========================================================== ynpj.com 恭喜你找到了 ==========================================================   国士无双 作者:骁骑校   内容简介:   《国士无双》,又一个光辉灿烂的大时代,   一个英雄与枭雄,狗贼与奸贼的疯狂世界。   那是一段遗忘的历史,也是一段凝结的追忆。   我很期待,因为我没有生活在那个年代。   第一卷 旧京   第一章 邂逅旧帝都   民国八年冬(1919年元月),北京。   天阴沉沉的,前门火车站外密密匝匝的停满了人力车和马车,车夫们抄手缩脖,坐在洋车水簸箕的脚垫上东拉西扯着。马路边残雪犹在,远处的正阳门箭楼巍峨耸立,呈现着旧帝都的气派与凋敝。   从奉天开来的火车进站了。巨大的火车头下面,钢制曲轴和连杆有节奏地摆动着,带动红色车轮缓缓前行,大团的蒸汽散发出来,月台上白雾朦朦。三等车厢的门打开,戴金箍帽的列车员拿着小旗子先跳下来,然后是扛着大包袱小行李穿着臃肿冬装的关外旅客。   陈子锟扛着他的铺盖卷跳下了火车,没急着往出站口走,先走到火车头旁边,认真端详着这个粗犷邪恶的钢铁庞然大物。   “妈了个巴子的,这大铁疙瘩怎么这么大劲?”他摘下狗皮帽子挠了挠乱蓬蓬的头发,发出由衷的惊叹。   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兴冲冲的跑了过来,站在火车头旁用吴侬软语大呼小叫,绒线虎头帽下一张粉嫩的小脸红扑扑的,嘴里喊着:“阿姐快来看,好白相啊!”他只顾着回头叫嚷,没注意已经到了月台边沿,突然脚下一空,胳膊已经被一双有力的大手牢牢抓住。   “留神!”眼看小男孩就要掉下月台,陈子锟一把拽住了他。   小男孩的姐姐匆匆追来。这是个身材娇小的圆脸少女,十六七岁年纪,阴丹士林蓝布棉袍,脖子上围着一条长长的雪白毛线围巾,遮住了嘴巴和鼻子,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弯弯的像是含着笑。   长白山林海雪原中哪见过这种纤细灵巧的少女,陈子锟的目光立刻凝固了。   “谢谢。”少女声音又软又糯,余音袅袅。   发花痴中的陈子锟傻乎乎的挠挠头,竟然说不出话来,眼睁睁地看着那少女拉着小男孩走远了,蓝色的身影苗条的象棵小柳树。   “妈了个巴子的,人家和你说谢谢,都不知道客套两句,搭讪搭讪,真是废物!”陈子锟抬手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子。   远处姐弟俩的父母正在和车站搬行李的仆役讨价还价,地上堆着两个大藤条箱和几只皮箱、布包袱,先生斯斯文文的,长袍眼镜,太太一身裘皮,高颧骨薄嘴唇,风韵犹存,还有一个粗手大脚的老妈子跟在后面。   看见一双儿女回来,太太劈头骂那少女:“让侬看好阿弟,侬做啥去了,火车站人交关多,伊让人拐走哪能办?”   少女低着头捻着衣角不说话。这时先生和仆役讲好了价格,温和的说道:“好了,好了,陈先生还在等我们,走吧。”   一家人向出站口走去,没人留意身后几丈远的地方鬼鬼祟祟跟着一个背着铺盖卷戴狗皮帽子的家伙。   出站口熙熙攘攘围了很多人,少女一家人此时正被堵在门口,车站里人头攒动,少女紧拉着弟弟的手,太太小声和老妈子嘀咕着什么,脸上阴云密布的似乎很不高兴,先生热得眼镜上起了雾,正摘下来擦拭的时候,一个戴礼帽的白面汉子叫嚷着:“别挤别挤。”脚下却不停步,撞了先生一下后摘了礼帽客气道:“对不住您呢。”一嘴地道的京师口音。   “不碍的。”先生的国语带着明显的南方味道。   白面汉子扭头便走,朝暗处的同伙得意的笑了笑,忽然一只铁钳般的手揪住了他的脖子,想回头又回不了,眼睁睁的看着另一只手伸进自己怀里把刚到手还没捂热的皮夹子抽了出来。   那只手松开了,白面汉子扭头一看,居然是个人高马大的关外汉子。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这口气他咽不下,刚要生事,忽然看到后面走来一个穿蓝灰军装的大兵,他知道那是交通部护路军的兵,和自己的靠山车站警察署向来不对付,于是赶紧偃旗息鼓,说了声“小子你有种”,赶紧转身走了。   少女一家人出了车站,一位穿呢子大衣的男子迎上来笑道:“之民兄,你终于到了,我是望穿秋水啊。”   先生亦笑道:“仲甫兄别来无恙,我看你是风采依旧啊,这是贱内,还有我的一双儿女。”   又给太太介绍:“这位是我常跟你提起的北京大学文科学长陈独秀先生。”   太太见来者是个体面教授,烦恼一扫而光,温婉笑道:“陈教授侬好,我们家老林经常提起你,都听成熟人了,文静,文龙,叫人。”   “陈伯伯好。”一双儿女乖巧伶俐的喊道。   陈独秀爽朗大笑,林先生也开怀大笑起来,忽然看到帮他们搬行李的仆役在一旁卑微的陪笑着,赶忙道:“哦,忘了给你钱了。”伸手去怀里掏,哪里还有钱包的影子。   “哎呀糟了,皮夹子里有教育部的任命书,还有二百元钞票,这这这,这可如何是好。”林先生急的汗都下来了。   “侬哪能嘎不当心!”太太柳眉倒竖,当场发飙。   “先生,你的皮夹子掉了。”后面走过来一个蓬头垢面满脸胡须的汉子,把钱包递了过来。林先生慌忙接了道:“谢谢你。”从皮夹子里抽出两张交通银行发行的一元票子递过去。   汉子看也不看钞票,大义凛然道:“下次小心。”   太太将林先生拿着钞票的手按了下去,换了笑容道:“谢谢侬啊。”   少女和小男孩也很有家教的跟着说:“谢谢阿叔。”   陈子锟本来还得意洋洋的心像是被泼了一瓢冷水,阿叔,我有那么老么?他抚摸着自己一脸的胡子黯然神伤,本来预备好的搭讪词儿全忘了,只好板着脸一抱拳,故作豪爽的大步离去。   林先生望着他的背影赞道:“故教化之行也,建首善,自京师始。北京果然是首善之地啊。”   陈独秀道:“之民兄的国学底子如此深厚,不如来我们北大当个教授吧。”   “有仲甫兄在,我岂敢班门弄斧,在教育部任一小吏足矣。”林先生笑道。   “别耽误了,我们回去吧,房子已经准备好了,就在石驸马大街后宅胡同……”陈独秀帮忙提起一只皮箱,招手喊了三辆人力车过来。   不远处装着整理铺盖的陈子锟把这个地址默默记在了心里。   第二章 关外来的土匪   前门火车站正对着正阳门的城门楼和箭楼,箭楼西侧是正阳门西站,京汉线的始发站,夹在两个火车站之间的正阳门广场热闹无比,车水马龙,洋车骡车和行人穿梭来往,夕阳给箭楼宏伟的身影镶上了一层金边,陈子锟呆呆的望着这栋壮丽无比的建筑,似乎被它的威严所压倒。   “妈了个巴子的,这就是传说中的京城啊。”陈子锟从老羊皮袄里摸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来,四下里张望,想找个人问问这纸上的地址该怎么走。   他的目光被出站口旁边值班室里的一幕吸引住了,再也挪不开步子,屋里一个穿蓝灰军装的小勤务兵正在拆装手枪。   这是一把大沽造船所出的大镜面匣子,工艺精湛,全枪不用任何销子,全凭零部件啮合紧密,质量堪比德国毛瑟原厂货,在关外没有二百块大洋拿不下来,可是这个勤务兵把大镜面拆散擦拭干净重新装上之后,还有一个青铜柱状零件孤零零躺在桌子上。   勤务兵急的满头是汗,桌子上还摆着英式的双扣宽皮军官武装带和褐色的皮枪套,已经被鸡油擦得锃亮,看来是这个小兵在帮长官整理内务的时候顺便把枪给拆了却又装不上了。   “我来!”早已按捺不住的陈子锟推门进来,二话不说把枪抄在手里,勤务兵惊呆了,一时间手足无措,只见那不速之客双手翻飞,瞬间就把大镜面拆成了一堆零件,把桌上的柱状零件塞进一根弹簧,然后又飞速把这堆零件组装成枪,连续扳起击锤扣动扳机,大镜面优质的金属部件互相撞击发出清脆的铿锵之声。   “兄弟,那是击锤簧顶头,下次别忘了。”陈子锟把大镜面在手指上转了几圈,恋恋不舍地倒持枪管递过去。   勤务兵傻乎乎的接过大镜面,刚想说话,那人已经大踏步的走了。   “妈了个巴子的,说过多少次要低调低调,你就是忍不住要显摆啊。”陈子锟走的飞快,生怕那勤务兵追上来,能玩枪玩得这么利索的人,不是吃粮当兵的就是土匪,自己这副德行肯定不是前者,在京城这种军警云集的地方露了相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   正往前走,身后传来低低的声音,“哎,大个子,小心点,马三儿他们要找你麻烦。”回头一看,是个瘦小的少年,正蹲在地上捡烟头,微微抬起的脸上挂着一行清鼻涕,手上满是冻疮,抱着的洋铁罐里已经有了半罐烟蒂。   陈子锟向他投去感谢的一瞥,却并没有逃走,而是走向了车站旁的一条胡同,后面远远跟着的几个家伙对视一眼,尾随了过去。   胡同里僻静无人,陈子锟把铺盖卷和褡裢袋往地上一丢,褡裢袋落在冻得挺硬的地上,发出咣铛铛银洋撞击的声音,起码几十块。   “哥儿几个亮相吧,别藏着掖着的,没意思。”陈子锟活动着手脚,在做热身运动。   四个黑影晃悠悠的出现了,为首一个黑胖子,满脸横肉,一身江湖气。   “小子,跟爷叫板不是,到了马三爷的地面上,就得守我的规矩,今天你坏了我弟兄的生意,说道说道吧。”黑胖子混迹前门火车站一带,见多识广,看这年轻人的架势就知道是个跑江湖的,所以先拿话试他。   陈子锟一指地上的褡裢袋:“少废话,不服就练练,打赢老子,这里面五十块现洋都是你的,打不赢老子,趁早滚他妈的蛋。”   此言一出,马三爷大怒,摆手道:“皮猴,你上。”   皮猴就是刚才偷包的那个白面汉子,他呸呸朝手掌心吐两口唾沫,摩拳擦掌气势汹汹走到小伙子跟前,看到对方比自己高出一个头来,忽然又胆怯了,灰溜溜的回来对黑胖子说道:“三爷,借家伙使使。”   三爷掏出牛耳尖刀丢过去,皮猴接了刀,胆气大盛,却见对面那小子从老羊皮袄里抽出一把雪亮的单刃偏锋长刀来,足有一尺半,刀身狭长,血槽很深,水月灯下闪着寒光,长刀在手上灵巧的打了个转,看来是个用刀的行家。   皮猴再次傻眼,马三爷也皱起了眉头,他们是混火车站的扒手,欺负老实巴交人生地不熟的外乡旅客还行,真遇上硬茬子只能绕着走,可是今天竟然栽在一个叫花子似的家伙手里,这口气实在咽不下。   正在骑虎难下之际,忽然远处响起喊声:“巡警来了!”   马三爷等人就坡下驴,一拱手道:“小子,下次别犯到爷的手上,咱们后会有期。”说完脚底抹油溜了。   陈子锟捡起褡裢袋,鄙夷的望着他们的背影哼了一声,刚才那个捡烟头的少年从暗处跑了出来,一挑大拇指:“大个,你真有种,一个对四个。”   “巡警没来啊?”陈子锟看看少年的身后,恍然大悟,郑重道:“谢谢你,兄弟。”   “我叫小顺子,你呢?”少年呲牙一笑。   “我叫陈子锟。”   正阳门东车站钟楼上的大自鸣钟敲响了,嗡嗡的一声连着一声,压过了小顺子说话的声音。   “陈大个,你从哪儿来?”   “什么?”   “我问你,你从哪儿来。”小顺子凑近陈子锟,大声问道。   “我从奉天来北京投亲。”   “你亲戚在哪儿,我带你去。”小顺子自告奋勇。   陈子锟拿出一张字条,小顺子接过来,很幸运,上面的字他居然大部分都认识。   “东安市场甲肆拾叁号南北货陈永仁掌柜,嗨,不巧,这个钟点东安市场关门了,去了也找不着,不如你先找个地方住下,吃顿饭,等明儿再去投亲。”小顺子说这话时,眼神有些闪烁。   “行。”陈子锟说。   小顺子松了一口气,喜笑颜开:“好嘞,你想吃什么,老豆腐还是卤煮火烧?”   陈子锟问:“哪个好吃?”   “都好吃。”小顺子咽了一口馋涎。   “那就都吃。”   “好嘞,我领你去。”   天慢慢的黑了下来,路边的煤气灯陆续亮了起来,两人沿着正阳门外大街一边溜达一边唠着嗑。   “陈大个,你那把短剑什么来头?”   “那不是短剑,是刺刀,小日本子金钩快枪上的刺刀,见过血的。”   “啊,你杀过人?”   “没有,我是做买卖的学徒,带这玩意防身用的。”陈子锟有点心虚,赶紧掩饰。   “哦,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是……”   “是什么?”陈子锟警惕的握住了刀柄。   第三章 双枪快腿小白龙   “我还以为你是逃兵呢,让宪兵队逮着可不是闹着玩的。”小顺子随口道。   陈子锟松了口气,握着刀柄的手也松开了。   一个挑担的小贩吆喝着老豆腐走了过来,小顺子叫住他:“来两碗。”   小贩放下担子,麻利的盛了两碗老豆腐递过去,雪白的豆腐还是热的,浇上陈醋、酱油、花椒油、辣椒油、葱末,喷香无比,两人都饿了,狼吞虎咽吃完了一抹嘴,小贩点头哈腰:“谢谢您,两个大子儿。”   “我来吧。”小顺子做慷慨状,可是手却不往怀里掏。   “好吃是好吃,不压饿,再来两碗。”陈子锟掏出一角小洋递过去。   两个人吃了四碗老豆腐垫了肚子,继续前行,远远看见小肠陈的幌子,小顺子眼睛又亮了:“陈大个你还吃卤煮么?”   “吃!”斩钉截铁的一声答。   两人进了铺子,点了两碗卤煮火烧,前门外这家小肠陈铺子可是正宗小肠陈传人开的分号,味正汤浓,大冷天的吃上一碗,浑身冒汗倍儿舒服。   两人吃饱喝足,肚子溜圆,陈子锟抬头看见水牌子上写着价钱,一毛钱一碗,合五个大子儿,比老豆腐贵了整五倍。   会帐的时候,陈子锟拿出两个银角子放在桌上,小顺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陈大个,你没找着亲戚,干脆到我家去住吧,我那有地方。”   “好。”   小顺子的家在宣武门外一条臭水沟旁,是个住了七八户人家的大杂院,天已经黑透了,小顺子领着陈子锟走到西厢房门口,里面黑漆漆的没有灯影,传出一阵阵低沉的男女喘息声。   “再出去转会儿。”小顺子扭头便走,陈子锟隐约猜到了什么,也跟着他出了院子,找了个避风的格旮旯蹲着。   过了一会儿,院子里传来开门关门的声音,“嫣红我走了,你甭送。”这是个男人的破锣嗓子。   “有空再来啊,死鬼。”女人的声音里透着风骚与放荡。   “走了,咱回去。”小顺子站了起来,带着陈子锟回到自家门口,一个穿绿袄的女人正站在门口,白脸不知道抹了多少铅粉,远处一个粗壮的背影正慢慢远去。   “这是我姐,这是我朋友陈大个子,今儿住咱家。”小顺子看也不看那女人,简单介绍完,拉着陈子锟进了门。   “顺子你吃过饭了么,姐这儿还有几个窝窝。”绿棉袄的大姐端了一个筐头过来,里面有窝窝头、豆腐乳和两根大葱。   “吃过了,小肠陈的卤煮火烧,还吃了两碗老豆腐,饱着呢。”小顺子看也不看他姐姐。   嫣红讪讪的站了一会儿,冲陈子锟客气的笑笑,进里屋去了。   “你跟我睡,咱俩盖一个被卧。”小顺子指着炕上一床蓝花棉被说,那被肮脏不堪,散发着一股霉味。   大冷的天,炕还是凉的,窗户纸破了也没补,屋里冷飕飕的,小顺子盖灭了煤油灯,两人身下掂着陈子锟的铺盖,身上盖着小顺子家的蓝花薄被,不大工夫就暖和起来了,还正应了那句老话,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   “早点睡,明天我带你去东安市场找亲戚。”小顺子是真累了,倒头就睡,不大工夫就发出轻微的鼾声。   但陈子锟却睡不着,他瞪着白色的天棚,眼前浮现出一幅幅画面,大瓢把子带着弟兄们在林海雪原中跃马扬鞭,砸响窑,打官军,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好不快活,要不是张作霖的奉军二十七师大力围剿,想必自己还过着这种刀口舔血的日子呢。   大瓢把子在关外是首屈一指的好汉,报号关东大侠,绺子自从小日本和老毛子在关外开战那年拉起来起,到现在也有十几个年头了,长山好绺子人不算多,但百十号弟兄都是响当当的炮手,大瓢把子手下四粱八柱更是个顶个都有一身滔天的本领,自己的枪法武艺就是跟他们学的,在江湖上报号双枪快腿小白龙,那可是土匪界响当当的一号人物。   不知道大瓢把子脱离险境了没有,他老人家吉人自有天相,想必定能逢凶化吉,还有一直把自己当儿子看待的二柜,那个独眼跛脚的金发老毛子,人家都说他是正儿八经的俄国男爵,不知道他回到哈尔滨没有……   想着想着,火车站那个蓝色的纤细身影忽然跃入了脑海,他不是没见过女人,可那些关外大车店、戏班子、窑子里的粗俗大娘们怎么能和这么秀丽、水灵、可爱的江南女孩子相比呢。   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陈子锟叹道,手不由自主的摸向自己的脖颈,那里挂着一块羊脂白玉,上面刻着两个字:昆吾。   或许这两个字包含着自己身世的秘密吧,陈子锟不能确定自己的来历,他的记忆因两年前一次坠马而抹去,大瓢把子、二柜、粮台他们也搞不清楚自己的来历,所有的谜团要等明天才能揭晓,那个叫陈永仁的南北货掌柜一定知道自己的身世。   舟车劳顿,疲惫不堪的他迷迷糊糊睡着了,忽然一阵噪杂声将他惊醒,经年养成的习惯让他立刻抓起了藏在怀里的刺刀,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左右张望,炕上已经没人了,院子里有晃动的灯光,有嘤嘤的哭声。   陈子锟披衣下炕,穿上毡靴出了屋门,大杂院的邻居们都起来了,围在一户人家门口议论纷纷,大冷的天邻居们都爬起来了,说明出了大事。他径直上挤进门,屋里满满当当都是人,里间床边坐着一个山羊胡子老头,正在给病榻上的中年妇女把脉。   床边是病人的一双儿女,眼巴巴的看着山羊胡子老头,小顺子看到陈子锟进来,凑过去低声道:“他婶子疼的捱不住了,我和宝庆去请了大夫来瞧病,看你睡的香就没叫。”   陈子锟点点头,没说话,他从邻居们的议论声中已经听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位大婶一家四口人,男人是个裱糊匠,整天在外面喝酒耍钱,全靠大婶摆个烟摊贴补家用,所幸闺女杏儿和儿子果儿都挺孝顺,要不然这个家早撑不下去了。   山羊胡子把完了脉,拿腔作调道:“《杂病源流犀烛·痧胀源流》有云,绞肠痧,心腹绞切大痛,或如板硬,或如绳转,或如筋吊,或如锥刺,或如刀刮,痛极难忍。轻者亦微微绞痛,胀闷非常。”   邻居们听不懂他咬文嚼字,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嗓门老头问道:“大夫,赶紧开方子救人吧,他婶子怕是顶不住了。”   山羊胡子不慌不忙从匣子里拿出一支银针,在病人右手上刺了一下,又提笔慢悠悠写了一张方子,慢悠悠道:“门诊贰角,出诊四角,夜诊加倍,开方子五角,看你们也不富裕,只收一块大洋吧。”   杏儿和果儿姐弟俩面面相觑,家里连隔夜粮都没有,哪里拿得出一块现洋来。   邻居们你一角我两角的凑起钱来,小顺子的姐姐嫣红也出了一毛钱,可是大伙儿似乎并不待见她,那个大嗓门老头不声不响那一毛钱退了回去:“嫣红,凑够了。”   山羊胡子拿了钱走了,只留下一张药方,上面洋洋洒洒写着需要抓的中药,散痧汤加山豆根、茜草、金银花、丹参、山楂、莱菔子,无根水煎服。   这都是药铺子里能抓到的常用药,同仁堂、鹤年堂、常春堂这些老字号药铺都是昼夜营业的,大嗓门汉子把凑出的钱交给杏儿姐弟,嘱咐道:“赶紧去抓药治病,可不敢耽误了。”   “这是暴病,等抓来药再熬好,人早没了,要赶紧找西医治才行。”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大家扭头看去,正是陈子锟在说话。   第四章 花旗诊所   还有半拉月就要过年了,这个节骨眼上说什么人没了之类的晦气话,谁不窝火,再加上小顺子家里干的是半掩门的卖肉生意,大家平日里就都看不起他们,连带着他们家的客人也跟着不待见了。   一个牛犊子似的壮小子站出来,瓮声瓮气的质问道:“你谁啊,比大夫还会瞧病?乱说话小心我揍你!”他穿一件黑布旧棉袄,肌肉将衣服撑的仿佛小了一号。   陈子锟上下打量着壮小子,向前迈了一步,壮小子不甘示弱,也往前走了一步,两人像斗鸡一样互相恶狠狠地对视着。   壮小子卷着袖子,一双钵盂大的拳头捏的啪啪直响。小顺子听到动静,从里屋出来嚷道:“宝庆,你这是干啥?”   “没你的事,我就是想问问他,大过年的在这儿胡咧咧个啥!”宝庆依旧气势汹汹,眼睛却瞟了杏儿一眼。   陈子锟注视着宝庆的眼睛慢慢的说道:“我有个朋友就死在绞肠痧这病上,响当当的一条汉子硬是活活疼死的,死后我把他肚腹剖开,肠子都烂得流脓了,你要想练我奉陪,可现在不行,人命关天,耽误不得。”   忽然里屋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几个街坊慌忙撩开帘子进去,顿时惊呼道:“杏儿娘,你别想不开啊!”   屋里炕上,杏儿娘面如白纸,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正颤抖着手想去地上捡那锋利的碗茬子。   “娘!”一双儿女扑了上去,可是当娘的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只是微微的摇着头,表情痛苦不堪,她是什么意思大家都明白。   邻居们猛然醒悟过来,杏儿娘平日里那么能吃苦受累的一个人,竟然疼想寻死,可见这病得有多重,这外乡小子虽然说话讨人嫌,但话糙理不糙啊。   邻居中有个花白头发的中年汉子说道:“我看这后生说的在理,他婶子疼的实在撑不住了,要不然咱找西医来看看?”   大嗓门老头也点头:“抓药熬药的起码几个时辰,吃了也不一定好使,还是请西医看好。”   “这大半夜的上哪儿去找西医啊,洋人的大夫都住东交民巷,进都进不去,再说了,西医出诊可比中医贵多了,看个小病小灾的都得十几个大银儿,这谁受得了。”人群中传来这样幽幽的一句,大家又都不言语了。   确实,西医的出诊费和药费都比中医贵老鼻子去了,洋人医院那是达官贵人瞧病的地方,皇城根底下的小老百姓们连饭都吃不饱,小病小灾的通常都是硬捱,实在没辙才找医生,杏儿家穷的叮当响,又有个不管事只顾喝酒耍钱的混账老爹,别说凑不够看西医的钱,就是凑够了,这钱谁来还?   忽然,杏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眼婆娑哀求道:“大伯大妈,叔叔婶子,求求你们救救我娘吧!”   果儿也跟着跪下,拧着脖子不说话,一双眼睛都红了。   邻居们都叹息不语,只有宝庆瞪着溜圆的急的直搓手,想去扶杏儿又不好意思。   “人命关天,管那么多干毛!有多少都算我的!”陈子锟一声吼,把街坊邻居们心底的那点小自私全都赶的烟消云散了。   “不能让杏儿娘就这么疼死,找大夫去!”大嗓门老头也跟着喊道,邻居们七嘴八舌的表示赞同,事不宜迟,立刻行动,请西医是大事,必须要有大人出面才行,大家公推刚才那位花白头发的中年人出头,他是当巡警的,地面熟悉,认得洋人医生在哪儿住。   “薛巡长,全靠你了。”大伙儿说。   薛巡长说:“宝庆,回家把我的大衣和马灯拿来,麻溜的。”   “好嘞,爹。”宝庆迅速回屋拿来他爹的巡警大衣和一盏煤油马灯。   “宝庆、小顺子,你俩跟我去。”薛巡长安排道。   果儿说:“我也要去!”   薛巡长说:“你别去,在家照顾娘。”   陈子锟回小顺子家里拿了自己的褡裢袋出来,高声道:“同去!”   “走!”薛巡长一招手,带着三个后生出了大杂院,径直往宣武门内去了,寒冬腊月,滴水成冰,马路上的车辙印冻的结结实实,坚硬无比,四个人空无一人的路上急匆匆走着,前面巡警阁子里有人喊道:“干什么的!”   “老张,是我,邻居病了,去请大夫。”薛巡长从容答道。   “哦,是老薛啊,过去吧。”巡警摆手让他们过去,可陈子锟却停下脚步,静静的站了几秒钟,回身几步把躲在墙角的果儿拽了出来。   “唉,一块儿去吧。”薛巡长看到果儿倔强的眼神,心一软道。   东交民巷那是洋人的地面,半夜三更的闯进去指不定让洋兵一枪崩了,万万去不得,幸亏薛巡长知道宣武门内有个美国人开的诊所,平日里美国大夫坐着四轮马车出诊看病,给洋人看,也给中国人看,要找西医的话,找他是最好的选择了。   五个人很快来到诊所门口,打更的梆子声不紧不慢的传来,已经三更天了,正是人睡得最熟的时候,宝庆瞧了瞧门上挂着的“花旗诊所”大牌子,上去砰砰的砸门,北风嗖嗖的刮,家家户户的狗都缩着不吭声,诊所里更是一点生息都没有。   “不会是回花旗老家过年了吧。”宝庆敲了半天没反应,纳闷道。   “西洋人不过春节,只过圣诞,兴许是喝高了,听不见。”小顺子说。   大伙儿都把目光投向薛巡长,他虽然只是个微末小巡警,但好歹是世面上混的人,见多识广拿主意全靠他了。   可是这当口薛巡长也抓瞎,要是中国人开的诊所,他兴许有办法,但是和洋人沾边的事情他就打怵,这万一弄不好,可是丢饭碗的事情。   “砸门!”果儿弯腰从路边捡起一块碎砖头就要往里面招呼。   陈子锟伸手制止了果儿,退后几步看了看周围的情况,忽然向前疾奔两步,蹬着围墙就上去了,他个子高,手臂长,一下抓住了墙头,紧跟着一个翻身就过去了。   墙头不算高,比起在关外砸窑插千时候翻的墙差老鼻子了,他三步两步去把门闩下了,外面的人一拥而入。   花旗诊所租的是一个中式四合院,三进三开间,诊室设在倒座房,主人住在垂花门里面的正房,冬天房子都挂了棉窗帘,听不到声音也是有可能的。   陈子锟一指宝庆:“你,托我一把。”   宝庆不含糊,上前一步蹲在地上,让陈子锟踩着自己的肩膀上了二门的墙,垂花门打开了,薛巡长心惊胆战:“这不跟做贼一样的么?”   人命关天,谁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在陈子锟的带领下来到正房门口一边敲门一边喊:“医生救人啊,救人啊。”   房间里亮起了灯,然后是响起一连串语速很快的洋文,大家虽然听不懂话里的意思,但却听出语气里饱含的愤怒。   一道刺眼的手电光射过来,紧接着是“啪嗒”一声,只有薛巡长和陈子锟听了出来,这是六轮手枪扳开击锤的声音。   “先生们,把手举起来,要慢。”厢房门口传来声音,很地道的汉语,但总有股说不出来的古怪味道。   陈子锟先把手举了起来,大伙儿看看他,也慢慢举起了手。   正房的门开了,一个穿着棉睡衣的西洋人走了出来,看到院子里站着五个中国人,心里顿时一惊,改用汉语质问道:“你们这些窃贼真是无法无天!”   “大夫,我们不是窃贼,我是京师警察厅前门巡警所的薛平顺,这孩子的母亲患了疾病,我们是来请您出诊的,在外面叫了半天门了没人应,孩子们急了才爬进来的,回头该怎么罚我们都认,您大人有大量,救命要紧啊。”关键时刻,薛巡长的口才还算不错,他一使眼色,果儿就跪下了,不顾地上冻得坚硬就猛磕头。   “滚出去,你们这些义和团暴徒!”厢房门口拿左轮枪的洋人怒气冲冲的吼道,陈子锟眯着眼睛一眼,那人留着粗犷的络腮胡子,四十来岁年纪,个头很高,象头发怒的狮子,似乎如果不速之客们不立刻出去的话,他就会毫不犹豫的扣动那支柯尔特左轮手枪的扳机。   小顺子他们都吓傻了,洋人可不是善男信女,他们发起脾气来连当年的太后老佛爷都降不住,真要开枪毙了这几个擅闯民宅的人,那还不是白死的。   陈子锟却迎着枪口走过去了,直走到洋人面前,两人身量差不多,就这样四目相对,鼻尖对着鼻尖,枪口顶着胸膛。   “治病救人,医生天职,现在病人就快死了,我就要一句话,你是去,还是不去!”陈子锟掷地有声的话语让薛巡长和小顺子他们暗暗叫苦,洋人脾气大,顺毛捋才行,这样顶牛只会把事情办砸。   可是那洋人竟然没生气,反而合上了手枪击锤,问道:“我出诊的费用很高,你出的起么?”   陈子锟拍拍肩上的褡裢袋:“要多少给多少!”   “很好,我还有一个问题,你凭什么认为我才是医生,而不是那位斯文的先生。”洋人问道。   “虽然你住厢房,但是电话线是扯进这间屋的,所以你才是诊所的主人。”陈子锟说。   正房门口的另一个文质彬彬的洋人饶有兴趣的听着他们的对话,耸耸肩膀用英语说:“肖恩,难道你不觉得这件事很有意思么,足以排解漫长冬夜的无聊时光。”   被称作肖恩的洋人笑道:“雷金纳德,如果你觉得无聊,倒是可以和我一起去。”   “愿意奉陪。”雷金纳德优雅的鞠了一个躬,回房换衣服去了。   第五章 夜诊手术   一场虚惊,洋人竟然答应出诊了。   薛巡长觉得内衣都被冷汗塌透了,这个胆大包天的外乡小子还真是有种,顶着枪口说话,眉头都不眨一下,要换了自己,早跪下求饶了。   宝庆小顺对视一眼,也充满了钦佩之情,果儿更是眼泪都下来了。   两个洋人换好了呢子大衣和皮帽子出来,肖恩简单问了病人的情况,准备了好了医药箱。雷金纳德摸出怀表看看说:“时间这么晚,叫汽车来不及了,你们谁去帮我们叫一辆人力车进来?”   薛巡长暗暗叫苦,这钟点这天气就连拉晚儿的车夫都歇了,上哪去找洋车去,正当他无计可施之际,肖恩说:“我这里有一辆包车,就是没人拉。”   “我来!”宝庆终于找到出头的机会,高高举起了手。   把洋车从倒座房里拉出来,请两位洋大人上了车,一行人沿着空旷的马路狂奔起来,小顺子和果儿提着马灯跑在最前面,宝庆拉着洋车紧随其后,薛巡长和陈子锟殿后,跑的头上雾气腾腾,路上遇上两拨巡警,见是洋医生出诊,哪里还敢阻拦,一路畅通无阻来到大杂院。   两个洋人明显对大杂院的恶劣环境和中国底层社会的生活状态估计不足,他俩弓着身子,用戴着羊皮手套的手掩着鼻子,钻进了病人的房间,把正在围观的邻居们统统赶了出去,“都出去,病人需要新鲜空气!”   看到两个高鼻子洋人进来,杏儿激动的泪花横流,趴在已经昏迷的母亲耳畔说:“娘,弟弟他们把洋人医生请来了,您有救了。”   “有救了,有救了。”邻居们欣喜的窃窃私语起来。   肖恩简单诊断后确定是急性阑尾炎。“病情很严重,一刻也不能耽误了,需要立刻手术。”肖恩打开了医药箱,里面满是手术器械和针筒药剂之类,他准备好了手术刀、止血钳,麻醉剂、碘酒和针线,几个邻居大婶烧好了热水端进来,闲杂人等都赶了出去,肖恩医生戴上了口罩,穿上了做手术用的橡胶围裙,给病人施用了哥罗芳麻醉剂,趁着人晕晕乎乎的时候,医生准备动刀了。   “雷金纳德,我需要两个助手。”肖恩说。   “愿意效劳,斯坦利博士。”雷金纳德答道。   “还有你,留下来帮我。”肖恩一指陈子锟。   “我?”陈子锟有些着慌,爬墙上房,骑马打枪他行,给外科医生当助手可没这经验。   “我需要一个胆大心细的,能面对枪口看出弹巢里没装子弹的人当然是最合适的人选。”肖恩说,见陈子锟还没动,他又说:“你有更合适的人选推荐么?”   陈子锟猛醒,除了自己还真没人合适,大杂院里那些邻居们就不用提了,薛巡长老眼昏花,宝庆莽撞,小顺子胆小,杏儿和果儿姐弟更不行,哪有让儿女看着医生给自己母亲开膛的道理,看来只有自己这个外人最合适。   “好,我来。”他在热水里洗了手,托着手术器械站在了肖恩身旁。   手术进行的很顺利,肖恩·斯坦利博士是个优秀的外科医生,摆弄手术刀的技术远超过他摆弄左轮枪的本领,对付阑尾炎这种小手术更是不在话下。   一个小时后,斯坦利博士从屋里出来,橡胶围裙上血迹斑斑,手里端着一个绿陶盆,顺手递给了守在门外的薛巡长:“诺,就是这个东西差点要了那位女士的性命。”   绿陶盆里扔着一条血肉模糊的肿涨肉条,薛巡长吓了一跳,差点把盆给丢下,杏儿冲上来拉着医生的围裙问道:“大夫,我娘好了么?”   “暂时没事了,注意清洁不要让伤口感染,一周后刀口拆线,病人长期疲劳过度,需要营养和休息,这样才能恢复健康。”   围在门口的邻居们一阵交头接耳,赞叹连连。   杏儿姐弟进了屋,看到母亲躺在炕上,虽然脸色比刚才刚苍白了,但好歹去了病根,这条命是保住了。   “谢谢医生!”杏儿领着弟弟要给洋人下跪,却被雷金纳德阻止:“不用这样,治病救人是医生的职责。”   “你出来一下。”肖恩·斯坦利冲陈子锟招了招手,把他叫到外间屋来,拿出一张单据来写了几行字。   “夜间急诊费五块钱,手术费三十块钱,药费十五块钱,一共是五十块钱,请问您是现金还是支票?”   陈子锟把褡裢袋直接撂在桌子上,咣当一声,里面银洋乱响,他把现大洋拿出来整整齐齐码成五摞,一摞十枚,银光闪闪的袁大头闪的人眼睛发花,邻居们都惊呆了,看个病就要五十块大洋,这价钱简直都够小户人家过一年的了!   “对于一条性命来说,我想五十块钱是个公道的价格。”肖恩·斯坦利摘掉手套,把银洋装进了自己的手提箱。   这五十块现洋是陈子锟所有的家当了,除此之外,他就只剩下一柄刺刀,一块玉佩,但这钱他感觉花的值!   “医生,喝杯茶再走吧。”薛巡长客气地招呼道,这两杯茶还是他从家拿来的高末儿沏的,虽然不值钱,但好歹是个心意。   “谢谢,不用了。”医生和他的朋友收拾好了东西准备离开了,肖恩·斯坦利拿出一张名片递给陈子锟说:“如果病人有感染的迹象,可以拿这个来找我。”   “宝庆,送两位先生。”薛巡长招呼道,宝庆早就等在门外了,那辆崭新的人力车简直让他爱不释手,锃亮的钢辐条,黄灿灿的细脖子铜喇叭,颤微微的弓子,新雨布大帘,双电石灯,新脚垫,漆工铜活儿地道,要是能弄上一辆这样的新式洋车,折五年阳寿都甘心啊。   听见薛巡长招呼,宝庆赶紧跳起来,伺候两位洋大人上车,他一边拉着车一边心里琢磨,有心想毛遂自荐去诊所当车夫拉包月,可是车上两个洋人嘀嘀咕咕说个不停,他也不敢随便插嘴。   他却不知道,这俩洋人谈的正是自己,陈子锟,还有大杂院的那些贫苦邻居们,中国社会底层的生存现状给了他们深刻的感触。   “肖恩,你的医术还是那么精湛,如此恶劣的条件下都能进行手术。”雷金纳德赞道。   “比起野战医院,这里的条件还算优越,至少没有炮弹的干扰,对了,那个男孩倒是有几分罗宾汉的味道,当他质问我到底是去还是不去的时候,他看到他怀里的刀柄了,我猜如果我说半个不字,他就会毫不犹豫的把我钉在诊所的墙上。”肖恩·斯坦利兴致勃勃的说道,似乎对这段刺激的经历感到无比兴奋。   “哦?看起来你似乎很欣赏他?肖恩。”   “和你一样,我对这个古老而神秘的国家很感兴趣,但是当我从旧金山来到北京之后,才发现这里的人全都麻木不仁,怯懦卑鄙,今天这些贫民的互助精神让我感到一些振奋,那个男孩让我看到了不一样的中国人。雷金纳德,或许多了解一下底层的人士,对你的研究会有帮助。”   “肖恩,谢谢你的建议,我会认真考虑的,不过我现在要研究的不是底层人士,而是一位皇帝。”   “哦,雷金纳德,你接受他们的任命了?”   “当然,要不然我为什么从威海卫赶来呢,总统府聘请我为宣统皇帝的英语老师,内务府还给了我一个御书房行走的头衔,我对自己说,雷金纳德,为什么不干呢,或许这项工作会让你终生难忘的。”   一直到最后,宝庆都没敢说话,到了诊所之后,他殷勤的扶两位洋大人下车,还帮着把车收起来,最后那位看起来比较斯文的先生递给他一枚五角的小洋以示感谢,宝庆高兴坏了,要知道就算拉晚儿从安定门拉到永定门也要不了这个数儿啊,他忙不迭的鞠躬:“谢谢洋大人。”   “我不叫洋大人,我是庄士敦,你可以叫我庄先生。”那人这样说,不过宝庆没在意,洋大人就是洋大人,不管姓什么都是高高在上的洋大人。   在回去的路上,宝庆兴奋异常,一辆新洋车要一百块大洋,自己已经有了五角,距离洋车梦想又近了一步。   ……   第二天一大早,陈子锟从炕上爬起来,准备和小顺子一起去东安市场寻亲,开门就看见果儿袖着手蹲在门口,一张脸冻得通红,清水鼻涕拖的老长。   “姐!恩公起来了。”果儿看见陈子锟出来,冲自家房门大声喊道。   杏儿推门出来,含羞答答的上前道:“恩公,家里熬了粥,吃了再走吧。”   陈子锟一点也不客气,和小顺子一起在杏儿家喝了两大碗白粥,一抹嘴站起来说:“婶子好点了么?”   “吃了药,睡着了。”杏儿说着,脸上没来由的红了一下。   “摁,那就好,我走了。”陈子锟拿起铺盖卷出门,杏儿追到门口,倚着门框欲言又止,望着那个高大的背影渐渐远去。   陈子锟和小顺子一起来到东安市场甲肆拾叁号,可是这里根本不是什么南北货铺子,而是一家卖锡器的店铺,老板也不姓陈,姓张。   “你找陈掌柜啊,他去年就不干了,把铺子盘给我了。”张老板这样说。   “那您知道陈掌柜现在哪儿发财么?”小顺子替陈子锟问道。   张老板摇摇头:“怕是发不了财了,陈掌柜三个月前得病死了,灵柩还停在碧云寺,不知道啥时候送回广东老家,唉,客死异乡啊……”   第六章 北京大学   陈永仁的死讯像是一盆冷水将陈子锟从头浇到脚底板,人海茫茫,何处寻觅自己的身世。   没地方可去,只好又回大杂院,薛巡长见他又扛着铺盖卷折返了,刚想发问,看陈子锟一脸的沮丧,便又把话咽了回去,等了一会儿单独把小顺子叫了出来,了解了来龙去脉后,沉吟道:“是得想个法子了。”   回到自家屋里,把老伴和儿子叫过来商议:“陈大个子投奔的亲戚死了,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又把盘缠都花在给杏儿娘治病上,他有仁,咱得有义,我寻思着先把给宝庆安排的拉包月的活儿让他先干着,混份嚼谷再说。”   老伴是个厚道人,答道:“当家的,你看着办吧。”   这份拉包月的活儿,宝庆已经盼了小半年了,但是听爹这么一说,他毫不犹豫道:“行,我教他点拉车的规矩,省的到时候露怯。”   薛巡长很欣慰,拍拍儿子的肩膀:“回头爹再帮你找个好活儿。”   起身来到小顺子家,敲门进去,陈子锟正坐在炕上发呆,见薛巡长进来赶紧起身招呼。   “你坐着吧,甭客气,我来是有这么档子事儿,碰巧有个拉包月的活儿,你要是不嫌弃呢,我就带你去见工,要是觉着不行,咱就再找。”   陈子锟勃然变色,心说我堂堂双枪快腿小白龙难道要沦落到拉洋车的地步么,刚要拒绝,又听薛巡长说:“那可是大户人家,石驸马大街后宅胡同的宅门,听说主人是南方人,教育部的官儿呢。”   “那行,我试试。”陈子锟脱口而道,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纤细的蓝色身影来。   “这就是缘分啊。”他心里美滋滋的想着,嘴上却说:“谢谢薛巡长。”   “这孩子,客气个啥,以后大杂院就是你的家,街坊邻居们互相照应,那是应该的。”薛巡长上下打量着陈子锟,又说:“你这身行头可得换换了。”   陈子锟看看自己,狗皮帽子、老羊皮袄,高筒毡靴,一副关外老客打扮,似乎是和北京城的环境有点格格不入,北京的天气也没有关外那么苦寒,穿这一身显得有点过了。   邻居们伸出了援手,大嗓门的赵老头把儿子的一套青布棉袄送给陈子锟穿,薛巡长送他一双结实的皮头布鞋,小顺子又赞助了一顶毡帽,杏儿打了一盆热水,拿了香胰子和毛巾,让陈子锟好好洗了把脸,他这张脸有日子没洗了,硬是洗出一盘黄汤来。   “这胡子也得剪剪了。”薛巡长领着陈子锟到胡同口剃头铺子里,花三个铜子把胡子给刮了,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多了,也年轻多了。   打扮停当,薛巡长拿出一张名片给陈子锟:“拿这个去宣武门内石驸马大街后宅胡同,林宅,就说是周先生介绍的车夫。”想了想又拿了一张地图给他,“你识字吧?这张地图拿着,咱北京的路都是东西南北走向,好认。”   “谢谢。”陈子锟给薛巡长鞠躬,这老头儿热情细心,真是个好人呐。   一路溜溜达达,来到石驸马大街后宅胡同,找街坊打听了一下,找到新搬来的林宅门口,如意大门新油了黑漆,两个铜门环锃亮,砰砰砰敲了一通,佣人来开门,上下打量他一番,“新来的车夫?”   “对,我是周先生介绍来的。”   “跟我来吧。”   进了大门,佣人让他在倒座房门口等着,自己进去报告,不大工夫果然看到林先生陪着一个穿长衫戴眼镜留胡子的中年人出来,林先生显然没认出陈子锟就是在火车站送钱包的那个人,简单问了他几句话后就说:“可以的,你就在我家干吧,先把李先生送到北京大学去,哦,今天反正没什么事,你再接李先生下班。”   陈子锟很不乐意,小姐没见着,先拉糟老头子,真晦气。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忍,陈子锟把洋车从库房里拉出来,故作娴熟的抽出毛巾掸了掸,请那位李先生上车。   李先生和林先生道了别,坐着陈子锟的洋车往北大方向去了,路上嘴还不闲着,问长问短的,哪儿人,多大了,一个月赚几个钱,够不够吃之类的废话一大堆,要不是看他人挺和善,陈子锟才不愿意搭理他呢。   北京大学位于紫禁城东北角,地方很好找,是一栋四层的红砖楼,李先生就在这里工作。   “小陈啊,你把车停在门口就行,丢不了,你进来暖和暖和。”李先生说。   陈子锟跟着李先生进了大楼,迎面过来一些大学生,都尊敬的称呼李先生为“李主任。”   李先生的办公室在东南角,一些学生正聚集在这里议论着什么,看到李先生进来,有人站起喊道:“李大钊先生来了,大家静一静。”   他们坐在屋里激烈的讨论着什么哲学、思想之类的玩意,陈子锟蹲在门口就觉得满脑子苍蝇在飞,站起来四下里游逛,大楼里学生们都穿着藏青色的学生装,铜扣子锃亮,学生帽端正,教员们或西装革履,或长衫马褂,唯独陈子锟一身格格不入粗布短打,旁人见了都为之侧目,只有他不以为意。   陈子锟溜达到一间教室门口,透过门缝看到讲台上站着一位斯斯文文的先生,头发一丝不苟,金丝眼镜儒雅大方,毛哔叽双排扣西装笔挺,正对下面说道:“不是我不允你,实在是北京大学有自己的制度,所以请您出去。”   再看台下,前排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头发向后背着,下巴上一颗痣,穿的是半旧的蓝布棉袍,和周围学生相比略显寒酸,他面带愧色,正要起身,却听到门口传来冷冷的质问之声:“北大就这德行?”   所有的目光都投向门口,只见一个穿旧棉袄的苦力站在那儿,忿忿不平的样子。   “这位工友,你为何对北大有此成见?”双排扣西装先生倒也不生气,客客气气的问道。   陈子锟一点也不怵,朗声道:“大学之大者,不在于名气大,校舍大,而在于人的心胸之大小,乡间私塾都允许读不起书的孩子听课,堂堂北京大学却容不下一个旁听生么?”   教室里顿时炸了窝,学生们交头接耳议论起来,讲台上的双排扣西装先生和煦的笑了:“你说的对,大学就要有大学的胸襟,毛同学,你可以坐下听讲了,这位工友,如果你有兴趣,不妨一起上课。”   陈子锟瞅瞅黑板上,五个粉笔字“中国文学史”,顿感无趣,正要拒绝,忽然看到教室角落里坐着一个蓝色的纤细的身影,顿时眼睛一亮,昂然进了教室。   毛同学率先鼓起掌来,然后是全教室的同学一起鼓掌,最后连双排扣先生也微笑着鼓起掌来,热烈的掌声是为这位敢于走进大学课堂的工友所鼓,更是为北大的宽容,北大的胸襟和气魄而鼓。   陈子锟洋洋得意,在毛同学身边找了个位子坐下。   “幸会,湖南一师毛润之。”毛同学向他伸出了手。   陈子锟有些踌躇,对方报出字号,自己是不是也把双枪快腿小白龙的字号报一下?转念一想,这里可是北京大学,斯文所在,还是低调些吧。   “久仰,边城浪子陈子锟。”陈子锟随口杜撰了一个比较拉风的字号,伸手和毛同学握了握,问道:“这老师是谁啊,他的课很好听么?”   毛同学说:“这是胡适之教授,白话文革命的倡导者。”   陈子锟点头道:“哦~~不认识。”   旁边的同学将手指放在唇上:“嘘,小声点。”   两人赶紧不再说话,认真听讲。   胡教授在台上引经据典,同学们听的津津有味,唯有陈子锟的心思不在听课上,装模作样的坐着,一双眼睛不停地往林家小姐身上踅摸。   林小姐今天穿一套玉白色棉袍,教室里暖和,白围巾就没围,一手捏着钢笔,一手托着腮,入神的盯着台上英俊潇洒的胡教授,浑然没有注意到一双贼眼正看着自己。   不大工夫,下课铃响了,毛同学起身对陈子锟道:“我还有事,告辞了。”   “哦,告辞。”陈子锟心不在焉的一拱手,目光却黏在林小姐身上,那个纤细的身影蹦蹦跳跳的和两个女同学一起出去了。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尾随过去搭讪两句,今天的行动才算成功,陈子锟暗想,出了教室一路跟在林小姐身后,穿过长长地走廊,却见那三个女学生进了一扇门,门上木牌子写了两个字“女厕”。   陈子锟面红耳赤,急忙回身,却和一人撞了个满怀,定睛一看,是个校工。   “大个子,李主任找你呢,一楼图书馆,赶紧过去吧。”   “好嘞。”陈子锟恋恋不舍的回望女厕一眼,下楼来到图书室,却发现了一位刚认识的朋友,毛同学正在动作麻利的整理报纸。   “毛同学,你也在这里啊。”陈子锟打了个招呼,眼睛四下里寻找着李主任。   “其实我是图书室的助理员,有机会就去蹭课听。”毛同学的湖南口音颇重,但在陈子锟听来,却没有任何障碍。   “我还想问你呢,湖南一师是什么字号?湖南陆军第一师么?”陈子锟问道。   毛同学并未耻笑陈子锟的孤陋寡闻,认真的答道:“湖南公立第一师范学校,简称湖南一师,我就是那里毕业的。”顿了顿,又感慨道:“一师是个好学校。”   陈子锟虽然听不太懂,还是严肃地点了点头:“哦,原来如此。”   忽然远处传来爽朗的笑谈声:“蔡元培说过,此思想自由之通则,而大学之所以为大也,一个人力车夫竟然有和鹤卿同样的见解,怪不得让胡适哑口无言呢。”   原来是李大钊和陈独秀一起走了过来,李大钊笑问道:“小陈啊,没想到你还有如此见识,不上学可惜了,对了,只知道你姓陈,你有名字么?”   陈子锟说:“有,我叫陈子锟。”   李大钊顿感兴趣,这可不像是苦力的名字,他招招手把陈子锟叫到一张桌子旁,拿出毛笔和宣纸说:“你能写自己的名字么?”   “会。”陈子锟捏住了毛笔,鬼画符一般在宣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李大钊却暗暗摇头,看他拿笔的姿势就知道,根本没受过教育。   虽然陈子锟三个字趴在宣纸上像是三个屎壳螂,但陈独秀还是赞道:“不错,锟者,宝剑也,不如我送你个字吧,姓陈名子锟,字昆吾,守常兄,你看如何?”   李大钊笑道:“仲甫兄取得字岂有不好之理,昆吾既有贵重之石之意,又有宝剑之意,实乃好字,小陈,还不谢谢陈教授。”   陈子锟心惊道,这教授果然本事大,竟然能猜到我脖子上玉佩刻的字,当真了不起,他躬身道谢:“谢谢陈教授赐字。”   李大钊和陈独秀相视一笑,都觉得干了件有意义的事情。   “对了,小陈,我这会儿不回家,你先把林府小姐送回去吧。”李大钊说道。   陈子锟不由得虎躯一震。   第七章 林家车夫   盼什么来什么,陈子锟幸福的差点扑上去亲李先生一口,但多年从事土匪工作的经历让他养成了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性格。   “好,林小姐在哪里?”陈子锟淡定无比的问道。   “就在门口,哦,你不认识林小姐吧,我让老张带你去。”李大钊找了个校工,让他领陈子锟到门口。   林小姐和另一个戴眼镜的胖乎乎女学生正站在门口廊下,像个小女孩般戴着绒线帽子和挂在脖子上的棉手套,冷的直跺脚。   “林小姐,您家的车夫来了。”校工把陈子锟领到跟前介绍了一句就离开了。   “原来你是我们家的车夫啊。”林小姐轻轻的惊叹了一声,兴奋地晃着旁边眼镜女生的肩膀说:“王月琪,就是他一番话赢得了胡适先生的掌声,还被邀请进课堂听课呢。”   林小姐的南方国语嗲嗲的,糯糯的,陈子锟骨头都酥了,不由得挺直了腰杆,单手叉腰,摆了个自以为很英伟的造型。   王月琪扶了扶眼镜,一口北京话流利无比:“林文静,你爸爸哪里找来这么有文化的车夫?赶明儿我家也找一个。”   林文静骄傲地说:“我爸爸当然厉害了,不过这样有文化有素养的车夫可不好找,兴许全北京就一个呢。”   王月琪撅嘴道:“那我不管,下回把车夫借给我用用。”   陈子锟瞧着王月琪胖脸上的雀斑,心中暗骂:借你妹!不过二柜他老人家曾经讲过圣彼得堡贵族们泡妞的规矩,要想征服一个女人,必先征服她的闺蜜,看来对这个雀斑妹还要采取怀柔政策才行。   “林小姐,上车吧,我送您回家,还有这位王小姐,如果顺路的话,不妨一起。”陈子锟微笑着说,他向来对自己的笑容颇为自信,多少大车店戏双人转戏班子里的老娘们为此神魂颠倒,可自己一直守身如玉,等的就是林小姐这样天使般的女孩。   可是两位小姐居然对自己迷人的笑容视而不见,自顾自的上了车,王月琪还没心没肺地笑道:“林文静,你家车夫真有意思,还会借花献佛呢,他怎么知道咱们是邻居。”   陈子锟准备好的台词又没派上用场,在他的构想中,林小姐应该羞答答的问他:“你叫什么名字?”然后自己就可以很冷酷很装逼的说,我叫陈子锟,字昆吾,是陈独秀教授帮我取的字。   可惜这都成了泡影,两个女孩根本没兴趣知道一个车夫的名字,径直上了洋车吩咐道:“阿叔,回石驸马大街后宅胡同。”   阿叔,又是阿叔,陈子锟的心都碎了,心说我胡子都刮了怎么还阿叔啊,苍天啊,老子可是风华正茂的小青年啊。   行,那老子就让你们这俩小妞见识一下什么叫飞毛腿,陈子锟拉起洋车飞一般的向前奔去,王月琪咯咯笑着:“车夫,跑快点,追上前面那辆车。”   陈子锟抬头一看,前面有一辆紫漆洋车,拉得飞快,车厢后面有块铜牌,上写“徐府自用”字样。   哼,你个胖眼镜妹也敢对老子发号施令的,陈子锟心头火起,不但没有加速,反而脚步放慢下来,从飞奔变成了慢跑。   “林文静,你家车夫是不是没吃饱啊。”王月琪故意揶揄道。   林文静轻声道:“阿叔,麻烦你快点,前面是我们的同学,我们有事情找他。”   陈子锟这才加快了脚步,蹭蹭蹭追上了前面那辆洋车,和它齐头并进,车上坐着一位英俊少年,黑色哔叽的学生装,七粒铜扣锃亮,学生帽下是一张文质彬彬的脸。   “徐庭戈,徐大学长,你怎么走的这么快?”王月琪尖声道。   英俊少年扭头看了看她俩,眉头一皱:“有事么?”   “我就是想问你,礼拜一有辜鸿铭先生的课,你去听么?”   “哦,辜先生的课我是一定会去听的。”   “太好了,我们也去。”   “你们预科生也喜欢听辜先生的课么?”   “学贯中西通九国外语拥十三博士学位的奇人传经授业,谁不喜欢。”   徐庭戈和王月琪说着话,林文静却低着头一言不发,陈子锟心里一阵欣慰:还是我们家静儿有教养懂规矩啊,大街上男女公然对话,成何体统,这王月琪当真不是好孩子。   他却没注意到,徐大学长的车夫已经开始和自己较劲了,拉包月的车夫通常都是年轻力壮的汉子,尤其是给大宅门拉车的,更是人力车界的精英人物,身高腿长,爆发力和耐力俱佳,拉车的技巧也很高超。   徐家的车夫穿一身利索的青布棉袄,扎着腿带,透着精神劲儿,他不屑的瞥着陈子锟,脚下加快,超出半个车位来。   陈子锟大怒,真他妈的虎落平阳被犬欺,连个拉车的都敢和我双枪快腿小白龙叫板了,难道老子字号中的快腿二字是浪得虚名的么!他撒开两腿加快了脚步,反超了徐家的洋车,那边的车夫不甘示弱,也加快了速度,两人你追我赶的,很快就到了十字路口,徐家的洋车往东安门方向拐弯了,临走前那车夫还颇为矜持的冲陈子锟点点头,大有英雄相惜之感。   “学长再见。”王月琪恋恋不舍的挥舞着手帕,悄悄对林文静说:“怎么样,很帅吧,学长是我心中的白马王子。”   “嗯,好帅。”林文静点点头。   “帅个屁,一看就知道是个草包。”陈子锟心中暗骂。   好在王月琪的家就在附近了,她下车自己走回去,陈子锟终于等到了和林文静单独享受二人世界的机会,他偷偷回头,刚想搭讪,却见林文静秀眉紧蹙,完全没了刚才的活泼开朗。   “我媳妇一定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陈子锟的心隐隐作疼,怜惜不已,筹措好的台词又咽回了肚里。   到了石驸马大街后宅胡同的林宅门口,小姐下车进门,陈子锟也把车搬进了院子里,佣人林妈过来说:“阿陈,太太叫你。”   林先生和林太太都在倒座房客厅里坐着,手里捧着茶碗,一副主人的架势,陈子锟进门垂首肃立,不卑不亢。   太太上下打量着陈子锟几眼,鼻翼翕动了两下,撇着上海味的国语说道:“小陈是吧,你先出去一下。”   还没说话就先让出去,陈子锟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只好先出去了,刚出门就听到太太说:“这个车夫不好,满身的臭味,咱们家不能用不讲卫生的仆人。”   陈子锟大怒,低头嗅一嗅,虽然有些味道但并不过分啊,再说男人哪有不臭的,臭点更健康呢。   林先生慢条斯理的说:“这样不好吧,他可是部里周树人介绍的车夫,不能驳了周先生的面子。”   太太说:“这样的话……让他专门送文静上学算了,工钱也可以少给一些,还有,不能让他住在咱们家。”   林先生还在游移不定,陈子锟却心花怒放,别说少给几个工钱了,就是每月倒贴几块大洋他都乐意。   以后我就是媳妇儿的专职车夫了,陈子锟美滋滋的想着,开始自行脑补:   细雨蒙蒙,自己拉着洋车经过一条悠长的雨巷,林文静撑着纸伞婷婷玉立在巷尾,宛如一朵结着愁怨的丁香花……   “阿陈,太太让你进去。”林妈打断了陈子锟的美梦,他慌忙擦一下嘴上的涎水,再次进入客厅。   “阿陈,先生和我都不大用车的,你只要送小姐上学,送少爷上幼稚园就行,家里的活儿有林妈张伯他们照应着,也不用你帮忙,没事的时候你就扫扫地,浇浇花,擦擦桌子什么的,我们刚搬来不久,房屋还没打扫完毕,你还是回家住吧,也方便点。”太太看也不看他,两片薄嘴唇上下翻飞道。   “成,太太怎么说就怎么办。”陈子锟装作很憨厚的样子说道。   “行了,你先回去收拾收拾吧,洗个澡换身衣服,明天是礼拜天,不用过来,后天早上七点半再过来吧。”大约是看陈子锟好欺负,太太根本没提工钱的事儿。   “那我先走了,太太回见,先生回见。”陈子锟一鞠躬,转身走了。   ……   “大姑娘美来大姑娘浪,大姑娘走进青纱帐……”陈子锟一路哼着小调走回了宣武门外柳树胡同的大杂院。   院子里喜气洋洋,一个汉子被街坊邻居们围在中央嘘寒问暖,他头戴制帽,身穿蓝色的铁路制服,脚旁放着一只皮箱,脸刮得铁青,浑身上下干净整洁,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精神头,小顺子、宝庆、果儿都围着他打转,兴奋异常,大叔大伯们手里也都多了一支大前门香烟,一个个喜笑颜开。   “你就是陈子锟吧?我听过你的事情,昨晚多亏你了。”那汉子发现了陈子锟,分开众人走上来向他伸出了右手。   陈子锟知道这是新派人的做法,这叫握手,和抱拳作揖是一样的,他毫不犹豫的伸出右手和大海握了一握,感到对方的手掌宽厚而温暖,充满了力量。   “我叫赵大海,在铁路上工作,你要是不嫌弃,就跟着他们喊我一声大海哥吧。”   “大海哥。”陈子锟喊道,他从第一眼就看出这汉子身上有一种极具感染力的洒脱与豪迈,同样的气质他只在大瓢把子身上发现过。   “大海你个臭小子,一年到头不挨家,好不容易回来过个年,连屋门都不进,娃儿都不认识你了。”昨天那个大嗓门老头笑呵呵的训斥道,看眉眼他们爷俩挺像,应该是一家子。   “爹,我知道了。”赵大海提起了皮箱,拍了拍陈子锟的肩膀:“兄弟,有事你说话。”说罢笑笑进屋去了,院子里的邻居们闲扯了一会儿也都散了,从他们的交谈中陈子锟知道赵大海是京汉铁路郑州段的技术工人,早年跟詹天佑在京张铁路上干过,在院子里算是有身份的体面人。   第八章 天桥   虽然嫣红没在接客,但小顺子也不愿意回家待着,而是和陈子锟一起进了杏儿家,屋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味道,小顺子耸耸鼻子问道:“杏儿姐,这是什么味?”   杏儿说:“上午洋医生又来了,给娘打了一针,又给了两瓶药水,一瓶兑了水洒在屋里,一瓶擦洗伤口,味儿是怪了些,对俺娘的病有好处。”顿了顿又说:“锟哥儿,我娘找你有话说。”   陈子锟挠挠头:“大婶找我能有啥事。”说着走进里间屋,杏儿娘手术过后还不能下床,面容苍白消瘦,半躺在炕上,头上缠着额带,身前放着一个针线筐,见陈子锟进来,便拿出鞋垫、袜子和手套说:“孩子,试试合适不?”   鞋垫针脚密密匝匝,暖和厚实,袜子和手套也新做的,陈子锟拿着鞋垫,眼角有些湿润,喉头有些涩。   “锟哥儿,你咋哭了?”杏儿小心翼翼的问道,小顺子也莫名其妙,陈大个属什么的,说哭就哭连酝酿情绪都不用。   “我……没娘。”陈子锟眼泪啪嗒啪嗒的往下掉。   杏儿娘也一阵心酸,多苦命的孩子啊,她招手道:“孩子,这儿以后就是你的家,杏儿,给你锟哥儿倒茶。”   杏儿手脚麻利的很,拿了两个粗瓷大碗,把炉子上炖着的洋铁壶提下来,沏了两碗茶给陈子锟和小顺子喝。   陈子锟走了半天路已经渴了,端起碗来吹吹就喝,咂了一口后纳闷道:“小顺儿,这水咋和你家的不一样啊?”   小顺子笑道:“好喝是吧,这可是杏儿姐拿雪水烧的茶,我们家那是苦水井的水,有钱人家用来洗衣服的水,当然不好喝。”   陈子锟不由地看了杏儿一眼,杏儿脸红红的,捻着衣角,一甩大辫子出屋去了,这幕情景被刚进门的宝庆看到,心中不禁一酸,嘴上却道:“陈大个儿,小顺子,大海哥请你们过去商量事。”   两人不敢怠慢,给杏儿娘打了招呼,来到大海家的北屋,两明一暗的房子,窗明几净,炉火正旺盛,赵大海盘腿坐在炕上,一个眉眼清秀的小媳妇抱着孩子坐在旁边,看到小兄弟们进来,笑一笑抱着孩子进里屋去了。   赵大海招呼他们坐在炕沿上,指着炕桌上的二锅头和炒豆腐、花生米说:“没吃就用点。”   大家都推说吃过了,大海不依,拿了一个印着铁路标志的洋铁口杯倒了满满一杯二锅头说:“杯子就一个,咱们轮流喝。”   陈子锟第一个接过杯子,一仰脖,干了,拿袖子抹抹嘴说:“够劲,不过比烧刀子还是差点火候。”   “兄弟是关外来的?”赵大海眼睛一亮。   “可不是么,他是从奉天到北京投亲的。”不用陈子锟开口,小顺子就眉飞色舞的把他的经历讲述了一遍,赵大海听罢,沉吟片刻道:“既然找不到亲戚,你就先在这儿住下吧,小顺子家里不方便,你们都住我这里,人多也热闹。”   “那敢情好。”没等陈子锟答应,小顺子先同意了,陈子锟更是没理由拒绝,嫣红的客人不分时候的来光顾,住在那里确实尴尬。   赵大海又说:“赶明儿都早起,跟我干活儿去,年关活儿多,一天弄个块把钱不成问题。”   大家就都说好,当天的晚饭是在赵家吃的炸酱面,一边吃一边听大海哥讲铁路上的事情,讲汉口的花花世界,陈子锟也听的津津有味,对赵大海愈加的佩服起来。   一直讲到外面天都黑透了,赵大海才掏出一块银壳铁路怀表看看说:“时候不早了,睡下吧,明儿早起。”   夜里大家都没睡好,大海哥和媳妇在里屋闹腾的厉害,听的几个小兄弟面红耳热的。   第二天清晨,陈子锟被院子里的风声惊醒,爬起来趴在窗边一看,赵大海只穿了件白布小褂在院子里练拳,一套少林拳虎虎生风。再看身畔宝庆和小顺子都睡得正香,他便悄悄披衣下床走到门口观看,看到精彩处不由叫了声好。   赵大海并不回头,继续将这一套拳练完,面不改色心不跳,头上升起一团团白雾,拿起毛巾擦着汗水,问陈子锟:“兄弟,你练过拳?”   “没有。”陈子锟摇摇头,他说的是实话,当胡子靠的是胆子和枪法,真要贴身肉搏也不讲什么套路,用大瓢把子的话说,拳法都是花架子,骗人的玩意。   赵大海也只是随口一问而已,陈子锟既然说没练过他也就不再追问,穿上铁路制服,从墙头上搓了两个雪蛋子径直走进屋去,塞到小顺子和宝庆的被窝里,嚷道:“古人闻鸡起舞,我们新时代的青年也要早起健身,不能把大好光阴浪费在被窝里。”   两人不情愿的爬起来,睡眼惺忪的在院子里洗了把脸,大海的媳妇已经预备了早饭,大伙儿就着咸菜吃窝头喝稀粥,吃完一抹嘴,出门干活去了。   四人走在清晨的胡同里,天清冷清冷的,少年们的心却是滚热的。   “大海哥,我们是不是去山涧口那儿等活儿去?”宝庆自以为聪明的问道。   赵大海鄙夷的一笑:“活儿不是等来的,要找才行,咱们直接去永定门火车站,我有朋友在那。”   永定门火车站是客货混运车站,时值冬季,煤炭运量最大,每天都需要大批的苦力,赵大海的朋友就在煤场上班,一支大前门递过去,什么话都好说,朋友拿了四把铁锨说:“两人一个车皮,卸吧,亏待不了你们。”   兄弟四个拿了铁锨爬上车去,呸呸朝手心吐口唾沫一搓,抡起大锨就开练,都是血气方刚的壮小伙子,干活那叫一个麻利,卸了半个钟点身上就热了,把大棉袄脱了,棉帽子摘了,继续甩开膀子干活,头顶上白雾腾腾,就像是小火车头似的。   就这样一直干到下午一点钟,两车皮煤炭卸完了,管事的过来给了八块大洋,一人两块响当当的袁大头拿在手里,心里那个美啊,走路都带风。   “去哪玩?”小顺子掂着手里的大洋问道。   “天桥,洗澡吃饭听大戏。”赵大海伸手向南遥指,豪气云天,大伙儿顿时兴奋起来。   天桥在正阳门和永定门之间,天坛西边,桥北两侧茶馆澡堂饭铺估衣铺,桥西有鸟市,小食摊子、卖艺耍把式说相声唱打鼓的,是老北京最好玩的去处。   四人先找了一家小澡堂子,门脸不大,名头不小,牌子上写三个字“华清池”。进去之后,把衣服脱了交给伙计,每人领一个小木牌,走进热气腾腾的澡堂子,就见大池子里一潭灰蒙蒙的热水,池子边上飘着污浊的脏沫,看起来和煮沸的火锅似的。   “混汤养人,最好不过了。”赵大海伸手试了试大池子里的温度,觉得不过瘾,又试了试旁边小池子的水温,咂嘴道:“今儿澡堂子改汤锅了,这是要杀猪褪毛还是咋滴?”   小顺子也过来试了一下水温,手飞速缩了回来直吹气:“烫死了!”   宝庆一看这阵势,连摸都不敢摸了,陈子锟的好胜心却上来了,一只脚伸进了大池子,觉得也不是那么烫,于是在满澡堂惊讶的目光中坐进了小池子。   小顺子的嘴张的能塞进鸡蛋,宝庆的眼睛瞪得牛蛋那么大,连一向沉稳的大海哥都不禁暗暗叹服,这小子非等闲之辈啊!   陈子锟倒没觉得什么,自从奉军半年前前围剿开始,他就没洗过澡,整天在老林子里钻来钻去的,睡觉都不带脱衣服的,为了防冻,身上脚上涂了一层厚厚的牛油,时间久了结成硬壳,再加上新陈代谢下来的皮肤、角质层什么的,身上结了一层护甲,平时用手轻轻一撮就是一个大泥蛋子,有这层宝贝在,何惧滚水。   烫了一会儿,身上的硬壳软了,陈子锟用手全身上下狂搓一阵,搓掉了起码二斤陈年老垢,皮肤都发红了,爬出来用瓢舀水往身上浇了浇,冲掉一条条的老灰,再往小池里里迈,脚刚进去就闪电般缩了回来。   “妈了个巴子的,烫死老子了!”陈子锟再看自己的脚,都红了。   众人面面相觑,陈大个这是咋的了,刚才还皮糙肉厚的,现在却怕烫了。   唯独赵大海看出了个中玄机,笑问道:“兄弟有日子没进澡堂子了吧。”   陈子锟咧嘴一笑,原地跳了两下,经年老灰去掉之后,顿觉身轻如燕。   一个眉清目秀的伙计过来招呼道:“大海哥,啥时候回来的?”   “啊,昨儿回的,那啥,帮我对面二荤铺要两毛钱莲花白,一个软溜肉片,一个京酱肉丝,要宽汁儿,再来二斤抻面,一大壶高碎。”大海躺在池子里享受着,随口吩咐道。   “大海哥,您在郑州待了半年,饭量见涨啊。”伙计打趣道。   “废话,没看见我带了三个兄弟么,麻溜的,干了一上午活儿,累了。”   “好嘞,我这就让学徒给您点菜去,要不我给您按一按,松松骨解解乏。”伙计说。   “那敢情好。”大海眯着眼睛说。   躺在不远处,脸上盖着毛巾的汉子忽然掀开了毛巾睁开了眼睛:“这话怎么说的?你丫不说今天手酸么,怎么给别人就能松骨,给爷就不行?合着爷的钱就不是钱?”   说着他站了起来,肥硕黝黑的身上文着一条张牙舞爪的下山猛虎,脖颈后的槽头肉一晃一晃的,甚是威风。   第九章 耍把式的大姑娘   黑大汉摆明了来者不善,赵大海却丝毫不以为意,和颜悦色对伙计说:“小李子,你先给这位爷松骨吧,我还得泡一会。”   伙计白净面皮上红了红,低下头对赵大海说了句话,赵大海嘴角也浮上了笑意,对那黑大汉说:“这位爷,您要是想泻火,那得去八大胡同,或是找窑姐儿,或是找相公随您的意,你在这小澡堂子闹腾算哪门子事儿?”   黑大汉顿时大怒:“小子,你混哪里的?也敢跟爷叫板?”   赵大海冷笑道:“少他妈爷长爷短的,你大海爷爷在天桥混的时候,你丫还不知道在哪个旮旯玩泥巴呢。”   陈子锟被他们的对话搞得五迷三道,小声问小顺子:“咋回事?这人想干啥?”   小顺子鄙夷道:“八成是看中搓澡的小李子了,想揩油呢。”   陈子锟仔细看看那伙计,唇红齿白五官俊秀,四肢细长皮肤细嫩,端的是个美少年,不过再俊秀也是个男人啊,那黑大汉的趣味当真恶心。   仿佛猜出他心中所想似的,小顺子低声解释:“俗话说得好,三扁不如一圆,操屁股就是过年,我估摸着这孙子纠缠小李子有段时间了,一直没能上手。”   “哦?你也认识他?”陈子锟道。   “华清池的小李彦青谁不认识啊。”小顺子说。   “小李彦青?李彦青又是谁?”陈子锟还想再问呢,那边已经剑拔弩张起来,澡堂子里赤膊相见,体格强弱一目了然,黑大汉虽然身躯庞大,但满身赘肉,和一身腱子肉的赵大海相比立马相形见拙,再说这边还跟着三个后生呢,除了小顺子瘦点,陈子锟和薛宝庆也都是牛犊子似的壮小伙。   “小子,有种别走。”黑大汉是好汉不吃眼前亏,撂下一句话就走了。   “爷爷不走,吃饱喝足等着你!”赵大海朗声道。   小顺子兴奋起来:“有好戏看了,敢和大海哥叫板,我看他是瞎了眼。”   宝庆却有些胆怯:“他要是叫人来怎么办?”   赵大海闻言将两只钵盂大的拳头握的咔吧咔吧直响道:“叫人好啊,越多越好,我这一双拳头也有小半年没开荤了,今儿也过过瘾。”   泡个热水澡,浑身舒泰,小李子又帮赵大海按摩了一下肩膀胳膊后背,陈子锟看到大海身上不少刀疤,心里暗暗惊叹,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看来大海哥当年也是个滚刀肉级别的。   对面二荤铺的酒菜送来了,四人赤条条的坐起来喝酒吃饭,两毛钱能买一斤莲花白,两个菜都是宽汁儿,吃喝完了把菜汤往抻面海碗里一倒,每人半斤抻面,稀里哗啦进了肚子,躺在床上舒坦的打着饱嗝,拿着茶壶滋溜滋溜的喝着高碎,等着那黑大汉搬援兵来打架。   赵大海浑然不把打架当回事,躺在床上竟然打起了呼噜,宝庆有些心神不定,想走又不好意思走,小顺子倒是惟恐天下不乱,躺在床上大嚼澡堂子的青萝卜,陈子锟还没弄懂刚才的话,继续问道:“李彦青到底是啥人啊?”   “李彦青你都不知道啊,直隶督军曹锟身边的大总管,据说就是个搓澡捏脚的出身,论起来小李子还是他的族侄呢,你看他生就一副好相貌,保不齐哪天也有个大官看中他,那可就发达了。”小顺子神气活现的讲着古,却没注意到陈子锟的表情,一副吃了苍蝇般的样子。   男人要靠色相发达,比吃软饭还他妈恶心啊,陈子锟不由得又看了小李子一眼,还别说,这小子若是化了妆,真比女人还女人。   等了一个钟头黑大汉还没来,赵大海已经打了一个盹了。   “那孙子怂了,不敢来了,咱逛天桥去。”大海哥伸了个懒腰,宝庆终于松了口气,小顺子却意犹未尽,没看到大海哥发威揍人,很是遗憾。   穿衣服会账,赵大海掏出一块银洋扔在柜上,小兄弟们都很自觉的不和他争着付钱,有大哥在这,哪有他们掏钱的道理。   洗澡加吃饭,一共花了五毛钱带点零头,掌柜的主动把零头让了,看这几位的架势是要去逛天桥,便找了一大堆铜元铜子给他们,赵大海把零钱揣进兜里,带着三个小兄弟昂然去了。   出了门,赵大海习惯性的掏出那块银壳铁路怀表看了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三点钟了,天桥正是热闹的时候,漫是人声市声,到处是扎堆的人。   兄弟四个抄着手,溜溜达达听相声,听大鼓,忽然人群中传来一声喊:“大海叔!”赵大海回头一瞧,就见一个少年从人堆里挤过来,身上穿着军装,领子上铜牌上刻着交通两个字。   “小勇是你啊。”赵大海眉开眼笑,拉住少年的手上下打量,“几年没见,长这么高了。”   转头对众兄弟说:“这是我同事的儿子,赵家勇,早年在京张铁路工地上我们住一块,今后大家多亲近。”   又问赵家勇:“你啥时候进护路军吃粮了,在哪儿当差?”   赵家勇说:“我爹嫌我没有一技之长,就托交通部的朋友送进护路军吃粮,现在前门站给张排长当勤务兵。”   说着他看到了陈子锟,眼睛一亮道:“你不就是那个关外老客么,玩枪玩的特熟的那个。”   陈子锟笑笑:“瞎玩。”   大家都没当回事,在关外讨生活的人,亦商亦匪的多了去了,陈子锟这样身手利索的小伙儿,要是不玩刀枪才叫奇怪。   赵大海笑道:“你们认识啊,那太好了,跟我们一起玩吧。”   不远处拉洋片的大声吆喝着:“往里瞧往里瞧,大姑娘洗澡了。”小顺子的眼睛斜过去,喉头咕哝一声,大伙儿鄙夷的看了他一眼,另一个方向锣鼓齐鸣,有人高声叫好,人群围的一层层,赵大海眼睛一亮:“耍把式的,走,看看去!”   五人上前围观,只见人丛中有一位劲装少女正在翻跟头,腰带杀的紧紧地,小蛮腰不盈一握,胸前却山峦起伏,一张俏脸更是英气勃勃,一路跟头翻过去,稳稳落地,脸不红心不跳,拱手四下作揖:“老少爷们,献丑了!”声音清脆婉转如黄莺般。   一片叫好声响起,少女暂且回去歇着,敲锣的中年汉子出来了,手持一把宝剑要表演吞宝剑的绝活,一番陈芝麻烂谷子的定场词之后,老爷子举起寒光闪闪的宝剑,仰面朝天,慢慢的吞了下去,他吞的很吃力,很艰难,看客们也都捏了一把汗,生怕一个不小心,剑尖从老爷子背后穿出来。   几分钟后,宝剑终于被吞了下去,只留下剑柄和一小截剑身在外面,汉子依旧仰面朝天,保持着直立的姿势,少女砰砰砰敲了一顿鼓点,拿了个铜锣出来说:“老少爷们,有钱的捧个钱场,有人的捧个人场。”   铜子儿雨点般撒进来,把铜锣砸的咣咣响,赵大海也丢了一大枚进去,他是长混天桥的,岂能看不出里面的把戏,但是行走江湖卖艺的都不容易,也犯不上说破砸了人家的饭碗。   少女并不急着去捡地上的钱,拱手道谢,汉子也慢慢将宝剑从喉咙里一点一点拽了出来,最后全部拔出,观众们再次叫好。   陈子锟心里挺纳闷的,这么长这么锋利的宝剑,怎么就能从喉咙一直插到肚子里呢,难道这老头的喉咙是铁打的?不应该啊,他年轻性子直,把怀里藏着的刺刀拿了出来,高高举起:“爷们,吞这个试试?”   那汉子定睛一看,知道是砸场子的来了,赶忙抱拳道:“这位爷,咱们爷俩初到宝地,没来及拜会,还请您海涵。”   他这样低声下气的一说,陈子锟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可是看客们却被挑动起来了,起着哄让卖艺汉子吞陈子锟拿出的刺刀。   那可是正儿八经的金钩步枪刺刀,足有一尺五长,钢口极好,小树苗一刀下去都能斩断,要是真往喉咙里塞,那还不要了亲命,汉子下不来台,只是不停赔罪,看客们喝起了倒彩:   “你丫是耍把式还是变戏法的啊。”   “下三滥的功夫,还敢到天桥来?”   “什么玩意啊,跟师娘学的吧。”   “回去再练几年,再来献宝吧。”   汉子面红耳赤,无地自容,那少女俏脸生寒,一双眼睛恶狠狠盯着陈子锟,仿佛要把他吞下去一般。   忽然后面一声喊:“小子,原来你们在这儿啊,爷找你们半天了!”   回头一看,原来是澡堂子里那位黑大汉,他身后还跟着十几个地痞流氓。   第十章 大酒缸   黑大汉果然找来了,看他身后那十几个人,都是短打的扮相,有几位腕子上还带着缀铜钉的护腕,敞着棉袄的前襟,露出硕大的铜头板带,浑身透着跋扈劲儿。   陈子锟看看对方的人,再看看自己这一边的人,宝庆虽然壮实但是胆小,小顺子虽然机灵但是瘦弱,赵家勇那是萍水相逢,把人家拉进这场是非不地道,能打的也就是大海哥和自己了,和双拳难敌四手,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架不住人家十几口子一拥而上啊。   关外人性子野,鸡毛蒜皮大的事情都能抄刀子杀人,为了争一口气动了家伙伤了性命的事情陈子锟见过不少,既然今天这个事儿摆明了不能善罢甘休,陈子锟恶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还没等双方对上话,抽出怀里的刺刀一个饿虎扑食就把黑大汉给揪住了,锋利的刺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妈了个巴子的,谁敢动我先抹了他!”陈子锟咬牙切齿,凶相毕露。   他这一手不但把黑大汉一帮人吓住了,也把赵大海吓住了,这话怎么说的,还没开场白呢就直接进行最后一步了,俺们北京爷们不是这么玩的啊,就算带了人来也不一定当场开打,要先报字号,再讲数,通常混天桥这一块的互相都认识,很容易就能找到双方都相熟的,到茶馆吃碗烂肉面说和说和,一场危机就算化解,遇上性子直的兴许还能交上朋友,就算遇上不识相的,非要动手,那也不是上来就动家伙,对方更不会仗着人多欺负人少,要一对一单挑才能显出北京爷们的豪气来。   看到有人打架,天桥上溜达的闲汉们迅速围拢过来,一个个眉飞色舞的,比看大姑娘洗澡的拉洋片还兴奋,一边看一边起哄叫好,场面乱成一片,哪还有人去看那父女俩的耍把式卖艺,爷俩收拾了家伙事,捡起了地上的铜钱,黯然离去,那少女临走前还恶狠狠瞄了一眼人群中正在大出风头的陈子锟。   陈子锟现在有点骑虎难下,那黑大汉的勇气远超他的想象,刀锋威胁之下,竟然傲然挺立,朗声道:“今天老少爷们都给做个见证,你要是有卵蛋的,就一刀扎下去,我马二爷要是眨一下眼睛都不算好汉,你要是不敢扎,你就是丫头养的!”   “好!”闲汉们爆发出一阵叫好声,甚至还有人鼓掌,那黑大汉得意洋洋,宛如英雄。   陈子锟就觉得一股热血往头上涌,刀光剑影枪林弹雨中杀出来的爷们哪能受得了这个,他刺刀往回一撤,照着黑大汉的胸膛就捅了下去,电光火石之间,谁能反应过来,黑大汉万没料到对方真敢捅,愣在当场居然一动不动。   正在千钧一发之际,早就严密关注事态动向的赵大海出手了,他眼疾手快,伸出巴掌拍了陈子锟的胳膊一下,陈子锟就觉得一股大力传来,刀锋偏了偏,沿着黑大汉的侧腰捅了进去,没有那种利刃插入皮肉的阻尼感,只是穿透了棉袄。   即便如此,也把黑大汉吓得三魂出窍,这一刀真攮胸脯上,那绝对是要了亲命的,谁能想到这小子这么楞啊。   横的怕愣的,马二爷就属于横行霸道惯了的,而陈子锟正是愣头青的典型,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马二爷这回是真栽了,一个踉跄坐到地上,牙齿都在打颤。   闲汉们又叫起好来,不过这次是为陈子锟叫好,天桥的爷们最欣赏敢作敢为的好汉子,陈子锟这一刀敢捅下去,正合了他们的意,至于马二爷死不死,他们才不管。   马二爷恼羞成怒,指着陈子锟大骂:“孙子,你真敢捅啊!兄弟们,给我打!”   十几个汉子一拥而上,一场混战拉开了序幕,看客们不但没有散开,反而越聚越多,时不时爆发出一两声喝彩,已经挑着刀枪锣鼓走远的卖艺父女回头遥望,少女啐道:“都是些地痞流氓,打死了才好!”   天桥许久没这么热闹过了,闲汉们兴奋的宛如过年,围的是里三层外三层,里面十几个人打作一团,别看马二爷带来的这帮人打扮的挺吓人,又是护腕又是板带的,真动起手来一个比一个怂。   打得精彩的那是赵大海和陈子锟,大海使的是少林拳,刚猛有力,硬打快攻,陈子锟使得是没套路的散手,头、拳、肘、膝、腿皆成武器,招式虽然简单古拙,但是干脆直接,生猛无比,一拳下去,不是鼻子开花就是牙齿飞溅,看的闲汉们心花怒放,高声喝彩。   宝庆、小顺子,还有赵家勇三个人也没闲着,他们仨虽然没那么能打,但也是从小在胡同里打惯了群架的,战斗力和这帮地痞持平,你来我往的也没怎么吃亏。   不大工夫,马二爷的手下便躺了一地,哼哼唧唧的呻吟着,二爷的门牙被陈子锟打掉了一枚,说话都漏风。   “孙子,你丫等着。”马二爷丢下一句话,在手下的搀扶下一瘸一拐走了,看客们发出一阵嘘声。   陈子锟他们以少胜多,打赢了群架,洋洋得意地四下拱手,一副好汉模样。   “老少爷们,献丑了。”   远处传来警笛声,赵大海脸一沉:“不好,巡警来了,快跑!”   看客们让出一条路来,兄弟五人撒丫子跑了,跑出去一里地远,才停下来哈哈大笑,互相看看,一个个衣襟扯烂,脸上带血,但精气神却格外的高。   “走,喝酒去,我请!”   五人抖擞精神,奔着不远处山西人开的大酒缸就去了,路上遇到推车卖酱驴肉的,赵大海掏钱买了一大块,让卖肉的切成薄片用旧报纸包了揣怀里,进了大酒缸,墙根埋着一排三尺见方的酒缸,半截入土,半截在外面,上面盖着红漆木盖子,五个人拿了矮凳坐下,跑堂的过来招呼:“几位爷,用点什么?”   “三斤白干,油炸花生米、咸鸭蛋、炒豆腐、再到对面切面铺给我拿二斤半烩饼,先来这些,不够再叫你。”   因为刚才同仇敌忾打了一场群架,大家对陈子锟愈加的敬佩,对新加入的赵家勇也熟络起来,赵大海说:“趁今天咱们几个正式认识一下,你们谁先自我介绍?”   宝庆先说道:“我叫薛宝庆,光绪二十八年生人,今年十七,家住宣武门外柳树胡同,我爹是前门警所的薛平顺,家里就我一个独苗。”   赵家勇说:“我叫赵家勇,十六岁,家住雍和宫炮局胡同,现在交通部护路军当勤务兵。”虽然刚见面时已经介绍过一次,但他还是又说了一遍。   “我叫陈子锟,关外来的,家里没什么人了。”陈子锟干巴巴的说道,眼神有些黯然,因为他连自己的具体年龄都不清楚。   小顺子眨眨眼,最后说道:“我叫李耀庭,十七岁,也住柳树胡同儿。”   赵大海端起酒碗:“我比你们虚长了七八岁,就是你们的老大哥了,今儿高兴,以后咱哥几个要好好处,别的不多说,喝酒!”   喝酒吃菜,好不快活,唯独陈子锟面带愁容,赵大海开解他道:“兄弟,别当回事,马二那样的货我见多了,打了就打了,没事。”   陈子锟心道别说打了他,就是宰了我也不怕啊,他惦记的却是另外一档子事。   “大海哥,你说那卖艺的父女俩,会不会混不下去啊?”他想了想还是问道。   赵大海哑然失笑:“我以为你想啥呢,原来是惦记他们,兄弟你真有意思,打起架来心狠手辣,却有一副慈悲心肠,你放心,跑江湖的不在乎这个,大不了换个地方继续卖艺,北京又不是只有天桥一个地方啊。”   这样一说,陈子锟才放下心来。   大酒缸就是个喝酒闲聊的地方,待多久都没关系,兄弟五个吃吃喝喝,不大工夫三斤白干就见底了,菜也吃的差不多了,二斤半烩饼拿进来,连汤一起吃了,浑身冒汗,赵大海又点了三斤白干,切了一盘熟牛肉,兄弟们细细聊天。   “宝庆,小顺儿,你俩也老大不小的了,得找个正经营生干干了。”赵大海略带醉意,苦口婆心。   “大海哥,我爹都帮我筹划好了,先给有钱人家拉包月去,一个月怎么也能余下几块钱,年把就能买新车了。”宝庆略带自豪地说道。   李耀庭也不甘示弱:“大海哥,开春儿我就去六国饭店当服务生,穿西装打领结,有时候光小费一天就好几块呢。”   赵大海点头道:“不错。”   陈子锟有些茫然,每个人都有出路,自己却不知道前路在何方。   “子锟,你身手不错,打架虽然看不出套路,但速度和力量都可以,关键是够狠,我看你这一身功夫要不吃粮都可惜了,要不这样,等保定的陆军第三师招兵的时候,你去试试,兴许几年下来就扛上金肩章了。”   赵家勇对这个提议很是赞同:“没错,陈大哥吃粮当兵再合适不过了,干别的都是屈才。”   一场酒喝的天昏地暗,赵家勇扶着墙狂吐一气,陈子锟肚里也翻江倒海,硬忍着不想丢人,大海哥拍拍他的后背说:“吐出来好受点。”他这才哇的一口喷了出来。   宝庆最能撑得住,一口没吐,趴在缸盖上人事不省,赵大海出门叫了辆洋车,给车夫一毛钱,兄弟几个把赵家勇架到车上,吩咐车夫拉到炮局胡同,这才挥手离去。   宝庆鼾声如雷,怎么晃都不醒,没辙,只好让陈子锟背着他回去。   回大杂院的路上,赵大海看到粮铺正在上门板,这才想起没给家里买嚼谷,赶紧买了二斤白面,五斤棒子面,顺道又买了颗大白菜抱着,一路唱着戏文回家,到家后少不得要被媳妇好一顿骂。   刚进大杂院就听到杏儿家传来男人的喝骂声和女人的抽泣声,赵大海眉头一皱:“他叔又发酒疯了。”   忽然一声脆响,是陶盆摔碎的声音,女人的抽泣也变成惊恐的大哭,陈子锟怒从心头起:“妈了个巴子!”把宝庆撂在地上,疾步上前一脚踹开了杏儿家的门。   第十一章 干娘   杏儿家的房门被一脚踹开,屋里油灯昏黄,一个胡子拉茬的中年汉子醉醺醺的站着,手里拎着一条皮带,地上是绿陶盆的碎片,杏儿姐弟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里屋炕上传来大婶的哀求:“给你钱,别打孩子。”   那汉子瞪着醉眼,歪着头看了门口的陈子锟一会,喝道:“你谁呀?有你什么事儿!”说着又挥起了皮带,杏儿大叫一声,扑在弟弟身上,用自己的身体护着果儿。   皮带没有抡下来,那只手被陈子锟牢牢抓住了。   “小子,叫板是吧,让你尝尝陈大爷的厉害!”汉子正待发飙,就觉得身子一轻,竟然被人抓住衣领子提了起来,然后随着耳畔的一声“走你!”整个人便飞了出去,院子里的土地冻得挺硬,屁股都能摔成两瓣。   幸亏冬天穿的棉袄棉裤厚实,要不然这一个屁股墩就能把人摔得死过去,那汉子咝咝吸着凉气,爬起来骂道:“你他妈谁啊,私闯民宅小心我告你!”   陈子锟从屋里钻出来,油灯的光芒给他的身影镶上了一层橙红色的边,杏儿姐弟躲在他身后,怨恨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陈子锟!”说着他向前迈了两步,吓得杏儿爹慌忙往后退,嘴里依然强硬:“你是哪里来的野种,敢踹我们家门,还敢打我,街坊们都看看啊,土匪进城了!”   陈子锟喝道:“打你算轻的,谁敢欺负我干娘,我就活刮了他!”   那汉子愣了愣,忽然笑了:“我当是谁,原来是杏儿娘的干儿子啊,那我就是你干爹了。”   “你他妈的也配!”陈子锟上前揪住那汉子的棉袄前襟,单手把他提起来拉进了屋,咣当一声关上了门。   在自家门口默默看热闹的邻居们兴奋起来,纷纷走过来蹲在墙角下偷听,杏儿爹叫陈白皮,是个出名的酒鬼,喝上二两黄汤就要发酒疯,打老婆,打孩子,砸东西,好好一个家就败在他手里,起初邻居们还劝劝,后来这家伙连邻居都骂,大家便都不敢管了。   “陈子锟的性子比我还烈啊。”赵大海感慨着,扶起被撂在地上的宝庆,进屋安置去了,小顺子却跟着大伙儿一块去听墙角了。   屋里,陈子锟把陈白皮提进来,像扔死狗一样掼在地上,没说话,先抽出刺刀甩在桌子上,锋利的刺刀扎进去一寸多深,刀柄还在晃动,吓得杏儿爹肝儿都颤抖了。   “给我干娘跪下,磕头赔礼!”炸雷一般的吼声传出,邻居们不禁窃笑,白皮这回有人治了。   陈白皮脖子一梗:“跪就跪,我还怕你不成!”   说着两腿一软跪在地上,给杏儿娘磕了个头,低三下四说:“孩她娘,我知道错了,下次不敢了。”   杏儿娘哭笑不得,叹气道:“算了,起来吧。”   陈子锟问杏儿:“他为什么要打人闹事?”   杏儿说:“还不是喝酒闹得,年关快到了,酒馆收账,他就回家要钱,非逼着娘把买药的钱给他还账,果儿说了两句,就挨了一嘴巴。”   看看果儿,脸上果然五道指痕,眼角还挂着泪珠。   “欠多少酒钱?”陈子锟问。   “不多,五毛钱。”陈白皮有些扭捏起来,他平时喝的都是最劣质的地瓜烧,五毛钱能喝两个月。   陈子锟掏出两枚银元丢在桌子上,陈白皮的眼睛立刻瞪得溜圆,这可是两块钱啊,能喝上几坛子好酒!   “杏儿,这钱你拿着,给你爹还帐,给我干娘再买几只鸡炖汤喝,开了刀伤了元气,得补补。”   杏儿迟疑着不敢拿,陈白皮吞了一口涎水:“我替孩子收着。”伸手想去拿钱,却瞥见那把寒光闪闪的刀子,手又缩回去了。   “杏儿,拿着吧,你兄弟的一片孝心。”杏儿娘说,这句话等于承认了陈子锟认的干亲了。   “男人不赚钱养家就够丢人的了,还向家里伸手要钱,下回让我看见,照死里打!”陈子锟拔出钉在桌子上的刺刀,冷冷看了陈白皮一眼。   陈白皮打了个冷战,目送这个凶巴巴的小子出了门,这才松了一口气,对杏儿娘说:“你哪里认得干儿子,连干爹都打?”   果儿忍不住说:“人家陈大哥可没认你。”   陈白皮瞪了儿子一眼,向女儿伸出了手:“钱拿来。”   “不给!”杏儿把手藏在了身后。   陈白皮刚要动手抢,忽然听到门口一声干咳,赶紧偃旗息鼓,找个旮旯猫着去了。   ……   今夜陈子锟又搬回小顺子家住,因为昨夜实在是太闹腾了,根本睡不好。   进了屋,小顺子正盘腿坐在炕上,面前的炕桌上是他的洋铁桶,他嘻嘻笑道:“你啥时候认了陈大婶当干娘啊,我咋不知道。”   陈子锟说:“不那么说,我怎么好插手人家的家务事,杏儿爹怎么那个德性?”   小顺子说:“陈大叔以前挺好的,后来有次干活被人诬陷偷钱,打了个半死,后来就这样了,整天喝酒耍钱打老婆孩子。”   陈子锟说:“以后他再敢撒野,我就弄死他,丢永定河里喂王八。”   小顺子说:“你真狠,还没娶亲就把老丈人弄死。”   陈子锟一楞:“谁是我老丈人?”   “你没看出杏儿对你有意思么,啧啧,你真有福,宝庆喜欢杏儿可有年头了,一心想讨杏儿当媳妇,看来没戏了。”小顺子一边满嘴跑着火车,一边把洋铁桶里的烟蒂全倒在炕桌上,又从炕头拿出一包卷烟纸来,把烟蒂一一拆开,烟丝聚成一堆,用卷烟纸重新卷成一根根纸烟,他双手灵巧无比,卷出的香烟笔直浑圆,简直像是机器生产出来的。   杏儿看上老子了?陈子锟眨眨眼睛,杏儿长的是不错,鹅蛋脸大眼睛,大辫子长长的,平时总是打扮的干干净净的,不过比起林小姐来,终究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火候……嗯,这大概就是二柜他老人家说的气质吧。   见陈子锟发傻,小顺子又笑道:“反正肥水不流外人田,杏儿跟了你也不吃亏。”   “不,我心里已经有人了。”陈子锟正色道,他心里有数的很,就算自己心里没有林小姐,也不能抢宝庆兄弟的媳妇啊,挖墙脚的事情咱双枪快腿小白龙可不干。   “哦,许是家里给订了亲吧。”小顺子道,刚出口就后悔了,哪壶不开提哪壶,陈子锟可是孤儿啊,哪来的家里人。   好在陈子锟并不在意,拿起桌上的卷烟说:“你捡烟头就是干这个?”   “是啊,我的大顺牌卷烟啊。价格便宜份量足,比老刀牌还过瘾呢。”小顺子大大咧咧的说道。   “这才能赚几个大子儿。”陈子锟打了个酒嗝,忽然奇道:“小顺子,你今天喝的不少啊,怎么没醉?”   小顺子得意地说:“我们李家以前可是开酒坊的,我从小就喝酒,没有二斤也有一斤半的酒量……唉,不提了,睡觉。”   说罢倒头便睡,陈子锟见他似乎不愿意提自家当年的事情,也不便追问,躺下也睡了。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院子里笼罩着一层薄雾,陈子锟一骨碌爬起来,心说糟了,七点半要赶到林府上工的,这一觉睡的天昏地暗,不知道晚了没有,要是耽误了媳妇儿上学迟到,那就罪过大了。   穿衣下炕来到院子里,赵大海已经起了,正趴在地上做伏地挺身运动,陈子锟嚷道:“大海哥,几点了?”   赵大海说:“怀表在衣服兜里,你自己看。”   陈子锟过去掏出了赵大海的银壳怀表,看到时针指在六点上,才松了口气,银壳怀表精致无比,表盖上雕着火车头图样,还刻着几个字:京张铁路纪念,詹天佑赠。   “大海哥,你这表不赖啊。”陈子锟掂了掂怀表,心想我要是有块表能掌握时间就好了。   赵大海从地上爬起来,拿白毛巾擦了把汗说:“那可是,正经美国货,汉米尔顿铁路怀表,詹总工送给我的。”   陈子锟把怀表还给赵大海,问道:“大海哥,你刚才做的什么运动。”   赵大海说:“那是俯卧撑,洋派的锻炼方式,比举石锁耍关刀什么的科学又文明,我教你做吧。”   陈子锟说:“我以前练过这个,不过和你不一样。”说着他也趴在地上做起了俯卧撑,两只胳膊在地上猛力一撑,迅速在头上击掌一次,在身体还未落下之际,复而撑在了地上。   赵大海笑道:“谁教你的,这一手很高,不过你要是以为我就那一招,就太小瞧大海哥了。”说着也趴在地上,用两只手指代替手掌支撑身体做了起来。   墙头上的大公鸡引吭高歌,赵老头披衣出来,看到他们一起一伏的做着俯卧撑,开口骂道:“大清早的日地球呢,还不爬起来劈柴烧水喂孩子去。”   赵大海被爹骂了一顿,赶紧爬起来干活去了,陈子锟也用冰冷的井水洗了脸,早饭也没吃就直奔石驸马大街后宅胡同去了。   来到林宅后,在下人房等了一会儿,小姐和少爷便出来了,少爷穿一身崭新的花格呢子西装,外面罩着人字呢大衣,打扮的像个小大人,林小姐穿的第一次见面时那件阴丹士林蓝布棉袍,姐弟俩上了洋车,陈子锟先把少爷送到了一条街外的幼儿园,然后拉着林文静往北大方向去了。   终于找到了单独相处的机会,陈子锟拉着洋车屁颠屁颠的跑着,正准备把酝酿许久的搭讪词儿说出来,忽然旁边胡同里钻出一辆洋车,王月琪坐在车上嚷道:“林文静,这么巧啊。”   “巧你妹啊!”陈子锟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在王月琪的聒噪声中一路拉到北京大学,目送两个姑娘蹦蹦跳跳进了红楼,陈子锟正要拉着洋车回去,忽然旁边有人招呼他:“伙计。”   扭头一看,正是徐大学长家的车夫。   “刚才进去的是你们家小姐?”那人搭讪道。   “是啊。”陈子锟说,心中暗道过不了多久就是我媳妇了。   “我叫徐二,你叫什么?”那车夫似乎攀谈的兴致。   “我叫陈子锟,字昆吾。”陈子锟终于有了一次显摆的机会,颇为骄傲的卖弄道。   徐二愣了一会儿,似乎有些吃瘪的样子,随即不服气的问道:“那你会写自己的名字么?”   “你会么?”陈子锟反问道。   徐二捡了根枯枝,在地上画了“徐二”两个歪扭七八的字,拍拍手,得意洋洋地看着陈子锟。   陈子锟拿了枯枝,在地上先写下自己的名字,又写下“北京大学”,“图书馆”,“东安市场”等字。   徐二不服气,道:“我会背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你会么?”   陈子锟说:“我不但会,还会写。”说着在地上写出了这些字。   徐二一张脸憋得通红,不忿道:“我们家老爷是陆军部徐次长,你们家老爷在哪里高就?”   陈子锟说:“比写字就比写字,比老爷算什么本事,你家老爷再牛逼,也不是你牛逼。”   徐二正要反驳,忽然后面传来喝彩声:“这位工友说得好啊。”   两人回头看去,只见一个黄毛凹眼的老头站在那里,枣红色宁绸大袖方马褂,瓜皮小帽,手里提着一根旱烟袋,胸前别着北大的校徽,正饶有兴趣的看着两位比学问的车夫。   “小子,你以前上过私塾?”老头拿旱烟袋戳了戳陈子锟。   “没有,我就是把他背出来的写出来而已。”陈子锟道。   “我正缺一个教具,就是你了,跟我进来吧。”老头说。   陈子锟略有迟疑,老头掏出一个大洋丢过去:“不白干,给钱的。”   “好嘞。”陈子锟一把抄住大洋,跟着老头就进了红楼。   徐二咽了口唾沫,羡慕的盯着他们的背影,老头脑后垂着一根黄毛小辫,在北大校园里分外扎眼。   第十二章 辜鸿铭打赌   当陈子锟跟着老头走进教室的时候,早已等候许久的学生们立刻爆发出一阵笑声,北大历来是进步文化的摇篮,讲台上出现一位长袍马褂、猪尾小辫的教授,自然是很可笑的一件事。   教室里人满为患,连过道里都坐满了人,后面更是站了一大堆人,北大学子们颇具绅士风度,把前排居中最佳的位置都让给了女学生们,林文静和王月琪也在其中,看到自家车夫跟着教授进来,林文静满脸的诧异,陈子锟朝她挤挤眼睛,心中得意万分。   老头指示陈子锟坐在前排,自己走上讲台,慢条斯理的说:“外国人说,来北京可以不看三大殿,但是不可不看辜鸿铭,诸位北大学子,想必也是来看我这位生在南洋、学在西洋、婚在东洋、仕在北洋,活在民国却还留着辫子的怪老头吧?”   台下又是一阵会心的笑声,辜鸿铭摘下瓜皮帽,原地转了一圈,戴上帽子悠然道:“我头上的辫子是有形的,你们心中的辫子却是无形的。”   笑声戛然而止,北大学子们到底都是人中翘楚,辜教授的话让他们猛醒,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位颇具传奇色彩的怪老头。   辜鸿铭说:“承蒙蔡校长看得起,聘辜某来北大教授拉丁语,学西学必学拉丁文,正如学汉学必学文言文一般无二。”   忽然台下站起一人,大声道:“辜教授,我不同意您的话。”   大家的目光集中在这位俊朗的青年身上,王月琪趴在林文静耳畔说:“徐大学长好胆量,竟然敢和辜教授辩论,我真佩服他。”   “嗯,学长很有胆略。”林文静也一脸崇拜地看着徐庭戈,陈子锟瞅见,心中打翻了醋瓶子。   教室里几乎所有同学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徐庭戈身上,他大受鼓励,侃侃而谈道:“当今世界,乃是列强的世界,列强之中,又以英法美德为先,我辈中华学子若想学以致用,富国强民,必然要摒弃一些陈腐的落后的东西,比如文言文,比如拉丁文此类晦涩难懂的语言文字,欧战过后,百废待兴,我中华学子更应奋起直追,哪有闲工夫学这些欧洲贵族用来附庸风雅的文字,我认为,学校里应该废除拉丁文和文言文课程,国文提倡白话文,外语提倡英法语,我记得胡适先生说过一句话……”   “胡适之的英文粗鄙不堪,也配谈文字么?”辜鸿铭的山羊胡子一撅,不屑地打断了徐庭戈的发言,“我以为你有什么新意,原来还是胡适之的那一套玩意。”   徐庭戈还想辩驳,辜鸿铭根本不给他机会,“放着醇酒不喝,反而去喝勾兑的劣酒,是什么道理,学文言文和学拉丁文一样,是民族精华的传承,外国人尚且知道学拉丁文,胡适之他们却要搞什么文字革命,抛弃文言文,实乃贻害百年之大祸患。”   徐庭戈大声疾呼:“辜教授,请容我一言,胡适之先生提倡白话文,是为四万万同胞着想,文言文晦涩难懂,于提高民智方面大为不利,同理,拉丁文亦是如此,德国诗人海涅曾因不能熟记,感叹‘要是罗马人得先学好拉丁文,他们大概没剩多少时间征服世界’,我想说的是,如果不以研究文化为目的,大学还是以学习英法语为重要课程。”   台下一片掌声响起,同学们看着徐庭戈的眼神更加热切了,连林文静也不住点头,想必她对文言文也有着切肤之痛。   辜鸿铭早已料到这个回答,他鄙夷道:“海涅一腐儒而已,如何能当成范例来说,文言文乃是国学的底子,学好之后,白话文自然不在话下,正如拉丁文是日耳曼诸语言的鼻祖和雏形,学会拉丁文,英语法语西班牙语都不在话下,天下没有学不会的课程,只有不努力的学生,这位同学,我敢和你打一个赌,只要愿意学,就算是没文化的苦力也能学会拉丁文。”   说着他一指陈子锟:“小子,你上来。”   陈子锟走上讲台,向大家鞠了一个躬。   台下哗然,不知道辜鸿铭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个人,是我在门口找的车夫,此前并不认识,马上就要放寒假了,我准备用过年这段时间,教他学会拉丁文,至少达到不亚于诸位的水准,谁敢和我打赌?”   教室里一片嗡嗡之声,今天是寒假前的最后一堂课,来听辜鸿铭讲课的有北大预科和本科的学生,还有旁听生和试读生,男男女女,欢聚一堂,年轻人性子冲动,这种场合焉有退缩之理,徐庭戈昂然道:“我押一百块,赌他学不会?”   辜鸿铭捻着山羊胡子笑了:“还有跟的么,买定离手啊。”   一片胳膊举起——   “我押十块!”   “我押两块!”   “五毛!”   教室变成了赌场,学生老师乐此不疲,辜鸿铭还特地找了个人把所有下注人的姓名和赌注都记录下来。   “呵呵,全部都是押老朽输得啊。”辜鸿铭拿着清单啧啧连声,忽然像是发现新大陆一般叫道:“哟,居然有个女娃娃押老朽赢,林文静,两角钱,这位同学,请你站起来。”   林文静应声站了起来,羞答答的低着头,手捏着衣角。   “林同学,可以说说你为何相信老朽能赢么?”辜鸿铭笑问道。   林文静羞红了脸,声音低的像是蚊子,王月琪帮她说道:“她说并不相信辜教授您能赢,只是因为那是她们家车夫,所以才押您这边。”   一片哄堂大笑,辜鸿铭更是爽朗大笑:“小姑娘倒是个真性情,哈哈,那么你为何只押两角钱呢?”   “因为她每月零花钱只有两角!”王月琪大声做着解释。   一直没说话的陈子锟感动的眼泪哗哗的,心说媳妇有你的支持,别说是拉丁文了,就是天书我都要学会。   辜鸿铭说:“一共是二百一十三块赌老朽输,两角赌老朽赢,这赔率可真够大的,如若输了,老朽照单全赔,若是赢了,这些钱老朽不留,全部都给这位车夫,小哥儿,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叫陈子锟,字昆吾。”   这是陈子锟的名字第一次被北大所铭记。   这节课真叫热闹,老师学生辩论,下注赌博,同学们玩的不亦乐乎,下课后,辜鸿铭拿出名片给陈子锟:“想赚钱的话,就来东华门椿树胡同找老朽。”   “先生放心,这钱我一定赚到。”陈子锟信誓旦旦。   “哈哈,我看中的人才,自然放心。”辜鸿铭飘然而去。   外面有人高喊:“陈独秀先生在校园里演讲抨击时局,大家都去听啊!”   同学们立刻一拥而出,顷刻间教室里走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林文静一个人。   “那个……阿叔,我押了两角钱,那是我的全部家当,你一定要赢哦。”林文静瞪着圆圆的眼睛,很认真的说道。   陈子锟用力的点点头:“我一定不辜负小姐您的厚望。”说着伸出小拇指,“咱们拉钩。”   林文静歪着头看了看陈子锟,觉得这个大老粗挺可爱的,于是也伸出小拇指和他勾起来:“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一百年都不变。”陈子锟低沉的男中音充满了感情,青春校园,海誓山盟,这一幕要多罗曼蒂克有多罗曼蒂克啊。   林文静可没陈子锟想的这么复杂,外面演讲的呼声越来越高,她有点按捺不住了,拿出一支红色赛璐珞的钢笔说:“现在就开始吧,我写几个字,你照着临摹就行了,不许偷懒哦。”   说着从作业本上撕下一张纸,写了几行字,写完脸有点红,“其实我也不懂拉丁文,只能教你一些最基础的文化,好了,你照着写吧,钢笔给你,你知道怎么拿笔么,和拿毛笔是不一样的,我给你做一遍示范,对了,就是这么握笔的。”   陈子锟定睛一看,纸上写了几行简单的汉字:上中下、人口手、一二三四五。   远处传来激昂的演讲声:“无耻!当局无耻至极,愧对四万万同胞!”紧接着是一阵雷鸣般的叫好声。   林文静快步走到窗口,推开窗户,遥望校园一隅振奋人心的一幕,不禁握拳道:“振兴中华的责任,就在我辈肩上啊,我要去支持陈先生了,你在这里好好写字,回头我要检查功课的哦。”说完一溜烟跑了,走廊里只传来青春无敌的急促脚步声。   虽然很想去校园里和同学们一起喊个口号啥的,但陈子锟还是留在教室里做起了功课,他先把那支红色钢笔放在鼻子下嗅了嗅,一股淡淡的芬芳,含着少女的体香,陈子锟不由得精神一震,奋笔疾书起来。   一股冷风从窗外吹来,陈子锟起身起关窗户,哪知道风把桌上的字纸吹了起来,从另一侧窗户飘了出去。   “老子的作业!”陈子锟奋力去抓,那纸已经如同蝴蝶一般翩翩飞走了。   校园里,群情激奋,林文静和一群女生站在一起,王月琪问道:“林文静,你说辜教授为什么要打这个赌?”   林文静叹气说:“辜教授那么忙,哪有时间教一个车夫学拉丁文,其实我知道,他是在用激将法逼同学们主动去学拉丁文,老师的一番苦心我们不能辜负啊。”   校园一隅,两个穿长衫戴眼镜的教授并肩而行,其中一人从地上捡起字纸,不禁笑道:“想不到我北大学子亦做小儿女状,这分明是幼稚园习字之内容,却被一对男女写出,何其有趣,申叔兄不妨一观。”   另一位面有病容的先生接过纸看了看说:“上为女子字迹,清秀婉约,想必是家教极严的私塾里练出来的,下面的字金钩铁划,力透纸背,颇有风骨,定是一位世间奇男子。”   第十三章 六国饭店·大忽悠   “这下完了,一定要被媳妇误会我偷懒了。”陈子锟站在阳台上叹息道,回身一跳,只听脚下卡啪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破碎了。   慢慢抬起脚,那支红色赛璐珞自来水笔已经变成了碎片。   “风真他妈的大。”陈子锟把自来水笔碎片慢慢捡起来,放在手心里试图拼装起来,钢笔头和墨水囊依然完好无损,只是笔管碎裂,拼是肯定拼不起来了,正在头疼,忽听一阵脚步声,一帮女学生兴冲冲的走进了教室,林文静正在其中。   “阿叔,作业做好了么?”林文静话音刚落,就看见陈子锟手里的自来水笔残骸了,顿时呆住了,眼泪噗噗的往下掉。   “那个,你别哭,我买支新的赔你。”陈子锟笨嘴拙舌地说道。   “你太不像话了,你们家小姐好心好意教你写字,你却把她的笔弄坏,你赔得起么?这可是她妈妈给她的礼物。”王月琪气势汹汹道。   “算了,他也不是故意的。”林文静低声道,从陈子锟手里拿了残骸,一声不响的去了。   “哼”王月琪冲陈子锟冷哼一声,也扭头走了。   陈子锟直挠头,“前功尽弃啊!”   这事儿耽误不得,陈子锟赶忙来到图书馆,毛助理正在给报纸杂志整理分类,看到陈子锟进来便道:“陈兄是来找李主任的么,他刚出去了。”   陈子锟说:“找你也行,我想知道北京哪里有卖自来水笔的,那种红色笔杆的很秀气的自来水笔。”   毛助理想了想说:“东安市场卖狼毫羊毫的很多,却鲜有卖自来水笔的,想必东交民巷六国饭店应该有。”   “谢谢毛兄。”陈子锟扭头便走,拉着他的洋车直奔东交民巷而去。   东交民巷是使馆区,由各国士兵轮流执勤守卫,一月间是英国兵当值,铁栅门旁边,身穿黄呢子军装头戴钵盂钢盔的英兵来回巡逻,肩上的刺刀闪亮,陈子锟拉着洋车径直而入,来到六国饭店门口停下,却看到小顺子垂头丧气从里面出来,身上居然穿了件干干净净的大褂,脸也洗的很白净。   “小顺子,你怎么在这儿?”陈子锟问道。   “哎,别提了,今儿早上听说六国饭店招西崽,我就颠颠的来了,结果第一轮就让刷下来了。”小顺子愁眉苦脸,丧气不已。   “为啥被刷下来?你不是准备很久了么。”陈子锟诧异道。   小顺子说:“我算是弄懂了,这西崽可不是那么好当的,你想啊,每月光小费就能赚十几块,还不抢疯了啊,饭店里那些华籍的协理,襄理们都把亲戚朋友往里塞,我这种没门路的纯属凑热闹,一点戏都没有。”   “把你的报名表给我。”陈子锟说。   “陈大个,你想干啥?”小顺子迟疑着递上了自己的报名表,上面已经划了一个大大的叉。   “许他们走门路,就不许咱们走门路了么?”陈子锟一手拿了报名表,一手拉着小顺子,径直进了六国饭店的大门。   这六国饭店乃是各国公使、官员、北京上流社会人士聚集的地方,装潢的富丽堂皇,来往的都是衣冠楚楚、西装革履之辈,门童穿着红色的欧式制服,彬彬有礼的为客人服务着,忽见两个衣着寒酸的中国人大摇大摆进来,门童都惊呆了,竟然忘记阻拦。   陈子锟来到前台,按了按铃,一个穿西装的侍者鄙夷的看着他,用讥讽的口气说:“我们这里不用苦力。”   陈子锟个子高,居高临下看着他:“你就是这样对待客人的么,叫你们经理来。”   小顺子吓坏了,胆怯的拉了拉陈子锟的衣角:“这地方可不敢乱来的,咱们走吧。”   陈子锟屹立不动,盯着那侍者道:“你没听清楚?我再说一遍,叫你们经理来。”   侍者扭头喊道:“警卫!”   “什么事?”一个头油锃亮的西装男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人高马大的印度警卫,看他胸前的名牌,是大堂副理。   “这俩人捣乱。”侍者一指陈子锟道。   大堂副理刚要让警卫撵人,陈子锟刷的一下拿出张名片来:“我家老爷有事找你们经理。”   大堂副理狐疑着接过名片,一张刻板的脸顿时眉开眼笑:“哎呀,二位快请坐,来人,端两杯咖啡来。”   侍者们慌忙上前,招呼陈子锟和小顺子坐在沙发上,又奉上香浓的咖啡和糕点,大堂副理拿着名片急匆匆的上楼去了。   “陈大个,你搞什么名堂?”小顺子坐立不安,胆战心惊,咖啡也不敢喝。   陈子锟翘着二郎腿,得意道:“帮你把工作定了。”   正说着,楼上下来一位金发碧眼的洋人经理,中国话说的还挺好:“你好,请问辜教授有什么吩咐?”   陈子锟说:“我们家老爷让我拿他的片子来,保举这个人在你们这儿工作。”说着一指小顺子。   洋人经理打量一下小顺子,小伙子干干净净挺精神,五官也周正,便道:“辜教授送来的人,我们当然欢迎,吉米,去带他办手续。”   小顺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梦寐以求的工作就这样轻而易举的得到了,陈大个到底使了什么妖法,居然让六国饭店的洋人经理都俯首帖耳。   那洋人经理继续对陈子锟说:“请转告辜教授,上次他在六国饭店的演讲《春秋大义》真是精彩极了,我们期待着辜教授的再次光临。”   陈子锟大大咧咧的说:“好说,我自然会转告我们家老爷,但他来不来就是他的事情了。”   洋人对他的粗鲁不以为意,反而笑呵呵道:“还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尽请吩咐。”   陈子锟捏了捏腰间的一枚银元,道:“我想买一支自来水笔,不知道哪里有卖。”   洋人暗暗震惊,心道辜鸿铭果然不愧为“怪杰”,连他的仆人都和主人一样,打扮的像个下层社会的苦力,语言举止粗鲁不堪,其实却是精通中西文化的高人,要知道普通中国人连毛笔都不会用,更何谈自来水笔呢。   经理立刻安排一个侍者带陈子锟去选购钢笔,那边小顺子也被人领去登记名字办手续去了,事到如今小顺子还未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眼巴巴的看着陈子锟,不明所以。   陈子锟朝他挤挤眼睛,跟着侍者来到饭店附属的商店,来自欧美的商品琳琅满目,自然也少不了自来水笔,有德国的万宝龙,美国的派克,还有一些英国和日本的牌子,唯独没有林文静那种红色笔杆的纤细女式自来水笔。   “真他妈的贵,就算有,老子也买不起啊。”陈子锟捏着口袋里的仅有的一枚银元,自尊心大受打击,这些自来水笔价格昂贵,标价最便宜的也要五块钱以上。   悻悻地从六国饭店出来,刚走到洋车旁,一老头招手道:“洋车!”   陈子锟一愣,心说我这可是宅门自用车,不对外拉生意的,不过趁着空当干点外快攒钱给媳妇买自来水笔也不错,于是学着别的车夫的样子热情招呼道:“老爷子,您吉祥,去哪儿?”   老头身穿长衫,留着白胡子,一派仙风道骨,在陈子锟的搀扶下上了车,道:“去法源寺多少钱?”   “随便您给。”陈子锟倒是个爽快人,这趟生意真是来的巧,若是别的地方,他这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还不一定认识,可法源寺就在宣武门外教子胡同南头,来来回回好几次了。   陈子锟拉起车子撒腿就走,他身高腿长,跑起来如同追风赶月,老头在车上优哉游哉,闭目养神,等到了法源寺门口,陈子锟把车放下道:“老爷子,到了。”   老头下车,一摸兜里,面带愧色:“真对不起,没带钱。”   “没事,权当我溜腿了。”陈子锟大手一挥,豪气云天。   “那不行。”老头很执拗,“小哥儿,你在此稍等,我去去就回。”说罢急匆匆进了法源寺。   陈子锟只好在门口等着,不大工夫,老头拿着一张宣纸出来了,上面是一幅水墨画,几只虾子跃然纸上,墨迹未干,显然是刚画好的,旁边是日期落款,一方印章上四个篆字“白石山人”。   “小哥儿,这幅画权当车资,还请笑纳。”老头把画递了过来。   陈子锟有点不乐意了,在门口蹲了半天还以为老头回去拿钱了,哪知道拿了幅画出来充数,一张破画,三钱不值两钱的,不过看这老头慈眉善目的,权且收下别让人家为难就是。   “那行,我就收下了。”陈子锟接了画随手往车上一丢,冲老头儿一拱手,转身就走。   刚走出去十几步,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喊:“拉洋车的,留步。”   扭头一看,是个戴墨镜的瞎子坐在路边,身边一个幌子,上写三个字:胡半仙。   “半仙,你喊我?”陈子锟停下问道。   “你过来。”瞎子冲他招手。   “啥事?”陈子锟走到瞎子面前蹲下。   “你最近要大难临头。”瞎子说。   陈子锟笑道:“少忽悠我,我是桃花运当头,就快娶媳妇了,哪来的难?”   瞎子说:“非也,非也,你最近虽有贵人相助,但带来的都是小的运道,抵不过这场大难。”   陈子锟哈哈大笑:“半仙,你这一套都是人家玩剩下的,有本事你猜猜我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家里几口人。”   瞎子说:“这个简单,把你的手伸出来我看看。”   陈子锟纳闷道:“你不是瞎子么,怎么看?”   瞎子摘下墨镜道:“戴墨镜的一定是瞎子么?”两只眼睛炯炯有神,根本不是盲人。   “哎哟,对不住您了。”陈子锟赶紧道歉,伸出了左手。   胡半仙看了看他的掌纹,又看了看他的面容,捋着胡子说:“你虽然说话带关外口音,但属南人北相,眉目间刚毅果决,应该是湖湘人士,少小离家,恐怕父母已经不能双全了,你身上戾气很重,曾经在行伍里干过,兵者,凶器也,你的名字里应该带兵器名,但不是寻常的刀枪剑戟,应该是一柄宝剑!”   第十四章 国学大师   陈子锟大惊,不由得仔细打量这位胡半仙,破旧的黑布棉袍,瓜皮小帽,三十来岁年纪,方面大耳,三绺长髯,不像招摇撞骗的算命先生,倒像是个教书先生。   “半仙,你能测出我的身世么?”陈子锟摸出身上仅有的大洋,拍在算命的小桌子上,银元咣铛铛地响着,胡半仙说:“姑且一试,把你的生辰八字报来。”   陈子锟说:“不记得了。”   胡半仙沉吟片刻道:“那可不好办了,这样吧,你写一个字,我测一下。”   陈子锟拿起墨水笔,挠头想了想,首先映入脑海的居然是林文静的身影,于是他提笔在白瓷片上写了一个“林”字。   胡半仙看了看,掐指一算道:“想寻找你的身世,就去西北方的树林。”   陈子锟道:“西北方的树林,这也太大了吧,等于白说。”   胡半仙道:“我还没说完呢,是西北方树林里的一座庙。”   “西北方的庙宇……是卧佛寺还是碧云寺啊?”随即猛然醒悟,陈永仁的灵柩不就是停在碧云寺的么!   “这个不急,你可以慢慢寻找,眼下当务之急是如何避免一场大难,看你出手这么豪爽,我就帮你破解一下。”胡半仙道。   “怎么讲?”   “你印堂发暗,命犯小人,最近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而且这人绝非善类,定是欺男霸女横行乡里之徒。”   陈子锟眉毛一扬:“最近是教训了一帮狗东西。”   胡半仙道:“那就是了,这帮人鱼肉乡里,与畜生无异,六畜之首为马,你命里犯得这个小人姓马。”   陈子锟心念一动,莫非是马二爷要找我的麻烦?   “那么怎样破解才好?”   “这个简单,最近不要回家住便是。”   陈子锟暗骂这不是废话么,叫我一躲了之,那大杂院的兄弟们怎么办,不过这半仙算的还挺准,不妨问问他关于媳妇的事情。   “半仙,我还想算算姻缘。”陈子锟说。   胡半仙微微一笑,掐指一算:“姻缘上看,今日有些财物损伤之类的小波折,不过不碍大局,只需去一趟天桥就能解决,另外我再奉送你一句,想抱得美人归,必须在事业上有所成就才行。”   有所成……陈子锟脑海里浮现出一幅画面,自己身穿雪白的学生装站在校园里振臂高呼:“打倒列强!”下面一大群脖子上围着白围巾的女学生崇敬的看着自己。   转而又是一袭藏青学生装,坐在教室里和同学们探讨各种哲学问题,林文静瞪着大眼睛托着腮帮,坐在细雨霏霏的窗前仔细聆听自己的高谈阔论。   “半仙,我明白了。”陈子锟一拱手,拉起洋车飞奔而去。   回到北大,把洋车往楼门口一丢,风风火火往图书馆奔去,他要找毛助理咨询一下,怎么才能进北大当学生,路过一间办公室的时候,里面的人叫住了他:“这位工友,请留步。”   陈子锟停下脚步,打量着屋里的两个人,两人都是长衫眼镜打扮,气质不凡,桌上的烟灰缸里已经积满了烟蒂,室内不通风,烟雾缭绕,其中一个面色枯黄者,一边抽烟一边咳嗽,却显得乐在其中。   “教授们有何吩咐?”陈子锟问道。   “你就是辜鸿铭先生新收的高足陈子锟吧?”那个面带病容者问道。   “您怎么知道?”陈子锟反问道。   “能在红楼里本来奔去不亦乐乎的恐怕只有兄台一人也。”另一个面带桀骜之色的教授笑道,并用烟嘴一指屋门。“把门关上。”   陈子锟关上了门,那人道:“我叫黄侃,这位是刘师培。”然后静静地看着陈子锟,期待着他的反应。   “黄教授好,刘教授好。”陈子锟不卑不亢,并无异状。   两位教授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辜老和胡适的学生打赌,说能在寒假内教你学会拉丁文,你有信心么?”刘师培问道。   “承蒙教授看得起,有信心也要学,没信心也要学。”陈子锟朗声答道,这是实话,对于拉丁文他是闻所未闻,心里根本没底。   “很好。”刘师培说,“这件事已经在北大人尽皆知了,我和黄季刚准备再开一个赌局,和胡适之对赌,双方各找一个人,分别以文言文和白话文教授之,赌期一个寒假,看谁能教出可用之才,一事不烦二主,我们索性也找你了,这个赌局可比辜老那个局还要大,赌注有五百多块钱,你敢赌么?”   陈子锟说:“这个容我想想,一个寒假没几天,我既要学拉丁文,又要学国文,还要拉车,我怕时间不够,两个都耽误,我输了没关系,影响到教授们输钱就不美了。”   黄侃和刘师培爽朗的大笑,黄侃道:“辜鸿铭果然没看错人,你这位小哥儿当真有些意思,你放心,赌局是公平对等的,胡适之他们找的也是一个和你一般无二的车夫,在寒假期限内学习白话文和英语,到时候我们各出试卷,让你俩考试,输赢都不必放在心上。”   陈子锟暗喜,心说这倒是一条进入北大的捷径,当即道:“我答应,请问二位教授哪位做我的老师?”   刘师培笑道:“我们二人都做你的老师。”   陈子锟摇头道:“那不行,我只拜一个老师。”   黄侃道:“刘教授乃国学大师,让他来做你的老师,你看如何。”   陈子锟道:“好吧,反正只能是一个,老师稍等,我去去便会。”说完匆匆而去。   黄侃和刘师培对视而笑,黄侃说:“这个车夫当真有趣,多少北大学子梦寐以求拜你我为师,他却只愿择其一人,却是为何?”   刘师培说:“这个车夫很聪明,他知道每个老师都有自己的教法,老师多了反而无所适从,我看他倒是个可教之才。”   不大工夫,陈子锟又进来了,手里拿着一卷纸,站在刘师培面前鞠躬道:“先生好,这是我的拜师礼。”   刘师培狐疑地接过那卷纸,展开一看,几只虾子生动淋漓,仿佛活的一般。   “此乃大师手笔,你从哪里得来的?”   “我拉了个住在法源寺的老客人,用这幅画抵了车资,我身无分文,只有这一幅画,所以只能拜一位师父,所以黄教授对不住您了。”陈子锟冲黄侃一鞠躬。   黄侃自然不会和他计较,反而叹道:“你这个年轻人倒懂得礼仪,比那些提倡白话文的离经叛道之徒要强得多了。”   ……   与此同时,北大另一间办公室内,徐庭戈家的车夫徐二正手足无措的站在胡适教授和众多学生们之中。   “少爷,我……我……我”徐二满头大汗,他经常拉少爷出入北大校园,自然知道这些人的名头,名震北大的胡适教授自不用提,就是少爷的那些新潮社的同学,什么傅斯年、罗家伦,个顶个都是文曲星下凡,在他们面前,徐二紧张的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徐庭戈鼓励他道:“徐二,你不用紧张,我们只当是做一个游戏,放寒假的时候,我也放你的假,工钱照给,你只要跟我们学习白话文和英文就行,你不要有负担,学到什么程度就是什么程度,如果学的好,我不但奖励你一百块大洋,还请老爷把厨房的翠莲介绍给你当媳妇。”   听到大洋和媳妇,徐二的眼睛亮了:“少爷,我徐二赴汤蹈火,也要把白文和英语学好。”   徐庭戈微笑道:“不是白文,是白话文,徐二,你有这个决心就好,行了,你先出去一下。”   徐二颠颠地出去了,出了门冲里面点头哈腰,轻轻地把门关上。   胡适教授发言道:“这个赌局,看似戏谑,其实意义深远,白话文教育的普及,关系到我国的未来,中国要振兴,就必须和旧势力、旧传统、旧思想做坚决的斗争,而我们的这个赌局,就是斗争的一部分。”   学生们凝神听着,徐庭戈说:“我们新潮社成立以来,通过杂志向社会发表言论,宣传主张,但那都是纸上谈兵,要提倡白话文,普及白话文,就要从最基本,最底层的民众做起,徐二是我家的车夫,教育他的工作自然由我来负责,但我还需要同学们的配合。”   旁边一个胖乎乎的同学说:“寒假我不回家,和你一起教育徐二。英文方面,就请罗家伦出马吧。”   另外一个戴眼镜的青年笑道:“责无旁贷。”   ……   终于到了放学的时间,陈子锟回到门口洋车旁,等着林文静出来,忽然传来一声冷哼,扭头看去,只见徐二眼睛望天,抱着膀子,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   “徐二,你脖子落枕了?”陈子锟纳闷道。   徐二根本不搭理他,依旧眼睛望天,嘴里还念念有词:“好肚油肚、围殴康姆……”   一群学生从楼门里涌出来,林文静和王月琪上了陈子锟的车,徐庭戈上了徐二的车,两辆车并驾齐驱离开了北大。   一路上王月琪喋喋不休的向徐庭戈请教如何加入新潮社的事情,而林文静依然是一言不发,静静地听着他们说话。   回到林府,只见门口停着一辆锃亮的黑色小轿车,林文静下车进了大门,林妈过来一边接过小姐的书包一边说:“大老爷和堂小姐来了,老爷说小姐回来不用梳洗直接去客厅。”   “嗯。”林文静拢拢头发,进二门了,林妈看见陈子锟正盯着外面的汽车乱看,斥责道:“今天府里来客人,你就不能勤快点,去把院子里的雪扫扫。”   陈子锟一瞪眼,把林妈吓得不敢说话了,瞪眼归瞪眼,他还是拎了把大扫帚进了垂花门,故意凑到正房旁偷听里面的说话。   只听林先生说:“文静,快来见过大伯父,还有你徽因妹妹。”   第十五章 万能胶   陈子锟支棱着耳朵听了半天,听出来这位大伯父是林先生的堂兄,现在总统府外交委员会供职,似乎比林先生的官大很多,因为太太表现的极其热情,把林妈支使的团团转,又是奉茶又是咖啡伺候的。   过了一会儿,林文静和另一个同样纤细的女孩子携手出来了,那女孩十五六岁年纪,两条辫子上扎着玫瑰色的缎带,娥眉细长,一双眼睛明媚之极。   “姐姐在哪里上学?”女孩子问道。   “我在北大做试读生,正式入学要夏天了,你呢?”   “我在培华女中读书。”   “我知道的,是教会办的中学,老师都是外国人,你以后准备考那所大学?”   “还不知道,或许去欧洲读书吧。”   两个女孩子站在一株桂树下略有拘谨地聊着天,全然没有注意到旁边扫地的男仆正在偷听她们的对话。   大伯父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先生一家人送到门口,回来后太太就开始用上海话喋喋不休起来,先是骂先生,然后骂女儿和林妈,一家人都默不作声,臣服在太太的雌威之下。   陈子锟趁大家接受太太训示的时候,在两处厢房外踅摸了一下,东西厢房都是玻璃窗,小块的玻璃嵌在窗棂子里,屋里的情形看的清清楚楚,东厢房里的家具粗笨,明显是林妈住的,西厢房窗明几净,一张红木书桌上摆着不少书籍,桌上还摊着一张纸,纸里包着自来水笔的残骸。   半仙不是说去天桥可以解决这个小麻烦么?陈子锟灵机一动,看看四周,没人注意自己,拔出刺刀拨开了窗户,伸手把自来水笔残骸抓了过来,然后关上窗户,装作没事人一般溜了出去。   见陈子锟就这样扬长而去,门房张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人家拉包月的车夫都小心伺候着老爷太太,闲着就帮着家里扫地洒水浇花,没事就老老实实在门房待着,时刻听候老爷太太差遣,眼下又是年关将近,用车的高峰期,谁不准哪一会儿就要用车,这个小陈可真光棍,每天就拉一次小姐上下学,然后说走就走,连个招呼都不打。   “世风日下啊。”张伯摇头叹息。   林文静母亲一顿训斥,低着头回到自己房间,从脖颈上拿出一串项链来,项链一端挂着个小巧玲珑的鸡心盒子,打开来,里面是一张黑白小照片,照片上的女人婉约美丽,眉眼和林文静颇像。   “妈妈,我想你……”林文静一阵哽咽,伸手去拿桌上的自来水笔残骸,却发现已经不见了,她赶紧出门问林妈:“林妈,见我桌上的东西了么?”   林妈摇头:“没看见。”   “有谁进过我屋子?”   “没有吧……好像小少爷进去了一趟。”   林文静又去找弟弟:“阿弟,你拿姐姐的东西了么?”   “没有?”小男孩头摇得象拨浪鼓。   “哟,丢了什么东西啊,疑神疑鬼的,你弟弟又不是三只手,怎么会乱拿别人的东西?”太太轻飘飘的话语从外面传来,林文静眼神一黯,不说话了。   ……   陈子锟一路溜达来到天桥,冬天黑的早,卖艺耍把式的都收摊了,空荡荡的只剩下满地的果皮纸屑。   莫非是半仙忽悠我?陈子锟四下打量,忽见一块招牌正被人扛着远去,上写几个字:“万能胶、粘万能。”他心中豁然开朗,半仙真是料事如神啊,笔杆用万能胶不就粘起来了么。   赶紧追上去大喊:“卖万能胶的,等等。”   那人果然停下,陈子锟追上去一看,却大为尴尬,原来卖万能胶的正是被自己搅了生意的卖艺大姑娘。   大姑娘却像是不认识他一样,问道:“这位大爷,你要买万能胶?”   “是啊,笔杆能粘么?”既然对方不提,陈子锟也乐得装糊涂。   “当然能粘,要不然怎么叫万能胶,别说笔杆子了,就是金银铜铁竹木布匹都能粘。”大姑娘翻翻眼皮,很不屑的说道。   “那好,给我来点。”   “对不住,卖完了,想要的话,跟我回家去取。”   “好嘞。”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陈子锟还搭讪呢:“住哪儿啊,近不近?”   “就到了。”大姑娘不冷不热的。   前面有条臭水沟,沟旁散落着几个大杂院,也是穷困潦倒之人居住之处,大姑娘站住脚步,指着路边的石凳说:“我家就在前面,麻烦您在这儿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说着还帮陈子锟擦了擦石凳。   “行,我等你。”陈子锟一屁股坐了下来。   大姑娘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等着啊。”一甩辫子走了。   刚走出十几步远,三个地痞从角落里钻了出来,拦住了大姑娘的去路。   “姓夏的,欠的钱该还了。”为首一个独眼龙拿腔作调的说道,一手撩开短褂,露出里面的铜头板带来。   “不是说好一个月还的么?”大姑娘镇定自若。   “我们四爷说了,年关前必须把账收齐,对不住您了,一共是一百五十块大洋,拿来吧。”   大姑娘勃然变色:“借你三十块钱,怎么一个月不到就变成一百五了,就算是阎王账也不是这么算的!”   独眼龙道:“那我就不管了,今儿要么你拿一百五十块钱出来,要么……哼哼。”   “要么怎地?”   “要么就拿人抵账。”说着独眼龙还拿眼扫了一下大姑娘高耸的胸脯,馋涎似乎都要滴出来了。   另外两个地痞也抱着膀子冷笑着,贪婪的目光在大姑娘苗条颀长的身躯上滚动着。   “光天化日你还敢强抢民女不成?”大姑娘瞥了他一眼,语气中带着明显的鄙夷。   独眼龙怒了:“哎哟,叫板不是,兄弟们给我上!”   三人一拥而上,把大姑娘推进了旁边的胡同里。   陈子锟早就注意到他们的对话了,但他不动声色,等的就是这一刻,眼瞅着大姑娘被他们绑架,他正欲一个箭步窜上去,怎奈屁股牢牢地粘在了石凳子上。   “我起!”奋力一跃,整个人还是牢牢坐在石凳子上。   “我再起!”依然如故。   石凳子并不很重,最多百十斤,陈子锟可以轻松抱起来,但是用屁股把百十斤的玩意提起来,他可没那个本事。   胡同里传来大姑娘的尖叫声,陈子锟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拔出刺刀毅然在棉裤的屁股部位划了一个大口子,这才得以脱身,回头一看,一块布被结结实实地粘在石凳子上,几朵棉絮随风飘荡。   陈子锟手持刺刀,拔腿冲进那条胡同,却发现地上躺了三个鼻青脸肿的家伙,为首那个,嘴角流血,头上一个大疙瘩,大姑娘拍拍巴掌,训斥道:“放印子钱的也得守规矩,该多少利钱就多少利钱,谁也不少你一毛,想趁机打本姑娘的主意,没门!”   “小丫头片子,我们四爷看上你,是你的造化,别他妈给脸不要脸!”地痞捂着头上的疙瘩嘴硬道。   “找打!”大姑娘一脚踢过去,青缎子抓地虎小蛮靴踢在腮帮子上,那滋味可不好受,两颗牙齿和一股污血箭一般飙出去,差点溅了陈子锟一身。   “哎哟,疼死我了。”独眼龙说话漏风。   “滚!”大姑娘再次抬起了小蛮靴。   独眼龙赶紧在两个同党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溜了。   大姑娘朝他们背影啐了一口,这才转身望着陈子锟,忽然噗嗤一声笑了。   陈子锟被她笑的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摸自己的屁股,冷飕飕的,棉裤破了一个大洞,里面的棉絮都掉了,只剩下一层单布。   “你你你!”陈子锟语无伦次、痛心疾首,这妞儿居然趁自己不注意,在石凳子上涂了胶水,一世英名啊,竟然葬送在这妞儿手里。   “我我我,我怎么了,谁叫你砸我爹的场子?活该。”大姑娘居然一甩辫子,转身便走。   “不许走!”陈子锟欺身上前,大姑娘回身就是一腿,这腿踢得真叫高,陈子锟那个高的个头,居然差点被她踢到脑袋。   不过陈子锟还是技高一筹,眼疾手快捏住了大姑娘的小蛮靴,大姑娘一条腿金鸡独立,另一条腿搁在陈子锟肩膀上,想抽又抽不回来,对他怒目而视:“放手!”   “放手你再踢我是不?”陈子锟紧紧捏着那只小靴子,隔着柔软的麂皮能感受到大姑娘细嫩圆润的脚踝,眼睛瞄过去,这两条腿真叫一个长,这小腰真叫一个细,这脸蛋真叫一个嫩,都能掐出水来。   陈子锟悄悄咽了一口涎水,说:“我砸了你爹的场子,你摆了我一道,咱们就算扯平了,你要是再踢我,我就不客气了。”   说罢放了手,大姑娘白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扭头走了。   “你还没给我万能胶呢。”陈子锟喊了一嗓子。   大姑娘回头抛了一枚蜡丸过来:“小心点用,别把手指粘住了。”   陈子锟接了蜡丸,一路用手捂着屁股,匆匆回到大杂院,小顺子正在院子里显摆他的新制服,白色上装,黑色洋服裤子,都是六国饭店发的。   “明天就上班,在衣帽间帮客人收拾大衣、帽子,绝对是肥差啊,你想想看,每天六国饭店进进出出得有多少客人,每个人都要从我这儿过,就算给一角小洋吧,一天下来也不得了。”小顺子得意洋洋地介绍道。   宝庆羡慕的眼睛喷火:“小顺子,这下你可发达了,以后有什么好处别忘了我啊。”   小顺子说:“那是自然,不过你以后不能再喊我小名了,我现在怎么着也是堂堂六国饭店的侍者了,整天在东交民巷进进出出的,打交道的都是体面人,你要么喊我大号李耀廷,要么喊我洋文名字汤姆。”   正吹着牛,忽然看见陈子锟,小顺子眼睛一亮:“陈大个儿,你回来了,今天多亏你了,对了,那个辜教授是你什么人,你给他们家拉包月的么?”   陈子锟也不说破,略一点头笑道:“牛了啊,都有洋文名字了。”   小顺子脸红了:“我和宝庆逗闷子呢。”   嫣红在屋里喊:“小顺儿,熨斗弄得了,把衣服拿进来吧。”   小顺子应一声,拿着衣服进了屋,陈子锟也跟着进来,嫣红一脸喜色,把衣服接过来摊在炕桌上,垫上一层细布,拿起一个铁熨斗来沿着裤缝按压着,熨斗里盛着火红的煤块,一路熨下去,笔直的裤线就出来了。   “好好干,姐以后就指望你了。”嫣红今天格外的开心,脸上也没扑那么多的铅粉,显出本来面貌来,年龄似乎不小了。   小顺子说:“你养活我十几年,也该我养活你了,等我赚了钱,咱买个四合院,天天吃白面,听大戏。”   “那敢情好。”嫣红笑嘻嘻的熨着衣服,眼泪却啪啪的往下掉。   “多亏陈大个帮忙,要不然我八辈子也进不了六国饭店。”小顺子看向陈子锟,惊讶道:“你棉裤怎么烂了?”   “没事,没事,布糟了。”陈子锟掩饰道。   嫣红放了熨斗说:“快脱下来补补。”   陈子锟扭捏着,但还是被嫣红逼着脱了棉裤拿去补,他用被子盖着腿,挑亮了煤油灯,拿出了那枚蜡丸和自来水笔,聚精会神的开始拼装粘贴。   ……   第二天一早,林文静从睡梦中醒来,脸上还挂着泪痕,忽然瞥见桌上放着一支红色的自来水笔,赶忙掀开被子穿着睡衣走过去,拿起来一看,正是昨天被踩碎的那支,此时竟然完好如初。   林文静泪如下雨,将自来水笔紧紧贴在胸口:“妈妈,你来看过我了。”   第十六章 身世之谜   一大早,陈子锟穿着缝补好的棉裤来到了林宅,看到门口停着一辆黑色小轿车,穿制服的汽车夫正勤快的擦着车子,他不禁狐疑,这大早晨的谁来走亲访友啊。   进了门房,问张伯:“府上又来客人了?”   张伯说:“是太太从汽车行叫的车,以后先生上衙门,太太逛大街都坐汽车了。”说完还耐人寻味地瞅了陈子锟一眼。   昨天阔亲戚林大伯来过之后,太太就大发雌威,抱怨先生薪水少,没本事,为了安抚夫人的怒火,先生只好花钱租赁了昂贵的出租车,让太太也过一把洋派人士的瘾。   府里用上了汽车,意味着不再需要拉包月的车夫,张伯幸灾乐祸,陈子锟却丝毫没有即将下岗的觉悟,大大咧咧地坐在门房里,等待着小姐。   过了一会儿,先生和太太带着少爷出来了,太太一身裘皮大衣,拎着小包,林妈在后面抱着一身新衣服的少爷,汽车夫赶忙打开车门伺候着,一家人进了汽车坐定,太太吩咐道:“先送先生去衙门,然后去东安市场。”   小轿车一溜烟开走了,林文静这才提着书包出来,昨日的沉闷已经一扫而空,如同小燕子般上了陈子锟的洋车,向学校方向去了。   终于又有了单独相处的机会,陈子锟干咳一声,开始蓄谋已久的搭讪:“小姐,你是哪里人啊?”   “我是福建人,福建你知道么?”   “没去过,那里好么?”   “我的家乡很美,小时候外婆经常带我去看海,夕阳下潮起潮落,美的令人心醉呢。”   “福建那么好,你咋来北京的呢?”   “因为……”少女的思绪似乎飞远了,眯着眼睛望着天上飞过的鸽群,声音低落下去,“因为爸爸要做官,妈妈也不在了。”   陈子锟心中一痛,我说那么尖酸刻薄的太太怎么生得出这么美丽善良的女儿来,原来是后妈啊。   正想着怎么安慰媳妇呢,林文静的情绪似乎又多云转晴了,主动发问道:“阿叔,你是哪里人呢?”   “我……我也不知道我从哪里来,我根本不知道爹娘在哪里,我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人不饿。”陈子锟轻快的跑着,轻快的说出这些话,却让少女的同情心大为泛滥。   “对了小姐,我是我的功课,你检查一下。”陈子锟单手扶着车把,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过去,林文静接过来一看,纸上誊抄着昨天自己教给他的那些字,写了足足二十遍,字很工整,很有力,看得出下了一番功夫。   “嗯,写得不错,你一定是上过私塾的。”林文静赞道。   得到心上人的夸奖,陈子锟心里美滋滋的,拉车都快了许多,忽然他想到昨天胡半仙说的西北方树林里可以寻到自己身世的事情,便向林文静请假道:“小姐,今天我想请个假,去办点私事。”   林文静说:“没关系的,你尽管去好了,今天是寒假前一天,没多少事,我会和王月琪一道回家的。”   “小姐,你真好。”陈子锟由衷的感谢道。   把小姐送到了学校,陈子锟把车放好,怀揣着地图就奔着西北方向去了,出了西直门,往西北方走,从城里通往颐和园的路平坦笔直,铺着整齐的石条,两旁是粗壮的柳树,年根底下去香山的人很少,大路上空荡荡的,陈子锟干脆撒开两条腿跑起来,直跑的头上雾气腾腾,远远看见万寿山上的佛香阁,就知道颐和园到了。   香山碧云寺还要再往西走,北京城里的富贵人家,每逢节日总喜欢去碧云寺、卧佛寺烧香礼佛,所以路还是挺顺的,即便有不认识的地方,找个乡民一问,也能得到热情而准确的回答。   经过漫长的跋涉,陈子锟终于赶到了碧云寺,找到知客僧说了情况,本来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和尚不让自己见陈永仁的遗体,就拿出辜鸿铭的片子再忽悠一把,还别说,这老头儿的名气在北京城当真好使。   但是慈眉善目的大和尚们并没有拒绝他的要求,甚至连问都没问,就带着他来到一间禅房,一位上年纪的和尚取出一个布包说:“这是陈永仁施主托付我们交给你的。”   陈子锟惊讶道:“他知道我会来。”   和尚捋着胡子,高深地点了点头:“陈施主在临终前留下遗言,说会有一个年轻人找来,想必就是小施主您了。”   陈子锟颤抖着手打开了那个布包,却大失所望,包里只有一个圆形的白瓷徽章,正面两个篆字“光复”。   “佛爷,这是什么玩意?”陈子锟傻眼了,拿起证章问那和尚。   和尚摇头:“阿弥陀佛,贫僧不知。”   “那陈永仁先生有没有留下别的东西,比如一封信,比如几百块钱什么的?”   和尚微笑道:“陈施主的遗体停放在敝寺,费用尚未交齐。”   陈子锟一吐舌头,不说话了。   拿着徽章从碧云寺回来,陈子锟走的就有些慢了,一路走一路想,虽然线索再次断了,但好歹有些收获,回头找法源寺门口的胡半仙问问便是。   香山在北京西北四十里,大户人家去了都是当天住在庙里次日再回的,陈子锟挂念着林文静,风风火火往回赶,他身上一个大子儿都没有,走到城里的时候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拖着疲惫的脚步来到北大门口,正看到徐二拉着车从里面出来,还冲自己诡异的一笑。   这小子肯定没干好事,陈子锟跑到自己放洋车的地方一看,不禁勃然大怒,车胎被扎了,车上的电石灯也被偷走了,绝对是徐二这厮干的,陈子锟立刻冲了出去,追了一里地终于追上了徐二,上前一巴掌抽在他脑瓜子上。   徐二被打得一个踉跄,手离了车把,洋车往下一栽,硬是把车上的徐大少爷给颠了出来。   陈子锟挥拳猛打,徐二被打得满地乱滚,哭爹喊娘,徐庭戈大怒道:“你怎么打人!”   “打人,老子还要杀人呢!”陈子锟一脚踩住徐二,从他怀里掏出自己洋车上的电石灯,又狠狠踹了一脚,这才扬长而去。   徐庭戈气的直抖手:“光天化日之下行凶殴打,还有没有王法!”   陈子锟才不理他,回到学校上楼找了一圈,天已经擦黑,红楼上空荡荡的,哪还有林文静的影子,正待下楼,迎面一个身材不高的老头走过来,和颜悦色问道:“工友,学校已经放假了,你有什么事么?”   “哦,我在找我们家小姐。”陈子锟扭头便走,那老头瞥见他别在衣襟上的光复徽章,不禁大惊:“且请留步。”   陈子锟站住:“有事么?”   “这个东西你从哪里得来的?”老头指着徽章问道。   “是别人留给我的,怎么,老先生认识这个玩意?”   老头笑了:“岂止是认识,光复汉族,还我河山,以身许国,功成身退,这徽章上的光复二字,出自章炳麟的手笔。”   陈子锟道:“听起来老厉害了,那到底是个啥玩意呢?”   老头说:“年轻人,这个是光复会的徽章,把它留给你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陈永仁,您认识他?”陈子锟的心砰砰跳了起来,北大就是北大,人才辈出,随便找一个人都能认出徽章的来历,看来自己的身世之谜就快揭开了。   可老头却摇了摇头:“没听过这个名字,那么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陈子锟。”   “陈子锟……可是辜鸿铭和刘师培新收的那个学生?”老头扶了扶眼镜,重新打量起他来。   陈子锟被他瞧得发毛,反问道:“您老怎么称呼?”   “哦,我是蔡元培,这里的校长。”老头说。   “哦,校长好。”陈子锟不卑不亢的略一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到让蔡元培略感吃惊,这个年轻人定力真好,在北大校长面前竟然保持的如此淡定,看来辜鸿铭和刘师培挑选他也不是没道理的。   接下来的事情更让蔡元培震惊,那个苦力居然问道:“蔡校长,我想上北大,怎么才可以如愿呢?”   一个苦力竟然有上北大的雄心壮志,不得不让蔡元培重新审视这个年轻人。   “北大夏季招收预科生,如果你考试合格的话,自然会录取,我们北大向来是不拘一格降人才,即便你没有中学毕业,也是可以参加考试的。”蔡元培道。   “谢谢您,我明白了。”陈子锟向蔡元培鞠了一躬,转身下楼去了。   “陈子锟……陈子锟……他会是谁的儿子呢?”蔡元培站在楼梯口冥思苦想着,脑海里闪过一张张面孔,可是和这个年轻人都对不上号。   ……   天已经黑透了,陈子锟一天没吃饭,肚子里咕咕叫,连洋车也拉不动了,就这样丢在校园里,自顾自的回了大杂院。   一进院子就发觉不对劲,到处一片狼藉,满院子被砸了个乱七八糟,门扇歪了,窗户破了,盆盆罐罐的碎片丢的满地都是,赵大海和宝庆他们正气呼呼的站在院子里,看见陈子锟进来便道:“陈大个子,你来的正好,马老二个狗日的,带着一帮人把院子给砸了,把杏儿也给抢走了。”   陈子锟血直往头上涌:“我宰了他!”   第十七章 孤胆豪杰   陈子锟拔出刺刀就要追出去,可赵大海却拦住了他:“不要冲动,动刀子也救不回杏儿。”   “他们还有枪不成?你们要是孬种,我自己去!”陈子锟眼一瞪发了狠话。   “杏儿是被他爹卖给马家的,作价二百大洋,卖身契都按了手印的!”赵大海眼睛愤怒的要喷出火来,一双铁拳捏的啪啪直响。   宝庆咬牙切齿,眼圈都红了,可又是一脸的无奈。   陈子锟这才明白,不是大海哥和宝庆孬种,而是实在帮不上忙。   当爹的卖闺女,那是天公地道,告到衙门都没用,人家当爹的都不心疼,邻居们还不是只能干瞪眼看着。   杏儿家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陈子锟听见心里一阵疼,进屋一看,家当被砸的乱七八糟,杏儿娘坐在地上痛哭流涕,身上还有个鞋印,果儿蹲在角落里磨着一把菜刀,嚯嚯之声令人心惊。   “干娘,你放心,我一定把杏儿救回来。”陈子锟把杏儿娘扶到了炕上,信誓旦旦道。   “孩子,你甭去和他们拼命,马家是天桥一霸,咱惹不起啊,杏儿命苦,摊上这么一个爹,这也是命里注定的劫数啊。”杏儿娘眼泪哗哗的往下掉。   “锟哥,我和你一起去!”果儿跳了起来,脸上清楚的五道指痕分外清晰。   “你在家陪着娘。”陈子锟拍拍果儿的肩膀,起身出门,正巧遇到小顺子下班回家,正急切的向宝庆打听着刚发生的事情。   杏儿被她爹给卖了,就连兄弟们的主心骨大海哥都束手无策,邻居们一个个长吁短叹着,谈论着马家滔天的势力。   马家是京城老户,马老太爷当年在善扑营当兵,手底下很有点工夫,后来朝廷练新军,他年龄大了,就被裁撤下去,干脆当起了混混,勾结一帮泼皮,坑蒙拐骗无所不为,渐渐攒起一点家业,五十岁上开了一家车厂,百十辆洋车不是东福星的就是双和顺的,至旧的也有七成新。   老头一辈子娶了三个媳妇,生了六个儿子,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马家老大在庚子之乱那年跟着义和团砸教堂,杀二毛子,后来死在乱军之中;老二如今是家里的长子,整天在天桥厮混,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老三混前门火车站,偷包的碰瓷的都是他的手下;老四是放高利贷的,手底下养着一帮闲汉;老五比三个哥哥都出息,在京师警察厅当差,马家势力这么大,有他一份功劳;老六最厉害,今年才二十出头,是大学堂的高材生,文曲星下凡。   “我听说,马老太爷最近身子骨不大好,一直想娶个小妾冲喜呢。”一个邻居这样说。   “是啊,马家可不缺钱,二百大洋买个黄花闺女,对他们家来说跟玩似的。”有人附和道。   大家纷纷叹气,杏儿命真苦,十八岁的大闺女就要嫁给半截入土的糟老头子,就算这两年得宠能吃香喝辣,等老头一死,前面几房姨太太,还有那六个如狼似虎的儿子还不活吃了她。   “陈白皮真不是个东西。”这是大伙儿得出的最后结论,但根本没人提如何搭救杏儿的事情,仿佛这事儿已经板上钉钉,无可挽回了一般。   陈子锟走过来拍拍小顺子的肩膀,和他一起进了屋,翻出自己的老羊皮袄和狗皮帽子,还有一条黄呢子马裤来,问小顺子:“有洋火么?”   “有。”小顺子赶紧取出一盒火柴递过去。   陈子锟换上自己的那套衣服,把火柴放在怀里,刺刀绑在腿上,平静地说:“把大海哥和宝庆叫进来。”   不大工夫,兄弟们到齐了,陈子锟吩咐小顺子把屋门关上,说道:“我要去救杏儿。”   “你疯了么,马家势力那么大,你斗不过的。”大海哥道。   “我自有主张,你们只要说帮不帮我就行。”陈子锟依旧镇定自若。   “锟子,你说怎么办吧,我豁出命来也要把杏儿救出来。”宝庆第一个响应道。   小顺子也咬牙启齿道:“和他们拼了!”   赵大海皱眉道:“马家是龙潭虎穴,咱们几个去了根本不顶事,其实我已经想好了,请我师父出马,他老人家的面子,马老太爷不会不给。”   陈子锟道:“大海哥,我不是要和他们玩命,我有分寸,你相信我就行。”   赵大海在世面上也混过十几年,看人的眼力绝对不差,陈子锟这幅淡定的样子可不像是装出来的,没有金刚钻不揽次瓷器活儿,这兄弟许是关外见过大场面的。   想到这里,赵大海也不再坚持,道:“你说怎么办,我们配合你。”   陈子锟说:“马家势大,又有买卖契约,这官司不好打,但也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宝庆,你去找你爹,请薛巡长出面过问一下,小顺子,回头你带果儿把陈三皮抓来,他要是不听招呼,就往死里揍,大海哥,您还按照原来的计划行事,咱们最好是不动刀兵把这件事解决了,实在不行才动武。”   三人都点头。   陈子锟又说:“咱们把家里的灯油都集中起来,找个带盖的琉璃瓶装上。”   “你这是……”大海哥欲言又止,一挑大拇指,“锟子,你狠!”   几家的煤油灯都倒空了,凑出满满一酒瓶的煤油来,陈子锟找块破布把瓶口堵上带在身上,腰带杀的紧紧地,问清楚了马家的地址,昂然出了大杂院,径直去了。   ……   马家老太爷大号叫做马世海,快七十岁的人了依然是腰板笔直,声如洪钟,今天马府双喜临门,不但是老太爷六十八大寿,还是新小妾过门的好日子。   马世海穿着崭新的黑色团花缎子马褂,新瓜皮帽上镶着一枚水头极好的翡翠帽正,精神抖擞站在大门口迎客,本来他是寿星,不用亲自站在大门口的,但这回来的是老五的上司,京师警察厅的李警正,马老太爷从前清时期就明白一个道理,不管这世道怎么变,巴结好手里握着枪杆子的人,准没错。   天灰蒙蒙的,飘下来几颗雪粒来,院子里的堂会正咿咿呀呀的唱着,回头看看自家涂着红油漆的广亮大门,心中不免一阵得意,这所房子是他从一个落魄的宗室镇国将军手里买的,五进带跨院的大宅门,那叫一个气派,这要是在前清时期,没有品级的人还不许住呢,还是民国好啊……   雪花越来越密了,三姨太拿着狐裘大氅从里面出来,细心地披在马世海肩头,老头子披上狐裘,咳嗽了几声。   “老爷,进去等着吧,李警正那么忙,不定啥时候来呢。”三姨太劝道,撑开一把油纸伞遮在老爷头顶。   “妇道人家,你懂什么!”马世海斥责道。   远处汽车的灯柱刺破了黑暗,密集的雪粒在灯光下无所遁形,一辆黑色福特轿车停在马府门口,司机下车打开了车门,一个穿黑色呢子警服的中年人下了车,拽了拽警服的下摆,忽然看见站在门口的马老太爷,赶紧上前几步,惊呼道:“老人家,这怎么敢当,折杀晚辈了。”   马世海笑道:“哪里哪里,老朽有失远迎,还请李大人海涵。”   李警正笑道:“老寿星说笑了,来人啊,把我的贺礼拿来。”   勤务兵端着一个漆器盘子过来,上面盖着红绒布,李警正扯下红绒布,露出里面摞的整整齐齐的大洋来,足有上百枚。   “李大人肯光临寒舍,老朽就已经感激不尽了,怎么还拿这么厚的礼,让我怎么受得起。”   “受得起,受得起,我和老五是好兄弟,老人家就和我的长辈一样的。”李警正笑嘻嘻的搀起马世海的胳膊,一起进了宅门,老五安排的守门警察一并脚跟,大喊道:“敬礼!”   李警正的到来使得寿宴达到了一个新的高潮,今天到场的朋友可谓三教九流俱全,开酒楼赌场大烟馆的,说书卖艺耍把式的都有,但更多的却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青皮混混们,五进的院子都摆满了酒席,四个碟子八个碗,鸡鸭鱼肉老白干,敞开了管够,马老太爷不图别的,就图一喜庆。   院子里人声鼎沸,划拳的声音此起彼伏,李警正被请进了正房客厅,这里的席面和外面不同,是东兴楼的厨子做的,八个大洋一桌席,可谓昂贵之极,五个兄弟环坐一周,老二老三老四都穿着簇新的缎子马褂,老五穿黑色警服扎武装带,腰上挂着盒子炮,老六最斯文,穿一身洋服,花呢子西装配领带,梳着油亮的分头。   李警正看到中堂上贴着的大大的寿字,打趣道:“应该再贴一张双喜才是。”   马世海本来就不是什么斯文人,见李警正开玩笑,也笑道:“老二这个败家子,买了个妾给老朽暖脚,快七十的人了还纳妾,让李大人笑话了。”   李警正读过几本书,肚里略有墨水,笑道:“这叫一树梨花压海棠,马老太爷宝刀不老啊。”   围坐在大圆桌旁的马家五个儿子都笑了起来,老四撇嘴道:“二哥买的丫头成色不行,爹,我瞄上一个天桥卖艺的妞儿,那身段绝对没治了,赶明买回来给您尝尝鲜。”   马老二反驳道:“得了吧,跑江湖的破烂货咱爹才不稀罕,你自个儿留着吧,咱爹喜欢的是没开封的黄花大闺女。”   马世海沉下脸,佯怒道:“放肆,客人还在这。”   李警正哈哈大笑:“两兄弟都是性情中人,我喜欢。”   一片笑声,其乐融融。   ……   后宅一间房子里,杏儿被五花大绑丢在床上,嘴里塞着布团,头上盖了一块带流苏的红布,两个粗壮的老妈子坐在旁边一边嗑瓜子一边闲聊着。   “这丫头挺烈性的,还想寻死来着。”   “落到老爷手里,再烈性的女娃娃早晚也得服服帖帖的。”   红盖头内,杏儿眼中流出两道泪水。   ……   陈子锟来到马宅外的时候,雪已经下得很大了,他抖掉帽子和皮袄上的雪粒,堂而皇之的走进了大门,把门的警察并没有管他,马家五兄弟结交满天下,谁能认得过来。   进了大门,面前摆着一张方桌,上面铺着红布,两个帐房模样的人坐在那里拨弄着算盘,写写画画的,看样子是收礼金的地方,陈子锟冲他俩一拱手:“我是二爷的朋友。”然后就大摇大摆的进去了。   帐房眼睁睁看着他进去,骂道:“二爷的朋友真不讲究,来吃白食啊。”   不过他们也没阻拦陈子锟,因为马老太爷说过,今天就图个热闹,图个喜庆,有送一百块钱的不嫌多,送两大枚的不嫌少,就算是一个子儿没有的,磕一个头也算数。   陈子锟就这样光明正大的进了马家,外面跨院里摆满了酒席,足有几十桌,他一屁股坐在就近一张酒桌旁,拍了身边人一巴掌:“老伙计,有日子没见了,咱哥俩走一个。”也不管人家错愕的目光,拿起酒碗就往嘴里倒,一碗酒有半碗都洒在了衣服上。   人家以为他喝醉了,自然不和他计较,他就这样装着酒醉找茅房,跌跌撞撞的在马家宅子里到处乱走,暗中却把地形牢记在心里。   北京的四合院布局规整,尊卑有序、贵贱有分,一家之主所住的位置是固定的,今天马宅客人多,鱼龙混杂,浑水好摸鱼,陈子锟轻而易举的混到了第四进院子门口,在这里却被人拦住了。   “这位爷,这里边是招待贵客的地方,您外边请。”一个下人客客气气地说道。   “我找二爷有点事。”陈子锟假装酒醉,欺身上前,一记手刀砍在下人脖子上,将其打晕在地,拖到暗处藏好,直奔正房就去了。   马世海、李警正等人正在把酒言欢,忽然房门大开,风卷着雪粒刮了进来,红蜡烛的火苗都晃了几晃,一个高大的人影出现在门口。   第十八章 单刀赴会   暖和的堂屋里忽然进了冷风,所有人都不禁打了个寒颤,但让他们更心惊的是站在门口的不速之客。   这家伙个头真高,用西洋人的量法,得有六英尺还猛点,黑黄色的狗皮帽子,毛有三寸多长,身上是光板羊皮袄,腰里扎着大带,杀的紧紧地,显出细腰乍背来,格外的精神,下面一条黄呢子马裤,皮头鞋,看的屋里人心头一震!   这可不是一般北京爷们的打扮,只有关外汉子才戴这种狗皮帽子,黄呢子马裤更不是平头老百姓能穿的,谁都知道,那是军官配马靴的服装,这一身混搭穿出来,透露出来的身份只有一个,那就是关外来的胡子。   胡子就是土匪,关外可不太平,老毛子、小日本打来打去,地面上土匪横行,盛产枪法好、胆量大的好汉,可那都是在山海关以北的事情啊,怎么就跑到我老马家的府上来了呢。   “各位好,兄弟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关东大侠驾下双枪快腿小白龙是也,大伙儿别怕,兄弟是来拜寿的,那个穿警服的哥们,手放到桌子上来,别摸枪,误会了就不好了。”   这番话一说,屋里每个人都噤若寒蝉,只剩下白铜炉子里炭哔哔剥剥燃烧的声音。   马老五本来想去摸枪的,可是听来人这么一说,赶紧放到了桌上,他深知这些关外胡子的厉害,打枪不用瞄准的,说打你左眼就不打右眼,那都是用子弹喂出来的百发百中的本事,自己这点小能耐欺负毛贼还行,在胡子面前就不敢显摆了,搞不好先拿自己开胡,弄个一枪爆头那就吃什么都不香了。   还是马老太爷沉得住气,他这辈子见的太多了,八国联军、义和团、袁世凯的北洋军,张勋的辫子兵,光皇帝他就经过五个,咸丰爷、同治爷、光绪爷、宣统皇帝、外带一个洪宪皇帝,他什么没见过,一个关外来的小土匪在马老爷子面前就像玩横的,门都没有!   老爷子干咳一声站了起来,手里还端着一杯酒,手腕纹丝不动,那叫一个淡定。   “英雄,既然来了就是客,坐下来喝杯酒吧,王妈,拿副招呼来。”老头的气度和胆略让每个人都为之折服,心也稍微安了一些。   佣人搬了一张椅子过来,奉上筷子勺子酒杯骨碟,陈子锟也不含糊,坐下来拿起酒杯自己倒满:“马老太爷,祝您老年年有今日,我先干为敬。”   滋溜一声,酒下肚了,拿起银头乌木筷子,捡那大块肉可劲的招呼,大家看的是面面相觑,心说这土匪是饿死鬼转世吧。   陈子锟才不管那个,他今天溜溜的香山跑了个来回,腿都快累断了,一天水米没沾牙,再不垫点肚子,别说打架了,就是跑都跑不动。   趁着土匪埋头吃饭的空儿,马老太爷示意佣人出去喊援兵,看着王妈出去,众人心中大定,李警正觉得这个场合,自己作为京城地面上的执法官,不说两句场面上的话似乎说不过去,于是便掏出一包三炮台香烟来,矜持的问道:“英雄,抽烟么?”   “抽,怎么不抽。”陈子锟一把将整盒香烟都拿了过来,他还挺有规矩,先给马世海上了一支,然后给在座的每个人都上了一支,最后才轮到自己,摸摸身上,自言自语道:“没带洋火。”   李警正刚要拿出自己的洋火,却见那位胡子径直起身走到屋子中央的白铜炉子旁,拿开炖在上面的白铁壶,在众目睽睽之下,居然将一只手伸进了熊熊燃烧的炉膛,就这样硬生生拿了一块火红的炭出来。   “来,老爷子,我给您点上。”陈子锟面色不改,捏着炭火直递到马老太爷面前,每个人都闻到了皮肉被烧焦的味道,脸色不免大变。   马世海心中暗暗忧虑,这一套玩意并不稀罕,天津卫的那些混混们玩起来比这个还狠,但他们也只敢自虐而已,眼前这位好汉的路数他承认自己看不懂了,只好就着炭火点着了烟。   陈子锟继续拿着炭火给每个人点烟,炭火烧的他的手掌滋滋直响,但他居然脸上还带着笑,这家伙还是人么!   点了一圈下来,最后陈子锟才给自己点上,手里却依然捏着那块炭火,嘀咕道:“兄弟我口重,今天的菜不大够味啊。”   说着把炭火丢进嘴里,竟然大嚼起来。   所有人都看的毛骨悚然,屋里就听见他卡啪卡啪嚼炭的声音,最后居然用一口酒送了下去。   其实此刻陈子锟心中也没底,单刀赴会的买卖他还是头一回,以前光听绺子里那些大哥们讲过类似的段子,今天他是依葫芦画瓢卖弄了一回,用手抓炭火那是正儿八经不带一点虚的,在座的都是京城成名的混混,在他们眼前玩天桥那套骗人的把式是肯定不行的。   手烫的火辣辣的疼,但脸上还要装着无所谓的样子,实在是一种煎熬,不过事到如今也只有这么一条路可走,要不亮这一手把他们镇住,怕是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马家恶名在外,五个兄弟如狼似虎,打手保镖不下数十人,陈子锟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就算是救出了杏儿,招惹了马家这辈子也别想太平,所以只能智取不能强攻。   他低头猛吃菜,猛喝酒,倒把马家老少搞得不知所措,马世海脸上阴晴不定的,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英雄,既然你有这个心意,我姓马的也不含糊,来人啊,给英雄拿份盘缠来。”   佣人端来一个托盘,里面是三十块银元,一叠中国银行的钞票,起码有百十块钱之多,这么多钱打发一个土匪,应该是绰绰有余。   可那位双枪快腿小白龙居然连看都不看一眼,继续大吃大喝,马世海脸上阴郁之色更重,冲老五使了个眼色。   “小子,你想怎么着,有什么道道就划出来,少他妈唬人!你当我马老五是吓大的么!”老五一拍桌子,酒杯筷子都跟着震了一震,他忽地站起,单腿踩着椅子,右手搁在了盒子炮的木匣子上,两只眼睛恶狠狠盯着陈子锟。   陈子锟正在撕咬一只鸡腿,吃的不亦乐乎,根本不搭理马老五,把鸡腿啃干净之后,两只手在皮袄上擦了擦,平静的说:“我初到宝地,未曾到府拜访,是我的不对,可府上也犯不着把我没过门的媳妇给绑了,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这口气我要是能咽得下,还他妈的是男人么!”   最后这句话他突然发威,声音宛如炸雷一般,蒲扇大的巴掌在桌上一拍,所有的杯盘碗筷都跟着一震,就连马世海面前的大白瓷酒杯里的酒水都洒了出来。   马老五一哆嗦,差点掏枪,手都伸到一半了,硬是被陈子锟眼里散发的凶光吓了回去。   马世海终于明白是怎么一档子事了,他这个恼啊,老二办事太不牢靠了,买个大闺女都能买出这么多事端来,惹谁不好,偏偏惹上个大土匪。   不过他更恼怒的是,这个外乡人居然敢在自家地头上撒野,土匪怎么了,老子我见的多了,老子跟八国联军开兵见仗的时候,你小子还不知道在哪儿和泥玩呢,别管是哪路的豪杰,到了北京城的地面上,是龙得给我盘着,是虎得给我卧着。   本来他以为对方只是来打个秋风,最多讨百十块钱就滚蛋,如果是那样,马家也犯不上惹麻烦,毕竟是冤家宜解不宜结,可对方居然上门索讨自己刚娶的妾,那就是蹬鼻子上脸了,马世海活了快七十岁,要的就是一个面子,这要是在寿宴上被人把新媳妇给抢了去,那以后姓马的就不要在北京地面上混了,丢不起那个人!   想到这里,老头子缓缓站了起来,喝问自己的二儿子:“老二,爹是怎么教你的,怎么干起欺男霸女那一套来了?”   父子连心,马老二当然知道爹爹话里什么意思,他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张卖身契道:“爹,您可冤枉死我了,白纸黑字红手印,这丫头是我从她爹陈三皮那里买来的,这官司就算打到大理寺咱也占着理啊。”   马世海满意的扫了二儿子一眼,道:“英雄,你也听见了,我们家向来不做那种事情,至于你说是你没过门的媳妇,可否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这话倒把陈子锟问住了,他说杏儿是自己未过门的媳妇,只不过想在道理上压别人一头,没成想反而给自己下了套,人家是买卖人口的契约,自己可拿不出婚书来。   “哈哈哈”陈子锟仰天大笑,仿佛听到了最可笑的事情,笑得马家一伙人莫名其妙。   笑声戛然而止,陈子锟冷冷道:“他妈了个巴子,你当我双枪快腿小白龙是吃斋念佛的良民么,要是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他妈还坐在这里和你们废话?早把贵府一把火烧了!老子和杏儿两情相悦,正要带她去关外享福,陈三皮是什么狗东西,也有资格卖女儿?,老子不喜欢废话,就问你们一句,是交人,还是不交!”   马世海看看窗外人影晃动,知道援兵到了,底气大增,冷冷道:“不交又如何?”   第十九章 正义的牛仔   陈子锟从进马家起,就没想过和平解决这件事,马家是地方一霸,绝非善类,要拿得住他们,就得比他们还狠,还光棍才行!   马老太爷刚把狠话抖出来,陈子锟也冷笑道:“不交人,大家就都别想好过!”   “砰!”马世海把酒杯狠狠往地上一掼,描着寿桃图案的白瓷酒杯化作了无数碎片。   他这是摔杯为号,埋伏在外面的打手保镖帮闲们立刻一拥而入。   陈子锟早有准备,一跃而起,他不抓别人,一把揪住了马家的贵客李警正,马老五迅速掏枪,陈子锟手中的银头乌木筷子飞出,正砸在他手腕上,疼的他哎哟一声。   李警正是行伍出身,早年在九门提督衙门当差,后来大清朝办新式巡警,调他去了内外城巡警总厅,民国以后,巡警总厅改成京师警察厅,人还是那些人,衙门还是那个衙门,李警正从警佐升成了警正,身手却不如以前利索了,腰上也放了肥膘。   被陈子锟一把揪住,李警正下意识的想去掏枪,他武装带上别着一把比利时进口的花口撸子,红褐色的牛皮枪套,上面还插着六颗黄橙橙的子弹,平时吓唬人挺好使,没成想今天成了吓唬自己的玩意。   陈子锟手比他快多了,一把就将花口撸子从枪套里抽了出来,顺手在腰带上一擦就上了膛,抬手两枪,吓得众人魂飞魄散,再看厅堂之上两支大红蜡烛的火苗已经被打灭了!   这是何等的神枪!谁也不敢靠前。   陈子锟拿枪的手绕过李警正的脖子,瞄着众人,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了玻璃瓶来,一口咬掉瓶口塞着的破布,哗啦啦把里面的液体浇在了李警正的头上、身上。   一股强烈的煤油味!   这小子居然拿煤油淋李警正,他疯了不是!   陈子锟可没疯,他早就看准了屋里的形势,马家老太爷是个老青皮,见多识广,怕是唬不住他,马家五个小子分量也都不足,想来想去还是这位领子上带星星的高级警官适合下手,他是当官的,肯定怕死,他是客人,马家人投鼠忌器,肯定不敢乱来。   浇完了煤油,陈子锟丢了瓶子,又掏出一根火柴来,松木杆的日本造红头洋火,随便找个地方一擦就着啊,李警正吓得脸色都变白了,好端端的来贺寿,怎么就被人绑了呢。   “英雄,有话好说,好说啊!”他努力镇定着情绪,可是煤油从头发上滴下来,让他无论如何也镇定不下来。   这要是一点着,自己可就变火人了,就算把人丢进水缸里都救不活,草他妈的,马家这是办的什么事,纳妾就纳妾,你招惹土匪干什么,招惹了就招惹了,你他妈的还要激怒他,最后摊着老子我倒霉,这叫怎么一回事?   李警正心里一通骂,马老太爷何尝不在骂,六十八的大寿,本来多喜庆的一件事啊,被一个活土匪搅得乱七八糟,如今又把李警正给绑了,还他妈浇了煤油,这是要点天灯啊。   老实说,马世海长这么大被怕过谁,四九城里再横的主儿,到了马爷这里也得和和气气的,混江湖图的什么,一个是脸面,一个是实惠,可眼前这位小爷,完全颠覆了马世海几十年的生活经验,单枪匹马,就带着一瓶子煤油,就敢闯进城南一霸马家的寿堂指名道姓的讨要主人新纳的小妾,一言不合就把堂堂京师警察厅的高级警官给绑了,还淋了煤油,抢了手枪,这不是混江湖,这是造反!   可马世海硬是一点招都没有,人家李警正是来给自己拜寿的,又是警察厅的红人,这要是在自己府上出了事,马家以后就别混了,这可比被人当众打脸抢走小妾还要严重。   混了一辈子的马老太爷,此时竟然没招了。   陈子锟要的就是这个场面,他大大咧咧的说:“这位大人,对不住您了,咱是讲道理的人,万不得已不会走这一步,您给评评理,马家抢了我的媳妇,还设下鸿门宴埋伏我,我没辙,只好请您当个挡箭牌了,要不这样,等事情解决了,我再登门向您谢罪,或者您给马老太爷说个情,把我媳妇放了?”   李警正气的鼻子都歪了,这都什么歪理啊,他强忍着惊恐和愤怒,对马世海说:“老爷子,听我一句劝,退一步海阔天空,咱不和他一般计较。”   马世海脸上阴云密布,手里一对铁胆转动的极快,此时屋子里,院子里已经满满当当都是人,手里都拎着家伙严阵以待,只要他一声令下,就能把贼人砍成肉泥,可是这个令他不敢下,也不能下。   那土匪手里可拿着枪呢,枪法更是要命的准,真开打了肯定先拿马家老少开刀,难道真为了一个小妾,就闹到寿宴上横死几口人才罢休么。   罢罢罢,权且忍了这一回,马世海一挥手:“来人,去把那个小贱人领来!”   几个手下应声去了,可到了后宅,却发现后宅里也是闹得不可开交,一身红妆的新娘子满身满脸都是血,发疯一般挥舞着剪刀,一群老妈子拉都拉不住。   “这事闹的,老爷子今天犯灾星啊。”几个手下对视一眼,发出由衷的感慨。   快过年了,到处都是放鞭放炮的,马家深宅大院,里面放两枪也没人注意,一个颀长的黑影悄悄接近了马家的后墙,蹭蹭两下就上了墙,动作利落的像只猫,在墙上看了几眼,掏出两个肉包子丢下去,两只看家护院的狗扑上去大吃包子,全然不顾墙上的黑影飘然而下。   ……   陈子锟在马宅大闹天宫之时,赵大海他们也在紧急行动着,宝庆先跑到前门警所找到了父亲,向他求救。   薛巡长虽然被人称作巡长,但那是客气话,其实只是最末等的巡警而已,自己还要听人调遣,又怎么能帮上忙。   “马老五是警佐,他家门口平日里都有两个三等巡警守门,爹不是不帮,是实在帮不了啊。”薛巡长叹气道,他何尝不心疼杏儿这丫头,他何尝不知道儿子喜欢杏儿,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是当巡警的,事情见得多,深深明白这个道理。   见爹帮不上忙,宝庆一跺脚出了门,正遇到小顺子和果儿。   “到处都找过了,烟馆、赌坊、酒缸,哪儿都见不到陈三皮的影子。”小顺子气喘吁吁地说。   宝庆一拳砸在树上,恨道:“他肯定是拿了钱藏起来了。”   正说着,赵大海急匆匆过来了,众人问他:“大海哥,您师父来了么?”   谁都知道,赵大海自幼学拳,师从鹰爪功传人,京城名镖师赵僻尘,他老人家早年走的是北京到库伦的镖,十几年从未失过手,后来随着电报铁路邮政的兴起,镖局的生意一落千丈,赵镖师就歇业在家带起了徒弟,他的字号在北京城也算响当当的,但凡混江湖的都得给一份面子。   众人殷切的望着赵大海,可是他却摇摇头说:“不巧,师父去保定走亲戚了。”   “这怎么办!”宝庆急的团团转,忽然捡起地上一块碎砖头,“我和他们拼了!”   “我有办法!”一直没说话的果儿忽然说道。   果儿今年十四岁,是他姐姐带大的,和杏儿感情很深,他打小就聪明,连私塾先生都夸他是文曲星下凡,后来家里没钱供他读书,才送去杂货铺当了个小力笨,又因为不够勤快被退了回来。   “咋办,你说。”宝庆眼巴巴的问道。   “跟我走!”果儿拔腿便走,众人在后面紧随,一路来到宣武门内的花旗诊所,此时天色还不算太晚,诊所尚未关门,果儿推门就进,在诊室地上跪下,冲穿着白大褂的洋人医生砰砰的磕头。   “你妈妈怎么了?”斯坦利博士认识果儿,知道他是自己一个病人的儿子,难道说那个手术患者的病况有了突变?   “不是我娘,是我姐,求洋大人救救我姐姐!”果儿继续磕头如捣蒜,他可不是来虚的,每一下都磕的极响,坚硬的地砖上血迹斑斑。   “你姐姐?她怎么了!”斯坦利医生一把抓住果儿,不让他继续磕头,这个男孩子的姐姐叫杏儿,斯坦利医生很有印象,那是一个美丽温柔的大辫子姑娘,透着东方女孩的羞涩与善良。   “我姐姐被爸爸卖给一个七十岁的老头子做小老婆!我们没有办法,只有您才能救她!”   斯坦利医生顿时恼怒起来:“二十世纪还有人买卖人口,太荒唐了,走,带我去看看。”   说着他从抽屉里取出一把柯尔特左轮手枪,打开转轮检查了一下,六颗子弹一发不少,他又抓了一把子弹塞进兜里,把手枪插在了腰带上,回身从墙上摘下一顶牛仔帽卡在头上。   “老肖恩,这里虽然不是德克萨斯,但每一个正义的牛仔都不会容忍邪恶存在。”斯坦利医生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喃喃自语道。   第二十章 僵局   见洋人医生答应出面帮忙,大家都面露喜色,任凭马家势力再大,也大不过洋人,杏儿有救了!   众人随着斯坦利医生来到大门口,却发现雪下的更大了,马路上,屋檐上都积了一层雪,行人车马稀少,想找辆车都难。   “洋大人,您府上不是有一辆洋车么,我拉您去!”宝庆自告奋勇。   一行人冒雪上路,直奔马家大院而去,宝庆惦记着杏儿的安危,脚底下像是踩着风火轮一般,拉着洋车飞一般狂奔,赵大海、小顺子和果儿在后面紧追不舍,路上的行人都诧异的看着他们,能在大雪天把洋车拉的如此飞快,到底是洋人家的车夫啊。   先前下的雪粒在地上结了一层冰,又硬又滑,宝庆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前栽去,车把卡啪一声折断了,紧随其后的赵大海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差点甩出车厢的斯坦利医生。   宝庆懊丧的爬起来,看着洋车把白森森的断茬口,眼泪都快急出来了,他一跺脚,蹲下来说:“洋大人,我背您!”   斯坦利医生也不矫情,真就趴在了宝庆宽厚的后背上,赵大海和小顺子在后面托着,继续冒雪疾奔。   ……   马家大院,对峙还在继续,陈子锟大马金刀的坐在太师椅上,没事人一般自斟自饮,专拣猪头肉、鸡大腿猛吃,李警正战战兢兢坐在一旁,头发上还在往下滴着煤油。   “大家都动筷子啊,一会儿就凉了。”陈子锟还挥舞着筷子招呼别人,打手们已经全部退了出去,大圆桌旁坐的依然是马家老少们。   手枪就搁在圆桌上,但没人敢动。   马老二已经认出这家伙就是在天桥差点把自己一刀攮死的那个愣头青,马老三也认出这小子在火车站跟自己叫过板,两人心中都是同一个念头:不是冤家不聚头,这他妈的就是命!   马世海半闭着眼睛,心里在迅速盘算着,好汉不吃眼前亏,今天是自己大寿的日子,无论如何不能有血光之灾,对方不就是要人么,给他就是,北京城就这么大,还怕他跑了不成。   他朝六儿子使了个眼色,老六是洋学生,六个兄弟中最聪明,最能随机应变的就是他,父子连心,不用当爹的交代,他就明白了。   “英雄,我告个假,上茅房。”老六站起来,点头哈腰,客客气气道。   “请便。”陈子锟头也不抬的说。   老六起身出去了,没往茅房去,出前院急吼吼道:“备车,去警察厅!”   对付这号土匪,必须请武装巡警出马才行。   杏儿终于被带来了,身上的大红袄撕的一条条的,脸上一道血口子触目惊心,直划到脖子上,两个老妈子一左一右抓着她的手,硬是拖到客厅上来的。   看到陈子锟坐在酒桌上,犹自挣扎的杏儿忽然停止了动作,她知道,陈大个来救自己了。   “脸上的伤怎么回事?”陈子锟的声音虽然不大,但眉毛已经竖了起来。   “说,脸上的伤怎么回事?”马世海也跟着问道。   两个老妈子吓得赶紧跪下:“老爷,不关我们的事,新娘子要解手,我们刚给她松了绑,她就抢了个剪刀要寻短见,脸也划伤了。”   马世海心中暗惊,这丫头倒是个烈性女子,老二办事真是不牢靠啊。   “哦,既然是自己划伤的,那就罢了。”马世海道。   “放屁!”陈子锟把筷子重重一放,怒骂道:“不是你们抢人,能寻短见么!姓马的,你要不给我一个交代,今天谁也别想好!”   马世海心说你小子蹬鼻子上脸啊,但嘴上却道:“是是是,是咱们的不对,来人啊,给姑娘拿点看伤的钱。”   又是一个托盘送上来,里面是二百块大洋,码的整整齐齐,银光闪闪。   陈子锟暗道你个老狐狸,二百块银洋足有十四五斤,虽然不算太重,但揣在身上肯定影响闪转腾挪,马老爷子心机真重啊。   “谁要你的臭钱!”杏儿怒喝道。   “对,这点钱你打发要饭的呢!这笔帐咱们留着慢慢算。”陈子锟抓起手枪,拉着李警正起来:“大人,麻烦你送我们一程。”   又对杏儿说:“待会跟紧我。”   杏儿咬着嘴唇一点头。   出了屋门,院子里已经点起了十几支灯笼,照的四下里一片通明,持刀拿棍的泼皮们站的满满当当,看到有人出来,顿时聒噪起来。   “都让开,让开。”马老二这会儿又神气活现起来,大声呵斥着,暗里却朝自己的一个心腹手下递了个眼色。   二爷经常在天桥一带厮混,也认识几个手上带点工夫的伙计,有一个号称铁弹强七的家伙,从小就玩弹弓,三十步以内的飞鸟,百发百中,他用的弹弓很讲究,天然生成的核桃木树杈子加洋车的胶皮内胆做成,弹丸并非真的铁弹,而是用一种陶土捏成,在太阳下暴晒七天,硬的和铁弹一般,打人效果极佳。   强七早就按耐不住想在马老爷子面前露一手了,看到二爷给自己使眼色,立刻掏出弹弓,装入一枚泥丸,把弹弓拉满了,瞄准了贼人拿枪的手。   因为是躲在暗处,陈子锟并没有注意到强七,但是趴在屋檐上的一个黑影却将下面的情形看的清清楚楚,强七刚要发射之时,那黑影一抬手,寒光脱手而出,强七发出一声惨呼,捂着手腕乱蹦不已。   众人急忙相救,发现强七手腕上嵌着一枚边缘打磨的极其锋利的铜钱。   “金钱镖!”有识货的人失声喊道。   他们慌忙抬头看去,又哪里能找到人。   马老太爷是又气又惊,他气的是居然有人不听号令擅自行动,惊的是土匪还有同伙。   金钱镖是暗器的一种,和飞蝗石、袖箭、飞刀一样,以手掷出伤人,江湖上擅长玩这个的人很多,但能玩到出神入化之人可不多,怪不得这土匪如此镇定,原来有高人压阵。   陈子锟也是一惊,看情况似乎是有人想暗算自己,但却被人以暗器阻止了,大杂院那些兄弟可没这个本事,难道说今夜还有别人也来闯马家?   “哈哈哈,想玩阴的,瞎了你的狗眼,谁敢再动,我兄弟就不客气了,直接取他性命!”陈子锟顺水推舟,把神秘人认作自己的同伙,恐吓马家人道。   屋檐上那个黑影暗啐了一口,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嘀咕道:“哼,谁是你的兄弟。”   这回马家人彻底没招了,在马老太爷的呵斥声中,乖乖让出一条路来,陈子锟挟持着李警正,慢慢向大门走去,杏儿紧紧抓着他的衣襟跟在后面,雪花漫天飞舞,马家大院里人满为患,却是鸦雀无声,能清楚的听见脚踩在积雪上吱吱呀呀的声音。   终于来到马宅门口,马世海一摆手,下人上前把两扇红漆大门打开,忽然外面几十道手电光照进来,紧接着是一片拉枪栓的声音,数十名武装警察端着步枪,已经把马宅团团围住。   “妈了个巴子的,今天这排场整大了。”陈子锟用花口撸子的枪管顶了顶自己的狗皮帽子,又捅了捅李警正:“大人,您该说句话了。”   李警正有气无力的喊道:“弟兄们,别开枪,是我。”   对面传来一个粗犷的声音:“老李,你这是咋回事?枪也让人给下了,你放心,有兄弟我在,绝对不能放走了歹人。”   李警正暗暗叫苦,这叫一个寸劲,来的是自己的死对头许国栋,两人官衔一样,资历也差不多,明争暗斗十几年了,大仇小恨不计其数,今天犯到他手里,不死也得死了。   “老许,让你的人撤了,兄弟承你的情,咱们有啥话以后慢慢说。”李警正喊道,心中却道,赶明我找个机会,一定弄死你丫的。   许国栋阴阳怪气回答道:“那不行啊,老李,捕盗安民是咱们当巡警的职责所在,放走了贼人,谁负得起这个责任?”   马世海在一旁急的团团转,心说你们俩斗法,别牵扯我们马家啊,忽然瞅见站在许国栋旁边的老六,不禁骂道平时就数你小子最机灵,怎么关键时刻就傻了呢,找谁也不能找许国栋啊。   局势一时间僵持住,陈子锟握枪的手汗津津的,他也没想到能闹到这个地步,不过转念一想,人死鸟朝天,不就是一条命么,大不了拼了,等会先把身边这个大官点了天灯,再弄死马家几口人当垫背的,怕个球啊!   “贼人,你速速缴械投降,要不然我就开枪了。”许国栋喊道。   “有种你就开枪!”陈子锟把李警正拉到身前当挡箭牌,扭头看了一眼杏儿,发现她竟然没有丝毫畏惧之色。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吼:“都住手!”   所有人扭头看去,只见几人匆匆而来,为首一人居然是个洋鬼子。   斯坦利医生没料到场面会如此火爆,不过几十条枪在经历过凡尔登绞肉机大战的他面前只是小儿科而已,他旁若无人的走过来,站在陈子锟面前,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小伙子,你相信我么?”   “我信。”陈子锟答道,他从这个洋人老头眼里看到一种让人放心的东西。   “很好,现在把枪给我。”斯坦利医生说。   陈子锟将花口撸子在手指上转了个圈,交到了医生手里。   斯坦利医生转身对巡警们大声道:“他是美国人,你们无权逮捕他。”   第二十一章 他是美国人   洋大人一句话,现场所有人都傻眼了,这厮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一副典型关外老客打扮,八竿子也和美国人打不过一起去啊。   许国栋心知肚明,洋人老头是故意找借口给这小子脱罪呢,是不是美国人他才不关心,他上心的是今天这个事情怎么才能最大限度的让李警正丢面子。   “这位先生,您说他是美国人,可有什么凭据么?”许国栋一摆手,让手下们收了枪,和和气气的问道。   “当然有,我就是凭据,他是我的儿子。”洋大人这句话更让所有人大跌眼镜。   李警正鼻子都气歪了,心说你把俺们都当三岁小孩哄啊,这土匪分明是正宗的中国人,哪里有混血的影子。   陈子锟心中也暗骂,老洋鬼子你这是趁机占老子的便宜啊,不过嘴上却装作气急败坏的嚷道:“爹,这事儿能告诉他们么!”   斯坦利医生暗赞这小子随机应变的能力真强,他一耸肩膀解释道:“他是我的养子维克托·斯坦利,庚子之乱的时候他的父母将他托付给,所以他是一个真正的美国人,不管他是否真的触犯了法律,你们中国警察都无权逮捕他。”   这下总算给了大家一个可以信服的理由,庚子之乱确实死了不少信教的二毛子,他们的孩子托付给洋人收养也是可行的。   许国栋说:“既然是美国人,咱们确实管不了,不过您儿子今天这事儿闹得够大,回去之后您还得严加管教才行。”   斯坦利医生道:“那是一定。”   正在此时,李警正手下的一帮人也赶到了,看到自己人到场,李警正胆气上来了,大吼道:“谁他妈也不许走,都给我带到警所去!”   他没法咽下这口气,被浇了煤油,下了手枪,大庭广众之下挟持了一路,这要是传出去,以后这张脸往哪里搁,洋人分明是故意为那土匪脱罪,什么狗屁美国人,他要是能拿出美国护照来,老子李字倒过来写!   听到长官下令,李警正手底下的巡警们立刻将步枪的枪栓拉的哗啦啦响,斯坦利医生见状大怒,一把将李警正拽了过来,拔出腰间的柯尔特左轮手枪顶住他的脑袋说:“先生,你真的要和美利坚合众国为敌么!”   李警正刚出虎口,又入狼窝,吓得魂飞魄散,他连声道:“不敢不敢,我信了,他确实是您的儿子,一点都假不了。”   众警察也都纷纷点头,心说这爷俩的作派如出一辙,一言不合就掏枪,还真有可能是父子俩。   “那我们现在可以走了么?”斯坦利医生这才收了左轮,从容问道。   “可以,您请便。”李警正点头哈腰道,他倒是一点也不担心,这个洋人医生的诊所就在宣武门内,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既然他愿意出这个头,那马家小妾被劫走的案子找他要人就行。   可是陈子锟却出乎意料的说道:“不行,事儿没说清楚不能走!”   所有人再度大跌眼镜,赵大海、宝庆等人都急的暗暗跺脚,心说你怎么不知道见好就收呢,今天这个事你还嫌闹得不够大么?   只听陈子锟道:“既然巡警都来了,那咱们就说道说道,马家强抢民女,这个事儿怎么算?”   马世海一听就怒了,沉声道:“我马家从不做强取豪夺之事,这个女子,那是犬子花了二百大洋从她爹那里买来的,白纸黑字红手印,何来强抢民女之说。”   陈子锟冷笑道:“那怎么把大院砸了个乱七八糟,把人家姑娘的母亲、弟弟都打伤,这不是强抢又是什么!”   马老二凑怀里摸出契约嚷道:“大伙儿看清楚,她爹陈三皮按了手印的,这怎么能是强抢,我们马家可是遵纪守法的良民。”   马世海道:“大伙儿都看见了吧,天子脚下,首善之地,你不要血口喷人,你说强抢就强抢啊,谁能证明?”   忽然远处一声喊:“我能证明!”   众人闪开一条路来,只见一个老巡警拖着一个中年人过来,正是薛巡长和陈三皮。   来到人群中,陈三皮袖着手往地上一蹲,不敢抬头。   薛巡长道:“这个人是苦主的父亲,契约是真的,手印也是真的,不过二百块钱根本就没给!”   一片哗然,不给钱那不就是抢么,这马家办事也忒不厚道了。   马老太爷脸上挂不住了,儿子的德性他是知道的,弄个契约逼人家按了手印,钱却先欠着,这种事儿他不是第一回干了。   马老二强词夺理道:“你说没给钱就没给钱啊,老子分明给了的。”   薛巡长针锋相对道:“这契约上可有中人作保?”   马老二不响了,人口买卖是大事,必须要有中间人作保,他欺负陈三皮不懂,就省了这个手续,没想到却埋下了祸根。   事到如今,已经基本分明,马家强抢民女,陈子锟擅闯民宅,不过人家维克托陈是美国人,巡警不能抓,就只能先把马老二请到警所里去了。   一场闹剧终于收场,巡警们收队回去,马老二被李警正的人带走审问,谁都知道这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但能逼得他们做做样子,也是了不起的成功了。   斯坦利医生借着马宅门口的灯光,用纱布和药棉帮杏儿包扎了脸上的伤口,陈子锟冲马世海一抱拳:“马老爷,今天打扰了寿宴,改日再登门拜访。”   马世海这个憋屈啊,玩了一辈子鹰,最后让小家巧啄了眼,本来是好端端的六十八大寿外加洞房花烛夜,高朋满座,瑞雪添彩,对于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来说,这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可是硬生生被搅得一团糟,看吧,赶明儿马家丢人的事情就能传遍整个北京城。   但是此刻不能塌了面子,他也一拱手:“马某等着尊驾。”   一行人就这样大摇大摆去了,马老三凑上来问道:“爹,要不要派人跟过去把他们做了?”   马世海一脚踢在三儿子屁股上:“还嫌不够乱么!洋人也是你能惹的?动了洋人,东交民巷发兵过来,是你挡还是我挡?”   ……   终于回到了大杂院,邻居们都没睡,看到陈子锟他们带着杏儿安全回来,赵大海的爹高声叫了一声好,然后自发的掌声响了起来,杏儿娘从屋里跌跌撞撞冲出来,看到女儿脸上缠着纱布,顿时一愣,然后扑上去,娘俩抱头痛哭。   哭声凄惨无比,邻居大婶大姐们都跟着抹起了眼泪,陈子锟对斯坦利医生说:“我先办一件要紧的事情,然后咱们再谈。”   斯坦利医生做了个请便的手势,然后就听陈子锟吩咐道:“果儿,把你爹搀起来,架着他的胳膊。”   陈三皮从进院子起就蹲在角落里,此时被果儿搀扶起来,满脸的惊恐和惭愧,很是不知所措。   “小顺子,你在另一边架着陈大叔。”陈子锟微笑着说道。   小顺子和果儿一左一右把陈三皮架了起来,陈子锟找了块破布缠在拳头上,试试松紧度,走过来问道:“大叔,我说过什么话你忘了?”   “那啥,都是大叔的不是,看在杏儿的面子上……”陈三皮话还没说完,陈子锟重重一击勾拳已经掏在他的胃部。   陈三皮的身子佝偻的像个大虾,疼的他面色都变了,果儿和小顺子松开手,陈三皮慢慢蹲在了地上,大口呕吐着。   “这一拳让你长点记性,你是人,不是畜生,要有下次,我就不用拳头了,用这个。”陈子锟掏出刺刀来,嗖的一声扎在陈三皮身旁,“这是专杀畜生的刀!”   教训完了陈三皮,陈子锟走到斯坦利医生面前,单腿跪地道:“大夫高义,陈某钦佩之极,请受我一拜。”   斯坦利医生道:“除暴安良,是每一个正义的牛仔的分内之事。”   陈子锟纳闷道:“牛仔是什么?”   “牛仔是正义的使者,挎着柯尔特手枪在美国西部广阔的大地上纵情驰骋,遇见不平之事就拔枪相向,左轮枪就是审判官,六颗子弹是陪审员,我这样说,你能理解么?”   “明白,牛仔就是美国的侠客。”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宝庆走过来,双膝跪地道:“锟哥,大恩不言谢,你救了杏儿,我这辈子都念你的好,洋大人,多谢你仗义出手,我薛宝庆啥也没有,就剩两膀子力气,您要是不嫌弃,我给您拉一辈子车,分文不取!”   斯坦利医生说:“我正缺一个车夫,你明天就诊所上班吧。”   又对陈子锟说:“你明天也来一下诊所,我们去东交民巷办一些手续。”   陈子锟问道:“什么手续?”   斯坦利医生道:“他们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要调查你的身份,我虽然无法帮你办美国护照,但是可以在使馆登记备案,证实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我在大庭广众之下宣布你是我的养子,作为绅士是不可以撒谎的,怎么,难道你不愿意成为斯坦利家族的一员么?”   陈子锟道:“我是堂堂正正的中国人,这辈子是改不了啦,咱爷俩要是有缘,下辈子再当一家人吧。”   第二十二章 冰上芭蕾   这年头能和洋人攀上亲戚,那是求之不得的好事,陈子锟不卑不亢的婉言谢绝了斯坦利医生,更让大家对他肃然起敬。   “既然这样,我也不勉强,如果他们继续找你的麻烦,就到诊所来找我,我的名字是肖恩·斯坦利,你们可以叫我老肖恩,也可以叫我斯坦利博士,但是请不要叫我洋大人,因为不姓洋。”斯坦利幽默的话语赢得了一阵淳朴的笑声。   斯坦利医生告辞离开,薛巡长父子护送他回诊所,院子里的邻居们也各自回家睡觉,正当陈子锟走到屋门口的时候,一个沉甸甸的包袱从天而降,哗啦啦一阵乱响。   “谁!”陈子锟抬眼望去,只听见一阵悉悉索索的瓦片动静,好像是野猫在屋顶上经过。   捡起包袱一看,里面白花花一片全是大洋,他顿时想到马世海让人端给自己的那个托盘了。   “谢了,朋友!”陈子锟冲天空一抱拳朗声道。   进屋一点,不多不少,正好一百块现大洋,陈子锟点了二十块钱揣怀里,剩下的拿到杏儿家,往桌子上一放说:“这些钱留着过年用。”   杏儿娘说啥也不愿意收,陈子锟道:“干娘,您就别客气了,权当我存在您这儿的伙食费行不?”   这样一说,杏儿娘才高高兴兴的收下,而且并没有问这钱的来路,因为她相信陈子锟,绝不会干那些偷鸡摸狗的事情。   陈子锟走了,杏儿又嘤嘤的哭了起来,无端受了这么大的惊吓,怕是要有段日子才能缓过来。   杏儿娘抚摸着女儿的后背,柔声道:“没事,娘看过了,脸上划的不深,留疤也不会太显眼的。”   哪知道这样一说,杏儿哭的更伤心了。   女孩子家的心事谁也猜不透,杏儿娘只能叹口气,小心翼翼的把陈子锟送来的钱藏进了墙洞里,外面又用破布堵上,做这些的时候,果儿很有眼色的走到门口,监视着一个人住在外间屋的陈三皮。   挨了一顿揍的陈三皮格外的老实,缩在角落里动也不敢动,估计闹腾这一场后,他也能消停一段时间了。   ……   马宅,放在桌子上的二百块现大洋不翼而飞,让马世海再次爆发雷霆之怒,老妈子、佣人们跪了一地,谁也说不出钱是怎么丢的。   其实马世海心中明白,这钱应该是那个使金钱镖的飞贼趁屋里没人偷的,但他还是将下人们狠狠骂了一顿,借机发泄胸中恶气。   院子里,厅堂上,依旧是杯盘狼藉,好端端的寿宴搅了不说,还让北京四九城的爷们都看了笑话,马家的面子都丢到姥姥家去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用不着到明天,今晚的事情就得风靡全北京。   发了一通脾气,老二在老五的陪伴下回来了,快步走进客厅,坐下先端起茶碗灌了一口,拿袖子一抹嘴,发狠道:“这事儿不算完,他以为找了美国人当靠山就刀枪不入了,玩蛋去,李警正说了,明天找内务部和外交部的朋友,说啥都得把这事儿查个底朝天。”   老六接口道:“对,那小子要真是美国人,咱也就认了,一个假洋鬼子也跟这儿闹腾,这口气谁能咽下去,查,查他个水落石出!”   老三老四也跟着摩拳擦掌的起哄,说要是查出来不是真美国人,说啥都得把那小子揪出来剥皮挖眼,丢永定河里喂王八。   几个儿子吵吵嚷嚷,群情激奋,马世海却一言不发,起身道:“我累了,睡了。”   儿子们面面相觑:“爹这是咋的了?”   ……   天桥北面有条臭水沟叫龙须沟,沟边有些破砖烂瓦搭建的大杂院,一些混不下去的手艺人、卖力气的穷汉,还有外地来京耍把式走江湖的都住在这儿。   夜深了,雪越下越大,房顶上、马路上,积了厚厚的一层,连最嚣张的狗都躲在屋里不吭气了,一个黑色的身影顺着墙根疾奔着,如果留意她的身后,会发现积雪上的足迹很轻浅,一阵雪花飘过就掩盖住了。   谁也不会知道,这就是江湖上失传已久的踏雪无痕轻功。   黑影来到大杂院,蹑手蹑脚进了一扇门,刚来到床边准备躺下,听到一声咳嗽,吓得她一哆嗦。   “爹,你醒了?”黑影低声问道,声音婉转清脆如黄莺。   “你去哪儿了?”当爹的问道。   “没啥,出去转转,看雪。”   “看屁!身上叮叮咣咣的,起码揣了百十块钱,你当爹真老了么,这都看不出来?”   女儿不说话,捏着夜行衣的衣角,悄悄冲爹翻了翻白眼。   “跪下!”当爹的忽然发怒道。声音不高,但充满威严。   女儿一拧身子,跪了下去,但是嘴却撅了起来。   “爹是怎么教导你的,都忘了么?”   “没忘,饿死也不偷东西,可我这不叫偷,我这是劫富济贫,爹你是不知道,马家可坏了,昨天还想抢我来着,我……”   “还狡辩!偷东西就是偷东西,什么劫富济贫!给我跪着,不许起来!”   女儿不敢争辩了,直挺挺的跪在了地上,过了一会儿,竟然趴在椅子上睡着了,当爹的走过来,看到女儿嘴角挂着一丝清亮的口水,不禁怜惜的摇摇头,拿了一床被轻轻盖在了她身上。   ……   天亮了,雪也停了,陈子锟从床上爬起来,胡乱找了些东西填了肚子,直奔石驸马大街而去,一路上家家户户都在扫雪,孩子们兴奋的堆着雪人,打着雪仗,古都银装素裹,年的味道越来越浓了。   走到一半才突然想起来,北大已经放寒假了,而且洋车还放在学校,于是他先去了红楼,把洋车的车胎补好,这才拉着空车去了林宅。   看到陈子锟来到,张伯很是诧异,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陈子锟大大咧咧问道:“小姐呢?没出门吧。”   张伯道:“宅门的小姐当然是在家里,哪能随便出去抛头露面。”   “在家就好。”陈子锟拔腿就往垂花门走,根本不顾张伯在后面喊:“后宅你不能进,没这个规矩。”   张伯眼睁睁看着陈子锟进了二门,不由得感慨道:“拉车的没事就去找小姐,民国了也不能这样啊,真是世风日下。”   昨天林文静是和王月琪一起回家的,因为不是被自家车夫送回来的,所以挨了太太一顿骂,张伯和林妈也跟着添油加醋,说陈子锟这小子不老实,整天贼眉鼠眼的,家里用这样的人迟早要出事。   太太本来就不喜欢这个车夫,听了下人的汇报,更决定辞退这个车夫,不过这不是当务之急,马上就要过年了,太太要趁这段时间和京城权贵圈子拉上关系才行,所以一大早她就坐着汽车出门了,先生也去教育部上班,家里只剩下姐弟俩和林妈张伯。   陈子锟进了院子,正看到林文静在扫雪,赶忙抢了扫帚道:“我来。”一边扫着雪一边随口问道:“先生和太太都出去了?”   “嗯,爹去衙门了,米姨去东安市场买皮货了。”林文静答道。   陈子锟把扫帚一丢道:“咱们堆雪人吧。”   林文静眼睛一亮:“好啊。”   她冲屋里喊道:“文龙,出来堆雪人。”   弟弟穿的像个小皮球一般走到门口,迟疑道:“太冷了,姆妈不让我出门。”   陈子锟道:“男子汉大丈夫怕什么冷,你这么胆小,是不是女孩啊,是不是没有小鸡鸡啊?”   “你才没有小鸡鸡呢。”林文龙不服气了,也跑到院子里来,三个人一起铲雪、扫雪,堆雪人,玩的不亦乐乎。   林妈和张伯气的七窍生烟,但是无计可施。   “等太太回来,一定要把这个姓陈的赶走。”林妈气呼呼地说。   院子里的雪扫的干干净净,堆起了两个雪人,林文静拿来水桶和脸盆给雪人当帽子,脸上插了萝卜当鼻子,姐弟俩长期生活在南方,从没有这样酣畅淋漓的玩过雪,这回是过了瘾了。   听到胡同后面的吵闹声,陈子锟灵机一动,“咱们出去打雪仗吧。”   林文静还有些迟疑,林文龙却欢呼雀跃起来:“打雪仗咯,打雪仗咯。”   于是三人从后门溜了出去,和胡同里的孩子们玩起了打雪仗的游戏,虽然以寡敌众,但是这边有陈子锟这员大将在,胡同里的孩子们竟然占不到上风,林文静姐弟俩躲在陈子锟后面捏雪团,为他提供弹药,陈子锟身高臂长,砸的又准,野孩子们被他打得节节败退。   “打赢了,打赢了!”林文龙兴奋的直蹦,脸上红扑扑的,手也冻得发红,但林文静却知道,娇生惯养的弟弟从来都没这么开心过。   “陈大哥,还有什么好玩的,你带我去吧。”林文龙显然是意犹未尽。   陈子锟也不含糊:“走,去什刹海滑冰去。”   爹爹和后妈不在家,林文静胆子也大了起来,带着弟弟上了陈子锟的洋车,直奔什刹海去了。   什刹海的冰已经很厚了,穿着厚厚冬装的人们在冰上行走玩耍,陈子锟找了块木板,让林文龙坐在上面拉着他飞跑,跑了一圈后回来,手里多了两串冰糖葫芦。   姐弟俩吃着冰糖葫芦,欣赏着雪景,早把爹妈的嘱咐抛到了九霄云外。   “来,我拉你滑一圈。”陈子锟向林文静伸出了手。   “好!”林文静欣然答应,把没吃完的冰糖葫芦交给弟弟,牵着陈子锟的手在冰上滑了起来。   陈子锟身材高大,脚步扎实,林文静小巧玲珑的身子犹如燕子般翩翩飞舞,什刹海的冰面上,留下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   玩累了,陈子锟带着姐弟俩去找了个摊子,吃糖火烧,喝油面茶,林文龙看到卖冰糖葫芦的小贩经过,馋涎欲滴道:“我还想吃冰糖葫芦。”   陈子锟叫住卖冰糖葫芦的,掏了一块大洋给他,把整个插满冰糖葫芦的草把全买了下来。   林文龙幸福的简直要晕过去了,虽然妈妈很娇惯他,但也到不了这种夸张的地步,他现在只有一个感觉,爱死自家这个车夫了。   就这样溜溜玩到了天擦黑,陈子锟还准备请姐弟俩吃一顿东来顺的涮羊肉呢,可林文静已经隐隐有些担心了,说:“得赶紧回去了,要不然米姨知道要发脾气的。”   于是陈子锟拉着车把他们送回了林宅,刚进胡同口,林文静就知道大事不好,自家门前停着一辆黑色轿车,米姨回来了。   第二十三章 天才   林文静拉着弟弟的手提心吊胆进了二门,陈子锟还没把车收进门房,就听到内院里太太的怒吼声:“侬做啥事体去了!”   难怪太太发怒,天都黑了一双儿女还不回家,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再看到儿子扛着插满冰糖葫芦的草把子,像个卖零食的小贩一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她一把抢过儿子扛着的草把子,连同上面的冰糖葫芦全都扔到了地上,顺手把儿子嘴里的那一根也抢过来丢在地上用脚踩碎。   林文龙小嘴一扁就要哭,太太把他横抱起来照屁股就是狠狠的几下,其实抬得高,落得轻,打得并不是很重,但林文龙拿见过姆妈这么气急败坏的样子,又怕又委屈,又心疼冰糖葫芦,张嘴哇哇大哭起来,哭的急,差点背过气去。   “阿姨,是我带文龙出去了,您不要责罚他了。”林文静心疼弟弟,壮着胆子劝道。   太太冷哼了一声:“侬长本事了是吧,都能带弟弟满城白相了,侬晓不晓得京城有多不太平。”   林文静辩解道:“有陈叔陪着的。”   太太更生气了:“大户人家的小姐,整天和卖苦力的搅在一起,成何体统,侬给我跪下!”   林文静直挺挺的在客厅里跪下,太太把儿子抱进了卧室锁起来,拿了五角小洋给林妈说:“打发拉车的滚蛋。”   林妈颐指气使的出来,把钱往陈子锟面前一丢:“太太说了,明天你不用来了。”   陈子锟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林妈也不含糊,把五角钱揣进自己兜里回去了。   张伯摇头感慨道:“世风日下啊。”   过了半个钟头,先生回来了,看到大女儿跪在地上,便问太太发生了什么事,太太一五一十的把今天的事情叙述了一遍,先生笑道:“小孩子贪玩是正常的,算了,起来吧。”   太太心生怨恨,正要反驳,忽然卧室里传来呕欧的声音,慌忙进去一看,是儿子趴在床边呕吐不已。   “一定是冰糖葫芦吃坏了肚子!”太太怒道。   先生也皱起了眉头,对女儿说:“你也太不注意了,什么不卫生的东西都拿给阿弟吃,今天的晚饭你不用吃了,回房思过去。”   林文静低着头回到了西厢房,想到父亲对自己的态度,又想到死去的亲妈,不禁泪如雨下,正哭着呢,忽然有人敲了敲门,开门一看,地上摆着一个托盘,上面是半只黄灿灿的烤鸭,一碟白面饼。   这是谁送来的?林文静狐疑的左顾右盼,正房的窗户里倒映着父亲和米姨的影子,林妈也在大门口和张伯聊着天。   不管那么多了,先吃了再说,饥肠辘辘的林文静把托盘拿进屋,摆在书桌上吃了起来,烤鸭皮酥柔嫩,肥而不腻,她吃的满手是油,回想起今天雪中游玩的一幕幕情景,嘴角不禁浮起笑意来。   ……   给心上人送完烤鸭,陈子锟在石驸马大街上百无聊赖的溜达着,差事丢了他没觉得有啥大不了的,但以后再没有理由出入林宅可是个大麻烦。   以后想见林小姐,就得整天在林宅门口蹲着等才行啊,不过这样干等也不是办法,万一被人当成贼就不好了,咋办?陈子锟灵机一动,干脆买辆洋车,当个自由车夫,爱上哪儿蹲着都没人能管,还能拉着心上人到处跑,岂不两全其美。   可是买车的钱从哪儿出?天上掉下来的那一包大洋应该是属于杏儿家的,自己不好再动用,坑蒙拐骗自己不会,靠卖力气赚钱又太慢,对了,不是还有两个赌局么,赌注总共有七百多块钱呢,自己若是赢了赌局,就什么都不用愁了。   想到这里,他精神抖擞,按照辜鸿铭给自己的地址,直奔椿树胡同去了。   辜教授的府邸很好找,敲门进去,一个垂着辫子的粗壮男仆让他在门口稍等,通禀了老爷之后,让陈子锟进去了。   客厅里点着昏黄的油灯,辜鸿铭坐在太师椅上抽着旱烟,见陈子锟来到,指了指圆桌旁的凳子道:“坐。”   陈子锟坐下,静静等着辜鸿铭授课,半天不见动静,便问道:“教授,你不会把前几天说的事情忘了吧?”   辜鸿铭哈哈大笑:“没想到你还记得此事,我还当你不敢来呢,看来你是对拉丁文志在必得啊。”   陈子锟道:“我不是对拉丁文志在必得,是对那二百一十三块大洋志在必得,麻烦你赶紧开始教吧,我赶时间。”   辜鸿铭道:“你莫不是还要赶着去拉车?”   陈子锟道:“我下半场还要去刘师培先生那里学国文。”   辜鸿铭再次爽朗大笑,问道:“你这个小伙子真有意思,到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你可知道这拉丁文有多难?”   陈子锟道:“拉丁文再难,也不过是二十六个字母,中国字有几千上万,精通汉语的外国人还不是比比皆是。”   “说得好!”辜鸿铭抚掌笑道,拿了一张纸,一杆笔,也不用教材,就这样开始教授这个洋车夫学习欧洲贵族们才学的拉丁文。   本来辜鸿铭只是想简单培训一下陈子锟,起码能默写字母,拼写十几个单词,说上一两个短句,就算是大功告成,可是十分钟下来,这位学贯中西的大儒的嘴巴已经张的可以塞下一个鸡蛋了。   这个车夫简直就是一个天才,所有教他的东西过目不忘,而且听力极佳,发音纯正,如果不是知道底细,辜鸿铭简直怀疑这小子前十几年是在欧洲宫廷里渡过的,在名师教导下系统的学过拉丁文。   “老朽常以为自己是天才,没想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啊。”辜鸿铭抚须长叹。   陈子锟倒没觉得什么,他早就知道自己语言学习能力超强,在二柜的教导和熏陶下,他能说一口流利的法语和俄语,来北京不过短短几天光景,一嘴京片子也是相当地道了,学点初级的拉丁文,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   一个时辰不知不觉过去了,陈子锟已经能倒背拉丁字母,朗诵拉丁文谚语,拼写一百多个单词了,这已经超出了辜鸿铭的预想了,老头儿兴致上来,索性拿了一本《拉丁文词典》给他。   “这个拿回去看,能有多少收获就看你的天赋了。”   陈子锟大大咧咧的接过词典揣怀里,问清楚了刘师培的住处,辞别辜鸿铭直奔那厢去了。   刘师培对陈子锟的到来同样惊讶,他们都以为这个车夫已经放弃了赌局呢,刘家烟雾缭绕,刘教授虽然咳嗽的很厉害,依然是烟不离手,桌上、床上、甚至地上都摆满了典籍,他先翻箱倒柜找了一本北洋政府教育部制定的初级小学课本,让陈子锟好好看看。   “教授,这是多大孩子读的书?”陈子锟问道。   “哦,你底子薄,这是七岁儿童读的书。”   “教授,你太小看我了,要整就整八岁的。”陈子锟傲然道。   刘师培哑然失笑,重新找了一本高小课本给他,陈子锟快速翻完一遍,道:“学完了,出题吧。”   见这车夫如此有自信,刘师培索性出了一张高小毕业生才能答得出的国文试卷,陈子锟拿了钢笔,上下翻飞,笔走龙蛇,刘师培接过试卷一看,大惊失色:“你上过学!”   试卷上的字迹隽秀硬朗,颇有颜筋柳骨之风,没有受过十年以上教育的人,是绝不能写出这样的字来的。   陈子锟挠挠头:“我不记得以前是否读过书。”   刘师培继续追问,陈子锟便告诉他自己两年前曾经坠马失忆,但却隐去了当土匪这一段。   “可惜啊,可惜,或许你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呢,竟然流落至此,咳咳。”刘师培扼腕叹息,又拿来毛笔和砚台宣纸,让陈子锟写毛笔字来看。   结果却大失所望,虽然陈子锟的硬笔书法很是规整,但毛笔字却是一塌糊涂。   “看来你是在新式家庭长大的,真是可惜啊。”刘师培再度叹息。   但这个可惜和前面一句里的可惜完全是两个意思,通常上海或者广东一带的洋行买办家庭,会让儿女全盘西化,信基督教,学英文,吃西餐,写字都用自来水笔,陈子锟很可能就是出身在这样的家庭,这些年战乱频繁,导致富家公子流落民间,而他的这种身份背景,其实更适合学习胡适那一套东西,而不是师从刘师培。   既然如此,那就教他一些更深的东西吧,刘师培把那些课本都收了起来,重新拿了一本《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递给陈子锟,喝了一口茶润润嗓子,开始正式给这位学生讲课。   从刘教授家出来,已经是满天星斗,大雪初霁,天气格外寒冷,简直滴水成冰,陈子锟大踏步的在星光下走着,嘴里呵出一团团白雾来,忽然前面路边站起两个黑影来,身材魁梧,声若洪钟:   “尊驾可是纵横关外的双枪快腿小白龙?”   第二十四章 比武   突然冒出俩不速之客,陈子锟立刻警觉起来,先往墙角一站,确保自己身后无虞,这才问道:“正是在下,二位找我有什么指教?”   两条汉子腰间板带杀的紧紧地,泡裤、腿带、鱼鳞洒鞋,一看就是习武之人,说话客客气气的:“我们师父听闻尊驾大名,想会会您。”   说着一张帖子双手递过来,陈子锟接了,展开一看,上面寥寥几个字写的很潦草,文法也不工整,但意思到了,无非是久闻大名,想以武会友的江湖客套话,地点设在天桥西边的陶然亭,时间就在明天中午,署名是齐天武馆于占魁。   陈子锟根本没听说过于占魁的名字,但稍微一动脑子就能想出来,这家伙肯定是马家请来找回场子的,他一拱手道:“我一定到。”   两个汉子一抱拳去了,步伐矫健,分明是走着查拳门的连跳步,不过陈子锟没正规拜师练过武,只能看出来这俩人是练家子,而且工夫不弱。   回到大杂院,陈子锟把帖子给赵大海看了,赵大海当即大惊失色:“你答应了?”   陈子锟纳闷道:“我当然答应了,不就是打架么。”   赵大海道:“这可不是一般的打架,于占魁分明就是马世海请来对付你的,明天肯定要趁着比武的机会取你性命,马家碍着洋人医生的面子不敢私下里对付你,就想出这一招来,真是狠毒。”   陈子锟道:“那个于占魁很厉害么?”   赵大海道:“何止是很厉害,他是沧州人,自幼好武,拜师无数,各种拳法都精通,来北京后踢遍各处武馆无人能敌,从此号称脚踢天下好汉,拳打五路英雄开了一家武馆叫齐天,取的是齐天大圣孙悟空的意思。”   陈子锟冷笑道:“这么说我还真想会会他。”   赵大海见劝不住他,只好说:“既然这样,躲是躲不过去了,明天一早我去找师父,请他老人家出马,到时候万一有个闪失,也有人照应。”   正说着,外面有人敲门,杏儿端着饭菜进来,一海碗小米稀饭,稠的能插进筷子,两个大窝窝,一根葱,一碟大酱,两个煮鸡蛋,都是热的。   “哟,咋还给我留了饭呢。”陈子锟早已饥肠辘辘,招呼杏儿道,“一起吃吧。”   “不了,吃过了。”杏儿的脸忽然红了,声音低的像蚊子,“慢慢吃,明天我再来收拾碗筷。”   ……   马家,客厅的太师椅上大马金刀的坐着一位客人,脑袋锃亮,不光没有头发,连眉毛胡子都剃得干干净净,塌鼻梁,深眼窝,一双眼睛阴鸷无比,身上穿的是考究的黑缎子马褂,丫鬟上前奉茶,被他一眼扫过,竟然吓得哆嗦起来,茶碗坠地,被他轻轻一脚就挑了起来,放到桌上,竟然滴水未撒。   “占魁兄好俊的工夫。”马世海赞道。   “不敢当!”秃头客人一抱拳,声音冷硬的像是铁皮筒里挤出来的一般。   马世海道:“昨天的事情,想必于馆主已经听说了,我都快七十岁的人了,遭此奇耻大辱,真是生不如死,如果占魁兄能替我出了这口恶气……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下人端着一个方形的木头托盘过来,上面是红纸封好的银洋,五十块包成一个圆柱形,足有五百块之多。   于占魁只是瞄了一眼,并不接茬,不屑的掸了掸马褂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马世海多么老于世故的人,顿时笑道:“这是给弟兄们喝茶的小钱,事成之后,另有重谢。”   于占魁脸上的皮肉抽动了一下,露出一丝笑意,沙哑着嗓子道:“其实不用马老板给钱,我也想会会这位关东大侠门下弟子。”   马世海道:“此人年纪不大,功夫不弱,又有洋人做靠山,分明是欺负我泱泱中华无人,欺负我北京国术界无人,占魁兄如果能除此败类,武林同道定然拍手称快。”   于占魁冷笑道:“那是自然,别说是汉奸败类了,就是洋人,我也一样教训。”   另个身材高大的汉子走进了客厅,向于占魁报告说:“师父,帖子已经给他了。我们跟了他一路,他先去的椿树胡同辜府,又去了北大刘教授府上,不知道干了些什么。”   于占魁顿时惊讶起来,如果说这个人拜会的是京城武林泰斗,他倒不会奇怪,可是来往的竟然都是文化界的名士,这可真是蹊跷。   不过越是如此,越是能引起于占魁的兴趣来,他扭头对马世海道:“明天的安排,全赖马老板操心。”   马世海道:“全包在老哥哥身上好了,管保把全北京武行里的朋友都请去做个见证。”   于占魁起身告辞,马世海端起了茶碗,管家高喊一声送客,马家老少毕恭毕敬的将贵客送到了大门口。   “留步。”于占魁一抱拳。   “恕不远送。”马家老少也都豪气云天的一拱手,目送于占魁和他的两个徒弟远去。   “爹,于占魁能对付得了那小子么?”马老四问道。   “行与不行,和咱们家有关系么?”马世海阴恻恻的一笑,显出老奸巨猾的笑容来。   昨晚的事情,丢人的可不止他马世海一个,这口恶气李警正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他找到自己的老朋友,一个在外交部办过十几年洋务的小官员打听宣武门内花旗诊所斯坦利医生的底细,结果却让他大吃一惊。   这个洋人老头的背景可不简单,庚子之乱的时候就在东交民巷和义和团打过巷战,使馆区那些外国人都知道他的名字,据说他还是美国陆军的上校,那可是了不得的大官,连公使见了都要客客气气的。   既然如此,惊官动府解决问题的路就算堵死了,啥事挨上洋人,谁也不敢接这个招,哪怕是李警正的面子也不行。   找人私底下阴了那小子,这倒是个办法,不过江湖就这么大点,事发了,谁都知道是老马家干的,那小子可是在帮的胡子,他死了不要紧,给马家惹下灾祸就麻烦了,马家虽然是地方上的一霸,可也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让土匪惦记上,隔三差五来闹腾一回,谁也受不了。   于是,马世海想到了借刀杀人这一招,于占魁这个人骄狂贪财,武功高强,请他出马以切磋武艺的名义找陈子锟比武,到时候大家用言语一激,当场签个生死文书什么的,打死不论,不就能名正言顺的弄死陈子锟了么,因为是比武死的,所以能堵别人的嘴,就算有寻仇的,也是找于占魁,而不是找马家。   “老三老四,明天把道上的朋友都叫去,让大伙儿看个热闹。”马世海一甩袖子,迈步进了大门。   ……   次日上午,大批京城武林人士汇聚到了陶然亭,这里本是文人雅集之处,忽然来了大批扎板带,穿泡裤的武行中人,让原先在亭子里赏雪饮酒的几个文人墨客颇感兴趣,也跟着观看起来。   前日晚上马家闹的那一出,早就在四九城里传遍了,茶楼酒肆里谈的都是这个事儿,当天马家客人不下百十口子,每个人都在竭力传播着各种版本的故事,什么劫富济贫、夺妻之恨、挟持警官、飞镖伤人,京城的爷们天生都有说书的潜力,短短一天光景,就闹的满城风雨,人尽皆知了。   昨晚又传出消息,打遍京城无敌手的于占魁约战大闹马府的少侠,要京城的爷们就喜欢凑热闹,一听说这事儿,那还不早早的赶来占了位置。   天桥的小摊小贩们闻风而动,挎着篮子穿梭于此,花生瓜子香烟茶叶蛋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平时冷冷清清的陶然亭,热闹的像是庙会。   看客们彼此热情的打着招呼,谈论着天气和时局,天气不错,大太阳高高挂,陶然亭三面临湖,湖水结冰如镜面般光滑,岸边的柳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   正主儿终于到了,齐天武馆的于馆主在徒弟们的簇拥下来到了陶然亭,看客们纷纷叫道:“魁爷到了!”   于占魁四下里抱拳,和熟识的人打着招呼,来到亭子里,早有人摆上椅子,大马金刀的坐定,先沏上一壶茶,慢慢的等着。   那个劳什子的小白龙居然还没到,于占魁心里有些不舒坦,有心回头狠狠教训他一番。   忽然北边一阵喧闹,原来是对手到了,陈子锟在大杂院一帮人的陪伴下也来到了陶然亭。   双方在亭子里见了面,抱拳寒暄一番后,陈子锟道:“承蒙于馆主看得起,要和我切磋武艺,我深感荣幸,不过按照我们关东的规矩,接受挑战的一方有权选择比试的方式。”   于占魁眉毛一皱,随即又展开了,他称霸北京武林靠的是什么,那就是无所不精,无所不会,查拳、弹腿、八极拳、八卦掌、铁砂掌、鹰爪、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子流星、软鞭硬锏,别管是手上脚上,还是器械上的,全都拿得出手。   “好,你说比什么就比什么。”于占魁道。   “比枪法。”陈子锟道。   于占魁一惊,月棍年刀一辈子的枪,这年轻人不简单啊。   “不知道于馆主擅长手枪还是长枪?盒子炮还是水连珠?”陈子锟接下来这句话差点没把于占魁的嘴气歪。   第二十五章 练家子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于占魁再想反悔已经来不及了,他纵横江湖几十年还从未怕过谁,又怎么会轻易栽在这个毛头小伙子手里。   于占魁手底下人才济济,有个徒弟以前跟白朗造过反,善使快枪,正好能派上用场。   “好,让我徒弟和你比。”于占魁一努嘴,身后跳出一个健硕汉子来,冲陈子锟一抱拳:“我叫闫志勇!请赐教。”   声音炸雷一般响,好一条威猛的汉子。   陈子锟也一抱拳:“闫兄请了,咱比长的还是短的?”   闫志勇说:“早年我吃粮的时候跟管带当过马弁,挎过短枪,咱就比短枪吧。”   陈子锟道:“好,咱就比短枪,枪呢?”   闫志勇懵了:“枪呢?我还想问你呢。”   于占魁这个气啊,没枪比个锤子!你小子诚心来捣乱的啊。   不过这样更好,可以名正言顺的换点别的玩意比比。   “大家都是良民,自然拿不出枪来,我看这样,就换弹弓吧,也是比准头的兵器。”于占魁道。   忽然围观人群中爆出一声喊:“不就是枪么,有!”   人群闪出一条路来,外城警察署的许国栋大摇大摆走了出来,一身黑色呢子警服,褐色牛皮武装带,锃亮的马靴,手指上转着大檐帽,身后跟着两个马弁,腰间围着牛皮子弹转带,挎着盒子炮,枪柄上还悬着一条耀眼的红绸子。   许国栋一伸手,两个马弁把盒子炮拿出来放在他手上,他拿着两把枪走到陈子锟和闫志勇面前道:“二位不是愁没枪么,许某这里有,你们尽管拿起比试,不过有一条,不能伤了性命,要不然我可要捕人的。”   围观人群顿时一阵喧哗,连警察都来凑热闹,这戏有的看了。   马世海和他的几个儿子们暗道不妙,姓许的来凑什么热闹,不过怎么看他也不可能和陈子锟是一头的。   马老太爷朝几个儿子递了个眼色:静观其变。   闫志勇朝师父看了一眼,于占魁略一点头,他这才从许国栋手上接了一把枪别在了板带上,单手叉腰,斜了陈子锟一眼。   陈子锟也拿了一把枪,大拇指掰开击锤,一拉枪机,黄橙橙的子弹跳了出来,手一松,枪机在弹簧的作用下弹回去,撞击着纯钢打造的机匣,发出铿锵之声,连续拉动了十次,十枚子弹全跳了出来,撒了一地。   “再拿一板子弹来。”陈子锟冲马弁一伸手。   “给他!”许国栋道。   刚才这些动作或许在围观者眼中不算什么,或者说根本看不出有什么玄机,但是在会使枪的人眼中,立刻就能辨出高下来,闫志勇拿了枪连检查都不检查就别在了腰里,而陈子锟则是细致无比的检查了手枪的性能和保养程度,还要求换了新的子弹,这一切都说明,他绝对是玩枪的行家里手。   枪这玩意,必须自己经手才能放心,陈子锟和许国栋又不是朋友,自然信不过他,所以检查的很是仔细,不过这把枪看起来成色还算不赖。   马弁又拿了一个桥夹的子弹给陈子锟,他拉开枪机哗啦一声把子弹从枪膛上方压了进去,上膛,开保险,枪提在手里,问闫志勇:“您先请?”   “先来就先来。”闫志勇四下里踅摸着,周围人山人海,想找个靶子都难,忽然一只麻雀从天上飞过,他灵机一动,拔枪就射,砰的一声,麻雀在空中被打得粉碎,尸骨无存。   “好!”闲汉们高声喝彩,天桥上卖艺的把式他们成天价见,早不稀罕了,可是耍洋枪的大戏可不多见,闫志勇瞄都不用瞄就打掉了一只麻雀,这手上的工夫着实不差。   “该你了。”闫志勇骄傲的看着陈子锟。   陈子锟有些犯难,不是他技不如人,而是想找个靶子太难了,被闫志勇打死了一只麻雀,剩下的鸟雀们全都藏起来了,天上空荡荡的,飘着几朵孤零零的云彩,要说打活物倒是有不少,四下里全是人,可那个能打么?   左右瞥了瞥,看见于占魁手上戴的一串佛珠,便道:“于馆主,可否借佛珠一用。”   “可以。”于占魁摘下佛珠丢过去,陈子锟接到就觉得手里沉甸甸的,这可不是一般檀香木的佛珠,而是铁制的弹子用皮条串起来的,关键时刻可以拆散了当暗器用,是于占魁的秘密武器之一。   陈子锟可不管那么多,将佛珠用力往天上一丢,迅疾举枪怒射,枪声响处,佛珠四分五裂,天女散花一般,紧接着又是砰砰砰连珠爆响,盒子炮打成了机关枪,每一颗佛珠都被子弹击中,天上火星四溅,瞬间一片铁雨落下。   所有人都惊得说不话来,陶然亭外风萧萧一片,鸦雀无声,片刻之后,许国栋率先高声叫好,同时猛拍巴掌,然后四下一片掌声,京城的老少爷们见到此等绝技,无不兴高采烈,由衷的敬佩。   赵大海和宝庆、小顺子他们交换了一下目光,彼此都露出了笑容,特地请了假赶来的赵家勇更是眉飞色舞。   马家父子面面相觑,暗道当日幸亏没有玩硬的,要不然马家那天夜里就灭门了。   闫志勇虽然枪法过人,但比起陈子锟来还是稍逊一筹,他技不如人甘拜下风,倒也不耍赖,把枪还给马弁,一抱拳道:“我输了!”   陈子锟也把枪抛给马弁,抱拳道:“承让。”   又对许国栋抱拳:“长官,谢了。”   许国栋春风满面:“甭客气。”   于占魁阴沉着脸,紧紧盯着陈子锟,忽然伸手四下里压了压。   这里不是他的武馆,没人看他的脸色行事,看热闹的人们依然嚷嚷个不停,尤其是那些个于占魁的手下败将们,更是扬眉吐气,大声笑谈着。   于占魁很生气,开局不利啊,自打他进北京那天起,就没吃过这样的亏,这小子太精明了,挑的是自己最不擅长的玩意,他怒火越烧越旺,四周噪杂的人群更是火上浇油一般。   “都他妈住嘴!”于占魁一声大吼,震得方圆几十步内的人耳朵都生疼,武行里的朋友都知道,这是少林的狮子吼工夫,当真了得。   四下里立刻静了下来,于占魁站起来走了几步,声音沙哑低沉,里三层外三层的看客们却都听得清清楚楚。   “玩洋枪算什么本事,我于占魁扬名立万,靠的是祖宗传下来的玩意,不是洋人那一套东西,有种的话,就和我较量一下拳脚上的工夫。”   “说得好!”马老二率先喊了一嗓子,他手下的闲人们也跟着起哄叫好,怂恿双方比试拳脚工夫。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耍洋枪算什么真好汉。”有人故意拿话激陈子锟他们。   “白长那么大个子,比个拳脚也怕,怕是功夫跟师娘学的吧。”   一阵哄笑。   到底是年轻人,陈子锟太阳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正要跳出来应战,却被赵大海按住了肩头:“别上当。”   “那怎么办?当众认怂么!”陈子锟怒道。   “不比试拳脚是过不去的,我来。”赵大海紧了紧腰间的大带,昂然站了出来。   四下里顿时安静起来,有人认识,这位是赵僻尘的关门弟子。   于占魁打量着赵大海,似乎在估摸他的分量,看了半天才道:“巩超,你上。”   巩超也是于占魁的徒弟,二十六七岁年纪,满脸横肉、头皮剃得铁青,大冬天就穿了件白洋布的单褂,泡裤下面腿带扎的紧紧地,一双青缎子抓地虎靴子,浑身透着利落和威猛。   两人站出来,互相见了礼,在亭子外面找了块空地,这就开始交手,赵大海使得是少林拳和鹰爪功,巩超使得是查拳和弹腿,打得乒乒乓乓不亦乐乎,内行一眼就能看出来,其实两人的工夫都不咋地。   不过显然还是赵大海的实战经验更足一些,十几个回合后,一招黑虎掏心将巩超放倒,这一回合又赢了。   于占魁脸上挂不住了,连输两阵,奇耻大辱啊。   他身子一拧,如同大鹏展翅一般跃到了场地中,连马褂都不脱,傲然道:“赵僻尘的弟子是吧,我来会会你。”   赵大海正要接话,陈子锟跳了出来,“且慢。”   于占魁道:“怎么,你要上场?”   陈子锟道:“我不是要上场,我就是想说几句话。”   大伙儿知道他是比武的正主儿,都凝神听他说话。   “赵大哥和我都不是武行中人,赵大哥虽然拜赵老前辈为师,但学拳不过是为了强身健体,我就更别提了,根本就没学过拳,胡乱会两下散手,也是打群架打出来的,您老人家是京城武林成名的人物,就是靠欺负小辈混出的名堂?”   “说得好!”小顺子和宝庆拍巴掌叫好,看客们也交头接耳,不得不说陈子锟的话有几分道理,武行中人才流行挑战踢馆,你堂堂一个打遍京城无敌手的馆主,非要逼着和两个江湖上毫无名气的小辈比武,这算怎么一档子事。   于占魁眼珠一转,抬手道:“来人,把东西拿上来。”   徒弟端上来一个托盘,里面装满了银元。   “有彩头的,你比不比?”   “比!”赵大海不等陈子锟说话,就站了出来。   周围一片喝彩声,赵大海拉了个架势,冲于占魁道:“放马过来!”   于占魁勃然色变,拔地而起,谁都没看见他的身形,就听到砰砰砰一阵响,赵大海的身子如同断线的风筝一般飞了出去。   陈子锟眼中精芒一闪,这暴风骤雨般的连环腿唤起了他沉睡记忆中的某个片段。   第二十六章 铁马硬桥   薛宝庆、小顺子和赵家勇飞速奔到赵大海身边,想把他搀扶起来。   赵大海嘴角流血,面色惨白,表情痛苦不堪道:“别乱动,我肋骨可能断了几根。”   一片哗然,交手仅一合就把人踢飞,这功夫当真了得!   而于占魁此时连外套都没脱,似乎是对付赵大海这样的人根本用不着当一回事,他若无其事的掸了掸缎子马褂上的灰尘,阴狠的目光扫过众人。   “好!”马世海第一个叫起好来,马家的帮闲们顿时醒悟过来,也跟着大声聒噪着,喝着彩。   北京武行里的同仁们却默不作声,于占魁是他们的公敌,自打这个黑鱼精前年来了北京,国术界就没太平过,这家伙整天就是踢馆、比武、切磋,全北京的镖局、武馆都被他踩了一个遍。   于占魁身上有真功夫,十路弹腿出神入化,快如闪电,再加上年富力强,体魄过人,在年轻一代学武之人中算是翘楚人物,他虽然嚣张跋扈,但是遇到功夫比自己强的人也虚心求教,北营教头“大枪刘”刘昆刘老爷子曾经在查拳上赢过他一招半式,他当天就磕头拜师,非要学人家的绝招,当然这事最后还是没成,刘老爷子也不收品行不好的徒弟。   这几年间,于占魁打败了十几家武馆的坐馆师父,也学了不少新本事,也学人家开了武馆收徒弟,每个徒弟每月两块大洋的学费,别管三教九流,交钱就能上。   齐天武馆聚集了一帮武术界的败类,整天乌烟瘴气,横行一方,可是于占魁功夫高,谁也奈何不了他,本以为今天能有个横空出世的黑马教训一下这家伙,那知道还是敌不过他。   正在大失所望之际,一个老者站了出来,冲于占魁一抱拳:“老夫来领教一下真功夫。”   众人再次喧闹起来,不少人认出这位老爷子就是赵大海的师父赵僻尘,早年库伦走过镖,从没出过岔子,鹰爪功上更是有着几十年的道行,他一出手,保准有的看。   有那好事之徒,当即就设了赌局,有押于占魁的,有押赵僻尘的,陶然亭闹哄哄的简直成了赌坊。   于占魁冷眼瞧了瞧赵僻尘,老头儿一身短打,精神矍铄,但到底年岁不饶人了,眉眼间有一丝疲态。   “好,那我就用鹰爪功来和赵前辈切磋一下。”于占魁依然不脱马褂,做了个鹰爪功的起势,架子端的挺地道。   赵僻尘不禁大怒,这分明是瞧不起人!   今天这个场合,他本来是不打算来的,人老了,就不喜欢参与江湖上的争斗,怎奈赵大海是自己的小徒弟,又是远亲,磨不开面子所以来凑个热闹,没成想赵大海在人家面前连一个回合都过不了,这当师父的再不出面,未免说不过去。   有点变天了,小北风嗖嗖地刮着,但看客们的热情丝毫没有减退,反而愈加的高涨起来,后来听人说,当日天桥上的买卖都比平时差了五成,那些耍把式卖大力丸的摊子更是没人光顾。   笑话,有真把式看,谁还花钱去看假把式。   于占魁和赵僻尘站在场子中央,互相打量着,彼此都凝神不动,高手过招就是这样,不动则以,动则必杀。   忽然,两人的身形同时一晃,转瞬间就打到一处,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这一场恶斗,别管是内行外行,都看的瞠目结舌。   这才是高手过招。   两人动作快的令人应接不暇,只能听见衣襟带起来的风声和拳脚相接之声,从东打到西,从西打到南,看官们发出一阵阵的叫好声,亭子里,窖台围墙上、光秃秃的树杈上,全是看热闹的人。   陈子锟聚精会神的盯着这两个人的一招一式,但是眼前却浮现出另外一幅画面,一面金色牌匾下,自己正在跟着满头白发的师父有板有眼的练着拳脚。   忽然,赵僻尘身形一收,拱手道:“我输了。”说罢扭头便走,步履间略有蹒跚。   于占魁也收了拳脚,气不喘心不跳,嘴角浮起一丝得意的狞笑,拱手道:“承让。”   大家伙面面相觑,还没看过瘾呢,这怎么就输了呢。   赵僻尘的几个徒子徒孙围上来,递上手巾把,关切的问道:“师父,咋样?”   “不碍的。”赵僻尘接了手巾把,捂住嘴咳嗽了一声,悄悄将手巾藏了,眼尖的徒弟看见,手巾上血红一片。   赵师父是带病来的,多年咳嗽的毛病,每逢寒冬腊月就犯,刚才一番激烈打斗更是激发了旧病,这要是再打下去,老命都得交代在陶然亭。   “老了啊。”赵僻尘仰天长叹。   名震库伦的赵僻尘都败了,京城武行的老少们无不震惊莫名,难道就这样让于占魁嚣张跋扈下去么!   但他们义愤填膺归义愤填膺,没有一个人敢出头的,这些年来于占魁已经把他们打怕了,光是比武死在于占魁手下的,一只巴掌都数不过来。   于占魁依然穿着他的黑缎子马褂,似乎长袍大褂并不会影响他的动作似的,击败了赵僻尘,齐天武馆和他于占魁的名头又响了一些,这是他乐于看到的。   不过马世海就有些不高兴了,今天这场比武似乎有些南辕北辙了,本来是想借机弄死陈子锟了,怎么就成了于占魁的表演秀了,那五百块现大洋岂不是白给了。   于占魁显然没有忘记和马世海的约定,他冲一直旁观着的陈子锟勾了勾手指:“小子,给爷磕三个响头,可以饶了你。”   陈子锟托着腮帮,似乎没听到于占魁的说话。   于占魁的两个徒弟怒了,闫志勇和巩超异口同声的喝道:“小子,师父和你说话呢!”   陈子锟冲他俩一笑,扭头走到了赵大海身边,掏出腰里的十几个银洋给小顺子道:“我去会会他,待会押我赢。”   “你?行么!赵师父都不行,你哪能打的过他,大海哥已经这样了,你要是再伤了,咱就完了。”小顺子急了,一把抓住陈子锟的胳膊。   陈子锟笑笑,冲他们挤了挤眼睛,“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等着发财吧哥们。”   “锟子,你小心,于占魁下手狠着呢。”赵大海嘴角流血,抓着陈子锟的手叮嘱道。   “没事,我心里有数,大海哥,看我怎么给你报仇。”陈子锟说罢,一转身回了比武场,冲于占魁一抱拳:“我来了。”   于占魁狞笑了一下,道:“听说你散手功夫不错,我想领教一下,不过我不想让人家说我欺负晚辈,就让你一只手两只脚吧,如果你能接我十招,就算你赢,五百块钱归你,我再加上这个。”   说着从大拇指上退下一个翡翠扳指来,晃了晃丢进装银元的托盘里。   “行!”陈子锟就一个字。   “我加了赌注,你也加点吧,我看不如这样,比武难免有损伤,咱们签个生死文书,请在场的爷们做个见证,也免得官司麻烦,你看如何?”   “行!”陈子锟还是一个字。   他答应的如此爽快,却让于占魁有点一拳落空的感觉,这小子是真傻还是假傻啊,赵大海和赵僻尘都输了,他能赢?   围观众人也都吃惊不已,都觉得陈子锟这小心疯了。   “许是没见过这么多钱,痰迷心窍,失心疯了。”有人说。   “他哪是魁爷的对手,瞧好吧,五招之内就要他性命。”有人附和道。   “哪用的了五招啊,三招之内必定见输赢。”更有人这样说。   有个高个小伙子,肩膀窄窄的,腰细细的,穿上大棉袄戴着棉帽子,不声不响的站在人堆里,见陈子锟答应签生死文书,顿时皱起眉毛嘀咕道:“你找死啊。”   暗暗将手伸进怀里,捏住了一枚金钱镖。   马世海和马家几个小子倒是频频点头,得意不已,仿佛已经看到陈子锟横死当场。   许国栋踌躇了一番,还是没说话,身为外城警署的头头,他本应制止这种私斗的事情,不过他今天来也是怀了私心的,如果陈子锟有勇无谋的话,那保他也没啥用,只有智勇双全的好汉子,才配做我许国栋的贴身护兵。   太阳被厚厚的云层遮住,天光比刚才又黯淡了一些。   “许是要下雪。”一些年纪大的人这样说。   陈子锟已经站到了场地中央,他不像于占魁那样托大,早把外面的棉袄脱了,上面一件单布小褂,下面是黄呢子马裤,皮头洒鞋,他个高腿长,内行人一看就说:“这小子腿上功夫绝对不赖。”   武术界有句话,南拳北腿。   北方拳法,脚法上的套路比较多,手是两扇门,全凭脚打人,弹腿四只手,人鬼见了都发愁,于占魁的功夫就以查拳、弹腿见长,而这个年轻人听口音看身材,分明也是个北方人,个头又那么高,学武的时候肯定师父要刻意加强腿上的功夫。   再看场地里,两个人已经拉好了架势。   “请!”   “请!”   话音刚落,于占魁已经欺身上前,他可没因为对方是晚辈而放松警惕,虽说让了一只手,只用左手过招,但依然凶猛无比,只听砰砰砰一阵响,陈子锟已经连中数招,被打得节节败退,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魁爷好功夫!”马老二带头猛拍起巴掌来,一帮闲汉也跟着叫好。   武行的朋友们却暗暗吃惊,这小子虽然被打得倒退十几步,但步伐丝毫不乱,分明是走的南拳里铁马硬桥的路子。   第二十七章 自古英雄出少年   于占魁一阵猛打,看似大占上风,其实他心里明白,今天遇上硬茬子了。   虽说那几招拳拳到肉,但是从拳尖传来的感觉却如同打在钢板上一般,于占魁经验多老道了,立刻判断出这小子曾经练过金钟罩铁布衫一类的护体硬功。   武谚说,力不打拳,拳不打功,就是说只有蛮力的大不过精通拳术之人,而精通拳术之人在金钟罩铁布衫之类护体硬功面前也只能望洋兴叹。   至于步法上的门道,他自然更加清楚,这小子下盘相当扎实,腿力沉厚,步伐稳健无比,很像南拳硬马风格。   这货分明是扮猪吃老虎啊,没有十几年的苦练,绝不可能有这么深厚的功力。   于占魁心中大怒,拳上的力道又加了几分。   陈子锟确实是被于占魁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他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该用什么招数抵挡、还击,至于旁人眼中的脚下功夫扎实,其实他自己根本没意识到,完全是下意识的一种行为。   被连续击中,陈子锟也急眼了,硬生生刹住后退的脚步,双拳齐上,见招拆招,和于占魁打到了一处。   两人一交手,内行们立刻又看出了门道。   “魁爷使得是查拳的路子,那小子用的是……不像是南拳,倒像是迷踪拳的架势。”   会使迷踪拳的人很多,沧州一带至少上千人练这种拳法,所以陈子锟使出迷踪拳来倒也不是很令人吃惊。   人群中倒是有个干瘦的老头嘀咕了一句:“像是霍家的迷踪啊。”   人声噪杂,谁也没听见他的低语,只有站在旁边的秀气青年听见了,扭头问道:“那个霍家?”   “精武门的霍元甲。”干瘦老头说。   “哦。”秀气青年点点头,似乎并不吃惊。   不知不觉间,十招早就过了,陈子锟忽地跳出圈外,道:“十招过了,给钱!”   于占魁咬牙切齿道:“少不了你一个子儿,有本事咱就接着练!”   陈子锟道:“好!不过这里不够敞亮,我施展不开。”   “哪里敞亮?”   “那里!”陈子锟一指小湖,湖面早已结冰,光滑如镜,再开阔不过了。   “好,就依你。”于占魁身子一拧,燕子般飘落在湖面冰封上,身姿俊朗飘逸,轻功了得。   陈子锟也上了湖面,看客们沿着湖岸站满了,四下里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小顺子见陈子锟居然能和于占魁分庭抗礼,不禁懊恼道:“亏大了!”   宝庆问:“怎么,你没押锟哥赢?”   “押了,押了一半,剩下的都押于占魁赢了。”小顺子垂头丧气。   “你还想两头通吃啊。”宝庆鄙夷的白了他一眼。   赵家勇倒是自信满满:“我把这个月的饷钱全押锟哥赢了,这回肯定赚大发了。”   赵大海听着他们的议论,不禁苦笑着摇摇头,于占魁又岂是那么容易打败的。   “请!”湖面上的于占魁冲陈子锟做了个请进招的手势。   陈子锟毫不含糊,贴身上前就是一阵凌厉无比的快攻,于占魁见他来势汹汹,急忙后退避其锋芒,怎奈冰面奇滑无比,脚下不稳,被陈子锟追上贴身猛打,拳法精悍紧凑,短打快攻,分明是南拳套路。   “这回用的是广东的咏春拳,嗯,还有点铁线拳的招数。”干瘦老头轻声讲解着,秀气小伙似懂非懂的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问道:“咏春很厉害么?”   老头看了看她,说:“姑娘,任何一种拳法都不简单,但能不能发挥出威力来,要看使用者的功力。”   “噢。”   ……   于占魁是一步错、步步错,脚下一乱,全身都乱,居然门户大开,被陈子锟抢上来贴身攻击,南方人身材短小,南拳讲究的就是一寸短、一寸险,粘着对手贴身靠打,于占魁是直隶人,研习的多是北方拳法,不太适应南拳风格,这回吃了大亏。   陈子锟抓住机会,在于占魁胸前一顿猛锤,手脚膝肘并用,出招绵密无比,拳拳到肉,结结实实。   “奇怪,这又不像是南拳了,好像是暹罗拳法。”干瘦老头捋着胡子,眼中充满了疑惑。   一阵狂风起,湖岸上风沙大作,看客们不禁都眯起了眼睛,只见朦胧中两个人贴在一起,传来咚咚咚打鼓的声音,鼓点密集无比,然后就看见于占魁竟然一个踉跄摔倒了。   于占魁竟然倒了!   这可是天大的稀罕事,号称脚踢天下好汉,拳打五路英雄的于占魁竟然被人一通乱拳打趴下了。   岸上一阵喝彩声和嘘声,喝彩是献给陈子锟的,嘘声自然是送给于占魁的。   于占魁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他做梦也没想到今天竟然栽了这么大的跟头。   “等等!”他大喝一声,在众目睽睽之下一颗颗解开了黑缎子马褂的连袢扣子,脱了马褂丢在冰上,又解了大褂,露出里面的紧身十三太保练功服来。   能逼得他于占魁以短打出战,这个陈子锟果然不简单。   “你小子,行。”于占魁阴着脸说了一句,听不出是在夸还是在骂,别人都不知道,只有于占魁自己明白,挨了那一顿快拳之后,胸中气血翻涌,一口热血硬是被憋回去的,这小子,是真的有功夫!   “怎么样,怕了吧?”陈子锟大大咧咧的说。   “哼哼,有点意思了。”于占魁居然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活动着脖颈和拳脚,浑身上下的骨节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齐天武馆的徒子徒孙们兴奋起来,互相说道:   “这回师父动真功夫了。”   “够那小子喝一壶的。”   “等着给他收尸就行,咱师父一生气,哪还有他的好。”   于占魁将手中的大褂撕了两条布下来,慢慢缠在了靴子上,他已经打定了主意,用腿法来拒敌千里之外,抵消陈子锟贴身近战的优势。   靴子上缠了布条,可以增加摩擦力,防止滑倒。   陈子锟见他如此,哪里会不明白,刚才一通暴打,已经彻底唤醒了他记忆中的格斗模块,虽然想不起自己究竟是在哪里学的武功,但是已经可以熟练自由的运用这些招式。   两人再次开打,令于占魁惊讶的是,对方这回居然用的也是腿法,而且自己根本看不出这是哪家的功夫。   于占魁个头不矮,即使是在北方也算是高个子,但是在陈子锟面前还是低了那么几寸,而且陈子锟的腿比一般人要长,一寸长一寸强,这就更增加了优势。   两人腿脚上下翻飞,看客们眼花缭乱,只知道不停地叫好。   大姑娘问干瘦老头:“这又是什么功夫?”   此时周围的人已经注意到他们的谈话,几双耳朵顿时竖了起来。   老头笑了笑,不再说话。   于占魁隐隐觉得有些吃力了,以往精准的判断力多次出现失误,对方好像是螃蟹一般有八只脚,他不知道应该防哪一个了。   忽然面门前出现一只脚,于占魁急忙伸手去拍,哪知道那是一记虚招,实招从侧方以雷霆万钧之势袭来,于占魁只觉得面颊被火车撞了一般,不疼,但是对心灵的震撼却是无与伦比的。   时间在这一刻都凝固了,他清清楚楚的看到,陈子锟的右脚正抽在自己脸上,然后自己就慢慢的飞了出去,同时嘴里的牙齿也和血一起溅了出来,这一切都像是慢放的电影镜头一般。   “咣!”耳畔传来巨响,于占魁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冰面上,嘴里又咸又甜,一摸,全是血。   “你这叫什么腿?”他强忍着肉体的痛楚和失败的耻辱问道。   陶然亭外,风乍起,日破云涛,金光漫洒,给那个打败自己的人身上镶上一层金边。   “佛、山、无、影、脚。”陈子锟一字一顿的说道。   雷鸣般的叫好声和掌声响起,武行里的朋友们精神抖擞,终于有人为他们出气了,于占魁再也得瑟不起来了,他们觉得今天比过年还开心。   赵大海露出欣慰的笑容:“锟子,真行!”   赵僻尘摇头叹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那个干瘦老头听到佛山无影脚五个字之后,也露出会心的笑容来。   “这就是了,原来他是宝芝林的弟子。”   “宝芝林是谁?”大姑娘问道。   “宝芝林是一家药店。”   “哦,您老知道的挺多,贵姓啊?”   “呵呵,知道一些皮毛而已,免贵,我姓杜。”   “哦,杜老头,你住哪里,我有空找你玩去。”   “这个……就免了吧,时候不早了,热闹看的也差不多了,告辞。”   干瘦老头走了,大姑娘耸耸肩膀,“怪老头。”   于占魁愿赌服输,把五百银元和那个翡翠扳指都留下了,带着徒弟们走了,走时也没和马世海打一声招呼。   马世海可气坏了,本想设局打死陈子锟,没想到却成就了他一番威名,爷几个也只好灰溜溜的走了。   小顺子可发了财,虽说今天到场的赌客们大都是花一两铜子儿小赌怡情一下,但是架不住赔率大啊,他到手足足三四十块大洋,赵家勇也发了笔小财,赚的满盆满钵。   外城警察署的许国栋带着马弁来到被武行中人众星捧月在当中的陈子锟面前,递上了一张名片:“陈少侠,交个朋友,遇到麻烦事就提我的名字。”   伸手不打笑脸人,即使陈子锟打心眼里不喜欢任何穿军装警服的人,还是接下了这张名片。   “哦,是许署长,久仰。”   第二十八章 紫光车厂   在陈子锟打败于占魁之前,许国栋还存了收他当护兵的心思,算盘打得很仔细,准备在于占魁痛下杀手之前,千钧一发之际,自己拔枪示警,把陈子锟从于占魁拳下救出,让他承自己的恩,接下来的事儿就水到渠成了。   但是接下来的事情让他大跌眼镜,这小子居然打败了京城无敌手于占魁,这样的人物,岂是能屈尊给一个警察署长当护兵的?   所以许国栋没有冒然提出什么非分的要求,而是留下一张名片就走了,交朋友是一辈子的事情,日子长着呢,慢慢处就是。   警察署长走了,气氛再度活跃起来,一帮练武的年轻人簇拥在陈子锟身旁,争着和他说一句话,如今他可是北京武行的英雄!   那些年长的武学前辈们,不好意思来和一个小年轻套近乎,但也不阻拦自己门下的后生们凑热闹,还是那句话,日子长着呢,有的是时间慢慢处。   陈子锟也不含糊,大嗓门今天格外的洪亮:“有一个算一个啊,正阳楼饭庄,我请!”   宝庆、小顺子、赵家勇他们喜笑颜开,簇拥着陈子锟,凯旋英雄一般去了,赵大海被送进了花旗诊所救治,经诊断,确实断了一根肋骨,内脏也受到程度不等的震伤,但伤者体质极佳,休养一段时间应该没有问题。   庆功宴真就在正阳楼饭庄摆的,十个桌子,好酒好菜招呼着,这可是北京数的着的好饭庄,味儿地道,价钱也不低,席面两块大洋起,要搁以前,小顺子他们做梦都不敢来这么贵的地儿吃饭,今天沾陈子锟的光,享了一回口福。   请的都是武行里的朋友,大伙儿纷纷向陈子锟敬酒,顺便打听他的家门和师承,陈子锟一概打马虎眼应付了过去,一通大吃大喝,醉倒了一片,去柜台结账的时候,伙计告诉陈子锟,已经有人会过帐了。   “谁会的帐?咋不和我说一声。”陈子锟很纳闷。   伙计笑道:“想替您会帐的人可不少,刚才差点在柜上打起来。”   “还有这稀罕事?”   “可不,您今儿可为北京武行里的朋友扬眉吐气了,别说替您会帐了,我估摸着找您拜师学艺的人更多,保不齐得从前门排到天坛去。”伙计嘴挺贫,不过说的都是实话。   “嘿嘿,出名就是好啊。”陈子锟一边剔着牙一边溜达着回去了。   回到大杂院,果然有一帮年轻后生聚在门口,看到陈子锟过来呼啦啦跪倒了一地,口称师父收了徒儿吧,把陈子锟吓了一跳。   “都起来,这话怎么说的,实话给你们说吧,我只会打架,不会教人。”   小伙子们锲而不舍:“没事,俺们不跟您学本事都行,只求拜您老人家为师。”   合着是拉大旗当虎皮啊,这个风气可要不得,陈子锟佯怒道:“都他妈滚蛋,老子不收徒弟。”   小伙子们赶紧一骨碌爬起来,嬉皮笑脸的跑了,仿佛师父发脾气骂人是天经地义,没脾气才叫奇怪。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天黑了,大冷的天,杏儿一直在院子里等着,见陈子锟进来赶紧回屋打了一盆热水,搅了一个毛巾把来给他擦脸。   陈子锟又不是傻子,何尝不知道杏儿的心思,不过自己一颗心都在林文静身上,又怎么会染指宝庆的意中人呢,他胡乱擦了一把脸,含含糊糊的说:“喝多了,我回去歇着了。”   可是去哪儿歇着,小顺子在六国饭店值夜班,嫣红那不能睡,宝庆拉车去香山接斯坦利医生了,也不在家,赵大海受了伤,自己再去麻烦人家也不好意思。   总是寄居在大杂院不是个事,得买自己的房子。   当晚是跟果儿挤着睡的,凑合了一夜之后,陈子锟早早的起来,在院子里把昨天使过的拳术脚法温习了一遍,他隐约记得自己跟师父学过武功,但具体的场景怎么都想不起来了,一招一式却还都能记得,唯一能想起的那一记出神入化的脚法名字叫:佛山无影脚。   八点来钟,小顺子、宝庆他们都回来了,大伙儿聚在一块商议那五百块银洋该怎么花。   “照我说,先买个宅子,再买个铺面收租,娶一房媳妇,剩下的存到花旗银行吃利息,比什么都强。”宝庆瓮声瓮气的说。   小顺子不屑道:“五百块钱你还想买宅子,买铺面,保定府也没这个价啊,照我说,先去六国饭店开个房间,然后弄一身像样的行头,马聚源的帽子、瑞蚨祥的缎子马褂、内联升的鞋,到八大胡同开开眼。”   “打住!”宝庆打断了小顺子的口若悬河,质问道:“六国饭店,八大胡同,你这是想把锟子往火坑里带啊,那是咱平头老百姓去的地方么,金山银山也架不住那种花法啊。”   小顺子说:“宝庆你不懂,六国饭店那是上流社会人士出没的地方,以咱锟子的身手胆识,还愁不能结识几个贵人?有贵人相助,还愁没钱花。”   宝庆说不过他,郁闷道:“要是大海哥在这儿就好了,他保准知道该怎么花这个钱。”   陈子锟道:“其实你俩说的都有道理,这笔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用来当钱引子最好,我想买几部洋车,开个车厂,慢慢把生意做起来,你俩没事的时候也能帮我一把。”   听到洋车,宝庆的眼睛亮了:“这个办法好,五百块钱能买五辆洋车,这生意小了点,不过也有赚头,我看行。”   小顺子也说:“这买卖能干,买东福星的车,要全新的,六国饭店门口一字排开,有我给照应着,生意绝对好,锟子,还是你有远见。”   陈子锟挠着脑袋嘿嘿地笑,他自己知道,开车厂主要的目的是想给自己创造一个拉着洋车接近林文静的机会,不过这个小心思可不能让弟兄们知道,要不还不得笑话死他。   “话又说回来,开车厂得有地方啊,咱这大杂院可不行,起码一个小四合院,这花费可不老少。”宝庆又皱起了眉头。   小顺子头脑挺灵光:“想办法就是,如今北京城空宅子多得是,三五百就能在外城买个不赖的三合院,咱买不起可以先租。”   陈子锟道:“房子的事不急,车得先买上,小顺子你刚才说什么东福星,他们家的车是最好的么?”   宝庆接口说:“这个我熟,要说最好,那得数虎坊桥西福星家的洋车,那叫一个地道,钢活儿好,拉到车厢散架都不兴发软的,铜活儿漆活儿更是没话说,他们家的车和别家不同,车厢有方的圆的两种式样,颜色有紫漆,黑漆两种,车厢和扶手上都雕花,当然价钱也贵,比东福星、起顺、双和顺他们都贵上起码三成。”   这样一说,陈子锟立刻想到徐二拉的那辆车,就是紫色的车厢。   “西福星的车,宅门用的多吧?”他问道。   宝庆一拍大腿:“对啊,那么好的车,车厂用不起啊,都是官宦人家买来自用的,后面钉一市政厅发的铜牌,那叫一个气派。”   陈子锟道:“那就买西福星的车,买紫色的,车灯要多配两盏,夜里亮堂。”   宝庆说:“那就配两盏电石灯,保管亮堂。”   “两盏不够,四盏!”陈子锟一锤定音。   陈子锟办事风格雷厉风行,说买就买,把五百大洋交给宝庆去置办车辆,自己一个人去了法源寺门口,想找胡半仙再算算自己的身世,可是找来找去都见不到胡半仙的影子了,问旁边摆摊子的人,人家告诉他,那个算命的就在这儿摆了一天的卦摊,从此就没出现过。   这事儿有点蹊跷,难不成胡半仙专门在法源寺门口等自己?   陈子锟百思不得其解,忽然想到昨天忘了去辜鸿铭家上课,赶紧跑去椿树胡同,被辜教授好一通数落,为了惩罚他,今天的功课特特别重,要背二百个单词,外加繁琐到令人眼晕的拉丁语法。   陈子锟照单全收,依然是过目不忘,辜鸿铭对他大感兴趣,问长问短,老头儿是世外高人,陈子锟也就无所隐瞒了。   “辜教授,实不相瞒,我有底子,学这个不难。”   “哦?此话怎讲。”   “我以前跟一个老毛子男爵学过法国话和俄国话,洋文功底扎实着呢。”   辜鸿铭大感兴趣,立刻用法语和他对话,陈子锟对答如流。   “嗯,有点意思,不过发音不是很地道,有点红菜汤味道。”辜鸿铭捋着胡子笑道。   法语是俄罗斯上流社会通用的语言,用法语书信联系是一种时尚,既然陈子锟的法语教师是俄国男爵,那么他的口音里带点俄国味儿也在情理之中。   辜鸿铭耐心的给陈子锟纠正着发音,教他说一口地道的巴黎口音,陈子锟进步极快,令人惊喜不已。   任何一个做老师的遇到这种天才学生都会象捡到宝贝一样开心,甚至当家仆来禀告说有客人来访的时候,辜鸿铭毫不犹豫的托病挡驾,小老头完全沉浸在教书育人的乐趣之中。   不知不觉,天色已晚,辜鸿铭道:“不如你留下用饭吧,饭后我还想向你讨教一下俄语。”   陈子锟推辞道:“吃饭啥时候不行啊,我还得上刘教授家上课呢。”   辜鸿铭哈哈大笑,从来只有别人求着自己一同吃饭的道理,没成想今天一个拉洋车的苦力竟然拒绝了自己的邀请。   有意思。   “那我就不留你了,明天下午再来,不见不散。”辜鸿铭说。   从椿树胡同出来,陈子锟又去了刘师培家,在刘教授的咳嗽声中学习了半个时辰的国语,告辞出来,已经快到关城门的时间了。   赶紧一路跑回家,刚进大杂院就惊呆了,院子里摆着四辆崭新锃亮的洋车,钢辐条闪闪发光,细脖子铜喇叭在夕阳下闪着金光,一水的紫色圆形车厢,雕花车把,和街上那些洋车一比,简直就是鸭群中的天鹅。   宝庆和小顺子笑眯眯的看着他。   “怎么样,气派吧,场面吧,一百二一辆,宝庆口水都说干了,人家给降了十块钱。”小顺子说。   陈子锟说:“好,功劳簿上给宝庆记一笔。”   宝庆问:“咱车厂叫啥名字?”   陈子锟看到夕阳照在紫色的雕花车厢上,有祥云一般的光彩,便道:“就叫紫光车厂吧。”   第二十九章 一件小事   紫光车厂,这名字响亮,小顺子和宝庆对视一眼,赞同的点了点头。   “锟子,你就是咱们紫光车厂的大掌柜。”   陈子锟赶紧摆手:“我干不了那个,当老板的得官私两面都得的开,站得住,我初来乍到的,人头都不熟,哪能干这个,我觉得这个掌柜让薛大叔来当比较靠谱。”   “我爹?”宝庆纳闷道。   “对,薛巡长最合适。”陈子锟道。   “可是我爹有差使啊。”宝庆挠着头,一脸的不解。   陈子锟微笑道:“你只管转告,答不答应是薛大叔自己的事情。”   ……   前门警所的薛平顺拖着疲惫的脚步向家里走去,他今天又在茶馆坐了一天,啥事没干。   每天早上他都擦亮自己的旧皮鞋,装着上差的样子出门,其实他的巡警差使已经被革职了,起因就是那天他把陈三皮带到了马宅门口,让李警正和马警佐丢了面子。   自打大清朝办新式巡警那年起,薛平顺已经干了十五年巡警,十五年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说开革就开革了,同僚们替他求情,可上面说,这事儿没有回旋的余地,薛平顺年老体弱,已经不适合当巡警了。   可老薛今年满打满算,才不过四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的好时候啊。   薛家全靠薛平顺一个月七块钱的维持,眼瞅着年关到了,欠下的账还没还,差使却没了,年过不去了不说,连一家人的嚼谷都没了着落,薛平顺一夜之间彷佛老了十岁,步履比以前更蹒跚了。   回到大杂院的家里,把制帽往墙上一挂,回头一看,桌上摆着几个菜,一壶酒,宝庆喜滋滋的说:“爹,有好事。”   “啥好事?”   “大锟子买了四辆洋车,开了个紫光车厂,想请您当掌柜呢,就怕您警所那边的差使推不掉,毕竟干了十几年,有感情了……”   薛平顺精神一震,忙道:“干巡警也不是常法,做个小买卖才是正道,掌柜我是干不来的,打个杂还行。”   宝庆惊喜道:“爹,你答应了?”   薛平顺点点头,心中泛起一阵感慨,陈子锟比自家儿子要细心啊,他肯定是看出自己丢了差使,才请自己来车厂管事的。   这孩子,心好啊。   ……   第二天一早,小顺子在大杂院门口放了一挂鞭炮,宣告紫光车厂开张,老少爷们都穿着出客的衣服簇拥在那四辆洋车旁边。   北京内外城的车厂不计其数,多的像崇外上头条的“五福堂”,朝阳门外的“马六”,“繁华”,起码都有二三百辆车,少的也有一二十辆,但是象紫光车厂这样,才四辆车就敢开张的微型车厂还真没见过。   这四辆车真叫漂亮,一水的雕花紫漆,车把上有保暖棉套,车帘子上镶着玻璃,最显眼的是脚踏板左右外帮上挂着四盏电石灯,那叫一个气派,北京城里挂四盏灯的可是头一份,这么漂亮的车,不找几个年轻力壮、身高腿长的壮小伙拉着,都对不起它。   本来说让宝庆负责拉一辆车的,但是他答应过给斯坦利医生拉包月,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只能把机会让给别人,小顺子看着车也眼馋,但再漂亮的洋车也比不过六国饭店的吸引力,所以他也不能加盟。   这也没关系,北京城里别的不多,就是吃不上饭的闲汉最多,薛巡长人头又熟,很快就找了三个街坊小伙子,都是本份厚道的年轻人,把车交给他们也放心,还剩一辆车,由车厂老板陈子锟亲自拉。   薛平顺当车厂的掌柜,收车租、检查车辆损耗,虽说现在才四辆车,根本用不到专人来管,但陈子锟未雨绸缪,野心大大,要把紫光车行做到全北京数的着的大车厂,所以甭管规模大小,制度得先架起来。   紫光车厂开业,薛平顺也去市政公所办理车厂执照,他是北京当地人,车厂得用他的名字登记,临行前陈子锟拿了一张名片给他:“拿着这个,兴许好使。”   薛平顺一看,是外城警察署的署长许国栋的片子,顿时笑道:“那绝对好使。”   四辆车全放了出去,陈子锟拉着洋车直奔石驸马大街去了,在林宅门口把车一支,开始等人。   此时林宅正在接待客人,一个头发刚硬,留着一撮小胡子的中年男子坐在客厅里,和林之民夫妇谈笑风生。   “周先生,谢谢您给我们家介绍的车夫,那小伙子人不错,挺精神的,不过我们家现在用汽车了,所以……”林太太很客气的用上海腔的国语说道。   中年人把象牙烟嘴从嘴里拔出来,吐出一口烟道:“没关系的,我也是举手之劳,托一个认识的老巡警介绍的车夫。”   “那就好,树人兄,内人就是这样,见不得剥削阶级的存在,她觉得坐人力车就是剥削,而坐汽车就不是剥削。”林先生打趣道。   中年人道:“汽车夫驾驶汽车,也是一种劳动啊,只能说,坐汽车是换了一种性质的剥削。”   大家哈哈笑了起来,又扯了一些家常,中年人起身告辞:“给你们拜年了,我还有事。”   太太道:“正好我要去东安市场,送您一程吧。”   中年人道:“南辕北辙,不顺路啊,我叫一辆洋车就行。”   出了林宅,和林氏夫妇告辞,中年人瞅见胡同口蹲着的陈子锟,一招手道:“胶皮!”   陈子锟直起身子,打量着这个中年人,身量不高,神采奕奕,大褂的前襟上别着一杆自来水笔,看着就像个文化人,本来不想拉他的,但是不知怎么地,就鬼使神差的说了句:“去哪儿啊您?”   “西直门,多少钱?”中年人迈步上了车。   “两个大子儿。”陈子锟拉起车便走。   年关临近,街上的人稀少起来,前几天的雪化完了,一条大路笔直,北风呼啸,把路上的浮土吹得干干净净,光秃秃的树叉子在风中颤抖着,这天真冷。   陈子锟撒开两条腿在空荡荡的大路上奔着,忽然路边一个老妇人横穿过来,陈子锟急忙减速让行,但车把还是兜住了老妇人敞开的棉背心,人慢慢的倒了下去,横卧在车前。   “没什么的,走你的吧。”中年人说道。   陈子锟却蹲下去,搀扶老妇人起来,这个老妇人让他想到了杏儿娘,大冷的天还在街上走,肯定是为了生活在奔波。   “你怎么了?”他问道。   “我摔着了。”老妇人有气无力的说。   陈子锟四下打望,看到一处巡警所,便扶着老妇人过去了,来到巡警所要了一碗热水慢慢给她喝下去,问她家住在哪里。   “我家在高碑店,来城里找我儿子的。”   “您儿子叫什么名字,住在哪儿?”   “我儿小名芳官,在城里跟人当学徒。”   “在哪个铺子当学徒?”   “找不着了……起先说是在大栅栏一家铺子当学徒,可人家说他前年就偷跑了,我的儿啊。”老妇人眼泪哗哗的往下掉,哭的那叫一个伤心。   陈子锟傻眼了,这可怎么办,看老人家这样子,怕是身上一文钱都没有了,大冷的天要是丢在外面,那不得活活冻死啊。   巡警跟着劝:“老人家,别伤心了,我劝您赶紧回高碑店吧。”   “家里没人了,我才来找儿子的,家里房子都塌了,让我回哪儿去啊。”老人家叹了口气,站起来说:“谢谢您二位,你们是好人,我走了。”   陈子锟忽地站起:“等等,大冷的天没地儿去,您先歇歇,待会上我那去。”   老妇人愣住了,陈子锟对巡警说:“哥们,麻烦你给外面把先生说一声,我不能拉他了。”   巡警出去了,陈子锟又仔细问了老妇人关于他儿子的一些事情,还是找不着头绪。   过了一会儿,巡警拿着一大把铜元回来,“那位先生真是好心,让我把这钱给你。”   “谢了。”陈子锟接了钱,先跑出去买了六个热腾腾的肉包子,用荷叶包了拿回来,放在老人面前。   “吃吧,先垫点肚子。”   老人感动的热泪盈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让您吃就吃,这儿有开水,别噎着。”年轻的巡警又给她倒了一碗水。   吃了包子,老妇人的精气神稍微提起来一些,陈子锟让她上车,一路拉回了大杂院。   见陈子锟拉回来一个无家可归的老太太,众人都惊呆了,合着大锟子不但开车厂,还办善堂啊,不过大杂院实在没地方再住人了,连陈子锟都是到处凑合,哪有空安置这个老太太。   陈子锟却这样说:“天无绝人之路,越是觉得黑暗的时候,越是接近光明的最后关头。”   果不其然,接近晌午的时候,有人过来传话说,赵僻尘老爷子准备搬回保定老家居住,这边的小四合院空着也是空着,准备租出去,问陈子锟陈少侠有没有兴趣。   “看看,运气来了不是。”陈子锟高兴坏了,当即答应下来。   更让他高兴的是,赵僻尘老爷子的这所宅子就在宣武门内,距离花旗诊所和林宅都是抬腿就到的距离。   第三十章 交通部次长家的小姐   其实赵僻尘早就动了归隐的念头,现在是电报铁路加快枪的时代,镖局早就成了过时的玩意,教几个徒弟也只是为了怀念当初的风光岁月而已。   这回败给了于占魁,归隐的念头更盛,他终于承认自己老了。   赵家在宣武门内头发胡同有个宅子,院子不算大,三进,空着也是空着,听说陈子锟在找房子,索性托人带话过去,便宜点租给他,租金没多要,一个月才五块钱,其实这里面也含着感谢的意思,毕竟是陈子锟打败了于占魁,好歹替老爷子挽回一点面子。   赵老镖师说走就走,没和他们打照面,自己打了个包袱当天就雇了驴车回保定府了,一所大宅子留给了陈子锟。   陈子锟来到自己的新宅子,抬眼一看,如意门上的油漆都剥落了,铜制的门环暗淡无光,屋檐上几根枯黄的蒿草随风舞动,墙缝里污黑,想必夏天肯定长满苔藓。   拿出钥匙投开铜锁,进去溜达了一圈,宅子虽然破败不堪,但是正儿八经的四合院,街门、照壁、倒座房、垂花门,三开间的正房,厢房,两边的月亮门,佣人老妈子住的后罩房,样样俱全,连家具都是现成的,一水的黄花梨家具彰显着镖局全盛时期的辉煌。   房子不错,陈子锟当即就带着自己的家当搬了进来,刚来北京的时候,他的全部财产只有五十块钱,一身衣服,一把刀,现在已经扩充到了四辆洋车、一所宅院,虽然只是租来的房子,好歹也算是自己的家了。   前院当车厂,倒座房存车,还能给车夫当宿舍,后宅住人,正房厢房一共九间屋,打着滚住都富裕,陈子锟让小顺子和宝庆都搬来一块儿住,省的住在外城来来回回的也麻烦,遇到关城门就得耽误事。   小顺子在六国饭店上班,宝庆在花旗诊所拉包月,住两个地方都在内城,住头发胡同再合适不过了,小顺子乐颠颠的也搬了进来。   陈子锟在大街上捡的那个老妇人也跟着住了进来,老妇人姓王,大家都喊她王大妈,她在北京举目无亲,陈子锟就是她唯一的依靠,按陈子锟的说法,让她住正房东屋,可她打死都不答应,说那是家里长辈住的地方,自己住后罩房就行,这里挨着厨房,平时照顾大家吃喝也方便。   “大锟子真厉害,不花一分钱,找了个勤快的老妈子。”小顺子私下里这样说。   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在忙着置办年货,陈子锟孤身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可是年都要过的,他一个单身汉哪会办年货,里里外外都是杏儿帮着张罗的。   自打紫光车厂开张以来,大杂院的邻居就经常过来帮衬,买菜做饭,洗衣服扫地,都是他们在操持,其中杏儿来的最勤,她脸上的伤疤本来就浅,用斯坦利医生的外国药敷过之后,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整天在紫光车厂里忙乎,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老板的媳妇呢。   宝庆听说这事儿,心里酸酸的,抽空就跑过来一趟,帮着杏儿干活,顺便唠嗑,可杏儿最爱唠的就是大锟子怎么怎么着,把个宝庆伤心的不行。   陈子锟可不知道这些,他每天拉着车在城里乱跑,有空了就去林宅门口蹲守,遗憾的是从来没遇到过林文静。   没几天工夫,北京城的大街小巷就被陈子锟逛遍了,兴许有个别偏僻的小胡同不认识,但主要街道都熟悉了,拉车的时候不再需要让客人指路了。   年二十九傍晚六点钟,陈子锟拉着车回到了车厂交班,杏儿告诉他:“有个老头等你半天,刚走。留下这个。”   说着拿出一张名片,上面就三个字:杜心武。   陈子锟翻来覆去看着这张名片,嘀咕道:“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怎么不留住他。”   “我们留他吃饭,他就走了,说是改日再来拜访。”杏儿说。   桌上的饭菜已经摆好,白菜炒肉丝,贴饼子,棒子面粥,饥肠辘辘的陈子锟坐在桌旁大吃起来,杏儿缝补着衣服,柔声细语的说道:“别噎着,没人和你抢。”   “杏儿,你也吃啊。”陈子锟咬着贴饼子说道。   “我吃过了。”杏儿用牙咬断线头,脸红了红,问道:“大锟子,你啥时候成家啊?”   “成啥家,我这不有家么。”   “傻样,不是那个家,是问你啥时候娶媳妇。”   “媳妇~~”陈子锟放下碗,脑海中浮现出林文静圆圆的脸蛋来。   见他一副发呆的样子,杏儿的脸更红了,烛光摇曳,陈子锟这个笨家伙竟然没注意到。   “我想娶一个……”陈子锟拿着筷子望着天。   杏儿的眼睛殷切的看着他,呼吸都急促起来。   “娶一个女学生。”陈子锟咂咂嘴,又端起了碗大吃起来。   “我走了。”杏儿把还没缝补好的衣服一丢,起身就走。   “这是咋的了?”陈子锟瞪着两只无辜的眼睛。   杏儿匆匆走出二门,正遇到宝庆进来,两人擦肩而过。   “杏儿,你咋了?”宝庆问道。   “没事。”杏儿低着头走了。   宝庆有心想跟过去问问,但是还有重要的事情和陈子锟说,只能恋恋不舍看了一眼杏儿苗条的背影,快步进了正房,看到陈子锟还在吃饭,急道:“你还有心思吃饭,咱的车让人家砸了。”   “谁这么大胆子,敢砸我的车。”陈子锟把饭桌一推,拿起外套就出了门。   发生冲突的地方就在车厂不远处,路边围着一堆人,紫色的洋车翻倒在地,铜喇叭瘪了,电石灯烂了,车帘子也被撕成了一条条的,自家的伙计王栋梁抱着头蹲在路边,一声不吭,鼻子里还往下滴着血。   路上横着一辆黑色的四轮汽车,车前灯的罩子碎了,引擎盖里冒着白烟,一个穿黑制服戴制帽的汽车夫打扮的汉子正骂骂咧咧的检查着汽车,车里隐隐还坐着一个人。   陈子锟快步走来,搭眼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上前揪住汽车夫的领子质问道:“车是你砸的?”   汽车夫一瞪眼,毫无惧色:“撒手!”   “啪!”一个大嘴巴先上去了,把他打得原地转了三圈。   陈子锟这才走到路边,问王栋梁:“伙计,你咋样?”   “老板,我没事,就是车坏了,我对不住您。”王栋梁嗫嚅道。   “咋回事?”   “我也不知道咋回事,刚要拐弯,汽车就撞过来了,把咱的车半边轮子都撞坏了,那人下来就打我……”   “他打你,你怎么不打他?”   “我不敢。”   王栋梁当然不敢和开汽车的人叫板,这年头汽车可是稀罕物,除了东交民巷的洋人坐,就是政府里的总长次长们和他们的家眷坐,那都是惹不起的达官贵人,平头百姓躲都来不及,又怎么敢对打。   “你拐弯的时候打手势了么,汽车在你后面鸣笛了么?”陈子锟问。   “怎么没打,我右转弯伸了手的,还按了铃铛,我没听见后面汽车喇叭响。”   陈子锟冷笑一声,跑车这几天他可学了不少交通上的规矩,这起车祸分明是汽车有责任,撞坏了自家的洋车还打人,这笔帐得好好和他们算。   一转身,却发现一个妙龄少女站在自己面前,双手叉腰怒不可遏。   “你是谁!敢打我家的汽车夫,我看你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   虽然是在发飙,但是声音奶声奶气的,怎么看都觉得可爱,陈子锟忍不住笑了,双手抱着膀子,居高临下看着少女,讥讽道:“叫你家大人来和我说话。”   少女更加恼怒,鼓着腮帮子吹着气,额头上的刘海都被吹得飘拂起来,她个子矮,在陈子锟面前完全没有威势可言,一瞪眼又回到汽车里坐着了。   警笛声响起,街面上执勤的巡警终于来处理纠纷了,看到警察来到,少女又得瑟起来,跳出汽车喊道:“巡警,把这个人抓起来!他耽误我舞会迟到,还打我家的车夫!”   巡警看了看汽车牌照,顿时堆起了笑脸:“姚小姐,您吉祥。”   少女一昂头,骄傲的不搭理他。   这边薛平顺也气喘吁吁的赶到了,看到这幅场面不禁一惊,他在北京地面上当巡警十几年,什么事情都不明白,一看汽车牌照就知道是内阁高官用的。   见到老同僚也到了,那巡警更加为难,凑过来低声道:“老薛,这事儿不好办,交通部姚次长家的车,惹不起啊,赔个礼赶紧把事儿平了,省得麻烦。”   薛平顺心里一沉,交通部次长,那可是手握着大权的高官,他赶紧劝道:“大锟子,你忒莽撞了,咱们惹不起她啊,赶紧赔礼道歉。”   陈子锟道:“应该是他们给咱赔礼道歉,赶舞会有多重要,竟然在大街上横冲直撞,撞坏了别人的车,不但不赔礼,还打人,这种狗仗人势的东西,我陈子锟见一次打一次。”   听他报出自己的名号,把巡警眼睛都直了:“您……您就是打败于占魁的锟爷?”   “没错,我就是陈子锟。”   “哎呀久仰。”巡警激动地不能自已。   少女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情,显然她还是个孩子,并无太多社会上的经验,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了,只好三十六计走为上,对自家汽车夫招呼了一声:“阿福,咱们走。”   “不许走。”陈子锟大喝一声,把少女吓得一哆嗦。   “你你你,你要干什么?”   “你们违反交通规则在先,撞坏我的车,打了我的人,简直岂有此理,我刚才已经教训了他,打人的事儿就算扯平了,赔我的车就行了。”   “要要要,要多少钱?”   见少女被自己吓得都有点结巴了,陈子锟也不好继续发飙,看看损坏的洋车,估算了一下,道:“赔五块钱。”   少女似乎松了一口气,从钱包里抽了一张十元面值的交通银行票子递给巡警:“你给他,不用找了。”   巡警陪着笑脸,把钞票转给了陈子锟。   “我不占别人便宜,该多少就多少。”陈子锟掏出一张五元票子直接递到少女面前。   少女不接,陈子锟直接抓住她的手,把票子塞进她柔荑里。   “咱们走。”陈子锟带着薛平顺父子和王栋梁,拉着破车慢慢去了,背影在夕阳中格外高大。   “简直就是土匪。”少女咬牙切齿着,等陈子锟走了,才敢把钞票丢到了地上,想了想又捡了起来,恶狠狠地塞进了钱包。   第三十一章 大过年   得罪了交通部姚次长家的千金,薛平顺可吓得不轻,陈子锟却没当一回事:“次长家的小姐怎么了,难道就比别人多长两只眼睛,撞了车还打人,还有没有王法。”   薛平顺叹口气:“道理是这么说,可这年头谁和你讲道理啊,大锟子你是年轻气盛啊,大叔劝你一句,在这世道上想活的长点,就得学会一个字啊。”   “哪个字?”   “忍。”   回到屋里,宝庆看到桌上放着一张名片,拿起来看了一眼,像是被踩住尾巴的猫一样蹦起来:“杜心武,南北大侠!”   薛平顺的眼睛也亮了起来,拿过名片一看,惊讶道:“真的是杜心武,杜大侠,真没想到下午来的客人竟然是他!”   陈子锟道:“南北大侠这个名头很响,他很厉害么?”   薛平顺道:“杜大侠曾拜武林异人为师,武功相当了得,曾当过宋教仁宋总长的保镖,那可不是一般的人物。”   陈子锟问:“比于占魁如何?”   薛平顺一脸的不屑:“跟杜大侠比,于占魁那就是个菜。”   陈子锟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   次日就是年三十,紫光车厂里的年货备的很齐整,吃的、穿的、用的、玩的、供的、生的、熟的、干的、鲜的、样样齐全。   寻常的猪肉羊肉牛肉就不说了,杏儿为了照顾陈子锟的口味,还特地办了一些关东货,鹿肉、野鸡、冻鱼;还有水磨年糕、冷笋、玉兰片等南货。   穿戴也置办了一身,一顶缎面瓜皮帽,一件蓝布棉袍,外面的大褂可以拆下来夏天单穿,还有一件黑马褂,两双白底单脸儿布鞋,贴身穿的小褂、袜子、都是崭新的,尺寸正合适。   另外还有线香、锡箔、门神、灶王爷、供佛的蜡烛、纸花、蜜供,除夕夜放的鞭炮、二踢脚、麻雷子、太平花。   有了杏儿的操持,车厂也有点年味了,除夕白天,陈子锟给车厂几个伙计都放了假,让他们早早回家过年去,薛大叔也让他撵回家去了,偌大的院子就剩下陈子锟和王大妈两个人。   虽然还是白天,爆竹声已经此起彼伏了,陈子锟想到去年除夕在山里和弟兄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情形,不禁有些黯然。   忽然大门被敲响,王大妈赶紧去开门,来的竟然是杏儿一家人和小顺子姐弟俩,六个人都穿着出客的衣服,除了陈三皮之外,个个都是喜笑颜开。   “大锟子,俺们陪你过年,高兴不?”嫣红今天穿了件簇新的红袄,喜气洋洋的,自从小顺子去了六国饭店当西崽,她也就不当暗门子了,在邻居们面前也能抬起头了。   “高兴,高兴。”陈子锟兴奋的直搓手,他是个人来疯,就喜欢人多。   来了这么多人,家里一下热闹起来,杏儿娘俩和王大妈下厨做饭,果儿拿了一把二踢脚,到胡同口找那些小孩玩去了,小顺子陪着陈子锟坐在正房里聊天,陈三皮畏畏缩缩的站在角落里,想凑过来,似乎有不太敢。   “大锟子,尝尝这个。”小顺子递过来一支烟。   陈子锟接过来闻闻,“什么烟?”   “三炮台,六国饭店里最近流行这个。”小顺子拿了个绿色金字的烟盒,娴熟的在盒底弹了一下,一支香烟跳进了嘴里,随手拿了跟红头火柴,在鞋底上点燃,先给陈子锟点上,又给自己点上,翘起穿着黑皮鞋的二郎腿,吐着眼圈得意洋洋。   陈子锟拿起放在茶几上的烟盒,招呼陈三皮:“大叔,你也来一支。”   陈三皮赶紧屁颠屁颠过来,双手接过烟架在耳朵上,谄媚的笑着。   没等他搭讪,陈子锟就掏出一块大洋来说:“麻烦大叔帮我买些鞭炮二踢脚来,顺便买点胡同口的炒花生。”   “得嘞,我这就去。”陈三皮转身出去了。   小顺子撇撇嘴:“一块钱,他能黑五毛下去。”   陈子锟道:“就算全黑了也只有一块钱,我是看他别扭,故意打发他出去的。”   “这样啊。”小顺子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讲起六国饭店的轶事来,什么某总长家的少爷看中哪个交际花了,什么某督军家的小姐跟人私奔了之类的花边新闻。   “昨天晚上六国饭店开舞会,姚次长家的小姐大发雷霆,把徐次长家的公子臭骂了一顿……”小顺子说的眉飞色舞,乐在其中。   陈子锟打断他问道:“交通部的姚次长?”   “咦,你怎么知道?”小顺子很纳闷。   “小瞧我不是,北京大学图书馆助理员那是我朋友,报纸随便看,内阁里有几个姓姚的次长我还不清楚么。”   陈子锟这话有点吹牛,毛助理是他的朋友不假,但报纸可不是那么容易借阅的。   “呵呵,对,就是交通部姚次长,他家那位千金的脾气真是厉害,真不知道徐公子是怎么受的,啧啧。”小顺子摇头叹息,似乎对达官贵人家的八卦很感兴趣。   “徐次长是那个部的?”陈子锟问道,他忽然想起徐庭戈来,听徐二说,他家不就是什么次长么。   “那来头就大了,陆军部的徐树诤徐次长,陆军上将,都是次长,他这个次长可比姚次长厉害,不过徐公子是侄公子,关系稍远一层,这样又旗鼓相当了。”   “哦”陈子锟吐出一个烟圈,忽然理解了徐二为什么那么嚣张,原来是上将家的车夫啊。   正说着,陈三皮抱着一大堆爆竹进来了,还有满满一大包旧报纸包的炒花生,放在茶几上说道:“办齐了,胡同口那个老头真可怜,我把他的花生都买了,让他也回家过个好年。”   “陈大叔有心了。”陈子锟赞道,一块钱能买这么多东西,看来他确实没黑钱。   “那啥,我去把地扫扫。”陈三皮受到鼓励,心情似乎大好,拿了一把大扫帚,在院子里卖力的扫起地来。   “杏儿爹也不是坏到骨子里啊。”陈子锟感慨道。   “那是,都是穷人家出身,能有多坏,要不是染上酒瘾和赌瘾,杏儿家也不至于过的这么惨,对了,过两天六国饭店有烟花晚会,放的全是西洋烟花,和咱们的二踢脚可不一样,绝对好看,到时候你来啊。”   “吃花生。”陈子锟招呼道,打开报纸包,里面的花生又香又脆,个个饱满,他随手摊开旧报纸瞧了瞧,这是一张去年十一月份的《时报》上面的头条消息是国府外交代表团赴巴黎参加战胜国和会,下面还有一条小新闻是北京大学蔡元培校长宣布放假三天,学生上街欢呼游行。   “啧啧,咱国家也成了战胜国了。”陈子锟弹着报纸说。   “可不是,现在和前清那时候不一样了,让人家骑在头上打,现在咱是民国,堂堂的战胜国,你知道么,欧洲大战把男人都打光了,现在要从咱中国运男人过去帮他们传宗接代呢。”小顺子神气活现的说。   陈子锟一怔:“这事儿新鲜,难道人家的男人都死绝了?”   “死绝了不至于,反正是不够用了,我在六国饭店听他们说,这回大战英国死了一百万,法国死了二百万,都是正当年的壮小伙子,你想啊,那得多少寡妇,不够用啊,必须进口咱中国的男人。”   说着这里他四下里瞅瞅,压低声音故作神秘的说:“听说到欧洲那边就有大宅子住,四五个女人伺候着,我要不是走不开,也想去。”   陈子锟哑然失笑:“得了吧,谁信啊。”   小顺子急眼了:“骗你是小狗,这都是我在六国饭店听人说的,绝对错不了,咱国家已经派了六十万壮丁过去了,还嫌不够,段执政又编练了十万参战军准备打到欧洲去,德国和奥国听说这个消息,你猜咋滴,投降了,嘿嘿,咱打赢了,咱中国也是战胜国了。”   陈子锟看的报纸不多,更没在六国饭店混过,说不过他,只好埋头吃花生,小顺子讪笑两下,道:“六国饭店准备庆祝中国新年和欧战胜利,弄一个大型的烟花晚会,到时候全北京的名流都来,我能搞到票,大锟子,你来玩吧,见识一下六国饭店的气派。”   “你自个留着吧。”陈子锟说。   饭菜的香味飘来,杏儿娘俩和王大妈端着热气腾腾的盘子碗走马灯一样来回穿梭着,不大工夫就把大圆桌摆的满满的,鸡鸭鱼肉样样全,更诱人是那一盘盘的猪肉陷饺子,即当饭又当菜,蘸点高醋香油,就着蒜瓣,再来点二锅头,那个美啊,给个神仙都不换。   一家人围坐在圆桌旁,王大妈还想躲到厨下去吃,被陈子锟劝住,硬是留在桌上,对着满桌子的酒菜,大伙儿竟然都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最后居然是杏儿最大方,端着酒杯站起来说:“多亏了大锟子,咱们今年也能过一个像样的年了,有酒有菜有饺子……”   才起了个头,她就有些哽咽,杏儿娘更是拿衣襟擦了擦眼睛,嫣红低头不说话,王大妈也黯然神伤,陈三皮更是羞愧的恨不得将头埋在裤裆里。   倒是果儿两只眼睛紧紧盯着盘子里油光光的鸡腿,喉咙里恨不得伸出一只手来,小顺子也急的抓耳挠腮,恨不得赶紧开席。   陈子锟接过话头说:“以后咱年年都这样,有酒有菜有饺子,可劲的造,管饱!”   杏儿噗哧一声笑了,外面密集的鞭炮声响起,年味愈来愈足,陈子锟举起酒杯:“走一个。”   众人都举起酒杯,男人们一仰脖下了肚,女眷们都是浅浅抿了一口,脸上就浮起了红晕。   终于开吃了,小顺子和果儿象两条恶狼一般扑上去,抓了一条鸡腿就猛啃,被嫣红和杏儿娘好一顿数落,再看陈子锟,也好不到哪里去,双手捧着猪肘子撕咬着,那副德行,和活土匪没差两样。   大家就都吃吃的笑起来,说大锟子吃相霸气,威风。   小顺子假装生气,说啥事鸽搁大锟子身上就好,搁我身上就不好,上哪儿说理去。   “有本事你也打败于占魁啊。”果儿顶了他一句。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   除夕夜在鞭炮声中结束,当夜大伙儿都没走,年长的聚在一起唠嗑守夜,年纪小的出去放炮玩,玩累了就睡觉。   大年初一,薛平顺一家人早早的来了,给大伙儿拜年,顺带着上工,大过年的各行各业都歇业,但胶皮团可不能歇,新年期间是大伙儿走亲戚最频繁的时候,出门就是买卖,一天下来能赚大几块,谁也舍不得歇。   陪着薛大叔和宝庆爷俩说了一会话,陈子锟看看屋里的大座钟说:“我该拉活儿去了。”   薛大叔说:“今天就歇一天吧,你要是舍不得车份,就让宝庆帮你拉,他诊所也歇业了。”   陈子锟说:“我这个活儿,别人替不得。”   说完就拉着洋车出门了。   “这孩子,真是个劳碌命啊。”年长的都这样叹道。   谁也不知道,陈子锟拉着空车出门,遇见叫车的根本不搭理,直接奔着林宅去了,往胡同口一停,开始眼巴巴的等待。   过了一会儿,林宅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探出个小脑袋四下里看了看,悄悄钻出门来,一身素蓝淡雅无比,正是陈子锟的梦中情人林文静。   第三十二章 灰姑娘   看到林文静出来,陈子锟赶紧抖擞精神招呼道:“林小姐,要车么?”   “嘘”林文静见是陈子锟,眉眼间顿露喜色,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碎步跑过来,往车上一跳说:“快走快走。”   陈子锟二话不说,撒开两条长腿拉着车嗖嗖就出了胡同,林文静这才捂着心口心有余悸道:“真惊险,差点被张伯看到。”   “小姐,您这是离家出走还是咋滴?”陈子锟边跑边问。   “嘻嘻,阿叔你真会说笑,米姨带着阿弟去赴牌局了,爹爹有饭局,家里就剩我了,我和王月琪约好的,今天去看踩高跷,对了阿叔,你的生意还好吧。”   “挺好的,吃穿不愁,小姐你咋想起问这个了?”   “因为带我们出去玩,连累你被米姨辞退,我一直想和你说声对不起呢。”   “哈哈,没事。”   王月琪的家就在两条街外,很快到了王宅,林文静下车道:“阿叔,你能等我一会儿吗?”   “没问题。”   “谢谢啊。”林文静蹦蹦跳跳进王宅去了,过了不到十分钟就和王月琪一起出来了,王月琪看到陈子锟到没有任何意外,只是疑惑了一下:“你家换新车了啊。”   林文静也不说破,和她同上了车,奔着大钟寺就去了,每年正月初一都是大钟寺庙会开幕的日子,唱戏的、玩杂耍的、踩高跷的,还有各种廉价而美味的小吃,简直应有尽有。   到了地方之后,王月琪给了陈子锟两个大子儿,拉着林文静玩去了,陈子锟把这两个大子儿给了路边摆茶摊的老头:“老者,帮我看着车子,谢谢您。”   把车子安顿好,他就跟在了两个女孩后面,庙会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地痞流氓小混混更是少不了,两个青春年少的女孩子自然很快被人盯上了,两个无赖色迷迷的瞧着林文静纤细的背影,擦一擦嘴边的口水就跟了上去。   无赖的行动哪里瞒得过陈子锟的火眼金睛,他快步上前,抓住一个无赖的胳膊向下猛拽,登时脱臼,疼的他惨叫一声,豆大的汗珠往下滴,同伙手足无措,哪还顾得上跟踪美女。   听到后面的惨叫声,林文静回头张望,王月琪见惯不惊的说:“没事,许是踩着谁的脚了,对了,明天六国饭店开焰火派对,你去么?”   “什么,我不知道啊。”林文静一愣。   “一定要去啊,全北京的名流都会到场的,这将是1919年最盛大的焰火晚会,为了庆祝欧战胜利和中国的旧历新年,每个客人都穿着盛装在焰火盛开的夜幕下翩翩起舞,简直就像是童话一样。”王月琪眯起了眼睛,做陶醉状。   “噢”林文静只能乖乖应了一声,这段时间她一直被关在家里反省,哪里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   “我打听过了,次长以上官员都会收到请柬的,不过段内阁这些官员亲日派比较多,宁愿留在府里打麻将也不去凑热闹,所以请柬很容易搞到,我已经让徐学长帮我搞到了。”   “帮我也搞一张好么?”林文静眼巴巴的说。   王月琪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好吧,我想想办法,不过不能保证哦。”   陈子锟躲在不远处,将她俩的对话偷听的清清楚楚。   两个女孩在庙会上逛了一会,玩的尽兴之极,正想回家的时候,陈子锟拉着洋车及时出现了。   “两位小姐,回去啊。”   “你来的正好,先送我去顺承郡王府,再送你们小姐回家。”王月琪说这话的时候透着一股骄傲。   大年初一的街道上车马稀少,陈子锟甩开两条腿猛跑,一路来到郡王府,这门脸真叫气派。三开间的大门,左右各有三开间掖门,形成毗连九间的正门,气势宏伟,门口的两座石狮子更是面目狰狞,威风凛凛,不过最牛气的还是站在大门两边的八个卫兵,一水的蓝灰色军装,皮子弹转带盒子炮,腰杆挺得笔直。   王府门前一大块空地,停满了汽车、马车、洋车,墙根太阳地里蹲着一排车夫,不用问,这些车的主人都是来给住在这儿的大官拜年的。   顺承郡王府里住的不是前清的王爷,而是北洋政府炙手可热的陆军部次长徐树诤上将,徐庭戈是他的侄子,王月琪就是来找徐学长的。   “我在这下就行了,林文静,你先回去吧。”王月琪下了车,向林文静再见。   “嗯,再见,有好消息赶紧通知我啊。”林文静坐着洋车远去了,王月琪这才来到徐府门口,让人通传说要找徐少爷。   徐府的管家一看是女大学生来找侄少爷,不敢怠慢赶紧通禀,不大工夫徐庭戈出来迎接,把王月琪请了进去,边走边问:“咦,和你形影不离的那个女同学呢?”   “你说林文静啊,她有事。”王月琪说。   “哦,你来有什么事么?王月琪。”徐庭戈有些心不在焉了。   “徐学长,六国饭店要开焰火派对,我……我和林文静都想去,你能帮我们找两张请柬么?”王月琪道。   “这个难办了,我叔父的几个姨太太都想去,请柬根本不够,不过观看焰火的入场券是有一些。”徐庭戈说着掏出两张票子来。   “有这个,才能进东交民巷,除了不能进六国饭店的餐厅和舞厅之外,和请柬差不多的。”   王月琪接了入场券,说:“谢谢学长,我走了。”   “没喝茶就走啊,等等,现在不好叫车,我让徐二送你。”   徐庭戈叫住一个佣人,让他把徐二喊过来,出车送王月琪回家。   徐二正在门房用工苦读一本初级小学课本,听到少爷招呼赶紧拉着车送王小姐走了,王月琪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林宅。   此时林文静已经回到了家里,很幸运的是米姨和爹爹都没回来,没人发现她偷跑出去玩了,见到王月琪这么快就来了,她顿时露出欣喜之色:“这么快请柬就弄到了?”   “哪有那么容易啊,达官贵人们抢都抢不来,就连看焰火的入场券都搞不到。”王月琪叹气道。   “哦,没什么的。”林文静反而安抚起王月琪来。   又聊了一会,王月琪告辞走了,林文静坐在桌旁,打开项链上的鸡心盒子,望着母亲的照片喃喃道:“妈妈,我好想去看焰火哦。”   ……   晚上,小顺子下班回到了紫光车厂,正要回屋睡觉,却看到陈子锟大马金刀的坐在正房的太师椅上冲自己招手。   “大锟子,啥事?”小顺子赶紧过去问道。   “把门关上。”陈子锟严肃的说道。   小顺子赶紧把门关上,拉了张椅子坐下,小心翼翼的说:“大锟子,你干啥,别吓我。”   “耀庭,咱们是不是好兄弟?”   小顺子也严肃起来:“咱们是过命的交情!”   “那好,我现在有一件事,只有你才能帮忙,你帮是不帮?”   小顺子心里翻江倒海,大锟子这么正经,难不成是在外面惹了人命官司需要找人定罪?   “大锟子,我愿意帮你,我姐就托付给你照顾了。”小顺子沉痛的说。   陈子锟倒被他搞得莫名其妙:“你说啥呢,我就是想找你弄两张六国饭店焰火晚会的请柬。”   小顺子长出了一口气:“差点被你吓死,还以为是……”   不过转念一想,脸又拉长了:“大锟子,我的好哥哥嘞,你这比要我的命还难啊,这次宴会是各国使节借六国饭店的场子摆的,请的不是外交使节就是达官贵人,我一个饭店衣帽间的小听差,你活剥了我也搞不来请柬啊。”   陈子锟沉吟片刻,觉得小顺子的话很有道理,自己有点难为人了。   小顺子眼睛转了一转,说:“你是不是搞混了,我昨天说的是看焰火的票子,不是请柬,你要票子的话,我倒是能搞一两张。”   陈子锟道:“票也行,我现在就要。”   小顺子果真从怀里摸出一张入场券来,“这个先给你,其实不用票也行,把门的是我哥们,到时候能把你带进去。”   “你混的不赖啊。”陈子锟随口夸了一句。   小顺子却眉飞色舞起来:“那是当然,我眼头活,嘴又甜,谁不买我的面子,把门的那是我小兄弟,洗衣房的大姐整天给我抛媚眼,厨房里弄点剩菜剩酒更是小意思。”   “呵呵,不错。”陈子锟意味深长的又夸了他一句。   ……   第二天一早,林文静从睡梦中醒来,迷迷糊糊坐在桌子旁梳头的时候,忽然看到桌上有一张粉红色的纸条,拿起来一看,六国饭店焰火晚会入场券!   “妈妈,是你听见女儿的祈祷了么。”林文静又打开了项链上鸡心盒子,对着母亲的相片幸福的垂泪。   有了票,还得向父亲请假,梳妆完毕,小心翼翼的来到正房,一家人坐在桌旁吃早饭,太太说晚上有牌局,要和张太太李太太她们打足八圈,父亲一边看报纸一边吃着饭,随口道:“不要回来的太晚,我晚上也有个应酬,林妈你烧饭的时候只要做小姐一个人的就行了。”   又对女儿说:“晚上哪儿也不许去,老老实实在家里温书,到时候考不上北大唯你是问。”   这下林文静不敢提了,埋头吃饭,吃完了回去悄悄整理衣服,她冬天的外套只有两件,一件蓝的一件白的,想想还是准备穿那件阴丹士林蓝的,再围一条白色的长围巾,效果最好。   把皮鞋从床底下拿出来,用细布仔细的擦拭着,又倒了一杯水,梳子蘸着水把头发梳理了一遍,最后拿出钱包来,清点了一下自己的家当,每月两角钱零花,已经积攒了半年,有一块多钱之巨了。   好不容易等到了下午,太太带着文龙赴牌局去了,先生也和同僚喝酒去了,林文静打扮整齐,拿着入场券悄悄从家里溜出去,看到胡同口熟悉的身影,顿时喜道:“阿叔,赶快,六国饭店。”   “好嘞。”陈子锟拉起车就走,今天他依然是一副干练的短打,青布棉袄,冕裆裤子,扎着腿带,头上一顶旧棉帽,脚下一双皮头洒鞋,拉着车快步走在大街上,人人见了都赞,这车夫真利索。   来到东交民巷,今天使馆区格外热闹,到处张灯结彩,外国人入乡随俗,按照中国人的规矩过新年,巡逻的洋兵们也穿了威武的礼服,皮靴和刺刀锃亮,到处都是衣冠楚楚的中外宾客,欢声笑语一片。   林文静下了车,给了陈子锟一个子儿,拿着入场券兴冲冲的去了。   陈子锟把洋车放好,从侧门进了六国饭店,一个华籍警卫拦住了他:“干什么的?”   “哥们,我是李耀庭的大哥。”陈子锟笑着说,顺手递过一支烟卷,三炮台。   “哥们你等等,我叫他过来。”警卫立刻和颜悦色起来,不大工夫把小顺子找来了。   陈子锟把小顺子拉到一边,低语了几句,小顺子脸色都变了:“哥哥嘞,你净给我出难题。”   第三十三章 青蛙王子   见小顺子一脸苦相,陈子锟佯怒道:“昨天还吹牛说混的好,人头熟,找你借一身行头都推三拖四,小顺子你学坏了。”   “哥哥,我帮你找还不行。”小顺子愁眉苦脸,把陈子锟领进了侧门,这是服务人员进出的通道,走廊里灯火昏暗,隐约能听到远处萨克斯的奏鸣和女人的娇笑声。   小顺子上白下黑,一身侍者打扮,鬓角剃得光溜溜的,头发像个茶壶盖,还抹了不少发蜡,遇见同事就亲热的打声招呼,等走廊里没人了,他迅速打开储藏室的门,压低声音说:“在这等着我,千万别乱跑。”   陈子锟闪身进去,在储藏室里呆了将近十分钟,小顺子终于回来了,手里捧着一个大包袱,满头是汗,脸上还有两个口红印子。   “哥哥嘞,为了你,我可是连色相都牺牲了。”小顺子打开包袱,里面是一套黑色夜礼服,丝绸衬衣,羊毛质地的礼服上衣和裤子,都是刚浆洗好的,衬衣领子挺括无比,裤线更是熨烫的如同刀锋一般笔直尖锐。   “还差一双皮鞋。”陈子锟说。   “算我怕了你。”小顺子低头把自己那双皮鞋脱了下来,双手奉上,他天生大脚板,码子正好和陈子锟能对上。   陈子锟飞快的将身上苦力装扮脱了下来,换上衬衣和礼服,蹬上皮鞋,打了个响指道:“发蜡。”   “得,我就这点存货,全给你吧。”小顺子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铁盒,里面是凝固的蜡状物,陈子锟用手指全抠出来,抹在头发上向后捋了两下,一个油光水滑的大背头就出来了。   他意犹未尽,从旧衣服里摸出一撮毛来蘸点口水贴在了唇上,两撇漂亮的八字胡又出来了。   “啧啧,人靠衣装马靠鞍啊。”小顺子退了一步,由衷赞道道。   陈子锟本来长的就不差,剑眉星目,面如冠玉,身高腿长,细腰乍背,再穿上衬托体形的西式服装,更显英俊帅气。   小顺子左右端详着陈子锟,仿佛是在欣赏一个自己制造出来的艺术品,“还差一个领结,你等等,我去找。”   “不用了。”陈子锟这就要开门出去。   “哥哥,我的亲哥哥,你随便逛逛也就算了,千万别和人家乱说话,这身衣服是一个法国客人拿下来洗的,要是露了馅,我的差使就砸了,你切记切记啊。”小顺子喋喋不休的在后面叮嘱着。   “知道了,我有数。”陈子锟开了门,大步流星朝前厅去了,小顺子在后面胆战心惊,放心不下,远远的跟着。   陈子锟大大咧咧的走在厨房通往餐厅的通道上,一双眼睛四下踅摸,忽然看到墙边垂着的绣金白绸窗帘,瞅瞅四下无人,拔出刺刀裁下来一块,往脖子上一缠,俨然就是个别致的领巾。   远处悄悄跟踪他的小顺子差点背过气去。   正好一个侍者端着冷盘过来,盘子里盛着切片的哈尔滨俄式红肠。   “啪”陈子锟打了个响指,侍者立刻停下。   陈子锟拈起一片吃了,呵斥道:“这么咸怎么吃,全倒了喂狗。”   侍者愕然,呆呆的看着他。   “看什么看,GO啊。”陈子锟一瞪眼。   “哦”侍者赶紧回头。   “等等。”   侍者又停下,眼睁睁看着那人把自己别掖在腰间的白餐巾拿了下去。   “去吧。”陈子锟打发了侍者,将餐巾叠了叠,别在了胸前,干咳一声,大模大样的进了餐厅。   迎面过来一个北洋将领,笔挺的蓝灰色呢子制服,金色肩章上三颗星星,白手套、指挥刀,英武之极。   “上将阁下,很久没见了,最近还好么?”陈子锟竟然主动向这位陌生的将军打起了招呼。   跟在后面的小顺子这会儿连死的心都有了,咬着自己的指甲祈祷着:“老天啊,保佑这个惹祸精今天消停点。”   那上将露出疑惑的表情,显然从自己的记忆库里搜集不到眼前这个年轻人的任何资料,不过能来这种场合的都是上流人士,既然人家这么客气,自己也不能失了礼数。   “托您的福,还好。”上将道。   “那太好了,我有几个老朋友也在,失陪。”陈子锟优雅的一点头,装作去找自己的熟人,快步过去了,守在门口的侍者根本就没有意识向他要什么请柬。   六国饭店的餐厅极其宽敞,平时也做舞池使用,今天摆的是冷餐自助餐,大厅内放眼望去,西装革履、珠光宝气,男人们都穿着质地考究的晚礼服,有些人还在衣襟上佩带着勋章,女士们则个个艳光四照、争奇斗艳,不管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大多用的是英语法语来交谈。   陈子锟从桌上端了一杯马提尼,靠在墙角注视着宾客们,嘴角露出一丝略带邪气的微笑,他的出现立刻引起了一帮闲极无聊的贵妇人们的注意,交头接耳的对他抛着媚眼。   陈子锟也注意到了这帮色迷迷的无聊娘们,举起举杯对她们做了个请的姿势,顺便挤了挤眼睛,把那帮娘们立刻搞得神魂颠倒,手里的小扇子急速的摇动起来,有个风韵犹存的美妇急不可待的站了起来,准备上前搭讪,而此时陈子锟已经找到了自己的猎物。   那是一个瘦高的中年男子,看起来比较面善,陈子锟故意上前撞了他一下,马提尼泼在对方身上。   “对不起先生。”陈子锟抽出别在胸前冒充手帕的餐巾帮那位先生擦拭着泼湿的衣服,两只手指悄悄将对方放在内兜里的请柬夹了出来。   侍者们也过来帮忙,陈子锟趁机抽身,溜出了舞厅。   ……   焰火是准备在六国饭店门口的空地上燃放的,为了避免拥堵,所以临时发放入场券以限制闲杂人等出现,这些拿入场券的都是资格不够的华籍人士,大冷的天为了看西洋景,聚在东交民巷的街道上,彼此还都沾沾自喜,得意洋洋。   林文静在人群中穿梭着,兴奋的像只自由的小鸟,背着父亲和继母出来玩,让她有一种特别刺激的感觉,忽然前面有个熟悉的人影,那不是王月琪么。   “王月琪,你也来了。”林文静从天而降,把王月琪吓了一跳,想到票子的事情,立刻心虚起来,期期艾艾的说:“我……我家亲戚后来找到一张票,只有一张我就自己来了,你不会生气吧。”   “怎么会呢。”林文静说,显然没把这个当回事,王月琪松了一口气,心中暗想,她的票莫非是徐学长给的,有心想问又不敢问,只好强忍着。   北京冬天的气温很低,等着看焰火的人们都冷的直跺脚,羡慕的看着六国饭店的玻璃窗内那些衣冠楚楚的贵宾们,里面有充足的暖气,有美酒,有音乐,还有露着光膀子的外国娘们,可是门口的印度警卫如同铁塔一般分立两旁,还有一个严苛到了极点的洋人领班,任何没有请柬的人都会被拒之门外,哪怕他是内阁总长或者是北洋将军。   王月琪喃喃道:“要是徐学长在就好了,他一定有办法把我们领进去。”   林文静眨眨眼睛,她根本没想进六国饭店里面玩,能偷跑出来看看焰火,他已经心满意足了。   忽然一个极富磁性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这不是教育部林先生家的小姐么,不知道我有没有荣幸邀请您一道参加舞会?”   林文静和王月琪同时转身,发现面前站着一个风度翩翩的绅士,黑缎子枪驳领的夜礼服,两撇神气的小胡子,一双眼睛如同寒夜里的星星,璀璨无比。   王月琪顿时傻了,林文静也不知所措,嗫嚅道:“你……你认识我爸爸么?”   其实她想说是,你怎么和我家车夫这么像,但是这句话终于还是没说出来,因为那样会被人认为脑子出了问题,这位绅士明显是上流社会的一分子,和拉车的陈阿叔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起去。   大概只是个巧合吧,林文静并没太往心里去,眼前她面临的重大问题是,该不该接受这个陌生男子的邀请。   王月琪急的抓耳挠腮,恨不得代替林文静答应。   “林文静,机会难得啊。”她小声劝道。   “好吧……叔叔您贵姓啊?”林文静爱玩的天性终于占了上风,但还没傻到忘记问人家姓氏的地步。   陈子锟心里一阵懊丧,怎么我千变万化还是叔叔啊。   “哦,我叫维克多。”陈子锟伸出一只胳膊,正好一辆汽车驶来,侍者拉开车门,一对身穿夜礼服的上流社会夫妇互相挽着手下车进门,林文静有样学样,也挽住了陈子锟的胳膊。   “这丫头,太好骗了,这可不是好兆头。”陈子锟暗想。   来到门口,洋人领班用法语问道:“先生,可以看一下您的请柬么?”   “哦,当然可以,在这里。”陈子锟一嘴地道的巴黎口音法语对答如流,同时拿出一张印刷精美的请柬来。   领班接过来看了一眼,上面写着外交委员会林长民先生的抬头,他不疑有诈,将请柬还回,用生硬的汉语道:“祝你们玩的愉快。”   顺利混进了餐厅,陈子锟看到角落里的小顺子,得意的冲他眨眨眼,小顺子看到陈子锟居然带了个漂亮的女孩子进来,差点当场吐血。   “哥哥嘞,你究竟要闹哪样啊。”小顺子心底发出一声哀鸣。   第三十四章 老子是中国人   餐厅里杯觥交错,欢声笑语,温度比室外起码高了二十度,林文静的脸蛋一下变得红扑扑的,赶紧把缠在脖子上的长围巾摘了下来。   来回穿梭的都是金发碧眼的西洋女人,一个个穿着晚礼服袒胸露背,惊得林文静不时伸出小舌头,她头上戴了一顶绒线帽子忘了摘下,上面一颗红色的小绒球晃来晃去的,分外可爱。   陈子锟端了一杯饮料来递给林文静:“林小姐,尝尝这个。”   “这是酒么?辣不辣?”林文静歪着头看着这杯黑乎乎泛着气泡的液体。   “不辣,是甜的。”陈子锟微笑着说。   林文静尝了一口,果然甜甜麻麻的很可口。   “嘻嘻,好喝。”林文静一仰脖子把饮料喝光了,把空杯子递给陈子锟:“叔叔,我还要。”   说话间,一丝头发掉下来,她抬手掠了一下,葱白般的手指,通红的鹅蛋脸,不经意间的少女娇羞和那一声叔叔我还要,让陈子锟觉得鼻血都快涌出来了。   “哦,叔叔再给你拿。”陈子锟伸手去拿汽水瓶,心神不定的他却碰倒了一瓶杜松子酒,眼瞅酒瓶子就要落在地上摔个粉碎,他脚尖一勾,把瓶子踢了上来,一颗心犹自砰砰的跳。   “淡定,一定要淡定。”陈子锟告诫自己道。   “叔叔,这叫什么啊?”林文静问道,忽然打了一个嗝,倒把她自己吓坏了,赶紧捂住嘴,两只眼睛左右看,像只受惊的小鹿般。   “这个叫Coca-Cola,喝了就要打嗝的。”陈子锟笑道,话刚出口自己心里就是一愣,我怎么知道这玩意的名字?   “噢”林文静乖乖的点点头,她自己也觉得纳闷,为什么在这个陌生男子面前会如此放松和随意。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喊:“姐姐。”   林文静一转身,顿时喜上眉梢:“徽因妹妹。”   一个垂着双辫的小姑娘兴奋的拉着林文静的手,扭头喊道:“爹爹,姐姐也在这儿。”   她爹爹闻声而来,正是被陈子锟偷了请柬的那个中年人,看到林文静便道:“哦,文静也来了,你爹呢?”   林文静暗道不好,这么巧居然遇到了伯父和堂妹,这要是传到父亲耳朵里去,自己以后就别想自由了,她赶紧掩饰:“我……我和同学一起来的。”   她这样一说,林长民自然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陈子锟,暗想这人怎么一点不像学生,看气度倒像是哪位大员家的少爷。   “兄弟是外交委员会林长民,未请教阁下?”林长民问道。   “林先生您好,我是维克多陈,从巴黎来。”陈子锟撒起谎来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彬彬有礼的向林长民鞠躬致意。   林长民听到巴黎二字,立刻眼睛一亮。   “陈先生从巴黎来,想必对和会的进展有所了解吧,听说顾维钧在和会上关于山东问题的发言,让诸国代表为之叹服,扬我中华国威于海外啊。”   陈子锟倒吸一口凉气,什么顾维钧,什么山东问题,他一丁点都不知道啊,不过还是装着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淡淡道:“顾先生出面,那是一定马到功成的。”   这边大人在说话,那边林文静也拉着林徽因的小手叽叽喳喳说着,大概是让她保守秘密,不要把自己来过这里的消息透露出去。   林徽因不住的点头,还强忍着笑,林文静却是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严肃,看到两个女孩如此表情,林长民也不禁哑然失笑,问陈子锟道:“您和舍弟认识?”   陈子锟道:“前日去教育部公干之时,和林之民先生有过一面之交。”   林长民点点头,此时林徽因跑过来和父亲咬了咬耳朵,他脸上渐渐浮起了笑容,看来自己没猜错,侄女是偷跑出来玩的,和眼前这位海外归来的年轻人并无瓜葛。   正要再聊点巴黎的话题,忽然有人高声提议:“我建议,为我国代表团首席代表顾维钧在巴黎和会上的精彩发言干杯。”   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过去,只见一人高举酒杯道:“顾维钧的发言,获得了美国总统威尔逊、英国首相劳何乔治,还有贝尔福、蓝新等人的祝贺,威尔逊说,这一发言是对中国观点的卓越论述,所以,我们有理由为此干杯。”   下面一片掌声,就连欧美人都毫不吝惜自己的掌声,林长民更是热情的拍着手,他是总统府外交委员会的首脑,对于巴黎和会上的一举一动,掌握的非常清楚,这次顾维钧的发言,确实为代表团,为中华民国增色不少。   下面又有人高声道:“反观之日本代表牧野的发言,口音很重,含混不清,估计与会者根本就没听明白他在讲什么。”   一阵哈哈大笑,欧美人对于日本人的外语水平早有领教,而且从巴黎传来的消息证实,牧野的发言比之顾维钧的发言,确实有天壤之别。   忽然有人大喝一声:“你们支那人就靠这个来安慰自己么。”   餐厅里一下安静了,只见一个健硕的男子站了出来,身穿藏青色立领肋骨短上衣,领口和袖口绣着黑色的涡卷军衔标志,腰际垂着一柄欧式指挥刀,他用生硬的汉语讥讽道:“支那参战,寸功未立,就以战胜国自居,难道尔等连丝毫的羞耻之心都没有了么,青岛和胶济铁路,是我们大日本帝国军人用鲜血从德国人手里抢来的,难道凭着几句流利的英语,你们就妄想拿回去么!”   开始的时候还有人小声笑话这人的汉语不标准,但是说到回来,餐厅里已经鸦雀无声,在场的每个中国人都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人扇了一个嘴巴。   欧洲大战已经结束,中国在参战问题上一直摇摆不定,黎大总统和段总理为此吵得不可开交,最终还是搭上了协约国的末班车,瞎猫撞上死耗子当了一回战胜国,这可是清末以来罕有的胜利,全国上下精神为之一振,不少学界中人都认为中国自此可以走上富强之路了。   但这个日本人的一席话,却将他们从自我陶醉的美梦中一巴掌抽醒了,顾维钧的演讲再精彩,英语再流利,能把已经占据了青岛和胶济铁路的日本军队撵走么,显然是不可能。   窗外的焰火打破了尴尬的局面,大家都涌到窗口,欣赏着五颜六色的烟花,这些烟花都是欧洲进口的,和中国的爆竹不可同日而语,往往能发出四五种颜色,在空中组成几何形状的图案,漫天流光溢彩,宛如童话世界。   “就是搞这些奇技淫巧,中国都落后了。”一连串的爆炸声中,陈子锟听到一声叹息,扭头看去,林长民清瘦的脸庞被焰火的光芒映照出了奇异的光彩,而林文静和林徽因两个小姐妹,则完全被这一幕奇景所惊呆,仰头看着天空,沉醉在这绚烂的世界中。   酒会继续,但大家的兴致已经被那个不识趣的日本人搞坏,没人再提国际政治方面的话题,只是交头接耳谈着一些最近流行的时髦货,几个日本军官倒是兴致盎然的灌了不少洋酒,不时大声喧哗着,有几个家伙还唱起了军歌。   酒酣耳热之时,音乐响起,男士们纷纷走向心仪的女士,舞会开始了。   林文静已经看完了焰火,瞅瞅墙上的挂钟,时间不早了,刚要去和伯父、妹妹告辞,忽听角落里一声尖叫。   几十道目光投射过去,只见一个漂亮的中国女孩子怒气冲冲的从座位上走出来,后面跟着的正是刚才那个发言的日本军官。   “你拒绝我,就是对大日本帝国的侮辱,你要对此负责!”日本人高声喝道,声音明显带着醉意。   乐师们只是稍停了一下,然后继续拉琴,男欢女爱,争风吃醋,风月场交际圈里的常见事,不稀奇。   “我凭什么要和你跳舞,你个小日本矮子,本小姐就是讨厌你,怎么了!”那个中国女孩伶牙俐齿,凶的很,旁人早已认出,这位泼辣小妞正是交通部姚次长家的千金,姚依蕾。   “巴嘎雅鹿!”日本军官一声吼,竟然扬起了巴掌,姚依蕾虽然刁蛮任性惯了,但那都是在懂得怜香惜玉的中国人或者有骑士风度的欧美人面前,哪见过这种稍微不顺他的意,抬手就打人的野蛮家伙。   所以她一时间竟然吓呆了,忘记了躲避,不过那只巴掌并没有落下来,而是被另一只手紧紧攥住了。   姚依蕾张大了嘴,看着那位横空出世的英雄,哇,好高的个子,比那日本人足足高出两个头来,夜礼服笔挺,皮鞋锃亮,头发整齐的向后梳着,似曾相识的面容,最迷人的是他两撇小胡子,简直就像电影里的明星。   日本军官也呆了,没想到居然有人敢阻拦自己,不过接下来的事情更让他吃惊。   “巴嘎雅鹿!”那人的吼声比他还要响上几分,再加上居高临下的威严,让他不由自主的一个立正,紧接着两个大耳帖子就抽上来了,打得他一个踉跄。   “哈伊!”虽然被打得眼冒金星,还是并拢了脚跟站直,因为他根本就是借酒装疯,其实心里明白的很,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陆军中尉,而眼前这位很可能是外交部的前辈,打自己那是理所当然的。   姚依蕾却一阵失望,原来见义勇为的英雄也是日本人啊,真没劲。   “我是天津驻屯军中尉藤田亨,请问前辈尊姓大名?”藤田中尉毕恭毕敬的问道。   “少跟老子套近乎,老子是中国人!”陈子锟傲然道。   第三十五章 斗剑   藤田中尉勃然大怒,搞了半天原来是个支那人,竟然扮猪吃老虎抽了自己两巴掌,低贱的支那人在公共场合侮辱大日本帝国的军人,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的一件事。   “八格雅鹿@#¥%&$”藤田中尉破口大骂,但是日语词汇贫乏,翻来覆去就是八格雅鹿等几个词,无非是比谁的声音更大一些而已,可就是比嗓门,他也比不过那个可恶的支那人。   陈子锟一手端着酒杯,一手叉腰,满口地道的关西腔,唾沫星子横飞,骂的藤田亨张口结舌,无法还嘴。   舞厅内众人无不掩嘴偷笑,一个日本军官,却被一个中国人用日语骂的无法开口,这是何等滑稽的一件事啊,再联系上巴黎和会上日本人的丢丑,更让人觉得有异曲同工之妙。   “日本人讲不好英语也就罢了,怎么连自己国家的语言也讲不好了。”林长民淡淡的说,立刻引起周围一阵哄笑。   林徽因小声问道:“爸爸,这个人的日语说的很好么?”   还是女儿了解自己,林长民微微点头:“他的日语相当地道,如果只是听说话,一定会被认为是日本人。”   林长民曾经在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七年,日语水平呱呱叫,他的话自然很有说服力,林徽因和林文静望着那个正在呵斥日本军官的中国青年,不禁肃然起敬。   现场有很多留日的官员和学者,都暗暗点头,认为这个青年一定也有着留日的经历。   如果他们知道,这个青年一口流利的日语竟然是在关东马贼窝里跟一个日本逃兵学的,一定会大跌眼镜。   藤田中尉的几个同伴醉眼迷离的围了上来,他们都穿着军礼服,佩带着军刀,本来这种场合是要将军刀寄存在衣帽间的,但是大日本帝国的军人刀不离身,所以就都带在了身上,现在他们一个个眼睛通红,手按刀柄,大有一刀劈了这个冒失之徒的意思。   没人上前劝解,交际圈里的人都是喜欢热闹的,欧美人对于日人和华人的争执,向来都是和稀泥,所以在场的欧美外交人员也都是静观其变,饭店的经理倒是着急坏了,试图上前劝阻,但被日本人一个凌厉的眼神就吓了回来。   小顺子现在已经彻底疯了,缩在角落里不敢冒头,他现在已经对自己的前景不抱希望了,反正饭碗是肯定要砸了的,他唯一希望的是大锟子的祸不要惹太大,血溅六国饭店就不好了。   现场倒是有几个日本使馆的外交官,但他们也懒得管这个闲事,几天前中国的外交官顾维钧在巴黎和会上出尽了风头,而他们日本的外交官牧野男爵则因为蹩脚的发言丢尽了脸,所以这些外交官也乐的军人们替自己报复一把。   “混蛋,我要和你决斗!”藤田中尉趁着陈子锟骂累了喝水的空当,猛然大吼一声。   “好,就等你这句话了,老子今天就陪你练练。”陈子锟把酒杯一扔,顺手脱掉了礼服上衣,扯下了权当领巾的窗帘布。   舞厅内一阵窃窃私语,懂日语的人把他俩的对话翻译成各国语言传播开来,绅士们瞪大了眼睛,贵妇们捂着胸口大呼我的上帝,小扇子摇得飞快。   二十世纪的今天,竟然还能看到决斗的场面,真是一件幸事,所有人都觉得今天没白来。   但一些中国人却暗道不好,中华乃是积弱之国,不但国力弱,就连国民的素质也远逊于人,而日本军人的体魄和野蛮精神,则是全球皆知的,这帮半开化的家伙,冬天用冷水洗澡,喜欢吃生鱼,受了挫折就拿刀子把自己的肚皮剖开,我中华之谦谦君子,又怎么能敌得过武装到牙齿的日本军人呢。   但是一些惟恐天下不乱的欧美人已经把地方腾了出来,舞厅中央闪开一个大空地,留给他俩决斗用,乐师们也自发的演奏起西班牙斗牛曲来。   “如果你现在道歉的话,我可以考虑饶恕你。”藤田中尉瞥了一眼旁边瑟瑟发抖的姚依蕾,觉得还是展现一些绅士风度比较好。   陈子锟还没说话,姚依蕾已经跳了起来:“坚决不道歉,打死他!打死这个小日本。”   藤田亨大怒,一瞪眼。   姚依蕾赶忙躲到了陈子锟背后,露出一颗小脑袋来冲藤田亨做了个鄙视你的鬼脸。   “女士发话了,不能道歉,所以你就别给自己找退路了。”陈子锟也抱着膀子讥笑道。   藤田亨觉得脸上有些发烧,他迅速脱下了短上衣,摘下军刀连鞘握在手里,一指陈子锟:“你可以选择武器。”   陈子锟冲舞厅内诸人道:“谁借兄弟一把剑使使。”   “我!”和陈子锟打过招呼的那位北洋上将应声而起,快步走到衣帽间将自己的佩剑取了来。   众人认得,这位正是当今炙手可热的人物,北洋陆军部次长徐树诤上将,段督办的首席智囊兼大将。   徐树诤取了剑,凌空抛给陈子锟:“接剑!”   陈子锟一把接住,拉出一截剑身,不禁赞道:“好剑!”   上将的佩剑,自然非同凡物,金丝缠绕的剑柄,蚀刻精美花纹的剑身,剑鞘为精钢打造,外面还罩了一层保暖的黄牛皮。   藤田亨缓缓抽刀出鞘,虽然他的佩刀在外形上看也是西式指挥刀,但本质上截然不同,是日本刀的刀条配上西式刀装而已,藤田家族虽然算不上什么世家,但也是正儿八经武士出身,这把刀是他的太爷爷传下来的,甚至还有一个名字,叫菊人丸。   同伴拿了一杯烈酒过来,藤田亨紧绷着一张酷脸,将烈酒浇在刀锋上,清冽的酒水顺着锋利的刀刃流下,给人一种华丽而残忍的感觉。   “这把刀准备见血了。”一些人窃窃私语道。   林文静不由得抓紧了林徽因的手,她很替这位刚认识的叔叔捏了一把汗。   “没关系的,咱们一定能赢。”林徽因虽然年纪比林文静还小上几岁,但却沉着多了,反而轻轻拍着姐姐的手心安慰她。   见这帮日本人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整个事件的始作俑者姚依蕾也不禁有些害怕了,翘起脚尖对陈子锟咬着耳朵:“打不过咱们就跑吧,我的汽车就在外面。”   陈子锟没说话,冲她挤了挤眼睛。   姚依蕾只觉得心口一阵狂跳。   藤田亨已经拉好了架势,双手握刀,两脚前后叉开,标准的日本剑道起势。   陈子锟也抽出佩剑,很随意的耍了几个剑花,现场有些对中华武术略有研究的人士不禁大惊,这不是武当派的太乙玄门剑法么!   “进招吧。”陈子锟冲藤田亨勾勾手。   “啊~~~~~~~~~”藤田亨将日本刀高举过头,怪叫着冲了过来,现场所有人的神经都绷紧了,瞪大了眼睛盯着场内,而一些意志力比较薄弱的女士、小姐则闭上了眼睛,嘴里念念有词,祈祷不要发生流血事件。   林文静更是闭上了眼睛不敢看,林徽因却瞪大了眼睛踮起了脚尖,生怕漏掉任何细节。   小顺子躲在角落里手里拿着一串佛珠,脖子上挂着十字架,不停地念叨着,佛祖上帝太上老君观世音,保佑大锟子千万别出事。   眼见藤田亨猛冲过来,陈子锟本想一剑封喉划了他,但转念一想,因为这狗日的一条贱命影响到小顺子的工作就不好了,电光火石之间他就做出了决定,轻轻一闪,脚下一绊,藤田中尉当即摔了个狗吃屎。   这也难怪,现如今的日本军人,对剑道的学习已经大不如以前了,他们的精力主要放在枪炮射击和参谋业务上,冷兵器方面最多练些刺杀术而已,藤田亨虽然没喝醉,但不代表他的头脑非常清晰,人喝了酒,反应能力肯定要比平时差很多,所以不出意外的中了陈子锟的招。   陈子锟哪会给他爬起来的机会,一脚踢飞了藤田手中的刀,然后狠狠踩在他的后背上。   “八嘎,剑道都荒废成什么样子了,就凭你这点本事也想挑战我,你觉悟吧!”   藤田亨被他骂的说不出话来,真是输人又输阵。   舞厅内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虽然没有出现精彩的斗剑场面,但一招制敌的结局也符合大家的预期,中国人、欧美人都鼓起掌来,几个日本外交官的脸色却变得铁青起来。   “嗨,你真行。”姚依蕾兴奋的直跳,看着陈子锟的眼光里就差冒小星星了。   “小意思。”陈子锟又冲姚依蕾挤挤眼睛,其实是嘲笑她没认出自己来,但却让姚小姐有另外一种暧昧的感觉。   祸闯的不小了,再闹下去自己的身份就要曝光了,陈子锟拿起外套准备逃离现场,当他潇洒地展开礼服上衣往身上穿的时候,姚依蕾简直就要为之疯狂了,这个风一般的男子,实在是超乎想像的帅气,他的腰是那么柔韧有力,他的腿是那么长而结实,他的眼神是那么闪亮而玩世不恭。   从来只有迷得别人神魂颠倒的姚大小姐,如今也被别人迷得晕头转向了。   陈子锟穿上外套,将佩剑抛还给徐树诤:“谢了,上将阁下。”   这就准备离开了,忽然饭店经理在几个日本外交官和印度警卫的簇拥下走了过来。   “先生,可以看一下您的请柬么?”英国籍的经理彬彬有礼的说道。   第三十六章 二柜出马   怕什么来什么,陈子锟搭眼一看,就知道日本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们在怀疑自己的身份,如此出类拔萃,而且敢于出手教训日本人的青年才俊,肯定不属于北京的社交圈。   陈子锟猜的没错,在场有位叫荒木俊雄的日本使馆参赞是个中国通,对北京上流社会的人员调查的相当清楚,基本上没有他不认识的人,这个横空出世的青年让他警觉起来,他必须迅速获知这人的真实身份,最便捷的方法就是请六国饭店的外籍经理出面,查看他的请柬。   六国饭店的英籍总经理威廉·约翰逊同样对这个神秘的中国小伙子颇感兴趣,六国饭店是北京上流社会的集散地,作为饭店经理人员,他对每一张面孔都很熟悉,叫得出每个官员的名字和官衔,以及他们晦涩的“字”,但这个人他却丝毫没有印象。   “先生,可以看一下您的请柬么?”约翰逊总经理再一次问道。   陈子锟不搭理他,冷冷的从桌子上拿了杯白兰地一饮而尽,借着这个动作的掩饰,两只眼睛四下里乱看,寻找着脱身的路径。   约翰逊从事饭店行业多年,练就的一双火眼金睛,一搭眼就看到陈子锟裤腰上别着一个不太醒目的小标签,那是洗衣房的标签,但是在交付客人之前是会拆下来的,他立刻明白了什么,悄悄做了个手势,两个人高马大的印度警卫手按在了警棍上。   “先生,需要我重复一遍么?”约翰逊再次发问。   荒木俊雄幸灾乐祸的看着陈子锟,凭他多年的经验,这家伙一定是混进来捣乱的反日分子,对这种人绝对不能放过,待会等他被赶出去之后,再找几个中国的流氓把他干掉才行。   陈子锟依旧不回答,他身上虽然有一张请柬,但那是偷来的,糊弄门卫还行,糊弄经理可没门,真的林长民就站在不远处,拿出来当场就得露馅。   此时小顺子已经彻底灰心丧气,开始打算被开除以后的安排了,自己倒霉倒也罢了,连累了洗衣房的石榴姐就过意不去了。   冰雪聪明的姚依蕾也注意到了陈子锟的不自然,她站出来说道:“他是我的朋友,我带他进来的,约翰逊经理,有问题么?”   约翰逊笑了笑,和颜悦色的说:“当然没有问题,亲爱的姚小姐,我只是想知道,您的朋友身上的衣服是从哪里来的?”   这一手真狠,姚依蕾也瞠目结舌,不可思议的看着陈子锟,怎么也猜不透他的来历。   正当陈子锟打算破罐子破摔,大闹一场跑路的时候,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朱利安·所罗门先生穿的当然是他自己的衣服。”   众人扭头望去,只见楼梯上站着一位欧洲绅士,金发碧眼,西装革履,手里提着文明棍,脸上戴着夹鼻眼镜,一口流利的法语稍带点斯拉夫味道。   陈子锟的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这不是二柜他老人家么!他啥时候也流窜到北京来了。   “怎么,约翰逊先生,您对我的同伴有什么怀疑么,好像饭店的客人参加舞会是不需要请柬的吧。”二柜风度翩翩的走下来,站在了陈子锟旁边。   大家惊异的发现,这两人的体形很接近,同样的身高腿长,同样的宽肩阔背,英俊潇洒,只不过一个是亚洲人一个是欧洲人,一个年少一个年长罢了。   “安德烈·所罗门伯爵,请原谅我的冒失,我向您,以及您的朋友道歉。”约翰逊经理多老于世故的一个人,既然有人肯为这个中国小子背书,他就没必要纠缠下去,反正只有日本人才关心这件事,自己何苦跟着凑热闹。   “祝您玩得开心。”约翰逊经理一鞠躬,带着警卫走了。   荒木俊雄讨了个没趣,但也无计可施,毕竟这里是六国饭店,又不是日本人的地盘。   姚依蕾松了一口气,刚想和这位“朱利安”搭讪两句,却见他和那洋人勾肩搭背的走了,根本不搭理自己,气的她一跺脚。   “二柜,怎么在这儿碰码?您到流水窑是插千还是接财神?”陈子锟低声问道。   二柜一边笑吟吟的和相熟的客人打着招呼,一边答道:“屁,这儿狗子跳子海了去,我就是趴窑,你小子换叶子也不长点招子,要不是我在就漏水了。”   陈子锟问:“家里咋样?”   “家里支不开局子了,并肩子们不是踏条子就是靠窑。”   他俩说的是关东黑话,陈子锟问二柜怎么在这儿遇上,你到六国饭店来侦查还是来绑票的。二柜回答他说这里警察士兵那么多,我就是单纯来住店的,你换衣服的时候也不留点神,要不是我给你圆场就露馅了。   然后陈子锟又问绺子情况如何,二柜说绺子混不下去了,兄弟们有的躲起来有的投了别的绺子。   聊了一会,陈子锟四下瞄了瞄,没发现林文静的身影,心里有些着急,对二柜说:“我得先走,这身叶子还没还呢。”   二柜笑道:“不用还了,这身叶子是我的,我看你穿着挺合适的。”   陈子锟道:“不是一回事,我先走,我住宣武门内紫光车厂,有空来找我。”   说着急匆匆走了,刚来到储藏室门口,小顺子后脚就到了,泪汪汪的抱怨道:“哥哥,你可折腾完了,下回再玩玄的,千万提前知会一声,我经不起你吓啊。”   陈子锟飞快将衣服脱下,换上自己的苦力装扮,又把小胡子撕下来,把头发弄得乱糟糟的,戴上棉帽子从佣人专门通道出去,机警的看看没人跟踪,这才跑到自己藏洋车的地方,把车拉了出来。   ……   林文静虽然很想留下来继续看热闹,但是墙上挂钟的时针已经指向了八点钟,再不回去就要被发现了,她向伯父和妹妹说声再见,又匆匆瞥了一眼场中的焦点人物,那位带自己进场的神秘叔叔,便走出了舞厅。   焰火放完之后,外面的围观群众已经渐渐散去,林文静找了一圈也没看到王月琪,四下里张望,也没看到拉车的阿叔,清冷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硝烟的味道,东交民巷的街道上,行人寥寥。   不会吧,要这样走回家,林文静暗暗叫苦,用围巾把鼻子和嘴捂得严严实实,正要赶路,忽然暗处传来一声喊:“小姐。”   林文静望过去,只见陈子锟蹲在墙角,不知道已经等了多久,她不由得鼻子一酸:“阿叔……”   “呵呵,散场了,洋人的炮仗怪好看的,我也看见了。”陈子锟憨厚的笑笑,拿脖子上的毛巾掸了掸座位,请林文静坐上车,又脱下身上的羊皮袄盖在她膝盖上,这个细微的举动让林文静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妈妈,小时候她总是这样为自己掖被角的。   陈子锟撒开两腿在空荡荡的大街上跑了起来,路边的水月灯发出黯淡的光芒,这个冬夜清冷无比,但紫光车厂的洋车保暖设施完善,林文静坐在车里只觉得暖融融的,所有的寒风都被那个宽厚的脊背遮挡住了。   “阿叔,今天可有意思了,我遇到一个人,长的和你好像好像哦。”林文静不安分的摆动着小腿,兴奋的说道。   “哦,啥样人啊?”陈子锟明知故问。   “嗯,留了两撇小胡子,个头和你一样高。”   “那你和他说话了么,没告诉他说有个拉洋车的和他很像么?”   “没有……我不敢,和人家又不熟,对了,后来他还和一个日本人打架了呢……”林文静绘声绘色的向陈子锟讲着舞厅里发生的故事,陈子锟也很配合的问东问西,寒夜里的这段旅途,变得有声有色起来。   一直到了家门口,林文静还有些意犹未尽,看到门口没有汽车,她知道父亲和米姨还没回来,心中稍定,问陈子锟:“阿叔,你以后都在胡同口等活儿么?”   陈子锟说:“对,我就在这一片跑动。”   “哦,太好了,回见。”林文静进家门了,关门前留给陈子锟一个笑脸。   这一笑让陈子锟精神百倍,哼着小曲拉着空车就回去了。   ……   六国饭店,姚依蕾发了疯般的寻找着“朱利安”先生,可是这个人却如同蒸发了一样再也寻不到了,到饭店前台查找那位安德烈·所罗门伯爵的登记资料,只知道他是从巴黎来的客人,具体国籍都不甚清楚。   查到了房间号,姚依蕾匆匆上楼,不顾大家闺秀的矜持,竟然去敲所罗门伯爵的房门,敲了半天也没人应,服务生过来说:“小姐,住在这里的先生刚才出去了。”   “哦,谢谢。”姚依蕾只得离去,此时自家汽车已经在门口等了很久了,再不回家肯定要被爹爹一顿痛骂,她恋恋不舍的来到门厅,衣帽间的小厮汤姆将裘皮大衣和帽子递了过来,姚小姐打开钱包,刚想拿出一张五元钞票当小费,却又收了起来,换了一张十元的票子递过去。   汤姆,也就是小顺子,见到这张大钞,两只眼睛简直要喷火了。   “谢谢姚小姐。”他伸出双手去接,钞票却又缩了回去。   “帮我办一件事情。”姚小姐粉脸上写满了严肃。   “您只管吩咐。”小顺子也变得一脸严肃。   “朱利安先生出现的时候,给我打电话,打电话你会吧。”   “我会打电话,姚小姐,这事儿包在我身上,绝跑不了他。”小顺子一拍胸脯,信誓旦旦。   “机灵点,要是耽误了本小姐的大事,哼,决不轻饶。”姚小姐丢下钞票,高跟鞋一串响,出门上车,福特轿车一溜烟开走了。   小顺子捡起钞票,嘿嘿笑道:“大锟子,你别怪兄弟我啊,你现在成了我的摇钱树了。”   拉着洋车刚进院门的陈子锟猛然打了一个喷嚏,念叨道:“妈了个巴子,难道是媳妇想我了?”   他没有注意到,身后墙头上,轻飘飘落下来一个黑影。   第三十七章 西伯利亚来的秘密代表   陈子锟没事人一般向前走着,那个黑影悄没声息的跟在后面,突然间,陈子锟拔刀回刺,动作快如闪电,那人急忙闪避,两人打作一团,片刻后各自收手,哈哈大笑。   “你小子退步了,我跟了你半天都没发觉。”二柜说。   “早注意到你了,一身的古龙水味,想闻不到都难,你老人家是越老越风骚啊。”陈子锟大大咧咧的揽着二柜的肩膀,进了垂花门。   走进正房坐落,陈子锟道:“整点儿?”   “必须的,有白的么?”二柜答道。   “那当然,正宗二锅头,绝对合你的口味。”陈子锟搬来一个小坛子往桌上一放,二柜打开泥封嗅了一下,做陶醉状:“虽然不如我家乡的伏特加,但也聊胜于无了。”   抱起来咕咚咕咚先灌了几大口,衣领都湿了,二柜拿袖子一抹嘴:“过瘾,整天在六国饭店喝温吞水一样的白兰地威士忌,嘴里都要淡出个鸟来了。”   单听这话,绝想不到会是从一个金发碧眼的老毛子嘴里说出来的。   “二柜你老到北京来,打算做什么大买卖?”陈子锟也拿了一个海碗,倒上二锅头准备陪点。   “叫我安德烈·瓦西里耶维奇,别二柜长二柜短的,生怕别人不知道咱是土匪么?对了,整天下酒菜来,麻溜的。”二柜说话间又灌了一大口下去。   “你真丢老毛子的脸啊,还是个菜酒。”陈子锟一边嘀咕一边起身去给他安排下酒菜,正好王大妈还没睡,正端着一盆热腾腾的洗脸水过来,影影绰绰看到屋里有人,就问陈子锟:“老板,来客人了?”   陈子锟接过洗脸水说:“大妈,说了多少次了,您怎么老把自己当下人啊。”   王大妈笑道:“大妈闲不住,干点活浑身上下才舒坦。”说着耸耸鼻子:“喝酒呢?”   “是啊,来了个朋友,正想去厨房找点下酒菜。”   “你坐着,我很快就行。”王大妈颠颠的去了,陈子锟又回来陪二柜聊天。   “安德烈大哥……这称呼真别扭,能喊点别的不?”   “我此番来北京,化名为安德烈·所罗门伯爵,你可以叫我伯爵,或者所罗门先生,我来这儿是有一桩大事情要做。”安德烈神神秘秘的说道。   “不会是想绑架哪个总长家里的小姐或者公子吧?”陈子锟打趣道。   “如果经费紧张的话,不排除这样做的可能性。”安德烈正色道。   “需不需要我帮你打个下手,这个我在行。”陈子锟也不禁手痒起来,想到六国饭店里那些挥金如土的阔少小姐们,胡乱绑一个过来,勒索十万八万现洋估计不是难事。   安德烈忽然哈哈大笑:“和你逗闷子呢,老子千里迢迢到北京来,岂是为了绑票赚钱,咱们自家兄弟,我也不瞒你,其实我是带着特殊使命来的。”   “什么特殊使命?”陈子锟瞪大了眼睛,生怕漏掉一个字。   安德烈压低声音道:“其实我是俄国临时政府最高执政官严历山大·瓦西里耶维奇·高尔察克海军上将阁下任命的全权密使,前来北京和中国当局进行接洽的。”   陈子锟做恍然大悟状:“哦~~~~~~~原来如此,不懂。”   安德烈脸色严肃,从怀里掏出一张盖着大印,有着花体字签名的牛皮纸来,向陈子锟展示道:“很好笑是么,一个彼得堡的纨绔子弟,一个日俄战争的逃兵,一个中国的马贼,竟然变成了俄国临时政府的特派员,听起来似乎很荒唐,但这是真的。”   陈子锟收了笑容,正色问道:“此行有何使命?”   安德烈动容道:“我的祖国俄罗斯,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军官和贵族成群结队的被造反的士兵和工人拉到河边枪毙,尼古拉二世一家人被他们像狗一样杀掉,上帝啊,几个可怜的公主只有十来岁,赤色分子不但要毁掉沙皇政权,更要毁掉俄罗斯人的精神,他们是疯子,是魔鬼,高尔察克上将阁下命令我,和北洋政府的高层取得联系,以合适的条件换取他们出兵协助。”   陈子锟问道:“那你开始行动了么?”   安德烈说:“临时政府的官员们认为我是个不折不扣的中国通,其实我只是汉语说的好,比较了解中国人的性格而已,可事实上我对北洋政府的一切都不了解,你们的总统是徐世昌,总理是钱能训,但是据说真正掌握权力的人是参战军督办段祺瑞,而段祺瑞只听一个人的话,这个人叫徐树诤,是陆军部次长。”   到这里他顿了顿,喝了一口二锅头:“你明白了么?”   陈子锟道:“我糊涂了。”   安德烈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中国的形势错综复杂,此行比我想象的还要艰难,事实上你们不光有一个北京政府,还有另一个南方政权,孙中山,你听过这个名字么?”   “没有。”陈子锟老老实实的答道。   “好了,不说这些了,我虽然精通外语,但毕竟是个外国人,所以需要一个副手,你来当好了,当然不白干,我代表临时政府军事部,授予你俄国海军少尉的军衔。”安德烈不由分说就把陈子锟拉上了自己的战车。   陈子锟咂嘴道:“才少尉,二柜你太吝啬了吧,还是海军的,我连船都没见过,怎么就成海军了。”   安德烈解释道:“军衔是神圣的,不能随便授予,我在圣彼得堡海军学校上了整整六年,也不过是个海军少尉而已,你一天军校都没上就当上了少尉,还不够你显摆的啊。”   乘着酒性,他掏出一叠空白委任状,拿了一张铺在桌子上,摘下自来水笔在舌头上蘸湿了,刷刷写下陈子锟的名字递过去:“恭喜你,军官阁下。”   陈子锟才不稀罕什么少尉军衔,接过委任状胡乱塞进怀里,沉吟了一会,恶狠狠道:“肯定还有更多的好处,你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要没钱你能千里遥远的跑来?”   “呵呵,事情办成了,好处少不了你的,临时政府的黄金储备是很充足的。”被揭穿了老底的安德烈狡黠的眨了眨眼睛。   脚步声传来,王大妈送下酒菜来了,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酸黄瓜,一碟干切卤牛肉,半只酱鸡,一盆白水面条。   “您老人家用点夜宵吧。”陈子锟热情的招呼道。   安德烈却摇摇头:“你们中国人的食物实在是太清淡了,如果能来点鱼子酱、酸奶油樱桃馅甜饺子和热乎乎的红菜汤就好了。”   话虽这样说,他还是风卷残云一般将所有食物吃了个干干净净,一坛二锅头更是喝的一滴不剩,这才心满意足的找了个地方躺下,大模大样的打起了呼噜。   第二天一早,前帝俄海军少尉从美梦中醒来,穿上衣服来到院子里练起了他的招牌式俯卧撑,不但自己练,还怪叫着把陈子锟也叫起来陪着自己一起练。   王大妈来收拾夜宴残局,看到酒坛子放在墙角,以为只喝了一半呢,伸出两只手去搬,却被空坛子闪了一下,乖乖,十斤装的酒坛子啊,俩人喝干了,这还是人么。   收拾停当,摆上早餐,安德烈说:“吃完饭你随我去拜访一个人,从他那里了解北洋政府的底细。”   陈子锟问道:“什么人?”   “总统府外交委员会事务主任、宪法研究会成员,林长民先生。”安德烈嘴角挂着狡黠的微笑,等着陈子锟的追问。   陈子锟果然上钩:“为什么?”   “因为他和他的女儿都被你昨晚大战日本军官的英姿迷住了,正巴不得想结识你这位神秘的客人呢,当然,徐树诤将军也在现场,不过他是一个足智多谋的军人,我不想这么快把底牌亮给他,所以还是先找林长民比较好。”   想了想,安德烈又补充了一句:“林先生的女儿很有气质,和你带去的那个女孩各有千秋,如果我是你,就脚踩两只船。”   被戳穿了心事的陈子锟大窘,道:“我可是很专一的,再说人家是堂姊妹。”   “姊妹花通吃,更好啊。”安德烈邪恶地挤了挤眼睛。   正聊着,下了夜班的小顺子回来了,看到安德烈也在,顿时大惊:“大锟子,你们这是?”   陈子锟赶忙介绍了一下,只说安德烈是自己在关东认识的朋友,并不提一起当过土匪的事情。   小顺子也不关心这个,他关心的是如何利用大锟子赚钱,也不顾安德烈在场,就急不可耐的把姚依蕾关照自己的事情说了一遍。   “大锟子,你是不知道姚小姐家多有钱,打赏从来都是五块十块起,一块钱根本不好意思出手,要是攀上这个高枝,这辈子都不愁了。”小顺子啧啧赞叹着。   陈子锟还没说话,安德烈就说了:“这个计划不错,值得考虑。”   他一开口,把小顺子吓了一跳:“妈呀,你会说中国话啊。”   安德烈嘿嘿的笑了:“我不但会说中国话,还知道你是衣帽间的汤姆,昨晚就是你把我放在洗衣房的夜礼服偷出来给这位先生穿的,对不对。”   小顺子魂不附体,求助的望着陈子锟。   “好了,别吓他了。”陈子锟笑道。   安德烈掏出一个羊皮封面的记事本,拿出自来水笔刷刷写了几行字,撕下来递给小顺子道:“汤姆,麻烦你跑一趟,去六国饭店把这个交给大堂经理。”   小顺子拿着写着花体法语的纸条不肯动,安德烈哪能不知道他的心思,摸出一枚铜板丢过去:“拿着。”   “穷鬼,人家姚小姐拔根汗毛都比你丫大腿还粗。”小顺子一边腹诽着一边走了。   回到六国饭店,把便条给了大堂经理,经理立刻让人去所罗门伯爵的房间去了一个衣箱交给小顺子,让他带走。   又提着衣箱回到紫光车厂,安德烈打开箱子,里面是一套洋服,上衣裤子腰带皮鞋衬衣袜子领带,连袖扣手帕怀表都是配齐的。   陈子锟把行头穿了起来,宛如量身打造一般合体。   “这一身衣服是我在巴黎找名裁缝订做的,便宜你小子了。”安德烈说。   小顺子目瞪口呆,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安德烈叮嘱他道:“你过两个小时给姚小姐打电话,就说得到消息,所罗门先生去林长民先生府上拜访了,怎么,不打算谢谢我么。”   小顺子惊喜的点头如捣蒜:“谢谢所爵爷!”   第三十八章 交锋   安德烈又让小顺子去叫了一辆出租汽车乘车前往林公馆,这是陈子锟第一次坐汽车,兴奋的不得了,两眼紧盯着汽车夫的操作,安德烈见他这副样子便道:“如果事情办妥了,我就买辆福特车送你。”   来到林府外,两人下车向门房递了名片,趁下人通禀的时间打量着林府,到底是当过一任司法总长的人,宅门比林文静家气派多了,不大工夫,林长民竟然亲自迎出门来,面带喜色,口称维欧康姆。   让进外宅客厅,分宾主落座,双方寒暄几句,林长民大赞了陈子锟昨夜力敌日本军官的壮举,大家哈哈大笑,气氛活跃了许多,然后安德烈拿出一封信来道:“兄弟在巴黎的时候曾经遇到梁启超先生,这是他托我给你的信。”   林长民接了信看了几眼,神色顿时严肃起来,放下信道:“多谢所罗门先生千里传书。”   “哪里哪里,叨扰了,我们还有个约会,就此告辞。”安德烈起身告辞,林长民热情挽留,恰好又有客人来拜年,便不再强留,亲自送二人出门上了汽车。   乘车离开了林府,陈子锟问道:“送了信就走,你不是说要打探政局问题么?”   安德烈笑道:“亏你还是中国人,你们中国人社交最忌直白,凡事都要一来二去才行,你放心好了,林先生一定会回访的,等混熟了就知无不言了。”   陈子锟继续问:“那你让小顺子给姚小姐打电话是怎么回事,咱们这不都离开林府了么?”   安德烈挤挤眼睛:“这叫欲擒故纵,吊她胃口。”   ……   果然,两小时后姚依蕾乘着自家的汽车风风火火赶到了林府,林长民还以为姚次长家的千金是来找自己女儿的,毕竟她们都是培华女中的同学,可是两家平素里没什么来往啊。   姚小姐在林徽因的房里心不在焉的待了一会儿就走了,林长民让仆人把女儿叫来问道:“姚次长家的女公子来访何事?”   林徽因鄙夷道:“交际花能有什么事呢,她听说所罗门先生来我们家拜访,所以一路追踪而来。”   林长民哈哈大笑,父女连心,他自然知道女儿素来清高,对交际花一类的人物看不上眼,便不再提及此事。   ……   汽车回到六国饭店,安德烈和陈子锟回到了位于三楼的306房间,让服务生开了门,走进去一看,安德烈皱起眉头道:“有人进来过。”   陈子锟道:“早上你不是让小顺子回来取衣服的么。”   安德烈道:“不是服务生,他们不会开我的抽屉。”   原来安德烈出门前在抽屉把手上栓了根头发,现在已经断开了,说明房间曾被人秘密搜查过。   “辛亏我把重要资料都带在身上了,你立刻拿上这个,到秘密接头地点交给联络人。”安德烈掏出一份文件递给了陈子锟,同时挤了挤眼睛。   “好的,我马上就办。”陈子锟拿了文件匆匆下楼,安德烈也出门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   隔壁308房间内,一个瘦小的家伙趴在壁橱里,用类似听诊器的东西按在薄薄的墙上倾听着306的响动,听到安德烈的吩咐后立刻回头低语了几句,另外两个正在喝茶的男子迅速起身,摘下挂在墙上的礼帽出门去了。   陈子锟匆匆下楼,出门叫了一辆洋车走了,两个西装礼帽打扮的男子出门跳上脚踏车,一路尾随而去,他们这边刚走,姚次长家的汽车就到了。   姚依蕾急匆匆进来,到前台一拍铃铛,侍者笑着就过来了:“姚小姐,今天这么早。”   “所罗门先生回来么?”   “哟,不巧,他刚出去,还没一分钟呢。”   姚依蕾这才想起刚才似乎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她扭头就走,上了自家汽车吩咐道:“往南开,快快快!”   汽车夫慌忙拿着曲轴摇动了引擎,跳上汽车开了就走,只听到姚小姐坐在后面咬牙切齿:“让我连着扑空两回,找到你一定让你好看。”   话虽这样说,其实心里爱死了那个神秘的所罗门先生,想到他一大早的去了林长民家里,姚小姐不禁担忧起来,所罗门先生不会和林小姐有什么吧,林徽因这丫头在培华女中可是一号人物,幸亏自己毕业的早,不然风头都要被她抢光了。   汽车在大街上呼啸而过,忽然姚依蕾瞥见一个人影拐进胡同里,正是她念念不忘的所罗门先生。   “停车!”她大喊一声,汽车嘎然停下,姚依蕾跳下车追了过去,跑到胡同口却又放缓了脚步,心说这家伙这么神秘,我倒要看看他的底细。   这条胡同正好位于两家宅子之间,两边都是高墙,空荡荡的一个人没有,陈子锟不紧不慢的走着,忽然一辆脚踏车从对面骑了过来,骑车人把车一横挡住了去路。   回头,又有一个人走过来,帽檐压得低低的看不清面容,手插在兜里,似乎握着什么东西。   “二位,有什么见教?”陈子锟不慌不忙的问道。   “把你身上的东西拿出来。”骑脚踏车的倒是一嘴地道的京片子。   “您这是劫道还是怎么的?”陈子锟冷笑。   “对,就是劫道,少他妈废话!”后面把手拿出来了,正握着一把枪牌撸子。   陈子锟伸手往怀里摸去,那人警告一句:“慢点,你要是乱动,我手里的枪子不认人。”   远处的姚依蕾看见这一幕,不禁瞪大了眼睛,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生怕叫出来,太恐怖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抢劫!   陈子锟慢慢将放在西装里的文件包拿了出来丢过去,拿枪的人低头去捡的时候,他猛然一脚飞出,正中那人下巴,当即踢得他四仰八叉,手枪也飞了。   骑脚踏车的刚要掏枪,墙头上跃下来一个人,正落在他背后,双手捏住他的脑袋一掰,卡啪一声颈椎就断了,整个人如同烂泥般瘫软下去。   陈子锟也不含糊,箭步上前如法炮制,扭断了另一人的脖子。   姚依蕾看到这惊心动魄的一幕,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心脏剧烈的跳动起来,在她十八岁的生命中,何曾见过如此血腥,如此残酷的一幕。   墙上跳下来的正是安德烈,两人配合默契,秒杀了跟踪者,又动作娴熟的搜索了对方的身上,除了手枪和钱夹之外,还有一张派司。   “妈的,是日本公使馆的人。”安德烈骂道。   “小日本盯上咱们了,和他们拼了。”陈子锟将那支枪牌撸子插在腰间,咬牙切齿。   “这里是北京,不能乱来,把枪给我。”安德烈将那支枪接过,三下五除二拆成了碎片丢在了路边。   “闪。”。安德烈一声令下,两人分头而走。   姚依蕾惊魂未定,心跳不已,回到自家的汽车上,冷汗还在不停的淌着,汽车夫看到小姐脸色很难看,关切道:“小姐,要不要回府?”   “好吧……不,去六国饭店。”虽然满脑子都是杀人的场景,但姚小姐却一点也不害怕,反而相当兴奋。   ……   陈子锟叫了一辆洋车回六国饭店,过惯了刀口舔血生涯的人,第六感往往是灵敏的,他总觉得有哪点不对劲,掏出一个小圆镜子向后面一照,果然有两辆脚踏车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骑车人依然是礼帽西装打扮。   “不好,被盯上了,腰里还没有硬家伙,怎么和他们拼。”陈子锟正嘀咕着,忽然一声警笛长鸣,洋车被拦住了。   “先生,请你下车。”拦车的是一个年轻的巡警。   “什么事?”陈子锟跳下车,警惕的盯着这个巡警,他身后是一个巡警分驻所,起码有七八个巡警在里面烤火暖和。   “有位小姐说你偷了她的东西,跟我到局子走一趟吧。”巡警大大咧咧的说道,陈子锟悄悄回头瞥了一眼身后跟踪的那两人,远远的停下车子观望,虎视眈眈的样子。   “好,我跟你走。”陈子锟掏出零钱打发了车夫,跟着巡警进了分驻所。   巡警并没有为难他,而是拉了张椅子让他坐下,分驻所的警目屁颠屁颠跑出去,来到一辆汽车跟前,毕恭毕敬问道:“姚小姐,人抓来了,怎么处置?”   汽车窗户玻璃降下,姚小姐看也不看这个肥头大耳的警目,傲然道:“当然是依法处置了。”   警目道:“那好,卑职先教训他一顿,再拉去蹲几天大牢。”   “等等,不许打他,嗯……把人给我看好了,不许出岔子,明白么。”姚依蕾说着,拿出一叠钞票递过去,“给弟兄们买烟抽。”   警目点头哈腰:“姚小姐,这事儿绝对给您办的妥妥的。”   回到分驻所,巡警们依旧喝茶抽烟聊天,没人审问陈子锟,但也不放他走,拿好烟好茶伺候着。   那两个骑脚踏车的家伙并未离开,而是守在马路对面,十几分钟后,一辆汽车驶来,车上下来一个留仁丹胡子的家伙,和那两人说了几句话后便带人气势汹汹过来,直接推开了巡警分驻所的门。   巡警们齐刷刷扭头过去,只见五个西装礼帽打扮的东洋人站在门外,为首的仁丹胡用生硬的汉语说道:“你们抓了我的人,请立刻交出来。”   警目不卑不亢道:“对不住了,这人是我们先抓的,不能交给你。”   仁丹胡轻蔑的一笑,勾勾手指,身后一人呵斥道:“藤田先生让交人,你们就交,扯那么多废话干吗。”   警目一看,正是顶头上司李定邦李警正,赶忙立正敬礼道:“李警正,不是卑职不交人,犯人已经被步军统领衙门提去了。”      第三十九章 美救英雄   陈子锟真的是被步军统领衙门的人给带走的,被巡警带进分驻所的时候他还胸有成竹,从这群只装备警棍的巡警手中逃走,比喝凉水还容易。   坐在分驻所里,他四下里张望一番,巡警们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自己身上,喝茶各忙各的,马路这边,是两个跟踪自己的日本人,马路那边则停着一辆汽车,隐隐约约能看到里面坐着个女子。   情况变得越来越复杂了。   几分钟后,三个便装汉子从后门进了巡警分驻所,似乎和那警目很熟悉的样子,搭讪了几句互相敬烟,可是摸了摸身上没有火柴,其中一人问陈子锟道:“朋友,借个火。”   陈子锟摸出火柴递过去,那汉子手腕一翻便扣住了他,刚要暴起,一支长苗子驳壳枪顶在了腰眼。   “侦缉队的,跟我们走一趟。”那精瘦汉子狞笑了一下。   陈子锟无计可施,暗骂自己太疏忽,可是手枪顶在身上只能束手就擒,被来人上了铐子从后门押走,三个便衣呈品字形押着自己,看他们敏捷的步伐和精光闪烁的眼神就知道是衙门口的老前辈。   直到被押上一辆汽车,陈子锟才松了一口气,因为车上坐的正是姚依蕾。   那个精瘦汉子摘了他的手铐,露出一嘴烟熏的黄牙笑了笑:“姚小姐,人给您带来了,是杀是剐都由您,我们还有事,告辞。”   三个人大摇大摆的走了,吃了哑巴亏的陈子锟揉着手腕坐在车里一言不发,心里那个羞怒啊,堂堂双枪快腿小白龙居然被人象捉小鸡一般逮住了,这要是传出去,自己还怎么见江东父老。   “阿福,开车。”姚依蕾吩咐了一声,汽车开动了。   “姚小姐别来无恙啊。”陈子锟故作轻松的问候道,他不清楚姚依蕾到底知道些什么,也不清楚她这样做的目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我看见了。”姚依蕾轻声说。   “看见什么了?”陈子锟问道,眉宇间装出来的笑意在渐渐消散。   “全看见了。”姚依蕾道。   “那你准备怎么办?”陈子锟的手伸向了小腿,那里绑着他的随身利器,他准备杀人灭口了。   “你去哪儿,我送你。”姚依蕾似乎并没有敌意。   “为什么?”陈子锟有些纳闷。   “因为昨天的事情,现在咱们两清了。”   两人说着彼此才明白的哑谜,开车的阿福却一头雾水,不过自家小姐就这脾气,经常干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久而久之早就习惯了。   姚家的汽车将陈子锟送到了天桥,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人海中,姚依蕾长长吁了一口气,拉上窗帘说:“回府。”   直到现在,她还觉得心在砰砰直跳,今天干了一件开天辟地的壮举,自己竟然掩护了一个间谍,一个真正的间谍!   朱利安·所罗门是个间谍,这一点毋庸置疑,虽然不知道他代表的是哪一方,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和日本人不共戴天。   姚小姐的智商并不低,经常在交际场上周旋的她有着超出常人的辨别和判断能力,她几乎下意识的认定,陈子锟杀掉的是日本人,当那两个骑脚踏车的人守在巡警分驻所外的时候,她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因为如果是警察厅、宪兵队或者其他中国侦缉人员的话,肯定就直接亮明身份进来抓人了。   姚小姐知道,这些巡警挡不了多久,正当她准备找人求援的时候,几个步军统领衙门的侦缉队员路过此处,为首者和姚家有些渊源,于是便有了刚才那一幕,侦缉队从后门带走了陈子锟,这样即使日本人来追查,那些巡警也能有托辞。   神秘而优雅的男子,在万众瞩目的舞会上从恶徒手中营救了一位美丽的公主,随后公主又搭救了他,想想都觉得浪漫到爆。   回到姚公馆,蹭蹭蹭上楼,回到自己的闺房跳上床去,抓起电话想把这个刺激又浪漫的故事和闺蜜们分享,可是转念一想又强忍住了,趴在床上想了一会儿,还是按耐不住兴奋,抓起话筒摇了几下,对接线生说了个号码,不大工夫电话接通了,姚依蕾压低声音道:“囡囡,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啊……”   ……   山本武夫是日本驻华公使馆的武官辅助,陆大毕业,大尉军衔,名义上负责公使馆的安全,其实却在私下里从事对华情报搜集工作,是一个受外务省和参谋本部双重领导的特务。   六国饭店里来了两个神秘的客人,并且出手教训了年轻的帝国陆军中尉,引起了参赞荒木俊雄的注意,他指示山本武夫,对这两个人严密侦查,务必调查出底细来。   山本深知,巴黎和会期间出不得问题,他当即带领手下进驻六国饭店,经过长期渗透,这里的很多中国职员都被日本人收买,很轻易的查找了所罗门伯爵的登记资料,资料显示他持有的是法国护照,但籍贯却是保加利亚,至于另一个所谓的朱利安先生,则根本没有登记。   情况复杂了,山本武夫意识到这两个人可能是外国间谍,不管他们来华目的何在,日本帝国总是要掌握第一手信息才行,所以他买通服务生潜入了房间进行搜查,但却一无所获。   山本让人住进了308进行监听,果然有了收获,对方要去传递秘密情报,负责盯梢的两个便衣都是精通汉语的日本军人,对北京的地形也很熟悉,可万没料到,这两人竟然离奇的死在偏僻的胡同里。   尸体是被另一组密探发现的,他们是从六国饭店跟踪那个西洋人出来的,到了某胡同附近失去了目标,四下里寻找,结果发现了同伴的尸体,两人的脖子都是被大力扭断的,身上的物件都在,估计是盯梢暴露,被目标杀死。   他们一边派人飞报山本长官,一边四处搜寻,结果发现了陈子锟并一路跟踪下去,接下来的事情更加离奇了,目标居然被中国巡警扣押,关进了分驻所,在中国人的地盘上,密探不敢轻举妄动,只能静候山本武夫前来处理。   山本武夫擅长和中国人打交道,他清楚中国人的法律条文,但更清楚中国人的潜规则,北京城的警察机关,他都熟悉的很,尤其是负责内城一带治安的李定邦,更是山本的好朋友,每年他都会从山本这里获得上千元的好处。   有李定邦坐镇,事情就好办多了,巡警们不敢再打马虎眼,老老实实交代说人犯已经被步军统领衙门提走。   步军统领衙门就是以前的九门提督衙门,民国成立以后,这个衙门保留下来,它和京师警察厅的区别在于,巡警不光管治安,还管卫生、消防、交通,并且大多不配枪械,只有警棍和警刀,而步军统领衙门的兵则以武装士兵为主,便衣侦缉队为辅,守卫京师,缉拿盗匪,警备治安,双方职责范围互有交集,谁也管不到谁。   听说人犯已经被步军统领衙门的人带走,李定邦也犯了难,低声道:“山本君,您看?”   “去要人!”山本武夫坚定的说。   死掉的两个人,是日本军部派驻东交民巷军队的军曹,自从庚子之变后,日本军人从未在北京发生过非正常死亡事件,所以这两个人的死已经远超间谍案的重要性,作为指挥官的山本武夫难辞其咎,如果抓不到凶手的话,他干脆剖腹谢罪算了。   一行人从巡警分驻所出来,直奔崇文门内的步军统领衙门而去,衙门口有持枪士兵守卫,山本武夫等人也不好硬闯,一番通禀后,值日军官接待了他们,查阅值班记录说,今日并未从巡警方面提走人犯。   山本武夫勃然大怒,指着那值日军官的鼻子大骂,那军官也不是好惹的,当即回骂过去,双方继而动起手来,李定邦硬充大瓣蒜,上前劝架,结果也被打了一拳,门牙都掉了。   事情闹大了,步军统领李长泰出面安抚了日本人,并且承诺彻查此事,山本武夫这才悻悻离去。   案子很容易查,找到经办人询问即可,警察厅和步军统领衙门方面不敢怠慢,立刻派员调查,结果双方的调查结果完全统一。   巡警分驻所的警目报告说,确实扣留了一个穿洋服的年轻男子,但却是交通部姚次长家的千金安排他们拿人的,他们以为是豪门公子小姐之间玩争风吃醋的游戏,也就照办了。   步军统领衙门侦缉队的侦察长王光宇报告称,当时正在例行巡逻,遇到姚次长家的小姐,托他们把一个年轻人从巡警分驻所里提出来,举手之劳而已,也就帮了一把,没想到却引出这么大的祸端来。   事情牵扯到姚次长,警察厅长吴炳湘和步军统领李长泰不敢直接把结果报给日本人,而是先行向内阁总理请示。   钱能训总理看了报告也觉得头大,交通部一帮人全都是亲日派,干脆让他们自己协调解决去,于是把这个难题踢给了段祺瑞。   段祺瑞卸任总理后,担任参战军督办,但他不大管事,具体事务都由他的心腹,陆军次长徐树铮负责。   徐树铮接报后极为重视,他感兴趣的不是姚次长的女儿参与此事,而是日本人究竟在追踪什么人。   一个电话打到交通部姚次长的办公桌上,徐树铮半开玩笑的说:“启桢兄,令嫒闯了大祸了。”   第四十章 诱杀   交通部次长姚启桢是日本早稻田大学毕业,和总长曹汝霖一样同属铁杆亲日派,听徐树铮讲述了自家女儿做下的事情之后,他勃然大怒,撂下电话就让秘书备车回家。   回到公馆,姚次长坐在客厅沙发上阴沉着脸不说话,姚小姐从楼上下来,看到父亲阴云密布的样子便扑过来撒娇:“爹地,谁惹你不开心了。”   “畜生,给我跪下!”姚次长忽然雷霆大怒,吓得姚依蕾双腿一软坐在了地毯上,眼泪刷的就下来了。   “平时你没命的在外面疯也就算了,这回竟然惹到日本人头上,还沾上命案官司,我管不住你了,让警察厅来管你,你个小畜生!”   难怪姚次长发怒,他是内阁高官,深知日本人的厉害,北洋政府穷困潦倒,地方税款根本解不上来,除了关余盐余,就只有崇文门的税收贴补家用,这个当口日本人借了大笔款项给段祺瑞,供他招兵买马,维持政府运作,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日本人真的怪罪下来,自己这个次长位置都坐不稳。   姚依蕾哪里知道父亲的苦衷,从小到大娇生惯养的她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顿时哇哇大哭起来,跑上楼去吵着闹着要摸电门,要吞金子,佣人们拼死的拉着,姚次长却在楼下暴喝道:“让她去死!生了这么一个女儿,我愧对先人!”   这么一来,姚小姐反倒不闹了,抹一把眼泪顶撞道:“女儿到底做错了什么?您从小教育我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人家救过我,我难道不应该报答么,如果这样也算错的话,读圣贤书还有什么用。”   姚次长被她顶的无言以对,把个大烟斗抽的吧嗒吧嗒响,忽听外面佣人通报:“徐次长驾到。”   徐树铮不请自来,把姚启桢吓得不轻,还以为女儿闯的祸又升级了,慌忙站起来道:“又铮兄,日本方面怎么说。”   “呵呵,没什么大碍了。”徐树铮脱了大氅递给佣人,坐下来对姚次长说:“不知者无罪,此案和令嫒之间并无瓜葛。”   姚次长还是不放心,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徐树铮道:“两个日本密探死在城内,警察厅固然难辞其咎,但说到底还是他们外国人之间的恩怨,姚小姐不过是古道热肠,帮了一个不该帮的人而已,兄弟自会向日方说明情况,姚次长不必多虑,更不必责骂令嫒了,哈哈。”   他这么一说,姚次长一颗心才搁回肚子里去,看到女儿哭的梨花带雨的样子,心疼的不得了。   “到底牵扯到什么人?”姚次长问道,给徐树铮递了一支吕宋雪茄。   “一个很有意思的年轻人。”徐树铮脸上浮起意味深长的笑容,根据巡警方面的报告,他立刻就想到了那个在六国饭店力克日本军官的“朱利安”先生。   当今国际局势错综复杂,一直忙于欧战无暇东顾的英美法诸列强已经腾出手来,准备和日本一较长短,争夺在华利益,这个华裔青年很有可能就是某一方派出的谍报人员,作为中国方面来说,哪一方都惹不起,最好的办法就是坐山观虎斗,收渔人之利。   “小蕾,别哭鼻子了,看徐叔叔给你带了什么礼物。”徐树铮笑呵呵的拿出一个纸盒,打开来里面是个精致的小水晶瓶子。   还在楼上哭鼻子的姚依蕾看到水晶瓶子,不禁眼睛一亮,忙不迭的奔下楼来拿过瓶子爱不释手道:“夏奈尔香水,我想了好久的东西。”   姚次长磕磕烟斗道:“又让又铮兄破费,真不好意思。”   徐树铮爽朗的笑道:“是朋友从巴黎带的,不花钱,不过我送香水可是有求于令嫒哦。”   姚次长还未说话,姚依蕾就说道:“徐叔叔,需要我做什么。”   徐树铮道:“如果有人想见我的话,你一定要代为通禀。”   ……   陈子锟在天桥人多的地方下了车,直接到估衣铺去买了一件半旧的大褂往身上一披,再弄了顶呢子礼帽戴上,摇身一变谁也认不出他就是玉树临风的朱利安先生。   回到紫光车厂,薛平顺差点没认出他来,陈子锟支吾了几句就进来了,到了正房刚坐下,安德烈就从内室里走了出来,一脸的严肃道:“事儿整大了。”   陈子锟道:“不就是宰了两条日本狗么,多大事啊。”   安德烈说:“打狗也要看主人,如今日本在华势力最大,咱们宰了他们的人,肯定要引起疯狂报复,我刚才回六国饭店去瞄了一眼,到处都是日本人的特务,目前只能改变策略,快刀斩乱麻,直接找到徐树铮将军进行交涉。”   陈子锟道:“咱们又不认识他,上哪儿去找,难道直接去陆军部敲门?”   安德烈一笑:“你不是认识一个交际花么,请她牵线搭桥,准行。”   事到如今也只有如此了,两人从后门出去,来到电话局打付费电话,直接打到姚次长府上,管家接的电话,陈子锟说自己叫朱利安,请姚小姐听电话。   姚依蕾听说有人找自己,慌忙接了电话,拿起话筒心还在怦怦跳。   “喂,谁呀?”   “姚小姐,这么快就把我忘了?”   姚依蕾心跳的更厉害了,压低声音说:“什么事?”   “我想请你介绍我认识徐树铮将军。”   “啊!”姚依蕾忍不住惊呼一声,徐次长真是神机妙算,竟然能料到这一步棋。   “怎么,很难办么?”听筒里传来陈子锟的问话。   “不不不,不难,他……徐次长就在这儿。”   一旁的徐树铮叼着雪茄,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将电话接了过去,“我是徐树铮。”   姚次长很有眼色的将所有佣人都赶了出去,自己也带着女儿回避了。   陈子锟把电话交给了安德烈,他还没开口,就听到徐树铮悠悠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阁下应该是俄国人。”   这回轮到安德烈吃惊了,但他只是淡淡笑道:“将军是怎么猜到的?”   徐树铮道:“日本人查不到,不代表中国人查不到,伯爵先生的汉语带关东口音,应该是在哈尔滨一带久住的,而且阁下曾在华俄道胜银行兑换了一根金条,这根金条上有沙俄政府双头鹰徽记,所以,阁下如果不是苏俄的人,就是临时政府的人。”   安德烈心悦诚服:“没错,我是俄罗斯临时政府执政官高尔察克海军上将阁下委任的全权代表安德烈·瓦西里耶维奇,今天发生了一件意外,希望没有给您带来困扰。”   徐树铮笑道:“此事与我并无关系,我是陆军次长,又不是警察总监。”   安德烈道:“我想和您面谈,能否约个时间。”   徐树铮爽快答道:“就今晚吧,你在哪儿,我派车过去接你。”   双方约了时间碰头,徐树铮放下电话,向姚次长父女告辞离开。   电话局门口,陈子锟惴惴不安的问安德烈:“二柜,你不怕徐树铮把你绑了送给日本人?”   安德烈自信满满道:“一位上将是不会做那种鼠目寸光的事情的。”   陈子锟劝不动他,只好舍命陪君子。   十分钟后,一辆汽车驶来,将二人载往安福胡同一所大宅子。   天色已晚,宅子里灯火通明,安德烈和陈子锟从侧门进入,直奔后宅,来到一间房内,只见一个戎装军人背对他们而立,听到脚步声随即转身,喜形于色道:“欢迎二位光临。”   此人正是北洋陆军部次长徐树铮上将,他亲切和安德烈握手,又拍着陈子锟的肩膀赞道:“后生可畏啊,回头我送你一柄宝剑。”   房间里已经摆下酒宴恭候两位特使,精致的八个菜肴,一壶温热的花雕,房间里暖气十足,墙上挂着名人字画,环境优雅,安静祥和。   “二位,请。”徐树铮笑容可掬,亲自斟酒布菜。   酒过三巡之后,进入正题,徐树铮道:“兄弟是军人,不是政客,有什么问题不妨直言。”   安德烈拿出了有高尔察克上将签名的密信道:“我来北京,是代表临时政府和贵国接洽,希望徐将军能为我们引路,找一个能拍板定夺的人。”   徐树铮哈哈大笑道:“政府大小事务,我均可定夺。”   安德烈疑惑道:“阁下不过是一陆军上将,为何能越俎代庖,定夺所有事务?”   徐树铮道:“你可知身处何处?”   安德烈摇头。   徐树铮道:“这里是安福俱乐部,俱乐部成员都是国会议员,而兄弟正是安福俱乐部的创始人,你明白了吧。”   安德烈做恍然大悟状,站起来将密信正式呈交徐树铮。   徐次长接了信瞄了一眼,上面都是俄文,一个字也看不懂,他便放下信说:“既然是秘密会谈,咱们就放轻松一些,信上写的什么内容,阁下口述即可。”   于是安德烈便将信上内容陈述了一遍,无非是高尔察克上将恳请中国当局出兵干涉,将赤色政权扼杀于萌芽状态。   徐树铮详细的询问了一下俄国现在的局势,低头沉思一阵道:“我国积弱已久,南方尚未统一,山东又被日人强占,内忧外患,自顾不暇,又有何能力干涉贵国事务?”   安德烈道:“将军此言差矣,正是因为内忧外患形势严峻,才更需要出兵以振国威,我听说您手下有十万装备精良的参战军,现在欧战已经结束,这些精锐的部队难道要马放南山么?如果您再不出兵的话,恐怕关东蒙古就和山东一样,要落入日本人的手里了。”   徐树铮倒吸一口凉气:“此话怎讲?”   安德烈道:“俄日战争的爆发,正是为了争夺中国的东北地区,现在俄罗斯衰落,日本岂能坐失良机,我听说他们的干涉军规模已经扩充到五万人以上了,远超其他国家军队的数量,徐将军,以您的智慧,应该不难猜出他们的目的吧。”   徐树铮缓慢地点点头,又询问了一些细节问题,神色变得越来越严肃,他端起酒杯说:“高尔察克将军的密使,除了你们二位,还有其他人么?”   安德烈道:“密使自然是越少越好,只有我们二人。”   徐树铮道:“那你们可要好生保守这个秘密。”   说完,酒杯落地,砰然碎裂,八个手持盒子炮的彪形大汉破门而入,黑洞洞的枪口瞄着他们。   安德烈和陈子锟目瞪口呆,动也不动。   “处决之后,把尸体移交给日本方面。”徐树铮言毕,起身离开。   ……   第四十一章 祸水东引   刚才还是座上客,转眼就成了阶下囚,八个全副武装的北洋士兵将两人团团围住,手里的驳壳枪大张着机头,虎视眈眈。   徐树铮下了处决令后就这样走了,连头都不回,陈子锟显然还没回过神来,冲着徐次长的背影喊道:“你不是说要送我宝剑的么?”   “傻瓜,人家那是忽悠你的。”安德烈忍不住出言讥讽他。   陈子锟一瞪眼:“都是你惹的祸,非要来见他,现在好了,连命都送了。”   安德烈反驳道:“还不是因为你得罪了日本人,才惹出这么多麻烦。”   “住口,有什么话黄泉路上再说吧。”一个副官模样的人大声吼道,吓得陈子锟和安德烈赶紧把手高高举起。   显然这些大兵并不打算在如此华美的房间里枪毙两个人,因为那样不但会有难闻的硝烟味,血迹和脑浆还会把昂贵的波斯地毯弄脏。   “长官,你给评评理,我说不来的,他非要来,结果让人家毙了,这上哪儿说理去。”陈子锟大呼小叫着,揪住了安德烈的领子,脸红脖子粗。   安德烈也不示弱,一巴掌打在陈子锟脸上,啪的一声脆响。   “好了,都给老子住手!”副官不耐烦的嚷道,说时迟那时快,陈子锟一把夺过了他手中的盒子炮,与此同时,安德烈一脚将圆桌踢翻,硕大的桌面连同上面的酒菜和烛台全都砸向桌子对面的几个大兵。   房间里顿时漆黑一片,随即又被橘红色的盒子炮膛口焰所笼罩。   这些大兵都是从萧县老家精挑细选的彪形大汉,担任徐树铮的贴身卫队,虽然人高马大,但是敏捷不足,又哪能斗得过积年的关东老匪。   就听见屋里爆豆般的一阵枪响,子弹横飞,血溅当场,房间里的花瓶、镜子、古玩陈设全都打成了碎片,雪白的墙壁也变成了马蜂窝。   枪声骤停,陈子锟满脸是血爬起来,手里拎着两把盒子炮,枪口犹自冒着青烟。   “二柜,你死了么?”他压低声音问道,似乎怕被别人听见似的。   “我还没活够呢。”安德烈推开压在身上的一具尸体,一骨碌爬了起来。   “咋整?”陈子锟恶狠狠的问道。   “砸了这个响窑。”安德烈愤然道,从死人手里抄了两把盒子炮,机头大张,杀气腾腾。   此时外面响起了刺耳的警笛声和密集的脚步声,刚才还气势汹汹的两个土匪立刻偃旗息鼓,灰溜溜的从后门溜走,北京的四合院构造都是雷同的,两人很轻松的窜到了后院,仰头看围墙,乖乖,这么高。   “剪刀石头布!”两人同时伸出了手,安德烈是布,陈子锟是剪子。   安德烈立刻蹲在了地上,陈子锟把两把盒子枪插在腰带上,踩着安德烈的肩膀就上了墙,骑在墙上身子向下一探,将安德烈一把拉了上来,两人纵身跃下高墙,消失在夜幕中。   徐树铮在众多卫士的簇拥下来到刚才饮宴的房间,四下一片狼藉,副官连同七个护兵全都中弹而死,连天花板上喷的都是血,价值连城的古玩字画不是被子弹打破就是惹上血污,全废了。   而那两位自己下令要处决的密使则不见了踪影,气的徐次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卫队长跑进来一并脚跟喊道:“报告!歹人已经从后墙逃窜,我部正在追捕。”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徐树铮从牙缝里迸出八个字,匆匆离去。   卫队牵着狼狗追出去几百米远,终于还是无功而返,歹人及其狡猾,竟然随身带着胡椒面,破坏了狼狗的嗅觉后成功的逃之夭夭。   ……   陈子锟和安德烈狼狈潜回了老巢紫光车厂,他们没敢从正门走,翻墙进的后院,偷偷摸摸进了屋。   “妈的,胸口怎么这么疼。”陈子锟伸手一摸,二柜给自己的金壳怀表上面嵌了一枚弹头,好悬,要不是胸口藏了一块怀表,小命就交代在安福胡同了。   “狗日的徐树铮,笑面虎啊。”陈子锟一边骂着一边继续检查浑身上下,还好,除了那一处中弹之外,全须全尾。   安德烈道:“你道行还是不够啊,我教过你多少次,这种场合先趴下再说,让他们自相残杀去,你直挺挺的站着当枪靶子啊。”   陈子锟没好气的说:“你老人家还好意思说我,要不是你非要去见徐树铮,也出不了这档子事,这下好了,北京呆不下去了,亡命天涯吧。”   安德烈黯然道:“好吧,我承认我看错人了,徐树铮不是一位将军,他是一个政客,彻头彻尾的政客。”   见二柜如此消沉,陈子锟也就不再刺激他了,沉思一会道:“你说他为什么要枪毙我们?还要把尸体移交给日本人。”   安德烈道:“你们中国人的谋略太深奥,我猜不出他的想法,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被我说动心了,他会出兵的,我相信这一点。”   陈子锟撇撇嘴,不搭理他,把玩着两支缴获的盒子炮,乐不可支,徐树铮卫队用的枪都是德国毛瑟原厂货,拿在手里感觉极好,虽然在阎王殿前走了一遭,但是搞来两把好枪也值了。   安德烈沉默半晌,忽然道:“家里有萝卜么?”   陈子锟被他的跳跃思维搞糊涂了:“二柜,你哪根筋不对,大半夜的要吃萝卜?”   “是啊,帮我拿几根胡萝卜来,要圆一点的,再来一碗稀饭,要稀一点的。”安德烈狡黠的挤了挤眼睛。   陈子锟到后院厨房拿了三根胡萝卜交给他,又让王大妈煮了一锅稀饭,盛了一碗送进去,安德烈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不再出来,陈子锟拿着枪在外面守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依然没有官兵来敲门,看来徐树铮的耳目并非无孔不入,陈子锟略微放心,敲响安德烈的房门,见他两眼红通通的,分明也是一夜未眠。   “汤姆在哪里,我需要他帮忙。”安德烈说。他身后的桌子上摆满了东西,胡萝卜残渣,裁掉的道林纸边条,墨水瓶,自来水笔,饭碗、毛笔,乱七八糟一片。   陈子锟又去厢房把小顺子叫了过来,安德烈拿出一封信来说:“把这个交到六国饭店的前台,如果有人问你,就说是路上遇到的洋人让你送的信,明白么?”说完拿出一块大洋放在信封上。   小顺子见钱眼开:“绝对给您办的妥妥的。”   等小顺子走了,安德烈又拿出一个信封来交给陈子锟:“东交民巷路口向西一百米,有棵大槐树,上面有个树洞,你把这封信藏到树洞里去,记住不要被人发现,现在就去。”   虽然摸不清安德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陈子锟还是老老实实的照办了。   小顺子拿着信来到六国饭店,交到前台就上班去了,前台接待员瞄了一眼,只见信封上用英文写着请转交306房安德烈·所罗门伯爵收,便冲坐在沙发上的日本特务使了个眼色。   特务左顾右盼,凑到前台接过信封,抽出信纸一看,居然是一张白纸,他不敢擅作主张,拿着这封信上楼找到了正在308房间守株待兔的山本武夫。   山本武夫拿着这张白纸翻来覆去的看,忽然灵机一动,让人去药房买了一瓶碘酒来,用棉签蘸着碘酒仔细涂在白纸上,几行淡淡的蓝色文字便显现出来了。   “哟西!”山本武夫喜形于色,不过上面的文字是俄文,他看不懂,赶紧让手下找个俄语翻译过来,幸亏日本公使馆人才济济,不到半个钟头就找来一个懂俄语的,将纸上的内容翻译出来,山本武夫精神一阵,亲自带着手下出动了。   他们来到东交民巷西侧,此时夜已经深了,几个日本人穿着大衣,打着手电,站在树下乱照,终于发现了上面的树洞。   一个干练的特务敏捷的爬了上去,在树洞里一阵乱摸,终于摸到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兴奋的扬了扬,压低声音道:“山本前辈,找到了!”   山本武夫终于拿到了文件袋,他急不可耐的打开,抽出里面的文件用手电光照着看了一眼,上面写的全是俄文,末尾还有盖章,章上也是俄文,中间是镰刀斧头徽记。   “所噶。”山本武夫极为满意,带着手下们回去了。   ……   东交民巷,日本公使馆,山本武夫向外务省参事官芳泽谦吉报告了自己的发现,一封淀粉水写的迷信,一份盖章的文件,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末尾鲜红的镰刀斧头触目惊心。   “是赤俄的特务啊。”芳泽谦吉阴沉着脸说道。   山本武夫一点头:“哈伊,田中君和铃木君就是被他们杀死的,他们的目的是勾结中国人对付我们大日本帝国。”   芳泽谦吉站起来踱了几步,道:“我得到消息,昨天晚上安福俱乐部发生了一场枪战,打死了几个人,我想这两件事情之间或许有联系,山本君。”   “哈伊!”山本武夫脚尖一并。   “调查中国人阴谋的大事,就拜托你了。”芳泽参事官鞠躬道。   第四十二章 雄心壮志   新生的赤俄政权恐怖而神秘,十月革命一声炮响,列强无不为之颤抖,纷纷组成干涉军绞杀赤色俄国,谍报战线上亦是如此,芳泽参事官曾经接到过外务省的密令,让他密切关注俄国人在远东的一举一动,所以他对此事格外看重。   如今的远东,风起云涌,错综复杂,沙俄帝国的崩溃给大日本帝国带来无尽的机会,海参崴、哈尔滨、蒙古,中东铁路,这些原先属于俄国的领土、殖民地、势力范围和资产,都成了日本觊觎的目标,如今赤俄间谍突然出现在北京,不免令人浮想联翩,为了帝国的宏大目标,不管是文官还是军人,都要竭尽全力进行调查。   最近大批白俄难民涌进中国,其中肯定不乏赤俄间谍,芳泽和山本一番讨论后,准备从北京的白俄难民开始调查,同时向北洋政府施加,警告他们不要瞒着日本搞什么小动作。   “明天我就去拜访段祺瑞阁下,请他解释此事的原委。”芳泽君这样说。   ……   参战军训练处,大门口挺立着四个身材高大的士兵,一身黄色军装,手扶日造三十年式步枪,绑腿皮鞋、水壶子弹盒,他们身上的一切,甚至包括军装的布料和扣子都是从日本进口的,而这笔巨大的开支,也是来源于日本的西园借款。   这些士兵和原来的北洋军不同,士兵都是从安徽、山东、河南等地新招募来的身体健康的农家子弟,接受的是日本教官的训练,可谓精锐中的精锐,军饷比普通的北洋军要高,伙食不但管饱,隔三差五还能弄点荤腥打打牙祭,自然不可一世。   把门的士兵看到一个穿长袍马褂的老头溜达着过来了,立刻喝止他:“站住,军机重地,不得入内!”   老头一愣,随即和蔼的笑了:“我是段祺瑞。”   “是谁也不行,走远点!”大头兵一脸的不耐烦。   老头并不生气,往后退了几步,站在警戒线以外,此时后面匆匆过来一个军官,马靴锃亮,佩刀铿锵,肩膀上的法式竖肩章上三颗星显示他是一位陆军上校。   “敬礼!”守门士兵立刻行持枪礼,腰杆挺得笔直,枪刺闪着寒光,那上校看也不看他们,冲老头毕恭毕敬道:“督办,您请。”   老头笑笑,对敬礼的士兵们略一点头权作回礼,昂然进了参战军训练处的大门,看他步伐矫健,分明是位戎马倥偬的老将。   “督办……段祺瑞。”大兵们这才回过味来,原来他老人家就是前国务总理,现参战军督办段大人啊,竟然冒犯了段督办的虎威,几个士兵不禁汗如雨下。   参战军参谋长办公室,一身戎装的徐树铮迎出门外,笑道:“督办来了,您的屋子没打扫,先到我这里边坐坐吧。”   段祺瑞进了办公室,先谈了一些训练上的事情,转而问道:“今日日本公使小幡酉吉来拜会我,提到苏俄密使在京出现一事,不知道又铮可了解此事?”   徐树铮笑道:“小幡公使的消息倒是很快,不过完全错了,来北京的不是苏俄的密使,而是俄国临时政府的密使,他们的最高执政想让我们出兵襄助,共灭苏俄。”   说着,他便将昨天和安德烈会面的情况详细叙述了一,当说到两人从枪口下逃脱之时,段祺瑞叹道:“又铮,你做事未免孟浪了些,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不管对方究竟是临时政府还是苏俄,我们都应虚以为蛇,静观其变。”   徐树铮走到墙边,拉开帘布露出大幅战略地图道:“督办您看,我北方土地,被俄人割去甚多,如今俄国内讧,正是我出兵收复失地之良机,俄国人素来贪婪成性,狼子野心,不管是苏俄还是沙俄,万变不离其宗,所以和他们没什么好谈的,此事机密,倘若被日本得知,必然干涉我国出兵,所以我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消失。”   段祺瑞微微点头道:“这么说,你是打算在北方用兵了。”   徐树铮指着地图说:“督办,偌大一个中国,可曾有我们直接掌控的地区。”   说到这个,段祺瑞不禁黯然,虽然他身为北洋政府的幕后大佬,但是除了北京之外,没有直接掌握的地盘,全国各地军阀割据,各省的督军形同土皇帝,对中央的命令阳奉阴违,更别说广州的南方政府了,更是和北洋势同水火。   没有地盘就没有收入,北洋政府的收入只有那么可怜巴巴的几项,崇文门的关税,庚子赔款的余额,几条铁路的收入,满打满算只够政府公务员开销,养兵根本不够。   民国六年,张勋带兵进京,以调停府院冲突为名,扶持清帝复辟,身为国务总理的自己,竟然无兵调遣,最后还是请亲日的曹汝霖出马,从日本三菱财团借了一百万日元,又搞了五十万的盐余款,收买了第八师师长李长泰的小老婆,让她吹枕头风请李长泰出兵,再花了大笔的开拔费请曹锟的第三师和冯玉祥的十六混成旅出马,这才平了张勋的五千辫子兵。   此役之后,段祺瑞成了再造共和的英雄,同时他也意识到,想做一番大事,必须有自己的嫡系部队才行。   正瞌睡有人送枕头,日本商人西园鬼三秘密接洽段祺瑞,以极其优厚的条件借款数千万,借了数千万日元过来,练就了三个师的精锐参战军,从编制到服装,几乎就是日本军队的翻版,连拉炮车的马匹都是日本进口的,这支军队在手,段祺瑞才觉得自己有些底气。   想到这里,他点了点头,道:“又铮的意思,可是收复外蒙?”   徐树铮雄心万丈道:“不但是外蒙,如果条件允许,我想趁势把海参崴也收复了,收复故土,军人本职,此举可以大壮我中华士气民心,统一全国指日可待,其实卑职早就在筹划此事,兹事体大,不可泄漏,所以卑职才痛下杀手。”   段祺瑞道:“又铮辛苦了,此事你尽管去做,日本人那里,我来替你掩饰,走脱的俄国密使,要全力缉拿才是。”   ……   不知不觉间,北京城的汽车站、火车站、各处城门都加派了巡警和便衣侦探,墙上也贴了通缉令,由于没有照片,通缉令上是两幅石板印的画像,显然是出自丹青名家的手笔,把安德烈和“朱利安”的形神描绘的相当传神。   陈子锟拉着洋车出门侦查,特地在城门口走了好几个来回,甚至站在通缉令前瞅了半天,可是旁边的巡警和侦探看都不看他一眼,因为画像上英俊潇洒、留着时髦头和八字胡的西装青年,实在和这个邋遢不堪的车夫差距太远。   自个儿是没什么危险了,可是安德烈怎么办,北京城的洋人虽然多,但大都在东交民巷一带活动,大街上出现一个高鼻子凹眼睛的外国人,不用警察抓,老百姓就先围观起来。   陈子锟回到紫光车厂,和安德烈商议了一番,如何逃出生天成了最大的难题,想来想去,陈子锟又想到一个熟人来。   ……   六国饭店,姚依蕾匆匆走了进来,来到前台问道:“所罗门先生回来没有?”   服务生道:“姚小姐,所罗门先生昨天出去之后就没回来。”   姚依蕾脸色变得刷白,昨晚安福胡同枪战的事情已经在北京权贵圈子里传开了,那些对安福系不满的人幸灾乐祸,有说徐树铮遇到刺客的,有说内部火并的,但姚依蕾却知道,这场枪战肯定和朱利安有关。   她不敢直接去问徐树铮,只好跑到六国饭店来找人,可是得到的消息却让人如此不安,朱利安先生,莫不是已经死在安福胡同了吧?   姚小姐虽然是一介女流,但官场上的事情也听说过一些,徐叔叔虽然表面上看起来笑容可掬,彬彬有礼,其实手狠着呢,北洋上将陆建章,就是因为总是给段祺瑞捣乱,被徐树铮以饮宴为名,请到小花园里一枪就被崩了,堂堂上将军都能如此处置,何况是所罗门先生呢。   心神不宁的往外走,正好遇到了林长民和林徽因父女俩,因为同是培华女中的学生,林徽因很客气的打了个招呼:“姚小姐好。”   “林先生好,林小姐好,你们这是?”姚依蕾问道。   “哦,来拜会一个朋友。”林长民礼貌而冷淡答道,他和姚依蕾的父亲虽然也算同僚,但一个属于研究系,一个属于新交通系,素无来往,所以不愿和姚依蕾多谈什么。   但姚依蕾却追问道:“是不是找所罗门先生?他们昨晚……被徐次长请去就没回来。”   林长民惊愕的和女儿对视了一眼,显然他们也听说了安福胡同里的事情,徐树铮的狠辣手段,林长民自然比姚依蕾更清楚,他警觉的扫视着饭店的大厅,沙发上坐着两个戴礼帽的家伙,帽檐压得低低的,装作看报纸的样子,大厅一隅的公共电话机旁,一个男子手拿着话筒,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却盯着这边。   “谢谢,我们不是来找所罗门先生的。”林长民说道,微微欠身向姚依蕾致礼,带着女儿走进了饭店。   姚依蕾很失望,遇到这种事情,自己却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那些闺蜜只喜欢巴黎的香水,关外的皮草,南非的钻石,还有头油锃亮面如敷粉,会写白话文的男人,想到这些,她就一阵扫兴,意兴阑珊出了六国饭店,上了自家汽车,低声吩咐了一句:“开车。”   忽然一个穿饭店制服的小厮快步上前,低声道:“姚小姐,我看见所罗门先生了。”   姚依蕾眼睛瞪得圆圆的,警惕的看了一眼饭店门口,拿出一张十元的钞票说:“他在哪儿?”   第四十三章 金蝉脱壳   小顺子看着那张十元的交通票,咽了一口唾沫,挠着脑袋道:“姚小姐,我看的不太清楚,要是耽误了您的大事就不好了。”   姚依蕾又拿出一张十元钞票,板着脸问:“少废话,到底在什么地方?”   “在正阳门火车站。”小顺子两眼放光,伸手去接钞票,心中暗暗赞道,大锟子真是料事如神啊,只要一提到朱利安先生,姚小姐就巴巴的往外掏钱,眉头都不带眨一下的。   “不许告诉别人。”姚依蕾又看了一眼饭店门口,那几个鬼鬼祟祟的家伙跟着林长民父女上楼去了,并没有注意到这边,她这才把钞票递过去,吩咐司机开车。   东交民巷距离正阳门火车站很近,但姚依蕾还是特地让阿福绕了几个圈子,确定后面没有人跟踪的时候,才驶到了正阳门火车站。   站前广场熙熙攘攘,停满了汽车和洋车,车站外墙的角落里躺着乞丐,小商小贩到处乱窜,拎着警棍的巡警来回穿梭,进站口旁边的墙上,张贴着通缉令,几个穿长衫戴礼帽的家伙,紧紧盯着每一个进站的旅客。   姚依蕾心急如焚,四处张望,可是到处都没有朱利安的影子,正当她咬牙切齿,准备回六国饭店找那个西崽算账的时候,车门忽然被人打开,一个长衫墨镜客人带着一股冷风坐了进来。   汽车夫阿福扭头刚要斥责,却发现那人长衫下面隆起的驳壳枪形状,顿时吓得不敢说话。   “你干什么?”姚依蕾也吓了一跳,随即发现这人不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朱利安么,只不过小小胡子剃掉了,换上了中式服装,一时间竟然没认出来,她惊喜道:“终于见到你了。”   “姚小姐您好。”陈子锟微微抬了一下礼帽,朝进站口那边瞟了一眼,微笑道:“真巧啊,姚小姐怎么对在下的行踪如此清楚?”   姚依蕾赶紧摆手道:“没有没有,我只是碰巧路过。”   陈子锟道:“徐树铮要抓我,日本人也要抓我,现在北京城到处军警密布,不知道姚小姐愿不愿意帮我脱身。”   姚依蕾见他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心中不禁小鹿乱撞,嘴上却道:“为什么徐次长和日本人都要抓你,如果你是坏人的话,我帮了你岂不是助纣为虐。”   陈子锟道:“我发现了徐树铮卖国的证据,兹事体大,必须立刻返回广州向孙文先生报告,如果你认为我是坏人的话,大可不帮我,告辞。”   说着作势欲走,却被姚依蕾一把拉住,小手绵软温热,一双热切的大眼睛瞪着他:“你……你是革命党?”   “妈了个巴子的,二柜编的台词真好使,把小姑娘忽悠的一愣一愣的。”陈子锟心中暗赞,嘴上却凛然道:“不错,我就是革命党。”   “好吧,我帮你!”姚依蕾咬着嘴唇毅然道,她是官宦家庭出身,平时耳濡目染的政治新闻很多,知道南方是在孙文的革命党控制之下,革命党人年轻英武不怕死,都是翩翩美少男,如今看来,传说果然都是真的。   “谢谢。”陈子锟捏着姚依蕾的小手握了握,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紧盯着她,姚依蕾被他看的有些不好意思,但随即又勇敢的对视着,说道:“火车站不好走,我带你直接去天津,进了租界徐树铮就抓不到你了,然后坐英国人的海船去上海,就安全了。”   “我代表孙文先生,代表革命党,再次感谢你。”陈子锟用力摇动着姚依蕾的小手,小姑娘心潮澎湃,壮怀激烈,对汽车夫道:“阿福,开车,去天津。”   阿福早就吓得魂不附体了,带枪的通缉犯,南方革命党,这两样就够受的了,还要送他们去天津,这要是被抓了可是死罪啊。   “小姐,我上有老下有小,您饶了我吧。”他哭丧着脸道。   “姚小姐,不要难为他。”陈子锟假惺惺的劝道,手却按在了腰间驳壳枪上。   “阿福,你敢不听我的话,回头就让管家辞退你。”姚小姐大发雌威,阿福愁眉苦脸,在盒子炮和雌威下屈服了。   汽车驶离了正阳门火车站,沿着前门大街向南驶去,在陈子锟的指挥下绕了几个弯,在一个偏僻的胡同口停下,一个大胡子拎着皮箱上了车,冲姚依蕾挤挤眼睛,可怜的姚小姐愣了几秒钟才发觉他是所罗门伯爵。   汽车继续向南行驶,永定门是北京城的南大门,一条大道直通天津卫,城门由步军统领衙门负责把守,七八个穿灰衣的士兵站在门口,城墙上贴着通缉令,看到带枪的大兵,陈子锟悄悄将两支驳壳枪的击锤都扳了起来。   汽车到了城门口,执勤军官挥手拦下,手扶着枪套走了过来,陈子锟紧紧和姚依蕾坐在一起,长衫下的手枪隔着车门瞄准了那军官,安德烈却气定神闲的摸出一支雪茄点燃,吞云吐雾起来。   姚依蕾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有些口干舌燥,正当她紧张的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那军官啪的一个立正,敬礼道:“报告,城外正在修路,请小心慢行。”   有惊无险,众人的心都落回了原处,阿福颤抖着手开动汽车,出了永定门就猛踩油门,一路狂奔而去。   北京到天津不足三百里地,寒冬腊月的,土路被冻得挺硬,农村人大多还猫在家里过年,外面冷冷清清的一个人都没有,姚公馆的汽车开足了马力,逃也似的离开了北京。   一路之上,安德烈和陈子锟用法语进行交谈,培华女中是英国人办的教会学校,不教法语,所以姚依蕾只能瞪着一双大眼睛听他们谈话插不上嘴。   车到天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汽车直接开到了码头,安德烈拎着包袱下了车,陈子锟刚想下车,手却被姚依蕾紧紧拉住,双眼隐隐含泪看着他。   “可以不走么?我们可以在天津租个房子躲起来。”姚依蕾哽咽着说道。   这是要私奔还是咋滴,达官贵人家的千金小姐真是开放,陈子锟吓了一跳,随即想到二柜教给自己的台词,便故意压低声音,无限伤感的说道:“奈何七尺之躯,已许国,再难许卿。”   说罢,毅然下车,大踏步的走了。   “等等!”身后传来一声喊,陈子锟刚回头,姚依蕾就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急切道:“我跟你走,和你一起革命。”   陈子锟用力的拥了一下姚依蕾,仔细的帮她拭去泪水,由于二柜没有传授这个场合用的台词,所以他只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姚依蕾似乎很失望,但并没有继续坚持,而是从小坤包里掏出一大卷钞票塞给了陈子锟,想了想又摘下翡翠手镯和项链、戒指、耳环,统统塞给了陈子锟。   “革命需要经费,这些你一定拿着!”   陈子锟觉得喉头有些发堵,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泼辣刁蛮的千金小姐竟然有一颗痴心,此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他深吸一口气,揽住了姚依蕾的小蛮腰,姚小姐很配合的踮起了脚尖,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颤抖着,花瓣一样的双唇微微张开。   一个荡气回肠的长吻,久久才结束,陈子锟转身毅然离去,再不回头,只留下姚小姐在寒风中呜咽。   陈子锟追到轮船舷梯旁,安德烈从暗处走出,“怎么样,财色双收,爽吧。”   陈子锟叹道:“我觉得有点造孽。”   安德烈笑了笑:“别把自己太当回事,用不了几天她就会把你忘的一干二净。”   汽笛声长鸣,一艘英国客轮就要起航,姚依蕾注视着夜色中轮船庞大的轮廓,海风吹来,一阵萧瑟。   “我会等你回来的。”少女心中默默念道。   阿福打开了车门,小心翼翼的问道:“小姐,还回北京么,汽油不够了。”   “去天津姨妈家住一晚再说。”姚依蕾返身上车离去。   ……   姚小姐在天津逗留了一晚,次日打发阿福开车回去,自己买了头等票坐火车回北京,从浦口来的蓝钢快车在天津北站停车加水加煤,下客上客,姨妈亲自来送她,絮絮叨叨的说着家常,姚依蕾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心不在焉只是想着昨天的惊心动魄。   忽然,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出现在视野中,高高的个子,晨星般闪亮的眼睛,在人海中一闪即逝,这一刻姚依蕾差点惊呼出来,但随即猛醒,那不是他,他已经乘船南下了,那不过是个身材和他相仿的苦力罢了。   ……   陈子锟终于安全的将二柜送上了去上海的轮船,两人并没有像娘们那样依依惜别,而是互相一拱手就各奔东西了,他在码头附近找了家鸡毛小店住了一夜,第二天去火车站买了张三等车票,搭车返回北京。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特地找了个剃头铺子把头发给剃光了,把剃头匠搞得很纳闷,正月里来不剃头是老规矩,这个小子怎么就和别人不一样。   剃了头,把长衫礼帽找个当铺当了,再去估衣铺买一身短打棉袄,这才上了火车,三个小时后,火车抵达正阳门火车站,陈子锟大模大样的出了站,门口游荡的巡警和特务,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北京,我又回来了。”陈子锟望着正阳门城楼说。   第四十四章 记忆恢复了?   陈子锟足足用了三天时间才从朱利安这个角色里摆脱出来,头两天晚上睡觉的时候脑子里总是浮现出天津码头上那凄美浪漫的一幕,夜色中的海轮,姚小姐梨花带雨的娇颜,还有那惊天动地的一吻。   每当这时,陈子锟就会咂咂嘴回味一下那美妙的滋味,然后感慨一句:“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有一次咂嘴的时候被杏儿看见,好奇的问他,你吃了什么好东西,干嘛总是咂嘴呢?当场把陈子锟搞了个大红脸。   姚小姐给的钞票花花绿绿一大卷,不光有中交票,还有英镑和美元,一英镑能换七块半大洋,一美元能换三块大洋,这些钱折合起来起码有三四百块钱,陈子锟托小顺子去汇丰银行和花旗银行把外币都兑成了大洋,又添了三辆洋车和一些家当,紫光车厂的规模越来越大了。   至于那些首饰,他却小心翼翼的收藏起来,期待着有一天能物归原主。   听小顺子说,姚小姐这几天都在六国饭店出现过,陈子锟不禁有些替她担心,但是转念一想,人家是交通部次长的千金,什么事情解决不了,还用的着自己一个苦力操心么。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每天陈子锟都会去石驸马大街林宅去等林文静,可是从没有等到过她,自从焰火晚会后,林小姐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乖乖在家温习功课,陈子锟自然不知道,上次的事情被林妈告密事发,林先生狠狠骂了女儿一顿,罚她整个寒假不许出门。   尽管如此,陈子锟还是点卯一般每天去胡同口静候一段时间,林先生和林太太每天早出晚归忙着应酬各种饭局牌局,自然不知道有他这样一号人物,但看门的张伯却是每天严阵以待,手握着大扫帚时刻准备把这个心怀不轨的车夫打将出去。   又白等了一个上午,陈子锟悻悻拉着车准备离去,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喊:“洋车。”   回头一看,正是北大图书馆的李主任。   李大钊也认出了陈子锟,和蔼的笑道:“是小陈啊,你这是刚回来还是要出去?”   陈子锟道:“李先生,我已经不在林府拉车了。”   “哦,那现在?”   “在车厂拉车。”   李大钊似乎颇感兴趣,抬腿上车,继续和陈子锟闲聊,问他一个月要向车厂交多少份子钱,自己能余下多少,够不够吃饭什么的,陈子锟这些日子来在街头巷尾和拉车的伙计们交流了不少心得,便道:“拉车就是混个嚼谷,趁年轻还能多挣两个,别看现在拉着车子跑得快,将来指不定一头栽在路上就没了。”   李大钊感慨道:“拉洋车不需要本钱,不需要技术,失去土地的农民和破产的城市平民都去从事这个行业,僧多粥少,哪里能赚到什么钱,不如这样,每天上班时间你到胡同口来拉我,下班时间去北大接我,我按月给你结算,你看怎么样?”   陈子锟道:“李先生是好人,那咱们就这么说定了,我按时接送你,要是来不及,就让朋友来替我。”   李大钊微笑着点了点头。   一边走一边聊,不知不觉到了一处宅子外,李大钊下车道:“你在这里等我。”   “好嘞,我等着您。”陈子锟把洋车放在照壁旁避风处,坐下歇息。   片刻之后,又一辆洋车驶来,车上一位西装客人,付了车资匆匆进门,陈子锟认得他,来人正是北大文科长陈独秀。   “这儿是谁的府邸?”陈子锟抬头看看大门,上面有个木牌,上写二字:蔡宅。   半个时辰后,李大钊和陈独秀一脸愤然的出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长袍马褂的老者,正是北大校长蔡元培先生。   陈子锟赶紧站起身来,用毛巾掸了掸车座,等着李先生上车,蔡元培和李陈二人低声交代道:“这是梁启超从巴黎发来的电报,林长民亲自转呈给我的,你们要尽快传播开来,让学生们都知道和会上的事情……”   他忽然看见陈子锟,便展颜笑道:“这位工友,我们又见面了。”   李大钊道:“蔡校长认识他?”   蔡元培道:“当然认识,刘师培和辜鸿铭的弟子么,不过两位老师很有意见哦,说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旷课情况严重。”   陈子锟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李大钊替他答道:“每天少拉两个小时的活儿,对一个车夫来说,损失是极其巨大的,可不是多学几个字能弥补过来的。”   蔡元培深以为然,叹道:“守常对劳工阶层的生计问题研究的很透彻啊。”   一阵寒风吹来,蔡元培笑道:“有事我们明天再说,恕不远送。”   陈独秀和李大钊上了车,陈子锟拉起洋车迈开大步去了,蔡元培站在大门口目送他们离去,看着陈子锟弯腰拉车的样子,他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   来到北大红楼,陈李二人下了车,李大钊道:“进来歇歇脚再走吧。”   陈子锟欣然同意,随着二人进了红楼,虽是寒假时期,依然有不少学生滞留在学校里看书学习,走廊里几个正在高谈阔论的学生看到陈独秀和李大钊进来,顿时高呼起来:“同学们,巴黎最新的消息到了!”   陈李二人快步进了图书馆,学生们迅速将二人围起来,热切的讨论着时局问题,陈子锟蹲在暖气边,从怀里拿出两个窝头在暖气片上烤着,就听见人群中传来什么“威尔逊总统”,“十四条声明”之类的字眼,大学生们一个个亢奋不已,如同打了鸡血一般。   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毛助理员正站在梯子上,拿鸡毛掸子清扫着书架上的灰尘,长衫上有几个补丁,针脚很粗,看来是自己缝补的。   等毛助理员下了梯子,陈子锟招呼道:“毛老兄,吃了么?”   “吃了。”毛助理答道,可是肚子却叽里咕噜的响了起来,他顿时不好意思的笑道:“早上吃的,这会儿又饿了。”   陈子锟递了一个窝头给他:“拿着。”   毛助理迟疑了一下,接过窝头说声谢谢,端过自己的大搪瓷缸子,倒满了热水递给陈子锟:“喝点开水。”   两人就这样蹲在暖气边吃着窝头,喝着白开水,陈子锟道:“毛老兄,你咋不和他们一起讨论时局?”   毛助理摇摇头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和他们没什么好谈的。”   陈子锟问:“他们在说什么事情?”   毛助理道:“他们在讨论巴黎和会的事情,小陈啊,我问你一个问题,森林里有一群狼虫虎豹,专门以弱小动物为食,有一天新来了一头狮子,说我不吃小动物,还要帮你们这些小动物撑腰。”   话没说完,陈子锟就撇嘴道:“狮子忽悠他们呢,他不吃小动物咋活?难道吃素?”   毛助理笑道:“对,连你都明白的道理,这些北大学子却不明白,把希望寄托在那头新来的狮子身上,你说可笑不可笑,这样的人,我和他们又有什么好谈的。”   陈子锟伸出大拇指赞道:“毛老兄,我服你。”   毛助理笑着摇摇头,低头吃窝头。   “我说,你也该找个媳妇了,瞧你这手艺差的。”陈子锟岔开了话题,指着毛助理棉袍上歪歪斜斜的补丁说道。   毛助理又笑了,摩挲着补丁,脸上竟然泛起幸福的红晕,是啊,陈工友又怎么会知道,这些补丁出自开慧妹子之手呢。   “我下个月就要离开北京了。”毛助理道。   “为啥,工作不如意?”陈子锟问道。   “虽然每月只有八块钱,但对一个单身汉来说,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我是觉得北京已经不适合我的发展了,我要回湖南,在湘江边开创属于我的新天地。”   毛助理的眼中闪着深邃的光芒,轻轻握紧了拳头。   “快吃,都凉了。”陈子锟喝着开水咬着窝头,没注意到毛助理的一番雄心壮志。   小憩片刻,陈子锟抖擞精神,和毛助理道了别,出门拉车正要离去,看到徐二蹲在墙角正拿着钢笔头在小本子上写写画画,脸上还卡了一副眼镜,不过仔细一看,只是个没镜片的眼睛架子。   陈子锟悄悄走过去,一把抢过徐二手里的小本子,大声念着上面的字:“猫捕鼠,犬守门,人无职业,不如猫犬。我想和翠莲困觉,……哈哈哈,徐二,翠莲是哪个?”   徐二满脸通红,扑过来抢陈子锟手里的小本子,他个子矮,跳起来都抢不到,急的大叫:“姓陈的,把本子还我!”   陈子锟哈哈大笑,把他戏弄够了才将本子丢回去,拉着洋车扬长而去,不过心里却暗暗吃惊,徐二这小子居然能认识这么多字,看来自己要奋起直追了。   主意打定,当即他就跑到刘师培家,刘教授见他隔了这么久才登门,微有不悦,问他道:“我给你的《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看完了?”   陈子锟这些天根本没摸书本,却撒谎道:“看完了。”   刘师培任教多年,岂能看不出他在撒谎,咳嗽了几声,冷笑道:“那好,我给你一张试卷,如果你能答出三成的试题,我就相信你,如果不能,下次就不用来了。”   说完拿了一张试卷考他,陈子锟搭眼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上面的汉字他倒是都认识,但是组合到一起就完全抓瞎了,抓耳挠腮半天,忽然灵光一闪,眼前这些试题的答案似乎全都在脑海里预存着一般,他下笔如有神,刷刷刷将试卷填完,连带着最后面的一道作文都完成了。   刘师培拿过试卷一看,暗暗称奇,说道:“这是上海私立中学国文毕业试题,你竟然全都答了出来,还做出这么一篇花团锦簇的文章来,看来你的记忆是恢复了。”   第四十五章 粪阀   陈子锟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是为啥,他老老实实的答道:“刘教授,我还是想不起来小时候的事情。”   刘师培拿着试卷翻来覆去的看着,扼腕叹息道:“谁家的孩子流落异乡,一定心疼如刀绞啊,对了,你身上有没有什么胎记之类的,说不定可以帮你探寻身世。”   陈子锟从贴身的衣服里掏出光复会的陶瓷徽章,又摘下脖子上的玉佩道:“我有这两个东西,不知道刘教授可以看出些什么名堂来。”   刘师培一见光复会的徽章,不禁精神一振,在灯下仔细看了半晌,又摘下眼镜看了看玉佩,道:“为什么不早拿出来!”   “刘教授,难道您知道这玉佩的来历?”陈子锟也有些激动。   刘师培摇摇头:“玉佩只是一般的羊脂白玉,昆吾二字也摸索不到什么线索,不过这枚光复会的徽章则可以大做文章,蔡校长和我都是光复会出身,虽然退出已久,但故人依旧遍布天下,请蔡校长手书一封,你去江浙一带寻访光复会旧人,定能寻得你的父母。”   陈子锟大喜,给刘师培鞠躬致谢,又道:“我的国文成绩可以过关了么?”   刘师培笑道:“何止可以过关,简直可以轻而易举的考取任何大学了,你不必再来我这里浪费时间了。”   “谢谢老师,一事不烦二主,何必再去麻烦蔡校长,您帮我写一封介绍信就是。”陈子锟道。   刘师培却摇摇头:“我不行,你如果觉得自己人微言轻,我替你去求蔡校长好了。”   陈子锟自然欢天喜地的走了,刘师培将身子陷在藤椅里,点燃一支烟,思绪回到了十余年前那个风起云涌的年代……   俱往矣,他深深叹了口气,将烟蒂掐灭,猛然咳嗽了几声,拿开手帕,上面赫然嫣红一片。   ……   陈子锟从刘师培家里出来,看看天色,时间差不多该交班了,便拉着洋车回车厂,路上下意识的就溜达到了石驸马大街林宅附近,想碰碰运气。   刚把洋车停下,就看到林宅的门开了,一人悻悻的出来,指着大门破口大骂:“要几个酒钱怎么了,这是规矩,懂不?不给,那就瞧好吧。”   张伯从里面出来,气的满脸通红,“给我滚!”   “老小子,跟我叫板是不?信不信我打死你个棺材瓤子!”那人撸起袖子,抄起一个长柄勺子状的东西虚张声势,张伯往后退了几步,被门槛绊倒了,一个倒栽葱跌了进去,那人哈哈大笑起来,可是还没笑完就被来自背后的一记飞脚踹到了墙根。   陈子锟收脚骂道:“欺负老者,算什么本事。”   这一脚踢得够重,那人疼的爬不起来,眼睁睁的看着一个大个子走过来把自己提起来,扫脸就是四个大耳帖子,打得他眼冒金星,鼻青脸肿。   打够了之后,陈子锟才走进大门,一看吓一跳,赶紧把张伯扶起来:“张伯你怎么了,你头破了,我带你去看大夫。”   他嗓门大,大呼小叫的把林妈也招来了,一看张伯头上血淋淋的,顿时吓得尖叫,妇道人家遇到紧急事情没了主张,只能任凭陈子锟把张伯抬上洋车,奔着诊所方向去了。   熟门熟路,直奔花旗诊所,碰巧斯坦利医生没有出诊,帮张伯清洗包扎,还给开了几片药,诊疗费一块半大洋,也是陈子锟给垫的。   张伯头上缠着雪白的绷带,躺在诊所的病床上,陈子锟忙里忙外,缴了费用拿了药,又讨了一杯送到张伯手上,关切的说道:“张伯,喝水。”   张伯抱着搪瓷缸子老泪纵横,他感动的原因,一来是因为从未受到过这样体贴的照顾,二来是因为照顾自己的人,竟然是自己最瞧不起、看不上的陈子锟。   “张伯,您这是咋地了?”陈子锟大大咧咧的问道。   “小陈啊,张伯对不起你。”张伯抓住陈子锟的手,用力的摇晃着。   陈子锟憨厚的笑了:“张伯,您这是哪里话,咱爷们处的不是挺好的么,再说了,我最见不得欺负老年人了,您放心,那小子起码三天爬不起来,对了,那小子是干嘛的?”   张伯道:“是个挑粪的,从年前就没来过,家里粪坑马桶都满了,臭气熏天的,他今儿个来了,张嘴就要酒钱,要红包,我气不过就挤兑了他几句,这小子反倒要挟起我来了。”   陈子锟道:“这样啊。”   张伯的伤势不算严重,观察了半小时之后就离开了诊所,陈子锟依旧用洋车把他送了回去。   “小陈,坐一会喝杯茶吧,大爷这里好茶没有,高碎管够。”张伯热情的挽留他,要搁以往,陈子锟肯定死皮赖脸的留下来,可是今天的他却变得极其腼腆:“不了,张伯,我该回去交班了,回见了您。”   望着陈子锟的身影远去,张伯感慨道:“多好的小伙子啊。”   林先生回家后听说了这件事,吩咐张伯说:“换一家挑粪的吧,哪怕多给几个钱也行。”   ……   陈子锟回到车厂之后,先去后院瞄了瞄,和他猜测的一样,自家院子的粪坑也满了,幸亏是大冷的天,要是三伏天,这苍蝇不得成千上万,就是这样也受不了,污水都快流进院子了。   找到薛平顺打听,他听了原委之后笑道:“你问我,可算问对人了,咱们北京城的粪业可小瞧不得,得罪了他们,别管你是当官的还是做买卖的,都别想有个好。”   陈子锟奇道:“一帮挑大粪的,有这么牛逼?”   薛平顺道:“我当巡警的时候,和他们打过交道,你别小瞧这个行当,这可是康熙年间就形成的行业,咱北京城几十万的人口,吃喝拉撒那可是个大数字,家家户户的马桶、粪坑,街头巷尾路边的马拉狗屙的野屎,谁来管?政府不管,巡警不管,就是这伙人管,掏了大粪挑到城外卖给农民从中渔利,以前叫粪夫,后来做大了,开了粪厂,雇了工人,就成了粪阀了。”   陈子锟道:“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挑个粪都能挑成门阀。”   薛平顺笑了笑,说:“可不是,大的粪阀,手底下几百个工人,十几条粪道,一条粪道就是五六百大洋的收入,可比开车厂拉洋车还赚钱,这里面门道很多,有旱道水道之分,旱道就是背着篓子拿着粪勺子刮粪,水道就是帮人家清洗马桶,赚点小费,除此之外还有跟挑道,专门收集刷马桶的粪水卖给城外的农民,干好了也能够一家人的嚼谷。”   陈子锟听得目瞪口呆:“赚钱一条龙啊,要不咱也去掏大粪吧。”   薛平顺道:“北京城的粪道早就划分好了,那可是一条条人命填出来的,谁也插不进去,就连巡警说话都不好使,早先掏粪都是免费的,现在不但收钱,还要给人脸色看,得罪了他们,十天半个月不给你家掏粪,你找别人,谁也不敢来,最后还得求他们。”   陈子锟这下明白了,林宅遇到的就是这种不讲究的粪阀。   “咱家的粪坑也满了,是不是没给他们红包,也不来掏了?”陈子锟问道。   薛平顺道:“他们按年结算,咱们宅子去年的费用赵镖师结清了,今年还没人上门来谈。”   陈子锟明白,这帮掏粪的有恃无恐,以为这一行旱涝保收,所以才有了今天林宅门前的一幕。   ……   第二天一早,林先生刚走出大门就滑了一跤,爬起来一看,地上一层污浊的冰,隐约还有粪便痕迹,不知道是谁趁深夜浇了一些屎尿在自己门口,硬是冻成了冰。   林先生感觉受了侮辱,勃然大怒,也不上衙门了,直接奔警所去了,一位巡官接待了他,林先生递上自己教育部的片子,把事情一说,巡官啪的一个立正,信誓旦旦的表示,一定严办此事。   回来后,林先生又再次吩咐张伯,换一家掏大粪的来,务必把卫生问题解决。   可是当他从衙门回来后,却发现家门口又有一滩屎尿,而且是新鲜的,臭气熏天不说,连走路都要。   林先生彻底震怒,再次去了警所投诉,这回接待他的是一位年轻的巡警,他直截了当的告诉林先生,挑粪的从你家门口过,洒一些粪尿也是在所难免的,掏粪的和户主之间是雇佣关系,人家不乐意帮你家掏粪,巡警也管不着。   林先生虽然读了不少书,但也不是书呆子,听了这话自然明白,回到府上,果不其然,张伯报告说,没人愿意来府上掏粪,说后宅胡同是孙老板的粪道,旁人不好过界。   “这帮苦力,当真没有王法了。”林先生又愤怒又无奈,家里的粪坑问题必须解决,难道还能自己亲自出马掏粪不成,就算亲自掏粪,那掏出来的粪如何处理,如何运输,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根本无法解决。   家门口臭气熏天,后院茅房粪满为患,太太喋喋不休的唠叨,张伯头上还缠着绷带,林先生哀叹一声,准备再次前往警所,请巡警出面说和,该给多少钱就给多少钱,自己认了。   正要出门,却见有粪夫上门,高高的个子,背着篓子拎着粪勺,脸上遮着一块布。   第四十六章 为粪而战   林先生正在着急上火,忽然看到粪夫上门,自然满心欢喜,掏出两块钱吩咐张伯道:“好好招呼,该给多少别吝啬,我还有事,先走了。”   张伯道:“先生,一准给您办的妥妥的。”   送走了林先生,张伯才问那粪夫:“小陈,你怎么来了?”   粪夫打扮的人正是陈子锟,他换了一身又脏又破的衣服,戴着旧棉帽,背着荆条篓子,和平日里干练整洁的车夫模样大相径庭,怪不得林先生没认出来,不过可瞒不过张伯。   陈子锟说:“咱们街上的粪夫实在不像话,我气不过,就自己动手了,听说您老到处找掏粪的,我寻思掏一家也是掏,两家也是掏,就过来帮忙了。”   张伯大受感动,把他拉进门房说:“天冷,先别忙干活,喝碗热茶暖暖身子。”   陈子锟掏出两个纸包说:“给你带了两包茶叶,也不是啥好的,您凑乎着喝吧。”   确实不是什么好茶叶,很一般的茉莉花茶,不过比起张伯平常喝的高碎来还是高了一个档次,当时张伯就又哽咽了,他只是简单提过自己喜欢喝茶,人家小伙子就记在心上,买了两包茶叶来孝敬自己,茶叶贵贱不说,难得的是这份尊老的心啊。   再联想起自己两个不孝顺的儿子,张伯就更是越看陈子锟越觉得喜欢,恨不得能有一个女儿,好把这小伙子招了当姑爷。   喝饱了茶叶,张伯领着陈子锟去后宅掏粪,经过厢房的时候,陈子锟还特意朝林文静的房间瞄了一眼,正好看到心上人坐在窗子后面读书,一颗心顿时砰砰跳了起来。   “咦,你不是那个车夫么?怎么又成了掏粪的了?”林妈迎面走来,发出质疑,陈子锟的乔装打扮并没有瞒过她的火眼金睛。   张伯赶紧把林妈拉到一边低声解释,说现如今全北京城的掏粪工都不愿意接咱家的活儿,就人家小陈古道热肠来帮忙,你要是把他撵走了,我可再也找不来第二个。   林妈虽然素来讨厌陈子锟,但也是个拎得清的角色,茅房里臭气熏天,太太早就叫苦连天了,再这样下去,倒霉的可是自己。   于是她赶紧换上笑脸:“要我搭把手么?”   两个大老爷们在,自然用不着她帮手,但林妈还是热心的拿来扫帚和铁锨,闲扯了几句就躲到一边去了。   通常小四合院里是不设茅房的,住户出恭都上胡同里的官茅房,但林先生一家人是南方来的,又是衙门里上班的斯文体面人,怎么可能去外面和那些平头百姓一起挤茅房呢,所以林家在东厢房南面设了一个茅房,这个位置在风水上说是“煞”位,用茅房的污秽之气可以镇住。   茅房就是个露天的小屋子,里面用砖头砌了个粪池子,白天可以直接在茅房出恭,晚上就在房里用马桶解决,然后倒进茅房,再由掏粪工把这些秽物掏走,往常掏粪工三天来一次,逢年过节稍微慢点,十天半月一次,掏粪工们也会借着这个当口向主人家讨些酒钱红包之类,确实算是惯例。   可林家是南方人,向来没有给刷马桶红包的规矩,而张伯以前也没给人家看过大门,所以就得罪了那掏粪工,一来二去造成这副局面,张伯并非一把年纪活在狗身上,只是脾气倔了一点而已,他当然明白此事和自己脱不开干系,所以卖力的帮陈子锟干活。   林宅人口不多,所以产量也不算太高,远没有紫光车厂茅房里的景色壮观,再加上冬天冷,秽物都冻得挺硬,用铁锨和粪勺铲到篓子里,再用水冲刷一遍,撒上石灰,茅房旧貌变新颜,林妈进来参观,顿时眉开眼笑。   张伯也很高兴,把林先生给的两块大洋都塞给了陈子锟,陈子锟推辞不得,只好收下,背着粪篓子走了。   张伯送到大门口,目送他远去,再次发出感慨:“多好的小伙子啊。”   陈子锟背着粪篓子意气风发的走在胡同里,快活的好像三伏天吃了冰镇西瓜,终于又可以光明正大的出入林宅了,为了能看林小姐一眼,再苦再累都值得。   他兴高采烈的走着,没注意到路边官茅房里出来一个粪夫,狐疑的瞅了他半天,又看看林宅的大门,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推着独轮粪车走了。   粪夫回到了位于外城天桥北龙须沟附近的粪厂,这里靠近臭水沟,地方空旷,居住的都是赤贫的百姓,于记粪厂就设在这里,老于家是山东人,自打乾隆年间进北京干掏粪的行当,至今已经有不少年头了,也从一个掏粪工渐渐演变成偌大一个粪厂,手底下十几条粪道,几百个粪夫。   所谓粪道,不但指旱道水道跟挑道这些门路,也指粪业的资源,一条胡同,一片街区,就是一条粪道,北京城里掏粪的主儿多了去了,起码有千把两千号人,要是谁都乱去别人的地盘上掏粪,那规矩就乱了,所以有了粪道的区分,不同粪道的粪夫,是绝不可以跨过界的,要不然势必引起流血冲突。   石驸马大街就属于于记粪厂的粪道,于德顺年纪不大,三十来岁正当年,平时也不总是坐在粪厂里操持,而是亲自背着粪篓子拿着粪勺去干活,他为人仗义,出手大方,和巡警、卫生署的关系都处的不错,对手下粪夫更是照顾有加,在北京城粪业里绝对算一号人物,有好事者送他一个称呼“粪王”。   于德顺正坐在粪厂里看着工人们干活,一大片平地上,粪便摊开了在阳光下暴晒,晒成干燥的粪饼好拿去卖给农民当肥料,如果不经过这一道工序,价格上就要大打折扣。   粪厂里臭气熏天,一般人要是走进来都能熏晕过去,可是于德顺从小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嗅觉早已对这个免疫了,在他看来,这些肮脏的东西就是铺在地上的一层铜元。   粪夫颠颠的过来,报告道:“于爷,大事不好了。”   于德顺拿着小茶壶滋溜滋溜喝着茶,眉头都不皱一下,北京城里有啥事是粪王摆不平的,笑话。   “说。”硬梆梆的就一个字。   “石驸马大街有人抢咱们的生意……”粪夫将自己看到的事情叙述了一遍,于德顺站了起来,嘴角漾起冷笑,放下茶壶道:“有人敢抢生意,我看他是活得不耐烦了。”   昨天,于记粪厂的一个伙计在石驸马大街后宅胡同挨了揍,事情的原委,于德顺已经弄清楚了,是自己手下人嘴不干净,骂了老年人,挨打那是他活该,于爷并不打算出头,但是于记粪厂的规矩不能坏,过年过节的酒钱红包必须要给,谁不给就不去掏他家的粪,而且不许别人去掏,直到这家人屈服为止。   就算是什么总长次长家的茅房,粪王都是一视同仁,长期以来,这套招数无往不利,因为谁也犯不上为了那一两个小钱和掏粪的过不去,可现如今竟然有人不给粪王面子,跨界掏粪,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看清楚了么,是谁家的人,李逢吉还是孙兴贵?”于德顺问道,他说的这两个名字,都是京城粪业的翘楚人物,和自己一向不对付。   “于爷,我看清楚了,不是李家的人,也不是孙家的人,是新来的。”粪夫答道。   “有意思了,走,看看去。”于德顺一摆手,立刻有几个年轻力壮的粪夫停下了手上的活计,拿着粪勺跟着于爷出去了。   按照于德顺的估计,来抢粪道的人绝不会只掏一户宅子,整个胡同的大粪他们都得抢,所以一时半会走不掉,兴许能堵在路上。   此时紫光车厂里一帮人正对着大锟子挑来的两篓子大粪发愁,人家都是往家里挑米面粮油瓜果蔬菜,咱家这位爷倒好,挑回来两大篓子米田共,这是唱的哪一出?   薛平顺问他:“大锟子,你弄这个是?咱又没有地要肥田。”   陈子锟道:“您误会了,我是帮人家掏茅房去了。”   薛平顺道:“这样啊,那赶紧拿出去倒了吧,咱留这个没用,栋梁,去把这两篓东西倒到胡同茅房里去。”   正在一旁擦车的王栋梁赶紧过来,挑起两个篓子就出去了,不巧的很,刚出门就遇到了气势汹汹的于德顺一行人。   粪王和他的手下们倒不是奔着紫光车厂来的,而是抄近路去石驸马大街,这个寸劲儿,正好被他们撞到背着粪篓子出来的王栋梁。   于德顺一看,这还了得,你小子是想连这条粪道的生意也抢啊,当即一挥手:“给我打!”   粪夫们二话不说,挥舞着粪勺打过去,可怜王栋梁稀里糊涂就挨了一顿胖揍,倒在地上,大粪浇了一身,木制的粪勺虽然不如铁器打人好使,但是又臭又硬,勺子里积着陈年的老粪,宛如一层装甲,打在身上也不舒坦。   王栋梁被他们打得嗷嗷直叫,车厂里的人听见了,奔出来一看,居然有人打上门来了,一声大喊:“兄弟们,抄家伙!”车夫们拿着扫帚铁锨木棍,冲出来和粪夫们打作一团。   粪夫和车夫,都是苦力行的一分子,打起架来不分伯仲,不过有了陈子锟的参与,胜负基本就是一边倒的事情了,几分钟后,于德顺带来的人马就全部横卧街头了,就连粪王本人都挨了陈子锟一记鞭腿,差点爬不起来。   “来紫光车厂找茬,瞎了你的狗眼。”陈子锟恶狠狠的骂道。   第四十七章 师父出马   于德顺到底是京城的粪王,被打得鼻血长流,依旧气势汹汹,胡乱抹一把脸上的血,冲薛平顺抱拳道:“爷们,领教了,我是于记粪厂的于德顺,今天的事儿咱们没完。”   他是把薛平顺当成紫光车厂的老板了,也难怪,这里面就数他年纪最大,又是当过巡警的人,大小场面都见过,气度上那些车夫就不一样。   薛平顺刚要说话,陈子锟站了出来,抱着膀子居高临下看着于德顺道:“横行乡里,聚众斗殴,还敢威胁良民,你好大的威风。”   一个粪夫跳将起来,鼻子上青筋一条条的,指着陈子锟喝道:“威风怎么了,你知不知道和谁说话呢,北京城的粪王,于爷!”   陈子锟哈哈大笑:“敢情你们这帮掏粪的都掏出优越感了,还粪王,哈哈哈。”   紫光车厂的车夫们也跟着捧腹大笑起来,虽然都是卖力气混饭的下层贫民,但车夫们总还有些职业荣誉感,觉得比掏粪的高出一个档次来,再加上打架占了上风,自然洋洋得意。   于德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今儿个轻敌了,只带了三四个弟兄出来,结果让人一顿胖揍,眼前这个大个子显然是练家子,自个儿虽然也跟师傅学过三年拳,但在他面前一个回合都过不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一抱拳:“未请教?”   “陈子锟。”   “走!”于德顺一挥粪勺,带人撤了。   粪夫们骂骂咧咧的走了,车夫们哄笑着调侃道:“这就走了,再玩会啊。”   回到粪厂,于德顺气的把心爱的小茶壶都摔碎了,粪夫们更是义愤填膺,准备召集人手大干一场,但是于德顺却阻止了他们。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粪王摩挲着下巴沉吟道,忽然一拍桌子,“请闫大哥来,约他在茶楼碰面。”   闫大哥名叫闫志勇,是于德顺的结拜兄弟,北京武行里成名的人物,去年又拜了打遍京师无敌手于占魁为师,帮他操持武馆,要论拳脚上的工夫,闫志勇在北京城起码能排进前五十名去。   一听到要请闫大哥出马,粪夫们立刻兴奋起来,一个腿快的飞奔着去了,武馆距离粪厂不远,一刻钟后回报,闫大哥答应帮忙。   粪厂太臭,不是谈话的所在,于德顺在茶馆里约见了闫志勇,简单把事情叙述了一遍,闫志勇沉吟道:“你说的这个人,叫陈子锟?”   “对,就是这个名字,二十郎当岁的样子,个头挺高。”   闫志勇一抱拳:“还有事,回见吧您呢。”   于德顺赶紧拉住他:“闫大哥,这是怎么话说的?”   闫志勇道:“打败我师父的,就是陈子锟,不是我不帮你,是帮不了,对不住,先走了。”   他这就匆匆离去,丢下一个于德顺目瞪口呆,傻傻的坐了一会,茶水都凉了,老于家在京城干掏粪的行当,到他这一辈有六代人了,莫非就要坏在自己手里?   这姓陈的绝非是想霸占于记一两条粪道而已,他的背后肯定有人,不是李逢吉就是孙兴贵,这俩孙子惦记于记的粪道可有年头了,早年为了争夺粪道也闹出过人命,难道说消停了几十年,又要再起烽烟?   于德顺想了很多,思忖再三,他还是认为不能让祖宗的产业败在自己手里,既然于占魁都打不过陈子锟,那他只好请一位世外高人出马了。   事不宜迟,于德顺赶紧去果子铺买了二斤茯苓饼桂花糕,提着就去了龙须沟南面的某处大杂院,一进院子,大家伙都点头哈腰和他打招呼:“于爷,吃了么。”   于德顺很矜持的点点头,来到一扇门前,轻轻叩门。   “进来。”里面传出中气十足一声喊。   于德顺进了屋门,这是两间北房,收拾的干干净净,墙边放着刀枪剑戟等卖艺的家伙,墙上贴着关公像,饭桌上摆着吃剩下的面饼和大酱,一个面色蜡黄的中年汉子坐在炕上正缝补着衣服。   “夏师傅,歇着呢。”于德顺把糕点放到饭桌上,恭恭敬敬的站着。   “是于大爷啊,快请坐。”那中年汉子赶紧下炕招呼,搬椅子,倒茶,忙的不亦乐乎。   于德顺客气道:“夏师傅,咱是自家人,您可千万别客气,您要是客气,我下回不敢来了。”   两人客套了半天,终于进入正题,于德顺道:“不瞒您说,粪厂遇到难题了,有人要抢我们的粪道,此人武艺高强,非夏师傅出面不可。”   夏师傅笑道:“于大爷太看得起我了,我就是一走江湖卖野药的,哪有什么真功夫。”   于德顺道:“夏师傅,您的工夫我是见识过的,那一手本事没有几十年的道行下不来,您放心,我不白让您出面,三百块现大洋,赶明就送到您府上。”   夏师傅淡淡的说:“于大爷,承蒙您看得起,可我真没这个本事,对不住了。”   “咣当”一声,门开了,一个身材高挑的大姑娘从外面进来,张嘴就说:“爹,为什么不去,三百块大洋啊!”   “小青!”夏师傅严厉的斥责了一声,大姑娘一跺脚,扭头又出去了。   “于大爷,管教不严让您见笑了,这事儿我干不了,您另请高明吧。”夏师傅一抱拳,言下之意就是送客。   于德顺没办法,只好告辞出来,刚出了大杂院,就听见身后有人喊他:“三百块大洋可是当真的?”   一回头,原来是夏师傅的女儿,于德顺心里一亮,这事儿有门,于是道:“于某人吐口唾沫砸个坑,句句当真!”   夏小青道:“好,这三百块钱你明天送过来吧。”   于德顺喜道:“夏师傅愿意出马?”   “我替我爹出马。”夏小青一脸傲然。   于德顺迟疑道:“大姑娘……您……”   “怎么,不相信我的身手?实话告诉你,就连我爹都不是我的对手。”   “这个……好吧。”于德顺本来还有些担心,不过转念一想,夏大姑娘出马,那和夏师傅出马不是一样的道理么,闺女要是打赢了,自然皆大欢喜,要是打输了,当爹的还不得出头,行,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你的对头是哪个?”夏小青现在才想起来问。   “就是打败过京城无敌手于占魁的陈子锟。”于德顺答道,他满以为对方会露出惊诧或者胆怯的表情,哪知道夏小青只是淡淡一笑,摸出几枚金钱镖一扬手:“着!”   于德顺回头一看,背后的大柳树上,七枚边缘锋利的金钱镖入木三分,力道十足,更令人称奇的是,居然排成北斗七星的形状!   “大姑娘,高手啊!”于德顺激动起来,挑起两手大拇指赞道。   夏小青得意的一笑:“小意思,别忘了那三百大洋。”   于德顺号称粪王,眼力价自然不差,当即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总共有十几块大洋,全都捧到夏小青面前:“大姑娘,小小意思,买点头绳啥的。”   夏小青毫不客气的接了大洋揣进兜里,约好了时间,冲于德顺一抱拳,大步流星的回去了,兜里的银元叮当作响。   于德顺望着她的飒爽英姿,不禁赞道:“大鼓书里说的穆桂英,兴许就是样子啊。”   夏小青来到家门口,速度放慢下来,蹑手蹑脚的推开门,就听到一声怒喝:“你干什么去了!”   “爹,你都看见了?”夏小青看到父亲一脸怒容,顿时明白过来,满不在乎的一撇嘴:“不就是帮人出头打架么,多大事啊,再说那个陈子锟的本事我也见识过,就那么回事,我自有办法赢他。”   夏师傅气的直抖手:“说了多少次你就是不听,咱家的功夫不能外露,不然有灭顶之灾。”   “爹,我心里有数,不会惹麻烦的,再说咱家里连隔夜的粮都没有,您又病着,再不弄点钱,不等仇人来追杀,自己先饿死了。”夏小青瞪着两只圆圆的眼睛,毫不客气的顶撞道。   夏师傅气归气,但不得不承认女儿的话在理,一身的功夫不敢外露,只能靠在天桥耍把式卖万能胶谋生,最近自己又病了,哪有让女儿一个大姑娘抛头露面的道理,上次女儿夜里出去劫富济贫倒是弄了不少钱,可在自己的命令下,又把钱偷偷散给了龙须沟附近的贫民,家里依然还是揭不开锅。   “罢罢罢,你已经答应别人了,爹爹也不能让你为难,到时候爹爹给你压阵吧。”   夏小青高兴了,风风火火的跑了出去,夏师傅在后面喊:“干啥去。”   “买米去,米缸都空了。”一眨眼间,声音已经远去。   夏小青并没有去米铺,而是跑到陶然亭附近的一条胡同里,敲响了一户人家的大门,门房见是她来了,笑呵呵打声招呼:“夏大姐来了。”   “来了,老师在家么?”夏小青说着,直入后宅,进了垂花门就看到一个老头站在庭院中央的金鱼缸旁悠闲地撒着鱼食。   “杜老师,我来了,明天要跟人比武,你得教我两招厉害的。”夏小青道。   杜心武微笑道:“和谁比武?”   “就是那个陈子锟,老师,你不是一直想摸他的底细么,不如跟我一起去,帮我掠阵。”夏小青一副兴高采烈,跃跃欲试的表情。   第四十八章 冤家聚头   夏小青在杜心武那里讨教新招数的时候,于德顺也没闲着,他寻思一个夏大姑娘撑不住场面,还得找几个厉害角色帮衬一下,思来想去,终于想到一个人,内城警署的巡官马老五。   干掏大粪这一行,免不了和官面上的人物打交道,于德顺和马老五就是这么认识的,谈不上交情有多深,逢年过节经常走动,好烟好酒伺候着而已,不到万不得已,于德顺还真不想求他,可如今还就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   马老五的爹是开车厂的,四个兄弟都混的不错,算得上地方一霸,黑的白的都能摆平,更重要的是,听说马家和陈子锟有些过节,有了这层原因,那就更应该请他出马了。   于德顺亲自拿了请帖,跑去警察署请马五爷赴宴,别看他平时是人五人六的粪王,可是到了警察署就得跟个孙子似的,见谁都点头哈腰的,等走廊里溜溜站了一个多小时,马老五才召见了他。   一进办公室,于德顺就摘了帽子鞠躬:“给五爷请安。”   马老五穿着警服坐在办公桌后面,没戴警帽,大油头上擦满发蜡,锃亮无比,桌上摆着三炮台香烟,自己叼了一支,并不点燃,悠悠问道:“这不是粪王么,有什么事找我?”   于德顺赶紧上前帮马老五点燃香烟,笑道:“也没啥大事,好长时间没和五爷一起聚聚了,想找个机会表表心意,今天晚上正阳楼,位子都订好了。”   马老五一听是正阳楼,脸色顿时好看了许多,那可是北京城最好的酒楼了,于德顺这小子平时吝啬的很,今天忽然出血请客,肯定是有求于自己。   “好,我晚上一定过去。”马老五欣然道,又把勤务兵喊进来说:“把晚上那几个局都给我推了。”   “谢谢五爷,您忙着,我就不打扰了。”于德顺又鞠了个躬,转身出去了,心里乐滋滋的,马巡官愿意帮忙,这事儿八成就赢定了。   于德顺回家换了出客的长袍马褂,认真用香胰子洗了把脸,把身上的大粪味去的干干净净,这才带着帐房和两个得力的兄弟,叫了洋车直奔正阳门饭庄,要了一个雅座包房,点了最贵的菜,最好的酒,又买了几盒三炮台香烟摆在桌子上,静候马五爷大驾。   到了六点钟,马五爷果然来了,不但来,还带了八个手下一起赴宴,这八个人都是他的心腹,号称八大金刚,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饭庄跑堂的见这么多巡警老爷来吃饭,自然也是仔细招呼着,不敢丝毫怠慢。   酒过三巡之后,于德顺就把陈子锟霸占自家粪道的事情说了出来,马老五义愤填膺,破口大骂陈子锟狼子野心,不讲江湖道义,拍了胸脯说这事儿自己管定了。   “多谢五爷仗义出手!”于德顺端起酒杯,先干为敬。   这顿酒喝的天昏地暗,结账的时候,于德顺也不免暗皱眉头,幸亏未雨绸缪,带了足够的钱出来,要不然还得回家取去,那多尴尬啊。   这还不算完,酒后自然是要来点小节目的,五爷的手下表示要去八大胡同耍耍,当即于德顺的脸就变色了,八大胡同可不比正阳楼饭庄,吃什么喝什么都是明码标价,那里就是个无底洞,别看自己顶着粪王的名头,其实手上真没几个钱,八大胡同更没去过。   马老五道:“八大胡同好久没去逛了,老于,一起去吧,我请。”   于德顺只好舍命陪君子,叫了几辆洋车送巡警老爷们去八大胡同,打发粪厂伙计回去睡觉,自己一个人陪着就够了。   八大胡同是北京烟花之地,遍布青楼妓院,马老五是常客了,熟门熟路找了一家进去,老鸨都是阅人无数的人精,九个巡警,一个小老板,谁掏钱再清楚不过了,那还不好烟好茶好烟土可劲的上,花朵一般的姑娘们任由巡警老爷随便挑。   于德顺暗暗叫苦,今天可要大出血了,他一狠心,索性放开了,自己也叫了一个姑娘陪着大家喝酒打牌,一桌四个人,三个巡警对一个粪王,他不输才叫怪,打了一夜牌下来,硬生生输了五百多块钱,输的白毛汗都下来了,再输下去就得当裤子了。   见赚的差不多了,马老五懒洋洋一推手中的牌道:“时候不早了,明天还有事,歇了吧。”   巡警们一人一个姑娘搂着睡觉去了,于德顺去柜上结账,陪酒陪打牌,一个姑娘是一块钱,陪夜是两块钱,一共十个姑娘,这就是三十块钱,另有烟酒茶钱和给老鸨龟公的小费,一共是四十块带点零头。   花销不算多,但粪王的心里在滴血,他的钱不是坑来的骗来的,是靠粪夫们一勺一勺刮来的,这么大手大脚的糟践钱,他还是头一遭。   不过话又说回来,为了保住粪道,花再多都值得!   回到家里已经十二点了,媳妇给他打了洗脚水,帮他捏着肩膀,轻声说:“晚上闫大哥来了,武馆的于师父听说这个事儿了,他老人家说一笔写不出两个于字,明天会派人过来帮忙。”   于德顺心中一喜,于占魁和陈子锟素有梁子,他老人家出马,胜算又多了几分,不过头疼的事也来了,武馆那帮人不比马老五好打发,几百块大洋又出去了。   正想着心事,媳妇说话了:“当家的,你调兵遣将的,把动静闹得那么大,怎么就不先去那边摸摸底,人家到底是不是要抢咱的生意,按说这拉洋车的和掏粪的,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啊。”   虽然承认媳妇说的有道理,于德顺还是嘴硬道:“妇道人家,你懂什么。”心里打定主意,明天到了地方先礼后兵,看看对方到底什么意思,实在谈不拢再动手。   ……   第二天一大早,夏家父女先到了,夏小青一身藕色练功服,腰带扎的紧紧地,脚上一双抓地虎小蛮靴,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利索劲,夏师傅倒是穿了件长袍,看起来不像个卖艺的,倒像个教书先生。   过了一会,武馆的人在闫志勇的带领下也来了,一个个精神抖擞,剃着光头,十三太保的精悍短打,腰里别着趁手的家伙,什么三节棍九节鞭之类的,两帮人在粪厂门口碰面,于德顺上前招呼,问于占魁于师父怎么没来。   闫志勇说于师父等会过去,让咱们先去,于德顺心里明白,于占魁牌大,和五爷一个级别的,要最后才出场,他便带着武馆的师兄弟们和夏家父女去附近的大茶馆,一人一碗烂肉面先吃着,吃饱喝足了,粪厂那边的精干伙计也预备好了,一共是三十多口子人,除了夏大姑娘之外,一水的棒小伙子。   在茶馆吃饭的时候,还出了点小岔子,武馆的一个兄弟调戏了夏大姑娘两句,当场就被她赏了两个脆的,要说这小娘们出手真够狠的,门牙都差点打掉,要不是于德顺苦劝,闫志勇弹压,还没出师就得先内讧。   一帮人浩浩荡荡冲紫光车厂来了,此时车厂的伙计们还正在洗漱吃饭,陈子锟厚道,把厢房腾出来给车夫们住宿,一早一晚还管饭,棒子面窝头,稀饭辣咸菜管够,这儿正吃着呢,一个伙计跑进来大呼小叫:“不好了,那帮掏粪的又来了,还带着家伙。”   陈子锟大怒:“昨天的账还没给他们算清楚呢,还敢上门找打,弟兄们,抄家伙!”   昨天那场架打得莫名其妙,王栋梁出门就让人揍了,然后两下里互殴了一场,到最后也不知道为啥打起来的,陈子锟一口气憋到今天,还没去粪厂找麻烦,倒被他们先找上门来了,岂能善罢甘休。   于德顺一帮人气势汹汹过来了,把紫光车厂的大门堵得严严实实,车夫们拿着木棍和他们针锋相对,不过力量对比悬殊,车厂总共才七辆车,双班倒才十四个车夫,还有一大半是不住车厂的,就算加上薛平顺、陈子锟,也不过十个人,处于一对三的劣势。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粪厂的伙计们是为了生计而战,武馆的师兄弟们是为了报师父被打败的一箭之仇而战,群情激奋之下,哪还顾得上讲什么道理,嗷嗷叫着就往前冲,于德顺拉都拉不住。   可是这帮急先锋们冲的快,败的也快,刚冲到门口就潮水一般退了下来,然后就看到陈子锟笑吟吟的从大门里出来,一手拎一把盒子炮,击锤杀气腾腾的大张着,黑洞洞的枪口瞄着众人。   “一大早的就带人过来,这是打算拆了紫光车厂啊?”陈子锟好整以暇的问道。   于德顺刚要说话,一个武馆徒弟嚷道:“有种你别掏枪,咱们拳脚上见个真章。”   陈子锟嗤之以鼻:“凭什么,你们拿着家伙打上门来,还要求我不能用枪,这是谁家的规矩?”   众人语塞,无言以对。   陈子锟更加嚣张,挥舞着两把盒子炮大马金刀的站在门口,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忽然破空之声激响,陈子锟就觉得手中一震,虎口都有些发麻,盒子炮差点脱手。   然后他就看到一个颀长苗条的大姑娘从人群后面走出,冲自己说道:“刚才我手偏一偏,你一对招子就瞎了。”   这位大姑娘,正是用万能胶把陈子锟粘在石凳子上,又一人力敌三名流氓的那位卖艺女子。   而打中盒子炮的是这位大姑娘发出的暗器,两枚边缘锋利无比的金钱镖,和在马家宅子里出现过的金钱镖一模一样。   第四十九章 南北大侠   人眼熟,镖更眼熟,再前后联想一下,陈子锟顿时明白眼前这位大姑娘就是在马家宅子里飞镖搭救自己的那个神秘飞贼,那一袋子大洋也是她送的,说来自己欠她老大一个人情,不过这个当口可不是论交情的时候。   “呵呵,大姑娘,要比划比划还是怎么着?”陈子锟把两把枪抛给薛平顺,卷起了袖子。   “哼哼,正有此意。”夏小青虎视眈眈,两人四目相接,脚下开始走位,互相寻找着破绽,周围一片鸦雀无声。   走了两圈,还没动手,有人不耐烦了,喊了一嗓子:“看对眼了,还打不打?”   说话的是闫志勇带来的师弟,本来他们就心里不平,觉得于德顺不讲究,既然劳动了齐天武馆的兄弟们,何必再请两个野路子过来,请了也就算了,还拽的二五八万,兄弟们和她开句玩笑,动手就打人,打人也就罢了,到了地方她居然还第一个出头露脸,完全不把齐天武馆的人放在眼里啊。   夏小青一扭头,厉声喝道:“叫什么叫,姑奶奶出手,都睁大招子学着点!”   话音刚落,整个人如同疾风般扑向陈子锟,两人顿时打作一团,就听一阵拳脚衣襟之声,动作快的令人目不暇接,从大门口直打到院子里,一帮人都跟着进来,沿着墙根站着,腾出一大块空地让两人交手过招。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陈子锟心中暗暗吃惊,这位大姑娘一身功夫当真漂亮,没有十年以上的苦练绝对出不来,不过女人就是女人,灵巧速度有余,力量还是不足。   夏小青也暗自惊叹,陈子锟的功夫果然了得,怪不得于占魁败在他的手下,要不是自己从小跟着爹爹练武,功底扎实,最近又拜了杜心武为师,得高人指点精进许多,要不然还真打不过这小子。   两人惺惺相惜,拳脚上的力度就减轻了不少,从招招致命变成了切磋武艺,一招一式点到为止,拳来脚往打得花团锦簇,眼花缭乱,在于德顺、薛平顺这些没练过武的人眼里,那真叫一个漂亮,但是在齐天武馆这些人眼里,那就不是一回事了。   都是练武的,谁的眼里也揉不得沙子,合着这大姑娘是吃里扒外,跑这儿假打来了,当时就有人看不下去,高喊一声:“小婊子,你吊汉子呢!”   这句话骂的有点狠了,夏小青当即停了手,狠狠盯着武馆这帮人,“哪个说的,站出来!”   一条大汉抱着膀子横眉冷目道:“爷爷说的,怎么着,你咬我啊。”   夏小青手一抬,“啪”的一声,大汉脸上就挨了一记狠的,满嘴的血啊,门牙都崩掉了半颗,幸亏这是一枚飞蝗石,要是换了金钱镖,怕是以后喝水都得从腮帮子漏出来了。   这还了得,都见了血了,齐天武馆一帮人张牙舞爪要扑上去,把个于德顺急的差点哭出来,这闹得什么事啊,正事没摆平,自己人先打起来了。   “闫大哥,您说句话啊。”他苦苦哀求闫志勇,可闫志勇心里也窝火,冷着脸子不理他。   正要开打,就听一声喝:“都给老子住手!”   大伙儿回头一看,是师父于占魁到了。   撑腰的来了,徒弟们自然偃旗息鼓,不过依然是剑拔弩张,杀气腾腾,腰里的九节鞭什么的都亮了出来。   于占魁扫视一圈,向于德顺微微点头示意,看到自己的爱徒嘴上流血,他心里就有了计较,淡淡问道:“谁打的?”   声音不大,但是充满霸气。   夏小青可不怕他,朗声道:“他嘴欠,本姑娘教训了一下而已。”   于占魁打量着夏小青,把她当成了陈子锟这边的人,勃然色变道:“敢打我齐天武馆的人,你真够胆子!”   “齐天武馆怎么了,嘴里不干净就要教训。”夏小青眼皮一翻,没好气的说道,显然不把于占魁放在眼里。   于占魁今天就是来报一箭之仇的,上次稀里糊涂被陈子锟打败,回去之后他琢磨了很久,认为败在轻敌上,输的憋屈,所以当闫志勇把粪王求助的事情告诉他之后,他当即决定出手相助。   几天没见,陈子锟这边就添了人手,看这姑娘的身手和胆色,应该和陈子锟是一对儿。   “好,你们两口子一起上吧。”于占魁说罢,一拧身子就冲着夏小青上去了,攻其必守,他这是有策略的,攻击老婆,当丈夫的自然心慌,心一慌阵脚就乱,阵脚一乱就得输,所以虽然扑向夏小青,其实防备的还是陈子锟那边。   可于占魁猜错了,夏小青根本不是陈子锟的媳妇,她也是来帮于德顺助拳的,于情于理,陈子锟都没有出手相助的道理,所以他纹丝未动,反而抱着膀子饶有兴趣的看起了热闹。   夏小青却慌了,虽然她练功多年,但是实战经验却不多,尤其是和高手过招的机会很少,于占魁久经沙场,气魄夺人,一个大鹏展翅跃过来,当时她就乱了阵脚。   于占魁直取夏小青,忽然自己阵营里跳出一人来,伸手就把于占魁的拳头攥住了,这人看起来面带病容,身板也不甚魁梧,穿的是普普通通的棉袍子,放到街上根本不显山露水,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硬是把齐天武馆的馆主,曾经打遍北京无敌手的于占魁给按住了。   “这人是谁!”于占魁心中巨震,就算是陈子锟也不能一把攥住自己的拳头啊,此人武艺不浅啊。   “爹。”夏小青脆生生喊了一句。   “于馆主,小女无礼,我替她向您赔个不是,你大人有大量,别和她一个丫头片子一般见识。”夏师傅客客气气的说道,但依然攥着于占魁的拳头,女儿的爹的命根子,调皮归调皮,可也容不得外人教训。   于占魁脸上有些挂不住,被陈子锟打败也被罢了,现在又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汉子制住,还拿这种话挤兑自己,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他猛然发力,千钧之力排山倒海一般打过去,如同泥牛入海一般,夏师傅面色不改,风轻云淡。   邪行了!齐天武馆的徒弟们一个个眼睛瞪得溜圆,今天是来找陈子锟的晦气的,没想到半路杀出一个,不对,是两个程咬金来,于德顺这小子到底唱的哪一出,合着诚心和我们过不去还是咋滴?   两人较劲,谁也插不上手,慢慢的,于占魁头上升起一层雾气,夏师傅额头上也出现一层细密的汗珠,夏小青知道爹爹患病尚未痊愈,一颗心不由得悬了起来。   于占魁能感觉到,对方气力渐渐不支了,他不由得狞笑了一下,内劲源源不断的施加过去,今儿个必须把面子找回来,不把这汉子打死起码也得打残喽。   夏师傅撑不住了,无奈骑虎难下,忽然一人飘然而至,在两人手腕上轻弹一下,于占魁和夏师傅缠在一起的四只手顿时分开了。   “给老朽一个面子,别打了。”来的是一个干瘦的老头,貌不惊人,口气不小。   于占魁心中暗惊,怎么高手一个接一个出啊,当年自己打遍北京城的时候,这些人怎么都不露面。   “你丫挺的谁啊!”一个武馆弟子不知好歹的喝道。   老头刚要说话,外面一阵嘈杂,马老五带着一队巡警及时杀到了,老马家和陈子锟的仇可深着呢,一直想找个机会雪恨,可巧遇上粪王这档子事儿,正好用来办紫光车厂,直接治他们一个聚众斗殴的罪名,把车夫全拘了,让你喝西北风去,功夫好有蛋用!   巡警们耀武扬威,拿警棍指着现场所有人,嘴里吆喝着:“都站好,别乱动。”   马巡官一身制服笔挺,腰里挂着盒子炮,神气活现来到现场,左右看了看,厉声喝道:“聚众械斗,成何体统,全给我带走!”   于占魁不吱声,他知道马老五不是冲自己来的,就算把武馆弟子抓了去也是做个样子,前脚抓后脚就放,不过紫光车厂这些伙计就没这么幸运了,肯定要拘押个十天半月的,最后弄到车厂倒闭,马家才能小出一口恶气。   巡警们正要抓人,那个干瘦老头说话了:“这位巡官,我们在这儿以武会友,你凭什么抓人,难道吴炳湘就是这么教你们做事的?”   马老五一愣,这谁啊,张口就提警察总监的名字,不简单啊。   “您是哪位?”马老五说话小心翼翼的,北京城藏龙卧虎,指不定就碰上个惹不起的主儿。   “我叫杜心武。”老头说。   全场人都变了脸色,杜心武,南北大侠!   马老五脸色变得最快,立刻笑语盈盈,春风拂面:“杜大侠,卑职不知道是您老人家驾到,对不住,您包涵,打扰,打扰,弟兄们,撤!”   巡警们呼啦一下全走了,马巡官点头哈腰倒退着出去,要知道杜心武可不是一般练武的人,他不但武功高强,还是革命先驱,当过孙中山、宋教仁的保镖,在南京临时政府、北洋政府都担任过职务,如今虽然已经退出政坛,但威名远在,就算是警察总监吴炳湘到了,也得客客气气喊一声杜先生。   于占魁也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么厉害,原来是杜心武到了,他虽然嚣张跋扈,但也不是目空一切之人,知道自己不管是江湖辈分还是武功,都比南北大侠差了一大截,既然对方连杜心武都请来了,这场架也没啥好打的了。   “杜大侠,久仰了,改日再来拜会,告辞。”于占魁一拱手,带着齐天武馆的人也撤了。   院子里只剩下紫光车厂的车夫们和粪厂的伙计们,以及杜心武和夏家父女,一帮人大眼瞪小眼,最后陈子锟问道:“粪王,还打不打?”   打个毛啊,夏家父女临阵倒戈,又来了个杜心武,把于占魁和马巡官都给吓走了,于德顺是有苦说不出,哭丧着脸说:“各位爷们,叨扰了,回见。”   一帮粪夫灰溜溜的走了。   一场风波结束,车夫们也各自拉着洋车干活去了,院子里恢复了平静。   陈子锟拱手道:“咱们是不大不相识,都进来坐吧,杜大侠,上次您来拜会,我还没来得及回拜,真是对不住了。”   杜心武笑道:“无妨,咱们是老朋友了。”   “老朋友?”陈子锟纳闷了。   “十年前你我有过一面之缘。”杜心武道。   第五十章 你掏与不掏,粪就在那里   杜心武此言一出,陈子锟就觉得呼吸急促了起来,终于有一个知道自己身世的人出现了,他赶紧道:“怠慢各位了,咱们屋里说话,杜大侠,请,还有这位大叔和这位……女侠,请。”   一声女侠把夏小青喊得半边骨头都酥了,浑身上下轻飘飘的,刚要迈步,夏师傅说话了:“今日之事多有冒犯,我们就不打扰了,告辞。”   说完一拱手就要走,见女儿赖着不挪窝,夏师傅沉下脸道:“小青!”   父命难违,夏小青只好撅起了嘴,求助的目光看向杜心武。   薛平顺虽然不是武行中人,但好歹是紫光车厂的掌柜,人情世故比陈子锟练达多了,他打圆场道:“不打不相识,都是自家人,客气啥,大老远的来了,进来喝杯茶的交情都没有么。”   杜心武也笑道:“请留步,正好我有件事和夏师傅说,不如借小陈的地方谈了。”   南北大侠发话了,夏师傅不好拒绝,只好点头答应:“请。”   几个人往正房里走,陈子锟故意落在后面,悄悄问道:“你叫夏小青啊?”   “怎么,你有意见?”夏小青一瞪他。   “没有没有,这名字怪好听的。”陈子锟嬉皮笑脸的说。   到了屋里,分宾主落座,王大妈端上茶水,一番寒暄之后,杜心武先对夏师傅说:“老夏,我想收你女儿为徒,你意下如何?”   夏师傅当场就呆了,愣了片刻之后摇头道:“谢谢杜大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   “爹!”夏小青急的直跺脚。   莫说她了,别人也都跟着着急,杜心武是什么人啊,海内闻名的南北大侠,一等一的国术高手,又是革命先驱,据说他老人家可不轻易收徒弟,一般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夏师傅竟然一口拒绝了,他要是个不懂武术的乡村匹夫也就罢了,可他分明也是个高手,如此这般,大家就看不明白了。   被拒绝了,杜心武倒也不生气,淡淡一笑揭过此事,对陈子锟道:“十年前我见过你,那时候你还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子,被大人带着去找我拜师,你还有印象么?”   陈子锟摇头道:“不瞒杜大侠说,我脑子受过伤,以前的事情记不起来了,我还想请杜大侠仔细说说,当时我是被谁领去的,是我的父母么?地点又是在何处?”   杜心武道:“原来如此,事情是这样的,光复会的陶成章带着几个人到我日本东京的寓所拜访,同行的有一个男孩,眉眼和你相似,名字不晓得,想必就是你了,当时陶成章请我教授你武功,我因为另有要事情就婉拒了。”   “然后呢?”陈子锟一脸的迫切。   杜心武一摊手:“没有然后了。”   “那……陶成章现在哪里?”陈子锟继续追问。   “七年前,在上海遇刺身亡了。”   一阵沉默。   良久,陈子锟终于说道:“杜大侠,十年前你没有收我为徒,大概不是因为另有要事吧。”   杜心武笑道:“不错,那只是一个托辞,当时光复会和我们同盟会关系不睦,再加上我当时觉得你根基不是很好,就没收你为徒,不过现在看来,是我看走眼了,你确实是个练武的好苗子。”   陈子锟道:“谢谢杜大侠夸赞,我是野路子出身,瞎练的。”   杜心武道:“你也不是瞎练的,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陶成章他们带你寻遍天下名师,你的功夫里汇集了少林童子功、宝芝林黄家的腿法,还有精武门的迷踪拳,或许你还有其他功夫在身,这些不同门派的武功被你融会贯通,随心而发,近十年来,我一直在留意学武的苗子,呵呵,终于被我发现了两个。”   陈子锟和夏小青对视了一眼,表情怪异,合着杜大侠收徒弟收上瘾了啊,刚被拒绝了一个,又要收第二个。   “杜大侠,我想请问,您收徒的目的是什么?”陈子锟问道。   “你问的很好,我收徒弟,是为了发扬国术,发扬国术,是为了振兴中华,使我国民强身健体,体魄强了,国家也就强了。”杜心武说的慷慨激昂,陈子锟却并未响应,只是摇头:“我不愿拜您为师。”   这回更是所有人都大跌眼镜,就连夏师傅都觉得有些出乎意料,仔细端详了陈子锟两眼,这小子真是看不透啊。   陈子锟从后腰上拽出两把沉甸甸的盒子炮拍在桌子上说:“如果杜大侠是抱着这个目的收徒的话,恕难从命,因为我们理念不同,现在不是冷兵器时代了,而是二十世纪,机关枪巡洋舰的时代,武功再好,也挡不住这个,国术只能强壮身体,不能充实头脑,强国最终还是要靠教育,靠科技。”   杜心武完全没有料到对方能说出这么一番大道理来,但他又不得不为之叹服,思索一阵后,他起身呵呵笑道:“虽然有失偏颇,但也颇有见地,这样的年轻人不多见了,好吧,我也不强求收你为徒,这是我的地址,有空来咱们爷俩切磋两下,你看如何?”   陈子锟抱拳鞠躬:“敢不从命。”   杜心武起身告辞,薛平顺和陈子锟挽留不下,送他出门,夏师傅父女俩也趁机告辞,陈子锟道:“夏大叔,你们家的万能胶挺好使的,还有么,我想买几百瓶修补车胎用。”   夏师傅狐疑的看了看女儿,夏小青低头不语,当爹的明白是女儿背着自己上街卖过万能胶,便道:“实在惭愧,这东西是家里祖传秘方,用一种虫胶熬制而成,数量有限,怕是不够您用的。”   话说的客气,其实心里却在暗骂,自家独门配置的万能胶那是用来粘高档瓷器玉器的,你小子买来修补车胎,当真是暴殄天物啊。   “这样啊,那就可惜了。”陈子锟一脸的惋惜,夏小青却暗暗啐了一口:“呸,想和本姑娘套近乎,也不找点靠谱的理由。”   夏家父女俩也告辞走了,紫光车厂恢复了平静,薛平顺道:“大锟子,真没看出来你懂得那么多,有空多教教宝庆他们几个,咱中国就缺你这样明理的人啊。”   陈子锟道:“其实我啥也不懂,这些话都是在北大听他们说的,我鹦鹉学舌而已。”   薛平顺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换了话题道:“今天这个事儿,我寻思着有点不对劲啊,我们两家往日无怨近日的仇也不深,粪厂的人犯不上动这么大阵仗来,这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   陈子锟道:“可能他们觉得我要抢掏粪的买卖吧,所以才大动干戈,除此之外我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   “这就是了,惊动了齐天武馆,还有警察署的人,看来粪厂花了大力气,这个误会要是再闹下去,咱们俩家都没有好,这样吧,我托熟人递话过去,问问那边到底什么意思。”   “行,薛大叔,就按您的意思办。”   ……   紫光车厂这边在反思,粪厂里同样也在反思,于德顺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想了一遍,觉得自己这件事做的太莽撞了,没有沟通就大动干戈,打上门去,结果一败涂地,花了钱,丢了人,一点好处没落下。   正打算托个朋友过去打探一下对方的意图,马老五马巡官登门了,一身的警服,身后跟着两个勤务兵,进门把帽子甩在桌子上,骂骂咧咧道:“姓陈这小子还真是通了天了,我就不信斗不过他,老于,我有一个办法,绝对能搞死他。”   于德顺赔着笑脸说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五爷,我寻思着……”   话没说完就被打断:“老于啊,不是我说你,粪王就要拿出粪王的霸气来,丫挺的不是想抢你的粪道么,让他抢,把那一条街的生意都让给他,看他怎么收场。”   马老五的意思,于德顺很清楚,掏粪看起来简单,其实是个一条龙产业,掏粪,运输,晾晒,出售,各个环节紧密相扣,只霸占粪道,而没有自己的粪夫,粪厂,以及销售肥料的渠道和下家,那粪道就是个累赘,几天下来积攒千斤粪便,难道往家里堆不成。   其实马老五还有一层意思没说,那就是借着住户的不满来打压陈子锟,你丫不是请杜心武来助阵么,杜心武再厉害,也抗不住万人唾骂,一条街半个月不掏粪,谁也受不了,到时候几百上千口人涌到紫光车厂去骂,谁能受得了。   于德顺考虑了一会,说:“这主意好是好,我就怕老李和老孙那边拆台。”   马老五拍了胸脯说:“包在我身上,谁要敢帮姓陈的出货,我和他没完,街坊上的人要是问起来,你们就说是紫光车厂的人不让你们去掏粪了,闹大之后报官处置,少不了拘他几个人。”   有了这句话,于德顺才放下心来,既然马巡官愿意帮忙,自己不妨一试,反正掏粪的活儿不比其他,你掏与不掏,粪都在那儿,既不能长腿跑了,又不会变成别的东西,所以他根本不着急。   “成,那就按马巡官的意思办,真谢谢您了。”于德顺一脸的感激,其实他心里有数,马老五不过是想借着这件事报私仇而已,根本不是为自己着想。   “呵呵,应该的,咱哥俩谁跟谁啊,你忙着,我回去了。”马巡官嘴上说的漂亮,却没有挪窝的意思,于德顺顿时明白过来,这是要钱呢,昨天妓院赌桌上输掉的五百块钱还没给人家呢。   “五爷,最近手头不宽裕,您容我几天,一准给您送府上去。”于德顺点头哈腰道,他也不傻,事情没办成,哪有钱哗哗往外花的道理。   马老五也不和他计较,打个哈哈,起身走了。   傍晚时分,一个相熟的街坊来找于德顺,婉转的告诉他,紫光车厂并没有抢生意的意思,一切都是误会。   于德顺冷冷的说:“没有这个意思,那打我的人,砸我的粪车,是什么意思,送客。”   街坊摇头叹气的走了,于德顺的媳妇出来说:“当家的,好不容易有个和解的机会,你咋一点余地都不留。”   于德顺说:“妇道人家,你懂什么,我要是不找回这个面子,以后哪还有威信。”   第五十一章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街坊回到紫光车厂,把事情一说,陈子锟当场就怒了:“这个于德顺,给脸不要脸!”   薛平顺却发起愁来:“软的硬的咱都不怕,就怕他撂粪勺不干啊,半个月下来,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街坊也说:“是啊,街头的公茅房这些天没人打扫,粪便堆积如山,茅房里都没有下脚的地方了。”   陈子锟道:“不过就是一点小误会而已,本来我也不想闹大,姓于的不想罢手,我只好奉陪,也请街坊父老做个见证,这事儿可不赖我。”   那街坊有五十来岁了,也是个明事理的人,对粪阀的作派早有不满,听陈子锟这样一说,便道:“那是自然,不过没人掏粪终究不是事儿,老薛,不如我们街坊联名上书巡警署,让他们派员出面管一管。”   薛平顺叹口气道:“我干了十几年巡警,这事儿还不清楚么,根本就没人愿意管这一摊子事,再说于德顺和马巡官有来往,联名上书啥的根本没用。”   街坊也跟着叹气摇头:“真是世风日下啊,光绪年间,这些掏粪的知道饮水思源,不但不收月钱,逢年过节还拿来家乡的土特产馈赠乡里,现在民国了,却越变越差,收了月钱还不干活,隔三差五就讨酒钱,下雪下雨刮风就歇工,街坊住户稍有不满,要么故意搞得你家里粪水四溢,要么怠工不干,这哪是掏粪的啊,分明是一帮爷爷。”   听了这话,陈子锟不禁义愤填膺,一拍桌子道:“反了他们了,不好好干活,以后就干脆别干了,不就是掏大粪么,还以为能拿我一把,做梦。”   薛平顺一惊:“大锟子,你不是要改行吧?”   陈子锟笑道:“隔行如隔山,我当然不是要改行,只不过我有办法治他而已。”   送走了街坊,薛平顺又问他:“到底有什么好办法?”   陈子锟神秘的一笑,说:“叫王栋梁来。”   王栋梁是京郊长辛店的农民,家里没啥人了,光棍汉一个,晚上就住在紫光车厂,他为人老实巴交,勤快肯干,没事的时候就扫地擦车,薛平顺看他憨厚朴实,一些零碎采买活儿都交给他干,他除了拉车之外,还是车厂的碎催。   听说大老板召唤,王栋梁赶紧屁颠屁颠的来了,陈子锟招呼他坐下,聊了一些家常,了解了长辛店农民的生活状态,王栋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乡下无地农民的苦楚都详细的描述出来。   “栋梁,如果我想招几个人来掏粪,管吃管住但是不发钱,掏出来的粪让他们自己卖,你觉得行么?”陈子锟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王栋梁考虑再三,才说:“我觉得靠谱,穷苦人能在城里找和不靠天吃饭的营生,那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事。”   陈子锟一拍大腿:“就这么定了,你回乡下去招人,不用多,五六个就行,奸懒谗滑的不要,要忠厚老实、身体健康的。”   “啥时候办?”   “现在就去。”   打发王栋梁回长辛店招兵买马,陈子锟又让薛平顺去定做掏粪的工具,长柄粪勺,扫帚,荆条编的粪筐,这些都是杂货摊子上常见的东西,价格便宜的很,不过陈子锟觉得这种粪筐没有盖子,运输途中很容易撒漏污染街道,决定改装一下,请木匠打造盖子,再弄几块雨布垫着,这样粪水就不会溢出了。   拉粪的大车他也安排好了,雇了两辆骡车,木板箍着铁皮的车厢,上面有盖子插销,即使翻车了都可以保证不会撒漏。   过了一天,王栋梁带着十二个汉子从乡下回来了,院子里呼啦啦站了十几个皮肤黝黑,面目朴实的庄稼汉,眼巴巴的看着陈子锟和薛平顺。   王栋梁不好意思的说:“我一说招工,他们就都来了,老板,你看着挑吧,不好的就打发回去。”   陈子锟道:“既然来了还回去干啥,让伙房开火,炖猪头肉,给兄弟们接风!”   一个小时后,庄稼汉们就都拘谨的坐在饭桌旁了,桌上摆着白面馒头、油光光的猪头肉,在乡下一年到头也吃不上这么好的饭啊,大伙儿馋虫都快从喉咙里钻出来了,可是老板不发话,就都端着架子,吞着口水等待着。   “兄弟们,我也是种地的出身,啥也不说了,吃好喝好!”陈子锟一声令下,十二个汉子风卷残云一般吃了起来,满屋子都是咂嘴的声音,不知道的从门口过,兴许会以为里面养了一群猪。   陈子锟把王栋梁叫过来说:“吃完饭带他们去估衣铺,一人弄一身衣服穿,不用多新,但是要干净,颜色要统一,然后带去华清池洗澡,听明白么。”   “老板,您真是好人啊。”王栋梁感动的眼泪哗哗的。   陈子锟微笑着拍拍王栋梁的肩膀:“跟我干,好日子长着呢。”   新来的伙计们吃饱喝足,换了新衣服洗了澡,回到紫光车厂的时候已经天擦黑了,薛平顺招呼他们住下,却不安排活儿,搞得大家伙心里都有些不安。   到了第二天,依然好吃好喝伺候着这帮人,大家就更心焦了,都去问王栋梁:“老板啥意思啊,天天白吃白喝,俺们心里过意不去啊。”   王栋梁跑去问陈子锟,陈子锟却只是一笑:“没事,先歇着。”   几天时间过去了,各方面都很能沉得住气,可是石驸马大街一带的住户们可撑不住了,街头巷尾的公茅房里都堆满了,别说蹲下方便了,就连门都进不去,没办法只好就地解决,几天下来,胡同里就臭气熏天,不成个样子,大户人家也好不到哪里去,茅房里沟满壁平,幸亏现在还不到夏天,如若不然,蚊蝇滋生更是可怖。   住户们熬不下去,委托街坊中德高望重之人,一方面去市政公署反映情况,一方面凑了些钱来于记粪厂,苦苦哀求于德顺开工。   于德顺得瑟了,坐在藤椅上,捧着新买的紫砂壶滋溜滋溜的喝茶,两眼望天,摇头叹气道:“不是我不愿意开工,实在是有难言之隐啊,有人连南北大侠都请来了,非要霸占我的粪道,我没办法,只好让贤。”   街坊们平日里受粪阀的窝囊气已经不少了,此时看到于德顺这副嘴脸更加恼怒,不过想到满大街的粪水横流,只能忍气吞声,强作笑颜:“于爷,您说笑呢,我们都问过了,车厂那帮小伙子,真没想抢您的生意,都是误会。”   “误会也不行。”于德顺重重把茶壶王桌上一放,旋即又想到马巡官的叮嘱,装模作样道:“又脏又累我图个啥,不就是混碗饭吃么,老少爷们这么看得起我,我再矫情也不合适,这样吧,你们要是觉得看不过眼了,不妨去警察署告姓陈的,只要是他进去了,我立马派人开工。”   街坊们面面相觑,都觉得为难,这是什么事啊,人家车厂开的好好的,不扰民不滋事,我们去告他,没这个道理啊。   话说不通,街坊们只好回来,另一路去市政公署的人也回来了,说顺天府没有章程管掏粪这种小事,还是请街坊里正自行解决为宜。   石驸马大街位于宣武门内,住户都是老北京,虽然以平头百姓居多,但也不乏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几天下来,街上屎尿横流,身为贤达士绅,焉有不管之理,可是区区一个掏粪的,你还真没招对付他,人家就是不愿意干,你还能把他关进监狱不成,法律上也没有这一条啊。   没办法,只好去找紫光车厂,好言好语相劝,希望说和两家。   薛平顺出面对这些人说:“因为我们的缘故,给街坊邻居们添了麻烦,是我们的不对,我给大家伙鞠躬赔礼,我们紫光车厂个顶个都是爷们,绝不连累大家,此事绝对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他话说的诚恳,比起于德顺来简直天壤之别,街坊们心里都跟明镜似的,这事儿怨不得人家,只好唉声叹气的去了。   ……   看看火候差不多了,于德顺得意洋洋,对他媳妇说:“看见没有,对这帮人就得这么治。”   媳妇却说:“当家的,小心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于德顺道:“有五爷撑腰,我怕个球,五爷都安排好了,你就等着瞧好吧。”   正当石驸马大街附近的住户们一筹莫展之际,一队面目崭新的掏粪工出现在大家的视野中,和以往的粪夫截然不同的是,他们穿的都是统一的黑布棉袍,胸前缀了块蓝布,上绣俩字“保洁”,头上戴毡帽,脸上捂棉纱口罩,统一的粪勺和粪篓子,令人耳目一新。   这些掏粪工干活特别卖力,不怕脏不怕累,一拨人专掏胡同里的官茅房,一拨人去住户家里掏粪,以往粪夫干活,吃拿卡要,稍有不顺他们的意,就故意洒落粪尿,把人家里弄得污秽不堪,可这帮新来的不光手脚麻利,掏完了粪坑撒石灰,喷洒药水,据说是外国人诊所里用的消毒药水,能杀灭病菌呢。   最稀奇的是,他们居然不收钱。   不收钱啊不收钱!所有街坊都傻了,一打听,原来这伙人是紫光车厂雇来的。大伙儿这才明白过来,一个个挑起大拇指:“仗义!讲究!厚道!”   不到一上午的光景,被于德顺抛弃的这几条粪道就被打扫的一干二净,等粪厂的人听说消息赶过来的时候,胡同所有官茅房都掏空了,连带街头巷尾的边角旮旯也打扫的一干二净,到处散发着消毒水的味道。   这回轮到于德顺傻眼了。   第五十二章 前国务总理   陈子锟这一手太歹毒了,他从长辛店找来这十二个汉子,都是憨厚朴实的庄稼人,天天拿白面馒头猪头肉好吃好喝伺候着,吃饱喝足还给新衣服穿,带着逛北京城,三天下来,汉子们都感动的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他。   要说这掏粪,其实真没啥技术性可言,不过是北京城的爷们嫌埋汰,才让一些河北、山东籍的逃荒难民把粪业给垄断了,而长辛店这十二个好汉,都是正经庄户人出身,和粪便肥料打交道惯了的,城里人觉得脏,在他们眼中,那却是上好的农家肥。   大锟子一声令下,王栋梁就带着十二个兄弟挎着粪篓子,拎着粪勺,精神百倍的奔赴战场,三天的养精蓄锐,汉子们早憋着一股狠劲了,见着大粪跟见着宝贝似的,嗷嗷的扑上去可劲的搂,生怕漏掉一星半点。   他们这股热情的工作态度,让石驸马大街的住户们感动的眼泪汪汪的,群众们奔走相告,光绪爷年间的掏粪队伍又回来了。   有些年长的老爷子,老太太,从家里拿了茶壶茶碗出来,招呼粪夫们喝茶休息,汉子们只是憨厚的摇摇头:“不渴,不累。”然后接着猛掏,大爷大妈们啧啧称赞,拿出铜子儿来犒赏,汉子们勃然色变:“爷们,您这是骂我呢!”坚决不要。   人比人,气死人,有这批活雷锋一样的掏粪工,就显出于德顺他们简直不是人了,耍滑偷懒,吃拿卡要,尽干恶心人的事儿,说到他们,老少爷们都是破口大骂,恨不得今后再也不和这帮人打交道。   就是这个当口上,于德顺带着人匆匆赶来,他最大的仰仗就是垄断了粪便的运输和销售渠道,其实这个所谓的垄断极其脆弱,只要肯下工夫,瞬间就能打破,陈子锟就是这样做的,并且做的很成功。   不光于德顺傻眼了,于记粪厂的伙计们全都跟着傻眼,不得不承认,人家的活儿干的漂亮,地道,让人无话可说。   于德顺心里这个懊悔啊,早知道就不卖味了,街坊们来求自己的时候就坡下驴多好,搞到现在这个局面,粪道是彻底丢了,都没地方说理。   他不甘心失败,要知道宣武门内人口密集,产量很高,这附近几条胡同,一年下来可赚不少钱呢,人一慌心就乱,更何况于德顺本来就是个二流子恶霸,论胆识,论手段,都不入流,眼见白花花的大洋就要付之东流,他立马急了,带着手下蹭蹭蹭上前挡住了粪车的去路,二话不说从路边抓了一块砖头照自己脑袋“啪”的一声就砸下去,当场血流满面,人就躺在车轮下了。   合着这是耍无赖了,长辛店的质朴农民哪见过这个,顿时慌了手脚,于记的粪夫们得理不饶人,高声喝骂,他们本来也是本份农民,在城里掏了几年粪,渐渐沾染上好逸恶劳的二流子习性,掏粪不行,伶牙俐齿耍青皮无赖倒是一个比一个强。   再朴实的农民也不是泥捏的,一来二去两边就动起了手,都是没练过武的粗笨苦力,胡乱扭打在一处,热闹是热闹了,一点可看性都没有。   这回巡警们来的倒挺及时,一声凄厉的警笛,几十个巡警从天而降,把所有人都拘起来押往警署。   尘埃落定,现场只剩下两辆粪车和一地的粪勺,拉车的骡子打着响鼻,安静的站着。   在城里拉过洋车的王栋梁相对机灵点,见到巡警出现溜进了一旁的小胡同,等巡警们走了才逃回紫光车厂,向陈子锟报告:“老板,大事不好了,兄弟们都被巡警抓去了。”   陈子锟正坐在太师椅上看《中国文学史》,风轻云淡,处变不惊,放下书本说:“急什么,天又没塌下来。”   薛平顺道:“这帮巡警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这是拉偏架呢,唉,官字两个口,这回咱们算是落到圈套里去了。”   陈子锟笑道:“薛大叔,您怎么也跟着急,咱们不用急,有人比咱们还急。”   ……   果不其然,石驸马大街一带的街坊们急眼了,都是活了半辈子的人,谁还看不懂其中的猫腻啊,肯定是于德顺和警察署狼狈为奸,合伙坑人。   他们对付不了于德顺,那是不想放下身架和掏粪的一般见识,但是警察署可就不一样了,他们有的是招,一群街坊呼啦啦全涌到石驸马大街西头的一所大宅子前,这里可不一般,当年是前清的克勤郡王府,现在是前国务总理熊希龄的府邸。   这场风波中,熊府也是深受其害,府里三个茅房堆得满谷满坑,刚才来了几个勤快的粪夫给打扫的干干净净,临走还撒了石灰喷了消毒水,给小费也不要,甚至连口水都不喝,这会儿,管家正给熊希龄熊老先生汇报呢。   听到门房报告说一群街坊来拜,熊老先生不敢怠慢,亲自接见,能登门拜访的也都是公务员、教师、医生之类的社会贤达,宾主双方落座寒暄,然后就提到了最近的卫生问题,希望熊老能出来主持公道。   熊希龄听了,思忖片刻道:“来人啊,拿我的帖子去警察署,让他们署长来给我汇报,到底怎么办的案子。”   又对街坊们说:“诸位放心,关于北京市政卫生问题,我早有考量,粪阀垄断行业,污秽淋漓过市,以及怠工敲诈等弊端,严重影响民生,改革已迫在眉睫,这次定然给大家,给北京市民一个交代。”   众人这才散了。   送走了街坊,熊希龄又对管家说:“今天来的这波粪夫干的不错,他们的东家是谁。”   管家道:“听说是附近一家车厂的老板,年轻有为,白手起家,今年还不到二十岁。”   熊希龄颇感兴趣:“哦,我倒想会会他。”   ……   紫光车厂,大门敞开着,薛平顺坐在门内抽着烟袋,王大妈坐在对面阳光下缝补着衣服,忽见外面进来一人,衣着得体,举止大方,客客气气问道:“请问是陈子锟陈老板府上么?”   “您是?”薛平顺起身问道。   “我是熊公馆的管家熊贵,我们老爷想请陈老板过府一叙。”来人掏出一张帖子递过来,薛平顺接过一看,差点没坐地上。   堂堂前国务总理熊希龄老先生竟然递帖子来请大锟子!   “在在在,快请进。”薛平顺忙不迭的招呼着。   熊管家笑笑:“我就不进去了,您代为转交即可。”   “成。”薛平顺客客气气送走了熊管家,飞也似的跑进了正房,手举着帖子喊道:“大锟子,你猜谁来请你了。”   陈子锟笑道:“我猜应该是咱们的邻居,克勤郡王府的熊希龄老先生。”   薛平顺大惊:“大锟子,你未卜先知啊。”   “呵呵,石驸马大街左近胡同的住家里,唯有熊老最有威望,再加上薛大叔您如此激动,我要是再猜不出就是傻子了。”   “也是啊,大锟子你真是料事如神,熊老出面,这事儿肯定圆满,那啥,你别坐着了,赶紧换衣服过去吧,熊总理在府上侯着你呢。”   薛平顺一通猛催,陈子锟却四平八稳:“急啥啊,又不是我求着见他。”   话虽这样说,也还是换了出客的衣服,来到熊宅,到底是以前的王府,五开间的大门脸,那叫一个气派,相府门前七品官,连门房都趾高气扬的,不拿正眼瞧人。   陈子锟大步上前,递上名帖,顺手赏了一块大洋,门房笑的脸像菊花,飞也似的进去通报,不大工夫出来了,“陈老板您里边请。”领着陈子锟进了门。   侯门深似海这句话一点也不假,熊府只是个前清郡王府,就大的让人眼花缭乱了,门房带着陈子锟进了好几道门,转了好几个弯,才来到熊老爷会客的小客厅。   刚进院子,迎面看到一个高阶警官走过来,正是和陈子锟在马宅打过交道的李定邦警正,警正是警衔,他的职务是内城警察署的署长,今天手下逮了一帮寻衅滋事打架斗殴的粪夫,本来只是一桩不起眼的小事,没成想惊动了熊老,把李定邦叫来好一顿呵斥。   李定邦这个气啊,熊希龄虽然已经卸任,好歹也是当过一任国务总理的,论身份论地位,都比自己这个警察署长高多了,所以他只能乖乖低头挨训,心里打定主意,回去加倍骂马老五一顿,都是这小子,办事不长眼,为了个粪头儿得罪了熊老爷。   没想到在熊府遇到了老对头陈子锟,李定邦顿时想到这事儿肯定和姓陈的脱不开干系,心里更加愤恨,表面上却客客气气,还打了声招呼:“陈老板,您也来了,我还有事,咱们回见。”   陈子锟也客气道:“李警正,有日子没见了,咱哥俩得空好好喝一杯。”   两人假惺惺的互相打过招呼,陈子锟进了小客厅,熊希龄五十岁上下,一身长袍大褂,头发花白,笑容可掬,毫无架子,招呼陈子锟坐下,让佣人上茶,寒暄之后说道:“有件事我很纳闷,不知道小陈老板可否解惑答疑。”   “请讲?”   “你一个开车厂的,为何会介入京城粪业?”   陈子锟笑了,侃侃而谈道:“我并不打算介入粪业,只是做了自己分内的事情罢了。”   “哦?此话怎讲。”   “古人云,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如果我辈民国青年,连自己家里,胡同里的卫生都不能解决,连区区一群粗蠢粪夫都奈何不得,又怎么能奋发图强,扬我五千年之中华国威于世界呢。”   “说得好!”熊希龄击掌赞道,他本来以为对方只是个有点生意经和正义感的年轻商人而已,没想到居然是一个颇有思想的知识青年,顿时让他大有捡到宝的感觉。   “小伙子,你师从何人?”熊希龄问道。   “晚生国文师从刘师培先生,英文师从辜鸿铭先生。”陈子锟从容答道。   熊希龄肃然起敬:“原来是这二位国学大师的弟子。”   第五十三章 谭嗣同转世?   陈子锟心里这个美啊,这俩老师真没白认,不管是洋人还是名流,听到二位教授的大名立刻改变态度,看来以后还得好好巴结两位老师才是。   既然对方是名师高足,熊希龄自然不能象对待人力车厂老板那样随意了,一番谈论之后,他发现陈子锟谈吐不俗,不过隐隐有些草莽之气,而且此前并未听说他是北大学生,于是便问起个中缘由。   陈子锟坦诚相告,说自己不过是一介人力车夫,只因机缘巧合才拜两位教授为师,熊希龄听了不禁更加欣赏这个年轻人了。   “子锟啊,依你之见,粪业应该如何改革才是?”熊希龄道。   “很简单,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要整顿改革,就要制定规则,让法规来保护住户,约束粪夫,如有违规,有司亦有法可依,或处罚,或取缔粪夫的经营权,以保证北京的环境卫生。”陈子锟说的有条有理,熊希龄捻着胡子不断的点头。   “粪业规则,你可有手稿?”熊希龄问道。   “没有,不过都在我脑子里。”   “不妨现在就写出来,随我来。”熊希龄起身,带着陈子锟前往内宅书房。   这可是超规格的招待了,把佣人们都惊呆了,能进熊希龄书房的那可都不是凡人,唯有梁启超、张謇、朱启钤这样的名流才能和熊老一起舞文弄墨,就连段祺瑞这样的角色,也只是客厅看茶的份儿。   熊希龄的书房位于内宅西侧,幽静典雅,进门就是一股扑鼻的墨香,靠窗摆着湘妃榻,到处都是书架和博古架,珍奇异宝比比皆是,宋版明版的古书更是浩如烟海。   进得门来,忽然墙上悬挂的一柄宝剑发出铮铮鸣响,陈子锟有些好奇,上前摘下宝剑,拔剑出鞘,宝剑一声长啸,寒光满屋,剑身上七颗金星呈北斗七星排列,在灯光照射下发出耀目金光,宛如夜空寒星。   “好剑!”陈子锟随手耍了一个剑花,这才醒悟到自己的行为太过唐突,赶紧道歉:“熊老,晚生一时兴起……”   再看熊希龄,整个人已经傻掉了,呆呆的望着陈子锟,手指微微颤抖。   “你你你……”熊老总理的声音也在发颤。   “抱歉,我太无礼了,这就给您放回去。”陈子锟吓了一跳,赶紧把宝剑插回剑鞘,要往墙上挂。   “不不不,你再做一下刚才的动作。”熊希龄赶紧阻止他,满眼都是期待。   “好,那我就献丑了!”陈子锟将长衫下摆撩起来塞在腰带上,手持七星宝剑舞动起来,书房里剑影闪烁,满屋都是寒光。   陈子锟舞的兴起,索性跳到院子里,耍开了太乙玄门剑法,他很久没有练过这套剑法了,起初有些生涩,但是动作越来越流畅,如同行云流水一般,此时天上竟纷纷扬扬下起了春雪,陈子锟就在雪中疾舞,一人一剑,浑然天成,竟然满院子都是剑影。   熊希龄站在廊下,看的唏嘘不已,老泪纵横,雪中那个矫健的英姿,让他想到了自己意气风发的年轻时代,不禁低声吟诵道:   书剑情怀家国,经纶抱负河山。   纵马风尘磨侠骨,对策朝堂砺铁肩。兴亡谈笑间。   碧血染红青史,丹心照亮郊原。   但得兆民醒百世,何憾人生三十三。名随星火传。   随着这首气壮山河的词颂毕,陈子锟的太乙玄门剑法七十三路也耍完了,最后一招大地回春收式,满院子的剑影都归于一身。   “好!”熊希龄击掌赞道,陈子锟亦赞道:“好剑,此剑在手,宛如神助,这套剑法我本来已经忘了的,没想到竟然一口气使了出来。”   熊希龄一凛,道:“你可知此剑的主人是谁?”   陈子锟道:“难道不是熊公您?”   “非也,这柄七星宝剑的故主乃是戊戌六君子之一的谭嗣同。”   陈子锟大惊:“可是写下‘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之千古绝句的谭嗣同。”   熊希龄捻须微笑:“正是,这柄七星剑伴随复生十余载春秋,他英勇就义那天,据说此剑曾发出铮铮悲鸣,这剑,有灵性啊。”   “今日有幸能与谭公之剑共舞,幸甚,谭公在天之灵,请受我一拜。”陈子锟将七星宝剑高高举起,朝着宣武门外菜市口方向下拜。   熊希龄满意的点点头,道:“此剑和你有缘,宝剑铮鸣,不是遇到险情,就是遇到故主,看你舞剑的神韵,依稀间似有当年谭公的影子,子锟,你的生辰八字可否一告。”   陈子锟道:“不瞒熊公,我是孤儿,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   “哦,这样啊。”熊希龄若有所思,此时外面的雪已经下大了,佣人送来了铜制的暖炉,又说道:“老爷,夫人问您几点开饭?”   熊希龄道:“叫他们先吃,你让厨房预备几个小菜,温一壶好酒端过来。”   然后对陈子锟道:“小酌一杯,如何。”   用的是询问的口气,其实一点也不容陈子锟推辞,拉着他就进屋了,在暖榻上相对盘腿坐下,当中一个小桌,旁边小暖炉里木炭哔哔剥剥的响着,窗外是纷纷扬扬落地即化的春雪,此情此景,没喝酒就先醉了。   不大工夫,佣人提着食盒过来了,在小桌上摆了四碟小菜,两双象牙箸,锡酒壶套在盛着温水的壶套里,熊希龄呵呵一笑,吟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陈子锟接口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熊希龄大为高兴,道:“不如我们来行酒令吧。”   陈子锟道:“就是划拳吧,这个我擅长,八匹马五魁首哥俩好啥的。”   熊希龄摇头道:“非也,我说的是联句,以诗词歌赋为酒令。”   陈子锟道:“晚生出身关东绿林,不会诗词歌赋,让熊老失望了。”   熊希龄哈哈大笑:“英雄不问出处,你胸襟坦荡,正是大英雄所为,来,咱爷俩划两拳,哥俩好啊,四季财啊。”   一番畅饮,熊希龄谈到了二十一年前的往事,他和谭嗣同乃是至交好友,谭嗣同在北京推行戊戌变法,熊希龄在湖南创办《湘报》,推行维新,一南一北,同为开启民智之先驱人物。   “后来湖南守旧派容不下我,正要奉召进京,襄助复生,哪知道一场痢疾,耽误了半月行程,痊愈之际,变法已经失败,复生等人慷慨就义,我却苟且偷生至今,唉。”熊希龄谈起往事,依然唏嘘。   陈子锟道:“此乃天意,若非因病延误,恐怕历史上留名的就是戊戌七君子了,不过国家多了一个烈士,却少了一位总理。”   这马屁拍的不显山露水,却极其的舒坦受用,熊希龄大为高兴,亲自为陈子锟斟酒,嘘寒问暖,宛如师长。   “如果有难以克服的困难,可以来找我,拿着这个,不用通禀就能进府。”熊希龄褪下大拇指上一枚翡翠扳指递给陈子锟道。   “多谢熊公。”陈子锟没有推辞,爽快的收下了。   不知不觉间,自鸣钟敲响了晚八点的钟声,酒也喝完了,佣人来传话,说太太嘱咐,该休息了。   陈子锟起身告辞,熊希龄道:“光顾着谈天了,把正事都忘了,回头你把粪业章程写出来送给我,我来呈交市政公署。”   “我连夜写好,明天就送过来。”陈子锟道。   “好,你去吧,让管家送送你。”熊希龄打发佣人把陈子锟送了出去,自己走到墙边,双手捧起那柄七星宝剑,深情的摩挲着道:“剑啊剑,你告诉我,真的是复生兄转世回来了么?”   宝剑静静的躺在他的手中,纹丝不动。   ……   春寒料峭,漫天的春雪落在地上却都化成了水,陈子锟回到车厂,薛平顺一直在门房里等他,看他回来便道:“哎呀可急死我了,还以为你让人家扣了呢。”   陈子锟道:“熊老爷扣我作什么,他留我喝酒呢。”   薛平顺一脸的不可置信:“大锟子,你没发烧吧,人家堂堂前国务总理,留你喝酒?”   “可不是么,我们还划拳呢,他喝的比我多,正宗的陈年玉泉贡酒,不信你闻闻。”陈子锟一脸认真的说道,还呵出一口酒气来。   薛平顺半信半疑,不再纠缠这个问题,说道:“被巡警抓走的小伙子们都放回来了,罚款也不用交了,街坊们说,要送一个牌匾给咱们呢,这下于德顺那个龟孙算完了,搬石头砸自己的脚,活该,大锟子,你还真是赛过诸葛亮啊,有你的。”   他一脸喜形于色,陈子锟却只是淡淡的笑笑:“略施小计而已,算不上什么,薛大叔,明天跟我走一趟,去于记粪厂。”   薛平顺一愣:“去那干什么?”   “拜会于德顺。”   第五十四章 以德服人   陈子锟用了一个小时就把《粪业章程》编出来了,写了三张毛边纸,洋洋洒洒上千字,写完之后倒头就睡,第二天早上就奔熊府去了。   到了门口,他又要给门房打赏,吓得那位差点跪下:“陈爷,您饶了小的吧,昨儿收您一块大洋,差点没让管家把我打死。”   陈子锟故作惊讶:“为啥打你?”   门房道:“别人的门包能收,您的可不能收,您是我们老爷的忘年交啊,陈爷,您里边请,老爷交代过了,您来了不用通报,直接书房看茶。”   陈子锟呵呵一笑,也不用人带领,熟门熟路去了书房,过了一会儿,熊希龄来了,一番客套后,陈子锟拿出连夜书写的粪业章程呈给熊老观看。   熊希龄一目十行,快速浏览完毕之后,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倒把端着茶杯吹茶叶泡沫的陈子锟吓了一跳。   “写得好!”熊希龄情不自禁道。   到底是前清时期的大儒,又是做过一任国务总理的人,熊希龄的学问和见识都非同凡响,焉能看不出这份章程的含金量。   陈子锟写出的这份粪业章程,面面俱到,条理清楚,大到粪业的管理,公共卫生的职责,小到掏粪工具的改进和统一,粪车运输的时间和路线,全都有具体方针,对于北京城到处可见,严重影响城市形象和百姓生活的储粪坑也建议取缔,最值得一提的是,章程将粪业的管理权交给了市民。   以往粪阀将街头巷尾的公厕和住户家的茅房都划分为自己的势力范围,不许别人插足,久而久之形成垄断,粪夫反客为主,经常怠工、勒索住户,在陈子锟的计划里,住户按照胡同组成粪业管理委员会,每户出资交给管委会,由管委会择优雇佣粪厂,按时发放薪酬给粪夫,如住户对服务质量不满意,可以向管委会投诉,由管委员扣发粪夫薪酬以示惩罚,严重者将粪厂开革,另换一家服务,这就相当于把生杀予夺的大权从粪阀那里抢了回来。   “小陈,这些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熊希龄面带赞赏之色,能让他如此激动的,并非是严谨细致的条款,更非粪业制度的革新和掏粪工具的改进,而是字里行间中体现出来的——民主精神。   陈子锟谦虚道:“我拉车的经常满城跑,看到满北京都是粪厂挖的大坑,粪车进出城门,淋漓满地,六国饭店的外国人也说,北京是座奇妙的城市,鼻子里总是洋溢着夜来香和大粪的味道,我觉得每个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都有义务把她变得更美,所以没事的时候经常思考此类问题。”   熊希龄赞道:“年轻人能够身体力行,而不是夸夸其谈,这才是真豪杰,小陈,你做的很好,应该继续做下去。”   陈子锟却道:“熊老说的是我招募的那十二个粪夫么,我可没打算继续从事这个行当,昨日之事不过是我做的一个社会实验,真要砸破北京城几千个粪夫的饭碗,我可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熊希龄点点头,这个年轻人考虑的果然周全,目光果然远大,他考虑的并非自己的财路,也非一条街,几个胡同的卫生问题,而是全北京的粪业弊端和卫生大计,甚至连那些好逸恶劳的粪夫们的生计都在他的考虑之中。   “好,这份章程,由我呈交市政公署,不过后续工作,你可要帮忙撒。”熊希龄在京多年,口音里依然带着浓重的湖南腔。   “愿效犬马之劳。”陈子锟道。   熊希龄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道:“后天你过来,我带你去找萧龙友帮你看病,他是京城名医,说不定能帮你恢复记忆。”   陈子锟感激万分:“多谢熊老。”   ……   从熊府出来,回紫光车厂吃了晌午饭,和薛平顺一起,奔着于记粪厂就去了。   北京城的粪厂大多设在外城或者城外,因为空地多,随便挖个坑,拉道墙就能开粪厂,从住户家里和官茅房里掏来的大粪并不急着出售,而是在粪厂经过加工才卖到京城附近的农村里去。   这道工序虽然简单,可苦了粪厂周围的老百姓,冬天兴许还好点,味儿不重,一到夏天,铺天盖地都是苍蝇,粪臭能把人熏一个跟头,所以开粪厂的其实也不容易,辛辛苦苦一年倒头,赚不了几个钱。   于德顺昨天用砖头砸破了自己的脑袋,这是他惯用的一招,青皮无赖们都喜欢用自残来威胁对方,不过这次却失了手。   不知道对方到底什么来头,居然和熊希龄搭上了关系,熊老总理出面干涉,警察署也不敢怠慢,形势完全掉了个,紫光车厂的人当晚就全放了,于记的人却还蹲在警察署里啃窝头。   这是马老五告诉于德顺的,他还说了,这次有重量级人物插手,实在无能为力,让自己好自为之。   于德顺这个气啊,几百块大洋都打了水漂,眼瞅着祖宗的基业就要毁在自己手上啊,他急的团团转,却一点辙都没有,说到底,掏大粪的毕竟上不了台面,哪怕是粪厂老板也是如此,不管是来软的硬的,自己都斗不过人家。   想来想去,还是退一步海阔天空吧,于德顺长长叹气,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   忽然手下小力笨气喘吁吁的跑来:“叔,来了,他们来了。”   “慌什么,谁来了,看你哭丧个脸跟死了爹似的。”   “紫光车厂的老板来了。”   “哦!”于德顺一慌神,差点把小茶壶摔了。   这个姓陈的到底想干啥,难道还要赶尽杀绝不成?于德顺跑进锅屋,把菜刀拎了出来,正巧媳妇进来,看他咬牙切齿的样子,奇道:“当家的,你干啥呀?”   “陈子锟打上门来了,我和他拼了。”   “许你打上人家的门,就不许人家上你的门啊,我看这姓陈的倒是个讲理的人,当家的,你也拿点粪王的气度出来,别让人家笑话。”   媳妇一通教训,让于德顺清醒了一些,放下菜刀,整整衣服,亲自到粪厂门口迎接。   “这不是于老板么,又见面了,你好你好。”陈子锟笑容满面,一点也不像是拉打架的样子,而且他只带了一个人过来,如果是砸场子,少说也得二三十口子啊,这让于德顺心里稍定,故作镇定道:“陈老板驾到,有失远迎,里面请。”   于德顺一边走一边考虑,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别看陈子锟笑呵呵的,肯定没憋着好心眼。   于记粪厂的规模不小,紧挨着龙须沟的一大片空地都被他占了,这里本来也是有房子的,后来闹义和团,八国联军进北京,一把火将这里烧成了白地,原先的住户都死于战乱,空地就被于家给占了。   粪厂到处都是挖的深坑,里面储藏着农家肥,地上也是摊开的大粪,昨天一场小雪,把地面弄得泥泞不堪,到了粪厂里面就屎尿横流,唯有靠一路排到屋门口的垫脚砖才能通行。   厂里还停着几十辆独轮粪车,以及五辆大车,因为粪夫都被抓进去了,这些本该出门拉粪的车辆都停在了院子里,粪车都有年头了,木制的车轮上箍着铁皮,每个角落里都有陈年粪垢,看起来污秽不堪,陈子锟却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一切,不住的点头。   于德顺心里一凉,他真的想夺我的产业啊。   来到屋里,分宾主落座,媳妇上了茶水站立一旁,生怕自家丈夫做出什么傻事来。   “孩他娘,你进去,我和陈先生有话说。”于德顺呵斥道。   媳妇只得躲进了里屋。   不等陈子锟发话,于德顺离开座位,一撩棉袍,噗通跪倒在地。   “这是怎么话说的。”薛平顺赶紧上来搀扶,却扶不动他。   “陈大侠,我服了,于记的粪道从今往后都是您的,我只有一事相求,你要是不答应,我就跪死在这儿。”于德顺斩钉截铁道。   “说。”陈子锟就一个字。   “跟我吃饭的有百十个兄弟,求您照应这着他们,给他们一口饭吃。”于德顺说着,眼圈隐隐有些发红。   陈子锟仰天大笑。   于德顺有些心惊,不知道他笑的什么。   “于老板,你这个玩笑开得有点大,你这是诚心堵我的嘴是吧?”陈子锟笑道。   “您……您的话我咋听不懂呢?”于德顺一脸的懵懂。   “我这次来,是想把手下的兄弟托付给于老板照顾,您怎么没等我开口,就先撂挑子不干了呢?”   “这……你是说……我还是糊涂了?”   薛平顺说话了:“于老板,我看你是真糊涂了,稍微有点脑子的也不能干出您这种事儿啊,我们紫光车厂啥时候说要霸占于记的粪道了,您不派人打扫茅房,合着我们连自己打扫都不行了,就非得跟您一样活在粪堆里?”   这话一说,于德顺豁然开朗,拍着自己的脑袋道:“我懂了,是我的不对。”   薛平顺接着说:“我们自己打扫了,您就看不过眼,带着三朋四友打上门来,还有巡警帮衬,您是诚心不让我们过太平日子啊,后来街坊们凑了份子来求情,请您派人打扫,该多少钱我们都认了,谁也不想招惹这个麻烦是不?您一口回绝,那叫一个干脆,合着住在石驸马大街的那些个斯文体面人,全给您低头认错,您都不满足啊,是您生生的把生意往外推啊,没人逼您,最后我们实在没法子,才找来几个长辛店的农民掏粪,您又带着人过去,拦车、打人、闹事。”   薛平顺一点没给他留面子,这通挤兑啊,于德顺脸红的都快赶上关公了,人一猖狂便忘形,打落凡尘之后才能清醒的考虑问题,他现在回想起这几天自己的所作所为,简直就像失心疯一般。   “啪啪”于德顺朝自己脸上抽了几个嘴巴子。   “您教训的对,我是猪油蒙了心,不对,是大粪蒙了心,我不是人,我该死!”于德顺使劲抽打着自己的脸。   “好了,薛大叔,于老板也是受奸人蒙蔽。”陈子锟打起了圆场,将于德顺扶了起来,又道:“于老板,从开始我就没想过抢您的生意,我只想让住户们过得舒坦些,街头巷尾干净些,你说这个想法不过分吧?”   “不过分不过分。”于德顺赶紧附和道。   陈子锟道:“最近这个事闹得有些大,已经惊动了熊总理,他老人家要上书内阁,彻底清理北京粪业积弊,我寻思着,您是粪业的老前辈,改革北京粪业,还要靠您出马啊。”   于德顺感动的眼泪哗哗的,他明白了对方的来意,不是赶尽杀绝,而是给自己一条生路啊。   第五十五章 名医看病   于德顺虽然号称粪王,但本质上还是个青皮混混,混混们虽然大部分时候都是无赖耍横,但遇到强手的时候也光棍的很,拿得起放得下,打不过就认输,没啥丢人的。   陈子锟是打败过于占魁的豪杰,又认识杜心武、熊希龄这样的名人朋友,岂是自己可以对抗的,所以于德顺是真服了,认输了,他情愿把粪道甚至粪厂拱手相让,现在人家不但不吞并自己的产业,还要请自己出马清理“弊端”,虽然他不知道弊端是什么玩意,但听话里的意思,是要仰仗自己这个粪王呢。   “上刀山下油锅,您一句话,我姓于的眨一下眼睛,就是王八养的!”于德顺赌咒发誓,陈子锟笑呵呵道:“果然爽快,于老板真乃性情中人,我喜欢!”   于德顺大喜,招呼道:“孩他娘,快预备酒菜,我和两个爷们喝一盅。”   媳妇一挑门帘出来了,白了他一眼:“家里这么臭,你让人家怎么坐下来喝酒。”   要在往常,于德顺受了这样的抢白,那是要发脾气的,今天他心情格外好,自然不和媳妇计较,还连声说道:“对对对,我怠慢了,二位,咱们正阳楼饭庄吃去,我请!”   一场干戈化为玉帛,陈子锟和薛平顺自然也没什么好说的,出门叫车,直奔正阳楼饭庄,要了雅间,点了一桌上好的酒菜,就在这酒桌上谈起了改革粪业的大事。   对于德顺这种人,陈子锟自然不会谈的很深刻,他只是讲了如何改进运输工具,以防撒漏,取缔粪坑,保持卫生之类表面上的问题。   “于老板,不是我说你,家里住在大粪堆里,那也不舒服啊,这粪便都是有毒的,久而久之,毒浸入人体,那是要得大病的啊,你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子孙考虑啊。”薛平顺从另一个方面进行了规劝。   于德顺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呢,我们老于家自从干了这一行,男丁从没活过六十岁,都是生恶疾暴亡,看来是这个原因。”   陈子锟道:“那于老板更要带头改革粪业了,这不光关系到城市卫生的问题,还关系到我们中华民国千秋万代体魄健康的大事,马虎不得啊。”   以前可没人给于德顺讲过这么深刻的话题,一时间他忽然有一种神圣的感觉,似乎国家大事已经压在了他的肩头。   “二位,我于德顺在此发誓,坚决支持改革粪业,如有违背,天打雷劈!”于德顺在酒桌上信誓旦旦,陈子锟和薛平顺对视一眼,会心微笑。   “于老板,我们车厂本小利薄,养不下那么多人,前几天为了清扫茅房从乡下招来十二个伙计,我看他们干这一行挺麻利的,不如交给老兄你管带了,你看如何?”陈子锟道。   于德顺满口答应:“管带不敢当,都是自己弟兄,有我一口吃的,就少不了他们的。”   这话说的有些勉强,粪业不比其他行当,一个萝卜一个坑,粪道就那么多,忽然多了十二个人,那就势必挤掉另外十二个人,一边是陈子锟介绍的新人,一边是自家的老乡,手心手背都是肉,于德顺有些难做,但也只能满口答应下来。   陈子锟笑道:“于老板,是不是有些为难啊?”   “没有没有。”于德顺赶忙摆手。   “呵呵,咱们自家兄弟,就不要客气了,我都替你想好了,这次京城粪业改革,可不是你于记一家的事情,势必席卷全城,原有的粪道必然会大乱重新分配,守旧不思进取的粪阀,必将被淘汰,嘿嘿,如果于老板够机灵,够魄力的话,到时候可就是真正的粪王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于德顺壮怀激烈,满怀憧憬,在他面前呈现出一幅壮美的画面,全北京城的大粪都归了于记,自己躺在山一般高的大粪堆上数着钞票……   “恩人,受我一拜!”于德顺纳头便拜。   “于兄折杀我了。”陈子锟慌忙来扶。   虽然席间总是在讨论大粪的问题,可三人依然是吃喝的有滋有味,饭后分道扬镳,各自回去准备。   路上,薛平顺说:“大锟子,其实咱们不必和姓于的合作,靠熊总理帮忙就能把全北京的粪业包下来。”   陈子锟道:“道理上是这么说,我也不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很多事情看起来简单,操作起来困难重重,京城几千个靠此为生的粪夫,打破他们的饭碗,谁来养活,全部收编的话,我们一来没这个威信,二来没这个精力,说到底,粪业不是我所欲也。”   “所以就找了于德顺合作?其实找别人也一样的,兴许还更好点,比如于记的对头,李记和孙记,他们也是京城有名的粪阀。”薛平顺似乎对陈子锟选择和于德顺合作颇为不理解。   “不会的。”陈子锟摇摇头,“咱们没和李孙打过交道,说不上话,虽然和于德顺这边略有冲突,但算不上深仇大恨,反而能让他知道我的份量,恩威并施,效果最佳。”   薛平顺笑道:“大锟子,你少年老成,心思缜密,将来必定有大出息。”   陈子锟亦笑道:“薛大叔,您抬举我了,这些事儿您心里都有数,故意逗我说出来罢了。”   ……   第二天,陈子锟如约来到熊府,熊希龄带着他前往萧龙友医寓看病,来到兵马司胡同二十二号门前,这里已经门庭若市,胡同里停满了马车、轿车、洋车,排队的人院子里排到外面,医寓门脸不大,普通的北京四合院,门前一排苍老遒劲的大槐树,大门上挂一木牌,一尺见方,三寸来宽,红底绿字,上写五字“萧龙友医寓”。   陈子锟感慨道:“这么多人来求医问药,看来萧大夫的医术一定很高明。”   熊希龄道:“息翁的医术在北京那是首屈一指,当年袁世凯病危之际,就是请他前去诊治,若非袁二公子偏信西医,耽误了病情,说不定当今之天下,仍是洪宪朝呢。”   虽然是一句玩笑话,但也证实了萧龙友医术之高明,陈子锟不禁对恢复记忆充满了信心,正待前去排队挂号,熊希龄却道:“子锟,我们不用排队的,直接进去便是。”   话音刚落,医寓里就出来一人,笑容可掬对熊希龄道:“萧大夫正在诊病,不能亲自迎接,请熊总理见谅,二位请随我来。”   他们堂而皇之就进了院子,那些排队的无不侧目,虽然心里不平但也无可奈何,毕竟人家是坐汽车来的达官贵人,加个塞很正常。   进了院子才知道里面别有洞天,萧宅是由前后四座四合院组合而成,分为东西两个大跨院,西院前宅用来当医寓,后院才是住宅,陈子锟和熊希龄就被带进了后宅,奉茶招待,不大工夫,萧龙友来了,一番寒暄,熊希龄告诉了他陈子锟的病况,说是坠马失忆,看萧大夫有没有办法治愈。   萧龙友上下打量着陈子锟,让他伸出手掌和舌头看看,又问他平时有没有头晕目眩诸如此类症状,最后把了把脉搏。   “这位小友的病况非常特别,我看他脉象平稳有力,身上并无隐疾,问题应该出在脑子里。”萧龙友道。   熊希龄道:“那有没有办法医好。”   萧龙友道:“我医术浅薄,怕没有这个能力,不过倒有一个建议。”   “请讲。”   “心病还要心药医,回到幼时生活过的环境,接触当年故旧发小,或许会有奇效。”   “多谢萧大夫。”陈子锟鞠躬致谢。   “我再给你开个方子,都是些补脑的中药。”萧龙友拿起毛笔刷刷写了药方,熊希龄接了,起身告辞:“外面病人甚多,我们就不打扰了。”   “恕不远送。”萧龙友拱手告辞,看得出他和熊希龄私交不错,两人都没提诊金之事。   出去的时候,陈子锟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正是心上人林文静的父亲林之民先生,他的脸色变得蜡黄憔悴,还不时咳嗽两声,看起来病得不轻。   林先生并没有认出这个跟在熊希龄身后的年轻人就是不久前自己辞退的车夫,他依然用手帕掩着嘴,强忍着咳嗽随着队伍慢慢向前挪动着。   离开医寓,回去的车上,熊希龄说道:“子锟,既然你曾经师从黄飞鸿和霍元甲,我们不妨从这两方面入手查找你的身世,现在你随我去照相馆,拍摄两张小照,我寄给广东和上海的朋友,请他们登门询问,相信不久就能水落石出。”   “多谢熊老。”陈子锟真心感谢道,结交了那么多名人,还是熊希龄最给力,别人都是最多关心几句,指点两招,熊老却直接参与进来,和自己一道追寻身世,说来两人也不过是泛泛之交而已,这叫他如何不感动。   他却不知道,熊希龄比他更迫切的想知道这个年轻人的身世,到底和二十一年前慷慨就义的故交谭嗣同有着怎样的关系。   第五十六章 囤积不居奇   这是陈子锟第一次照相,熊希龄让管家带着他在前门附近找了一家名叫“美芳”的照相馆,站在楼台亭阁布景之中,面对一台巨大的照相机,陈子锟有些不知所措,在照相师傅的指导下戴上假西装领子,端正的坐在了椅子上。   师傅把头埋进黑布里,一按快门,“噗”的一声,镁光灯发出刺眼的光芒,蒸腾起一团白烟,照相完成了。   照相的收据交给熊府的管家,取照片,寄信之类事情自有他们负责,陈子锟径自回车厂,来到后院,只见半个院子里都堆满了成卷的铁丝纱网,进了正房,赵大海两口子正坐着喝茶呢。   “大海哥来了,您坐着别起来,你伤没好利索。”陈子锟招呼道。   赵大海还是站了起来:“大锟子,你小看大海哥了,这点伤算什么,早就活蹦乱跳了。”说着还拍了拍胸脯,扎了个马步打了两拳,果然是依旧虎虎生风。   陈子锟道:“大海哥的身板就是结实,跟火车头似的,好了,闲话不多说,你们两口子最近要是得闲,帮我个忙。”   “客气个啥,有话就说。”大海媳妇也是个爽快人,快人快语。   “我院子里堆得那些东西都看见了吧,那是我让他们从东安市场里收来的,过两天这些东西就得涨价,到时候咱们就出手赚他一笔。”   赵大海纳闷道:“不就是些铁纱网么,这东西市面上常见的很,难道你有什么小道消息?”   陈子锟道:“天机不可泄露,总之你们帮我继续收购就是,能买多少是多少。”   赵大海道:“铁纱网是夏天防蚊蝇常用,现在市面上虽然常见,但季节不对,商家肯定不会压太多的货物,但是想买光全城的铁纱网,我估摸着也得大几百,上千块钱。大锟子,你能拿出这么多?”   陈子锟道:“我是拿不出来,所以让薛大叔把洋车都拉到当铺了当了。”   “当了?”赵大海两口子不约而同的喊道,大锟子做事总是让人震惊,这次也不例外,大海媳妇不由得望了丈夫一眼,平时她觉得自家男人做事就够没谱的了,这回总算是有个人比他还没谱了。   赵大海也是这么想的,把洋车当给当铺,虽然能周转一些现钱,但赎回的时候贴水可不少,大锟子既然有胆子这么多,证明他一定有必胜的把握。   “好,我帮你。”赵大海两口子对视一眼,答应下来。   ……   这两天,陈子锟一直在忙于收购铁纱网的事情,他发动了紫光车厂所有的车夫和自己能调动的所有人手,将北京市面上的铁纱网一扫而空,正如赵大海预测的那样,由于季节原因,铁纱网的存货并不多,不过也费了陈子锟九牛二虎之力,把洋车全当了都不够,为了给他凑钱,赵大海偷偷把自己的银壳怀表也送进了当铺。   经过一番收购,紫光车厂前后院都堆满了铁纱网,陈子锟又买了一大堆木料和几筐子铁钉,带着大伙儿在院子里干起了木工活,制纱窗框子,分门框和窗框两种,木头框子绷上铁纱网,工艺虽然简单,但是工作量实在太大,除了把手下车夫动员了之外,陈子锟把大杂院的邻居们也都拉来了。   往日寂静的院子变成了喧闹的工厂,锯木声,砸钉声汇成一首劳动交响乐,在陈子锟的协调组织下,大伙儿分成不同的班组,有的裁剪铁纱网,有的锯木头条,有的砸钉,形成生产线之后劳动效率大大提高,再加上还有强大的后勤组给大家做饭烧茶,每顿不是肉馅饺子就是白面馒头炖肉,杏儿拎着茶壶到处招呼,渴了喝水啊,别累着。   陈子锟从外面回来,刚踏进院子,忽然一个小男孩拎着小锤从面前经过,差点绊倒,被陈子锟一把拉住:“狗剩,你干啥呢。”   狗剩是赵大海六岁半的儿子,嘻嘻笑道:“我帮爹干活呢。”   “儿子,你又调皮了。”赵大海走过来将儿子抗在了肩上,回望堆积如山的纱窗框子,有些担忧的说道:“大锟子,你下的本钱可不小啊,万一……”   “呵呵,没有万一,你看。”陈子锟将手中的《晨报》递给赵大海,上面黑色标题非常醒目“京师卫生局公用厕所暂行规则出台”。   “哎呀,大锟子你是神仙啊,未卜先知!”赵大海一目十行浏览完,不禁惊叹起来,报纸上面刊登的非常清楚,京师卫生当局对全市官茅房展开强制性的卫生维护,包括增设铁纱网门窗防止蚊蝇滋生,喷洒消毒药水,定期清理、专人维护等,为方便起见,维护责任人的划分按照粪业旧例处置,也就是说,这笔钱的开支要算在那些粪阀头上。   陈子锟笑道:“大海哥,不是我未卜先知,而是这个规则就是我制定的,虽然卫生局方面稍作修改,但具体条款基本都没变,我寻思着趁这个机会给大家捞点实惠的,就自作主张了,为防消息走漏,所以瞒着大伙儿,您可别见怪。”   “你小子,有一套。”赵大海兴奋的在陈子锟肩膀上锤了一拳,回望越堆越高的纱窗框子,心中美滋滋的,这回可以大赚一票了。   报纸刊登了暂行规则之后,除了于德顺把这个当成一回事,别的粪业老板只是嗤之以鼻而已,不过报纸却在社会上引起了轩然大波,各阶层纷纷表示强烈支持,有大学教授还在报纸上刊登诗文,声称街头巷尾的官茅房是“美丽北京身上的一颗毒瘤”。据说徐世昌大总统也发了话,指示一定要办好卫生。   卫生局受到各界支持,更是下定决心要把这事儿做的漂漂亮亮的,直到这时,粪业老板们才醒悟过来,慌忙置办各种卫生器材,什么铁纱网,蝇拍子、石灰粉、消毒药水,可这些东西全部一夜之间涨了价,尤其是防蚊蝇的铁纱网,更是在北京市面上绝迹了,拿着白花花的大洋都买不到。   这可要了亲命了,虽说铁纱网不是啥值钱的玩意,可北京城内外都没有生产这个的工厂,要订货只有去汉口和上海的工厂,那还怎么来得及,人家卫生局可发了话的,你干不好就别干,自有大把的人等着来承包粪道呢,比如于记就干的不赖……   危机感来了,粪老板们到处求购这些救命的货物,还真被他们找着了,宣武门内一家车厂专卖铁纱窗,铁纱门,而且尺寸正符合官茅房的门窗规格,一律硬木条子钉铁纱网,质量过硬的很,铁纱门上还附带一条弹力十足的旧洋车胶皮内胎,可以自动关门。   几乎是一夜之间,紫光车厂制作的所有纱门纱窗全都销售一空,连带着囤积的铁纱网的边角料都卖的精光,不仅本钱收回来了,还大大赚了一笔,当铺里的洋车和怀表都赎回了,陈子锟还给每个参与帮忙的人都发了一个大红包,连狗剩都没拉下。   车夫们领了钱,欢天喜地的去找个小饭铺喝酒去了,杏儿一家人平时都没个正经营生,这回靠给陈子锟帮忙赚了不少钱,每人都领了一个厚厚的红包,陈三皮的酒钱有了,果儿的书本费也有着落了,杏儿娘俩更是高兴的合不拢嘴。   “大锟子,房子也有了,家业也有了,该成个家了。”杏儿娘说道。   一旁的杏儿脸偷偷的红了。   “我还年轻,不急。”陈子锟没心没肺的说道。   杏儿一跺脚,走了,杏儿娘叹口气,母女连心,她当然知道女儿的心思,说实话大锟子这小伙确实不错,除了没爹没娘之外,样样都拿得出手,相貌堂堂人品好,又会赚钱,这样的好女婿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可惜的是,似乎大锟子对杏儿并没有那种意思。   这事儿急不得,慢慢来吧,女追男隔层纱,将来有的是机会,杏儿娘满怀信心。   ……   第二天,熊希龄忽然派管家请陈子锟过去,陈子锟回屋拿了一个包袱就跟着管家过去了。   来到熊府客厅,熊希龄今天的脸色有些古怪,似乎心情不佳,淡淡的说:“坐吧。”   陈子锟大马金刀的坐下,双目炯炯:“熊老叫我来,可是为了粪业改革之事?”   “那件事,暂且不用提了,我今日接到警察厅的电话,说是有人囤积居奇,打着我的名义做投机生意。”熊希龄的语气中隐隐有一丝惋惜,一丝愤怒。   陈子锟笑了:“此乃无稽之谈,我早就料到会有宵小之辈做此下作之事。”   熊希龄道:“你这几天扫尽北京铁纱网,又招了一批工人连夜赶制纱窗纱门,借公厕管理规则出台之机牟取暴利,这难道都是假的不成?”   陈子锟镇定无比:“都是真的。”   “唉……你让老夫很是失望啊。”熊希龄端起了茶碗,不愿多说什么了。   管家在门口高喊一声:“送客~~~”   陈子锟却并未识趣的离开,而是哈哈大笑起来。   熊希龄奇道:“你因何发笑?”   陈子锟道:“我笑熊老一世英名,却被宵小蒙蔽了双眼。”   熊希龄更加奇怪了:“此话怎讲?”   陈子锟道:“我是囤积了,但并未居奇,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北京的环境卫生和底层百姓的生计着想。”   第五十七章 入股车厂   听了陈子锟的话,熊希龄心念一动,道:“囤积却未居奇,你细细说来。”   陈子锟拿过包袱解开,里面是两个账本,道:“我不懂记账之法,只简略记录了进出两项,熊老一观便知。”   熊希龄接过账本仔细浏览,第一本是记录花销的,购买铁纱网的每一笔费用都列的清清楚楚,包括价格、数量,经办人,花销,以及购买木材、锯子、斧头、刨子等工具的开支,最后是人工费用,每个人员领取了多少薪水,一笔笔全都在上面。   第二本是记录进账的,熊希龄注意到,卖出去的铁纱窗纱门的价格非常低廉,他是兼任过财政总长的人,对经济也算熟悉,按照这个价格出售,基本上是赔本的买卖,哪里谈得上牟取暴利呢。   慢慢的,熊希龄眉头舒展开来,本来警察厅告状,他就不太相信,现在终于明白了,陈子锟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公益,而绝非私利。   “好吧,说说你为什么要做这个买卖。”虽然心里已经谅解了陈子锟,但熊希龄依然保持着严肃的表情。   陈子锟道:“粪业改革,任重道远,关系到数千从业者乃至百万北京市民的生计和卫生问题,绝非一朝一夕能解决的事情,当局必先从简单的入手,这就是公厕管理,规则出台之日,就是铁纱网、石灰、消毒药水等各种物资涨价之时,无商不奸,这也是难免的,但多出来的钱粪阀肯定不会乐意承担,卫生局也不会愿意承担,最后还是落在市民身上,我收购铁纱网,就是为市民省下这笔钱。”   熊希龄深以为然,频频点头:“接着说。”   陈子锟道:“我大肆收购市面上的铁纱网,商家为了清空库存,自然给我低价,我怕粪阀自己制作纱窗时偷工减料,就自行组织人手加工,因为公厕进出频繁,纱门必须用料扎实才能耐久,我做的纱窗纱门,纱网都是双层,木料也是硬木,钉子也比一般家用门窗耗用的多,即便如此,卖价依然比市价要低两成,当然薄利也是有些的,我都发给工人了,他们是我刚来北京时住在大杂院的邻居,给他们找点活干赚点小钱,我想并不为过吧。”   熊希龄叹道:“你一片良苦用心,可恨还有人污蔑歪曲,这两本账册可否放在我处,我明日去警察厅帮你讨个公道。”   陈子锟道:“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我根本不在乎他们的诋毁。”   熊希龄暗暗点头,这小子的心胸气度,和自己记忆中的谭嗣同还真是如出一辙。   其实陈子锟心中却在痛骂,幸亏老子留着后手,要不然这回真被他们给阴了,暗中下绊子的人不用猜就知道马老五,将来落到老子手里,有你好看的。   熊希龄差点冤枉了陈子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便道:“我听说你身为车厂老板,却身先士卒,亲自拉车,这是为何?”   陈子锟道:不自己拉车怎知车夫疾苦,我办车厂的目的又不是为了自己锦衣玉食,不过是为给生活无着的贫苦人民一条活路罢了。   熊希龄道:“说得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我兴办香山慈幼院是为了流离失所的孤儿,你办车厂是为了生活无着的劳苦大众,我们是殊途同归啊,如今像你这样的年轻人真是凤毛麟角,这样吧,我赞助你十辆洋车。”   陈子锟立刻拒绝:“熊老,万万不可。”   熊希龄并不感到意外,相反,如果陈子锟一口答应,他才会纳闷,虽然被拒绝,他却更高兴了,“这样吧,我入股十辆洋车,按年给我分红,这样总行了吧。”   这下陈子锟才起身致谢:“谢谢熊老,有您的十辆车入股我们紫光车厂,起码能解决二十个贫苦百姓的生计,进而有二十个家庭不再受穷挨饿,我替他们感谢您。”   说完深深一躬。   熊希龄更加感慨万千,此子侠骨丹心,心系社稷,绝非凡夫俗子啊。   ……   陈子锟从熊府拿了一张支票回来,跑到交通银行提了一千三百块现大洋,带着薛大叔和宝庆爷俩去东福星车行买车。   东福星车行在北京也算独一号了,他家制造的洋车用料扎实,工艺精湛,木梁带雕花,当然价钱也贵,通常都是达官贵人买来私用的,陈子锟他们到了地方,一个伙计过来招呼:“您几位,买车?”   宝庆道:“对,买车,叫你们掌柜的过来。”   伙计说:“对不住,掌柜的谈生意呢,那啥,我还有事,要不您几位先看看,我们这儿的车可都贵啊。”   这话有点狗眼看人低了,东福星的车虽然贵,也不过是比普通洋车贵出三四十块钱去,伙计是看陈子锟他们打扮的既不像是车厂老板,又不像有钱人家的管家,以为他们就是一般想买车自己拉活儿的车夫,这种人最难缠,手里钱不多,要求却不少,最难伺候。   宝庆气的鼻子都歪了:“有你这么做生意的么,合着爷的钱就不是钱?”   说着把装着银元和钞票的褡裢袋往柜台上重重一放:“爷买十辆新车。”   伙计傻眼了,正在店堂另一处和客人谈话的掌柜闻声过来,他可比伙计有眼力价多了:“哎哟,这不是薛掌柜么,什么风把您吹来了,这二位是?”   宝庆道:“这是我爹,这是我们紫光车厂的陈老板。”   掌柜的立刻抱拳作揖:“久仰久仰,快坐,来人,泡茶。”   紫光车厂可是洋车界的新秀,虽然车不多,全是东福星出产的紫色圆厢雕花车,而且一律配四盏电石灯,这么排场的洋车,在全北京也是独一号,以前都是宝庆经办的,所以掌柜对他印象特别深,而且认定紫光车厂日后定然一飞冲天。   掌柜的掏出大前门来给他们上烟,赔罪道:“您几位先坐,我把那边的生意谈完立马过来。”   正说着,那边的客人径自走过来了,一看还是老熟人,竟然是于记粪厂的于德顺,长袍大褂的打扮,还戴了个瓜皮帽,活像个体面人。   “老于,你也来买车啊,自用?”陈子锟问道。   于德顺道:“我哪有那个谱啊,这不是想给您凑几辆车么,那啥,我今天又拿了两条胡同的官茅房,全托您的福。”说着还神秘的一笑,仿佛这是属于他们两人之间的秘密似的。   陈子锟明白他的意思,和熊希龄一样,也是想借着入股的名义感谢自己,既然人家有这个意思,自己也不好拒绝,便道:“那太好了,一起吧,还能便宜点。”   车行掌柜的也明白过来,合着人家是团购啊,这下不打折都不行了。   一共是十三辆车,全部要紫漆车厢配四盏电石灯,总计是一千六百块钱的价款,即使对于东福星这样的老字号来说也是一笔大买卖了。   掌柜的非常重视,车行里没这么多现货,不过车轮、车厢、喇叭、电灯这些大部件都是现成的,他向陈子锟表示,马上安排人手连夜赶工,明天过来就能提车。   陈子锟付了定金,和于德顺一起离开了东福星,找了家茶楼坐下,和他商量入股如何分红的事宜。   “我还不相信你么,你怎么说就怎么分。”于德顺豪气万丈,因为他心里清楚,人家陈子锟光明磊落,那么值钱的粪道都不要,又怎么会占自己这点蝇头小利呢。   ……   第二天,陈子锟带了十几个人来到东福星车行,十三辆崭新的洋车披红挂彩,装饰一新,陈子锟付了余款,拉起了第一辆车,带着兄弟们浩浩荡荡出发,十三辆新车光彩夺目,车把上拴着两面小旗,上写四个大字“紫光车厂”。   十三个车夫都是正当年的壮小伙子,一身的蓝布裤褂,白袜子黑鞋,透着利索劲,跑起来更是忽忽带风,不拉人,就拉着空车沿着紫禁城一圈最繁华的所在溜溜转了三圈,用陈子锟的话说,这叫活广告。   回到紫光车厂,一众人等早就等在门口了,全都穿着出客的体面衣服,院门口大槐树上挂着五百响的大地红,远远看见车队过来就点着了炮仗,噼里啪啦一通猛炸,地面上全是红色的纸屑,透着喜庆。   紫光车厂一口气添了十三辆新车,加上以前的七辆车,总数已经达到了二十辆之多,虽然还赶不上那些动辄一二百辆的大车厂,但也够得上一家小车厂的规模了。   于德顺也带了几个随从前来道贺,上次他是来找茬打架的,这次却是以股东身份前来,感觉自然不同,薛平顺等人见了他也是客客气气的,于爷长于爷短的招呼着,于德顺心里挺高兴,不自觉的就挺起了胸膛,把“粪王”的气派拿了出来。   十三辆车在胡同里一字排开,街坊邻居过路的闲人都驻足观看,啧啧称奇,北京城里用东福星的车拉活儿的独此一家,装四盏电石灯的更是别无分号,听着路人的夸赞,车厂众人脸上都笑开了花。   一个长袍马褂的老者带了个随从远远的过来,陈子锟看到赶忙上前招呼,于德顺见这老者气度非凡,便问薛平顺:“那人是谁?”   薛平顺淡淡的说:“这位爷您都不认识啊,是我们陈老板的知交,前国务总理熊希龄先生,哦,他也是紫光车厂的大股东。”   “哎呀!是他老人家。”于德顺的眼珠子瞪得溜圆,对陈子锟的敬仰更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熊希龄正在和陈子锟聊着天,忽见自家管家气喘吁吁的跑来,附耳对自己说了几句。   “备车,我这就过去。”熊希龄道。   管家道:“今儿早上,太太坐家里汽车去香山那边了,还没回来,要不我给你叫辆洋车吧。”   陈子锟道:“守着车厂叫什么洋车啊,我来。”   说罢径直拉了一辆新车出来道:“熊老,您上车。”   第五十八章 徐少爷失恋引发的连锁反应   熊希龄也不矫情,上了洋车用手杖向东北方向一指:“去六国饭店。”   陈子锟头大了,六国饭店那可是姚小姐经常出没的地方啊,不过转念一想,哪有那么巧遇上,所以还是硬着头皮去了。   来到东交民巷六国饭店楼下,果然遇到了一个熟人,不过不是姚小姐,而是徐二,这家伙捧着一本书正津津有味的看着,完全没注意到陈子锟的到来。   “熊老,到了,我在这等您吧。”陈子锟停车道。   熊希龄却道:“不用,随我一起进去。”   “这……不好吧。”陈子锟有些犹豫,万一那些日本特务还在饭店里守株待兔等着抓“朱利安”,再看到自己,那就不妙了。   “都是我的朋友,没什么不妥的。”熊希龄坚持道,陈子锟不好拒绝,冲徐二喊了一声:“徐二,帮我看着车。”   徐二一抬头,见是陈子锟,吓得一哆嗦,忙道:“好,好。”   陈子锟跟随熊希龄进了六国饭店,大堂的沙发上只零散坐着几个白人,并没有日本人的特务,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大堂经理见熊希龄驾到,赶忙上前招呼:“熊总理,林先生他们已经在等您了,这边请。”   来到楼上咖啡厅,一间靠窗的包房内,已经坐了四个人,俱是西装革履的打扮,其中一人还是陈子锟的老相识,林文静的大伯父林长民。   见到熊希龄带了一个陌生面孔的年轻人进来,这四个人都有些诧异,林长民更是目瞪口呆,心说这不是前段时间被通缉的赤俄间谍朱利安么,怎么又堂而皇之的出现在六国饭店了。   熊希龄道:“子锟,我来引见,这位是汪大燮先生,和我一样,代理过国务总理的;这位是刘崇佑先生,众议院议员;这位是林长民先生,做过一任司法总长的,现在是总统府外交委员会事务主任,最后这位叶景莘先生和林先生是同事,总统府秘书兼外交委员会秘书。”   又向四人道:“这位年轻人是我的忘年交,最近出台的京师公厕管理规则就是出自他的手笔。”   陈子锟不卑不亢,拱手道:“陈子锟,字昆吾,宣武门内紫光车厂一个拉车的。”   熊希龄见他从容得体,心中暗喜。   四人也暗暗称奇,这小伙子虽然出身卑微,但风度翩翩,怪不得熊希龄这样看重。   林长民恍然大悟,原来此人和朱利安完全是两个人啊,不过世间居然能有两个人长的如此相似,也是一桩奇闻,当然此事较为敏感,他也不便多说,只能藏在心里。   服务生端来两杯咖啡,小银匙和方糖,陈子锟一边听他们谈天说地,一边很自然的拿起方糖放入咖啡杯,用小银匙搅了搅,左手端起托碟,右手拿起杯子浅浅酌了一口,咖啡不错,香浓幼滑,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他的一举一动落在林长民眼中,却又令其生疑,这位“车夫”喝起咖啡来有板有眼,可不像是粗俗的下等阶层的苦力啊,在林长民印象中,拉车的喝水总是像牲口那样端着瓢咕咚咕咚狂饮,这位却如此斯文雅致,就像是哪个大宅门的少爷一样,就算他是熊希龄的忘年交也不应该啊,因为熊希龄老爷子平时在府上根本不喝咖啡的。   正在心猿意马,叶景莘说道:“宗孟兄,巴黎方面的最新消息,你还没讲给熊老听呢。”   林长民忙道:“是这样,梁启超昨天又打电报来,言英法对我索回山东主权皆不支持,五强之中唯有美国威尔逊总统再三强调公理正义,呼吁建立新的国际秩序,无奈孤掌难鸣啊。”   熊希龄叹气道:“欧洲列强虽然和日本素有矛盾,但断不会为了中国而开罪日本,借巴黎和会讨回山东主权已然渺茫了,对了,湖南方面有什么消息?”   汪大燮道:“吴佩孚依旧在衡阳按兵不动,隔三差五通电全国呼吁和平,暗里和南边的赵恒惕眉来眼去,据说两人已经结为八拜之交了呢。”   刘崇佑冷笑道:“这是故意让段合肥添堵呢,吴子玉骁勇善战,一路南下,势不可挡,可段祺瑞却把湖南督军的位子给了张敬尧这个酒囊饭袋,而张敬尧又是吴佩孚最瞧不起的人,段祺瑞这么一搞,生生把自己武力统一全国的大计给破坏了,两广就在眼前,吴佩孚却按兵不动,诸位看吧,保不齐哪天吴佩孚会带着人马杀回来。”   他们在这儿谈的热火朝天,陈子锟却忍不住悄悄打了个哈欠,什么段祺瑞吴佩孚什么的,自己一个都不认识,也插不上话,当真没趣。   熊希龄注意到他的不耐烦,便道:“子锟,你有事先回去,待会我自己叫车,这边很方便的。”   “那怎么成啊……”陈子锟客气了两句,还是告辞出来了,回到饭店门口,刚想调侃徐二两句,忽听身后一阵高跟鞋踩在水门汀地面上的急促声音,伴随着一个男人的呼喊:“密斯姚,等等我。”   然后是熟悉的女声:“徐公子,我心里已经有人了,而那个人不是你。”   陈子锟一惊,这不是姚依蕾的声音么。   怕什么来什么,只听脚步声冲自己这边过来了,陈子锟手足无措,方寸大乱,徐二好奇的看着他,心说这小子怎么回事啊。   那边徐庭戈依旧死死纠缠:“姚小姐,你告诉我那个人是谁,我要和他决斗!”   姚依蕾不搭理他,蹭蹭走到陈子锟的洋车旁,抬腿就上了车:“车夫,快走。”   陈子锟不敢回头,拉着车就跑,徐庭戈也跳上了徐二的车,吩咐道:“快追!”   两辆洋车你追我赶,不过还是陈子锟技高一筹,在十字路口甩掉了追兵,徐庭戈望洋兴叹,抱怨徐二:“你怎么跑得这么慢?”   徐二委屈道:“我昨晚看书看到半夜,精神不足,请少爷原谅。”   徐庭戈一跺脚,不说什么了。   ……   “车夫,你跑的蛮快的,停下吧。”姚依蕾道。   陈子锟将车停在路边,姚依蕾从钱包里拿了五角小洋递过来,他不得不伸手去接,四目相对,姚依蕾差点惊呆。   “朱利安”让她刻骨铭心,永世难忘,而眼前这个车夫和朱利安竟然如此相似,简直让人怀疑就是一个人。   “你……认识我?”姚依蕾试探着问道,到底是交际圈里混过的,她察言观色的本领不差,看车夫的神情,似乎在躲闪着什么。   “认识,你家汽车曾经撞过我们车厂的车子。”陈子锟老老实实的答道。   姚依蕾松了一口气,她也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回事,当时那个跑出来质问自己的车夫个头很高,相貌也挺英俊,脸型和朱利安很像,当然气质上差距就大了。   “哦,是你啊。”姚依蕾毫无顾忌的盯着陈子锟的面孔,寻思着如果给他贴上小胡子,简直就是另一个朱利安啊。   “小姐,您没事吧。”陈子锟问道。   “没事,这是你的钱。”姚依蕾把小银币抛给陈子锟,看了看洋车上钉着的“紫光”铜牌,若有所思。   ……   徐二拉着洋车过了马路,徐庭戈站在车上四下观望,难寻姚小姐的芳踪,不禁狠狠挥了一下拳头。   “少爷,回府么?”徐二问道。   “回去吧。”徐庭戈颓然坐下。   走到半路,他忽然又改了主意:“去陕西巷!”   “好嘞,陕西巷。”徐二调转车头,心里却有些惊讶,少爷竟然去八大胡同玩,这要是让老爷知道,还不打断他的腿。   不过这就不是下人考虑的问题了,徐二拉着车直奔陕西巷而去,这里是京师妓院云集之地,民国之后,不许官员狎妓的规定被取消,京城烟花行业迅速发展,名妓层出不穷,什么赛金花、小凤仙之类脍炙人口,就连徐二这样的货色都能说出一两个赛金花智斗瓦德西,蔡松坡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段子来。   到了陕西巷附近,徐庭戈下了车,打发徐二在胡同口等着,自己随便找了一家妓院上去了,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被姚依蕾拒绝了,心里憋着一股邪火,如果不找个地方发泄发泄,势必要憋出病来。   老鸨看到一位眉头紧锁,衣着华贵的公子爷登门,顿时笑脸相印,请他楼上雅座伺候,好酒好菜招呼着,又叫了一帮花枝招展的莺莺燕燕们过来供公子挑选。   “都不行,换!”徐庭戈一挥手,这些庸脂俗粉,焉能和姚小姐相比。   陆续换了几批都不满意,酒倒是喝了不少,老鸨眼珠一转,问道:“少爷可曾有相熟的姑娘?”   “没有。”   “那少爷喜欢什么样的,我好帮您找。”   徐庭戈想了想,一脸神往的说道:“她一定要美丽妖娆,又要活泼可爱,还要有情趣,懂得英文诗歌和巴黎最流行的时装。”   老鸨瞪大了眼睛,心说这位少爷的要求还真是过分,她讪笑着说:“少爷,你说的这样的姑娘,我们不是没有,最近来了一位上海红倌人,就喜欢穿洋服,说洋文,不过……价钱可不低。”   徐庭戈本来心情就不佳,又喝了一点酒,当场就怒了,一拍桌子道:“你知道我是谁?我叔父是陆军次长徐树铮,你说我有没有钱!”   老鸨立刻装出大惊失色的样子:“哎呀,原来是徐少爷,我有眼无珠,该死,该死!”   说着还照自己脸上虚晃了几下。   徐庭戈烦躁道:“还不快把人叫来。”   老鸨道:“马上就来。”颠颠的下楼,过了一会果然领了一个身段苗条,皮肤白皙的女郎上来,举手投足之间颇有摩登感觉,徐庭戈眼睛都直了。   “徐公子,这位是上海来的曼莉小姐,你们慢慢聊。”老鸨嘻嘻笑着,倒退出去,帮着把门关上了。   曼莉姑娘到底是上海滩混过的,搭眼一看就知道徐庭戈是个失恋的大学生,再加上老鸨叮嘱过,对方是陆军次长家的少爷,不可怠慢,自然尽心伺候,她帮着徐庭戈斟上酒,用带着吴侬软语口音的国语问道:“可否和我分享你的忧伤呢?”   如此温柔体贴,徐庭戈几乎迷醉了,含着眼泪将自己的失恋故事徐徐到来……   ……   妓院楼下,又有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客人光临,进门就问:“曼莉小姐在不在?”   老鸨挥舞着手绢迎上去:“哎哟,是陈教授,您可有日子没来了,那啥,曼莉今天身子不舒服,我帮您再找一个漂亮的。”   陈教授道:“胡说,我和曼莉约好的,怎么可能突然不舒服。”说着自顾登楼,慌得老鸨在后面紧追:“陈教授,曼莉真的不在。”   第五十九章 教授会武术谁也挡不住   老鸨这话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或许能骗得了像徐庭戈这样的初哥,但是在陈教授这种风月场老手面前毫无用处,徒增笑尔。   陈教授健步如飞,上了二楼,推门一看,不禁怒火中烧,曼莉正和一个年轻男子依偎在一起,那男子脸上还有几个口红印子,两人十指紧扣,柔情蜜意,溢于言表。   “曼莉,他是谁?”陈教授怒气冲冲上前,伸手分开两人,曼莉是他的老相好了,在她身上花了大洋上千,又岂能容忍他人染指。   虽说风月场上嫖客和妓女都是逢场作戏,但总有那太过入戏之人,陈教授如此,徐庭戈也是如此,这才一顿饭的工夫,他就已经和这位上海来的曼莉小姐海誓山盟,私定终身了,此时忽然来了一个搅局的,又岂能善罢甘休。   “你又是谁!”徐大少爷挺身而出,护在曼莉身前。   曼莉吓得双眼含泪,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其实这种情况她见的多了,从九岁被继母卖给上海四马路的长三书寓那年起,她就过着周旋于各色男人中的生活,她以前的花名不叫曼莉,叫是叫崔小红,当年在上海会乐里也是响当当的头牌,只因某个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的小开为她吞生鸦片自杀,在上海滩混不下去才辗转北京的。   本来妓女吊嫖客,总是欲擒故纵,吊着他的胃口,钱大把大把的花出去,便宜却很难占到,但这次有些例外,只因这位徐公子长的实在象那位自杀的小开,所以曼莉一时心软,第一次打茶围就让这个冤家占了不少便宜,恰巧被老相好陈教授看见,那还不大发醋意。   陈教授是曼莉的老主顾了,一个月总要叫三四回局,因为是大学教授,不但出手阔绰,人也颇有才情,据说是个什么杂志的主编,妓女都喜欢和这样的文化人来往,以此提高自己的身价,曼丽也不例外,不过在她这么多恩客里,陈教授怎么都排不到第一位。   眼瞅着要打起来,老鸨带着两个龟公进来好言相劝,陈教授上下打量着徐庭戈,觉得有些眼熟,进而一想,这不是北大的学生么,心中有了计较,对老鸨道:“不妨事,大家都是斯文人,自然要用文明的方式来解决,你再拿一副杯箸来。”   老鸨见他没有把事情闹大的意思,便使眼色让龟公下去了,亲自拿了骨碟筷子酒杯进来,又送了一壶好酒,满脸堆笑劝解了几句才出去。   虽然出去了,但老鸨还是不放心,安排了一个小厮蹲在门口偷听,过了一刻钟,小厮溜回去报告说:“他们正在一起探讨学问呢,看样子是没事了。”   “老娘就知道,读书人打不起来的。”老鸨一撇嘴,扭着肥壮的屁股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又过了一个小时,忽然传来巨响和女人的尖叫,老鸨慌忙赶去,只见曼莉的房间里桌椅都翻了,酒菜撒了一地,徐公子额头上冒血,狼狈不堪,陈教授手里拎着凳子,凶神恶煞一般,曼莉惊慌失措,双手捂着脸连声尖叫。   妓院里一片大乱,客人们都探头探脑的张望,陈教授酒气熏天,高举凳子道:“我今天就要好好教训你这个不尊师长的顽劣学生!”说着一凳子砸下去,徐公子吓得屁滚尿流,抱头鼠窜,教授紧随其后,怒发冲冠,威风不可一世。   老鸨慌得赶忙去拉,却被气头上的陈教授推在楼梯上,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屁股墩,小厮丫鬟们赶紧来扶,几个龟公摩拳擦掌要去打陈教授,被老鸨一把拽住。   “万万打不得啊,陈教授是文曲星下凡,咱们招惹不起的。”   龟公们面面相觑,心说这位爷哪是文曲星下凡啊,说武曲星下凡还有人信。   陕西巷的妓院可不比外面那些下等窑子,在这儿消费的不是达官贵人,就是商界名流,所以妓院里根本没有配备打手,实际上也用不着,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嫖客们争风吃醋,再闹又能闹出什么来,再加上这只是嫖客之间的战斗,妓院也不方便插手,不过真要打下去,把徐公子打出个三长两短来,妓院也不好交代。   所以老鸨还是撒开两腿追了过去,一边跑一边带着哭腔喊道:“陈教授,收了神通吧。”   徐庭戈头上的血口子是被陈教授用一只景德镇花瓶砸出来的,伤口很深,血呼呼的冒,他年纪轻,从小没打过架,更没想到为人师表的教授会如此凶残,所以一上来就被打懵了,哪还有还手的念头,捂着脑袋仓皇跑出了妓院,徐二正蹲在门口啃烧饼,看见少爷血头血脸的出来,吓了一大跳。   “少爷,咋的了?”   “别废话,快走!”徐庭戈跳上洋车,徐二看到后面一员猛将舞着凳子追过来,赶紧将烧饼一扔,拉起洋车撒腿就跑。   陈教授见追不上了,这才鄙夷的啐了一口,甩甩额头上散开的油光光头发,拎着凳子得胜还朝。   ……   徐庭戈那点酒劲早就变成冷汗冒出来了,坐在洋车上脑子转的飞快,在妓院和人争风吃醋打架斗殴可不是什么光彩之事,万一被叔父徐树铮知道,还不活活打死自己。   “徐二,去协和医院。”徐庭戈道。   协和医院是外国人办的,有洋人医生和女护士,徐庭戈花了两块大洋,包扎了伤口,买了一瓶红药水,又找了个水龙头把西装领子上的血迹仔细清洗了一番,虽然不能完全洗掉,但好歹看起来不是那么刺眼了。   做完这些,他才壮着胆子回府,没敢走正门,从侧门进去的,还恶狠狠地叮嘱徐二,绝不许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徐二自然是点头如捣蒜。   徐庭戈蹑手蹑脚回到自己居住的小跨院,没想到管家正在院子里等他,见了进来便道:“侄少爷,老爷让您过去。”   这下完了,徐庭戈万念俱灰,要知道自己这位叔父可不是一般人物,他不但是陆军部次长,还是安福俱乐部的当家人,国务院秘书,军政一把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说句不好听的,就连大总统都没他的权势大,叔父耳目众多,今天的事情肯定被他知道。   走进叔父的书房,徐庭戈就很自觉地跪在了地上,垂着头如同斗败的公鸡。   徐树铮戎装打扮,坐在书桌前看着一本线状古书,根本不搭理侄子,过了良久才说道:“戈儿,你父母把你托付给我,是让你好好读书,光耀门庭的,可你都做了些什么,你对得起徐家的祖宗,对得起你的父母,对得起我么?”   徐庭戈不敢狡辩,低声道:“侄儿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徐树铮道:“你说说,自己错在哪里?”   徐庭戈道:“我不该流连于烟花柳巷,沉迷于声色犬马,更不该和陈教授争风吃醋,大打出手,实在是有辱斯文,愧对祖先。”   徐树铮略一迟疑,显然他的情报里没有提到“陈教授”这个人物。   “是哪个陈教授?”他问道。   “是我们北大的文科长,陈独秀教授……”徐庭戈嗫嚅道,这事儿实在是难以启齿,和普通人发生冲突倒也罢了,当事双方都是北大的人,这事儿就有点可笑了,学生和老师争抢妓女动手打架,传出去绝对是轰动性的丑闻。   徐树铮道:“可是《新青年》和《每周评论》的创始人陈独秀?”   徐庭戈点头道:“就是他。”   徐树铮忽然站了起来,佩刀铿锵作响,吓得徐庭戈面色一变,没想到叔父并没有打他,而是走过来端详着自己头上的纱布和衣领子上没洗干净的血迹,看了看竟然笑起来了:“文人出没于烟花之间,本是一件风雅之事,不过把头打破就不美了,回头去管家那里支五十块钱,好好养病,你去吧。”   徐庭戈如蒙大赦,爬起来跑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叔父的板子高高举起,却又轻轻放下,最后竟然不但没处罚自己,还给了五十块钱安慰。   等侄子走远了,徐树铮脸上的笑容渐渐退去,拿起电话机摇了几圈,对接线生说了个号码,然后对着听筒说:“我要求明天北京的报纸全都要报道一桩丑闻……”   ……   陈子锟送完姚小姐就回了车厂,现在紫光车厂已经有二十辆洋车了,白班晚班一共雇佣四十个车夫,也算小有规模的车厂了,薛平顺见他回来,便道:“大锟子,和你商量个事。”   “啥事,薛大叔您说就是。”   “是这么回事,咱们车厂的洋车如今在北京也算独一号,生意兴旺的很,这生意一好,就得有人眼红,我寻思着,得有个人坐镇着,大锟子你要是没啥事,还是多在厂子里坐着。”   陈子锟明白薛大叔的意思,自己成天拉着一辆车到处跑,还不拉活,白占一辆车的份子,影响收入是小,关键是多一辆车,就能多两个人就业。   “行,我心里有数了。”陈子锟道。   “还有个事儿,有几户人家来联系生意,说要包咱们的车,你看怎么收费合适?”   “薛大叔您看着办吧。”   “那怎么能行,你是老板啊。”   正说着,王栋梁从外面进来了:“老板,薛掌柜,有人来谈生意。”   “快请。”薛平顺忙道。   来的是个长袍马褂打扮的体面人,开门见山道:“我是交通部姚次长家的管家,听说你们车厂的活儿不错,想包辆车,你们开个价吧。”   第六十章 十七岁的单车   说曹操,曹操就到,包月可是大买卖,非得陈子锟亲自拍板才行,况且来的又是交通部次长府上这样的大客户,谈成了对紫光车厂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不说别的,光凭这个广告效应,不给钱都愿意接啊。   陈子锟却考虑的更加复杂,交通部姚次长是什么人,堂堂政府高官,手里掌管着铁路命脉,家里金山银海,光汽车就好几辆,哪还用的着到外面租洋车,肯定是姚依蕾那丫头的鬼点子,醉翁之意不在酒,在自己啊。   别管怎么说,既然生意到了门口,就没有往外推的道理,陈子锟见这位姚府管家趾高气扬的样子,便也不客气的回道:“我们的价钱可不便宜。”   “笑话。”管家摸出一包大前门来,自顾自的点上,也不招呼人,抽了一口道:“说吧,我接着。”   “每月这个数?”陈子锟伸出大拇指和小指。   “六十?嘿哟,你小子穷疯了吧。”管家愣是被他气乐了,一辆新车才不过一百来块钱,车夫一个月的薪水也就是十块钱以内,这小子居然狮子大开口,开出六十块钱的天价来,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薛平顺也懵了,心说大锟子这是钱迷心窍还是咋滴,张口就是六十,把人当傻子也不能这样开价啊,明摆着宰人,谁还愿意租你家的车。   陈子锟一点也不含糊:“对,六十块钱,少一分都不行,您要是觉得不合适,别家问去。”   管家道:“小子,我也不多压你的价,四十块钱,多一个子儿都不给。”   陈子锟直接道:“送客!”   管家这才慌了:“行,算你狠,六十就六十,不过咱也事先说好了,除了拉车,府里的杂活也得帮着干,管吃管住,不许随便乱跑,不合适就得给我换人,得嘞,就这样吧,明儿派车过去候着,这是定金。”说完拿出两张钞票丢在桌子上,扬长而去。   薛平顺赶紧去送,送完了客人回来抱怨道:“大锟子,你真敢开价,万一把人气跑了咋办,这不是到手的钱往外推么。”   陈子锟狡黠的一笑:“我有分寸,这个价不算高,他肯定会同意。”   薛平顺问:“明儿派谁过去?”   陈子锟道:“让王栋梁去吧,他勤快利索,人又老实,准行。”   ……   管家回到姚公馆,向小姐报告说:“办妥了,他们可真够黑的,一个月就要一百块大洋的租金。”   姚依蕾从小锦衣玉食惯了的,对金钱概念不是很清楚,反而笑道:“我当多少呢,不就是一百么,给他。”说着从钱包里拿出五张二十元的钞票递给管家,“这事儿不能告诉我爹哦。”   “小姐,您放心吧,我办事您还不放心么?”管家一脸堆笑,接了钞票下楼了,心中暗道,早知道就说二百块了,自己的油水更大。   ……   第二天,王栋梁打扮一新,拉着同样崭新的洋车出门了,厂里给他安排的新活儿是到姚公馆拉包月,这可是个又清闲又来钱的好活儿,王栋梁感激的不得了,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干,不丢车厂的面子。   陈子锟换了一身装扮也出门了,他和于德顺说好的,粪道还给于记,但是后宅胡同的林宅却单独留下,由自己亲自处理,大伙儿对陈子锟这个举动都极其的不解,唯独相交不深的于德顺却猜到了其中原因。   他趁着没人的时候曾经悄悄问过陈子锟:“兄弟,是不是这家有你称心的小娘子?”   说这话的时候还挤眉弄眼,搞得陈子锟很不还意思,搪塞道:“哪的话。”   于德顺也不点破,嘻嘻一笑:“我懂,回头我派一个人和你同去,他掏粪,你窃玉偷香,两不耽误。”   所以,每逢初一十五,陈子锟都会换上掏粪的装扮,前往林宅探望心上人。   正月快要过去了,大街上年的味道淡了许多,陈子锟正背着粪篓子匆匆走着,忽然远处传来报童的吆喝声:“看报啊,看报啊,北大教授陕西巷大发淫威,争风吃醋抓破妓女下体!”   路人们无不为之侧目,纷纷掏出铜子儿买上一份报纸,这年头教授逛窑子并不是奇闻,但为人师表者为了争姑娘大打出手就新鲜了。   陈子锟也买了一份报纸看,报道虽然未指名道姓,以北大文学C教授代之,但明眼人一看即知指的是陈独秀。   “啧啧,没想到陈教授也是个性情中人啊。”陈子锟赞道,将报纸往粪篓子里一丢,来到石驸马大街,另一个掏粪工已经等在这儿了,见陈子锟过来,立刻点头哈腰:“陈大爷,您吉祥。”   “走吧,咱掏粪去。”陈子锟带着掏粪工来到林宅,张伯见他来了,抱怨道:“你咋才来啊。”   陈子锟纳闷道:“咋的了?张大爷。”   张伯道:“没啥大事,有日子没见,怪想的,咱爷们好好唠唠嗑。”一边说着,一边忙乎着倒茶。   陈子锟打发粪夫去干活,自己坐在门房里陪张伯聊天。   聊着聊着就说到了主人家的事情,张伯叹道:“太太喜欢讲排场,没那么大的脚非要穿那么大的鞋,先生一个月才多少薪水,非要学人家租汽车,一个月上百块钱啊开销啊,够穷人家吃一年的,还整天出去打牌,输赢起码几十块,结果先生得了病,看病的钱都拿不出。”   陈子锟奇道:“先生不是教育部的大官么,这点钱也拿不出么?”   张伯道:“清水衙门大归大,钱可没多少,我听林妈说,先生一个月关三百块大洋的薪水,其实能拿到二百就不错了,每月都要拖欠呢,而且先生这回得的是痨病,花钱多还不一定能看好……”   陈子锟一颗心不由得揪了起来。   ……   他们爷俩在门房里絮叨林府家长里短的时候,正房卧室里,一个留仁丹胡子的日本医生正在用听诊器听着林之民肺部的锣音,听了听,又拿出体温计给他量。   林先生躺在病榻上,脸色焦黄,不时咳嗽两声,他本来就有病根,这次来北京就职,不小心染上风寒,旧病复发,病来如山倒,好端端一个健康的人,一下就不行了。   前几天去找北京名医萧龙友看过病,开了一大堆中药煎服,病况未见好转,太太说中医落后,非要找西医来看,德国英国的医生出诊费都太贵,就找了个日本大夫来。   仁丹胡检查完毕,叽里咕噜说了一堆日语,林先生曾经留学东洋,懂得日语,知道他说的是病况不算严重,打几针便好,心里也就踏实了。   太太送医生出门。   两个孩子在卧室外面探头探脑。   “文静,文龙,都过来。”林之民微笑着招招手,两个孩子赶忙进来,一左一右依偎在父亲身旁。   “文龙,最近乖不乖?”林先生慈祥的抚摸着小儿子的脑袋。   “姆妈说我可乖了,爹爹,要奖励?”小儿子奶声奶气的说道。   “想要什么,爹爹给你买。”   “嗯……想要很多很多的糖葫芦。”小儿子眨眨眼睛,一脸憧憬的说道。   “哈哈哈,好,爹爹给你买。”林先生开心的大笑,转而问女儿:“文静,你想要点什么?”   “我?”林文静有些拘束,以前母亲在的时候,每逢过年就买七八套新衣服帽子鞋子,把自己打扮的像个洋娃娃,自从父亲续弦之后,家里的财政大权就被米姨把持了,别说新衣服了,就连零用钱也都是父亲偷偷塞给自己的,一个月只有两角。   “尽管说,爹爹欠你太多,应该补偿一下了。”林先生温情脉脉的说道,眼神里尽是怜惜。   “我想要一辆脚踏车。”林文静鼓足勇气说道。   脚踏车可是时髦玩意,一般人家的孩子连见都没见过,林先生也只是在东交民巷见过洋人骑,据说这东西可不便宜,最好的是英国进口的三枪牌脚踏车,要三百大洋,最便宜的是日本的菊花牌,也要一百多块,顶的上一辆人力车的价钱了。   林先生犹豫了一下,因为教育部的薪水总是拖欠,太太开销大,又是租汽车又是买皮草,家里积蓄早就见底了,自己又病着,这脚踏车到底是买还不买呢。   转念一想,自己这个女儿当真可怜,十岁上没了娘,自己这个当爹的也疏于照顾,女儿十七岁了,正是要面子爱漂亮的时候,买辆脚踏车又何妨呢。   “好,爹爹给你买。”他柔声说道。   其实林文静说完就后悔了,她觉得不该在父亲生病的时候提这么非分的要求,不过自己真的是很想要一辆脚踏车,王月琪就有一辆,可以骑着上学,来去如风,车铃更是清脆悦耳,想想都觉得心痒痒。   爹爹竟然答应了,林文静只觉得鼻子一酸,眼泪啪嗒啪嗒滴了下来。   “这么大了还掉金豆子啊。”林先生打趣道,帮女儿擦拭着眼泪,同时心里也是酸溜溜的。   忽然门口传来呵斥声:“买什么买,看医生的钱都没着落呢,哪有闲钱拿去白相,都这么大了还不懂事!”   是太太回来了,父女俩立刻缄口不言。   太太心情极其不好,呵斥林先生道:“你这是肺病,会传染的,还离儿子这么近!”   说着把林文龙一把拖开,小男孩委屈的哭了,林先生叹口气,拍拍女儿的手背道:“你也回去吧,脚踏车的事情,爹爹心里有数。”   ……   陈子锟和张伯聊了半天,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便道:“大爷,我进去看看活儿干的怎么样了,您歇着,甭陪我。”   “行,你去吧。”张伯满口答应,陈子锟在林府当过车夫,熟门熟路,人品又好,他放心。   陈子锟溜进了后院,先装模作样去茅房看看情况,那粪夫被于德顺关照过,果然干的是尽心尽力,不光打扫的干干净净,还喷洒消毒药水,撒石灰粉,连一旁监督的林妈都相当满意。   陈子锟退出茅房,院子里空荡荡的,没人注意到自己,他顺手抄起一把扫帚,装作扫地的样子凑到了西厢房,贼眼瞄过去,透过格子窗,果然见林文静正坐在桌子后面,两眼红通通的似乎哭过。   “妈了个巴子的,谁惹我媳妇生气了。”陈子锟凑到窗户下面,偷听起来。   只听房里传来低低的抽泣声“妈妈,这次是我错了,米姨教训的对,我都这么大了还不懂事,爹爹生病,我不该要什么脚踏车……”   第六十一章 拉狗   林文静正在闺房里对着鸡心项链里的母亲小照絮絮叨叨说着心事,忽然听到米姨的呵斥:“侬是做啥的?”   然后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太太您吉祥,我是掏粪的。”   这不是许久未见的拉车阿叔在说话么,林文静出门一看,果然见陈子锟手拿扫帚站在院子里,正冲米姨点头哈腰。   太太上下打量他几眼,忽然道:“侬不是拉车的么,怎么又变成掏粪的了,侬到我家来做啥子?有什么居心?”   陈子锟笑道:“太太,您这话真有意思,我就是一做苦力的,不拉车就掏粪,都是混碗饭吃,有区别么?”   林妈听到动静出来解释道:“太太,他真是掏粪的,上回来过一次了。”   太太这才放心,不过依旧狐疑的看了看陈子锟,对林妈说:“以后不要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放进来。”   说完踩着高跟鞋咯噔咯噔出去了。   林妈催促道:“打扫完了就赶紧走吧,你也真是,不好好干活拿着扫帚到处乱窜什么。”   陈子锟扭头冲林文静做了个鬼脸,搭讪道:“啥时候开学啊?”   “还有一个礼拜就开学了。”林文静乖乖的回答道,没来由的脸有点红。   陈子锟笑笑,放下扫帚背起粪篓子出去了。   林文静歪着头看着他的背影离去,心中也泛起了疑惑,阿叔怎么神出鬼没的,一会儿车夫,一会儿粪夫,总在自家附近出现。   ……   王栋梁拉着洋车来到了姚公馆,交通部次长的公馆和一般达官贵人的府邸就是不一样,这是一栋北京城里还不多见的西洋式小楼,院子很大,黑色的大铁门,洋灰围墙上面还插满了锋利的碗茬子。   敲门通禀,说是新来的车夫,自有人来接待,带到后院小花园,报告小姐,姚依蕾正在楼上睡懒觉,赶紧一骨碌爬起来,胡乱洗了把脸换了衣服就跑下来,结果一看是王栋梁,顿时大失所望。   “怎么是你?”姚小姐问道。   “掌柜的安排我来的。”王栋梁老老实实的答道。   “为什么派你来,不派别人!”姚小姐生气了,厉声质问。   王栋梁有些摸不着头脑:“是掌柜的让我来的啊。”   “算了,我问你,你们车厂那个大个子呢,有这么老高的,笑起来坏坏的那个,怎么不派他来?”姚小姐继续喝问。   王栋梁明白了:“哦,那个人是我们老板,他叫陈子锟,我们都喊他大锟子。”   “你回去,叫他亲自来。”姚小姐气哼哼的说,扭头上楼去了。   王栋梁懵了,不知如何是好,阿福正在一旁擦车,跟着呵斥道:“让你回去就回去,卖什么呆!”   王栋梁看到那汽车,恍然大悟,原来是他们啊,合着这位小姐诚心来找茬的,不行,我得替陈老板挡着呢,心念一动,他挺起腰杆说:“小姐,我们掌柜的让我来的,我要是回去没个正当的说法,那可不行,我是咱们紫光车厂最好的车夫,您一句话就打发我,我不服。”   姚小姐停下脚步,道:“行,那我就给你个活儿证明自己,你现在到西山我家的别墅去,把阿扁接来,阿福,你告诉他地址。”   于是王栋梁就开始了他的第一个任务,拉着空车出发了,直奔遥远的西山而去。   ……   陈子锟在东交民巷溜达着,这里不但是使馆区,还有一些专营进口货的商店,脚踏车这种商品也是少不了的,不过价钱很贵,最好的一种牌子是英国三枪,要价三百块钱不打折。   崭新的脚踏车放在玻璃橱窗里,不锈钢的辐条闪着银光,细细的胶皮轮胎,褐色的牛皮车座,黑漆车身,银色的铃铛,涂着黄油的车链,还有车头上的三枪标志,通体透着一股工业设计的优美之感,陈子锟蹲在地上看了半天,心痒难耐,自行脑补出一幅画面,自己骑着脚踏车,后座上带着林文静,在飘满黄叶的大街上徜徉着……   “看什么看,走开!”穿着西装的售货员出来呵斥道,商店的顾客基本上以欧美人和日本人为主,中国人都是光看不买的。   “你他妈放什么屁呢,假洋鬼子。”陈子锟直起身子,足足比售货员高了一头,两只铁拳握的啪啪响,吓得他赶紧躲了进去,小声咕哝道:“不和你一般见识。”   “操行!有钱也不买你家的。”陈子锟捏着口袋里仅有的几枚铜元扬长而去。   走了几步,忽然和一人撞了个满怀,抬头一看,竟然是北大图书馆的毛助理。   “这么巧,来逛街,这位是……”陈子锟注意到毛助理身后还跟了个纤细的女孩子,清纯可人,和林文静有的一比,两人本是拉着手的,见到陈子锟后就悄悄松开了。   “哦,是小陈啊,我来买些礼物,带给湖南的同学,这位是杨开慧,杨昌济教授的千金。”   “你好。”陈子锟彬彬有礼和杨开慧打了个招呼,又问毛助理:“怎么,你要回老家?”   “是啊,再有半个月就回湖南了,北京虽好,不是久留之地啊。”毛助理说。   “走的时候说一声,我去送你。不打扰了,你们继续逛,再会。”陈子锟一拱手,先走了,走出几步回头张望,不禁艳羡不已,啥时候自己也能像他们这样,和林文静手挽手逛街啊。   回到紫光车厂,陈子锟问薛平顺:“薛大叔,账上有多少钱能用?”   薛平顺拿出账本,拨拉几下算盘说:“刚买了新车,账上没有余钱,硬凑也能凑出三四十块来。”   陈子锟傻了眼,没办法了。   ……   今天是礼拜天,毛助理忙里偷闲,带开慧妹子上街游逛了一圈,用节省下来的工资给湖南的亲戚同学买了一些小礼物,他的辞职信已经递上去了,不过要等新人来了之后才能离开。   逛完了大街,把开慧送回家,毛助理又来到了北大图书馆,虽然有李大钊坐镇,但整理报刊的工作非常繁琐,还得自己亲自来做才行。   进了图书馆,就听到陈独秀愤恨的声音:“无耻,下作,这一定是那帮守旧的文人所为!”   然后是李大钊的声音:“依我看,守旧派未必有这么大的能量,一夜之间北京几乎所有报纸都刊登同样的消息,而且极尽污蔑之能事,我想背后的黑手一定是更高层的人物。”   “守常兄说的是?”   “自然是小徐了,徐树铮此人堪比周瑜,虽然有才,但气量狭小,做事缺乏全盘考虑,往往一意孤行,不计后果,他组建安福俱乐部,把本来的盟友研究系排挤出了国会,引起梁启超林长民等人的愤恨;又擅杀陆军上将陆建章,坏了北洋的规矩;表面看起来雷厉风行,铁腕手段,其实埋下不少祸根,这次安排北京报章刊登你的丑闻,也是同样道理,为了打击民间进步思潮,小徐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陈独秀恨道:“军阀!武夫!”   李大钊道:“仲甫不必动怒,也不必担心,北大学风自由,既然容得下保皇的辜鸿铭,复辟的刘师培,又怎么会容不下一个眠花宿柳的陈仲甫呢,哈哈。”   毛助理在外面也会心的微笑起来,随手整理今天刚到的报纸,看到上面关于北大“C教授”在八大胡同与人大打出手的报道,浏览一番,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   ……   晚上,陈子锟正倒挂在院子里大树上锻炼着,忽见薛平顺进来冲他招手:“大锟子,出事了。”   赶紧跳下来到了前院,只见王栋梁坐在桌前,呼呼的直喘粗气,嘴里念叨着:“太欺负人了,太欺负人了!”周围坐着一帮换班的车夫,也都跟着忿忿不平。   “咋回事,慢慢说。”陈子锟帮他倒了碗水。   王栋梁咕咚咕咚把水喝了,一抹嘴道:“他们不把人当人看,今天上午我过去,小姐让我去西山拉一个叫阿扁的,我跑了两个小时才到地方,结果怎么着,阿扁根本不是人,是条狗!一条癞皮狗!”   “真他妈不是东西!”车夫们都感同身受,觉得受到了深深的侮辱。   王栋梁接着道:“我寻思着,既然来了就拉吧,没有绳子,没有笼子,坐在车上还不老实,冲我不停嘴的叫,最后我没办法,找了根草绳把狗东西捆起来才拉回来的,一路上觉得后背跟针扎似的,丢人都丢到姥姥家去了!”   “就是,太欺负人了,明摆着不把我们当人看嘛!”车夫们七嘴八舌道。   陈子锟却浮起了微笑:“后来呢。”   “后来我把那狗拉回了公馆,他们都吃过饭了,小姐让佣人给我弄了点窝头咸菜,给狗弄的是烧鸡和肘子,让我和狗坐一桌吃饭,这不故意寒碜人么,合着我连狗都不如啊。”王栋梁气的胸膛起伏不定,车夫们也都义愤填膺,骂声一片。   “所以你就回来了?”陈子锟问。   “老板,他们管家说了,让我明天接着拉那条狗上街,我实在受不了,求您推了这活儿吧。”王栋梁道。   “就是,咱们饿死也不能接这种活儿。”车夫们也都跟着附和。   薛平顺却暗暗摇头,心说这帮乡下新来的车夫还是没经过风雨啊,说句不好听的,穷拉车的还真就不如达官贵人家的一条狗,大锟子可千万别象他们这样意气用事啊。   “行,明天你去跑街,姚公馆的活儿,我亲自去。”陈子锟满口答应,嘴角浮起了邪恶的笑容。   第六十二章 找人揍陈子锟   岂料,陈子锟这话说出来之后,车夫们都不答应了,一个个吵嚷道:“那怎么能行,你是我们老板,哪能让你去受这个气。”   薛平顺说道:“收钱干活,天公地道,你们嫌拉狗丢了身份,大锟子身为老板,自然要出马了,要不然违约可是要负双倍定金的。”   他是看不惯这帮新来的车夫缺乏服务意识才这么说的,但陈子锟可不是这么想的,他想的是因为自己才招来的祸事,那就得由自己去平息,一人做事一人当,哪能推诿别人。   车夫们沉思一阵,也都回过味来,拉车的和在乡下当佃户是一样的,都是当牛做马,也就是在紫光车厂待遇这么好,老板跟自家兄弟似的,换了别家,你不愿意干,就一个字“滚”。   “老板,我去!”   “我去!不就是拉条狗么,在乡下我还背过猪呢!”   他们此刻又争着抢着要去姚家当差了,陈子锟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主意已定,你们都洗洗睡吧。”   ……   第二天,陈子锟一身短打,溜达着就去了姚公馆,管家一大早找不到王栋梁正生气呢,见紫光车厂又来一个人,便埋怨了几句,陈子锟也不争辩,只说今天有什么安排。   管家说:“我们公馆有三辆汽车,老爷太太小姐各一辆,用不着你拉,买菜也有专门的人力车,也用不着你帮忙,这样吧,你带小姐的狗出去溜溜,跑几步,歇一歇,再把它拉回来。”   陈子锟满口答应,管家把阿扁抱了过来,这是一头肥壮的杂种狗,西施犬和京巴的串种,大概是吃的太好运动不足的缘故,一身的肥膘,伸着舌头喘着气,一双炯炯有神的小眼睛瞪着陈子锟。   不知咋地,陈子锟从这狗的眼神中看到一丝鄙视,不由得心头火起。   “去吧,记得中午回来吃饭。”管家道,说着把阿扁放了下来。   阿扁不耐烦的往门口走,先翘起腿在洋车轮子上撒了一泡尿,然后冲陈子锟叫了几声,撒欢似的跑了。   “狗杂种,调戏老子!”陈子锟暗骂一声,紧跟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管家等姚小姐起床,上楼禀告,说紫光车厂换了一个车夫过来。   “哦,什么样人?”姚依蕾坐在梳妆台前,一边梳头一边漫不经心的问道。   管家站在门外,大声答道:“是个高个子,跟电线杆子似的,人还算机灵,比昨天那个榆木脑袋强多了。”   姚依蕾心中一动,忙道:“人呢?”   “回小姐,带阿扁出去散步了。”   “哦,回来后告诉我一声。”   “是。”   ……   陈子锟带着阿扁在附近溜达了几圈,这头狗别看胖,跑的还挺快,一不留神就溜远了,陈子锟在后面紧追不舍,好不容易才逮到它,直接按翻在地,从腰里掏出家里带来的绳子,栓住狗脖子想牵着走。   阿扁大怒,耍赖不走,还呲牙咧嘴的打算咬人,被陈子锟一顿巴掌扇下去就老实了,呜咽着被牵走了。   陈子锟带着阿扁来到一家朝鲜人开的狗肉汤锅附近,只见笼子里关着无数癞皮野狗,架子上吊着赤条条剥了皮的狗身子,地上血流成河,狗皮堆积如山,巨大的铁锅里,狰狞的狗头骨若隐若现。   陈子锟问狗肉汤锅的伙计:“收狗么?”   伙计搭眼看看阿扁,讥笑道:“收是收,这种狗只能卖几毛钱。”   阿扁吓得瑟瑟发抖,两只前爪紧紧抱着陈子锟的大腿。   ……   快到午饭的时间,陈子锟终于回来了,管家见他来了,赶紧去通报小姐,姚依蕾此时正在餐厅用餐,故作镇静道:“知道了。”   三口两口吃完了饭,拿餐巾胡乱擦擦嘴,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来到后院佣人房附近,瞥见陈子锟正在屋里吃饭,仔细端详,这家伙活脱脱就是朱利安嘛!不但长得像,神态表情也象极了!   姚小姐走进来,刚要搭话,忽然注意到陈子锟正捧着一条烧的赤红的动物的腿撕咬着。   “你吃的什么?”姚依蕾问道。   “狗肉,狗腿肉。”陈子锟大大咧咧道。   姚依蕾脸色大变,尖叫一声:“你把阿扁吃了!”   管家和阿福闻声赶到,见小姐一脸怒容和惊愕,陈子锟却满不在乎,立刻抄起家伙喝道:“小子,招惹我家小姐,找死不是!”   陈子锟慢悠悠道:“你们大户人家也不能欺负人啊,我怎么就招惹你们家小姐了?”   姚依蕾道:“你把我的阿扁吃了,你还我的阿扁!”   陈子锟冷笑一声:“小姐,你想象力真丰富,你家阿扁在这儿呢。”   说着踢了踢脚底下,阿扁探出猥琐的狗头,朝姚小姐哼哼了两声,但依然乖乖趴在陈子锟脚下不敢乱动,还献媚的舔着他的鞋子,两只前爪做作揖状。   姚小姐松了一口气,然后大怒,要是一般人和她开这种恶作剧似的玩笑,早让人打出去了,可是面对的可是朱利安啊,她想生气都气不起来,板着脸道:“我家不许吃狗肉。”   陈子锟道:“拉车可是体力活,不吃点荤腥没劲服务小姐。”   这话有点胡搅蛮缠了,北京城成千上万的车夫,哪个不是啃窝窝头当午饭的,怎么就你陈子锟非得吃肉不可?   当时管家和阿福就气的撸袖子准备揍人了,只等小姐一句话了。   可是姚依蕾却道:“管家,以后每顿饭给他弄二斤熟牛肉。”   二斤熟牛肉,就是家里的狼狗也没这个待遇啊。管家大跌眼镜,却不得不遵命。   “吃完饭上楼,我有话问你。”姚依蕾丢下一句话就要走,忽然想起什么,停下喊道:“阿扁,过来!”   阿扁不敢动,抬头用哀怨的眼神瞅着陈子锟,摇着尾巴祈求他的首肯。   “去吧。”陈子锟道。   阿扁这才一溜小跑过来,屁颠屁颠跟着姚依蕾上楼去了。   ……   陈子锟吃完了饭,在管家的带领下上了二楼,在姚小姐的闺房门口站定,管家喊道:“小姐,人带来了。”   门开了,出来个十五六岁的小女仆,打发管家下去,把陈子锟领进了闺房,自己也出去了,仔细的带上了门。   姚依蕾眼神火辣,在陈子锟身上游走:“啧啧,穿上苦力的衣服也象那么回事啊,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   陈子锟装傻道:“小姐说什么,我不懂。”   “还装,你就是朱利安,你骗我说去了南方,其实留在北京潜伏,你以为我不知道,告诉你,我看的侦探小说可多了,你们特务这一套,我懂。”   “小姐,我不姓朱,我姓陈。”陈子锟继续装糊涂。   “好,你不说是吧,我总会有办法让你说的,你下去吧。”   等陈子锟走了,姚小姐狡黠的笑道:“我知道你们革命党上瞒父母,下瞒妻儿,不过我可不是好糊弄的,对吧,阿扁。”   阿扁附和道:“汪,汪。”   “来人啊。”姚小姐把小女仆叫来,吩咐她请自己护院上来。   达官贵人家里通常都养着一些身怀绝技的保镖护院,姚次长家财万贯,自然也不能免俗,公馆里除了四个配枪的交通部卫士外,还有一个身手很不赖的武师,他来到小姐闺房门口,规规矩矩问道:“小姐有什么吩咐?”   姚依蕾道:“你帮我找几个人,一定要武功高强的生面孔,教训一下新来的车夫。”   武师有些为难:“这……恐怕……”   姚小姐冷笑一声,对小女仆使了个眼色,后者拿了一封银洋递过去,武师立刻改口:“包在小的身上,小的认识几个好手,都是京城里数的着的好汉子,小姐您是要卸他的腿,还是要他的命?”   “打他个鼻青脸肿就行,别伤筋动骨了。”姚小姐轻描淡写道,其中心中暗骂,打坏我家的朱利安,你赔得起么!   武师这才放心,刚才他不过吹个牛皮而已,真打死打伤了,警察厅追究起来他也担不起责任。   “你先去安排,具体时间地点让管家告诉你,事成之后,我再赏你一百块钱。”   “嗻。”这位武师还是个旗人,打个千就下去了。   姚依蕾脸上漾起微笑:让你装,这就把你打回原形。   ……   姚公馆的武师邀了朋友,找了家小酒馆坐下,点了一坛二锅头,六个荤菜,推杯换盏喝了几盅,把事情一说,朋友拍了胸脯,信誓旦旦的保证绝对把事儿办的妥妥的。   武师的朋友也是练武的,腰间扎着牛皮铜头的板带,脚下青缎子抓地虎步靴,身上还揣着九节鞭啥的利器,骨节突出,两眼闪着精光,说话声如洪钟,浑身透着干练劲。   “大哥发话,敢不从命,绝对把那小子修理一顿狠的。”朋友端起了酒碗。   “走着!”武师也端起酒碗,两人干了,相对亮出碗底,会心的笑了。   “这个活儿办成了,少不了这个数。”武师伸出三个手指。   “啧啧,揍个人就给三十块钱,不愧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真敞亮,大哥,谢谢你,再走一个。”   “好说,咱兄弟谁跟谁啊。”武师也豪爽的举起了酒碗。   ……   第二天,管家安排陈子锟到附近的一条胡同里去送封信,陈子锟不疑有诈,拿着信就去了,来到地方,对了对门牌号码,上前敲门,一个男子开了门,接了信却并不看,对陈子锟道:“你进来,有回信让你捎回去。”   陈子锟进了院子,只见院子里摆着一张条凳,凳子上大马金刀坐着一条好汉,身穿十三太保短打的练功服,干练的步靴,护腕,大带,秃头,一双眼睛恶狠狠地似乎要吃人。   “哟,这不是齐天武馆的大师兄闫志勇么。”陈子锟笑道。   第六十三章 寒假作业还没做   闫志勇张大嘴差点合不上,心说老子和姓陈的犯冲啊,上次于德顺喊打架也是遇上他,这回朋友帮忙找个教训人的活儿,没成想还是遇到他。   陈子锟是什么人,打败于占魁的大高手,南北大侠都和他称兄道弟的,自己又是什么货色,虽然挂着齐天武馆授业大师兄的名头,其实真没啥硬货,欺负一般人还行,在陈子锟这种真正的高手面前就只有挨宰的份儿。   “陈大侠,是您啊,小的们,赶紧到胡同口二荤铺给我炒四个菜,打一壶酒去。”闫志勇随机应变的到快,站起来拿袖子擦擦板凳,请陈子锟坐。   陈子锟也不客气,坐下问道:“闫师兄刚才横眉冷目的,是不是准备和谁动手啊?”   “呵呵,您真会说笑,我哪儿横眉冷目了,您瞅我,一脸的喜庆。”闫志勇搓着一双大手傻笑,嘴都咧到耳根子了,自从陈子锟打败了于占魁之后,齐天武馆的生意就一落千丈,再没有人拜师学艺了,武馆的收入全靠徒弟交的学费,没有徒弟就没钱花,所以他才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区区三十块钱就帮人出头。   陈子锟笑道:“别瞒我,我心里有数,那封信呢,拿来我看。”   闫志勇只得将陈子锟拿来的信奉上,抽出信纸一看,上面一个字没有,就是一张白纸。   “陈大侠,您是高人,我也不敢有所欺瞒,有个朋友出了三十块钱,让我教训一个人,嘿嘿,您老放心,回头我就抽他,敢和您过不去,活腻歪了他。”   闫志勇摩拳擦掌,恨得牙根痒痒,他这副表情可不是装出来的,交友不慎,害人不浅啊。   陈子锟道:“别介,你这个朋友想必也是受人之托,这样吧,回头你告诉他,就说我被你教训了一顿,不就结了?”   闫志勇赔笑:“您说笑了,这怎么行,您是大侠,又怎么能被我这个小角色教训,这传出去那能行。”   陈子锟道:“闫师兄抬举我了,我就是一开车厂的生意人,又不是你们武林中人,我一不开武馆,二不收徒弟,我在乎那个虚名干嘛,刚才你说,那位朋友出了多少钱来着?”   闫志勇伸出仨手指:“三十块现大洋。”   “得,我也不占你便宜,咱俩二一添作五,给我一半就行,要现钱啊。”陈子锟道。   闫志勇再次傻眼,合着这位爷钻钱眼里了,不过这样最好,他赶紧回屋拿了三十块大洋出来:“陈大侠,我哪敢和你对分,都是您的。”   陈子锟道:“我这个人最讲江湖道义,从不多吃多占,就拿十五块。”   说着,拿了十五块钱揣在兜里扬长而去。   闫志勇直擦汗:“妈呀,这叫什么事啊,江湖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过了半个小时,在姚公馆当护院的武师朋友登门来了,笑嘻嘻问道:“志勇,练拳练得舒坦吧?”   闫志勇一拱手:“托您的福,差点没把我吓死。”   武师奇道:“此话怎讲?”   闫志勇道:“你可知道,你安排我打的人是哪个?正是在陶然亭打败了我师父于占魁的江湖新秀陈子锟陈大侠!”   武师一伸舌头:“竟然是他,他怎么成了拉车的了。”   闫志勇道:“人家本来就是开车厂的,大隐隐于市,你懂不?”   武师道:“那你和他过招了么?”   闫志勇冷笑:“我要是和他动起手来,就不能站着和你说话了,人家说了,要找幕后人算账,幸亏我和他有一点交情,苦苦求了半天才说通,还搭上了我五十块钱。”   武师猛擦额头上的冷汗,拿出五十块钱钞票来:“这钱该我出,你拿着。”硬塞到闫志勇手里。   “咱兄弟俩谁跟谁啊,替老哥哥出钱消灾,那是我当弟弟的应该做的。”闫志勇嘴上说的漂亮,手心里攥着钞票却紧紧不放。   两人又商量了一番说辞,武师回去复命,向姚小姐报告说,已经教训了陈子锟一顿。   姚小姐问道:“那他会不会武功。”   武师抓瞎了,随机应变道:“也不能说一点不会。”   “那到底是会,还是不会?”   “也可能练过,我那朋友可费了大劲才把他制服,两人足足过了三百多招呢。”武师信口开河道。   姚依蕾愁眉紧锁,看来确定是朱利安无疑了,把他打坏了可就麻烦了,挥手让武师下去。   “小姐……”武师惦记着那一百块钱,又不好意思明说。   小女仆毫不客气,一把将武师推了出去。   武师悻悻下楼,心疼不已,合着五十块钱最后让自己出了。   ……   姚依蕾放心不下,又让女仆把陈子锟叫上来,看到他身上并无伤痕,这才放心,装模作样的问道:“这份工作还满意吧,要是有人欺负你,告诉本小姐,我替你做主。”   陈子锟道:“不满意,我们紫光车厂立志要做全北京最好的车厂,可贵府都是一些什么活儿,遛狗、送信,您随便找个碎催不就行了,何必花一个月六十块请我们专业车夫,还有,管家安排我送信,结果到地方有人要打我,幸亏我有练过才没吃亏,您说这算不算欺负我?”   姚依蕾跟着父亲耳濡目染,精明的很,一百块变六十块很正常,下人贪墨揩油这种事属于家常便饭,没啥可说的,她并不当回事,她关心的是,这位陈子锟到底是不是朱利安。   “嘻嘻,你连日本军官都能轻松降服,想必是不会吃亏的,或许管家是想和你开个玩笑吧。”姚依蕾故意下了个套。   陈子锟道:“姚小姐说什么呢,我听不明白,我没和日本人交过手,倒是和京城有名的练家子于占魁比过武,侥幸赢了他一招半式,这都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不值一提。”   姚依蕾皱起了眉头,算一下时间,显然是这位陈子锟在先,而朱利安在后,而且据他的说法,农历年之前就来北京了,一直混迹于下层社会,开过车厂,和于占魁比过武,一个人是绝对无法分身饰演两个截然不同的角色的。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朱利安和他是孪生兄弟!   “你比于占魁还厉害,太好了,干脆你当我家的护院好了,每月给你开一百块钱,好不好?”姚依蕾眼巴巴的说道,横竖就是不放陈子锟走。   一百块钱啊,陈子锟吞了口涎水,这可不是个小数目,但他依然嘴硬:“不行,我事情多,不能天天替你家守院子。”   姚依蕾道:“你能有什么事,不就是开了个破车厂么,每月才能有多少收入,我加倍给你。”   陈子锟正色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谢谢姚小姐的厚爱,我堂堂七尺男儿……”   “一个月二百块。”姚依蕾打断了他的话,直接抛出一个让他无法拒绝的价码。   “我……”陈子锟真有点拿不定主意了。   姚依蕾接着说:“而且不用你整天守在这里,平时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我这边有事情才打电话叫你来,你现在不用急着回答,回去考虑好了再说,对了,你家里没有电话吧,回头我让人给你装一部电话,咱们方便联系。就这些,你先出去吧,我要休息了。”   说完打了个哈欠,小女仆过会意,立马过来赶人,根本不给陈子锟说话的机会。   听着陈子锟下楼的脚步声,姚依蕾露出了小狐狸似的奸笑,调戏撩拨男人的感情,她可是个中高手,北京城多少名门公子被她弄得神魂颠倒,死去活来的,这个陈子锟却和朱利安一样,对自己的美貌和可爱视若无物,不由得让姚小姐生出争强好胜之心,就算他不是朱利安,也要将其拿下,然后再狠狠地抛弃。   哼,让你装深沉,早晚是我裙下之臣。姚依蕾趴在床上洋洋自得的想到。   ……   陈子锟拉着空洋车回到了紫光车厂,薛平顺见状急忙问道:“真把姚公馆的活推了?”   “没有,换活儿了,不用拉车,有事再过去,一个月二百块钱。”陈子锟说。   薛平顺差点没背过气去,啥事不用干,一个月开二百块钱,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就算交通部次长家金山银海,也架不住这种糟蹋法啊。   “那啥,姚公馆还要人么?我这把老骨头也豁出去了。”薛平顺道。   陈子锟道:“薛大叔你真会开玩笑,姚小姐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薛平顺道:“大锟子你可得当心啊,有钱人家的小姐和咱们终归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有些话,大叔不好说,唉,杏儿给你留了饭,还在灶上热着呢。”   正说着,王大妈端着托盘进来了,一碗白米稀饭,一盘白菜炒肉丝,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盘葱花炒鸡蛋,四个大馒头,还有大葱和黄酱,小锡壶里温的二锅头。   陈子锟狼吞虎咽吃着饭,王大妈在一旁唠叨着:“杏儿这丫头真贤惠,干活麻利又孝顺,谁家要是娶了这样的媳妇,那是上辈子积了大德的。”   薛平顺也说道:“杏儿快十八了,也该出门了,闺女大了留不住啊,要是嫁的远了,杏儿娘还不得哭死,要我说啊,最好找个知根知底的。”   两人一唱一和的,可陈子锟根本没往耳朵里面进,脑子里一会是白花花的大洋,一会是锃亮的脚踏车,一会又是林文静纤细的背影,姚小姐欲滴的红唇,乱哄哄一片,忽然瞥见桌子一角摆着的拉丁文书籍,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整个寒假光顾着玩了,把功课都耽误了。   第六十四章 马老二被骟   还有一天寒假就要结束了,按照赌约,开学之日就要进行比试,国文、拉丁文两门考试,关系到几百块大洋的收入,这笔钱到手立刻就能买一辆最新款的脚踏车,陈子锟也不敢马虎。   虽然辜鸿铭和刘师培两位老师对他赞不绝口,但谁能确定到时候不出点幺蛾子,陈子锟在北大耳濡目染,也知道这场比试关系到新旧两派的学术争端,万一有人故意使坏,出些刁钻古怪的题目难为自己,损失了守旧派的面子是小,几百块大洋拿不到可就直接关系到自己的终身大事啊。   想到这儿,陈子锟连饭也没心思吃了,拿了馒头夹了大葱,捧起书本看了起来,见他用功学习,薛平顺和王大妈也不好继续唠叨,收拾了剩菜出去了。   走廊里,王大妈道:“他大叔啊,我看大锟子对杏儿是真没那意思,要不咱们就别乱点这个鸳鸯谱了。”   薛平顺道:“话是这个理,可杏儿就认准了非他不嫁,杏儿一家人也都瞧着大锟子合适,咱们把话带到就行,实在成不了,那是月老压根没牵这条线。”   两人絮絮叨叨的出了后院,墙头上忽然出现一个人影,四下打量一番,悄然落地,守夜的两条狗见状扑了上去,前腿搭在那人身上狂舔不已,热情的不得了。   卧室内正秉烛夜读的陈子锟听见响动,立刻吹灭了蜡烛,伸手到枕头下摸出了两把盒子炮,扳开击锤往地上一蹲,蓄势待发。   外面传来熟悉的声音:“大锟子,是我。”   是赵大海的声音,陈子锟将枪藏在身后,过去开了门,果然见赵大海站在门口,一脸的焦灼。   “大海哥,啥事?”   “出事了,小李子把马老二杀了!”   “什么!咋回事?”陈子锟一愣,这可是命案啊。   “说来话长,现在小李子就在后墙外面。”赵大海一边说着,一边留意着四周的动静,生怕有人闯入。   “快让他进来。”陈子锟帮忙搬了一架木梯搭在墙头,赵大海爬上去,将墙外的小李子拉上来,一起进了院子,小李子就是华清池那个长的象娘们的搓澡工,此时惊慌失措,一脸的茫然,身上还股血腥味。   两条狗闻到血腥,呲牙咧嘴又凑了过来,被陈子锟斥退,领着赵大海和小李子进了屋,点了蜡烛,依旧将枪塞在枕头下面,倒了杯热水说:“到底怎么回事?”   “前些日子……马老二到澡堂子来,趁着人少……”小李子情绪有些激动,说不话来,胸膛剧烈的起伏着,黑色的棉袄在烛光照映下显出深色的一块污迹,想必是血污所染。   赵大海替他说道:“马老二来了个霸王硬上弓,小李子怎么说是条汉子,哪能受得了这份折辱。”   “我到剃头铺子弄了把剃刀,趁马老二再来的时候,一刀割了他的命根子!”小李子咬牙切齿的说道。   “干得好!纯爷们。”陈子锟赞道,拿起桌上的酒壶给小李子倒了一杯,“喝点,压压惊。”   小李子咕咚一口吞了这杯酒,脸上顿时泛起红晕,他面皮本来又细又白,红霞扑面,艳若桃花,比娘们还娘们。   “人死了么?”陈子锟问道。   “不知道,那一刀下去够狠,整个儿全割下来了,就是前清敬事房的小刀刘都没这个手艺啊,我估摸着要是止不住血的话,马老二小命保不住。”赵大海豪爽的笑道。   若是其他人,遇到这种事早就懵了,可赵大海和陈子锟都是见过大场面的人,镇定自若,谈笑如常,让小李子也稳定了心神。   “赵大哥,陈大哥,我这回捅了马蜂窝了,马家绝不会善罢甘休,我不能连累你们,告辞。”说着就要起身走,被陈子锟一把按下:“这个当口,出门就是死,马家黑白两道通吃,肯定到处搜你呢。”   赵大海冲陈子锟使了个眼色,两人出了屋子悄声商谈。   “傍晚我在路上遇见他的,身上有血,精神恍惚,一问才知道出事了,本来不想躲到你这儿来的,偏巧遇见几个巡警,就绕到这边来了,也没敢惊动前院的车夫,大锟子,这事儿和你没关系,你别插手,我一个人就行。”   陈子锟一听这话不乐意了:“大海哥,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再说了,我早看马家那帮孙子不顺眼了,这事儿我管定了。”   赵大海赞道:“大锟子,够哥们!”   两人回了屋,对小李子道:“已经过了九点,城门也关了,今晚指定出不去,明天一早吧,想办法出城,要么去关东,要么去南方,总之躲得越远越好。”   小李子含泪点了点头。   这么一闹腾,陈子锟也没法看书学习了,把房间腾出来给两人住,又拿出自己的衣服给小李子换上,沾了血迹的旧衣服直接扔进了粪坑。   ……   第二天一早,紫光车厂的大门就被人砸响了,陈子锟在后院都听得见,他急忙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赵大海和小李子也被惊动了,本来就是和衣而卧,此时爬起来就要往外走。   陈子锟抄起盒子炮塞在腰带上,说:“巡警不会来这么快,这帮酒囊饭袋没这个神通,我去瞧瞧,兴许是别的事。”   来到大门口,薛平顺已经开门交涉了,原来是电话局的工人来装电话,陈子锟松了一口气,带着工人进了前院,在墙上钉瓷壶,从胡同电线杆子上扯了一根线进来,一直扯到屋里,连在一台黑色的手摇电话机上。   工人给了陈子锟一个电话簿,上面是北京全部电话号码,并且给他做了演示,按着电话,摇动手柄,然后摘下话筒,对接线员说了一个号码,接通之后试音若干次,放下话筒,又摇了一遍手柄。   “打电话之前一定要摇手柄,告诉接线员你要接通的号码,通完话后放下话筒,再摇一遍手柄,记清楚了么?”   “记住了。”陈子锟有些兴奋,这东西看起来挺好玩的。   工人们背起工具包走了,薛平顺笑呵呵的把他们送出大门,回来问道:“安个电话,得大几百块吧?”   陈子锟道:“姚小姐出钱,我一个大子儿不用花。”   “这样啊……现在不花钱,只怕将来骨头都不剩啊。”薛平顺心里嘀咕开了。   忽然电话铃响了起来,把薛平顺吓了一跳,陈子锟拿起话筒,拿腔作调:“喂,哪里?”   “嘻嘻,是我,电话好玩么,我家的号码是88,没事打电话来哦。”听筒里传来的是姚依蕾的声音。   “哦,那我这边的号码是多少?”陈子锟忽然想到,工人没告诉自己本机号码。   “是172,不错吧,我帮你选的。”姚依蕾笑道。   “一起二,这号码真不是一般的二,好了,我还有正事,挂了。”陈子锟想起赵大海还在后院等着呢,赶紧撂了电话。   “臭小子,全北京敢挂我电话的,你是第一个!”那边姚依蕾也愤愤的挂上了电话。   ……   此时,马家大院西厢房,丫鬟小厮们捧着热水、棉纱进进出出,一个个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   马老爷已经放出话来,谁要是敢在外面乱嚼舌头,一律活活打死,但下人们之间还是窃窃私语,议论着马老二离奇的伤势。   “知道不,二爷被人骟了,下面碗口大一个血口子,吓死人了。”   “谁干的,这么有种。”   “兴许是仇家吧,二爷这几年糟蹋的小媳妇大闺女可不老少。”   “嗯,该!”   难怪马家的下人们幸灾乐祸,这位二爷作恶多端,不但在外面欺男霸女,在家里也是恶行累累,基本上府里有姿色的丫鬟仆妇都被他染指过,就连清秀一点的小厮也难逃魔爪,听说二爷下面的玩意被人割了,府里下人们比过年还开心。   马老二躺在炕上哼哼唧唧,下面伤口钻心的疼,疼的他连骂人都没力气了。   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一个礼拜前,马老二带着两个打手傍晚到华清池泡澡,趁着没有其他客人,把垂涎已久的小李子按在了床上,两个打手按着胳膊,来了个霸王硬上弓,老话说的没错,三扁不如一圆,小李子皮滑肉嫩,比玩大姑娘还过瘾,尤其是上完之后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真叫人稀罕,二爷豪爽的丢下两块大洋让他养好屁股,也算对得起他了。   昨天,尝到了腥味的马老二再度光临华清池,想来个梅开二度,没成想小李子竟然一副欲拒还迎的娇羞模样,让二爷心猿意马,放松了警惕,把打手打发了出去想共度二人世界,哪知道下面那玩意正威武雄壮之际,小李子手中寒光一闪,就啥也没有了。   据说现场遗留下一把锋利的剃刀,还有硕大一陀二爷的宝贝疙瘩,俩打手经常打群架,倒也有些处理外伤的经验,撒了一把香灰在伤口上,用拿布捂住,叫了一辆车紧急把二爷送回府里,正巧三爷四爷都在家,赶紧叫医生上门疗伤,中医西医全来了,止血敷药,包扎伤口,但是他们能做的也仅此而已,割掉的东西,是无论如何也接不上了。   天桥一带响当当的马二爷竟然让人给骟了,这事儿要是传出去,马家的脸面往哪里放,马老太爷气的当场就吐了血,开出一千块现大洋的悬赏,捉拿凶犯,华清池的李俊卿,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悬赏令一出,全北京的巡警、侦探、地痞流氓小混混,全都惊动了,一千块,那可是大数目啊,而且被缉拿的人犯只是个搓澡工,这买卖,绝对值得干。   第六十五章 犯案   天子脚下,首善之区,这句话可不是白给的,皇帝住的地方,哪能容得盗匪横行,自古以来,京城的治安力量都是最强的。   前清的时候有顺天府的捕快,有九门提督衙门的步军,现在有京师警察厅,有卫戍司令部,步军统领衙门,养了不知道多少巡警、侦探、他们可不全是酒囊饭袋,侦破高手多了去了,只不过不见兔子不撒鹰,没有合适的买卖就懒得动而已。   如今马家放出这道悬赏令来,顷刻之间就传遍了北京,黑白两道的兄弟全都出动,连夜追捕小李子,动静那叫一个大,排场比当年抓革命党还气势。   有人就说了,大总统亲自下令要抓什么人,恐怕这帮伙计都没这么上心,这话对了,政府悬赏缉拿的赏格,层层克扣下来就剩不了几个了,但马家的赏格那可是货真价实的,说一千就一千,到时候把人逮来,一个子儿都少不了。   偌大一个北京城,其实没多少人口,自打庚子之乱,八国联军打进来之后,京城人口锐减,到现在有将近二十年也没恢复过来,内城还好些,外城很多胡同白天都看不见人影,到处都是空地,空房子,所有说,抓人容易,藏人也容易。   说抓人容易,是因为北京外来户很少,都是知根知底的京城老户,一般不敢窝藏罪犯,小李子也不是本地人,在北京没啥亲戚,基本上没处可躲。   说藏人容易,是因为北京还是太大了,这小子要是往哪个破庙空屋里一藏,十天半月不出来,光凭黑道和警方的力量,还真逮不到他。   不过这难不倒巡警界的爷们,他们请京城丐帮出马,协助搜捕小李子,说是丐帮,其实就是一帮组织松散的叫花子,随便给领头的几个钱,他们就能帮着干些掏老鼠洞的脏活。   总之,重赏之下,全北京有能耐的人都行动起来,当天晚上,华清池连续被巡警署,侦缉队、京畿卫戍司令部的人抄了三遍,小李子住的地方更是被搜了个底朝天,和小李子有过来往的人全都被调查问话连带搜查,可李俊卿这小子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哪里都找不到他的踪迹了。   澡堂子老板被马老五派警察抓到局子里连夜拷问,终于得到一个有价值的线索,李俊卿和一个叫赵大海的人关系不错,而这个赵大海和陈子锟又是铁哥们,曾经在天桥一带和自家二哥发生过冲突。   这几条凑到一块,李俊卿的下落就呼之欲出了,一大早上,马老五就带了一队巡警赶到宣武门外大杂院,这里住的都是穷老百姓,用不着和他们客气,马警官一声令下,巡警们冲进去翻箱倒柜查户口,按照户口本对人头,结果还是没找到李俊卿。   把全院人集中起来,翻看着各家各户的户口本,马老五泛起了嘀咕,一个个的问道:“薛平顺和薛宝庆哪去了?”   “他爹在车厂看夜,孩子在花旗诊所拉包月,晚上不回来。”薛平顺的老伴小心翼翼的答道。   “李耀廷呢?”马老五又问道。   “回官爷,我弟弟在六国饭店当差,上夜班。”嫣红赔着笑脸说道。   “赵大海呢!”马老五当真恼了,合着院子里的青壮都不在家,这里面肯定有猫腻。   “我爹不在家!”赵大海的儿子喊了一声,随即被大海媳妇紧紧拉住,捂住了嘴巴。   马老五狞笑一声:“小孩,你爹到哪里去了?”   “你爹在这儿呢。”门口传来一声喊,大家扭头一看,赵大海拎着几根油条回来了。   马老五怒道:“赵大海,你把李俊卿藏到哪儿去了?”   “长官,你说啥呢,我听不懂。”赵大海刚从紫光车厂回来,顺路买了点早饭,正遇到警察查户口,他心里明镜似的,偏偏要装糊涂。   “哼,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华清池的搓澡工李俊卿,他犯事了,谁敢窝藏,同罪处理,你们都听明白了,别他妈装蒜!”马老五是真怒了,要是一般的案子他可不会这么上心,二哥被人骟了,马家的脸面都丢到天津卫去了,由不得他不急。   赵大海和马老五也是老相识了,早年马老五还没披上这身巡警皮的时候,也是天桥附近的混混,和赵大海打过架,结过仇,后来赵大海到外地当铁路工人,也就渐渐淡忘了,现在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马老五一肚子邪火正没处发呢,哪还能容得赵大海在面前耍嘴皮子。   赵大海冷笑一声:“您搜也搜完了,不是没找着人么。”   “我是搜完了,可我还没问完呢。”马老五一把将赵大海的儿子狗剩从大海媳妇怀里拽了出来,喝问道:“你爹晚上在家睡了么?”   狗剩年龄虽小,胆子却不小,怒目圆睁道:“呸,你是坏警察,我才不告诉你。”   马老五大怒,屁大点的孩子也敢猖狂,顿时抡起了巴掌,赵大海哪能容他打自己的儿子,迅疾出手捏住了马老五的手腕。   “你敢袭警!”马老五大喊一声,一个警察挥起枪托砸在赵大海后脑勺上,当时就软绵绵的躺下了。   “大海!”媳妇尖叫着扑了上来,被警察们拖住不让上前,马老五掏出手枪,耀武扬威的指点着大杂院的住户们:“都给老子听清楚了,赵大海窝藏要犯,现在拿他回去问案,你们谁要是知道华清池搓澡工李俊卿的下落,就到警察署找我报告,重重有赏。”   说完拿手枪顶了顶帽檐,喝道:“弟兄们,撤!”   巡警们拖着昏迷不醒的赵大海走了。   大海一家人手足无措,有人支招,赶紧去找薛巡长,他当过巡警,路子熟,准有办法。   于是,大海媳妇在杏儿的陪伴下跑到紫光车厂,找到薛平顺把事情一说,薛平顺也慌了神,自古以来衙门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尤其是没权没势的小老百姓,进去之后不死也得褪层皮,就算是牵扯到别人的案子被抓去,没有几十上百块大洋的疏通,肯定出不来。   别说薛平顺已经不当巡警了,就是在任,也不过是个三等巡警,根本插不上话的,所以他也没辙,只好去找陈子锟商量。   来到后院敲门进来,把赵大海被捕的事情一说,陈子锟还没说话,里屋就出来一人,唇红齿白,清秀过人,愤然道:“我去投案,把大海哥换出来。”   “你就是李俊卿?”薛大叔到底是当过巡警的,顿时明白过来,道:“你投案也没用,反而坐实了大海的罪名。”   陈子锟道:“是这个理,现在最要紧的是把你送走,我们就安全了。”   薛平顺道:“这事儿闹的有点大,既然马老五能到大杂院去搜捕,肯定也能到咱这儿来,得赶紧躲起来,要不然一锅端。”   陈子锟心里一动,薛大叔说的有道理,警察既然能去找赵大海,就肯定也能来找自己,紫光车厂不过是个小四合院,藏不住大活人,也挡不住警察的搜查,况且自己和马家还有宿仇,只要巡警上门,那就是一个鱼死网破啊。   只有另想办法了,陈子锟在屋里来回走了两步,忽然想到了刚安装好的电话,灵机一动道:“有办法了!杏儿在不在?”   薛大叔道:“来了,在外面呢。”   “让她进来。”   薛大叔把杏儿喊了进来,陈子锟对她如此这般说了一通,杏儿满口答应,拿了自己一身旧衣服让李俊卿换上,又帮他梳洗打扮起来。   ……   巡警们果然冲着紫光车厂来了,一队人马拎着警棍和警刀开进了胡同,迎面两个大姑娘走了过来,见到这么多警察,顿时吓得花容失色,低着头匆匆而过,警察们瞥了一眼,心说这俩闺女一个比一个俊啊,要不是赶着办案子,说啥都得调戏一番。   他们光顾着看脸蛋和身材了,却没注意到其中一个“姑娘”的脚特别大。   转过胡同口,杏儿和李俊卿吓得后背都被汗水塌透了,心也砰砰乱跳,回头看看没人跟过来,赶紧叫了一辆洋车,吩咐车夫道:“去克勤郡王府。”   巡警们砸开了紫光车厂的大门,扣押了所有的车夫,搜遍了全厂也找不到李俊卿,而且车厂的老板陈子锟也不见了踪影。   马老五随后赶来,亲自搜索了一番,依然是一无所获,气的他暴跳如雷,询问手下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   手下嗫嚅道:“来的时候,胡同里有俩小妞,我寻思着咱们要抓的是男的,就没盘问。”   “啪”马老五抬手赏了他一个脆的,“废物,李俊卿那小子长的就像娘们,给我追,还有那个陈子锟,见到也给我抓起来!”   ……   马家的势力虽然不算大,但是有赏格在那儿摆着,各路人马无不尽心,火车站、北京各个交通要道、城门口的守兵和巡警,都瞪大了眼睛搜寻着目标。   一辆黑色的汽车驶到了西直门,守卫城门的大兵认识这是前国务总理熊希龄府上的汽车,每天都要经过这里去香山慈幼院的,他们哪里敢拦车检查,一个个站的笔直敬礼,汽车一溜烟就出了城门。   出城十余里,汽车停下,换回了男人装束的李俊卿冲陈子锟道:“陈大哥,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请受我一拜!”   这就一个头磕下去,早被陈子锟搀住,“兄弟,别客气,这点钱你拿着,走的越远越好。”说着掏出十五块大洋塞到李俊卿口袋里。   李俊卿眼中含泪,拿着还带着体温的银元,用力的点点头:“陈大哥,后会有期。”说完大踏步的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目送他背影远去,陈子锟才上了汽车,对汽车夫道:“兄弟,回北京,我还有事情没做。”   第六十六章 讹人   熊府的汽车掉头回了北京,直接开到姚公馆附近,陈子锟下了车,从佣人进出的后门进了公馆,姚依蕾听说陈子锟来了,故意晾了他半个钟头,打扮停当才施施然下了楼,坐在客厅的长沙发上,让小女仆去把陈子锟叫来。   陈子锟一身干净利索的蓝布裤褂,进门打千:“小姐,给您请安。”   姚小姐懒洋洋的说:“别介,我当不起,你电话里怎么说的?两个小时前就该来的,到现在才来,我一月二百块钱就雇你这样的货色?”   陈子锟道:“小姐,你这话就太伤人了,为了来服侍您,我可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从万马军中杀出来的。”   姚依蕾奇道:“北京啥时候打仗了?我怎么不知道。”   陈子锟道:“不是打仗,是警察厅要抓我……”然后将李俊卿受辱、阉割马老二,被警察追捕,赵大海被捕,自己也被牵连的事情一一道来,只是将自己已经护送李俊卿出逃之事隐瞒了,姚小姐听得津津有味,大感兴趣。   “那个李俊卿,真有那么俊?”姚小姐问道。   陈子锟一口血差点喷出来,女人就是女人啊,光关心这个了。   “是啊,这小子长的挺俊的,就是这幅容貌给他惹来的祸患啊,现在连我也遭了牵连,马家放话说,见我就抓。”陈子锟叹气道。   姚小姐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你去备车,拉我出去我倒要看看,谁敢抓我姚公馆的车夫。”   正中陈子锟下怀,他颠颠出去准备了,姚小姐拿起了电话,狡黠的笑了。   ……   正阳门广场是北京城最热闹繁华的所在之一,广场中央是宏伟壮丽的前门楼子,东侧是京奉铁路正阳门东站,西侧是京汉铁路西站,客流量巨大,鱼龙混杂,各色人等都在这里混碗饭吃。   马老三从少年时代就在火车站一带厮混,结识了不少泼皮无赖,他为人豪爽,出手阔绰,慢慢聚了一帮小偷扒手在自己身旁,因为有老五这层关系,和车站警察署的几位爷们处的也不错,他手下偷来的钱财,向来是和警察署分账的,所以警察们对小偷毛贼碰瓷的,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火车站是逃离北京的最佳渠道,火车一响,转眼几十里地出去了,追都追不上,所以马老三下了死命令,所有人马都给老子死死盯着售票厅、进站口、候车室,特别留意男扮女装的家伙,以及一个叫陈子锟的大个子。   火车站一带的混混和别处的混混有所不同,长期混迹于万千旅客之间,养成了一双火眼金睛。寻常人等一搭眼就能看出个七七八八,别看每天进出车站的旅客众多,真想从这儿溜出去,还得掂量掂量。   皮猴在正阳门火车站混了七八年了,专干欺负外地人的勾当,掏包、碰瓷样样精通,是三爷手下得力干将,此时他正蹲在售票厅附近,压低的帽檐下一双贼眼踅摸着来往旅客,忽然一个大个子映入眼帘,皮猴的心跳顿时加快。   这不是陈子锟么!   皮猴一颗心怦怦直跳,他倒不是怕这小子,工夫再高也怕子弹,前门一带军警云集,一嗓子就能喊来一群巡警,他担心的是被别人抢了先机,一千块现大洋可就飞了。   一千块钱可不少,能在北京买个四合院外带一房小妾了,皮猴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此时还欠了一百多块的赌债呢,正愁没钱还债,这老天爷就把巨款送眼前来了。   陈子锟一身短打,戴了顶礼帽,帽檐压得低低的,进了售票厅买了一张去天津卫的火车票又出来了,皮猴远远尾随着他,不时借助墙角、车辆掩护自己的踪迹,而陈子锟亦是非常机警,不时回头张望,生怕有人跟踪。   “这小子,肯定有猫腻。”皮猴更加兴奋,果不其然,陈子锟来到广场上,停着的洋车旁站着一个女人,身材窈窕,不过戴着帽子,脸上挂着面纱,还举了把小阳伞,看不清面容。   丫挺的肯定是骟了二爷的凶犯李俊卿,都说他身段赛过梅兰芳,看这架势一点也不假,皮猴仿佛已经看见一大堆银洋装进了自己的兜里,关键时刻他可一点不含糊,也不管有没有后援,二话不说箭步上前,亮出了自己的绝活。   皮猴不但是个扒手,还擅长碰瓷,他有个破眼镜,镜片一碰就掉,一摔就碎,平时专门找那些看起来有些木讷的,第一次进北京的外地旅客下手,讹人家三瓜俩枣的,今天正好派上用场,他装模作样走过去就要往那女子身上撞,却被陈子锟一把拦住:“干什么!”   “哎呀我的眼镜!你赔我的眼镜。”皮猴的演技真不是盖得,脑袋一抖,眼镜就落在地上碎了,他大呼小叫,引来不少人驻足。   陈子锟暗暗冷笑,问姚小姐道:“小姐,您看怎么办?”   姚小姐冰雪聪明,自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故意捏着嗓子道:“赶紧给他俩钱打发了,别耽误了火车。”   一听这话,皮猴心里更加有数了,这小子肯定是男扮女装!   陈子锟故意问他:“你眼镜多少钱啊?”   “我家祖辈传下来的水晶眼镜,可值大钱了,你不拿个千儿八百的,别想利索。”皮猴摆明了想激怒对方,把事情闹大。   陈子锟也挺配合,一听这话就怒了,单手揪着皮猴的领子把他提了起来,喝道:“你丫的穷疯了吧,跑大爷我这儿碰瓷来了。”   皮猴大呼小叫:“来人啊,叫巡警啊,碰坏了东西不赔钱啊。”   围观人越来越多,大伙都是明白人,一看就知道是骗子讹人,纷纷指责皮猴,不过这正是他想要的局面,看热闹的人这么多,在广场上巡逻的警察很快就赶了过来。   四个巡警来到现场,掂着手里的警棍拿腔作调的问道:“怎么回事?”   陈子锟把皮猴放开了,指着地上的玻璃碎片说:“长官,这小子碰瓷,想讹我们。”   皮猴和这几位巡警是老熟人了,他冷笑一声,趴在为首胖警巡长耳畔道:“那女的,就是李俊卿假扮的,拿住他们,赏金就是咱哥们的。”   胖巡长一个激灵,马二爷的事情他也听说了,为了这个案子,北京城黑白两道全都惊动了,没想到竟然犯到自己手上,天可怜见啊,自己手头正紧呢,就送大洋来了。   他沉声问道:“当真?”   “绝对错不了,我拿人头担保。”皮猴信誓旦旦道。   胖警官心里有数了,冷笑道:“几位,跟我局子里说话。”   陈子锟怒道:“长官,我们急着赶火车呢,这小子分明就是个骗子,你还信他?”   胖警官道:“他是不是骗子,问了才知道,带走!”   另外三个警察也都是老油条了,和胖巡长默契的很,知道这一男一女绝对有问题,便举起警棍喝道:“走!”   陈子锟道:“长官,别怪我没提醒你,我们家小姐你可惹不起!”   “操!小丫挺的你还唬我,给我锁了!”胖巡长掏出手枪顶住陈子锟的胸膛,另一个警察过去直接掀掉了姚依蕾的帽子,露出娇美的容颜,看的几个警察都是一愣,皮猴也有点傻眼,这货到底是男是女啊。   姚依蕾声音冷若冰霜:“你们想干什么?”   胖巡长道:“这个你自己清楚,别以为换了身衣服就能瞒得过爷的火眼金睛,有话咱们警署里说去。”   姚依蕾冷笑:“好,我就怕你请神容易送神难,走吧。”   警察们拿出手铐,姚依蕾很配合的伸出双手让他们铐上,和陈子锟一起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押到了车站警察署。   胖巡长先摇了一通电话,通知马老五来认人,然后亲自审问姚依蕾,他拿了纸笔,淫邪的眼睛在姚小姐脸蛋和胸脯上直打转,贪婪的看了半天才问道:“姓名,籍贯,住哪儿。”   “姚依蕾,本地人,家住长安街姚公馆,对了,我爹是交通部次长,他叫姚启帧。”姚小姐有恃无恐道。   警察们顿时哈哈大笑起来,胖巡长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小样儿,在爷面前还耍这一套,你当爷是三岁小孩么,次长家小姐就你这德性?”胖巡长望着姚依蕾脚上的男式黑布鞋,自以为是的笑道。   皮猴也跟着笑:“丫挺的还真能唬,伸手摸摸他底下就知道,是个带把的。”   胖巡长还当真要过来摸,这下姚依蕾可吓坏了,往后退了两步,结结巴巴道:“你,你想干什么?”   “哼哼,不干什么,就是摸摸。”胖巡长搓着双手走了过来,望着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姚依蕾嘿嘿淫笑,在广场上他还有所忌惮,进了警署可就无所顾忌了,别管眼前这位是真的小娘们,还是男扮女装的相公,他都颇有兴趣,趁着马老五来之前,揩一把油先。   千钧一发之际,一直沉默的陈子锟突然发难,一脚踢在胖巡长跨间,疼的他眼珠子都凸出来了,捂着裤裆倒吸凉气。   “巡长!”巡警们急忙上前救驾,抡起警棍猛抽陈子锟,陈子锟也不抵抗,只是挡在姚依蕾身前任由他们棍打脚踢。   姚依蕾尖叫不止,却丝毫制止不了巡警们的暴行,望着面前铁塔一般守护着自己的陈子锟,两行眼泪不由自主的流了下来。   忽然警署外面传来整齐的脚步声,似乎有一队人马开到。   “立定!”   “稍息!”   “一班向左,二班向右,三班跟我来!”   警察们面面相觑,停止了殴打,回望大门外,全是穿蓝灰色军装的大兵,面孔也都眼熟,正是担任警卫火车站任务的交通部护路军的人马。   第六十七章 同台飙戏   交通部护路军向来和警察厅井水不犯河水,实际上这帮丘八就是交通部养的一帮家丁,装备精良,眼高于顶,别说不买警察的账了,就是陆军部都管不了他们。   民国政府一穷二白,唯有财政部、外交部、交通部有点油水,财政部自不用说,就算各省督军不往中央解款,手头总有些关余、盐余之类的小钱,外交部本来应该是个清水衙门,可是庚子赔款从他们手头过,好歹也能留几个大子儿下来,交通部比这两个部都肥,因为他们掌握着津浦路、京汉路、京张路等几条铁路命脉,火车一响,黄金万两,这可是来钱的买卖。   手里有钱,花起来就大方,作为交通部直辖的武装,护路军连军装都和别人不一样,地方军阀的部队就不说了,不稀罕和他们相提并论,就算是段祺瑞新编练的全套日系装备的参战军,都比护路军差上一截。   护路军的兵,一水的蓝呢子军装,呢子绑腿,大头皮鞋,德国造七九快枪,军官佩的是全部是大沽造船所出的大镜面盒子炮,质量不比毛瑟原厂货差,武器装备好也就算了,军饷也比别人高出一大截来,大头兵每月关十二块钱,排长一个月上百块,都快赶上大学教授了。   这样一帮骄兵悍将,岂是巡警们惹得起的,不过话又说回来,护路军再横,那也是在站里面,火车站外面,是警察厅的地盘,他们管不着。   当胖巡长看到护路军出现的时候,第一个念头是:这帮孙子一定是想截和,劫走人犯去马家领赏,要是别的事情也就罢了,事关一千块大洋,说啥不能撒手啊。   “李队长,您这是唱的哪一出?”胖巡长笑脸相迎,企图拖延时间,让手下去叫援兵,哪知道对方根本不和他客气,上来就是一记大嘴巴,抽的他原地转了三圈,伸手一摸嘴,满脸的血,还有一颗碎牙。   真够狠的!巡警们都动了气,伸手不打笑脸人,护路军欺人太甚,这帮孙子军饷那么足,还来抢俺们的外快,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一帮人当即就抄了家伙,不过巡警们的武器比护路军差远了,基本上以警棍和警刀为主,枪械都不多见。   李队长一摆手,手下十二个大头兵齐刷刷把步枪都举了起来,德国进口的毛瑟步枪,烤蓝闪着幽光,胡桃木的枪托还是抛过光的,黑洞洞的枪口瞄准众警察,枪栓拨弄的哗啦哗啦直响。   巡警们顿时孬种了,胖巡长捂着脸带着哭腔:“你凭什么打人?”   “打你,我还要毙了你呢。”李队长拽出了盒子炮,枪口顶在胖巡长脑袋上,厉声喝道:“敢绑架姚次长的千金,敢情你吃了豹子胆了!”   胖巡长顿时回过味来,合着这位小姐真是姚次长家的啊,这份冤枉啊,他的目光搜寻着谎报军情的皮猴。   皮猴也傻眼了,悄悄向门口挪动,赔笑着:“军爷,这里没我啥事,我是过路的。”   话音刚落,一枪托就砸在背上,把他打趴在地上。   “在事情没查清之前,只许进,不许出!”李队长喝道。   同时箭步上前,敬礼道:“小姐,您受惊了,卑职这就派人护送您去医院检查。”   姚小姐还真的受了惊吓,两眼红通通的,分明是哭过,手上还戴了铐子,不过说出来的话可不像是受惊的人。   “我哪儿也不去,今儿个警察厅长不来把事情说清楚,我就不走了。”   李队长暗挑大拇指,心说姚小姐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啊,这帮缺心眼的巡警遇上她,那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啊,不过这帮货色一点也不值得同情,他们在火车站前和小偷混混狼狈为奸,坏事可没少干。   警署外,几个人正匆匆赶来,正是马老三、马老五和他们的随从,老五刚接到电话就赶过来了,在火车站附近又遇到三哥,两人一起奔车站警署而来。   “老五,听说抓着李俊卿那小子了?”马老三边走边问。   “是啊,那小子男扮女装想坐火车逃命,被车站这边的弟兄给截下了。”马老五道。   “这回非活剥了他不可,替老二报仇。”马老三咬牙切齿道,心里却在嘀咕,我怎么刚才听小兄弟说,人是被我手下皮猴先发现的啊。   两人带着手下来到警署门前,只见四下里站满了护路军的兵,马老三就笑了:“咱爹一句话,连护路军都惊动了。”   老五也以为这些大兵是来协助抓捕李俊卿的,顿时笑道:“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不算啥。”   长官下过命令,只许进不许出,所以护路军的士兵并不阻拦他们进入警署,不过进去之后,马家兄弟就立刻察觉到气氛不对劲了。   合着护路军是来抢人的啊。   马老五还以为是两边为了争赏金火并呢,赶紧相劝:“都是自己人,别动家伙,我是内城警署的马武,给个面子吧。”说着掏烟递过去。   李队长才不给他面子,冷冷看着他:“人是你让扣的?”   “是我,咋的了?”马老五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一股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   “给我拿了!”李队长一声令下,两个如狼似虎的大兵扑了过来将马老五和马老三按翻在地,五花大绑起来,任由他喊破嗓子也没人搭理。   “你没事吧。”姚小姐关切的问陈子锟。   “多谢小姐关心,我没事。”陈子锟眉头都不皱一下,刚才那一顿乱棍要是打在别人身上,兴许能打死,可陈子锟这体格,就跟挠痒痒差不多。   年轻英俊的李队长瞧瞧陈子锟,又看看姚小姐,心中不免泛起了醋意。   趴在地上的马老五抬头看见了陈子锟,心中顿时明白了,这是着了人家的道啊,姓陈的,老马家和你没完!   门口传来急刹车的声音,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警署门口,站在踏板上的卫士敏捷的跳下来,一手按着腰间的盒子炮,一手拉开了车门。   交通部次长姚启桢从车上下来,这是一位气宇轩昂的中年人,一丝不苟的八字胡,考究的黑呢子西装,前襟上挂着一根低调而精美的白金怀表链。   “立正!”门外的护路军士兵在姚次长下车的一瞬间,全都并起了脚跟,挺直了腰杆。   姚次长举手还礼,匆匆走进警察署,他是接到火车站方面的电话赶来的,电话里说自家女儿被警察抓走了,深知女儿脾气的姚次长不敢怠慢,立刻赶来,进屋一看,女儿安然无恙,墙角却蹲了一排警察,一个个双手抱头,老实的如同抱窝的母鸡。   李队长一个立正:“报告姚次长,这帮警察企图绑架小姐,被卑职扣了,请您指示。”   姚次长微微点头,问道:“蕾蕾,这是怎么回事?”   姚依蕾小嘴一扁,眼泪啪啪就掉下来了,呜咽着就是不说话,似乎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外面又传来汽车鸣响,原来是警察总监吴炳湘到了,这位爷可是全北京警察的总头目,早年干过山东巡警道,被袁世凯提拔到北京来负责巡警治安事务的,练达世故,是个滑不留手的老鲇鱼。   护路军把车站警察署端了,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吴炳湘迅速赶来处置纠纷,进门就看见了姚次长,顿时笑道:“姚次长,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场误会。”   姚次长心说还没问清楚是非曲直,你怎么就知道是误会,冷冷道:“吴总监来的正好,你的部下把我女儿抓了,我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吴炳湘过来一看,姚依蕾手上戴了一副铜铐,顿时怒道:“谁这么大胆子,敢铐我侄女!”亲自要给姚依蕾开手铐,姚依蕾却吓得直往后缩,连声道:“不要靠近,我害怕。”   就连陈子锟也忍不住腹诽道:这丫头真能装啊。   姚次长道:“蕾蕾,吴总监是管全北京警察的好警察,有什么冤屈你尽管说。”   姚依蕾这才说:“我想坐火车去天津看姨妈,哪知道刚到火车站就有一个人来撞我,说我碰坏了他的眼镜,要赔偿一千块大洋,我不答应,立刻冒出一帮巡警,把我抓到这里,还要扒我的衣服,幸亏车夫救我,可怜的小陈,都快被他们活活打死了。”   说着还让陈子锟脱掉衣服给大家看,见姚小姐演的这么逼真,陈子锟也只得被迫同台飙戏,扒下小褂亮出棍痕累累的后背给大家看,用低沉而憨厚的声音说:“他们想对小姐动手动脚,俺就上来阻拦,就是把俺打死,俺也要护着小姐。”   马老五在一边恨得牙根痒痒,心说就你这种练过金钟罩铁布衫的货色,别说是几根警棍了,就是拿红缨枪扎,拿大刀片剁,也伤不了你一根毫毛,还在这儿装憨厚!   人证物证俱在,想抵赖都没办法,这回警察们是被彻彻底底的阴了一把。   吴炳湘沉着脸问道:“怎么回事,谁给我说说。”   胖巡长带着哭腔道:“我们哪儿知道是姚小姐啊,我们还以为是男扮女装的逃犯呢,误会,绝对是误会。”   警察们也都附和:“是误会,是误会。”   姚依蕾才不打算放过他们,怯生生的说道:“可是,我告诉你们我是谁了,还让你们给我爹打电话,你们就是不听。”   警察们无言以对,这话是事实,人家确实说了是姚次长家的千金,可他们全被大洋迷了心窍,哪里听得进去,在他们的固有思维里,次长家的千金小姐是断断不会一个人坐着洋车来火车站的。   经验主义害死人啊。   吴炳湘看了看这帮不争气的手下,重重哼了一声,忽然又看到马老五,立刻问道:“马武,你怎么在这?”   第六十八章 马家又倒霉了   马老五多精明的人,哪能看不出眼下的形势,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还大了这么多级,不管是吴炳湘还是姚启祯,动动手指头就能捏死自己,这当口可不是讲道理的时候,得赶紧撇清才是。   “总监,卑职接到车站警署的电话,说是缉拿了逃犯,特地过来提人的,卑职进来的时候,护路军的弟兄们就已经来了,还把我绑了起来,总监,你要卑职做主啊。”   马老五一脸苦相,演技也是极佳,可惜吴炳湘根本不买账,一脚把他踢到旁边,赔笑着道:“姚老兄,看兄弟的面子,叫护路军的弟兄撤了吧,让外人看见多不好。”   姚次长是什么人,日本早稻田大学的高材生,逻辑分析能力那是超强的,他对自家女儿再了解不过了,这个古灵精怪的丫头肯定憋着坏点子想坑这帮蠢警察来着,这一点从她今天的装扮上就能看出来。   姚依蕾从小受的是西式教育,教会学校里上英文课,吃饭用刀叉,衣服也全部是西式的,可今天却穿的是中式衣裙,依稀还有些眼熟,大概是家里女仆的衣服,更可疑的是脚下一双男式黑布鞋,就这身打扮,想不让人误会都难。   还有,火车站驻扎的这一队护路军的队长小李,也是女儿的追求者之一,这位日本士官学校毕业的年轻军官,和其他年轻人一样,被蕾蕾迷得晕头转向,为她做出任何傻事都是有可能的。   再就是那位车夫,姚次长虽然不大管家里的杂事,但佣人仆妇还是认识的,而这位车夫却从未见过,况且自己家根本就不用人力车。   综上几个要素,真相虽然还未大白,但也差不离了,自家女儿用计讹这帮警察呢,不过说起来这帮警察也不值得同情,抓人就抓人,动手动脚做什么,还给自己的宝贝女儿戴了手铐,要是换了平头百姓的女儿,这回岂不是遭殃了。   所以,姚次长还是很爽快的给了吴炳湘这个面子,他先下令让护路军撤走,李队长一摆手,士兵们潮水一般退走了,然后姚次长又把球踢给了对方:“老吴,这个事儿你看怎么办?我女儿还戴着手铐呢。”   吴炳湘怎么说也是巡警总监,这么点猫腻要是再看不出来,那就白吃这么多年干饭了,可是当官当到他这个层次,考虑的就不是单一层面的问题了,到底是不会误会,对他来说根本没有区别。   他在乎的是姚次长的感受,虽说交通部次长在级别上和自己不相上下,但姚启祯毕竟是交通系的大将,和曹汝霖他们一帮亲日派的关系特别好,和段祺瑞、徐树铮他们也是过从甚密,而且有小道消息说,姚次长可能要兼任交通银行的行长,这位爷可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得罪谁也不敢得罪他啊。   所以,吴炳湘当机立断,雷厉风行下了命令:“车站警署自署长以降,全部革职查办,如有违法乱纪之实,交大理院处置,马武停职等候处置,涉案之流氓恶棍,一律严办不怠,本总监代表警察厅,向姚小姐表示歉意。”   说完,竟然向姚依蕾深深鞠躬,倒把她吓了一跳,赶紧道:“好了好了,你这个总监秉公执法,我很满意,不过,把我家车夫打伤了也要有个说法吧。”   要是换了谁家的公子这么大谱,吴炳湘嘴上不说,心里肯定要结下仇怨,不过姚依蕾毕竟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又这么娇滴滴的惹人爱,天生就有撒娇耍赖的资本,所以吴炳湘也不当回事,笑着说:“我这就派人送他去医院看伤,所有费用警察厅全包。”说着亲自把姚依蕾的手铐打开,一场危机化解于无形。   吴炳湘亲自将姚次长父女俩送出警署,陈子锟也跟着沾光,被警察厅的汽车送到协和医院去挂急诊。   送走了瘟神,吴炳湘再回到警署里,一帮下属围了过来:“总监,您看是不是……”   “火车站这么乱,也该整顿整顿了,尤其是这些不知好歹的地痞流氓,尽给我添乱!”吴炳湘撂下一句硬梆梆的狠话,转头走了。   可怜马老三,半小时前还在火车站一带耀武扬威的,现在就变成了阶下囚,比他更惨的是皮猴,都是他谎报军情惹来的灾祸,一帮警察扑上去拳打脚踢,一会儿就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   马家大院,二爷的病情忽然严重起来,发高烧冒冷汗说胡话,眼看就要不行。   “废物,统统都是废物!老子操你们十八代祖宗!”马老太爷站在院子里破口大骂,谁也不知道他在骂谁,佣人们都躲得远远的不敢靠近。   马世海骂了一通,稍微减轻一点心头恶气,大儿子已经不在了,二儿子又半死不活,当爹的能不难过么,最可气的是那些中医西医,光拿钱不干事,老二的病情就是被他们耽误的。   好在自己回过味来,这胯下的伤情和别处不同,得请专业人士来看才行,所以他派人请了地安门内方砖胡同小刀刘的传人来给老二诊治。   小刀刘可不是一般人,以前在敬事房当过差,同光朝进宫的公公们,都是他经手的,骟人那绝对有一套,如今老小刀刘已经作古,他儿子继承了衣钵,亦称小刀刘,虽说宣统朝宫里不再收人了,但手艺还在。   套车把人请到府里,小刀刘真不是一般人,进门就说:“不行,这样不行,先用窗户纸把所有门窗都封上,一丝风都不许见。”   马老太爷赶忙安排下人去做,陪着小刀刘检查了老二的伤口,解开西医包扎的伤口一看,小刀刘立刻眉头紧锁:“荒唐!”   “怎么了?”马世海忙问道。   “这下面的刀伤不比其他地方,万一长严实了,尿在里面出不去人就得活活憋死。”小刀刘说着,拿出一根蜡签放入伤口,又用带来的草纸轻轻覆盖在上面。   “三天之后拿出蜡签,尿出来,人就好了。”小刀刘说。   忽然他的鼻翼耸动,问道:“病人解手了?”   佣人答道:“我们服侍二爷解的。”   小刀刘眉头更深:“病人吃过饭了?”   “是啊,医生交代,营养要跟上,二爷昨天喝的牛奶,吃的牛肉,今儿早上吃的豆汁儿和肉包子……”   佣人还没说完,小刀刘就摆摆手让他住嘴了。   “马老爷子,这病我看不好,您自求多福吧。”小刀刘一拱手就往外走。   马世海忙道:“师傅,这话怎么说的?”   小刀刘道:“净身之人,严禁饮食,否则屎尿污染伤口,神仙也难救,您家二爷已经吃了这么多了,我也没辙,回见吧您。”说罢匆匆而去。   马世海暴跳如雷,拿着藤条追打佣人,家里鸡飞狗跳,忽然老五的马弁跑来报告说,三爷和五爷都折进去了!   马世海一时没明白过来,“折进去,折哪里去了?”   “三爷直接下狱了,五爷领章肩牌都摘了,押在警署里呢。”   真是屋漏又逢连夜雨,老二生死未卜,老三和老五又相继出事,马老太爷只觉得头晕目眩,胸中气血翻涌,硬生生压住,沉声问道:“得罪了什么人?”   马弁道:“得罪了交通部姚次长,警察厅吴总监亲自下令查办的。”   “行了,我知道了。”马老太爷无力的挥挥手,步履有些蹒跚,儿子们不争气,看来得自己亲自出马才行了。   马世海在京城混了这么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只要肯花钱,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麻烦,不过这回麻烦稍微有点大,恐怕开销不小。他先让人准备了一千块钱,去钱庄兑成二十元面值的票子,装在匣子里预备晚上去拜会儿子的顶头上司李定邦,请李警正出面说和,看看到底这事儿花多少钱能摆平。   ……   马家忙着疏通关系的时候,姚依蕾正在家里接受父亲的质问。   “说,到底怎么一回事?”姚次长叼着烟斗坐在躺椅上问道。   “爹地,你说什么我不明白。”姚依蕾换回了自己的洋服,站在躺椅后面帮父亲捏着肩膀,故意装傻。   “哼,家里的车夫哪来的?你姨妈上礼拜去了上海,你到天津找谁去?还有,护路军怎么那么及时,你一进警察署他们就过来了,你要是不给爸爸解释清楚,就别吃晚饭了。”   其实姚次长也是色厉内荏,女儿的荒唐事干的多了,今天这事儿实在不算啥,不过问总是要问的。   姚依蕾才不怕呢,撅嘴道:“不吃就不吃,我正想减肥呢,坏爹地,不给你捏了。”   姚次长苦笑一声,无可奈何。   桌上的电话响了,姚依蕾过去接了,将话筒递过来:“爹地,曹伯伯找你。”   是曹汝霖的电话,姚次长赶忙接了,说了几句话挂了电话,对女儿道:“我出去一下,你要乖哦。”   父亲这边刚走,姚依蕾就坐不住了,安排阿福备车,去协和医院。   到了协和医院,问当值的护士,今天警车送来的伤员住在哪个病房。   护士说:“什么伤员,那人就背上有些红印子,根本没受伤,早回家了。”   第六十九章 差点耽误考试   陈子锟并没有回家,而是去了熊府,当面向熊希龄致谢,借车的时候,他并未有一丝隐瞒,直说有个朋友犯了案子被通缉,需要借助熊老的名望做掩护才能逃出北京,熊希龄也是个性情中人,问都不问一句就答允了。   见陈子锟前来道谢,熊希龄笑问:“贵友安然无恙乎?”   陈子锟道:“托熊老的福,已经安全离开北京。”   熊希龄点点头,“时候不早了,你也回去歇着吧。”   陈子锟起身告辞,管家送他出去,回来之后问道:“老爷,你怎么不问问他帮他的是什么人,万一是江洋大盗,那咱们岂不是被连累了。”   熊希龄捋着胡子,颇为自得地笑道:“君子之交,尔等凡夫俗子又岂能理解。”   ……   从熊府出来,陈子锟直奔宣武门外柳树胡同大杂院,所有人都聚在这儿商量搭救赵大海的事情,大海爹娘愁眉不展,媳妇躲在屋里哭个不停,小儿子倒是一滴眼泪不掉,像个小男子汉。   一问才知道,今天大伙儿去看守所探监,警察说赵大海是要犯,不许探视,也不许送铺盖被卧,薛平顺当过巡警,知道看守所的规矩和内幕,用阎王殿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那里当差的是一帮前清留下来的狱卒,欺压犯人的本事可不一般,就连死刑犯都逃不过他们的盘剥,如果不送点好处的话,他们会串通刽子手多砍几刀,让死刑犯临死也要受一番折磨。   至于一般犯人,那盘剥的手段就更多了,随身物品全部是要没收的,等你出来的时候自然就全没了,在押期间,伙食被褥都要家里提供,当然不一定会到犯人手里,好吃好喝全都孝敬到位了,这帮老爷才会考虑给犯人换一个朝阳、或者干燥点的牢房,总之他们有的是办法让你心甘情愿的掏钱。   这回居然不让探监,说明马老五事先打过招呼,要让赵大海在里面受罪,所以赵家人和邻居们都很担忧,看守所这种魔窟,再强壮的汉子进去也会折磨的不成人形,大海这回落难,不死也要托脱层皮了。   陈子锟带来了好消息,马老五已经被撤职查办,大院里顿时一阵骚动,薛大叔拿烟袋磕磕鞋底,道:“走,探监去。”   探监队伍由大海媳妇,狗剩,薛平顺和陈子锟组成,背着铺盖卷,到胡同口买了两罐五十支装的中档香烟,又买了一些熟牛肉、酱肘子之类的肉食,这才奔着看守所去了。   马老五被撤职查办的事情传的很快,看守所这边已经得到消息,这帮家伙势利的很,五爷交代的话顿时就不作数了,当然嘴上还是不松口,说什么赵大海是上面交代要严管的要犯,不许探视。   薛平顺好话说尽,狱卒们收了香烟,又勒索了几块大洋之后,一个面目狰狞的家伙才拎着一串钥匙,带他们前去探视。   看守所沿用的是前清的牢房,潮湿低矮的地牢,暗无天日,两旁的牢房里黑洞洞的,隐约看得见地上铺着茅草,犯人们蜷缩在角落里,蓬头垢面不成人形,有些犯人从光绪年间就蹲在这里,既不转正规监狱,也不释放,就这样在看守所里等死。   赵大海被关在一个大号子里,看样子似乎没受什么苦头,那些犯人对他敬畏有加,看到大海哥的亲属来探监,都识趣的缩在角落里去了。   亲人相见,泪眼滂沱,狗剩也揉着眼睛哭喊了一声爹,赵大海倒是英雄本色,谈笑风生:“哭啥,又不是判了死刑,赶明儿就出去了,还送铺盖,浪费。”   薛平顺道:“大海,你放心,明天我们就去警署疏通,让你早点出来。”   赵大海道:“爷们费心了。”   ……   探视完了,大家心里踏实多了,睡觉也踏实了,第二天一早,薛平顺和陈子锟又去警署疏通,想把赵大海救出来,按说赵大海没什么明确的罪名,根本不应该被关押,而且始作俑者马老五已经撤职,这事儿应该好办才是,但是事实并非如此。   马老五虽然撤职了,但是人脉还在,再加上警官们都是些尸位素餐之辈,上面交代的公差都能推诿拖延,更何况是八杆子打不着的案子呢,压根就没人搭理他们,薛平顺豁出去老脸,终于找到一个能说得上话的巡官,一问才知道,根本没有人管这个事儿,抓人的时候也没办任何手续,要放人,还得去找马老五。   找马老五放人,那不是与虎谋皮么,薛平顺和陈子锟急的团团转,病急乱投医,陈子锟拿出熊希龄的名片想试试运气,哪知道人家警官根本不吃这一套,打着官腔说:“就算是熊老亲自来,我们做警察的也不敢徇私舞弊啊。”   自古以来,衙门都是个有理无钱莫进来的龌龊之处,任你官清似水,怎奈吏滑如油,这帮巡警继承了上千年以来衙门小吏盘剥百姓的智慧结晶,不拿出点硬货来,是绝对办不成事情的。   “凑钱!说啥都要把大海哥救出来。”陈子锟撂下了狠话,可是赵大海家徒四壁,大杂院的邻居们也都穷的叮当响,哪有钱来上下打点,这个重担还是压在了陈子锟肩头。   回到紫光车厂凑钱,把柜上所有的现金都拿出来还是不够,无奈之下只好再祭出法宝,典当!   当铺这种所在,就是救急用的,大到进口自鸣钟、貂皮大衣、小到破棉袄烂皮鞋,都能换钱用,当期从三个月到一年半不等,到期不赎回就是死当,东西归当铺所有,其实相当于抵押借款的一种,只不过比银行、钱庄照顾的面更低层一些。   陈子锟让人拉了两辆洋车去当铺,只换来一百块钱,一百二买的洋车,一辆只能当五十块钱,这就是当铺的黑心之处,当然赎回的时候可不止这个价了,起码要贴给他们五块钱。   “再当两辆!”陈子锟是义无反顾了,就是砸锅卖铁都要把大海哥捞出来。   ……   就在陈子锟忙乎着筹钱捞人的时候,北大校园里正在举行一场特殊的考试,考试吸引了无数的学生和教授,甚至连校长蔡元培都被惊动了。   这场考试,源于上学期末辜鸿铭教授和学生们的一场打赌,他承诺用寒假的时间将一个人力车夫的拉丁语水平从空白提高到不低于大学生的水平,后来这场赌博又扩大到了文科,胡适、刘师培、黄侃等人都加入进来,还多了另外一个试验品参与,那人同样也是个人力车夫。   另一个人力车夫就是徐二,在大洋和翠莲的驱动下,徐二可谓头悬梁锥刺股,把洞房的力气都提前透支了,不分白天黑夜的看书学习,徐少爷不但放了他的假,还和同学傅斯年、罗家伦一起教他功课,一个寒假下来,徐二觉得自己肚子里已经充斥着墨水了。   考试在红楼的一间教室举行,两张桌子摆在教室中央,桌上分别放着两份试卷,分别是国文和外文,但略有区别,徐二考的是白话文和文,陈子锟考的是文言文和拉丁文,试卷是北大教授联合出题,照顾到了赌博的趣味性和考生的水平,试题不算很难。   考试时间快到了,但只有一位考生到场,徐二穿着长衫,戴着眼镜框坐在课桌后面,煞有介事,得意洋洋。   他旁边的桌子依然空着,陈子锟到现在没来,围观的群众都有些不耐烦了,辜鸿铭也不断看着怀表,心中抱怨,这个小陈当真没有时间观念,明明知道今天考试,怎么还不来。   刘师培也很着急,他是知道陈子锟的水平的,别说是这张简单的试卷了,就是北大入学考试,陈子锟都能轻松过关,所以这场赌博己方是赢定了的,可是人不来,学的再好都没用。   人群中的林文静更是心急如焚,暗道阿叔怎么还不来,难道是出了什么事情?   眼瞅时间就到了,刘师培举手道:“我提议考试时间顺延半个小时,等等另一位考生。”   一些大学生聒噪起来,但主考官蔡元培却道:“可以,顺延半小时进行。”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人们不时看一眼墙上的挂钟,半小时很快到了,陈子锟还没到,刘师培再次举起手来:“希望再顺延二十分钟。”   这回蔡元培不答应了:“若是古时乡试,考生迟到,敢问申叔兄,贡院可会为他一人顺延考试时间。”   刘师培无言以对。   蔡元培又道:“当然,这场考试并非正规大考,网开一面也是可以的,如果考生来晚,我许他进场便是。”   于是,考试开始了,徐二时而奋笔疾书,时而叼着笔头做冥思苦想状,在众目睽睽之下出尽了风头。   ……   此时,陈子锟还在京师看守所奔忙着,二百块大洋花出去果然见了效果,赵大海终于开释了,可是随身物品中那块詹天佑送的银壳汉米尔顿怀表却不翼而飞了,问狱卒,只得到不耐烦的呵斥:什么怀表?爷们没见过,上这儿讹人来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陈子锟当场就想揍人,被赵大海一把拉住:“大锟子,冷静。”拖着他走了。   “操行!”狱卒恶狠狠瞪了他们一眼,胸前怀表链闪着银光。   回来的路上,陈子锟才忽然想到,今天是北大考试的日子,这场考试不但关系到几百块大洋的收入,更关系到辜鸿铭刘师培两位老师的面子,说啥也不能不去啊。   看看时间似乎还来得及,他对薛平顺和赵大海道:“你们先回去,我有点事要办。”话音刚落,人就飞一般没影了。   ……   北大红楼,考试已经进行了很久,还有十分钟就要结束了,另一位考生大概是不会出现了,即使赶来也无法完成试卷,所以,这场考试,这次赌博,将会以新文化运动一方完胜告终。   辜鸿铭、刘师培等人面色有些难看,本以为胜券在握,哪知道功亏一篑,虽然只是一次玩乐性质的赌博,但也隐含守旧派和新文化派的角力,所以关系重大,要不然他俩也不会花上那么多时间去教一个车夫。   正在所有人都认定徐二必赢之际,忽然教室的门开了,陈子锟气喘吁吁出现在门口:“对不住大伙,我来晚了。”   他整个人像从水缸里捞出来一样,脸上全是汗,头上蒸腾着雾气,外衣也脱了,只穿着贴身的小褂,看起来宛如刚跑完马拉松的健将。   蔡元培提醒道:“考试时间已经快要结束了,你确定要继续考试么?”   陈子锟径直走到桌前坐下,先冲满脸惊愕的徐二挤挤眼睛,然后朗声道:“当然要考,请再给我一支笔。”   众人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见人群中站出一位女同学,拿出一支自来水笔道:“用我的。”   接过梦中情人递过来的那支还带着体温的红色赛璐珞自来水笔,陈子锟感激的冲林文静点了点头,将拉丁文试卷放在了左手旁,右手持铅笔,做国文试题,左手持自来水笔,做拉丁文试题,左右开弓,笔走龙蛇。   一时间教室里鸦雀无声,从校长蔡元培到送茶水的仆役,全都呆住了。   第七十章 春天里   北大乃全中国人才荟萃云集之地,向来不缺神通才子,但是能一心二用,同时做国文、拉丁文试卷的神人,大家还是第一次见。   尤其是那些对拉丁文犯怵的北大学子们,更是惊得目瞪口呆,人家一个拉洋车的苦力,竟然能用左手做拉丁文试题,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可不像是胡乱涂鸦的,向来眼高于顶,自视天之骄子的北大学子岂能不为之汗颜。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徐二大吃一惊,看到自己的风头完全被抢走,不禁恨得牙根痒痒,他可没有左手拿笔的本事,只能老老实实做自己的卷子,可是心已经乱了,写出来的字便都歪扭七八。   教室里静悄悄的,甚至能听到笔在试卷上刷刷写字的声音,不少女大学生望向陈子锟的目光里已经带了崇拜的色彩,林文静更是骄傲的不得了,不时悄声对旁人说:“他是我家的车夫哦。”   陈子锟偷偷斜眼瞥了一下围观群众,心中暗自得意,又看了一眼徐二,恰巧徐二也正在看他,两人目光交汇,徐二立刻心虚的缩了回去。   辜鸿铭和刘师培对视了一眼,尽是欣慰之色,别人不清楚陈子锟的底细,他俩可是心知肚明的,这小子表面上是个大字不识的苦力,其实法语俄语国文样样精通,老实说这次比试有胜之不武之嫌,不过赌博就是赌博,谁又在乎其他呢,更何况还能以此激励同学们上进,何乐而不为,所以他们绝不会揭破此事。   陈子锟这一手唬的了大学生们,但却唬不住见多识广的教授们,看起来左右开工似乎很牛逼,其实仔细分析,欧美人用左手书写的人很多,拉丁字母造型比汉字简单多了,左手书写不足为奇,而且这份试卷很多是选项题,划ABCD即可,根据观察,他也不是同时答题,而是一会左边一会右边,混合作答而已。   当然了,能做到这一点,也称得上是个人才了。   十分钟很快过去了,考试结束的铃声一响,徐二就举着试卷站了起来:“我交卷!”然后一指陈子锟:“他怎么还在写。”   满心希望自家车夫获胜的徐庭戈也跟着说道:“对啊,他怎么还在写,考试时间到了。”   陈子锟才不搭理他们,闷头只顾答题,试题量很大,就算他三头六臂写不可能在十分钟之内答完。   一直暗恋徐大少爷的王月琪帮腔道:“考试时间到了,不能再让他继续写了。”   可是更多的声音响了起来:“让他写,让他写!”   就连本来把赌注押在徐二身上的大学生们也跟着喊起来:“让他写!”   蔡元培微笑道:“少数服从多数吧。”   学生们欢呼起来,陈子锟得意洋洋的四下拱手致谢,偷眼瞄了瞄人群中小脸兴奋的红彤彤的林文静,更是下笔如有神助,徐二用了一个钟头吭哧吭哧才做完的题量,他用了半个钟头就做完了,交卷之时,教室里掌声雷动。   阅卷当场公开进行,由阵容强大的教授团来集体评分,全体在场同学监督,校长蔡元培最终审核。   最终结果很快出炉,蔡元培念道:“徐二,国文八十八分,英文七十九分!”   没等同学们有所反应,陈子锟的成绩单也出来了,“陈子锟,国文九十分,拉丁文九十九分,国文扣分是因为考文言文竟然没有使用毛笔,拉丁文扣分是因为书法不够工整。”   又是一阵暴风般的掌声,谁胜谁负已经明了,陈子锟被推上了前台,徐二心里酸溜溜的,正在懊丧,自己也被推到了前面,然后就看到蔡元培伸手和自己亲切握手。   “感谢你们,两位工友。”蔡元培一手拉着徐二,一手拉着陈子锟,面对一群热情洋溢的大学生道:“现在宣布输赢。”   所有人凝神屏息,等待着最终结果。   蔡元培微笑一下,同时举起了两人的手,“结果是——双赢!”   徐二有些发懵,一双小眼睛眨巴眨巴的,陈子锟倒是极有风度的伸手过来,“恭喜你,徐二兄弟。”   “哦,同喜。”徐二赶紧和他握手。   台下又是掌声一片,能进北大的学生,自然胸中自有沟壑,稍微一动脑子就能想通校长为何宣布这样的结果。   蔡元培伸手压了压,等嘈杂之声平息了之后才道:“同学们,想必你们能理解我刚才宣布的这个结果,所谓赌博,不过是激励大家学习的手段而已,两位工友都是出身下层的劳动阶层,他俩没上过学,没读过书,但不代表他们没有学习的能力,他们和中国千千万万的劳动人民一样,缺的不是智慧和勤奋,而是一个机会。”   教室里静悄悄的,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   “而你们,来自全国的精英们,北大的学子们,你们有着全中国最好的师资,最好的环境,最宽松的学习氛围,你们的父母,你们的师长,还有国家投入这么大的资源供你们学习,为的就是你们成才之后奋发图强,把中华民国建设成人人有书读,有饭吃,有工作,有机会上北大的伟大而富强的国家。”   绵长而热烈的掌声,教授们也都起立鼓掌,学生们更是满脸的激动之色,徐二被蔡校长振奋人心的演讲所打动,竟然红了眼睛,抬手擦擦眼泪,也跟着鼓起掌来。   掌声稍歇,蔡元培道:“结果是我定的,但是具体怎么赔钱,就由你们自己做主好了,我仅代表校方向两位考生赠送一份礼物。聊表心意。”   说着拿出两枚北大校徽来,分别戴在了徐二和陈子锟的胸前,和他二人握手道:“北大的校门随时为二位敞开,欢迎你们在不久的将来报考我校。”   辜鸿铭站了出来,慢悠悠道:“老朽也说两句,这场赌博,本来就无所谓输赢,同学们攒几个零花钱也不容易,这样吧,我们这一场赌博,输的钱全算老朽的,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同学们下的注二百一十三块,只有一位女同学押两角钱在老朽身上,这位女同学今天来没来。”   林文静羞答答的被同学们推了出来。   辜鸿铭笑道:“承蒙你信得过老朽,你押了两角,现在老朽给你二十块,你可满意?”   林文静低着头,小声说:“满意。”   辜鸿铭哈哈大笑,让人拿了两封沉甸甸的大洋给了林文静,又道:“二百一十三块,老朽也准备好了,来呀,拿给陈小哥。”   仆役上来,献上一个托盘,上面全是明晃晃的大洋,徐二在一旁看的眼睛都直了,恨不得扑上来全搂到自己怀里去。   陈子锟也搓着手扭捏到:“这怎么好意思。”   辜鸿铭拿小棍敲敲他:“该是你的,就拿着,别客气。”   另一场赌约的几个当事人也站了出来,刘师培、黄侃、胡适、傅斯年罗家伦徐庭戈等一帮学生,他们刚才商量了一下,决定由胡适来宣布结果。   胡适道:“两位工友的刻苦精神值得我们学习,为了表彰他们,赌注五百二十块大洋,我们几个教授均摊了,每人二百六十块,权作资助他二人求学所用。”   教授们的义举更让同学们欢声雷动,陈子锟和徐二心里都乐开了花,几百块大洋对教授来说,不过是一个月薪水而已,但是对徐二来说,他要拉十年车才能攒这么多,对陈子锟来说,是解决了脚踏车资金的燃眉之急。   蔡元培微笑着看着学生们热切的讨论,忽然有人附耳过来,低声道:“蔡校长,总理府电话,请您过去。”   “什么事?”蔡元培皱起了眉头。   “可能是陈教授的事情……教育部傅总长也被召唤了。”   “好吧,我这就去。”蔡元培悄然退场,最近的报章连篇累牍的报道北大教授,新文化运动领军人物在烟花柳巷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的事情,让他极其被动,虽然明知道这场风波是政府里以徐树铮为首的一帮守旧派搞出来的,但是身为一校之长,他不得不扛起这个责任来。   ……   教授们各自散去,徐庭戈一帮人带着徐二庆贺去了,王月琪也跟着他们一起凑热闹,偌大的教室只剩下林文静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那里,笑眯眯的看着陈子锟。   “阿叔,我要谢谢你哦,帮我赢了好多钱。”林文静道。   “呵呵,是阿叔谢你才对,阿叔赢的钱更多哦。”陈子锟拍拍褡裢袋,走上去问道:“放学了,回家么?”   “嗯。”林文静点点头。   “我送你。”陈子锟很自然的接口道。   林文静未觉得有任何不妥,道:“好。”   声音又糯又甜,陈子锟半边身子都酥了,他的美梦变成了现实,胸前戴上了北大校徽,肩膀上的褡裢袋里,装满了现大洋,更重要的是,身旁多了一位美丽的姑娘。   两人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青砖灰瓦的胡同,悠长的叫卖声,远处紫禁城的飞檐,还有悄悄抽芽的柳树,构成一幅老北京特有的画卷。   路边有买风车的小贩,陈子锟财大气粗,掏了一枚大子儿买了个风车,林文静拿在手上,鼓起可爱的小腮帮吹了吹,觉得风力不够足,索性举着风车跑动起来,白色的围巾在风中飘舞,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胡同里。   陈子锟笑呵呵的在后面跟着,此刻的他并不知道,1919年春天里的这个平凡的日子,将是他生命中最难以忘怀的一天。   第七十一章 老赵家的后代   回家的路上正好经过东安市场,陈子锟故意道:“我想买一辆脚踏车,小姐有没有兴趣一起去看看?”   “好啊好啊。”林文静立刻欢呼雀跃,陪着陈子锟进了市场,一家一家铺子看过来,显然她是做过一番研究的,对各种脚踏车的品牌和特色了如指掌,如数家珍。   东安市场里的脚踏车,比东交民巷商店里卖的便宜多了,而且货色很全,英国三枪、德国鸟牌、美国诺顿、日本菊花、价格从高到低各有不同,最后在林文静的建议下,陈子锟选中了一辆瑞士出品的阿尔卑斯牌脚踏车。   “客官,你眼光绝对是这个。”伙计伸出大拇指赞道,“瑞士货比德国货还扎实,你想啊,人家造钟表出身的,造脚踏车不跟玩似的,这么好的车子,漂洋过海从欧罗巴运过来,只收您二百一,您还想什么去啊。”   陈子锟用挑剔的眼光看着车子,啧啧连声:“车把有点歪,辐条少了一根,这儿还有点生锈。”   伙计赶忙解释:“哪儿啊,就这样,不是歪,车条更不能少,这不是锈,是个泥点,一擦就掉。”   卖东西的人多精明,知道嫌弃货物的人才是真正的买家,一番口若悬河的吹嘘和保证之后,陈子锟终于以二百块的价格买下了这辆阿尔卑斯脚踏车。   伙计帮着把车胎打足了气,全车上下擦了一遍,又奉送了一截气门芯,客客气气把两位顾客送出了门:“您二位慢走。”   推着自行车出了铺子,陈子锟问林文静:“你会骑么?”   “我不会,你呢?”   “我也不会。”   两人面面相觑,继而大笑起来,林文静笑的前仰后合,指着陈子锟笑道:“阿叔,你不会还买车啊。”   陈子锟笑了一阵,忽然觉得林文静笑起来的样子挺好看,就停下来饶有兴趣的看着她的笑脸,林文静似乎感受到了阿叔火辣辣的目光,赶忙止住笑,问道:“那怎么办呢,你总不会推着回家吧。”   “谁也不是生来就会骑脚踏车的,不会可以学嘛,看我的。”陈子锟说着骑上了这辆二十六英寸轮的脚踏车,他身高腿长,骑上之后双脚可以着地,两腿一蹬脚踏车就向前滑行而去,扭啊扭的蛇形前进,绕了一圈之后,竟然很像一回事了。   陈子锟将车刹在林文静面前,问道:“要不要我教你啊。”   “嗯……”林文静咬着嘴唇想了半天,还是忍不住脚踏车的诱惑,点头答应,“好啊。”   于是,两人找了一条僻静的胡同,陈子锟扶林文静骑上脚踏车,在一旁护卫着,指导着,林文静冰雪聪明,不大工夫也学会的差不多了,只是胆子太小,只敢在没人的道路上骑,还得陈子锟在后面屁颠屁颠的跟着护驾。   “阿叔,你可千万别撒手啊。”林文静喋喋不休的念叨着。   “不撒手,护着你呢。”陈子锟的声音一直在身后响着,给了林文静极大的信心和安全感,行车规矩从歪歪扭扭变成了笔直。   “我会骑脚踏车了。”林文静欣喜的大叫,一回头,陈子锟却早已撒手,站在远处了。   “相信自己,就一定会成功。”陈子锟微笑着说。   林文静停下车子,用力的点点头:“记住了。”   洋人教堂上的大钟敲响了五点的钟声,林文静忙道:“我得赶紧回家了。”   陈子锟接过脚踏车,道:“我送你吧。”   林文静歪着头想了想,隐约觉得有点不太好,但是自己经常坐阿叔拉的洋车,这一回只不过换成脚踏车而已,应该没什么问题吧,所以她还是很乐意的坐上了脚踏车的后座。   “开动喽。”陈子锟脚一蹬,脚踏车在空荡荡的胡同里急驰而过,吓得林文静急忙抓住他的衣服:“太快了,吓死人了。”   “害怕就搂住我的腰。”陈子锟道。   林文静才不好意思搂他的腰,只是紧紧抓着他的衣服后襟,不过这样还是吸引了无数路人的眼球,一些上年纪的人不由痛心疾首道:“伤风败俗啊。”   回到石驸马大街后宅胡同林宅门口,陈子锟停下脚踏车,让林文静先跳下来,然后自己也下了车,把车子支起来,笑咪咪的说:“林小姐,这辆车送给你。”   “送给我?不要不要,太贵重了。”林文静慌忙摆手。   “那是不敢要还是不想要呢?”陈子锟继续笑问。   “是……不敢。”林文静摆弄着衣角低声说道。   “为什么不敢?”   “阿叔为什么非要送我脚踏车?”   “因为你说过想要一辆啊,你想要的东西,我都想办法弄来给你的。”   林文静沉默了,她虽然天真无邪,但并不是一个笨女孩,此刻她已经全明白了,钢笔、烤鸭、焰火晚会入场券,甚至还有六国饭店那位神秘的先生,都出自陈子锟的手笔。   “可是……阿叔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林文静低着头,声音像蚊子一样。   陈子锟抓耳挠腮,张口结舌,在心爱的女孩面前,他的豪迈和英勇全都不知所踪了。   正在尴尬之际,张伯出来了,看到两人站在门口,顿时奇道:“怎么不进来?”   陈子锟忙道:“我还有事,回见。”说完撒丫子跑了。   “这孩子,闹得哪一出啊。”张伯纳闷道,又看看脚踏车,“小姐,这车?”   “张伯,帮我抬到院子里去吧。”林文静道,又看了看陈子锟仓皇逃走的背影,心里竟然美滋滋的。   张伯帮忙把脚踏车抬进了院子,米姨看到林文静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辆崭新的外国脚踏车,顿时心头火起,不过此时教育部的一些同事正在探望林之民,所以不便发作。   等同事们走了,林太太发飙了,恶狠狠地质问林文静,脚踏车是从哪里弄来的,林文静自然老老实实的回答说是别人送的,林太太哪里相信,讥笑道:“好笑了,几百块的脚踏车,怎么没人送阿拉一辆。”   又逼问林之民:“说,是不是你出钱给她买的,病成这样还乱花钱,当真是不想过日子了!好,阿拉带文龙回上海,侬父女俩一起过好啦。”   病榻上的林之民苦苦解释,太太就是不吃这一套,闹得家里鸡飞狗跳,直到大半夜还不安生。   脚踏车孤零零的停在院子里,谁也不敢去碰,林文静躲在西厢房里对着孤灯潸然泪下,耳畔依然是正房里传来的怒骂声。   ……   陈子锟没回车厂,而是溜到了京师警察厅看守所附近,找了个旮旯蹲着,七点多钟的时候,目标终于出现,一个穿黑制服的狱卒从看守所里出来,哼着小调扬长而去,陈子锟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尾随过去,疾步上前照头就是一板砖。   这可不是洋人盖房子用的那种红砖,而是货真价实的大青砖,保不齐还是乾隆年前烧制的,那份量老重了,一砖下去,脑浆子都能砸出来。   不过陈子锟手上还是留了劲的,只把狱卒砸昏过去,迅速在他身上摸索一番,汉米尔顿银怀表先抄过来,然后是几块大洋,一些零碎钞票和铜子儿,一股脑摸走,丢下狱卒扬长而去,到胡同口叫了辆洋车,直奔柳树胡同去了。   到了大杂院,宝庆正蹲在门口,看见陈子锟下车,顿时跳起来喊道:“回来了回来了。”   一进院子,满鼻子都是酒菜香味,原来是老赵家摆宴为儿子压惊,同时感谢老少爷们的鼎力相助,薛大叔也被请到了席上,但是主座却空着。   “大锟子,上座给你留着呢。”大海媳妇端着一盘子凉拌耳丝过来,笑吟吟的说。   “我不敢坐,还是请赵大爷或者薛大叔坐吧。”这种场合陈子锟从不托大,说啥不愿意坐上首,最后还是让大海爹坐了,陈子锟在一旁陪坐,在开席之间,他把银怀表掏了出来:“大海哥,接着。”   赵大海眼疾手快,接过了怀表,搭眼一看,正是自己那一块,顿时笑道:“真有你的。”   陈子锟呵呵一笑,大家心照不宣。   席上坐着的都是男人,推杯换盏喝个不停,女人们在厨下帮忙,烧火做饭,端菜盛饭,其乐融融。   酒过三巡,狗剩开始不老实了,在桌子底下爬来爬去的,忽然拱了出来,摆弄着陈子锟胸前的北大校徽问道:“叔,这是啥?”   陈子锟道:“这是北京大学的校徽,蔡元培校长亲自给叔叔戴上的哦。”   大家惊讶起来,小顺子瞪着眼睛问道:“大锟子,你别吓我,你啥时候成大学生了?”   陈子锟道:“还没,不过快了,蔡校长让我报考北大呢。”   大家啧啧惊叹,端菜上来的杏儿听说陈子锟要上北大,顿时黯然神伤,人家是堂堂大学生,自己不但不识字,还裹着小脚,看来还是断了心思比较好。   赵大海道:“我正愁找不到有学问的人给儿子起学名呢,眼瞅着狗剩就要开蒙读书了,不如大锟子帮你侄子取个学名吧。”   陈子锟当仁不让,思索片刻道:“为了铭记咱们兄弟之间的感情,就叫铭吧,不过单字不好念,不妨再加一个字,就从我的名字里取,子铭,怎么样?”   “赵子铭,嗯,这名字好,朗朗上口,又有阳刚之气。”赵大海品头论足,几个老家伙也颇以为然。   赵大海把儿子叫过来说道:“狗剩,你以后就叫赵子铭,记住了,这是你锟叔帮你取得名字。”   第七十二章 病故   赵大海的年假结束了,把家里的事情安排妥当之后就要乘坐火车赶赴郑州上班。   第二天一大早,赵大海早早的起来,在院子里做操锻炼身体,媳妇在厨下忙着烙饼,煮鸡蛋,从北京到郑州,火车要走好几天,得预备点干粮才行。   大海娘把儿子的行李都整理妥了,一个包袱卷,里面是新做的褂子裤子,还有一双布鞋,针脚细密,每一根线都蕴含了母亲的慈爱。   赵子铭被吵醒了,趴在床头看奶奶整理行李,托着腮帮子问道:“奶奶,爹爹啥时候回来啊?”   “再过年的时候你爹就回来了。”奶奶轻轻抚摸着孙子的脑袋瓜。   时候不早了,赵大海回屋吃了早饭,换了衣服,在家人的簇拥下出了大杂院,看到门口居然停了四辆洋车,陈子锟带着三个车夫早早等在这里了。   “大海哥,我们送你。”车夫们齐刷刷的说着,帮忙把行李抬到了车上,大海一家人全都上了车,直奔正阳门西站而去。   赵大海是京汉铁路上的工人,乘车免票,陈子锟去买了几张月台票,和大家一起把他送到了月台上,汽笛长鸣,白雾茫茫,离愁别绪,溢于言表。   “来,让爹抱抱。”赵大海伸手把儿子接过来,在他脸蛋上啃了一口,被爹爹胡子扎疼的小赵子铭哇哇乱叫,赵大海开心的哈哈大笑,把儿子放下,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塞在了陈子锟手里。   “拿着看时间。”他说。   陈子锟一看,竟然是那块詹天佑赠送的汉米尔顿银壳铁路怀表。   “大海哥,这怎么能行。”他赶忙推辞。   “拿着,是爷们就别婆婆妈妈的。”赵大海佯怒道。   “好,我就拿着。”陈子锟也不矫情,将怀表揣进了口袋,赵大海帮他将怀表链挂好,忽然,陈子锟看到旁边有个熟悉的身影,瘦高的身材,一袭长衫加上白围巾,风度翩翩温文尔雅,正是北大图书馆的毛助理员,身旁还有个年轻女孩。   “毛助理,你是今天的车啊,也不通知我一声。”陈子锟走过去和他握手道。   毛助理正在和开慧话别,看到陈子锟出现有些吃惊,随即笑道:“我倒是想通知你,可你神龙不见首尾,通知不到啊,对了,还没恭喜你,赢得了胜利。”   陈子锟笑道:“我忘了这茬了,我要不去图书馆,你就联系不到我,不过老天有眼,让我们在车站遇到了,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大哥,赵大海,京汉铁路的工人。”   毛助理上前和赵大海握手,两人寒暄几句,毛助理笑道:“正愁路上没人说话呢,看赵兄应该是个健谈之人,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听懂我的湖南口音。”   赵大海笑道:“我在长沙呆过一段时间,不能说,但是听没问题。”   陈子锟道:“那太好了,你们旅途上互相照应点,我们也能放心了。”   列车员吹响了哨子,快要开车了,毛助理和赵大海最后才上车,站在门口向亲人依依不舍的挥手告别。   月台上,大家也挥手惜别,忽然赵子铭从母亲怀里挣脱开了,撒腿跟着火车跑起来,边跑边喊:“爸爸~~”   ……   林宅,脚踏车依旧孤零零的停在院子中央,太太发了话,事情没有说清楚之前,谁也不许动这辆车。   林文静一大早就上学去了,林先生昨夜和太太吵了好久,早上洗脸的时候吐了几口血,病情愈加严重了,太太亲自去请了一位日本医生来诊治。   日本医生名叫小野次郎,是教育部周树人先生介绍的,仙台医学专科学校的毕业生,正经西医出身,来华开诊所多年,也算是个经验丰富的名医了。   小野医生用听诊器帮林之民听了肺部的声音后,不假思索的从药箱里拿出一瓶药水对林太太说:“这个的,每天三次服用,效果大大的好。”   林太太赶紧道谢:“谢谢小野先生,这个多少钱?”   “十块钱就可以。”   林太太付了十块钱,又帮小野医生叫了汽车,亲自送他出去,回来后用汤匙喂先生喝药。   林之民喝了一口就皱起了眉头:“味道这么苦,不对头啊。”   林太太道:“亏你还是文化人,良药苦口不懂么?”   林之民咳嗽了几声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这个药和以前服用的药水很不一样,我怕搞错了。”   林太太大怒:“搞错?日本名医怎么可能搞错,你知不知道你看一次病要花多少钱,出诊费五块,汽车费两块,药费十块,这样下去日子没发过了,你爱喝不喝!”   说完撂了药碗,一边生闷气去了。   林之民无奈地摇摇头,自己这位续弦的太太是上海人,小业主家庭出身,本来脾气就不是太好,再加上最近教育部发不出薪水,自己又得了重病,女儿还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辆来历不明的脚踏车,这么大的压力压在她一个人肩上,不发飙才怪。   “好,我喝。”林之民捏着鼻子将药水全喝了下去,拿毛巾擦擦嘴,对站在卧室门口的儿子道:“文龙,过来让爹看看。”   林文龙怯生生的刚要过来,忽见爹爹脸色一变,扑的吐出一口鲜血来,紧接着是豆大的汗珠滚落,整个人在床上抽搐起来,吓得他哇哇大哭:“姆妈,姆妈,快来啊。”   “哪能噶大声。”林太太满面怒容的走过来,一看这个阵仗也慌了神,一边喊林妈张伯过来帮忙,一边上去帮丈夫掐人中。   林之民抽搐了一阵就不动了,嘴角流出白色的泡沫和红色的鲜血,眼睛睁得大大的,太太愣了片刻,伸手去摸丈夫的鼻息,已经完全没了气息。   张伯跑进来报告道:“太太,洋车叫来了。”忽然看到这副情景,顿时呆住了。   林太太出奇的冷静,发号施令道:“张伯,你去教育部报丧,就说先生走了,林妈,你打电话让小野医生来,我得问问他,开的什么药。”   两个下人忧心忡忡的去了,屋里只剩下林太太和不懂事的小儿子。   “姆妈,爹爹怎么不说话了。”林文龙抬着小脑袋问道。   林太太清瘦的脸上,两行泪刷的流了下来,抱着儿子哽咽道:“文龙,爹爹走了。”   ……   今天的北大校园,依旧在讨论昨日之事,身为赌博中的赢家之一,林文静受到了同学们的关注,有人让她讲讲车夫的来历,有人让她请客,校园里欢快的气氛冲淡了她的忧伤,一天就这么过下来了,下午四点,放学回家,跟着王月琪的脚踏车蹭了一路,回到胡同口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家门口停着一辆汽车,不是米姨租赁的那一辆,自家大门上贴了一张白纸,不知道是什么含义,张伯也不像往常那样坐在门房里,怀着忐忑的心情走进院子,看到很多陌生和熟悉的面孔,大概是父亲的同事吧。   快步进屋,顿时呆住了,父亲身上已经盖上了白布,米姨和文龙身上披了麻布,正坐在一旁泣不成声,一瞬间林文静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林文静已经躺在自己的床上了,外面的天全黑了,她浑浑噩噩的爬起来坐在桌前,望着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还有那辆脚踏车,只觉得这一切都是一场梦,一场噩梦。   父亲就这样走了,走的那样匆忙,甚至没给自己留下一句话。   从脖子上取下项链,打开鸡心盒子,照片上的三个人正温馨美满的笑着,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   “妈妈走了,爸爸也走了,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   林先生暴亡,教育部派人协助处理后事,开错药致人死亡的小野医生躲进了东交民巷,据说当晚就乘火车跑到天津,坐船离开中国了。   教育部总长傅增湘亲自前来吊唁,在京亲朋友好亦来烧纸,值得注意的是,北大教授陈独秀是独自一人来的,有小道消息说,北大将他的文科学长职位摘了,只保留教授职称,并且给了一整年的假期,陈独秀认为这是对自己的侮辱,愤然辞职,现在已经不是北大的一分子了。   林太太带着一双儿女披麻戴孝,不停对来吊唁的友好鞠躬行礼,张伯和林妈在院子里摇头叹气,好好的一个家就这么完了。   ……   林家发生变故之际,陈子锟正在熊希龄府上作客。   熊希龄道:“子锟啊,我托人送到佛山和上海的信有回音了。”   陈子锟按捺住激动的心情问道:“有什么结果?”   “上海精武门的霍元甲师傅早就不在了,他的大徒弟刘振生回复说,霍师傅从来没有收过姓陈的徒弟,而广东佛山宝芝林的黄飞鸿师傅依然健在,他看了你的照片后也是同样的答复,说是从未收过这样一个徒弟。”   陈子锟大感意外:“这是怎么回事?杜心武先生说,我的功夫确实是他们两家的嫡传啊。”   熊希龄道:“或许别人有难言之隐也未可知,我以为,英雄不问出处,对于自己的身世问题你也不用过于挂心,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去关注。”   陈子锟道:“熊老有何吩咐,在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熊希龄摇头道:“我并不希望你成长为一个只会蛮干的武夫,知道我上次为什么带你去六国饭店见林长民他们么?”   陈子锟灵机一动:“熊老是让我耳濡目染国家大事?”   熊希龄道:“正是,如今南北分裂,武夫当政,各地督军割据称霸,民不聊生,饿殍满地,如此境况之下,段祺瑞依然穷兵黩武,向日本借款数亿,编练参战军,哼,借着参加欧战的名义,扩充自己的武装,购买日械,雇佣日本教官,连拉跑炮车的马匹都是日本进口的,袁世凯都不敢答应的二十一条第五号,到段祺瑞这儿,却是顺利通过了,你说,这不是卖国是什么!”   陈子锟深以为然,道:“熊老可有对策,诛此国贼?”   熊希龄叹口气道:“刺杀是无法解决中国的问题的,宋教仁被刺,陶成章被刺,陈其美被刺,汤化龙被刺,死了这么多人,中国没有丝毫民主和富强的迹象,却是越来越乱了。”   第二卷 风起   第一章 诺言   陈子锟陪熊希龄聊了很久,说是聊天,其实主要是在倾听,虽然熊希龄提到的很多名字对他来说极其陌生,但听多了也大致能有个基本了解,比如徐树铮将军,在熊希龄的描述里就是一个和三国周瑜很类似的人物,虽有才干,但气量狭小,难成大事。   “民国的议会政治,就是坏在小徐手上,他收买议员,操纵国会,肆意妄为,践踏法律尊严,擅杀北洋大将陆建章,劫夺私分政府军火,连彼此间的脸面都撕破了,如此无所不用其极,简直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熊希龄提起徐树铮来,一肚子都是怨气。   陈子锟道:“北洋昏庸腐朽,国家之希望可在南方?”   熊希龄摇摇头:“云南的唐继尧、广西的陆荣廷、广东的陈炯明,与北方军阀都是一丘之貉。”   “那么……孙文先生呢?”   “孙文……论组织不如宋教仁、论军事不如黄兴,手上亦没有自己的军队,不提他也罢。”   “依熊老所见,中国可有能力挽狂澜之人?”   熊希龄思忖片刻道:“唯有驻守衡阳的陆军第三师师长、孚威将军吴佩孚,此人战功卓著、思想进步,道德上亦可称之为典范,堪比关岳!”   吴佩孚,吴佩孚,陈子锟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   ……   次日,陈子锟买了两份礼物去看望并感谢了辜鸿铭和刘师培,两位先生对这位爱徒的表现极为满意,各自留他吃了饭,等到第三天上,于德顺突然登门,神秘兮兮的告诉陈子锟一个消息。   “大兄弟,林家出事了,你还不知道吧?”于德顺道。   陈子锟立刻想到林文静的安危,忽地站了起来,双手按住于德顺的肩头摇晃着:“怎么了!”   “大兄弟你别着急,听我说。”于德顺的肩膀被抓的生疼,赶紧解释,“你相中的小娘子没事,是她爹病死了。”   “什么!林先生病死了!”陈子锟大惊失色,虽说林先生气色不太好,也不可能这么快就病死啊。   林家只有林之民一个人上班挣钱,养活老婆孩子佣人,他一死,整个家就全完了,林文静的生活必然受到极大的影响,她本来就没有母亲,现在父亲就走了,继母待她一直不好,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可怎么活下去啊。   于德顺察言观色,知道自己这回算准了,陈子锟果然是瞧上人家小姑娘了,他用低沉的语调说:“我是听厂里伙计说的,他们家昨天就搭灵棚了,都是街坊,我让人封了十块烧纸钱,聊表心意。”   陈子锟哪还有空听他假惺惺的表功,风风火火赶到林宅,却只看到一帮工人在拆灵棚,张伯站在门口,一脸的悲伤与茫然。   “张伯,先生已经出殡了?”陈子锟上前问道。   张伯潸然泪下,点点头道:“一大早发送到庙里停着去了,先生是福建人,将来灵柩是要运回故土安葬的,可怜啊,孤儿寡母的。”   陈子锟只好留下二十块钱权作帛金,又告诉张伯自己的地址和电话号码,让他有急事就找来找自己,又陪着他叹了一会气才离去。   林先生是外地人,在北京亲戚很少,朋友也不算多,所以丧事从简,只停了一天就草草结束,太太让林妈去雇了几个杠快,把先生的棺材抬到法源寺暂时存放,作为林之民在京的唯一亲戚,林长民帮了不少忙,据他说,法医从死者最后的呕吐物中查到了砒霜的成分,而警察也在小野医生的诊所里发现了部分剧毒砒霜,至于为什么一个日本西医会藏有砒霜,那就不得而知了,总之人是白死了。   一家人回到后宅胡同,张伯奉上陈子锟送来的二十块钱,说这是紫光车厂的陈子锟送的,太太没听过这个名字,只当是丈夫生前的朋友,就没当一回事,林文静却是记在了心里。   先生没了,就没有了继续住在北京的理由,先生是福建人,家里还有些房子田产,得回去料理了才行。   太太是上海小业主家庭出身,虽然平日里花钱大手大脚,脾气又坏,但是关键时刻还是能独当一面的,她把林文静和林文龙姐弟俩叫到跟前,平心静气的说:“阿爹已经不在了,咱们要回上海去,文静,你亲爹亲妈都没了,以后就跟着米姨一起过吧,米姨以前脾气不好,经常骂你,你别往心里去。”   林文静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林文龙也跟着哭了起来。   太太擦了擦眼角,道:“都别哭了,收拾行李去吧,我已经托人买了火车票了,咱们后天就走。”   林文静哽咽道:“可是,我还要上学呢。”   太太道:“文静,北京大学开销大,学时长,你爸爸又不在了,咱们家实在没有钱供你念下去。”   林文静沉默了,父亲留下的抚恤金和欠发工资,以及亲朋友好的帛金加在一起有不少钱,供自己读书是够了,但是父亲不止自己一个女儿,还有文龙呢,而且文龙是男孩子,现在还小,将来读书花钱的时候多了,米姨怎么可能不顾自己亲生的儿子,反过来照顾她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呢。   ……   当晚,林文静早早的睡下了,但一双眼睛盯着屋顶,怎么也进入不了梦乡,一闭上眼睛,父亲的音容笑貌就浮现在眼前,父亲走了,所有的一切安排都被打乱,可是自己真的很想留在北大读书啊。   “相信自己,就一定会成功。”忽然之间,陈子锟的那句话跳了出来,林文静一骨碌爬起来,咬着嘴唇想了半天,终于决定还是靠自己。   她悄悄穿上棉袍和鞋子,出了垂花门,门房里的张伯睡的正沉,呼噜震天响,丝毫没听到门闩被搬动的声音。   林文静出了门,轻轻掩上大门,快步走出胡同,正好大街上一辆空洋车过来,赶紧叫停:“洋车。”   “小姐您请,您去哪儿?”车夫干净利索,一张黝黑的脸透着憨厚。   “我去头发胡同紫光车厂。”林文静道。   “好嘞。”车夫拉起洋车健步如飞,四盏电石灯把道路照的一片雪白,本来两个地方离得就近,不大工夫就到了跟前,林文静下车掏钱:“多少?”   “顺路,不要钱。”车夫露出一口白牙笑了,林文静这才注意到车身上缀着一块铜牌,上面铭刻俩字:紫光。   紫光车厂的大门敞开着,门头悬挂四盏灯笼,四下一片通明,林文静鼓起勇气上前,问门口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人道:“大叔,请问陈子锟是住在这儿么?”   中年人正是紫光车厂的掌柜薛平顺,这大晚上的都七八点了,忽然有个女学生打扮的大姑娘登门来找大锟子,他心里顿时就有数了,合着大锟子心里挂念着的就是这个姑娘啊,看模样身段气质确实和杏儿不是一个水平的,怪不得啊……   “您找对了,陈老板就在这儿住,您是?”   “我……我叫林文静,是……是他的朋友。”林文静含羞道,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抛头露面独自去陌生的地方,而且还是去找一个男人。   “好嘞,我带您进去。”薛平顺正要领林文静进门,忽然又有车回来交班,他忙着处理,正好看到杏儿从里面出来,便道:“杏儿,带这位姑娘去找大锟子。”   杏儿搭眼一看,心里的酸味就泛上来了,合着大锟子喜欢的人就是她啊,小巧玲珑看着挺单薄,应该是个体弱多病的主儿,手那么白嫩,肯定不会干活,不会伺候人,比自己差远了。   不过北京的姑娘就是豪爽,知道是情敌,依然笑脸相迎,“哦,是大锟子的朋友啊,里边请。”   陈子锟正躲在卧室里擦拭那两把盒子炮,忽然听到了不该属于这里的脚步声,心里一动,赶忙把盒子炮塞到枕头下面,出来一看,果然是林文静来了。   “小姐,您来了,赶紧屋里坐,杏儿,倒茶。”陈子锟掀开门帘,林文静小脸一红,走了进来,杏儿撅着嘴横了陈子锟一眼,气鼓鼓的拎茶壶去了。   林文静有些拘谨,坐下后依然低着头,手捏着衣角,沉默了一会道:“我爹去世了,我们要回上海了。”   陈子锟忙道:“那你的学怎么办?”   “我本来也没正式入学,只是试读生,而且米姨说……家里不够钱。”   “我给!”陈子锟脱口而出,连忙又改口,“我是说,我出钱,不不,我借钱给你,不不,我赞助……”他挠着脑袋,不知道该怎么措辞好了。   林文静被他的语无伦次逗乐了,咯咯一笑,陈子锟倒清醒了,缓慢而坚定的说:“相信我,有我在,就没有困难。”   林文静似乎听懂了,因为她的脸又红了。   “谢谢你……米姨说,已经买火车票了,后天就要走,而且,我怕她不会让我留下的。”   “给我一天时间准备,后天在家里等我,我带你走,咱们不见不散。”   “嗯,不见不散。”   第二章 杏花春雨   陈子锟和林文静在屋里说话,杏儿拎着水壶在门外偷听,听到林文静的父亲死了,继母不让她继续求学的时候,眼泪悄悄流了下来,心说这姑娘比我可怜多了。   杏儿是个外柔内刚,性格爽快的姑娘,她撩起门帘进来,一边给林文静倒水沏茶,一边说:“林姑娘,你就留下吧,有我们一口吃的,就有你的,学费不够,大家凑,对吧,大锟子。”   陈子锟自然是知道杏儿对自己的心意的,听她这么一说倒有些意外,忙不迭的点头道:“对,对。”   林文静抿着嘴唇,眼中含泪道:“谢谢你们。”   “客气啥,喝茶。”杏儿热情的招呼着。   “不了,我得赶紧回去,家里门都没锁呢。”林文静起身告辞,陈子锟也跟着起来:“我送你回去。”   “等等。”杏儿扭身出去,不大工夫拿了个手电筒回来,道:“送人要送到家门口,记得哦。”   “知道了。”陈子锟接了手电筒,陪着林文静去了,杏儿一直送到大门口,望着夜色中他俩远去的背影,扶着门框感叹道:“这俩人还挺配的。”   一转脸,薛大叔问道:“杏儿,你咋哭了?”   “薛大叔您尽胡说,我哪有哭,眼睛进了沙子了。”   ……   陈子锟陪着林文静一路步行回去,夜晚的北京胡同里,幽静寂寥,远处传来豆腐脑的叫卖声,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袭来,是杏花。   不知道谁家院子里的杏花树,树杈伸出院子,雪白的杏花落了一地,宛如雪片般,月光漫洒,晚风拂面,此情此景,令人心醉。   林文静站定,喃喃道:“就到了,别送了。”   “哦。”陈子锟赶忙站住,想说点什么却又无从开口,两人就这么站着,谁也不肯先走。   “我……”陈子锟结结巴巴,抓耳挠腮,想说又不好意思开口。   林文静低着头,脚在地上划着。   忽然,院子里声音传来,似乎是两个男人在对话。   “……只有发动农工,才能从根本上解决眼下中国存在的问题。”   “守常,你和我的看法相同,唯有庶民的革命才能挽救当今的中国……”   陈子锟这才想起,这里是李大钊先生的宅子,听声音另一个人好像是陈独秀,他俩的高谈阔论打破了暧昧的气氛,林文静说:“我该回家了,后天见。”然后撒腿就跑,跑到自己门口推门进去关上了大门,却又趴在门缝往外看,心里砰砰直跳。   陈子锟似乎能看到自己似的,冲这边摆了摆手,转身消失在夜幕中,林文静这才闩上门,刚一回头,就看到米姨和林妈站在面前,一脸的冰霜。   “阿爹刚走,侬胆子就大了是吧,不打声招呼就出去野,侬出事就罢了,门都不锁,万一贼进来怎么办!”米姨劈头盖面就是一顿数落,却并不问林文静究竟做什么去了,似乎并不关心这个问题。   ……   长安街赵家胡同,姚公馆,锃亮的黑色轿车停在门口,仆人上前拉开车门,一脸疲倦之色的姚次长下了车,刚进门就耸耸鼻子,问道:“什么味道?”   管家也嗅了嗅,答道:“好像是从外面传来的。”   姚次长心头火起,吩咐道:“去看看。”   姚公馆是欧式建筑,主楼之外还有几间平房,专供仆人居住,管家带了两个男仆来到其中一间屋前,砰砰敲了两下推门而进,只见府里的护院正半躺在炕上抽鸦片,烟灯上的小火苗豆粒大,武师美滋滋的抽着,看那神情,如同腾云驾雾一般。   管家冷冷看了一眼就出去了,直接向姚次长报告,说护院偷偷抽鸦片呢,姚次长是留过洋的新派人,知道鸦片对国人的危害,他虽不能制止鸦片泛滥,但自己府里总能管得住,他当即下令:“发他一个月钱,撵走,马上!”   管家得令,带人直奔小平房,武师还未察觉,依旧躺在炕上吞云吐雾,看见管家进来,笑问道:“来一口?”   “还抽!老爷说了,让你卷铺盖走人。”管家横眉冷目道。   这下武师慌了神,在姚次长家里当护院可是个美差,活儿不多,钱不少,关键是还有面子,这个饭碗砸了以后可就难找着好的了,他慌忙丢下烟枪求饶:“下次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管家冷笑:“我还没说为啥赶你走的,你就说不敢了,这不是明知故犯么,别的事都好说,唯有抽烟片这事儿,老爷眼里揉不得沙子,您是自己走,还是我们帮您?”   武师虽然一身功夫在身,可在姚公馆里没有用武之地,他知道自己敢撒野,立马就得被抓进警察署去,于是求道:“这深更半夜的让我上哪儿去啊,明天再走不行么?”   管家道:“我管你上哪儿去,老爷说了,马上!”   武师道:“那这个月工钱呢,总该结了吧。”   管家怒道:“还废话,我这就叫巡警来赶你。”   “行,山不转水转,咱们后会有期!”武师一怒之下,收拾了自己的烟具和铺盖,连夜离开了。   回望黑漆漆的公馆小楼,武师一跺脚,背起行李走了,径直去了附近闫志勇家里。   闫志勇看到老友背着铺盖登门,赶紧安排下处,又弄了一壶二锅头,一碟子花生米陪他喝酒。   “志勇,帮我找我活干吧,哥哥我一身的本事你是知道,寻常汉子,七八个人近不了我的身。”武师道。   闫志勇苦笑道:“大哥,你的本事我当然知道,可眼下兄弟我也吃不上饭了,哪有能耐帮你找活儿。”   武师眼神黯淡下来,端起酒杯干了,低头叹气。   闫志勇道:“不如这样,你先在我这住一晚,明天我陪你去找马老爷,看看能不能找点什么事做。”   “好吧,也只能这样了。”   第二天一早,闫志勇带着武师来到外城马家大宅子,拜见马世海马老太爷。   他们来的很不是时候,马家正忙的鸡飞狗跳,小刀刘说的没错,净身之人是不能吃东西的,可怜二爷误听了西医的话,饭菜吃了那么多,结果大小便污染了伤口,发了高烧,神志不清,几个中医来看了都摇头,说毒素侵入体内,没救了,马家小六是大学生,建议请西医来打针消炎,偏巧最近有传言说教育部一个部员就是吃了西医开的药被毒死的,搞得家里人谁也不敢信西医。   眼瞅着二爷就要归西,三爷还在看守所里蹲着,马老太爷上下打点了一番,终于得到准信,这案子是吴炳湘交代严办的,谁也不敢怠慢,恐怕三爷的牢狱之灾就免不了的,花上几千块兴许能少判两年,在里面住的舒坦点。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老五被撤职的事情有了眉目,上千块大洋砸出去,李定邦答应,三个月之内官复原职。   这个当口上,闫志勇带人来凑热闹,岂能得了好脸色,连大门都没进就让管家给挡了,两人悻悻的刚要走,恰巧老五从外面回来,正好遇上。   “这不是闫大师兄么,哟,老烟也来了,这可是稀客,您不是在姚次长府上当护院的么?怎么到我这儿来了。”老五当巡警的人,自然八面玲珑,三教九流的人都认识,老烟正是这位武师的绰号,当年就是因为他嗜好抽鸦片,才得了这么一个称呼。   闫志勇赶紧赔笑:“五爷,是这么个事儿……”把来龙去脉一说,马老五道:“原来如此,走,我摆酒给老烟压惊。”   三人找了个酒楼,点了六个菜,两壶酒,推杯换盏的说起来,话题只有一个,痛骂姚次长不厚道。   陪着骂了一通,见老烟酒高了,马老五趁热打铁道:“老烟,听说你有个叫黑风的兄弟是干大买卖的。”   老烟虽然喝多了,神智还是清楚的,马老五说的黑风确实是他的结拜兄弟,早年一起练过武,后来听说入了绿林为匪,专干杀人越货的勾当,警察厅通缉他的告示贴了可不少。   他一激灵,赶紧摇头:“我很久没见黑风了。”   马老五嘿嘿一笑:“兄弟,别害怕,我现在又不当差了,才不管那些呢,其实黑风这人挺仗义的,劫富济贫,替天行道,是条汉子,听说他就最近就在北京一带活动。”   老烟不敢接茬,心里却活泛开了,自己被姚次长辞了,抽鸦片的事情肯定张扬开了,再没有人会雇佣自己当保镖护院,一身的武艺,难道要去卖苦力混饭吃不成!已然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何不铤而走险,学黑风那样,过刀口舔血快意恩仇的快活日子去。   喝完了酒,马老五结账,又给了老烟十块大洋,一抱拳径自去了,闫志勇问老烟:“师兄,有何打算?”   “回老家看看去。”老烟假意道。   “也好,我送你。”闫志勇送老烟出了永定门,两人洒泪而别。   ……   紫光车厂,陈子锟正忙乎着腾房间,打扫卫生,王大妈和杏儿帮着他一起收拾,把西厢房收拾出来,书桌、脸盆架、镜子、还有一床崭新的被子,整整齐齐摆在床上。   几枝洁白的杏花插在白瓷花瓶里,往窗前一放,陈子锟深吸一口气,心旷神怡。   忽然,薛平顺的声音响起:“大锟子,电话,找你的。”   第三章 香山绑票   陈子锟以为肯定是姚小姐打来的电话,哪知道接过听筒,却听到一个公鸭嗓在说话:“请问是紫光车厂么?”   “是啊,您是哪里?”   “我听说你们车厂的车子和别家不同,都是四盏灯的,可有此事?”公鸭嗓反问道。   有生意上门,陈子锟客客气气道:“对,您要车么?”   “废话,我不要车能打电话么,那什么,炮局胡同头条,给我来三辆、哦不,四辆洋车,麻利点啊,我这边有急事。”   炮局胡同在北京城东北角,雍和宫附近,正好和宣武门内形成一条对角线,这路程可远了,不过生意来了哪有往外推的道理,陈子锟忙问道:“您贵姓?”   “姓黄。”   “好嘞,黄先生,我们这就过去。”陈子锟撂下电话,立刻安排了四辆洋车,让王栋梁带队前去炮局胡同头条黄府。   过了俩钟头,王栋梁拉着车回来了,进门就骂:“可缺了大德了,炮局胡同根本就没有姓黄的,害我们白跑一趟。”   陈子锟问:“你们没走错吧,是炮局胡同头条。”   “我们从头条一直问到四条,压根就没有姓黄的。”王栋梁端起碗来喝水,这一趟谈不上累,就是耽误不少时间。   陈子锟和薛平顺面面相觑,难不成有人故意逗闷子?   正琢磨着,电话又响了,还是那个公鸭嗓:“喂喂,紫光车厂么,我要的车怎么还没到?”隐约还能听到背景音里有窃笑声。   陈子锟压住火气道:“您究竟住哪儿啊,炮局胡同压根没有姓黄的人家。”   公鸭嗓嘎嘎的笑了,随即把电话挂了。   陈子锟暴跳如雷,丫挺的敢消遣我,逮到这小子不把他打出绿屎来就算他没吃过韭菜!   忽然电话铃又响了,陈子锟抓起来骂道:“你小子诚心捣乱是不?”   “什么啊,发这么大火气,嘻嘻。”听筒里传来的是姚小姐的声音。   “哦,刚才有人打电话戏弄我们车厂来着,姚小姐,您有事?”   “废话,找你当然有事,要不然装电话干嘛,明天我要去香山,你陪我一起去。”   “实在对不住,我明天也有事,不能陪您了。”   一听这话,姚小姐怒了:“哎,我说陈子锟,你可不能过河拆桥啊,且不说我一个月给你开二百块钱,就是看在我帮你对付那帮警察的份上,你也欠我一个人情啊,你说吧,去还是不去?”   人情债难偿啊,陈子锟略一犹豫,想到香山不过几十里远,跑快点也能早点回来,便一咬牙答应了:“行,几点钟?”   “早上八点过来吧。”   “知道了。”   ……   第二天一早,陈子锟换上干净的裤褂,拉着洋车赶到了姚公馆,阿福正拿着麂皮将那辆黑色福特四门轿车擦得锃亮,看见陈子锟的洋车,不由得鄙夷的哼了一声。   姚依蕾已经打扮完毕坐在客厅里了,身旁放着一个大大的布包袱,见陈子锟进来便吩咐道:“把这包东西拿到外面车里放着。”   陈子锟提起包袱,从缝隙中看到里面都是些旧衣服,便问道:“咱们干什么去?”   “不是说了么,去香山,那里有个慈幼院,咱们给他们送衣服去。”   “那啥时候能回来?”   “要是你拉车的话,那起码要四五个钟头,咱们开车去,两个小时就回来了。”   “那行。”陈子锟捧着包袱往外走,姚依蕾拿起小花伞跟在后面,高跟鞋一串响,阿福拉开车门,先让陈子锟把东西后面,然后请小姐上了车,跑到车头前拿起一根曲轴用力摇动起来,汽车随即发出轰鸣声。   阿福跳上车,握住了方向盘,按了两下喇叭,姚依蕾探出脑袋道:“傻愣着干什么,上车啊。”   陈子锟如梦初醒,赶紧上车,紧挨着姚依蕾坐下,满鼻子都是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想到那天销魂的一吻,不由得心猿意马起来。   公馆的黑色大铁门缓缓拉开,阿福驾驶着汽车出了大门,一路向北,出西直门,奔着香山方向去了,路上行人车马很快被甩在后面。   坐在姚小姐身旁,心里总是不大自在,陈子锟身子前倾,没话找话:“阿福,这汽车比洋车可快多了。”   阿福得意道:“废话,这可是花旗国进口的福特车,全世界最先进的机器,能不快么,你以为是靠两条腿的洋车啊。”   陈子锟道:“汽车好开么,你教教我。”   阿福一下警惕起来,道:“开汽车可是大学问,老爷特地送我去上海租界里学了半年才出师的,你这样没根底的,怕是一年半载也学不会。”   他这样说,是怕陈子锟抢了自己的饭碗,小姐这么看中这小子,不得不防啊。   陈子锟撇撇嘴,不说话了。   姚依蕾却道:“阿福,你就教教他呗,兴许人家比你聪明呢。”   阿福没办法,只好忍气吞声,让陈子锟坐到了自己旁边,说道:“好,我教你,这个叫方向盘,是掌方向用的,我脚下三个踏板,中间的是倒档,左右两个是高速和低速,油门在方向盘后面,加油就走,拉手刹停车,你懂了么?”   陈子锟道:“你说这么快,我糊涂了。”   阿福道:“那就没办法了,学开车可不是一时半会能学会的,当年那个美国师傅教了我半年呢。”   北京的达官贵人们经常去香山拜佛或者游玩,这条路笔直通畅,铺着碎石子,路边不时有当地乡民经过,忽然一个小孩子横穿马路,脚下一绊,趴在了地上。   阿福赶忙急刹车,因为发现的早,汽车距离小孩还有十几步远就停下了。   “去看看那孩子。”姚依蕾道。   阿福正要下车,陈子锟一把按住他的肩头,沉声喝令:“倒车!”   “你干什么?”阿福糊涂了。   “我叫你倒车,快!”陈子锟见阿福还是一脸的木讷,一手攥住方向盘,左脚猛地踩住中间的倒车踏板,同时猛加油门,福特车向后疾驰而去,说时迟那时快,一颗一人合抱的大树轰然倒下,横在路上,汽车来不及刹车,咣当一声撞在上面,立刻熄火了。   姚依蕾惊魂未定,却看到马路中央躺着的那个小孩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这时才发现他的脑袋很大,脸上挂着的分明是成年人式的微笑,哪里是什么小孩,分明是个侏儒!   道路两旁的林子里,齐刷刷跳出十几条彪形大汉来,一水的黑色短打,蒙着面,腰间插着盒子炮,为首一人,秃头锃亮,一双三角眼透着阴狠,抬手就是两枪,福特车的引擎盖顿时冒起了白烟。   “谁动就打死谁!”大汉冷声喝道,两把盒子炮正瞄着汽车,阿福早吓得魂飞魄散,陈子锟也不敢轻举妄动。   匪徒们一拥上前,拉开车门将三个人揪了下来,在车里搜了一番,除了姚依蕾的手提包里有几百块钞票以及身上的珍珠项链之类的首饰外,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显然他们也并不在意这个,分明就是来绑架的。   陈子锟和阿福被喝令跪在地上,解开裤腰带,不许抬头,两人只好从命,陈子锟跪在地上,脑子迅速的盘算着,可是局势不容乐观,这帮土匪极其狡猾而老练,丝毫没有下手的机会。   耳畔传来姚依蕾的尖叫声:“别碰我!”然后是一记响亮的抽耳光的声音,陈子锟用眼角瞄过去,姚依蕾被打得头发都披散开来,嘴角挂着血丝,那土匪头抓住她的头发,面目狰狞无比的骂道:“小婊子,到了三炮爷手里还敢耍横,不想活了你。”   “炮爷,这俩小子怎么处置?”一个土匪问道。   三炮回头一看,眼神正好和陈子锟对上,立刻被他眼中的桀骜所激怒,怒喝道:“操你妈的,敢看我!”   说着就要拔枪。   陈子锟可是关东马贼出身,天下土匪虽然套路不尽相同,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都一样的杀人不眨眼,说杀就杀,根本不给你开口说一句话的机会,眼见对方动了杀机,他下意识的往前一扑,子弹正打在刚才跪着的地方。   “啪啪啪”又是三枪打过去,陈子锟身子一动,血花飞溅,一头扎进了路边的树林。   “呸,跑的比兔子还快!”三炮举着冒烟的手枪走过去瞄了瞄,发现树林很密,人影晃动很难打中,便道:“小虎,小豹,交给你俩了。”   两个干练的土匪立刻进了树林。   阿福吓得整个人都瘫了,生怕土匪那自己也给打死,哪知道三炮却拍拍他的面颊道:“爷爷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是河北大侠魏三炮,给你留条命,回去告诉你家老爷,准备五十万大洋赎人,晚一天,就不是黄花大闺女了,晚两天,人就少一根手指头,听明白了么。”   “听……听明白了?”阿福颤声道。   “给三炮爷说一遍。”   “是是是。”阿福哆哆嗦嗦重复了一遍,三炮这才满意。   三炮哈哈大笑:“弟兄们,闪!”   说罢将姚依蕾扛上肩头,两只手指伸到嘴里打了个唿哨,一匹黑色的骏马嘶鸣着奔了过来,三炮爷一手扛着姚依蕾,一手板着马鞍子就上了马,大喝一声:“驾!”绝尘而去。   第四章 必有内鬼   姚依蕾被三炮横着搁在马鞍前面,不由得尖叫了一声,阿福听到自家小姐的惨叫,下意识的想抬头,立刻挨了一下。   “不许抬头,闭上眼,数到一百再睁眼,敢耍滑毙了你!”一声暴虐的声音在耳畔炸响,阿福吓得紧紧闭上双眼,开始查数:“一、二、三……”   马蹄声远去,四周恢复了平静,可阿福觉得仍有一支枪顶着自己的脑袋,他不敢睁眼,继续查数:“五十六、五十七……”   两个路人远远走来,看见路上横着大树,停着冒烟的汽车,还有一个人跪在地上念念有词,顿时觉察不妙,上前问道:“怎么回事?”   阿福睁眼一看,是一男一女,像是父女俩,穿着打扮和表情都和土匪大相径庭,他明白是过路的,顿时哭道:“土匪!绑票!把我们家小姐绑走了。”   “别急,慢慢说。”那中年人掏出水壶让阿福喝水,又指挥女儿道:“小青,四下里看看。”   阿福喝了两口水,心情稍定,把刚才的经过叙述了一遍,中年人听了,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女儿在四周看了看,回来道:“土匪大概十五个人,有马匹,向南去了,地上有血,但没尸体。”   中年人道:“去香山拜佛还愿,竟然遇到这种事情,小青,你说帮不帮?”   “帮,当然要帮!光天化日,岂容土匪强抢民女!”女儿一脸的豪气。   中年人思忖片刻道:“咱们分头行动,这位小哥,你回去报案,小青,你追踪马蹄印迹而去,记住,切莫打草惊蛇。”   女儿道:“爹,你做什么?”   “我去救人,事不宜迟,走!”中年人将大褂下摆撩起塞在腰间,箭步跃进了路旁的树林,女儿也随着马蹄印追去了,阿福定一定心神,回头朝着城里方向狂奔。   ……   陈子锟在树林里疾行,要论钻山沟老林子,他可是一把好手,去年绺子被官军围剿,尽在长白山里打转了,那么茂密的树林,他依然是如履平地。   跑出去几十步远,他闪身到一棵大树后面,仔细倾听身后的声音,追兵有两个人,正左右包抄过来,看起来也是林地追踪的好手。   若要自己逃跑,当然是毫无悬念的,可陈子锟满脑子都是姚依蕾的尖叫声,狗日的三炮,敢动我的女人,活的不耐烦了!   立刻又告诫自己,要冷静,对方都是经年老匪,可没那么好对付,四下里看看,灵机一动,敏捷的爬上了大树。   小虎和小豹是三炮手下两员干将,本名不叫这个,是入了伙改的花名,两人持枪拿刀,根据地上草木倒伏的方向,折断的根茎,一路搜索而来,可搜到一棵大树下竟然失去了踪迹。   “操他妈的,还能飞了不成?”小虎骂道,四下里打望,山林寂静,哪有人影。   忽然,一滴热热的液体滴到了他脖子上,伸手一摸,是血!   “丫挺的在树上!”小虎一抬头,正看到一物扑面而来,来不及闪避,被从天而降的金钩步枪刺刀正戳中咽喉,踉跄了两下扑倒在地。   小豹急忙拔枪,树上一个黑影就朝他扑了过来,将他扑倒在地,两人扭打片刻,“砰”的一声枪响,小豹不动了,身下一滩鲜血。   陈子锟站起来,手里拎着刚抢来的手枪,可是仔细一看,竟然是一把只能打一发子弹的独撅牛土枪,再搜另一人身上,连枪都没有,只有一把匕首。   “他妈的就这装备还出来劫道,不嫌寒碜。”陈子锟拔出插在土匪喉咙上的刺刀,在鞋底上擦擦,忽然觉得腋下火辣辣的疼,抬起胳膊一看,原来一颗子弹从这里穿过,衣服都被烧焦了,刚才急着逃命竟然没发觉,幸好只是擦伤,流血不多,也不影响行动。   他迅速辨别一下方向,朝着土匪遁去的南边追去了。   几分钟后,中年人来到现场,发现倒在地上的两个土匪,伸手探一下脉搏,已经死透了。   ……   阿福跑的上气不接下气,肺管子都要炸了,他是汽车夫,哪能比得了那些靠腿上工夫吃饭的洋车夫,还没跑出二里地就撑不住了,蹲在路边气喘吁吁,一辆汽车呼啸而过,随即又停了下来,车上人伸头问道:“你是不是姚次长家里的?”   “对,对,我是。”阿福赶忙站起来,看到熟悉的车牌号,立刻认出这是香山慈幼院熊希龄夫人的专车,顿时大哭起来:“救命啊,我们家小姐被绑票了。”   熊夫人正好在车上,赶紧让阿福上车,调头往城里开,事态紧急,汽车全速前进,不断鸣着喇叭,一路疾驰回北京,径直去了交通部衙门。   姚次长正在开会,商讨关于山东胶济线的问题,和他面对面谈判的日本人很强硬,很嚣张,搞得姚次长精神疲惫,右眼皮不停地跳。   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推开,秘书进来在姚次长耳畔低语:“家里出事了。”   姚次长心中一凛,起身道:“失陪。”跟着秘书来到走廊。   “什么事?”   “小姐被绑架了。”   “什么!”姚次长只觉得头晕目眩,差点摔倒,秘书赶忙扶住他,“汽车夫在办公室里等着。”   “好,你去报案,哦不,先等等。”姚次长强打精神,来到办公室,自家的汽车夫阿福正坐立不安,旁边有个雍容华贵的妇人,仿佛在哪里见过。   来不及寒暄,姚次长开门见山的问道:“阿福,到底怎么回事?”   此时阿福已经没那么惊恐了,思路也清晰了,一五一十的将发生的事情叙述了一遍,姚次长在纸上记下了几个关键词,河北大侠、魏三炮、五十万大洋。   “他们还说,晚一天,小姐就不是黄花大闺女了,晚两天,就少一根手指头。”阿福一字不差的三炮的话复述了一遍,气的姚次长掷笔大骂:“简直就是敲诈!”   女儿是他的心头肉,姚家也不缺钱,若是绑匪要个几万块,姚次长眼睛都不眨就能拿出来,可五十万大洋绝对是一笔天文数字,有钱人家的资产都在地产、实业、股票债券上,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多的现钱在手里。   见姚次长气急败坏的样子,熊太太劝道:“莫急,绑匪漫天要价,不过是想多弄点钱罢了,咱们自己不能乱了方寸。”   “您是?”   “我是香山慈幼院的院长,熊朱其惠。”华贵夫人道。   原来是前国务总理熊希龄的夫人,姚次长肃然起敬,刚要客气两句,熊太太道:“令嫒是去香山慈幼院给孤儿送衣服的途中遭劫的,我们也有责任,如果有需要的话,姚次长尽管开口。”   “多谢。”姚次长心急火燎,正准备去筹集现款,忽然桌上的电话响了,这个当口他还有心思接电话办公务,匆忙穿了大衣正戴帽子,电话铃依旧响个不停,想了想还是过去摘了听筒,压着火气问道:“哪里?”   “姚次长么?”声音很古怪,像是捏着嗓子说出来的。   “你是谁?”姚次长不耐烦了。   “嘿嘿,是炮爷让我打的电话。”   姚次长顿时呆了,绑匪竟然把电话打到自己办公室来了,这还了得!   他压低声音问道:“我女儿怎么样了?”   “姚小姐好着呢,炮爷让人带的话,你收到没有?”   “收到了,不过五十万这个数目太大了,能不能通融通融。”   “行啊,没问题。”出乎意料的是,绑匪竟然一口答应了。   姚次长松了一口气,试探着问道:“五万块,我只能拿出这么多了。”   “嘿,您可真会还价,行,就依您,既然您交钱那么不利索,就别怪我们不仗义了,山寨的弟兄们早想尝尝洋派大小姐的滋味了,嘿嘿,想必是销魂的紧啊,等弟兄们玩个一年半载的再送回去,兴许肚里还能带一个小的呢。”   姚次长气的怒发冲冠,恨不得把电话砸了,可惦记着女儿的安危,他只能强压怒火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对方冷笑道:“不是我想怎么样,是你想怎么样,炮爷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一口价,五十万,不过夜就放人,晚一天,还是五十万,不过人在山寨里,弟兄们都憋了大半年没见过女人毛了,谁也不敢保证啥,要是再晚,炮爷性子急,兴许就得剁一两根手指给您寄去,何去何从,您自己掂量着办。”   “好,哪里交赎金?”姚次长终于屈服。   “哈哈,果然痛快,我们也不难为你,这五十万你用金条、大洋、外国钞票都行,就有一样,不要你们交通银行的票子,凑齐之后在公馆门口挂一盏红灯笼,我自会派人通知你送到什么地方。”   说到这里,电话挂了,姚次长一身的冷汗,绑匪太厉害了,自家的一切他们都了如指掌啊,只怕这次花钱买了平安,以后也不得安宁。   他沉思一会,还是下了决定,报案!   不到十分钟,京师警察厅的总监吴炳湘就赶到了交通部姚次长的办公室,亲自侦办此案,他先仔细询问了阿福案件发生时的每一个细节,然后得到一个结论。   “必有内鬼,这个内鬼就是陈子锟!”   第五章 1919年第一大案   这种怀疑并不是没有根据的,根据警察厅存留的前清案卷记载,大多数绑票案件都是贼人先派卧底潜入事主家中,打探财产状况和目标行踪,等待合适的机会再下手。   陈子锟正符合这些要素,他是最近才到姚家上工的,据下人称,此人乃姚小姐以车夫名义雇佣的,但每月薪金却高达二百大洋,简直比得上大学教授了,而且还不用整天上工,姚小姐掏钱给他装了电话,有事才招呼过来。   这个人,吴炳湘曾经在车站警察署见过,个头很高,面容英俊,还帮姚小姐挡住了警察的殴打,由此引发车站警察署全体开革,所以吴炳湘对他印象很深刻,通常这样的英俊小伙利用各种手段接近富家小姐,干的都是拆白党的勾当,所以陈子锟更加可疑了。   派人简单调查了一番,又得到更惊人的消息,这个陈子锟是几个月前才来到北京的,时间不长,犯下的案子可不少,曾经在天桥聚众殴斗,在马家大宅子劫持人质,强抢民女,在陶然亭私斗比武,好勇斗狠,闹得是不可开交。   最匪夷所思的是,不久前这个身无分文的家伙居然开了一家车厂,手底下有了二十辆洋车,几十号工人,这哪里是什么车厂啊,分明是土匪在城里设立的落脚点!   在香山绑票案中,陈子锟的表现也极其可疑,当着阿福的面和土匪演了一出戏,如果没猜错的话,他现在肯定已经和土匪会合了。   综上所述,真相呼之欲出,陈子锟就是个土匪,而且是专门派来卧底打探消息的,他们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绑架姚小姐,获取巨额酬金。   吴炳湘立刻下令,派精干人员监视紫光车厂,大队武装巡警随时候命,一声令下即可捣毁这个土匪窝点。   ……   天下脚下,向来是首善之地,绑票这样的大案可不多见,而且被绑的是交通部次长家的千金,这案子的性质就更不一样了。   姚启桢乃是交通系大将,他的能量动用起来相当惊人,老朋友财政总长曹汝霖是第一个知道的,然后,陆军次长徐树铮、步军统领李长泰、宪兵司令马觐门,京师卫戍司令段芝贵全都被惊动了,整个北京军警界为之地震。   总理钱能训也打来电话,督促军警部门各负其责,尽快缉拿凶手,营救被绑人员,经协调,由京师警察厅和步军统领衙门的刑侦高手侦破此案,需要调动军队的话,北京卫戍司令部和宪兵司令部随时待命。   交通部自己的武装护路军自然更是责无旁贷,先调了一个加强排将姚公馆团团围住,要不是姚次长及时阻拦,他们还打算堆起沙包,架起水冷重机枪呢。   姚次长本人身边也多了四个膀大腰圆的保镖,一路护送他回到府上,一进客厅,就见客厅里坐着警察厅长吴炳湘以及几个陌生的老家伙,都是五六十岁年纪,其貌不扬,但眼神里透着一股犀利,吴炳湘介绍道:“姚次长,这几位都是警察厅的刑侦高手,从前清时期就专办大案的,有他们在,您尽管放心。”   “多谢诸位。”姚次长和这些老捕快一一握手,一招手,佣人奉上一个托盘,里面全是封装好的大洋。   “小小意思,还请笑纳。”   “无功不受禄!”为首一个老巡捕毫不客气的拒绝道。   姚次长有些下不了台,吴炳湘打圆场道:“等令嫒回来再谢不迟,现在我们分析一下案情,老李,你先说。”   老李就是刚才那个态度生硬的老捕快,他大号叫做李三思,年近七十,精神矍铄,据说光绪年间京城几桩大的绑票案子就是他破的,被衙门中人称为老神仙,虽然年纪大了,但出了大案子,警察厅总要请他出山。   “走,咱们楼上说话。”姚次长客客气气将他们请到了楼上房间,同时让管家守住楼梯口,不许任何人打扰。   “绑未婚女子,业内称之为花票,亦称快票,必须当天赎回才行,过了夜的话,惟恐贞洁不保,一般订了婚的,夫家就不要了。”李三思侃侃而谈道。   姚次长脸色有些难看,自家女儿是新派人,自然不会在乎陈规陋习,但是在贼窝里真过上一夜,那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允许发生的。   李三思干咳一声道:“所以我们必须尽快破案,绑匪是谁已经清楚,匪首本名魏三炮,号称河北大侠,廊坊人士,在京津一带已经纵横多年,匪众多大数十人,有枪有马,但平时只出没于偏僻乡间,很少到京郊一带作案,而且姚小姐的行程没有几个人知道,所以吴总监的定论很有道理,一定有内鬼,而且内鬼怕是不止一个人。”   另一个老捕快插话道:“我们已经盘问过公馆所有下人,定将贼人同党一网打尽。”   姚次长道:“我不管什么内鬼不内鬼,现在最重要的是把我女儿救回来。”   李三思道:“稍安勿躁,且听我慢慢道来,贼人提出五十万现大洋的天价赎金,想必对姚次长的经济状况并不是很清楚,说明这个内鬼和姚家关系偏远,至少不是家里人,这样我们就有了……”   “我只想知道,该怎么做。”姚次长很不耐烦,再次打断李三思的话。   为人父母者,这份心情可以理解,李三思笑笑道:“简单说吧,我们双管齐下,文的武的都预备着,为安全起见,先给钱救人,同时跟踪贼人下落,等姚小姐安全了,立刻将贼人一网打尽,追回巨款,现在您要做的是,派人去门上挂一盏红灯笼,等贼人再打电话来。”   姚次长道:“可是我真的凑不出那么多现金来。”   李三思道:“我不管你能不能凑出五十万现洋,你只需要让贼人相信你能凑出这么多便是。”   姚次长在屋里来回踱步,脑子迅速盘算着,到底是精英人士,一个绝妙的办法很快想了出来。   “有了,用一批金条,现洋,加上美元、英镑,还有大量的德国马克和法郎钞票,要多少有多少!”   吴炳湘点头道:“好计策。”   欧战过后,德国马克和法国法郎剧烈贬值,看起来面值巨大的钞票其实一文不值,和废纸差不多,但普通老百姓连银洋接触的都不多,外国钞票更是一窍不通,这帮贼人横行于河北乡间,想必也是一帮土条,用马克和法郎糊弄他们,应该问题不大。   姚次长打了个电话,命人去交通银行筹措贬值外币,又打开家里的保险箱,拿出二十根金条和三千块大洋出来,又凑了些珠宝手势,看起来光彩夺目的一箱子,甚是诱人。   佣人在公馆外面悬挂了一盏红灯笼,大中午的挂红灯很是奇怪,来往路人都不免多看两眼。   姚次长焦躁的来回走着,忽然电话铃响了,李三思拿起分机的听筒,示意姚次长接电话。   “喂。”姚次长抓起话筒问道。   “姚次长你不仗义啊,招了那么多黑狗子上门,你还想要你闺女么?”依然是那个不阴不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我女儿在哪里?我要和她说话。”姚次长按照警方的要求说道。   “钱预备好了么?”对方不接茬,反问了一句。   姚次长看看李三思,对方点点头。   “红灯笼已经挂出去了,你没看见么?”   “这么快就预备好了?姚次长家里果然是金山银海啊。”   “差不多了,就快好了,五十万数字太大,我把家里的金条都拿出来了,还有很多外国钞票,足足两大皮箱,怎么交给你?”姚次长说道。   “你亲自带着上火车,坐下午两点半的蓝钢特快送到天津我自然会派人接收,不过要快哦,耽误到天黑就不好了。”   “我要和女儿说话。”   对方直接把电话挂了。   姚次长拿着没了声音的听筒依旧喂喂的大喊着。   吴炳湘过来将话筒从姚次长手里拿过,卡上,摇了摇,又拿起来:“电话局,我是吴炳湘,刚才是哪个号码接进姚公馆的?”   警察厅在电话局早就安排了人手,全北京的电话不过几百部而已,全靠接线员手工转接,查电话来路实在是太方便了。   很快情报传来,电话是竟然是从天津电话局转接来的长途!   事不宜迟,吴炳湘立刻安排了两名干练的侦探,帮姚次长提着大皮箱乘汽车赶赴火车站,同时他又紧急调派了五十多个便衣,携带着短枪匕首,在最短时间内赶到火车站,同时电告天津警察厅派遣干员予以协助。   京津之间的铁路相当便捷,每天都有好几班来往两地的列车,这种客车是美国进口的,豪华大方,车皮涂装为蓝色,所以被称之为蓝钢特快。   客车分三等,头等车厢是专为政府高官和外籍人士准备的,二等车厢是一般职员、学生、商人之类的社会中坚乘坐,三等车厢才是为广大老百姓预备的。   姚次长自然是要坐头等车厢的,那些便衣侦探就没这个待遇了,分散在二等和三等车厢,严密保护着姚次长的安全。   车过丰台的时候,一个十来岁的仆役捧着茶盘走进头等车厢,高声道:“哪位客人姓姚?”   便衣们立刻放下手上的报纸,注视着这个小子,面对这么多凌厉的目光,仆役已经毫不在意。   姚次长缓缓道:“我姓姚,你有什么事。”   仆役上前递过一张便条:“有人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姚次长接过便条一看,上面歪歪斜斜一行字:见红顶房,速将赎金扔到窗外,不得延误。   好狡猾的贼人!掐算的时间极其精确,根本没有给姚次长他们留出思考的时间,转眼间就看到远处有座红顶房子,就伫立在铁道旁,大概是值守道岔的工人住的房子。   姚次长当机立断,喝令道:“快把箱子丢出去!”   两口大皮箱被扔出了车窗,火车依然在高速行进,便衣巡警们将头伸出窗外,就看到远处奔出几匹快马来,骑手敏捷的俯身将皮箱拎到马背上,然后大喝一声,纵马扬鞭而走。   便衣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有跳车追赶的勇气。   京城老神探李三思也傻眼了,对方的路数和前清时期的绑匪截然不同,居然用上了电话、火车等先进的玩意,自己这一套侦破的技法完全过时,跟不上对方的思路了。   第六章 永定河上   便衣们不敢跳车追击,擒拿小仆役的本事还是有的,一帮人扑上去将其按翻在地,四五把手枪顶着脑袋喝问:“说,你们把肉票藏到哪里去了!”   小仆役吓得哇哇大哭:“大爷们,饶命啊,没我什么事啊。”   经审问,原来在丰台站停车的时候,有个旅客给他一块钱,让他开车后把这张便条送给头等车厢的姚先生。   “那人呢!”便衣们喝道。   “丰台站下车了。”   “长什么样?”   “我忘了。”   “你敢忘,找打不是,铐起来!”便衣们将愤怒发泄在小仆役身上。   赎金交出去了,却根本没能和贼人打个照面,堂堂京师警察厅的刑侦高手们居然被一帮乡下土匪耍得团团转,此时每个人都有一种强烈的挫败感。   其实也怨不得他们,贼人的行动之迅捷,计划之周密,完全超出京师警察厅的能力范围,现在主动权完全被对方掌握,这么多的警察、宪兵、军队却投鼠忌器,根本派不上用场。   火车到廊坊的时候,姚次长和一帮便衣下了车,给北京警察厅打电话,吴炳湘信誓旦旦的保证说,已经侦知三炮匪帮的确切位置,正会同宪兵、军方联合进剿,绝对跑不了他们。   ……   陈子锟在关东当马贼的时候,跟老前辈学了不少绝活,循迹追踪就是其中一项,他沿着土匪留下的马蹄印一路跟踪而去,约莫半个时辰后,在路边看到一家破旧的饭铺,门口有个喂马的水槽,地上很多杂乱的蹄印和脚印,土匪肯定来过这里。   小饭铺很简陋,屋顶上搭着席棚,棚下摆着粗笨的桌椅,门前挑着一个看不出原色的幌子,上面一个大字:“酒”。   陈子锟走进饭铺,瘦小猥琐的老板过来搭讪:“客官,用点什么?”他的眼睛在陈子锟身上打量着,看到腋下血迹时不禁闪烁了一下。   “哦,我有几个朋友刚来过,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陈子锟漫不经心的问道,眼睛也在敏锐的四下打望。   旁边一张桌子上,凌乱的摆着七八个酒碗,地上扔着肉骨头、油纸,还有肮脏的痰迹,分明是土匪不久前在这里打尖休息,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在等那两个已经被自己干掉的同伙。   “刚才是有一帮山东来的小贩,吃完了饭赶着骡子往北去了。”老板陪笑着。   难道自己猜错了,陈子锟还在狐疑,忽然那张桌子的缝隙里有个小东西在阳光下一闪,上前捏出一看,是一枚圆溜溜的珍珠。   今天早上出发的时候,姚小姐戴了一副珍珠项链!   “你哄我!”陈子锟大怒,突然脑后风声响起,他迅疾的闪身避过,一柄利斧深深的劈进了桌子,拿斧头的是个彪悍的妇人,看样子是老板娘出马了。   彪悍归彪悍,但武力值严重偏低,陈子锟一脚就将老板娘踹翻在地,老板不知从哪里摸了一把菜刀,哇哇怪叫着扑过来,陈子锟轻松闪过,一拳掏在他胃部,疼的他丢了菜刀狂呕不止。   陈子锟抽出了自己的刺刀,将桌上的酒碗统统扫到地上,把瘦小的老板拎了上去,扒开衣服,刀尖按在胸口,扭头问趴在地上的老板娘:“说,三炮在哪儿,我脾气不好,就问一遍,不说,你男人就开膛。”   道上混的人,知道深浅,不用多吓唬,老板娘眼中闪过一丝犹豫,还是说了实话:“好汉爷饶命,三炮他们刚走,掳了个大姑娘往西边去了。”   “去哪儿了?”   “俺们不知道啊。”   “不说是吧。”陈子锟稍一用力,刀锋切入老板肚子上的软肉,吓得老板娘赶忙磕头求饶:“三炮在东南十里外的张各庄有个相好叫一枝梅,兴许去那儿了。”   “你要是敢哄我,小心性命。”陈子锟收了刺刀,但并不打算放过这两个人,他将两人绑在了饭铺门口,用刺刀在地上划了一行字:“此二人乃绑匪。”这才拍拍手离去。   马蹄印确实是奔着张各庄的方向而去的,可是陈子锟追到前面岔路口却犯了难,脚印痕迹显示,土匪分成两拨,一拨往张各庄去了,另一拨却是去往西南方向。   陈子锟在土路上仔细搜索了一番,果然在东南方向又发现了一枚珍珠,他不禁暗暗赞叹,姚小姐临危不乱,勇敢机智,当真有大家闺秀风范啊。   沿着姚小姐留下的暗记一路向前,同时陈子锟自己也给援兵留下一个明显的记号,他知道,姚小姐出事,警察厅肯定会派大批人手追查下落的。   又往前走了几里路,眼前一片开阔,一条大河横在面前,马蹄印就在这里终止,这下陈子锟可抓了瞎,大河茫茫,到哪里去寻找姚小姐的下落。   妈了个巴子的,活人还能被尿憋死不成,陈子锟再次研究起地上的马蹄印来,河北土匪不比关外,尚不能做到人手一匹马,劫案现场出现了大约十五名土匪,但马蹄印迹显示只有三匹,其中一匹马的蹄印较深,应该是驮了两个人,如此分析,土匪大概是为了引人耳目,一拨去了张各庄避风,一拨带着肉票上船藏匿,等候赎金到来。   不同的地域,土匪行事风格也大相径庭,关外土匪被称为马贼,人手一匹健马,来去如风,老窝通常设在深山老林里,小股官兵根本不敢发动围剿,而北京一带,人口密集,治安力量相对强大,也没有可以藏身的深山,如果自己是绑匪的话,也会选择一个最令人意想不到的藏肉票的所在。   那就是水上。   正巧有个打渔的路过,陈子锟赶忙叫住他:“大哥,这里是啥地方?”   “这儿啊,这儿叫门头沟。”   “这条河是?”   “这条河就是永定河啊。”   “大哥,能借你的船用用么?”陈子锟掏出了两枚银元,轻轻捏住互相敲击一下,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打渔的那条破烂小舢板哪里值两块大洋啊,他忙不迭的答应道:“行,随便用。”   ……   石驸马大街后宅胡同,林宅,院子里一片乱糟糟,大大小小的柳条箱、皮箱、包裹堆成了小山,来的时候行李不多,走的时候却一大堆,其中大部分都是林太太在北京置办的新行头。   这座院子已经卖掉了,买的时候花了五百块大洋,卖的时候只要价四百,虽然林太太是精明无比的上海人,但是归心似箭,一刻也不想留在这里,所以也不在乎那几个钱了。   林妈是林先生从家里带来的佣人,米姨不准备再用了,张伯是本地人,更不能带走,两个佣人都发了十块钱的遣散费,站在院子里长吁短叹着。   太太还在收拾自己的首饰盒子,林文龙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林文静捏着一张火车票孤零零的站在脚踏车旁,心乱如麻。   “他怎么还没来,不是说好了来带我走的么?”   忽然大门被敲响,林文静心中一动,赶紧过去开门,哪知道进来的是一个陌生男子,进了院子找到太太,数了几张钞票给她,就要来推那辆脚踏车。   “这是我的脚踏车。”林文静怯生生道。   “文静啊,这个带不走的,再说我已经卖给王先生了,咱们要讲诚信啊。”太太数着钞票说道。   “可是……”林文静无力阻拦,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个男人将自己心爱的脚踏车推走了。   太太才不管她,继续收拾自己的东西,林文静坐不住了,偷偷溜出大门,直奔头发胡同而去,她相信陈子锟一定是有事耽误了,如果他不来,那我就去找他。   来到头发胡同,远远就看见紫光车厂门口围了一群拿枪的人,有穿黑制服的巡警,还有灰衣服的军人,穿马靴的宪兵,车厂里的人被一一押了出来,邻居们在胡同里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林文静愣住了,她猜到了出事,却没料到竟然如此严重。   失魂落魄的回到了林宅,门口已经停了一辆汽车,太太见她回来,劈头盖面的骂道:“侬哪能噶不懂事,都要走了还出去白相,快帮着搬行李。”   大伙儿一起帮忙将行李搬上汽车,林太太带着一双儿女也上了车,和张伯林妈挥手告别,直奔火车站而去。   ……   永定河和京杭大运河是相通的,门头沟以南这一段水域特别开阔,船只往来穿梭,非常繁忙,一艘毫不起眼的客船静静停泊在岸边,谁也料想不到,震动京师的绑票案女事主就关押在这里。   姚依蕾双手被缚,嘴里塞着一团麻布,无助的躺在船舱里,脸上依然火辣辣的疼,三炮那一巴掌打得可够狠的,一路颠簸而来,她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只知道是在一条船上,到处充斥着死鱼烂虾的味道。   “圣母玛利亚,保佑陈子锟逢凶化吉,保佑他找到我,阿门。”姚小姐念念有词,此刻她把希望全寄托在陈子锟身上了,她坚信那个朱利安的化身一定能找到自己。   此时陈子锟正划着小舢板游弋在永定河上,焦急的四下打量着,千帆过尽,都是一样的货船客船,根本看不出区别来,关东老林子里那一套本事也施展不开手脚了,正在彷徨之际,忽然一艘下锚驻泊的客船上有个熟悉的身影在晃动,那不是三炮手下的侏儒么!   第七章 钱也要,人也要   这条船和永定河上来往的船只并无不同,长达数丈,能容纳三四十名旅客,数百担货物,看船的吃水很浅,应该没装多少人货,船头船尾各有两名水手望风,警卫森严,那侏儒用水桶打了一些河水,用碗盛了,颠颠下舱去了。   虽然发现了贼人踪迹,但陈子锟不敢贸然向前,刚劫到肉票的土匪,总是精神特别紧张,稍有动静就会打草惊蛇,自己倒是光棍一条,但把土匪逼得撕票就不好了。   陈子锟划着舢板严密注视着大船上的动静,他头上戴着斗笠,身上穿着蓑衣,和永定河上的渔夫别无二致,加之河中船只甚多,土匪倒也没有注意到他。   姚依蕾躺在底舱里,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抬眼看去,是个嬉皮笑脸的侏儒,端着一碗水走过来,扶起自己,扯掉嘴里的麻布,道:“姚小姐,喝口水吧。”   被绑架之后已经几个小时水米没沾牙了,姚依蕾张嘴喝了一口碗里的水,这水带着一股土腥味,实在难以下咽,她不由得撇撇嘴,干涩的嘴唇如同枯萎的花瓣。   侏儒目不转睛的盯着姚依蕾的俏脸,喉头蠕动了一下,忍不住伸出短短的小胳膊去摸,姚依蕾一阵恶心,噗的一口将口中的水喷在侏儒脸上,碗掉在船板上咣铛铛一阵响。   “臭丫头,给脸不要脸,今儿大爷就要采你这朵花。”侏儒大怒,伸手去扒姚依蕾胸前的衣服。   舱门忽然打开,一道阳光照进来,一个三十来岁教书先生打扮的男子站在外面,笑吟吟的问道:“二当家,谁惹您生气了。”   侏儒悻悻的撒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说:“军师,是你啊,吓我一跳,那啥,我这儿正提审她,您暂且回避一下。”   男子笑道:“二当家,这肉票有什么审头,我看您是想窃玉偷香吧。”   侏儒被说中了心事,脸上一红道:“军师,要不您先上?”   男子语重心长道:“二当家,咱们江湖中人盗亦有道,花票不过夜,过夜不值钱,要是把她睡了,以后道上的朋友还怎么吃这碗饭,咱不能坏了规矩啊。”   侏儒恋恋不舍的在姚依蕾白嫩的脸蛋上掐了一把,迈动两条小短腿出去了,被称为军师的男子冷冷看了姚依蕾一眼,关上了舱门,也关上了光明。   岸边,三匹快马疾驰而来,船上值守的水手见状大呼:“黑风爷回来了!”边喊边跳,露出腰间黑黝黝的手枪柄来。   军师出舱呵斥道:“喊什么喊,都把家伙藏好。”   水手赶紧用衣服下摆遮住手枪,扛了一条长长的跳板搭在岸上,三个骑手滚鞍下马,解下马背上的大口袋,抗在肩头,为首大汉豪爽的笑道:“我回来了!”扛着口袋蹬蹬蹬上了跳板,跳板剧烈的抖动着,看来肩上的分量不轻。   河岸边种了不少大柳树,枝杈伸到河里,陈子锟用柳树遮挡着身子,偷眼观察大船上的情况,此时不免泛起狐疑,那个大汉不是魏三炮呢,为什么手下却称他为黑风爷?   连人带马都上了船,大木船起锚扬帆,顺流而下,一帮人在船舱里坐定,舱门关严,大汉将口袋里的东西全都倾倒在地上,金条、银元、首饰、钞票,所有人都觉得眼花缭乱,呼吸急促。   侏儒兴奋异常,扑在钞票堆上撒欢,大汉捡起一块银元吹了吹,放在耳畔听着清脆的嗡响,咧开大嘴笑道:“发财了,发大财了,十年不用做买卖都够吃的。”   坐在他旁边的正是姚公馆前护院老烟,他讪笑着也捡起一根金条,在衣服上擦了擦,金条发出耀眼的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   “他奶奶的,老子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这要是给人当护院,干十八辈子也没这个数啊。”老烟感慨着,眼中泛起了泪花。   “跟着我混,以后吃香的喝辣的,错不了。”大汉用力拍打着老烟的肩膀。   “黑风兄弟,你真是这个!”老烟一挑大拇指,诚心诚意的赞道,只用了一天时间策划准备,就成功绑架了姚次长家的千金,并且拿到了赎金,这买卖干的干净利落,别说京津一带了,就是全中国的土匪都干不出这么漂亮的活儿。   黑风得意的摸着胡子笑道:“还是军师的计谋高啊,小苏简直就是诸葛亮再世。”   侏儒也跟着笑道:“对啊,现在想必官军正攻打魏三炮的山寨呢,军师一石二鸟,让他们狗咬狗,实在是高啊。”   军师淡淡的一笑,拿起几张钞票在手里欣赏,忽然脸色一变道:“怎么是这个!”   “怎么回事?”黑风也抓起一张钞票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但却丝毫看不出名堂来。   “这是德国马克,不值钱。”军师怒道。   “正儿八经的银行票子,怎么不值钱?”黑风再次端详手中的钞票,这是一张德国银行欧战前发行的马克票子,印刷精美,面值很大,拿在手里很有质感。   “德国和英国法国打仗打败了,票子不值钱了,这些钱连一盒洋火都买不起。”军师很恨的将钞票甩在地上。   黑风也有些明白了,前几年中交票贬值,商铺拒收钞票只收现洋和铜元,大概就是这个道理,说到底,纸票子就是不如真金白银来的扎实啊。   “他妈的姚启桢,敢耍我们,老子这就日了他闺女!”侏儒第一个跳起来。   “坐下!”黑风一声怒吼,侏儒立刻偃旗息鼓,乖乖坐下。   “军师,你给估摸估摸,姓姚的付了咱们多少钱?”黑风平心静气的说道。   军师搭眼一看,心中有了谱:“条子和大洋都是真的,这几件首饰也值几个钱,不过距离五十万还差的远呢,怕是连十万都不到。”   黑风一脚将小桌子踹翻了,咆哮道:“连他妈十万都不到,打发叫花子呢,姓姚的不讲究,就别怪我不仗义了,来呀,把肉票给我拖上来!”   “是!”两个手下进了底舱,将姚依蕾拖了上来,老烟怕被认出,赶紧压低了帽檐,用手遮住了面孔坐在黑暗处。   姚小姐被掼在地上,脑袋磕在船板上,顿时冒起一个疙瘩,黑风揪住她的头发,骂道:“你老子不给够钱,活该你倒霉,陪爷们快活快活吧!”说罢一把扯开她肩头的衣服,露出雪白的香肩来一根细细的吊带来。   姚依蕾一声凄厉的尖叫,更加刺激起土匪们的兽欲,一帮人围在旁边目不转睛的看着,甚至连船尾望风的俩人也趴在船板缝隙边偷窥着里面的香艳景色。   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水淋淋的人从船尾慢慢爬了上来,悄无声息的从背后接近了他俩,单手扭住一人的脖颈,嘎巴一声颈椎就断了,另一人刚要喊叫,刺刀就捅进了他的喉咙。   黑风双腿叉开,雄赳赳的站在姚依蕾面前解着自己的铜头板带,侏儒在一旁上窜下跳,兴奋的溢于言表,军师却摇了摇头,劝道:“大当家,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咱们是替天行道的,绝不许欺辱妇孺老弱,难道大当家的忘了?”   “我没忘,可这回不一样,若是老百姓家的闺女,我绝对不碰,可这女人是大官家的小姐,日了她,也算替天行道、劫富济贫。”黑风振振有词的答道。   姚依蕾脑子里一片空白,她虽然周旋于京城交际圈,但从未和男人有过肌肤之亲,面对这群野蛮粗暴肮脏的暴徒,她彻底绝望了,只希望自己能在被侮辱之前一死了之。   军师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正要出去,忽然一团黑影扑面而来,径直将他砸在船板上,伸手一摸,一片粘稠的血迹,是具尸体。   紧接着枪声就响起来了,打得船舱里木屑横飞,黑风的冕裆裤子褪到一半,行动不便,听到枪响就扑倒在甲板上,几个站着的土匪被子弹打得如同血葫芦一般,老烟措手不及,也被子弹击中,倒在地上直喘粗气,姚依蕾紧闭双眼,歇斯底里的尖叫不止。   突如其来的打击让所有人都懵了,但黑风到底是经年老匪,临危不乱,他听出对方用的毛瑟盒子炮,这种枪最多装弹十发,打光了就要重新装弹,趁着哑火的空当,他猛然跃起,抄起自己的两把盒子炮朝外面横扫。   又是一阵爆豆般的枪声,单薄的木船被打得千疮百孔,外面静悄悄的只有风声,两扇筛子般的舱门在风中晃动着,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黑风的子弹打光了,一摸腰间,皮弹匣是空的,甲板上的军师推开压在身上的尸体,气喘吁吁。   “有高人。”他低声提醒黑风。   黑风将两把枪丢在甲板上,发出咣当一声响,他吐了一口唾沫,冲外面喊道:“朋友,我没子弹了,想必你也打光了吧,有种的,咱们拳脚上见个真章。”   “好!”外面一声答应,陈子锟昂然走了进来,也将打空了的手枪丢在甲板上。   黑风上下打量着他,忽然大笑起来:“竟然是你小子!我那两个手下呢?”   “他们俩,喂狼了。”陈子锟冷笑着答道,瞥了一眼地上的姚小姐,似乎自己来的还算及时。   姚依蕾呼吸急促起来,大叫道:“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陈子锟冲她挤挤眼睛,这可是朱利安的招牌动作,姚依蕾顿时泪水模糊了双眼,是他,没错!陈子锟就是朱利安,朱利安就是陈子锟,只有他才会这么神威无敌,只有他才会义无反顾的舍命营救自己!   黑风扭头看了看姚依蕾,又看看陈子锟,问道:“你是她男人?”   陈子锟摇摇头。   “那你是他们家护院?”   依然是摇头。   “操,那你多管什么闲事,求财是吧,这里钱这么多,你拿去就是。”黑风抓起一把银元抛过去,落在甲板上咣咣乱响。   陈子锟依然坚定的摇头:“钱我要,人也要。”   第八章 人工呼吸大法   陈子锟嚣张的态度激怒了黑风,他一拳打在小桌子上,杂木板拼凑的小桌子登时被打得粉碎。   “操!比我还狂,报上名来,老子拳下不打无名之辈。”   陈子锟冷笑:“爷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陈子锟!”   黑风倒吸一口凉气,虽然他不大去北京城内晃荡,但是陈子锟力克于占魁的事情却是听说过的,怪不得这小子如此嚣张,原来是技高人胆大啊。   吃惊亏吃惊,脸上可没有表露出来,黑风一双环眼圆睁,死死盯着陈子锟,寻找着对方的破绽,陈子锟也紧盯着他,脚下开始移动,永定河的水流的很急,大船在左右颠簸,可是两人的步伐都很稳健。   军师高喊了两声,可是没人应答,船上其他的人都已经被陈子锟解决掉了,偌大一艘船失去控制,随波逐流,船舱里血腥味和硝烟味浓郁,老烟肩膀和肚子上各中了一弹,血流如注,面色惨白,挣扎着爬起来,却又踉跄倒下,姚依蕾看见他的真容,顿时惊呼道:“是你!”   老烟无力的惨笑,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让他应接不暇,大悲大喜轮番上阵,他已经承受不住了。   “没错,姚小姐,是我串通他们绑了你的,没别的意思,就想混点钱花。”老烟气喘吁吁道。   姚依蕾爬起来,狠狠踢了他一脚,转身想逃,却被军师一把抓住,匕首架在了脖子上:“别动!”   “救我啊!”姚依蕾大叫一声,陈子锟猛然转头,趁着他分神的空当,黑风一记黑虎掏心,恶狠狠的攻了上来,陈子锟急忙格挡,两人一瞬间就过了七八招。   陈子锟暗暗叫苦,黑风的武功并不是很高,招数也都是乡下野把式的路数,但是胜在力气大,动作快,抗击打能力强,若要论起来,于占魁都没他那么难对付。   殊不知,黑风比陈子锟还心惊,这小子是他遇到最强的对手,手脚上的功夫就不提了,能打败于占魁的高手,功夫俊那是肯定的,关键是这小子还练过金钟罩铁布衫这一类横练的玩意,拳脚打在丫身上,跟砸在铁板上没啥两样,几十招下来,黑风就觉得胳膊腿生疼无比。   这样打下去不是办法,黑风眼珠一转,看到地上死人腰间插着的手枪,就地一滚,抄起了手枪,大拇指掰开击锤瞄准陈子锟喝道:“别动!”   陈子锟嘴角一抽:“狗日的,说好不用枪,你讲不讲江湖规矩。”   黑风大笑:“江湖规矩,那是和道上朋友用的,和你这种官府走狗,有什么规矩可讲。”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一艘快船从后方迅速接近,船头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眉头紧皱,一手叉腰,另一手中捏着三枚边缘打磨的锋利无比的金钱镖,正是尾随而来的夏小青。   前面一艘大船,行进轨迹很不正常,船舱千疮百孔,夏小青心中有数,飞身一跃上了大船,透过破损的船舱缝隙,正看到一个黑大汉用手枪瞄准陈子锟。   “老子送你归西!”黑风咬牙切齿的扣动了扳机,说时迟那时快,三枚金钱镖呼啸而至,第一枚正卡在手枪击锤中间,子弹打不出去了,第二枚击中了他的手背和手腕,手枪登时落地走火,砰的一枪,正好打在军师的脚上,疼的他惨叫一声,却依然死死抓住姚依蕾不放。   夏小青一跃而入,飘逸的身法如同燕子一般,黑风握着受伤的手不由得暗暗叫苦,又来一个高手,这回算是栽了。   “歹人!还不束手就擒。”夏小青叉腰而立,英姿飒爽。   陈子锟见来了帮手,顿时士气大振,高声问道:“大队人马都到了么?”   兵不厌诈,陈子锟这句话本来是吓唬黑风他们的,可惜夏小青是个直肠子,没听懂他的话,反而楞头愣脑的问道:“什么?”   正分神的时候,失去控制的大船一头撞在岸边,船身剧烈摇晃起来,后舱的三匹马刨着蹄子嘶鸣不止,黑风大叫一声:“走!”身子一拧,朝陈子锟扑来。   他这边拖住敌人,军师拖着姚依蕾向后舱而去,准备逃之夭夭,陈子锟岂能容他们再次得逞,他大喝一声,拳拳带风,打得黑风难以招架,节节败退。   夏小青也没闲着,奔着军师就冲过来了,哪知道到了舱门口,顶篷上忽然扑下一个黑影,正扒在她的背上,一双短小的胳膊在夏小青脸上乱抓乱挠,正是一直隐藏起来的二当家。   侏儒虽然身材矮小,但是力量可不小,四肢如同铁钳般牢牢抓住夏小青,左右摇晃都甩不下他。   “军师,快走!”侏儒尖声大叫道。   军师一咬牙,拖着姚依蕾就走,此时陈子锟依然被黑风缠住,夏小青亦被侏儒紧紧抓着施展不开,姚依蕾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了,她也顾不得矜持了,朝军师胳膊上狠狠咬下去,这一口下去真叫狠,活生生撕下一块肉来。   军师疼的眼泪都出来了,此时此刻,也顾不得怜香惜玉了,化掌为刀,在姚依蕾脖子上猛砍一下,姚小姐千金之躯,哪里经得起这种打击,当即软绵绵的倒下去。   军师解开缰绳,翻身上马,将姚依蕾提起放在马鞍前,一夹马腹:“驾!”   战马在船上早就憋得不耐烦了,迈开四蹄跳上岸,军师回头高喊一声:“大当家!”   黑风见军师已经平安上岸,便虚晃一招,闪身后退,陈子锟步步紧逼,此时被侏儒纠缠住的夏小青却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侏儒在河里如鱼得水,一边狰狞的笑着,一边揪住夏小青的头发往水里按。   夏小青呛了几口水,方寸大乱,大喊道:“救我,救我!”   黑风见陈子锟眼神犹豫,便冷笑一声道:“看你救哪个!”   陈子锟气的双手颤抖,贼人果然无耻,如果自己下水去救夏小青的话,黑风必然趁机袭击,如果自己不救人的话,夏小青就必死无疑,那侏儒腾出手来还是要来对付自己,合着自己是左右为难,横竖都要吃亏。   “我先杀了你再说!”陈子锟手腕一翻,利刃在手,朝黑风猛扑过去,黑风见他来势汹汹,急忙闪避,战马都是通人性的,黑风的坐骑见主人被人追打,顿时嘶鸣一声,奋起蹄子来踢陈子锟,哪知道忙中出错,正中黑风的后背,这一蹄子下去可不轻,黑风当即喷了一口血栽倒在甲板上。   “救我!”夏小青再度从水里探出头来,又被侏儒按了下去,一串气泡浮起,再也没有上来。   “我来也!”陈子锟顾不上管黑风了,一头扎进水里,揪着侏儒就是一刀捅过去,刺刀洞穿他的胸膛,鲜血染红了河水,此时夏小青也已经失去知觉,朝着河底飘荡而落。   陈子锟将刺刀叼在嘴里,一个猛子下去,抓起夏小青,奋力蹬腿,终于浮出了水面。   “噗”一口浊气吐出,然后大口大口的呼吸着空气,然后拖着溺水的夏小青向岸边而去,上了岸,将夏小青平放在地上,试试她的鼻息,已经没了。   夏小青淹死了,头上身上全是泥沙,一张小脸上血色全无。   陈子锟急的团团转,忽然想到二柜曾经教过自己的“人工呼吸大法”,据说这个绝招可以将溺毙的人救活,只不过男女大妨,不便施救罢了。   危难关头,顾不得那么许多了,陈子锟毅然伏下身子,捏住夏小青的鼻子,嘴对嘴朝她口腔内吹气。   如此这般重复了几十次,就在吹气的时候,忽然夏小青的眼睛睁开了,惊得陈子锟慌忙撤了嘴,爬起来道:“你醒了?”   说着他还舔了舔嘴唇,似乎意犹未尽的意思。   “畜生!”夏小青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抬手抽了陈子锟一个大嘴巴,那叫一个脆响啊,比车把式甩的响鞭还脆生。   陈子锟脸上顿时出现五个红印子,这一巴掌把他打懵了。   夏小青小脸通红,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她并不清楚,她只知道自己被人占了便宜,而且是天大的便宜,嘴都让人亲过了,不活了!   “呕”肚子里翻江倒海,一弯腰,大口大口混浊的河水吐了出来,夏小青弯腰狂吐不已。   陈子锟见她并无大碍了,也不解释什么,飞奔回船上,哪里还有黑风的影子,连那两匹马也不见了。   再看船舱里,金条都已经不见了,可银元和钞票都还在,老烟也奄奄一息的趴在舱里。   陈子锟抓了一大把银元塞在怀里,又捡了一把没子弹的盒子炮插在腰间,跳上岸,对还在发呆的夏小青道:“你在这守着,我去追他们。”   说罢沿着马蹄印疾奔而去,只留下夏小青傻傻的站在那里。   上游,一艘小火轮轰隆隆响着开了过来,船头刷着几个黑字:水上巡警。   夏老汉迎风站在船头,身后是一帮穿黑制服的水警,一个个端着枪煞有介事的样子。   “看,绑匪的船在那里!”一个水警指着远处搁浅的木船喊道。   第九章 水警上岸   水上巡警队是京师警察厅下辖的一个衙门,有百余人枪,小火轮三艘,舢板若干,负责京畿一带水上治安,要搁前清时候,这可是个肥差,从江南运来的米粮物资,不都得从运河上过,不说雁过拔毛吧,好歹也能混个肚子溜圆,盆满钵满。   现如今铁路发达,北京到天津卫、到山海关、到张家口、到汉口,都连着铁路,火车可比船运方便快捷多了,运河上的买卖一落千丈,只剩下一些运大宗货物的货船和一些小渔船,水警们的日子也跟着难过起来,除了每月七块钱的饷钱,极少有别的进账。   最近警察总监吴炳湘进行了一番人事调动,将原外城警察署的署长许国栋调到水警队去当队长,许国栋知道这是李定邦暗地里给自己捣的鬼,恨得牙根痒痒,却又无计可施,只能一天到晚呆在小火轮上钓鱼打发时间,幻想着有一天能重回城里,升官发财。   机会很快就砸到了许国栋头上,小火轮正在永定河门头沟一带水域巡逻的时候,岸上有人大呼小叫,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虽然陆地上的事情不归水警管,但百无聊赖的许国栋一时间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竟然派人用小艇将那人带了上来。   那人四十来岁年纪,穷苦人打扮,许国栋还以为是邻里纠纷之类的小案子,懒洋洋的躺在椅子上喝了一口茶,道:“什么事,说吧。”   那人一抱拳,精气神挺足,像个练武的人,“官长,有大案子,交通部姚次长家的小姐被贼人绑了,在下追踪至此,失去踪迹,贼人应当是顺流而下了,在下势单力薄,还请官长调动人马,追剿贼人!”   许国栋刚喝的茶水一口喷了出来,小茶壶也差点脱手而出,姚次长家的小姐被绑了,这可是滔天的大案子啊!他不敢怠慢,赶紧询问细节,那人如此这般的叙述了一遍,许国栋倒吸一口凉气,一个声音在心头响起:许国栋,你的机会来了!   “生火,开足马力,给老子追!”许国栋跳起来下了命令,又对中年人拱手道:“怎么称呼?”   中年人道:“我姓夏,天桥耍把式卖艺的,和女儿一起去香山拜佛遇上这事儿,咱不能不管啊,女儿先行一步追踪而去,在这河边留下暗记,我寻思着贼人凶悍,得请官府出面才行,所以才惊动了官长。”   许国栋肃然起敬:“原来夏师傅乃江湖中人,失敬失敬,在下水警队长许国栋,夏师傅,您船头请。”   “许队长请。”夏师傅双目炯炯,做了个有请的手势。   两人来到船头,并肩而立,船工脱了小褂,抡起大锨,将上好的开滦白煤铲到锅炉里起,烈火熊熊,黑烟滚滚,许国栋扯着嗓子大喊道:“弟兄们,我姓许的刚上任,咱们还不熟,我这个人没别的好,就一条,见不得弟兄们挨饿受穷,现如今有一桩大案子,交通部姚次长家的小姐,让他妈的土匪给绑了!”   水警们面面相觑,长久以来平淡的生活让他们的锐气消失殆尽,哪还有面对土匪的勇气。   许国栋接着吼道:“弟兄们,咱们水警扬眉吐气的机会来了,灭了绑匪,救下姚小姐,我担保大家都有重赏,起码每人这个数!”   说着伸出五只手指晃了晃。   一个警目道:“五十?”   许国栋一瞪眼:“你把姚次长当成什么了,人家可是大财主,五百!知道不,五百现大洋,只能多不能少。”   警察们眼睛都直了,五百现大洋,什么概念!   普通巡警每月薪水七块钱,扣掉三块五的伙食费,只剩下三块五,还要养活一家人,这日子就可想而知了,五百块钱,相当于十年薪水啊!   许国栋见众水警的眼神开始活泛,又继续蛊惑道:“土匪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是一个脑袋两条胳膊,挨上枪子照样得死,咱们一船二十个兄弟,有刀有枪,还怕他们不成?救了姚小姐,每人起码五百块,买宅子娶媳妇,都随你,谁要是不愿意干,我也不勉强,这就放他下船,弟兄们,咋整,你们说了算!”   “对,许队长说的在理!”   “跟他们干!”   “救回姚小姐,赚大洋!”   水警们的情绪被调动起来,挥舞着步枪嗷嗷直叫,许国栋欣慰的笑了,他不但有效的鼓舞起士气来,自己的威信也确定起来。   小火轮冒着黑烟在永定河里横冲直撞,来往船只无不避让,不大光景便发现远处有一艘木船靠在岸边,船舱被砸的稀巴烂,到处都是血迹。   夏师傅一颗心悬了起来,他担心的不是人质的安全,而是女儿的安危,女儿性子急,做事莽撞,万一遭遇不测,自己怎么对得起她九泉之下的娘亲啊。   小火轮慢慢贴上那艘木船,水警们哗啦啦拉动着枪栓,如临大敌,许国栋一手握枪,一手拿着个洋铁皮做的话筒,大声喊话:“快出来投降,不然我们就开枪了。”   一片死寂,没人答话。   “队长你看。”一个水警指着河面喊道。   河里浮着一具侏儒的尸体。   夏师傅心中一动,根据阿福的叙述,绑匪中确实有个侏儒,他心中牵挂女儿,身子一晃就飞到了对方船上,漂亮的轻功让水警们叹为观止。   在船上搜索一番,并未找到女儿,夏师傅冲小火轮喊道:“没有出气的了,过来吧。”   水警们这才放心的跳帮过来,搜索一番,发现了五具血淋淋的尸体,还有满舱的大洋和钞票。   “队长,还有个活的。”一个水警发现了奄奄一息的老烟。   许国栋上去检查一番,命人给老烟包扎伤口,又给众水警打气道:“弟兄们,到手的鸭子不能让它飞了,有种的,跟我上岸救人。”   “救人,救人!”水警们眼见土匪死伤累累,心中更加有了胜算。   “小王,你马上回队部,用电话向警察厅吴总监报告,就说我们水警队发现了绑匪,经过激烈交火,击毙匪徒五人,活捉一人,目前正在登岸追击。”   “是!”小王带了两个警察,拦了一条过路的船只,向北去了。   许国栋又留下几个警察在船上守着,带着其余的人马,子弹上膛,刺刀出鞘,杀气腾腾的追踪而去。   ……   天渐渐暗下去了,黑风骑在马背上,脑子昏昏沉沉的,眼前的景物渐渐模糊,那一马蹄踢得他元气大伤,咳血不止,差点见了阎王。   军师伤的也不轻,脚上挨了一枪,血水浸透了鞋子,胳膊上被姚小姐咬了一口,血肉模糊疼的厉害。   “妈的,这女人属狗的!”军师低声骂了一句。   姚小姐也好不到哪里去,衣服破破烂烂的,脸上青肿,额头上还有个大疙瘩,看起来就像是个难民,此刻她双手被缚骑在马上,怒目圆睁看着两个土匪。   “看什么看,信不信我把你眼睛挖了。”军师低声恫吓她。   姚小姐轻蔑的笑了:“你不是那种人。”   “那你说说看,我是哪种人?”军师冷笑道。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你就是个酸秀才。”姚依蕾道。   这话戳中了军师的痛处,脸色一寒,不再搭理她。   “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放了我,我保证不会追究你的责任,还会给你赏钱,你要多少就给多少,怎么样。”姚依蕾审时度势,知道绑匪目前处境极差,正是分化瓦解,乱他们阵脚的好时机。   军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大当家,黑风坐在马上摇摇欲坠,头上的血迹糊住了眼睛,丝毫没注意到他俩的对话。   “哼,我是讲义气的人,不会做出卖兄弟的事情,你省省吧。”军师义正词严的拒绝了姚小姐,但姚依蕾却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一丝动摇。   “大当家,你没事吧?”军师纵马来到黑风旁边问了一声。   黑风抬起头来,嗓音沙哑:“被这畜生踢了一蹄子,疼得厉害。”   “现在上哪儿去?”军师警惕的望着四周,低声道,他们浑身带伤,不敢走大路,此刻不知道走到什么乡旮旯去了,远处是农田和村庄,羊群在山坡上吃草,好一派田园风光。   “回家,我怕是不行了,得见娘最后一面。”黑风吐出一口血来,声音弱的不行。   “这个小妞怎么办?”军师问道。   “带着她,我要是死了,在底下也得有个娘们陪着。”黑风从怀里掏出几根金条递给军师。   “青彦,大哥对不住你,你是秀才出身,却跟我入了绿林为匪,我不是个好当家,做事粗手大脚,连累弟兄们送了性命,我要是死了,你不要给我报仇,带着钱去天津,去汉口,做点小买卖,别再走黑路了。”   “大当家,你死不了的,我帮你找郎中。”军师哽咽道。   黑风虚弱的摆摆手:“别耽误,回家,我想娘了。”   军师含着眼泪点点头。   “别让她跑了。”黑风努努嘴。   军师扭头一看,姚依蕾不知道啥时候滚下马来,正撒腿狂奔。   第十章 侠侣   军师虽然是个文弱书生,好歹也在绿林里闯荡过一段时间,对付个弱不禁风的千金小姐还是十拿九稳的,他纵马上前,揪住了姚依蕾喝道:“再跑就杀了你!”   姚依蕾知道土匪狗急跳墙,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只得乖乖服从,回来爬上马背,继续前行。   夕阳西下,天就要黑了。   五里外的一个市镇,今天是牲口市开集的日子,经过一天的交易,数百匹骡马驴牛更换了主人,市场已经萧条下来,遍地都是牛粪马粪,气味刺鼻,那些牲口贩子们或蹲在篱笆下数着钞票和银元,或坐在饭铺里点一碗烩面,叫一壶白干喝着,乱哄哄的讨论着今年的行市。   一男一女走进了市集,饭铺的小伙计看见他俩风尘仆仆的样子,赶忙招呼:“二位,进来打个尖吧。”   两人一进门,就吸引了牲口贩子们的目光,好一对璧人,男的身高八尺,女的也有七尺,腰间扎着英雄巾,脚下蹬着步靴,眼神凌厉,杀气腾腾,这大概就是评书里说的侠客吧……嗯,这俩侠客身上湿漉漉的,估摸着是刚打过水仗。   这一对男女正是陈子锟和夏小青,一路追踪绑匪至此,小伙计一声招呼,把他俩肚里的馋虫都勾引出来的,从早上到现在一点饭都没吃,可饿得够呛,夏小青还好点,刚才在河里被灌了个水饱,不过闻到肉包子的香味,也忍不住了。   陈子锟掏出一枚大洋丢在柜台上:“肉包子,有多少上多少。”   “好嘞!”小伙计搬出蒸笼,热腾腾的肉包子用干荷叶包了,陈子锟用随身携带的褡裢袋装上,随手拿了两个大口大口的吃着,噎得他直翻白眼。   “饿死鬼投胎。”夏小青骂了一声,自己也拿了一个包子吃起来,几口下来,也噎住了。   “客官,您喝口面汤送送。”小伙计极有眼色的端来两碗面汤,陈子锟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抹抹嘴问道:“伙计,刚才有没见过两男一女骑着马过路?”说着递上一枚大洋。   小伙计见他出手阔绰,转脸喊道:“各位客官,谁见过两男一女骑马赶路的?”   还有人答话:“我赶骆驼过来的时候遇到了,三人没走大路,抄小路往东去了,都骑着马,那女的还穿着洋式的衣服。”   陈子锟和夏小青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放下碗,出门而去。   路过牲口市的时候,陈子锟忽然停下,走到一头四蹄踏雪的小黑驴前,动作娴熟的看看它的牙口和蹄子,旁边老板凑上来,满脸堆笑,朝他伸出了手。   旁边夏小青歪着脑袋,狐疑的看着他们两人将手藏在袖筒里无言的讨价还价,片刻之后,交易达成,陈子锟掏出三十块银元买下这匹小黑驴,老板又奉送了他一具木制的老式马鞍。   “钱只够买一头驴子的,你骑着吧。”陈子锟对夏小青道。   “让我骑驴,亏你想得出。”夏小青脸上一红,啐了一口,在她看来,驴子是那些回娘家的乡下小媳妇才骑的牲口,自己这种练武的巾帼,应该骑高头大马才够派头。   仿佛猜到她心中所想,小黑驴不满的叫了起来,高亢的驴叫声吸引了不少目光,夏小青想走,两只肿胀的脚却迈不开步子,无奈之下只好捏着鼻子骑上这头小毛驴,再次踏上追踪之路。   夕阳斜照在两人身上,仿佛镶了一层红边。   ……   北京正阳门东车站,林文静对着同样的夕阳心有戚戚,火车晚点了,到现在还没来,行李堆在月台上,米姨正和搬行李的杂役讲着价钱,弟弟坐在箱子上吹着泡泡,胳膊上还挂着黑纱,人来人往的车站,喧嚣在耳畔回响,可林文静却觉得如此孤寂寒冷。   她多么希望此刻陈子锟能及时出现,把自己带走,可是这一幕终于没有出现,火车喷着蒸汽缓缓开进了站台,早已久等的人群开始登车,林文静再次回望候车厅方向,依然没看到那个人的影子。   她知道他不会来了,轻轻叹了一口气,拎着皮箱牵着弟弟,上了火车。   ……   姚公馆,姚次长在客厅里来回疾走,嘴里的烟斗早就灭了,还在吧嗒吧嗒的抽着,夫人得知女儿被绑架,哭昏过去好几次,现在一帮太太小姐正围着劝,警察厅、步军统领衙门、卫戍司令部的废物们被绑匪耍的团团转,到现在一点消息都没有。   天已经黑了,姚依蕾还是没被释放,姚次长知道糟了,绑匪既然能会利用电话和火车,那么一定有高人指点,难道还认不出一文不值的德国马克?这批废钞票不但没骗得了绑匪,反而会给女儿带来灭顶之灾啊。   他沉不住气,亲自摇起电话,问吴炳湘案情进展。   警察厅那边也在忙碌之中,今天抓了紫光车厂不少人,侦缉队正在加紧刑讯,阴暗的地牢里,薛平顺和车夫头王栋梁被剥得赤条条的绑在柱子上,炉子里燃着熊熊烈火,烙铁被烧的通红,几条彪形大汉横眉冷目,还没动刑就把人吓得屁滚尿流了。   薛平顺虽然当过巡警,但从未见过这副阵仗,本来过的好好的,忽然就来了一帮侦探巡警,把紫光车厂给抄了,所有人都抓了,幸亏杏儿今天没过来,要不然也得一勺烩了。   老捕快李三思走过来,和颜悦色问道:“老薛,说起来咱们也算同僚,你识相点招了吧,省的伤了和气,这里可不是随便什么小警察署,这里是内务部的大老,内务部,知道不,就是以前的刑部,这些刑具都是前清留下的玩意,我今天可不想用上。”   薛平顺苦苦哀求道:“长官,我们真的是冤枉啊,你们说的那个姚小姐,我见都没见过,大锟子更不是那样的人,他绝不会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   李三思冷笑,猛然拿出两把盒子炮拍在桌子上道:“这两把枪是从陈子锟卧房枕头底下抄出来的,你怎么说!”   这下薛平顺哑巴了,暗暗叫苦,大锟子你怎么藏两把枪在家里啊,这下黄泥掉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不说是吧,动刑。”李三思一挥手,过来一个彪形大汉,开始往薛平顺脚底下加砖头,这是传统刑罚,比较初级的老虎凳。   饶是这种初级玩意,薛平顺老胳膊老腿也受不了,疼的满头大汗。   李三思阴沉着脸看着薛平顺的表现,根据他的经验,这个家伙很可能真的对绑票案并不知情。   “再不招,就上厉害的了。”李三思恫吓道,忽然外面进来一人,附耳说了几句,原来是巡警在香山案发生地不远处的树林里发现两具尸体,据调查应该是绑匪小喽?,追踪人员又在据此五里处发现一对被绑的饭铺老板夫妇,据查是陈子锟将他俩绑起来的……   案情一下变得扑朔迷离起来,李三思下令暂停刑讯,亲自去找吴炳湘汇报。   此时吴炳湘正在电话里和姚次长解释着,说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令嫒很快即可获救云云,好不容易敷衍了姚次长,另一部电话又响了,抓起来一听,却是卫戍司令部打来的。   原来陆军次长徐树铮出动了一个旅的人马,攻打盘踞在河北某处的魏三炮匪帮,军队动用了重机枪和克虏伯山炮,顷刻间踏平山寨,打死数十土匪,生俘魏三炮,可是到处也找不到姚小姐的下落。   “把魏三炮押来审问。”吴炳湘挂了电话,看到李三思站在门口,便问他什么事,李三思将案件进展说了一下,吴炳湘也陷入了沉思,这案子越来越复杂了。   “先别慌用刑,等等看吧。”吴炳湘说。   ……   大兴县,高各庄,夜已深,三匹马悄悄进了村子,村口的狗发现生人进来,顿时汪汪叫起来,三匹马在犬吠声中来到一户人家前,黑风下马敲门道:“娘,是我。”   过了一会,一个老妇人拄着拐杖过来,打开门道:“二黑,我儿,是你回来了么?”   “娘,是二黑回来了。”黑风说道。   老妇人丢了拐杖,伸出双手摩梭着黑风的脸,颤声道:“真的是我儿回来了。”   黑风跪在地上让母亲摸着面孔,两行泪水落下来:“娘,您身子骨还好么?眼睛能看见东西了不?”   “好,好的很呢,就是眼睛看不见,不碍事,习惯了。”老妇人慈祥的笑道,忽然感觉到了什么,问道:“儿啊,谁和你一起来的。”   黑风擦一把眼泪,道:“是我的朋友,他叫苏青彦,还有一个是……是我刚娶的媳妇。”   军师摘了帽子,鞠躬道:“大妈,我给你行礼了。”说着瞪了瞪姚依蕾,示意她不要乱说话。   姚依蕾才不吃这一套,叫道:“老人家,我是你儿子绑来的……”   话没说完,就被军师捂住了嘴,道:“大妈,着媳妇是黑风大哥花一百大洋买来的,还不大听话呢。”   老妇人不疑有诈,笑道:“媳妇哄哄就好,快进来吧,我给你们做饭吃。”   三人进了院子,军师先将姚依蕾绑到牛棚里,才扶着黑风进了堂屋,老妇人下厨房去烧锅做饭,虽然她眼睛瞎了,但是在自己家里早就对各种东西的摆放了如指掌,行动与常人无异。   几分钟后,追踪而至的陈子锟、夏小青来到了村口,村口的狗又狂叫了起来,陈子锟掏出肉包子丢过去,狗群顿时追逐肉包子而去,哪有闲空管他们,两人一驴追到了黑风家门口,夏小青纵身就上了院墙,动作轻盈的如同一只燕子,她朝里面瞄了两眼,冲陈子锟做了个安全的手势。   陈子锟爬墙的姿势就稍显笨拙了一些,跳进院子之后,两人搜索一番,在牛棚里发现了被绑着的姚依蕾。   姚依蕾看见一个黑影摸过来,还以为是黑风,吓得呜呜起来,那人却伸手到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是我。”   “呜呜呜”姚依蕾却更加激动起来,竟然是陈子锟追来了,她激动的热泪满眶,要不是被绑着,早就一头扎进对方怀里去了。   忽然,夏小青窜进了牛棚,冲陈子锟做了个手势,示意有人过来,陈子锟闪身躲在柴草堆后面,拔出了刺刀,夏小青则藏在门后,凝神屏息,准备将来人一举拿下。   进来的是个瞎眼老妇人,步履蹒跚,毫无战斗力,一时间陈子锟和夏小青都愣住了,只见老妇人走到姚依蕾跟前,摸索着解开了她身上的绳索,拿出塞在嘴里的破布。   “孩子,大妈知道你是绑来的,快走吧,从这村子出去往北走十里路,就是乡公所,这有两个窝窝,拿着路上吃。”老妇人拿出两个窝窝,塞在姚依蕾手中。   第十一章 获救   没想到这位大妈竟然如此善良,陈子锟和夏小青面面相觑,姚依蕾也呆了,一向伶牙俐齿的她,此刻竟然说不出话来。   “快走吧,别让我那个不成材的儿子再抓着。”老妇人催促道,转身出了牛棚,姚依蕾如梦初醒,拔腿就往外走,陈子锟也从柴草堆后面出来,说道:“夏小青,你带她先走,我还有点事情要办。”   “千万小心。”夏小青低声嘱咐了一句,扶着姚依蕾出了门来到院子里,拨门闩的时候弄出了声音,屋里的军师高声喝道:“谁!”   “大妈出门泼水。”老妇人急忙搪塞道,军师多么机警的人,哪里骗的过他,一瘸一拐的出了门,正看见一人站在院子里,正冲自己笑:“军师,别来无恙。”   此人正是陈子锟,他大马金刀的站在院子里,如同神兵天降一般,军师苏青彦倒吸一口凉气,刚想跑,陈子锟拍拍腰间的枪说道:“怎么,想试试兄弟的枪法?”   苏青彦不敢动了,咬牙切齿道:“你想怎地!”   陈子锟一边示意夏小青护送姚依蕾出门,一边冷笑道:“到家门口了,不请我进去坐坐么?”   “请!”苏青彦倒也光棍,一摆手做了个有请的手势,陈子锟迈步就进了屋门,刚进去就感到脑后有风声,身子一闪,一柄利斧贴着他的头皮劈下去,是黑风!   重伤的黑风那里是陈子锟的对手,转瞬就被他制伏,枪口顶着太阳穴按在桌子上。   老妇人走进了屋子,问道:“二黑啊,家里又来客人了?”   黑风答道:“娘,又来一个朋友,是刚认识的。”   陈子锟一手扭着黑风的胳膊,另一手挥舞着手枪示意苏青彦坐下,和颜悦色的问道:“大妈,我姓陈,是您儿子的朋友,这么晚来还来添麻烦,对不住了。”   老妇人道:“客气啥,出门在外都不容易,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大妈您耳朵真灵,我不是本地的,我从关外来。”陈子锟和老妇人谈笑风生,手里的枪却指着她的儿子,这幅画面真是匪夷所思。   “我这个儿子啊,打小脾气就暴,喜欢打抱不平,十五岁那年,在集上打死了人,本来要判斩立决的,碰巧皇上大赦天下,保了一条小命,蹲了几年大狱出来,从此这日子就不太平了,整天在外面打打杀杀的,为他我是哭瞎了两眼……”   老妇人絮絮叨叨,拉家常一般,说的黑风唏嘘不已,默默流泪。   “好了,你们唠,我去看看锅开了么。”老妇人挪动双脚出去了。   “姓陈的,我跟你走,别连累我娘。”黑风知道自己这回是栽了,索性认输。   苏青彦默默将金条堆在桌子上,道:“咱们技不如人,甘拜下风,金条全在这儿了,还请好汉行个方便。”   陈子锟想了想,道:“钱我要,人也要。”   苏青彦忽地站起,脸色惨白,有心想拼了,可是自己根本不是陈子锟的对手,只得再次恨恨的坐下。   黑风倒是光棍的很:“兄弟,算你狠,我不想落在官府手里,你成全我吧。”   陈子锟道:“好,就给你一个痛快的。”   说罢用盒子炮顶住了黑风的太阳穴,扳开了击锤。   黑风面不改色,引颈就戮。   “啪”一声脆响,是把空枪。   陈子锟丢下盒子炮道:“你已经死在我手上了。”   黑风表情错愕,苏青彦惊喜万分。   “这些金条,权当你那些死鬼手下的抚恤金吧,以后别再遇上我。”陈子锟说完,出门而去,只听见院子里的对话声。   “他兄弟,吃了饭再走吧。”   “不了,大妈,我还有事,您老多保重。”   脚步声渐渐远去,黑风和苏青彦都松了一口气。   ……   姚依蕾坐着毛驴,让姚依蕾牵着,深一脚浅一脚出了村庄,在月光下赶路,不大工夫陈子锟追了过来,夏小青问他:“土匪呢?”   “被我解决了。”陈子锟很轻松的说道。   杀人的话题,大家都不想多讨论,在夜色中的华北乡间匆匆赶路,忽然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一列火车由北向南轰鸣而去,陈子锟久久凝望着火车,发出一声叹息。   继续前行,忽见一队人马摸黑走来,陈子锟赶紧让姚依蕾和夏小青藏在草丛中,等对方走近了,夏小青才发现队伍中有自己父亲,这才现身相见。   来的正是以许国栋和夏师傅为首的水警们,他们沿着夏小青留下的记号一路搜索而来,天黑之后行动缓慢,到现在才遇上他们。   “这不是陈少侠么。”许国栋一眼就认出陈子锟来,赶紧上前握手,转而又看到姚依蕾,忙问道:“这位可是姚小姐?”   得到确认后,许国栋惊喜万分,对众水警道:“弟兄们,姚小姐已经被陈少侠救了,不过贼人还在附近,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这个时间点赶回北京已经不可能了,路上危险不说,就算赶到了,城门也不开,白搭。   于是,水警们端着枪护着姚依蕾等人,连夜向附近城镇进发,走了半个时辰,来到大兴县城,深更半夜的县城早关门了,许国栋虽然是警察,也管不到县城地面上,只好在城外找了家旅店安排姚小姐住下。   上档次的旅店饭馆都在城里,城外只有不上台面的鸡毛小店,所谓鸡毛小店就是大通铺,天冷的时候炕上垫一层厚厚的鸡毛用来保暖,住宿费用极低,几个铜子就能过一夜。   一帮荷枪实弹的警察夜闯鸡毛小店,可把店主吓坏了,得知只是住宿之后,忙不迭的腾出自己住的房间,煮了几个鸡蛋,打了一盆热水,请姚小姐洗脸,吃饭,又下了一大锅面条,请众位警察老爷宵夜。   当夜,夏小青陪着姚依蕾住,警察们分拨在外面放哨站岗,不敢有丝毫懈怠。   一夜无眠。   ……   北京,姚公馆,姚次长彻夜未眠,夜里得到消息,说是水警在永定河上与绑匪交火,打死了好几个人,但没有女儿的下落,这让他更加担忧起来。   烟灰缸里,已经积满了烟蒂,姚次长眼中遍布血丝,愁容满面,夫人悲伤过度,已经送进医院了,女儿没了,夫人再病倒,这个家就算完了。   他已经向警察厅、卫戍司令部、步军统领衙门施加了最大的压力,相信吴炳湘李长泰他们也会鼎立办理此案,但军警当局的低效与无能,姚次长是很清楚的,这回女儿很可能要身遭不测了。   电话铃忽然响起,姚次长一个激灵跳起来,下意识的扭头看看座钟,是早上七点钟。   抓起电话道:“有消息了么?”   对方一愣,随即用日语道:“姚次长,我是日本代表团的山本,希望今天的会谈您不要缺席,山东铁路的问题亟待解决。”   “八嘎!”姚次长不禁大怒,狠狠摔了电话。   电话铃再度响起,姚次长怒气冲冲,抓起来刚要骂人,却听到一个喜气洋洋的声音:“我是老吴,恭喜姚次长,令嫒安全获救,正在我警察厅人员护送下返回北京!”   “太好了,人在哪儿?我要却接。”   “正从大兴赶来。”   姚次长撂了电话,抓起外套出门,叫醒了汽车夫和卫队长,带着三辆汽车,一个排的护路军士兵,浩浩荡荡出永定门,直奔大兴。   天蒙蒙亮的时候,许国栋就带人进了大兴县城,联系了当地警察署,借了一顶双人抬的小轿子,抬着姚小姐赶往北京,大兴县警察署长带领部下一路护送,大队人马终于在北京城外遇到了姚次长接女儿的车队。   再次看到女儿,仿佛隔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姚次长仔细打量着女儿,头发乱了,脸也脏了,头上还有个大疙瘩,身上穿了件乡下人的粗布衣服,女儿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样的罪啊。   爱女心切的姚次长当时就落了泪,吩咐人把女儿扶进了汽车,然后和在场每位警察握手致谢,温言抚慰:“弟兄们辛苦了,回头到我府上领赏去。”   水警们大喜过望,腰杆挺得笔直,许国栋更是喜不自禁,这回破了大案子,升官发财那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汽车径直开往协和医院,姚依蕾趴在车窗边,寻找着陈子锟的身影,却已经找不到了。   ……   石驸马大街后宅胡同,林宅,大门上挂着一只硕大的铁锁,从门缝里望过去,里面一片狼藉,可见主人走的多么匆忙。   陈子锟翻墙进去,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徘徊着,时不时走到西厢房门口,凝望着雕花窗棂,林文静似乎还坐在书桌旁,托着腮,对着母亲的照片发着呆……   他听到自己心底的一声叹息,初恋,就这样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回到大街上,繁华依旧,小贩扛着草把吆喝着:“冰糖葫芦~~”,洋车飞也似的奔过,车铃清脆的响着,一切似乎和以前没有什么区别,但陈子锟的心却空了一块。   第十二章 要嫁他   回到车厂,薛平顺等人已经被警察厅派车恭恭敬敬的送了回来,绑匪的内应确系老烟无疑,再关着这些人已无必要,再说陈子锟可是救回姚小姐的大英雄,将来必是姚公馆的座上客,警察厅一帮老油条才不愿意得罪一个前途无量的角色。   薛平顺他们白白吃了一场官司,还免费尝了老虎凳的滋味,按说应该满肚子委屈才是,可没有一人说这种话,进了一趟大牢,他们都被吓怕了,牢里冤死的鬼可不少,官字两个口,没罪名都能给你罗织一个,抓错了就抓错了,把你放了就是天大的恩惠,还赔偿,想都不敢想。   人虽然救回来了,但案子还没结,警察厅方面继续追捕绑匪,警察军队倾巢而出,将黑风的老巢一扫而空,高各庄也被扫荡,黑风的瞎眼老母亲被警察捉拿归案,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只过了一天就释放了,还请了洋人医生给她看眼疾。   最倒霉的是京津一带的其他匪帮,莫名其妙就被剿灭,没被剿灭的也被官兵追的东躲西藏,而这起事件的两个罪魁祸首,黑风和苏青彦,却始终没有归案。   吴炳湘很欣慰,虽然在这次绑票案中,警察厅出尽了丑,但最后破案的依然是自己的手下,这个许国栋还真是一把好手,当机立断,敢作敢为,这样的人才竟然放到水警队去当差,真是浪费。   他当即下令,给许国栋升一级,调回警察厅任职,参与办案的水警,每人赏五块大洋。   比起姚次长的赏金,警察厅这点钱当真不够塞牙缝的,如同许国栋许诺的那样,姚次长当真拿出一万块来犒赏大家,分摊到每个人头上,确实有五百块之多,只不过这笔钱大头归了警察厅那些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高阶警官,层层克扣下来,每人只能拿到五块钱了,不过这帮水警只是上岸溜达了一圈,并未真和贼人驳火拼命,能拿十块赏钱也算对得起他们了。   其他协助破案的有功人员也得到姚次长的重赏,姚公馆的管家给陈子锟和夏家父女各送了五百现大洋。   姚次长考虑到这案子闹得沸沸扬扬的对女儿的名誉有所损害,便施展自己的影响力,让北京报界不要刊登此事,可记者们才不买他的帐,照样把这事儿宣传的满城皆知,不但大肆宣扬,还要竭力歪曲,用了大量身陷魔窟、受尽凌虐之类群众喜闻乐见的词儿,有记者还叫嚣说,谁叫姚次长是亲日派呢,活该。   姚次长看到《时报》上极尽的报道,雷霆大怒之余是深深的担忧,他驱车来到协和医院探望女儿,据医生说,这次姚小姐身体上并未受到很大的创伤,但是心灵伤害很严重,必须静养一段时间才能恢复。   隔着玻璃窗,姚次长看到女儿静静地坐在病床上,手里拿着一本书,是济慈的诗选,春日的阳光洒在病号服上,照着她线条柔美的小脸,恬静的如同一尊雕像。   姚次长心中最柔软的角落被触动了,他悄悄走进病房,将手中纸盒放下道:“蕾蕾,你最喜欢吃的法国吐司。”   姚依蕾转过头来,微微一笑:“谢谢爹地。”   “乖。”姚次长伸手去抚摸女儿的长发,忽然看到桌上放着一份《时报》,心中一惊,说道:“谁买的报纸?”   姚依蕾道:“爹地不必动怒,他们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吧,我们又何必为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一向刁蛮任性的女儿忽然变得如此懂事,姚次长真是百感交集,轻抚女儿秀发道:“蕾蕾,你想要什么,爹地给你买。”   这句话是姚依蕾幼时,姚启桢经常说的一句话,那时候姚次长还是交通银行的高级职员,一家人住在上海,当父亲的经常抱着女儿去大马路上的百货商店,女儿喜欢什么,就给买什么,每当买了女儿想要的东西,蕾蕾都在爹地脸上吧唧一口,每每想到这个片段,姚次长都会浮起幸福的微笑。   此刻,姚依蕾脸上也漾起了小时候那样的笑容,偎依在父亲怀里小声道:“爹地,我想嫁人。”   “什么!”姚启桢被吓了一跳,他让女儿选礼物,女儿竟然要嫁人,这是哪跟哪啊!   不过他很快就回过味来,女儿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缠着要布娃娃的小丫头了,而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与其让她整天周旋在交际场中,还不如早点找个人嫁了,女人嘛,相夫教子才是正道。   想到这里,姚次长笑眯眯的说道:“蕾蕾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   姚依蕾小脸羞红,点点头没说话。   姚次长爽朗的大笑,道:“蕾蕾也会脸红哦,说吧,他是哪个大学毕业的,在哪家洋行工作?又或者在政府哪个部?”   姚依蕾摇摇头:“都不是。”   姚次长皱眉道:“莫非是个洋人?”   姚依蕾还是摇头:“不是。”   “那到底是什么人?”姚次长大感意外,要知道女儿平时交往的都是北京城的青年才俊,富家公子、政府要员等,除了这些人,哪还有其他啊。   “那到底是?”姚次长狐疑道。   “就是救了我的陈子锟,他是开车厂的。”姚依蕾从容答道。   一道霹雳从头顶闪过,姚次长完全懵了。   开车厂?那不就是拉洋车的么,不就是苦力么,我堂堂交通部次长的女儿,竟然要嫁给北京城一个拉洋车的苦力!这要是传出去,姚家还有脸在北京立足么!   天雷滚滚,把姚次长轰的晕头转向,一时间竟然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爹地,你怎么了?不会反应这么大吧。”姚依蕾伸手在父亲脸面晃了晃。   “不行!”姚次长终于缓过劲来,一口就回绝了女儿的非分企图。   “爹地~~”姚依蕾撒娇起来,若在平时,这一招无往而不利,可如今却丝毫不起作用,姚次长忽地站起来道:“知恩图报是应该的,可是也用不着以身相许啊,你想嫁给拉洋车的,除非我死!”   说完气哼哼的出门去了,还吩咐自己带来的两个保镖守在门口,严禁女儿出门。   他并没有走远,而是来到太太的病房,姚太太因为女儿被绑一事,悲伤过度引发旧疾,也住进了医院,此时还躺在病床上。   把事情一说,太太也是大惊失色,“这怎么能行,得赶紧想个办法才是啊。”   姚启桢双手一摊:“我能有什么办法,你女儿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姚太太道:“都是被你惯坏了……她不会效仿唐宝玥吧,要是那种闹法,咱们家可受不了。”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的惶恐。   姚启桢叹气道:“唐绍仪那个女儿,眼光比咱们女儿高多了,她相中的顾维钧是什么人,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法学博士,外交部里最有前途的年轻人,青年才俊如斯,做女婿也没什么不妥的,可咱们女儿看中的是什么人啊,一个拉洋车的苦力。”   姚太太愁容满面:“这可怎么办啊。”   姚次长安慰道:“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们做父母的,断不能让女儿走上一条不归路。”   夫妻二人商量了一会之后,姚次长起身离开,路过女儿病房的时候,多了一个心眼,透过门缝看了一眼,女儿正乖乖躺在床上休息呢,他松了口气,自己蹑手蹑脚的下楼了。   病房内,姚依蕾掀开被子爬起来,换上衬衫和背带裤,穿上网球鞋,把床单剪成长条,打了死结,一头系在铁床腿上,一头抛出窗户,敏捷的爬出窗户,下到一楼,拍拍巴掌,大摇大摆就出了医院。   姚依蕾先叫了一辆洋车回了姚公馆,翻箱倒柜把自己的衣服都装箱打包,首饰盒子一扫而空,珍珠翡翠钻石黄金还有交通银行的存款折,全都装进随身小包里,这些大包袱小行李让佣人抬到楼下,装进汽车。   一帮佣人瞠目结舌,不知道姚小姐唱的哪一出,眼睁睁的看着她亲自开车驶离了姚公馆。   ……   紫光车厂,许国栋正在拜会陈子锟,如今许国栋已经是京师警察厅侦缉队的大队长,位高权重,今非昔比,领子上也多了一颗星星,许队长知恩图报,升官没三天,就来拜会故人了。   桌上放着两把盒子炮,正是被警察搜走的那两把,幸亏枪号已经被磨掉,要不然追究起来可是大麻烦。   盒子炮下面压着一张卡纸,是许国栋帮忙办理的持枪执照,另有7.63口径子弹两盒,也是许国栋带来的礼物。   “这礼物太重了,小弟当不起啊。”陈子锟拱手笑道。   “区区意思不成敬意,兄弟,你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到时候可不要忘了老哥哥我就是。”许国栋豪爽的笑道,经过此事之后,他更加认定陈子锟绝非池中物,现在巴结好了,将来必有用处。   正说着,薛平顺快步进来道:“老板,姚小姐来了。”   “哦,是和姚次长一起来的么?”陈子锟眉毛一扬,并不意外。   薛平顺表情古怪:“一个人来的,还带着全部家当。”   第十三章 决战紫禁   陈子锟吓了一挑,赶紧出门看情况,许国栋也跟着一起出门,大家来到大门口,见胡同里停着一辆汽车,四门大开,一身时髦背带裤装的姚小姐正有条不紊的指挥着车夫们搬东西。   “你,拿着这个。”   “你,把这个搬进去,小心别摔着,这可是英国造的收音机。”   姚依蕾指挥若定,车夫们被她指使的团团转,看见陈子锟等人出来,她更是毫不客气道:“薛掌柜,帮我把这包衣服拿进去,找个干净地方挂起来。”   又拿起一个提琴匣子递给许国栋:“警官,把这个意大利小提琴拿进去,当心点,碰坏了你可赔不起。”   薛平顺和许国栋拿着东西,屁颠屁颠进去了,姚依蕾看着一旁目瞪口呆的陈子锟,得意道:“怎么,看到我搬来住,是不是惊喜的说不出话来了。”   陈子锟抓耳挠腮,无言以对,这个马贼窝里摸爬滚打过,过惯刀光剑影日子的汉子,竟然完败于姚大小姐的彪悍之下。   姚依蕾也管他,自顾自的往里走,一边走一边品头论足:“嗯,打扫的还算干净,不过这地面应该铺一层水门汀,这样下雨就不会有泥巴了。”   来来往往搬东西的车夫们看到姚依蕾,一个个点头哈腰,谄媚的笑着:“老板娘好。”   陈子锟再次大跌眼镜,这丫头使的什么招数,这么快就让车夫们服服帖帖,居然还喊她“老板娘!”   我的天啊,这哪跟哪啊。   姚依蕾径直进了后院,看到收拾的干干净净,空荡荡的西厢房,顿时喜道:“咱们还真是心有灵犀啊,房间你都帮我收拾好了,太好了。”   那是给林文静预备的房间,啥时候变成给她准备的了,陈子锟真是欲哭无泪。   姚小姐的家当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车夫们搬了两趟才运完,姚小姐拿出一卷钞票开始打赏,每人五块钱!车夫们喜笑颜开,比吃了二斤猪头肉还要开心。   可不是么,随便搬了点细软,就能拿五块钱赏钱,别说喊一声老板娘了,就是喊奶奶,都得抢着喊。   许国栋也颠颠过来,敬礼道:“姚小姐,小提琴给您挂好了,你看合适么?”   姚依蕾随便瞄了一眼,道:“很好,辛苦你了,许警官。”   “为市民服务,是我的责任,那啥,我还有公务在身,就不打扰了。”许国栋啪的一个立正,再次敬礼,冲陈子锟坏笑了一下,转身出去了。   “行,您忙着,我就不留您吃饭了。”姚依蕾大大咧咧的说着,招手吆喝道:“薛掌柜,替我送送许警官。”   陈子锟擦一把汗,合着这位一点都不见外,已经把自己当女主人了。   忽然姚依蕾鼻子耸了耸,道:“炒菜的味道,要开饭了么?”   确实到了开饭的点,一天两顿饭,此时正是吃晌午饭的点,紫光车厂就一个大灶,别管老板、掌柜还是普通车夫,都吃一口锅里的饭。   车夫们在前院吃饭,大盘的炒白菜、拌萝卜丝,煮豆腐,一人一个面饼子,蹲在地上可劲的造,吧唧吧唧的声音听起来如同猪圈开伙。   姚依蕾才不愿意和他们一起吃饭呢,正在皱眉,就听到堂屋里有人喊:“大锟子,吃饭了。”   竟然是个女孩子的声音。   姚依蕾不动声色,走进堂屋坐下,杏儿傻眼了,看看她,又看看陈子锟,问道:“她是谁?”   陈子锟还未答话,姚依蕾就翻翻眼皮问道:“这是咱家的丫鬟?怎么这么不懂规矩,都不知道给我拿双筷子。”   杏儿气鼓鼓道:“你说谁丫鬟头!”   姚依蕾才不理她,又对陈子锟说:“这丫鬟气性真大,咱家用不起,赶明卖了吧。”   杏儿气的浑身发抖,啪的一声将筷子放回了筷笼。   陈子锟道:“这位是杏儿姑娘,我们老邻居,不是丫鬟。”   姚依蕾做出吃惊的样子,道:“原来是杏儿姐姐,我失礼了。”   杏儿道:“哼,少套近乎,谁是你姐姐。”   姚依蕾道:“您先进门的,当然是姐姐了。”   杏儿道:“呸呸呸,什么先进门后进门的,我还没嫁人呢。”   “哦~~”姚依蕾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杏儿知道中计了,气哼哼的端起碗走了。   姚依蕾诡计得逞,喜滋滋的坐在桌子旁,准备吃饭,可是一看这粗茶淡饭,顿时没了胃口,道:“你平时都吃这个?”   陈子锟道:“姚小姐,我怕了你还不成呢,你这到底唱的是哪一出啊。”   姚依蕾道:“我爹地不要我了,我走投无路,只好来投奔你,我的命是你救的,从今后,我就是你的人了。”   陈子锟直搓手:“这是怎么话说的,我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可没想让你以身相许啊。”   姚依蕾道:“那我不管,反正我就赖上你了,谁让你亲过我。”   陈子锟打了个寒颤,狡辩道:“你胡说什么呢。”   姚依蕾眨眨眼睛,凑近他道:“陈子锟就是朱利安,朱利安就是陈子锟,你骗不了我。”   陈子锟倒吸一口凉气,小辫子被人抓住了,想狡辩都无从开口啊。   外面传来吆喝声:“您点的菜来了。”   两人扭头看去,只见四个围着白围裙的小厮拎着食盒进来,麻利的将盒子中各色菜肴摆在桌子上,琳琅满目的菜式令人目不暇接,姚依蕾喜道:“没看出来你这么会体贴人。”   陈子锟纳闷道:“这菜不是你点的?”   姚依蕾反问:“难道不是你点的。”   陈子锟赶忙阻止端菜的小厮:“你们可能弄错了,我们这儿没点菜。”   小厮道:“宣武门内头发胡同紫光车厂,没错啊,是你们打电话让我们北京饭店送的席面,一共是八块钱,麻烦您结了吧。”   陈子锟一头雾水,姚依蕾却吃吃笑起来:“算了,送来就送来吧,反正没菜吃。”说着拿出一张十元的票子给那小厮:“拿去,不用找了。”   打发了北京饭店的小厮,姚依蕾毫不客气的拿起筷子上下翻飞,大吃大嚼,丝毫不在意淑女形象,陈子锟无奈,只得陪着一起吃。   忽然电话铃响了,陈子锟拿起听筒,熟悉的公鸭嗓响起来:“怎么样,北京饭店的菜还可口吧?”   又是那个大忽悠,上次骗他们到炮局胡同白跑一趟,这笔帐还没算呢。   陈子锟压住火气,问道:“请问您是哪位,我想登门感谢。”   嘎嘎一阵笑声,公鸭嗓道:“不用了,我家门槛高,你进不来。”   “妈了个巴子的,爷找到你非把你屎打出来!”陈子锟骂道。   那边却已经挂了电话。   姚依蕾笑道:“有人搞恶作剧是吧,小意思,我帮你查。”拿起电话摇了摇,直接对接线员道:“我找你们李科长。”   电话立刻被转了过去,姚依蕾和那位李科长显然很熟,寒暄了几句后问道:“您帮我查一下,刚才哪个号码往172打过电话。”   所有市内电话都是人工转接的,全北京一共也没多少部电话,所以接线员很快就给出了答案,是99号打过来的。   “99是吧,老子这就查到他的地址,上门揍他去。”陈子锟翻出电话簿来,看了一遍却没有99的登记地址。   “你真想打他?”姚依蕾问道,此刻她的笑容有些古怪。   “这样的家伙难道不该打么?”陈子锟反问道,直接拿起电话,让接线员接到99号去。   “哈喽,我是亨利。”果然是公鸭嗓接的电话。   “亨你妈了个巴子,三番五次消遣我,你当老子没脾气啊,是爷们的,叫上你的三朋四友,咱们干一架。”   那边沉默了一会,竟然答应了:“好,干就干,景山脚下,今儿晚上六点半,谁不去谁是小狗。”   撂下电话,陈子锟余怒未消:“回头非揍扁他不可。”   姚依蕾一脸的坏笑:“你可得小心点,保不齐被人揍扁了。”   陈子锟心中一动:“怎么,你认识这个亨利?”   “不认识。”姚依蕾给了否定的回答。   吃完了饭,姚依蕾坐在电话旁开始打电话,不大工夫,各种家具、摆设、瓷器、绸缎布匹、书籍字画便源源不断的送来,紫光车厂门庭若市,热闹非凡,把薛平顺和陈子锟都惊呆了。   这些商户是姚小姐的老熟人,根本不用付钱,直接挂账就成,一个个千恩万谢的样子,似乎姚小姐赊他们的东西就是给他们面子似的。   一个下午就这样过去,看看东西准备的差不多了,姚依蕾拍拍巴掌道:“好了,时间差不多了,该去景山打架了。”   陈子锟是彻底服了她了,要换了别人,刚经历过绑架事件,那还不老老实实在家待着,见个生面孔都害怕,可姚小姐却跟没事人似的,好像啥事没发生过一般。   正准备出门,一帮人勾肩搭背的进来了,原来是薛宝庆、小顺子、赵家勇、果儿他们,姚依蕾一眼便认出小顺子就是六国饭店那个西崽,心中更加有数了,不过也不说破,只冲他得意的一笑。   众兄弟见到姚依蕾在车厂里,都吃了一惊,陈子锟一个头两个大,这事儿很难解释,只好说:“啥都别问,先跟我打架去。”   一帮人挤上了姚依蕾的汽车,车太小,连踏板上也站了人,杀气腾腾开到了景山脚下,过了一会儿,就见紫禁城神武门里出来一队人马,暖帽花翎、黄马褂,朝靴,腰间佩刀铿锵作响。   弟兄们全傻了眼,小顺子道:“大锟子,原来你要跟大内侍卫干架啊,我看这事儿有点悬。”   第十四章 开洋荤   陈子锟也有点慌神,拉车的日子里,他经常到书茶馆门口蹲着蹭免费的大鼓书听,什么康熙爷智擒鳌拜,乾隆爷五下江南的段子听的耳熟能详,这些故事里大内侍卫往往都是重要配角,在说书艺人的演绎中,御前侍卫们智勇双全,英俊潇洒,拉风的紧。   不过仔细一看,这帮大内侍卫高矮胖瘦,弓腰驼背,卖相似乎不大好,不过脾气还挺大,当先一个高壮汉子冲这边喊道:“呔!哪里来的刁民,敢到大内撒野!不知道这是天子脚下么。”   陈子锟的火腾的一下被勾起来了,虽然他在茶馆里听过大内侍卫的厉害,但更多时间是在北京大学耳濡目染民主自由的思想,大清帝国早他妈完蛋了,皇上也退位了,这帮侍卫老爷还敢狗仗人势,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妈了个巴子的,大内侍卫怎么地,爷照打不误。”陈子锟撸起了袖子,朝巴掌吐了口唾沫,回头问众兄弟:“你们是看着我打,还是一起上?”   竟然是年龄最小的果儿第一个站出来,小胸脯挺得老高:“干他娘的!”   然后是赵家勇,到底是当兵吃粮的人,胆子比一般人大:“锟哥,算我一个。”   薛宝庆和小顺子对视一眼,都到了这份上了,再害怕也得硬着头皮上了。   五兄弟摩拳擦掌,正要上前动手,忽然姚依蕾大喊一声:“等等!”   陈子锟奇道:“怎么了?”   姚依蕾飞奔回汽车,拿了一包刚才在路上买的爆米花回来,找个干净的台阶一坐,摆摆手道:“OK了。”   陈子锟气的鼻子都歪了,一转头,冲那帮黄马褂喊道:“先说好,不许动家伙。”   大内侍卫们也不含糊,纷纷将佩刀佩剑解下,横眉冷目走过来,双方站定,互相打量起来。   侍卫们年纪都不小了,虽然脸刮得很干净,帽子马褂收拾的利利索索,但看起来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仔细一瞅,有几位爷的靴子上都打了补丁,不过脸上那股天子近臣的傲气却是嚣张的很。   陈子锟粗声喝问:“哪个龟儿子打的电话?”   一个侍卫怒道:“大胆!你可知已经犯了大不敬之罪?”   “大你妈了个巴子。”陈子锟一拳打了过去,正中侍卫面颊,当场打得他鼻血横流,双方一拥而上,打起了群架。   一交手才知道,传说中的大内侍卫也就那么回事,大清国都垮台好几年了,皇宫又有护军守着,侍卫们的功夫早就撂了荒,腰里也放了膘,充其量也就是手脚利索点的中年练家子而已,和这帮胡同里打出来的半大小子们堪堪打个平手。   这场架打得那叫一个热闹,打到最后,基本上都趴下了,侍卫们盔歪甲斜,鼻青脸肿,黄马褂也撕烂了,当然薛宝庆、小顺子他们几个也好不到哪里去,浑身的衣服都撕烂了,坐在地上直喘粗气。   神武门口只剩下侍卫头和陈子锟还在那里拳来脚往,虎虎生风,两人都暗暗吃惊于对方武艺之高强。   双方并未以死相搏,都是点到为止,所以花样繁多,打得极为精彩,忽听神武门上一阵掌声,然后是个公鸭嗓嘎嘎响起:“打得好!”   陈子锟抬头一看,一个十三四岁的瘦弱少年居高临下站在神武门城楼上,脸上架着一副墨晶眼镜,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当真欠揍。   “你丫就是亨利?”陈子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对方这个德性,分明就是废帝宣统,要换了旁人,或许早就跪下磕头了,可他却偏不买这个帐。   宣统笑道:“朕就是亨利,亨利就是朕。”   小顺子他们几个面面相觑,全傻了,合着这场架是和皇上打得啊,皇上虽然退了位,可还是九五之尊的皇上,小民如何冒犯的起。   “皇上吉祥!”小顺子最先反应过来,一个头磕下去,薛宝庆也跟着磕头山呼万岁,赵家勇不知所措,果儿更是张着大嘴,完全吓傻了。   宣统皇帝哈哈大笑,一摆手:“让他们进来。”   侍卫们将众少年连同姚依蕾带进了神武门,四周红墙耸立,角楼巍峨,青砖铺地,路两旁垂手而立之人都穿着前清的袍服,一个个面白无须,想必是传说中的太监。   众人战战兢兢来到御花园西的一座宫殿,牌匾上赫然三个字“漱芳斋”,皇帝在正中坐下,身后站了一个太监总管,一个西装革履的洋人,陈子锟看见他洋人,不禁眼睛一亮,这不是曾经和斯坦利医生同到大杂院看过病的庄士敦么。   宣统皇帝见他们进来,便从宝座上下来,径直走到陈子锟面前,向他伸出手:“welcome to 紫禁城,密斯脱陈。”   陈子锟不卑不亢的伸手和皇帝握了握,笑道:“皇上请我吃了八块钱一桌北京饭店的席面,我还没谢您呢。”   皇帝又嘎嘎笑起来。   庄士敦走来来说道:“那是一个玩笑,一个英国式的恶作剧,希望你不要介意。”   陈子锟笑道:“当然不会介意,庄先生。”   庄士敦一愣:“年轻人,你认识我?”   陈子锟道:“一月份的时候,我曾经在花旗诊所很冒昧的拜会了您。”   庄士敦恍然大悟:“我记得你。”   宣统道:“他就是曾经打败过于占魁,独闯匪巢救回人质的陈子锟,报纸上都登过的,谁不认识啊。”   陈子锟这才明白,合着皇上是成心和自己逗闷子来着。   宣统显然对陈子锟一身的武功很感兴趣,他说自己的侍卫统领是光绪二十八年的武进士,精通少林武当功夫,堪称大内第一人,这样的高手竟然和陈子锟打了个平手,可见陈子锟的功夫之高。   “陈子锟,朕问你,你师从何人?”皇帝饶有兴趣的问道。   “我的师承很杂,有精武门的迷踪拳,也有佛山宝芝林的腿功,还有武当剑法、外门的金钟罩等。”陈子锟侃侃而谈,皇帝眉飞色舞,一边听一边让侍卫统领从旁介绍。   聊了一会,太监在皇帝耳畔低语两句,皇帝道:“传膳,我要在漱芳斋里宴请江湖上的朋友。”   太监宫女们不敢怠慢,立刻行动起来,一刻钟后,漱芳斋里就摆上了御宴,大家伙一看,全傻了眼。   所谓御宴,就是一些猪肉羊肉做的菜肴,花色单一不说,还是冷的,吃起来更是象木屑一样没滋味,不过好歹也是皇帝赐宴,大家打起精神,狠狠地吃了一回。   宴罢,皇帝打了个哈欠,太监一挥拂尘:“尔等跪安吧。”   众少年有的跪拜,有的鞠躬,退出漱芳斋,由侍卫领着出了神武门,上了汽车,一个个兴奋的溢于言表,能和皇上坐一块儿吃饭,这要是说出去,准没人信。   “现在回去,太早了吧?”姚依蕾说。   小顺子道:“姚小姐,您说想去哪儿,六国饭店?”   “六国饭店早玩腻了,咱们去北京饭店吧,我请客。”   “好!”少年们玩性大,一致通过,陈子锟也只能少数服从多数。   汽车开到北京饭店门口,侍者惊讶的看到这辆轿车里竟然钻出五个穿着破衣烂衫的家伙来,正要上前呵斥,司机座上下来一个千娇百媚的少女,抬手就是一张大钞:“看好本小姐的车。”   “好嘞,您这边请。”侍者立刻点头哈腰。   姚小姐带着一帮土包子,昂首挺胸进了北京饭店的舞厅,找了座位坐下,侍者奉上酒水单,上面全是洋文,姚小姐看也不看就说:“给我开一瓶香槟。”   侍者暗暗吃惊,香槟的价钱可不便宜,难道遇上喝霸王酒的了,正迟疑间,舞厅经理过来了,一眼看到姚依蕾,慌忙上前热情招呼:“姚小姐,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您可是稀客啊。”   又对侍者呵斥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端酒。”   侍者们这才知道,是真正的贵客来了,赶忙捧来各种酒水小吃,纯银的冰桶里盛着法国进口的香槟酒,瓶身上一层薄薄的露珠,琳琅满目的西式糕点,滋味比胡同口卖的饽饽、麦芽糖、冰糖葫芦什么的好吃多了,舞池里的灯光打在众人身上,光怪陆离。   舞池里,红男绿女正在翩翩起舞,男的西装革履,女的长裙飘飘,少年们再看看自己身上打架撕扯的破破烂烂的中式短打,无不自惭形秽。   “小顺子,我总算知道你说啥都要去六国饭店当差了。”薛宝庆喃喃道,这一幕完全将他震慑住了。   小顺子眼中闪烁着希冀的光芒:“这才是生活啊,要是能一辈子这样,少活十年都心甘情愿。”   “先生们,为了庆祝我们的胜利,干杯。”姚依蕾举起了香槟杯子,少年们也笨拙的拿起酒杯,六个酒杯碰到一起。   “乞儿丝。”   “干!”   喝完了都咂嘴:“这香槟真好喝,甜丝丝的,还带泡泡。”   “嗯,好喝是好喝,就是不够劲。”   姚依蕾得意的一笑:“想要有劲的是吧?”打了个响指,侍者立刻凑过来。   “五杯双份威士忌。”   侍者刚要走,姚依蕾道:“还没说完,伏特加,朗姆酒、杜松子、白兰地,每样五杯。”   不大工夫,一队侍者浩浩荡荡端着酒来了,少年们轮番品尝各色烈酒,喝的是头晕脑胀,神智不清。   恍惚间,见一西装男士来拉姚依蕾的手,被姚小姐一把拍开,没等陈子锟动手,喝大了的小顺子就挥舞着酒瓶扑了上去,一酒瓶砸在对方头上。   一场混战就此开始,挨揍的一方也是四五个人同来的,十几人在舞厅里大打出手,乐队却临危不乱,还演奏起了快节奏的西班牙斗牛士舞曲,玻璃破碎声,咒骂声,女人尖叫声,乐曲声混到一起,形成一首别开生面的交响乐。   陈子锟等人刚打败了大内侍卫,正是意气风发,锐气十足的时候,区区几个西装男不在话下,很快就将他们全都放倒在地,五男一女逃出了舞厅,在停车场上跌跌撞撞的走着,畅快的大笑不止。   爬上汽车,姚依蕾发动汽车,歪歪扭扭的开走了,幸亏北京夜间路上行人车辆甚少,要不然非得出事不可。   回到紫光车厂,大家各回房间睡觉,姚依蕾已经醉的不行,陈子锟扶着她来到西厢房门口,推门进去,姚依蕾忽然扑上来,恶狠狠地封住了他的嘴。   甜丝丝的味道,和香槟一样。   第十五章 御封蓝翎侍卫   一个荡气回肠的长吻,陈子锟这种热血小青年哪里承受的住如此挑逗,立刻血脉贲张,蠢蠢欲动,脑子里一团空白,下意识的就要进一步动作,哪知道却被姚依蕾一把推开,还顺手把门关上了。   “我可不是随便的人,你回去趴着吧。”姚依蕾用后背顶着门,面红耳赤,其实多么希望陈子锟能破门而入。   可是陈子锟真就老老实实的挠挠头回去了,姚依蕾趴在门缝看他背影离去,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失落。   ……   姚小姐大闹天宫的时候,姚公馆里也闹开了锅,其实女儿驾车离家出走,姚次长立刻就得到了消息,但他根本没当一回事,因为这已经不是第一回了,每逢闹别扭,女儿都会带着家当驱车前往天津姨妈家,这次应该也不例外。   所以姚次长只是给天津方面打了电话,让他们派车去半路迎接,自己这边也派了几辆车护送,他心想让女儿去天津散散心也是好的,哪知道几个小时过去,陆续接到报告称,姚小姐根本没去天津!   没去天津,难不成又被土匪绑了?不应该啊,京津一带的土匪都被肃清了,哪还有歹人,姚次长留了个心眼,没有报警,而是派遣人手四下寻找,当然也去了紫光车厂,不过并未看到姚小姐的汽车也就忽略了。   女儿再度失踪,太太哭成了泪人,大骂丈夫不该那女儿逼上绝路,姚次长急的团团转,一夜无眠,直到第二天早上,北京饭店的总经理打来电话抱怨,说是令嫒昨晚带人砸了俺们的舞厅,损失惨重,请姚次长给个说法。   姚次长一听这个,反而放下心来,满口答应赔偿,又仔细询问了跟随女儿一起闹事之人的衣着相貌,一番通话后放下电话,平心静气的对太太道:“我知道你女儿在哪里了。”   太太大喜,跟随姚次长上了汽车,直奔宣武门内头发胡同紫光车厂,来到车厂门口,姚次长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女儿的汽车正停在这儿,车身蹭刮了很多伤痕,看来是昨夜的杰作。   太太心里也安定下来,不过看到蹲在墙根下晒太阳捉虱子的闲汉们,顿时心惊肉跳,女儿啥时候和这种人混到一起去了。   汽车在紫光车厂门口停下,护兵跳下来拉开车门,姚次长夫妇径直进门,薛平顺看他西装革履气派十足的样子,哪敢阻拦,陪着笑脸在后面跟着:“先生,您找哪位?”   闯进后院,一个青年赤着上身,倒挂金钩在树上做健身运动,看到姚次长等人进来,腾地落在地上,从容问道:“有何贵干?”   这是姚次长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陈子锟,好一个俊朗英挺的年轻人,面如冠玉,细腰阔背,两道剑眉下,目光炯炯,不怒自威,这扮相,活脱脱简直就是戏文里的赵子龙!   太太更是目不转睛的盯着陈子锟看个不停,心说难道女儿就是跟这小子私奔了?话又说回来,这小伙子真叫一个帅啊,若是自己年轻二十年,一颗芳心也要活泛起来的。   “哦,我姓姚,我女儿姚依蕾在你这儿吧。”姚次长问道。   西厢房的门被推开了,姚依蕾打着哈欠穿着睡衣,揉着眼睛从里面出来,看到父母驾到,似乎并不惊讶。   “爹地,妈咪,你们来了,等等,我先洗把脸。”姚依蕾漫不经心地说。   “孽畜,你还不知错,跟我回去。”姚次长大吼一声,同来的婆子丫鬟上前架住姚小姐就往外面拉。   “我不回去,我就不!”姚依蕾拼命挣扎,还向陈子锟求救:“大锟子,救救我啊。”   陈子锟没动,他不是不敢动,而是不能动,人家爹娘来找女儿,天经地义,别说自己只是个外人罢了,就算是正牌女婿,也没资格阻拦人家啊。   姚依蕾哭叫着,挣扎着,还是被拖了出去,姚次长倒是很有涵养,知道自家女儿的脾气,这事儿和人家车厂关系不大,冷着脸一拱手道:“打扰了,小女的伙食费我会派人送来,告辞。”   这就转头走了,被姚小姐哭闹声吵醒爬起来的小顺子出门一看,纳闷道:“大锟子,怎么不出手把嫂子救回来啊?”   陈子锟心中一动,姚小姐对自己一往情深,虽然还不是自己的女人,但也差不多了,不能保护自己的女儿,那还称得上什么男人。   “站住!”陈子锟大喝一声,声如炸雷,吓得丫鬟仆妇松开了手,姚小姐趁机跑到陈子锟身后躲了起来,冲着姚次长做了个鬼脸。   姚次长气的两手乱抖,喝道:“你要干什么,还有王法没有!”   陈子锟针锋相对道:“当然没有王法,现在是民国了,只有宪法。”   姚次长被噎得差点说不出话来,顿一顿又道:“我来找自己的女儿,碍着宪法哪一条了?”   陈子锟道:“请问姚次长,这是哪里?”   “这里是紫光车厂。”   “好,我再请问,令嫒年满十八岁没有?”   “满了!”姚依蕾抢着说道。   姚次长只得点点头。   陈子锟见对方上套了,自信满满地说道:“身为内阁高官,竟然不知道私有财产不容侵犯这一条铁律么,你带人闯到我宅子里,绑架一个年满十八周岁,具有完全法律责任的成年人,难道不是犯法么?”   姚次长哑口无言,心道这小子的言谈举止可不像是苦力啊,不过堂堂政府次长被一个小伙子用言辞憋住,终究面子上挂不住,他强词夺理道:“我来找自己的女儿,怎么就成了绑架了,你不要和我搞这种偷换概念的文字游戏,今天我一定要带她走。”   说着一使眼色,两个护兵就把手枪掏出来了,想威吓陈子锟。   那边小顺子早就瞅着不对头了,偷偷进房把陈子锟的两把盒子枪摸了出来,此时见对方掏枪,便大喊一声:“接着!”   两把盒子炮从天而降,枪柄上的红绸子如同火一般耀眼,陈子锟抄枪在手,顺手在腰带上一蹭就上了膛,大小机头杀气腾腾的张着。   “在我跟前动家伙,胆子够肥的啊。”陈子锟冷笑道。   俩护兵顿时不敢动了,陈子锟的威名他俩是听过的,永定河上一场恶斗,单枪匹马打死上百个土匪,这身手岂是一般人比得了的,在他跟前玩枪,基本等同于关老爷面前耍大刀。   局势急转直下,堂堂政府次长也没了招,姚次长一顿足,质问女儿:“蕾蕾,你走不走?”   “不走。”姚依蕾藏在陈子锟身后,翘起脚尖,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冲姚次长做了个鬼脸。   姚次长气的高血压都要犯了,发狠道:“好,你不走,就永远不要回家。”   一甩手,走了。   姚太太叹口气,看了看女儿,扭头也走了。   护兵、丫鬟、婆子也都灰溜溜的离开了紫光车厂。   出门的时候,正遇到一顶四人抬轿子停在车厂门口,帘子掀到一半,隐约看到一个顶戴花翎、蟒袍玉带的清室遗老从里面出来,不过正在气头上的姚次长并未往心里去。   气走了爹地,姚依蕾异常兴奋,要请大家吃涮羊肉,车夫们顿时起哄叫好,正吵吵着,忽见门口出现一个清朝的官儿,身后还跟着几个秃脑门留辫子的太监,大家顿时静了下来。   来的是清室内务府总管太监阮进寿,奉了宣统皇帝的御旨赏赐陈子锟等人。   小太监手中捧着的是一套蓝翎侍卫的官服,暖帽凉帽、袍子裤子靴子一应俱全,还有一件黄马褂。   “皇上赏你的差使,陈老板,以后您就是正六品的蓝翎侍卫了。”阮进寿皮笑肉不笑道。   “谢了。”陈子锟大大咧咧朝北一抱拳,就算谢恩了。   “还有五件马褂,是皇上赏赐那几位小爷的,皇上说了,以后会经常找你们玩。”阮进寿一摆手,小太监奉上五件用料极好的黑缎子马褂,把宝庆、小顺子等人喜得嘴都合不拢。   赏赐完了,阮进寿却赖着不走,姚依蕾见状明白,拿了交通银行的支票簿出来,刷刷写了一个数字递过去:“阮公公,不成敬意,拿去喝茶。”   阮进寿这才眉开眼笑的走了。   “又让你破费,真不好意思。”陈子锟说。   姚依蕾豪爽的摆手:“不碍事,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咱们之间客气什么。”   小顺子插嘴道:“就是,都快是一家人了,客气啥。”   陈子锟老脸一红,姚依蕾却没事人一样,道:“对,就快是一家人了,我准备入股紫光车厂,把车厂建成北京最大,最好的车厂。”   宝庆道:“那敢情好,咱们弄他五百辆洋车,绝对北京头一号。”   姚依蕾讥笑道:“马上就二十年代了,还坐人力车,简直太落后了,我想好了,买十辆最新款的福特汽车,咱们要垄断北京的汽车出租业。”   大家面面相觑,姚小姐好大的口气啊,要知道汽车动辄几千大洋一辆,开起来要喝进口的汽油,汽车夫的培训也是一笔大开支,按照她的说法,起码要五万大洋才能开起这样的车厂啊。   第十六章 宝泉   大家被姚小姐的雄心壮志震慑住了,就连陈子锟也不免自惭形秽,觉得自己一个大老爷们还没人家小姑娘有气魄,他一拍桌子道:“买汽车,要整就整大的,十辆不够,起码二十辆,再挑几个机灵的去上海学开车,回来统一北京汽车业。”   众人一起鼓掌,薛宝庆、王栋梁等人更是眼冒绿光,汽车这玩意太稀罕了,人坐在里面就能把车开走,一口气跑上百里不用歇,汽车夫都穿着簇新的制服,神气的不得了,据说月薪也高的很,在北京雇个汽车夫,每月起码二十块大洋起。   “可是,钱从哪儿出?”宝庆提出了疑问,这也是大家的疑问,一双双眼睛望向陈子锟,陈子锟又望向姚依蕾。   姚依蕾拿出了支票簿,向众人展示着这个薄薄的小册子,经刷精美的支票上印着交通银行的抬头,这个大家是认识的。   “我在上面写好钱数,再签个名,就可以拿到交通银行兑大洋出来,这个叫支票。”姚依蕾说道。   众人面面相觑,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大家伙每天卖苦力,从早跑到黑,一天下来也不过赚几十个大子儿,一年下来能存三十块钱就是挺会过日子的了,人家有钱人随便写几个字就是成千上万块钱,这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姚依蕾接着道:“要买就买福特车,比德国车英国车都便宜,我打听过,T型车美国本土价才850美元,折合现洋两千九,加上关税啥的,三千出头,买多了还能折扣,二十辆也不过六万块钱,小意思啦。”   六万块!还小意思,大家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六万块都能买个王府了,到姚小姐嘴里就成了小意思,这还让穷人活么。   说干就干,姚小姐拿出自来水笔,在支票簿上写下“陆万叁仟元整”的字样,撕下来交给陈子锟:“喏,你拿着这个,直接去车行订货就行,我估计他们没有这么多现车,得从上海那边调运,不过没关系,来日方长嘛。”   陈子锟有些迟疑,他知道如果自己接了这张支票,命运就和姚小姐绑在一起再不能分开了,不过人家一个女孩子,如此上杆子倒贴着对自己好,再矫情的话那还是人么。   他爽快的接过了支票:“算我借你的。”   “瞎说什么呢,本来就是我入股的资本,哼,紫光车厂,现在我才是董事长,那个小谁,给本姑娘倒茶。”姚依蕾得意洋洋翘起了二郎腿。   小顺子最有眼色,屁颠屁颠过来帮姚小姐沏茶,腆着脸说:“董事长,您老请用茶。”   “嗯,乖。”姚依蕾一双眼睛笑成了月牙。   ……   姚公馆,姚启桢怒不可遏,对着太太大发雷霆:“看看你惯出来的女儿,成何体统,居然跟拉洋车的私奔。”   太太针锋相对:“是你惯出来的好吧,什么都由着她的性子来,现在事情出来了又来怪我,早干什么去了。”   正吵着,管家来报:“老爷太太,有人来收账,说是小姐在外面欠了钱。”   “什么?”   “小姐昨天赊账买的家具、被褥、瓷器摆设什么的,挂的府里的账。”   “让他们给我滚,谁欠的帐找谁要去。”姚次长心烦意乱的摆摆手,这种小事让管家打发了就行。   忽然他灵机一动,一个好办法跳了出来。   女儿从小锦衣玉食惯了的,断了她的供应,还不乖乖的回来。   立刻拿起电话,打到交通银行,下令冻结姚依蕾的所有账户。   这一招可真够狠的,下午的时候,那些商家就都跑到紫光车厂,一边赔罪,一边将昨天送来的家当全都搬回去了,姚小姐知道要坏事,开了一张支票让小顺子拿到交通银行去兑钱,不出所料,一分钱也兑不出来。   这下姚依蕾傻眼了,身上没带多少现钞,只有支票和存折,可是大话已经说出去了,可没法往回收,她只好打起身上首饰的念头来。   虽然姚小姐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但毕竟只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在首饰珠宝的积累上,甚至还不如一般殷实人家的太太,她总共就只有十几件首饰,还都是三钱不值两钱的普通货色。   不管那么多了,统统拿到当铺去,项链戒指手镯往高高的柜台小窗口里一放,老朝奉居高临下,透过老花眼镜轻蔑的瞥了一眼姚小姐,拿起首饰拉长腔调:“金戒指不是足赤的,最多18K,翡翠水头不足,不是老坑货色……”   姚小姐从没来过当铺这种地方,瞅见高高的柜台,窄小的窗户,还有一脸傲慢的朝奉,就满肚子的不高兴,不等他说完就摆摆手道:“能给多少?”   朝奉拨了拨算盘,带着讥笑道:“您这点家当,最多当五百块。”   “什么!五百,你穷疯了吧,这可是我花一千块买来的。”姚小姐瞪大眼睛,故作夸张状,其实这些首饰值多少钱她也不甚清楚,虚张声势而已。   朝奉道:“小姐,当铺就这个规矩,要是原价收购,我们还做生意么?您要是想多换点钱,就死当,我给您八百块。”   “死当就死当。”姚小姐很不耐烦。   朝奉收了首饰,给姚小姐开了当票,上面注明死当,又拿了张八百块钱的庄票给她。   姚小姐拿着庄票和当票出门,白花花的太阳照在头上,她叹口气:“没想到本小姐居然落到这步田地,爹地妈咪,你们想看我的笑话,门都没有。”   ……   姚公馆,当铺朝奉奴颜婢膝的站在姚次长面前,将姚小姐当掉的首饰如数奉上,姚次长当即开了张一千块的支票给他,打发了出去了。   姚太太走过来,满面愁容:“女儿果然去当首饰了,再这样下去恐怕就要效仿卓文君当垆卖酒了。”   姚次长拿起烟斗吧嗒吧嗒抽着,说道:“哼,卓文君司马相如,你看他们像么,咱们女儿就不必说了,那个陈子锟,我已经派人了解他的底细了,原来是一个土匪!标准的武夫,我们姚家,绝对不能容许这样的人进门。”   姚太太道:“启桢,你要想想办法才是。”   姚次长道:“我已经想好办法了。”   ……   这几天紫光车厂的生意很不好,因为巡警总喜欢找茬,紫光车厂的洋车虽然只有二十辆,但造型别具一格,又装着四盏车灯,再好认不过了,满大街的巡警好像串通过一样,见着就罚款,偏偏车夫们都是些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一言不合就动手,一来二去反被扣了好几辆,车厂生意一落千丈,几十张嘴嗷嗷待哺,总不能指望姚小姐变卖首饰的钱过活吧。   陈子锟找到许国栋疏通,许国栋也是个痛快人,直接把底露给他:“兄弟,不是我不帮忙,这事儿是交通部姚次长通过吴总监安排的,我是心有余力不足啊。”   堂堂政府次长,通过这种手段来向自己施压,陈子锟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从警察厅回去的路上,听到报童在吆喝:“看报了看报了,交通部次长家的小姐和拉洋车的私奔喽。”   陈子锟掏出一个铜板,看也没看丢过去:“来份报纸。”   报童一把接住铜板,瞧瞧说:“您换一枚。”   原来这是一枚光绪通宝小制钱,虽然还在流通,但面值太小,基本买不了什么东西,常用的都是当十文和当二十文的铜元。   他拿着这枚制钱若有所思,报童又喊了一声:“先生?”   “哦”陈子锟摸出一个铜元,买了份报纸随便看了几眼,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事情,除了败坏姚次长的名声之外,没啥看点。   回到车厂,陈子锟把薛平顺找来问道:“前清一共多少个皇帝?”   薛平顺掐指一算:“从顺治爷到宣统爷,一共是十位皇帝。”   陈子锟道:“把这些年号的通宝搜集齐全,不费事吧?”   薛平顺道:“那费什么事啊,街面上到处都是啊。”   陈子锟道:“那好,您帮我搜罗这些钱,越多也好,一定要年号齐全,我有用场。”   又到木匠铺子里定做上好的楠木盒子,配上金丝绒的衬里。   再找到辜鸿铭,请他用英语写了一个简单的满清十帝简介,无非生卒年月,生平功绩之类,寥寥几句即可,辜鸿铭对自己的这位爱徒是有求必应,当即挥毫完成。   最重要的一环,难度也是最高,不过陈子锟有的是办法,他先找到对自己欣赏有加的肖恩·斯坦利医生,请他出面约见了已经搬到地安门大街居住的庄士敦先生,大家坐在一起喝了杯咖啡,就把这事儿给办了。   如今庄士敦的身份是废帝溥仪的英文教师,让他出面请溥仪题字并非难事,陈子锟求的字很简单,就俩字“宝泉”。   过了两日,宫里有了回音,少年溥仪欣然题字,不但题了字,还加盖了自己的玉玺,陈子锟马上找工匠将字刻在木匣子上。   楠木匣子,金丝绒衬里,满清十位皇帝年号的铜钱按照顺序摆在里面,还带着辜鸿铭写的简介,以及满清最后一位皇帝的御笔亲题,这叫一个漂亮,这叫一个气派。   这盒“古钱”,要搁琉璃厂,往高了说,兴许能卖五块钱,还不一定有人要。   但是在六国饭店这种洋人云集的地方,一百块钱起,不带还价的。   第十七章 母女斗法   经过合计,陈子锟把这种宝泉的客户群定位为初到中国以及即将离开中国的洋人,刚到中国的人对古董一窍不通,即将离开的人正在筹办回国之后送给亲朋的礼物,而这种带有辜鸿铭注释、宣统帝题字的古钱匣子,正是最合适的礼物。   铜钱的收集,木匣的定制,都是极其简单的事情,加上金丝绒布,纯银铭牌,成本也能控制在三块钱以内,重要的工作在于如何销售。   这就该姚大小姐出马了,她穿上最漂亮的衣服,拿着精美的古钱匣子,来到六国饭店做宣传推广,她本来就伶牙俐齿,精通英文,又是六国饭店的常客,人头熟的很,很快就说服了经理,在饭店一楼的商店里摆上了样品和招牌,标明这是清朝紫禁城内库的压仓钱,每年皇帝祭天的时候都要使用这些铜钱来祈祷国泰民安,所以有着极其不同凡响的意义,仅限九套,每套一百美元,售完为止。   一百美元,折合三百五十大洋,这样的价格对于有着特殊意义的铜钱来说,一点都不贵,而且这楠木匣子做的实在精美,匣子里陈列着从顺治朝到宣统朝几乎所有的制钱,有大有小,有铜钱有铁钱,最离谱的是,姚小姐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个穿黄马褂的蓝翎侍卫,煞有介事的站在一旁护卫,以此证明这玩意确实是从清宫里流出来的。   能住六国饭店的都不是一般人,这里最便宜的房间是每晚六元,很多达官贵人在这儿包了客房长年累月的住着,欧洲的外交官更是来往频繁,区区一百块对他们来说真的不算什么,相反,如果标价十元的话,怕是就无人问津了。   一天之内,九套限量版铜币就被人抢光了,陈子锟和姚依蕾到手九百美元,折合三千多大洋,姚小姐又恢复了往日的阔绰派头,见人就打赏,在一片阿谀奉承声中出了六国饭店,上了汽车。   当然是陈子锟开车,他已经在姚依蕾手把手的教导下学会了开汽车这门手艺,一路来到当铺,拿着钱去买已经死当掉的首饰。   朝奉很抱歉的告诉他们,首饰已经卖掉了。   姚依蕾奇道:“这么快就卖了,谁买的?”   朝奉吱吱唔唔,语焉不详。   姚依蕾一张钞票拍过去,立刻得到答案:“您的那几件首饰,被姚次长收去了。”   而此时陈子锟却注意到当铺里放着一辆脚踏车,似乎有些眼熟,让朝奉开了门进去一看,是瑞士阿尔卑斯牌的,车把手的赛璐珞边角有一点磨损,正是自己和林文静在胡同里学车时蹭刮的痕迹。   往事浮上心头,新人已经换了旧人,望着旁边姚依蕾欢快俏丽的面容,陈子锟听到自己心底一声叹息。   他还是花钱买下了脚踏车,但并未告诉姚依蕾这辆车的来历,另外又买了一辆新的英国造三枪牌自行车,托庄士敦先生送进紫禁城,权作给溥仪的润笔。   ……   六国饭店里,有人拿铜板卖出了金子价,这事儿立刻就传到了琉璃厂,琉璃厂一带都是卖古玩字画的专家,但是玩古泉的人并不多,因为这玩意实在不稀罕,尤其是前清的制钱,尚未完全退出流通,满大街都是,小孩都拿铜板缝到鸡毛毽子里玩。   即使是玩古泉的,也是收集春秋、战国、秦汉之类的钱币,什么刀币铲币,秦半两汉五铢之类的,谁玩康熙通宝啊,可偏偏就有人干了这事,还把大天吹破,说是什么皇帝祭天时候用的,一盒子破烂铜钱,能卖出三百五十大洋的天价去,这事儿在琉璃厂传开了,可把生意人们气的不轻。   “就那样的玩意,最多值五块钱,还是买的盒子钱。”有人这样说。   “我呸,还五块钱,我看一块五都不值,这帮不知羞耻的骗子,把咱们古玩行的脸面都丢尽了!”也有人这样骂道。   说归说,骂归骂,这帮人的心眼可立刻活泛起来,弄了一大堆的康熙通宝、乾隆通宝,也用楠木匣子盛着,巴巴的送到东交民巷、六国饭店去卖给洋人,小算盘一个个打得还挺好,你不是卖的贼贵么,俺们偏偏就卖的便宜,俺们也不贪心,每套买五十个大洋就行。   哪知道到了地方,人家洋人根本不吃你这一套,瞄一眼就说:“no,no。”   钱贩子们也略懂洋文,知道这是不的意思,赶紧解释:“都是一样的铜钱啊。”   洋人就说了:“人家那是大内流出来的绝版,你这个呢,大街上收来的吧,一毛钱能换一大堆,还敢卖五十块,你丫穷疯了吧。”   钱贩子们说:“哪有什么绝版啊,都是一样的。”   洋人说:“俺们问过庄士敦先生了,确实是皇帝亲笔题词,难道放着英国绅士不信,信你们这些狡猾的中国人?”   钱贩子急眼了,说:“那俺们不卖五十块总行可吧,您给二十块钱就成,权当交个朋友。”   洋人还是说NO,把钱贩子们带到六国饭店橱窗旁,里面赫然摆着“宝泉”牌的铜币纪念品,楠木匣子换成胡桃木,金丝绒换成红绸子,每套标价大洋十元,摆在橱窗里光明正大的卖。   钱贩子们没招了,心悦诚服,无话可说。   ……   姚公馆,姚启桢正坐在书房里抽着烟斗看文件,一页页的翻着,可内容一点没往脑子里面进,全是女儿的事情,他深知自己的女儿的脾气,什么事都得由着她,万一她真学了唐绍仪的女儿,为了嫁给顾维钧,堂堂总理千金在八大胡同挂牌做生意,自己这张脸可往哪里放。   正胡思乱想着,管家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老爷,不好了,小姐在卖……卖……”   姚次长把手里的文件狠狠往桌上一抽:“卖什么,说清楚!”   “卖铜钱,在六国饭店向那些洋人兜售铜钱,一匣卖一百美元,赚翻了都。”管家擦了把汗,终于把话说全了。   姚次长一颗心放回了肚里,心说不是卖身就好啊。   太太听到消息也来了,让管家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姚次长怒道:“哼,她倒是真效仿卓文君,当垆卖酒,这是故意想让我难堪。”   太太打发了管家,问姚次长:“咱们女儿从小到大,花过多少钱?”   姚次长道:“没有十万也有八万……你问这个作甚?”   “蕾蕾花了那么多钱,可曾自己赚过一分钱?”   姚次长若有所思,把个烟斗抽的吧嗒吧嗒。   太太又说:“蕾蕾现在知道上进了,这是好事,照我说啊,这事儿不能堵,只能疏。”   姚次长道:“你有什么好办法?”   太太道:“咱们女儿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就喜欢和你顶着来,现在经济封锁这一招已经没用了,只能来个缓兵之计。”   “怎讲?”   “你把蕾蕾叫来,我来和她谈,别的你这个当爹的就别管了。”   姚次长放下不面子亲自打电话,还是让管家按照太太的吩咐如此这般的打了一个电话。   “小姐,太太病的厉害,三天水米没沾牙了……”管家拨通了电话,哽咽着说道。   那边姚依蕾坐不住了:“爹地怎么没告诉我?”   “老爷说了,不让告诉你,小姐,您可千万别回来了,老爷说了,看见你就打断你的腿。”   电话挂了,姚依蕾忧心忡忡,看来自己这回闯的祸真不小,把妈咪都给气病了,爹地不让自己回家,哼,那就偏要回去。   正准备动身,忽然脑子一转,不行,这么回去被扣下怎么办,姚依蕾眼珠一转,找了一个小枕头塞在衣服下面,挺着肚子走了两步,摆出孕妇的造型来,呲牙笑了。   ……   半小时后,姚公馆,姚小姐风风火火赶到楼上,正看到妈咪坐在摇椅上优哉游哉,桌子上摆着茶水和糕点。   “蕾蕾,你来了,陪妈咪喝杯下午茶。”太太轻声细语,面色红润,哪有重病的样子。   姚依蕾知道受骗了,很不高兴,但既然来了,就得探探父母的态度,她往椅子上一坐,特意显出自己的肚子来。   知女莫若母,太太搭眼一看就笑了:“蕾蕾,装怀孕不是这种装法,你要把枕头绑在小腹上才行,你绑在胃上,人家还以为你吃成了猪八戒呢。”   被揭穿了把戏,姚依蕾很生气,拿出枕头丢在一旁,吃喝起来。   太太劝道:“蕾蕾啊,你铁了心要嫁给姓陈的,爹地妈咪也只能由你。”   姚依蕾眼睛一亮:“真的?”   “当然是真的,不过我们家蕾蕾这么漂亮可爱,女婿也不能差了,要不然被人家笑话,你爹地和我的面子就都没了,你说是么?”   姚依蕾听出母亲口气松动,便问道:“那怎么样你们才满意?”   “很简单,我们姚家不是那种不开化的死脑筋,并不讲究什么门当户对,但是起码的能力是要具备的,比如名牌大学毕业,有赚钱养家的能力,不要求有你爹地这么厉害,起码要在三年之内混到十万身家,这个要求,不算高吧。”   姚依蕾笑了:“妈咪,以前那些追我的人,基本上每个都能达到这两个标准,可您知道,为什么我不选他们么?”   “为什么?”   “因为陈子锟比他们都要优秀的多。”   “此话怎讲?他不就是个拉洋车的么,外带会点国术。”   “妈咪,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姚依蕾矜持的笑了,心中暗想,难道陈子锟是南方革命党这样的机密我会告诉你么。   第十八章 见丈母娘   女儿笑的很诡异,姚太太有些心虚,问道:“蕾蕾,有什么事情瞒着妈咪?”   姚依蕾把头摇得象个拨浪鼓,可是小女孩爱炫耀的心性又忍不住,故作神秘道:“妈咪,我告诉你,你千万不要告诉爹地。”   “保证不告诉他,这是咱们娘俩之间的秘密。”姚太太满口答应。   “其实……陈子锟他法语很棒的。”姚依蕾道。   姚太太笑了:“蕾蕾,他的法语是你教的吧,聪明好学是个优点,但是还不够。”   姚依蕾争辩道:“才不是呢,我这半瓶子醋的法语水平,哄哄那些不懂的人还行,根本不能上场面,陈子锟可以流利的和法国人对话呢。”   姚太太心中一动,她可不是那种孤陋寡闻的贵妇人,平时经常看个报纸什么的,知道欧战期间中国派了五十万劳工去法国,看来这个陈子锟就是这五十万中的一员。   “好吧,看来他去过法国,见过世面,这一点不错,还有其他的么?”姚太太问道。   “其他的你都知道了。”姚依蕾忽然很后悔,母亲和自己一样,也是个大嘴巴,难保不把自己的话告诉父亲,要知道陈子锟可是杀过日本人,政府的通缉要犯,万一露了相,那就真要逃之夭夭了。   她一阵后怕,赶紧把这茬掀过去,好在姚太太也没有深入追问的意思,母女俩聊了一会,姚太太说:“那就先这样定了,这桩亲事我和你爹地都不反对,我们给他一个机会证明自己,同时你也不要再住在车厂里了,这几天北京的报纸都疯了似的刊登你的花边新闻,知道的明白那是政敌在对付你爹地,不知道的还以为咱家多么不堪呢。”   姚依蕾点头道:“只要爹地妈咪不反对,我搬回来住也行,不过……什么时候可以办喜事呢?”   姚太太柳眉倒竖,一根手指头戳到女儿额头上:“你呀,一点不知羞,那有点姑娘家的样子,你现在才十八岁好不好?这样,等小陈考上大学再说,两年,我们给他两年时间,如果他能证明自己的实力,就在你二十岁生日的时候订婚。”   “两年,这么久?”姚依蕾故意做出夸张的表情。   “我说你这个孩子怎么就这么急着嫁人呢,你知不知道生孩子很疼的,生了孩子之后身材也会变形,象小陈这样的乡下人家,肯定讲究多子多福,到时候你就一个接一个的帮他生孩子好了,生一大堆孩子你们连车夫都不用雇了,是吧。”   姚太太的伶牙俐齿远胜女儿,不大工夫姚依蕾就败下阵来,终于妥协。   女儿回紫光车厂拿行李去了,姚太太得意洋洋,给丈夫打电话表功:“办妥了,女儿答应回来住,我许她两年后和姓陈的订婚。”   姚次长正被日本代表团磨得头脑发昏,接到电话当场就冒火了:“荒唐,婚姻大事你怎么一个人就做主了。”   姚太太嗔道:“我这不是缓兵之计么,咱女儿干什么都是五分钟热度,等两年后早把姓陈的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姚次长这才转怒为喜:“夫人高见。”   ……   宣武门内头发胡同,王栋梁拉着洋车回来,在胡同口看见一个穿西装的年轻人,捧着个大黑匣子,鬼鬼祟祟的站在那里,他心里嘀咕起来,这家伙在这儿转悠有好几天了,莫非是个小偷?   回到车厂把这事儿向陈子锟报告了一下,陈子锟心中暗道,莫非是日本人的特务盯上我了?   回屋取了手枪塞在裤腰带上,用大褂盖上,从侧门出了车厂,迂回到胡同口,正看到那个西装客探头探脑,陈子锟右手握刀藏在身后,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西装客猛回头,竟是一张青涩稚嫩的面孔,看样子绝非日本特务。   “你在这儿干什么?”陈子锟开门见山的问道。   那小子反问道:“你是紫光车厂的工人?”   “我是,怎么?”   “哦,我是京报的记者阮铭川,想请你吃顿饭,顺便聊聊。”   陈子锟哑然失笑,原来是个记者,看他一脸迫切的样子,便答应了:“这事儿稀罕了,没事有人请吃饭,行啊。”   阮铭川很高兴,和陈子锟来到胡同口的二荤铺,要了一盘炒猪肝,一盘溜大肠,一盘烧豆腐,四个牛舌头饼,还有一壶二锅头,兴致勃勃道:“吃,不够再点。”   陈子锟毫不客气吃起来,阮铭川把照相机放下,拿出一个小本子,从西装口袋里摘下钢笔,哈了口热气湿润笔头凝固的墨水,道:“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说。”陈子锟酒满口肉满腮,吃的不亦乐乎。   “你们车厂,最近来了一位姓姚的小姐,对吧?”   陈子锟心中一动,原来是冲着这事儿来的啊,搞了半天还是位娱记。   “对,有这么一位。”   “你能告诉我一些她生活中的琐事么,比如和谁一起睡?几点起床,都吃什么东西,玩什么?”阮记者满心的欢心,拿笔的手都有些颤抖。   陈子锟反问道:“你一个记者,不去打听巴黎和会,山东问题,反而探听人家大姑娘和谁睡觉,你不嫌丢人啊?”   阮记者嫩脸一红,没想到一个车夫竟然能说出这般大道理来,他放下笔郑重答道:“挖姚次长家小姐的花边新闻,对我来说也是一种战斗,为民族,为国家的战斗。”   陈子锟笑了:“好笑了,你给我说说,花边新闻怎么就战斗了?”   阮记者道:“交通部次长姚启桢,和曹汝霖、章宗祥、陆宗舆一样,都是新交通系的首脑人物,著名的亲日派,人人得而诛之的卖国贼,他们以山东铁路主权为代价,向日本谋得大笔借款,得以开展内战,屠杀人民,我辈报人,虽然不能上阵杀贼,但亦可以笔为枪,在舆论上打击这个卖国贼。”   陈子锟道:“这些都是谁教给你的?”   阮记者道:“这些都是我的恩师和偶像,京报主编邵飘萍先生讲的。”   陈子锟道:“你回去告诉邵先生,舆论自由没错,可是刺探他人隐私,用一个小姑娘的清誉来打击对手,未免不太厚道,这次念在你请我吃饭的份上就算了,若有下次,一定打得你娘都认不出你。”   阮记者战战兢兢:“你是?”   “我就是陈子锟。”   “啊,你就是那个……”阮记者目瞪口呆。   姚小姐的汽车在胡同里呼啸而过,陈子锟离席,道:“谢谢你的酒,回见。”说罢扬长而去。   回到车厂,姚依蕾兴冲冲的告诉他,家里已经同意两人的交往了。   “只要你考上大学,三年赚十万块,就让咱们订婚。”姚小姐兴奋的直跳。   订婚……陈子锟有些迷茫了,自己刚从关东老林子里钻出来没多久,还搞不清楚自己的祖籍在哪里,父母是谁,这就要订婚了,这个……未免太快了吧。   “怎么,没听明白?”姚依蕾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不是我不明白,是这世界变化太快。”陈子锟苦笑道。   “不管那么多了,现在你跟我回家一趟,见一见你未来的丈母娘,给我精神点,知道不?”姚依蕾欢快的跑回去收拾行李去了。   半小时后,收拾停当,乘车离开车厂,路过胡同口的时候,陈子锟看到阮铭川还捧着照相机站在那儿,便停下车探头说道:“阮记者,送你一条新闻,姚小姐已经搬回府了。”   等阮记者回过神来,汽车已经开走了,他赶紧捧起相机,照了一张汽车的背影。   回到报社,找到总编邵飘萍一说,邵总编大怒:“袁世凯称帝之时,我多次撰文抨击之,都没有人敢威胁我,如今不过是采访一则花边新闻,就有人横加阻挠,这是对自由的亵渎!”   骂归骂,他还是让阮铭川不要再去跟姚小姐的花边新闻了。   “小阮啊,报社有更重要的任务交给你。”邵总编语重心长的说道。   ……   陈子锟重回姚公馆,以往都是作为下人从侧门进的,而今却是作为上门女婿而来,身份地位有了质的飞跃,待遇也大为不同,姚家的大黑铁门为他敞开,下人们知道小姐回府,都站在门口迎接,倒把陈子锟吓一跳。   “妈了个巴子的,这么隆重。”陈子锟感叹道。   姚依蕾趴在他肩膀上吃吃笑道:“是不是觉得受宠若惊啊。”   “毛,老子见过的大场面多了去了。”陈子锟打开车门,自以为很潇洒的跳下车来。   看到他从司机位上下来,阿福不由得心生怨恨,这小子不但把姚小姐给骗到手了,连自己汽车夫的差使也给抢了去,老天爷咋不劈死你呢。   进了客厅,姚太太笑吟吟坐在沙发上,见他们进来也不起身,只是随手一指道:“来了,坐吧。”   姚依蕾注意到,今天母亲穿的很气派,把钻石项链都挂上了,整个人容光焕发,仪态万方,大概是想给毛脚女婿造成一种威压吧!   陈子锟似乎没感受到什么威压,大大咧咧的坐下,目不斜视。   “小陈是吧,你是哪里人,家里还有什么人?”姚太太似乎是漫不经心的问起,姚依蕾的心却悬了起来,不知道陈子锟将会如何作答。   第十九章 五月   以前当马贼的时候,绺子经常派人插千,就是潜伏到准备砸的响窑里侦查,这个活儿面目狰狞的人干不了,通常都是交给浓眉大眼、相貌堂堂的陈子锟来干,面对盘问,他总是对答如流,毫无纰漏,所以,在姚太太面前他丝毫压力也没有。   “我祖籍湖南,生在广东,长在关外,自幼父母双亡,做生意的大伯将我带大,如今大伯也病逝了,灵柩还停在碧云寺。”陈子锟不紧不慢的叙说着自己的身世,姚太太缓缓点头,又道:“听说你当过土匪?”   姚依蕾的心刚放下又再度提起,心说妈咪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陈子锟早有准备,沉着应对:“我跟着伯父的朋友在哈尔滨做生意,是正经买卖人,大概是因为我身手不错,加之关外商队经常亦商亦匪,所以会引起误会。”   这个回答让姚太太很满意,她又问道:“你身手那么好,跟谁学的?”   “我自幼师从精武门霍元甲,还有佛山宝芝林的黄飞鸿师傅,练得一些皮毛功夫,不足挂齿。”   姚太太唔了一声,点了点头,其实什么霍元甲黄飞鸿她根本不认识,就是想探探陈子锟的底细。   “既然你自幼拜过名师,那么你们陈家一定是名门望族了。”姚太太这句话倒是有些水平,穷文富武,只有富人家才有闲心,有闲钱给儿子请师傅学武,穷人家的孩子光想着读书考取功名改变命运了,通常很少有练武的。   陈子锟不慌不忙对道:“我伯父曾经是光复会成员,交游甚广,认识一些江湖侠士不足为奇,我们陈家早年也曾辉煌过,现在家道中落,已经后继无人了,不过我从不敢忘记学海无涯的家训,来北京后,我曾拜辜鸿铭、刘师培为师,学习西文和国文……”   “等等,你是辜鸿铭的学生,哦,MY GOD,不可思议。”姚太太夸张的捂住自己的胸口,这个未来的女婿给她带来太多的惊喜,原来人家根本不是什么没文化的苦力,而是南方望族出身,这一点毫无怀疑,那些混同盟会光复会的,都是些有钱有势的南方佬,而且他还是辜鸿铭的学生,这可了不得了,这样的女婿拿出去说,不但不丢人,还能在交际场上博得不少面子呢。   姚太太嗔怪的看了女儿一眼,责怪她不如实汇报,姚依蕾也有些傻眼,这些事情她可没听陈子锟介绍过,还以为他在忽悠妈咪呢。   陈子锟此刻心里酸涩无比,提到辜鸿铭就想到北大,想到北大就联想到林文静,还有自己已经夭折的初恋。   “小陈啊,能不能帮我约辜教授喝下午茶,我是他的忠实拥趸哦。”姚太太道。   陈子锟道:“好啊,我先打个电话问一下。”说着当真拿起电话,向接线员报了一个号码,姚太太顺手翻开电话号码簿瞄了一眼,果真是辜鸿铭府上的号码。   “哦,这样啊,那等辜老师回来再说吧,我给老师买了上好的南洋烟叶,明天带过去。”陈子锟挂了电话,不好意思地说:“辜教授上课去了,明天再约吧。”   姚太太哪还有半点怀疑,此时越看陈子锟越顺眼,正是应了那句老话,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对于人的相貌,她是有过研究的,大凡穷人家的孩子,总归会因为照顾不周或者营养不了,从而长的面黄肌瘦,歪瓜裂枣,而有钱人家的孩子营养和教育都跟得上,所以个头长得高,五官生的端正,看陈子锟的卖相,即便不是富贵人家出身,也是殷实人家的儿子。   姚依蕾偷眼看到母亲的笑容,知道这事儿成了,心里乐开了花,煞有介事道:“妈咪,其实他还有一个身份呢,他和紫禁城里的那位是朋友,前几天亨利封他做了六品御前带刀侍卫,还赏了黄马褂呢。”   姚太太吓一跳:“亨利?”   “就是宣统皇帝啦。”姚依蕾道。   姚太太微笑起来,看起来自己这位准女婿还真是个有趣的人,连废帝溥仪都能搭上线,她承认自己小看对方了。   她干咳一声,谈起了正事:“小陈,你和蕾蕾交往,我们做家长的并不反对,不过我和蕾蕾的父亲都认为男子汉应该先立业再成家,况且蕾蕾还小,你年纪也不大,有的是时间,所以,结婚的事情不用操之过急,先相处着再说,你的事业方面,该帮的忙,我们也是不会撒手不管的。”   这话一说,基本就是承认陈子锟和姚依蕾的恋爱关系了。   “谢谢妈咪,我们出去玩了,晚上请你在六国饭店吃西餐。”姚依蕾兴奋的跳起来,拉着陈子锟就要走,姚太太说:“待会儿我去你曹伯伯家里打牌,你们自己玩吧。”   五分钟后,姚次长回来了,一脸的倦容,看来谈判又失败了。   “哎呀,你早来一会,就能看见小陈了。”太太说。   “哪个小陈?”姚次长心不在焉的脱下西装外套,马甲上金表链子晃荡着,已经是五月初了,北京的春天明媚无比,可惜姚次长的心情却坏的象寒冬,日本人贪得无厌,在谈判桌上得寸进尺,让他很是气恼。   “你忘了,就是蕾蕾的男朋友,陈子锟啊,他刚来过,我仔细了解了一下,这个年轻人真不简单,我看咱们应该重新考虑此事了。”   姚次长正在解领带的手停下了,皱眉道:“难道你改变主意,真打算让蕾蕾嫁给他?”   “我是有这个想法,你听我说啊,他不但是广东望族出身,还是辜鸿铭的学生,溥仪的朋友,法语很棒,家里还有一个同盟会还是光复会的伯父呢。”姚太太逻辑性很差,乱七八糟的说了一通,反而引起了姚次长的警醒。   他本来以为女儿看上的只是一个简单的武人,没想到此人的背景如此复杂,这绝对是一个危险的讯号。   看到丈夫凝神沉思,姚太太卡开玩笑道:“怎么,吃醋了,都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你是不是舍不得蕾蕾嫁人啊?”   姚次长干笑两声:“没有的事,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那就这么着吧,小伙子不错,培养一下也算配得上咱们家蕾蕾。”姚太太似乎很高兴,拿起提包出门,扭头道:“我去赵家楼陪曹太太打麻将了,晚上不来吃饭。”   “去吧,去吧。”姚次长打发了太太,沉思了一会,还是拿起了电话,要通了警察总监吴炳湘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没人接,姚次长这才想起今天是星期天,除了他们苦命的交通部外事谈判团,别的政府部门都在休假。   ……   陈子锟和姚依蕾驱车来到东交民巷,汽车却开不进去,道路全被人群封住,远远看到美国公使馆门口聚了一大群人,正声嘶力竭的喊着什么,离的太远听不清楚。   姚依蕾下了车,扶着陈子锟的胳膊,翘起脚尖望向公使馆方向,只见白色的横幅上下翻飞,上面写着巨大的黑字:誓死力争,还我青岛。   “是我们北大的学生。”陈子锟有些激动,拉着姚依蕾挤了过去,来到近前一看,几个大学生手捧请愿书站在美国公使馆门口,其中一人振臂高呼:“威尔逊总统万岁!”   然后众多学生一起喊:“威尔逊总统万岁!”声浪此起彼伏。   领头学生又喊道:“十四点声明万岁!”   学生们再度高喊起来。   美国公使馆门口的海军陆战队士兵冷冷的看着这群激动的学生,不为所动,五月的阳光照在这些身穿黄呢子制服的士兵身上,有些热,有些烦躁。   “他们在干什么?”姚依蕾趴在陈子锟耳畔问道。   “他们在向美国公使芮恩施请愿,请求美国总统在巴黎和会上主持公道,不要把青岛割让给日本人。”陈子锟从容答道,他经常跟着熊希龄等一帮人混,耳濡目染了不少国家大事,居然也能说的头头是道了。   姚依蕾又问道:“那他们为什么只向美国人请愿,而不去找英国人、法国人呢?”   “因为他们相信,美国总统威尔逊是个正义的人。”陈子锟冷笑道。   “其实呢?”   “在丛林世界,长着獠牙的野兽只尊重同样长着獠牙的同类,山东是日本人已经吃到嘴里的肥肉,难道美国人会为了中国和日本人开战么?”   姚依蕾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他:“你懂得真多啊。”   正说着,美国公使馆的门开了,一个低级职员打扮的年轻人走出来,和领头的学生交涉了几句,收下了请愿书,又回去把门关上了。   几个领头的学生聚在一起商量半天,一人站出来说:“政府机关都在放假,无法请愿,各国公使也不在使馆,无法接受我们的呼吁,我建议游行就此结束。”   学生们一阵骚动。   忽然有人高喊:“去赵家楼找卖国贼曹汝霖算账去!”   姚依蕾一惊:“不好,我妈咪今天去找曹太太打麻将。”   第二十章 火烧赵家楼   现场一片混乱,有人高喊去赵家楼找曹汝霖算账,还有人坚决反对暴力示威,说着说着两边人竟然打了起来,陈子锟眼睁睁看着一个胖乎乎的学生被人一拳打在脸上,眼镜都碎了,疼的当即蹲在地上。   打人的气势汹汹地走了,学生们没有急救经验,慌成一锅粥,大呼小叫道:“总指挥受伤了!”   陈子锟上前扶起那个受伤的胖学生,查看他的伤口,幸亏镜片碎片没有伤到眼睛,只是划破了脸上的皮肤,流了一点血而已。   陈子锟撕下一幅衬衣,让他按住伤口。   “谢谢你,同学。?”胖学生捂着脸说道,他是高度近视,看不清楚陈子锟的脸,还以为是自己同学。   陈子锟却记起这张面孔了,这胖子经常在北大图书馆里高谈阔论,是个什么学社的头头,和徐庭戈关系不错,好像是叫傅斯年。   傅斯年从地上爬起来,面色沮丧无比,叹口气,和一帮大学生一道,偃旗息鼓往回走了。   而另外一拨人却和他们分道扬镳,沿长安街朝赵家楼方向去了。   姚依蕾担心母亲出事,赶紧拉着陈子锟跑到六国饭店里去打电话,可是接线员说赵家楼的电话一直在通话,接不进去,如此折腾了十几分钟还是打不通,她干脆撂了电话,对陈子锟说:“走,去赵家楼。”   发动汽车开往赵家楼,可是长安街却被学生队伍堵的严严实实,雪片一片的传单撒的到处都是,触目所及,都是爱国标语,街上的巡警不敢阻拦,只是拎着警棍在一旁勉力维持秩序。   道路不同,只好绕道前行,可是几乎所有的道路都被堵住了,姚依蕾急的满头大汗:“今天这是怎么着了,全北京的学生都上街了么。”   “大概是巴黎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传过来了。”陈子锟答道,前几天去熊希龄府上例行拜会的时候,似乎听他提过,梁启超在巴黎又打电报过来,说和会上关于山东问题的外交努力已经完全失败。   “可是他们去赵家楼作什么,外交失败又不是曹伯伯的问题。”姚依蕾对于国家大事,终究还是不够敏感。   “因为你的这位曹伯伯是亲日派,学生不找他找谁,不过你也不用担心,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他们也就是去骂几句,不会动手的。”   “这样我就放心了。”姚依蕾拍拍胸口,她觉得陈子锟说的很有道理,学生又不是土匪,断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不必太为母亲担心。   忽然车门被人敲响,扭头看去,是几张焦急的年轻面孔,陈子锟降下车窗问道:“有事么?”   “我们有个同学突发急病,麻烦您送他去医院好么?”   陈子锟探头一看,果然有个学生打扮的青年坐在地上,面色惨白,嘴角还有血迹。   “快上车。”陈子锟打开了车门,和学生们一起将病号抬上车,车内空间有限,坐不下几个人,学生们推举了一人陪同前往医院。   汽车径直向距离最近的一家法国医院驶去,陈子锟边开车边问道:“这位同学得了什么病?”   “他以前就有肺结核,这次游行示威把嗓子都喊哑了,引发了旧疾,刚才都咯血了。”同学介绍着,又埋怨病号:“郭钦光,让你不要来,你偏要来”。   “不让我参加示威,我宁愿死。”郭钦光的声音很微弱,呼吸很急促,脸上却泛着病态的红晕。   “你们为什么要游行呢?”姚依蕾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立刻引起郭钦光的激愤。   “这位小姐,你大概没看前天的《国民公报》,林长民先生撰文呼吁:‘山东亡矣,国将不国矣,愿合四万万众誓死图之!青岛被日本强占去了!中国就要亡了,你们却还在这里……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啊。’”   郭钦光义正词严,横眉冷目,可姚依蕾却丝毫不识相的继续问道:“青岛已经被日本人强占四年之久了,为何时至今日才想起示威?”   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郭钦光冷笑着直摇头,正待说出一番大道理来,旁边的同学劝道:“人家好心送你去医院,你就少说两句吧。”   车到医院,郭钦光恢复了一点精神,向二人道谢,在同学的搀扶下进了医院,陈子锟调头再度向赵家楼方向驶去,可是半路上车又抛锚,只得叫了一辆洋车赶过去,等到了地方一看,远处已经浓烟滚滚。   赵家楼原为明代龙庆朝文阁大学士赵文肃的宅邸,后被曹汝霖购得,建的愈加富丽堂皇,院内中西合璧,草坪亭台一应俱全,姚公馆与之相比起来,就显得寒酸多了,不过今天的赵家楼却与往日不同,大门敞开,墙上窗户上遍布烂菜叶、臭鸡蛋,其中几间房子已经被点燃,烈火熊熊,但依然有不少人在院子里追打怒骂。   陈子锟和姚依蕾急忙跑进院子,正看到几个学生围着一人拳打脚踢,其中一学生挥舞着铁棍狂殴那人的脑袋,铁棍破空之声呜呜作响,令人心惊胆战,学生们一边打一边骂:“打死你这个卖国贼,为民除害!”   不远处站着一个头戴礼帽的记者,捧着照相机啪啪的抢着镜头,正是今天刚见过的熟人阮铭川。   “那不是章叔叔么,你快救救他!”姚依蕾认出被打之人是父亲的好友,驻日公使章宗祥,急忙摇晃着陈子锟的胳膊求他出手。   陈子锟就见不得那么多人欺负一个,正要上前,一个穿西装的男子却从斜刺里冲了出来,死死扑在章宗祥身上,用日语大喊着什么,学生们用力去搬他,却无济于事,只得悻悻地丢下铁棍,骂道:“今天就便宜你这个卖国贼了!”   忽然远处警笛声大作,紧接着是暴雨般的脚步声,大队黑制服的巡警和灰制服的士兵赶到了现场,学生们惊叫一声,四散而逃,陈子锟眼见不妙,也拉着姚依蕾准备遁走,可是遍地都是军警,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能束手就擒。   军警们来势汹汹,将来不及逃走的三十余名学生全都抓走,陈子锟穿了件白衬衣,看起来很像学生,也被殃及,被大兵用枪托赶到了男学生队伍里,而姚依蕾则被赶到女学生那边,现场乱哄哄一片,军警的呵斥和学生的抗议此起彼伏,谁也没空听他们的辩解。   阮铭川高举着照相机喊道:“我是报社记者。”军警们倒也没有抓他,只是将他赶走了事。   带队来的长官是警察厅总监吴炳湘和步兵统领李长泰,他俩见事态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赶紧下令救火,救人,昏迷不醒的章宗祥被抬上车拉走,所有被捕学生被押往警察厅。   倒霉的陈子锟也被押到了警察厅,和那帮学生关到了一起,铁窗内,学生们兴奋的心情稍微平静了一点,开始互相攀谈起来。   “我是北大的,你哪里的?”   “我是高师的。”   “我是汇文的。”   “同学,你呢?”一个学生热情的拍了拍陈子锟的肩膀问道。   “我是拉洋车的。”陈子锟看看他,认出正是在赵家楼用铁棍殴打章宗祥的那个人。   “你不是陈子锟么?”一个陌生的北大学生喊道,陈子锟知道自己和徐二的那场比试在北大闹得沸沸扬扬,很多人认识自己,便点点头,坦然道:“是我。”   那人兴奋起来,对众人道:“他的确是一个车夫,但也是我们北大的人!”   “我是北京高等师范的匡互生。”铁棍学生向陈子锟伸出了手。   旁边人七嘴八舌的介绍道:“今天匡互生立了大功了,要不是他带了火油和自来火,这把火不一定能烧起来。”   “是他率先跳进曹家的,匡互生是我们的先锋,是我们的英雄。”   陈子锟顿时肃然起敬,这位匡互生果然厉害,当着大学生就如此生猛,若是到了关外当马贼,那还不杀出一片天来。   “幸会。”陈子锟握住了匡互生的手。   ……   总监办公室,吴炳湘心烦意乱,口干舌燥,今天学生把事情闹大了,烧了曹总长的宅子,打伤了章宗祥,这场乱局看样子还只是刚开始,自己这个警察总监,怕是要头疼一段时间了。   “报告!”部下敲门进来,举手敬礼道:“刚才抓的学生里,有一个女生自称是交通部姚次长的女儿。”   老姚家这个女儿真不省心,什么事都要掺乎啊,吴炳湘没空理会这样的小事,摆摆手道:“放了。”   姚依蕾被开释了,她还想把陈子锟也搭救出来,但是整个警察厅乱成了一锅粥,谁也没空搭理她,只好回家求援。   回到姚公馆,正看到母亲坐在客厅沙发上,一脸的惊魂未定。   “妈咪。”姚依蕾扑进母亲怀抱,“你没事吧?”   “妈咪没事,咦,你怎么知道出事了?”姚太太有些诧异。   “我去了赵家楼,还被警察错抓了,陈子锟现在还被他们关着呢,妈咪,赶快救他啊。”姚依蕾急促道。   “你就知道给我惹祸!救什么救,还不回屋反省去!”姚次长威严的声音响起,一脸的怒形于色,姚依蕾知道父亲这回是真生气了,不敢说话,乖乖回屋去了。   姚次长望着女儿的背影叹了一口气,对太太说:“章宗祥被他们打成了重伤,我现在去医院,你在家好好守着女儿,多事之秋,千万不能再出乱子。”   第二十一章 爱国者   姚次长赶到北京日华同仁医院,这里警卫森严,遍布岗哨,走廊里站着几个西装革履的外交官,正陪着章宗祥的夫人低声说话。   “嫂夫人,我来迟了。”姚次长上前说道,他是章宗祥的好友,两家来往甚密,章宗祥出事,他自然要来探视。   章夫人嘤嘤哭道:“那些学生下手太狠了,宗祥头上被打出一个两寸长的口子来,都能看见骨膜了,遍体都是瘀伤,到现在没苏醒过来,医生说还在危险期内,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我怎么办啊。”   姚次长安慰道:“嫂夫人放宽心,仲和兄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隔着窗子看了看病床上的章宗祥,头上缠着绷带,迷迷糊糊的样子,几个日本医生正围着他诊治,姚次长叹了口气,暗自庆幸自己今天没去曹宅。   负责护卫的警察在一旁聊着天,断断续续的对话传到姚次长耳朵里。   “听说曹总长的府邸让人给点了,这回家当损失可不老少。”   “可不是么,幸亏人没挨打,他要是让学生逮到,那还不往死里招呼。”   “那他人呢?”   “被段督办保护起来了,听说藏在团城。”   姚次长听了更加忧心忡忡,他敏锐的意识到,这次学生闹事,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   又安抚了章夫人几句,来到医院办公室,借了他们的电话打给家里,让太太带着女儿赶紧去天津避一避风头。   “有这么严重?”姚太太声音有点发颤了。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先避一避吧。”姚次长挂了电话,出门上车,让司机直接开到新华宫去。   新华宫就是紫禁城西面的皇家园林太液池,三个大池塘分为北、中、南三海,其中中南海被圈为御苑,袁世凯当政后,把南面宝月楼拆开建成大门,命名为新华门,民国政府的国务院、总统府都设在这里。   新华门上,五色旗高高飘扬,见姚次长汽车到来,守门军官撇刀高喊敬礼,八个卫兵举起步枪行持枪礼,姚次长来到国务院,请求面见国务总理钱能训。   正巧钱能训在召开会议紧急商讨对策,陆军次长徐树铮、警察总监吴炳湘,步军统领李长泰,教育总长傅增湘等人都在场,大家各抒己见,慷慨陈词,纷纷要求严惩肇事学生。   姚次长也代表交通部发表意见,要求政府将放火打人之凶徒绳之以法。   唯有教育总长傅增湘保留意见。   会议暂时取得一致意见,对涉案学生予以严惩,由教育总长召集京师各校校长训示,令其严加管教学生,不得发生类似事件。   会后,徐树铮和姚启桢来到外面,徐次长掏出香烟递给姚次长道:“来一支?”   “我抽这个。”姚次长拿出了自己的烟斗。   徐树铮点着香烟,深深抽了一口,望着远处的湖水道:“山雨欲来啊。”   “怎讲?”姚次长心念一动。   “表面上看是学生闹事,其实是某些人在针对督办和我。”徐树铮道。   “哦?可是梁启超、林长民之流?”姚次长虽然是交通系的人,但对安福系和研究系之间的明争暗斗也是心知肚明,知根知底的。   徐树铮笑道:“老曹跟我说,因为有次林长民找他借钱,他没给,所以林长民借机报复,蛊惑学生把他家给砸了。”   姚次长也笑了,摇头道:“荒唐。”   徐树铮道:“林长民自然不是如此小肚鸡肠之人,他要对付的是国会,是政府,是段督办,他们想借着外交失败的事件大闹一场,殊不知弱国无外交,我们能搭上战胜国的末班车,已经是外交一大胜利了,如今得陇望蜀,谁会给你好脸色看。”   姚次长道:“这帮学生哪里知道外交上的事情,他们只会意气用事而已,青岛已经被日人占据数年,你签与不签,他都在日本手里,而签了合约,我国至少可以解决治外法权、庚子赔款等问题……”   ……   警察厅拘留所内,匡互生正在给陈子锟科普山东问题。   “欧战期间,日本趁火打劫,不费吹灰之力就把青岛从德国人手里夺了去,开战的时候,他们嘴上说的漂亮,说什么夺回青岛,在适当的时机返还中国,可事实是日本人不但强占了青岛,还要通过巴黎和会来将其合法化,这就像山上的土匪抢了你家的女儿,还要说是明媒正娶一样可笑。”   旁边一个学生插嘴道:“最可笑的是,中国同样也是战胜国,却要承担战败国的责任,自家的领土任人宰割。”   学生们纷纷点头称是,满脸的义愤。   一学生道:“日本占据青岛,触手沿胶济路一直伸到济南,日军基本已经占据山东大部,而山东是中国腹地,倘若某日开战,中国顷刻间就会被日军分割,不可不防啊。”   陈子锟听了他们的介绍,也热血沸腾起来:“日本欺人太甚!”   匡互生道:“日本乃强盗,固然可恨,但更加可恨的却是占据我国政府高位的那些卖国贼们。”   陈子锟道:“可是今天挨打的那个人?”   匡互生道:“对,他算一个,交通系的人全都是卖国贼,曹汝霖、章宗祥、陆宗舆,臭名昭著的卖国二十一条,就是他们三个经办的,还有段祺瑞的西园大借款,也是他们在操办,若没有日本人的资助,段祺瑞就不能发动内战,就不能收买国会,中国就不会乱成一锅粥,所以,最大的卖国贼是段祺瑞,曹汝霖他们三个,是帮凶狗腿子,全都该杀!”   陈子锟忽然想到姚依蕾的父亲,便问道:“交通部的姚启桢呢?”   匡互生冷哼一声:“他也是著名的亲日派,卖国贼。”说着拿出几张相片来,从中找到了姚次长的相片给陈子锟看。   陈子锟纳闷道:“这些照片是?”   “是我们从大栅栏照相馆里搞来的,便于按图索骥,捉拿卖国贼,我们还把他们的门牌号码都搞来了,可惜的是没搞到手枪。”   陈子锟道:“有手枪的话,今天恐怕要死几个人了,这些卖国贼死了倒也无妨,可是杀人是要偿命的,匡兄你难道不怕?”   匡互生道:“为国杀贼,抛头颅洒热血又何妨,我们早就做好牺牲的准备了。”   陈子锟肃然起敬:“兄弟我倒是能找到枪械,如果有用得上兄弟的地方,尽管开口。”   “好兄弟!”匡互生伸手和陈子锟在空中相击。   ……   姚公馆,姚太太匆忙收拾着行李,姚依蕾不知所措的问道:“现在就去天津么?那陈子锟怎么办?”   姚太太道:“我问你,赵家楼是他放的火?”   “不是。”   “你章叔叔是他打伤的?”   “也不是。”   “那不就结了,误会而已,吴总监很快就会放人,你担心什么,你爹地可说了,如果不跟妈咪去天津,你和小陈的事情,想都别想。”   这一招可谓杀手锏,姚依蕾立刻屈服,不过她还是放心不下陈子锟,跑到楼下给警察厅挂了好几个电话,可是根本找不到吴炳湘。   无奈,只好给紫光车厂挂了个电话,说陈子锟被警察厅误抓了,你们赶紧想办法。   打完了电话,姚太太也收拾好了行李,带着两个佣人和姚依蕾,出门上车直奔火车站而去。   ……   紫光车厂,薛平顺拿着电话犯了难,心说大锟子怎么天天事情不断啊,这不,又被警察厅请去喝茶,得,赶紧准备点礼物,去找许国栋疏通疏通。   正要出门,杏儿过来问道:“薛大叔,是不是大锟子又惹祸了?”   “是啊,被巡警抓了,我这就找人打点去。”   杏儿一撇嘴:“就知道那个姚小姐是个扫把星。”   薛平顺苦笑一声,出门直奔警察厅,想方设法找到了许国栋,把事情一说,许国栋也犯了难:“老哥哥,不是我不帮你,这案子忒大了点,学生闹事,把曹总长的宅子一把火烧了,把驻日公使差点打死,案子已经提到内阁商讨去了,我就算有三个胆,也不敢放人啊,哎,我那兄弟怎么跟学生扯到一起去了?”   “唉,我再想办法吧。”薛平顺知道许国栋这种人是只能锦上添花不能雪中送炭的,遇到大事根本指望不上。   无奈之下只好找到了熊希龄府上,偏偏熊先生不在家,薛平顺一咬牙,不等到人来就不走了,一直等到天黑,熊希龄才匆匆归来,薛平顺上前将陈子锟被捕一事告诉了他,熊希龄却眉毛一扬,慨然道:“此子果然没有辜负我对他的一番教诲。”   薛平顺问道:“熊老,不会有事吧?”   熊希龄道:“学生拳拳报国之心,日月可鉴,何罪之有,不但无罪,还有大大的功劳呢,北京十四所大学的校长将会联名求见总统、总理,解救学生,你大可放心,他们敢惩办学生,就是和全国人民为敌。”   听他这样一说,薛平顺倒也不敢提陈子锟是冤枉的了,他生怕熊希龄知道陈子锟并未参与放火打人之事后,反而不去营救了。   第二十二章 阴差阳错之英雄   有了熊希龄的保证,薛平顺这才放心回车厂,他怕车夫们多心,就没把这个事儿告诉大家。   晚上,小顺子下班回来,眉飞色舞的告诉大家,学生把卖国贼曹汝霖的宅子给烧了,还把章宗祥给打了一顿。   “我听说啊,曹汝霖这个卖国贼家堂屋里供着日本天皇的塑像,还是纯金的!”他煞有介事的向车夫们讲着自己道听途说来的消息。   车夫们正蹲着吃饭,一个车夫纳闷道:“中国人家里不供祖宗,供日本天皇,他图的啥?”   小顺子解释道:“他是汉奸啊,日本人的走狗,你当他那么大宅子怎么来的?都是吃的日本人的回扣。”   车夫们似懂非懂,听小顺子唾沫横飞的讲着,薛宝庆回来了,在旁边听了一会子,忽然插嘴道:“拉倒吧,你听的都是谣言,其实赵家楼那把火是曹汝霖自己放的。”   小顺子道:“嗨,稀奇了,曹汝霖傻了不成,自己点火烧自家宅子。”   宝庆撇撇嘴,卖弄道:“你不懂了吧,他家里藏着卖国的文件,怕被学生搜了去,干脆一把火全烧了。”   小顺子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这老小子果然心狠,我看他不光是想销毁证据,还想把学生也给烧死。”   宝庆点点头:“我估摸着也有这个意思。”   薛平顺沉着脸走过来,喝道:“饭菜都堵不住你们的嘴,赶紧吃了挺尸去,胡咧咧啥呢。”   车夫们顿时闷头吃饭不敢说话了,小顺子和宝庆也吐吐舌头,偷笑起来。   “大锟子咋没回来?”宝庆低声问。   “兴许留下过夜了。”小顺子神秘的一笑。   ……   警察厅拘留所,警察将逮捕的学生们一一审问并且记录在案,火烧赵家楼一案中共拘捕三十三人,其中北大二十人,高等师范八人,工业学校两人、中大一人,汇文大学一人,还有一个不是学生,是个车夫。   这三十三人都宣称自己只是在赵家楼附近看热闹,并未参与放火打人事件,都是学生大爷,文曲星下凡,就连那个车夫也是有背景的人物,许长官打过招呼说要照顾着呢,所以警察们哪敢用刑,只能先关着,等待上峰发话。   所有人犯都被照了相,按了手印,再关回牢房,有些学生开始害怕了,但匡互生等人却依然谈笑风生,仿佛坐牢是一件很光彩的事情。   陈子锟有些着急,按说姚依蕾也该想办法把自己弄出去了,事情拖到现在,恐怕什么地方出了变故。   就这样过了一夜,第二天,社会名流、汪大燮、王宠惠、林长民等人出面保释被捕学生,警察厅予以拒绝;十四所大专学校的校长联名求见大总统徐世昌,总理钱能训,教育总长傅增湘,要求释放学生,政府高官均拒而不见。   不但不接见校长们,徐世昌还下令警察厅严加防范此等事件再次发生,如有扰乱秩序,不服弹压者,立刻逮捕法办,勿稍疏弛。   大学校长是社会上最受崇敬之人,地位远高于政府官员,平时别说是校长联名了,就是随便单独一个校长,想见大总统,总理,也是一句话的事情,这次居然被冷冷拒绝,足以说明事态之严重,又有小道消息说,这是太上皇段祺瑞发怒的结果,而段祺瑞发怒,是因为他的日本主子骂了他。   一时间阴云压顶,北京笼罩在暴风骤雨来临前的黑暗中。   陆军次长徐树铮收到了警察厅方面送来的档案,看着案卷上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他微微叹息:“奈何做贼啊……”   忽然,徐次长的目光停留在最后一页档案上,相片中的人竟然如此眼熟,他忽地站起,在屋里来回跺了几步,又拿起案卷,用毛笔在相片的人脸上勾了两撇小胡子。   “就是他!”徐树铮一拳砸在办公桌上,踏破铁鞋无觅处啊,大闹安福俱乐部,打死八名护兵的苏俄特务,竟然隐藏在学生中,不用问,火烧赵家楼就是出自他们的阴谋!   “来人啊!”徐树铮大喝一声,副官应声而入,敬礼道:“次长有何吩咐?”   徐树铮道:“把最近一个月的《时报》拿来。”   副官很快拿来了报纸,徐树铮迅速阅览着,几分钟后就找到了自己需要的内容。   报纸上赫然印着醒目的标题:“交通部次长千金与车夫同居已达一周!”   下面正文中,提到了那个走桃花运的车夫名字,正是陈子锟,再看警察厅的案卷,也是陈子锟。   这绝不是巧合!徐树铮沉思起来,六国饭店里的一幕,还有日本特务被杀一案,全都浮现在眼前,这一切绝不是巧合。   苏俄特务的触手伸的可够长的,不但和林长民等人勾结,还费尽心机的接近交通系的干将,不管他们出于什么动机,但目的总归只有一个,那就是推翻现政府。   如何处置这个苏俄特务成了徐树铮的难题,一枪毙了他固然简单,但肯定会引起舆论反弹,毕竟这家伙有伪装的身份,还和闹事学生混在了一起,事情更加复杂化,以目前错综复杂的局势来看,自己不宜出手。   徐树铮很快就想到了三十六计中的借刀杀人这一招,自己大可置身事外,让日本人去和苏俄人斗法,想到这里,他撕下最后一页案卷,装进信封里,派人送往日本公使馆。   ……   徐树铮的政治神经也是很敏感的,校长联名保释学生失败后,北京乃至全国迅速陷入谴责政府,声援学生的风潮中去,各界名流纷纷出面声援学生,就连政府里亲直系的高官也开始动作,教育总长傅增湘更是屡次递交辞呈。   在此重压之下,政府只好妥协,允许林长民等名流将学生保释。   五月七日,京师警察厅拘留所,三十三名火烧赵家楼的嫌疑人被保释出狱,一出拘留所大门,他们就被惊呆了,外面黑压压一片全是人,有人高呼:“向被捕同学致敬!”然后几百人一起欢呼,一群女学生跑过来,将花环戴在他们脖子上,然后更多人冲过来,将这三十三人抬在肩膀上,浩浩荡荡而去。   陈子锟脖子上也套了一个花环,被两个学生抬着走路,面对欢迎的人群,他兴奋的有些眩晕,天上艳阳高照,明媚无比。   远处胡同里,两个身材敦实,留仁丹胡子的家伙,压了压礼帽檐,转身走了。   林长民在什刹海北面的会贤堂饭庄设宴为被捕学生压惊,熊希龄、汪大燮等社会名流均到场,场面蔚为壮观,陈子锟也和学生们一道接受敬酒,搞得他很有些羞愧。   “其实我真的没做什么。”他向前来敬酒的熊希龄解释道。   “呵呵,我是了解你的,你要做了什么的话,恐怕章宗祥就不是重伤了。”熊希龄会心的一笑,举起酒杯和他碰了碰,道:“敬我们的英雄。”   周围人都举起了酒杯:“敬英雄!”   陈子锟觉得脸上有些发烧,阴差阳错自己就成了英雄,早知道上去踢章宗祥两脚,或者指导学生放火了,四号是南风天,应该在上风口点火才对……不过说这些都迟了,关键是他很享受这种当英雄的感觉。   林长民举杯道:“同学们,静一静。”   四下里安静下来。   “同学们,刚才林某接到总统府的命令,由我们外交协会发起,本应于今日召开的,旨在唤醒民众意识,挽救山东主权的国民大会,被他们毫无道理的取缔了!”随着最后这声怒吼,林长民愤怒的挥动着胳膊,眼中尽是悲哀和不屈。   学生们一阵骚动,有人振臂高呼:“打倒卖国政府!”   口号声此起彼伏,陈子锟也跟着怒吼了几声,喊得热血沸腾。   林长民伸手压了压,接着说:“曹汝霖、章宗祥、陆宗舆三个卖国政客的辞呈,竟然被大总统退回,还夸赞他们说什么体国公诚,简直就是荒谬,简直就是无耻!难道卖国有功,爱国反而要接受审判么!”   又是一片愤怒的吼声。   饭后,会贤堂老板表示,为了表达对爱国学生的敬仰之情,这顿饭他请了,林长民等人大为感慨,就连市井之人都有爱国意识,高居庙堂之辈竟然满心都是卖国,只是可悲可叹。   ……   六国饭店,一个日本人找到了约翰逊总经理,递上了日本公使馆武官助理的名片,要求调阅饭店华籍员工的资料,约翰逊虽然打心眼里不喜欢日本人,但他知道,这帮精力旺盛的小矮子不达目的是绝不会罢休的,便耸耸肩,拿起电话打给饭店人事部,让他们配合这位山本先生。   山本武夫来到饭店人事部,仔细查阅了员工档案,终于锁定了一张面孔,照片上,小顺子笑的阳光灿烂。   “这是饭店侍应生汤姆,一向机灵能干,正准备升他做领班呢,你们找他什么事?”人事部襄理介绍道。   山本武夫随口胡诌道:“他捡到公使馆荒木参赞的钱包送了回去,我是来感谢他的,您可以叫他来一下么。”   “当然可以。”人事部襄理马上拿起电话打到前台,让人把汤姆叫来。   小顺子正在衣帽间和女侍者打情骂俏,一个同事过来说道:“汤姆,人事部叫你过去。”   “啥事?”   “不知道,大概是要提拔你做领班吧。”   “万瑞古德!”小顺子得意洋洋的站在镜子前整理了一下领结,兴高采烈的抄近路向人事部去了,通过走廊的时候正好可以看见人事部的窗子,他喜滋滋的瞧过去,却看到一张颇为熟悉的面孔。   这个人是日本特务,有段时间经常呆在六国饭店等着抓“朱利安”,也就是大锟子!   小顺子嗖的一下就蹲在了地上,生怕日本特务看到自己,他战战兢兢的爬出走廊,直接跑出饭店,叫了一辆洋车,上气不接下气道:“快,去宣武门内头头发胡同!”   第二十三章 跟哥去闯上海滩   严格来说,武官助理山本武夫并不是特务,而是暂且当作特务使用的帝国军人,这是因为段祺瑞主导下的政府和日本帝国关系和睦,大多数事情只需外交照会即可,甚至不需要外交官出面,一个电话就能办的妥妥的。   但是毕竟有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需要有人办理,所以山本武夫就担当起这个重任来,他的手下由两部分人组成,一部分是在华浪人,一部分是驻东交民巷的皇军士兵,但浪人散漫,士兵墨守陈规,都不是经过专业培训的优秀特务。   三个月前,一伙苏俄特务杀害了两名山本的部下,并且一直逍遥法外,这件事被山本武夫铭记在心,深以为耻,幸运的是,这个案子最近有了转机,徐树铮派人送来一张纸,上面正写着其中一名疑似华裔苏俄特务的资料,山本没有立刻向上级报告,而是将这张纸藏在了身上,准备擒获对方之后再行报告,这样即便认错了人也有回旋的余地。   山本一直认为,苏俄特务在使馆区里有卧底,而且这个人很可能就在六国饭店里,经过一番调查,他很快锁定了六国饭店一个侍者,这个人在案中起到透风报信的作用,危害极大,山本一方面派人去警察厅拘留所监控陈子锟的动向,一方面亲自去六国饭店摸底。   日本人的作风向来是有板有眼,一丝不苟,山本武夫就是一个典型,在人事部办公室里正襟危坐等了十五分钟后,人还没来,他看看手表,不悦道:“人怎么还没到?”   人事部襄理白了他一眼,还是拿起了电话询问前台,被告知早就通知到汤姆了,山本眉头一皱,知道事情不妙了,站起来一鞠躬:“打扰了。”出门便走。   ……   会贤堂饭庄,酒宴已经结束,学生们各自回校,熊希龄邀请陈子锟坐自己的车同归,被他婉言谢绝,说是还要去见一个朋友。   陈子锟出了饭庄,不远处两个正靠着自行车抽烟的汉子赶紧站了起来,地上一堆烟蒂,由于角度问题,陈子锟并未看见他俩,而是发现了一个熟人。   “这不是阮记者么?”陈子锟笑道。   阮铭川热情的伸出手:“没想到你是爱国英雄,咱们可以交个朋友么。”   陈子锟和他握手道:“你请我吃过饭,咱们已经是朋友了。”   两人边聊变走,春天的大街上车水马龙,热闹非常,不远处支了个算命摊子,一个戴墨镜穿长衫的算命先生正叫住路人道:“这位大婶,我看你印堂发暗,最近犯小人啊。”   挎着篮子的妇人白了他一眼,骂道:“疯子。”扭头走了。   算命先生摇头叹息:“不信我的话,早晚要吃亏啊。”回头正巧看到陈子锟过来,又吆喝起来:“这位先生,我看你面带晦气,马上要倒大霉啊。”   “瞎说什么呢。”阮铭川呵斥道。   陈子锟却拱手道:“胡半仙,又见面了,您怎么老换地方啊。”   原来这个算命先生就是在法源寺门口给陈子锟指明香山方向有他身世下落的胡半仙。   胡半仙也认出了陈子锟,他拉着陈子锟坐下,道:“看你面相,怕是最近有牢狱之灾。”   阮铭川道:“你一定是看了报纸,这位可是火烧赵家楼的英雄,刚从大狱里被我们接出来的。”   胡半仙摇头道:“我从不看报纸。”   “吹吧你就。”阮铭川不屑的哼了一声。   胡半仙继续对陈子锟道:“我可不是和你开玩笑,这次的灾祸可比上次大多了,搞不好会有血光之灾。”说着将桌上的镜子歪了歪角度。   陈子锟半信半疑,忽然从胡半仙小桌子上摆着的镜子里看到十丈开外站着的两个帽檐压得低低的男子,正鬼鬼祟祟盯着这边。   他心中一动,问道:“有什么办法破解?”   胡半仙道:“我送你一个字。”   说着在沙盘上写了一个“走”字。   “往哪儿走?”   “呵呵,一个字一块钱。”   陈子锟朝阮铭川一伸手:“记者,借点钱用。”   阮铭川拿出五块钱钞票说:“只有整的了,你找吧。”   胡半仙收了钞票却并不找钱,在沙盘上又写了四个字:速往上海。   阮铭川看见气的半死:“你写个沪字不就得了,非得写四个字啊,我要是一张十块钱的票子,你不得写十个字?”   胡半仙高深莫测的一笑:“一分钱一分货,将来你就知道了。”   说着就开始收摊子,阮铭川奇道:“你怎么这么快就收摊了?”   “今天的酒钱赚够了,喝二两去。”胡半仙将借来的桌子还给隔壁小铺,扛着算命幌子,一步三摇的走了。   “这个江湖骗子。”阮铭川低声骂了一句,陈子锟却若有所思,时不时瞥一眼远处,突然他对阮铭川道:“把你的西装和帽子借我用用。”   阮铭川愣了,心说这位老兄怎么这么不见外,刚交上朋友就借钱借衣服借帽子的,这可是自己新做的哔叽西装啊,今天参加压惊宴才舍得穿的。   陈子锟道:“有人盯梢。”   阮铭川一惊,刚要回头,又被陈子锟喝止:“别回头,往前走。”   两人继续前行,走到一处玻璃橱窗前,陈子锟指点给他看,后面影影绰绰果然有两个人一直跟着他们。   “糟糕,被狗腿子盯上了,我掩护你。”阮记者大义凛然道,闪身进了街角,迅速将帽子和西装摘下递给陈子锟。   陈子锟穿上西装戴上礼帽,阮记者也是个瘦高个,两人身材相仿,穿上他的衣服倒也合身。   “你叫一辆洋车回报馆,明天到车厂拿衣服。”陈子锟叮嘱道。   “记住了。”阮铭川点点头,两人并肩走出来,叫了洋车,阮铭川飞身上车而去,陈子锟冲他摆摆手,也消失在人群中。   两个盯梢的特务果然人认错了人,骑着脚踏车跟踪阮铭川而去。   陈子锟不敢懈怠,打消了去姚公馆的念头,先行潜回了紫光车厂,他先在胡同附近溜达了几圈,果然发现了几张可疑的面孔,他迂回到后墙跳了进去,来到自己的房间,却发现小顺子已经在这儿了。   “你不是当班么?怎么跑来了。”陈子锟隐隐有些不安了。   “出事了,日本人盯上我了,这下完了,他们非弄死我不可。”小顺子急的满头大汗,手都在发抖。   “怎么回事,慢慢说。”陈子锟镇定无比的态度让小顺子稍微定了定神,把山本武夫到六国饭店找自己的事情叙述了一遍。   陈子锟顿时明白,跟踪自己的人也是日本人,这下可真的麻烦大了,自己曾经杀过两个日本特务,还在安福俱乐部大开杀戒,打死了徐树铮手下七八个人,这两笔账算起来,哪个都不是自己能承担的。   日本人随时可能出现,自己若不逃走,连累了大伙儿可就糟了。   他一咬牙道:“小顺子,北京待不住了,跟我走吧。”   “可是我都快升领班了。”小顺子哭丧着脸,懊丧不已,他实在舍不得六国饭店里那些灯红酒绿。   陈子锟道:“领班算个屁,等到了上海,大把的发财机会。”   小顺子眼睛一亮:“去上海?”   “对,跟我去闯上海滩。”陈子锟斩钉截铁道。   “好!”小顺子顿时意气风发起来,伸手和陈子锟在空中击掌。   陈子锟迅速将两把盒子枪和刺刀藏在身上,又拿了一袋大洋和钞票,别的衣服细软全都不带,在离开之前,他还是打了一个电话到姚公馆,电话却一直没人接,无奈之下只好放下了话筒。   正要出门,薛平顺进来了,见他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吓了一跳。   “大锟子,你这是要上哪儿去?”   “薛大叔,我出去一段时间,车厂您多担待着点,我会寄信来的。”陈子锟来不及多交代什么,拉着小顺子朝后墙走去,迎面又遇上了杏儿和王大妈。   “大妈,杏儿,你们多保重。”陈子锟停下说道。   杏儿惊呆了:“你俩干什么去?”   王大妈也纳闷道:“孩子,出啥事了。”   小顺子跺脚道:“都别问了,等到了上海我们会拍电报回来的。”   陈子锟点了点头,证实了小顺子的话,两人在大伙的注视下爬上了墙头,一跃而下,然后是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杏儿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搞得方寸大乱,喃喃道:“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王大妈叹气道:“这是命啊……”   两人跳出墙外,没敢走大路,在小胡同里疾走,小顺子气喘吁吁问道:“怎么走?”   “坐火车先去天津,然后一路南下,去上海。”陈子锟道。   “好……大锟子,我想回家一趟。”小顺子有些犹豫。   “你还想着拿行李不成?哥们,咱这是逃命你知道不?”陈子锟道。   “知道,就是因为逃命,不知道哪天才能回来,我想见姐一面,好歹交代一句,就一句。”小顺子眼中流露出哀求的神色,陈子锟不忍拒绝,道:“好吧,咱们一起去。”   两人前往柳树胡同大杂院,刚进院子陈子锟就觉得气氛不对,没等他反应过来,两旁冲出四个壮汉将他们按倒在地。   按说陈子锟是练武的人,反应相当之快,可是对方一把抱住了他的腰死不撒手,一双胳膊如同铁钳般有力,陈子锟的两把枪正好掖在腰里拿不出来,一番短暂而激烈的缠斗之后刚握住藏在腿上的刀柄,冰冷的枪口就顶上了他的太阳穴。   陈子锟瞥了一眼,是一把日本造的鸡腿撸子,不用问,握枪的也是日本人。   第二十四章 北京,别了   枪口顶着脑袋,再英雄好汉的爷们也得乖乖举手,陈子锟松开刀柄,慢慢站了起来,腰间的两把盒子炮被拽出来丢在地上,那把从不离身的刺刀也被搜了出来。   院子里站着五个人,三个穿西装,两个人穿和服木屐,腰间插着打刀和肋差,分明是浪人打扮。   “伊藤君,干得漂亮。”拿枪的人夸奖了一句。   被他夸奖的正是死死抱住陈子锟的那个家伙,他的鼻子被陈子锟用胳膊肘捣的鲜血横流,但依然挡不住眉宇间的得意之色。   “山本君过奖了,身为柔道五段的我如果按不住这混蛋,就可以剖腹去了。”伊藤笑着说道。   旁边几个家伙也都笑了起来,其中一人脚下踩着小顺子的脑袋,小顺子早被吓傻了,趴在地上瑟瑟发抖道:“大爷饶命啊。”   大杂院里静悄悄的,不知道人都到哪里去了,空气中充满了令人不安的气息。   山本武夫慢吞吞的将南部手枪收到腰间的皮套里去,伸出手指挑起陈子锟的下巴,本来这个动作应该是极具挑衅和蔑视味道的,但他的身高只有一米六出头,要去挑一米八以上的陈子锟的下巴,那得抬起手来才行。   所以这个举动显得有些可笑,不过他还是这样做了。   “我是大日本帝国陆军的山本武夫大尉,你的姓名、军衔?”山本武夫用汉语问道,他的汉语是在陆大学的,很标准。   陈子锟轻蔑的俯视着他,并不回答。   山本武夫被这种眼神激怒了,猛然将地上的小顺子拉了起来,又从一个浪人腰间拔出了长刀架在了小顺子脖子上,阴鸷的眼神盯着陈子锟。   “你的沉默是对帝国军人的侮辱,你觉悟吧!”   妈的,这小日本的自尊心还挺强,不理他就侮辱他了,陈子锟可不敢为此送了一条性命,他赶紧举起手上道:“好,我说,我叫陈子锟……”   “放开他!”忽然院门口传来一声女人的喊叫,然后就看到一个妇女丢下手中的菜篮子狂奔过来,抓住山本武夫的胳膊就是狠狠地一口咬下去。   在场的特务和浪人们都没反应过来,事情就发生了,山东的帝国军人尊严再次受到深深的侮辱,大骂一声八嘎,回手一刀劈下。   日本刀很锋利,杀人不见血。   一道寒光闪过,嫣红的眼神一下呆滞了,但还是用最后的力气抓住了刀锋,喃喃道:“顺子,快跑……”   “娘!”小顺子声嘶力竭的大吼一声,眼珠子变得通红无比,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然从浪人脚下挣脱出来,拼死扑向山本武夫。   此时不动,更待何时,陈子锟一个鱼跃扑倒在地,抓住了两把盒子炮,他随身带枪从来都是上膛开保险随时待机的,就是为的应付这种状况。   日本特务反应和他只相差了零点一秒,但就是这零点一秒钟要了他们的命,盒子炮和鸡腿撸子的枪声爆豆一般响起,特务、浪人,还有陈子锟身上都爆起了血花,但枪口依然在喷射着愤怒的火焰。   五秒钟后,枪声结束,两个浪人连刀都没来不及拔出就扑在地上死了,如此近的距离,根本不用瞄准射击,他们都是头部中弹而死,两个特务身中数弹,血葫芦一般,手指还在扣动着空枪的扳机,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火药味。   山本武夫被小顺子扑倒在地,身为剑道、柔道高手,每年冬天都坚持冷水洗浴,身子强壮的象头牛一般的他,竟然在一个狂怒的中国人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小顺子象头野兽一样,用牙齿咬破了山本武夫的喉咙,但伤口并不致命,一阵乱枪之后,山本也急眼了,肾上腺素大量分泌,一把将压在身上的小顺子推开,终于腾出手来去拔枪。   陈子锟哪会给他机会,枪管伸过来顶着他的额头就扣动了扳机,顿时脑浆鲜血四溅,颅骨连着头皮四下飞溅。   小顺子扑到嫣红跟前,大放悲声:“娘,娘!”   嫣红奄奄一息,手指被利刃切断,血哗哗的流着,她伸伸手,想去抚摸儿子的头,嘴唇动了动,眼中无尽的柔情,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但却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嫣红死了。   枪声响起,是陈子锟在补枪,每个日本人的脑门和心脏部位各补了一枪,小顺子忽然发起疯来,抓起日本刀朝山本武夫的尸体乱砍一气,将他砍成一团烂肉。   陈子锟胳膊中了一枪,他撕下日本人的衬衣绑在伤口上,用牙齿帮着系紧,拍拍小顺子的肩膀:“帮我把尸体丢河里去。”   大杂院靠着一条臭水沟,北京城没有下水道,家家户户的屎尿和生活用水不是倒进渗坑里,就是倒到临近的臭水沟里,沟里污物淤积,用来毁尸灭迹最好不过了。   小顺子擦擦眼泪,帮着陈子锟把一具具尸体抛进了臭水沟,抛尸之前还不忘搜身,从山本武夫的钱夹子里找到一张纸,上面有京师警察厅的档案号,还有陈子锟的照片。   陈子锟明白,肯定是警察厅里有人出卖自己,他将这张纸藏在了身上,想了想又把装钱的口袋放在了嫣红尸体旁,自己只留了几张钞票。   抛掉了尸体,地上的血迹已经没时间料理了,小顺子脱下衣服盖在嫣红的尸体上,跪下磕了三个头,跟着陈子锟出了大杂院,街上依旧冷冷清清,外城到底不比内城,即便发生了枪战也引不起巡警的注意。   天阴沉沉的,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陈子锟叫了两部洋车,一路拉到正阳门火车站,下了车,雨更大了,广场上巡逻的警察都挤到进站口的雨棚下避雨,陈子锟看看自己身上的血迹,有些犹豫。   “走,翻墙进去。”他拉着小顺子朝远处走去,正在此时,出站口的门打开了,从天津来的旅客们汹涌而出,姚依蕾撑着小花伞急不可耐的快步走着,在天津躲了两天后,她实在熬不住了,偷偷跑回来想见陈子锟。   一辆出租汽车停在面前,司机下车撑起了大黑伞,帮着拉开车门,姚小姐收起小花伞,躬身上车,心想到即将见到心上人,心中一阵甜蜜涌起。   茫茫雨雾外,一个熟悉的背影正在远去,阴差阳错,姚小姐在这一刻没有回头。   ……   陈子锟和小顺子找了个没人的角落,爬过围墙,眼前铁轨纵横,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一列满载货物的列车正在缓缓离站,陈子锟紧跑几步,跳上平板车,小顺子在路基上气喘吁吁的追着,陈子锟伸出没受伤的胳膊,一把将他拉上了车。   这是一节拉木头的平板车,巨大的原木被麻绳固定在车上,两人坐在木头上,木然的望着烟雨蒙蒙中的北京城。   灰色的城墙,灰色的屋顶,灰色的街道,灰色的人群,全都一闪而过,北京,别了。   雨还在下,身上已经湿透,火车出了北京,行驶在葱绿的旷野中,一小时后在丰台站加水的时候,两人溜下平板车,跑到前面的闷罐车边,扭开了铁丝藏了进去,不大工夫,车又开了。   闷罐车里温暖干燥,车门闪开一条缝,冷风嗖嗖的灌进来,外面是一望无际的原野,耳畔是单调的车轮和铁轨的撞击声。   小顺子久久望着外面,慢慢说道:“其实,她不是我姐姐,是我娘。”   陈子锟没说话。   “我爹死的早,我娘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拉扯大,她一个妇道人家,实在养不活我,就干起了半掩门的买卖,省下一口吃的都留给我,我却嫌她,骂她,不认她,可她还是我的娘。”   眼泪堆积在眼眶里,就是不往下流,小顺子如同一尊雕像。   “哭出来吧。”陈子锟拍拍他的肩膀。   “娘~~~”小顺子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多年积压的感情在一瞬间爆发,泪如雨下。   哭声在旷野中回荡。   天黑了。   ……   姚小姐叫了出租车直奔紫光车厂而去,进了门却大吃一惊,院子里一片狼藉,几辆洋车被砸成了零件,车夫也被打伤,头上缠着纱布。   “这是怎么回事?”姚小姐找到薛平顺问道。   “有几个日本人跑来逼问我们大锟子在哪儿,我们说不知道,他们就打人,砸东西。”   “日本人!”一道闪电在姚依蕾心头闪过,她可是明白陈子锟底细的,这家伙曾经杀过日本特务,以日本人睚眦必报的性格,怎么可能善罢甘休,自己也是太幼稚,太高调了,本来陈子锟隐姓埋名的当个车夫,还不致于引起关注,都是因为自己,才暴露了身份。   姚依蕾无力的坐在了地上,完了,这下陈子锟完了,不但要被日本特务追杀,还要被警察通缉,北京虽大,已经没有他容身之所了。   薛平顺慌了,赶紧搀扶姚依蕾,此时杏儿惊魂未定的跑进来道:“薛大叔,不好了,嫣红婶子死了!”   “什么!”薛平顺大惊失色,也顾不得管姚小姐了,冒雨匆匆赶回大杂院。   嫣红的尸首已经被挪到了屋里,停在炕上,白纸盖着脸,身上蒙着被子,她的血已经流尽了,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惨白无比。   薛平顺掀开被子看了看,确认嫣红是被利刃砍死的,凶手大概就是那帮日本人,他叹口气来到院子里,忽然弯下腰捡起一枚子弹壳。   同样的子弹壳还有十几个,院子里肯定爆发过一场枪战,薛平顺思虑再三,回到屋里对邻居们说:“不用报官了,反正嫣红家里也没啥人了,咱们帮忙把人发送了吧。”   邻居们也都深深叹气,他们懂得薛平顺话里的意思,嫣红的死,肯定和大锟子、小顺子他们有关。   这个一直被大家瞧不起的妓女,用生命保护了自己的儿子。   第二十五章 上海滩   火车在无边的旷野中前进着,透过车厢缝隙可以看到外面夜色中的山峦起伏,车厢里堆满了装满棉花包,只有很狭窄的容身之所,雨早就停了,身上的衣衫也干了。   小顺子哭累了,已经进入了梦乡,脸上依然挂着两行清泪。   陈子锟脱下外套,袖子上两个弹洞,哔叽料子被烧出一股焦糊味道,他苦笑一声,这件衣服怕是没法还给阮记者了。   胳膊上被鸡腿撸子打中一枪,幸运的是子弹只是穿过肌肉,没伤到骨头和大血管,这种日本造八毫米口径的子弹威力很弱,就是打中脑袋都不一定会死,但受了枪伤总是要治的。   由于是贯通伤,弹头早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缠住伤口的布条沾满了鲜血,陈子锟将布条解开,查看了伤口,试着活动一下这条胳膊,勉强动了一下,鲜血又流了出来。   身上的火柴被淋透了,根本擦不出火来。   他拿出手枪,夹在胳肢窝里拉动枪机,膛里跳出一枚子弹,伸手抄住,用牙齿咬掉弹头,撕了团布条堵住弹壳头,重新填进弹膛,用刀刺破棉花包,掏了一丛棉花出来放在车厢地板上,然后举枪朝棉花开了一枪。   棉花被枪口喷出的火焰点燃了,陈子锟拿起这团火按在伤口上,很快棉花就烧成了黑色的灰烬,敷在伤口上止住了血。   小顺子被枪声惊醒,一个激灵跳起来:“啥事!”   “没事,睡吧,到上海我叫你。”陈子锟道。   或许上海是唯一可以安慰小顺子受伤心灵的良药了,那里有更高的大厦,更繁华的洋场,还有更多的机会。   但陈子锟根本不知道这列火车开往何方。   黎明时分,列车抵达天津老龙头车站,工人拿着小锤,挨个车厢检查车轮和轴瓦,两人无法继续留在车上,只好下了闷罐车,走在没有尽头的铁轨上。   “上海到了么?我咋瞅着不像啊。”小顺子懵懂的问道,他长这么大从未出过北京城,坐了一夜火车,根本不知道自己来到何处。   陈子锟摇摇头,带着他一直往前走,直到走出了货站的范围,外面是一条土路,几个车夫正蹲在路边,看到他俩出来,便操着一口天津话问道:“先生,要胶皮么?”   胶皮是天津土话,指的是洋车,这一点小顺子还是知道的,他挠挠头:“咋才到天津啊。”   陈子锟打了个响指:“两辆胶皮,去码头。”   两人上了洋车,一路来到天津码头,看到悬挂着五颜六色旗帜的大轮船,还有漫天的海鸥,小顺子目瞪口呆。   “大锟子,这就是火轮船吧,咱去看两眼,见识见识吧。”他结结巴巴的说道。   陈子锟道:“要看就正儿八经的看,咱们坐这个去上海。”   “真的!”小顺子脸上头回露出了笑容。   陈子锟上回跟二柜来过天津码头,知道票房在什么地方,走过去一看,船票分好几种规格,头等舱,二等舱,三等舱,再摸摸身上的钱,只够买两张三等舱票的。   ……   自打兄弟俩登上这条招商局的轮船,天气就没好过,不是阴云密布,就是狂风大雨,三天三夜的旅程,小顺子吐了三天三夜,老北京胡同里长大的他哪受过这颠簸,吃的东西全吐出来还不算完,把胃里的酸水也都倒空了,晕船反应严重,再加上丧母之痛,在抵达上海前夕,小顺子一病不起。   躺在空气浑浊,杂乱不堪的三等大通铺上,小顺子握着陈子锟的手,断断续续的说:“大锟子……我不行了,我死以后,你把我烧了,骨灰带回北京,我要和娘埋在一起。”   陈子锟安慰他道:“别说傻话,你还有那么多的福没去享呢,怎么会死。”   忽然外面传来欢呼声:“上海到了!”   悠长的汽笛声响起,小顺子居然精神一震,道:“扶我上去看看。”   陈子锟扶着已经虚脱的小顺子登上了甲板,两人瞬间被外面的景色惊呆了。   宽阔的江面上,桅杆如林,百舸争流,岸上密密麻麻都是欧式的洋楼,一眼望不到边,这种繁华的气象和老北京恬静的胡同风景截然不同。   “这就是上海。”陈子锟扶着栏杆感慨道。   “就算是天桥,也不能和这儿比啊。”小顺子喃喃道,眼中尽是向往。   黄色的浪花拍击着船舷,白色的海鸥在天际翱翔,黄浦江上汽笛声此起彼伏,海派风景让两兄弟陶醉不已。   “看!是大英帝国的旗子。”小顺子忽然激动的指着远处一艘庞大无比的铁甲兵舰喊道,那是一艘外国巡洋舰,烟囱里冒着黑烟,桅杆上悬挂着米字旗。   “还有花旗国的!”小顺子又看到一艘兵舰,兴奋的直跳脚。   “妈了个巴子的,炮口翘的像个鸡巴!”陈子锟看到远处一艘悬挂旭日旗的日本兵舰,狠狠朝江里啐了一口。   小顺子看了半天,终于觉察到不对劲的地方,挠挠头道:“为啥没有咱国家的兵舰?”   陈子锟答不出这个问题,他同样也在问自己,为什么在中国的江里,却没有中国的兵舰。   客船开到外滩十六铺码头,这是上海最重要的码头,江里停泊着无数船只,无数的苦力扛着大包往返于货船和码头之间,岸上停着无数的汽车、黄包车,这一切都让两兄弟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下客了,两人身无长物,穿着被雨淋过的皱巴巴衣服上了岸,踏上上海陆地的一刹那,小顺子大发感慨:“上海,我来了,从今以后,只有李耀廷,再没有小顺子了!”   忽然背后传来一声怒骂:“簇罗,哪能噶慢。”   回头一看,是个西装革履的洋人,正不耐烦的用手杖拨着自己,大概是嫌自己挡路了。   李耀廷没听懂,但也听出对方说的不是好话,他皱眉问道:“你说什么?”   旁边有个苦力大概是山东人,能听懂洋人说的上海话,也能听懂李耀廷的北京话,插嘴道:“他骂你是猪猡呢。”   李耀廷勃然变色,他是在六国饭店混过的,什么洋人没见过,可北京那些洋人,个个都是温文尔雅,极具绅士风度,哪有这样被人稍稍挡了路就要破口大骂的。   不过对方怎么说也是个洋人,而且自己初来乍到,李耀廷不敢发作,只能低骂一句:“你他妈才是猪猡。”   陈子锟可不管那一套,这几天他的心情可是憋闷到了极点,正愁找不到发作的机会呢,见洋人欺负自己兄弟,他二话不说,上去照着洋人胸口就是一记侧踹。   这一脚可不得了,力道大的能踢死牛,人高马大的洋人径直被踢飞到江里去。   “妈了个巴子的,外国猪!”陈子锟拍拍巴掌,狠狠骂道。   来往穿梭的苦力们看到这一幕,都会心的笑起来,但脚下却不停步。   忽然凄厉的警笛声响起,三个缠红头巾的印度巡捕挥舞着警棍跑过来,陈子锟见势不妙,拉着李耀廷撒腿就跑。   跑出几百米外,警笛声已经听不到了,李耀廷停下喘着粗气,擦着额头上的汗说:“妈的,跑死我了。”   虽然说累,但是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上来了。   “走,吃饭去。”陈子锟脱下西装搭在肩头,和李耀廷并肩而走,上海的阳光照在两个年轻人身上,金光一片。   “卖报卖报,最新北京新闻,警察打死学生了。”一个报童飞快的跑过。   陈子锟叫住报童,掏了一个铜子给他,拿了份报纸在手上端详,映入眼帘的先是两个大字“申报”。   头版新闻就是一名示威学生郭钦光,于五月四日示威之时被军警殴成重伤,于七日不幸伤重不治,社会各界发起悼念活动,纪念这位牺牲者云云。   陈子锟纳闷道:“这个郭钦光不是发了肺病送到医院去的么,怎么变成警察打死的了,真是搞不懂。”   这个世界他搞不懂的事情还有很多,目前首先要解决的是肚子问题,两人身上加起来不超过五角钱,吃的了一顿,恐怕就没了下顿了。   在上海街头漫无目的的走着,两人渐渐连方向都辨不清楚了,上海的大街小巷不像北京那样纵横分明,而是斜着正着都有,两人溜达了一会,终于找到一个便宜的小店,跑堂的倒是挺有眼力,看这二位的寒酸行头就知道身上没有几个铜板,便笑嘻嘻的问道:“朋友,来碗阳春面吧。”   “多少钱?”陈子锟舔了舔嘴唇问道。   “五分钱。”跑堂的笑嘻嘻道。   “来两碗。”陈子锟摸出一角钱拍在桌子上,看了看水粉牌子,干脆把剩下的两角钱也拿出来了:“再来两碗酒,一碟茴香豆,一碟炸臭豆腐。”   “阳春面要宽汤还是过桥?”   “一样一份。”   不大工夫,阳春面、茴香豆、炸臭豆腐都送到了面前,两人一看,顿时傻眼,上海的碗和北京的碗比起来,简直就像是儿童用的,而碟子就像是骨碟一般大,根本没多少东西。   “上海人真他妈小气扒拉的。”李耀廷抱怨道。   陈子锟举起酒碗:“来,为了我们成功来到上海,干!”   李耀廷也举起了酒碗:“干!”   刚碰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干杯,不远处来了几个地痞,冲小饭铺这边就过来了,边走边喊:“小赤佬,侬不要跑!”   邻桌一个正在埋头吃阳春面的秃头站起来夺路而逃,匆忙中撞翻了陈子锟他们的饭桌,面条茴香豆臭豆腐撒了一地。   “你没长眼啊。”李耀廷大骂道。   “朋友,抱歉。”秃头一拱手就想溜,被李耀廷一把拉住:“赔钱。”   这时那几个地痞已经围上来了,横眉冷目道:“姓蒋的,找了帮手是吧,再不还钱,打断侬的腿。”   陈子锟不慌不忙将黄酒喝了,碗放下,掸掸衣服站了起来,他个头极高,在这帮瘦弱矮小的上海瘪三面前如同铁塔一般。   不经意的撩起衣服,露出别在腰带上的盒子炮,慢悠悠道:“人多欺负人少是吧?”   第二十六章 老蒋   陈子锟这一手要是用在北京,对阵的流氓地痞见了硬家伙肯定就服软了,但这是在鱼龙混杂,豪杰遍地的上海滩,一个刚从十六铺码头上岸的外乡人想靠两把手枪就把场面镇住,怕是有点难度。   地痞们一个个抱着膀子冷笑,其中领头模样的人过来冲陈子锟一拱手,笑吟吟问道:“敢问这位老大贵姓?”   陈子锟道:“免贵姓陈。”   对方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敢问老大是在家里的么?”   陈子锟自然听出对方说的是帮会切口,可他一个关东马贼,只会自家黑话,哪里懂得上海帮会切口,他也懒得和对方废话,开门见山道:“少废话,老子最见不得仗势欺人的,滚。”   地痞头并不恼怒,又问了最后一句,这句就不是切口了,而是人人都能听懂的大白话。   “这位老兄可是淞沪护军使署的人?”   “没听见啊,锟哥让你滚,别他妈找不痛快。”李耀廷深知陈子锟的厉害,哪里瞧得起这帮小混混,张口便骂。   地痞们怒了,横眉冷怒,跃跃欲试,有几个已经撩开衣服,露出腰间的斧头柄。   秃头见矛盾有激化的趋势,赶紧出来圆场:“各位兄弟,我欠下的账一定归还,只是近日周转不灵,略微不方便而已,等资金到位,定当连本带利一并奉还。”   地痞们有了台阶下,倒也不敢在大庭广众下和带枪的人硬拼,撂下几句陈子锟他们听不懂的黑话就走了。   秃头松了一口气,拿手帕擦擦脑门上的汗道:“多谢二位搭救。”   李耀廷道:“少来,你碰翻我们的饭菜还没给个说法呢。”   陈子锟道:“算了,两碗面条而已,这位老兄也不容易,咱们走。”   秃头道:“二位初来上海吧,不如我给你们做做导游,聊表感激之情。”   陈子锟想了想道:“也好。”   秃头抱拳道:“在下奉化蒋志清,不知二位怎么称呼?”   陈子锟道:“我叫陈子锟,他叫李耀廷。”   秃头道:“陈老弟,李老弟,幸会,刚才你们仗义出手,却得罪了本地青帮人物,恐怕会有不测,咱们还是速速离去吧。”   于是三人离开了小面馆,沿着繁华大街向西而去,蒋志清一口浙江味的国语滔滔不绝,向两位初来乍到的北京朋友介绍着上海的人文地理。   “上海分为租界和华界两个部分,租界又分英美公共租界和法租界,华界分闸北和南市,好吃好玩的都在租界里,咱们现在走的就是公共租界最繁华的大马路,再往前有跑马厅,四马路。”   李耀廷看着马路两边繁华的商铺,满眼都是兴奋,忽见一男人肩上扛着女子招摇过市,他大为惊讶:“老蒋,那是怎么回事?”   蒋志清三十来岁年纪,比他俩都大不了多少,被称呼为老蒋也不生气,反而觉得亲切,他笑嘻嘻道:“那是四马路出来的姑娘,去做生意的。”   “四马路是什么地方?”李耀廷纳闷道。   蒋志清笑道:“那里不少书寓、长三幺二堂子,是上海滩最好玩的地方?”   “玩什么?”李耀廷还是一脸的懵懂,以前在北京他也算个机灵鬼了,可到了上海居然如此木纳,让陈子锟都看不过眼了,插嘴道:“就是玩女人的地方。”   李耀廷恍然大悟:“就是窑子啊,还起这么斯文的名字。”   蒋志清哈哈大笑:“小陈太直爽了,真乃豪杰也,不过也不能这样说,书寓的先生可是卖艺不卖身的,长三堂子也主要是谈生意会朋友的地方,真想玩女人,得去咸肉庄、钉棚这种地方,虽然都是些年老色衰的娘们,但偶尔也能淘到不错的良家哦。”   这话戳到李耀廷的痛处了,他的母亲嫣红就是妓女,还是最下等的半掩门,和咸肉庄的良家是一样的。   陈子锟道:“蒋老兄如此门清,想必是经常去玩的了?”   蒋志清摸着光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掩饰道:“我也是道听途说。”   这个话题到此终结,一辆有轨电车响着铃铛过来,蒋志清招呼道:“上车,我带你们吃西餐去。”   电车速度不快,没有车门,客人只需快行几步即可上车,三人跳上电车,陈子锟摸摸衣兜,已经身无分文,蒋志清看出他的尴尬,拿出三枚铜元付了车资,带着他俩一路来到法租界霞飞路上的一家法国西餐厅。   西餐厅侍者见三人衣着寒酸,知道是穷人来开洋荤,便起了轻视之意,把客人带到座位上去就不理不睬,连杯水都不倒,李耀廷可是六国饭店西崽出身,哪能不懂这里的名堂,当即大怒:“叫你们领班来。”   领班果然来了,不过依然是皮笑肉不笑,故意拿了份全法文的菜单过来请他们点餐,陈子锟毫不含糊,接过菜单用地道而流利的巴黎口音报出要点的菜名,领班却傻了眼,因为陈子锟语速太快,以他的洋泾浜法语水平根本听不懂。   但有一点他是听明白了的,对方的法语水平绝对比自己高出十倍以上。   法国籍的经理闻声而来,问陈子锟道:“先生可是刚从巴黎归来?”   陈子锟和他谈笑风生几句,经理吩咐侍者,给他们免费赠送三杯红酒,又亲热的打了个招呼才回去。   领班和使者立刻刮目相看,殷勤备至。   陈子锟是熟知各种吃西餐的规矩的,李耀廷在六国饭店混过,懂得比他还多,两人斯斯文文,一派绅士风度,蒋志清暗暗称奇,心中更起了结交之意。   三人愉快的享用着法式牛排,品着红酒,不亦乐乎。李耀廷端着红酒,望着玻璃窗外霞飞路上的梧桐树和来来往往的红男绿女,忽然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丧母之痛似乎被隔绝在千里之外了。   “这就是上海啊,我一定要在这块土地上出人头地。”他喃喃自语道。   那边蒋志清正和陈子锟相谈甚欢。   “陈老弟,看来你不是帮会中人啊。”蒋志清吃了一块牛排,拿餐巾擦擦嘴道。   “何以见得?”陈子锟摇晃着红酒杯,似乎和他的同伴一样,被上海风情所陶醉了。   “刚才在小面馆,那家伙问你话的时候我听出来的,他问你贵姓的时候是在唠海底,如果是在帮之人,会回答,免贵,在家姓陈,出门姓潘,他问你老大是在家里的么,在帮就答,好说,沾祖师爷灵光。然后他再问贵家师是哪一位之类的话,这里面学问深了。”   陈子锟道:“蒋老兄莫非是青帮中人?”   蒋志清道:“哪里哪里,我是个空子,知道一些最简单的切口而已,青帮海底切口可不止这么几句这么简单,向来是概不外传的,外人倘若想冒充在帮中人可不是易事,被人识破轻则伤筋动骨,重则丢了性命。”   陈子锟道:“我们确实不是青帮中人,我们兄弟二人从北方来,到上海捞世界,有什么不懂的还请蒋老兄多指教。”   蒋志清道:“好说,我看二位气势如虹,想必不是池中之物,不过龙也有潜在渊底之时,上海滩鱼龙混杂,码头林立,更有洋人几十年打下的基业,光凭一腔热血是不行的,比如今天的情形就非常危险,那些流氓是本地斧头帮的人,向来睚眦必报,他们认定你俩不是在帮的人,又非军警便衣,肯定要报仇的。”   李耀廷一撇嘴:“你可知道我们锟哥的厉害,七八个练家子也近不得他的身。”   蒋志清道:“这个我自然是晓得的,可双拳难敌四手,猛虎架不住群狼,想当年山东马永贞,多么刚猛的一条汉子,在一洞天茶楼被石灰包砸中了眼睛后乱刃分尸,死的何其壮烈。”   李耀廷不说话了,有点心虚,上海地方的混混太他妈不讲究了,打架都玩石灰包,比起北京的爷们,简直就是下三滥。   陈子锟见他说的恳切,倒也感激,拱手道:“多谢蒋兄指教。”   此时西餐吃得差不多了,蒋志清叫来使者会账,付了三块大洋和两角小费,起身道:“时候不早了,二位舟车劳顿,不如我来开个房间,请你们休息。”   李耀廷道:“总让你破费,这怎么好意思,你老兄也不富裕,还欠着人家的账呢。”   蒋志清笑道:“债多不压身,我欠的钱成千上万,也不差这一点,我与二位颇为投缘,还想住在一起,也好早晚讨教。”   “如此,就叨扰了。”陈子锟答应下来,李耀廷也就更不说什么了。   蒋志清带他们来到大东旅社,开了一个双人间,乘坐电梯上楼,安南侍者帮他们拉开电梯铁栅栏门,三人走了进去,李耀廷眼睛瞪得溜圆:“上海随便一家旅社都有电梯啊,在我们北京,只有六国饭店才有。”   “大东旅社和东亚、远东、一品香一样,号称三东一品,是上海滩为数不多的豪华旅馆,有电梯也是最近的事情。”   “那得多少钱一晚?”   “三块一晚。”   “乖乖,硬件赶得上六国饭店,价钱倒便宜了一半。”李耀廷咋舌不已。   进了房间,地毯壁纸,冷热水龙头,窗外是车水马龙。   蒋志清给他们讲解了如何使用热水龙头,浴缸等先进玩意,掏出怀表看了看道:“我还有个重要的约会,就不陪你们了,二位洗个热水澡早点就寝,明早我们一起吃早饭。”   “谢了,蒋兄。”李耀廷把蒋志清送出房间,兴奋的跳上了弹簧床,笑道:“我也能住上豪华房间了,这位蒋老兄真是厚道。”   陈子锟道:“他请了两个免费的保镖,倒是安逸的很。”   ……   蒋志清离开旅社不久,七八个流氓簇拥着一个西装打扮的男子来到了大东旅社,男子亮出法租界巡捕房的派司问前台:“刚才来的两个客人住在哪个房间?”   第二十七章 青帮   大东旅社三楼,李耀廷正蹲在卫生间里调试冷热水龙头,这种烧煤气的热水器他在六国饭店见过,但是从未享受过。   “啧啧,龙头一开,热水自然来,自个儿在家里就泡澡了,真安逸。”他连连赞叹道。   忽然门铃声传来,李耀廷还以为是楼层侍者来打扫,过去开门一看,吓的倒退了好几步。   在小面馆遇到的那帮人呼啦一下全涌了进来,为首一个西装礼帽的男子却是生面孔,他摘下帽子,用手捋一捋油光光的头发,打量着房间里两位客人,目光犹如猛犬。   陈子锟坐在椅子上岿然不动,道:“居然被你们找到了。”   西装男子拿出派司亮了一下:“巡捕房的。”   陈子锟道:“巡捕房的怎么了?我又没犯法?”   西装男子冷笑:“在租界持械就是犯法,把家伙交出来,跟我到巡捕房走一趟吧。”   李耀廷这回是害怕了,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上海的巡捕房就是北京的警察厅,都是吃官饭的,躲都躲不及,哪能去招惹。   陈子锟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依然稳坐着,丢过去轻飘飘的三个字:“凭什么?”   西装男子大怒,撩开上衣去拔别在腰间的马牌手枪,说时迟那时快,众人眼前一花,陈子锟已经双枪在手,机头大张,一把枪对着西装男的脑门,一把枪瞄着众地痞们,大喝道:“开枪啊,你先开枪我也能先打死你!”   西装男子握枪的手在颤抖,他在巡捕房也有五六个年头了,也算经过不少风浪,可从没见过这么不讲规矩的人,一言不合就拔枪相向,丝毫不给对方台阶下,言语也是如此的咄咄逼人,遇到如此愣头青的过江龙,他也没了办法。   自己这支枪也不是吃素的,可根本就没上膛,看对方的意思,剑拔弩张的可不像装样子,真要动起手来,自己肯定第一个先死,脑门中弹那可是华佗再世也救不活的。   正在僵持,忽然门口传来一声懒洋洋的抱怨:“闹什么呢这是?”   李耀廷眼睛一亮,倍儿正宗的京片子,是老乡。   西装男子找到台阶下,转向门外怒喝一声:“是谁!”   斧头帮众人闪开一条道路,只见走廊里站着一个马褂长衫的男子,三十来岁年纪,手里摇着一柄折扇,风度翩翩、温文尔雅。   “你问我啊,我叫袁克文,你是哪个老头子门下的?”儒雅男子笑吟吟地问道,根本没把西装男放在眼里。   西装男一听这个名字,脸色顿时大变,立马收了枪,颠颠上前摘下帽子鞠躬道:“小的叶天龙,法租界巡捕房包打听,程组长的徒弟,给袁二爷请安了。”   袁克文道:“哦,是黑皮子卿的徒弟啊,你老头子是悟字辈的,那你应该是学字辈的了?”   “是是是,小的是学字辈的。”叶天龙点头哈腰,不胜惶恐,他知道对方不但是前大总统袁世凯的二公子,还曾经拜过青帮理字辈老头子张善亭为师,位列大字辈,是青帮中极高的辈份,全上海滩也不过十几个人而已,辈份更是比自己高出三代去!   袁克文点点头,远远看了一眼屋里的情形,慢声细语问道:“今儿唱的是全武行啊,动枪动刀的。”   叶天龙解释道:“二爷,线报称这里来了两个身份不明的过江龙,小的就过来查查,不想惊扰了二爷,我们这就走。”   袁克文道:“哦,查案啊,你们继续。”   李耀廷眼巴巴的指望老乡给解围呢,却看到他们在这里低语,似乎熟识的样子,赶紧大喊一声:“爷们,咱哥们是北京来的,都是本分人。”   袁克文听到北京腔,微笑一下,竟然步入房间,看到陈子锟后,上下打量一番道:“你……可是姓陈?”   陈子锟纳闷了,点头道:“在下陈子锟。”   袁克文将折扇在手心一拍,笑道:“对了,就是这个名字,我在李征五家见过你。”   陈子锟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叶天龙却是一惊,李征五也是青帮大字辈的人物,而且是上海滩颇有名望和势力的钱庄、地产大亨,难道说这个过江龙和李老板有什么关系?   果然,袁克文笑道:“大水冲了龙王庙,这位老大是李征五正式开香堂收的徒弟,说起来比你们程组长还高一辈呢。”   叶天龙暗暗乍舌,今天居然撞上一位通字辈的老前辈,而且还这么年轻,要是旁人说的,打死他也不信,可袁二公子是什么身份的人,哪能说瞎话,这事儿肯定错不了。   他赶紧赔礼道歉,鞠躬道:“对不住了,一场误会。”   陈子锟也是见好就收,收了枪道:“既然是误会,那就算了。”   “再会,二爷,再会。”叶天龙再次鞠躬,倒退着走了出去,斧头帮一伙人全傻眼了,他们只是青帮分支下面再分支的一个小帮派,平时哪见过这么高辈份的人,靠山叶天龙都只有点头哈腰的份儿,他们哪还敢说什么,一个个灰溜溜的也跟着出去了。   下了楼,叶天龙挨个抽他们的嘴巴:“他妈的,谎报军情,让阿拉出丑!”   ……   袁克文却并没有和陈子锟他们攀谈的意思,只是淡淡的笑笑,说声再会就回自己房间了,他那神秘的一笑,却搞的陈子锟更加迷惑。   晚上,房门再度被敲响,声音很急促,李耀廷惊恐的看了看陈子锟,陈子锟拿枪站在门后,轻轻打开了房门。   蒋志清兴冲冲的进来,看到他们这副架势吓了一跳:“这是干什么?”   李耀廷抱怨道:“面馆遇到的那伙人带了巡捕过来找事,被打发走了,我们还以为他们又回来。”   蒋志清骂道:“娘希匹,这帮放高利贷的,真是卑鄙,不过我已经周转开了,明天就有一笔数额很大的资金从广州过来,今晚我请你们喝花酒,四马路梅园酒家。”   李耀廷一听说喝酒,立刻兴奋起来,陈子锟也欣然同意,三人出了大东旅社,叫了黄包车直奔四马路而去。   梅园酒家就在四马路的路口,楼上雅座已经有两个男子坐在那里了,蒋志清介绍道:“这两位是我的朋友,陈果夫、戴季陶。”   大家握手寒暄,陈子锟也通报了自己的姓名。   陈果夫道:“我也姓陈,咱们五百年前是一家啊,哈哈。”忽然他收住笑容,若有所思道:“陈兄,你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陈子锟道:“兄弟我可是刚来上海的。”   陈果夫摆手道:“不对不对,让我仔细想想。”   蒋志清笑道:“你想你的,我们先点菜,二位朋友远道而来,就点些本帮菜吧,季陶,你来点。”   戴季陶道:“如今花界最红的莫过于林黛玉、鉴冰、笑意、金玉书,我看就叫她们的局票吧。”   李耀廷听傻了:“这些是菜名?”   蒋志清哈哈大笑:“李老弟初来乍到,不知道上海烟花界的四大金刚也属正常,这些都是四马路上的女校书,我们开局票请她们来陪酒的。”   李耀廷恍然大悟,不过又疑惑起来:“四大金刚,岂不是很贵的,能屈尊来陪我们?”   蒋志清道:“咱们的面子或许不够,但季陶兄的面子一定够,他十九岁就是《天锋报》的总编辑,上海文化界的名人,女校书们最喜附庸风雅,戴季陶这三个字对她们来说,那是如雷贯耳的。”   戴季陶矜持的笑道:“志清兄你又在调侃我,谁不知道你是日本士官学校的高材生,成绩名列第一,得过天皇御赐军刀,曾任沪军第五团团长,是大名鼎鼎的陈英士的盟兄弟,自古美女爱英雄,那些女校书分明是看你的面子才来的,正所谓,百万锦绣文章,终不如一支毛瑟啊。”   两人一番互相吹捧,陈子锟和李耀廷这才知道,原来这位蒋志清也不是等闲之辈。   局票很快写好发了出去,这边上了蔬果小菜,黄酒几坛,五人且谈且饮,等着先生的到来。   过了半个钟头,居然没有一个妓女到来,蒋志清脸上有些难看了,把酒家跑堂的叫来问话,跑堂的道:“先生侬不晓得,花界罢市支援北京的学生,大小堂子全都关门了,那些校书和长三,还组织什么青楼救国团,上街和学生一起撒传单呢。”   大家面面相觑,忽然一直冥思苦想的陈果夫一拍大腿道:“想起来了,我在报纸上看过你的名字,陈子锟,是火烧赵家楼的学生之一!”   陈子锟道:“惭愧,正是区区。”   蒋志清和戴季陶立刻对他肃然起敬,本来他们只是抱着招揽武夫为我所用的目的请客喝酒,从心理上是俯视的,现在变成了平视,还略带一点向上的角度,毕竟目前五四风潮最盛。   蒋志清道:“没想到陈兄弟竟然是风云人物,真是失敬,那些名姬,若知道你在上海,岂不蜂拥而至,我再写一张局票,看她们来不来。”   这次只用了五分钟,四马路上著名的花界魁首鉴冰小姐就来到了梅园酒家。   鉴冰一出场,顿时艳惊四座,好一个超凡脱俗的女子!   只见那冰雪般的美人儿轻启朱唇,用吴侬软语问道:“哪一位是陈子锟先生?”   第二十八章 童子功差点破了   在陈子锟的心目中,妓女都是浓妆艳抹、搔首弄姿的,可眼前这位鉴冰小姐,竟然兼有林文静江南女子的温婉和姚依蕾大家闺秀的气质,隐约还有些类似于夏小青身上那种风尘侠女之感,令人赏心悦目,油然生出想亲近的意思。   所以鉴冰一发问,他就站起来朗声答道:“在下陈子锟。”   鉴冰一双水灵灵的妙目在陈子锟身上一扫,忍不住拿帕子掩了嘴,樱桃小口惊讶的张开了,好一个伟岸英俊的奇男子!   陈子锟的身量,就算在洋人里也算是高的,宽肩阔背,细腰长腿,一副雄赳赳的武夫体格,偏偏又生着一张剑眉星目的硬朗面孔,鉴冰在风月场上混迹多年,从未见过如此动人的男子。   若是一个生的好皮囊的凡夫俗子也就罢了,偏偏他又是名动北京的五四青年!他干的那些轰轰烈烈的事情,天下人都心向往之,鉴冰岂能例外。   一颗芳心刹那间就被打动了。   再看陈子锟的身上,一件皱巴巴的缩了水的西装外套,同样皱巴巴的裤子和暗淡无光的皮鞋,若是一般客人这样打扮,在极其重视衣衫行头的上海滩,这样是不尊重别人的表现,鉴冰或许不会离席而去,但也不会给他好脸色看。   但是陈子锟这样打扮,在鉴冰心里就成了狂放不羁的名士风度,她暗暗脑补起来,眼前的陈子锟渐渐变成身穿全套白西装,脚蹬白皮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雪白的衬衣更是一尘不染,端的就是一个玉树临风的江南才子。   她在这里愣神,搞的陈子锟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蒋志清等人暗笑不已,戴季陶道:“鉴冰,莫非你俩是旧识?”   鉴冰这才察觉自己的失态,不过她只是淡淡一笑就应付过去了:“陈先生很像我的一个表哥。”说罢盈盈落座。   众人窃笑,自古表哥表妹的戏码多了去了,看来鉴冰对这位陈小哥很中意,不过戴季陶心里却有些微酸,想自己一代名士,竟然被人抢了风头,着实不爽。   他打趣道:“鉴冰小姐来的如此之快,想必书寓里有位飞毛腿吧?”   陈子锟心中立刻生出一幅极其怪异的画面,莲花般不容亵渎的冰美人,竟然被一个龟奴抗在肩上飞奔。   鉴冰微笑道:“戴先生不晓得我最近买了一辆汽车么?”   戴季陶道:“近日在大马路、四马路一带兜风的汽车原来是鉴冰小姐的啊,貌似车头有一面小旗,上书‘警告同胞’”   “切勿暴动。”鉴冰微笑着接道。   众人一起笑了起来,然后自然而然的谈起最近风靡全国的救亡运动来,陈子锟这才知道,五月四日那天引起的风潮,竟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不仅北京学生总罢课,上海乃至全国的商人、工人、学生也都响应起来,罢市罢工罢课,现在就连花界也加入进来,停业声援学生。   “我们花界,斯业虽贱,但爱国之心却是一样的。”鉴冰的话引起了大家的共鸣,一张张面孔都严肃起来,好端端一场花酒,竟变成了时局政治讨论会。   谈了一会儿,鉴冰问道:“陈先生,被警察殴打牺牲的郭钦光烈士,你可与他相识?”   陈子锟道:“有过一面之缘,当日是我送他去医院的。”   鉴冰脸上流露出痛惜悲伤的表情:“郭烈士死的壮烈啊,军警凶残,人神共愤。”   陈子锟道:“郭烈士是肺病复发而死,至少当日没人打他。”   “哦?”鉴冰半信半疑,道:“陈先生可否和我谈谈当日的情形?”   他两人谈的入港,蒋志清陈果夫戴季陶他们也自顾自的谈起了筹办交易所的事情,黄酒一杯接一杯的喝,小菜一碟一碟的上,不知不觉间,天已经很晚了。   酒家掌柜的进来了,面带笑容道:“外头落雨了。”   “啊!”蒋志清掏出怀表一看,已经夜里十点钟了,忙道:“我们撤了吧。”   众人这才察觉时候不早了,纷纷离席,蒋志清付给鉴冰五块钱作为陪酒资,然后又付了酒钱,大家一起下了楼,戴季陶冲蒋志清使了个眼色,他便明白了,对陈子锟道:“我还有事,你们先回去吧。”   他们三人先叫了黄包车走了,梅园酒家门口只剩下陈子锟、李耀廷,还有鉴冰三人。   “你们住在哪里,搭我的车回去吧。”鉴冰指了指马路上一辆白色的小汽车道。   陈子锟从没见过白色小车,大感兴趣,上前端详一番道:“怎么不是福特车?”   鉴冰掩口吃吃而笑:“天底下又不是只有福特一种车,还是奥兹莫比尔,也是美国牌子,比福特贵许多呢。”   三人上了汽车,鉴冰驾车,开到大东旅社门口,李耀廷先下了车,陈子锟正要下车,鉴冰忽然道:“时间还早,要不要道我那里喝杯茶,我有福建的大红袍。”   陈子锟没经过这种场面,想去又有些犹豫,倒是李耀廷颇为识相,道:“我困了,先上去睡觉了。”说着还向陈子锟挤了挤眼睛。   陈子锟道:“好吧,那就叨扰了。”   鉴冰嫣然一笑,驾车离开,回到四马路自己的书寓,这里闹中取静,悠然雅致,若不是门口挂着红灯笼,准会被人认为是哪个文人雅士的宅邸。   进了院子,里面是一丛绿竹,晚风吹来,瑟瑟作响,别有意境,老妈子和龟奴都来招呼,奉上热毛巾、茶水、糕点,然后悄无声息的退出了房间。   鉴冰的闺房,琴棋书画俱全,墙上还挂着一把宝剑,陈子锟背着手四下打量,鉴冰见他有些拘谨,扑哧一笑道:“傻站着干什么,坐吧。”   陈子锟坐定,鉴冰开始弹琴,一曲凤求凰可谓绕梁三日,余音袅袅,可惜陈子锟是个五音不全不懂古曲的莽夫,完全听不出曲子表达的爱意来。   鉴冰微微一笑,拿了茶叶亲自泡茶给陈子锟喝,又进了卧房,开始放热水准备洗澡,她将外面的衫子脱了,贴身的衣裙显出完美的臀形来,正好背对着陈子锟。   陈子锟面红耳赤,他又不是傻子,自然明白接下来的节目,一口喝了茶站起来道:“茶很好喝,谢谢,我该走了。”   鉴冰大感意外,能成为自己的入幕之宾,那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这个呆头鹅竟然如此的不解风情。   陈子锟嘴上说走,脚下也跟着动,快步出了房门,回身道:“多谢鉴冰小姐的茶,再见。”   转身昂然去了,竟然不给鉴冰挽留的余地。   下人们也惊呆了,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变故,只见鉴冰倚在门口,幽幽的说了声:“侬则个戆都。”   想到陈子锟寒酸的打扮,她忽然明白了,这小伙子大概是身无长物,所以不敢留宿,唉,他又何尝明白自己的一片心意呢,女校书虽然上卖艺不卖身,但遇到可心的人也是愿意伺奉枕席的,哪怕倒贴也心甘情愿,可这话又怎能说出口呢。   ……   陈子锟出了书寓,这才松了一口气。   “马勒嘎巴子的,差点破了老子的童子功。”他心有余悸,擦擦头上的汗珠,脑海中又浮现出林文静、姚依蕾,甚至还有夏小青的身影。   “就算是破功,也不能随随便便啊。”他嘀咕着,一路步行回去了。   回到旅社,李耀廷还在床上辗转反侧,见他回来,顿时问道:“怎么样,什么滋味?我还以为你要留下过夜呢。”   陈子锟见他两眼冒绿光,骂道:“出息!我是那么随便的人么?”   “你怎么不是,北大那个女学生,还有姚小姐,不都是你盘子里的菜,你这个花心大萝卜。”李耀廷对陈子锟的光辉历史了如指掌。   陈子锟扑上去打他,李耀廷赶紧求饶:“我打不过你,说说都不行?”   回到自己床上,陈子锟望着天花板说道:“小顺子,你说一个人可以喜欢几个女人?”   李耀廷道:“你还拘数啊,这算什么难题,我都替你想好了,姚小姐身份高,当大房,杏儿进门早,是二姨太,林小姐小家碧玉的,当个三姨太吧,还有那个夏大姑娘,脾气怕是太火爆了,要是娶进门家里不得安生,养在外宅就好,鉴冰这样的,算红颜知己,没事一起喝喝酒赏赏月谈谈心事什么的。都不耽误。”   这回陈子锟是真的目瞪口呆了,没看出小顺子还有这样的统筹能力。   ……   北京,姚公馆,姚依蕾蹑手蹑脚的进了客厅,忽然灯光大亮,父亲脸色阴沉的坐在沙发上。   “爹地,我来晚了,下次不敢了。”姚依蕾伸了伸舌头说道,她这几天一直在寻找陈子锟的下落,却毫无结果。   姚次长冷冷道:“不是这回事,你跟我来。”   来到书房,姚次长拿出一份带警察厅标记的案卷扔过来,姚依蕾打开一看,上面记载着日本公使馆的报案记录,一共两次,第一次是两名使馆工作人员被杀,第二次是三名使馆人员失踪。   姚依蕾隐隐知道陈子锟为什么失踪了,但依然嘴硬:“爹地,你给我看这个做什么?”   姚次长叹口气道:“蕾蕾,事到如今你就别装糊涂了,这个人会害了咱们姚家的,明天你就收拾行李去日本留学。”   姚依蕾道:“我不去!”   “不去也得去!”姚次长忽然暴怒,将茶杯摔在地上,顿时碎片四溅。   第二十九章 精武门   姚依蕾从小到大,没见过父亲发这么大的脾气,当时就惊呆了,傻傻站在原地,眼泪慢慢从眼眶里流了出来。   姚次长见女儿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顿时泄了气,颓然坐在椅子上,拿起一支烟,连擦几次火柴都没点燃,索性将香烟揉碎了丢在一旁,沙哑着嗓子道:“蕾蕾,目前的局势不用说你也知道,青岛问题,已然波及全国,天津、汉口、上海,无不罢课罢市罢工,抗议政府、抵制日货,要求惩办国贼。”   姚依蕾嘴唇动了动,终于还是没说话。   姚次长苦笑了一下:“蕾蕾,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在你心中,爹地就是天一样的存在,可现在局势不同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别说爹地了,就连曹汝霖都要辞职下台,以谢国人,爹地是亲日派核心人物,自然不能置身事外,咱们姚家,怕是要一蹶不振了。”   姚依蕾还是没说话,她是女孩子,对家业什么的并不是太感兴趣,在她的思维中,只要能住大别墅,出入有汽车,家里有佣人,出外有钞票打赏就够了,至于父亲当不当次长、银行总裁,那都不重要。   姚次长又语重心长道:“正值多事之秋,爹地不要求你为家里做什么贡献,只要你别添乱就好,可是你看你认识的都是些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在北京杀了五个日本人,幸亏尸体没找到,又有徐树铮帮着照应,如果被日本公使馆知道这事儿和咱们姚家有关,那咱们全家就连退路都没了,搞不好连我和你妈的性命都保不住,我们死没什么,可谁来照顾你啊。”   姚依蕾这才知道害怕,如果因为自己的一意孤行,给家里带来灭顶之灾,害了爹地和妈咪,那自己活着又有什么意思,想到这里,泪水滚滚而下。   “爹地,我知道错了,我明天就去日本。”姚依蕾哭的梨花带雨。   “乖。”姚次长欣慰的笑了。   ……   第二天一早,打了一夜麻将的蒋志清哈欠连天的回到了大东旅社,正好遇到陈子锟和李耀廷出门,他热情的招呼道:“吃早饭了么,我请。”   三人在大东旅社附近的小饭馆吃了一顿小笼包子、生煎、烧麦,陈子锟向蒋志清打听道:“蒋兄可知道上海滩大亨李征五住在何处?”   蒋志清纳闷道:“你找他做什么?他可是青帮辈份极高的老头子。”   陈子锟自己可不能确定和李征五之间真有师徒关系,只好敷衍道:“北京一个朋友托我捎信给他。”   蒋志清道:“李征五住在公共租界大西路上,你们外地人搞不清楚方向,不如我带你们去。”   陈子锟见他如此热情周到,颇为感动:“蒋兄,多谢了。”   “勿要客气,我们自己兄弟。”蒋志清大手一挥,颇为洒脱。   有蒋志清带路,很快就找到了大西路上的李公馆,这是一座带围墙的花园洋房,黑色的大铁门紧闭,墙上爬满藤蔓,围墙内隐约传出狼狗的吠声。   陈子锟上前敲门,铁门上打开一扇小窗,露出一张警惕的面孔,上下打量下门外的不速之客,不耐烦的问道:“侬找哪个?”   “请问这是李征五先生的府上么,我叫陈子锟,是……”   还没说完话,对方就打断他道:“李先生不在,侬改日再来好了。”   “砰”的一声,小铁窗关上了。   李耀廷看看蒋志清,蒋志清耸耸肩,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陈子锟继续敲门,不紧不慢很有节奏。   小铁窗再次打开,那人的声音已经带了怒火:“告诉侬了,李先生不在!”   “那李先生什么时候回来?”陈子锟依旧和和气气的问道。   “阿拉不晓得!”小铁窗又关上了,声音很响。   蒋志清劝道:“陈老弟,走吧。”   陈子锟摇摇头,又举起手来敲门,节奏不紧不慢。   这回看门人真生气了,哗啦拉开了大铁门,两个横眉冷目的短打汉子拉着狼狗站在门后,一个穿长衫的家伙骂道:“小赤佬,侬要闹啥事体!”   陈子锟道:“我是李先生的弟子,来拜会老头子,你作为看门人,不但不通报,还恶语相向,我还没问你这是什么道理呢。”   气氛有些紧张,蒋志清和李耀廷都劝他:“算了,既然人不在,咱们改天再来就是。”   陈子锟道:“我就是看不惯他这个态度,这样下去,老头子的名声都被他们搞坏了。”   看门人大怒,正要招呼保镖放狗,忽然公馆的门开了,走出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来,问道:“老夏,啥事体?”   看门人道:“少爷,有个外乡人自称是老头子的徒弟。”   “哦?”中年男子很感兴趣,走过来打量着陈子锟,道:“我不记得家父收过您这样一个徒弟。”   陈子锟早已料到这个结果,他答道:“我确实曾拜李先生为师,当日开香堂的时候,袁克文袁二公子曾经在场。”   中年男子笑道:“这更不可能了,家父虽然和袁二公子同属大字辈,但并无交集,开香堂收徒弟,怎么可能有他在场。”   陈子锟道:“可否让我见一见李先生。”   中年男子道:“家父回宁波老家了,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陈子锟无奈,只好说声打扰转身离去,大铁门在身后慢慢关闭,也关上了他寻根的一扇门。   走在路上,陈子锟闷闷不乐,蒋志清开解他道:“不要生气,你们这身打扮登门拜访,换在任何一家,都是要吃卫生丸的。”   李耀廷道:“啥是卫生丸?”   蒋志清笑道:“就是白眼,上海人只认衣衫不认人,尤其是这些大户人家的下人,更是眼睛有水,搭眼一看,就能看出你的西装是什么牌子的,哪家裁缝店做的,连价钱都能估的七八不离十,若是穿的寒酸,办什么事情都不方便的。”   李耀廷骂道:“狗眼看人低。”   蒋志清笑道:“海派就是如此,场面上的人讲究两头亮,无论何时何地,头发和皮鞋都是要亮堂堂的,不管能不能吃饱饭,枕头底下一条西装裤子总是压得笔直。”   李耀廷伸出脚来:“我这也是皮鞋啊,回头找块破布擦擦,照样锃亮。”   蒋志清道:“那可大不一样,上海规矩,冬天才穿黑皮鞋,夏天穿白皮鞋,春秋天要穿黄皮鞋或者合色的,如果穿错了季,哪怕是再高档的皮鞋,也会贻笑大方,两位兄弟,你们若是想在上海抛头露面创下一番事业,置办一身行头是必须的。”   陈子锟和李耀廷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道:“我们没钱。”   蒋志清一拍胸脯:“包在我身上,走,带你们做衣服去。”   说去就去,蒋志清带着两人钻进弄堂七拐八拐,来到一家裁缝铺子,掌柜的热情相迎,奉上咖啡,寒暄几句步入正题,捧上国际最新时装杂志选择式样。   “要纯羊毛英国薄花呢的料子,做英式三件头,单排三粒扣,羽纱全里,垫肩也要羊毛的,连衬衣手帕一起定做,都要最好的面料。”蒋志清说道。   掌柜的立刻让小伙计将各色面料一匹匹的拿下来,远看近看,披在肩膀上,裹在裤腿上看,选中了料子后量尺寸,给陈子锟量的时候,掌柜的赞道:“搭侬先生做衣裳,真开心,电影明星也呒末侬介司麦脱”。   蒋志清在一旁翘着二郎腿笑道:“阿拉这位兄弟,比电影明星还要英俊些。”   量好了尺寸,付了定金,三人出了裁缝铺,陈子锟提出去电报局一趟,给北京的亲友通报平安。   来到电报局,陈子锟先给车厂和熊希龄各拍了一份电报,想了想,又给姚依蕾发了一份,只有简短几个字:抵沪勿挂,锟。   打电报可不便宜,每个字小洋六角,三份电报也要十几块钱了,不用问还是蒋志清出的钱。   “蒋兄,让你破费了,真是感激不尽。”陈子锟道。   蒋志清笑道:“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我这个人没别的好,就是喜欢结交朋友,和朋友比起来,钱算什么,时候不早了,喝酒去。”   三人找了一家本帮菜的馆子,点了一些浓油赤酱的本帮菜,一瓶上好的花雕酒,边吃边谈。   “两位老弟可有什么具体的打算么?”蒋志清帮他们俩满上一杯酒,目光炯炯的问道。   李耀廷道:“我是打算在上海扎根了,我在北京六国饭店做过西崽,干脆还是干老本行得了。”   陈子锟道:“我还有两件事要办,办妥这两件事,才能考虑其他。”   蒋志清道:“何事?我大概能帮一些忙。”   陈子锟道:“第一件事,我要去一次上海的精武门,第二件事,我想找一个女孩,她叫林文静,福建人,继母是上海人,姓米。”   蒋志清道:“这第一件事很容易办到,精武门就在闸北那边的培开尔路上,不过名字叫上海精武体育会,当家人是霍元甲的大徒弟刘振声,我和他很熟,可以代为引荐,可第二件事就难办了,上海这么大,想找一个人,和大海捞针没什么区别。”   陈子锟道:“好吧,我就先去精武体育会找刘振声。”   说去就去,蒋志清带着他俩一路来到闸北,找到培开尔路73号精武体育会,这是一座由四座小洋楼组成的建筑群,当中一大块空地,两旁摆满刀枪剑戟,数十名身穿白色短衫和黑色泡裤的青年排成整齐的队列,跟着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一招一式的练着武术。   精武会是对外收徒的,门口常年有接待人员等候,带着陈子锟他们从练功场旁经过,场中众弟子嚯嚯连声,生龙活虎,令人精神一振。   蒋志清确实和精武体育会的掌门刘振声认识,但并不像他吹嘘的那样熟,只是泛泛之交而已,双方在会客厅坐定,陈子锟表明了来意,说自己的功夫出自精武门,但却想不起小时候的事情了,希望刘振声能帮自己回忆一下。   刘振声三十来岁年纪,骨骼精奇,太阳穴凸出,一看就是练家子,他很爽快,直接邀请陈子锟下场手谈。   双方点到为止的对练了几招后,刘振声收了功夫道:“前段时间,北京有人来信询问,也是为了此事,刚才我试了你的功夫,确实是迷踪拳,但迷踪拳并非霍家独有,沧州一带上千人练此功夫,所以很难确定你是出自霍师傅门下。”   说罢端起了茶杯,一旁的徒弟喊道:“送客~~”   三人只得告辞,出了精武体育会的大门,陈子锟正在怅然若失,忽然背后传来一声喊:“陈真!”   第三十章 陈真   陈子锟下意识的回头,看到那个在精武会里领着徒弟们练拳的年轻人正冲自己微笑。   “你叫我?”陈子锟问道。   “陈真,你真的不记得我了?我是霍东阁啊。”年轻人走过来亲热的拍着他的肩膀。   陈子锟道:“抱歉,两年前我坠马失忆,以前的事情都忘了。”   霍东阁道:“怪不得,当年我们同吃同睡,情同兄弟,我说你怎么见了我不打招呼呢。”   陈子锟纳闷了:“这么说我真的是霍元甲的徒弟了,为何刚才刘振声大师兄不认我?”   霍东阁道:“他不是不认你,而是他根本不知道师父收了你这个徒弟。”   陈子锟更加惊奇了:“这到底怎么回事?”   精武会方向传来喊声:“东阁,大师兄找你。”   霍东阁道:“我还有事,回头去找你,你住哪儿?”   “大东旅社306。”   “好嘞,回见。”霍东阁露出一口白牙笑了笑,快步跑回了精武会。   “陈真?我叫陈真?”一路上陈子锟都在琢磨这个陌生而又带着一丝熟悉的名字。   闸北属于华界,马路上人来人往,甚为热闹,几个报童挥舞着油印的传单,见人就发,陈子锟怀里也被塞了一份,上面赫然印着《救国雪耻报》的字样,内容全是山东问题,醒目位置还有黑字提醒国人,提防日本人投毒云云。   绕过街角,对面路上大队学生开来,打着复旦大学的旗帜、秩序井然,横幅上写着抵制日货、还我青岛等字样,他们边走边喊口号,几个巡警远远的看着,并不阻拦,路边还有一个茶棚,前面摆着告示,上书“青岛问题发生,各界一致罢歇,学生为国热忱,不过稍尽绵力”落款是妓界泣告。   再看茶棚里,坐着几位娥眉淡扫的婉约丽人,四五个低眉顺眼的小女孩捧着茶壶茶盘在一旁伺候着,不时有喊口号喊得口渴的学生进来饮茶。   “那不是鉴冰小姐么?”李耀廷眼尖,一眼认出鉴冰来,三人便走进茶棚寒暄,原来这是上海花界组织的青楼救国团特地在此为示威学生服务。   陈子锟见到鉴冰,略微有些尴尬,鉴冰倒是象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热情招呼他们坐下喝茶,大家讨论了一下时局问题,这才起身告辞。   走在路上,蒋志清很沉默,陈子锟发觉他的异状,便问道:“蒋兄有何心事?”   蒋志清道:“陈老弟,你对这场运动怎么看?”   陈子锟一时语塞,他还真没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   蒋志清自顾自的说道:“学生一腔报国热血诚然可贵,可是收回山东,恢复主权,不是靠游行示威和抵制日货就能解决的,我曾在日本留学数年,深知日本国土虽小,但野心颇大,甲午之后,对我中华虎视眈眈,非一战不能解决问题啊。”   陈子锟道:“他要战,那便战就是。”   蒋志清摇摇头:“中国四分五裂,自顾不暇,战端一起,还不立刻分崩离析。”   陈子锟道:“那如何是好?”   蒋志清遥望南方,眼中闪烁着希冀的火花:“若论力挽狂澜,救中华于危难之豪杰,唯有孙文先生。”   “孙文……”陈子锟喃喃自语,这个名字他在北大的时候耳熟能详,不过似乎那帮学子对他的评价并不象蒋志清这么高。   “走,叫上陈果夫和戴季陶,咱们把酒论英雄。”蒋志清忽然酒性大发。   当晚蒋志清设宴,但陈子锟惦记着霍东阁和自己的约定,早早就回了旅社,可是等了一晚上,霍东阁都没来。   第二天一早,陈子锟按捺不住了,自己一个人去了闸北培开尔路的精武体育会,到地方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钟了,会馆里静悄悄,陈子锟有些纳闷,难道他们不用练武的么?   进去一看,会馆内一片狼藉,兵器架、桌椅板凳,旗杆全都被砸的乱七八糟,地上还隐隐有些血迹,一些伤员躺在廊下呻吟着,女会员拿着纱布、红药水来回穿梭。   “你是什么人?”忽然有个小伙子跳出来厉声质问,一双眼睛警惕的瞪着陈子锟,手里竟然握着一柄亮闪闪的单刀。   陈子锟道:“我是霍东阁的朋友,找他有些事情。”   青年松了一口气,道:“东阁受了伤,在屋里疗伤。”   陈子锟吃了一惊,按说精武会应该是国内武术界泰山北斗一般的存在,霍东阁是霍元甲的儿子,武功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居然会被人打伤,可见敌人绝非等闲之辈。   快步来到大厅,这里横七竖八躺着十几个伤员,大部分都是伤筋动骨的严重外伤,唯有霍东阁脸色苍白,嘴角挂着一丝鲜血,似乎是受了严重的内伤。   陈子锟上前问道:“东阁兄,是谁把你打伤的?”   霍东阁看了他一眼,艰难的张张嘴,断断续续道:“你来了……对不住,我这副样子……”   一口血又喷了出来,在他身旁照顾的一个紧衣窄袖打扮的小姑娘很是不满,整齐的刘海垂到额前,一双眼睛盯着陈子锟,没好气的说道:“你是谁?谁让你进来的。”   陈子锟正要答话,忽然外面有进来一群人,为首一个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来往会员见了他都尊敬的称呼一声:“农大叔。”   跟在农大叔身后的几个彪悍男子,走路带风,一看就是练家子。   “走开。”小姑娘上前将陈子锟推到了一旁,招呼农大叔道:“您可来了,虹口道场请了高手来踢馆,把东阁打成这样,兄弟们也都挂彩了。”   农大叔皱起眉头,先检查了霍东阁的伤势,然后问道:“刘振声呢?”   “大师兄去警察厅报案了。”小姑娘说道。   农大叔摇摇头:“现在学生闹事,警察厅应接不暇,哪有闲空管这个,再说事关日本人,他们才不敢出头。”   “东阁,是哪个龟儿子打伤你的,我们帮你出气。”那几个彪悍男子挤上来,粗声大嗓的吆喝着,陈子锟被他们挤到了角落里,不小心碰到什么东西,回头一看,地上有个黑色白色的牌匾,上面四个大字“东亚病夫”。   汉子们还在嚷嚷,有的拿出独门灵丹给霍东阁服用,有的要用内功给他疗伤,不过陈子锟见他们吵吵的虽然热闹,语气里总透着一丝幸灾乐祸的意思。   霍东阁艰难的冲农大叔眨眨眼睛,然后目光投向陈子锟这边,农大叔见他似乎有话要说,把耳朵附在他嘴边听了一会,直起身子瞧向陈子锟。   陈子锟预感到这个人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世,不由得停止了腰杆,果然,农大叔走到他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又拍拍他的肩膀和胳膊,欣慰道:“你长大了,也结实了。”   陈子锟不知道说什么好,农大叔笑笑说:“我叫农劲荪,是你师父的朋友,也是精武体育会的创始人,当年你拜师的时候只有三个半人知道,而我就是其中一个,那半个人是个孩子,就是你四师兄。”   农劲荪说着,回头喊道:“都别愣着了,小言,快给你五师兄搬张椅子。”   那个叫小言的姑娘顿时傻眼:“他是五师兄,那我是什么?”   农劲荪道:“以前你是五师妹,现在陈真回来了,你就是六师妹了,反正都是最小的,也没什么损失。”   小言气鼓鼓的搬了一张椅子来请陈子锟坐,大家也都落座,原来跟随农劲荪前来的都是上海武术界的名人,大家虽然门派不同,平时也经常一较长短,在招收学员方面颇有竞争,但面临日本人的挑战,还是同仇敌忾的。   一位德高望重的掌门说道:“虹口道场日本人的空手道功夫我们都领教过,不过尔尔罢了,为何这次能将霍师侄打成重伤?”   小言道:“这次不同以往,他们请了一位高手,还带了好多的浪人来,我们才……”   在座的武林人士全都摇头叹气。   “你们手里的家伙难道是烧火棍么?”一位武林同道愤然起身,捡起地上被砍成两截的红缨枪,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小言反驳道:“我们精武会主要以拳脚功夫为主,这些刀枪剑戟也都是拿来练习套路的,日本浪人长刀犀利,枪杆一斩即断,我们虽败,但并不耻辱,总比有些人不敢和日本人对阵,只会说风凉话的强。”   “你说谁!”那位武林同道太阳穴吐吐的跳,眉毛倒竖,颇为吓人。   “我就说你!”小言才不怕他,针锋相对道。   “司徒小言,怎么和杨掌门说话的,一点规矩都没有。”农劲荪喝道,又对杨掌门道:“您别和孩子一般见识。”   小言鼓着腮帮子不说话了,那位杨掌门自觉没趣,故作洒脱道:“农老兄,在下认为,当下紧要的问题是解决全国体育总会的筹办大事,精武会遭此大难,元气大伤,恐怕已经没有力量筹办此事,不如交给我们镇凇武馆来办。”   “不劳杨掌门了,我们精武会有的是精兵强将。”门口传来了刘振声冷冷的回答。   “大师兄!他们欺负人……”司徒小言跳着脚嚷道。   刘振声抬起一只手,小言顿时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颇为委屈的站到了霍东阁旁边。   杨掌门冷笑道:“霍元甲死于日本人之手,现在霍东阁又被日本人打成重伤,你刘振声大病未愈,霍东章和陆大安远在南方,你们精武会还有什么人,难道靠她?”   说着一指司徒小言,眉目中颇有轻蔑之意。   精武会众人怒形于色,拳头捏的啪啪直响,但又不得不承认对方说的没错,大师兄刘振声前段时间身染肺病,好不容易才缓过来,身子骨尚未完全痊愈,不能大动干戈,而二师兄和三师兄在广东筹办精武分会,家里只剩下四师兄霍东阁,眼下又被日本人打成重伤,难不成真的让小师妹上阵?   正在尴尬之时,忽然一个穿旧西装的高个子年轻人站了出来。平静的说道:“还有我,精武门陈真。”   第三十一章 踢馆   陈子锟站了出来,武术界的同仁们却根本不搭理他,一个个翘着二郎腿低头品茶,唯有镇凇武馆的杨掌门不屑道:“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呵呵,精武会当真没人了。”   “杨掌门,当初关羽温酒斩华雄的时候,也不过是一个小小马弓手而已,也没碍着他阵前斩将。”陈子锟不卑不亢的应对道。   “哟呵,口气不小,你是刘振声的徒弟吧,什么时候精武会这么没规矩,轮到小字辈开口了。”杨掌门冷笑不已。   陈子锟道:“我是霍元甲的嫡传弟子,现在师父不在了,我们师兄弟平辈,如何不能说话?”   刘振声皱起了眉头,他认出陈子锟就是昨天登门的那个迷踪拳高手,但记忆中师父并未收过这样一个徒弟,霍氏功夫向来是传内不传外,直到霍元甲这一辈才有了改变,破例收了当时已经小有名气的“山东大侠”刘振声为徒,后来又收了一个陆大安,至于司徒小言则是霍元甲收养的孤儿,年纪比霍东阁还小了好几岁,算是关门弟子了,再加上长子霍东章,一共五个人,一只手能数得过来,又怎么会算错。   所以刘振声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投向了农劲荪,他是霍元甲的至交好友,精武会的创始人之一,有很多秘密只有他和师父掌握,而作为传功大师兄的自己并不知晓。   农劲荪还没说话,司徒小言就帮腔道:“刚才农大叔都说了,陈真是我们精武会五师兄,你没听见么?”   杨掌门讥笑道:“霍师傅不在了,就有人打着他的旗号招摇撞骗,你们不管也就罢了,居然还弄假成真,当我们这些武林同道好骗啊,霍元甲一共就五个徒弟,怎么死了十年,突然又跳出来一个?”   农劲荪有些微怒了,道:“杨掌门此言差矣,霍师傅收徒弟难道要向你汇报不成?”   杨掌门为自己开脱道:“霍师傅收徒弟自然不用昭告天下,可是目前全国体育总会成立在即,此乃我中华武林千年以来未有之盛事,短短马虎不得,如果被日本人的奸细混进来,危害极大,我也是为了大局着想,还请农先生不要见怪。”   有个一直坐在椅子上喝茶的武林前辈站了起来,四下拱手道:“我来说句公道话吧,其实这位小哥是不是霍元甲的嫡传弟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没有实力代表精武会。”   众人纷纷附和,杨掌门站起来,一撩长袍扎在腰间,对陈子锟勾勾手:“来,小兄弟,我试试你的功夫。”说罢身子一拧就飞到了院子里,动作轻盈的如同一只燕子,在场的都是练家子,岂能看不出他的身法之妙,功夫之高,顿时一阵叫好声响起。   陈子锟岿然不动。   杨掌门大怒:“莫非你不敢比试?”   陈子锟道:“对,我是不敢。”   众皆哗然,连刘振声都觉得陈子锟此举太过托大,如此轻视武林同道,对精武会的声誉可是大大的不利。   陈子锟接着说道:“我的功夫,不是用来切磋比试的,而是用来杀人的,我怕伤了杨掌门,留下孤儿寡母什么的我也没法替你照顾。”   杨掌门这回是真生气了,胡子都竖起来了,大喝道:“无胆鼠辈,霍元甲怎么可能收你这样的徒弟,只会嘴上逞强,有种咱们拳脚上见真章,你放心,杨某若是有个闪失,不幸死在你的拳下,在场诸公都可做个见证,绝不赖你。”   陈子锟道:“你愿意死,我还不愿意杀呢,学习武术,不是用来好勇斗狠的,而是用来强身健体,保家卫国的,杨掌门一大把年纪,难道连这个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   一番义正辞严的话说的杨掌门无地自容,嘴上却还在强硬:“你有本事怎么不去找日本人算账。”   陈子锟道:“这不是被您纠缠住了么,要不然我早去了。”   说罢回身拿起那块东亚病夫的牌匾抗在肩头,昂然出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相信他一个愣头青真的去找日本人算账。   司徒小言第一个跳起来道:“我跟你一起去。”   几个受了轻伤的精武会弟子也抄起单刀和棍子要跟着一起去,刘振声一拍桌子:“胡闹!”   司徒小言委屈道:“大师兄,您看四师兄都被打成什么样了。”   刘振声道:“狗咬人,难道人也要去咬狗么,今天谁踏出这个门,以后就不是精武会的人了。”   “大师兄!”司徒小言一跺脚,恨恨的走了,她虽然是人人宠着的小师妹,但也不敢无视掌门师兄的命令。   武林同道们互相看了看,起身告辞而去,精武会的伤员们也都被抬了下去,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下刘振声和农劲荪两人。   刘振声叹了口气道:“精武会已经不是师父健在时候的那个精武会了,老的老,小的小,根本经不起折腾,如果精武会坏在我手里,我怎么面对师父的在天之灵。”   农劲荪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振声,你的苦衷我明白,如今精武会后继无人,独木难支,而上海武术界又是一盘散沙,根本无力和日本人对抗,不过东阁被他们打成重伤,这笔帐无论如何都是要算的。”   刘振声道:“日本人趁我不在武馆登门挑衅,这笔帐自然要算,但不可鲁莽行事,必须从长计议,对了农先生,那个陈真?”   农劲荪道:“此人确系霍师傅的弟子,当年霍元甲受光复会陶成章之托收此子为徒,每周三天登门教授武功,此事密不外传,精武会里只有我和你师父,还有东阁知道。”   刘振声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他的迷踪拳很是地道,既然是同门师弟,我不能坐视他闯祸,农先生,我这就去追他!”   说罢起身出门,直奔虹口道场而去。   ……   虹口属于华界闸北区域,这一带自三十年前就有日本人定居,时至今日已经聚居了上万日人,街头随处可见日式风格的小酒馆,穿和服木屐挪着小碎步行走的日本女人也屡见不鲜,素有小东京之称。   虹口道场是日本人开设的剑道馆,只对日籍人士开放,中国人一概不许入内,事实上老实本分的日本人也不到这里来,平时来往于此的大多是些腰间插着长刀的浪人。   一个穿西装的高个子青年夹着一块木牌从黄包车上下来,走到虹口道场门口,对守门人微微欠身:“我哈要。”   守门人见他英气内敛,步履稳健,知道是练家子,也躬身回礼:“我哈要!”   陈子锟便堂而皇之的进了虹口道场,这里是典型的日式庭院,木质建筑为主,院子里有池塘和草坪,道路用白色的石子铺成,几棵樱花树伫立在庭院里。   陈子锟走到廊下,脱下皮鞋摆好,脚下一双破袜子露出脚趾头,他丝毫也不觉得难为情,夹着牌匾拉开推拉门,走进了内室,跪下大声用日语说:“打扰了!”   二十名身着白色和服的剑道弟子正分列两旁,雄赳赳的坐着听老师讲课呢,听到他的声音,四十道目光刷的射过来,见到不速之客进来,老师停止了讲课,阴鸷的目光紧盯着他,呵斥道:“八嘎,你有什么事?”   陈子锟低着头毕恭毕敬道:“阁下遗忘了东西,我是来物归原主的。”   老师道:“这样啊,什么东西?”   陈子锟将腋下的牌匾亮了出来,上面四个白字东亚病夫,特别的刺眼。   老师大怒:“你不是日本人!”   陈子锟站了起来,头都快顶着屋顶了,他撇撇嘴鄙夷道:“蠢货,日本人有我这么高的么?”   老师感觉受到了侮辱:“你到底是谁?”   “精武会陈真!”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两边剑道学生哇哇怪叫着冲了上来,陈子锟将牌匾一挥就砸到了最前面的三个人,然后一记侧踹将一人踢飞出去,又砸倒了后面两个人,紧接着如同虎入羊群般冲了过去,两条腿左右交替,使出了佛山无影脚的绝招,这帮学生平均身高不足一米六,在人高马大的陈子锟面前如同幼儿一样不经打,时不时飞出一个人来,把木条和纸板搭建的房子撞得乱七八糟,他们敌不过陈子锟,纷纷退走。   一直稳坐不动的老师沉不住气了,刚要起身,陈子锟一记飞腿就过来了,他格挡不住,被踢得连连后退,最后竟然撞破了屏风,狼狈不堪的倒在地上。   陈子锟走了过来,摇摇手指道:“你给我记住,东亚病夫这个称号不属于我们中国人。”   忽听身后一阵嚎叫,回头一看,十几个剑道学生挥舞着木剑冲了过来,原来他们不是吓跑了,而是去拿武器了。   陈子锟不敢怠慢,抢过一柄木剑和他们对打起来,他用的是正宗武当剑法,以一抵十轻松自如,身法动作行云流水一般,一群小矮子被他抽的丢盔卸甲,溃不成军。   陈子锟有些纳闷,就凭这帮人的水平,能把精武门砸的稀巴烂,似乎不大可能啊。   正在狐疑,忽然后面冲过来一群气势汹汹的浪人,和这帮白袍黑裤统一制服的剑道生不同的是,他们的和服都是自己的私人服装,花花绿绿各有不同,年纪也大很多,基本都在二三十岁之间,手中的武器更不是木剑,而是明晃晃的长刀。   陈子锟吓坏了,他又不是三头六臂,一条胳膊上的枪伤还没好利索,拿什么去对付这帮浪人。   二话不说扭头就跑,浪人们嗷嗷叫着追了出去,剑道老师擦擦嘴角的鲜血,终于欣慰的笑了:“这帮黑龙会的混蛋,这么晚才来。”   可不到三秒钟,黑龙会的混蛋们就都退了回来,手中依然紧握着长刀,但气势却没有刚才那么嚣张了。   然后就看到陈子锟手里端着两把驳壳枪微笑着走了进来。   第三十二章 归宗   剑道馆里呈现出一副匪夷所思的画面,一个笑容可掬的中国人端着两把手枪将一群杀气腾腾的日本浪人逼得节节后退,浪人们的武士尊严似乎受到了严重的践踏,一个个面目狰狞,咬牙切齿。   突然之间,一个浪人按捺不住,暴喝一声高举长刀以雷霆万钧之势扑来,陈子锟抬手一枪,长刀应声而断。   浪人大怒,这把太刀可是他家祖传名刀,承载着家族的光辉历史和武士至高无上的荣誉,竟然坏在自己手上,若不把敌人碎尸万段,又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他没有丝毫犹豫,又拔出了肋差扑了上去。   又是一枪,肋差的刀刃齐根断了,浪人手里只剩下刀柄,紧接着又是三枪,全打在他脚底下,他不由自主的跳动着躲避子弹,动作无比狼狈。   浪人们无比愤怒,正要不顾性命一拥而上,忽然后面传来一声喊:“住手!”   众人一起回头,见一个戴眼镜留八字胡的中年人走了出来,便齐齐鞠躬,毕恭毕敬道:“先生!”   那人走到陈子锟面前,打量一下他,和颜悦色说道:“我是北一辉,阁下怎么称呼?”   陈子锟道:“我是精武会的陈真。”   躺在地上的剑道老师愤怒道:“八嘎,见了大名鼎鼎的黑龙会北一辉先生,竟然不知道鞠躬,太没有礼貌了。”   陈子锟道:“要想被别人尊重,就要先尊重别人,我所做的,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北一辉目光扫处,落到陈子锟身旁那块“东亚病夫”的牌匾上去,眉头微皱,道:“这是怎么回事?”   剑道老师赶忙趴在地上道:“先生,近日支那频频爆发反日示威,焚烧日货,抵制日商,我们气不过,就去精武会教训了他们,这块牌匾,就是让他们好好反省的。”   北一辉点点头,面向陈子锟鞠躬道:“实在抱歉,我替他们向您赔罪了。”   陈子锟枪口依然冒着青烟,日本人都是些阴险狡诈之辈,他不得不防备着。   “你们打伤了我们精武会这么多人,一句抱歉就能解决问题么?”陈子锟质问道。   北一辉转头扫视着众浪人,淡淡问道:“是谁干的?”   “是冈田前辈出手教训的他们。”有人答道。   “哦,原来是冈田武这个令人头疼的家伙。”北一辉无奈地摇摇头。   “他人呢?”   “前辈去风吕放松了。”   北一辉再次鞠躬:“不好意思,这里面或许有误会,等冈田君回来,我会和他一起登门解释。”   “把人打成重伤也能叫误会?”陈子锟冷笑不已。   正说着,刘振声和农劲荪已经赶到了,突破了阻拦冲进剑道馆,却看到一片狼藉,推拉门和屏风都破了,榻榻米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十几个伤员,还有一群浪人剑拔弩张虎视眈眈的。   不过陈子锟却没吃亏,全须全尾,拿着两把枪神气活现,农劲荪松了一口气,道:“陈真,此地不可久留。”   陈子锟点点头,捡起地上东亚病夫的牌匾,高高抛起凌空一脚踢成两段,正落在北一辉脚下。   这一脚震慑了在场所有人,将东西踢飞和踢碎完全是两个概念,能把力度掌握的这么好的绝对是腿功道高手。   “失礼了。”陈子锟略一低头,扬长而去。   三人出了虹口道场,农劲荪擦一把冷汗,抱怨道:“陈真你太莽撞了,日本人诡计多端,可不是这么好对付的。”   刘振声也道:“单枪匹马就来踢馆,万一有个闪失,你让我怎么向九泉之下的师父交代。”   陈子锟道:“多谢二位挂念,我吃不了亏。”   刘振声道:“我已经打听清楚了,打伤东阁的是人很有来头,是日本松涛馆宗师船越义珍弟子冈田武,东阁在他面前都过不了二十招,你又岂是他的对手。”   陈子锟淡淡一笑,并不辩驳,拱手道:“我还有事,先走。”   农劲荪道:“陈真,你去哪儿?”   “打架打得一身汗,去洗澡。”陈子锟大大咧咧的就这样走了。   刘振声和农劲荪都摇头不已,霍师傅的这个关门弟子,果然有性格。   陈子锟打听到附近有一家著名的日本“钱汤”,便直奔而去,花钱买了入场券,进去先冲了个淋浴,然后在腰间围了条浴巾走进泡澡的地方。   洗澡池子分为两部分,中间一堵矮墙,隐约能听到对面女人的谈笑声,男浴池这边只有三个人在泡澡,看神态体格都是普通白领阶层,陈子锟随便泡了一会就出来了,腰间围着条浴巾到处走,发现有条走廊通往浴池后面,有个粗鲁的男声吼道:“冈田大人的清酒怎么还没上。”   然后就见一下女端着托盘迈着小碎步跑了进去,停在一扇推拉门前,拉开门将酒送了进去,又点头哈腰的出来。   陈子锟心中一动,悄悄过去拉开了门,这是一个单独的房间,墙壁上绘着富士山和仙鹤,另一侧的门外是个小小的庭院,葱绿一片,当中一个瓷砖砌成的池子,里面有个魁梧的汉子正舒适的躺着,身边烟霭缭绕,隐约可见健硕肌肉上五颜六色的纹身,他的手旁摆着小酒壶和酒杯,还有一柄肋差。   汉子正眯缝着眼睛哼着小调,被惊动之后连头都没回,不悦道:“混蛋,不懂礼貌么?”   陈子锟道:“哈伊,对不起。”赶紧拉上了门,回到走廊里暗自嘀咕,这家伙看起来很难缠,自己未必是他的对手,瞅瞅天花板上昏黄的电灯,忽然计上心来。   再次回到门口,轻轻叩门:“冈田大人。”   “什么事?”   “小的奉送给冈田大人的特殊礼物。”   “哟西,进来。”冈田大人的声音充满了威严。   陈子锟拉开门,弓着腰走进来,室内雾气缭绕,视线不清,冈田武背对着门,惬意的抿着清酒,很放松的样子。   “什么礼物?是店主安排的么,太破费了吧。”冈田武拿起毛巾在脖子上擦着,漫不经心的说道。   “一点也不破费。”陈子锟嘿嘿笑着,将两根电线投入到浴池中去,顿时蓝光一闪,电火花噼里啪啦直响,冈田武在池子里如同筛糠般抖动着,转眼整个浴池的灯光就全灭了。   陈子锟飞快的溜回了更衣室,穿上衣服走人,当他穿上皮鞋的时候,才听到凄厉的喊声:“救人啊,冈田大人昏倒了。”   一群人迅速跑了过去,陈子锟没事人一样出了钱汤,走在大街上,忽然看到前面一栋大楼挂着电话局的招牌,眼前顿时闪过姚依蕾的影子,于是走进去要求打电话到北京。   服务人员彬彬有礼的告诉他,上海到北京之间不通电话,如果有需要可以拍电报。   “那算了。”陈子锟怅然若失,一个字六角小洋,要想把事儿说清楚,非得倾家荡产不可。   忽然看到橱窗里出售的邮票,他灵机一动,买了信封邮票,写了两封信分别寄到紫光车厂和姚公馆,办完这些事情才重回到精武体育会。   刚进门就听到司徒小言欢快的声音:“五师兄回来了。”然后一群会员热情的涌上来问长问短,原来刘振声已经将他踏平虹口道场的事情告诉了大家。   后生们围着陈子锟七嘴八舌的表达着仰慕之情,刘振声出来沉着脸喝道:“吵吵闹闹成何体统,都练功去。”   徒弟们一声不吭的都走了,只剩下司徒小言。   “你站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快去。”刘振声眉头一皱,吓得司徒小言吐了吐舌头,赶紧溜了。   “陈真,你跟我来。”刘振声转身便走,陈子锟只好在后面跟着,来到后院一处僻静的房子,农劲荪和霍东阁已经等在这里了,神情都很肃穆,房屋中央供着一幅画像,前面是牌位和香炉。   “陈真,来给你师父磕头,上香。”农劲荪道。   陈子锟望着画像上那个依稀熟悉的面孔,不知为什么,眼眶有些湿润,他点了一炷香,恭恭敬敬上了香,磕了三个头。   农劲荪道:“元甲,陈真回来了。”   霍东阁也动情的说道:“爹,五师弟回来了,咱们精武会后继有人了。”   刘振声道:“陈真,既然回来了,就住在武馆里别乱跑了,你的房间我已经让小言收拾好了,东阁养伤这段时间,就由你来带弟子们练武。”   “我?行么?”陈子锟有些傻眼,怎么突然之间自己就变成精武会的传功大师兄了。   “不管怎么说,你踏平了虹口道场,给我们精武会挽回了面子,这个位置非你莫属。”刘振声的双手按在了陈子锟的肩头,殷切的目光注视着他。   陈子锟这才明白,大师兄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好,我干,不过要先回大东旅社和朋友说一声。”陈子锟不是个矫情的人,见刘振声说的恳切,当即答应下来。   大家脸上都露出了笑意,农劲荪道:“你师父总算没有白疼你一场。”   陈子锟叹气道:“可惜我两年前坠马受伤,以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农大叔可否将当年的事情讲述一下。”   农劲荪道:“十年前,光复会的陶成章带着一个小孩来找你师父,请元甲传授这孩子武艺,但又委婉表示不能按照正式拜师,并且传功要避人耳目,元甲考虑再三,终于还是答应了,每礼拜抽出三天时间,带着东阁前去传授武功,这孩子底子不错,天生就是练武的好胚子,短短时间内,迷踪拳就超越了东阁,这个孩子,叫陈真。”   霍东阁接着说:“一年后,师父遭日本人暗算,中毒身亡,你们的师徒缘分到此终结。”   陈子锟唏嘘不已,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便问道:“为何陶成章表示不能正式拜师。”   农劲荪道:“此事机密,我也不清楚个中原委,唯二知道原因的元甲和陶成章均已作古……不过我可以猜想到原因所在。”   “怎讲?”   “因为你还要拜别的名家为师,如果成为精武会的正式弟子,就无法学习别的功夫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还会其他门派的功夫吧。”   陈子锟道:“不错,我还会佛山无影脚,练过金钟罩铁布衫,使得一手太乙玄门剑。”   农劲荪点头笑道:“看来这些年你确实学过不少东西,不过你最擅长的一项却没说出来。”   陈子锟挠挠头:“是什么?”   农劲荪用手指比划出枪的样子。   陈子锟猛然想到,怪不得大当家和二柜并不知道自己的底细,原来在关东马贼的这段经历,和在精武会、宝芝林一样,仅仅是自己学业的一个组成部分!   第三十三章 扑朔身世   想通这个问题之后,陈子锟忽然有一种豁然开朗之感,自己的身世之谜就要揭晓了。   “农大叔,您久居上海,消息灵通,我想打听点事情。”陈子锟道。   农劲荪道:“尽管问便是。”   “陶成章虽然已经不在了,但他身边的人应该还在,我想找到他们,询问当年的事情。”   “这样啊……”农劲荪似乎有些为难的样子,随即又道:“七年前,陶成章被人暗杀于上海广慈医院,他死之后,光复会失去了顶梁柱,也就土崩瓦解了,事隔多年,光复会的精英们早已星散,哪里还能找得到啊。”   “就连他的家人也找不到了么?”陈子锟追问道。   农劲荪摇摇头:“陶成章这样的革命义士,向来是独来独往,过家门而不入的,就算能找到,家里人又岂能知道革命的秘密。”   “那……是谁杀的他?”陈子锟剑眉倒竖,有些愠怒,虽然他已经记不起陶成章长什么样了,但能带着自己天南海北的游历拜师,那定然是情同父子般的恩人,恩人遇刺,岂能不替他报仇。   农劲荪道:“杀陶成章的人叫王竹卿,武功高强,能飞檐走壁,也是光复会中人,江湖传言,指使王竹卿的人是同盟会陈其美。”   陈子锟怒道:“王竹卿陈其美在哪里,不杀此二贼,我誓不为人。”   农劲荪道:“王竹卿已经伏法,三年前,陈其美被袁世凯派人暗杀于上海。”   陈子锟更郁闷了,霍元甲死于日本人暗算,陶成章死于暗杀,陈其美也是死于暗杀,合着这年头流行暗杀啊。   线索又断了,只能从长计议。   ……   给师父上过香之后,陈子锟就算认祖归宗,成为精武门的一份子了,司徒小言帮他收拾了一个房间,床单被褥都是新的,脸盆毛巾也是新买的国货。   “虽然价钱贵了点,质量也不如日本搪瓷盆好,但买国货就是爱国,就是打击日本人。”司徒小言挥舞着拳头这样说,满嘴都是新名词,不光是她,精武会里的学员们也都谈论着当下最时髦的话题,什么警察厅抓了学生又给放了,学生纠察队焚烧日货,给奸商戴着高帽子游街,当然最热门的话题还是五师叔踏平虹口道场的光辉事迹。   安排好床铺之后,陈子锟先回大东旅社,出门的时候,一帮师侄围过来,都用崇敬的目光看着他,七嘴八舌的喊着:“五师叔好。”   陈子锟被他们簇拥着,宛如众星捧月,不禁得意洋洋,四下抱拳:“大家都好。”   出了精武会的大门,早有机灵的师侄叫了一辆出租汽车过来,付好了车资,打开车门请陈子锟上去,等汽车开出老远,还能看到他们在大门口招手。   “小辈们真是太客气了。”陈子锟感慨道,自己初来乍到就如此受欢迎,自然不是因为自己武功高,而是因为打了日本人,替大家出了一口恶气的缘故,看来以后要经常打一打日本人才行啊。   回到大东旅社,却见李耀廷正陪着一个穿长衫的中年人在房间里说话,那人见陈子锟回来,起身客气的问道:“可是陈子锟先生?”   陈子锟道:“正是在下。”   中年人道:“我是李先生的管家,先生刚从宁波回来,听说您到上海了,让我来请您过去。”   陈子锟心中一动:“您说的李先生,可是李征五先生?”   中年人微笑道:“正是,老头子在等你,赶紧动身吧。”   陈子锟不敢怠慢,赶紧起身,正要出门,蒋志清从外面进来了,听说他们要去拜见李征五,顿时表示出很向往的意思,陈子锟便带他一同去了。   大东旅社楼下停着一辆车身宽大的黑色小汽车,车头标识是尖锐的三角星外罩一个圆圈,比姚依蕾的福特和鉴冰的奥兹莫比尔显得都要豪华一些。   管家见他对车似乎很感兴趣,便介绍道:“这是德国本次牌的小车,喜欢的话我认识车行的老板,可以打九八折。”   陈子锟微笑着摇摇头,大家上了汽车,直奔李公馆而去,还是那座公馆,还是那个守门人,不过待遇却截然不同,铁门大开,下人在门口垂手而立,连大狼狗都乖乖摇着尾巴。   汽车一直开到门口,穿中式白上衣的仆人上前拉开车门,三位客人进了客厅,只见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正坐在太师椅上,手里转着两枚铁胆,啪啪直响。   老人看见陈子锟进门,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声如洪钟般响亮:“陈子锟,好孩子,你终于回来了。”   陈子锟顿时明白袁克文没有骗自己,他疾步上前磕头行大礼:“老头子,弟子陈子锟给您见礼了。”   李征五再次哈哈大笑,伸手将陈子锟扶了起来,上下打量一番道:“不错,长高了,也壮实了。”   陈子锟道:“老头子,这是我的两位朋友,蒋志清、李耀廷。”   两人毕恭毕敬向李征五行礼,李征五满意的点点头道:“都坐吧,阿祥,安排晚饭,我和这些小辈们喝一杯。”   管家应声去了,陈子锟和李征五寒暄了几句,便提到了自己的身世问题。   李征五笑道:“这事儿你真问对人了,你是陈英士的义子。”   “陈英士?”陈子锟有些纳闷,但旁边的蒋志清却吃了一惊。   李征五道:“陈英士就是陈其美,想当年他拜在湖州帮老大范高头门下为徒,和我是同门师兄弟,算起来也是青帮大字辈的人物,我就是看他面子,才开香堂收你为徒的。”   陈子锟脑子里一团糟,不久前才听农劲荪说是陈其美派人暗杀了陶成章,自己还信誓旦旦要报仇呢,怎么一转眼自己就成了陈其美的义子了。   “老头子,我真糊涂了,听别人说,我是光复会陶成章带大的,现在又成了同盟会陈其美的义子,而且这两个人……”   不等陈子锟说完,李征五就摆摆手打断他,道:“陶成章和陈其美都是我的朋友,当年辛亥革命之时,我散尽家财组建光复军,和陶陈二人并肩反清,情同手足,二人是有不睦,但残杀革命同志的事情是断断做不出的,那只是江湖上的传言而已,据我所知,陶成章之死,是有人背着陈其美所为。”   说着,他有意无意瞟了一眼蒋志清。   蒋志清眼神闪烁,一言不发。   李征五长叹一口气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陶成章死后,陈其美大哭三日,悬赏重金捉拿凶手,可见二人感情之深厚,后来陈其美死于张宗昌杀手枪下,落得陶成章一样的结局,想来也是劫数。”   众人都跟着叹气,当年革命界的事情当真说不清楚,幸亏遇到李征五这位青帮大佬,革命前辈,真相才水落石出啊。   李征五又说道:“不管是光复会还是同盟会,都是反清志士,不管是陶成章还是陈英士,他们的宗旨都是一样的,那就是驱逐鞑虏,恢复中华,这两个组织之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根本不分彼此,就连光复会的创始人章炳麟,蔡元培之辈,也都是同盟会的会员,这些恩恩怨怨,早已随风而去,提他做甚。”   此时陈子锟已经完全凌乱了,他艰难的咽了口唾沫,问道:“老头子,你可知道我的生父是谁?”   李征五道:“那就不清楚了,只听说你是秋瑾收养的孤儿,再详细的情况,就要问别人了。”   “秋瑾,鉴湖女侠?”这个名字大家可是耳熟能详,原来大名鼎鼎的反清第一女侠客,竟然和陈子锟有着莫大的关系。   “对,秋瑾女侠与我们青帮素有渊源,青帮的辈份排行本来有二十个字,清静道德,文成佛法,仁伦智慧,本来自性,元明兴礼,后来又按着秋瑾、徐锡麟创办的大通武学添了四个字为大通悟学,现如今整个上海滩大字辈的人物所剩无几了,通字辈中,子锟你大概是最年轻的。”   蒋志清和李耀廷都羡慕的看着陈子锟,陈子锟却问道:“既然我是革命党人收养的孤儿,为何又要入青帮?”   李征五笑道:“清廷势大,不借助会党的力量,革命党人独木难支,就连孙文先生都要入洪门,何况你陈子锟呢,不过也有例外,比如袁世凯的次子袁克文,就是花钱拜的老头子,图一个名分在外面显摆而已,他这个人好当名士,结交甚广,就连陈其美和他交好,当年我开香堂收你的时候,他也曾在场,好了,不说了,咱们喝酒。”   酒宴已经摆好,分宾主落座,酒过三巡后,大家渐渐放开,气氛融洽了许多,蒋志清便流露出想拜李征五为老头子的意思来。   李征五是直性子人,开门见山道:“蒋先生想必是遇到了麻烦,想让我老头子出马吧?”   蒋志清被说中了心事,倒也坦然承认:“晚辈最近在筹办物资交易所,遇到不少麻烦,想加入青帮,也好有个照顾。”   李征五道:“我老了,几年前就不收徒弟了,再说光有辈份是没用的,必须要有钱有势,人家才给你面子,我给你支个招,你去拜法租界巡捕房的黄金荣做老头子,他一句话能顶我十句话,回头我给你写个帖子引荐一下,兴许他会卖我面子。”   蒋志清深以为然,离席郑重道谢,李征五很随意的摆摆手:“小事一桩,何足挂齿。”   酒足饭饱,李征五让管家拿了五百块钱过来,亲手交给陈子锟道:“师父没别的给你,这些钱先拿着买身像样的行头,然后找点事做,如果实在找不到事情做,再来找我。”   陈子锟连声道谢,李征五道:“你先别谢我,做徒弟的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我当老头子脸上也有光,比你谢我一万句还要开心。”   第三十四章 家法森严   饭后,李征五派车送他们回大东旅社,一路上陈子锟心事重重,愁眉不展,蒋志清知道他还在为身世烦恼,便道:“陈老弟,既然你是陈其美的义子,改日我带你到陈府上一问便知此事来龙去脉了。”   陈子锟喜道:“真是有劳蒋兄了。”   蒋志清道:“陈英士和我亦师亦友,他的侄子陈果夫亦是我的好友,你又是陈英士的义子,你我自然就是兄弟,兄弟之间客气什么。”   回到旅社,裁缝铺子的老板带着成衣已经等候老半天了,见他们回来赶忙拿着衣服请陈子锟和李耀廷试穿,说如果不合适可以立刻返工。   上海的裁缝真不是盖得,如此之短就把衣服做了出来,上身一穿,笔挺合体,衬衣熨烫的棱角分明,西装裤线更是笔直如刀,配上皮鞋,端的一个玉树临风的翩翩美少年。   两人欣喜不已,蒋志清付了余款,打发裁缝回去了,陈子锟拿出李征五给自己的钱,要付给蒋志清,却被他一把推回:“说好是我送你们的衣服,给钱那就是不给我面子了。”   陈子锟只好作罢,收拾了自己的旧衣服,再次向蒋志清道谢,说已经在精武会找到住处,不必再住大东旅社了。   凑巧,李耀廷这两天出去闲逛,在公共租界找到一份工作,包吃包住待遇不错,也打算搬离大东旅社呢。   听闻二人都要搬走,蒋志清流露出不舍的神色来:“晚上梅园酒家,我为二位摆宴壮行。”   陈子锟笑道:“人还在上海,又不是上刑场,壮的什么行。”   蒋志清不依:“那可不一样,我摆宴是预祝二位兄弟在上海扬名立万,开创一片天地,不许不去,叫上鉴冰一起,咱们一醉方休。”   当晚果真在梅园酒家摆了一桌丰盛的宴席,鉴冰不但如约前来,还叫了几个姐妹来捧场,全都是四马路有名的校书级别的名妓,蒋志清这边也将陈果夫、戴季陶约来,大家开怀畅饮不提。   看到里外一身新的陈子锟,鉴冰眼里都快滴出蜜来了,坐在陈子锟旁含羞带娇,闻言软语,曲意逢迎,把在座几个男士羡慕的要命,坐得最近的李耀廷更是不时吞咽着口水,一双眼睛滴溜溜的在鉴冰身上打转。   酒过三巡,蒋志清向陈果夫提到了关于陈子锟的身世问题,陈果夫凝神想了一会道:“我二叔素来仰慕鉴湖女侠,既然子锟兄是秋瑾先生收养的孤儿,二叔自然鼎力相助,二叔在上海交游广阔,一言九鼎,大家都卖他面子,请李征五开香堂收徒,拜霍元甲为师,这些都是一句话的事情。”   陈子锟道:“可是农劲荪先生说,是陶成章带我去拜师的。”   陈果夫不屑道:“虽然陶成章颇有名气,但精武会却是在我二叔鼎力相助下才成立的,霍师傅更是经我二叔介绍才加入的同盟会,没有我二叔的面子,陶成章想办成事情也没那么简单。”   陈子锟道:“这么说,我真的是令叔的义子了。”   陈果夫道:“二叔乃江湖豪杰,收义子是很平常的事情,只是遇刺之后,婶娘已经回湖州老家去了,具体情况,我会写信帮你询问。”   陈子锟道:“有劳果夫兄了。”   鉴冰在一旁打趣道:“好了,不要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后天在跑马厅召开郭钦光烈士的追悼大会,你们去么?”   “去,当然要去。”大家纷纷响应,如今五四风潮愈演愈烈,已经成为一种时尚,据说有些当红的女校书,因为没赶上时髦,不会说抵制日货之类的新名词,生意一落千丈,门可罗雀呢。   酒醉饭饱之际,蒋志清提议道:“咱们一见如故,不如效仿古人,义结金兰。”   众人都说好,找酒家借了香炉和关二爷的塑像,一字排开在武圣面前醉醺醺的念着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之类的誓言,乱糟糟的就结拜了兄弟,桌上杯盘狼藉,鉴冰等一帮女人在旁边的吃吃的笑,场面倒也有趣。   当晚,陈子锟就搬离了大东旅社,来到培开尔路73号的精武会时,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看到武馆大门紧闭,陈子锟不好意思打扰别人,走到后墙,一跃而上,扒住墙头翻了进去,刚落地就听到脑后一阵风声,他就地一滚躲过了一击,正要抽枪,却发现袭击自己的人正是司徒小言。   “五师兄,怎么是你?”司徒小言很不好意思的将棍子藏到了身后,看她一身紧衣窄袖的打扮,应该是在巡夜。   “呵呵,我回来晚了,怕吵醒你们。”陈子锟抓着后脑勺笑道。   楼上的灯亮了,刘振声推开窗子问道:“什么人?”   “大师兄,是五师兄回来了。”司徒小言抬头说道。   “让他上来。”刘振声关上了窗户。   陈子锟来到刘振声的房间,看到大师兄的桌子上摊着文件、笔墨和画到一半的拳谱,不禁肃然起敬。   刘振声耸耸鼻子,问道:“喝酒了?”   陈子锟点点头:“朋友请客。”   “喝的是花酒。”刘振声的鼻子挺灵,闻到了陈子锟身上沾染的脂粉气息。   “叫了几个陪酒的。”陈子锟倒也不避讳。   刘振声的眉头却皱了起来,语重心长道:“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我们精武会中人,提倡文明的生活方式,不鼓励抽烟喝酒,更禁绝嫖妓,念你是新来的,就不处罚你了,以后注意,这份精武会弟子章程,你拿去好好研读。”   说着递给陈子锟一份厚厚的册子,陈子锟随手一翻,里面全是手工正楷抄写的会规,他顿时头昏脑胀起来,强打精神道:“大师兄,没事我回去歇着了。”   “你去吧。”刘振声威严的摆摆手。   陈子锟回到自己的房间,发现小桌子上摆着一碗白饭,两碟小菜,一盆海米冬瓜汤,一摸碗还是热的。   司徒小言笑嘻嘻的走进来说道:“饿了吧,趁热吃吧,热了好几次了,可能味道不太好了。”   陈子锟晚上光顾着喝酒了,这会还真有点饿,拿起碗筷就吃,边吃边道:“谢谢你,小师妹。”   司徒小言道:“不用谢我,是大师兄让我给你留饭的。”说完,拈着两条麻花辫在一旁看着陈子锟狼吞虎咽的吃饭,等他吃完了麻利的碗筷收拾到托盘里端了出去,站在门口道:“对了,洗澡在后面公共浴室,时候不早了,五师兄早点休息吧,明天要早起哦。”   陈子锟躺在床上,久久睡不着,从关东到北京,从北京到上海,又要开始一段新的生活了。   关外冰天雪地中纵马驰骋,快意恩仇刀口舔血的那些日子;还有老北京城墙根下冰糖葫芦的叫卖声,北大校园里慷慨激昂的演讲,和林文静、姚依蕾之间那些风花雪月的往事;上海黄浦江上的兵舰、外滩充满异国风情的建筑,仗义任侠的蒋志清、多情的鉴冰,还有精武会里热情的师兄弟们,这些点点滴滴充斥着他的脑海,让他无法入眠。   好不容易终于睡着了,才刚入梦乡,就被人推醒了。   “五师兄快起来,晨练了。”睁开眼睛就看到司徒小言焦急的脸,陈子锟昏头昏脑支起身子问道:“啊?”   “晨练,赶快院子里集合。”司徒小言说完赶紧跑了,陈子锟胳膊一松,倒头又睡,躺了几分钟,忽然想起会规里似乎有这么一条,早上集合不到如何惩罚,惊得他慌忙跳起来胡乱披上衣服,趿拉着鞋子跑到院子里,看到全部弟子已经列队完毕,秩序井然的站着,而此时天才刚蒙蒙亮。   陈子锟刚想往队伍里站,却被刘振声叫住:“五师弟,会规第五条是什么?”   陈子锟老老实实道:“不知道。”   没人敢笑,院子里鸦雀无声。   刘振声道:“早集合迟到者,杖责五十。”   陈子锟下意识的摸摸屁股,又看看兵器架上的水火棍,顿时后悔起来,早知道如此,就不加入精武会了,在大东旅社的弹簧床上睡着多舒坦啊,就算睡到日上三竿也没人说三道四。   刘振声冷冷看了一眼陈子锟,又道:“五师弟刚来,不清楚会规,这是我的责任,应该由我代为受罚,来人啊,拿家法来。”   两个弟子抬了一根藤杖来,神情肃穆无比。   陈子锟哪能让人替自己挨打,刚要说话,被刘振声制止:“五师弟,你不要动,如果在家法仪式上捣乱,受罚更重。”   陈子锟知道精武会的家法森严,便不再言语,默默站着。   刘振声趴在长条凳上,褪下了裤子,喝道:“杖责五十,开始。”   “大师兄,不能啊。”弟子们纷纷劝道。   “打!”刘振声厉声喝道。   执法弟子只好挥起了藤杖,但却轻轻落下,刘振声骂道:“没吃饭么,用力!”   藤杖高高举起,重重落下,刘振声眉头都不皱一下,打到后来,他的表情也变得痛楚不堪,但还是硬撑着挨了五十杖。   虽然没打在陈子锟身上,但每一杖都重重打在他心上。   第三十五章 圣约翰大学的高材生   精武体育会的院子里,弟子们队列整齐,目不斜视,肃然而立,如果不是穿着白衣黑裤的练功服,俨然就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旗杆下,掌门师兄正在接受家法惩处,而始作俑者陈子锟一言不发的站在旁边注视着行刑,谁也不知道,他平静的外表下已经是惊涛骇浪。   与关外豪迈洒脱快意恩仇和北京浪漫轻松带点温馨的生活相比,在精武会生活的第一天,陈子锟就领教了一个下马威,藤杖打在大师兄身上,比打在自己身上还要难受,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岂能让人代自己受过。   五十杖打完了,刘振声伤痕累累,但是勉强还能站立,他下令道:“从今天起,由陈真领你们学功夫。”   转头微笑着对陈子锟道:“五师弟,你先带着大伙出去晨跑,然后回来吃早饭。”   “是!”陈子锟立刻站到了队伍前,带领大家向大门外跑去,数十人的队伍整齐划一,跑动起来气势如虹,刘振声欣慰的笑了。   过了一会儿,农劲荪来了,见到刘振声伤痕累累的样子,大吃一惊:“振声,这是怎么回事?”   刘振声将原委慢慢道来,农劲荪叹道:“振声,你真是良苦用心啊。”   “响鼓不用重锤,陈真一定会成为我们精武会的顶梁柱的。”刘振声道。   农劲荪深以为然,又道:“再过几天就是精武会成立九周年的日子了,我打听到一个好消息,振声你不要太激动啊。”   刘振声道:“莫非是筹到了经费?”   农劲荪不屑道:“钱的事情虽然是好消息,但也不至于令人激动。”   “那是?”   “告诉你,孙文先生将会到我们武馆来。”   “啊!”刘振声果然激动万分,声音都颤抖了:“孙文先生真的会来么?他不是在日本么。”   农劲荪一把握住刘振声的手道:“千真万确,孙文先生其实一直隐居在上海,深居简出,著书立传,若不是为了精武会九周年纪念,他是不会出现在公共场合的,届时我们一定要保护好孙文先生的安全。”   刘振声拍着胸脯道:“有我刘振声在,宵小之辈休想伤害孙先生半根毫毛。”   农劲荪欣慰的点点头,一双手搭在刘振声肩头:“好兄弟!”   ……   陈子锟带领着精武会的弟子们在培开尔路上跑了几圈,虽然还是清晨时分,上海的街头已经繁忙起来了,飞奔的黄跑车,上班的小职员,刷马桶的家庭妇女,看到雄赳赳的精武弟子,无不投来赞许的目光。   晨跑结束后,回到精武会的大食堂吃饭,早饭很简单,一碗稀饭,两个小馒头,弟子们围坐在一起吃饭,偌大的食堂竟然鸦雀无声,纪律可见一斑。   陈子锟端了一碗稀饭坐下,一仰脖就喝完了,两个小馒头往嘴里一塞,也不见了,再看别人,还在细嚼慢咽。   司徒小言端着碗过来,也不说话,把稀粥倒进了陈子锟的碗里,又给他一个馒头,这才回去坐着。   陈子锟也不客气,又一仰脖把稀饭干了,拿着馒头刚要吃,看到远处桌上,一个神情腼腆的男孩将自己碗里的稀饭倒给了司徒小言,然后默不作声的走了。   “六师妹还挺讨人稀罕呢。”陈子锟毫不客气的将馒头吃了。   早饭后,稍事休息开始练功,由陈子锟带领大家练习精武会的独家绝学迷踪拳,刘振声和农劲荪远远在屋里看着,不时点头赞道:“陈真的功夫确实深得师父真传啊。”   农劲荪道:“我听说一件事,打伤东阁的日本浪人冈田武,昨日死在澡堂里。”   刘振声道:“此人死有余辜,且慢,农大叔,莫非此事是陈真所为?”   农劲荪道:“不清楚,传闻说澡堂里电线漏电,冈田武是被电死的。”   刘振声道:“肯定没有这么简单,陈真既然能砸了虹口道场,就肯定能杀掉冈田武,唉,这孩子戾气太重啊,还需磨练。”   正说着,陈子锟吃完饭过来询问刘振声的伤势,刘振声笑道:“练武之人,这点伤算什么,对了,明天咱们精武会全体人员参加郭烈士的追悼会,你准备一下,后天是精武会成立九周年的大日子,有个大人物会来参加,我准备让你负责现场警卫任务。”   陈子锟大大咧咧问道:“谁来啊?”   刘振声道:“是孙文先生。”说完刻意顿了顿,留给陈子锟惊叹的时间。   但陈子锟并没有流露出很震惊的样子,只是点点头道:“知道了。”   ……   第二天是五月三十一日,天灰蒙蒙的,跑马厅附近聚集了上万人,每人都戴着白色的软顶布帽,远远望去如同白云一片,上海各大学的学生,社会名流贤达,都来到会场悼念在北京反日示威中牺牲的郭钦光烈士。   如今谣言已经澄清,郭钦光确实不是被警察打死,而是为国担忧,激愤过度导致旧病复发,壮烈牺牲在示威的会场上,据现场目击者介绍说,郭烈士在台上慷慨激昂的演讲,抨击腐败北洋政府对日软弱,说到激动处口吐鲜血,大哭不已,昏道前还大呼三声“救国!”   台下听众听了,无不落泪,有人振臂高呼:“誓死力争,还我青岛!坚决要求政府惩办卖国贼!”下面无数人呼应,声震云霄。   陈子锟带领精武会的弟子们也参加了追悼大会,本来他还纳闷,为啥郭钦光的死因一会一个变化,不过听了各界代表的发言之后便释然了,不管郭钦光是怎么死的,总之能把大伙儿的爱国热情调动起来,那就是死得其所,自己何必说出真相讨个没趣呢。   会场上还遇到了鉴冰,今天鉴冰打扮的很素雅,看起来倒像个女大学生,而陈子锟也是一身素色衣服,两人站在一起甚是登对。   “蒋老兄不是说来么,怎么没看到他?”陈子锟左顾右盼,却没看到蒋志清和陈果夫等人的身影,不过李耀廷倒是来了,而且是陪鉴冰一起来的。   “他们啊,三十多岁早没激情了,只是说说而已,哪里会真来呢,股票生意都忙的不可开交呢。今天到场的不是年轻气盛的学生,就是沽名钓誉之辈,至于真爱国者,寥寥而已。”鉴冰显然对男人的心理了解的很透彻,轻松随意的一句话就点中了要害。   “那鉴冰小姐是不是真的爱国者呢?”陈子锟认真的问道。   鉴冰头戴一顶黑帽子,黑色的面纱垂下来,依然能看到俏丽的容颜,她并不直接回答,而是淡淡一笑:“你说呢?”   陈子锟耸耸肩,不说话了,李耀廷热情无比的插嘴道:“咱们肯定都是真爱国的,大锟子可是火烧赵家楼的功臣呢,曹汝霖就是他打伤的,要不是警察来的太快,就凭大锟子的身手,姓曹的有十条命都死了。”   “你丫不胡扯会死啊。”陈子锟哭笑不得,自己只不过跟着游行队伍看了回热闹,就阴差阳错成了大功臣了,看来遇到合适的时机,每个人骨子里都流着造谣和八卦的血液啊。   李耀廷的满口胡言吸引了附近不少人的注意,更多的目光投射过来,远处圣约翰大学的横幅下,一个同样身材颀长、相貌英俊的男子看到了如同鹤立鸡群般的陈子锟,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摘下金丝眼镜用力擦了擦,戴上后仔细一看,兴奋的喊道:“陈子锟~~”   恰巧一阵口号声响起,追悼会结束了,声浪将他的声音完全压了过去,大队人马开始出发前往商会请愿彻底抵制日货,人潮涌动,根本挤不过去,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陈子锟远去。   “慕容学长,你看什么呢?”旁边一个白衣蓝裙的女学生歪着脑袋问道。   “哦,看到一个旧相识。”被称作慕容学长的男子答道。   “他好像不搭理学长呢。”女学生道。   慕容学长苦笑一下:“也许是吧,这家伙向来眼高于顶。”   女学生不服气道:“凭什么啊,学长可是我们圣约翰成绩最优,个头最高,长的最帅的男生,他算什么。”   “在他离开学校之前,我可是一直生活在这个人的阴影之下啊。”慕容喃喃自语道。   “有这么夸张么?”女学生用小手掩住了嘴巴,眼睛瞪得溜圆。   “秋凌,他就是我们圣约翰大学1916届,以第一名成绩毕业的学长陈子锟啊。”   ……   追悼会进行完毕,学生们便涌向商会要求彻底抵制日货,陈子锟本来也想跟着同去的,但是考虑到明天还有重要任务需要安排筹划,便带着精武会的弟子们撤了。   第二天就是精武会九周年纪念日,下午弟子们暂停习武,全体出动打扫武馆各个角落,陈子锟和刘振声、农劲荪一起商讨警卫事宜,由刘振声挑选出十名武功最强的弟子跟随陈子锟负责场内安全。   十名精心挑选的弟子站在面前,陈子锟打量着他们,发现站在第一的就是那个把稀饭倒给司徒小言的腼腆男生,虽然眼神青涩,但体格还算不错。   “你叫什么名字?”陈子锟问道。   “报告五师叔,我叫欧阳凯!”小伙子挺起胸膛答道。   “好,我试试你的功夫。”陈子锟飞身下场,冲他一招手。   在五师叔的重重威名下,欧阳凯似乎压力很大,但还是毅然下场,和陈子锟过起招来,没有悬念的不出五招就被放倒在地,五师叔出手没轻重,把他的嘴角都打出血来了。   陈子锟大为感慨,怪不得虹口道场能横扫精武会,大师兄亲自挑出来的好手就这个水平。   刚想说点什么,忽然欧阳凯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擦一擦嘴角的鲜血,再度冲了上来,陈子锟一脚就将他踢飞了,不过这回力度掌握的还算不错,没伤到肋骨。   欧阳凯艰难的爬了起来,跌跌撞撞依然冲了过来,不怕死的劲头让陈子锟有些奇怪,不怪回头一看,便豁然开朗了。   原来司徒小言就站在旁边。   第三十六章 猛女姑姑   陈子锟嘿嘿冷笑一声,毫不客气的当着司徒小言的面将欧阳凯胖揍了一顿,打的他口鼻流血,眼睛乌青,最后精疲力竭,再也爬不起来了。   弟子们最初还跟着叫好加油,看到后来胆战心惊,噤若寒蝉,五师叔下手太黑了,太可怕了。   陈子锟将一只脚踩在欧阳凯的背上,环顾众弟子道:“就他这种狗屎一样的功夫,简直不配当精武会的弟子。”   精武会的学员大多是上海本地青少年,本着学武强身健体的目的来武馆学习的,江南人本来就不是好勇斗狠之辈,体格也比较瘦小,遇到陈子锟这种人高马大,凶神恶煞,又威名远扬的师叔,哪敢帮欧阳凯说话。   陈子锟俯下身子,压低声音对欧阳凯道:“小子,小言是我的,除非你打败我,否则想都不要想!”   欧阳凯一张脸憋得通红,努力挣扎想站起来,却被陈子锟踩的死死的,动也动不了,一双眼睛痛苦的四下扫视,寻找着小师姑的身影,却哪里找得到。   “陈真,你们在干什么?”刘振声在司徒小言的搀扶下来到了现场,陈子锟立刻收回脚,笑道:“大师兄,我试试弟子们的身手。”   刘振声看看欧阳凯,冷冷道:“爬起来。”   欧阳凯虽然样子狼狈,但并未伤筋动骨,爬起来委屈的看着师父。   “看什么看,大师兄也不能帮你做主,我打你是为你好,要是换了虹口道场的日本人,就你这三脚猫的水平早死八百回了。”陈子锟盛气凌人的说道。   刘振声眉头动了一下,道:“好好跟五师叔学功夫。”说完转身去了。   司徒小言看一眼欧阳凯,柔声劝道:“五师叔说的对,要求严格是为你好。”   欧阳凯多想大喊一声:“小师姑他对你有企图!”但这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只能双拳紧握,恨恨的看着陈子锟。   陈子锟看也不看他,摸出怀表瞅瞅说:“饭点到了,大家开饭。”   饥肠辘辘的弟子们立刻涌向食堂,陈子锟打了一份饭,特意和司徒小言坐到了一张桌子旁,旁边两个弟子很识相的端着碗回避了。   “五师兄,你带徒弟的方法,和大师兄四师兄都不一样哦。”司徒小言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   陈子锟大大咧咧道:“棍棒底下出孝子,练武更是这样,不打不行,要不然练出来的就是花拳绣腿,我问你,你们平时是不是就练些套路?”   司徒小言道:“不是啊,有时候也有徒手对练,器械也有,三节棍进枪,双刀进枪这种也经常搞。”   陈子锟道:“有没受伤的?”   “那没有,练武是为了强身健体,又不是战阵搏杀,再说现在打仗都用枪炮了,冷兵器根本没有的。”小言道。   陈子锟冷笑道:“这就是症结所在,外国人骂咱们是东亚病夫,其实并不是说咱们体质不强,而是这里不强。”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心窝。   小言懵懂的摇摇头,表示听不懂五师兄的高论。   陈子锟道:“中国人受欺压太久了,骨子里的血性都没了,见到洋人就怕,心不强大,体质再强也是白搭,这就是咱们中国这么多人,却被小日本骑在头上打的原因。”   小言眼神里流露出崇拜来:“五师兄,你懂得真多。”   陈子锟得意的笑了,心说哥在北大可没白混。   远处欧阳凯看到他俩有说有笑的,不由深深埋下了头。   陈子锟看了他一眼,道:“那个欧阳凯,好像对你有点意思啊。”   小言脸上绯红,道:“哪有,其实他挺可怜的,和我一样,都是精武会收养的孤儿。”   陈子锟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开始吃饭,拔了两口把碗一放,说:“这饭清汤寡水的,没法吃。”   司徒小言看着桌上萝卜干、青菜豆腐和糙米饭,眨眨眼睛道:“这不挺好的么,我们平时都吃这个。”   陈子锟道:“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就吃这个,咱么和小日本打架?”   司徒小言叹气道:“我也想吃红烧肉和大闸蟹啊,可武馆没有钱,就这些青菜豆腐也是大师兄、农大叔他们想办法弄来的。”   陈子锟不言语了,把一大碗糙米饭扒得干干净净。   当晚,陈子锟躺在床上睡觉的时候,听到院子里似乎有响动,起身来到窗前一看,欧阳凯正在苦练拳法。   陈子锟嘿嘿一笑,回去睡觉了。   ……   次日,精武会众弟子早早起来,换上崭新的练功服,静静的等待孙文先生的到来,陈子锟率领十名精干弟子在武馆附近巡逻,以防万一。   天雾蒙蒙的,似乎要下雨,陈子锟站在培开尔路上,心情有些焦躁,时不时拿出银壳汉密尔顿来看看时间,当时针走到八点二十五分的时候,三辆黑色的汽车出现了。   汽车开的很快,头车的两侧踏板上,各站着一个威风凛凛的大汉,一手抓着车门,一手按在腰际,警惕的眼神扫视着道路两旁。   三辆汽车径直开进了精武会大门,陈子锟想瞅瞅著名的孙文长什么样,赶紧往回走,来到大门口的时候却发现门卫已经被孙文带来的人替换了,两个身着黑色翻领四兜制服的彪悍平头男子伸手拦住了陈子锟:“先生,今天武馆不开。”   陈子锟道:“我是精武会的人,刚才在门外执勤。”   男子盯着他看了两眼,终于放行,陈子锟刚迈步进来,那人动作快如闪电向陈子锟腰际伸来,陈子锟身形一闪,两手向后腰一摸,将两把上膛的盒子炮掣在手里,同时那两名卫士也拔出了枪,四把手枪互相指着,剑拔弩张。   “你到底什么人!”卫士喝道。   “刚才已经说过了,我是精武会陈真。”陈子锟怒目而视。   “精武会的人怎么会带枪?”   “妈了个巴子的,谁规定精武会的人都不许用枪了?今天孙文先生大驾光临,我带枪护驾,哪里有错。”   “对不起,今天谁也不许带枪。”卫士寸步不让。   “哼,想下老子的枪,来啊。”陈子锟更是强横的很。   里面的人发现了门口的异状,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快步走来,看见陈子锟的时候,瞳孔明显收缩了一下,随即上前喝道:“成何体统,都把枪收了。”   虽然这女子年龄不大,但是身上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令人不敢仰视,两个卫士立刻将枪收起,陈子锟却还嘴硬道:“你又是谁?凭什么命令我。”   女子瞪大了眼睛,忽然作出一个令陈子锟意想不到的动作,照他的后脑勺拍了一下,骂道:“死小子,你头壳坏掉了,连姑姑都不认识了?”   陈子锟顿时傻眼,一来是因为这女子动作太快,以自己的身手竟然来不及躲闪,二来是她居然自称是自己的姑姑。   姑姑,这是哪里跳出来的哪门子亲戚啊。   陈子锟愣愣的说道:“我真不认识你啊。”   女子道:“小锟锟,你真没良心啊,小时候可是姑姑把你带大的,怎么去了趟关东,就把姑姑忘了。”   这下陈子锟明白了,还真是自己的长辈,赶紧收了枪讪讪道:“两年前我坠马受伤,摔着头了,以前的事情记不清楚了。”   女子唏嘘道:“可怜的孩子,果然是摔坏了脑袋,身上还有哪里受伤,快让姑姑看看。”说着前前后后上上下下打量着陈子锟,啧啧连声:“样子没变,长高了,壮实了,你小时候才只有这么丁点大,一转眼就成大人了。”   卫士不解道:“尹大姐,他是?”   女子道:“小黄,他是我侄子陈子锟,自己人,可以带枪的。”   她发了话,卫士自然不敢多说,于是陈子锟被带了进去,此时欢迎仪式已经结束,孙文先生进礼堂演讲去了,院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人。   女子感慨道:“上次带你来精武会,会址还不在这个地方,没想到重回精武会,霍师傅已经不在了。”   陈子锟道:“姑姑,我到底是谁,你又是谁?”   女子久久望着他,终于道:“我叫尹维峻,是秋瑾先生的学生,现在是孙文先生的卫士长,你小时候的名字叫昆吾,没有姓,是光复会的同志们将你带大,后秋瑾先生托了关系,让你拜同盟会陈其美为义父,改姓陈,进育才公学读书,后来又进圣约翰大学读英文,这些事情,你真的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陈子锟摇摇头,心情很是失落:“想不起了,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寻访身世,想不到我真的是孤儿。”   “谁说你是孤儿,你有这么多的叔叔伯伯,姑姑婶婶。”尹维峻拍拍陈子锟的肩膀,震得他肩膀生疼。   “好了,回头再细说,我先进去巡视。”尹维峻没有忘记自己的工作,迈步进了会场,陈子锟也跟了过去,站在门口往里看,此时孙文先生正在台上演讲,他身穿洋装,神采奕奕,两撇八字胡更显伟人气质,一口稍带广东口音的国语抑扬顿挫。   “这就是孙文先生,也不是三头六臂啊。”陈子锟喃喃道。   忽然身后噗哧一声笑,陈子锟猛回头,看到了一位他这辈子见过最美丽的女人。   第三十七章 青铜计划   一笑倾城,这是陈子锟的第一感觉,这个女孩子长的真是太美了,尤其是那种仪态万方的气度,更是难以用语言形容。她一身合体的洋装,分明不属于精武会。   “难道孙文先生在你心目中是三头六臂么?”那女子柔美的声音响起,甜的沁人心脾,眼中含笑,颇有少女神采。   陈子锟挠挠脑袋,道:“那倒不是,三头六臂那是妖怪,我估摸着这么出名的人物,起码要身高八尺,腰围八尺才够气派。”   女子掩口而笑,这一笑却又带着少妇的风韵,陈子锟不由得痴了,楠楠问道:“你是孙文先生的女儿?”   “不是,我是孙文先生的秘书。”女子笑道,陈子锟心中一喜,却又听她说道:“同时我也是孙文先生的夫人。”   陈子锟一阵失落,嘴上却客气道:“原来是孙夫人,失敬。”   女子含笑点头,上台去给孙文送毛笔去了,这边陈子锟望着年轻的孙夫人,再看看两鬓已经斑白的孙先生,不禁感慨道:“一树梨花压海棠啊,什么世道!”   “说什么呢?”背后才传来姑姑的声音,陈子锟赶紧掩饰道:“我说孙文先生真是一代伟人啊。”   尹维峻饱含深情道:“是啊,先生为国操劳,日理万机,实乃再造中华第一奇男子,能在先生身边工作,是我辈之荣幸。”   台上的孙文在夫人协助下,挥毫泼墨,写下四个大字“尚武精神”,刘振声和农劲荪一左一右将横幅举起,台下顿时一阵热烈的掌声。   陈子锟的目光却停留在年轻貌美的夫人身上,忍不住问道:“孙夫人好像只有十七八岁啊。”   尹维峻笑道:“你看走眼了,夫人其实已经快三十岁了,只是保养得好而已。”   “这样啊。”陈子锟不敢在这个问题上继续讨论,赶紧换了话题道:“姑姑,您年龄也不大啊,怎么就成了我的长辈了?”   尹维峻爽朗的大笑:“怎么不大,我比你大四五岁呢,你小时候就是我带大的。”   陈子锟挠挠头,问道:“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光复会为什么要收养我?”   尹维峻道:“说来话长,当年我们光复会的同志为了推翻清廷,制定了一个”青铜计划“收养了五名孤儿加以培养,而你就是其中之一。”   陈子锟还想再问,忽然大门口方向传来噪杂之声,尹维峻立刻箭步奔了过去,陈子锟紧随其后来到大门口,只见黑压压一片日本浪人堵在门口,气势汹汹的叫嚷着,孙文带来的卫士持枪和他们对峙,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尹维峻眉头一皱,上前道:“你们是什么人,有何贵干?”   为首一个浪人说了一串日语,尹维峻道:“小黄,他说什么?”   卫士小黄懂得日语,翻译道:“他们是黑龙会的,说要来替一个叫冈田武的人报仇。”   尹维峻冷冷一笑,道:“告诉他们,今天谁也别想在这儿撒野。”   小黄大声将这句话用日语说了出来,顿时激怒了浪人们,手按在刀柄上压过来,气势夺人,两个年轻卫士握枪的手汗津津的,紧张万分,这里可不是广州,而是北洋政府治下的上海,闹出乱子来惊动了淞沪护军署可不是能轻易了结的,何况对方是一向难缠的日本人。   尹维峻却毫不在意,伸手从靴筒里拽出一个长柄炸弹来,一口将导火索的盖子咬下,小拇指套在导火索上,另一手拔出左轮手枪,一手炸弹一手左轮,如金刚一般伫立在精武会大门口,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浪人们被她气势威慑住,竟然不敢上前。   陈子锟暗赞道:“好一个巾帼英雄!”同时心里也在嘀咕,看来自己动辄把枪抽刀的脾性,并不是在绺子里养成的,而是从小跟着姑姑耳濡目染学会的啊。   “住手!”一声日语低喝传来,浪人们立刻闪开一条路来,一个上了年纪的浪人走了过来,略一鞠躬道:“我是黑龙会上海分会的宫本让二,阁下是何人?”   尹维峻骄傲的一笑:“小黄,告诉他。”   卫士小黄道:“她就是鉴湖女侠秋瑾的学生,辛亥革命的功臣,曾在克复杭州战役中手持炸弹第一个冲进巡抚衙门的敢死队长,长江下游总稽查、军政府高级顾问,现任中山先生卫队总教头的尹维峻女侠!”   宫本让二肃然起敬,再次鞠躬道:“失礼了,原来是尹氏双侠之一。”   浪人们也都正儿八经的鞠躬致意,但却丝毫没有退走的意思。   “尹女侠,我们此次来,并不是想找您的麻烦,而是和精武会的陈真有笔账要算,希望您不要插手此事。”宫本很恳切的说道。   “陈真?哦,你们和他有什么帐?”尹维峻依旧举着炸弹,脸上却带着笑容,这分从容气度让陈子锟佩服不已。   宫本让二狠狠看了一眼站在尹维峻身后的陈子锟,道:“他用卑鄙的手段暗杀了我们黑龙会的空手教头冈田武阁下。”   尹维峻回头望着陈子锟:“这事儿和你有关?”   陈子锟刚要说好汉做事好汉当,却被尹维峻抬手止住:“你不用说,肯定不是你做的,日本人向来喜欢诬陷人。”   “八嘎!”宫本大怒,伸手拔刀,长刀还未出鞘,太阳穴上已经顶上一支枪管,尹维峻冷笑道:“在我跟前耍刀,你活腻了么!”   浪人们顿时都把刀抽了出来,现场明晃晃一片,冷森森一团,气氛极其紧张。   门口闹得这么热闹,精武会里面自然不会不知道,一名卫士匆匆而来,对尹维峻耳语了几句。   尹维峻皱眉道:“真的?”   卫士严肃的点点头。   尹维峻收起枪和手榴弹,对宫本道:“孙先生要见你。”   宫本让二虽然猖狂,但听到孙先生的名号也不敢造次,主动解下太刀和肋差交给卫士,单独一个人走进了精武会,尹维峻嘱咐小黄守住大门,然后带着陈子锟跟了进去。   走进精武会才发现,这里早已严阵以待,全部弟子手持单刀红缨枪三节棍等武器肃立两旁,楼上窗口内,隐约能看见一排花机关枪的枪管,宫本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如果他真的带人冲进来,恐怕立刻就被花机关扫成马蜂窝了。   孙文先生和夫人坐在精武会的客厅里,一旁是农劲荪和刘振声,见到宫本进来,孙文很和气的用日语招呼:“请坐吧。”   宫本深深鞠躬,却并不落座,生硬的口气道:“请孙先生交出杀害冈田武的凶手陈真。”   孙文道:“我且问你,冈田君是怎么死的?”   宫本道:“是在浴室中被电死的。”   孙文道:“浴室走电致人死亡,你应该去找老板协商赔偿,为何到精武会来要人?”   宫本道:“不是这样,冈田君是被陈真害死的,我有证据。”   “哦,你有什么证据,如果确凿的话,我会替你做主。”孙文从容说道,陈子锟不由得心里一阵发毛,暗道他不会把我送给日本人吧,想着想着,两只手不由得放在了身后。   尹维峻伸手过来,轻轻拍拍他的腰部,投来一个镇定的眼神,陈子锟松了一口气,继续看孙文和宫本打嘴仗。   宫本道:“当日陈真来到虹口道场踢馆,打伤了我们二十名弟子,还扬言说要找冈田君报仇,结果当天晚些时候,冈田君就莫名其妙死在浴室里,我问过老板,他说有个高个子的家伙很可疑,就是他!”   说着一指陈子锟,眼中恨意溢于言表。   孙文道:“陈真为什么要找冈田报仇?”   “因为冈田教训了精武会的霍东阁。”   孙文点点头:“我现在基本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精武会和虹口道场之间的恩怨暂且不去说,你所谓的证据根本就不成立,陈真是一个真正的武士,他是堂堂正正去虹口道场报仇的,又岂会用暗杀的手段对付冈田,你光凭浴室老板一句话就判定是陈真下的手,未免太过武断。”   宫本不服气的说:“就是他,整个虹口就没有他这么高的人,绝对错不了。”   孙文笑了:“上海是国际大都会,身高六英尺以上的人多得是,如果仅凭身高判罪的话,岂不是牵连许多无辜。”   宫本道:“那么高的人都是欧美人,中国人很少有。”   孙文摇摇头,冲尹维峻做了个手势。   尹维峻一摆手,楼上下来三个卫士,个头都和陈子锟差不多高,个个气宇轩昂,英姿勃发。   这下宫本傻眼了,但还是嘴硬道:“我们日本人是不会说谎的!”   孙文冷笑道:“难道我泱泱中华大国之国民就都是谎言之辈?陈真是我的卫士,他的为人,我是清楚的,断断不会做这种事情,我和你们黑龙会的头山满君内田良平君都是至交好友,如果你再无理取闹的话,我就打电报问问内田君是怎么管教下属的。”   宫本让二一低头:“哈伊,阁下,我知错了,给您添麻烦了,实在不好意思。”   孙文摆摆手:“误会澄清了就好,你下去吧。”   “哈伊,再会。”宫本再次鞠躬,倒退着出了客厅,回到门口拿了自己的刀,带着浪人们灰溜溜的撤了。   其实他也没搞明白冈田武是怎么死的,只是凭着几个疑点捕风捉影才找上精武会的门,没想到竟然遇到孙文先生,这可是他惹不起的大人物,几句话下来,精神上本来就处于下风的宫本让二立刻完败。   日本人走了,精武会恢复了平静,客厅里,孙文低声对农劲荪说了句话,农劲荪立刻将闲杂人等赶了出去,自己和刘振声也回避了,只留下陈子锟和尹维峻。   孙文和蔼的冲陈子锟笑了笑,道:“你告诉我,冈田武是不是你杀的?”   第三十八章 预备党员   在孙文的炯炯目光注视下,陈子锟这种胆大包天之辈也觉得浑身不自在,看到他紧张的样子,孙夫人微微一笑道:“你只管照实说便是,自有先生为你做主。”   夫人开了口,给陈子锟吃了颗定心丸,他挺起胸膛朗声答道:“没错,冈田武是被我弄死的。”   孙文似乎并不惊讶,面色一沉道:“你可知自己闯了多大祸事?”   陈子锟眉毛一扬:“一人做事一人当。”   孙文冷冷道:“用卑劣手段杀死黑龙会的教头,引发中日冲突,这个责任你当得起么。”   陈子锟道:“大不了一死而已,有什么当不起的。”   孙文和夫人交换了一下目光,继续冷着脸问道:“那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手段杀死冈田武?”   陈子锟道:“自甲午以来,日本便对我中华虎视眈眈,二十一条墨迹未干,又在巴黎和会上企图染指我青岛主权,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而黑龙会乃日本军部之马前走狗,实乃我中华之心腹大患,既然是敌人,战场之上肯定不能讲宋襄之仁,冈田武能将东阁打成重伤,肯定是高手,我若与他对阵未必占得了上风,所以才出此下策,如因此事影响了先生的声誉,我甘愿受罚,绝无二话。”   孙文忽然转怒为喜,满意的点点头:“有勇有谋,不错。”   陈子锟这才松了一口气,尹维峻在后面拍了他一下道:“傻小子,还不感谢孙先生,你已经通过考核了。”   “什么考核?”陈子锟一头雾水。   尹维峻道:“先生一言九鼎,刚才说过你是他的卫士,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哦。”   “卫士?那不就是马弁么。”陈子锟有些傻眼,他可不甘心跟着别人当长随,哪怕这人名气再大也不行,关键是不自由啊。   不过看到孙夫人恬美的容颜,陈子锟又犹豫了,能跟在夫人身边鞍前马后的也挺幸福啊,他在这里胡思乱想,脸上表情极是丰富,尹维峻不耐烦了,拍拍他的脑袋道:“你要知道,给先生做卫士,是多少江湖豪杰梦寐以求的荣耀。”   听了这话,却坚定了陈子锟的信念,他斩钉截铁的说:“谢谢先生的厚爱,我难当此任。”   孙文颇感兴趣的问道:“年轻人,这可不是谦虚的时候,说说你的理由。”   陈子锟道:“我性格好斗,易冲动,是矛非盾,恐怕难以承担卫士职责。”   “是矛非盾,有意思,好吧,我的卫队为你保留一个名额。等你觉得自己能做到攻守兼备的时候,随时可以来。”孙文摘下胸前的一枚小小徽章,走过来戴在陈子锟胸前。   蓝底十二角星徽,搪瓷质地,光彩耀目。   尹维峻干咳一声道:“先生,您忘了一件事情,新招募卫士有一项要求,必须是中国国民党的党员才行。”   孙文道:“我疏忽了,我党章程规定,成为党员要有三个介绍人才行,维峻你算一个,我算一个,再让黄路遥来充当一个,这不就行了,让陈子锟加入我们上海党部,我来批准。”   尹维峻道:“我和小黄都可以,先生您却不能既当介绍人又当批准人啊?”   “我来。”一直没说话的夫人站了出来,笑眯眯的看着陈子锟。   陈子锟根本没搞清楚国民党是啥意思呢,就稀里糊涂的被入党了,不过他估摸着这个党员身份大概很有搞头,于是也就欣然同意了。   入党有很复杂的程序,今天是完不成了,孙文对陈子锟说:“我住在法租界莫里哀路上,你随时可以来找我,这本小册子你先拿着,没事的时候多看看。”   夫人会意的递上一本册子,孙文接过郑重交在陈子锟手上。   小册子上印着几个大字:“三民主义”。   临走的时候,尹维峻交代陈子锟道:“你明天就到公馆来,我给你讲讲你小时候的事情,另外,现在你已经是国民党的预备党员了,要时刻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能给总理丢脸,好了,咱们明天见。”   ……   当天下午,陈子锟向刘振声请了假,说有些私事要办,刘振声略有踌躇,但还是答应了。   陈子锟扬长而去,精武会众弟子炸了窝,传功师叔走了,下午谁来领着练功夫啊?   “走,咱们找师父去。”欧阳凯领着大伙儿找到刘振声,刘振声听他们说完,慢条斯理道:“不是还有小师姑么?”   欧阳凯道:“师父,五师叔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耽误了我们的功夫是小事,寒了徒弟们的心可万万要不得啊。”   刘振声皱眉道:“用你多说,还不下去。”   欧阳凯只得退下。   ……   陈子锟先来到邮局,又写了一封信寄到北京姚公馆,然后去菜市场买了些东西,这才来到大东旅社,刚进门小厮就奔出来道:“陈先生,您的电报。”   陈子锟掏出一个铜元赏了他,接过电报一看,不禁怒从心头起,原来电报是从北京打来的,内容只有几个字:薛叔入狱车厂被封。   不用问,肯定是杀死那几个日本人的案子连累到了薛大叔,承载了自己一番心血的紫光车厂也被查封,想到北京的亲朋故交因此蒙难,陈子锟一拳砸在墙上,咬牙切齿。   “大锟子,你怎么来了?”身后传来李耀廷欣喜的声音,陈子锟沉着脸将电报递给他,李耀廷看了也是怒形于色:“我这就买船票回北京!”   陈子锟一把按住他:“回去干什么?”   “报仇!”   “找谁报仇?怎么报仇?你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你当北京几万警察是吃素的?”   一听这话,李耀廷泄了气,蹲在地上两眼含泪道:“那就眼睁睁看着薛大叔蹲监狱不成?”   正说着,蒋志清过来了:“你们两个怎么在这里,正好,晚上戴季陶请客,一起喝两杯去。”   忽然他发觉气氛有些不对,赶紧追问原因,陈子锟将原委说了一遍,蒋志清沉吟道:“你们就算回去也只是自投罗网,倒不如汇些钱过去托人打点,应该能逢凶化吉。”   李耀廷抱着头说:“我一个月才十五块大洋薪水,哪有钱啊。”   蒋志清道:“我手头还有一些余钱。”   陈子锟道:“怎能总让蒋兄破费,前日老头子给我五百块,花了一些,还剩四百多。”   蒋志清摆手道:“既然是大案子,四百块肯定不够,我再添一些,凑八百块钱汇过去,你不要推,咱们可是兄弟。”   见他说的恳切,陈子锟也不好拒绝,和李耀廷一起谢了蒋大哥,三人同去赴宴了,席间陈子锟提到今日见到了孙文先生,并且被破格吸纳为国民党预备党员一事,大家都露出羡慕的神情来。   “孙文那可不是一般人物,他慧眼识才,挑中了陈老弟,以后定然飞黄腾达指日可待,老弟,不要忘了我们啊。”戴季陶略带酒意的说道。   李耀廷不解道:“大锟子你脾气暴躁,跟头驴似的,孙先生咋就看中你了呢?”   戴季陶卖弄道:“小李,这你就不懂了,孙先生最欣赏的就是这种敢于血溅五步的荆轲式的死士。”   蒋志清干咳一声,投来一个眼神,戴季陶立刻低头喝酒不说话了。   “我投身革命这么多年,也只见过孙先生寥寥数面而已,子锟你得此机遇,前途无量啊,来,我敬你一杯。”蒋志清神情有些落寞,今晚喝的格外多。   夜里十一点钟,陈子锟醉醺醺的回到精武会,照例从后墙翻了进去,来到自己房间前正要推门,忽然发现身后有人,回头一看正是大师兄。   “跟我来。”刘振声转身便走,陈子锟一路跟着他来到会长办公室。   “陈真,精武会是一个纪律严明的组织,生活上比较清苦和单调,禁止抽大烟、酗酒、更不许眠花宿柳,作息制度也有严格的要求,每天晚上九点半熄灯,早上五点半起床,这些规定都在我给你的册子上,你又没有认真读过?”   刘振声语气平和,但却包含着一股威严。   陈子锟道:“大师兄,我出身草莽,混迹江湖已久,有些习惯难以一时改变,让你失望了。”   刘振声道:“师父创建精武会,不光是想将迷踪拳发扬光大,更重要的是打破门派局限,以国术来培养体格健康的新国民,达到强国强种的伟大目标,中国的复兴,不光在读书人身上,在军人身上,也在我辈练武之人身上,陈真,我说这些,你可明白。”   “明白。”陈子锟暗自发笑,刘振声这些感人肺腑的话,不都是今天孙文演讲的内容么,不过看到大师兄肃穆的样子,他又笑不出了,大师兄没读过书,镖局出身,都能懂得这些大道理,难道自己就不懂得?   “好了,你回去吧。”刘振声挥手让陈子锟退下,自己坐在藤椅上揉着太阳穴,望着墙上霍元甲的遗像喃喃道:“师父,您收的这个徒弟,真不省心啊。”   第三十九章 牛肉理论   次日一早,当弟子们来到练功场的时候,发现五师兄早早站在这里了,领着弟子们跑了一圈回来,正遇到一辆骡车停在精武会门口,车上载着血淋淋一头宰好的牛,守门弟子正和车夫交涉:“您送错地方了吧,我们精武会没买牛肉。”   “分明就是培开尔路73号,没错呀。”车夫拿着纸条说道,转脸看到陈子锟走过来,顿时喜道:“就是这位先生买的牛腿,麻烦您把余款结了吧。”   陈子锟扫了一眼,豪爽的拿出钞票结了款子,让弟子们把牛抬进厨房,精武会的厨子是个阿婆,只会炒鸡毛小菜、焖米饭,哪见过这种阵仗,顿时傻眼道:“阿拉不来撒。”   陈子锟道:“没关系,我会做。”   练完一趟拳脚之后,陈子锟就来到厨房帮忙,他手提斧头将整牛剁成大块,然后在后院用石头搭了个台子,下面堆满柴火,回房间将自己房间的铁窗棂拆下来架在上面,他做这些的时候,弟子们都好奇的在一旁围观着。   陈子锟点燃了柴火,手持短刀将牛肉片成又大又薄的肉片,鲜血淋漓的牛肉在火焰的燎烤下很快变色,一股肉香飘了出来。   “愣着这干什么,你去厨房拿盐巴,你来扇风,小言去招呼大家来开饭。”陈子锟指挥若定,大家被他指使的团团转,但是快乐无比。   因为终于可以吃上久违的肉了。   这顿午餐吃的别开生面,没有青菜豆腐,没有米饭馒头,而是一顿全牛肉宴,大伙儿眼睁睁的看着五师叔将还带着血丝的牛肉还嘴里塞,吃的不亦乐乎,一个个目瞪口呆。   陈子锟用手抓着肉蘸着盐巴,吃的那叫一个过瘾,他教育大家道:“你知道为什么要给大家买牛肉么?”   大伙都摇头。   陈子锟道:“一看就知道你们没怎么读过书,水浒传知道么。”   有个学员把手举得高高的道:“我看过,我十二岁的时候就看过水浒传。”   陈子锟骂道:“老不读三国,少不读水浒,你从小就不学好。”   学员委屈的挠着头咕哝道:“不是你问的么?”   陈子锟道:“水浒传里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一共是一百零八条好汉,他们行侠仗义,替天行道,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快活无比,可有一点,他们吃的都是牛肉!但是你们可曾听说过,武松或者鲁智深到酒馆里招呼,给我来二斤猪肉。”   大伙笑了起来,虽说大多数人真的没读过水浒传,但是三碗不过岗的故事还是听过的,梁山好汉们确实不管走到哪里都要切几斤熟牛肉吃吃,再弄上一坛子好酒,这才洒脱豪放,要真是弄俩猪蹄子啃着,英雄的味道就全没了。   陈子锟接着道:“英雄好汉都吃牛肉,这是其一,还有其二,大家想不想听?”   大伙吃的满嘴流油,忙不迭的点头:“想!”   陈子锟咂咂嘴:“有点口干。”   一个学员道:“五师叔,我去给你买瓶汽水喝。”   陈子锟一皱眉:“汽水那是娘们喝的,好汉只喝烈酒。”   有人道:“可是师父禁止我们喝酒啊。”   陈子锟道:“禁止的是你,又不是我,哪来的这么多废话,赶紧买去。”   于是一人飞奔出去,在街对面的小铺里打了半斤老白干回来,陈子锟咂了一口酒,大感满意,继续讲古道:“你们可知道,为什么咱们中国人总是打不过洋人,香港割让了,圆明园被英法联军烧了,北京城被八国联军占了,现在东交民巷还驻着各国的军队。”   “因为他们顿顿吃牛肉。”一个机灵的学员抢答道。   一阵哄笑,大家都觉得这个答案不可思议,陈子锟却虎着脸说:“一点没错,欧洲人顿顿吃肉,和狮子老虎一样,是肉食动物,咱们中国人整天青菜豆腐白饭,吃了根本不长力气,怎么和人高马大的洋人打仗,所以连战连败。”   “难道不是因为洋人船坚炮利的缘故么?”刚才那个十二岁就读过水浒传的学员不解的问道。   “屁!聂士成的武卫前军用的曼利夏快枪、克虏伯过山炮,一点不比洋人的家伙差,还是人不行,体力精神都远输对手,吃草的羊和吃肉的狼打仗,怎么可能打赢?”陈子锟立刻驳斥道。   “那日本人呢,虹口的日本人平时也不怎么吃肉,就吃点鱼干和梅子下饭,怎么也能打败北洋水师呢?”一个学员提出了疑问。   陈子锟道:“这个问题问的好,但你忽略了一点,日本人虽然和中国人一样都是吃草的羊,但日本这只羊吃的饱,长了犄角,而中国这只羊,不但吃不饱还整天闹病,怎么可能打的过人家。”   学员们都不说话了,一个个苦苦思索着五师叔的话,觉得虽然比喻有些浅显,但隐含的意义却非常深刻。   “五师叔,我终于明白虹口道场的日本人为什么说我们是东亚病夫了,他们并不是瞧不起我们的功夫,而是看不起我们整个中国!”读书多的学员愤然道。   陈子锟道:“你们终于明白了,中国积弱多年,想改变现状需要一代人甚至几代人的努力,我们习武之人就要从自身做起,练就强健的体魄和精深的功夫,让西洋人和东洋人不敢小觑我们,而强身健体不能光靠练,还要靠吃,这就是我让你们吃牛肉的原因。”   五师叔的良苦用心感动的大家眼泪汪汪的,纷纷拿起牛肉大嚼,虽然只是经过简单加工的烤肉,但是被五师叔赋予了特别的含义,每个人都吃的很用心,很投入,风卷残云一般,一条牛腿就只剩下骨头了。   下午练功,学员们精神百倍,连喊声都比以往响亮了许多,刘振声和农劲荪在房间里谈事情,听到院子里震天的吼声,推窗一看,农劲荪奇笑道:“孩子们今天虎虎生风啊。”   刘振声道:“陈真自己掏腰包买了几百斤牛肉给大家打牙祭,还教给他们强国健身的道理,所以大家才练得这么起劲。”   农劲荪欣慰的点点头:“振声,你没有看错他。”不过仔细一看,在前面领着的竟然是司徒小言,而不是陈真,这下他又大跌眼镜:“这个陈真,又跑哪里去了?”   刘振声道:“这次他是去孙先生那里办正事的。”   ……   此时陈子锟正在法租界莫里哀路上一处绿树掩映的别墅里作客,一位特地请来的上海亨利洋服店的裁缝认真的帮他测量着胸围和肩宽臂长,因为孙文先生说了,要送陈子锟一套中山装,就是卫士们身上那种裁减合体,熨贴笔挺的四兜翻领制服。   孙夫人和尹维峻以及昨日大门口见过的黄姓卫士在旁边笑眯眯的看着,等裁缝走了,夫人才道:“小陈,这是你的入党表格,你在上面签个名字吧。”   陈子锟接过道表格仔细端详,这是一叠道林纸印刷的文件,字迹清晰,纸张雪白,一抖哗哗响,上面印着国民党的党徽,还有三名介绍人的亲笔签名。   宋庆龄、尹维峻,黄路遥。   原来夫人叫庆龄啊,陈子锟暗暗记住了这个名字。   “在这里签名就可以。”宋庆龄指着表格最下方的空白处说,又问道:“你用毛笔还是自来水笔?”   陈子锟道:“水笔吧。”   于是夫人从抽屉里拿出一支新的银杆自来水笔,亲自吸饱了墨水,又用纸擦干净笔头残留的墨水,这才递给陈子锟。   陈子锟坐在宽大的红木书桌旁,脚下是厚实的地毯,头顶是晶莹剔透的水晶灯,一缕阳光从落地窗外射入,洒在热带柚木地板上,可以看到外面院子里葱绿的草坪和参天的大树,空气中弥漫着咖啡的香味,一切都是那么令人陶醉,令人神往。   “有朝一日,我也要住上这样的大房子。”陈子锟暗暗下定了决心,看了一眼夫人,又给自己加了个目标:大房子里一定要有这样一位知书达理温柔美丽的夫人。   “想什么呢,签名啊。”尹维峻看他张着嘴发呆,生怕这位头壳坏掉的大侄子胡思乱想,赶紧提醒了他一句。   “知道了。”陈子锟坐在宽大的欧洲宫廷式座椅上,龙飞凤舞签下自己的大名,想把自来水笔递回,夫人却微笑着说:“这支笔是我从美国带来的,就留给你做个纪念吧。”   “谢谢夫人。”陈子锟将自来水笔别在了自己衬衫口袋里。   尹维峻将入党表格收了起来,道:“小黄,你带他上楼。”   “还要做什么?”陈子锟问道。   “还有一个仪式没进行,请跟我来。”黄路遥微笑着做了一个有请的手势,带着陈子锟上了二楼,推开一扇门,这是一间很大的会议室,窗帘紧闭,灯火通明,正对着的墙上两面青天白日旗交叉而立,孙文先生一袭正装,居中肃然而坐,两旁卫士林立,气势森严。   陈子锟乐了,这场面他熟悉,大当家开香堂也这架势。   第四十章 听姑姑讲那过去的事情   如同陈子锟预料的那样,这个入党仪式和江湖大佬开香堂收徒弟的程序差不多。   卫士们齐声背诵道:“三民主义,吾党所宗,以建民国,以进大同……”陈子锟在孙文先生面前跪下,手按着胸口宣誓道:“我陈子锟誓死效忠中国国民党总理孙文先生,如有违背,三刀六洞,天打雷劈。”   孙文先生严肃的点点头,说道:“陈子锟,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党的预备党员了,我们国民党源自同盟会,以前的宗旨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辛亥以后,满清已经覆灭,民国也已建立,但是最后一项却远远未能达到,平均地权,实现民生,依然任重道远,你既然已经是我党同志了,可以说说你的对国家,对民族的看法和目标么。”   说完,灼灼的眼神看着陈子锟,似乎在期待着他的真知灼见。   陈子锟道:“总理,我陈子锟不懂得那么多的大道理,总之从今天起,我的命就是您的,只要您一句话,哪怕上刀山下油锅,我姓陈的皱一下眉头,都不算英雄好汉。”   孙文满意的笑了,拍拍陈子锟的肩膀:“很好,以后有什么不懂的问题,可以问维峻,也可以问路遥,他们都是你的引路人。”   陈子锟郑重的点点头。   仪式到此结束,孙文先行退场,陈子锟在黄路遥的带领下离开会场,他不解的问道:“黄兄,咱们的入党仪式怎么跟开香堂收徒弟一样?”   黄路遥淡然一笑:“先生是洪门中人,借鉴一些江湖规矩不足为奇,不过这种入党仪式已经很久没有搞过了,这次是超规格接纳你为党员,你应该感到荣幸才是啊。”   陈子锟道:“原来如此,以后我还要多向黄兄讨教才是。”   黄路遥道:“我年纪比你大不了多少,以后咱们以同志相称便是。”   “黄同志。”陈子锟伸出了右手。   黄路遥愣了一下,也伸出手和他握了一下:“欢迎加入卫队。”   回到楼下,夫人预备了下午茶招待陈子锟,就设在花园草坪上,六月初的阳光很明媚,夫人带着遮阳帽端坐在白色的橡木圆桌旁,一只乖巧可爱的狮子狗依偎在脚下,佣人端来红茶和糕点,夫人用纤纤玉指端起茶杯道:“不要拘束,就和在自己家一样。”   陈子锟大大咧咧道:“那我就吃了。”   尹维峻笑道:“夫人让你不要拘束,你还客气什么。”   于是,夫人和尹维峻就眼睁睁的看着陈子锟将盘子里的糕点全塞进了肚子,最后拿起茶杯,咕咚一口把嗓子眼里堆积的食物送了下去,这才舒坦的摸着肚子道:“真好吃。”   尹维峻道:“你这孩子,下午茶是让你提精神的,又不是当饭吃,当年在圣约翰学的那些西方礼仪全忘了么?”   陈子锟不好意思的摸摸头:“记不起来了。”   夫人笑道:“不妨事,食欲好证明身体健康,阿香,再去拿一盘蛋糕来。”   这回陈子锟不在狼吞虎咽了,而是像个绅士那样仔细品着茶和糕点,顺便问起了关于青铜计划的事情。   尹维峻在午后的阳光下眯起了眼睛,仿佛回到了那个风起云涌,战火纷飞的年代,她缓缓道:“十六年前,光复会以军国民教育会暗杀团为核心创建,后来会长蔡元培离开,大局由徐锡麟和秋瑾主持,当时的情势非常艰难,各地相继起事,但均被清廷镇压,大家悲观的估计推翻满清或许要两代人的努力,所以才有了青铜计划。”   陈子锟凝神倾听,夫人端着茶杯也认真的听着,当听到青铜计划这四个字的时候,不禁问道:“莫非还有白银和黄金计划?”   尹维峻道:“夫人问的很好,青铜计划只是最初的方案,由光复会各地分支推荐健康聪颖的男孩,最好是孤儿或者本会同志后代,教他们读书、习武,从中选择优良者根据他们的特长加以进一步培养,比如送入学堂继续念书,或寻访名师尽学天下武功,那时候你们这批小孩不过三四岁,而我比你们大不了几岁,又是女孩子,所以负责你们的起居生活。”   陈子锟道:“是不是这一步就是白银计划了?”   尹维峻摇头叹息道:“没有白银计划了,徐锡麟和秋瑾相继壮烈牺牲,光复会风雨飘摇,反满斗争激烈艰苦,哪有人力物力继续计划,所谓青铜计划,早就中止了,又过了几年,清帝退位,民国成立,袁世凯窃据革命果实,所以计划再次被提上了日程,而此时负责计划的是光复会的陶成章先生。”   陈子锟黯然道:“可惜陶成章先生也不在了。”   尹维峻道:“陶会长的死,不光是光复会的重大损失,也是中华革命界的噩耗,事发之后,孙文先生连发通电要求严惩凶手,为陶会长报仇,自此后,光复会和同盟会合二为一,继续为革命而斗争,而你,则在陈永仁的照顾下继续求学,按照原先的计划,是准备送你去日本学军事的,但陈永仁无力维持高昂的费用,所以只好……”   陈子锟接口道:“所以将我送到关东马贼窝里学军事去了。”   尹维峻苦笑了一下道:“老陈也是一番苦心啊,他自己的孩子没钱上学,都要供你念圣约翰,这份情你要记住,将来定要报答。”   陈子锟道:“他已经离世一年了。”说着掏出那枚珍藏在身上的光复会徽章,递给尹维峻看。   尹维峻接过徽章,眼睛有些潮湿,道:“这不是老陈的徽章,因为他根本不是光复会的会员,这枚徽章,是你的啊。”   陈子锟道:“那他?”   “他只是一个商人,时常资助光复会而已,陶会长死后,他就肩负起培养你的责任来,而我那时人在南方,不能经常来看你,我也是后来才听说你跟老陈去了关东。”   陈子锟不胜唏嘘,他已经记不起这些曾经抚养过、教育过自己的人的面孔了,徐锡麟、秋瑾、陶成章、陈其美、霍元甲,还有默默无名的商人陈永仁,这些名字将永远铭刻在自己心里。   “当年和我一起培训的那四个人在哪里?”陈子锟问道。   尹维峻摇摇头:“光复会都不存在了,这些人又哪里能找得到呢。”   “最后一个问题,我的亲生父母是谁?”   尹维峻再次摇头:“你们这些孤儿的身世,只有秋瑾知道,不过你小时候说一口湖南话,或许是湘人也未可知。”   陈子锟暗暗吃惊,没想到北京那个算命先生胡半仙说的还挺准,自己或许真的是湖南人,不过想找到生父母的下落怕是费更大的周折了。   下午茶结束,陈子锟向夫人和尹维峻辞行,表示下周还会来看姑姑,尹维峻笑道:“下周你就见不到我了,过两天我要去外地执行任务,怕是要一段时间才能回来。”   陈子锟道:“那好,后天我来送你。”   送走了陈子锟,夫人回到二楼书房,孙文正端坐在书桌后面奋笔疾书,夫人上前替他揉捏着肩膀,怜爱的看着他两鬓的银丝道:“要注意休息啊。”   孙文呵呵笑道:“有夫人照顾,我身体健康的很,还能继续革命二十年。”   夫人道:“那是一定的,对了,你看陈子锟这孩子怎么样,我听说他可是光复会的老会员,青铜计划的成员之一。”   孙文握着夫人的手道:“此人勇武彪悍,可堪一用,目前我们正缺少这样的死士。至于陶成章的青铜计划,夫人不必多虑,光复会中人做事格局太小,虎头蛇尾,难成气候,他们培养出来的精英,还不是为我所用。”   夫人点点头,依偎在先生怀抱里,幸福的笑了。   ……   在回去的路上,陈子锟又找了家邮局,给姚依蕾写了一封信,让她把回信寄到上海精武会的地址即可,他心里惴惴不安,这已经是第三封信了,按照姚依蕾的疯劲儿,就算不立刻坐船过来,起码也要拍份电报来啊。   肯定是哪里出了岔子,陈子锟郁闷的走在街头,迎面报童飞奔而来,挥舞着手中的申报:“卖报卖报,特大新闻,大总统宣布罢免三国贼的职务。”   陈子锟买了一份报纸看,上面大标题赫然印着:曹汝霖、章宗祥、陆宗舆下台!   转过街角,一队学生欢呼着经过,为首一个清秀少年振臂高呼:“严惩卖国贼!”后面一队人跟着高喊,当他经过陈子锟身边的时候,竟然投过来一个激动的眼神,陈子锟一愣,他认识我?随即又明白了,革命面前不分彼此,大家都是自家人。   街边的市民们也跟着喜笑颜开,庆祝斗争的胜利,陈子锟不禁想起在京师警察厅拘留所羁押的那几天来,那些北京的同学们,想必此时也在欢庆胜利吧。   回到精武会,刘振声又将他叫到了办公室,不过这次不是批评,大师兄先赞扬了他用私款买牛肉给大家改善生活的事情,又告诉他,上海三罢联合会刚才派人来通知,后天要举行一次声势浩大的游行活动,来庆祝三罢斗争的胜利。   “政府终于承受不了舆论的压力,罢免了三个卖国贼,陈真,这次游行,我们精武会一定要参加。”大师兄郑重其事的说道。   第四十一章 为什么开枪打我们   从北京到上海,从火烧赵家楼到三大卖国贼被罢免,陈子锟自始至终都是参与者,望着街上汹涌的游行人群,他不禁唏嘘起来,这一个月,对于自己就像是过了一年那样长。   按照大师兄的交代,陈子锟率领精武体育会的学员们参加了大游行,与上次郭烈士追悼会不同的是,这次游行是庆祝性质的,大家都喜形于色,神采飞扬,彩旗招展,人声鼎沸,复旦、圣约翰、南洋公学等学校学生以及商界人士、工厂工人数千人,将道路拥塞的满满当当。   为期一个月的抗议终于见到成效,北京政府罢免了亲日的高官,外交代表坚持不在合约上签字,还有轰轰烈烈的抵制日货行动,都让大家在绝望中看到了一丝曙光,中华民族还有救!   游行队伍载歌载舞,一路从法租界进入了公共租界,忽然队伍停止了前进,半天都没挪动一步,精武体育会的学员在中间的位置,大伙儿不清楚前面发生了什么事,七嘴八舌的问着情况,司徒小言跷着脚也看不见前面,于是问陈子锟:“五师兄,前面怎么了?”   “巡捕。”陈子锟答道,他个子高,看得远,街角处站着一排穿黑色制服的白人巡捕,正挡在游行队伍的前面,学生们在高大的巡捕面前显得格外弱小,唯有一位身材颀长的男生正在说着什么,距离太远听不清楚,不过陈子锟却认出这个男生正是前日在马路上见到的那个领头喊口号的学生。   司徒小言不解的问道:“巡捕为什么要拦路?”   陈子锟没有说话,因为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租界巡捕要拦住游行队伍的去路,毕竟这次不是示威游行,而是庆祝胜利的嘉年华,而且和租界当局一毛钱的关系也没有,这帮白人巡捕难道是看不惯中国人开心么。   “你们在这儿别动,我过去看看。”陈子锟交代了一句便穿过人群挤到了前面,站在最前列的是圣约翰大学的学生们,这所大学是教会学院,所以学生们的英语都很流利,这回陈子锟听清楚了,那位高个子男生一口英国牛津腔据理力争,言明游行是民众的权利,租界当局无权阻止云云。   一个身材魁梧的警官冷着脸听着他的话,然后生硬的回了一个字:“NO!”   男生还想争取一下,警官却不耐烦起来,拿出警棍迎头就敲,男生的额上当即流出鲜血来,踉跄了一下倒在地上,警官还不罢休,抬起穿着马靴的脚就踢,一个女生发疯一般扑过来,抱住了警官的马靴,警官大怒,吹响了警笛,一阵马蹄声响,十几匹高头大马出现在街头,骑士们头戴钢盔,手持警棍,虎视眈眈。   巡捕的粗暴举动激怒了游行人群,大队人马不顾一切的向前涌去,巡捕们阻拦不住,瞬间被冲垮,帽子掉了,警棍也掉了,凄厉的警笛声响成一片,面对汹涌的人潮,马队也慌了手脚,马匹暴躁的在原地团团乱转,一时间人喊马嘶,场面乱成一团。   这一切发生的极其突然,丝毫预兆也没有,一场欢庆游行转眼就变成了暴力冲突,陈子锟深知这种混乱场面下最容易发生踩踏伤亡,赶紧冲到受伤的男生旁,拖着他往街边去,刚才那个抱住警官马靴的女生也帮着他一起拖。   “谢谢你。”男生虚弱的说道,鲜血染红了他的面庞,斯文中带上了一丝英气。   “不客气。”陈子锟道,刚想问他姓名,忽然枪声响了,刚才还奋勇向前的人群忽然退潮般奔了回来,大街顿时变得空旷无比,两个欧洲巡捕站在马路中央,一个拿着左轮手枪,一个端着马枪,就像在郊外射击野鸭子那样,朝着游行人群慢条里斯的开着枪。   “砰!”   “砰!”   “砰!”   每一次枪声过后,游行队伍中都有一个人倒下。   陈子锟睚眦欲裂,伸手去摸后腰,但却摸了一个空,六月的上海天气已经很热,驳壳枪体积太大,无法正常携带,所以他今天身无寸铁。   “不要以卵击石!”男生拉住了陈子锟的胳膊,制止了他的冲动。   巡捕马队趁胜追击,马蹄铁在路面上敲出一串串令人心悸的音符,满大街都是丢弃的帽子、鞋子,还有中弹倒地的无辜学生。   刚才那个用警棍殴打男生的警官,此刻已经打空了他的英国造韦伯利左轮手枪的子弹,打开弹巢将滚烫的子弹壳倒了出来,又拿出子弹来一枚枚的装填着,忽然他看见了躲在街边的陈子锟和那两个大学生,冲他们狰狞而轻蔑的一笑。   这副嘴脸瞬间在陈子锟脑海里定格,他暗暗发誓,一定要将此人碎尸万段!但此刻却只能委曲求全,他虽然莽撞,但并不愚蠢,在荷枪实弹的巡捕面前硬碰硬,唯一的下场就是被人当成枪靶。   另一个警官也打光了马枪里的子弹,潇洒的将枪横在肩膀上,冲他的同行喊道:“嘿,洛克,你打中几只猴子?”   “大概六只,你知道,我的枪法是在利物浦乡下打猎时候练出来的,打活物的准头没得说。”洛克装好了左轮枪的子弹,回头再看自己的目标,那三个人却消失在路边了,他无所谓的耸耸肩,继续向前走了。   临街是一处店铺,华人店员打开一条门缝,冒死将陈子锟他们拉了进来,然后紧紧关闭了店门,外面充斥着英语的叫骂声、马蹄得得声,还有时不时响起的枪声。   “他们竟然开枪了,向着手无寸铁的民众开枪。”男生额头上的血已经凝固了,粘住了一丝散发,眼神中充满了悲痛和不解,声音也在颤抖。   “慕容学生,他们为什么要开枪打我们?”那女生带着哭腔问道,可是这一次无所不知的慕容学长却无法回答她,只是痛苦的摇着头。   是啊,他们为什么要开枪打我们?这个问题同样萦绕在陈子锟心头。   陈子锟透过门缝向外看去,大街上穿黑制服的巡警更多了,还增添了大批穿卡其军装的士兵,他们背着上刺刀的步枪在街上布防,甚至架起了机关枪。   这种如临大敌的架势,对于陈子锟来说一点也不陌生,一年前他跟着大当家路过南满铁路的时候,亲眼看到一个满铁株式会社的护路队员用步枪打死了放羊进入满铁地段的羊倌,当时大当家就拔枪把那小鬼子给崩了,后来那地方戒严了整整一个月,关东军出动了一个大队到处搜捕凶手,场面比今天可大多了。   可不管怎么说,荒蛮的南满和繁华的大上海还是有差别的,按说大上海的欧洲人应该比小鬼子文明开化才对啊,怎么也是一言不合就开枪杀人,难道说中国人的命就这么不值钱么?   许多没跑掉的游行民众被巡捕逮捕了,带着镣铐押上了囚车,其中也有精武会的几名学员,欧阳凯也在其中,看他们鼻青脸肿但面带不屈神色的表情就知道,肯定没丢师父的人。   直到午后,骚乱才逐步平息,工部局派来了消防车,用水龙冲洗大街上的血迹,遗留的鞋子帽子全被清道夫捡走,很快街面上便恢复了平静,但万国商团的士兵还在持枪警戒。   店员打开后门,将陈子锟他们放走,三人走在路上,心情沉重默默无语,到了分别的地方,男生才站定对陈子锟道:“陈学长,后会有期。”   陈子锟道:“你认识我?”   男生伸出右手:“我是圣约翰大学的学生,叫慕易辰,她叫车秋凌,是我的同学,我们都是1919届的毕业生,学长不认识我们也不足为奇。”   原来是母校的学弟学妹,陈子锟和慕易辰握了握手,冲车秋凌点头致意,道:“二位,后会有期。”   ……   刘振声见到陈子锟安然归来,这才松了一口气,召集全部弟子道:“正值多事之秋,晚上谁也不许出门。”说完还特地瞄了陈子锟一眼。   司徒小高高举起手道:“大师兄,欧阳凯他们几个被巡捕房抓走了,得快想办法啊。”   刘振声道:“大家不要着急,我会找农大叔想办法搭救他们的,都回去休息吧。”   大伙儿只得散去,陈子锟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了一身西装和皮鞋,带了些钞票在身上,偷偷翻墙出去,叫了辆黄包车,直奔公共租界大马路而去。   李耀廷就在大马路上一家白俄开的弹子房上班,他身穿西裤和紧身马夹,皮鞋锃亮,头发向后梳的一丝不苟,看到陈子锟进来,顿时眼睛一亮:“密斯脱陈,好久不见了。”   陈子锟环顾左右,弹子房里华人西人个班,或俯身击球,或悠闲的给球杆打着蜡,没人注意到自己,他低声问道:“今天的事情听说了么?”   李耀廷疑惑道:“什么事?”随即又拍拍脑袋:“是山东路上镇压学生的事么,这事儿已经登报了,你看。”   说着拿来一张英文报纸《字林西报》递给陈子锟看。   陈子锟一目十行看完,不禁怒从心头起。   李耀廷问道:“上面怎么说?”   陈子锟骂道:“这报纸在造谣,上面说野蛮的暴徒试图冲击租界,被巡捕和商团击退,并且呼吁工部局为开枪的巡捕授勋!”   第四十二章 彼得堡俱乐部   李耀廷也愤愤然骂道:“洋人的报纸从来都是胡扯八道,大锟子,消消气,我请你喝酒。”   说着去柜台上拿了两瓶酒过来,用后槽牙启开瓶盖,递给陈子锟一瓶,后者尝了一口,皱眉道:“这么苦?”   “你不懂了吧,这是啤酒,从哈尔滨运来的,就这个味儿,喝习惯就好了。”李耀廷斜靠在吧台上,很悠闲的说道,短短几天,他举手投足之间,竟然已经带了一些上海滩的洋味。   陈子锟一仰脖,咣咣咣将啤酒一口气灌了下去,打了个嗝说:“他妈的什么玩意,真难喝,再拿一瓶来。”   李耀廷目瞪口呆:“难喝你还再要一瓶?得,我服您。”回头又拿了一瓶啤酒,又想拿后槽牙启,陈子锟一把夺过来,大拇指一撬瓶盖就飞了,灌了两口感慨说:“关东是中国的土地,小日本的军队驻在铁路沿线,北京是中国的首都,东交民巷住着一大帮外国军队,上海也是中国的土地,却弄了个租界让外国人当家作主,在咱们的地盘上开枪打中国人,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耀廷安慰他道:“这谁不知道,洋人船坚炮利,咱打不过呗,这租界又不是一时半会的事儿,自打前清时候就有了。”   陈子锟摇摇头说:“时至今日,我终于明白那些学生为什么要火烧赵家楼,为什么要上街了,因为他们不想让自己的子孙后代再过这样的日子。”   李耀廷道:“这人呐,最重要是开心,别拿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情麻烦自己,咱就是平头老百姓,混口饭吃不错了,哪管得了那么多。”   陈子锟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匹夫之怒,虽然不能流血千里,但也能血溅五步。”说完仰脖喝了啤酒,将瓶子重重放下道:“拿瓶够劲的来。”   李耀廷只得拿了瓶白兰地过来,愁眉苦脸道:“你要是再喝,我就该破产了。”   陈子锟掏出一块大洋拍在桌子上道:“我走了,改天再聚。”   拎着白兰地出了弹子房,一路溜达到了公共租界中区老闸巡捕房门口,打开酒瓶子灌了几口,然后往身上洒了一些,找个旮旯一坐,扯开领口拉下帽檐,眯缝着眼睛,装成醉汉的样子,一双眼睛却紧盯着巡捕房的大门。   开枪射击游行群众的就是老闸巡捕房的巡捕,这栋石块砌成的建筑内灯火通明,窗口人影晃动,大概是白天捕捉了大批人犯正在讯问审理,巡捕房门口站着两个华捕和两个印捕,头戴斗笠的华捕在身材高大缠着红头巾的印度阿三对比下显得格外瘦小。   老闸巡捕房位于租界繁华地段,即便是深夜也是人来人往,但却没人注意一个躺在角落里的醉鬼,陈子锟一直紧盯着巡捕房的大门,直到半夜一点钟左右,几张熟悉的面孔终于出现在门口,其中一人就是利物浦的猎人,洛克巡官。   看到高阶西捕出现,早已萎靡不振的华捕和印度阿三立刻挺直了腰杆,举手敬礼,白人巡捕们漫不经心的将手指举到额头位置意思了一下,便说说笑笑出了巡捕房,上了一辆工部局牌照的汽车绝尘而去。   陈子锟从地上爬了起来,晃晃悠悠拦了一辆黄包车,丢出五角小洋道:“往前走。”   通常车夫最不爱拉醉汉,但先给钱的就不一样了,车夫屁颠颠的拉着车沿着南京路一直向前,陈子锟抱着酒瓶子紧盯着前面的汽车,不时指挥车夫调整方向,但是人力车终究跑不过四个轮子的汽车,跟了一会儿便跟丢了。   与此同时,精武会内,刘振声拿着手电巡视着学员宿舍,他生怕徒弟们一时冲动作出出格的事情来,所以不但安排人手值守大门,还亲自巡视,所幸大家都很听话,没人偷跑出去。   走到陈子锟房间外的时候,刘振声上前用手电照了一下,只见床上似乎躺了一个人,纹丝不动。   不大对劲啊,刘振声多了一个心眼,轻轻推门,房门竟然没闩,一推便开,走到床前一看,被子里藏了一个枕头,哪有五师弟的影子。   刘振声深深皱起了眉头。   ……   凌晨一点钟,陈子锟终于回来了,他从后墙翻了进来,脱掉皮鞋,悄无声息的上了楼,走到自己房间门口,推门进来,悄悄关上门,一转身,吓了一跳。   刘振声正严肃的坐在床上看着自己,鼻翼耸动了一下,淡淡道:“陈真,你又喝酒了。”   陈子锟笑笑:“大师兄,你鼻子真灵。”   刘振声叹了口气:“陈真,你怎么总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呢,是不是觉得精武会已经容不下你了,现在只有咱们师兄弟二人,你不妨说实话,我不会强留你的。”   陈子锟一言不发。   刘振声见问不出什么,只好摇摇头走了。   早上,农劲荪拿着一份《申报》来到了精武会,找到刘振声,把报纸往桌子上一放,怒道:“西捕当街打死两人,大伤十余人,报纸上竟然只言片语也不见,难道报人的良心都被狗吃了么!”   刘振声拿起报纸快速浏览,果然没看到昨日之事,他大为紧张道:“舆论不提此事,那被捕的学员可就难救了。”   农劲荪道:“我听说租界法庭要开庭审判他们,现在也没别的办法了,只能请个好律师尽力搭救了。”   刘振声沉重的点点头。   农劲荪道:“振声你有心事?是不是陈真又捣乱了?”   刘振声道:“五师弟的心是好的,就是野性惯了,需要收心,前几天他花自己的钱买了上百斤的牛肉给大家改善生活,可昨天发生那么大的事情,他居然半夜跑出去喝酒。”   农劲荪道:“是不是他心情郁闷,借酒浇愁?”   刘振声道:“借酒浇愁岂能西装革履出去,还喝的是洋酒。”   农劲荪叹气道:“这个陈真,真的不省心啊,不如我找他谈谈。”   “也好,小言,去把你五师兄叫来。”刘振声冲外面喊了一声。   司徒小言答应一声,跑出去找陈子锟了,片刻后回来报告说:“农大叔,大师兄,五师兄出去了。”   ……   此刻陈子锟正坐在老闸巡捕房对面的咖啡厅里,桌上摆着一杯咖啡和一份《字林西报》,眼睛却紧盯着对面的巡捕房大门,他在观察巡捕们的换班时间和西捕们的作息制度。   中午时分,昨晚那辆轿车出现在巡捕房门口,洛克巡官从车上下来,和车内金发碧眼的洋妞吻别,然后整理警服,马靴铿锵进了巡捕房。   陈子锟放下一块钱,出门上了一部脚踏车,这车是他在法租界偷来的,脚在地上一撑,车子就出去了,中午大街上车流很多,那辆小轿车速度很慢,陈子锟骑着脚踏车跟踪它到了一栋欧式建筑前,只见洋妞从车上下来,扭动着腰肢上了楼,楼前挂了块俄文招牌:彼得堡俱乐部。   汽车开走了,陈子锟将脚踏车丢在路边,径直上楼,一个猥琐的俄国老头拦住了去路,用蹩脚的上海话问道:“先生,侬找哪个?”   陈子锟也用上海话答道:“阿拉来白相白相。”   老头会心的笑了,领着他上楼,昏暗的大厅里,所有陈设都是俄国式样的,七八个浓妆艳抹的大洋马坐在沙发上搔首弄姿,看见陈子锟进来,立刻有人抛媚眼过来。   老头伸出三根手指晃动着:“三块钱。”   陈子锟的钱大部分寄去了北京,剩下的都买了牛肉,身上哪还有三块钱,他不满的嘀咕道:“当你们是长三啊,那么贵。”说着仓皇撤退,身后传来一串大洋马们风骚而爽朗的笑声。   出了彼得堡俱乐部,陈子锟惊魂未定,忽然发现街对面不就是李耀廷供职的弹子房么。   走进弹子房,正午的生意不是很好,李耀廷正勤快的擦拭着柜台,看到陈子锟进来便道:“你先坐,我忙完就来招呼你。”   此时弹子房的门开了,一个矮胖的秃顶老头走了进来,两撇八字胡很是气派,李耀廷赶紧上前招呼:“彼得罗夫先生,您好。”   老头傲慢的点点头,胸前的金表链子直晃眼,李耀廷点头哈腰目送他进了办公室,这才来到陈子锟身旁,带着羡慕的眼神说道:“这就是我们老板,白俄上校,可他妈有钱了,哪天我要是能混到他这个地步,死也瞑目了。”   陈子锟道:“就你这点出息,要混就混出个人样来,屁大点个弹子房算什么。”   李耀廷道:“你是不知道,老家伙在外面还有产业,他开了家妓院,一水的白俄女郎,金发碧眼大白腿,绝对够味,专供租界那些个远离家乡的欧洲人享用,当然中国人要是觉得鸡巴够粗,掏的起钱,也能去耍耍。”   陈子锟听蒋志清讲过上海妓院的典故,鄙夷道:“不就是咸肉庄么?”   李耀廷道:“你弄混了,咸肉庄是咸肉庄,咸水妹是咸水妹,完全两码事,再说了,老头张罗的这些个女郎可不是那种廉价的咸水妹,一水的白俄贵族,伯爵家的小姐,将军家的太太,甭管以前多趁钱,一革命全他妈玩完,要说人家俄国革命就是老牛比了,把以前的贵族全他妈整死,哪像咱民国,革命也跟温吞水似的。”   他这儿滔滔不绝的说着,陈子锟却想到了另外一件事,突然将李耀廷拉到一旁角落里,低声问道:“是不是对面的彼得堡俱乐部?”   第四十三章 直捣黄龙   李耀廷瞪大眼睛看着陈子锟,一脸的不相信:“大锟子,你行啊,闷不吭声的连彼得堡俱乐部都去玩过了,说说,大洋马啥滋味?”   陈子锟道:“我过来的时候,看见一个洋妞从汽车上下来,梳着两条金色的麻花辫,穿一身素花布拉吉,清纯中带点风尘味,就进了对面的彼得堡俱乐部,不过我可没上去。”   李耀廷咽了一口涎水道:“我知道你说的是谁,那是俱乐部的头牌娜塔莎,那可不是一般人玩得起的高档货色,听说她的主顾都是租界有头有脸的主儿,经常用汽车拉去包夜,一晚上这个价。”   说着伸出两根手指:“二十块,真他妈的贵,难不成是镶金的。”   陈子锟笑笑道:“最近没啥事,我天天到你这里玩怎么样?”   李耀廷喜道:“那敢情好,最近有帮小瘪三过来轧苗头,大概想挑事,有你在这儿镇着我也放心。”   直到半夜陈子锟才回到精武会,又被刘振声发现,但这次他没有找陈子锟谈话,而是叹了口气走开了。   第二天中午,陈子锟吃完饭又出去了,根本不管武馆里的事情,大家忙着搭救被捕的学员,也没空管他,到了傍晚时分,陈子锟还没回来,农劲荪却怒形于色的来了,愤愤道:“这个陈真,当真看错了他。”   刘振声忙问道:“农大叔,怎么回事?”   农劲荪痛心疾首道:“我看到陈真在白俄人开的妓院附近晃悠,还和弹子房里的小流氓称兄道弟,吃喝嫖赌,他是占全了,霍师傅的遗训完全没放在心里啊。”   刘振声眉头紧皱,道:“等他回来我会彻查此事,如果属实的话,自当逐出门墙。”   农劲荪这才稍稍平息了一下愤怒,道:“被捕学员的事情有眉目了,我托了工部局一位有身份的大人物代为说情,巡捕房说了,只要缴纳保释金,明天就能放人。”   “农大叔您辛苦了。”刘振声郁闷的心情终于好受了一点。   当夜,陈子锟竟然彻夜未归,直到第二天早上晨练的时候仍未出现,刘振声再一次的失望了。   农劲荪凑了一笔钱缴纳了保释金,将被捕的学员们救了出来,当他们走进精武会大门的时候,受到的是如同英雄凯旋般的欢迎。   欧阳凯等人讲起了当日的遭遇,那些没参加游行的学员们听到西捕开枪的时候都是义愤填膺,听到欧阳凯等人和巡捕英勇斗争的时候无不热血沸腾,突然有人问起:“五师叔那时候在哪里?”   一时间冷场,参加游行的学员们都低头不语,半晌欧阳凯才道:“枪一响就看不见五师叔的人了。”   下面嗡嗡一片,大家都对五师叔的怯懦表现极是不满,再加上近日来五师叔整天不见人影,练功都陷入停顿,起初大破虹口道场建立的威信已经逐步消散于无形,取而代之的是失望和鄙视。   “咳咳,都回去练功!还嫌闹得事情小么。”刘振声威严的声音响起,大家各自散去,但是私下里却又聚在一起,讨论着五师叔的种种不是。   “天知道虹口道场是不是他砸的,反正谁也没进去看过。”有的学员这样说。   “听说那个冈田武是被电死的,根本不是被打死的……”也有人神神秘秘的这样说。   几个学员在大门口附近议论着,忽然看到陈子锟回来,立刻停止了交谈,若无其事的站着左顾右盼,却不向他打招呼。   陈子锟在彼得堡俱乐部附近熬了一夜,正犯困呢,哪里顾得上搭理他们,匆匆向宿舍走去,走廊里遇到了司徒小言,小师妹怯生生道:“五师兄,大师兄让你去见他。”   “哦,知道了。”陈子锟打了个哈欠,依然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小言跟在后面说:“大师兄说你一回来就去。”   陈子锟无奈,只好前往刘振声的房间,小言跟在后面紧走几步,终于鼓起勇气问道:“五师兄,他们说你和那些……不好的女人混在一起,是不是真的?”   “你觉得呢?”陈子锟反问道,同时心里一惊,看来自己的行踪已经暴露了啊。   “我不相信五师兄会做那种事情。”小言道。   “那不就结了。”陈子锟耸耸肩膀,敲门进入刘振声的办公室。   这次刘振声没有苦口婆心的教育他,而是开门见山的问道:“陈真,有人看见你经常出没于烟花之地,和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我希望你能解释一下。”   陈子锟道:“大师兄,我没什么可说的。”   刘振声心里仅有的一点亮光也熄灭了,他打开抽屉拿出薄薄一叠钞票说:“陈真,你已经不适合继续留在精武会了,这里有些钱你先拿着,不枉我们师兄弟一场,不管你到哪里,都要记得自己曾经是霍元甲的徒弟,曾经是精武会的一份子,不要做令师父在天之灵蒙羞的事情。”   陈子锟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钞票,对刘振声鞠了一躬道:“大师兄,感谢你这些天来对我的照顾,我还有事,就不去医院向东阁辞行了,再会。”   刘振声没有料到陈子锟竟然如此毅然决然的离开,半点留恋之意也没有,他摆摆手,示意陈子锟可以离开了,听到屋门关闭的声音,他长叹一声,望着师父的遗像道:“师父,陈真武功虽高,品行不端,为了不让他带坏精武会的风气,弟子只好如此了。”   遗像里的霍元甲依旧风轻云淡,似乎看破一切世事。   陈子锟回到自己房间,将不多的几件衣物和枪械刺刀打了个小包袱就要出门,却看到司徒小言倚在门口,眼圈有点红:“五师兄,你真要走?”   “又不是不回来了,有什么伤心的,对了,有件事请你帮忙。”陈子锟道。   “什么事?”   “如果有我的信,帮我保存起来,我会回来取。”   “记住了。”   陈子锟冲司徒小言笑了笑,拎起包袱出门了,学员们看见他卷铺盖了,都站在院子里窃窃私语,忽然欧阳凯拦住了他的去路,道:“五师叔,我向你挑战。”   “我不接受你的挑战。”陈子锟道。   “为什么?”欧阳凯不解。   “因为我已经不是精武会的人了,你不必通过打败我来证明什么。”陈子锟绕过了欧阳凯,忽然又停下转身对他说:“这些天来,你每晚都偷偷起来练拳,如果仅仅是为了打败我,那未免志向太小了些。”   说完径直离去,留下欧阳凯摸不着头脑,到底怎样才算志向远大?   ……   陈子锟把行李丢在了弹子房,昨天确实有些小瘪三来寻衅滋事,妄图收取保护费,他亮了几手功夫便将对方吓退,弹子房老板彼得罗夫听说之后很是高兴,允诺他一个星期十块钱的薪水,不需要做什么具体的工作,只要在弹子房守着便可,所以他也不愁没有落脚之地。   彼得堡俱乐部和弹子房就隔了一条马路,陈子锟每日坐在窗口观察动向,李耀廷多次主动表示,如果大锟子对娜塔莎有意思,自己可以预知薪水借给他一度春宵,陈子锟只是一笑置之。   傍晚时分,天灰蒙蒙的,外面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弹子房里没几个客人,陈子锟陪李耀廷打完了一局,正百无聊赖的站在门口抽烟,忽然看到一辆工部局牌照的黑色小汽车驶来,正停在彼得堡俱乐部楼下。   陈子锟的心脏强劲的跳动起来,多日的守株待兔终于见了成效,他急忙转身冲李耀廷道:“把我的包袱拿过来。”   李耀廷道:“等会啊,我帮你锁到柜子里了,那玩意万一被人看见可不是好事。”   他指的是陈子锟那两把驳壳枪,穿单衣的季节肯定不能在光天化日下带枪,而弹子房又是人来人往的所在,还是锁起来比较安心。   他这边慢条斯理的开着锁,那边陈子锟却看到娜塔莎从楼上下来钻进了小汽车,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他立刻推起放在门口的脚踏车,冲进了雨雾里。   当李耀廷拿着包袱从储藏室出来的时候,那还有陈子锟的影子。   下雨天,汽车速度不快,陈子锟骑着脚踏车一直跟在后面,沿着大马路来到外滩附近一处豪华公寓楼,汽车在楼门口停下,马来侍者撑着雨伞过来迎接,娜塔莎钻出汽车,扭着腰肢进了大楼,跟在后面的陈子锟注意到,大楼里有两个印度巡捕把守,而且来来往往的都是欧洲人,想混进去可不大容易。   转念一想,既然来了,不拼一把怎么对得起自己,他压低帽檐,将西服的领子竖了起来,遮住了面孔奔向大楼,砰砰的敲门,马来侍者慌忙过来开门,不等对方说话,一串流利的英语就骂了过去,责怪他开门晚了,两个印度巡捕听见骂声,哪敢上前盘问,任由他闯了进去。   进了大楼,陈子锟才忽然醒悟,自己啥时候变得英语这么纯熟了,看来记忆中的某些部分已经恢复了,至少学过的知识和技能没丢。   公寓里装修豪华,走廊里铺着地毯,一间间房门上挂着带号码的铜牌,原来这里是租界工部局官员公寓,怪不得有巡捕把门,抬头看去,娜塔莎光洁圆润的小腿正在楼梯上拾级而上,他赶紧跟了过去,远远看着她进了三楼一个房间,守在楼梯间耐心等了十分钟,估计里面热身运动已经结束的时候,走过去敲响了房门。   一串脚步声响起,房门拉开,两个人都惊呆了,陈子锟发现开门的并不是娜塔莎的老主顾洛克,而是另外一张欧洲面孔,只穿着浴袍和拖鞋,露着胳膊和胸口的黑毛,而这个欧洲人也惊讶的发现门外站着的竟然是一个中国人。   “What the fuck are you doing!”欧洲人张口便骂。   陈子锟一拳砸在对方面门上,打的他满脸开花,同时抬腿一记侧踹,将他踢进了屋里,这才关门回身骂道:“Fuck your mother!”   第四十四章 美龄   如果是普通人挨了这一拳一脚,半条命就丢了,但吃牛肉长大的洋人就是不一样,被踢翻在地,居然一翻身就爬了起来,然后如同一头发疯的蛮牛般冲了过来。   陈子锟是练武之人,动作敏捷的很,一闪身就躲了过去,洋人将茶几上的咖啡杯具撞到地方摔了个粉碎,陈子锟跳过去照着他的脑袋就是一顿猛捶,咣咣的声音如同打鼓,洋人血流满面,晃悠了两下终于栽倒在地。   躺在床上只穿着单薄睡裙的娜塔莎见到这血腥的一幕,用手捂着脸尖叫起来,陈子锟一巴掌打过去,她一头栽在床上不吭声了。   室内恢复了安静,楼下警卫也没动静,陈子锟定定神,扫视室内,看到墙上挂着一张照片,上面是两个穿着运动服捧着奖杯的洋人,其中之一正躺在脚下,另一人就是自己的目标洛克巡官。   不用说,这个洋人也是巡捕,杀害游行群众肯定有他的份,陈子锟环顾左右,见床头搭着一条西裤,便抽出上面的皮带,蹲在地上勒住洋人的脖子用力绞着,忽然房门砰的一声被踢开,一个黑影冲了进来,巨大的冲力将陈子锟撞翻在地,两个人扭打在一起。   来者正是洛克,他身材魁梧,肌肉发达,俗话说一力降十会,室内狭窄的空间内,陈子锟一身武功都派不上用场了,只能象个粗笨乡民那样厮打着,室内的东西被他们撞的乱七八糟,一片狼藉。   娜塔莎清醒过来了,这次她没有尖叫,而是迅速抱起自己的衣服溜走,下了床又想起什么,抓起床头柜上的金表和钱夹,这才夺门而出。   洛克虽然体壮如牛,但在上海滩纸醉金迷的夜生活中淘空了身子,一番激烈搏斗后就气力不支了,被陈子锟掐住了喉咙喘不上气,一张脸渐渐变得青紫,眼珠也要迸出来了,忽然一声枪响,陈子锟身子巨震,回头看去,已经被勒死的洋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了起来,手里还拿着一把冒烟的左轮手枪。   “妈了个巴子,背后开枪。”陈子锟丢下洛克站了起来。   “砰”洋人手里的左轮枪再次喷出一团火光,但陈子锟只是身子晃了一下,继续前行,洋人慌了,想再次扣动扳机已经没有机会了,左轮枪被陈子锟一把夺去,冲着他的额头正中央就轰了一枪,顿时白的红的四溅开来。   “劳伯逊!”洛克大吼一声,猛扑向陌生的中国刺客,陈子锟调转枪口连打三枪,三发子弹均打在洛克胸前,人晃了一下就倒在地上,一双大眼无神的望着天花板,死不瞑目。   血迅速蔓延开来,屋里一片血腥味,楼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街上也响起凄厉的警笛,陈子锟将打空的左轮枪丢在地上,抓起一把椅子砸向窗户。   等巡捕们冲进房间,屋里只剩下两具尸体,窗户大开,窗帘随风舞动,外面的雨灌了进来。   ……   陈子锟跌跌撞撞的走在雨中,脚下一串血迹,迅速被雨水冲淡,外滩笼罩在烟雨蒙蒙之中,街上华灯初上,大厦上的霓虹灯,街边的路灯和车灯汇聚成灯红酒绿的上海夜景,蒙着头巾的印度巡捕指挥着交通,汽车鸣笛声和警笛声响成一片,撑着伞夹着公事包的华人来往穿梭,谁也没有注意到路边这个被淋得精湿的年轻人。   “妈的,又吃枪子了。”陈子锟暗骂道,他背上中了一枪,左胸中了一枪,英国人的子弹比小日本的厉害多了,疼的他豆大的汗水直往下流,神智也渐渐模糊起来,终于慢慢的倒在马路上。   一辆汽车嘎然停下,汽车夫愤然按着喇叭,嘴里骂道:“小赤佬,找死啊。”见路上的人纹丝不动,他只好倒车调整方向准备绕过去。   后车窗缓缓降下,车上的女子歪着头看着地上的人,雨水冲刷着他年轻的面庞,英挺的眉毛,惨白的嘴唇,好一个英俊青年就这样横尸街头。   女子轻轻叹息一声,摇上了车窗,正要扭头的一瞬间,忽然看到青年衣领上蓝光一闪,一枚青天白日徽章在雨中熠熠生辉。   “停车!”女子急道,下车撑起大伞,帮陈子锟遮挡住雨水,摸摸他的脉搏,检查了一下伤口,回头道:“阿祥,把他抬上车。”   “三小姐,这……”汽车夫为难道。   “还不快抬,啰唆什么!”三小姐柳眉倒竖,阿祥不敢顶撞,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陈子锟拖进了汽车后座。   三小姐也上了车,吩咐阿祥立刻开车去医院,然后拿出手帕垫在青年伤口处,忽然青年紧闭的双眼睁开了,吓了她一大跳。   “……龄……夫人……”青年喃喃道。   “你认识我?”三小姐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但青年再次陷入昏迷,一摸额头,滚烫。   “阿祥,快点开。”三小姐跺脚道。   “三小姐,弗来撒,堵车。”阿祥指着前面排成长龙的车流无奈的说道。   “下个雨也不至于堵成这样,怎么回事?”三小姐降下车窗望过去,外白渡桥的桥头站着一队巡捕,正逐一检查汽车。   她不由得回头望了一眼昏迷中的青年,大眼睛忽闪了几下,毅然道:“调头,去江边。”   阿祥立刻调转车头,沿着外滩大道向南疾驰,可是开出不到五百米,又被拦住,大队巡捕穿着雨衣肃立路上,不但检查车辆,连行人都要检查。   “阿祥,快想办法。”三小姐催促道。   汽车夫急得汗都下来了,办法是有,直接把这小子交给巡捕就行,可依三小姐的脾气,能答应么。   正要再次调头,后面的汽车已经排成长龙,两辆卡车呼啸而来,雨篷掀开,数十名穿卡其军服的万国商团士兵跳了下来,在英语口令声中列队,刺刀在雨中闪着寒光,他们迅速分成四个小队,开始搜查路上的汽车。   车里死一般寂静,唯有雨点敲击车窗的声音。   一队士兵走到车前,带队军官敲敲车门:“下车检查。”   听到这声音,三小姐眼睛一亮,降下车窗笑道:“密斯脱谢,好久不见。”   军官见到三小姐,啪的一个立正,举手敬礼道:“宋小姐侬好,谢谢侬还记得阿拉。”   三小姐眉毛笑成弯月牙:“汇丰银行的襄理,万国商团华队的少尉,宁波谢家老五,谢星宁,嗯,华尔兹跳得也很好呢,我怎么会不记得你,对了,发生什么事了?巡捕到处封路。”   谢少尉更兴奋了,道:“是这样的宋小姐,工部局警务处宿舍发生一起血案,两名西捕被杀,现在整个巡捕房全出动了,我们万国商团也派兵协助捉拿凶手,真没办法,军令如山啊。”   三小姐道:“哦,我还急着赶舞会呢。”   谢少尉道:“这样啊,不要紧,我来安排。”说完立刻让手下搬开拒马,让三小姐的汽车过去。   “谢谢侬啊,有时间一起喝咖啡。”三小姐展颜一笑,谢少尉骨头都酥了,艳羡的看了一眼车内坐着的男子,那大概是宋小姐的舞伴吧,看起来个头挺高的,可惜脸冲着侧面,没看清长相。   终于脱险了,三小姐长吁一口气,让阿祥开车来到法租界一家诊所,招呼护士把伤员抬了进去,法国医生检查了伤口,说道:“背上一枪伤到了肺,左胸一枪差点打中心脏,失血过多,怕是很难救活,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三小姐打开坤包拿出一叠钞票道:“全力抢救,费用不是问题。”   医生淡淡地说:“救死扶伤是医者天职,我会尽力的,现在就要进行手术,你们回避吧。”   ……   四个小时后,天已经全黑了,手术终于结束,两枚点三八口径的蘑菇状子弹头被镊子夹出,落在搪瓷盘子上叮当作响,医生从手术室里出来,摘下口罩道:“子弹已经取出,但危险期还没过,需要静养一段时间。”   三小姐坐在长椅上这么久,腿都麻了,听到人没事,欣喜的站了起来就要进去,医生拦住她道:“伤员打了麻药,深度昏迷,要见的话,明天吧。”   “那好,明天我再来。”心里一块石头落地的三小姐,嘴角漾起了微笑。   深夜,陈子锟从噩梦中醒来,猛然张开双眼环顾四周,一片漆黑,等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隐约可见白色的柜子和床单,耸耸鼻子,空气里有股消毒水的味道,动一下,伤口钻心的疼。   他的记忆有些模糊,隐约知道自己被人抬上一辆汽车,车上似乎坐着孙夫人,然后就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了。   身上缠满了绷带,床头挂着盐水瓶,这里应该是一家医院。   试着下床,但一点力气都没有,他只觉得口干舌燥,汗水直流,伸手在床头柜上乱摸,没摸到茶杯,却摸到一块带血的手帕,拿在手中摸索,手帕边角上绣着线条优美的字母:May ling。   第四十五章 无处藏身   陈子锟捏着手帕再次昏昏睡去,直到次日早上才慢慢醒转,医生来检查了伤口,用不太纯正的法语说道:“你的体质很好,修养一个月应该能恢复健康。”   “谢谢医生。”陈子锟也用法语答道,医生冷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点点头便离开了,随后护士给他打了预防伤口发炎的针剂,陈子锟再次昏睡起来,做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梦。   再度醒来的时候,病床前站着一位戴口罩的女护士正在给他量体温。   “这是哪里?”陈子锟低声问道。   护士刚要作答,门外传来急刹车的声音,然后是夹杂着法语和上海话的口令声,无数双大皮鞋在水门汀地面上乱踩,重重的敲门声响起。   病房的门被猛的推开,医生探头进来,用英语急促的说道:“巡捕来了,带他从后门走。”然后又关上了门。   护士问陈子锟道:“你能下床走路么?”陈子锟点点头,挣扎着下床,伤口立刻涌出血来,染红了绷带,护士见他头上渗出汗珠,知道他伤势太重无法行动,便道:“你躺着,我推你。”   病床四条腿下安装着轮子,一推便走,来到走廊里,已经能听到外面医生和法租界巡捕激烈的争吵声,护士推着病床匆匆而走,来到诊所后门却发现外面的马路上站了几个安南巡捕。   诊所已经被团团包围,护士赶忙又把病床推了回来。   门诊室里,医生据理力争着,不让巡捕打扰自己的病人,因为他的外籍身份,华捕们倒也不敢造次,不大工夫,领队的法国巡官不耐烦了,从外面的汽车上下来,亲自走进诊所和医生交涉。   几句话下来,法籍巡官突然道:“你是德国人!”   医生的眼睛片闪着寒光,冷冷道:“我是一个医生,医生是无国界的。”   他却不知道,这位法国巡官的三个兄弟都在索姆河战死了,所以对德国人的印象极为恶劣,既然是家德国诊所,那就没必要讲什么绅士风度了,他一挥手,华捕和安南巡捕们就将医生推在一边,气势汹汹的冲进了病房。   这家小诊所只有一间手术室,两间病房,巡捕们踢开病房的门,发现里面空空如也,而手术室的灯却亮着,带队华捕一脚踢开,却看到里面正在进行手术,一个戴口罩的高个子外国医生愤然转身,用法语怒斥道:“出去!”   巡捕们看到手术台上躺着的是个女人,顿时傻眼,面面相觑不敢做主,此时巡官走了过来,见状也有些尴尬,用法语询问了几句,那位医生一嘴地道的巴黎口音对答如流。   既然是老乡,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巡官将脚跟一并,“啪”的一声,“抱歉,打扰了。”然后带着巡捕们离开了诊所。   脚步声远去之后,陈子锟摘下口罩,汗如雨下,护士从手术台上起来,捂着胸口心有余悸道:“吓死我了,幸亏你机灵。”   正说着,医生进来了,见到陈子锟白大褂上渗出血来,赶忙让他躺回病床,仔细检查伤口后道:“严禁剧烈运动,否则伤口很难愈合。”   陈子锟伸出手:“谢谢你,医生。”   医生却并不和他握手,而是直视他的眼睛道:“希望我救活的不是一个罪犯。”   陈子锟道:“巡捕没那么笨,他们还会回来的,医生,可以借你一件衣服穿么?”   医生沉默了片刻道:“你确定现在可以下床走路?”   ……   一小时后,大队巡捕再次返回诊所,将这里翻了个底朝天,哪里还能找到陈子锟,他们只好将德国医生抓回去交差。   这件案子是公共租界方面要求法租界当局协助侦办的,昨天下午外滩一处公寓楼发生血案,两名警务处英籍巡捕被枪杀,据说疑凶是一名中国籍男子,行凶后成功逃离现场,根据现场遗留血迹推断,凶手很可能中弹受伤,所以租界当局紧急要求上海警察厅,法租界巡捕房,淞沪护军使署协查辖区内的医院诊所,搜捕受枪伤的中国籍男子。   法租界巡捕房将此案交给政治组办理,政治组的警官都是法国人,下面的侦探却是中国人,其中最干练的叫程子卿,是中国帮派中人,消息灵通,耳目众多,深得法国人的倚重,租界内有几家赌场几家妓院几家旅社,他倒背如流,抓捕一个受了枪伤的嫌疑犯,对他来说只是小菜一碟。   政治组兵分三路搜查所有诊所,但一无所获,回到巡捕房内交流信息,程子卿当即发现问题,那家德国人开的诊所里只有一个外籍医生,怎么可能突然间变成两个,那个伪装成医生的家伙很可能就是目标!于是巡捕们再次出动将德国医生抓了回来。   这个德国医生嘴很严,拒不承认对他的所有指控,法籍警官很是头疼,准备将他移送公共租界巡捕房,可是却被程子卿拦住。   “长官,这案子是发生在英租界,又不是咱们法租界,抓到凶手引渡过去自然显得咱们面子上有光,可是只把这个医生送过去,是不是显得咱们……”程子卿有着中国式的狡黠,这一点是他的法国上司所不具备的。   “对啊,这样只会显得我们愚蠢。”法籍警官恍然大悟。   “依卑职的意见,先将医生放回,增派警力搜捕疑凶,等真凶抓到再一并移送英租界,如果抓不到的话,那也不是我们的责任。”程子卿这样说。   法籍警官当即下令,人犯放回,案子交给程子卿全权处理。   程子卿得了命令,亲自带人将德国医生送回了诊所,而且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怠慢。   回来的路上,手下不解的问道:“大哥,为啥对德国佬这么客气?就算放人,也要揩点油才划算啊。”   程子卿道:“这个洋人以前是战地医生,专长治疗枪伤,这样的人才,是华佗再世,哪能不尊敬,再说咱们这些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的兄弟,免不了吃枪子,临时抱佛脚可就晚了。”   手下们顿时叹服,还是大哥眼光长远,办事滴水不漏,八面玲珑。   ……   陈子锟艰难的走在一条陌生的弄堂里,走几步就要停下来休息,医生说的对,他的伤势很重,子弹虽然取出,但伤口尚未愈合,就算是轻微运动也会导致出血,衬衣下面的绷带又开始渗血了,麻药的效力早已过去,动一下钻心的疼。   坐在弄堂里休息了一会,天又变得灰蒙蒙的,似乎要下雨,几个小孩飞快的从眼前跑过,嘴里唱到:“大头大头,下雨不愁……”楼上住家的女人探头狐疑的看着他,收回晾晒的衣服,砰的一声关上了窗户,两个猥琐瘦弱的瘪三站在远处,抄着手往这边看,嘴里还在嘀咕着什么。   陈子锟警惕起来,上海滩鱼龙混杂,帮派林立,黑社会和巡捕房是穿一条裤子的,自己杀的可不是一般人,而是租界巡捕,欧洲白人,这会儿肯定黑白两道都在缉拿自己,就这样在外面晃荡,迟早被他们抓去。   惹下这天大的祸事,精武会是万万不能回去了,以免连累了大家,李耀廷那里更不能去,他自顾不暇哪有精力照顾自己,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回大东旅社找结义兄弟蒋志清,他人仗义,在上海滩也有一定根基,应该会有办法。   于是,陈子锟叫了一辆黄包车直奔大东旅社,可到了门口却又迟疑了,大东旅社人来人往,耳目众多,门口还贴着一张悬赏告示,虽然看不清楚上面的字,但下面的悬赏数字却是触目惊心,一千大洋!八成这就是捉拿自己的告示,这大东旅社是万万去不得,保不齐没进门就被人抓了。   “先生,大东到了,一角钱。”黄包车夫说道。   “别停下,继续走,去四马路。”陈子锟说道,走投无路之下他终于想到了鉴冰。   来到书寓附近,陈子锟拿出零钱打发了车夫,坚持着走到门口,轻轻叩门,门开了,一张胖脸露出来笑道:“陈先生来了。”   陈子锟吓了一跳,这些风月场中的人物果然有本事,见过的人过目不忘啊。   开门的是鉴冰的佣人芳姐,她是见过陈子锟的,晓得自家先生颇为中意这个年轻人,于是将陈子锟领到客厅,上茶上烟上糕点、热毛巾,低眉顺眼的说:“陈先生您先坐,先生这就出来。”   鉴冰正在卧室对镜化妆,她早就听到陈子锟进来的声音,却故意不出去,心中暗道,你终于舍得来了么。   对付男人,就应该吊足他的胃口,现在正是拿架子的时候,明明半小时可以化完的妆,鉴冰却拖足了一个钟点,茶水冷了又热,热了又冷,陈子锟却似乎一点也不着急。   “这家伙还挺沉得住气。”鉴冰撅起了嘴,打定主意,绝不先出去。   忽听外面一声惊呼:“陈先生,你流血了。”鉴冰这下坐不住了,噌的站起来快步走出卧室,看到陈子锟胸前一团血迹,正对着自己惨笑。   “先生,哪能办?”芳姐手足无措,鉴冰却镇定自若道:“别慌,拿纱布、红药水来,再打一盆温水。”   芳姐正要出门,鉴冰又道:“帮我把今天的局全推掉。”   第四十六章 红罗帐中   不大工夫,芳姐拿来了纱布和药水,又打了一盆温水放在旁边,鉴冰解开陈子锟的衬衣口子,看到绷带已经被血浸透,眉头一皱,拿了把剪刀剪开绷带,胸膛上赫然一个枪眼,惊得她剪子差点脱手。   上海滩是冒险家的乐园,黑道火并是家常便饭,身为风尘女子的鉴冰,一只脚也算踏在黑道之中,耳濡目染的事情多了,在女校书的培训项目中,就有处理外伤这一条,但是培训归培训,碰到真格的,她的手也抖。   “冤家,你招惹了什么人啊。”鉴冰颤抖着说,招呼芳姐:“快去把张医生叫来。”   陈子锟虚弱的摆摆手:“不能惊动医生。”   鉴冰明白了,八成陈子锟是犯了事被巡捕打伤的,找医生的话难免惊动官府,她沉吟片刻道:“芳姐,去把大门关了,今天概不接客。”   芳姐道:“先生,今天王老板说好要过来吃老酒的,哪能回答伊?”   鉴冰道:“就讲阿拉病了。”   说着便扶起陈子锟向床走去,巨大的重量压得她只能艰难的挪动着脚步,天知道她娇小的身躯里怎么蕴含了这么大的力气。   短短几步,陈子锟也是走的气喘吁吁,在外面的时候还有精神支撑着,到了书寓他便彻底垮了,前胸后背的伤口都迸裂了,鲜血喷涌而出,眼前一黑就栽到了床上。   鉴冰手忙脚乱,拿纱布捂住伤口,很快纱布就被血浸透了,换了一块又一块,终于胸口的血止住了,但褥子上又是一大团血迹,鉴冰又去堵背部的伤口,可是伤口很大,血呼呼的往外流,眼瞅陈子锟的脸色变得更加惨白了,鉴冰飞快到跑到小佛堂里,匆忙对观音娘娘拜了拜,然后抱起香炉回转床头,抓起香灰洒在伤口处,依然无济于事。   鉴冰把心一横,径直跑进了厨房。   厨房的灶里正炖着银耳莲子羹,厨娘和丫鬟坐在灶旁闲扯着今天的不速之客,忽然看到自家老板满身是血的进来,顿时吓得跳了起来:“先生,侬要紧么?”   鉴冰沉着脸道:“今天的事情,谁敢乱讲嚼舌头,丢到黄浦江里尕混沌。”   大家立刻噤若寒蝉,眼睁睁看着鉴冰将火筷子伸进灶台下烧的通红拿了出去,等她走远,厨娘和丫鬟大眼瞪小眼,依旧不敢说话,她们都是靠鉴冰吃饭的,先生发了话,自然不敢乱说。   鉴冰风风火火回到卧室,见伤口还在流血,一咬牙将火筷子压了上去,顿时一股焦糊味飘起,昏迷中的陈子锟抽搐了一下,流血终于被止住了。   鉴冰终于松了一口气,再看卧室里已经血流成河,床上的锦被、地上的地毯,都沾满了血污,对着镜子一看,自己更是满身满脸的血,但她却丝毫也不害怕,反而朝镜子里的自己笑了。   让芳姐进来换了床单被褥,把沾了血的东西拿去洗了,又让厨房炖了人参乌鸡汤,忙完这些,鉴冰回到床前端详着陈子锟,用葱白般细嫩的手指爱怜的触摸着他棱角分明的面孔,坚挺的鼻翼,硬朗的下巴,紧闭的双眼。   “冤家。”鉴冰低声道。   房门被轻轻敲响,芳姐在外面说:“先生,王老板来了。”   鉴冰头也不回道:“不是说了么,推了。”   芳姐为难道:“先生,王老板给侬带了礼物的。”   鉴冰一声冷笑,风月场中的规矩她何尝不懂,王老板出手阔绰,肯定给了芳姐不少小费。   “推掉。”她干脆利落的答道。   “晓得了。”芳姐叹口气走了。来到门口,婉言推辞了王老板,王老板倒是个痴情种子,将新买的一副翡翠镯子留下便回去了,还说过两日再来相看。   芳姐很替自家主子惋惜,王老板家里是开银楼的,阔气的不得了,人虽然年龄大点,对鉴冰小姐却是一往情深,女校书虽然比长三幺二都要高级,但毕竟也是风尘中人,年轻时风光无限,人老珠黄之时再想退路可就难了,鉴冰在上海滩也算红极一时的风流人物,不过岁月不饶人,再过几年,哪里是那些十六七岁新出道的姑娘的对手,不趁着当红赶紧找个靠山,去倒贴小白脸,这生意真是越做越回去了。   卧室中,鉴冰衣不解带的伺候着陈子锟,帮他清洗伤口,换绷带,喂饭,昏迷中的人吃不下饭,便用小勺子将牛奶一口口的喂进去,到了晚上,陈子锟开始发烧,额头滚烫似火,嘴唇干裂,汗流浃背,面庞呈现病态的红色。   鉴冰令人打来冰冷的井水,绞了毛巾把放在他的额头上降温,不大工夫毛巾也变得滚烫,见效果不佳,鉴冰又取了一瓶酒精来,剥掉陈子锟身上的衣服,拿手帕蘸着酒精帮他擦拭腋下、手心、脚心等位置。   擦拭过程中,陈子锟身上的伤痕让她心惊肉跳,除了前胸后背这两处新枪伤之外,胳膊和肩膀上还有子弹穿过的圆形疤痕,刀砍过的条状疤痕,左手手心和手指上有烫伤痕迹,掌纹都被烫掉了。   “天啊,他到底是什么人。”鉴冰喃喃自语道,这个男人绝非北京来的大学生这么简单,他的身上一定藏有许多传奇经历。   忙乎了半宿,高烧终于退去,陈子锟浑身上下却又变得冰冷无比,牙齿不停的打颤,四肢不断抖动,盖了三条被子还是发冷。   上海冬天也不算很冷,所以书寓里没有火炉之类的取暖设备,鉴冰犹豫了一下,脱掉了身上的衣服,钻进被窝里,用体温温暖着陈子锟。   凌晨时分,陈子锟终于从半梦半醒的迷糊状态中渐渐醒来,惊讶的发现一具一丝不挂的胴体正缠绕着自己,红罗帐下雪白细腻的肩膀,黑瀑布般的秀发,一张秀气的小脸上,睫毛低垂、睡的正香。   这是谁?陈子锟借着黯淡的烛光端详了半晌,才发现躺在自己身旁的是鉴冰。   穿上衣服竟然认不出了,陈子锟感慨道,再摸自己身上,伤口处缠着纱布,别处却是寸缕未着。   他轻微的动作惊醒了鉴冰,女校书睁开眼睛,如释重负的一笑:“你醒了,可吓死人家了。”   忽然发觉下面有异状,低头一看,不禁娇笑道:“流了那么多血,还能这样。”   陈子锟大为尴尬,但此时他也是身不由己,想侧过身子,却失控趴在了鉴冰身上。   “冤家,早晚是你的,急什么,你身上有伤,不能乱动。”鉴冰说着,披衣起来,穿上了肚兜和亵裤,想了想又批了一件外衣,以免刺激到陈子锟,这才端了一碗人参乌鸡汤过来,坐在床头拿小调羹喂他。   “我自己来。”陈子锟道,却被鉴冰温柔而坚决的拒绝了。   早上,丫鬟送来了早点和报纸,陈子锟此时已经可以动了,半躺在床上拿了一个小汤包放进嘴里,咬下去却被滚热的汁水烫得叫了一声。   “冤家,慢点吃,没人和你抢。”鉴冰笑道。   陈子锟摆摆手:“不吃了,烫。”   鉴冰拿起汤包,轻轻咬破小口将汁水吸了,把包子皮递给陈子锟:“吃这个,不烫。”   陈子锟不吃包子皮,炯炯目光盯着鉴冰,看的她浑身不自在,白眼道:“怎么,昨晚没看够?”   “多谢救命之恩。”陈子锟很恳切的说道,顿时破坏了鉴冰营造出来的暧昧气氛。   “因为你,耽误我好些生意,你说怎么赔吧。”鉴冰也一本正经的说道。   “我现在身无分文,将来有钱一定赔你的损失。”陈子锟没想到鉴冰忽然变了脸色,只好老老实实的回答。   鉴冰却噗哧一声笑了,拿纤纤素手点着陈子锟的额头说:“戆都。”   陈子锟见她眼波流动,尽是柔情蜜意,心中不一阵荡漾,他从来未曾和异性如此亲密接触过,不由得口干舌燥道:“鉴冰,我……”   “什么也别说,我知道你是做大事的人,你只要心里有我就行了。”鉴冰拿起一枚蟹黄包,塞进了陈子锟的嘴里。   按照往日习惯,每日早餐后鉴冰都要读报,《申报》是她必读的报纸,可是因为有陈子锟在,她也顾不上看报纸了,刚要将报纸丢到茶几上,头版的消息却吸引了她。   老闸巡捕房二西捕命丧公寓,疑为前日游行暴民报复杀人。   下面是$3000的粗体字。   再看内容,上面写的是前日外滩某公寓内发生一起血案,两名英籍巡捕中弹身亡,据印度守卫说凶犯系一华人男子,行凶后业已逃亡,巡捕房方面称,被害两名巡捕此前均曾向游行队伍开枪,怀疑是华人激进分子报复杀人,目前案件正在调查之中,赏格已经提升到三千块钱。   鉴冰看完报道,大惊失色,她猜到陈子锟是做大事的人,但没料到这小冤家如此胆魄,竟敢在租界繁华之地刺杀英籍巡捕。   陈子锟注意到鉴冰神色的变化,也看到了报纸上的大标题,半开玩笑道:“你大可以把我卖给巡捕房,立刻就有三千块的进账。”   岂料鉴冰当即变色道:“我鉴冰身在贱业,也曾读过圣贤书,虽不敢与柳如是、李香君相提并论,但一颗爱国之心却是日月可鉴的,如果我贪慕钱财,昨日就将你拒之门外了。”   陈子锟赶紧撑起身子道歉:“我说错话了,下次不敢了。”   鉴冰噗哧一声又笑了,佯怒道:“你这人真是,还想着下次。”   第四十七章 寻找陈真   陈子锟沉浸在温柔乡里的时候,精武会的学员们正兴奋的讨论着报纸上的事情,屠杀游行民众的两名英籍巡捕在公寓内被刺杀,如此大快人心的壮举,定然是出自某位大英雄之手。   大家热烈的讨论着到底是谁杀了两名巡捕,一致意见认为此人定然是中华武术界的豪杰,有人道:“你们说,这事儿会不会是五师叔干的?”   一阵沉默,五师叔虽然回归师门只有短短半个月,但所做的事情是有目共睹的,他快意恩仇,性子火暴,单枪匹马踏平虹口道场,从此日本人不敢来精武会闹事,他慷慨大方,自掏腰包请学员们吃烤牛肉,虽然他也有很多的缺点,比如教训学员手下没轻重,不遵守规矩夜里跑出去花天酒地,但是细想起来,这些都不足以成为赶走五师叔的理由。   “唉,大师兄太严厉了。”司徒小言叹息道。   大家也都深有同感,五师叔走后,精武会又恢复了往日死气沉沉的局面,每日只有枯燥的练功,饭食也只有青菜豆腐糙米饭。   “小师姑,不如你去找大师伯说说情,把五师叔请回来吧。”有人提议道,然后一帮人都跟着附和,想到五师叔,他们就想到了香喷喷的烤牛肉。   唯有欧阳凯一言不发,他心情很是矛盾,既希望五师叔回来,又怕他回来之后抢走自己的小师姑。   司徒小言踌躇了一阵,终于下定决心去找刘振声说情,忽然门外进来一个仆役,手里捧着纸盒,问大家道:“请问陈真是住这里么?”   “你是?”   “我是亨利成衣铺的,这里有两套衣服,是孙先生嘱咐送过来交给陈真的。”   司徒小言接过纸盒打开一看,里面两套立翻领的洋服,一套深灰色,一套白色,料子笔挺式样新潮,便道:“放在这儿吧,我转交给陈真。”   打发了仆役,司徒小言拿着捧着衣服来到大师兄的办公室,刘振声和农劲荪正在里面谈事情,见小言进来立刻停口不严,刘振声问道:“这是何物?”   “是孙先生派人送来的衣服,说是给五师兄的。”司徒小言将纸盒递上道。   农劲荪看了一眼,皱起眉头道:“这是孙文先生给陈真做的衣服。”   司徒小言道:“既然是孙文先生送的衣服,咱们怠慢不得,不如我这就去把五师兄找来。”   刘振声淡淡道:“这里没你的事,你先出去。”   司徒小言撅着嘴出去了,但并不离开,而是躲在门口偷听。   只听房内农劲荪道:“振声,不是我说你,这件事你做的未免孟浪了一些,不管怎么说,陈真也是霍元甲的嫡传弟子,还是孙文先生看重的人物,亲自招纳的国民党员,这样的人物,你说赶就赶,赶走一个陈真并不是大事,可是你让外面人怎么看我们精武会,你让孙先生怎么想,你又让东阁怎么想,精武会始终是霍家人的啊。”   刘振声沉默了一阵,道:“我知道了,我这就把陈真找回来。”说完冲外面喊了一声:“小言,进来。”   司徒小言知道自己的行踪瞒不过大师兄,进来道:“大师兄,找五师兄回来是给他衣服,还是让他重归师门?”   刘振声沉着脸说:“让你去就去,废话什么。”   “知道了。”司徒小言喜滋滋的跑开了,她知道大师兄是个面冷心热的人,既然发话让找陈真回来,那重归师门基本上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小言走后,刘振声点着桌上的申报道:“农大叔,依你之见,这件事是不是陈真所为?”   农劲荪站起来踱了两步,道:“放眼整个上海滩,有此武功诛杀巡捕又能全身而退者,起码这个数?”说着伸出两个手指。   刘振声点头道:“不错,起码二十个人有这样的身手。”   农劲荪又道:“可是有这种胆魄的,怕是只有一个。”   两人对视片刻,不约而同的笑了,农劲荪说的不错,能杀洋人的多,敢杀洋人的少,敢杀英籍巡捕的好汉更是屈指可数,根据陈真这段时间的表现来看,很有可能就是在侦查巡捕的住处行踪等,至于和白俄妓女鬼混,泡在弹子房,不过是为了掩饰罢了。   刘振声长叹道:“我错怪他了。”   农劲荪也道:“若不是我误报军情,你也不致于错怪了陈真,等他回来,我们一起向他道歉便是。”   ……   司徒小言叫了几个学员一起,满世界寻找陈子锟,可是五师叔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再也找不到踪迹了,他们寻到弹子房,五师叔的好朋友李耀廷也说好几天没见他了。   会员们没辙了,偌大的上海寻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精武会寻找陈子锟的时候,宋家三小姐也乘车来到了法租界的诊所探望自己送来的伤员,可德国医生海因滋·沃克遗憾的告诉宋小姐,伤员为躲避追捕,已经自行离开了。   宋小姐大惊失色:“他身中两弹,怎能自行离开?”   海因滋道:“巡捕去而复返,事发突然,他不愿连累诊所,所以独自离去,我相信上帝保佑勇者,他不会有事的。”   宋小姐道:“我现在不想听上帝保佑这样的话,我只想知道,他的伤势能不能自己走路。”   海因滋道:“这个要看个人体质和毅力了,三年前我在中国西部行医的时候,曾经给一个叫刘伯承的人做过摘除损坏眼球的手术,甚至没有使用麻药,我相信中国人的忍耐力是世界第一的,您送来的这位年轻人,绝对是一个勇敢者……”   说着,他的眼光瞥向一旁的报纸,这张字林西报上详细刊登了两名西捕被杀的消息。   这个动作表达的寓意,宋小姐不会不明白,她飞快的抽出几张钞票放在桌子上道:“谢谢你,沃克医生,我想您一定会忘掉这件事吧。”   海因滋刻板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笑容:“亲爱的小姐,我已经忘了。”   ……   四马路会乐里,门口挂着红灯笼的书寓,已经三天没接待客人了,传说鉴冰小姐生病了,这些日子书寓厨娘经常出没于菜市场和药铺,买了不少乌鸡老鳖人参鹿茸之类的补品,似乎也验证了鉴冰生病的消息。   鉴冰是上海滩花界四大金刚之一,她的一举一动,吸引着无数人的眼球,书寓关门不接客人往往意味着女校书傍到了新的恩客,可没听说最近有哪位大佬做了鉴冰的生意,于是谣言四起,有人说鉴冰小产闭门休养,有人说鉴冰傍到了某南方豪客准备金盆洗手嫁做商人妇,还有人说鉴冰养了个小白脸每日风流快活,总之各种传闻都有,满足着各色人等的好奇心。   书寓内,鉴冰扶着陈子锟慢慢走到躺椅旁坐下,沐浴着六月的阳光,经过数日调养,陈子锟惨白的脸色已经恢复了一些红润,伤口愈合情况也很良好。   “照射紫外线,可以杀菌,呼吸新鲜空气,有助于恢复健康。”鉴冰拿着水果刀削着苹果,满嘴都是新名词,女校书们引领着上海滩的时髦之风,她们看报纸听广播,新时装新名词都是从她们这里传出去的,比如紫外线这个名词,陈子锟就压根不知道说的是什么。   当然,他也不需要知道是什么,他要做的仅仅是眯缝着眼睛享受鉴冰送到嘴里的水果,以及温柔的按摩。   吃完了苹果,鉴冰笑眯眯的拿了一个红包出来,煞有介事的递给陈子锟。   “这是什么?干嘛给我钱?”陈子锟打开红包一看,里面竟然是一叠钞票。   “没想到你还是个童男子,照规矩是要给红包的。”鉴冰脸上飞起两朵红晕,想起早上半梦半醒之间做的事情她就害羞。   “那我就装着了。”陈子锟大大咧咧的将红包塞在了身上。   “戆都。”鉴冰将脑袋伏在陈子锟肩头,手指在他胸口划着圈圈,柔情蜜意溢于言表,她是扬州人,八岁被卖到上海培训做女校书,自幼见惯了风月场上的悲欢离合,人情冷暖,但心里总是幻想着有朝一日能有个盖世英雄爱自己,疼自己。   如今,她的梦想似乎就要实现了。   “子锟,你知道小凤仙么?”鉴冰幽幽的说道。   “知道,蔡锷的红颜知己,一曲《高山流水》觅知音,人间多少佳话。”陈子锟在北京混过,自然听说过这位八大胡同的传奇人物。   “我记得小凤仙给蔡锷将军的挽联上是这样写的,万里南天鹏翼,直上扶摇,那堪忧患余生,萍水姻缘终一梦;几年北地胭脂,自愁沦落,赢得英雄知己,桃花颜色亦千秋。”鉴冰念完这首挽联,轻轻叹了口气,遥望北方,眼中尽是向往之色。   陈子锟默默无语,鉴冰将小凤仙视作偶像,可惜自己不是蔡松坡那般的英雄。   “我给你写一幅字吧。”鉴冰忽然欢快起来,走进书房准备笔墨纸砚,让陈子锟为自己磨墨,挥毫写下一首气势磅礴的诗来: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女校书们自幼受到琴棋书画方面的严格教育,这一幅字墨迹饱满、酣畅淋漓,让人不敢相信出自女人之手。   陈子锟自惭形秽道:“可惜我不会写毛笔字,只能替你磨墨。”   鉴冰笑道:“这幅字送给你。”   忽然芳姐在外面敲门道:“先生,丁公子来了。”   鉴冰不满道:“不是讲了么,就说我病了,所有的局都推了。”   芳姐道:“丁公子听说先生病了,特地请了有名的妇科圣手来给先生瞧病,此时正在门外候着。”   鉴冰大怒道:“偶感风寒罢了,请什么妇科圣手,关门赶他们走。”   芳姐只得离去,在大门口好言劝慰丁公子,这位丁公子的父亲是在英国洋行里做大买办的,家里有的是钱,迷恋鉴冰已经有些日子了,甚至达到一日不见茶饭不思的地步,请了医生来给鉴冰看病也是一番好意,没成想连面都见不着,不免怒形于色,拿出一张五百大洋的庄票来撕个粉碎,愤愤然的去了。   “唉,先生这是做的啥事体哦。”芳姐唉声叹气,虽然依着鉴冰的身家,不做生意也能撑个一年半载,但他们这些做下人日子就苦了,没了恩客的小费打赏,光凭鉴冰开的月钱根本吃不饱的。   正在发愁,厨娘买菜回来了,神神秘秘的拿了一张纸塞给芳姐,芳姐一看,心脏顿时砰砰的跳了起来。   这是一张悬赏缉拿凶犯的告示。   三千块的赏格不算少,省着点过,够一家人过上十年的,芳姐焉能不动心,看上面的说法,巡捕房要缉拿的凶犯和自己先生养的这个小白脸很是相似,都是高个子,都是身上中枪。   芳姐心惊肉跳,自家先生这哪里养的是小白脸啊,分明就是小白狼,这种危险人物留在家里,一不留神就把大家都祸害了。   事关重大,她不敢独断专行,私下里把书寓的丫鬟、厨娘、车夫都召集起来开会,向大家晓以利害,很快取得了所有人的支持,向巡捕房报案。   第四十八章 告密   芳姐一个妇道人家能有多大见识,她除了察言观色见风使舵背后嚼舌头拿针扎小人之外,基本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本事,真让她去巡捕房举报凶犯领悬赏,她还不敢呢。   其余几位厨娘丫鬟帮佣比芳姐还不堪,一听到巡捕房的字眼就畏首畏尾,没有一个敢去报信领赏的。   他们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三千块钱的赏格很高,足以买上几条人命,巡捕房里那些家伙吃人不吐骨头,贸然前去举报,搞不好会鸡飞蛋打一场空,赏钱领不到,还连累了自己,所以此事必须从长计议。   “阿拉表哥在十六铺码头讨生活,认识场面上的人,找伊拉出面保管没问题。”丫鬟小桃说道,她是川沙乡下人,所谓的表哥其实是个游手好闲的无赖,整日吃喝嫖赌,全靠小桃接济,不过他认识斧头帮的人却是实实在在的。   一帮头发长见识短的娘们最终商定,由小桃出面找表哥办理此事,小桃匆忙出门叫了一辆黄包车直奔十六铺码头而去。   但凡车站码头附近,必定居住着大批苦力,十六铺码头乃是黄浦江上极重要的客货运枢纽,每天过往人流何止十万,上下货物更是不可计数,大批的苦力工人以此为生,更有许多流氓地痞混杂其中,小桃的表哥阿贵就是其中之一。   码头西南方搭建着许多被上海人称作滚地龙的低矮窝棚,苦力和他们的家眷就蜗居在这里,一走进棚户区,各种难闻的气味扑鼻而来,光屁股小孩到处乱窜,野狗在垃圾堆边翻着食物,妇女们提着水桶在自来水龙头前排着长队。   小桃很容易便找到了阿贵,她的表哥正坐在一间杂货铺门口和人打麻将,阿贵嘴里叼着烟卷,翻翻眼皮看了小桃一眼,不耐烦的问道:“啥事体?”   “大事。”小桃掏出悬赏告示亮给他看,阿贵惊得烟卷都掉了,慌忙起身叫围观的朋友帮自己打一把,然后把小桃拉到一旁仔细询问,小桃得意洋洋的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阿贵兴奋的直搓手,领着小桃来到一间破房子门口。   房子里传来嘿咻嘿咻的声音,小桃听的面红耳热,阿贵却不当一回事,蹲在一旁抽烟,过了一会,一个黑壮汉系着裤子出来了,阿贵上前低语了几句,黑壮汉瞅瞅小桃,点点头。   这黑汉就是斧头帮的大当家老疤,斧头帮是青帮下面一个小分支,总共四五十个人,靠坑蒙拐骗替人收账过活,总之是什么来钱干什么,但实力有限,一直是个不上台面的小帮派。   看了悬赏告示,老疤直挠脑袋,这事儿不好办,上面写的捉拿凶犯扭送巡捕房者赏金三千块,提供有效线索者赏金五百,可四马路是别人的地盘,自己若是兴师动众派几十个弟兄过去拿人,肯定会招惹麻烦,直接去巡捕房告密的话,若没有可靠的中间人,连这五百块都捞不到。   老疤倒是有个靠山,是法租界巡捕房的叶天龙,可这案子是发生在英国人地面上的,找叶天龙有点不合适,况且这种事情牵扯越多越麻烦,狼多肉少摊到斧头帮身上,就没几个铜钿了。   思来想去,老疤终于想到一个合适的中间人,他认识一位在万国商团当队长的洋人,请他带人去把凶犯抓了,再到巡捕房领赏,大不了三千块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也比一分钱拿不到的好。   “侬看清楚了,就是布告上的人?”老疤再次问道。   小桃怯生生的点头:“是的,求求侬,不要连累我家先生。”   “侬放心好了,阿拉办事有分寸。”老疤才不把小桃的话放在心上,叫上几个兄弟去江边找人去了。   ……   四马路,鉴冰书寓,几件沾血的衣服已经洗干净了,整齐的叠好摆在床上,陈子锟拿起那块绣着May ling字样的手帕若有所思,忽听身后惊呼:“你要去哪里?”   一回头,鉴冰正捧着一碗参汤站在不远处,陈子锟道:“我该走了。”   “不许走。”鉴冰将参汤放下,走过来从后面抱住陈子锟的腰,脸贴在他的脊背上低声道:“梁园虽好却不是久恋之地,我懂你的心思,你是九天鲲鹏,我留不住你的,可你至少要等到伤势好转,风声平息再走吧,现在外面到处都是通缉你的告示。”   陈子锟道:“我无故失踪这么久,大家都要担心的。”   鉴冰道:“不就是蒋志清、戴季陶他们这帮酒肉朋友么,回头我告诉他们你在我这儿便是。”   陈子锟道:“我不是说他们,我说的是李耀廷,和我一起闯上海的兄弟,我现在住在他那儿,突然不回去,他肯定要满世界找我的。”   风月场上混饭吃的人,大都有过目不忘的本事,陈子锟一提起李耀廷的名字,鉴冰立刻想起来了:“哦,是那个北京来的小伙子,这样吧,你告诉我他在哪儿,我去找他。”   陈子锟无奈,只好告诉了鉴冰李耀廷的地址。   鉴冰让陈子锟好好在家休息,自己换了一身男装,开着奥兹莫比尔小汽车来到弹子房,一进门就吸引了无数目光,因为鉴冰实在是太美了,就算穿了男装也难以掩饰那股风华绝代之感,反而有一种特殊的美,引得弹子房里的华人洋人都停下球杆呆呆的望着她。   李耀廷立刻认出了鉴冰,眼睛一亮迎上去,稍微有些语无伦次道:“鉴冰小姐,您是来找我的么?”   “哦,李先生,对,我是来找你的。”鉴冰的北京官话里带点吴侬软语的糯甜之感,余音袅袅,让李耀廷骨头都酥了。   自打那次一起喝酒之后,李耀廷就将鉴冰视作自己的梦中情人和前进的动力源泉,每当遇到挫折的时候,他就告诫自己说,小顺子你丫的要努力,要出人头地,才能睡到鉴冰这样的绝色女人。   梦中情人突然来找自己,这是幻想中才会出现的一幕,李耀廷激动的说话都结巴了:“我我我,我请你喝杯酒。”   “我不是来喝酒的,我是来告诉你,陈子锟在我那里。”鉴冰压低声音道,同时环顾四周,那些男人们立刻收回贪婪的目光,装作击球的样子,但还是偷眼在鉴冰柔美的躯体线条上欣赏着,意淫着。   “大锟子在你那里?这几天可急死我了。”李耀廷知道鉴冰不是来找自己的,不免大为失落,不过寻找到陈子锟的下落,又让他感到兴奋,英籍巡捕被杀一事他也听说了,按照他对陈子锟的了解,几乎可以确定,这事儿就是自己这位兄弟干的,陈子锟连续失踪数日,李耀廷急的不轻,到处都找遍了还是没有下落,如果不是因为鉴冰来,下了班,还会出去继续寻找的。   鉴冰道:“他让我转告你,一切平安,不用担心。”   “不行,我得去看看他,我就这么一个兄弟了。”李耀廷坚持道,鉴冰无奈,只好带他回去,两人刚到门口,正遇到精武会的人来找,司徒小言眼尖,一眼看到李耀廷,顿时奔过来拉住他问道:“有五师兄的下落了么?”   这些天来,司徒小言等人一直在寻找陈子锟的下落,甚至比李耀廷还要着急,李耀庭不忍隐瞒她,便道:“找到了,在鉴冰小姐那里。”   司徒小言打量着鉴冰,见这女人穿着一身洋服有些不伦不类,但却挺好看的,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这女人不是好东西,五师兄和她搞在一起绝没有好事,立刻虎起脸道:“你把我五师兄藏到哪里去了?”   鉴冰何等样人,岂能听不出司徒小言语气里的敌意,不过搭眼一看,就知道这是个单纯的女孩子,绝非自己的对手,便温和的笑道:“你五师兄受了伤,在我家调养了几日,你不放心的话,不妨一起去看。”   “去就去。”司徒小言道,又招呼随自己同来的欧阳凯道:“走,咱们一起去。”   于是,四人驱车回到了四马路上的书寓,一看到书寓门口挂的红灯笼,司徒小言的脸就红了,原来传言没错,五师兄真的和这些坏女人搞在一起!   进了书寓,来到卧房门口,鉴冰推门道:“子锟,看我带谁来了。”   陈子锟身负重伤,仅仅休息了几天不可能恢复到生龙活虎的地步,此时正躺在床上静养,见李耀廷和司徒小言他们都来了,便要下床迎接,却被鉴冰一把按住,柔声道:“你别动,小心伤口。”   “他们居然都睡在一起了。”司徒小言心中大为不乐意,小女孩心性直,脸上立刻表现出来了,不过欧阳凯却松了一口气,看来五师叔另有所爱,对自己没威胁啊,以往错怪他了。   李耀廷疾步上前,掀开被子一看,大惊失色:“这么重的伤!”   司徒小言和欧阳凯也目瞪口呆,陈子锟身上缠满了绷带,简直是遍体鳞伤。   ……   与此同时,一队身着卡其军服,扛着刺刀枪的商团步兵乘坐卡车开到了四马路,同来的还有斧头帮的一群人,他们悄悄包围了鉴冰书寓,带队的独眼龙队长摘下墨镜,将玻璃眼球摸出来用手帕擦拭干净,又安回眼眶,用俄语吩咐手下道:“上刺刀。”   歪戴帽子的彪悍大兵们从腰间摘下四棱刺刀安装在莫辛纳甘M1891式步枪的枪管上,顿时寒光一片。   斧头帮众们也从裤腰带上拔出斧头来以壮声势,但他们单薄的体格和黄瘦的面容,在人高马大的白俄商团队员面前却被衬托的极其猥琐不堪。   老疤谄媚道:“安德烈队长,到时候赏金可别忘了小的。”   独眼龙瞅瞅他,用汉语道:“你确定那个人姓陈?”   第四十九章 风萧萧   万国商团的前身就是著名的洋枪队,由上海租界的洋人侨民组成,有英国队、美国队、意大利队、日本队、中华队、白俄队等,这是一支志愿民兵部队,并非常备军,士兵年龄从十八到四十都有,职业更是五花八门,医生律师商人工厂主买办银行家都有,但白俄队却是个例外。   十月革命之后,滞留在上海的沙俄远东舰队的一艘巡洋舰无家可归,舰上水兵生活无着,租界当局就收编了这批水兵,组成了第一俄国队,作为商团中的应急部队使用,后来陆续又有流亡白俄来到上海,工部局收编其中训练有素的军人组成第二和第四队,但俄国队的中坚还是第一队。   安德烈·瓦西里耶维奇从北京逃亡到上海之后,只用了一天时间就喜欢上了这个冒险家的乐园,这里充满了机遇和艳遇,哪怕对一个亡国的白俄来说也是如此,他很快就结识了万国商团白俄队的队长,并且凭借自己流利的汉语和圆滑的交际手腕,谋取到了副队长兼翻译官的职位。   斧头帮长期在黄浦江上混饭吃,和白俄水兵有些交情,所以找上他们帮忙,白俄第一队的大兵们正在营房里百无聊赖,听说有三千块大洋找上门的好事情,顿时一哄而起,短短几分钟内就整队完毕,开着卡车浩浩荡荡杀奔四马路。   大兵们已经包围了书寓,只要长官一声令下,这些彪悍的俄国水兵就会一拥而入,干起杀人放火的老本行,但安德烈的第六感却告诉他,事情似乎没那么简单。   上海滩虽然鱼龙混杂,帮派林立,火并不断,但大家都遵守着同样的潜规则,那就是不碰洋人,尤其是洋人巡捕,那更是惹不起的狠角色,所以这事儿肯定是过江龙干的,安德烈甚至怀疑,凶手很可能是自己认识的人。   所以他再次问老疤,那人是不是姓陈。   老疤转向小桃问道:“是不是姓陈。”   小桃早已被这副阵势吓傻,点头如捣蒜:“是是是,是姓陈。”   安德烈和颜悦色的问她:“这个人长什么样子?”   小桃道:“高个子,白净脸,像唱戏的武生。”   老疤和阿贵都暗地里啐了一口,心说不就是小白脸么。   安德烈却心中一动。   ……   书寓内,芳姐急匆匆敲门道:“不好了,巡捕来了,全是洋人,都拿着枪!”   众人大惊,鉴冰却不慌不忙问道:“穿什么号衣,冲哪儿来的?”   在芳姐的概念里,巡捕和商团以及正宗洋兵之间没有区别,她慌张道:“黄军装,刺刀枪,把我们的院子给围了。”   说这话的时候,芳姐装出恐惧担忧的样子,其实心中暗自得意,她觉得自己这件事做的太对了,不仅挽救了先生的职业生涯,还赚了一大笔钱,不过目前还要装着不知道,等事态平息之后,先生幡然悔悟之时,再慢慢告诉她不迟。   鉴冰自然是有些见识的,知道巡捕是穿黑制服而军队是穿卡其制服的,而军队通常并不负责租界内部治安,此事有些蹊跷,但已经火烧眉毛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又问道:“多少人?”   芳姐夸张道:“有好几百人,都拿着枪,好长的刺刀。”   陈子锟知道是冲自己来的,强撑着站起来道:“小顺子,我的家伙带来了么?”   李耀廷懊丧道:“来得太急,我给忘了。”随即醒悟过来,“大锟子,你还想和他们拼啊,那可是上百条枪啊。”   陈子锟凛然道“老子又不是吓大的,出去瞧瞧。”   这就拨开芳姐,径直出门,鉴冰望着他的背影,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慌忙跟了出去,李耀廷、司徒小言和欧阳凯也紧跟了出去,芳姐眼巴巴的喊道:“先生~~”   鉴冰头连头也不回。   四马路一带繁华热闹,寸土寸金,房子都是占地不大浙江式十三间头天井院,两层楼,鉴冰的卧室就在二楼,出来趴在窗口一看,外面果然围了一圈大兵,全是人高马大的洋人,穿卡其布英式军装,戴软木盔,端着上刺刀的水连珠步枪,没有芳姐说的那么夸张有几百号人,但三十个总有。   妈了个巴子的,这下完了,陈子锟的手有些抖,就算自己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手上没枪拿什么和别人拼,看来自己这百十斤今天就交代这儿了。   正在丧气,忽见下面有个熟悉的身影,带着墨镜神气活现的,不正是二柜他老人家么。   陈子锟心里有了计较,回身严肃道:“你们都不要动,我一个人出去。”   “不!”鉴冰和司徒小言同时喊道。   李耀廷也劝道:“大锟子,别逞能。”   “那你们有什么办法?”陈子锟锐利的目光扫过他们。   一阵沉默,大家心里都清楚,既然军队包围了这里,说明事情已经无可挽回。   这时外面开始喊话“里面的人听着,赶快出来投降,不然我们就开枪了。”紧接着是一阵拉枪栓的声音。   “不要开枪,这就出去。”陈子锟冲外面喊了一句,这就准备下楼了,忽然鉴冰扑上来死死搂住他的后腰,眼中晶莹闪烁。   “乖,去一下就回来,不会有事的。”陈子锟轻轻抚摸着鉴冰的秀发说道。   鉴冰泪眼婆娑,但还是放开了他。   陈子锟整整衣服,看了看李耀廷,道:“如果回不来,我的领带和皮鞋就给你了。”   李耀廷笑的比哭还难看:“你丫的皮鞋那么大码,我穿上跟船似的。”   陈子锟也笑了笑,又对司徒小言道:“是大师兄让你来找我的吧。”   小言点点头,没说话,生怕一出声就哭出来,五师兄虽然神色轻松,但谁都知道,此去必死无疑。   “告诉大师兄,我没丢精武会的人,没丢师父的人。”说完,陈子锟又转向欧阳凯,道:“我走以后,你多照顾小言,功夫也不要荒废。”   欧阳凯紧咬着嘴唇,用力的点点头,这是他第一次经历生离死别,原本对五师叔的不满和怨恨,此时已经化作感激和崇拜。   陈子锟冲大家一拱手:“某去也!”言辞神情毅然决然,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之感。   说罢匆匆下楼,在丫鬟厨娘等人惊惧的目光中,毅然推开书寓大门,站在了阳光下。   安德烈·瓦西里耶维奇心中暗骂:果然是你小子,尽给我添乱!   这事儿有些头疼,因为安德烈来到上海不过半年而已,在白俄队里也是个初来乍到的新人,虽然头衔不低,但遇到大事都要队长谢尔盖·彼得洛维奇拍板,捉拿凶犯是集体行动,又不是他安德烈一个人当家作主的,所以想给陈子锟打掩护也有些难度。   安德烈虎着脸一摆手:“带走!”   两个士兵上前一左一右架住陈子锟就要往汽车里拖,被他一把甩开,喝道:“我自己会走。”   白俄水兵大怒,举起莫辛纳甘步枪就要砸过来,却被安德烈喝止:“住手,这是一位绅士,要给他应有的尊重。”   士兵悻悻的端平了步枪,用刺刀押着陈子锟走向汽车,忽然鉴冰奔了出来,大喊道:“不要抓他!”却被芳姐等人死死拉住,只能抓着门框用通红的眼睛盯着陈子锟的背影。   安德烈将穿着马靴的脚跟一并,将两只手指举到帽檐处道:“尊敬的女士,我向您保证,这位先生会受到公正的审判,如果他是无辜的,我会亲自送他回来。”   说罢转身离去,马靴留下一串响亮的声音,白俄队的士兵们也整队离开,斧头帮诸人喜滋滋的跟在后面一路朝巡捕房去了,等着拿属于他们那份的赏钱。   人走光之后,只剩下一个手足无措的小桃,鉴冰顿时明白了,原来是有内鬼告密啊,她的脸色一下沉了下来。   ……   汽车后座上,陈子锟和安德烈并肩而坐,安德烈拿出两支雪茄来,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递给他一根道:“吕宋雪茄,尝尝。”   陈子锟接过来咬下圆头,凑着安德烈的火柴点燃,美美抽了一口,赞道:“二柜你老人家混的不错,走到哪里都能吃得开。”   安德烈道:“俄国队就是租界工部局的雇佣兵,我不过是混口饭吃罢了,顺便图谋发展,对了,那两个英国佬是不是你杀的?”   陈子锟大大咧咧的答道:“放眼上海滩,除了老子,谁还有这个胆略?”   安德烈道:“我看是除了你这么傻逼,事情闹得惊天动地,你可别指望我会救你。”   陈子锟道:“爱救不救,给我两把枪,我自己杀出去。”   安德烈道:“拉倒吧你,还想把我连累进来,门都没有,我问你,你杀人的时候,有谁看见了?”   陈子锟想了想说:“我进门的时候,没人看清楚我的相貌,不过杀人的时候有个叫娜塔莎的俄国妓女在场。”   安德烈点点头:“知道了。”   他俩用黑帮切口和俄语法语混合交谈,前座上的司机和警卫根本听不懂,就这样一路来到万国商团俄国队军营,哨兵搬开拒马放车辆进去,随即又端起了步枪拦住后面紧跟的斧头帮众人。   老疤明白了,这帮老毛子是想吃独食。   “册那,黑吃黑吃到老子头上了,咱们走着瞧。”老疤恶狠狠吐了一口浓痰,带着阿贵等人走了,径直来到老闸巡捕房,腆着脸走了进去,找到一个西捕小头目,拿出悬赏告示点头哈腰道:“长官,阿拉来告密。”   第五十章 开始行动   巡捕是英国人,高鼻凹眼,唇上留着一撇胡子,脸上带着上海滩白人特有的傲慢,他轻蔑的看了看眼前这个典型的中国帮会中人,拿起蘸水钢笔道:“你说。”   老疤精神一振,凑过来神神秘秘道:“刺杀两名西捕的凶手就藏在四马路,小的亲眼所见,绝不没有错。”   巡捕用戴着白手套的手遮住鼻子,似乎老疤的嘴巴带着一股粪坑的味道般,他挥手将老疤斥开,不耐烦道:“到底在哪里?”   “这个……”老疤贱贱的笑了,伸出手指做了个捻钱的手势。   巡捕当即将手中的拍纸簿砸过去:“滚!”   难怪他恼怒,这些天来告密的中国人简直成群结队,每个人都神神秘秘鬼鬼祟祟的,好像心里揣着天大的秘密,结果巡捕去把人抓了一审问,尽是些不相干的倒霉蛋而已。   老疤悻悻而出,阿贵搓着手,两眼放光上前问道:“大哥,拿了多少赏钱?”   “滚!”老疤狠狠在阿贵脸上抽了一巴掌,摇摇晃晃走了。   阿贵捂着红肿的脸庞回去了,来到家门口,正看到小桃在等他,一口气全撒在小桃身上,扫脸就是两个大嘴巴,骂道:“滚!”   小桃哭着跑走了,回到书寓就觉得气氛不对,所有下人挨个接受鉴冰的盘问,小桃战战兢兢的退了出去,漫无目标的走在大街上,不知不觉来到黄浦江边,望着滔滔江水,一狠心就跳了进去。   ……   老疤回去之后越想越生气,老毛子不讲江湖道义,那就别怪阿拉不客气了,他直接跑去法租界警务处找到叶天龙,把事情一说,叶天龙也大骂老毛子不厚道,要帮老疤讨个公道。   老疤信誓旦旦道:“龙哥,事情办妥,赏金全归你,阿拉一个铜钿都不要,只为出口恶气。”   叶天龙夸下海口,其实也是冲着那三千块的赏钱,可他不过是个法租界巡捕房低级包打听,在江湖上或许有点面子,但在洋人面前连个屁都不算,所以他当即带着老疤找到了自己的上司程子卿。   程子卿是法租界警务处政治组的小头目,和大亨黄金荣关系很好,在社会上也是呼风唤雨的人物,他听了叶天龙和老疤的报告,淡淡的笑笑,先将老疤打发出去,只留下叶天龙,掏出金质烟盒来,掏出两支大英牌卷烟,丢一支过去,另一支慢条斯理在烟盒上磕着。   叶天龙赶忙掏出洋火擦着,帮程组长点燃,自己将烟夹在耳朵上。   程子卿抽了口烟,问道:“天龙啊,你跟我多久了?”   “有三年,哦不,三年零七个月了。”叶天龙道。   “不短了哦。”程子卿自言自语道,忽然话锋一转,指着叶天龙的鼻子骂道:“快四年的时间,就算是一头猪也能变得聪明些,侬怎么就这么不开窍!”   叶天龙被骂的懵了,不知道该如何辩解。   程子卿道:“有些事体,是掺和不得的,英租界的巡捕被杀,这里面的水不是一般的深,万国商团白俄队是什么人你还不晓得,那是商团的常备军,租借治安的台柱子,别说他们要黑吃黑了,就是一阵乱枪把斧头帮全毙了,一句闲话也就打发了,只有侬这个戆都,才会为了几百块钱瞎掺乎!”   劈头盖脸一顿骂,把叶天龙骂的连连点头,赔罪道:“老头子,阿拉晓得错了。”   程子卿光顾着骂人,烟卷都熄灭了,叶天龙陪笑着又帮他点燃,问道:“那这事儿就这么算了?”   “侬还想咋样?英租界巡捕房已经抓了一百多号人,全是杀巡捕的嫌疑犯,哪个晓得斧头帮说的这个就是真凶?到时候谎报军情,可是吃不了兜着走的。”   叶天龙终于明白,这事儿碰不得,他唯唯诺诺的退下,出去又把老疤训斥了一顿,老疤这个憋屈啊,不过他也终于回过味来,牵扯到洋人的事情已经超出自己的能力范围,还是少碰为妙。   程子卿却又点上一支烟思索起来,其实刚才老疤的话让他心中起了惊涛骇浪,这个藏在四马路的伤者,不正是前几日从德国诊所逃走的伤员么,如今又被俄国人抓去,却不直接送进近在咫尺的中央巡捕房,而是押回万国商团兵营,这里面肯定有玄机。   死了两个英国巡捕并不是大事,程子卿关心的是背后的博弈,身为法租界警务处政治组的警探,他才不管那些凶案呢,他在意的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到底牵扯到哪一方的势力,是北洋、广州军政府、国民党、日本人、还是俄国人?   掐灭烟蒂,拿起礼帽,程子卿出门去了,他准备把这件事弄明白,给上司罗兰德·萨尔里献上一份大礼。   ……   万国商团俄国第一队兵营,队长谢尔盖·康斯坦丁·彼得洛维奇坐在办公桌后面,身上穿着一套卡其布的英国式军服,布质肩袢缀着象征上尉军衔的三颗花,他的身后的镜框里摆着帝俄政府颁发的勋章和一副金色的上校肩章。   谢尔盖曾经是驻上海的俄国巡洋舰的上校舰长,如今却只能屈尊当一个雇佣兵的上尉队长,他做梦都想回到故乡彼得堡,所以对临时政府的代表兼老乡安德烈·瓦西里耶维奇很是客气,言听计从,短短几个月就把他提拔成自己的副手。   “好吧,安德烈·瓦西里耶维奇,说说你们抓到的大鱼吧,是不是真的价值三千块钱。”谢尔盖漫不经心的问道,同时从酒柜里拿了一瓶白兰地和两个水晶杯出来。   “亲爱的谢尔盖·康斯坦丁·彼得洛维奇,我们抓错人了,用中国人的话说,大水冲了龙王庙,我带来的这个年轻人,事实上是临时政府最高执政高尔察克阁下任命的海军少尉,同时他也是我来中国时的助手,我们在北京失散,没想到竟然在上海重逢,您说,这难道不是上帝的安排么?”   谢尔盖耸耸肩膀,拔出酒瓶塞子道:“当然,很值得为这个喝一杯。”   忽然房门被敲响,另一位副队长伊凡诺夫走了进来,敬礼道:“队长阁下,巡捕房来提犯人了。”   安德烈大惊:“我并没有通知巡捕房。”   伊凡诺夫傲慢的看了他一眼,道:“是我打电话给巡捕房的。”   安德烈道:“可是他根本不是凶手,他是我的助手,俄国临时政府的雇员。”   伊凡诺夫道:“我看不出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联系,再说这里是上海,不是鄂木斯克,我们也不是白卫军,而是租界的雇佣兵。”   安德烈气的七窍生烟,但又无可奈何,这里是文明世界,总不能一言不合拔枪杀人吧。   谢尔盖打圆场道:“如果不是凶手的话,让英国人带去问一下也不打紧。”   长官都发话了,安德烈更没办法,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陈子锟被巡捕带走。   本来在营房里吃着糕点喝着红酒的陈子锟以为自己已经安全了,没想到忽然进来几个巡捕给自己戴上了手铐,变化之大让他来不及反应,等到被押出门看到二柜愧疚的眼神,他这才明白,这回真栽了。   陈子锟被押回了中央巡捕房,不过并没有立刻提审,因为这段时间抓了太多的嫌疑犯,总要一个个的审才行。   巡捕房的牢房分为两种,一种设施较好的用来关押白人,一种设施简单的关押中国人以及印度人、马来人、安南人等,在臭烘烘乱哄哄的牢房里,陈子锟反而镇定下来,他知道有人会来救自己。   ……   精武会,司徒小言和欧阳凯向刘振声报告了发生的事情,大师兄扼腕叹息:“陈真敢于血溅五步,为枉死民众报仇,真乃我精武会之楷模也。”   “大师兄,现在怎么办?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五师兄被洋人枪毙啊。”司徒小言急道。   欧阳凯也举起了拳头:“师父,我们劫法场吧。”   “胡闹!”刘振声严厉的呵斥道,“我自有主张,你们先下去。”   司徒小言和欧阳凯气鼓鼓的回去了,路上嘀咕道:“大师兄胆子太小了……”   刘振声听到他俩的议论,眉头一皱,回望霍元甲的遗像,喃喃道:“师父,我是不是该做点什么了。”   墙上的霍元甲风轻云淡,嘴角挂着一丝看破世事的微笑,刘振声默默的点头,回到自己的卧室,打开柜子拿出一套黑色十三太保夜行衣来,衣服散发着樟脑丸的味道,已经很久没穿过了。   “师父,从今天起,精武会要做一些事情了。”刘振声低声念道。   深夜,刘振声换上了夜行衣,在外面罩了一件大褂,从卧室出来直奔后墙,忽然听到什么声音,停下脚步躲在墙角,只见两个同样穿夜行衣的人偷偷摸摸从楼上下来,走到后墙边一跃而上。   刘振声欣慰微笑了,他认出那是司徒小言和欧阳凯,看来在陈真的感召下,精武精神已经潜移默化的深入到会员的心中,他们开始行动了。   第五十一章 释放   司徒小言和欧阳凯计划搭救陈子锟,但他俩还没傻到直接去闯巡捕房劫狱的地步,而是选择了另一个方案。   那就是袭击西捕,给租界当局造成一种凶手尚未归案的假象,这个法子是欧阳凯想出来的,自小熟读孙子兵法、三十六计的他为自己的奇谋沾沾自喜,司徒笑言也表示强烈支持,策划了一阵子,两个人就匆匆出动了。   两人跳出精武会的后墙,叫了一辆黄包车直奔租界,欧阳凯穿了一件黑色拷绸衣裤,司徒小言是黑色香云纱的衣服,在夜幕中都不显眼,来到大马路附近的老闸巡捕房,两人耐心的等起来。   不大工夫,巡捕房里出来一个穿便衣的白人男子,匆匆而去,欧阳凯和司徒小言交换一下眼神,悄悄跟了过去,尾随那男子进入一条灯光昏暗的弄堂,欧阳凯遮住面孔猛扑上去,迅速将其放倒在地,拔出匕首顶在他脖子上,在下刀的一刹那却犹豫了。   毕竟他没杀过人,面对一条活生生的性命,而且和自己无怨无仇。   那白人惊惶了片刻,迅速回过神来,苦苦哀求对方不要杀自己:“饶命,要什么都给你,钱,怀表,戒指,你看,这是我女儿的照片,她才四岁。”   这下欧阳凯更迟疑了,拿匕首的手怎么也捅不下去,忽然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便恶狠狠的说:“老子专杀巡捕,前日那两个死鬼就是我杀的,今天先放了你,回去告诉他们,出门都当心点。”   洋人点头如捣蒜。   欧阳凯收了匕首,冲藏在弄堂口望风的司徒小言使了个眼色,转身便走,那白人狼狈不堪的爬起来,忽然从腰间拔出一把左轮手枪,咬牙切齿扳开击锤冲着欧阳凯的背影就要射击。   说时迟那时快,从房顶上飞下一片碎瓦,正中洋人手腕,子弹打歪了,击中欧阳凯身旁的墙壁,刺耳的枪声立刻引起街上巡捕的注意,登时警笛就响了起来。   欧阳凯倒也机灵,发现事情失败,拉着司徒小言迅速逃离,两分钟后,大队巡捕忙着封路搜捕,但一无所获。   两个失败的杀手返回精武会之后依然气喘吁吁,江湖的险恶和社会的复杂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夜已深,为了避嫌两人各自回去带着满腹的心事睡觉去了。   几分钟后,刘振声也回到了精武会。   ……   老闸巡捕房炸了窝,洛克和劳伯逊尸骨未寒,刚从伦敦来的巡长霍顿又遇到袭击,若非他机智过人,此时已经成为弄堂里一具冰冷的尸体。   惊魂未定的霍顿回到巡捕房之后一连灌了三杯威士忌,才勉强镇定下来,向同事们讲述了刚才发生的经历,原来洛克和劳伯逊是死在中国刺杀团伙之手,这案件已经不是简单的刑事案,可以划归政治案件之列了。   巡捕们大举出动,抓了好多夜里游逛的嫌疑犯,巡捕房的牢房爆满,盛不下这么多人犯,但依然还有新的嫌疑犯被不断抓进来。   到了第二天早上,又有新的情报传来,租界某当铺收到一块金表,表壳上刻着被害警官劳伯逊的名字,巡捕们立即出动,顺藤摸瓜抓到了典当人,正是彼得堡俱乐部的妓女娜塔莎。   案发当时,娜塔莎是唯一的目击者,巡捕发布的通缉令就是根据她的口供做出的,没想到这个俄国婊子居然顺手牵羊偷走了劳伯逊的财物。   巡捕例行公事审问了娜塔莎,却得到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洛克和劳伯逊并非死于什么神秘的中国刺客之手,而是争风吃醋自相残杀而死。   至于为什么要捏造两名巡捕死于刺客之手的原因也很简单,那是因为娜塔莎拿走了劳伯逊的钱夹和金表,出于占有这些财物的考虑,她捏造出一个虚构的杀手来,个子高高作风凶狠,这个人轻易的杀死了劳伯逊和洛克,抢走了财物。   虽然有些匪夷所思,但也不是空穴来风,至少去过案发现场的巡捕都有这种想法,洛克和劳伯逊这两个狗娘养的死的样子确实很像互相打死了对方。   这样一来,案子就陷入了迷局,一边是目击者声称两人死于火并,一边是有人宣称对巡捕的死负责,巡捕们一头雾水,只得将案子上缴警务处。   洛克和劳伯逊两位巡官都是租界当局从英格兰招募的警察,愿意去殖民地当差的人通常都是当地混不下去的恶棍无赖,洛克和劳伯逊这一对好朋友即是如此,来到上海之后如鱼得水,倒也混的风生水起,在巡捕房也是一霸,收黑钱收到手抽筋。   他俩死掉之后,没人感到伤心,这么卖力的侦破只是因为白人的自尊心在作怪,不过既然是两个白人为争一个婊子死掉,而不是死在卑贱的中国人手里,那这事儿就另当别论了。   警务处总督察将案子汇报给工部局和领事馆,上面也觉得闹得太大影响了租界的繁荣,既然能对欧洲人有个像样的交代,那就赶紧结案算了,至于案件中存在的种种疑点,让他见鬼去吧,上海又不是伦敦,不是案子都能水落石出的,最重要的是维护繁荣,整天抓人闹得人心不稳,每天的损失数以万计,这是工部局所不能忍受的。   那些被抓进来的嫌疑犯,让他们交点钱放走就行,巡捕房还能创收一笔。   至于娜塔莎,则被关进了牢房,不日将以盗窃罪被起诉。   她躺在牢房里,心情却格外轻松,脑海里浮现出昨夜的一幕来。   一个叫安德烈的俄国人找上门来,以自己滞留在俄国的家人为要挟,逼迫自己如此这般,娜塔莎虽然是个柔弱女子,但也在上海滩混过几日,岂能就范,她找到老板彼得洛维奇为自己做主,哪知道老板和这位安德烈居然相识,并且告诉自己,想见到家人,就老老实实配合瓦西里耶维奇先生。   于是,娜塔莎只得按照他说的去做,故意拿金表去典当吸引巡捕的注意,然后翻供。   不管怎么说,一场风波终于平息,差点被杀死的巡长霍顿很是不解,找到督察长询问,怎样解释那晚袭击自己的中国人说的话。   “霍顿,这里不是伦敦,而是上海,不是每件事都有合理的答案的,或许那些中国人想借着这件事出风头呢。”督察长耸耸肩膀,给了他一个似是而非,不能满意的答案,督察长的烟灰缸里放着一支名贵的雪茄,背后是英王乔治五世的画像,可霍顿觉得,督察长一点也不忠于国王,甚至也不像个真正的英国人。   或许上海的灯红酒绿,能改变一切。   ……   案子不声不响的结束了,那些被错抓的人却依然羁押在牢房里,需要缴纳一笔保释金才能开释,不然将会以其他罪名起诉,关到提篮桥监狱去。   一时间巡捕房人满为患,全是交保释金的人,陈子锟连过堂都没等到,就稀里糊涂的被放了出来。   来接他的竟然是孙文先生的卫士黄路遥,缴纳了保释金之后将他带离了巡捕房。   五分钟后,一辆奥兹莫比尔小轿车停在了巡捕房门口,四马路上的名妓鉴冰带着庄票来保释陈子锟,当她听说陈子锟已经被释放之后,长出一口气,如释重负的样子让负责办理保释业务的霍顿警官很是纳闷。   又过了十分钟,一个衣冠楚楚的中国男子乘坐黄包车来到巡捕房,递上名片,原来是精武体育会的秘书长农劲荪,他也是来保释陈子锟的,当听说要保释的人已近被别人保走之后,他表情沉静,客套了几句便离开了。   再过了半小时,居然有个俄国人也来保释陈子锟,听说人已经走了,他便迅速离开了巡捕房。   霍顿非常好奇,查阅了陈子锟的档案,这个嫌疑犯是万国商团俄国队抓的,身高六英一寸,据说身上有枪伤,完全符合凶手特征,奇怪的是竟被混杂在大批犯人之中没有被提审,而前来保释他的人竟然有三批,而且身份各异。   再联系到那个俄国妓女,霍顿觉得这个案子真的是扑朔迷离,但真相似乎就在不远处向自己招手。   ……   法租界莫里哀路某别墅,绿树掩映,繁花似锦,孙文倒背着手站在院子里,遥望着南方,表情肃穆,他面前的香案上,摆着一炷香。   陈子锟被黄路遥带了过来,距离五米站定,轻声道:“总理,人带回来了。”   孙文转身,微微露出笑容:“子锟,牢里的滋味不好受吧。”   陈子锟道:“多谢总理搭救之恩。”   孙文道:“下次做这事情之前,最好想清楚,你肩负的是国家民族的使命,即使牺牲,也要牺牲的有价值。”   陈子锟点点头,注意到了香案,狐疑道:“这是?”   “尹维峻牺牲了……”孙文的嗓音低沉,带着深深的悲哀。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在陈子锟心头划过,分别不过十几天,怎么就阴阳两隔了呢。   “革命者随时都要面对牺牲,维峻烈士是为革命而亡的,死的伟大而光荣,我们要永远缅怀她。”孙文沉痛的说道。   第五十二章 杀手夜奔   尹维峻的死让陈子锟极为震惊,呆呆望着那炷香一言不发,孙文拍拍他的肩膀道:“牺牲在所难免,我辈仍需前仆后继。”   转而对黄路遥道:“小黄,你陪陪他。”随即上楼去了。   良久,陈子锟缓过劲来,给尹维峻上香默哀片刻,回望黄路遥道:“姑姑是怎么死的?”   黄路遥走了过来,眼圈红肿,低声道:“尹大姐是被人暗杀的。”   “谁!”   黄路遥迟疑了一下道:“总理不让我告诉你。”   陈子锟怒道:“不说我也知道,一定是那帮眼里容不下孙先生的北洋政客,这个仇我势必要报。”   黄路遥道:“尹大姐奉总理之命前往广东执行机密任务,北洋那边是不会知晓的,我怀疑是广州方面的人下的毒手。”   陈子锟对政治一向了解不深,在他印象中,孙文就是广州军政府的首脑,怎么可能自己人杀自己人呢。   见他一副不明白的样子,黄路遥解释道:“想当年张勋复辟,先生在广州振臂一呼,天下无不响应,先生当选为军政府大元帅,挥兵北伐讨逆护法,正在势如破竹之际,广西军阀陆荣廷背叛革命,釜底抽薪,导致护法战争功亏一篑,这个小人还勾结宵小,架空先生,把广州军政府变成自己的掌上之物。”   说起这些往事,黄路遥义愤填膺,怒发冲冠,紧握拳头道:“去年海军总司令程璧光率领海军舰队南下广州,投奔先生,陆荣廷这厮拉拢不成,就派人暗杀了程璧光,此次尹大姐遇刺,绝对是陆贼所为,我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为尹大姐报仇,为革命去一大障碍。”   陈子锟被他说的热血沸腾,也道:“不为姑姑报仇,誓不为人。”   黄路遥忽然叹气道:“可惜先生为了天下苍生,不忍多开杀戒,陆贼虽然阴险狡诈,首鼠两端,但尚属可争取的对象,唉,我虽然想不通,也只好服从命令。”   陈子锟咬牙启齿,暗下决心,一定要杀掉陆荣廷为姑姑报仇。   二楼窗口,孙文轻轻撩开窗帘,看着下面两个年轻人愤然的样子,欣慰的点点头。   ……   陈子锟身上的枪伤还没好利索,被安置在别墅的客房内休息,他急切的想去四马路见鉴冰,但是却被黄路遥坚决制止。   “你的伤没好,不能乱走,这是命令。”黄路遥严肃的说。   “已经好了,我得出去。”陈子锟起身要走,黄路遥伸手拦住,说道:“你忘了入党时的誓言么?没有总理的命令,你哪儿也不许去。”   陈子锟眼一瞪就要发飙,入党又不是卖身,怎么连自由都要束缚了,如果这样的话,他宁愿退党。   眼瞅着就要发生冲突,孙夫人带着医生护士来了,柔声道:“子锟,你的枪伤还没好利索,很容易迸裂出血,听话,躺下。”   夫人出马,陈子锟立马吃瘪,乖乖躺在床上,听任医生检查,不过看到医生的仁丹胡子,他又跳了起来:“我不让日本人看,好人都能被他们看死。”   仁丹胡很尴尬的笑了,夫人也笑了:“子锟,这位三井医生是先生的私人医生,不是那种蒙古大夫,你放心好了。”   陈子锟这才让医生检查,仁丹胡帮他给伤口换了药和新绷带,检查了五官四肢,听了心跳量了血压,点点头道:“略微有些发烧,但伤情稳定,再过一个月就能康复了。”   “那怎么行,我现在就要出去。”陈子锟嚷道。   夫人轻笑着摇摇头,将手搁在陈子锟额头上感受着热度,道:“你发烧了,要好好休息,多喝水。”   手背清凉光滑,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袭来,陈子锟很享受这种感觉,但嘴上还在争辩:“我身体好的很,发点烧不算什么。”   没人搭理他,夫人和医生出了房间,黄路遥把门带上,在门外把守,医生来到楼上书房,孙文正伏案写作,抬头问道:“后生仔的身体怎么样?”   三井医生道:“血压正常,肌肉发达,脉搏每分钟五十二次,他简直强壮的像头牛,脾气也像牛,非要急着出去。”   孙文道:“干革命,就要这种一往无前的魄力。”   三井医生放下病历,鞠了一个躬出去了。   夫人走了进来,拿起保温瓶给桌上的茶杯续水,孙文问道:“你觉得他的身体状况可以担当么?”   夫人道:“士气可用。”   ……   深夜,陈子锟在床上辗转反侧,脑海里走马灯闪过许多场景,这半年来他经历了许多,从关东到北京,从北京到上海,无数张面孔在眼前浮现,清秀可人的林文静,火热奔放的姚依蕾,泼辣倔强的夏小青,风华绝代的鉴冰,还有忠厚沉稳的薛大叔,本分善良的宝庆、豪迈洒脱的大海哥,高风亮节的熊希龄,北京的胡同、上海的弄堂,外滩上纸醉金迷的十里洋场,时至今日,困扰自己的身世之谜已经解开,但更大的问题随之而来。   我该向何处去?   是像李耀廷那样,在上海滩混出一片天地,娇妻美妾,家财巨万,还是紧跟孙先生的步伐,为革命抛头颅洒热血,奉献一生?   正冥思苦想着,房门敲响,黄路遥的声音传来:“睡了么?总理要见你。”   “我马上起来。”陈子锟本来就是和衣而卧,听到召唤立刻起身,房门打开,孙文和蔼的面容出现在外面,看到陈子锟起身,他忙道:“你有伤,不要动。”   陈子锟还是坐了起来:“总理,我没事。”   孙文上前按住陈子锟的肩膀,将他按回床上,黄路遥拿了把椅子请先生坐下,自己肃立一旁。   孙文随手拿起床头柜上的香蕉慢慢的剥着,对陈子锟道:“子锟,上海呆不下去了,今夜你必须走。”   陈子锟一惊,但没有问为什么,他知道孙文接下来还有话说。   “今日别墅门口多了一些鬼鬼祟祟的人,想必是巡捕房的包打听。”黄路遥在后面解释道。   陈子锟立刻道:“想必是冲我来的,我这就走,绝不连累总理。”   孙文道:“你不用着急,他们没有证据是不敢随便进来抓人的,但出了这个院子就难说了,为防范于未然,我准备派遣你代表我前往广东吊唁尹烈士,一来你和维峻关系非比寻常,派你去比较合适,二来也可历练一番,增加一些经验,你愿意接受这个任务么?”   陈子锟毫不犹豫道:“敢不从命。”   孙文点点头:“广东在广西云南军阀掌控之中,你务必要注意安全,我这里有一样东西赠给你。”   说着拿出随身携带的一把毛瑟掌心雷手枪来,枪的尺寸很小,只有手掌心那么大,虽然个头小,但是制造精良,寒光闪闪,部件啮合紧密,端的是一件杀人利器。   “这把枪跟我多年,现在赠给你防身之用。”孙文道。   陈子锟双手接枪,感动不已。   孙文又道:“你此番前往广东,除代表国民党吊唁烈士之外,还要暗地里调查真凶,但是切记一条,千万不可再像这次一样,壮士一怒血溅五步。”   陈子锟沉默不语。   孙文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不理解,或许会觉得我软弱,但你要知道,陆荣廷虽然是个军阀,但为革命做过很多工作,我相信他迟早一天会幡然悔悟的,不到最后一刻,我是不会放弃希望的。”   黄路遥插嘴道:“总理,您太仁慈了,陆荣廷这个反动军阀早就该死了!”   孙文摇摇头,微笑了一下:“你们还年轻,很多事情不懂,好了,你收拾一下,我让小黄送你。”   陈子锟身无长物,没什么可收拾的,爬起来就能走,孙文让人给他准备了五百块钱盘缠,钞票银元都有,还有两套换洗衣物,牙刷牙粉等物,全都放在一口小皮箱里。   “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走。”黄路遥掏出怀表看了一下时间。   陈子锟拿起皮箱,冲孙文一鞠躬:“总理,我去了。”   孙文道:“为避人耳目,我就不去送你了,等你凯旋之时,我亲自去码头接你。”说罢重重拍了拍陈子锟的肩膀道:“保重!”   陈子锟用力的点点头,匆匆而去,在上汽车之前,最后回望一眼月光下的别墅,然后头也不回的上车离去了。   汽车在法租界宽阔的马路上行驶着,道路两旁是繁茂的法国梧桐,树影婆娑,月光洒满前路,黄路遥默默的开着车,不时回望一眼后座上的陈子锟。   “其实,我真的很羡慕你。”黄路遥忽然道。   陈子锟道:“为什么?”   “因为去广东就有机会手刃陆荣廷这个革命叛徒,可惜先生不给我这个机会,依我看来,这种人的军阀本质是不会改变的,绝对是革命道路上一大绊脚石。”   陈子锟心中一动,不如借着这次机会把陆荣廷刺杀了,自己岂不是国民党的大功臣了。   心里暗暗下了决心,嘴里却道:“我想去看几个老朋友,向他们告别。”   黄路遥立刻劝阻道:“不妥,你是秘密离沪,不能让别人知道。”   陈子锟和他讨价还价道:“就去看一个人总行吧。”   黄路遥还是坚决反对。   “此去广东,或许再也回不来了,如果不见她一面,我死不瞑目。”陈子锟道。   黄路遥的瞳孔收缩了一下,踩了刹车停在路边,转身问道:“你要见谁?”   第五十三章 东渡长崎   陈子锟坦然答道:“此去广东,关山万里,临走前我想见一下我的女人。”   “她是?”黄路遥扶着方向盘疑惑道。   “或许你听过她的名字,她叫鉴冰。”   黄路遥恍然大悟:“原来是四马路上的……果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好,我就违反一次纪律,送你去见她。”   一路开到四马路附近,黄路遥停下车道:“你只有一个半钟头的时间。”   陈子锟下车来到书寓门口,看到楼上灯火黯淡,门前冷落,深吸一口气上前敲门,然后就听到一阵急促的鞋子敲击木板楼梯的声音,大门突然打开,开门的竟然是鉴冰本人。   “侬回来了。”鉴冰眼睛红通通的,一头扑进陈子锟怀里。   “没事了。”陈子锟轻轻拍打着鉴冰的后背安慰道。   鉴冰扬起脸,梨花带雨,陈子锟深吻下去,在鉴冰身上乱摸一气。   “门口不行。”鉴冰急忙推开他,看看外面领着他进了院子,书寓里竟然一个人也没有,陈子锟也顾不得那么许多,多日未见的思念之情和积压的欲望一起爆发,拦腰抱起鉴冰就向楼上卧室去了,鉴冰慌得直捶他的后背:“冤家,慢点。”   口口口口口口(此处省略三千二百字)   一番云雨后,陈子锟满足的躺在宽大的檀木架子床上,鉴冰趴在他身上,从床头烟罐里拿了一支大英牌香烟,点燃抽了一口,又塞在陈子锟嘴里,纤细的手指在他胸口上划着圈,吐出一串烟圈来。   “伺候你的人都哪儿去了?”陈子锟问道。   “我把他们都赶走了,竟然敢背叛我,哼。”鉴冰轻飘飘的说道,忽然又热切起来:“你带我走吧,上海我呆腻了,我们去天津、去汉口,或者去香港也行,这些年我攒了不少身家,再把头面典当一部分,够咱们活上几年的。”   “不行。”陈子锟斩钉截铁道,打断了她的美好憧憬。   画圈圈的人忽然停下,鉴冰愕然道:“为什么?”   “我今晚就要离开上海。”陈子锟一跃而起,开始穿衣服,鉴冰呆呆坐在一旁,被他的无情和决绝伤心到无话可说。   陈子锟扣着扣子,瞥一眼床上的鉴冰,叹口气打开随身皮箱,从里面拿出一叠钞票放在桌上道:“多则三月,少则一月,我就会回来接你。”   鉴冰一把将钞票扫落在地,怒道:“我的钱不知道比你多多少,哪稀罕你这个。”   陈子锟也不生气,默默的捡着地上的钞票。   忽然鉴冰一把抱住他,抽泣道:“我不许你去,我怕你一去就不再回来。”   陈子锟道:“我有大事情要做。”   鉴冰恨恨道:“什么大事情,无非是叫你去杀人。”   陈子锟皱眉道:“你懂什么!”   鉴冰毫不示弱:“你已经死过一次了,他们也该放过你了。”   陈子锟苦笑,和她说不通这些道理,于是继续捡钱。   鉴冰幽幽道:“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匹夫之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我希望我的男人是个能让天下震动的盖世英雄,而不是一个只能血溅五步的匹夫。”   陈子锟愣住了,他没想到鉴冰一介烟花女子,竟然能说出这样的道理来,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时说什么都晚了。   他站起来背对着鉴冰道:“我走了,等我三个月。”然后匆匆下楼,到门口还是把那叠钞票放在了桌上。   鉴冰披着丝绸睡袍,点燃一支烟走到窗前,看到陈子锟快步走向路边一辆汽车,很快车就开走了,她的眼泪顿时落了下来。   ……   黄路遥看到陈子锟下楼,下意识的瞅瞅怀表,正好一个半钟头。   开车了,黄路遥从后视镜里看到陈子锟略带亢奋的面孔,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可惜从现在开始你就要吃苦头了。”   陈子锟疑惑道:“怎么?”   “我现在送你去汇山码头乘坐日清轮船公司的货轮去长崎,然后在长崎转船去香港,再从香港经陆路去广州,这是最快捷的办法了,只是货船颠簸,你要辛苦了。”黄路遥道。   “没事,我吃得了苦。”陈子锟答道,为什么从上海去广州要经日本,他根本没细想,满脑子都是鉴冰的影子。   几个月前,他在天津码头和姚依蕾告别的场景和这次有相同之处,但那次自己假装成革命党,而这次,自己已经成了真正的革命党,而且此去广州,凶多吉少,很可能一别就是永诀。   七尺之躯,已许国,再难许卿。当初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带着戏谑的味道,可今天,陈子锟已经真正明白了其中的苦楚和决然。   黄路遥把他送到汇山码头,这里停泊着一艘一千吨的日本货轮橘之丸号,船长带着大副已经等在舷梯下了。   黄路遥下了汽车,和陈子锟握手道:“我就送到这里了,咱们后会有期。”   陈子锟道:“我有一事相求,请通知精武会,还有我的兄弟李耀廷,告诉他们我没事。”   黄路遥道:“你被捕的消息,就是精武会刘振声通知我们的,你的这位大师兄,可是资深的同盟会员,你的消息我们自然会告诉他,李耀廷那边,我也会想办法通知的,你尽管放心。”   陈子锟点点头,提起皮箱上船走向舷梯,向船长和大副微微鞠躬:“困帮哇。”   船长和大副急忙回礼,客气的不得了。   黄路遥目送陈子锟上了船,挥手喊道:“一路顺风。”   橘之丸连夜起航,望着海船离去,黄路遥默默叹了口气,驾车返回了。   ……   陈子锟被安排到高级船员的舱室下榻,货船简陋,即便是高级船员舱室也只有一条吊床而已,船长再三表示抱歉,客气的不得了,说是怠慢了孙中山先生的朋友,真是不好意思。   船经黄浦江进入长江,然后进入东海,不久便遇到了风浪,一千吨的小船在滔天大浪中荡来荡去,陈子锟在船舱里被晃悠的东倒西歪,吐的一塌糊涂。   风浪稍停,船员送来了便当,鱼干萝卜干白饭味增汤,分量像猫食,味道像猪食,但陈子锟还是强忍着吃了下去,不然没力气抵抗颠簸。   经过三十个小时的航行,货船终于抵达日本长崎港口,船长给了陈子锟一套水手白制服,就这样堂而皇之的下船了,不远处亦有一艘上海开来的客轮靠岸,大批旅客拖着行李下船,日本海关人员在码头上检查,遇到日本人就放行,中国人就要详细检查行李,面黄肌瘦者刚要留置查看是否有传染病等。   第一次走出国门,陈子锟就深深感触到了作为中国人的屈辱,他叹了口气,压低帽檐走了,码头上一个中国人见陈子锟过来,上前问道:“可是上海来的陈先生?”   陈子锟点头称是,来人自我介绍说是国民党长崎分部的干部小李,奉命前来迎接,于是陈子锟便随他们去了,找了家旅馆住下,等待明天乘船前往香港。   长崎乃日本大港口,异国风情浓郁,街上到处都是人力车,形式与北京的洋车,上海的黄包车别无二致,车夫头上扎着白布,衣服上印着字号,脚下穿着草鞋,见到客人点头哈腰客气的不得了。   大街上的店铺招牌也尽是汉字,但意思却有不同,比如旅馆叫做御屋,陈子锟下榻在一间名为松本的御屋,日本房子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样子,屋里铺着榻榻米,推拉门是用纸糊的,老板和老板娘慈眉善目,非常客气,每说一句话就要鞠躬说阿里亚多。   房费是一天两日元,合成中国钱是大洋一块二,便宜的不得了,其中还包括两顿饭以及其他服务费。   “好好休息,明天我来接你。”小李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便离开了。   陈子锟舟车劳顿,非常疲劳,可是到处找不到床,于是摇铃叫人,一个十七八岁的下女迈着小碎步进来,听了陈子锟的问话,捂着嘴吃吃笑起来,拉开橱子拿出一床被来,指着榻榻米道:“就睡这里。”   又问陈子锟:“先生要洗澡么?”   陈子锟点点头,下女便搬出一个大木桶来,往里面倒了许多盆热水,然后居然脱了和服,光溜溜的跪着,笑眯眯的要帮陈子锟脱衣服。   陈子锟大惊,他哪里想得到一块二的房费里居然还包括这样香艳的服务项目,再说这下女虽然年轻,但罗圈腿外加满脸雀斑,着实提不起兴致。   下人见他一脸惊讶的样子,又吃吃的笑了,穿了衣服退了出去。   这一夜,陈子锟睡的很不安稳。   第二天一早,小李来接陈子锟,听他说了昨晚的“艳遇”之后,爽朗的大笑起来:“陈兄太拘束了,日本就是这样开放,下女是可以随便用的,只要随便给几个零钱即可,绝不会纠缠与你。”   陈子锟乍舌到:“怪不得革命党喜欢流亡日本呢,这地方简直就是天堂。”   小李一脸神往道:“长崎还不算什么,东京那种地方才叫好玩,各种各样的酒馆、妓院应有尽有……”   忽然他意识到有点跑题,赶紧收回来:“咳咳,这是你的船票,今天中午的船去香港。”   第五十四章 刺陆   陈子锟在长崎只逗留了一天,便乘坐九龙丸号客轮前往香港,九龙丸也是日清轮船公司的船只,专跑长崎到香港航线,这是一艘五千吨的崭新客轮,小李帮陈子锟买的是二等舱的船票,想比来时乘坐的货船,简直好到天上去了。   中午十二点,客轮鸣着悠长的汽笛起航了,码头上送别的人们挥舞着花环和小旗呼喊个不停,船上的旅客紧挨着栏杆不停的向亲人挥手,不少人都流下了眼泪,陈子锟被这一幕感染了,想到自己的漂泊身世,还有几段生离死别的遭遇,他的眼眶也有些湿润。   二等舱的铺位宽敞,有舷窗可以看见海面,陈子锟早早进了船舱躺着,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白色学生装的少年走了进来,很客气的鞠躬致意:“空尼奇瓦。”   陈子锟也点头回礼:“你好。”   少年眼睛一亮:“先生的,支那人?”他的汉语有些生涩,但发音还算清楚。   陈子锟道:“我是中国人。”   少年鞠躬道:“对不起,我的帝国大学的一年级学生清水枫,请多关照。”   陈子锟淡淡的点头,不想多搭理他,可清水枫却很想和他搭茬,还拿出朱漆盒子道:“这里的,寿司的有,你的,吃。”   听他说汉语简直是种折磨,于是陈子锟改用正宗关西腔道:“你的汉语老师应该深刻反省了。”   清水枫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改用日语道:“是啊,不过我的汉语老师并不是专业的,他是在新宿开中华料理的。”   旅途无聊,陈子锟便和他聊了起来,原来这个清水枫还是日本世家子弟,父亲是参议员议员,还是子爵,清水枫自幼喜欢中华文化,考上帝国大学后第一次独自出外旅行就选择了香港。   “为什么不选择上海呢?”陈子锟纳闷道。   “上海是一定要去的,不过南部中国对我的吸引力也很大,我想趁着暑假先去广东,等寒假的时候再去上海,对了,忘了告诉你,我在帝国大学主修的是医学,很冒昧的问一下,阁下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是做生意的。”陈子锟信口胡诹道,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清水枫聊了半天,晚饭的时候,清水枫请他去餐厅吃饭,点了生鱼片、天妇罗、寿司、味增汤和白饭,还有一壶清酒,两人面对而坐,他很兴奋的搓着手道:“我开动了。”然后拿起酒杯抿了一口,做出很过瘾的样子:“真好喝啊。”   陈子锟也喝了一口,擦擦嘴道:“简直就是水,要说喝酒,还是我们中国的白酒最好喝,那才是真正男子汉喝的酒。”   清水枫一脸向往:“真的么?”   于是陈子锟便给他讲起中国各地白酒的来历来,从东北的大烧锅、北京的二锅头,到江南的女儿红,四川的竹叶青、贵州的茅台等,这些典故都是陈子锟在北京拉洋车的时候听说书先生讲的,现在拿出来忽悠清水枫倒是蛮合适。   “民国四年,也就是西历1915年,我们中国派出代表团奔赴巴拿马参加万国博览会,带的就是茅台酒,洋人没见过世面,觉得茅台的陶罐无比土气,无人问津,代表大怒,当众摔碎一坛茅台,顿时酒香四溢,满场人都醉了,从此茅台扬名世界,被评为世界三大烈酒之首,你知道另外两种是什么么?”   清水枫想了想说:“英国的威士忌和法国的白兰地比较出名,我想是它们。”   陈子锟道:“不愧是帝国大学的高材生,一猜就对。”   清水枫摸着后脑勺不好意思的笑了。   ……   经过一路闲聊,下船的时候,清水枫和陈子锟已经成为莫逆之交,还给他留了自己日本的地址,很恳切的道:“陈桑一定要给我写信哦。”   陈子锟对这个单纯的日本大学生的印象也不错,抱拳道:“对不住,我四海漂泊居无定所,就不能给你留地址了,不过我们中国人有句老话,有缘千里来相会,你我有缘,来日必有重逢之际,届时我请你喝茅台。”   两人握手而别,陈子锟又开始自己的征程,香港割让给英国人已经有些年头了,从维多利亚港出来,叫了一辆人力车在街上转了一圈,大致浏览了殖民地的风情,见惯了繁华的上海,香港自然没什么可看的,草草结束参观,陈子锟准备动身前往汕头,此时他发现了最大的困难,那就是自己不会说粤语。   不会广东话,几乎是寸步难行,不过好在他会讲英语,广东沿海,和洋人打交道久矣,找个会说英语的当地人比找个会说国语的要容易的多,天色已晚,他索性在香港住了一晚,耳濡目染之间,居然也学会了一些常用的当地话。   次日一早,陈子锟乘船前往尹维峻的牺牲地汕头,这次乘坐的可不是远洋大轮船,而是木制沙船,船上的人多是来往香港做小生意的,带着大包袱小行李,彼此也都认识,乡里乡亲呼朋唤友的,陈子锟就混在他们中间一路来到了汕头。   汕头是广东的通商口岸之一,虽然比不上广州香港那么繁华,但也热闹非常,陈子锟找到镇上的敛房询问,看门老汉听告诉他,半月前确实有个外地女子暴亡,尸体在这里停了好几天,不过现在已经被她丈夫带着孩子送回浙江老家了。   “客死异乡,苦命人啊,细仔才三岁……”老头哀叹道,又问陈子锟:“你是她什么人?”   陈子锟道:“我是她侄子。”想想又问:“您可知我姑姑因何而死?”   老头喋喋不休的说了一通,陈子锟的粤语不是很灵光,只能大致听懂,老头说尹维峻是在茶楼饮早茶的时候被突然冲出的土匪乱枪打死的,然后又抱怨说汕头本来哪有土匪,自从广西人霸占广东之后才变得兵荒马乱,最后又骂陆荣廷是个死扑街,这句陈子锟听明白了,心中有了数。   尹维峻肯定是广西军阀陆荣廷派人暗杀的。   在汕头郊外,陈子锟烧了一些纸钱,随后离开了汕头奔赴广州,广东多山,陆路难行,依然原路乘船返回香港,再乘坐火车经广九铁路抵达广州大沙头。   夏日的南中国,炎热潮湿,粤人矮小黑瘦,人高马大的陈子锟走在街上如鹤立鸡群,为了不那么引人注目,他换下洋装,买了一顶斗笠戴着,每日坐在军政府衙门前的茶楼伺机而动。   陈子锟只带着一把毛瑟掌心雷,口径小,威力弱,除了隐蔽性强之外毫无长处,不过这难不倒他,趁夜色尾随一名警察,一记闷棍敲昏,搞到了一支花口撸子和七发子弹。   在旅馆房间里,陈子锟用匕首将每颗子弹的弹头切开,露出里面的铅芯,这是大当家教给他的法子,如法炮制之后,枪子打到人身上能炸开,再好的医生也救不活。   盯了七日之后,终于摸清楚了陆荣廷的行踪,这天上午,陈子锟饱餐之后,身藏两把手枪来到茶楼,叫了一壶茶坐着,拿出报纸来端详着。   报纸上,身着陆军上将大礼服的陆荣廷霸气逼人。   “姑姑,今天我就为你报仇。”陈子锟将报纸揉成了团。   九点五十五分,广州军政府总裁陆荣廷的专车驶到了衙门前,夏日炎炎,站在汽车门侧踏板上的护兵穿着短裤绑腿,虽然身材矮小,但是肌肉结实,满脸彪悍之色,大概是盘踞广州久矣,护兵们大大咧咧的并未注意到有什么异样。   陈子锟站在茶楼上,居高临下看的清楚,汽车后座上坐的正是陆荣廷。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陈子锟拔枪怒射,第一枪正中后窗玻璃,紧接着又是第二枪、第三枪,第四枪,下面人仰马翻,乱成一团,护兵们嘶喊着:“保护大帅!”一边乱糟糟的到处开枪,一边围住了汽车。   很快就有人发现了在茶楼上开枪的陈子锟,顿时密密麻麻的枪口转向这里,一阵乱枪,茶客们心惊胆战,纷纷趴在地板上不敢乱动。   一队士兵冲进了茶楼,陈子锟抬枪打倒前面几个,再想开枪,子弹已经没了,他举起一张桌子从楼梯口扔下去,砸的士兵们东倒西歪,然后从二楼上一跃而下,竟然不逃跑,而是直扑陆荣廷而去!   汽车旁只有四个护兵,见刺客来势汹汹,急忙向他射击,陈子锟手腕一翻,掌心雷在手,砰砰四枪,护兵应声而倒,冲到近前,一手握枪,一手猛然拉开车门。   车内倒卧着一个身材魁梧的秃头老者,姿势怪异,双目紧闭,似乎已经气绝身亡。   陈子锟怕他死的不透,举枪瞄准老者脑门就要搂火,忽然老者脚尖闪电般踢出,正中手腕,掌心雷脱手而出。   紧接着老者竟然猛扑过来,动作迅疾,俨然是个练家子,陈子锟猝不及防,被他打得连连后退,此时护兵们已经回转,端枪瞄准了陈子锟。   “都不要开枪!”老者炸雷般一声吼。   护兵们立刻停止动作,但枪口依然对着刺客。   陈子锟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再加上舟车劳顿,心情苦闷,广东菜也吃不惯,战斗力抵不上颠峰时期的四成,在老者的强悍进攻下,他节节败退,终于一不留神被打倒在地。   老者一脚踏在陈子锟胸口,仰天大笑,豪气万丈。   第五十五章 断头酒   这一脚踩的极狠,陈子锟只觉得胸中气血翻涌,一口血当即喷了出来,他知道自己肋骨起码断了三根。   天上的太阳白花花的,照的人发晕,秃头老者军装肩膀上的金色上将肩章闪耀着光芒,从下面望去,一张阔脸狰狞凶悍,威严无比,他就是陆荣廷!   想到姑姑就是惨死在此人手中,陈子锟忽然从骨头缝里爆发出一股力量,抓住陆荣廷的小腿用力一扭,陆荣廷没想到他居然能咸鱼翻生,被这股力量差点掀翻,但姜还是老的辣,陈子锟的垂死挣扎并没有得逞,反而激怒了他。   陆荣廷差点摔了个踉跄,副官和护兵们大惊,疾呼:“大帅!”同时十几把刺刀顶住陈子锟身体,只要一声令下就能把他捅成马蜂窝。   大帅狂怒,一把抢过护兵手中的法国勒贝尔步枪,哗啦一声推弹上膛,对着陈子锟的脑门就要搂火。   陈子锟怒目而视,毫无惧色,此刻他唯一想到的是,妈了个巴子的,没想到死在今天,死不算啥,但死的窝囊可不行。   此刻大元帅府警卫营的士兵们潮水一般涌出,封路,封门,一切车辆行人都被勒令原地停下,违令者杀无赦。   陆荣廷盯了陈子锟看了几秒钟,忽然嘴角抽搐了一下,将枪抛给护兵,大剌剌道:“押回去,本帅要亲自审问。”   说罢转身进了帅府,陈子锟被一群护兵五花大绑起来,被架起来的一刹那,他瞥见陆荣廷走路一瘸一拐的。   大街上倒卧着几具护兵的尸体,虽然掌心雷的子弹威力有限,但陈子锟枪法精准,弹弹命中眉心,这几个倒霉蛋都是当场毙命,血流满地,大帅府的士兵们端来一盆盆水冲刷着街上的血迹,临街茶楼商铺的老板伙计连同客人都被押走审问。   陈子锟被押进了大帅府签押房,护兵们将他绑在椅子上,饱以老拳,别看广西人瘦弱,但是拳头却是硬的很,这几位练过咏春拳,把陈子锟当成靶子打,打得他血流满面,眼睛也肿了,牙齿也松了。   “呸,就这点劲,再来!”陈子锟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怒吼道。   护兵们大怒,正要下狠手,副官来传达大帅的命令,带犯人过堂。   护兵们架起陈子锟,把他抬到大帅白虎堂前,扑通一声掷在地上,陈子锟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看去,眼前的一切都被染成了红色。   堂上将星闪烁,一帮广西大将簇拥着陆荣廷,如同百兽簇拥着虎王一般。   “说,谁派你来刺杀本帅的?”陆荣廷端起茶杯轻呷一口,语调不高,但威严无比。   陈子锟冷笑:“我自己要杀你,何需别人派遣。”   副官呈上两把手枪和从汽车门上挖出的子弹道:“启禀大帅,这是凶犯所用之枪弹。”   陆荣廷看了一眼,让副官转呈给其他将军观看,某大将道:“这把袖珍手枪我见过,是陈炯明送给孙文的。”   陆荣廷点点头:“后生仔,孙文给你多少钱?”   陈子锟道:“我说过了,是我要杀你,和他人无关。”   “大帅,毙了他吧!”堂下卫队长扶着驳壳枪喊道,今天他的手下伤亡惨重,这口气岂能咽得下去。   护兵马弁们也一起吵嚷道:“大帅,毙了他!”   陆荣廷冷了脸,举起一只手。   下面立刻鸦雀无声。   “既然不是受人指使,那本帅与你无怨无仇,为何要来行刺?”陆荣廷问道。   陈子锟咬牙切齿道:“怎么无怨无仇,你派人暗杀了我姑姑,我不过是礼尚往来罢了。”   陆荣廷眉头一皱:“你姑姑是何人?”   事到如今,陈子锟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当即道:“我姑姑乃是浙江女侠尹维峻,半月前被你暗杀于汕头,难道阁下杀人太多,已经忘了么?”   陆荣廷冷笑一声道:“本帅自起兵以来,杀人无算,光手刃的法国兵就不下百人,过手的性命一条都没忘,不过本帅光明磊落,从来都是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的明杀,何来暗杀之说?”   陈子锟针锋相对道:“大言不惭,你敢说海军程璧光不是死于你手?”   陆荣廷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陈子锟有些错愕,不知道他笑从何来。   突然,陆荣廷止住笑,脸上现出冰霜之色。   “这是孙文告诉你的吧?后生仔,你太年轻了,程璧光和孙文素有龃龉,下手暗杀程的是孙文,而不是我陆荣廷!”   陈子锟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陆荣廷道:“你信也罢,不信也罢,事实就是如此,孙文不光暗杀了程璧光,光复会陶成章亦死于他手,就连他们国民党人宋教仁,也是孙文指使人暗杀的,这个孙大炮,当真是天下第一伪君子,他随便动动嘴,就有一帮无知少年为他杀人放火,哼哼,若是你今日得逞,我老陆也和他们同去了。”   陈子锟如遭雷击,陆荣廷乃一粗暴老军头,但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反而更加可信,自己又不是什么大角色,他犯不上花言巧语欺骗自己,难道说陶成章不是死在光复会叛徒之手,而是死于革命战友之手?   孙文先生温暖的笑容,光辉的形象,在他心中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人就怕丧失了信念,陈子锟接触革命时间很短,受到的教育和熏陶也是屈指可数,被陆荣廷这样一说,眼神不由得恍惚起来。   旁边一员大将道:“大帅,这小子胆敢冒犯虎威,不如立刻拖到街上斩首示众,也好立威。”   一帮金肩章纷纷赞同,陆荣廷不理他们,问道:“后生仔,本帅刀下不杀无名之辈,报上你的名来,也好给你墓碑上写字。”   “就写光复会陈子锟好了,生日不详,死于今日。”陈子锟倒也洒脱的很。   陆荣廷眼睛一亮,向着身后一将道:“老陈,这小子和你一个辈分的,是不是你家亲戚啊。”   被他乘称作老陈的是广东都督陈炳德,当即笑道:“我可没这门亲戚,后生仔,你是哪里人?”   陈子锟道:“我是孤儿,居无定所,没有籍贯。”   “这样啊。”陈炳德点点头,他是陆荣廷的心腹,岂能不清楚老上司的心思,若是一般刺客,早就下令斩杀于市了,哪会花费这么多时间审问过堂,看来大帅是起了爱才之心啊。   想到这里,他干咳一声道:“大帅,卑职以为,广东乃民主之地,焉有不经法院审判随便杀人的道理,即便是刺客,也要移送法庭审理为宜。”   陆荣廷环顾四周:“本帅觉得可以,诸位以为如何?”   众将道:“大帅英明。”   陈子锟被架了下去,投入监牢,堂上的陆荣廷揉了揉小腿,苦笑道:“这把老骨头,不中用了,今天差点就见阎王了。”   陈炳德道:“大帅吉星高照,神佛庇佑,一定没事的。”   陆荣廷拈起一枚变形的蘑菇状子弹头说:“这小子是真想杀我啊,把子弹尖都挫开了,不过他经验还是不足,若是不做炸子,兴许真能打死我,这一加工,子弹穿透力大降,连车门都打不穿了。”   陈炳德道:“既然孙大炮欲杀大帅而后快,咱们不如将此人明正典刑,以儆效尤,也让孙大炮清醒一下,广东到底是谁的地盘。”   陆荣廷轻蔑道:“书生造反,三年不成,孙大炮也就是耍耍嘴皮,搞搞暗杀了,就让他呆在上海著书立传吧,至于这个后生仔,哼哼,有点意思。”   陈炳德道:“大帅莫不是起了收服之心,卑职听说革命党都是一根筋,养不熟的白眼狼啊。”   陆荣廷道:“我不是没动杀心,如果我问他为何刺我之时,他说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我当即就毙了他,可他说是为亲人报仇,说明中毒不深,还有一腔忠义,再加上他功夫了得,如果收为己用,当是可造之材。”   陈炳德道:“恭喜大帅,收服了一员虎将。”   陆荣廷摆摆手:“还早,先关着再说,让他清醒清醒。”   ……   陈子锟被带到一间房子里,几个护兵将他按在地上,用大皮鞋猛踢,踢得他蜷缩着身子一动不动,眉弓裂了,肋骨断了,脸上血流不止,眼睛肿的更是看不清东西,刚开始还能骂两句,到后来连声音也发不出了。   一直在外面抽烟的副官走进来道:“好了,再打就打死了,不好向大帅交差。”   护兵们这才悻悻的停手,拿了一盆水浇在陈子锟头上,然后把他拖了出去,丢进了帅府牢房。   当陈子锟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三天,他睁开眼睛,发现身上缠着干净的绷带,脸上的血污也洗干净了,伤口还包着橡皮膏,他挣扎着起来,发现自己戴着手铐脚镣,长长的铁链分量极重,铁镣是用铆钉铆死的,砸都砸不开,更别想逃跑了,这还真是死刑犯的待遇。   环顾四周,牢房狭小,草席瓦盆,桌上摆着一壶酒,两碟菜。   “这就是传说中的断头酒么?”陈子锟道。   “这是你的牢饭。”黑暗中传来冷冷的声音。   第五十六章 南军少尉   陈子锟艰难的爬起来,坐到小桌子旁,端起酒壶倒了一杯,一仰脖饮了,烈酒刺激到破损的口腔黏膜,疼的他倒吸一口凉气:“嘶,够味!这什么酒?”   那个陌生的声音道:“这是贵州茅台出的土酒。”   陈子锟大为感慨,没想到平生第一次喝久负盛名的茅台酒,却是在死牢之中。   索性举起酒壶狂饮一大口,大呼:“痛快!”   “后生仔,你都快死了,怎么一点都不怕?”那人道。   陈子锟道:“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来来来,别藏着,与我喝一杯。”   黑暗中走出一个穿旧军装的瘸腿老头来,腰里挂着一串钥匙,随着走动哗啦呼啦直响,他一边拖着瘸腿走路一边道:“怪不得大帅不杀你,你这小子倒有些意思。”   走到近前,竟然拿钥匙开了牢门,和陈子锟面对而坐,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咂咂嘴:“贵州出好酒,燕赵出豪杰,后生仔,听你口音是北方人吧?”   陈子锟道:“我是孤儿,不知道家乡在哪里。”   老军道:“这便是了,大帅也是父母早亡,从小孤苦伶仃长大,你今日行刺大帅死罪难逃,不过这份勇武倒是可圈可点,好汉子,我来陪你喝酒。”   两人饮了几杯,陈子锟的目光瞄到老军腰上的钥匙,道:“你这老头胆子不小,难道不怕我么?”   老军哈哈大笑:“活了六十岁,什么世面没见过,我跟着冯军门在镇南关杀法国鬼子的时候还没有你呢。”   陈子锟道:“原来是老英雄,失敬。”   老军淡然一笑道:“不过一老伤兵罢了,若论英雄豪杰,两广之地,首推我们大帅。”   陈子锟道:“不过一武夫尔,遑论英雄?”   老军道:“后生仔,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陈子锟道:“洗耳恭听。”   “从前有个小孩,两岁时死了爹,十岁死了娘,小小年纪在外漂泊流浪,睡过破庙,睡过棺材,十六岁时为民除害,打死法国牧师的恶犬,背井离乡来到龙州水口,帮土司看守坟场,练得一手好枪法和一身虎胆,后来呼啸山林,专杀洋人,对百姓秋毫无犯,被人称为义匪。”   老军说道这里,顿了顿才道:“再后来,这个人做了大清的广西提督,民国的两广巡阅使,偌大一个中国,半壁江山都在他的掌控之下,他就是陆荣廷陆大帅。”   陈子锟肃然道:“果然是乱世豪杰!”   老军得意的笑笑:“江湖有云,北有张作霖,南有陆荣廷,其实这句话不对,张作霖岂能和我们大帅相提并论,有次南北议和,张作霖和大帅在京城相遇,两人比试枪法,张的枪法在大帅面前只是雕虫小技而已,张不服,要比身上的伤,大帅当场脱了战袍,清点伤痕足有八十余处,而张作霖只有五十余处,从此张再不敢在大帅面前嚣张。”   陈子锟沉默了,心中却是惊涛骇浪,老军的话虽然带点感情色彩,但不失真实,能从一个孤儿混到坐拥千里江山的大帅,陆荣廷当真算得上是一代枭雄,这样的传奇经历,身为七尺男儿,岂能不心向往之。   可惜自己一颗大好头颅就要授首在刑场之上,再多的抱负也难实现了。想到这里他不免叹气。   老军又喝了一杯,摇摇晃晃出去了。   ……   如此六日,老军每日都来陪陈子锟喝酒聊天,每日大鱼大肉供着他,伤势倒也好的迅速,到了第七日,陈子锟已经对陆荣廷的光辉历史以及广州军政府的来龙去脉耳熟能详了,粤语水平也大有长进,说还不是很利索,但听起来已经七八不离十。   忽然牢门大开,一队警察进来将陈子锟押走,带进广州刑庭,法庭之上已经有五名獐头鼠目的囚徒正在接受审判,法官一拍惊堂木问道:“尹维峻可是尔等所害?”   陈子锟的心立刻提了起来。   为首囚徒道:“不错,正是我们汕头五虎所为。”   法官道:“因何杀人?”   囚徒道:“只因那日我们抢了一个靓女,正要行事,被她坏了好事,我们打不过她,只好另选时机,从广州购得枪械,蒙面将其打死,方才出了一口恶气。”   法官道:“当街杀人,罪无可恕,依法判决尔等死刑,可有不服?”   囚徒们有的痛哭流涕,有的呆若木鸡,有的磕头求饶。法官一挥手,将他们押了下去。   “原来姑姑是被这些流氓打死的。”陈子锟心中巨震。   接着,陈子锟被押上审判台,法官拿起案卷看了看,问道:“七日前你刺杀军政府总裁陆大帅未遂,行刺过程中击毙四名卫士,击伤五人,可是事实?”   陈子锟昂然道:“是。”   法官也不啰唆:“杀人偿命,本法庭依法判你死刑,你可有话说。”   陈子锟摇摇头,心如死灰,他倒不是怕死,只是觉得自己死的冤枉,做事太过冲动,容易被别人利用,如果能再活一次,绝不再犯此类错误。   死刑犯们被押往刑场,运送过程中陈子锟也想过逃跑,但是镣铐沉重,看管森严,一点机会都没有。   刑场在广州郊外一座小山上,绿草茵茵,蓝天碧水,六名人犯一字排开,背后插着牌子,脸上蒙着黑布,行刑士兵远远的站着,在军官的口令声中拉枪栓,上子弹。   一瞬间,陈子锟脑海中闪过无数人影,“来生再见了。”他无奈的想到。   枪响了,陈子锟却并没有倒下来,他只听到身尸体倒地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又被押到车上,迷糊中被带到一处大宅院,登堂入室,摘下镣铐,脸上的黑布解开之后,却看到堂上端坐二人,居中一人乃是陆荣廷,另一人竟然是看押自己的瘸子老军!   不过此时老军身上穿的可不是残旧军装,而是一件崭新的陆军上将制服,他见陈子锟露出疑惑之色,哈哈笑道:“咱们聊了七日,你怎么不认识老友了。”   陈子锟道:“你是?”   老军道:“我给你讲最后一个故事吧,陆大帅来到龙州之后,曾经帮人摆渡,摆渡老汉膝下一子一女,后来女儿嫁给陆荣廷,儿子跟他一同从军,南征北战,官至广西督军、湘粤桂联军总司令,这个摆渡工的儿子叫谭浩明,就是在下。”   陈子锟目瞪口呆。   陆荣廷和谭浩明相对而笑,对这个效果似乎很满意。   “小子,大帅很赏识你,当日就派员奔赴汕头调查凶案,缉拿凶手为你姑姑报仇雪恨,如今凶手已经伏法,你大仇已去,还想不想杀大帅啊?”谭浩明笑吟吟的问道。   陈子锟再笨也知道该怎么做,他单膝跪地道:“多谢大帅,副帅为我报仇,陈某无以为报,从今后,这条性命仅供大帅驱使。”   陆荣廷哈哈大笑,从座位上起来,招招手,下人端来一个托盘,里面是一套军装军帽和一双马靴。   “迷途知返,不枉本帅一番苦心,来来来,这是为你定做的军服,穿上。”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陈子锟退下更衣,不大工夫换上军服重新登堂,他身高腿长,穿上定做的合体军服之后精神抖擞,哪还有半分刑场下来的晦气,站在一群两广籍的护兵之中更是鹤立鸡群。   虽然陆荣廷对陈子锟颇为欣赏,但陈子锟毕竟杀了他好几名护兵,收在身边难免引起卫队龃龉,他向自己的内弟笑道:“月波,这小子就跟你当个副官吧。”   谭浩明道:“如此甚好。”   从这天起,陈子锟便摇身一变成为桂系军阀谭浩明的副官,军衔少尉,月薪五十块钱。   ……   上海,法租界莫里哀路某别墅内,卫士黄路遥轻轻推开书房的门道:“总理,广州急电。”   孙文接过电报看了看,放下叹气道:“又牺牲了一位好同志,我再三叮嘱,不让他去刺杀陆荣廷,可你们这些年轻人总是意气用事。”   说着眼圈就红了,用手捏着鼻梁道:“革命任重道远,我们经受不起这样的牺牲啊,路遥,准备香烛,我要祭拜烈士。”   黄路遥默默退下,出外购买香烛锡箔的时候,忽然想到陈子锟的交代,便来到四马路鉴冰书寓报丧,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应声,一个邻居走过来说道:“这里已经没有人住了,他们家的丫鬟跳江死了,家里人抬着尸体来闹,这生意是做不下去的。”   “请问您知道他们搬到哪里去么?”黄路遥问道。   邻居咕哝道:“哪个晓得。”   黄路遥黯然离去,来到精武会报告了陈子锟的死讯。   刘振声听到噩耗之后,不禁潸然泪下,没想到上次精武会一别竟然成了永诀,他召集徒弟们开会,沉痛的说:“陈真是为革命牺牲的,他的精神永存!”   精武会上下尽带缟素,无不垂泪,五师兄的牌位和霍元甲摆到了一起。   从此后,每天早上晨跑之前点名的时候,不管会员换了多少届,总会点到陈真的名字,而队列中总会有无数年轻的声音在回答:“有!”   第三卷 戎机   第一章 把酒论英雄   陈子锟天生就是穿军装的衣服架,一套挺括的凡尔丁薄毛料军装穿在挺拔的身躯上,配上锃亮的高腰马靴,再被一帮黑瘦的两广籍军官的映衬下,简直就是司令部头号帅哥。   按说少尉军官是不能穿毛料军装的,别说少尉了,就是上尉也只有夏布军装,但陈子锟是谭浩明的副官,自然就有这个待遇,他每天的工作很简单,就是陪着谭浩明在各处晃悠。   谭浩明曾经有个头衔,叫湘粤桂联军总司令,领着广西兵四十五个营,广东兵三十五个营组成两广护法军,一直打到湖南长沙,和北洋政府开兵见仗,打得不可开交,起初连战连捷,后来北军出了个大将叫吴佩孚的,用兵如神,三下五除二将谭浩明打了个稀里哗啦,狼狈窜回了广州。   若是别人,遭此败绩肯定要加以惩处,但谭浩明是陆大帅的小舅子,谁也不敢拿他怎么着,有谭督军罩着,大帅府那帮将陈子锟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护兵倒也不能拿他怎么着。   不过从军的日子过的并不舒服,虽然顶着一个督军署副官处少尉副官的头衔,但干的事情和军队一点关系都没有,每天就是捧着茶壶果盘毛巾把站在客厅里陪姨太太们打麻将。   谭浩明有一个大老婆,五个姨太太,都雀坛高手,再加上陈炳德、林虎、沈鸿英等桂系将领的姨太太们,整日在谭家客厅里打牌,姨太太们有的是粤剧名伶出身,有的是青楼头牌从良,个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珠光宝气,一边叼着象牙烟嘴一边搓麻将,还时不时招呼佣人上果盘、烟枪、热毛巾什么的。   陈子锟的任务就是伺候太太们打牌,本来谭浩明是想把他留在身边当马弁用的,可是架不住太太们的央求,便把陈子锟借给这些莺莺燕燕用了。   “小陈,给我点根烟。”   “小陈,来给捶捶背。”   “小陈,来替我打一把。”   陈子锟耳朵里整天充斥着这样的声音,浑浑噩噩、晕头转向,最可怕的是风骚的五姨太经常有意无意撩拨他,这种日子他觉得苦不堪言,可还有人因此嫉妒他呢。   本来副官处有个中尉副官叫黄永福的,负责伺候太太们打牌,此人擅长溜须拍马,曲意逢迎,最爱在脂粉堆里出没,陈子锟一来就挤占了他的位置,焉能不恨之入骨,所以时时刻刻都想着找陈子锟的把柄。   在这种生活状态下,陈子锟简直一刻都不想停留,他若是真想走,怕是没人能留住他,可是念着谭浩明的知遇之恩,又不能不辞而别,在双重煎熬之下,他只能借酒浇愁,可连个一起喝酒的人都找不到。   广西军队乡土观念极重,高级将领都是当年和陆荣廷一起聚啸山林的结拜兄弟,中下层军官则是他们的兄弟子侄同乡等,而陈子锟一个外来户,连白话都说的不熟练,根本无法融入其中。   广州的天气不比内地,到了秋天还是一如既往的酷热,陈子锟到邮局写了两封信,一封寄到北京姚公馆,一封寄到上海英租界四马路,此前他已经写了无数封信,但都如泥牛入海,毫无音讯,这两封怕是也要一样遭遇。   从邮局出来,漫步在珠江岸边,江中白帆点点,景色秀美,令人心旷神怡,郁闷的心情稍微好转,忽然看到路人迅速向码头边聚拢,陈子锟也凑过去看热闹,他个子高,站在后排就能看的一清二楚。   一群兵痞正在强抢民女,被抢的是红船戏班的女戏子,戏班武生们空有一身武功,却敢怒不敢言,因为兵痞们手中有枪,班主苦苦哀求,却被流氓踢到了一边。   陈子锟满腹怨气正无处发泄,分开众人走进场内,大喝一声:“住手!”   兵痞们都是军队里的老油条,自然不把他这个小小少尉放在眼里,一个歪戴帽子的小军官走过来说道:“小子,你知道我是谁么,我是陆大帅的亲戚!”   陈子锟一个大嘴巴抽的他原地打转,骂道:“光天化日强抢民女,大帅的脸面都被你们这帮败类丢尽了。”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小军官大怒,伸手掏枪,陈子锟的动作比他快多了,一把抢过手枪顶住他的脑袋,众兵痞纷纷举枪,陈子锟道:“有种别用枪,我让你们一起上。”   兵痞们求之不得,放下枪卷起袖子一拥而上,却被陈子锟打得屁滚尿流,兵痞们被打急了,一人抄起步枪哗啦一声拉上枪栓,正要开枪,却被人从后面一脚踹翻,回头正要怒骂,却又咽了回去。   只见三个军装笔挺马靴锃亮的年轻军官走了过来,看肩章是一个少校,两个上尉,那少校环视众人说道:“强抢民女、聚众斗殴、以多欺少,我们广西陆军的名声都被你们这帮败类糟蹋光了。”   一上尉喝道:“尔等眼中还有大帅,还有军法么!”   另一上尉也道:“还不快滚!”   兵痞们再猖狂,也不敢和一群军官对抗,只得悻悻放了民女,灰溜溜而去。   那少校不过三十岁年纪,相貌虽丑,但眉宇间一股英气逼人,他上下打量陈子锟,拱手道:“不知兄台高姓大名,在哪个部分高就?”   陈子锟回礼道:“鄙姓陈,陈子锟,在谭副帅府上做副官。”   少校道:“原来是陈副官,失敬,兄弟李宗仁,广西陆军第二军第五旅一营营长。”   那两个上尉也自我介绍道:“兄弟广西陆军模范营白崇禧。”   “广西陆军模范营黄绍竑。”   见礼之后,李宗仁道:“陈副官见义勇为,一腔正气,又有一身好俊的武功,李某佩服,不如找个茶楼一起饮茶。”   陈子锟欣然同意。   四个名不见经传的名字,四个地位微末的小军官凑到了一起,交谈中陈子锟知道,李宗仁乃三人中年龄最大的,今年也不过二十八岁,黄绍竑和白崇禧都是二十五六岁,三人同是广西陆军小学毕业,黄白二人更是保定陆军军官学校的高材生,这种科班出身的军官在军队里可谓凤毛麟角,难怪他们三人走到一起。   同是军人,又意气相投,三人从茶楼出来,又进了酒楼,开怀畅饮之后,陈子锟见三人豪爽大度,便敞开心扉将心中苦闷娓娓道来。   听了他的经历,李宗仁道:“陈副官如此坦诚,那兄弟也不藏着掖着了,以我之见,陆大帅撑不了几年了。”   此言一出,三人都是眼中精光一闪,陈子锟道:“李兄何出此言?”   李宗仁道:“桂系客军在粤,滥发钞票横征暴敛,大帅任人唯亲,唯利是图,为了一己私利,竟然排挤孙文,独揽大权,绿林出身之人往往目光短浅,虽然暂时掌控两广大权,但被驱逐是迟早的事情。”   白崇禧眼珠乱转,道:“德邻醉了。”   李宗仁苦笑道:“酒后才吐真言啊,平心而论,陆大帅是一代枭雄,可他终究不是曹刘之辈,最多就是公孙瓒的水平,桂系高层爱财如命,不思进取,这样的军队,最多只能自保,想图谋天下,那是痴人说梦,十万两广护法军在湖南被吴佩孚打得落花流水,就是明证。”   黄绍竑道:“今天没有外人,我们不妨畅所欲言,德邻,依你之见,谁才是天下英雄?”   李宗仁道:“我观察时局久矣,如今中国南北对峙,豪杰遍地,和三国时期颇有相似之处,但能称得上英雄的,寥寥可数,目前雄踞衡阳的北洋陆军第三师师长吴佩孚能算一个。”   “吴佩孚?”陈子锟沉吟道,今天已经不是第一次提到这个名字了,似乎在大家眼里,这个人的评价相当之高。   “对,吴佩孚,此人秀才出身,投笔从戎,长期不受重用,后来一飞冲天,领兵南下,势如破竹,连战连捷,被誉为常胜将军,可到了广东门口,却又按兵不动,通电反对内战,说明这个人极有政治头脑,绝非一介武夫。”   白崇禧道:“我看吴子玉不过是个投机分子罢了,驻扎湘南按兵不动,那是因为他不满湖南督军的位子给了张敬尧,故意给北洋那帮人上眼药呢。”   李宗仁道:“健生,你看问题太简单了,吴佩孚不过一师长,却多次通电反战,支持学生闹事,难道只是为了一个督军的位子?我看他眼界大的很,迟早要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   大家都暗暗点头。   黄绍竑道:“德邻,除了吴佩孚之外,普天之下还有几个英雄?”   李宗仁笑道:“在座诸君,尽皆英雄。”   大家哈哈大笑。   笑过之后,李宗仁道:“宗仁乃一微末军官,今天借着酒兴胡言乱语,让大家见笑了,我观陈副官绝非池中之物,将来发达之际,切莫忘了这些贫贱之交哦。”   陈子锟笑道:“我陈子锟不过是一伺候太太们打牌的副官罢了,三位兄台都是带兵的军官,手里有枪杆子才是硬道理,我倒想攀个高枝,和三位结为兄弟,不知意下如何?”   三位欣然答允,四个意气风发的年轻军官就在酒楼之中结拜了兄弟。   第二章 怒离广州   和李黄白三人结拜之后,陈子锟终于有了可以说话的人,一有机会就去和这几位朋友开怀畅饮、指点江山,这三人都是从排长一步步升上来的军官,带兵经验相当丰富,随便传授一些给陈子锟,就够他琢磨半天的。   黄绍竑的模范营就驻扎在广州,没事的时候领着陈子锟进军营参观,模范营果然名不虚传,军容风纪别桂系其他军队强了不知道多少,武器也很先进,一水的德国毛瑟,马克沁重机枪。   陈子锟很纳闷,问黄绍竑为什么陆大帅的卫队用的是法国步枪。   黄绍竑说,陆大帅早年和法国人打仗的时候缴获不少法国步枪,有感情了,但军队里装备还是以德械为主。   “法国佬不行,法国枪也水的很,自从拿破仑之后,法国的国运就用完了,要论陆军,德国才是世界一流,欧战德国是打败了,但是虽败犹荣,我国若要强军,必须效法德意志。”黄绍竑滔滔不绝的讲着,言辞之间对德国陆军的崇拜无以复加。   陈子锟若有所思的点着头。   他想到了鉴冰写给自己的那副字:“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生于乱世之中,或许从军才是自己最好的出路吧。   可惜他只是一个闲置副官,手下连个勤务兵都没有,学到的知识和一番雄心壮志都无处施展,他几次向谭浩明提出要下部队当排长,却总被他几句话敷衍过去。   时间长了,陈子锟终于明白,在谭浩明眼中自己只是一个枪法精准武功高强的高级保镖而已,至于带兵打仗的事儿,还是交给讲武堂出身的军官们比较靠谱。   这事儿让陈子锟很是郁闷了一段时间,难道在别人眼里,我就是一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武夫么?   ……   这天上午,陈子锟趁谭浩明不在,找个由头溜了出去,到仁安街宝芝林去拜访曾经传授自己武功的黄飞鸿,遗憾的是黄师傅的次子黄汉森在广西梧州被人杀死,他前往处理丧事,未能谋得一面。   沮丧万分的回到谭府,刚要上楼,五姨太的贴身丫鬟小翠过来道:“陈副官,五姨太有事情找你。”   这个五姨太是青楼出身,二十七八岁年纪,风骚妩媚的很,陈子锟不疑有诈,上楼敲门,门没关,一推就开了,屋里摆着一个大木盆,五姨太正在盆里洗澡,陈子锟刚看见白花花的一片,心中就有个声音大叫“不好!”   果不其然,五姨太看见他进来,立刻尖声叫道:“救命啊!”   陈子锟急退,哪还来得及,蹬蹬蹬一阵楼梯响,黄永福从楼下窜出,手里举着机头大张的手枪,嘴里大喊道:“抓贼!”眼中分明闪耀着兴奋的光芒。   妈了个巴子的,中计了!陈子锟脑子里嗡的一声,怎么就没想到,黄永福和五姨太能联手陷害自己。   这一招何其毒辣,任凭谭浩明再欣赏自己,也容不下一个色心包天的副官,这下轻则失去信任,重则丢了性命。   妈的,拼了!陈子锟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飞起一脚就将黄永福手中枪踢飞,抓住他的衣领向屋里掼去,正砸在木盆里,扑通一声水花四溅,五姨太尖锐的声音如同长尾巴彗星划过夜空:“救命啊!”   这次是真带了凄惨的味道。   谭府上下惊动,姨太太丫鬟老妈子护兵马弁纷纷涌来,他们只看到五姨太的房间里水淋淋的,地上躺着一个半裸的黄副官已经昏迷不醒,而五姨太则捂着要害部位战战兢兢躲在木盆里。   “捉贼拿赃,捉奸成双,五姨太和黄副官居然做了对不起谭督军的事情,幸亏被我抓住,还请大家做个见证!”陈子锟拿着手枪,威风凛凛,义正词严的说道。   “你血口喷人,分明是你趴在门外偷看我洗澡,被黄副官发现了就倒打一耙。”五姨太见众人都在场,顿时有恃无恐,信口开河起来。   陈子锟冷笑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五姨太,你做的好事情小翠都告诉我了,要不然你以为我怎么识破你的计谋的,对不对,小翠?”   说着转向角落里的小翠一笑。   五姨太顿时脸色煞白,冲小翠骂道:“你这个小贱人!”   这一招果然阴险,小翠惊慌失措,语无伦次:“我我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大太太素来对五姨太不满,此时正好借题发挥,她冷着脸道:“我就知道你个骚蹄子没安好心,你偷汉子也就罢了,居然偷到家里来了,来人呀,给我绑了,等老爷回来发落。”   又对陈子锟道:“陈副官,委屈你一下。”   陈子锟把枪放下,一脸的坦荡,护兵上前将他绑了,押到楼下看管起来。   昏迷的黄副官也被拖了下去。   姨太太们亲眼目睹了一出好戏,异常亢奋,叽叽喳喳说的不停,妾室们表面上一团和气,暗地里争风吃醋下绊子的事儿可不少,五姨太素有机心,人又年轻,大家嫉恨她久矣,抓着这个机会还不狠狠的落井下石更待何时。   听着尖酸刻薄的奚落,五姨太的一张脸青一阵白一阵,心里这个后悔啊,倒不是后悔陷害陈子锟,而是后悔这事儿办的不靠谱,万没想到陈子锟这厮如此狠辣,硬生生把一个无解的死局给解开了。   等老爷回来,绝对要雷霆震怒,到时候好不容易得来的这一切都将灰飞烟灭,五姨太想到那副场景,不由得心中打起了冷颤,要想活命,就得狠!   她大叫一声:“老爷,小五冤枉啊!”从木盆里跳出来,冲到梳妆台前抓起一把剪刀猛割手腕,又拿出金戒指往嘴里塞,慌得众人赶紧上来抢夺,可是一枚金戒指已经下了肚,手腕上的伤口也够深,血呼呼的往外冒。   一阵忙乱,五姨太被送进了医院灌香油包扎伤口,谭浩明也紧急赶回,这位年近六十的老将军出身绿林,豪侠仗义,是个直肠子,这种性格在行伍中很能吃的开,但在处理后宅事务上就不够仔细了。   他先赶到医院看了自己最宠爱的五姨太,五姨太最初是唱粤剧的,后来嗓子倒了才进入烟花界发展,在谭浩明的众姨太太中,她的演技是最出色的,见老爷来了,也不说话,只是流泪,一副悲恸欲绝的样子。   谭浩明急的直搓手:“小五,到底怎么回事?”   五姨太只摇头:“老爷,让我死吧,唯有一死才能证明我的清白。”   谭浩明大怒,转而问其他人,下人将他们看到的原原本本到来,这下谭浩明也迷糊了,一边是他费尽周折收的爱将,一边是跟随多年的副官和宠爱的姨太太,到底该信哪个好?   清官难断家务事,这种没头没尾的案子更加难断,况且家丑不可外穿,又不能找别人来审,思来想去,谭浩明决定还是还提审黄永福。   黄副官被押来,扑通一声跪倒:“督军,小的冤枉,小的是被姓陈的陷害的。”   “说说,你哪里冤枉?”   “数日前,姓陈的在珠江边强抢民女被我发现,我斥责他不该给督军脸上抹黑,他就记恨在心,今天他趁督军不在府上,竟然偷看五姨太洗澡,被我喝止后不但不认罪,还打晕我丢在五姨太房间陷害我二人。”   谭浩明皱眉道:“你可有凭据?”   黄永福道:“没有凭据,但小的在府上多年,一直兢兢业业,何曾来的风言风语,姓陈的一来,府上就凭空多了许多事端,这人分明是个祸害啊。”   这话虽然说的毫无道理,却在谭浩明心中掀起了波浪,陈子锟魁梧挺拔,英俊不凡,而黄永福却矮小猥琐,就算是五姨太想找人通奸,也是首选陈子锟而非黄永福啊。   人心一旦有了缝隙,就很难弥补了,黄永福跟随谭浩明多年,对他脸上表情变化抓的极为仔细,见他稍有犹豫,又上了几句谗言:“我听说姓陈的结交了好些下级军官,经常出入军营,督军,我怀疑他图谋不轨啊。”   谭浩明的眉头更深了。   此时管家又来报告,五姨太的丫鬟小翠上吊自杀了。   黄永福心中一喜,小翠一死,就没人知道自己和五姨太之间的秘密了,但他脸上却露出悲愤之色来:“都是姓陈的害的。”   小翠的死让谭浩明坐不住了,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提审陈子锟。”   陈子锟被带了进来,他一脸从容道:“卑职冤枉,督军明鉴。”   谭浩明阴沉着脸道:“每个人都说自己是冤枉的,我该相信谁。”   黄永福磕头如捣蒜,地板咣咣作响,不大工夫血流满面,陈子锟却一言不发,谭浩明虎着脸看看他俩,忽然伸出一只手指,在二人之间指来指去,最终对准了陈子锟。   “给我拿下。”   两名护兵应声扑了进来,正要动手,被陈子锟肘击膝顶放倒在地,眨眼的功夫手里就多了两把手枪。   谭浩明大惊:“你要造反不成!”   陈子锟将手枪弹匣卸下丢出窗外,单膝跪地道:“督军,陈子锟多谢您的知遇之恩,清者自清,我不想多说,咱们后会有期吧。”   说完丢了枪,直接从二楼窗口一跃而下。   大批护兵听见动静涌了进来,黄永福大叫:“快追刺客!”   谭浩明却举起一只手:“随他去吧。”   ……   陈子锟匆匆逃离了广州,回望晚霞中的城垣,他如释重负的长吁一口气,终于离开了那个充满麻将声、鸦片味、男女是非尔虞我诈的督军府,离开了广西陆军,他感到一身轻松。   下一步去哪儿,他心中犯了愁,北京不能去,上海没脸回,天下之大,却没有自己的容身之所么。   思来想去,终于想到一个去处,驻扎湖南衡阳的北洋陆军第三师,吴佩孚!   对,就去找第三师,投军当兵。   第三章 炊事班民夫   十月的广东依然热气逼人,陈子锟走的匆忙,身上没带盘缠,索性将马靴脱了,军装撕掉领章肩章拿到当铺里换了十块钱,花一块钱买了身夏布衣裳,花五角钱买了双草鞋,花一角钱买了顶斗笠,剩下的钱则全买了干粮,揣在身边踏上漫漫北上之路。   广州到衡阳足有千里之遥,如果单凭两条腿起码要走两个月,不过这难不倒陈子锟,他来到黄沙车站附近,瞅准了一辆北上的火车,眼疾腿快跳了上去,在堆积如山的货物中睡起了大觉,一觉醒来,火车已经抵达韶关。   火车卸货,加煤加水,陈子锟等了老半天也不见继续开动,索性跳下火车到处溜达,却发现韶关向北的铁路线只有地基没有铁轨,他顿时傻眼,找了个工人一问,才知道粤汉铁路根本没通,广州向北最远只到韶关。   接下来的路程只有靠两条腿走了,陈子锟在火车站里找了个压水井,喝饱了凉水,吃了干粮,继续上路。   一路之上,满目疮痍,战争留下的痕迹比比皆是,路边野花丛中,白骨累累,烧毁的农舍旁,已经伫立起新的房屋,粤北湘南,风景旖旎,旅途倒也不算乏味,干粮吃光了,就帮人干点农活混顿饭吃,晚上没有住的地方,就睡破庙,睡坟堆,这段旅程让陈子锟饱尝人间滋味,性格上也沉稳了许多。   一个月后,陈子锟已经完全变了模样,原本白皙的面孔被太阳晒得黝黑,脸上胡子一大把,头发乱蓬蓬油腻腻,生满了跳蚤,一身夏布衣裳早已变成了破布条,草鞋也烂了,干脆赤脚走路,再加上一根打狗棍,活脱脱就是个乞丐。   这天傍晚他夜宿在山顶破庙里,已经是深秋季节,破庙四处漏风,陈子锟搂了些干草藏在菩萨身后睡的迷迷糊糊,清晨时分,却被远处嘹亮的号声吵醒,爬起来走到庙门口一看,远处山下军营里,密密麻麻的士兵如同潮水般涌入大校场,片刻之间就变成整齐的队列。   天才蒙蒙亮,湖南的初冬湿冷无比,陈子锟抱着膀子直打哆嗦,可大校场上的士兵们却纹丝不动,远望过去如同一尊尊铁打的罗汉。   陈子锟曾经见过广西陆军模范营的操练,当时已经很是震撼,但是与眼前这支军队想比,绝对是小巫见大巫,随着长官的口令声,上千把刺刀发出震人心魄的声音,一片雪亮的刀林,再一声口令,上千把刺刀突刺,杀声震天,大地都微微颤动。   “当兵就要当这样的兵。”被深深震撼的陈子锟喃喃自语道。   在破庙里将最后一点干粮咽下肚,陈子锟满怀希翼的下了山,径直来到军营大门口,站岗的士兵横起步枪:“要饭的,这不是你来的地方。”   陈子锟道:“我不是要饭的,我要投军。”   哨兵看看他:“俺们第三师不招兵。”   陈子锟坚持道:“那我也要投军!”   “你这小子听不懂人话还是咋滴?”哨兵怒了,端枪过来赶人,此人一辆骡车从大营里出来,赶车的是个胡子拉茬的老兵,车上坐着一个白脸军官,看到这一幕,那军官喊道:“闹什么呢这是?”   哨兵敬礼道:“赵军需,这小子非要投军。”   白脸军官上下打量着陈子锟,啧啧连声:“个头不小,小子,你为啥要当兵?”   陈子锟毫不犹豫道:“为了吃饱饭。”   这个回答是他早就想好的,军队不是大学,夸夸其谈什么救国救亡只会遭人怀疑,况且他的身份复杂,入过国民党,当过桂系军官,被人查出来就麻烦了。   果然,他的回答让赵军需很满意,一摆手道:“上车吧。”   “好嘞!”陈子锟跳上骡车,压得车板吱呀一声,老兵一撇嘴:“小子这么重,一顿饭得吃多少啊。”   陈子锟道:“我吃得多,干的也多。”   赵军需道:“挺会说话的,小子,你叫什么?”   “回长官,我叫陈子锟。”   “以后别叫什么陈子锟了,就叫陈大个子吧。”赵军需一句话就给陈子锟改了名字。   骡车是进城买粮的,陈子锟从他俩的谈话中得知,赵军需名叫赵玉峰,山东泰安人,第三师军需处少尉副官,老兵叫王德贵,从小站时期就跟着袁宫保吃粮的老油条,现在是师部炊事班的伙头军。   不大工夫,骡车来到衡阳城里一家粮铺门口,赵玉峰从车上下来,掸掸军装喊道:“老板,买米!”   老板忙不迭的从店里出来,搓着手道:“赵军需,真不巧,店里的伙计家里有事,没人抬粮食,要不您老先抽袋烟歇歇,我这就去找人。”   赵玉峰道:“不用,我带着人呢。”   转脸对陈子锟道:“陈大个子,看你的了。”   陈子锟答道:“好!”来到米铺里抓起一袋粮食甩到肩头,似乎觉得不过瘾,又抓了一袋甩到另一边肩头,轻松的走到车前,把两袋一百斤装的粮食放到了车上。   赵玉峰的嘴张大了,烟卷也掉了,王德贵也看傻眼了,这小子真他妈有两膀子蛮力。   满满一车三千斤粮食,都是陈子锟一个人扛上去的,连米铺老板都赞不绝口,好一个干活的把式。   回到军营,陈子锟又把粮食卸到库里,干的是大汗淋漓,他索性把小褂扒了,赤着上身扛大包,王德贵看见他身上的伤,倒吸一口凉气道:“小子,你哪弄的伤?”   陈子锟道:“土匪打的。”   王德贵把烟袋抽的吧嗒吧嗒响,撇了撇嘴。   赵玉峰去军需处报了账,回到库房一看,粮食已经整整齐齐的码好了,呲牙一笑道:“陈大个子,干得不赖。”   陈子锟道:“长官,能收我了吧。”   赵玉峰道:“能。”从仓库旮旯里拿了一条破旧的灰布军裤,一件白布褂子给他。   陈子锟道:“这不是军装啊?”   赵玉峰神气活现的说:“第三师的兵哪有那么好当,我现在是收你做军需处炊事班的民夫,只要你老老实实的干活,大米饭管够,你还有啥想头?”   陈子锟无奈,只好捡起那身衣服换上,裤子短了三寸,上衣勉强盖过肚皮,王德贵把烟袋锅在鞋底上敲敲,道:“走,给你找个睡觉的地儿。”   跟着王德贵来到营房门口,陈子锟刚要进去,王德贵一把拽住他:“那是大兵住的地方,你是民夫,住这边。”   陈子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下巴差点掉在地上,那是马棚。   妈了个巴子的,老子千里迢迢来投军,就让睡马棚,陈子锟咽不下这口气,不过转念一想,万事开头难,凭啥自己一来就当军官,在北大的时候老师经常说一句话,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这道理放在军队里也是一样,如果连民夫都不好,哪有资格当兵。   老子就不信这个邪了,民夫就民夫,说啥都要混出个人样来!   陈子锟把心一横,跟着王德贵进了马棚,王德贵说:“你就睡这儿,再给你个活儿,晚上给马加夜草,记住了么?”   “记住了,啥时候开饭啊老王?”陈子锟瓮声瓮气的问道。   王德贵眼一瞪:“老王也是你喊得?要喊王老总,知道不。”   陈子锟赶忙道:“知道了,王老总。”   王德贵这才顺气:“走,跟我吃饭去。”   两人来到伙房,这是陈子锟第一次见识部队伙房,大铁锅里简直能洗澡,炒菜的铲子比铁锨小不到哪里去,柴房里的木柴堆得比天高,王德贵丢给他一把斧头:“去,劈柴去。”   陈子锟道:“不是说吃饭么?”   王德贵又瞪眼:“没有柴火怎么做饭,没有饭你个龟儿子喝风啊。”   陈子锟只得闷头劈柴,刚砍了一阵子,王德贵又指使他:“陈大个子,来淘米。”   忙和了半天,终于做好了饭,操练完毕的大兵们从校场上下来,秩序井然的进入食堂,一人一个大搪瓷碗,盛满了米饭蹲在地上,一个班一盆菜,无非是些萝卜青菜豆腐,有点油花就算开荤了。   听着大兵们吧唧吧唧吃饭的声音,陈子锟的馋虫都快溜出来了,但王德贵却还悠然的抽着烟,一直等到大兵们吃完,才让陈子锟去收拾菜盆,刷锅刷碗扫地之后,已经饿得前心贴后背了。   “陈大个子,这是你的饭。”王德贵不知道从哪里端出来一大碗米饭,上面一层全是黄橙橙的锅巴,还有一碟萝卜干和一块腊肉。   陈子锟眼睛一亮,扑过去大嚼,锅巴喷香无比,萝卜干也吃出别样风味,正当他伸手向腊肉的时候,却被王德贵狠狠敲了一下。   “腊肉是给你下饭用的,你还真吃啊。”   陈子锟纳闷了:“下饭不就是吃么?”   “放屁,是让你看的,不是吃的。”   陈子锟懵懂的点点头,瞅瞅腊肉,唾液果然分泌的多,胃口好得很,他吃一口饭看一眼腊肉,王德贵又生气了:“还看,你不怕咸啊。”   晚上,陈子锟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马棚睡觉,睡的正香的时候,忽然头上挨了一下,睁眼一看,王德贵凶神恶煞的站着:“让你给马添夜草,你给老子忘到爪哇国去了!”   陈子锟赶紧爬起来,揉着惺忪睡眼去给马加夜草,老王这才骂骂咧咧的去了。   清晨时分,陈子锟再度被起床号唤醒,却发现身上披了件破旧的老羊皮袄。   妈了个巴子的老王头,陈子锟心里暖融融的。   第四章 遇师长   一望无际的大校场上,无数穿灰军装的身影在晨雾中列队、操练,口令声此起彼伏,雾霭中隐约能看到刺刀的寒光。   陈子锟端着饭碗蹲在骡车旁,眼巴巴的看着大军操练,一队士兵从面前经过,整齐的灰布军装,绑腿布鞋,汉阳造步枪扛在肩上,雄赳赳的唱着第三师的军歌:“北望满洲,渤海中风浪大作。想当年,吉江辽沈,人民安乐。长白山前设藩篱,黑龙江畔列城郭,到而今倭寇任纵横,风云恶。”   王德贵坐在一旁,吧嗒吧嗒抽着烟袋,斜眼撇了一下龌龊的陈大个子,道:“咋样,当兵威风吧?”   陈子锟点头如捣蒜。   王德贵得意的一笑:“第三师的兵可不是那么容易当的,到底是老北洋六镇的底子,哪个兵不是千锤百炼出来的,想当年袁大总统在小站练兵的时候,那可比现在还威风。”   说着便哼起了小调:“朝廷欲将太平大局保,大帅统领遵旨练新操……”   陈子锟拍马屁道:“王老总,这么论起来,这些兵都是您的徒子徒孙了。”   王德贵呲牙笑了:“小子,你还挺会说话的,没错,别说这些兵了,就是排长连长,见了我也得喊一声老棚长。”   陈子锟眨眨眼睛道:“那您老怎么到现在还是个伙头军啊。”   王德贵大怒,脱下鞋底打过来:“你小子敢嘲笑我,打不死你!”   陈子锟扭头就跑,王德贵紧追不舍,忽然赵军需出现了,大喝一声:“成何体统!”   王德贵讪笑道:“这小子耍嘴皮,我教训教训他。”   陈子锟却也学着大兵的样子立正,两手贴着裤缝,脚跟并拢,昂首挺胸双眼直视前方,赵玉峰满意的点点头:“陈大个子,去马棚帮忙刷马。”   “是!”陈子锟学着大兵们走路的样子,奔着马棚去了。   马夫姓李,和王德贵一样是个老油条,有免费的劳动力可以使唤,他怎会放过,让陈子锟干这干那,提水刷马,自己只坐在一边看着。   “哟呵,小子,看不出你还挺有一套的。”老李看到陈子锟刷马的动作熟练,夸了他一句。   陈子锟憨厚的笑笑:“以前伺候过大牲口。”   老李道:“那好,以后没事就来马棚帮我干活,我传你两手绝活,回家当个兽医,包你吃一辈子。”   陈子锟挠挠头:“那敢情好。”   ……   不知不觉在军营里呆了半个月,陈子锟很习惯这种充满阳刚之气的军旅生活,师部的老油条们也很喜欢这个勤快肯干眼头活的民夫,就连普通大兵也知道有这么一号民夫,没事就喜欢看会操。   有时候他也会想起林文静、姚依蕾,还有那个和自己有过肌肤之亲的四马路头牌鉴冰小姐,每当此时他就格外矛盾,是溜回上海寻到鉴冰,一同前往汉口天津过逍遥快活的日子,还是继续留在这兵营之中,寻找自己的梦想。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鉴冰爱的是英雄,不是懦夫,大丈夫生于乱世,自当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才能无愧此生,事业有了,何愁没有娇妻美眷,想到这里,他又释然了。   第三师是吴佩孚的兵,吴佩孚又是曹锟曹大帅的人,而曹大帅和段祺瑞尿不到一个壶里去,所以第三师在后勤待遇上是后娘养的,伙食很差,一天两顿饭,当兵的是白饭咸菜,当官的也不过能多吃几个鸡蛋,吴师长治军甚严,不许搜刮民间,所以大兵们很没有油水。   不过这难不倒赵军需,隔三差五他就出去打猎改善生活,这天上午饭后,他拎了条步枪出来,到伙房门口扯着嗓子喊了一声:“陈大个子!”   陈子锟正在帮王德贵摘菜,听见招呼赶紧跑出来立正:“有!”   赵玉峰摆弄着手里的步枪道:“知道这是什么玩意么?”   陈子锟胸脯挺得老高回答道:“报告长官,这是德国造毛瑟五子漏底快枪,口径七九,重七斤八两。”   “妈的,算你狠!”赵玉峰没想到陈子锟答得这么流利,将步枪丢过去道:“扛着,跟我出去打猎,本军需高兴了,兴许赏你两发子弹过过瘾。”   陈子锟接了枪,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他在关东做土匪的时候用过日本人的金钩步枪,老毛子的水连珠,德国人的家伙还没摸过,毛瑟98式步枪,胡桃木的枪托,烤蓝锃亮,枪管纤细,比汉阳造的老套筒苗条多了,拿起来一晃,机件啮合完美,一点杂音都没有。   两人背枪上了山,走了一阵,连只野鸡也没见到,赵玉峰骂道:“今天怎么着了,难道这些野物知道老子要来打猎?”   陈子锟奉承道:“想必是这里的山鸡兔子都被长官打完了。”   赵玉峰笑道:“你小子拍马屁的功夫都快赶上我了。”   没办法,只好继续往深山里走,陈子锟眼尖,看到远处有只野兔子,赶忙指给赵玉峰看,赵玉峰蹑手蹑脚拿过枪,拉栓上膛,砰的一枪打过去,兔子撒腿就跑,他接连拉栓开枪,五发子弹打完,过去一看,连根兔子毛都没有。   “兔子伤了,追!”赵玉峰把枪丢给陈子锟,拔出腰间驳壳枪追了过去,陈子锟一边往弹仓里压子弹,一边尾随而去。   追了一阵,来到一处平地,赵玉峰拿手枪管顶了顶帽子,满头大汗,热气腾腾,他喘着气说:“妈的,今天真倒霉,啥也没打到,咦,这是什么?”   地上有个粪堆,足有三尺多高。   陈子锟从后面跟过来,见状大惊:“长官,快走!”   赵玉峰摸不着头脑:“走什么走?”   “这里是山猪窝!”陈子锟低声说道。   赵玉峰大惊,山猪就是野猪,这东西发起疯来,老虎都干不过。正欲退走,却发现已经晚了,远处树丛中,几只凶悍的小眼睛闪着寒光。   赵玉峰一身冷汗下来了,这里可是深山老林,叫天天不应的,被野猪吃了连个骨头渣都剩不下,他心里一慌,举枪就打,砰砰砰一阵乱枪,没打死野猪,反而激怒了对方,一头体型硕大獠牙外翻的公山猪刨着蹄子冲了过来。   “妈的,明明打中了怎么不死!”赵玉峰分明看到自己打中了野猪,但对方油光锃亮的皮毛似乎能抵挡子弹,吃了一枪毫发无损,依然狂奔过来。   似乎听人说过,野猪这种畜生智力很高,喜欢在松树上蹭,猪鬃混上松油形成一层硬壳,猎枪子弹打上去都能滑走,驳壳枪的子弹头只有花生米大,更加奈何不了它!   赵玉峰两腿发软走不动路,忽然一声枪响,公野猪脑壳炸开一团红云,四蹄朝天翻倒在地。   身旁陈子锟端着步枪,枪口青烟袅袅。   其余的野猪嗷嗷怪叫着冲了上来,赵玉峰终于醒过来,也不管陈子锟了,蹭蹭蹭爬上一棵松树。   下面陈子锟依然冷静的站立着拉动枪栓,黄铜子弹壳带着热气的轨迹跳出来,枪口继续喷出火焰,动作快如闪电,枪声几乎没有停顿,七九公厘的毛瑟步枪弹威力巨大,绝非民间铁砂猎枪和手枪可以比拟的,野猪被击中头部,当即倒毙,剩下的三头野猪就这样被陈子锟一枪一个的放翻了。   枪声传出很远,鸟群被惊动,在山林上空盘旋着,树上的赵玉峰擦着冷汗,问下面的陈子锟:“这里不会还有别的猛兽吧。”   陈子锟在下面一发发装填着子弹,答道:“这座山头肯定没了,下座山上兴许有老虎,长官有没有兴趣。”   赵玉峰道:“今天就算了,下回,下回吧。”   从树上溜下来,检查野猪尸体,一共是四头野猪,一公三母,都是头部中弹死的透透的,赵玉峰大喜:“这下有肉吃了。”   转而又呆呆望着陈子锟:“你小子,打枪怎么这么利索?”   陈子锟道:“跟长官老总们学的。”   赵玉峰愣了愣,随即大笑道:“看都能看会,你小子还真是个当兵的材料!行,以后跟着我老赵混,管饱你吃喝不愁。”   陈子锟憨厚的笑笑:“多谢长官提拔。”   四头野猪,两个人肯定抬不动,两人用刀将野猪开膛破肚放血,猪头和五脏六腑肠子都抛掉不要,只取四肢肋排上的精肉,就这样还有几条猪腿没法带走,只好丢弃不要。   “可惜了,酱爆腰花,葱爆大肠可是我的最爱。”赵玉峰心疼的不得了,深山老林的,只要人一走,这些肉肯定被其他野兽吃掉,就算埋起来也白搭。   两人背着野猪肉跋山涉水回到了大营,师部门岗看到他们猎了野猪回来,喜形于色道:“赵军需,这都是您打得?今晚上能打牙祭了吧。”   赵玉峰得意道:“怎么样,枪法还行吧。”   进了师部大院,正向伙房去,迎面过来一个老兵,光头蓄须,粗布军装加绑腿,赵玉峰一见,当即立正抬头,两脚并拢,大叫一声:“立正!”   陈子锟赶忙跟着他一起立正,两手紧贴着裤缝站的笔直。   老军走过来,打量着野猪肉道:“你猎的?”   赵玉峰大声答道:“报告师长,不是卑职猎的,是炊事班民夫陈大个子猎的。”   第五章 重机枪   师长?这老兵就是名满天下的常胜将军、北洋陆军中将、孚威将军吴佩孚,陈子锟的腰杆挺得更直了,满心期待吴佩孚和自己说话。   岂料吴佩孚只是打量了他一眼,点点头道:“不错。”然后便倒背着手走开了,走出十步远,忽然转身道:“炊事班还有缺吧,回头带他到营务处登记个名字。”   炊事班……陈子锟大为失望,赵玉峰却乐开了花:“小子,俺们师长可从不夸人的,从今天起,你就正式吃粮当兵了。”   把猪肉扔到伙房之后,陈子锟跟着赵玉峰到营务处把自己的大名登记在花名册上,然后找师部剃头匠把头发胡子全剃了,从理发师出来之后,赵玉峰眼睛一亮:“你小子,拾掇拾掇还是个小白脸呢。”   赵军需从库房里找了一套大号的灰布军装给陈子锟换上,又找了一双布鞋和一副灰布绑腿一条牛皮腰带,陈子锟套上军裤,麻利的将绑腿扎了起来,打绑腿可是门学问,打得好的话走百十里路都不松,腿也不酸不疼,绝对是战斗力的保证。   赵军需看傻了眼,过来摸摸绑腿,系的整整齐齐,有板有眼,松紧正合适,正好能插进一根手指,他不可置信的问道:“陈大个子,你这又是跟谁学的?”   陈子锟道:“跟王德贵学的,我看他扎过一次。”   赵玉峰挑起大拇指:“你小子,天生就是当兵的料。”   回到伙房,王德贵看到这么一个干净利索的小伙子进来,也是吓了一跳,不过很快他就认出是陈子锟,笑咪咪的说:“行啊,穿上二尺半了,以后好好跟着老子混,早晚扛上肩牌。”   从这天起,陈子锟正式成为北洋陆军第三师的一名伙头军,从军的日子和他想象的截然不同,虽然第三师号称常胜军,士兵训练艰苦,但没炊事班什么事,他的任务和以前一样,依然是每天扫地洒水淘米摘菜做饭,外带帮马夫老李刷马喂料,唯一的变化是穿上了军装,住进了营房。   这天中午,陈子锟正系着围裙在伙房摘菜,忽然赵军需提着两只鸡两条鱼一块肉进来道:“老王,今天开小灶,师长要宴客。”   王德贵上前接了鸡鱼道:“又请赵将军吃饭?”   赵玉峰道:“没你的事,管那么多干啥。”说完转身出去了。   王德贵骂道:“多大事啊,整的和军事机密一样,陈大个子,你出去看看,是不是湘军那边来人了?”   陈子锟麻溜的跑出伙房,来到师部门口一看,十几个穿马靴的友军军官正和第三师的长官们互相敬礼呢,再仔细一看,心中巨震,来者之一竟然是自己的恩公,桂军大将谭浩明,还有几个湖南口音的将军,大概就是所谓的湘军那边的人了。   陈子锟的心怦怦乱跳,如今南北对峙,第三师驻扎在第一线,怎么吴佩孚公然和谭浩明走到一起去了,怀着狐疑回到伙房,老王正在炒菜,大大咧咧问道:“是不是赵恒惕来了?”   陈子锟道:“不知道,是穿蓝军装的人。”   王德贵道:“我操,是广西猴来了。”   陈子锟明知故问:“什么广西猴?”   王德贵道:“就是广西兵,各省的兵马,最强的当然是咱北洋第三师,然后往下排就能排得上桂军了,这帮货都是土匪出身,打仗不要命,得亏打头阵的是咱第三师,要是换了张敬尧的兵,早败八百回了。”   陈子锟道:“那桂军到咱们这儿来干什么?”   王德贵道:“那谁知道,咱当兵的只管听长官的号令,让打谁就打谁,运筹帷幄,那是师长和参谋长的事儿。”   说话间,一盘菜就做好了,往灶台边一放:“去,端到师部军官食堂去。”   陈子锟犯了难,遇到谭浩明多尴尬了,可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好在到了食堂门口,就有师部的勤务兵把盘子接过去了。   直到晚上,这帮桂系军官才走,吴佩孚亲自将他们送到营门口,态度亲热如同友军一般,陈子锟看在眼里,心中盘算起来,桂军和湘军将领一起到吴佩孚的师部来做客,双方如此亲密,或许达成了某种协议。   如此看来,第三师继续南下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不尊北京号令,军饷肯定要被卡脖子,吴佩孚手底下一师四旅三万人枪,又岂是一个小小的衡阳供养的起的,所以,不向南,即是向北。   北进的话,首先要碰上的是湖南督军张敬尧的陆军第七师,第七师开进长沙之后大肆扩军,足有七万人枪,虽然战斗力差点,可绝对不是省油的灯,就算解决了第七师,回河北的道路上还盘踞着无数军队,历经千辛万苦之后打到北京城下,面对的就是徐树铮编练的参战军,那可是一支强军,从兵力到装备都远胜第三师。   这仗,不好打啊。   陈子锟躺在大通铺上,两眼望着屋顶睡不着,身旁全是呼噜声磨牙声和梦话声,臭脚丫子味道充斥着鼻孔,到让他想到了在关东当马贼的日子,兄弟们也是这般躺在炕上睡大觉。   “陈大个子,睡不着想啥呢,莫不是想媳妇了?”王德贵在旁边问道。   陈子锟嘿嘿一笑:“老王,我没媳妇,您老呢?”   老王头双手垫在脑袋底下,呆呆的望着屋顶道:“吃粮当兵的,想娶媳妇那不是做梦呢,就算娶了亲也是让人家守活寡,有啥意思。”   陈子锟道:“打完仗不就回家娶媳妇了么?”   王德贵叹了口气:“这仗是打不完的,从前清打到民国,越打越乱,快睡吧,明儿个炊事班也得上校场出操了。”   陈子锟心中一凛,老王头比他还敏锐,已经意识到了大战在即。   果然,第二天早上,师部一个副官来传达命令,炊事班跟随师部警卫营一起出操,除病号外不得请假。   军营里的气氛也紧张起来,连炊事班都发了枪,陈子锟领到了一支老掉牙的汉阳造老套筒,枪管上的发蓝都掉光了,斑驳不堪的金属件和浸透了汗油和污垢的木制枪托黯淡无光,陈子锟拉开枪机看了看,竟然全是铁锈。   “老王,这枪比我年纪都大,没法用。”陈子锟抱怨道。   王德贵一瞪眼:“你又不会打枪,给你好枪也是浪费。”   陈子锟心说到了靶场上我再亮一手给你瞧瞧。   射击训练直到七天后才进行,此前全部都是队列操练,用老王的话说,行军打仗最重纪律,只有练过步操的士兵才是真正的士兵,要不然和土匪没啥区别。   这话说的陈子锟脸上发烫,他是自由散漫惯了的,还真不习惯这种训练,为此没少挨军官的训斥,不过他学得快,几天下来已经是炊事班的标兵了。   第七天,炊事班和警卫营一起上了靶场,军需处的兵抬来几口大木箱子,上面赫然印着“广东兵工厂”的字样,箱子里尽是一个个油纸包,拆开来是黄橙橙的七九口径子弹。   北洋的兵,竟然用广东的子弹,看来这仗肯定要和北边打了,陈子锟知道自己猜对了。   每人领到了五发子弹,王德贵亲自教陈子锟操枪,陈子锟装模作样的跟着学,心里痒痒的似猫抓,好不容易等他下场,气势十足的趴在地上,瞄准远处的靶子就开了枪。   一连五枪,远处报靶的兵举起了小红旗摇了摇,示意全部落靶。   陈子锟傻了眼,本想露一手,可却丢了人。   不过王德贵并没有嘲笑他,只是踢了他的屁股一脚道:“行了,起来吧,架势拉的还不错。”   陈子锟挠挠头:“咋回事,全脱靶了。”   王德贵撇撇嘴:“膛线都磨平了,子弹出枪口都能横着飞,要是真打中了靶子那才叫出奇。”   陈子锟道:“这枪不就是烧火棍么,敌人来了咋办?”   王德贵道:“真要到了师部炊事班上阵的时候,仗早他妈输了,行了,别趴着晒屁股了。”   陈子锟赶忙爬了起来,正巧警卫营的兵拖着一口印着洋文字码的大木箱子过来,用斧头砸开,拨开乱蓬蓬的刨花,露出一挺威风凛凛的水机枪来,粗大水冷套筒上有一根根纵向凸筋,看起来和军队里常见的水机枪不大一样。   靶场上的大兵们闲着没事都凑过来看热闹,警卫营机枪连的丘八们得意洋洋,麻利的将枪机枪筒三脚架组装起来,子弹带装上,可是箱子里还剩下一根管子和一个铁皮箱子,不知道装在哪里,急的他们抓耳挠腮,看热闹的大兵们都幸灾乐祸的哄笑起来。   这架重机枪是第三师的弟兄们省吃俭用攒钱买的英国货,价钱贵的吓死人,要是装不起来怎么向大帅交代,机枪连的连长排长们也都上了阵,捣鼓了半天还是没研究出这玩意怎么回事,一个个急的满头是汗。   当兵的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连长排长们也不过是学兵连出来的军官,就算是保定讲武堂出来的科班生,也没学过怎么组装重机枪。   正当大家抓瞎之际,炊事班的一个新兵蛋子高高举起一只手:“报告长官,那根管子是连套筒的,箱子是装水的。”   陈子锟另一只藏在背后的手中,捏着一张踩满鞋印的英文使用说明书。   第六章 北京爷们的气魄   听他这么一说,机枪连的弟兄们立刻恍然大悟,七手八脚将冷凝管和冷却罐装到了这挺英国造维克斯水冷重机枪上,连长看了看陈子锟,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陈子锟拿出背后的说明书:“报告长官,这上面有画儿。”   连长接过说明书瞄了一眼,上面印着Gun Machine 303 Mark I的字样,下面是各部件的组合指示图和洋文说明,果然是一目了然,不过大头兵们向来没有看说明书的习惯,见到带字的纸就下意识的扔掉了。   “小伙子,人挺机灵,块头也挺大的,那个连的?”机枪连长很欣赏的看着陈子锟,这种体格的士兵当机枪手是最合适的。   陈子锟脚跟一并:“报告长官,我是炊事班的。”   “哦,想不想到机枪连当兵?”   “报告长官,不想!”陈子锟斩钉截铁的回答道。   连长似乎有些意外,但也没勉强他,又多看了陈子锟两眼,这才带着部下们试枪去了。   王德贵笑眯眯的走过来,拍拍陈子锟的肩膀:“小子,有志气,没丢炊事班的人,回头我传你两手绝技,包你战场上毫发无损。”   陈子锟道:“老王,我就知道你好东西多,别藏着掖着了,现在就传吧。”   其他伙头军也跟着起哄,老王等他们拍马屁拍够了,这才慢悠悠的说道:“据我看,出不了半年,就要开兵见仗了,到时候枪炮不长眼,想活命的就都竖起耳朵仔细听。”   伙头军围坐左右,聚精会神。   “长官叫冲锋的时候,别傻不愣腾直着腰往前冲,要猫着腰跑,尽量走曲线,听见炮响别害怕,先听音,要是砰砰的响,那还离着十万八千里呢,要是带着哨音的尖啸,那就得赶紧趴下保命啊,记住往弹坑里趴,炮兵不会往同一个地方打两炮。”   “切,又是那些老黄历。”伙头军见没啥新鲜玩意,一个个起身走了,只有陈子锟继续坐在旁边:“老王,接着讲啊。”   老王磕磕烟袋:“一帮不识货的东西,好,我就给你一个人讲,说说怎么躲机枪。”   正要开讲,忽听一声高喊:“立正!”   所有士兵条件反射一般并拢了脚跟,双手下垂,腰杆笔直,然后就看到吴佩孚在一副官、参谋的簇拥下走了过来,温言细语的询问士兵能不能吃饱饭,给家里写信没,走到陈子锟跟前,吴佩孚停下脚步,温和的问道:“在湖南住的惯不?”   陈子锟一挺胸:“报告师长,住的惯。”   吴佩孚点点头:“好。”   就要往前走,陈子锟又喊道:“报告师长!”   吴佩孚转头看着他:“你说。”   “我的枪太旧了,膛线都没了,能不能换把新的。”陈子锟道。   王德贵大惊失色,心说这小子怎么在师长面前啥话都敢说。   吴佩孚接过陈子锟的步枪,拉开枪栓看了一眼,似乎颇有兴趣的问道:“你一个伙头军,换新枪做什么?”   陈子锟道:“伙夫也是兵,也能上阵杀敌。”   “你要杀什么敌?”吴佩孚皱起眉头问道。   “报告师长,我要杀出卖青岛的卖国贼。”   吴佩孚哈哈大笑,拍着陈子锟的肩膀道:“好!有志气!”   王德贵松了一口气,心说陈大个子真会拍马屁,一句话正挠到师长的痒痒肉上,俺们师长最恨的就是段祺瑞徐树铮这帮人,三番五次通电支持爱国学生,要求惩办国贼,这下可对了他的路子。   果然,吴佩孚伸手向自己的护兵一招手,护兵摘下马枪递过来,吴佩孚亲自将枪交给陈子锟道:“这是德国造的毛瑟马枪,你拿着它好好练兵,将来上阵杀贼。”   “是!谢师长!”陈子锟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无比庄重的接过了马枪。   吴佩孚表情肃穆,也还了一个军礼。   ……   不知不觉就到了年底了,第三师杀猪宰羊,张灯结彩,即使是充满肃杀之气的兵营也充满了过年的气息。   军需处给大兵们发了冬装,二尺半的棉袍子,冕裆棉军裤,陈子锟的个头太高,费了一番工夫才找到合身的军装,不免又被王德贵骂了一顿穿衣费布,吃饭费粮之类的话。   临近年关,部队的伙食加强了,隔三差五就能见到荤腥,训练也加强了,每天出操跑步打靶,一到晚上,大兵们沾着炕头就打起呼噜,哪还有时间想家长里短的事情。   夕阳西下,哨塔上的士兵剪影如同雕塑,过了今夜,就是1920年了。   ……   上海,英租界三马路上的一栋石库门房子内,鉴冰正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哀叹,这半年以来她霉运不断,先是众叛亲离,然后是银行倒闭,多年积攒下来的一万块钱灰飞烟灭,倒是有人劝她找人嫁了,或者重操旧业,但鉴冰一门心思认准了陈子锟会来接自己,说啥都不愿意再从事卖笑生涯了。   丫鬟小桃跳江死了,她表哥阿贵抬着尸体来闹事,鉴冰可不是任人宰割的绵羊,和他们大闹一场,索性搬到三马路来住。   房门被敲响,佣人下去开门一看,外面站着个西装革履的小伙子,一口北方官话:“请问鉴冰小姐住在这里么?”   佣人得过鉴冰的指示,来历不明的统统挡驾,便答道:“没这个人。”正要关门,那青年一只脚已经伸进门来,笑吟吟的硬挤了进来:“别害怕,我是鉴冰小姐的老朋友。”   鉴冰在楼上听到熟悉的北方官话口音,急匆匆来到楼梯口,一见来人却大失所望,这人叫李耀廷,是陈子锟的兄弟,大家一起喝个两次酒而已,属于泛泛之交。   “是李先生啊,侬好,可是有了陈子锟的消息?”鉴冰转念一想,眼睛又亮了。   李耀廷摘下礼帽,很优雅的鞠躬:“鉴冰小姐您好,大锟子暂时还没有消息,那什么,我来看看,您这儿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么?”   “哦,这样啊,上来喝杯咖啡吧。”鉴冰客气道。   李耀廷喝咖啡的时候拘谨而客气,在鉴冰转身的时候,用眼角瞄见他一双眼睛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看,嘴角不禁浮起一丝讥讽的微笑。   男人,都一个样。   “李先生今年有二十岁吧?”鉴冰翘着兰花指,用小银勺子搅着咖啡,慢悠悠的问道。   李耀廷下意识的摸摸自己一丝不苟向后梳的头发,答道:“二十好几了。”   鉴冰吃吃的笑了:“怪哉,陈子锟才二十岁,你是他兄弟,反而比他还大。”   李耀廷闹了个大红脸,一仰脖喝光了咖啡,起身告辞,慌乱中差点碰翻了茶几,又引得鉴冰笑个不停,柔软的腰肢不停晃动着,银铃般的笑声充斥着耳朵。   “鉴冰小姐,我走了。”李耀廷匆匆下楼,心中翻腾不已,这次前来拜访,可花了他不少心思和胆量,刚才在门口足足盘桓了一个小时,抽了一盒子香烟才壮着胆子敲门的,可想好的台词一句都没发挥出来,没办法,一见到鉴冰他就晕。   能见一面,也知足了,李耀廷来到门口,刚打开门就看到几条大汉,他退了一步,问道:“你们找谁?”   “找鉴冰!”来的正是斧头帮的老疤和阿贵,他们推开李耀廷登堂入室,往沙发上一坐道:“躲到这里就以为阿拉斧头帮找不到侬了么?”   鉴冰站在楼梯上冷笑:“那又怎样,就算小桃的死和阿拉有关系,也轮不到斧头帮来说话。”   阿贵跳起来道:“哪能轮不到,阿拉是小桃的未婚夫。”   老疤道:“鉴冰小姐,阿拉斧头帮也不是不讲道理,侬家底子那么厚,随便拿点抚恤金出来不就完了。”   鉴冰抱着膀子:“说个数出来。”   老疤伸出五只手指:“五千大洋一条人命,不过分吧。”   鉴冰笑了:“侬说的轻巧,如今的行市,五千块能买十条命了。”   阿贵一拍桌子:“侬个臭婊子,勿要给脸不要脸,惹恼了阿拉,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说着从后腰拽出一柄锋利的斧头,刷的一声砍在红木桌子上。   鉴冰吓了一跳。   “兄弟,动刀动枪的伤和气,看我面子,宽限宽限吧。”一直没说话的李耀廷上前劝道。   阿贵眼皮一翻:“侬是干撒子的?凭什么给侬面子。”   李耀廷笑笑:“我是彼得堡俱乐部的李耀廷,来,抽支烟。”   说着拿出三炮台的烟卷来递上,可老疤和阿贵都不给他面子,什么彼得堡俱乐部的瘪三,也敢在斧头帮面前硬充大瓣蒜。   李耀廷讪讪的收回香烟,忽然一把拽起桌上的斧头。   老疤和阿贵向后撤了一步,捏紧了拳头。   楼梯上的鉴冰张了张嘴,还是没出声。   李耀廷笑笑:“两位大哥,欺负女人不算本事,哥们今儿就给你们开开眼,让你们看看北京爷们的胆色!”   说着将左手按在桌子上,猛然举起了斧头,毫不犹豫的劈下!   一声尖叫,鉴冰捂住了眼睛。   鲜血飞溅,一根手指被斩下,李耀廷脸色煞白,嘴角却依然挂着笑。   “哥们,见笑了,今天就给我李耀廷这个面子,行不行?”这话是一个字一个字迸出来的。   老疤和阿贵对视一眼,心中巨震,混社会最怕的就是这种不要命的角色,对自己都这么狠,何况对别人,今天要是再逼下去,恐怕是要出人命的,当然死的是谁就不好说了。   “行,阿拉今天给侬面子,宽限几天。”两人灰溜溜的走了。   鉴冰匆忙从楼上奔下扶住摇摇欲坠的李耀廷,招呼佣人:“快拿纱布和药棉来。”   李耀廷惨笑一声,推开鉴冰,艰难的弯腰捡起手指揣进兜里,推开了大门,转身道:“我说过的,我能帮得上忙。”   鉴冰无语。   李耀廷走出这栋石库门房子,手上钻心的疼,但胸中却有一股豪气直冲云霄。   在上海滩想出人头地,就要狠!狠!狠!   第七章 狠人小李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斧头帮的帮主老疤在十六铺码头附近的一个赌档推了几圈牌九之后,叼着烟卷晃荡出来,在弄堂后面的臭水沟旁解开裤子开始放水。   一条黑影悄悄走了过来,老疤嘴里哼着苏州评弹的段子,摇头晃脑,胯下水龙喷射,不亦乐乎,完全没注意到危险已经临近。   黑影举起斧头,毫不犹豫的劈了下去,利斧夹着风声落下,老疤到底是混迹江湖多年的滚刀肉,下意识的脑袋一偏,可脑袋躲过去了,身子躲不过,斧头正劈在他肩膀上,深深嵌进了骨头里。   老疤中了一斧,肾上腺素急速上升,竟然觉不到疼痛,反而反手从肩膀上拽出斧头反劈过去,黑影早有防备,闪身躲过,老疤怒吼一声扑将过去,死死掐住他的脖子,两人扭打在一起,翻了几个跟头之后,肩头上血流如注的老疤终于倒地不支。   黑影捡起斧头,将老疤的手掌按在地上,一支支手指挨个剁了下来,鲜血捡了他一脸,但动作没有丝毫迟疑,做完这一切,他将老疤的尸体掀进了臭水沟,这才扬长而去。   二十分钟后,彼得堡弹子房更衣室,李耀廷对着镜子往脸上贴橡皮膏,衬衣领子上全是血,同事走进来问道:“领班,怎么了,和人打架了?”   “没事,跌了一跤,谢谢关心。”李耀廷呲牙一笑,彬彬有礼的答道,拿起毛巾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仔细擦着额头上的血点,他小拇指的地方,戴了一个黑色赛璐珞的笔套。   打扮停当之后,李耀廷站到了弹子房门口,左顾右盼,从烟盒里弹出一支三炮台到嘴里,掏出火机点燃,深吸一口从鼻孔里喷出烟来。   他看到墙角处蹲着的四个头戴旧毡帽的瘪三,微微点了下头,为首一个瘪三,将帽檐压一压,将头扭到了一旁。   彼得罗夫老板拖着肥胖的身躯从俱乐部出来,到马路对面的弹子房视察生意,上海的冬天一点都不冷,尤其对一个俄国人来说,他刚喝了一瓶伏特加,粗壮的脖子上往外渗着汗珠,很舒服。   大街上车水马龙,和往常一样充满喧嚣,彼得罗夫走到弹子房门口的时候,忽然一群小瘪三冲了过来,天知道他们瘦小的身躯怎么蕴含这么大的力量,竟然将体重二百磅的彼得罗夫撞翻在地。   彼得罗夫用俄语骂了一句,他感到有只手伸进自己怀里去掏皮夹子和金表,这些可恶的小赤佬胆大包天,竟然当街抢劫,如果年轻二十年,彼得罗夫可以轻松的将他们制服,可惜他老了。   “住手!”一声怒吼响起,然后彼得罗夫就觉得身上一轻,挣扎着撑起身子一看,弹子房领班李耀廷和这帮窃贼扭打在一起,远处响起警笛声,瘪三们扭头便跑,李耀廷刚要追赶,却软绵绵的倒在了地上。   彼得罗夫爬过去一看,李耀廷背上深深一道血口子。   “李!”彼得罗夫急切的喊道,李耀廷是弹子房新来的伙计,诙谐机灵,有着北方人的忠厚,还会说几句英语,很得自己赏识,短短几个月内就升做了领班,若不是出于对中国人天生的蔑视,彼得罗夫甚至想把弹子房交给他打理呢,现在看来,中国人里也是有男子汉的。   ……   湖南衡阳,北洋陆军第三师大营,南方的冬天虽然没有鹅毛大雪,但是湿冷无比,营门口的哨兵冻得两腮通红,依然坚守岗位。   一队学生逶迤而来,声称要向吴大帅请愿,哨兵不敢怠慢,急报中军,过了一会儿,但见一老军独自匆匆赶来,向众学生拱手致意:“吴某来晚了,各位里面请。”   学生们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这个四十多岁的老兵就是传说中的常胜将军吴佩孚,但看他从容的气度和哨兵恭敬的态度,分明就是吴大帅。   “大帅,救救湖南,救救我们吧。”领头的学生冷不丁的喊道。   其余的男女学生也紧跟着喊“大帅,救救三千万湘人。”   “这是怎么回事?慢慢说。”吴佩孚急忙询问。   为首学生从怀里掏出一份请愿书来高高举在头顶道:“吴大帅,这是我们湖南学界给您的请愿书,请您主持正义,驱逐张敬尧。”   吴佩孚紧锁双眉道:“张督军是北京政府任命的督军,我吴佩孚不过是一个师长,你们找错人了,要驱逐张敬尧,得去北京找大总统。”   学生道:“北京政府被安福国会把持,世人皆知,张敬尧仰段祺瑞之鼻息,同是国贼,张贼在湖南,横征暴敛,解散学校,人民倾家荡产,忍气吞声,唯有衡阳吴大帅辖地,百姓安居乐业,太平兴旺,我们不要张敬尧,我们要吴大帅!”   后面学生一起振臂高呼:“吴大帅,吴大帅!”   吴佩孚嘴唇上的小胡子慢慢翘了起来。   那学生又道:“呜呼,有不可不克日兴师之势,何况湘省人民望大帅之拯救者,若大旱之望云霓乎。”   说着,竟然高举双手跪了下去,大哭不已。   学生们也跟着跪了下去,莫不痛哭流涕。   吴佩孚扶起这个,那个跪下,根本忙不过来,第三师的大兵们慢慢围拢过来,听着学生们对张督军的控诉,不禁也流下了热泪。   “湖南人真遭罪了。”王德贵感慨道,抬起袖子擦擦眼角,他和陈子锟正好经过营门,看到了这一幕。   陈子锟凝视着吴佩孚的一举一动,忽然说道:“师长似乎挺受用的。”   王德贵道:“那可不,大学生是什么人,那个个都是文曲星下凡啊,都给咱师长跪下了,能不受用?”   陈子锟没说话,心中却在盘算,五四这么一闹,段祺瑞和徐树铮的安福政府被架到火上烤,为万民所指,此乃天时,地处南北交战前线,随时可以得到南方各军的襄助,此乃地利,民心所向,连大学生们都来求他北上,如此说来,天时地利人和,吴佩孚占全了,看来一场恶战就在不远了。   那边吴佩孚闻言安抚学生,许诺尽快给予答复,学生们不依,说是得不到答复就不走,没想到这一招难不倒吴大帅,吴佩孚当即让副官处招待他们住下,好菜饭款待着。   回到司令部,吴佩孚击掌大笑:“大事成矣。”   一个穿长衫戴眼镜的中年人道:“恭喜将军,挥军北伐指日可待。”   吴佩孚道:“再等等,此番北进,不死不休,没有万全的把握,我是不会拿三万将士的性命当儿戏的。”   中年人点头道:“开拔北进,广西陆荣廷,云南唐继尧都要松一口气,可以适当的向他们索要一些开拔费,湖南谭延闿、赵恒惕也要表示一下才行,这样以来,起码能筹集六十万军饷,有这笔钱,解决张敬尧不成问题。”   吴佩孚笑道:“打张敬尧,用不着第三师出马,只要我一撤,湘军就够姓张的头疼的。”   中年人道:“将军英明,那现在应该如何处之?”   吴佩孚道:“再发通电!”   ……   单调的日子过的特别快,转眼间三个月的约定早就到了,可陈子锟依然音讯全无,鉴冰担心自己搬家导致陈子锟回来找不到地方,亦或者来信无法收到,隔三差五就回原来做生意的地方询问。   烟花界向来是新人换旧人,鉴冰金盆洗手之后,立刻有新人顶替了她的位置,续租这座院子的是一个叫柳如烟的女校书,论起来和鉴冰都是一个妈妈带出来的姐妹。   “姐姐,我帮您留意着呢,如果有信件电报,立刻派人送过去。”柳如烟笑容满面。   “拜托妹妹了,我就不打扰妹妹做生意了。”鉴冰盈盈起身而去,柳如烟亲自送出大门,挥舞着手帕道:“姐姐常来玩啊。”   目送这辆奥兹莫比尔汽车远去,柳如烟脸上依然挂着笑,回到书寓,从抽屉里拿出两封信,一封是广州寄来的,一封是湖南衡阳寄来的。   “姐姐,我这就烧给你。”柳如烟翘着兰花指,将两封信凑到煤油灯上点燃了。   从四马路出来,鉴冰觉得心神不宁,鬼使神差来到了闸北精武会,找到馆主霍东阁询问陈子锟的下落。   “鉴冰女士,请跟我来。”霍东阁表情严肃,将鉴冰带到一间屋子,正中央摆着两副牌位,一副是精武会创始人霍元甲的,另一副上面赫然写着陈真的名字。   “五师弟他走了,他是为国家和民族牺牲的,我们不会忘记他。”霍东阁点燃一炷香,递给鉴冰。   鉴冰不接,扭头便走,冲出精武会上了汽车,手忙脚乱发动起来,盲目的在道路上乱开,任凭冬天的风透过车窗吹着流泪的脸。   直到晚上,失魂落魄的鉴冰才回到寓所,催债的人坐了满屋,虽然鉴冰已经金盆洗手,但是吃穿用度的规格都和以往一样,每月至少要三百块钱才能打发,坐吃山空就是金山银山也架不住,更何况她的积蓄全都打了水漂。   房东、米铺老板,珠宝铺掌柜、皮草店伙计都点头哈腰:“鉴冰小姐,您回来了,您看这账目是不是先结了?”   鉴冰将手上的钻戒摘下来往桌上一丢,又脱下翡翠手镯:“够不够?不够还有。”   “够,够。”债主们谄笑着退下了。   鉴冰独自垂泪,良久才长叹一口气,收拾头面,准备着明天回四马路,挂牌营业。   忽然佣人捧着一大束花来报告:“先生,门口有人放了这个。”   第八章 黄鹤楼   一束鲜花,在寒冷的冬季可是价格不菲的奢侈品,鉴冰翻看了花束,却没找到卡片,她虽然冰雪聪明,但也猜不到是哪个爱慕者送的鲜花,但女人终归是喜欢花的,她拿出剪刀修饰了一下枝叶,将鲜花插到了花瓶里摆在了阳台。   楼下弄堂里,李耀廷正抽着烟徘徊着,忽然看到鉴冰的窗口摆了一瓶鲜花,不由得咧嘴笑了,丢下烟蒂整理一下西装,留恋的看了一眼,走了。   鉴冰还是回四马路重操旧业,花界一日千里,几个月没在风月场上出现,名气和身价就跌了不知道多少,虽然也经常有局票来邀,但鉴冰显然不在状态,不是走神就是发脾气,生意一落千丈。   没有生意就没有收入,养不起佣人,买不起钻石项链和最新款的裘皮大衣高跟鞋,没有这些装扮,有身份的客人就更不会叫局,没办法,鉴冰只好将自己的奥兹莫比尔小轿车低价卖掉,勉强又维持了一段时间,每天晚上,依然有鲜花送到门口,但到底是谁所送,鉴冰一直都不知晓。   书寓比长三、幺二堂子都要高级,就在于她们只做高端客人,收费也比较昂贵,来往都是社会名流,财阀大亨,出手阔绰一掷千金,佣人光吃小费就够了,鉴冰生意太差,佣人们连月钱都不能按时拿,更是满腹牢骚。   这天中午,好不容易有客人登门,进来一看,竟然是一直倾慕鉴冰的洋行小开丁公子,丁公子开门见山,拿出一张一万块的汇丰银行本票说:“鉴冰,只要你嫁给我,这张本票立刻就是你的。”   鉴冰不动声色,佣人们眼睛却都红了,青春饭吃不了几年,嫁入豪门是每个烟花女子的终极梦想,天上竟然掉下这么一大块馅饼,看来老天对鉴冰不薄啊。   她们这些俗人,哪里知道鉴冰的心思,丁公子生的一副豆芽菜的体格,戴副眼镜斯斯文文,其实不过是中学毕业,年纪轻轻就是个大烟鬼,整日花天酒地吃喝嫖赌,嫁给这样的人,只怕不是守寡就是做弃妇。   鉴冰不动声色的将银行本票推了回去:“谢谢侬,阿拉自家有生意。”   丁公子恼羞成怒,脖子上青筋都乍现了:“鉴冰,侬生意还能做得下去么,再这样下去早晚沦落到幺二堂子里让千人骑,万人压!”   鉴冰一点也不恼,慢悠悠的点燃水烟袋,一口吹灭了火折子,轻飘飘的说:“就算沦落到咸肉庄让卖苦力的睡,又和丁公子有啥子关系?”   丁公子气的乱跳:“我看你能撑到几时,谁不知道你生意不行了,一个礼拜都没进账。”   鉴冰动作一僵,这话触到他的痛处了,没有钱在上海滩真是寸步难行。   丁公子生意柔和下来:“鉴冰,我心里是有你的,做我的女人吧,钞票管够。”   忽然外面有人说道:“上海滩就只有侬有钞票?”   众人一起扭头,只见门口站着一个西装青年,歪戴着礼帽,肩头披着一件英国拷花呢的大衣,嘴上叼着一支香烟,身后跟着两个戴鸭舌帽穿短衫的瘪三,正擦着火柴帮他点烟。   鉴冰微微吃了一惊,这不是陈子锟的那个小兄弟李耀廷么,上次他在自家耍狠剁了一只手指吓退了斧头帮的人,从那以后阿贵他们再也没有登门,自己还没来得及感谢他呢。   李耀廷的鼻孔里喷出一股烟雾,走过来看也不看丁公子,变戏法一般从背后拿出一束鲜花来:“鉴冰小姐,送给你。”   鉴冰略略错愕,鲜花竟然是李耀廷送的,听说他只是弹子房一个服务生,每天一束鲜花,可是不小的开销啊,她只是稍微迟疑了一下,便将鲜花接过,落落大方道:“多谢李先生捧场。”   丁公子上下打量着李耀廷,摸不清他的路数,便摸出名片递过来:“未请教?”   李耀廷接了名片,很客气的说:“原来是丁公子,幸会,我叫李耀廷,黄浦江上讨生活的粗人,今天特地带兄弟来捧鉴冰小姐的场,呵呵。”说话间不经意的撩起西装下摆,露出左轮枪的枪柄。   丁公子倒吸一口凉气,旋即又硬气起来:“李先生原来是帮会中人,对了,家父和英租界巡捕房的史云斯探长是莫逆之交,下回介绍你们认识,大家一起喝茶。”   李耀廷淡淡一笑:“巡捕房的两名西捕被人杀掉的案子还没破吧,史云斯探长哪有心思喝茶。”   丁公子讨了个没趣,李耀廷却瞥见桌上那张一万块的汇丰本票来,顿时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一张庄票拍在桌上。   “五百两崇余钱庄的庄票,切。”丁公子嘲讽的哼了一声,上海金融业发达,最坚挺的莫过于洋人的银行和宁波人的钱庄,银行本票和钱庄的庄票一样都是硬通货,但五百块未免太少了些。   “鉴冰小姐,请你再考虑一下,我保证只爱你一人,绝不另外娶妾。”丁公子信誓旦旦的说道,完全将李耀廷视作无物。   “啪”的一声,李耀廷一巴掌拍在桌上,勃然色变道:“鉴冰是我大哥的女人,谁敢抢,我就对他不客气。”   丁公子胆子小,不想和帮会中人继续纠缠下去,自己找了个台阶道:“我还有事,就不陪你们了,再会。”   鉴冰含笑道:“丁公子这就走了,有空再来捧场啊。”   送走了丁公子,鉴冰招呼佣人预备酒菜,李耀廷却留下一张卡片道:“鉴冰小姐,有事可以打这个电话找我,再见。”   “这庄票?”鉴冰迟疑道。   李耀廷道:“这点小钱,是留给鉴冰小姐打赏下人用的。”   “李先生……”   “回见。”李耀廷带着手下匆匆而去,鉴冰倚在门口,忽闪着长长地睫毛看着他的背影,有些不懂。   ……   湖南衡阳,大军终于要撤防北上了。   当地乡绅组织了百姓送别第三师北去,父老乡亲们向爱民如子的吴大帅献上了万民伞,双方洒泪而别。   队伍浩浩荡荡逶迤北上,陈子锟和王德贵坐在师部直属辎重营的大车上,百无聊赖的望着路边的稻田。   此时陈子锟已经从军半年多了,却依然是最低级的二等兵,他问王德贵自己啥时候才能当上军官扛上肩章,王德贵掰着手指头给他算起来。   “你现在是二等兵,再往上是一等兵,上等兵,下士、中士、上士,过了上士才能算军官,准尉、少尉、中尉,慢慢的往上爬吧。”   陈子锟问:“老王,你是什么军衔?”   王德贵说:“我啊,当了二十年的兵,现在才是个上士。”   陈子锟傻了眼:“妈了个巴子的,这得等到哪辈子才能当上军官啊。”   王德贵道:“这你就不懂了吧,不打仗怎么升官晋级,老话说的好,无功不受禄,你体格再好,枪打得再准,长官也不能提拔你啊,为啥,不能服众啊。”   这话说的陈子锟心里去了,军队是个令行禁止,循规蹈矩的大集体,如果不打仗,很难能有一展所长的机会。   车辚辚马萧萧,苍茫湖湘大地之上,满眼都是穿灰军装的大兵,陈子锟所在的师部炊事班随中军先行,经过数日行进,大军来到长沙附近之时,忽然师部传令兵跑来下达了一级战备的命令。   长沙是湖南督军张敬尧的地盘,那可是第三师的死敌,部队立刻全面警界,警卫营刺刀出鞘,子弹上膛,陈子锟也给自己的马枪里压满了子弹,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王德贵却拿帽子盖了脸,懒洋洋的躺在车上说:“放心吧,打不起来。”   陈子锟纳闷道:“为啥打不起来?”   王德贵道:“张敬尧手底下那点兵,够咱第三师塞牙缝的么,打死他都不敢先动手,我估摸着是他们怕咱把长沙占了,做出个样子给自己壮胆呢。”   陈子锟道:“第七师七万人枪,不会那么不经打吧。”   王德贵道:“你年纪小,不知道队伍里的规矩,督军大帅占了地盘之后,搜刮来的民财,先往上海外国银行里存,然后在天津租界里买房子,再在老家买地,修祠堂,最后剩的那点钱才用来养兵,你说这样的兵能上阵么,上了阵能打仗么?”   果然如同王德贵所说,大军经过长沙有惊无险,据说吴师长还特地去拜访了张督军呢,两边客气的好像一个娘生的。   五月底,吴佩孚手下一师四旅三万人马抵达了武昌。   武昌是辛亥首义之地,部队在阅马场休整,等待渡江,遥望江面,烟波浩渺,百舸千帆,北岸汉口尽是楼宇房屋,远比武昌繁华热闹的多。   这里是湖北督军王占元的地盘,王督军乃是直系中人,巴不得吴军早日北上逼迫段祺瑞下台,所以早早预备了浮桥和轮渡,全力协助第三师渡江。   师部被安排在第一波渡江,炊事班坐在轮渡上渡过了长江天险,陈子锟望着南岸山巅,苍翠之间有座翘脊飞檐的高楼,楼上白光一闪,他赶紧喊道:“老王,快看。”   “别看了,那是黄鹤楼,师长肯定在上面看着咱们呢。”王德贵见怪不惊,头也不抬,在轮渡的颠簸中呼呼大睡。   黄鹤楼上,将星闪耀,佩刀铿锵,吴佩孚、王占元、还有一个极其魁梧的将军凭栏而立,指点江山。   吴佩孚放下手中的望远镜,颇有些得意的问那魁梧将军:“焕章,看我第三师军容如何?”   那将军道:“第三师是玉帅练就的铁军,我冯玉祥佩服的五体投地。”   第九章 军法处刀下留人   三万人马辎重横渡长江天堑,怎么着都要几天时间,先行过江的部队在汉口进行休整,师部军需处赵玉峰带了几个伙头军到街上去买面粉,一帮北方大兵在衡阳驻扎了两年,天天吃米饭,嘴里都要淡出个鸟来。   汉口最繁华的就是沿江大道,放眼望去,招牌鳞次栉比,太古洋行、日清轮船公司、亚细亚火油公司,尽是洋人的买卖,江面上更是泊满了轮船,热闹程度不亚于上海滩。   一帮人眼睛都看花了,不知不觉往里走,忽然两个洋人巡捕过来拦住他们,指指他们背上的步枪,摇手做拒绝状。   赵玉峰立刻回过神来,怕是到了英租界的地头,但凡租界,都是严禁中国武装人员入内的,惹出外交纠纷给师长添乱,自己有几个脑袋也抗不住,他赶紧点头哈腰,带人退了出去。   找到一家粮铺,赵玉峰大大咧咧问道:“老板,有面粉么?”   老板正拨着算盘和前一波客人算账,抬头道:“信了你的邪,今天怎么这么多买面粉的,最后两袋刚卖完。”   赵玉峰眼珠一转,掏出香烟冲前面两个工人打扮的顾客道:“朋友,打个商量,让我们一袋面粉如何?我们从北方来,整天吃大米都吃腻了,就想吃口馒头。”   “成,我们也是北方人,听你口音山东的?”那工人极是豪爽,当即将一袋面粉搬了过来。   “我是山东人,老哥是?”赵玉峰笑眯眯的将烟卷递上。   “我是济南府的,祖上搬到北京,老总你们是哪个部分的?”工人接了烟卷,凑着赵玉峰的火柴点燃了。   “我们是第三师的兵。”赵玉峰道。   “原来是吴大帅的兵,这面粉我白送了!”工人眼睛一亮,拍着胸脯非要把赵玉峰掏出的银元推回去。   “吴大帅深明大义,咱们铁路上的工人都佩服的紧,再说了,弟兄们当兵手头上也不富裕,咱们还是老乡,一口袋面粉算什么,走,跟我喝酒去。”工人豪气云天,赵玉峰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正说着,陈子锟进来了,一见那工人,顿时喜道:“大海哥!”   原来这工人正是赵大海,他乡遇故知,两人顿时拥抱到了一处,泪花横飞。   “兄弟,你咋跑这儿来了。”赵大海退后一步,又看看陈子锟身上的军装,“咋还穿上二尺半了?”   陈子锟叹道:“说来话长。”   “那就慢慢说,走,找个地方喝酒去,全都去啊,谁不去不给我面子。”赵大海大手一挥,不由分说带着众人来到附近一家小酒馆,点了两壶酒,八个菜,又向众人介绍道:“这是工友,叫林祥谦,我们都是京汉铁路上的工人,我叫赵大海,和大锟子是老邻居了。”   赵玉峰等人拱手见礼,纷纷做了自我介绍,一边是部队上的大兵,一边是铁路上的工人,都是纯爷们,这场酒喝的那叫一个痛快。   趁着大家酒酣耳热之际,赵大海把陈子锟叫了出来,低声道:“家里的事情你知道么?”   陈子锟心中一沉,道:“我出来的久,不知道。”   赵大海道:“腊月的时候,薛大叔不明不白死在拘留所里,他们说是害了伤寒病死的,其实是马家人搞的鬼,他们为了霸占紫光车厂,不惜把人害死,简直就是畜生!”   说着,他鼻孔里喷出两股烟柱来,将烟蒂狠狠地踩灭:“这世道,不让穷人有口饭吃啊。”   陈子锟心头一阵痛楚,薛大叔的模样浮现在眼前,这么好的人却再也见不到了。   赵大海拍拍他的肩膀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笔帐咱给他记着,对了,小顺子咋样?”   陈子锟道:“他在上海,混的挺好,我来之前还给他写过信。”   赵大海点点头:“有口饭吃就好,走,喝酒去。”   ……   列车向北疾驰,闷罐车里空气污浊,大兵们横七竖八的躺在车厢里打着瞌睡,唯有陈子锟对着车门的缝隙抽着烟发呆,一年前,他也是这样坐着火车逃离北京,而今又坐着火车回来了。   人生如梦,这一年来的起起落落如同梦境一般飘渺,那些人,那些事,似乎已经遥远的不可触摸。   王德贵挪了过来,在陈子锟身上掏烟:“小子,想啥呢?”   陈子锟眯着眼睛望着原野上的油菜花说:“我在思索人生的哲理,哪里是终点,哪里又是起点?”   王德贵愣了一下,随即一巴掌扇在陈子锟头上:“中邪了?咋说话文邹邹的。”   陈子锟自己也愣了,一个满嘴脏话的丘八突然之间说出这样的话来,连他自己都没想到,随即他咧嘴笑了:“老王,其实我……”   王德贵捂住了他的嘴:“小子,我早看出来了,你心里藏着事儿,啥也别说了,不管你是想出人头地,还是想报仇雪恨,先把兵当好了再说,这年头,枪杆子最值钱,比你读多少年书都管用。”   话糙理不糙,陈子锟深深的点了点头。   第三师的人马沿着京汉线北上直隶,师部设在直系大本营天津,每日各路代表进进出出,曹家花园门庭若市,小道消息满天飞,一会儿听说日本准备武力调停,一会儿听说奉军十万人马入关,终于有一天,确切消息传来,曹锟曹大帅宣布组建讨逆军,任命吴佩孚为前敌总司令,正式向段祺瑞宣战。   一场大战迫在眉睫,师部警戒大大加强,口令一天三变,气氛相当紧张。   炊事班整天忙碌着烙大饼,蒸馒头,打仗的时候哪能来得及做热饭,就要靠这些干粮顶着,陈子锟心急如焚,不由得后悔当初怎么没进机枪连,空有一身本领却不能上阵杀敌,只能和面粉大米打交道,这份憋屈还没地方说去。   “出来几个有活气的帮忙干活。”伙房外面又出来赵军需的喊声,一辆大车停在门口,车上堆得满是面粉。   陈子锟拎着擀面杖从里面出来,一见这副阵势,赶紧丢了擀面杖,抓起一袋面粉抗在肩上,问道:“赵军需,我申请下连队当步兵的事儿有眉目了么?”   赵玉峰有些心不在焉:“哦,啊,对啊。”   陈子锟又提了一袋面粉,觉得比平日轻了不少,他再次问道:“就是下连当兵的事儿。”   这回赵军需听清楚了,讥笑道:“想当补充兵还不容易,等打起来前线肯定缺人。”   陈子锟道:“那就麻烦赵军需了,到时候帮帮忙。”   “行了行了,走你。”赵军需不耐烦的摆摆手,陈子锟扛起两袋面粉进了伙房,把口袋往地上一丢道:“奇怪,以往能扛两袋,今天觉得三袋都能扛得动。”   王德贵听见了,过来掂一掂面口袋的分量,又找来一杆大秤吊了吊,啐了一口骂道:“姓赵的真黑。”   陈子锟道:“怎么,缺斤短两了?”   王德贵伸出一只手指:“嘘,别声张,少管闲事,这小子精得很,肯定亏待不了咱们。”   过了一会儿,赵玉峰溜达进来,装模作样的视察了一圈,还拿起烙饼咬了一口,赞道:“手艺不错,弟兄们辛苦了,晚上我请客吃涮羊肉。”   王德贵冲陈子锟会心的一笑。   正说着,外面进来两个大块头宪兵,胳膊上缠着袖章,背后插着大刀,往门两旁一站如同两尊门神一般,紧接着一个宪兵上尉走了进来,锐利的目光在伙房四下扫描。   赵玉峰的脸瞬间变得惨白,腿也在发抖。   宪兵上尉道:“你们几个,看见李长胜没有?”   王德贵一挺腰杆:“回长官的话,没看见。”   陈子锟也大声道:“没看见。”心里却在嘀咕,马夫老李犯了啥事,连宪兵都出动了。   听到宪兵是找老李的,赵玉峰的脸色立刻恢复了正常,掏出烟来递过去:“老李咋的了?”   宪兵上尉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接过烟,却并不点燃,换下公事公办的嘴脸道:“这个老李也是昏了头,这个节骨眼上居然当逃兵,逮到肯定要砍头的,你忙着,我先走了。”   宪兵们走了,赵玉峰长吁一口气,道:“晚上涮羊肉,照旧。”说完也出去了。   陈子锟不解道:“老李为啥要当逃兵?”   王德贵沉默了半晌才道:“老李和我是同期的小站兵,听说他家里只有一个老母亲,这回当了逃兵,我估摸着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傍晚时分,外面一阵喧哗,陈子锟跑出去一看,一队全副武装的宪兵捧着大令和鬼头刀进来,后面紧跟着灰头土脸的马夫老李,领章帽徽都被摘了,军装上还有几个鞋印,看样子没少吃苦头。   老李被按在地上,雪亮的鬼头刀高高举起,师部的马夫、伙夫、勤务兵们噤若寒蝉,宪兵上尉威严的看看他们,叉着腰说道:“都看见了么,这就是当逃兵的下场,来人啊。”   宪兵们脚跟一并:“有!”   “斩了!”   老李眼睛一闭,两滴浊泪从眼角流出。   “刀下留人!”正当鬼头刀举起之际,陈子锟大喊一声,这个籍籍无名的二等兵义无反顾的首先站了出来。   宪兵上尉盯着他:“大胆,你想造反不成?”   陈子锟毫无惧色:“长官,放老李一条生路吧。”   “军法如山,凭什么放他?”   “请长官给李长胜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我等愿意为他担保。”王德贵也站了出来,紧接着,马夫伙夫勤务兵们也站了出来,一起替老李求情,呼啦啦跪了一地的人。   宪兵上尉摸摸下巴,杀鸡儆猴的效果已经达到,他也不想造杀孽,便顺水推舟道:“看在众位弟兄的面子上,我今天先不杀你,等打完仗再行处置。”   转脸看看赵玉峰,又道:“赵军需,跟我到军法处来一下。”   赵玉峰一哆嗦,勉强一笑:“啥事?”   宪兵上尉道:“哦,小事,到了再说。”   宪兵们带着赵玉峰走了,老李趴在地上老泪纵横,哆嗦着给大家磕头道:“大恩不言谢,我李长胜这条命是大伙给的,这份情我记下了。”   王德贵过来扶起他,叹气道:“老李,你咋整的,不说一声就跑。”   老李道:“家里人捎信来,老娘不行了,我……一时糊涂啊。”   ……   赵玉峰被带到了军法处,望着神龛里供奉的关公和墙上挂着的鬼头刀,他的虚汗湿透了衣衫,心中后悔不迭,不该贪那五百块钱的便宜,在军粮上做手脚。   宪兵上尉笑吟吟的在他面前坐下,正要发问,忽然一个传令兵进来道:“大帅有令,即刻开拔不得有误。”   “呵呵,赵军需,咱们的事情改天再谈吧。”宪兵上尉道。   赵玉峰失魂落魄的赶回了军需处开会,原来两军已经在涿州、高碑店一线展开激战,讨逆军兵力吃紧,不得不将师部的后勤兵派上一线使用。   赵军需的任务很简单,带着炊事班的人将干粮运送到前线即可。   第十章 运粮队遭劫   辎重车队整装待发,骡车上满载着货物,都是前线军队急需的粮秣,大兵吃的锅盔,馒头,咸菜,战马吃的燕麦、干草,还有给长官们带的香烟和白酒,满满当当装了五十辆大车。   赶车的都是讨逆军从天津郊区拉来的民夫,抱着鞭子坐在车上,骡子们静静的站着,不时打个响鼻,不远处炊事班的十二个大头兵正列队集合,接受上司训话。   军需处长很简短的说了几句,无非是前线战事紧,弟兄们要安全快速的把干粮运上去,贻误了战机军法从事之类的话,最后问了一句:“弟兄们,都加把劲,把边防军打败,我请大家喝酒。”   “遵令!”赵玉峰敬了一个礼,指挥士兵各自登车,车队在夜色中向西驶去。   五十辆大车沿着乡村土路驶向高碑店,由于是在大后方行军,所以无须担心发生三国演义里那种杀出一彪人马截粮的故事,天上明月高挂,群星璀璨,空气中散发着泥土的芬芳,如此美好的夏夜,赵玉峰的心情却一点也好不起来。   军法处里的一幕依然让他胆战心惊,宪兵上尉皮笑肉不笑的嘴脸,肯定是知道了自己贪污军粮的事情,如果不是出紧急任务押送军粮,想必自己已经被绑在军法处的老虎凳上了,吴大帅治军向来严谨,虽然只贪了五百块的黑钱也够吃枪子了。   眼下是暂且躲过了一劫,可是屁股上的屎是擦不掉了,回去之后肯定还要被军法处拿问,赵玉峰心乱如麻,不知该何去何从。   另一辆骡车上,也有一个人在长吁短叹,马夫李长胜白天险些被枪毙,多亏了众弟兄求情才留的一命,想到家中八旬老母即将辞世,自己这个不孝之子却不能回家伺奉床前,他心如刀割。   跟着炊事班押运粮草,这倒是一个逃跑的好机会,可自己跑了,弟兄们就遭殃了,做人不能只顾着自己啊。   娘啊娘,忠孝难两全,儿子只能等仗打完,再去您来坟前磕头了,李长胜默默流下了眼泪。   他赶的骡车上装满了柳条筐,筐子里全是炊事班加班加点赶制出来的锅盔,这种死面饼子是用木槌反复敲打和面烤制而成,硬度和厚度足以当盾牌使用,不光压饿还能耐保存,实在是军粮上品。   陈子锟就坐在这些锅盔上面,嘴里含着一根草棒子,怀里抱着他的毛瑟马枪,心中充满了感慨。   他不是第一次上战场了,当年在关东当马贼的时候就过惯了刀口舔血的日子,可别管是打家劫舍砸响窑还是对抗官军围剿,打来打去就是几百人的规模,这种几十万人的大会战可没经过。   终于能上阵杀敌,建功立业了,老伙计,就靠你了,陈子锟抱起马枪,在冰凉的枪管上亲了一口。   王德贵睡的正香,他胸前的子弹带里插得都是秫秸,根本没有子弹,他还劝陈子锟来着,押运粮草而已,用不着那么紧张。   凌晨时分,人困马乏,车夫们强打精神继续赶车,一些押车的士兵早已进入了梦乡,呼噜打的震天响,只有满怀心事的赵玉峰、李长胜,还有一个亢奋过度的陈子锟没睡着。   车队进入茫茫青纱帐,四下静谧无比,偶尔响起一两声猫头鹰的叫声。   突然之间,陈子锟觉得身上冷飕飕的,一股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没等他回过味来,正躺在车上挺尸的王德贵猛然睁开两眼,大叫一声不好,将陈子锟踹到车下。   “啾”的一声,陈子锟刚才坐着的地方赫然出现一个弹孔,要是晚一秒钟,就被打死在马车上了。   枪声大作,杀声一片,反应最快的当数赵玉峰了,一个跟头翻下车下,一头扎进了青纱帐。   李长胜的动作不比他慢多少,马鞭一丢,弓着腰一溜烟跑了。   其他人可就遭了殃,大车上睡觉的押运兵被人当成活靶子打,枪声哭喊声马嘶声乱作一团。   陈子锟反应挺快,就地打了个滚,以车轮为掩护,哗啦一声推弹上膛,正要寻找敌人开枪的位置,王德贵跳下车来,拉起他便走:“快跑,中埋伏了。”   “军粮咋办?”陈子锟脖子上青筋乍起。   “听这枪声,起码一个连,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跑!”王德贵脸上哪还有平日半分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样子,平端着毛瑟步枪拉栓射击,甚至连瞄准都不用,动作流畅无比,一气呵成,每一声枪响之后,对方的火力密度就弱了一分。   陈子锟一咬牙,弓着腰扭头就跑,子弹在他背后掀起一排烟尘,一头扎进青纱帐之后,趴在田垄上朝黑暗中膛口焰闪烁的地方开枪,掩护老王撤退。   王德贵一夹子弹正好打完,提着枪猫着腰如同灵巧无比的野兽般迅速蛇形机动窜了过来,大校场上的训练标兵和他想比也只能是徒子徒孙级别的。   扑进青纱帐,王德贵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跑!”   陈子锟二话不说,收枪就撤,跟着王德贵没命的狂奔,枪声在身后渐渐稀疏。   “老王,歇歇吧。”陈子锟气喘吁吁道。   “你小年轻还比不上我。”王德贵到底是上了年纪了,狂奔了一路,满头大汗狼狈不堪,不过这一张嘴依然不饶人。   “我是怕你累着。”陈子锟掏出两个子弹桥夹,丢一个给老王,另一个压进了弹膛,持枪警戒。   老王趴在地上听了听,道:“没追过来。”   陈子锟问:“弟兄们呢?”   “子弹不长眼,怕是都死了。”王德贵语气里竟然没有丝毫的悲伤,忽然他竖起耳朵,低喝一声:“口令?”   “三师,回令。”草丛里传来回答。   “威武,出来吧老李。”王德贵收了枪。   李长胜从草丛里钻出来,蓬头垢面,枪也丢了,看到二人咧嘴惨笑:“让人包了饺子了。”   王德贵道:“狗日的边防军,居然偷袭咱的粮道,一点也不厚道。”   老李道:“现在咋整?”   王德贵道:“你问我,我问谁,五十车军粮全他妈丢了,就咱几个人跑出来,回去还不立马枪毙。”   李长胜道:“横竖是个死,不如干脆跑了算了。”   王德贵道:“到处打仗,往哪里跑,这回再让宪兵逮到可没人给你说情,当场就斩了。”   李长胜一撇嘴:“鸟毛。”   陈子锟插话道:“为啥要跑,依我看,立功的机会来了。”   两个老兵一起看着他,如同打量怪物:“你丫的吓傻了吧,粮食都让人劫了,还他妈的立功?”   陈子锟道:“为啥五十车军粮只派咱们一个班的人马押送?”   王德贵翻翻眼皮:“这儿是战线后方。”   陈子锟一拍巴掌:“对啊,敌人的小股部队都渗透到咱后方来了,还劫了军粮,他们能劫咱们,就能劫军火车队,传令兵,这可是重大军情,贻误不得啊。”   王德贵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说赶紧回去报告?”   陈子锟道:“就这么空手回去肯定不行,起码也要搞清楚敌人有多少兵力,往哪儿去了。”   两个老兵低头琢磨了一阵,觉得他的话有些道理,于是三人沿原路返回,这条走越走越心惊,茫茫青纱帐真是打伏击的好地方,也不知道哪个王八蛋选了这条路,五十车军粮全送了人。   临近战斗发生地点之时,王德贵让两人留下,独自匍匐前进而去,过了五分钟走了回来,道:“没事了,过来看看。”   三人来到路上,看到地上倒伏了五具尸体,身上的枪支子弹已经不见,遍地都是杂乱的车辙印和脚印,李长胜点亮火折子查看一番,道:“牲口往北去了,看脚印起码五十号人,还有三个军官。”   陈子锟也是寻踪觅迹的高手,搭眼一看,果然有三双不同的马靴印,其他的都是布鞋脚印,看脚印的长度、步幅以及深度,这些兵都是身高体壮的精兵。   “好一个徐树铮,用兵果然了得。”陈子锟喃喃自语道。   王德贵问道:“哎,你咋知道是徐树铮派的兵?”   陈子锟道:“边防军东线前敌总指挥是徐树铮,西线前敌总指挥是段芝贵,而这里是东西两条战线之间,两边的可能性都有,但徐树铮素来喜欢用奇谋,所以我估计是他派出的人马截我们的粮道。”   王德贵听他说的头头是道,心中佩服,道:“行啊你小子,肚子里有墨水。”   三人一起动手,将五具战友的尸体并拢到一处,白天还一起吹牛打屁的兄弟,此刻已经阴阳两隔,望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陈子锟叹口气,戴上了军帽道:“弟兄们,走好。”   王德贵催促道:“走吧,骡车速度慢,咱们兴许能追得上,不撂倒他几个人就对不起我这些死去的兄弟。”   往前追了一阵,忽然陈子锟做了个止步的手势,指了指不远处的草丛,王德贵会意,拔出匕首迂回过去,刚要动手,草丛里传出颤微微的声音:“别开枪,我投降。”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是赵军需的声音。   第十一章 歪打正着司令部   赵玉峰觉得天下最倒霉的人就是自己,先是贪污被军法处查到端倪,好不容易摊上一个押运军粮的任务暂时避祸,又遇到皖军劫粮,幸亏他反应快,一头扎进青纱帐里没命的跑,终于保全了一条性命。   趴在乱草丛中暗叫一声好险,不过他很快就回过味来,军粮被劫,自己身为带队军官,一枪未发带头逃跑,这可是死罪啊,想到这里他万念俱灰,掏出手枪塞进嘴里,可是想到脑袋爆开的样子就觉得蛋疼,还是讪讪的将手枪拿开了。   妈的,好死不如赖活着,索性逃走算了。   正准备趁夜色溜走,忽然听到响动,似乎有几个人冲这儿来了,深更半夜兵荒马乱的肯定不是良民,八成是皖军来搜捕,他赶紧趴低身躯,不敢出声,哪知道对方还是发现了自己并且包抄过来。   赵玉峰当机立断,投降。   落在敌军手里,也比落在自己人手里强啊。   可是高举双手走出来一看,竟然是自己手下三个大兵,赵玉峰松了一口气:“可吓死我了,你们这是上哪儿去?”   陈子锟把自己的想法一说,赵玉峰大呼太危险,可三个兵铁了心要去翻本,他也没辙。   “赵军需,要不你先去报告,俺们摸清楚敌军的踪迹再回去。”陈子锟道。   赵玉峰看看黑漆漆的青纱帐,一颗脑袋摇得如同拨浪鼓:“算了,我跟你们一起去吧,也好有个照应。”   四个人借着月光,深一脚浅一脚的尾随着车辙印向前走,穿越茂密的青纱帐,前面豁然开朗,一座破败不堪的土地庙孤零零的伫立在田野上,门口站着一个岗哨。   充当尖兵的陈子锟举起一只手,示意大伙儿停下,趴在田垄上瞅了一会,低声道:“这帮狗日的胆子不小,连游动哨都没放。”   说着他拔出刺刀,抓起一把泥土抹在上面防止反光。   赵玉峰心惊肉跳:“你们要干啥?”   “弄翻他几个,替弟兄们报仇。”陈子锟道。   “这不是作死么?”赵玉峰急的抓耳挠腮,后悔的要死,早知道就不该跟他们一起走。   “长官,借你的家伙使使。”陈子锟不由分说便将赵玉峰腰间的驳壳枪拽了出来,掰开击锤塞在自己皮带上,把步枪交给了李长胜。   老李端起步枪瞄准庙门,随时准备开枪掩护。   王德贵和陈子锟一左一右悄悄包抄过去,摸到庙门口,陈子锟猛扑上去,从后面勒住哨兵的脖子,将刺刀从肩胛骨斜刺下去,哨兵蹬了两下就没生息了,那边王德贵趴在窗户看了看,朝陈子锟做了个手势,示意庙里只有两个人。   陈子锟点点头,一脚踹开了虚掩的庙门,两个大兵从睡梦中惊醒,只见神兵天降,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自己,赶紧把双手举得老高。   王德贵进来,将他们绑起来审问,一个戴中士领章的大兵交代说,他们隶属于西北边防军第二混成旅,奉命在高碑店一带袭扰直军后方,他们这一支人马有五六十号人,两个钟头前刚劫了几十车粮食,车队和大队人马就在一里外的村子里,而他们三个人是奉命在这儿放哨的。   陈子锟一记手刀砍在中士脖子上,将其打晕在地,王德贵也如法炮制打晕了另一人,两人将哨兵身上的子弹手榴弹搜刮一空,拖着三支步枪回到青纱帐里,向赵玉峰和老李报告了情况。   “行了行了,有这个情报就能交差,咱赶紧走吧。”赵玉峰催促道。   “不行,既然来了,不闹点动静就回去了怎么甘心?”陈子锟的土匪脾气上来了,根本不把赵玉峰的话放在心上。   此时此刻,赵玉峰也不好摆长官的架子,只好劝两个老兵:“老王,老李,见好就收吧。”   王德贵白了他一眼:“死了我五个弟兄,这个亏吃大了,怎么就叫见着好了。”   李长胜闷头不说话。   陈子锟趁机道:“三更半夜,人多有吊用,手榴弹一扔,房子一点,全他妈慌了,咱就是不能把大车带回去,也能给他点了,老王你说对吧。”   王德贵点头道:“没错。”   陈子锟道:“那就动手,趁着天黑来个浑水摸鱼,兴许还能摸到大鱼呢。”   李长胜抬起头来,道:“是这个理儿。”   于是,三人背起步枪,向着村子进发了,过了一会,赵玉峰一溜小跑追过来,抱怨道:“服了你们。”   沿着乡间小路走了一会,转过一片树林,前面灯火通明,人喊马嘶,四人顿时惊呆,这哪里是什么小村子,分明是敌军大营。   “妈的,上当了。”陈子锟暗叫不好,破庙里那个中士肯定说了假话。   正要调头逃走,忽然身后两道刺眼的光柱射过来,四人顿时无所遁形,赵玉峰吓得遮住了双眼,王德贵哗啦一声拉上枪栓,陈子锟也拔出了手枪。   忽听一声大吼:“你们几个过来,帮着推车。”   陈子锟眯起眼睛,看到远处停着一辆汽车,车门旁站着一个军官摸样的人,看那副盛气凌人的架势,显然是把他们几个当成了自己人。   这也难怪,皖系直系都是北洋军,帽徽一样军装一样,根本不用乔装打扮就能扮成对方的人马。   老王老李和赵玉峰也回过味来,互相看了看,不约而同的走了过去,走近了才发现那长官的帽箍是金色的,肩章也是金色的。   妈的,还真碰到大鱼了,丫挺的还是个将军。   “车抛锚了,帮老子推过去。”将军一指前方灯火通明处,转而坐进了汽车后座。   陈子锟和王德贵交换了一下眼色,王德贵眼中泛起了凶光,做了个切瓜的手势,正要动手,忽听一阵脚步声,后面又过来一支巡逻队,足有一个排的人马,全副武装刺刀闪亮,吓的四人赶紧窜到汽车后面,合力推车前进。   推了百余步远,到达村口,陈子锟偷眼瞄去,顿时吓了一跳,拒马后面堆着沙包,工事里架着重机枪,看这阵势,起码是个团部。   哨兵看到汽车来到,急忙搬开拒马,立正敬礼,车里的将军很不耐烦的还了个礼,问道:“司令部在哪儿?”   哨兵答道:“报告长官,司令部在村南头祠堂里。”   将军拍拍车厢,冲后面四个推车大兵道:“去司令部。”   赵玉峰吓得腿都软了,想跑又不敢跑,只能硬着头皮推下去。   陈子锟也有些惊讶,按说这里应该是讨逆军的战线后方,怎么敌军的司令部这么靠南了,难道说吴大帅的兵已经从高碑店一线向南败退了?   四人都没说话,无比默契的推着将军的汽车前行,村子里物资堆积如山,汽油桶、弹药箱,压缩饼干罐头瓶,还有大批的汽车和驮马,陈子锟不禁暗暗感慨,皖系的实力果然强悍,打仗打得就是钱啊,看来吴大帅败的不冤。   不多时,来到祠堂门口,将军下车整整军服,从兜里掏出半盒烟甩过去:“赏你们的。”   陈子锟一把接过烟盒,躬身赔笑:“谢长官。”   将军进司令部去了,他们四个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陈子锟干咳一声道:“天快亮了,咱们找个地方睡觉去。”   “是是是,睡觉去。”赵玉峰赶紧附和,四人强作镇定,在附近踅摸了一个没人的墙角蹲了下来。   “还浑水摸鱼呢,我看咱才是鱼呢,还是傻了吧唧往人家船板上跳的鱼。”赵玉峰嘴唇枯干,眼神闪烁,说话里带着一股哭腔。   “我看未必,咱歪打正着摸到了敌军的司令部,就跟孙悟空钻进铁扇公主的肚子里一样。”陈子锟的语气里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劲。   “怎么?你还想大闹一场?你不要命了!”赵玉峰急道。   陈子锟往四下里瞄了瞄,道:“马上就天明了,部队一集合,咱四个就准完蛋,横竖都是死,不如拼了!放一把火把村子点了,咱才能趁乱逃命。”   王德贵道:“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路上我看见汽油桶了,把那个点了,绝对一片火海。”   李长胜道:“我瞅见牲口圈里起码几百匹马,这要是惊了马,就更热闹了。”   陈子锟道:“那咱就给他来个大闹天宫。”   说干就干,四人沿着墙根溜到存放汽油的地方,陈子锟掏出手榴弹,拉开导火索扔过去,他身高臂长力气大,手榴弹呈抛物线飞到汽油桶里,轰然炸响,橘红色的火焰冲天而起。   村子的宁静被打破,敲锣声、梆子声、人喊马嘶声乱成一片,大批衣衫不整的士兵从民房里跑出来,吵吵嚷嚷却不知所措,巡逻队迅速赶到,正准备救火,却被殉爆的弹药炸的人仰马翻。   “快跑啊,吴佩孚打过来了!”四个浑水摸鱼者一边大喊大叫着,一边冲到牲口圈旁,陈子锟一枪撂倒哨兵,拉开了大门,早已躁动不已的战马们顿时奔涌而出,在村里四处狂奔践踏。   陈子锟眼疾手快,抢了一匹没备鞍的战马,揪着马鬃翻身而上,王德贵和李长胜也翻身上马,赵玉峰急的大叫:“还有我。”李长胜骑术最佳,返身而回一把将他拉到马上。   冲了几十步远,忽见对面一群人慌慌张张奔过来,定睛一看,当中一人肥头大耳八字胡,衣衫不整,斜披着的军装肩膀上赫然三颗金星。   陈子锟眼睛一亮,拔枪就射,砰砰几枪,猝不及防的马弁们应声而倒,那上将吓得呆若木鸡,陈子锟猛夹马腹直冲上前,猿臂轻舒将那上将擒了过来。   第十二章 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   按说陆军中将曲同丰也算是久经沙场的宿将了,当年甲午海战之时他就在定远号巡洋舰上当二等轮机员,后来留学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步科毕业,论起资历来,就连徐树铮也要称他一声学长。   曹三傻子和吴小鬼奇兵倒段,身为段系四大金刚之一的曲同丰领命出征,以边防军第一师师长的身份兼任定国军西路前敌副总司令,率领大军与吴佩孚的第三师对阵。   西路军的总司令是段芝贵,可这位皮条客将军整天坐在长辛店的专列上打麻将,根本不问战事,于是指挥权就落到副司令曲同丰身上,由他指挥西路军五万人马。   对于这场仗的胜负,曲同丰心里还是满有数的,西北边防军的前身就是参战军,参战军是干什么的,那是准备开赴欧洲参加世界大战的,大到拉火炮的挽马,小到军装上的扣子,全部都是日本货,伙食也不赖,肉罐头、水果罐头管够,大夏天的还有冰镇汽水供应。   曲同丰曾经留学日本,是见过一些世面的,当今世界打仗拼的是什么,是钢铁、给养,没枪没炮没子弹,光拿口号上,管蛋用!   吴佩孚的第三师是有点名气,可那是他们运气好,碰上的都是软脚虾,遇到武装到牙齿的边防军让他再狂一个试试?不把丫挺的打出屎来都不算好汉。   如同曲同丰预料的那样,两天前正式开战后,边防军势如破竹,东路军在徐树铮的率领下,击败直军占领杨村,天津指日可下,西路战事也颇为顺利,今天前方发来战报,吴佩孚大败,已经退出高碑店向保定方向撤退,曲同丰闻讯后随即将前敌指挥部南移,傍晚时分在涿州以南,高碑店以北的松林店安营扎寨。   司令部设在村南头的祠堂里,参谋人员按照曲司令的意思制订作战计划,还编了一句话让士兵们传唱:直捣保定府,活捉吴小鬼。   曲同丰兴奋的彻夜未眠,连夜让人从北京找来裁缝,为自己量体裁衣,制作上将大礼服,他甚至连上将肩章都给自己预备好了,缝在肩膀上对着镜子洋洋自得。   一直折腾到凌晨时分,曲司令才觉得困意袭来,脱了马靴和军装,在躺椅上假寐了一会,正做美梦呢,忽然一声巨响,惊得他一个激灵跳了起来。   爆炸声接二连三的传来,夹杂着枪声和喊声,外面乱成一锅粥,刚开始曲同丰还强作镇定,让副官出去看看怎么回事,副官跑出去一看就傻了眼,火光冲天人喊马嘶,熊熊烈焰中不知道多少人在狂奔。   松林店弹丸大的地方,驻扎着定国军西路司令部,边防军第一师的师部,第三师第五混成旅的一个骑兵连,陆军十三师的辎重营,还有徐树铮那边第二混成旅的一个连,这些部队互不隶属,谁也不认识谁,全乱套了。   副官急报曲司令,曲司令立刻意识到这是吴小鬼偷营!司令部地处战线后方,大部队都在几十里外,单凭一个警卫营根本挡不住,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吧。   一声令下,护兵们架起司令就走,匆忙间连马靴都没来得及穿,只顺手拿了件军装,刚从祠堂侧门钻出来,迎面一群战马冲过来,将走在前面的护兵冲了个七零八落,紧接着一个骑士举枪就打,护兵们应声而倒,曲司令稀里糊涂就被俘虏了。   误打误撞竟然生擒了一个陆军上将,陈子锟豪气万丈,刚要纵马疾驰,胯下这匹战马却中了一颗流弹,长嘶一声倒地不起,将陈子锟压在了下面,曲司令摔了个七荤八素,爬起来就跑,别看他体态肥胖,跑起来到挺快。   王德贵见状急了眼,纵马从后面追上,一个饿虎扑食将曲同丰扑倒在地,照着脑袋瓜就是一顿老拳。   李长胜随后赶来,勒马停下,招呼赵玉峰一起将战马尸体搬开,关切的问道:“陈大个子,没受伤吧?”   陈子锟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没事,快走!”   可剩下的两匹战马也撒开蹄子跑了,陈子锟一咬牙,从地上死人身上摘下两支花机关枪,抛了一支给王德贵道:“汽车!”   王德贵会意,接了枪一马当先杀向停放汽车的地方,陈子锟将曲同丰抗在肩上,单手端着花机关枪紧跟其后,嘴里还吆喝着:“都闪开,司令受伤了!”   这一招还真好使,路上居然没人阻拦他们,奔到汽车旁,陈子锟拉开车门将昏迷不醒的上将丢进去,自己从司机位置下面抄了根曲轴,到车头前猛摇起来。   李长胜和赵玉峰也钻进了汽车后座,王德贵跳在旁持枪警戒,听到汽车轰鸣声响起,他迅速拉开车门跳了进去,花机关依然对着前方。   陈子锟也跳上车,迅速打开车灯,一踩油门,汽车呜的一声怪叫开动了,沿着来时的路向村口冲去。   前方数百步兵乱糟糟的堵住去路,陈子锟猛按喇叭,雪亮的车灯照的大兵们睁不开眼睛,王德贵举枪朝天扫了一梭子,大叫道:“都闪开!”   身后忽然枪声大作,有人高喊:“拦住汽车,他们绑了曲司令!”   陈子锟当机立断,紧咬牙关,猛踩油门朝着人多的地方就冲了过来,王德贵身子从车窗里探出来,手中花机关枪扇面扫射,大兵们如同秋风扫落叶般栽倒在地,没被打倒的也被汽车撞飞。   汽车呼啸而来,村口掩体里的重机枪本来枪口向外,此时再想调整方向也来不及了,岗哨刚要举起步枪,一颗冒烟的手榴弹就丢了过来,炸的他们鬼哭狼嚎。   终于杀出一条血路,陈子锟紧绷的神经这才稍微放松了一下,摸摸身上,全须全尾,又问大家:“都没事吧?”   激战中肾上腺素上升,就算中了子弹也觉不到疼,所以陈子锟有此一问。   王德贵笑道:“菩萨保佑,连根毫毛都没伤到。”   李长胜也笑了:“当兵二十年,这场仗打得最过瘾。”   陈子锟道:“还想再过把瘾不?”   赵玉峰抹一把头上的冷汗,惊魂未定:“哎呀妈呀,打死也不来第二回了,我这小心肝到现在还扑通扑通的。”   哄堂大笑,陈子锟道:“瞅瞅咱捞的大鱼怎么样了?”   其实曲同丰早醒了,一张大连憋得铁青,神气的八字胡也垂下去了,闭着眼睛不说话。   李长胜拍拍他的脸:“长官,醒醒,别装了。”   曲同丰无奈,睁开眼道:“弟兄们,我是曲同丰,你们把我放了,我保证绝不追究,另外给你们每人五千,哦不,五万大洋。”   又是一阵哄笑,就连最贪财的赵玉峰都忍不住讥笑道:“曲司令,您把我们当三岁小孩耍啊。”   汽车速度越来越慢,发出噗噗的声音,最后干脆不走了,陈子锟跳下车,掀开引擎盖一看,摇摇头,咣当一声盖上千疮百孔的引擎盖道:“下来走吧。”   此时天已经蒙蒙亮了,乡间空气清新,鸟语花香,前方是一片茂密的树林,大家下了车喘息抽烟,陈子锟大笑道:“皖军连个会用兵的人都没有,若在此放个哨卡,我等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话音刚落,树林里跳出一群头顶着树叶的大兵来,黑洞洞的枪口瞄准他们,陈子锟顿时傻眼,慢吞吞的举起了双手,赵玉峰嘴里叼着的烟卷也掉了,捶胸顿足道:“早知道就不跟你们一起来了。”   忽听陈子锟一阵大笑,那群兵也哈哈大笑,赵玉峰定睛一看,原来是自己人,师部警卫营机枪连的弟兄们到了。   “张连长,你们怎么来了?”赵玉峰立刻恢复了精神。   张连长将驳壳枪收起来道:“我等奉大帅军令,在此伏击漏网之鱼。”   赵玉峰有些纳闷:“什么漏网之鱼?”   张连长道:“大帅亲自带兵突袭松林店,这会儿怕是已经得手了,你们这是?”说着他用手指了指曲同丰。   “我带着几个弟兄抓的俘虏。”赵玉峰无比轻松的解释道。   ……   一小时后,众人回到了松林店,此时天光已经大亮,松林店遍地狼藉,到处断壁残垣,打谷场上密密麻麻蹲着俘虏,原来就在陈子锟等人大闹松林店之后,吴佩孚亲率精锐突袭皖军司令部,不费吹灰之力就得了手,生俘司令部前体人员,唯独少了一个曲同丰。   正在到处搜索,喜讯传来,原来曲同丰已经被抓,而抓他的人正是放火烧了松林店的有功之臣。   吴佩孚得报仰天大笑,道:“来人呀,给我带上来瞧瞧。”   副官道:“是,带曲同丰!”   吴佩孚道:“败军之将,谁要见他,直接送保定,任凭曹大帅处置,我要见的是咱们第三师的好儿郎。”   满身征尘的四个人被带了上来,赵玉峰脚跟一并,挺起小胸脯道:“报告大帅……”   吴佩孚举起一只手阻止了他的报告,上下打量着这四个人。   赵玉峰是师部的少尉军需官,这个人办后勤还行,上阵打仗绝对不是这块料,从他闪烁的眼神就能看出来,这场仗绝不是他指挥的。   另外三个人,吴佩孚也认识,两个老兵分别是伙房和马棚的班长,这种老兵油子,军事技能虽强,但积极性不高,遇事能躲则躲,吃粮当兵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份职业而已。   吴佩孚的目光停在最后一名二等兵身上,这个小兵是在衡阳入伍的,枪法胆色都不错,看他血染军装依然面不改色,面对自己凌厉的目光也泰然自若,那像是初经战阵的二等兵,分明是个浴血疆场的老将。   “你来报告。”吴佩孚一指陈子锟。   “是!”陈子锟挺直了腰杆,一五一十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叙述了一遍,他用词准确,条理清楚,时间、地点、人物、数量都说的清清楚楚,只不过将自己大大美化了一番,本来是误打误撞进了松林店,被他演绎成当机立断,奋不顾身摧毁敌军司令部的英雄壮举。   他讲述的时候,吴佩孚不停踱着步,从一个人说话的逻辑性和遣词造句上,完全可以看出此人的受教育程度,他基本可以确定,自己麾下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二等兵一定是受过高等教育的。   “干的不错。”吴佩孚点点头,“你们四个就算将功补过,丢失粮草的罪责我就不追究了,下去休息吧,等进了北京再论功行赏。”   “谢大帅!”四人一同敬礼。   赵玉峰高喊一声:“向右转,齐步走。”可陈子锟却向前一步再次敬礼道:“标下愿带兵直捣长辛店,活捉段芝贵献于大帅。”   “陈子锟,你胡扯什么呢!”赵玉峰急的差点哭了,心说你丫的想立功可别拉着我们啊。   吴佩孚却哈哈大笑:“小子,你胆子不小,一个小小二等兵就敢夸下如此海口,你当我帐下这些将军都是废物么?”   陈子锟面不改色:“将军们干的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大事,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的小事,区区二等兵就能做了。”   吴佩孚脸色一沉:“好小子,你当自己是常山赵子龙啊,好,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活捉段芝贵的,你要多少兵马?”他心中打定主意,如果这小子不识时务,张口便要一旅一团的兵马,那便是个夸夸其谈之辈,不值得栽培,如果他懂得兵贵精不贵多的道理,只要百余精兵,那便是个可造之材。   只听陈子锟道:“我只要三个人。”   第十三章 选锋队   好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合着你带着三个人就把皖军西路总指挥活捉了,俺们十万大军全是摆设,吹牛也不是这种吹法啊。   几个参谋硬是被他气笑了,一个年轻副官瞅了瞅吴佩孚阴晴不定的脸色,更是跳出来喝道:“放肆,玉帅面前也敢信口开河!”   陈子锟镇定自若道:“我没有信口开河,曲同丰就是我们四个人活捉的。”   副官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却也不得不承认,人家有资格说这个大话。   吴佩孚的脸上依然看不出喜怒,淡淡道:“说说你的计划。”   陈子锟道:“如何炮制而已,怎么捣毁的松林店,就怎么捣毁长辛店,我只要三人同往,一人扮作我的副官,两人扮作我的马弁,我则乔装改扮为曲同丰麾下军官,借着向段芝贵报告战况的时机混进长辛店皖军大营,四下放火制造混乱,如果玉帅遣一支人马趁机进攻的话,何愁段芝贵不束手就擒。”   参谋们嗤之以鼻,不屑予以置评,难得一次瞎猫碰上死耗子,居然还想一招鲜吃遍天,这小子想升官发财想疯了吧。   副官瞅瞅吴佩孚的脸色,问陈子锟道:“你有几成胜算?”   陈子锟道:“最多一成。”   副官怒斥道:“你自己连一成的胜算都不敢保证,还敢在玉帅面前夸下海口,你当打仗是儿戏么!”   陈子锟针锋相对道:“打仗本来就是九死一生的事情,若是十拿九稳,敌军早就望风而逃了,哪还有今天这场战事。”   副官指着陈子锟的鼻子:“你你你……”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老实说,陈子锟这个计划并不新鲜,中华泱泱五千年文明,化装混入敌营接应大军攻城的战例屡见不鲜,但执行者九死一生,胜算率往往也不高,几十万大军决战沙场,指望几个士兵搞些偷鸡摸狗的事情就影响战局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若是换了别的将帅,或许直接将陈子锟斥退,或者真就将他当作一去不回的死士来用,但吴佩孚却是个例外。   十七年前,日俄战争爆发之际,清廷经过再三考虑,决定两害取其轻,秘密派员帮助日本,而当时担任北洋督练公所参谋处军官的吴佩孚就在此列,他多次乔装改扮深入俄军控制区打探敌情,立下汗马功劳,甚至有一次被俄军俘获被判枪决,在押往刑场的途中跳入冰河才得以逃脱,为此还得过日本人的勋章。   此刻,吴佩孚仿佛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一介书生,投笔从戎,满腹锦绣文章却无人问津,不得不提着脑袋在沙场上搏出身,自己在四十岁上还是个副官长,这种悲剧可不能重演。   陈子锟殷切的目光看着吴佩孚,他何尝没有研究过这位常胜将军的历史,秀才出身,怀才不遇,大器晚成,用兵如神,这一点从他挥军直捣松林店就能看出,吴大帅定然是个喜欢用奇兵的将领。   “正兵决战,奇兵决胜,大帅,请三思!”陈子锟掷地有声,九尺之躯昂然而立,这哪里是炊事班的二等兵啊,分明是热切请战的上将军。   为将者焉有不爱勇士的道理,吴佩孚打心眼里喜欢这个看起来冒失,实则心思缜密的年轻人,他沉吟片刻道:“说具体点,你准备怎么个打法?”   陈子锟大喜,道:“我们这次事先没有准备,尚且能捣毁松林店,可见皖军组练之差,如今敌前线指挥部已尽入我囊中,身在长辛店的段芝贵定然心急如焚,倘若此时有前线回报,他焉能不亲自询问,到时候……”   吴佩孚哈哈大笑:“好,你需要什么?”   “谢大帅!”陈子锟按捺着心中狂喜,井井有条的说道:“我需要一套边防军的军官服,领章肩章要全套,军衔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少校即可,还需要雷管、炸药、汽油以及一辆汽车。”   顿了顿又道:“我还需要三名敢死之士陪我前往。”说着瞄了瞄赵玉峰他们三个。   赵玉峰心里一阵颤抖,汗都下来了。   吴佩孚道:“你要的装备全给你,此外我再调拨一个连的人马供你驱使。”   陈子锟道:“大帅,我只是一个二等兵,只怕指挥不动他们,我还是只带三个人吧。”   吴佩孚道:“从现在起,你就是我讨逆军选锋队的队长,谁敢不从,你可以就地枪毙。”   陈子锟为之一振,敬礼道:“谢大帅!”   吴佩孚又对赵玉峰等人道:“你们三个过来。”   三人硬着头皮上前听令。   “活捉了段芝贵,我请你们喝酒。”吴佩孚拍了拍两个老兵的肩膀,又握了握赵玉峰的手,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话都说到这份上,三人能做的唯有挺直腰杆领命而已。   ……   讨逆军攻占松林店,缴获物资无数,陈子锟所需的东西很快就拿到了,一辆车门上涂着五色星徽的福特车,一套边防军少校制服,帽子马靴军刀齐备,还有整整一个库房的武器供陈子锟挑选,各种撸子、驳壳枪,马枪步枪花机关枪,成箱的子弹、雷管、炸药、手榴弹导火索是应有尽有。   此外还有大帅调派的一个满编的手枪连,一百五十个大兵一水的皮质子弹转带,盒子炮搭配花机关或者马枪,精神抖擞,杀气腾腾,等待着陈子锟的命令。   可赵玉峰、老王老李三个人脸上却没有半点兴奋之意思,连摆在面前的汽水和槽子糕都没胃口吃,长辛店那可是敌军的大本营,上那儿溜达去就俩字——找死。   陈子锟满面春风的走过来,马靴锃亮,军刀铿锵,黑漆帽檐下剑眉星目,端的一个玉树临风的青年军官,和当初那个蓬头垢面胡子拉茬前来投军的乡下傻大个真有天壤之别。   赵玉峰咕哝道:“这小子想当官真他妈想疯了。”   李长胜叹口气没说话,王德贵啪嗒啪嗒抽着烟,看着远方。   陈子锟整理着白手套,慢条斯理的说道:“其实这事儿我一个人就能办了。”   赵玉峰跳起来叫道:“那你还……”看看不远处的手枪队,又压低声音道:“那你还拉着我们一起陪绑,我姓赵的哪里对不起你了,我可不像你光棍一个,我家里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三岁吃奶的孩子,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咋办。”   陈子锟笑道:“我就是感谢赵军需和两位大哥一直以来对我的照顾,才送一个功劳给你们。”   赵玉峰摸不着头脑,眨眨眼睛等待他的下文。   陈子锟摘下军帽,头发上抹了很多发蜡,在阳光下锃亮无比,苍蝇都站不住,还别说,这小子装起军官来,比赵玉峰都有派头。   “三位与我共闯松林店,已经死过一回,我怎么会拉着你们再闯鬼门关,刚才那些话是说给大帅听的,等到了长辛店大营,我一个人进去就行,你们三个在外面接应就行。”   赵玉峰愣了片刻,忽然笑了,扭头看看老王老李,道:“嘿,这小子有点良心啊。”   可老王和老李却没笑。   “我也是光棍一条,没啥牵挂,我陪你去。”王德贵站起来,整理军装枪械。   李长胜道:“吃粮当兵,打仗卖命,那是天经地义,没说的,俺也去。”   赵玉峰再次傻眼,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老李,你家里还有老娘呢。”   李长胜道:“大不了黄泉路上娘俩再见。”   赵玉峰一抱头:“随你们,反正我不进长辛店。”   陈子锟摸出怀表瞧瞧,道:“时候不早了,要出发了。”   于是,四人上了汽车,直奔长辛店而去,那一连人马紧随其后跑步前进,再往后就是吴佩孚亲率的大军,以排山倒海的阵势向北推进。   ……   松林店一役,皖军前沿司令部被一锅端,整个战线全乱了,曲同丰麾下西北边防军第一师兵败如山倒,缺口一开就再也止不住,边防军第三师,陆军十五师等部队失去了指挥,乱的如同没头的苍蝇,从高碑店到涿州,再到长辛店之间,到处都是皖军的传令兵和野战电话接线兵,乱的一塌糊涂。   陈子锟驾驶的汽车混杂在败兵的洪流之中向北而去,速度慢的像乌龟爬,再按喇叭都没用,化装成皖军的手枪连士兵站在汽车两边踏板上,拿鞭子狠命的抽那些败兵,硬是抽出一条路来。   很快抵达涿州前线,皖军十五师在这里布防,汽车被拦在阵地前,一个排长颠颠的跑过来,瞅见车里坐着的是个年轻少校,赶紧立正敬礼:“长官,请下车。”   陈子锟斜撇他一眼:“下车做什么?赶紧把拒马搬开,老子要去长辛店。”   小排长为难道:“对不起,我们师长有令,前线下来的兵一概不许过涿州。”   陈子锟不耐烦的掏出怀表看了看,道:“叫你上司来和我说话。”   小排长又颠颠的跑回去报告连长,连长不敢做主,又报告营长,营长亲自跑来,一见陈子锟干净整洁的军装和年轻的过分的面庞,就猜到是哪家的公子上阵镀金来了,心中埋怨手下人不会做事,上前笑问道:“请问阁下是?”   陈子锟大大咧咧道:“我是前敌司令部少校副官,我叫徐庭戈,徐树铮是我二叔,咋的,不让过?”   营长知道自己猜的没错,啪的一个立正:“徐参谋,对不起!”扭头喝道:“还不把拒马搬开。”   士兵们赶忙将路障搬开,在路边肃立,营长笑眯眯道:“徐参谋,下来喝杯茶,休息休息?”   陈子锟道:“我有重要军务在身,就不打扰了,后面那一连是我的护兵,你要不要扣下啊。”   营长道:“徐参谋说笑了,一律放行!”   有惊无险穿越了涿州前线,道路变得空旷起来,陈子锟停下汽车对赵玉峰道:“赵军需,再往前就危险了,你在这儿下车吧。”   赵玉峰默默的下了车,陈子锟关上车门,一踩油门向前疾驰而去,开出几十步远忽然看见后视镜里有人狂奔而来,赶忙急刹车停下。   “我估摸着,你要是不带个副官显得有点假。”赵玉峰气喘吁吁道,陈子锟会心一笑,打开了车门。   第十四章 子锟一身都是胆   涿州城北,一辆军用汽车在碎石子铺成的公路上向北疾驰,正值七月,夏日炎炎,烈日当空,尘土被汽车轮子掀起,远看如同狼烟滚滚。   陈子锟嘴里叼着一支大前门,从容驾驶着汽车,动作娴熟无比,王德贵一边哼着小调,一边擦拭着驳壳枪,李长胜眯着眼睛望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赵玉峰从后座探出头来,啧啧连声:“你小子啥时候学会的开车?”   “早就学会了。”陈子锟顿了顿,决定给他们吃个定心丸,“其实咱们这次任务,胜算起码有九成。”   正在擦拭驳壳枪的王德贵眼中精光一闪,随即又继续擦拭起来,不过动作慢了许多,李长胜也扭过头来,仔细听陈子锟说话。   “皖军西路总指挥段芝贵这个人你们知道吧?”陈子锟开始讲古。   王德贵哈哈一笑:“北洋第一皮条将军,谁不知道。”他虽然只是个大头兵,但是在师部炊事班这种地方什么小道消息接触不到,于是接过了陈子锟的话头,眉飞色舞的讲起了段芝贵的段子。   原来这位北洋陆军上将、京畿卫戍司令,兼定国军西路总指挥,一路扶摇直上的秘诀不是行军打仗运筹帷幄,而是巴结上司,送戏子,送婊子,前清的时候就给庆亲王送过天津一个名伶杨翠喜,民国初年又给袁世凯的大公子袁克定送过一个叫王克琴的戏子,这两件事轰动全国,成为一时丑闻,段芝贵也有了个皮条将军的雅号。   王德贵口沫横飞,绘声绘色的讲完了这个段子,陈子锟接口道:“据我所知,敌军主力边防军乃是徐树铮训练的新兵,虽然武器精良,但毕竟没经过战阵,而且遇上这样一个带兵的大帅,再加上前线大败,军心不稳,这场仗怕是没几天打头了,所以咱们得抓点紧,趁着他们彻底崩溃之前捞点功劳。”   赵玉峰小眼睛眨呀眨的:“陈大个子,你说这话,靠谱不?”   陈子锟斜了他一眼:“绝对靠谱,过涿州的时候你不也看见了,我胡诌了一个名字,他们连证件都不查验就直接放行,都乱到这个份上了,不败还有天理么?”   “对,不败都没有天理了。”李长胜忽然插嘴道。   “对,段祺瑞徐树铮卖国求荣,不败都他妈的没天理了!”王德贵忽然亢奋起来,挥舞着拳头骂道,看来吴大帅平时里打得那些慷慨激昂的通电战多少也影响到了这些大头兵。   这下赵玉峰心里有了底,摇头晃脑唱起了歌:“三国战将勇,首推赵子龙,长阪坡前逞英雄,战退千员将,杀退百万兵,怀抱阿斗得太平。”   末了赞了一句:“陈大个子,你丫和赵子龙差不多了,浑身都是胆!”   陈子锟被他这句马屁拍的极为舒服,嘴角翘起来笑道:“咱们活捉了段芝贵,西路军就彻底崩溃,到时候论功行赏,你们说大帅能赏点什么?”   赵玉峰搓着手道:“大帅赏罚分明,绝不含糊,起码每人赏大洋五百,到时候我就去北京八大胡同住上俩月,好好享受享受,老王,你干啥?”   王德贵也憧憬起来:“我啊,拿着钱回家娶媳妇,生个胖小子。”   赵玉峰又问:“老李,你呢?”   “俺想请大帅恩准俺退伍回家,风风光光把老娘发送了,然后在乡里帮人劁猪,骟马。”李长胜老老实实的答道。   “你呢,陈大个子?”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陈子锟。   “我……”陈子锟陷入了沉思,要做的事情太多,真的无从说起。   赵玉峰笑道:“大帅肯定要提拔你,至少是个连长,依你的胆色和本事,用不了几年就能升到团长,到时候可别忘了弟兄们。”   谈笑之间就到了长辛店,已是傍晚时分,夕阳斜照小镇,炊烟袅袅,一派安详气氛。   长辛店是京城西南卢沟桥畔的一座古镇,自古以来出京官员商人,进京赶考学子都要在此打尖歇脚,镇上酒肆旅馆林立,热闹非凡。   陈子锟钻出汽车,睥睨着远方的小镇,抖擞精神道:“看前方,黑洞洞,待我去杀他个七进七出。”   赵玉峰和老王老李三人,提着花机关和驳壳枪,众星捧月一般站在陈子锟身后,一脸的决然做风萧萧兮状。   ……   长辛店火车站,哨兵林立,警卫森严,一列火车前悬挂木牌,上写四个黑色隶书大字“总司令处”,车上灯火通明,稀里哗啦尽是搓麻将的声音。   定国军西路总司令段芝贵没穿军装,而是穿了件香云纱的对襟小褂,坐在桌前气定神闲的摸着牌,一张象牙牌在手,用拇指肚摸了一下,忽然拍在桌上:“九条,自摸!”说着哈哈大笑着推倒自己面前的麻将牌,得意的看着大家。   “哎呀,司令大人你好坏啊,都不知道让让人家。”坐在旁边的妖艳女子白了段芝贵一眼娇嗔道,却又从身后侍女手中拿过水烟袋递给司令:“抽两口,提提精神。”   段芝贵吐噜吐噜抽了两口水烟,笑道:“我这个牌有讲究,不晓得你们能不能看出来。”   坐在对面的中年文士推了推眼镜,摇头晃脑道:“香帅这副牌叫十三幺,不过在日本国还有一个说法,叫做国士无双,正应了今天的景,香帅领定国军西路总司令一职,定然马到功成,叛军望风而逃,香帅真乃我中华之国士也。”   “哈哈哈。”段芝贵被个马屁拍的极为舒服,起身道:“走,吃饭去,我这里有一瓶上好的法国香槟。”   餐车,洁白的桌布上摆着水晶酒杯和银质刀叉,盘子碟子碗儿都是景德镇出产的上好瓷器,菜式更是花样繁多,京菜鲁菜淮扬菜自不用说,西餐也是极正宗的,段大帅的司令部里,足足有二十四个大菜司务,其中既有前清的御厨,也有从六国饭店聘来的西厨,那手艺可不是吹的。   身穿白制服的侍者从冰桶里取出满身露珠的香槟酒,砰的一声启开瓶盖,给每位客人的酒杯里倒上酒水,彬彬有礼的鞠躬道:“请慢用。”   段芝贵举杯:“诸位,古诗有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芭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今日在这前敌战场之上,我等今夜痛饮美酒,明日战场之上痛快杀敌,岂不美哉。”   中年文士啪的一声收了折扇,鼓起眼睛做震惊状:“壮哉啊!就凭香帅如此豪情,便是古时关岳也不过如此啊。”   大家纷纷鼓掌。   段芝贵淡淡笑道:“喝酒,喝酒。”八字胡却得意的向上翘了起来。   妖艳旗袍女子喝了一口香槟酒,忽然打了个嗝,不禁拍拍胸脯娇笑道:“这香槟和汽水一样的啊。”   段芝贵哈哈大笑:“香槟是香槟,汽水是汽水。”   幕僚们也跟着笑起来,那位八大胡同出身的女子则吃吃的掩口而笑。   忽然,餐车的门打开,一个上校军官急匆匆进来道:“司令,西南方向有大批军队出现。”   段芝贵倒吸一口凉气:“直军来的如此之快,难道说老曲已经败了,给我顶住,顶住!”   “是!”上校敬个礼出去了。   “快,服侍我更衣。”段司令把酒杯一丢,慌忙向卧室车厢而去,出餐车的时候忽然想起来什么,对列车长道:“赶快调转车头,回北京。”   来到卧室车厢,那妖艳女子帮段芝贵从衣橱里拿出上将服、军刀、军帽和马靴来,正要服侍他穿上戎装,却见段芝贵早已穿上一件皱巴巴的灰布军装,领章上竟然是二等兵的军衔。   “司令,您?”妖艳女子傻眼了。   段芝贵也不理她,大呼道:“怎么还不开车?”   列车员回道:“大帅,车头调转需要时间。”   此时西南方向已经响起激烈的枪声,马克沁机关枪和75毫米克虏伯山炮的声音此起彼伏,段芝贵急了,正要下车,忽然枪声又戛然而止。   过了一会,刚才那上校气喘吁吁的跑来:“启禀司令,打错了,南边来的是第十五师的弟兄。”   段芝贵道:“什么,十五师不是在涿州么,怎么跑到长辛店来了,难道前面已经败了?”   上校道:“卑职也不清楚,电话线断了,已经一整天没有曲副司令的消息了。”   段芝贵捶胸顿足:“我就知道,这仗不好打,吴小鬼用兵如神,曲同丰岂是他的对手,芝泉用错人了啊。”   上校嘴角抽搐,想笑还是强忍住了,道:“司令,十五师的败兵还挡在外面,如何处置?”   段芝贵道:“让他们就地布防。”   “是!”上校转身去了。   ……   就在陈子锟他们等待天黑以便混进长辛店之际,西南方向涌来大批败兵,一个个丢盔卸甲,衣衫不整,听他们说,直军已经攻占了涿州防线。   陈子锟没料到敌军竟然败的如此之快,短短一天之间涿州就易手了,照这种打法,长辛店指日可待,那唾手可得的功劳可就飞了,还得抓点紧才行。   有这批败兵开道,混进长辛店的成功率就高多了,可正当大伙儿一窝蜂的往长辛店涌的时候,忽然枪声大作,猝不及防的败兵们刚从直军刀下逃脱,就死在了自己人的枪下。   这一阵乱枪起码打死了百十号人,十五师的弟兄们鬼哭狼嚎,大呼:“俺们是自己人。”   对面停了火,让这边打着白旗过去说话,败兵中一个军官骂骂咧咧过去说明了情况,等了一会儿,却得到一个回答,败兵不许进长辛店。   顿时炸了窝,败兵们群情激愤,骂声连天。   陈子锟灵机一动,跳到汽车顶盖上大喊道:“弟兄们,咱们在前方拼死拼活,他们在后面坐享其成,还开枪打我们,这他妈的是谁家的道理,走,跟我去找段总司令说理去!”   一片轰然响应。   第十五章 欢乐大进军   本来还如同一盘散沙的败兵们被陈子锟一挑唆,打败仗的沮丧和被自己人当靶子打的愤怒全爆发出来,挥舞着枪械乱哄哄往前走。   陈子锟继续蛊惑道:“段司令要是不给个说法,咱们就去北京找段督办说理!”王德贵李长胜也混在乱兵中大声帮腔道:“对,上北京,找段督办说理去!”   一大群败兵气势汹汹的往前走,长辛店的守兵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开枪,刚才已经自相残杀打死不少十五师的兄弟了,哪能再犯这个错。   带兵的军官却急眼了,挥舞着手枪大声命令道:“开枪,给老子开枪!”可手下这些兵却不听他的,一个个低垂着枪口无动于衷,前线涌来这么多的败兵意味着什么,他们心里很清楚,这场仗已经败了,别说涌来的是自己人了,就是敌人,他们也不打算开枪了。   汹涌的人流冲进了长辛店,那个试图阻拦的小军官在混乱中被人下了枪打翻在地,几百只脚践踏过去,脑袋都踩扁了。   陈子锟站在车顶左顾右盼,果然发现了混在乱军之中的手枪连士兵,冲他们做了个隐蔽的手势,带队连长会意的点点头。   大群的败兵涌到长辛店火车站西路军司令部前,在栅栏门外大声聒噪着,推动着大门,吵吵嚷嚷要见段司令,司令部警卫营的兵如临大敌,一二一的喊着号子跑过来,在大门口站成三排,刺刀冲着外面。   “弟兄们,俺们是十五师的,烦劳你们通报段司令,俺们有冤啊!”陈子锟此时俨然已经成了败兵们的代言人,他军衔高,个头高,嗓门大,混乱中特别醒目,虽然十五师的大兵们根本没见过这个人,但在这种乱局之下,谁也不会细想,自然而然的就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段芝贵的副官跑过来一看,带头闹事的居然是个少校,便呵斥道:“你是何人,不怕军法处置么?”   陈子锟还没说话,赵玉峰先跳出来了,神气活现道:“这是我们徐参谋,陆军部徐次长家的侄少爷。”   副官吃了一惊,仔细看去,这位年轻少校生的气宇轩昂,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人家既然说的理直气壮,那八成不会是假的,所以他赶紧道:“原来是徐参谋,失敬,你们有何冤屈?兄弟自当通报司令。”   陈子锟挤上前去,道:“冤屈太深,一两句话说不清楚,我要面见司令。”说着朝那副官猛挤眼。   副官愣了一下,下意识的回头看列车,随即明白,这位徐参谋八成是想跟段司令一起逃回北京,什么冤屈不过是托词罢了。   “好,不过只能你一个人进来。”副官道。   陈子锟道:“那不行,我的副官和马弁也要一起来,帮帮忙。”说着递过去一个大前门烟盒,里面塞满了钞票。   副官瞥了一眼,心领神会,更加确定自己的判断,这位公子绝对是想跟着段司令一起逃跑的,算了,看在钱的份上多带三个人也无妨。   “那行,不过要解除武器才能进来。”在这一点上,副官还是毫不含糊的。   陈子锟二话不说,解了手枪和军刀递过去,赵玉峰和老王老李也把枪交了,副官这才让人打开栅栏门,放四个人进来。   火车站内,灯火通明,月台上架着机关枪,警卫营的士兵正在往列车上搬着东西,一节火车头正喷着蒸汽慢腾腾的开过来,陈子锟来到专列前,转身对赵玉峰道:“你们身上脏兮兮的,别熏着司令,我自个儿上去就行。”   赵玉峰会意,敬礼道:“是!”   陈子锟点点头,跟着副官上了专列,这节车厢是经过改装的,原有的座位全拆了,摆上香妃榻,麻将桌,博古架,地上铺着地毯,车厢顶棚上悬着电风扇,俨然就是一个安乐窝。   一个穿二等兵军装的中年人大马金刀的坐在香妃榻上,手里拿着一柄烟枪,旁边还坐着一个妖艳的女子,不过神态有些紧张,时不时的拿手帕擦着汗,大概是被暗夜里时而响起的零星枪声吓得。   副官上前低语:“司令,这位是徐次长的侄子,刚从涿州前线下来,特来禀报军情。”   段芝贵虽然打仗不是内行,但在人情往来方面可是极为精深的,徐树铮乃是段祺瑞的头号心腹,他的家庭情况,生活爱好,段芝贵一清二楚,知道小徐确实有个二十来岁的侄子叫徐庭戈的,不过是在北大上学,而不是从军当兵。   “你叫?”段芝贵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回司令,卑职徐庭戈,十五师参谋。”陈子锟微笑着向前凑了过去。   假的!段芝贵倒吸一口冷气,大叫一声:“给我拿下!”   左右护兵立刻扑了上去,可他们哪里是陈子锟的对手,三下五除二就被打翻在地,不过车厢外的士兵在副官的召唤下蜂涌进来,密密麻麻的枪口对准了陈子锟。   陈子锟毫无惧色,一把扯开军装上衣,露出绑在身上的雷管,一手拉着导火索,一手握着手榴弹,厉声喝道:“谁敢开枪!”   忽然一声巨响,不知道哪里发生了爆炸,气浪将列车玻璃都震碎了,众兵不由得蹲在地上,等他们站起来之后,却发现车厢里又多了三个人,手里端着花机关瞄准了他们。   原来刚才赵玉峰他们三个在陈子锟上车之后,就借着上茅房的机会,打晕了三个警卫营的兵,缴了三把花机关枪,看到士兵们朝车上蜂拥,他们知道陈子锟动手了,便也冲了上去。   花机关是一种德国进口的快枪,能装三十二发子弹,打起来如同泼水一般,一梭子下去能放倒几十个人,尤其是在这种狭窄而密集的室内环境,绝对要比打一枪拉一下的步枪好使的很。   双方紧张的对峙着,酷热的夏夜,车厢里电扇也停了,闷热无比,每个人脸上都满是汗水,但谁也不敢擦,生怕一不留神对方开火。   此时外面枪声已经变得密集起来,陈子锟知道手枪队得手了,长辛店的防御已经基本瓦解。   “弟兄们,别打了,为姓段的卖命不值得,你们瞅瞅,这又是娘们又是鸦片的,像打仗的样子么。”陈子锟一边说着,一边指向段芝贵,却吃惊的发现,香妃榻上只剩下那个娘们了。   “段司令哪去了?”陈子锟喝道。   娘们哭丧着脸,指了指外面,大家一起望过去,只见一节火车头正向北疾驰,原来刚才段芝贵趁着爆炸的空当从窗口溜走了,别看他身材臃肿,但遇到逃跑这种事情,比谁都麻利。   “我们投降。”警卫营的兵也不是傻子,司令都撂下他们跑了,这仗打下去还有啥意思。   司令部警卫营都投降了,外面的军队可想而知,当段芝贵只身逃跑的消息传出去之后,长辛店的上万皖军全部投降,而此时抵达长辛店的直军只有一个连。   ……   对吴佩孚来说,这场仗打得极为轻松,绝对可以用势如破竹来形容,两军对阵之时,装备精良的皖军一触即溃,连一场像样的战斗都没发生过。   据俘虏说,打仗的时候他们都是朝天开枪,打完子弹就坐等投降,问他们为啥这样,他们就说了,别看俺们是粗人,心里可不含糊,政府出卖山东利益,俺们为啥要跟着他们一起卖国。   吴佩孚一点也不惊讶,边防军战斗力本来就弱,士气更是低到极点,数月前第三师从湖南衡阳北上之后,不足一万人枪的湘军立马将张敬尧的七万人马打得抱头鼠窜,一个月内就土崩瓦解了。   可是当他乘坐军列沿京汉线抵达长辛店的时候,还是吃了一惊,十亩地的降兵站的密密麻麻,枪械军刀堆积如山,剩下的西路皖军基本全在这儿了,长辛店一役,兵不血刃。   而俘虏他们的仅仅是一个连的选锋队而已。   此时已经是次日清晨了,陈子锟来到军列下向吴佩孚报告:“大帅,标下没能活捉段芝贵,特来向您请罪。”   吴佩孚脸色平静如水,哼了一声道:“那你还愣着做什么?”   陈子锟一抬头:“大帅?可是要进北京?”   吴佩孚道:“昨日奉军两个师抵达东路战场,我军威大振,一举夺回杨村,徐树铮大败,只身逃回北京,这场仗,已经打完了。”   陈子锟道:“恭喜大帅!”   吴佩孚道:“国贼未除,庆祝尚早,你带领手枪连速速进京,捉拿徐树铮、段芝贵等人,不得有误,我这里有一份名单,你且拿着按图索骥。”   “是!”陈子锟接了名单,正要敬礼离开,吴佩孚又交代了他一句:“我军和奉军事先有约,大军不入北京,你们此番进京,要以宪兵的名义,明白么?”   “明白!”陈子锟领命去了,依旧点了昨日带领的手枪连,在长辛店火车站找了一节火车头,挂上两节票车,径直向四十里外的北京开去。   短短几日,段祺瑞徐树铮苦心经营的精锐边防军就土崩瓦解了,如今的北京,成了一座不设防的城市。   第十六章 进京搜捕   列车冒着滚滚黑烟向北疾驰而去,陈子锟身着少校制服,手里拄着西洋式指挥刀端坐在车里,王德贵李长胜两个老兵油子分立左右,如同哼哈二将,赵玉峰斜挎着驳壳枪,更是拽的二五八万。   这场历时五天的直皖大战已经胜利结束,接下来的事情轻松无比,无非是缉拿战犯国贼,升官发财吃香喝辣,憧憬着美好的未来,每个人都是春风满面。   王德贵和李长胜俩人当兵二十年,一直默默无闻,这两天的经历让他俩的心态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原来当兵不但能吃饱饭,还能出人头地,别管多不堪的人,都是有虚荣心的,一旦这种虚荣心被激发出来,便会一发而不可收拾。   两个老油条从来都是歪戴帽子斜披军装的兵痞形象,即便是上阵打仗,子弹袋里也插几根秫秸充数,遇到啥事都是总是一脸的漫不经心,如今从内心到形象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腰间黄牛皮子弹转带,两边各带一把驳壳枪,身后背着花机关和大砍刀,杀气腾腾的武装到了牙齿。   赵玉峰也不含糊,大热的天,军装扣子一丝不苟,神气活现的站在陈子锟身旁扮演着副官的角色,虽然这位“长官”还没有正式任命,就在几天前还是自己手下的伙头军。   陈子锟拿了一支烟叼在嘴里,那边赵玉峰立刻伸过打火机帮他点燃,动作自然而麻利。   “谢谢。”陈子锟道,顺手拿出吴佩孚给自己的名单。   “您和我客气啥,以后我赵玉峰就是您的副官。”赵副官媚笑道。   陈子锟淡淡一笑,扫了一眼名单,上面尽是些熟悉的名字,无非是和皖系政客、军人,徐树铮段芝贵名列其中自不用说,其中还有姚依蕾的父亲,交通次长姚启桢,但奇怪的是,大鱼小鱼都有,皖系最大的头目段祺瑞竟然不在名单内。   长辛店距离北京极近,转眼就开到了正阳门火车西站,列车停稳,手枪连呼啦啦跳下车来整队集合,清点人数之后,连长一溜小跑到了陈子锟面前,敬礼道:“报告长官,手枪连集合完毕,实到一百五十人,请您下令。”   陈子锟还了个礼,道:“稍息!”   一百五十个大兵齐刷刷的稍息,来的匆忙,来不及换正规的宪兵军装,每人胳膊上缠一条白布,上面用毛笔写俩黑字“宪兵”以示是执法部队,而非闹事乱兵。   陈子锟扫视众人,被他扫过的士兵都不约而同的挺起了胸膛,经过两次战斗,大伙儿对这个横空出世的炊事兵还是真心敬佩的,别管皖军再不禁打,战阵之上也是真刀真枪的玩命干,当兵的都是实心眼直肠子,谁敢绑一身雷管深入虎穴,他们就服谁。   “立正!”陈子锟喝道,又是齐刷刷的脚跟并拢声响起。   陈子锟对这一套队列的玩意很清楚,他就喜欢听这种整齐划一的声音,尤其是当自己站在前面的时候。   “弟兄们,咱们现在是奉命抓捕国贼的宪兵连,一举一动都关系到第三师的脸面,大帅的脸面,都给我记清楚了,抓人的时候规矩点,斯文点,别抢人家东西调戏人家的老婆,要不然军法从事,听清了没有!”   “听清了!”士兵们轰然答应,陈子锟一摆手:“开拔!”   出了火车站,宪兵们征用了一辆出租汽车,陈子锟和赵玉峰上了车,老王老李站在两侧踏板之上,宪兵们跟在后面跑步前进,一彪人马直奔陆军部而去。   北洋陆军部设在不远处的老和敬公主府,当讨逆军宪兵赶到的时候,门口的哨兵立刻缴械投降,陈子锟举着机头大张的驳壳枪一马当先冲进了陆军次长徐树铮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宽大的西式办公桌上电话还响个不停,陈子锟上前抓起电话问道:“哪位?”   “又铮,我是段芝贵,听说吴佩孚的兵已经进北京了,你看咋办?”话筒里传来惶恐的声音。   陈子锟哈哈大笑:“段司令,在家等我,别乱跑啊。”说罢挂了电话,吩咐赵玉峰道:“你带一排人,去抓段芝贵,咱们分头行动。”   赵玉峰领兵去了,陈子锟信手拉开抽屉乱翻,发现一个黑色皮质封面的日记本,打开一看,里面密密麻麻全是字,他来不及细看便塞进口袋,再在文件柜里乱翻一气,希望发现有价值的文件,但浩如烟海的文件哪里能看的完,索性将整个柜子掀翻在地。   忽然,一份带警察厅标记的文件吸引了他的目光,捡起来一看,竟然是去年五四时期警察厅制作的犯人档案,一页页翻开,尽是自己的狱友,当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明显有一页纸被撕掉了。   陈子锟心中一凛,去年在柳树胡同大杂院的一幕浮上心头,那个日本特务怀里就带着这样一页档案,上面是自己的资料。   自己的资料是徐树铮故意泄露给日本人的!嫣红就是被徐树铮间接害死的!   陈子锟一个激灵跳起来,快步出了办公室,招呼手下:“走,去顺承郡王府!”   ……   顺承郡王府是徐树铮的府邸,皖系执掌大权时,这里可是北京最热闹的所在之一,每天门口车马不息,如今却门庭冷落,冷冷清清的大门口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宪兵连开到王府门口,直接砸门进去搜捕徐树铮,成王败寇,昔日风光无限的徐家人只能战战兢兢的聚在大厅里接受检查,唯有侄公子徐庭戈愤怒不已,大声指责宪兵们侵犯人权,违背宪法。   “你们有搜查令么,你们有逮捕令么,凭什么破门而入!我要去大理院控告你们”徐少爷振振有词,宪兵们根本不理他,直接一枪托砸在后脑勺上,整个世界就安静了。   顺城郡王府被搜了个底朝天,依然没发现徐树铮的人影,据他家里人招供,一大早徐树铮就躲进东交民巷六国饭店了。   “走!”陈子锟一摆手,带着宪兵们扬长而去,只留下满院狼藉。   头上肿了个大疙瘩的徐庭戈被仆人徐二搀扶起来,破口大骂道:“这帮强盗,叛军!”   徐二急忙捂住少爷的嘴:“小声点,他们还没走远。”   主仆二人都没认出,带兵搜府的正是老熟人陈子锟。   ……   陈子锟带兵直奔安福胡同,这次终于没扑空,在这里抓到了十几个名单上的人犯,紧接着他又带了一个班的宪兵开到了姚公馆。   故地重游,身份已经大有不同,站在姚公馆的大铁门外,陈子锟感慨万千,整理一下军装,让手下守在门外,自己带着老王老李上前敲门。   姚公馆内,一团乱麻,床上铺满了细软之物,金条银元首饰现款,还有数不清的丝绸旗袍、裘皮大衣,一口口皮箱打开盖放在地板上,姚夫人一边收拾一边哭哭啼啼:“怎么败得这么快,前几天不说徐树铮在东线打了打胜仗么。”   姚次长叼着象牙烟嘴,烦躁不安的踱着步子,听了这话猛然停下道:“兵无斗志,岂能不败,罢了罢了,大势已去,说什么都晚了,我说你倒是快点,这样慢吞吞的,吴佩孚的兵马进了城就来不及了。”   正说着,楼下传来仆人的惊呼:“老爷,外面来了一队当兵的。”   姚次长慌忙跑到窗口,透过茂密的枝叶可以看到院子外果然有一队士兵,服色和徐树铮手下的兵不太一样,胳膊上还都缠着宪兵袖章。   “糟了,吴佩孚已经进城了。”姚次长将烟嘴一扔,连西装都来不及拿,慌忙见将几根金条几件丢在皮箱里,抓起来拉着夫人朝楼下奔去,刚跑到楼下,大门就开了,一个年轻军官带着两个大兵气势汹汹的走了进来,士兵背后的大砍刀红缨子血一般刺眼,夫人哇的一声就哭了。   姚次长手里的皮箱也掉在地上,颓然坐在沙发上,一丝头发落在了额头上,摸出一支烟来想点燃,可擦了几次火柴都没着。   一个打火机伸了过来,帮姚次长点燃了香烟。   姚次长狐疑的抬起头,眼睛顿时瞪得溜圆,“你……怎么是你?”   蹲在地上抹眼泪的夫人也抬起头,看清楚来人之后顿时喜道:“小陈,是你啊。”   陈子锟道:“对,是我,姚依蕾在么?”   夫人恍然大悟:“蕾蕾她一直惦记着你呢,走的那天哭天抹地的,小陈,我和你姚叔叔对你俩的婚事一直是很赞成的哦,只是一直没你的消息。”   陈子锟道:“这一年以来,我写过十五封信,难道你们都没收到?”   夫人哑口无言,信件当然是收到了,不过她嘱咐过门房,凡是莫名其妙的人寄给小姐的信,一律扔掉。   正尴尬时,仆人阿福飞速跑回自己房间,拿了一沓信封出来道:“信都在这。”   夫人松了一口气,暗赞阿福是个有心人,嘴上说道:“是啊是啊,我嘱咐阿福把信都留着,等蕾蕾回来再给她看。”   这种低劣的谎言,陈子锟自然没必要揭穿,他只是关心姚依蕾的下落:“姚小姐在哪儿?”   “在日本留学,就快回来了。”夫人小心翼翼的答道。   陈子锟沉默了一会,道:“我乃讨逆军宪兵先遣队长,奉吴大帅之命前来捉拿国贼姚启桢,你们可曾见过此人?”   姚次长惊讶的睁大了眼睛,不明白陈子锟怎么说出这句话来。夫人却立刻反应过来,连声道:“没见过,没见过。”   陈子锟接着说:“既然人犯已经逃走,咱们撤!”   老王老李心知肚明,也不说破,随着陈子锟出了姚公馆。   陈子锟回望二楼上姚依蕾的卧室窗口,心中一阵黯然,这段感情怕是要画上句号了。   第十七章 男儿泪   夏日的太阳白花花的,照的人发晕,姚公馆门口的大树上蝉鸣不止,令人焦躁难耐,陈子锟坐在汽车里抽了一支烟,脑海中回放着和姚依蕾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时过境迁,天各一方再加上皖系政府的倒台,姚家势必淡出政坛,从此后相见的机会已经极为渺茫了。   抽完这支烟,将烟蒂丢在地上刚要动身,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拉着洋车从不远处跑过,大概是看到这边全副武装的大兵,下意识的加快了脚步,哪知道却一头栽在地上,洋车也翻了,客人摔了个狗啃屎。   客人爬起来就骂:“丫挺的,怎么拉的车!”   车夫一动不动,已经昏迷了。   陈子锟推开车门走过去,呵斥道:“行了,嘴上积点德吧。”   客人见他一身戎装打扮,身后又跟着护兵,立刻不敢言语,灰溜溜的去了,陈子锟走上前去,扶起车夫一看,竟然是紫光车厂的王栋梁,赤着的上身被太阳晒得滚烫赤红,脸上虚汗连连,嘴唇焦干,分明是中暑了。   “快,抬到树荫下。”陈子锟招呼王德贵把王栋梁抬到大槐树下,往他嘴里灌了些凉水,猛掐人中,过了一会儿人就缓过来了,睁眼一看,惊喜道:“老板,是你!”便挣扎着要起来。   陈子锟道:“躺着别动,这大热的天怎么还出来跑,连个草帽都不戴,来,再喝口水。”   王栋梁道:“不喝了,中午没吃饭,喝了个水饱,跑起来都晃荡。”   陈子锟一阵心酸,让人拿了两个大饼过来,王栋梁接过大嚼,噎得直翻白眼,又拿过水壶猛喝,狼吞虎咽的样子,怕是饿了很久了。   再看那辆洋车,破旧不堪,漆面斑驳,车条都锈了,根本不是紫光车厂的车子,陈子锟问道:“你怎么就拉这样的破车?”   王栋梁道:“薛掌柜被抓以后,车厂就被马家占了,我们这些车夫也都赶了出来,别的车厂不收,自己又没钱买车,就只好跟别人合伙拉车,这几天城外打仗,城里生意难做,我饿得不行才出来跑车的……掌柜的,你这身打扮是?”   陈子锟道:“栋梁,啥也别说了,跟我走。”   王栋梁道:“车咋办?”   “这破车不要了。”   带着王栋梁回到安福胡同粱宅,门口的士兵见到陈子锟,立刻脚跟一并大喊道:“敬礼!”陈子锟潇洒的回礼,看的王栋梁一愣一愣的:“老板,您老现在是几品的武官啊?”   陈子锟只是笑笑而已,进了正堂,赵玉峰正坐在太师椅上翻报纸,听到马靴声赶紧跳起来报告:“卑职无能,没抓到段芝贵。”   “他跑哪儿去了?”陈子锟将白手套摘下丢在桌子上。   “跑东交民巷去了,咱们的兵不能进使馆区,没辙。”赵玉峰道。   陈子锟并不感到奇怪,前线兵败如山倒,这帮军方大佬肯定腿脚最快,如果老老实实呆在家里等着人来抓才叫1奇怪。   “没事,派几个人换上便服,到东交民巷给我守着,一出来就抓人。”陈子锟下了命令,赵玉峰出去安排了一下,回来低声道:“兄弟,有大发现。”   “哦?”陈子锟看赵玉峰的表情就知道发现了什么,回头让王栋梁稍坐,跟着赵玉峰来到后堂,屋里摆着一口朱漆躺箱,上面挂着铜锁,打开一看,里面满满当当全是银元,亮闪闪的耀眼。   “兄弟,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如……”赵玉峰眼中闪烁着银光。   陈子锟知道这些是安福系的活动经费,以徐树铮滴水不漏的做事风格,肯定每一笔账都有精确的记录,据为己有的话怕是有些风险。   不过转念一想,大战刚结束,安福俱乐部这帮议员逃的逃,躲的躲,局面混乱不堪,就算自己把这笔钱黑了,又有谁知道呢。   他激烈的做着思想斗争,脸上却是刚毅的表情,赵玉峰嗫嚅道:“兄弟,其实我也是为你好,咱要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图的啥,还不是升官,升官不就是为了发财么,现在财就在眼前,何必舍近求远啊。”   “容我想想。”陈子锟只觉得自己脑壳里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穿着军装的小人说:“身为军人,绝不能做不忠不义之事,这笔钱应该交给吴大帅发落。”另一个土匪打扮的小人则说:“谁先抢到就是谁的,有啥可担心?”   两个小人势均力敌,不分胜负,赵玉峰在一旁抚摸着箱子啧啧连声:“看这箱子,檀木的哦,起码值几百块。”   陈子锟心中一亮,这安福俱乐部可是徐树铮花巨资打造而成,专供国会议员们享乐所用,装潢陈设无一不是精美奢华,光是这些檀木家具就价值不菲,还有博古架上的古玩玉器铜鼎,墙上挂的明清名家字画,哪一个不是价值连城!可笑自己居然在纠结该不该拿一箱银元。   想到这里,他咣当一声盖上了箱盖,毅然道:“难道我陈子锟的人格就值这一箱大洋,我若贪财,怎么对得起大帅的栽培!”   见他说的义正词严,赵玉峰自然不敢废话,灰溜溜的把箱子锁上了。   不远处,手枪连李连长轻轻放下了门帘,蹑手蹑脚退去。   ……   陈子锟将宪兵连撤出了安福俱乐部,在大门上贴了讨逆军的封条,又留下一个班的士兵把守这里,严禁任何人进出,这才去办自己的事情。   宣武门外,柳树胡同,蝉鸣阵阵,破败依旧,大杂院背后的臭水沟被毒辣的日头晒得泛起泡泡,一丝风都没有,薛宝庆端着海碗坐在门槛上,叹着气望着碗里清水一般的稀粥。   他爹薛平顺被警察厅抓去之后,紫光车厂也被查封,家里砸锅卖铁,再加上陈子锟和小顺子从上海汇来的八百块钱孝敬上去,倒也没打了水漂,警察厅答应放人,可就在出狱前的那个晚上,薛平顺不明不白的死在拘留所里。   警察厅说,薛平顺是得了暴病死的,和他们没关系,但宝庆打听到的情况却是老爹是被其他犯人蒙上被子捂死的。   去年夏天,老家老二因伤口感染身故,老三身陷囹圄,大伙儿都觉得马家完了,那知道马太老爷孤注一掷,把车厂典了,宅子卖了,凑了巨款上下打点,不但把三儿子救了出来,还把老五的官职往上挪了挪。   马家东山再起,重操旧业,紫光车厂被查扣的洋车莫名其妙就到了他们手里,为此薛宝庆还去找过两次,却被人打得鼻青脸肿回来。   屋漏又逢连夜雨,斯坦利医生的诊所关了门,宝庆连差使都丢了,家里更是隔夜粮都没有,好在还有两膀子力气,靠拉洋车也能凑合个温饱,这两天城外打仗,城里萧条的很,跑了一上午只挣了一毛钱,连饭钱都不够。   清水一般的稀粥能照出人影来,宝庆一口把稀粥喝了,深吸一口气,将腰带杀的更紧了些,这才起身回屋拿了半口袋面向杏儿家走去。   宝庆是个厚道人,他一个人在外面拉洋车,却要养活一大家人,除了自家老娘外,还有陈子锟从外面捡来的王大妈,以及杏儿一家人,赵大海远在汉口,陈子锟和小顺子亡命天涯,大杂院里只剩下他一个成年男丁了,他不撑着谁撑着。   把面口袋送到杏儿家,一家人相对无语,半晌,杏儿娘叹口气说:“这日子再苦也得过,过两天挑个好日子,把你俩的婚事办了吧。”   杏儿脸一红,不说话,宝庆对她的好,她心里都清楚,跟着这样的男人过日子,安心。   至于那个少女朦胧梦中的白马银枪的小将,就让他随风去吧,穷人是没资格谈梦想的。   喜讯来得太快,宝庆有些措手不及,两只手在衣服上搓着,脸也涨红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我回家和娘说说,一定办的热热闹闹的,不让杏儿受委屈。”   “咳咳”随着一阵干咳,陈三皮进来了,对宝庆说:“大侄子,你先出去一会儿,我和杏儿娘有话说。”   宝庆点头出去了,还把房门虚掩上,只听屋里传来陈三皮的声音:“我看你是病糊涂了吧,把闺女嫁给一个拉洋车的穷苦力,咱家能落什么好?”   杏儿娘道:“宝庆这孩子挺厚道的,咱家一直得他周济,要不然也撑不到今天。”   陈三皮讥笑道:“厚道是能当吃还是当喝啊,我已经帮杏儿找好人家了,方砖胡同老王家的三少爷,今年刚二十,那可是北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儿,杏儿嫁过去也不是做小,正经的少奶奶,一点亏也吃不了。”   杏儿娘对自家老公再清楚不过了,反唇相讥道:“这位王家三少爷是瘸子还是瞎子啊?”   陈三皮道:“既不瘸也不瞎,就是小时候凉药吃多了,人不太聪明,这样也好,省的杏儿受气。”   杏儿娘大怒:“好啊你,把闺女嫁给个傻子,有你这样当爹的么!”   然后就听到屋里锅碗瓢盆一阵乱响,还有杏儿的抽泣声,宝庆牙关紧咬,铁拳紧握,刚要进屋,就听陈三皮振振有词道:“傻子怎么了,傻子家里有钱,能养活咱们一家人,能让果儿念书,能给你看病,能让咱们体体面面的活着!你真当我是畜生啊,巴巴的把自个儿亲生的闺女嫁给一个傻子,我还不是为了你们,为了这个家!”   听到这段话,宝庆顿时泄了气,是啊,这年月,没钱就要像狗一样毫无尊严的活着,或许杏儿嫁给那个傻子真的要比嫁给自己强。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宝庆这回是真伤了心了,一条大汉就这样蹲在墙角抽泣。   忽然有人来到身后,照着他的肩头锤了一下,熟悉的声音响起:“宝庆,干啥呢?”   第十八章 报仇   薛宝庆胡乱擦一下脸,回头一看,顿时眼睛瞪得溜圆:“大锟子,你回来了!”   陈子锟笑道:“我回来了。”   “大锟子,你发达了!”宝庆看到陈子锟的军装和马靴,惊喜的咋呼道。   正好王大妈端着绿陶盆出来,看见陈子锟回来,咣当一声陶盆落地摔个粉碎,眼里的泪哗的一下就出来了,陈子锟扭头笑道:“大妈,哭啥啊,我全须全尾的,好着呢。”   王大妈泪如雨下:“可想死大妈了,你这孩子,一走就是成年的。”   院子里的喧哗惊动了屋里的人,陈三皮从家里出来一看,脸色立刻挂了笑容:“哎哟,这不是大锟子么,穿上官衣了,啥时候回来的,赶紧家里坐,杏儿可想你了。”   陈三皮是场面上混的人,见多识广,一看陈子锟马靴军刀的派头,就知道官儿不小,自己女儿的心思他又不是又不知道,攀上这么一个女婿可比王家那个傻子强多了。   不过看起来似乎陈子锟并不买账,理也不理他,四下拱手道:“大伙儿都还好吧,晚上我请客,都来啊。”   当目光扫过杏儿的时候,并没有停留。   邻居们叽叽喳喳的议论着陈子锟的军装和马靴,小老百姓对穿制服的人有种天生的敬畏之感,穿黑制服的巡警在一般贫民面前就是高高在上的存在了,而穿灰制服的军官则更高一等,看这样子,大锟子是真出息了。   大伙儿都热情的邀请陈子锟到家坐坐,喝杯茶,却被他婉言谢绝,而是拉着宝庆走了:“对不住,我带宝庆去办点事,晚些时候再过来。”   出了大杂院,宝庆问道:“大锟子,啥事?”   陈子锟脸上的笑容凝固了,慢慢变得狰狞起来:“为薛大叔报仇雪恨。”   宝庆的血一下沸腾起来,捏紧了拳头道:“好!”想想又说:“要不先去我爹坟上祭拜一下。”   陈子锟心里明白得很,吴佩孚随时都会进北京,到时候自己这个临时宪兵队长的职务很可能发生改变,到时候手头没兵就不方便办事了,要报仇就得趁着现在这种半无政府状态。   “不把仇人解决了,我没脸去见薛大叔。”陈子锟坚持还是先报仇,因为薛平顺是死在京师警察厅拘留所的,所以第一站选择了那里。   宪兵连的驻地就设在安福胡同的一座空宅院里,陈子锟先回到这里,点了一排兵直接开到了京师拘留所门前。   陈子锟是讲道理的人,并没有直接带兵冲进去大开杀戒,而是彬彬有礼的拜访了拘留所的所长,很客气的向他询问薛平顺的死因。   所长不是傻子,知道人家这是先礼后兵,不说实话怕是糊弄不过去,他倒也干脆,直接了得的告诉陈子锟,其实薛平顺是被人蒙在被子里活活打死的,至于到底是谁下的手,到现在也没查出来。   “一个大筒仓几十号犯人,都一口咬定老薛是暴病死的,法不责众,我也没办法啊,唉,当年我和老薛还一块儿上街巡过更,他可是个老好人呐。”所长假惺惺的拿手帕擦擦眼角。   陈子锟可不吃这一套,冷冷道:“来人!”   老王老李一挺胸脯:“有!”   “给我拿下!”   所长吓得直哆嗦:“这话怎么说的,我没犯法啊。”   陈子锟冷笑道:“五四时期,你为虎作伥祸害爱国学生,那是铁证如山的,如今我奉吴大帅之令专司缉拿国贼,岂能放过你。”   所长大知道陈子锟是借题发挥,吴大帅那可是有名的爱国激进将领,和学生们走的很近,这顶大帽子真扣到自己头上,那是吃不了兜着走的,当即他就怕了,大呼道:“我想起来了,睡在薛平顺隔壁的两个犯人很可疑,他俩一个叫强七,一个叫强五,都是在天桥一带混的。”   “这俩人呢?”陈子锟问道。   “犯得都是小事,早放了。”所长答道。   陈子锟依旧一摆手:“带走!”   “等等,我想起来了,他俩都是跟马五混的。”   “这么说,薛平顺是马五安排人打死的了?”   “长官,这个我是真的不知道,您就放了我吧。”所长苦苦哀求,陈子锟不为所动,继续问道:“薛平顺的案子,经手人是谁?”   “就是马五。”所长道。   “咱们走!”陈子锟得到了想要的信息,带人撤离拘留所,直奔警察厅而去。   警察厅里人心惶惶,因为段祺瑞已经通电辞职,徐树铮等一帮大将全都躲进了外国使馆,政府陷入瘫痪,警察总监吴炳湘也向徐世昌大总统递交了辞呈,一朝天子一朝臣,等换了新的总监,厅里高层警官肯定要大换班,上面一动,下面也要动,如何不令人心慌意乱。   上次火车站摆了乌龙之后,马五因得罪了交通部姚次长而被下狱,不过那本来就是做给外人看的,等姚次长的怒气消了,马五也就官复原职了,家里再砸了不少钱,将他的官职往上提了提。   马五爷春风得意,接连办了几桩案子,把买官的本钱给收了回来,其中一桩案子就是宣武门外柳树胡同的命案,一个半掩门的妓女被人杀死在家里,邻里居然隐瞒不报,本来民间死个把人属于民不举官不究的小事,但马五爷去从中嗅到了腥味,迅速出警抓捕了邻居薛平顺,并且查封了紫光车厂。   大杂院里死个妓女,和紫光车厂没有一毛钱的关系,可架不住马五爷的手段高明,警察厅里那些老刑名们从前清就常干这些丧尽天良的事儿,制造冤狱可是他们驾轻就熟的,于是乎,薛平顺被办了死罪,紫光车厂的洋车也被警察厅低价卖给了马家。   本来这事儿就算结束,可是苦主家里凑了不少钱上下打点,托到侦缉队许国栋那里,许队长也是警察厅里有分量的人,他一介入,这案子就有了转机,眼瞅着薛平顺就要开释,马五爷心有不甘,就派了两人混进拘留所,直接把薛平顺打死了。   拘留所里死个把犯人再正常不过了,任谁也挑不出理来,这一回合,马五爷又赢了。   吴炳湘请辞,警察厅上下动荡,人心惶惶,可马五爷却一切如常,他心里有数的很,城头变幻大王旗,那都是换汤不换药,从前清到民国,从袁世凯到徐世昌,大总统和国务总理走马灯一样的换,可底下办事的还是那些人,真要把这些个巡警换了,北京城就全乱套了,所以说,根本不用慌。   在办公室里泡上一杯茶,点上一支大前门,穿皮鞋的脚翘在桌子上,嘴里哼着西皮二黄,这叫一个舒坦,忽然走廊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马五爷心中暗骂,这是哪个不开眼的小子啊。   突然房门被踹开,一个穿灰军装的大兵走进来喝道:“你丫就是马五?”   马五一个激灵跳起来:“老总,您这是?”   “绑了!”那大兵不含糊,一摆手,后面又上来俩背鬼头大刀的宪兵,直接把马五爷叉起来就走。   “救命啊,大伙儿救我啊!”马五爷凄厉的声音回响在警察厅走廊里,可众警察噤若寒蝉,谁也不敢上前阻拦。   废话,抓马五的可是宪兵,警察想管也管不了,老话说得好,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其实警察也一样,在老百姓跟前能摆威风,可一到当兵的面前就怂了。   马五被叉出了警察厅,当他看到汽车旁站着的陈子锟和薛宝庆时,终于明白过来,人家上门寻仇了。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宝庆咬牙切齿道:“大锟子,一枪崩了他吧!”   陈子锟道:“不慌,让他多活两天,带走!”   马五被押走了,警察厅里有人赶紧跑到马家报告,马老太爷正在佛堂烧香,自从二儿子暴毙之后,原本不信神佛的他就在家里建了个佛堂,听到老五被当兵的抓走的消息后,他眉头一皱道:“是步军衙门还是京畿卫戍司令部的人?”   来者道:“都不是,看样子应该是吴佩孚的兵。”   “啊!”马世海倒吸一口凉气,这可难对付了。   ……   天桥,虽然战火已经烧到长辛店了,但这儿却依旧繁华热闹,树荫下,卖耗子药的、大力丸的依旧耍着嘴皮子和花架子把式,马家老四带着几个帮闲坐在茶摊上,一边唠嗑,一边踅摸着南来北往的大姑娘小媳妇。   “四爷,那个卖艺的小妮子又来了。”帮闲强五贼笑着说道。   “哦,让四爷我瞧瞧。”马老四眯缝着两只小眼,色迷迷的看着远处走来的夏小青,喉头动了一下,大概是在吞咽涎水。   “操,这妮子腿真长,光这双腿就够玩一晚上的。”强七磕着瓜子,一双贼眼也紧盯着夏小青不放。   “操,要玩也是老子玩,啥时候轮到你了。”马老四照强七脑袋扇了一巴掌。   “是是是,这妮子是四爷的人,绝错不了,不过我听说她是杜心武的徒弟啊,那可是硬茬。”   马老四啐了一口:“杜心武管蛋用,小妮子还不是上天桥卖艺来了,弟兄们,咱的帮衬着点。”   那边夏家父女已经放下刀枪剑戟,在地上画了个圈,一边敲锣一边吆喝招揽生意,不大会儿就聚拢了几十个闲人。   马老四也不结账,直接丢下一句:“记四爷我账上。”就带着一群帮闲走出了茶棚,走到夏家父女的卖艺摊边上吆喝道:“闪开,给四爷让个地儿!”   看热闹的一见是天桥一霸来了,急忙闪避,好不容易敲锣打鼓引来的人走了个一干二净,只剩下马老四等一帮地痞。   “爹,咱们走。”夏小青冷着脸说道,夏师傅叹口气,收拾起了东西,虽然父女俩有一身武功,可强龙还不压地头蛇,马家黑白两道通吃,还真奈何不了他们。   “别走啊,咱爷们看把式又不是不给钱。”马老四阴阳怪气的说道。   “你!”夏小青气的抬手欲打,马老四不但不躲,还将一张脸凑了过去,嬉皮笑脸的说:“打是亲骂是爱,你打啊,你倒是打啊。”   夏小青一咬牙,收回了拳头,她一个大姑娘家,和这帮地痞闹将起来怎么都是吃亏,只能强咽下这口恶气。   忽听旁边有人说道:“还真没见过这么贱的,求着让人打自己。”   夏小青扭头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年轻英俊的军官已经站在身旁,这不是陈子锟么,一年没见居然吃粮当兵了。   “好,我就成全你!”夏小青脑子转的极快,有人帮自己撑腰,还不放手痛快一把就傻了,她扬手就是一记大耳帖子,打得马老四原地陀螺似的转了三圈,耳朵里嗡嗡响,眼前直冒金星,只看见强五强七兄弟张口说话,声音却听不太清晰。   这一巴掌太狠了,耳膜硬是给打穿孔了。   帮闲们见四爷被打,卷袖子正要上,两旁冲过来一群大兵,挥起枪托一顿猛打,打得他们鬼哭狼嚎,在地上直打滚。   “就是他俩!”宝庆指着地上的强五强七兄弟,愤恨的喊道。   “绑走!”陈子锟一声令下,士兵们将两个凶犯五花大绑押走了,马老四捂着淌血的耳朵蹲在一旁,哪敢有半句废话。   “哎!”眼瞅陈子锟就要走,夏小青赶忙喊了一声。   陈子锟一转身:“夏大姑娘,啥事?”   第十九章 男宠   “嗯……”夏小青忽然矜持起来,平日豪爽大气的大姑娘竟然难以启齿。   虽然只是个天桥卖艺的女孩,但夏小青骨子里却极为骄傲,夏家本是沧州武林世家,只因避祸来到北京,又机缘巧合拜在南北大侠杜心武门下为徒,练就一身上乘武功,不骄傲才奇怪。   夏小青年纪不小了,转年就满二十岁,她爹有心想找个女婿,可每次都是刚提了半句就被女儿堵回去,当爹的心里有数,哪个少女不怀春啊,只是女儿眼界高罢了。   能让夏小青看得上眼的还真没几个,陈子锟算一号。   自从那次永定河上协力擒贼之后,陈子锟就真正在夏大姑娘心里扎了根,满心以为陈子锟会主动来找自己,哪知道却在报纸上看到他和姚小姐的绯闻,气的夏小青半个月没胃口。   再后来,陈子锟忽然人间蒸发,夏小青也就渐渐淡忘了此人,没想到今日竟然再度得见,心底的那份情瞬间被勾起,所以才有了那一声“哎!”   喊出来就后悔了,这个该死的,一点良心都没有,找他作甚,夏小青灵机一动,拿出两个小瓷瓶大大咧咧道:“谢了,送你两瓶万能胶。”   陈子锟倒也不客气,收了万能胶问道:“你还住原来那地方?”   “干啥?”夏小青反问了一句。   “得空找你切磋武功。”陈子锟一本正经道。   “我挺忙的,没啥闲空。”夏小青嘴上这样说,心里确是一喜。   “走了,再会。”陈子锟敬了个礼,带着部下押着人犯走远了。   夏小青抱着膀子望着他的背影,嘴角浮起了笑意,一扭头,正看到马老四哭丧着脸蹲在地上,那一巴掌打得他到现在没回过味来。   “还不滚!”夏小青扬起了拳头,马四爷这才抱头鼠窜。   ……   陈子锟将强五强七两兄弟押到驻地,吩咐部下严加看管,自己和宝庆一起回到大杂院,摆了两桌酒,请街坊邻居们开怀畅饮,宝庆喝的酩酊大醉,被陈子锟扶到角落里狂吐。   “宝庆,这才几杯你就醉了,酒量不行啊。”陈子锟拍着宝庆的后背说道。   宝庆吐完,缓口气道:“我心里不舒坦啊,爹让人打死,车厂被人占了,我没本事报仇,我窝囊……”   陈子锟劝他:“这不是我回来了么,咱们有仇报仇,有怨抱怨。”   宝庆道:“对,报仇,大锟子,你来了就好啊,我这颗心就能搁回肚子里了,杏儿是个好姑娘,你别辜负她……”说着,头一歪睡着了。   杏儿拿着热毛巾走过来,仔细帮宝庆擦着脸,叹口气说:“宝庆不容易,一个人扛两个家,要没有他,兴许我就走嫣红婶子的老路了。”说着眼圈就红了,看着宝庆的目光温柔无比。   “宝庆是个厚道人。”陈子锟道,他已经猜到杏儿要说什么了。   “下个月我和宝庆订婚,等他三年守孝满了就成婚。”杏儿平静的说道。   “哦,恭喜。”陈子锟道。   一阵沉默。   “水……”宝庆喃喃道,陈子锟赶紧将他搀到屋里,杏儿忙里忙外,烧水泡茶,俨然已经是薛家的儿媳妇。   陈子锟回到酒桌上,果儿凑了过来,羡慕的看着他的军刀和马靴,道:“锟子哥,我想跟你当兵,行不?”   “行啊,不过得等你长大,上完学,有文化才能穿马靴挎洋刀,要不然只能当大头兵,知道不?”   “知道了!”果儿用力的点点头。   酒足饭饱之后,陈子锟回到驻地,赵玉峰报告说,抓来的几个人喊冤,要见长官,陈子锟一摆手:“别理他们,先关一夜再说,明天早上,弄点好吃的送过去。”   赵玉峰狡黠的笑了:“我懂了。”   来到自己的房间,陈子锟全无睡意,索性拿出徐树铮的日记本来翻看。   这一看了不得,整夜无眠。   这本日记,详细记载着徐树铮去年率军收复蒙古的点点滴滴,以第一人称读之,更如身临其境一般,两旅步兵一团骑兵,却故布疑兵,做出十万大军之势,蒙古活佛、王公贵族等人闻风丧胆,不战而降,已经宣布自治的外蒙古重回祖国怀抱,表面看来轻松顺利,仔细想来却是步步惊心。   看完这本日记,已经东方泛白,雄鸡高唱,陈子锟掩卷长思,不禁对徐树铮的印象大为改观,这才是堂堂伟丈夫当作之事啊!   ……   强五、强七兄弟俩被五花大绑丢在一间空屋里,两人都是混天桥的滚刀肉,什么场面没经过,刚开始还骂骂咧咧的充好汉,可到了半夜也没人提审,心里就有点慌了。   为啥抓他们进来,他俩心知肚明,无非是在拘留所弄死了薛平顺,弄死个把人算啥大事,反正有五爷罩着,可这回看起来没那么简单,抓他们的不是警察,而是当兵的,而且领头的咋看起来那么像曾经大闹马家的陈子锟呢。   清晨时分,屋门打开,一个军官进来给他们送了一桌酒菜,一壶二锅头两个酒杯,花生米猪头肉小葱拌豆腐拍黄瓜,俩兄弟面面相觑,按说这酒菜也不算多好,但是对在押犯人来说已经是超规格的待遇了。   接下来从篮子里拿出的两碗饭让他俩明白过来,这他妈是断头酒啊。   两碗米饭,上面插着筷子,标准的死刑犯临走前的饭食。   “吃吧,不够再添,吃饱了好上路。”那军官看起来挺和气的。   两兄弟对视一眼,大哭起来,强七哭道:“老总,冤枉啊,为啥要毙俺们,那事儿是五爷让俺们做的,俺们也是迫不得已啊。”   “真的?”军官一惊,“原来还有隐情,到底怎么回事,赶紧说,兴许还有救。”   “我说我说,是这么一档子事儿……”兄弟俩争先恐后的把事情原委一一道来。   十分钟后,陈子锟拿到了强家兄弟的供词,随便扫了一眼,下令道:“集合部队,抄家去。”   宪兵连紧急出动,将马家掀了个底朝天,洋车全部被扣,望着满院子灰军装的大兵,马世海捻着胡子望着陈子锟冷笑不已,昨天老五被抓,他就做好了准备,将家中细软都藏了起来,这群丘八就是掘地三尺也挖不出值钱的玩意来。   “马老爷,别来无恙啊,别以为你们家干的那些龌龊事情能瞒天过海,你就洗干净脑壳,准备挨枪子吧。”陈子锟丢下一句话,拉着洋车带兵撤了。   “爹,这小子怎么混成军官了,咋办?”马六凑上来问道,他年纪小,没见过什么世面,胆战心惊也很正常。   马世海冷哼一声:“不就是挎上洋刀了么,还真以为自己成仙得道了,北洋军里我认识的人多了去了,吴佩孚又如何,还不是得听曹三爷的调遣,小六,你放心好了,不出三天,他姓陈的不但乖乖得把咱的洋车送回来,还得把你五哥给放了。”   ……   长辛店一带的皖军残余被肃清之后,曹锟吴佩孚的直军接管了南苑大营,张作霖的奉军接管北苑大营,两军相约都不进北京,直皖战事到此结束,北京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曹锟公馆外,马世海一袭长袍马褂肃然而立,大热的天,他头上竟然一滴汗都没有,倒是身旁的李定邦不停拿手帕擦拭着额头和脖子,再次叮嘱道:“世伯,见了李处长你可别乱说话,看我眼色行事。”   “我懂,多谢了。”马世海点点头,这次要拜见的人可不一般,是曹锟曹大帅身边的第一红人,曹公馆的收支处长兼讨逆军军需副总监李彦青,说到这位李处长可是个传奇人物,早年身无分文闯关东,挖参、伐木,澡堂里搓澡,什么都干过,尤其搓澡是一绝,深得曹大帅赏识,甚至有传言说他是曹大帅的男宠……   别管传言怎么说,有这位李处长一句话,就能要了陈子锟的小命,马世海为了拜见李处长,可动用了不少关系,花了不少钱。   两人在门外等了足足半个钟头,才轮到他们进去,小客厅里已经坐了不少人,看派头气度都是官场上的人,马世海知道,他们都是来找李处长送礼走后门的,这年头,连送礼都得排队啊,不过这也说明李彦青确实有能量,这钱,送的值!   在小客厅里又等了一个钟头,终于可以得见,马世海和李定邦跟在小厮身后,穿过回廊来到一处水榭之外,只见水榭里摆着一张麻将桌,一个面若敷粉的男子身着绸缎褂子,手上戴一枚硕大的祖母绿戒指,正谈笑风生的摸牌呢。   “三万,碰!”男子爽朗的大笑,回头望了望李定邦:“哟,这不是本家么,定邦,找我啥事,说,这儿正忙着呢。”   李定邦点头哈腰道:“六爷,有这么一档子事儿,前两天吴大帅手底下一个叫陈子锟的人,不分青红皂白把卑职的部下抓走了,还抄了他们家宅子,咱们没辙,只好找您说理来了。”   李彦青似乎像是没听见,继续摸了几张牌,和牌友们谈天说地。   李定邦一使眼色,马世海立刻跪下了,声泪俱下,白胡子直颤悠:“李处长,救救我们一家老小吧。”   李彦青这才回过头来,神色有些不悦:“吴大帅的事情,我可管不着。”   李定邦干咳一声,递上一张五千块钱的中国银行本票,李彦青瞄了一眼,口风立刻变了:“哦,这吴大帅也忒不像话了,御下不严,荼毒百姓,行,这事儿我知道了,你们回吧。”   马世海还想多说两句,看到李定邦的眼色,赶紧住了嘴,磕了俩头站起来倒退着走了。   “六爷,什么案子啊?我看那老头有些眼熟。”坐在李彦青对面的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漫不经心的问道。   “俊卿,是你熟人怎么不早说?”李彦青笑呵呵的说道。   第二十章 恶人先告状   和李彦青坐在一起打牌的正是昔日天桥华清池澡堂子的搓澡工李俊卿,时过境迁,他的风貌气度大变,举手投足间竟然有了些富家公子的派头,胸前挂着白金表链,手指上戴着的翡翠扳指也是价值不菲。   去年春天,他逃离北京之后就在外流浪,走投无路之际遇到了李彦青,只因他生的眉目清秀,体格苗条,又曾在澡堂里干过活,身世和李彦青有些类似,所以深得宠爱,一直带在身边伺候。   李俊卿没见过马世海,只是从他的相貌上看和曾经欺辱自己的马老二有些相似,而且谈话间还提到了陈子锟,所以才有此一问。   六爷嘴上说的客气,李俊卿心里却明白自己的身份,所以只是淡淡的答道:“哦,只是眼熟罢了,一时还真想不起来是谁,五饼,吃了。”   李彦青也没当一回事,继续打牌不提。   若是别的什么人,李彦青直接就写个条子让军法处把事情办了,但陈子锟是吴佩孚的兵,吴佩孚又是曹三爷手底下最能打的大将,李彦青虽然贪财,但轻重还是能分出的,吴大帅的兵可不是他一句话就能动的。   第二天,李彦青借着给曹锟搓澡的机会,轻描淡写的把陈子锟的事儿说了,曹锟不满道:“这个吴子玉怎么搞的,刚进北京就弄得民怨沸腾,回头我问问他。”   “三爷,您消消气,我想玉帅也不知道这个事,都是底下人打着旗号乱搞。”李彦青假惺惺的劝道。   洗完了澡,曹锟果然打了个电话给吴佩孚,在商讨国事之余顺便提了提此事。   ……   马世海老奸巨猾,焉能把自家前途放在李彦青一条线上,他当机立断,又挤出几千块钱来上下打点,把状子直接递到了吴佩孚的军法处,状子是请专业讼师写的,读来催人泪下,荡气回肠,绝对一流水准。   军法处接了状子不敢怠慢,吴大帅三令五申不许扰民,还有人敢仗势欺人,绑架警察,劫夺民财,这不是给大帅脸上抹黑么,立刻报告吴佩孚,吴大帅接了曹锟电话之后就已经怒不可遏了,看了状子,更加雷霆震怒,当即责成军法处将陈子锟缉拿归案,军法论处。   此时陈子锟正好整以暇的坐在六国饭店的大堂里,脸上戴着眼镜,手里拿着报纸,一副商人打扮,叮咚一声响,赵玉峰从电梯里出来,走过来低声道:“查清楚了,徐树铮在三楼左手第二个房间,没带保镖。”   “消息可靠么?”陈子锟掐灭了烟蒂,提了提腰带,驳壳枪太重,坠的腰带总往下掉。   “千真万确。”赵玉峰今天也穿了一套便装,歪戴着礼帽,看起来就像上海巡捕房的包打听。   “走,抓他去。”陈子锟放下报纸站了起来,这次行动是他一手策划的,乔装改扮混入使馆区秘密抓捕头号通缉犯徐树铮,东交民巷不比别处,来的都是跟陈子锟出生入死的好兄弟,老李扮成洋车夫在外面侯着,王德贵和赵玉峰配合行动,随身带着枪械和绑绳,力求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徐树铮带出东交民巷。   来到电梯口,陈子锟忽然灵机一动,道:“老王哥你走楼梯,赵哥走电梯,我从后面上,大家小心。”   两人点点头,各自去了,陈子锟绕到楼后,从防火梯向上爬去,刚爬到二楼,就见走廊尽头的门被人推开,一个穿长衫的男子从里面出来,小心翼翼的关上了门。   多么熟悉的背影,第一次见他就是在这六国饭店之中,风度翩翩的陆军上将掷来军刀,只为中国人争一口气,第二次见他是在安福俱乐部,他谈笑风生的背后却暗藏杀机,手段狠辣果决,他就是陈子锟此行的目标,通缉首犯,前陆军次长徐树铮。   “徐次长!”陈子锟低喝一声。   徐树铮一颤,故作轻松道:“你认错人了吧。”手却向腰间摸去。   “别犯傻,你再快也快不过我。”背后传来手枪掰开击锤的金属铿锵声,徐树铮伸向腰间的手停住了,索性转过身来,微笑着看着陈子锟。   “又见面了,我记得你是叫……陈子锟吧,我确实快不过你,我记得你在安福胡同打死我八个卫兵,还有山本武夫他们也是你杀的吧。”徐树铮面对枪口依然泰然处之。   “徐次长好记性,我奉吴大帅之命前来拿你,你还有什么话说么?”陈子锟道。   徐树铮苦笑一下:“成王败寇,我没有话说,不过这里可是使馆区,你想抓我出去没那么容易。”   陈子锟冷笑:“谁说一定要活着把你带走。”   徐树铮道:“正好,我也不想见曹锟吴佩孚之流,你动手吧。”   说罢闭上了眼睛。   陈子锟握枪的手汗津津的,嫣红婶子就是被徐树铮害死,杀了他就可以报仇,但是这扳机他怎么也扣不下去,走廊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大概是赵玉峰和王德贵追来了。   “这是你的东西,还给你,下次别让我遇到你。”陈子锟终于收了枪,将一个黑皮日记本塞到徐树铮手里,推门进入了走廊。   徐树铮错愕无比,就听到身后传来对话。   “房间里没人,丫挺机灵,跑了。”   “电梯里也没见到,你那儿呢?”   “我刚上来,没看到他,走,咱们别处去找找。”这是陈子锟的声音。   徐树铮定定神,从防火梯下来,压低帽檐,叫了一辆洋车直奔日本公使馆而去。   ……   陈子锟等人无功而返,刚出东交民巷,对面来了几个当兵的,为首一个副官啪的一个敬礼:“陈长官,大帅有请。”   “等我回去换上军装立刻过去。”陈子锟指了指身上的便服,略带歉意道。   副官伸手拦住他:“不用,大帅等着你呢。”   后面开过一辆汽车,车门打开,副官做了个有请的手势,陈子锟无奈,只好上了车,两个全副武装的士兵一左一右夹着他坐下,汽车一溜烟开走了,只留下赵玉峰和老王老李三个人大眼瞪小眼。   “大帅要提拔陈大个子了?我怎么瞅着这阵势有点不对劲啊。”赵玉峰道。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没事儿,陈大个子早有安排。”王德贵道。   汽车开到吴佩孚行辕门前,陈子锟被带下车,在大门口按照规矩解除了武装,四个卫兵紧跟在他身后,径直来到堂前,吴佩孚一身马褂端坐堂上看《春秋》呢,见陈子锟到了,将书一丢,起身到背着手走了两步,忽然一指陈子锟:“你可知罪!”   陈子锟不慌不忙道:“卑职何罪之有?”   吴佩孚将状子直接丢过来:“自己看。”   陈子锟捡起状子瞄了两眼。镇定自若道:“这上面完全是一派胡言,造谣中伤。”   吴佩孚冷哼一声,静待他的下文。   身为风云人物的吴佩孚眼光何其毒辣,岂会被曹锟的一句话,讼师的一张状子影响到他的判断力,陈子锟此人有勇有谋有文化,绝非池中之物,说他干出这种公报私仇、强取豪夺的事情,那是对吴大帅智商和眼光的污蔑。   此前,手枪连的李连长已经将安福俱乐部里目睹的一幕告诉了吴佩孚,对一整箱银元,满屋子字画古玩都不动心的人,说他霸占人家十几辆洋车,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么。   当然,该走的过场还是要走,一方面是要给曹大帅面子,一方面也要堵公众悠悠之口,还有一个方面,就是吴大帅想看看陈子锟这小子处理危机的本事如何。   陈子锟当然没有令他失望,站在堂上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中间不可避免的提到了自己在北京的一段经历,吴佩孚眯着眼睛捋着八字胡不停的点头,心中暗喜,这小子果然是有文化之人,军中正缺乏这样文武兼备的好苗子啊。   “如此说来,马家乃是地方一霸了。”吴佩孚道。   “正是。”陈子锟朗声道,“即便他们恶贯满盈,卑职也没有动用私刑,甚至连他们一根手指都没动,只不过请他们来录了供词而已,现在三名人犯已经转交给司法部了,因为卑职深知,军人不能干政,更不可干涉司法。”   “嗯。”吴佩孚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同时问堂上端坐另一人:“王处长,你以为如何?”   王处长乃曹锟手下军法处上校处长,也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当即笑道:“玉帅明鉴,陈子锟只有功没有过,马家这样奸佞之徒,理应法办,呵呵,当然不是咱们来办,军人不得干涉司法嘛。”   “哼,巧舌如簧,就算你说的天花乱坠,也掩盖不了带兵擅闯警察厅的罪过,来人,把他押起来。”吴佩孚一拍椅子扶手,两个卫兵上前抓住了陈子锟的胳膊。   “玉帅,您这是?”军法处长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不知道吴佩孚突然发的哪门子脾气。   陈子锟也错愕了一下,随即意识到了什么,乖乖任由卫兵将自己押走。   第二十一章 磨一磨他的心性   陈子锟被关了禁闭,可他却一点也不惊慌,因为他明白,吴佩孚此举定然另有深意。   这间禁闭室也名不副实,书橱书桌笔墨纸砚齐备,从线装木版的古籍到最新潮的杂志样样俱全,陈子锟心中一动,莫不是大帅让我静心读书?   胡乱从书架上抽出一份油印小册子,没仔细看上面的名字就翻开第一页,一行黑体字映入眼帘: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大陆徘徊。   ……   被吴大帅邀来问案的军法处王处长回去之后便向曹锟做了报告,曹三爷正在府里打麻将,听王处长讲了吴佩孚断案的经过之后,不禁爽朗的大笑起来:“子玉太较真了。”   又对坐在自己上风口的李彦青说:“小六,你看看,误会子玉了吧,我就说嘛,要论治军严谨,咱整个北洋系,吴佩孚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那是,那是。”李彦青赶紧附和,心中暗骂李定邦给自己惹了麻烦,吴佩孚那是曹三爷手下头号战将,比自己身份高多了,要是由此结了仇怨,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接下来的事情更让他吐血,王处长见曹锟心情好,又多说了几句:“卑职听说那个陈子锟还是个人才,单枪匹马在长辛店杀了个七进七出,差点活捉段芝贵。”   曹锟忽然停下搓麻将的手,槽头肉兴奋的乱抖:“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印象了,子玉奇袭松林店,生俘曲同丰送到保定府,好像也是这小子立的功。”   王处长一拍大腿:“大帅好记性,就是这个人。”   曹锟道:“子玉好福气啊,收了这么一员虎将,改天有空,我见见他。”   李彦青跟着奉承道:“能在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那不是三爷的赵子龙么,嘻嘻,八万。”   曹锟哈哈一笑:“正等你这张牌呢,胡了。”   ……   李彦青回到自家宅子,两个丫鬟上前帮他脱下白西装,换上香云纱的小褂,奉上茶壶和水烟袋,他习惯性的左顾右盼,却没看到李俊卿的身影。   “你们下去吧。”李彦青信步来到后堂,撩开珠帘就看到李俊卿闷闷不乐的坐着,扳过来一看,眼圈微红。   “俊卿,咋回事,告诉六爷,六爷帮你做主。”李彦青温言抚慰。   李俊卿道:“没事,真的没事。”   李彦青能飞黄腾达,靠的不仅是搓澡的手艺,察言观色曲意逢迎才是他的长处,李俊卿的心思他一下就猜到了,呵呵笑道:“是不是昨天那个老头子的事情?”   “算了,我不想给六爷添麻烦。”李俊卿扭过头去,泪眼婆娑。   “哈哈哈,这算什么事,六爷一句话就灭他满门,不过你要先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多谢六爷。”李俊卿破涕为笑,俊朗的容颜让李彦青心旌荡漾,手指划过他的面孔:“俊,真俊。”   如果仅仅是因为李俊卿的事情,李彦青也不至于痛下杀手,毕竟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那五千块银行本票上,他最多也就是把马世海弄进监狱蹲几天而已,可是牵扯到了吴大帅,他就不得不做点什么表达一下诚意了。   于是,一个电话打到新任京师警察总监办公桌上,六爷发话,总监不敢怠慢,迅速派遣干员将为害一方的大恶霸马世海缉拿归案。   这当口,马世海还在宅子里静候老五归来呢,以他多年的经验来看,只要办事的人愿意收钱,这事儿就靠谱,果然,有消息传来,陈子锟已经被军法处拿问了。   老爷子心情大好,在凉棚底下捧着小茶壶,哼了几句京戏,忽然下人跌跌撞撞跑来:“老也不好了,警察,大队的警察奔这儿来了。”   “是不是送五爷回来了?”马世海一点也不害怕,他儿子就是吃巡警饭的,平时家里来往的高级警官多了去的,就是总监都能说上话,来几个警察怕什么。   这回老经验不管用了,大队警察破门而入,带队的也是老熟人,侦缉队长许国栋,这小子和马老五向来不对付,是马家的眼中钉肉中刺,他带人过来准没好事。   “马老太爷,对不住了,奉上司令,请您走一趟,您看这铐子是您自个儿戴上,还是我帮您?”许国栋倒还挺客气。   “不用,你还怕我跑了不成?”马世海轻蔑的看了他一眼,心中却是巨震,不过是对付一个陈子锟,怎么连自己都折进去了,难道说李定邦说话也不好使了?   “带走!”许国栋一声令下,马世海被押走,耳膜穿孔在家养伤的马老四也被一并押走,马家大宅子也贴上了警察厅的封条。   正阳门东车站附近,马老三正坐在茶馆里和人吹牛,忽然两个生面孔过来按住他的肩膀,问了一声:“三爷?”   “啥事?我不认识你啊。”三爷一抬头,铁链子已经甩到他脖子上了。   “侦缉队的,跟我们走吧。”   至此,除了大学生马老六之外,马家爷们全都折进去了。   马老六颇有乃父之风,凑了些钱找到李定邦打探消息,哪知道李定邦长叹一声道:“晚了,这案子是上面钦点的,花再多的钱也白搭。”   “到底得罪了那路神仙?”马六心惊肉跳,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   “来头大了,听说曹三爷打过招呼的。”李定邦道。   马六倒吸一口凉气,如今段祺瑞新败,北京局势由直系奉系掌握,曹锟乃直系首领,权力比大总统还大些,得罪了他,那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六啊,哥哥奉劝你一句,赶紧走吧,保不齐连你都折进去。”李定邦苦口婆心的劝道。   马六从善如流,也不再打营救父兄的主意,收拾细软连夜坐火车离开北京,投奔在汉口做生意的姑丈去了。   马家的案子进展的非常顺利,墙倒众人推的道理在马案上得到完美的诠释,这几十年来马家犯下的大小罪过全被人掀出来,一个欺压乡里的帽子是稳稳戴在脑袋上了,马老五更惨,买凶杀人,强取豪夺,罪不容恕,被第一个判处死刑。   强五强七兄弟,为虎作伥、行凶杀人,也是死罪难逃,只等秋后同马五一同枪决。   马家其他人也难逃惩处,马老三以偷窃罪判处五年徒刑,马老四常年盘踞在天桥一带为非作歹,被判入狱八年,由于马世海年事已高,法院法外开恩,判他徒刑三年,但谁都知道,马老太爷风烛残年,怕是没命出来了。   显赫一时的马家,彻底覆灭。   ……   陈子锟在“禁闭室”里看了整整十天书,不敢说阅尽诸子百家,起码也增长了不少见识,每天勤务兵送来两菜一汤,小日子过得不亦乐乎。   少校军装、马靴指挥刀这些行头全缴了,陈子锟重新穿上了他的二等兵灰军装,被卫兵带到吴佩孚面前。   “陈子锟,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关你的禁闭?”吴佩孚问道。   “大帅爱护我,才关我禁闭。”陈子锟朗声答道,同时心里一阵期待。   可他预料的事情并未发生,吴佩孚只是嗯了一声,摆摆手道:“下去吧。”   陈子锟预备了满肚子的话无处可说,只好悻悻退下,依旧回到伙房,王德贵正在剥蒜,见他进来,也不说话,丢过来一头大蒜,陈子锟默默坐下剥了起来。   “愁啥,晚上吃蒜泥白肉,可香了。”王德贵笑呵呵的说道,“你有学问有胆识,干什么不能发财,不一定非得当兵啊。”   陈子锟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按说立下这么大功劳,就算不晋升,起码也要调到战斗部队去啊,依然呆在炊事班里当伙夫,这算怎么一回事。   “大帅真是糊涂了……”李长胜推门进来,气色不错,也没戴孝。   “老李,你家里的事儿办完了?”陈子锟纳闷道。   “托你的福,大帅赏了一百块钱,五天假期,我回家请了郎中帮老娘看病,老娘没啥大事,挺过来了。”李长胜乐滋滋的说,忽然看到陈子锟的二等兵肩章,又忿忿不平起来:“肯定是有小人进了谗言,要不然大帅不可能不提拔你的。”   陈子锟只是淡淡一笑:“没事,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然后低头剥蒜。   ……   “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他真是这么说的?”吴佩孚眼中精光一闪。   “启禀大帅,千真万确,陈子锟经常用这句话自勉,他一点也没抱怨,干活麻利的很,除了伙房的工作,每天还到校场上跑几圈呢。”警卫连的连长禀告道。   吴佩孚沉吟片刻,道:“我本想磨他一两年的心性,看来不用了。”   正说着,副官来报:“美国公使馆客人到大门口了。”   吴佩孚起身道:“更衣。”忽然想到一件事,“我军中可有翻译?”   副官道:“大帅,外交部欧美司有翻译陪同前来的。”   吴佩孚道:“我要自己的翻译。”   副官犯了难:“师部王参谋是留过洋的,兴许能行,要不卑职找他来。”   吴佩孚扣着军装说道:“小王是留日学生,岂能会说英语,让陈子锟来。”   副官一时脑筋没转过来弯:“卑职糊涂,哪个陈子锟?”   “炊事班二等兵陈子锟,让他速速来领命。”吴佩孚套上马靴,大踏步的去了。   第二十二章 美军代表团   夏日炎炎似火烧,陈子锟赤着上身,只穿一条单布军裤,拎着一把斧头在伙房门口劈木柴。   汗珠在古铜色的皮肤上滚滚滑落,半个月前剃成秃瓢的脑袋长出一层钢针一样的硬发上晶莹闪烁,斧头带着风声劈下,木柴应声裂成两半,旁边已经堆的如同小山一般。   陈子锟玩命的干活,训练,他在用这种方法排解心中的郁闷,屡建奇功却丝毫不赏,绝不符合吴佩孚赏罚分明的做事原则,唯一的解释就是大帅在磨练自己。   这事儿要搁在去年,依着陈子锟的急脾气,兴许就拍拍屁股走了,可是这一年多来的种种经历已经磨砺了他的性格,与刚到北京时候的自己相比,他多了一份沉稳,少了一份戾气。   看谁熬得过谁,我就不信了,吴佩孚放着一员虎将不用,还摆到炊事班当伙头军!陈子锟又是狠狠一斧头劈下去。   “陈子锟!”远处传来喊声。   “有!”陈子锟丢下斧头,条件反射一般立正,他是军中等级最低的二等兵,见谁都得敬礼。   来的是司令部的副官,虽然他比陈子锟的军衔高出不少,但丝毫也不敢托大,和和气气说道:“大帅有令,炊事班二等兵陈子锟速去营门报到,不得有误!”   “是!”陈子锟二话不说,转身跑进了伙房,拿起军装和腰带帽子出来,一边跑步前进,一边穿衣戴帽扎腰带,奔到大营门口的时候,正看到一身戎装的吴佩孚在和几个从汽车上下来的洋人握手。   陈子锟很有分寸的在一旁肃立,等候吴大帅的差遣。   今天的客人身份很特殊,是美利坚合众国驻华公使馆的芮恩施公使阁下、武官詹姆斯·斯诺德格拉斯上校、美国陆军驻天津的第十五步兵团的威廉·维尔德上校等,负责警卫的是八个穿蓝裤子的海军陆战队士兵,翻译有两个,一个中国人是外交部派来的,还有一个是美国军人,上尉军衔。   中国政权更迭,直系军阀控制了北京,作为友邦之一的美国自然要派员试探对方的态度,根据情报分析,虽然名义上曹锟是直系首领,但直系的真正灵魂人物却是这位常胜将军吴佩孚。   美国军人和中国军人打交道已久,庚子之乱时,美军参加八国联军攻打北京,曾在紫禁城阅兵,后来辛丑条约签订之后,陆军十五团奉命进驻天津美国租界,担负起保卫铁路线以及美国在华利益的任务,可以说,美军和北洋军队的交流是比较多的,就在此前不久,这些人刚参观过北苑的奉军营房。   奉军是割据东北的张作霖将军的部队,这支脱胎于绿林武装的军队极富中国特色,他们的仪仗队使用的是一种被称作青龙偃月刀的冷兵器,美国军官们不得不承认,这种武器很有威慑力,虽然它在实战中起不了多大作用。   见识了奉军的威武之后,美国友人们急不可待的想了解传说中战斗力最强的北洋陆军第三师的雄姿。   吴佩孚和他手下的将军们到辕门迎接美国客人,一番握手敬礼后,外交部的翻译干咳一声道:“吴大帅,我来介绍一下……”   “您先休息一下,我们吴大帅自己有英语翻译。”一位副官笑眯眯的将翻译请到一边去了,然后向陈子锟使了个眼色,陈子锟恍然大悟,原来吴佩孚确实没忘了自己,当初在他面前提过自己曾在大学读书一事,看来大帅是记在心上了。   陈子锟精通法语、俄语、日语,但英语才是他最擅长的,因为他早年就读的圣约翰大学是教会学校,使用英语教学,培养出来的学生完全可以和外国人会话,况且他后来又经辜鸿铭点拨,发音更加纯正标准。   大步流星上前,啪的一个立正,向军官们敬礼,先用汉语再用英语进行了自我介绍。   美国客人们惊呆了,英语流利的中国人他们见过,体格魁梧的士兵他们也见过,但这两样加在一起的怪物他们却从未见过。   眼前这个挂着二等兵肩章的北洋士兵,大概是他们见过最英俊,最威武的士兵了,他的身高足有六英尺,腿很长,粗布军装被汗水塌透紧贴着身躯,武装带紧紧的扎在腰间,显得极其干练而精神,军帽压在眉梢,目光锐利如同闪电,如果换一身西装,简直可以去当电影明星了。   吴佩孚察言观色,对美国人眼中稍纵即逝的惊讶极为满意,他干咳一声道:“子锟,代我向美国朋友表示欢迎。”   陈子锟立刻将他的话翻译过去,他的口音很地道,美国人可以完全听懂,这次拜访不算正规的外交来往,所以只用陈子锟一个翻译就够了。   “约瑟夫,很抱歉,有人抢了你的饭碗。”芮恩施公使开玩笑道。   队伍中一个三十来岁的美军上尉耸耸肩膀,向陈子锟伸出了手:“很高兴能遇到一个英语说的这么好的同行,我是约瑟夫·史迪威上尉,驻华语言军官。”   陈子锟先敬礼后握手:“幸会,上尉,我是陈子锟,炊事班二等兵。”   史迪威惊愕的张大了嘴,美国人都是快人快语,他当即用不太流畅的汉语向吴佩孚发问:“将军阁下,请问贵军为什么会把这样优秀的士兵放在炊事班?”   吴佩孚爽朗的大笑:“我中华地大物博,人才辈出,这样的兵在我队伍里比比皆是,不放在炊事班还能放在哪里?”   在场的中国人们都跟着笑起来,陈子锟迅速而准确的将吴佩孚的话翻译过去,美国人也都笑了起来,他们想让吴佩孚觉得,他们很欣赏这种幽默感。   一支由师部警卫营组成的仪仗队已经在辕门内列队完毕,烈日当空,士兵们纹丝不动,任由汗珠流淌,单凭这股精气神,第三师就足以笑傲北洋。   吴佩孚做了个手势,值班军官拔出指挥刀大声下令,部队随着命令进行分列式操演,步伐一致,口号震天,一派铁军架势。   随后又进行了各种军事表演,包括刺杀演练、射击、徒手对练等。   美国军官们都是内行,以中国战场来说,第三师确实称得上是精锐了,他们纷纷伸出大拇指赞道:“第三师,OK!”   吴佩孚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爽朗的大笑道:“子锟,告诉他们,中午我设宴款待他们。”   陈子锟翻译过去,美国人不像中国人那样假客气,当场就答应了。   到了中午吃饭的时间,吴佩孚领着美国客人们来到军官食堂,亲自拿着搪瓷碗打了一碗稀粥,拿了两个馒头走到桌子旁坐下。   美国客人们面面相觑,想象中的丰盛筵席哪儿去了?要知道昨天他们在奉军那里可是吃到了上好的鹿肉和熊掌,喝的是法国白兰地,餐后还有冰镇西瓜,怎么到了直军这里,标准下降的这么快。   “亲爱的将军,菜肴在哪里?”史迪威问道。   吴佩孚指着桌上的脸盆说:“这就是菜。”   天啊,整整一盘红颜色的咸萝卜,难道今天就吃这个?   看到美国人傻眼,吴佩孚冷哼一声,道:“子锟,告诉他们,为什么要吃这个。”   陈子锟心中暗骂,我咋知道你为啥要让美国佬吃咸菜啊,不过转念一想,对吴佩孚此举又颇为理解,俺们第三师的兄弟平时都吃这个,这帮狗日的洋鬼子,凭什么来了就要吃香的喝辣的。   “诸位,我们第三师官兵平等,全军上下都吃这样的午餐,这是因为军费紧张,我们中国有一句老话叫入乡随俗,想体验我们第三师的生活,就拿起筷子吧。”   说完,又用汉语向吴佩孚叙述了一下,吴佩孚满意的点点头:“说得好。”   随同前来的外交部人员大为紧张,生怕惹怒了美国人,哪知道美国客人们并不生气,反而很规矩的拿起搪瓷碗,排队打了一样的稀粥和馒头,围坐在装咸萝卜的脸盆旁吃起饭来。   陈子锟没有和他们一起用餐,因为他是炊事班的兵,要负责给士兵打饭,以及收拾桌椅碗筷等。   饭后,大家来到会议室,针对当前的形势深入交换了看法,吴佩孚表示,当下最重要的问题是以和平手段统一中国,至于对组阁和总统换届的问题,他身为军人并无看法,他的责任唯有外据强敌,内保平安。   “军人是不能干政的,政治的事情,有总理,大总统、议会来决策,我只管练好军队,收复国土。”吴佩孚这样说。   虽然没有明说,但吴佩孚的意思很明确,当前中国最大的敌人是日本,这一点让芮恩施找到了双方的共同点,事实上一个亲日的段祺瑞政府是欧美诸国都不愿意看到的,作为直系领袖的吴佩孚这样表态,美国人很满意。   会谈友好而热烈,美国公使高度赞扬了吴大帅的爱国精神和军事方面的才能,并且邀请他在合适的时间访问位于天津美国租界的美陆军十五团。   吴大帅的自尊心得到极大满足,一口答应下来。   访问结束,客人们乘坐汽车离去,从营门回来的时候,吴佩孚道:“子锟,干完炊事班的活儿,到我签押房来一下。”   陈子锟心潮起伏,他知道,自己的机遇来了。   第二十三章 去哪儿留学   陈子锟心不在焉的帮王德贵干完活,换了一身干净的军装,抖擞精神来到签押房门口,大喊一声:“报告!”   “进来。”吴佩孚的声音很平和。   陈子锟大踏步的走进签押房,干净利索的敬礼:“二等兵陈子锟奉命前来报到!”   “坐,坐吧。”吴佩孚没穿军装,一袭拷绸长衫显得温文尔雅,手里捏着一本明版的《春秋》,头发剃得很短,颇有儒将之风。   陈子锟大为纳闷,大帅唱的是哪一出,怎么这么和气?   纳闷归纳闷,他还是乖乖坐下了,而且屁股占满整张椅子,并非那种小官员见上司般战战兢兢屁股挨个边的样子。   吴佩孚搭眼一看,暗暗点头,此子是个磊落之人。   “子锟,你屡建奇功,本帅却未曾提拔于你,你可有怨言?”   陈子锟早有腹稿,朗声答道:“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标下不敢有怨言。”   “呵呵,是不敢有,还是一点也没有?”   “回大帅,真没有,标下知道,大帅良苦用心,是要磨练标下宠辱不惊的毅力。”   吴佩孚点点头,甚为满意:“我知道你的来历,五四风潮,火烧赵家楼的功绩有你一份,一介书生投笔从戎,这份拳拳报国之心可圈可点,再兼有一身虎胆,两膀神力,这样文武双全的猛将,我吴佩孚若是不用,岂不是瞎眼了?”   陈子锟站起来,拱手道:“大帅英明!”   “你坐,喝茶,喝茶。”吴佩孚刻意将这次见面渲染成私人会面的形式,陈子锟也知对方想拉近距离,便也更加放开,道:“玉帅准备怎么安排标下?”   吴佩孚道:“我军虽然武力雄厚,将士用命,但不足之处尚多,步炮协同极差,机关枪不会跨越射击,出了故障士兵也不会修理,战术战法更是与前清无异,这样的军队,横扫西南或许可以,但遇上列强军队,怕是难免重演八国联军进北京的惨剧啊。”   陈子锟深以为然,道:“强军,必须以人为先啊。”   “正是!”吴佩孚忽然站了起来,在房中来回踱步,似乎颇为兴奋:“师夷长技以制夷,这就是我们要走的路,我准备送你去留学,学军事。”   陈子锟也站了起来:“谢大帅!但不知大帅准备送标下去哪国留学?”   “日本,唯有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才是最佳选择。”吴佩孚望着窗外,一字一顿的说道。   陈子锟却大为失望,他打心眼里瞧不上小日本所有的东西,军事也是如此,当即便道:“大帅,标下在北大上学的时候曾经听说,若论陆军,放眼世界唯有德意志法兰西才是一流,日本陆军,只是二流货色。”   吴佩孚道:“小伙子啊,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为你选择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有多重考虑,其一,日本与我比邻,自明朝万历年间起就屡次与我国开战,甲午、庚子更是将战火烧到我国门之内,二十一条犹未雪,青岛又被日本吞入腹中!我与日本,二十年内必有大战!”   陈子锟接口道:“大帅的意思是,熟悉敌人,了解敌人,才能更好的应对敌人。”   “不错,就是这个用意,这是其一;其二,日本陆军更适合我国人学习,英美法德,国力强盛,他们的陆军以火炮战车为主,师下辖有炮旅,团下辖炮营,欧洲战场上还出现了一种崭新的兵器,名曰‘坦克’,外敷铁甲,内装火炮机枪,有万夫不当之勇,试想我国,连寻常汽车都制造不出,又何以大规模装备铁甲战车?别说战车,就是机枪我们都做不到每排一挺啊,而日本比我国有类似之处,彼邦自明治维新开始积蓄国力,和欧美还有一段差距,他们的部队组成,和我北洋类似,但他们打败了大清,打败了帝俄,令世界刮目相看,难道不值得学习么。”   陈子锟连连点头,不敢插话。   吴佩孚又道:“其三,你投笔从戎,未经讲武堂、陆军大学的学习,在行伍之中没有恩师同学,寸步难行,而我中华军人之中,出自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颇多,蒋百里、徐树铮等人皆是出自此校,让你留学日本,也是为你日后积累人脉啊。”   大帅连这一层都想到了,陈子锟是心服口服,感动不已,单膝点地:“谢大帅栽培,标下日后定然赴汤蹈火,报效大帅知遇之恩!”   吴佩孚捋着八字胡哈哈大笑,一摆手:“来人呀。”   勤务兵捧着一个托盘走进来,上面放着一套军装,一叠钞票。   “子锟,你生俘曲同丰,逼降长辛店数万敌军,抓捕通缉要犯,这三个功劳本帅都给你记在功劳簿上了,今日论功行赏,破格擢升你为陆军少尉,颁发一等白鹰勋章,赏赐大洋一百元,特批假期三天。”吴佩孚笑眯眯的说道。   “谢大帅!”陈子锟跳了起来,当场就披上了军装,吴佩孚亲自为他挂上了少尉肩章和一枚勋章。   “好了,去吧,回家去看看,也让大家知道,我吴佩孚不是有功不赏的庸人。”吴佩孚一挥手,目送陈子锟背影离去,喃喃道:“可惜啊,我没有一个适龄的女儿。”   ……   陈子锟春风得意,回到炊事班很是得瑟了一把,买了两罐三炮台香烟,十斤酱驴肉,二十斤二锅头请大家,王德贵和李长胜开怀畅饮,听说陈子锟即将远赴日本留学之后,两人动了感情,喝的酩酊大醉,只可惜赵玉峰远在保定购买军资,四人不能同饮,颇为遗憾。   虽然已经从最低级的二等兵晋升为少尉军官,实现了鲤鱼跳龙门的转变,但少尉毕竟是最低级的军官,没有马靴、没有指挥刀,也没有帅气的呢子军装,只不过帽檐上多了一圈红箍,肩章上有一颗尉官星而已。   陈子锟的编制依然在炊事班,并无固定工作,也算是无官一身轻啊,第二天一早,他换上新军装,带着大帅赏赐的钞票,进北京游玩。   南苑大营门口的树荫下,停着几辆洋车,车夫坐在水簸箕上闲聊着,知了在树上不知疲倦的唱着歌,一丝风也没有,热的如同蒸笼。   “敬礼!”营门哨兵看见一个少尉军官走过来,赶忙举枪行礼,车夫们意识到生意来了,一拥而上喊道:“长官,坐我的车,我年轻,跑得快。”   陈子锟笑眯眯的看着这些车夫,仿佛看到了去年的自己,他挑了一会,指着站在最后排的一个老头道:“你来。”   车夫们大吃一惊,军官大人怎么挑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家伙,人老车旧,跑起来慢吞吞的,有啥意思。   接下来的事情更让他们吃惊,那军官并没有坐上车,而是强迫老车夫到座位上坐着,自己抄起车把,一溜烟的跑了,看那娴熟的姿势分明是胶皮团里的行家里手。   “合着这位爷练过啊。”车夫们面面相觑。   从南苑大营到城里足有十几里远,陈子锟一路跑下来是汗流浃背,不过对于经常锻炼的他来说只是热身运动而已,浑身的骨头跑开了才叫舒服。   “行了,就这儿了。”陈子锟掏出一枚大洋丢过去,老车夫愁眉苦脸:“爷,我找不开。”   陈子锟爽朗大笑:“拿着,都是自己人,我从军以前也跑过车,知道这一行的辛苦。”说罢大步流星的去了。   “好人呐……”老车夫眼眶湿润了。   陈子锟在人声鼎沸的大街上信步而行,感受着北京的繁华与热情,忽然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这位爷请留步,我看您眉宇间有添丁之喜啊。”   回头一看,街边摆着一张算卦桌子,胡半仙正拉着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忽悠人家。   那汉子狐疑道:“我最近倒是娶了一房小妾,但是上个月才进门,就算有喜也没那么快啊。”   胡半仙道:“非也,我且问你,你还有一个女儿吧。”   汉子道:“对啊,是有个女儿。”   胡半仙掐指一算,神秘兮兮道:“恭喜,您要当姥爷了。”   汉子勃然大怒,挥起手中扇子打在胡半仙眉梢,当即就见了血,一边打一边骂:“你个臭算命的胡扯什么,我女儿还没出阁,哪来的喜,看我不打死你!”   围观群众也跟着起哄,把胡半仙的卦摊也掀了,正闹的厉害,陈子锟过来劝道:“行了,再打就出人命了!”   众人见他戎装打扮,又身材高大,心中畏惧不敢再闹,那汉子在胡半仙屁股上踢了一脚才悻悻离去,还不忘回头骂了一句:“臭算命的,别让爷再碰见你。”   “好了,半仙,出来吧。”陈子锟说道。   胡半仙从桌子底下爬出来,咝咝的吸着凉气:“嘴豁了,哟,出血了。”   陈子锟道:“收拾收拾赶紧回去吧,今天怕是不会再有生意了。”   胡半仙从地上摸起已经被踩碎的墨镜戴上,忽然笑道:“是你啊,咱俩真是有缘,哎,我看你眉宇之间有登科之喜啊,不过又有远渡重洋之苦,如此看来,你是要出国留学啊。”   陈子锟心中一动:“半仙可知道,在下去哪儿留学么?”   胡半仙掐指一算道:“极西之地。”   陈子锟哈哈大笑,日本乃中国之东,何来极西之地,不过他懒得和胡半仙纠缠,丢下一枚银元道:“你今天状态不佳,还是回去找个凉快的地方歇着吧。”   第二十四章 比武招亲   “陈公子,我话还没说完呢……”胡半仙的声音在身后回响,陈子锟却头也不回的走了,三天假期有限,他可没时间和神棍瞎扯。   先去拜访两位恩师,可是很不凑巧,辜鸿铭去北戴河消夏,刘师培家里倒是有人,不过先生已经在去年十一月的时候因病去世了。   在刘师培的遗像前,陈子锟上了三炷香,给师母留下五十块钱才黯然离去,途中经过北大校园,正值暑假,校园内空荡荡的,只有树叶沙沙响,听说蔡校长在五四之后挂印而去,北大,已经没几个故人了。   凭栏感慨了一阵,转身离开,忽被一人撞了个满怀,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是你!”   来者正是徐二,他行色匆匆,手里提着一个纸包,上面有同仁堂药房的标签,虽然两人当初有过一段竞争,但没啥仇怨,说起来也算是故交了。   陈子锟找了个茶摊,请徐二喝茶,坐下凉棚下,徐二念起了苦经:“唉,老爷被通缉,府邸也让查封了,太太们各回各家,我们少爷一病不起,得亏有我照应着,要不然早病死了。”   “徐二,看不出你还是个有情有义的好汉子。”陈子锟一番感慨,拿出十块钱说:“拿着给你家少爷看病,不枉咱们相识一场。”   徐二推辞道:“你吃粮当兵也不容易,我怎么能拿你的钱。”让了半天还是收下了,看看太阳说:“时候不早了,少爷在家等着我熬药呢,我该回去了。”   “那行,代我向少爷问好。”两人抱拳话别,各奔前程。   不知不觉,陈子锟就来到了石驸马大街后宅胡同,街巷依旧,人去楼空,油漆剥落的大门上挂着锈迹斑斑的铁锁,林家宅子很久没人住了,从门缝里看去,院子里一片萧瑟。   陈子锟长叹一声,最后看了一眼这个记载了自己美好初恋的地方,无限寂寥的去了,距离两条街就是宣武门内头发胡同,初来北京后的创业史就在这里展开。   紫光车厂已经重新开张,马家老小被判刑,霸占的洋车发还原主,薛宝庆张罗了一些老相识,重新把车厂拉起来了,虽然车不多,但好歹能混个温饱,陈三皮也就默认了这门亲事,再过半拉月,就是他和杏儿订婚的好日子。   宝庆咧着大嘴笑个不停,杏儿羞涩中带着喜悦,王大妈端出花生瓜子招待陈子锟:“吃,别客气,这可是你自己家。”   陈子锟恍如梦醒,自己并不是客人,这里的一切都是自己打拼来的啊,可是为何却丝毫没有家的感觉呢,看着幸福甜蜜的宝庆和杏儿,他似乎明白了什么,自己缺个女人。   于是,夏小青的身影跳入脑海,陈子锟立刻起身道:“那啥,我还要去拜访几个朋友,先走了。”   “哪能这样啊,好歹吃了饭再走。”宝庆说啥不答应,拉着陈子锟不放手。   陈子锟笑道:“你还怕我不来啊,晚上咱们再喝个痛快。”   宝庆这才松了手,道:“那行,让王栋梁送你。”   招呼王栋梁拉了一辆最新的洋车,一直将陈子锟送到天桥北龙须沟附近,陈子锟下了车,信步来到夏小青住的大杂院。   夏小青正在院子里洗衣服,看到陈子锟出现在门口,着实惊喜了一下,满手胰子泡儿就站起来招呼:“快进来,这儿,你来就来,怎么还拿东西。”   陈子锟路上买了包驴打滚,提了提说:“哪能空手来,对了,夏大叔呢?”   “他啊,打酒去了,就爱喝两盅,真是……”夏小青大大咧咧的一挥手,把自己小马扎递过去道:“天热,屋里更热,就坐外边吧。”   邻居们指指点点,有位大婶还问道:“小青啊,这是你们家亲戚?”   夏小青一点也不害羞,道:“这是我朋友,练家子。”   大婶暧昧的笑笑,一边去了,一帮邻居窃窃私语着,时不时向这边瞧上一眼。   陈子锟坐在小马扎上,如芒在背极不自在,夏小青坐在院子里的磨盘上,两条长腿耷拉着,居高临下看着陈子锟。   夏小青却不在意,问道:“你的那位姚小姐呢?”   哪壶不开提哪壶,陈子锟只好答道:“失去联系了。”   夏小青心情大好,两条长腿一甩一甩的,忽然岔到另一个话题上去了,自顾自说道:“我爹让我嫁人。”   陈子锟一愣:“嫁人?这么早?”   “早?哈,我都二十了,在我们老家沧州,十七嫁人都算晚的,过了十九那就是老姑娘了,再说我个子太高,人又泼辣,实在不好找婆家,我爹看中一个,是隔壁打铁的,个头比你还猛点,人也老实,就一点不好。”   陈子锟顺着她的话问道:“哪点不好?”   “不会武功,哼,我要找一个能打过我的才嫁。”夏小青说着,盯着陈子锟看个不停,眼神很有侵略性。   “那难了,就凭夏大姐您的身手,全北京也没几个敌手啊。”陈子锟奉承道。   “少来,起来!”夏小青蛮横的拉起陈子锟向大门外走去,来到龙须沟畔,二话不说,凌空一腿踢向他的面门。   这丫头属什么的,说打就打啊,纵然陈子锟反应迅速,也架不住夏小青腿如闪电,硬是被扫了一下,嘴唇当即就肿了。   “干什么你这是?”陈子锟怒吼道,夏小青也不搭话,连环腿暴风骤雨一般劈头盖脸而来,陈子锟节节败退,差点栽进龙须沟里去,他怒不可遏,愤然反击,到底男女有别,他一番拳来脚往之后占了上风。   夏小青突然停手站住,仰着脸看着陈子锟:“不打了,我打不过你。”   陈子锟举起的拳头悻悻放下:“大姑娘,你这是唱的哪一出?”   夏小青得意的一笑:“哪一出,穆桂英招亲那一出。”   陈子锟眼睛瞪得溜圆:“你这是比武招亲啊?”   “怎么?看不上我,能娶上我这样的,是你祖坟上冒青烟。”夏小青眼一瞪,又要卷袖子打人。   “不是不是,我是说,这也太突然了吧,我早上起来还没洗脸呢。”陈子锟手忙脚乱,心说夏大姑娘怎么这么豪放,比姚依蕾还猛点。   “那你到底是怎么个意思?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啊。”夏小青步步紧逼。   陈子锟也不是矫情之人,沉着答道:“愿意是愿意,可没谈恋爱就结婚,总觉得差点什么。”   “好办,走。”夏小青拉起陈子锟的手在龙须沟边上走了十几步,完了说:“好了,谈完了。”   “这这这,臭水沟边上溜达几步就算是花前月下啊?”陈子锟大惊失色,虽然他也是个不拘小节的江湖儿女,可这未免也太马虎了吧。   “哪有那么多臭讲究!”夏小青怒道,忽然背转身去,对着龙须沟哽咽起来。   陈子锟心说这丫头是不是脑子有残疾啊,小心翼翼问道:“夏大姑娘,到底咋回事?”   夏小青抽泣道:“爹一直瞒着我,其实我知道,他没几天日子了,他这么着急的想把我嫁出去,就是想走的安心,要不然你以为我一个女孩子怎么这么贱兮兮的,非得上杆子嫁给你,我是想让他老人家安心啊。”   陈子锟一阵唏嘘,原来还有这段隐情,是自己错怪她了。   “夏大姑娘,我大概要让你失望了,用不了多久我就要出国留学……”   还没说完,夏小青打断他道:“没关系,又不是真嫁给你,就是订个婚,让爹安心就好,你尽管去留你的学。”   陈子锟被憋得说不出话来,合着自己这半天都在浪费表情啊。   回到大杂院,夏大叔已经回来了,看到女儿和陈子锟进来,顿时大喜道:“小陈来了,快来陪大叔喝一杯,刚买的猪头肉,香着呢。”   陈子锟道:“好,大叔我就陪你喝两杯。”   夏小青嗔道:“喊什么大叔,喊爹。”   陈子锟咽了一口唾沫,这爹字还真难出口。   夏师傅也傻眼了,道:“小青,这是怎么一档子事?”   夏小青做娇羞状,躲在陈子锟背后道:“你说。”   陈子锟暗骂,尼玛我说,说你妹啊,嘴上却极其严肃道:“夏大叔,我和小青情投意合,已经缘定三生,请大叔成全。”   夏师傅愣了片刻,忽然展颜笑道:“好,好,好啊!”忽然猛烈咳嗽了几声,夏小青赶紧上前扶住他。   “没事,爹没事,快去胡同口二荤铺,炒两个硬菜过来。”夏师傅摸出五角钱丢给女儿,拉着陈子锟进屋:“咱爷们好好絮叨絮叨。”   夏小青拿着钱去了,临走甩给陈子锟一个凌厉的眼神,警告他不要信口开河。   进了屋子,夏师傅叹气道:“我老了,不行了,以后就要靠你照顾小青了,这孩子从小没娘,脾气被我惯坏了,你可得担待着点。”   陈子锟道:“我记住了。”   夏师傅又道:“我们父女二人来自沧州,我本是乡间孤儿,小青她娘却是武林世家,我俩私定终身,被她父亲逐出家门,从此流落江湖,小青她娘十年前病死,现在我的日子也不多了,我只希望,有朝一日小青能认祖归宗,重回家门。”   陈子锟道:“敢问小青娘家是?”   “号称轻功暗器双绝的沧州燕子门。”夏师傅望着顶篷,眼神飘渺,似乎回到了当年的青葱岁月。   ……   最近网站活动挺多,全是组合拳,都是看得见的实惠,投PK票达到一定规模可以参加明年的年会这一条对经济方面比较宽裕的读者来说挺合适的,包来回机票吃喝住玩还能见喜欢的作者,按往年规格,每人费用超八千,不甘寂寞的朋友可以出手了。   另,这两天爆发和活动没关系,纯属情节流畅写顺手了。   第二十五章 天坛一夜   若要深究起来,陈子锟可是精武门和宝芝林的徒弟,比起什么名不见经传的燕子门不知道高出多少来,但此情此景,却不得不配合一下,陈子锟肃然道:“原来小青的武功系出名门,这段往事真是令人扼腕,大叔您是性情中人啊。”   夏师傅淡然一笑,额上皱纹深深,隐约能看出当年的潇洒。   “燕子门其实不是什么名门正派……算了,不提这个,我的武功比较杂,当年在沧州到处拜师学艺,后来又跟小青她妈学了一些燕子门的功夫,这些年来总结了一套轻功身法,等你和小青成婚以后,就正式传授给你。”   陈子锟明白夏师傅的用意,当即道:“大叔放心,我一定会对小青好的,不过我军职在身,过段时间就要出洋学习军事,大概要三年才能回来。”   夏师傅沉吟一会道:“这个无妨,让小青随你出洋便是。”   陈子锟苦笑道:“这个恐怕不太容易,军校不是普通学校,不能带家眷的。”   “这样啊,那也无妨,只要你俩情投意合,别说是三年五载了,就是等十年八年又如何,不过,小伙子你可不能做陈世美哦。”   “不敢,不敢。”陈子锟暗暗叫屈,本来只是来看看老熟人,怎么就变成人家姑爷了。   说话间,夏小青端着两盘菜进来了,葱爆羊肉,炒猪大肠,往桌上一摆,又系着围裙下厨拍了个黄瓜,炸了盘花生米送上来,爷俩举起酒杯:“走着。”   酒过三巡,夏师傅道:“咱们小门小院的,就不讲究那些虚套了,今天借着这顿酒,把你俩的婚事定下来,爹身子骨不行了,怕是活不了多久,子锟,小青就交给你了。”   说着,夏师傅拉起女儿的手,郑重的交到陈子锟手上。   “爹!”夏小青泪如雨下。   陈子锟也被感动了,捏着夏小青的手说:“大叔,我一定照顾好小青。”   “好,咱爷们走一个。”夏师傅露出欣慰的笑容,再度端起了酒杯。   这场酒喝的极为尽兴,夏师傅酩酊大醉,夏小青服侍他躺下,送陈子锟出门,两人走在龙须沟旁,陈子锟忽然笑道:“忽然就有媳妇了,这世界真是变化太快。”   夏小青冷哼一声:“谁说一定会嫁给你了,你记住,这不过是哄我爹开心罢了,你真想娶我,那得把我哄开心了才行。”   陈子锟微笑不语,忽见一群人拉着板车匆匆而过,车上躺着一个大肚子女人,脸上汗淋淋的,不停呻吟着,俨然是要临产,可奇怪的是她身上穿的竟然是中学的学生装。   板车后面,一个中年男子阴沉着面孔走过来,咬牙切齿的咕哝着伤风败俗、家门不幸之类的话,陈子锟顿时傻眼,这汉子不是上午殴打胡半仙的那位仁兄么。   胡半仙,名不虚传啊!   见陈子锟发呆,夏小青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傻样,想啥呢?”   “没啥。”陈子锟回过神来,从口袋里掏出四十块钱和几个银角子拍到夏小青手里:“拿着,大叔的病不能耽误。”   夏小青没推辞,嗫嚅道:“你啥时候再来。”   “有空就来,你别送了,就到这儿吧。”陈子锟道。   “嗯。”夏小青点点头。   陈子锟转身便走,忽听身后一声喊:“哎!”   猛然回头,却见夏小青一张红扑扑的小脸凑过来,在自己脸上啄了一口,然后扭头便跑,飞也似的。   陈子锟摸着脸,嘿嘿笑了。   ……   晚饭是回车厂吃的,宝庆请大伙儿喝酒,八个碗的大席面,二锅头管够,车夫们陪着喝了一通,陆续回去睡觉了,最后只剩下陈子锟和薛宝庆俩人。   “大兄弟,我谢谢你,干了!”宝庆端起酒碗,咣咣咣一饮而尽,眼里泛起了泪花,“法院判了,马老五死刑,秋后处决,被马家霸占的洋车都送回来了,杏儿和我也订婚了,爹啊爹,你在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   陈子锟没说什么,他知道宝庆压抑的太久,需要发泄一下,这个壮的像牛犊子一般的小伙子,其实有一颗绵羊般的心肠。   “大锟子,车厂是你的,俺们两口子帮你守着这份家业,等你啥时候回来……”宝庆说着说着,头一歪打起了呼噜。   夏夜微凉,陈子锟将军装褂子脱下盖在宝庆身上,开始收拾碗筷杯盘,杏儿走过来道:“放着我来。”   陈子锟看着杏儿动作麻利的收拾着残羹剩饭,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一幅画面,宝庆置换成了自己,而杏儿则成自己未过门的媳妇,两人在北京住着一座四合院,开着车厂、家里有老妈子,胖丫鬟,丝瓜架,金鱼缸,还有一条狮子狗。   或许,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就是幸福吧。   想到这里,陈子锟用力甩了甩脑袋,趴在桌子上的人影又变回了宝庆。   “这不是你要的生活。”陈子锟对自己说。   夜里是在自己房间睡的,陈子锟依然是紫光车厂的大老板,正房西屋是他的卧室,一直给他留着,谁也不许占用,陈子锟躺在床上,从贴身小褂里拿出一本小册子,在烛光下读着,小册子的封皮上印着五个字:共产党宣言。   这本小册子是他从吴佩孚书房里顺来的,编者之一是北大的李大钊,内容有点意思,陈子锟睡前总喜欢拿出来瞅两眼,比数山羊还管用。   第二天,大伙儿去郊外给薛平顺上坟烧纸,在坟前摆了七个碟子八个碗,大伙儿好好哭了一会,然后又到嫣红的坟上拜祭了一番。   陈子锟从车厂拿了一些钱,买了礼物去龙须沟看望了未来的老丈人,虽说这桩婚事半真不假的,但做戏做全套,该有的礼数不能少。   夏师傅很高兴,郑重向邻居们介绍,这位陈子锟是自家女婿,陈子锟也很客气的掏出大前门香烟散了一圈,大叔大婶的喊着,嘴比夏小青甜多了。   回到屋里,夏师傅看了篮子里的东西,顿时吓了一跳:“孩子,怎么买这么贵的东西。”   篮子里是一盒长白山人参,两支鹿茸,还有一瓶虎骨酒,都是上好的补品,这花费也不少。   陈子锟道:“您的病都是多年劳累积攒下来的,只要仔细调养就能复原,以后可别风里来雨里去的卖艺了,有什么费用,我来担着。”   夏师傅道:“孩子,虽然咱们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可你也不富裕啊,你把钱都花我身上,以后你俩咋过啊。”   陈子锟笑道:“您小瞧我了不是,我现在是少尉军官,每个月开三十块钱,另外还把紫光车厂重新开起来了,每月又是不少进账,钱的方面您不用担心。”   篮子里还有几个绿色玻璃瓶,夏师傅拿起来对着阳光看看,狐疑道:“这是什么补品?”   陈子锟笑道:“这个不是补品,是啤酒,我孝敬您老的。”   一听是酒,夏师傅来了兴趣:“哦,开一瓶尝尝。”   陈子锟道:“这酒不是这么喝的,小青!”   “哎!”正在外屋拍黄瓜的夏小青放下菜刀撩开帘子进来了。   “打一桶冰凉的井水,把这几瓶酒冰镇上。”陈子锟命令道。   夏小青柳眉倒竖,一把捏住陈子锟的耳朵:“好小子,明知道我爹身子骨不好,还让他喝酒,你小子活腻了是不?”   陈子锟赶忙求饶:“这个酒麦芽酿的,不伤人,是养生的。”   夏小青这才松了手,拎起酒瓶子出去了,继续拍黄瓜,陈子锟摸着发烫的耳朵道:“小青,合着你就只会拍黄瓜啊。”   “我打!”一只拖鞋飞了进来,到底是秉承了燕子门的暗器绝学,初速极快,陈子锟硬是没躲过去,脸上挨了一记狠的。   夏师傅摇头叹息,嘴角却微微扬起。   这顿晚饭是在夏家吃的,菜肴依然是胡同口二荤铺炒的,外加几个凉菜,黄橙橙的冰镇啤酒倒在海碗里,夏师傅抿了一口,皱眉道:“怎么像马尿。”   可不是么,街上那些拉大车的骡子马驴,撩起尾巴在地上撒上一泡尿,色泽味道都和这啤酒类似。   陈子锟道:“喝习惯了就好,这一瓶酒五毛钱呢。”   一听这么贵,夏师傅不敢怠慢,端起碗来一饮而尽,砸吧砸吧嘴品味了一下,忽然打了个饱嗝。   “痛快!”夏师傅又给自己倒了一碗。   夏小青眨眨眼,长长的睫毛忽闪着,“这么好喝?我也来一碗。”她倒是一点也不客气,端起陈子锟面前的酒碗,一仰脖也干了,抹抹嘴笑道:“一点也不辣。”   结果是,一共四瓶啤酒,陈子锟和夏师傅一人一瓶,剩下的两瓶被夏小青一人包圆,到底是继承了她爹的酒鬼基因,啤酒下肚啥事没有,照样刷盘子洗碗。   酒足饭饱,又谈了一会儿之后,天色渐黑,陈子锟起身告辞,夏师傅有心给小两口创造单独相处的机会,便道:“小青,回来再刷碗,去送送子锟。”   “噢。”夏小青答应一声,擦擦手摘了围裙,陪陈子锟一起出去了。   夏夜晚风轻吹,明月当空,龙须沟的恶臭袭来,破坏了浪漫美好的感觉,夏小青忽然道:“那边是天坛,去坐坐吧。”   陈子锟就说好,两人一前一后默默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天坛,天坛是皇帝祭天的地方,现在皇帝没了,这儿就变成了公园,到处都是参天古树,寂静幽深,小虫在草丛里鸣叫,月光被树影割成无数块。   “我怕……”夏小青忽然偎依过来,陈子锟笑道:“你怕什么?”   “怕鬼。”   “哈哈,就是真有鬼,也怕你这个母夜叉啊。”陈子锟道。   夏小青大怒,狠狠在陈子锟腰间掐了一把,向前跑去,忽然哎呀一声蹲在地上,陈子锟赶紧上前:“怎么了?”   “脚扭了。”夏小青哭丧着脸。   “我帮你揉揉,还轻功高手呢,跑两步能把脚扭了。”陈子锟一边帮她揉着脚踝一边数落,忽然一道皎洁的月光照在夏小青脸上,长长的睫毛抖动着,无比动人。   “你怎么个意思?”夏小青媚眼如丝。   陈子锟猛扑上去,狠狠亲了一大口,气喘吁吁道:“就这个意思。”   “坏蛋!”夏小青大怒,拼死打陈子锟,两条长腿更是夹在他的腰间,两人一阵撕打,滚进了草丛……   口口口口口口(此处删减一千二百八十字)   夏小青拨弄着头上的乱草,扣着扣子,很认真的对陈子锟说道:“从今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第二十六章 大帅与少帅   一听这话,陈子锟急眼了:“怎么了就是你的人了?”   夏小青得意洋洋,指着陈子锟脖子上的牙齿印说:“这是我的独门标记,盖上这个章,你就是我的人,以后有人欺负你,报我夏小青的名字。”   刚才两人贴身肉搏,陈子锟可没少吃亏,两只眼睛乌青,嘴唇也肿了,脖子上、胳膊上都是齿痕和指甲掐的淤痕,不过也小有斩获,狠狠亲了夏小青一嘴,还把她的上衣给扯开了。   见陈子锟一脸的幽怨,夏小青一瞪眼:“哟,亲你也亲了,摸你也摸了,这会儿就想不认账了,你想当陈世美啊?”   陈子锟哭丧着脸:“亲是亲了一下,可你可看我这嘴,跟猪头似的,摸是摸了,不过啥也没摸着啊。”   夏小青身高腿长,就有一点不好,胸前平平没什么料,这也是她最忌讳的事情,陈子锟哪壶不开提哪壶,自然少不了一顿暴打。   一番缠斗之后,两人气喘吁吁的躺在草丛中,望着夜空中璀璨的星河。   陈子锟的手悄悄伸过去,被夏小青一把打回来:“别动手动脚的,我虽然是江湖儿女,但也不是那种随便的人,等你明媒正娶之后,我才是你的人。”   又躺了一会,夏小青一骨碌爬起来:“我得回去了,爹要担心的。”   陈子锟也只好爬起来,两人漫步回去,夏小青竟然主动挽了他的手,手挽手走到大杂院门口,依依惜别道:“你啥时候再来啊?”   “有空就来,对了,这儿临着臭水沟住的不舒服,不如我来租个房子你们搬过去。”陈子锟道。   “好。”夏小青点点头,两人又默默站了一会儿,陈子锟才离去。   等陈子锟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夏小青才进了院子,蹑手蹑脚的进屋,生怕惊动父亲,其实夏师傅根本没睡着,趁着开门时候射进来的月光看到女儿乱蓬蓬的头发,又是心酸又是欣慰,女儿终于长大了。   陈子锟回到车厂的时候,车夫们都已经收车睡觉了,只有勤快的王栋梁蹲在院子里刷车,看到鼻青脸肿的大老板,顿时惊呼起来:“老板,这是咋的了?”   宝庆和杏儿闻声出来,也是大吃一惊,能把陈子锟打成这样的人可不多啊,肯定是遇到大事了。   “大锟子,谁打的你?咱找他算账去!”宝庆顺手抄起门闩,义愤填膺。   杏儿心细,看到陈子锟脖子上细碎的牙印,赶紧拉住宝庆,白了他一眼:“别多管闲事。”   “哎,这怎么能是多管闲事呢,我说你这人咋回事啊?”宝庆大怒,不过看到杏儿对自己使的眼色,再看陈子锟尴尬的笑容,模糊明白了什么,放下门闩摸摸脑袋,不说话了。   “没事,没事,睡觉去了。”陈子锟讪笑着进去了。   ……   次日,陈子锟委托宝庆在附近租个小三合院,宝庆纳闷了:“车厂空房子又不是没有,咋还租啊?”   陈子锟道:“给夏家父女住的。”   “哪个夏家父女?”宝庆摸不着头脑,还是杏儿记性好,提点道:“就是那个比男人个头还高的,在天桥卖艺的姑娘吧。”   “咋给她们家租房啊?”宝庆还傻呼呼的问呢。   “不懂就别瞎咧咧。”杏儿把宝庆拉到一边,笑着问:“大锟子,啥时候办喜事?”   陈子锟抓耳挠腮,支支吾吾,杏儿嘻嘻笑着拉着宝庆走了。   “报告!陈长官在这儿么?”大门口传来喊声,陈子锟急忙过去一看,是王德贵到了,一身军装挎着盒子炮,精神抖擞的很。   “老王来了,赶紧屋里坐,那个谁,倒茶。”陈子锟招呼着,王德贵站在门口敬礼道:“长官,大帅有令,召你回营。”   “什么事?”   “十万火急的大事,要不然大帅哪能派我来找你啊。”   “麻烦了,我军装洗了还没干。”陈子锟两手一摊,王德贵道:“紧急军务,什么都帮你预备好了,跟我走便是。”   无奈,只好交代一声,跟着王德贵出门,胡同里停着一辆汽车,两人上了车,直奔正阳门火车站而去,到了车站没从正门走,开到货场门前,守门士兵打开门,汽车一溜烟开进去,只见站台两侧站满了士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警卫森严,已经戒严了。   汽车停在一节车厢前,全副武装的士兵上前拉开车门,陈子锟一下车,只听“刷”的一声,车厢旁挺立的十余名卫兵齐刷刷的举手敬礼,今天警卫连的哥们打扮的和往日都不一样,崭新的夏布军装,绑腿布鞋,步枪也是擦过的,刺刀锃亮。   陈子锟上了车,一位副官递给他一套纯毛凡尔丁质地的军装,一双皮靴,一把西洋指挥刀,军帽也是崭新的,穿戴停当,副官领着他来到相邻的专列车厢,吴佩孚今天打扮的很气派,金色的肩章和领章熠熠生辉,端坐太师椅上,一副大将风范,他身旁坐着一人,肥头大耳八字胡,肩章上也是三颗金星。   吴佩孚招手让陈子锟过来,对身旁的胖上将道:“巡阅使,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陈子锟。”   陈子锟立刻意识到,这位上将乃是直系首领曹锟,立刻上前一步,脚跟一并,敬礼道:“卑职见过巡阅使。”   曹锟上下打量着陈子锟,哈哈大笑:“早就听说第三师出了个赵子龙,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啊,咦,才是个少尉,我说子玉,你怎么不舍得给人家官当啊。”   吴佩孚道:“年轻人,爬得太快可不好。”   曹锟笑道:“我那正缺个副官,要不然把这小子借我用用,我给他少校军衔。”   吴佩孚道:“我怕巡阅使是刘备借荆州,有借无还啊。”   两人哈哈大笑起来,周围一群将军也陪着笑,陈子锟顺势站到了吴佩孚身后,微笑着向那些高级军官点头致意,态度不卑不亢,军官们知道这个年轻人即将飞黄腾达,也不敢小觑于他。   吴佩孚收住笑声,拿出怀表看了看,骂道:“胡子就是胡子,散漫惯了,一点时间观念都没有。”   曹锟脾气挺好,笑道:“再等等,等等。”   车厢置于烈日暴晒下,尽管头顶电扇转个不停,但一身戎装的将军们还是汗流浃背。   又等了几分钟,远处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众人扭头看去,只见一队士兵敲着鼓吹着唢呐走过来,后面跟着手持青龙刀、方天画戟的仪仗队,那喜庆劲儿跟迎亲队伍差不多。   “不伦不类,荒唐。”吴佩孚冷哼道。   “哈哈,来了就好,子玉,咱们去迎接一下,礼数总是要尽到的嘛。”曹锟先起身,吴佩孚也不好托大,两人带着一群军官下了车。   仪仗队开到跟前,分列两旁,一辆汽车驶了过来,两侧踏板上各站了两个身材魁梧的士兵,胸前一圈黄牛皮的驳壳枪弹匣袋,两侧各悬一把驳壳枪,火红的绸子迎风飘。   护兵们先跳下车,手按着枪套虎视眈眈,前座的副官跳下车,拉开车门大喝一声:“大帅驾到!”   只见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先钻了出来,然后恭恭敬敬的将一个穿军装的瘦老头搀扶出来。   曹锟眯缝起眼睛,春风满面。   吴佩孚却鄙夷的哼了一声。   陈子锟在关东当土匪的时候,和官兵打过不少交道,自然知道这老头正是雄踞东北的霸主,东三省巡阅使张作霖,那个年轻人,恐怕是他的大儿子张学良。   张作霖下了车,看到曹锟和吴佩孚在等自己,立刻做出很惊讶的样子,张开双臂走过来:“哎呀,三爷,子玉,让你们久等了,都是我老张不好,晚上罚酒,罚酒。”   曹锟爽朗的大笑:“雨帅,别来无恙啊。”   吴佩孚脸上也露出笑意:“雨帅哪里话,我们也刚到不久。”   “小六子,见过你两位伯父。”张作霖一摆手,张学良快步上前,磕头行礼,慌得曹锟赶紧搀扶:“怎么这么大的礼,使不得。”   “哪有什么使不得的,两位是我的亲大哥,就是他的亲大伯,侄子给大伯磕个头算什么,哈哈哈。”张作霖坚持要让儿子磕头,曹吴二人也只好受了一礼。   陈子锟打量着这位绿林出身的张大帅,他身量不高,只到自己肩膀,体格也不魁梧,反而略有瘦削,脸上更没有络腮胡,而是一张白净斯文的面庞,留着两撇同样斯文的八字胡,如果不是穿着一身军装,说是教书先生也有人信。   但他眼中那股彪悍狠辣和狡黠也是遮掩不住的,面对强劲对手挥洒自如,谈笑风生,气场比曹吴二人加起来都要强,真乃当世枭雄啊。   再看他儿子张学良,个头匀称,中等身材,军装裁剪的非常合身,肩章显示他的上校军衔,大概是接受过良好教育的原因,身上并无乃父那种绿林气息,而是散发着一种骄奢跋扈的味道。   “请!”张作霖一摆手。   “请!”曹锟也侧身做出有请的手势。   张作霖当仁不让,当先上了车,吴佩孚脸上不悦的表情一闪而过,却被陈子锟捕捉到了。   陈子锟跟着副官幕僚们登了车,吴佩孚下令道:“开车。”   汽笛长鸣,火车慢吞吞的启动了,忽然临车传来乱哄哄的吵闹声,吴佩孚皱眉道:“何人喧哗?”   一个军官推门进来:“大帅,警卫连和奉军的弟兄们抢位子打起来了。”   吴佩孚道:“子锟,你去处理一下。”   张作霖也道:“小六子,去看看怎么回事,别让弟兄们欺负人。”   第二十七章 美国营盘   张作霖这话透着一股不加掩饰的嚣张劲儿,仿佛直军在他面前如同三岁小孩一般,当时直军诸将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但曹老帅和吴大帅没发话,他们也不好开口。   此次倒皖,直系和奉系组成联军,但实际上仗都是直军打得,奉军只派了两个师的部队入关打了个酱油,就堂而皇之的接收了大批皖军的辎重,这让直系将领们相当不满,只是碍于大局初定,不好这么快就撕破脸而已。   吴佩孚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他心里有数的很,警卫连的士兵都是膀大腰圆的山东大汉,和奉军干起来吃不了亏,更何况自己还有陈子锟这员虎将在呢。   张作霖更是满脸的不在乎,咋咋呼呼道:“妈了个巴子,天真热啊。”   隔壁车厢是一节普通的票车,曹锟的卫队和吴佩孚的警卫连一部在这里就座,本来座位就不宽裕,张大帅的卫队一进来,起码有一半人要站着,奉军中很多人出身绿林,带着一股子蛮不讲理的野气,再加上是大帅的贴身卫队,平时更是跋扈惯了的,哪能容得了别人坐着,自己站着。   当即他们就发了飙,指手画脚让直军给他们让座,语言里自然少不了粗口,直军的爷们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灯,两下里当即就对骂起来,车厢里充斥着东北大碴子味儿和山东煎饼大葱腔,都是血性汉子,骂了两句就急眼了,两队人马隔着过道纷纷把枪拔了出来。   卫队带的都是手枪,一水的德国进口长苗子毛瑟,烤蓝锃亮,机头大张,奉军是黄军装,直军是蓝军装,泾渭分明,剑拔弩张。   陈子锟先进来的,一看这场面就怒了,大帅们就在隔壁,这帮人也太没分寸了,当即他就大喝一声:“妈了个巴子的,都把枪给老子收起来!”   他穿的是直军的蓝色军装,马靴佩刀军官打扮,人又生的高大魁梧,威风凛凛,偏偏一嘴的关东口音,骂人话都和大帅如出一辙,一时间大兵们都有些摸不着头脑,这货到底是哪边的?   吴佩孚的卫兵认识陈子锟,先把枪放下了,曹锟的卫队虽然不认识他,但见他穿着自己人的军服,又是个军官,便也放低了枪口。   可那些奉军却根本不买账,还起哄:“你他吗的算老几啊?信不信我一枪灭了你。”   陈子锟面对奉军大兵们的汹涌围攻,面不改色道:“我叫陈子锟,不服咋滴?谁不服出来单练!”   “好!”直军士兵们一阵叫好声响起,这话听着提气,给直军爷们长脸。   奉军士兵们都愣了,继而哈哈大笑起来,别看陈子锟个头挺高,但在这帮张作霖精心挑选的卫队面前,优势就不太明显了,这群大汉哪个不是身高八尺,相比之下,陈子锟还显得有些单薄,脸蛋也过于白净英俊了一些。   “妈的,老子和你练。”随着瓮声瓮气一声喊,一名奉军士兵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如同一尊黑铁塔般伫立在陈子锟面前。   陈子锟仰头看去,好家伙,比自己高出整整一头,脑袋有簸箕大,拳头有钵盂大,这种人不但有蛮力,抗击打能力也极强,在车厢这种狭窄的地方,自己闪转腾挪的功夫反而发挥不出作用,怕是要吃亏。   陈子锟先下手为强,一记黑虎掏心打在他的胃部,黑铁塔一动不动,反而狞笑起来,伸出蒲扇大的巴掌向陈子锟抓过来。   “走你!”一身绝世武学的陈子锟岂会败在一个莽汉手里,他顺势抓住黑铁塔的手指向后一扳,继而攀上他的肩膀,就听“啪嗒”一声,黑铁塔的肩关节被卸了,紧接着又是一脚踢在小腿迎面骨上,高大的身躯轰然矮了一截,人跪下了。   “好!”直军士兵们纷纷鼓掌,奉军们脸上挂不住了,正要上前群殴,一直站在门口静观其变的张学良说话了:“住手。”   声音不大,效果奇佳,大兵们立刻挺直了腰杆:“旅长!”   张学良的军职是卫队旅的旅长,这些兵正是他的部下,一场骚乱自然可以顺利平息,但只怕长官一走,两边又得干起来。   “你刚才说,你叫陈子锟?”张学良问道。   “对,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就是陈子锟。”   张学良的眼睛亮了:“可是捣毁曲同丰司令部,单人独骑在长辛店杀了个七进七出,逼降十万皖军的陈子锟?”   妈了个巴子的,这段故事演绎的越来越离谱了,不过陈子锟还是坦然答道:“正是在下。”   张学良激动了:“弟兄们,这位就是陈子锟,堪比常山赵子龙的猛将。”   奉军士兵们从他俩的对话里也听出来了,这位爷绝非等闲之辈,东北汉子性子直爽,素来敬佩英雄好汉,既然这小白脸是赵子龙级别的豪杰,那服个软也没啥丢人的。   气氛立刻和谐了许多,陈子锟把那黑铁塔脱臼的关节也给上了,向张学良伸出手:“幸会,张旅长。”   张学良热情的和他握手:“听你口音是东北人啊。”   陈子锟道:“在关外生活过一段时间。”   “太好了,老乡啊,走,我请你喝汽水。”张学良很是兴奋,拉着陈子锟的手不放了。   “张旅长,这边的事儿还没解决呢。”陈子锟指了指车厢里的两伙士兵。   “这个,你拿主意吧。”张学良道。   陈子锟当仁不让,道:“直军左边,奉军右边,座位不够自己调剂,就这样。”   不偏不倚的处理,双方都服气,矛盾烟消云散,张学良携手陈子锟回到了隔壁车厢,张作霖看到儿子和直军一个小少尉打得火热,便问道:“这位小哥是?”   张学良道:“他就是战报里说的那个陈子锟。”   张作霖顿时笑道:“妈了个巴子,是你小子活捉的曲同丰啊,干得好,怎么才是个少尉啊,赶明儿到我那去,给你个少将旅长当当,子玉,是不是不舍得放人啊?”   吴佩孚冷笑道:“雨帅好慷慨,子锟,你愿不愿意当旅长啊?”   陈子锟不卑不亢:“谢张大帅厚爱,玉帅待我恩同父子,第三师就是我的家,所以,恕难从命。”   这一记马屁拍的吴佩孚心里美滋滋的,心情舒畅了,拉长的脸也回去了。   张作霖开怀大笑:“好小子,有一套。”又对吴佩孚说:“子玉小心眼啊,看你气的那样儿。”   曹锟打圆场道:“喝汽水,喝汽水,这秋老虎真是热啊。”   这趟列车是开往天津的,驻扎天津美国租界的陆军十五团有个周年庆典活动,照例是要邀请中国军方当局和各国驻华武官参加的,本来这个活动早就定好了,请柬也是发给了徐树铮,但谁也没有预料到皖系倒台这么快,于是只好临时改邀直奉两系的首领参加。正好前段时间美军访问了奉军和直军的营地,双方也算是礼尚往来了。   天津本来就是直系的老巢,曹锟的四弟曹锐身为直隶省省长,行辕就设在天津,租界里更是建了不少西洋风格的大宅子,三哥驾临天津,曹锐派出车队迎接,将直奉两军的将领们从火车站接到城里。   狭窄的道路上充斥着牲口的粪便,人力车、走街串巷的小贩和剃头匠,叫卖声此起彼伏,嘈杂吵闹,拥堵不堪,巡警们挥舞着警棍开出一条路来,让大帅们的座驾驶入租界区。   一进租界,豁然开朗,道路宽阔笔直,河边绿树成荫,教堂的尖顶,公园的白栅栏,还有漫步在树荫下的老人和儿童,都让人有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   天津有英国、美国、日本、俄国、德国、意大利、奥地利、法国、比利时的租界,其中英美日法意驻有军队,美国陆军第十五团就驻扎在这里,他们的兵营是一片灰色的意大利风格建筑,外表庄严肃穆,而且显得极其坚固。   大帅们乘坐的小汽车径直开进了兵营,但卫队乘坐的卡车却被拦在外面,多方交涉美军哨兵也不放行,正当大伙儿等着看张作霖发飙的时候,这位胡子出身的大帅却一笑置之:“让小的们在外面侯着就是了,不碍事。”   陈子锟不禁对张作霖刮目相看,能屈能伸,果然是枭雄本色。   十五团的团长威廉·维尔德上校和史迪威上尉已经等在门口,在他们身后,是美军的军乐队和仪仗队。   军乐声响起,陈子锟被深深的震撼。   他从未见过如此威风的军队。   不管是直系奉系,还是西南的各路草头王,但凡中国军队,士兵的穿着打扮都差不离,统一尺寸的二尺半军装褂子,肥大的军裤,绑腿布鞋,帆布子弹带,再加上一顶军帽,就是普通大兵的全部行头,这身军装还常年不洗,肮脏破旧,比乞丐强不了多少。   俗话说的好,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就是这个道理,只有最混不下去没有出路的人才去吃粮当兵,略微有些社会地位的人都瞧不起当兵的,当兵的自己也瞧不起自己,只有当了军官,穿上马靴挂上洋刀,才能有些自尊感。   美国军队的形象,让陈子锟对军人的看法有了根本性的转变。   仪仗队的士兵们,一水的熨贴合身的卡其军装,锃亮的褐色小牛皮裹腿,高腰皮鞋,大檐帽、牛皮武装带,抛光的核桃木枪托,镀铬的枪机和枪管,明晃晃的刺刀,战斗力暂且不说,就这军容,全中国的军队拍马也追不上啊。   军乐声响起,维尔德上校邀请大家检阅仪仗队,陈子锟很适时的站出来翻译,流利的英语让张学良不由得又多看了他几眼。   第二十八章 屠龙术   欢迎仪式后,贵宾们被引入会客室,诸国驻华武官和驻军司令官都应邀来参加周年庆,在场的大多是高鼻凹眼的欧美军人,唯一的例外是坐在角落里低声谈笑的一群穿黄呢子军装的矮子。   那些是日本帝国驻天津部队的军官们,欧美同行看不起他们,他们又看不起中国人,所以只好自娱自乐。   陈子锟在火车上吃多了冰镇西瓜,此时有些内急,他抽个机会溜了出来想找茅房。   在第三师的大营里,茅房通常是每连挖一个大坑,上面搭起草棚遮风挡雨,每天早上大兵们轮流蹲在大坑旁出恭,屙完了随便拿个坷垃或者草叶擦擦就得,茅房里的卫生状况一般都是极其恶劣,炎炎夏日里,一伸手都能抓一把苍蝇,大兵们一度最爱干的事情就是用尿冲粪坑里白花花一片的蛆。   可是陈子锟在美国军营里窜来窜去,硬是没有找到熟悉的粪坑。   正巧史迪威上尉走出来抽烟,这才解了陈子锟的燃眉之急,原来军营的厕所设在室内,一排箍着铁皮的西洋式马桶,上面还有拉线水箱,水门汀地面擦拭的一尘不染,说句不好听的,比第三师的伙房还干净点。   和厕所相邻的是浴室,史迪威介绍道:“本来浴室礼堂的地下室里,小伙子们洗澡很不方便,所以经常抱怨,后来上校就在每栋楼里都安装了淋浴设施。”   陈子锟暗暗乍舌,在第三师的营房里可没什么澡堂子,大兵们也没那个卫生观念,两三个月不洗澡是常事,裤裆里一撮就是一个泥球,谁身上都不养几十个跳蚤都不好意思和人家打招呼。   解决了膀胱的压力之后,史迪威表示要带客人参观一下营房全貌,陈子锟欣然同意,在史迪威的带领下游览了这座现代化的美国兵营。   军营是西洋建筑,三层砖混结构,下面有半地下室,上面有阁楼,每座楼房住宿两个连士兵,而且每个士兵都有自己的床铺和个人衣柜,更离谱的是,每个班竟然配备一名中国籍仆人,负责铺床、擦皮鞋、擦拭武装带和钢盔。   陈子锟暗道,这是来当兵的么?是来当老爷的吧。   楼房里有暖气、电灯、自来水和抽水马桶;厨房、仓库、食堂、设在地下室中,一切设备井井有条,干净整洁。   兵营的西侧,有马厩、牲口栏、车棚;一个小型制冰厂,一个面包房,兽医院、商店和铁匠铺。   军营大门口,几十辆人力车一字排开,车夫们蹲在树荫下,只要大门口出现人影,他们就会蜂拥上前热情的用天津味儿的英语招揽生意,不过这一中一洋两位军官并没有乘车的打算,史迪威指着远处树荫中的花园洋房道:“军官们住在那里,和他们的家眷、管家、佣人、厨师和司机住在一起。”   陈子锟暗自计算,即使中国仆人价格低廉,每家五名佣人的话,每月支出也是一笔大数字,没有一百块钱是挡不住的,他很难想像这些军官的薪水如何维持这么奢华的生活,更难想象军营可以造的如此先进和舒适,相比之下,北洋陆军的兵营还停留在前清时代。   史迪威接下来的话让他更加感慨,“天津兵营和美国本土的永备兵营比起来,从设计到施工质量简直差的一塌糊涂,这大概是十五团唯一的遗憾了,不过他们有个值得吹嘘的地方,那就是在秦皇岛的海滨有一块靶场,每年夏天可以去消暑。”   看史迪威的表情,不像是在炫耀或者吹嘘,似乎人家美国人吃粮当兵天生就该得到这份待遇,陈子锟忍不住问道:“贵军把军费都花在营建上,军饷还能保证按时发放么?”   史迪威哈哈大笑:“亲爱的朋友,难道你觉得美军会克扣军饷么,当然不会,每月士兵们的账户上都会足额发放军饷和海外服役的补贴,如果士兵愿意,可以兑换成美国金元或者中国银元,一个服役第二年的下士可以拿到三十美元,折合一百二十快大洋,足够他喝酒找女人的了。”   说着,史迪威抛过来一枚闪闪亮的东西,陈子锟一把抄住,原来是一枚金币,个头比袁大头小多了,图案精美,线条清晰,闪耀着黄金的光辉。   手握美国金元,陈子锟心驰神往,用黄金当货币,军营奢华的如同酒店,普通士兵的军饷赶得上大学教授,这样的国家得是多么富强啊。   “哦,忘了恭喜你,你现在已经是军官了,有没有继续深造的计划,像你这样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人,如果不出国留学的话,是一种浪费。”史迪威道。   陈子锟心中一动,道:“我准备去日本学陆军。”   史迪威摇摇头:“NO NO NO!这绝不是一个好计划,日本陆军的那一套东西是东拼西凑来的,学美国学法国学德国,结果学了一个四不像出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应该是准备去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吧?”   陈子锟点头称是。   史迪威再次摇头:“我非常搞不懂你们中国人为什么如此钟爱这所破军校,而且学成回国的人通常还会在很短时间内晋升为将军,要知道,这只是一所培养低级士官的军校,让只学过班排级作战的人去指挥千军万马,不出错才怪。”   陈子锟默默点头,不得不承认他的话很有道理,从徐树铮远征外蒙古的日记里可以看出,这位士官学校出身的北洋上将的指挥艺术还脱不开三国演义里那些传统奇谋套路,至于热兵器战争下的指挥则是一窍不通。   “陈,我建议你不要拘泥于前人的经验,欧战之后,世界格局正在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没有人再想重演凡尔登绞肉机那样的悲剧,飞机,远射程的大炮,潜水艇、飞机、坦克的出现势必改变战争的方式,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的军队必败无疑,因为他们掌握的那一套东西已经过时了,如果你去日本留学的话,那么学到的东西只能是一些中世纪的淘汰玩意,当然前提是日本人愿意教给你。”   史迪威的话很尖刻,但很实在。   “那么,我应该去哪里留学?”其实陈子锟已经隐隐猜到了答案,但还是问出这句话。   “西点,你已经去西点。”史迪威毫不犹豫的答道,“美国军事学院是世界上最好的军事学府,没有之一,至于英国桑赫斯特,法国圣西尔,俄国伏龙芝之类的只能屈居其次。”   “那日本的军校呢?”陈子锟很配合的充当起捧哏的角色。   “提鞋都不配。”在贬低日本人方面,史迪威毫不吝啬的使用他能掌握的所有中国刻薄话。   陈子锟笑道:“我很愿意前往西点就读,可大帅那一关难过啊。”   史迪威道:“这个你不用担心,我想美国公使一定会乐于帮忙的。”   “非常感谢,史迪威上尉,希望我们能成为校友。”陈子锟伸出了手。   “叫我乔好了。”史迪威的手掌宽大而温暖。   回到会客室,宴会已经开始,这是一场美国式的自助餐,长条桌上摆着各种精心烹饪的菜肴和点心,身穿白制服的中国仆人端着托盘来回穿梭,军官和政客们三五成群,谈笑风生。   史迪威进来之后,找到维尔德上校窃窃私语起来,不大工夫,两人端着酒杯走到吴佩孚身旁攀谈起来,大谈两国两军的友谊,进而提到两军交流的问题。   “我真诚的建议吴将军挑选一些优秀的年轻军官到我国学习军事,以便增强两军的交流。”维尔德上校举起了酒杯。   “我会考虑的,喝酒,喝酒。”吴佩孚似乎兴趣不大,三言两句就回避了问题。   维尔德还想多说两句,吴佩孚很客气的说了声失陪,就端着酒杯走了。   史迪威冲陈子锟耸耸肩膀,一摊手。   陈子锟无奈的笑笑,他自然知道大帅的脾气,决不可能三言两句被人家说服。   ……   当晚,曹锟吴佩孚一行下榻在天津曹家花园,饭后,吴佩孚将陈子锟叫到跟前,开门见山问道:“日本和美国,你想哪个国家留学?”   陈子锟毫不犹豫道:“卑职想去美国。”   吴佩孚点点头,在室内来回踱了几步,忽然停下说道:“乡间屠狗之辈,混个温饱不在话下,有屠虎之力的勇者,可以闻名乡里,衣食无忧,那么身怀屠龙术之人,是不是可以封侯拜将,光宗耀祖了?”   陈子锟沉默了一会,大帅此言意有所指,留学美国学的是毫无用处的屠龙之术,因为世间根本就没有龙,西点学到的那一套东西在国内根本派不上用场。   “大帅,我还是想学屠龙术,虽然目前天上没有龙,但不等于永远没有龙,奉张疯狂扩军,野心勃勃,更有强邻日本,虎视眈眈久矣,卑职断言,二十年内,中华上空必然遍布恶龙!”   聪明人对话不用多说,吴佩孚摆摆手道:“你下去吧,容我再想想。”   虽然还没正式同意,但语气已经有所松动了。   第二十九章 退避三舍   陈子锟退下之后,吴佩孚在屋里来回走着,思索着刚才的对话,段祺瑞通电下野后,原本铁板一块的直奉联盟转眼之间变得遍布裂痕,奉军大肆收编溃败的皖军,疯狂扩军,争权夺利,已经引起不少直系将领的担忧。   奉张雄踞东北三省,拥兵二十万,张作霖胡子出身,狡猾狠辣,又有日本人撑腰,区区一个东三省巡阅使肯定填不满他的胃口,观他最近的言行,分明是有问鼎中央的意思。   直奉之间,两年内必有一战!   想到这个层面,吴佩孚更不愿意放陈子锟出国留学了,正当用人之际,哪能放任如此一员虎将远渡重洋。   曹家花园是意大利风格的洋楼,吴佩孚的卧室安排在二楼最佳的位置,正好能看见大门方向,夏日的傍晚,太阳还没落山,夕阳的映照下,一辆挂着奉军小旗子的汽车驶入了大门,吴佩孚以为是张作霖来访,便吩咐勤务兵更衣。   换好了军装,却久久不见人来请,吴佩孚耐不住了,派副官下去打探,不大工夫副官回报,奉军确实派人来请,不过请的不是曹吴两位大帅,而是陈子锟。   “请他做什么!”吴佩孚不由得恼怒起来,张作霖这些招数未免太过下三滥,竟然明目张胆的挖墙脚。   “据说是张少帅请陈子锟听戏。”副官报告道。   “知道了。”吴佩孚摆摆手让副官下去,再度盘算起来。   ……   天津泰丰大戏院,门庭若市,热闹非凡,一辆漆黑的汽车停在门口,护兵拉开车门,做了个有请的手势,陈子锟迈步下车,跟着护兵进了戏院,只见里面人头攒动,声浪滚滚,时不时响起炸雷一般的叫好声,买瓜子香烟的叫卖声掺杂其中,手巾把满天飞,至于台上演的什么,他倒是没注意。   随着护兵上到二楼包厢雅座,外面卫兵林立,里面莺莺燕燕,花团锦簇,四个身穿丝绸旗袍手拿团扇的女子围着一个白衣翩翩的佳公子,正是奉军少帅张学良。   “张旅长。”陈子锟一并脚跟,敬了个军礼。   张学良两手一撑椅子扶手,站起来道:“昆吾兄,你我兄弟不必客气,坐,喝点什么,汽水还是绿茶?”说着打了个响指,戏院小厮立刻颠颠的上前点头哈腰听招呼。   陈子锟在张学良身边的空位上坐下,他一身戎装,脚蹬马靴,只能大马金刀的坐着,那几个妩媚女子眼睛眨呀眨的看着他,笑道:“好英武的小哥,若是扮上行头,那就是个活赵云啊。”   张学良翘起二郎腿,拿起一支雪茄笑道:“你们是不知道,昆吾兄比赵云还赵云,一个人在长辛店万马军中杀了个七进七出,那叫一个威风,昆吾兄,别客气,随便用。”   桌上摆着雪茄、香烟、果盘、糕点、冰镇汽水、热毛巾,旁边坐着妩媚动人的女子,也不知道少帅说的随便用指的到底是哪一样。   陈子锟笑道:“张旅长谬赞了,子锟一介武夫,岂敢和常山赵子龙相提并论。”   张学良道:“私下场合,叫我汉卿就行,快看,赵子龙出场了。”   台上一阵锣鼓响,一员白袍小将高举花枪踩着鼓点出来,啪的一个亮相,台下叫好声一片,张学良也叼着雪茄喊了一声好,陈子锟不爱看京戏,但也跟着拍了几下巴掌。   “陈长官,喝汽水。”身畔的旗袍女子递来冰镇汽水,陈子锟客客气气接过道谢,张学良哈哈大笑道:“昆吾兄,放开点嘛。”说着紧搂身旁女子的纤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陈子锟笑笑,他和张学良一面之交而已,还没达到一起嫖娼的交情,再说直奉双方貌合神离,过从甚密对自己没有好处。   旗袍女子偎依过来,呼气如兰:“陈长官,这出戏可是少帅单门为你点的哦。”   陈子锟这才想起,戏院门口的水牌子上写的今晚的戏码是长坂坡,看来这位张少帅还真看得起自己,且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可是一直到戏码演完,张学良也没说什么。   戏看完了,少帅又邀请陈子锟一同宵夜,吃饭的时候依然是那四位美女环绕,此时陈子锟已经搞清楚,她们四个是天津本地最有名的妓院寻芳斋的头牌,花名梅兰竹菊,平日里各路达官贵人趋之若鹜,花钱都要排队,今日却被张少帅包圆请来招待自己,可见自己面子之大。   左拥右抱,美酒佳肴应有尽有,好不容易吃完了夜宵,陈子锟已经有些犯困了,却还不见张学良点到正题,他不由得纳闷起来,难道说对方花了这么大本钱,仅仅是和自己套近乎?   时间不早了,陈子锟索性告退,张学良的瘾头似乎却刚上来,道:“时间还早,再打八圈牌吧。”   陈子锟再三推辞,张学良就是不依,还搬出自己的军衔来压他,无奈,陈子锟只好道:“汉卿兄,其实我不会打牌。”   “没事儿,保证一学就会,听说越不会打牌的人越是赢得多呢。”少帅的玩性上来,谁也拉不住,陈子锟只好舍命陪君子,他是初学乍练,手气果然好的不得了,八圈牌打下来,果然陈子锟面前堆起了高高的筹码。   再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凌晨两点钟了,张学良依旧兴致勃勃,精神头十足,陈子锟总算明白了,合着这位是夜猫子啊。   对方沉得住气,自己却不能装傻充愣,陈子锟明白,奉张是吴佩孚的最大对手,如果能从那里借力的话,留学美国大事可成,想到这里,他主动开腔道:“汉卿兄,小弟有一事不明,还请兄长指点迷津。”   张学良道:“昆吾兄何事不明啊?”   “小弟深感学识不足以担当大任,报效国家,故而想出国留洋学习军事,只是不知哪国的军校比较适合我们中国军人,汉卿兄见多识广,一定对此深有研究,还望指点小弟一二。”   张少帅最好的就是面子,陈子锟如此恳切的向他请教,他顿时眉飞色舞起来:“要说军校,那最好的当然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了,我们奉军很多将领都是那里毕业的,我从东北讲武堂毕业之后,也打算去日本留学,到时候正好与昆吾兄同行,费用我全包了,不用你掏一分钱。”   陈子锟大喜道:“如此甚好,回头我就向玉帅禀告。”   张学良道:“你可别说是我说的,吴世伯有点小心眼,把你当成宝贝疙瘩,他要是知道咱们一起去日本留学,非担心我把你拐走了不可。”   说完哈哈大笑起来,陈子锟心中一动,知道今晚的核心主题到了,张学良下一步肯定封官许愿,拉拢自己了。   果然,张学良道:“昆吾兄英语如此流利,想必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不知道曾在哪所大学就读?”   陈子锟淡淡道:“早年在圣约翰大学读书,后来辗转来到北京,师承辜鸿铭、刘师培两位教授。”   张学良摸牌的手停顿住了,惊叹道:“哎呀呀,原来昆吾兄乃名师高徒,怪不得气质如此不俗,英语如此流利,对了,兄台的武艺想必也是出自名门大派吧?”   陈子锟道:“少年时候在霍元甲师傅门下学过拳法,来北京之后,和杜心武大侠也有过切磋交流。”   张学良兴奋的直搓手,忽然一推牌桌站了起来,吩咐副官道:“预备香案,我要和昆吾兄义结金兰。”   今天才刚认识,一起听了场戏,吃了顿饭,打了几圈麻将,这就要结拜兄弟,看来这位张少帅继承了乃父的绿林豪侠之气,既然张学良主动提出,陈子锟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便道:“如此便高攀了。”   因为是临时起意,所以结拜仪式很简单,一序年谱才知道,陈子锟比张学良年长一岁,两人遂结为八拜之交,陈子锟为兄,张学良为弟。   结拜完之后,感觉就变了,重新回到牌桌上,张学良已经没心思打牌了,眉头紧锁似乎有心事一般,梅兰竹菊都是极有眼色的人,便道:“少帅有公事要谈,姐妹们暂且回避了。”   房间里没了外人,张学良恳切道:“昆吾兄,你刚才所说的留洋一事,可是当真?”   陈子锟道:“当真。”   张学良点点头:“如此也好,可以置身事外,我可不想见到同室操戈之事发生在你我兄弟之间。”   陈子锟故作惊讶状:“汉卿何出此言?”   张学良反问道:“难道以昆吾兄的眼光,看不出直奉必有一战么?”   陈子锟不禁汗颜,张学良的坦率与真诚超过了自己的想象,看来人家是真把自己当兄弟看的。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再遮遮掩掩也没意思,陈子锟道:“兄弟阋墙,实非百姓之福也,只可惜子锟人微言轻,无法阻止战事发生。”   张学良叹气道:“我父帅雄心勃勃,吴世伯更是眼高于顶,自认是不世出的英雄,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他们打他们的,咱们还是好兄弟,最好咱们都去日本留学,避开这场战争,如果避不开的话……”   “战阵之上若遇汉卿,为兄当退避三舍。”陈子锟接口道。   第三十章 留学   此言一出,两人哈哈大笑,携手走出房间,凭栏眺望远方,天津城笼罩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大街小巷空荡荡的,更夫单调的梆子声穿透夜色传了过来。   “其实中国最需要的不是军人。”张学良突然说道。   陈子锟一愣,扭头看去,张学良若有所思的看着夜幕下的天津城,感慨道:“仗已经打得太多了,再多几个猛将名将,不过是徒增百姓之苦罢了,中国现在最需要的是建设者,而不是破坏者。”   “军人的职责是抵御外侮,而不是为独夫民贼看家护院,可惜能认识到这一点的人实在是凤毛麟角啊。”陈子锟接口道。   “昆吾兄,中国之改变,还在你我之辈肩上啊。”夜色中张学良目光炯炯,宛如晨星灿烂。   “愿与汉卿共勉之。”陈子锟大有得遇知己之感,两双年轻的手握在一起,久久没有分开。   “呵呵,汉卿约我看戏之际,我还以为你想拉拢与我呢,本想虚与委蛇一番,哪知道竟然结识一个肝胆相照的好兄弟,真乃天意啊。”陈子锟笑道。   张学良亦笑道:“其实未尝没有这个意思,我父帅绝不会放过任何削弱吴世伯实力的机会,这次也是他让我约你的,不过我这个人天生不会做说客,说着说着就推心置腹,把底子给露了。”   陈子锟道:“世事无常,倘若哪天我陈子锟走投无路之际,一定投效奉军麾下。”   张学良道:“从我个人角度来说,倒是不希望你加入奉军。”   陈子锟奇道:“这是为何?”   张学良道:“加入奉军,咱们就是上下级关系,兄弟之情倘若混杂了利益关系,反而不能推心置腹,那还有什么意思。”   陈子锟叹道:“汉卿如此磊落,乃真丈夫也。”   说话间,东方破晓,一轮红日从地平线上升起,张学良道:“不知不觉一夜过去了,耽误了昆吾兄休息,实在是罪该万死,我预备了一样礼物来赔罪,还望昆吾兄笑纳。”   说着向副官使了个眼色,副官闪身出去,不大工夫端着一个红木盒子进来,面向陈子锟打开,盒子里红色丝绒衬垫之上是一把镀铬的花口撸子,外带两个空弹匣,小巧玲珑的手枪银光闪烁,惹人喜爱。   “好枪!”陈子锟把玩一番,赞不绝口,道:“汉卿,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这枪体型小,适合防身之用,回头我让人给你送几盒子弹过去。”张学良见陈子锟喜欢这个礼物,很是欣慰。   ……   天光大亮的时候,陈子锟终于回到了曹家花园,用过早饭之后,拿了两个盒子来到吴佩孚卧房门前轻轻叩门:“玉帅。”   “进来。”威严的声音传来。   陈子锟推门进来,将手中的盒子摆在茶几上,两个盒子里分别装着一把手枪、一堆纸币。   “昨晚张少帅邀我看戏,后来又打了几圈麻将,这是他从给我的礼物,还有牌桌上赢的钱。”陈子锟报告道。   吴佩孚在书桌后面正襟危坐,面无表情道:“张家小子很赏识你啊。”   陈子锟正色道:“无非是邀买人心而已,卑职岂能上当。”   吴佩孚道:“他就送你这些东西,没说别的?”   陈子锟道:“张少帅邀我同去日本士官学校留学,还承诺承担我的一切费用,被我婉言谢绝。”   吴佩孚呲之以鼻:“张家小子在东北讲武堂上了一年学,出来就是个上校旅长,再去日本镀一层金,回来后怕是要当将军了,这个日本陆军士官学校难道就如此之好?可笑之极。”   陈子锟不说话,静观吴佩孚的表情,看来自己断章取义张学良的话起了效果了。   吴佩孚摆手道:“好了,你下去吧,这把枪,还有这些钱都拿去吧。”   陈子锟道:“这是奉张收买我的东西,卑职不能拿。”   吴佩孚道:“让你拿就拿着,以后张家小子送你什么东西全接着,我倒要看看,张作霖能下多大本钱收买我的大将。”   陈子锟也不矫情,拿起枪和钞票告退了。   吴佩孚抓起桌上的电话,摇了一通说道:“给我接外交部。”   ……   当日下午,陈子锟随曹吴两位大帅乘火车返京,未能再见张学良一面,抵达北京之后,在南苑兵营稍作休整。   次日一早,吴佩孚即命令陈子锟陪同自己前往总统府公干。   陈子锟心里咯噔一下,预感到有事发生。   今天吴佩孚穿的很正规,军礼服一丝不苟,马靴锃亮,手扶着军刀坐在汽车里若有所思,陈子锟坐立不安,但也不敢多问。   汽车抵达新华门,八名卫兵举枪行礼,朱漆大门上遍布铜钉,帝王威严扑面而来,汽车缓缓驶入,总统府内绿树掩映,翘脊飞檐,青砖地面干净整洁,水面碧波荡漾,岸边柳枝低垂,若不是随处可见的侍卫武官,简直会被误认为是公园。   大总统徐世昌在紫光阁接见了直鲁豫巡阅副使吴佩孚,这是陈子锟第一次见到中华民国名义上的最高领导人,大总统面目慈祥,身穿团花马褂,端坐太师椅上,言谈举止颇有气度。   徐世昌身旁坐着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男子,见吴佩孚进来和大总统行完礼之后,上前握手道:“久仰孚威上将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将军铮铮铁骨,真乃我中华之脊梁也。”   吴佩孚笑道:“顾公使说笑了,您在巴黎和会上的壮举,才堪称中华脊梁。”   顾维钧看了看吴佩孚身后的陈子锟,点点头道:“上将军电话里介绍的人就是他?”   陈子锟立刻上前道:“陆军少尉陈子锟,见过顾公使。”   顾维钧赞道:“小伙子果然是一表人才,不过……”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转而对大总统道:“美国军事学院确实远非日本士官学校这样的初级军校可以比拟,它培养的都是高等级的军事人才,不过入学相当严苛,迄今为止,我国还没有人在西点读过书。”   吴佩孚道:“不是说有友邦首脑的推荐书,可以免试入学么?”   顾维钧道:“话是这样说,可没有坚实的英文功底和文化基础,单凭推荐书入学的话,怕是跟不上课程,反而不美。”   徐世昌道:“此言有理,子玉,你有没有考虑过这一层?”   吴佩孚笑道:“大总统,顾公使,你们尽管放心,我推荐的人才,绝对不会给国家丢人,我这个副官,可是圣约翰大学和北京大学的双料高材生。”   顾维钧眼睛一亮,说道:“没想到竟然是圣约翰的校友,你是哪一届的?”   这段话是用英语说的,陈子锟立刻改用英语对答:“我是1915届的,后来在北大试读过一段时间,跟辜鸿铭教授学过英语。”   “我说嘛,你的英语很地道,原来是受过高等教育的。”顾维钧兴奋起来,不由得多打量了陈子锟几眼,“为什么会从军呢?”   “我是为洗雪巴黎和会之耻才投笔从戎的。”陈子锟一句话就完美的回答了顾维钧的问题。   徐世昌微微颔首,向顾维钧投来探询的目光,顾维钧庄重的点了点头。   “来人啊,笔墨伺候。”大总统一声令下,侍从官们忙碌起来,将一份中英文写成的文件铺在案子上,徐世昌提起毛笔在下方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掌印官捧来一个长方形的楠木盒子,里面尽是中华民国大总统的各种印信,徐世昌从中挑了一颗,在名字下方盖了一个鲜红的戳子。   “好了,剩下的就是我们外交部的事情了。”顾维钧接过侍从官双手捧来的推荐书,又双手捧给陈子锟:“拿好,凭这个可以就读美国西点军校。”   陈子锟看看吴佩孚,后者微笑着看着他,眼中尽是长辈般慈祥的关怀。   “谢大总统,谢顾公使,谢玉帅栽培!”陈子锟努力控制着不让眼泪淌出来,大帅待自己真是恩同父子啊,留学美国这么大的事情,转眼之间就给办好了,想想真是像做梦一样。   “不用谢我,好好学习,为国争光吧。”吴佩孚拍拍陈子锟的肩膀,殷切希望都在其中。   事情办妥,大总统另有公务,顾维钧陪着吴佩孚和陈子锟出了紫光阁,三人在中南海里漫步着,顾维钧说道:“远渡重洋,可是个辛苦差使,小陈准备好走哪条路线了么?”   陈子锟谦虚道:“学弟未曾远游,没有经验,还请学长指点一二。”   顾维钧道:“有两条线路,一条是乘船向东横渡太平洋,中途停靠日本和火奴鲁鲁,先到美国西海岸的旧金山,然后乘火车横贯美国大陆,抵达东海岸边的纽约;还有一条线路是向西穿越印度洋,走红海地中海先到欧洲,然后经北冰洋直达纽约,你想选哪个?”   陈子锟道:“我想多游历一下世界,就走西线吧。”   顾维钧笑道:“玉帅,有没有足够的经费让你的学生周游列国啊?”   吴佩孚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多出去走走我是支持的,至于经费问题,公派留学自然由陆军部出资了。”   顾维钧道:“那再好不过了,正好我下个月赴伦敦出任驻英公使,不如结伴同行。”   第三十一章 出息了   对于顾维钧的热情相约,陈子锟自然是满口答应,在新华宫门口,这个国家最著名的外交官和最善战的将军握手告别,各自上车离去。   回去的车上,吴佩孚宛如慈父一般对陈子锟唠叨个不停:“子锟啊,我就要赴洛阳练兵去了,你照顾好自己,洋人的东西,好的要学,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算了,陆军部准备了五千大洋,旅费和学费都在里面了,我私人再赞助你五百大洋,可要省着点花啊。”   陈子锟鼻子一酸,哽咽道:“玉帅……”却说不出话来,吴佩孚平日生活清苦,吃喝穿用与士兵无异,第三师更无克扣军饷之事,五百大洋对吴佩孚来说,并非小数字。   “好了,远渡重洋可要当心身体,等你学成归国,我为你接风洗尘。”吴佩孚爽朗的笑笑,拍拍前座:“停车。”   汽车靠边停下,吴佩孚道:“留学在即,千头万绪,你就不用回军营了,去准备行李吧,和亲朋好友们也告个别。”   “玉帅,那我就在这儿下车了。”陈子锟跳下汽车,目送吴佩孚专车渐渐消失在远方,初秋的北京,繁华依旧,一群鸽子从树梢掠过,冲向广阔无垠的碧空。   叫了一辆洋车直奔紫光车厂,进了大门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陈子锟疾步上前给那人一个熊抱:“大海哥,你回来了!”   来者正是赵大海,他退后一步哈哈大笑,打量着陈子锟道:“几个月没见就挎上洋刀了,有出息!”   宝庆在一旁说:“大锟子,大海哥难得回来一趟,今儿你别回兵营了,咱们兄弟好好喝一场。”   陈子锟笑道:“正好我有几天假期,咱们哥几个好好聚聚。”   杏儿在后院招呼道:“开饭了,大老爷们都进来。”   兄弟三人携手进了后院,初秋天气正是凉爽之时,饭桌就摆在院子里,车厂重新开办之后,生意蒸蒸日上,生活水准也上了一个台阶,桌子上鸡鸭鱼肉样样俱全,还有一坛二锅头。   坐下之后,二话不说先干了三杯,赵大海道:“家里的事儿我听说了,薛大叔沉冤得雪,不容易,为这个咱们得再干一杯。”   “嗯,这杯酒敬薛大叔,希望他老人家九泉之下瞑目。”陈子锟提议道,三人拿起杯子浇在地上,气氛有些肃然。   “说点好消息,你们猜谁来信了?”薛宝庆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晃了晃。   陈子锟眼睛一亮:“小顺子的信!”   “呵呵,我还没拆呢,等着你回来再看。”宝庆把信递了过来。   信封上的字迹娟秀工整,绝非出自李耀廷的手笔,陈子锟撕开信封抽出信纸,一目十行的看下去。   信的内容很短,李耀廷说自己做股票生意发了大财,已经今非昔比,不过生意太忙不能回来,只能汇来一笔款子请宝庆帮忙修缮母亲的坟墓。   信封里附带着一张汇丰银行的本票,面额一千元。   “啧啧,小顺子也有出息了。”宝庆脸上荡漾着笑意,儿时的伙伴发了洋财,比他自己发财还要高兴。   陈子锟却望着那一笔蝇头小楷发呆,这字迹,有些眼熟啊。   “来,为小顺子发洋财走一个。”宝庆举起杯,陈子锟从恍惚中醒来,赶紧端起酒杯:“走着。”   又喝了一杯,陈子锟抹抹嘴,道:“还有个事儿,我给大家说说,杏儿,王大妈,你们也过来。”   “啥事啊,这么大动静。”杏儿解了围裙,又招呼端菜上来的王大妈一起坐下。   陈子锟从兜里掏出一个锦缎封面的折子,打开来向众人展示:“这是大总统给我开的推荐书,不日我就要赴美留学了。”   “啊!大总统开的啥啥书?”宝庆的眼睛瞪得溜圆,望着推荐书下面的大印和签名倒吸凉气。   一贯镇定自若的赵大海也乱了方寸,咣当一声把酒杯放下,酒水四溅:“留学美国,那不是和詹天佑詹总工是同学了么。”   陈子锟笑着解释:“不是,詹总工是耶鲁大学毕业的,我是到西点军校学习军事,不搭界。”   杏儿兴奋道:“大锟子你太厉害了,人家都说到日本留学是镀银,到美国留学是镀金,你镀了一层金回来,那不得当上九门提督啊。”   王大妈更是高兴的直抹眼泪:“这孩子,真是出息了。”   陈子锟道:“这一去就是好几年,以后大伙儿不能经常见面了,趁着我在,咱们好好喝一场。”   “对,走着!”大伙儿共同举起了酒杯。   ……   这一场酒喝的是天昏地暗,宝庆醉的不省人事,被抬进屋里挺尸去了,赵大海东倒西歪,神智却还清醒,拉着陈子锟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着。   “大锟子,你们北大有个叫李大钊的先生吧?”赵大海道。   “有啊,怎么,你认识他?”陈子锟一愣。   “哦,没事,随便问问。”赵大海打了个酒嗝,摇摇晃晃站了起来,“那啥,我晚上和铁路上的伙计还有个场,先回家歇着了,明天再过来和你喝。”   “那行,大海哥你还能走么,我让人送你吧。”正好前院有歇班的车夫,陈子锟安排了一辆车拉赵大海回去。   人逢喜事精神爽,酒量也上涨,陈子锟虽然一斤二锅头下肚,但丝毫不觉得醉,反而有些兴奋,看看时间尚早,便出门去找自己名义上未婚妻夏小青去了。   夏家父女已经搬离了龙须沟,就住在头发胡同一所小三合院里,陈子锟来到小院门口刚要敲门,忽然突发奇想,趴在门缝上朝里面看去。   夏小青正蹲在地上,手里捧着一个没长毛的小鸟,慢声细语的说着话:“小鸟啊,你怎么了,你妈妈不要你了么?”   小鸟叽叽喳喳一阵鸣叫。   “哦,不是啊,是从窝里掉出来的,不要紧,姐姐帮你回家。”说着,夏小青身子一拧,一个旱地拔葱就上了房,紧接着一个吊挂金钩,把小鸟放回屋檐下的鸟窝里。   陈子锟忍不住叫了一声好,夏小青脸色一变:“谁!”手一扬,暗器飞来,陈子锟猝不及防,就觉得眼前一花,啥也看不见了。   暗器是一枚土坷垃,砸在门上化成无数细碎的粉末,迷了他的眼睛。   夏小青跳下房,蹬蹬几步窜上来打开门一看,只见陈子锟捂着眼睛蹲在地上,顿时笑道:“是你这个坏蛋啊,偷偷摸摸的想干什么?”   陈子锟道:“你这是谋杀亲夫啊。”   “你别瞎揉眼睛,让我看看,燕子门的独门暗器只有我自己能解。”夏小青煞有介事的吓唬他,掰开陈子锟的眼皮,轻轻往里面吹了一口气。   陈子锟眼泪直流,终于看到了夏小青略带调皮的笑脸,红扑扑的尤其可爱。   “看什么看,信不信我把你眼珠子抠出来。”夏小青佯怒道,转身就走。   陈子锟赶紧追过去:“有事找你,再过几天我就要出洋留学了,你看,要不要咱们先把事儿办了。”   “什么留学?办什么事儿?”夏小青没回过味来。   “我要去美国了,大概四五年时间才能回来。”陈子锟站在原地,很认真的说道。   夏小青愣了一会,傻呆呆的问道:“美国在哪儿?远么?”   陈子锟道:“美国在地球的另一端,很远,坐船要走几个月。”   “这么远,怕是得有十万里吧?”夏小青幽幽的说。   “差不多,没有十万也有八万,所以咱们的婚事……”   “你不想要我了是吧!”夏小青突然生气了,转身就跑,陈子锟紧随其后,眼睁睁的看着这位轻功高手绊倒在门槛上。   夏小青可不是装的,心乱了,啥轻功都是白搭,狼狈不堪的爬起来,眼泪就哗哗的下来了。   陈子锟赶紧上前哄她:“怎么话说的,这就眼泪啪嗒的?”   夏小青道:“你出国留洋,找你的洋婆子去吧,我没上过学,配不上你。”   陈子锟目瞪口呆,这想象力也太丰富了吧,自己还没想过在美国沾花惹草的事情,夏小青就提前预料到了。   一番好言抚慰,夏小青终于和缓了一些,不过还是号称自己扭了腰,让陈子锟抱,陈子锟无奈,只得就范,刚把她抱起来,就听到身后一身干咳。   不知道啥时候夏师傅已经回来了。   夏小青顿时红了脸:“爹,我腰扭了。”   “燕子门的传人,居然能扭了腰?”夏师傅的表情似笑非笑。   夏小青讪讪的从陈子锟怀里挣脱出来,岔开话题道:“爹,陈子锟他要去美国留学了。”   “哦?”夏师傅眉毛一扬,点头道:“出国留学是大喜事,应该喝一杯。”   “好,我去打酒。”夏小青转身就跑,哪有半点扭了腰的样子。   目送女儿离开之后,夏师傅却叹息道:“孩子,我看这桩婚事还是算了吧。”   陈子锟大惊:“这是如何?”   夏师傅道:“虽然大叔我读书不多,但也知道门当户对的道理,本来觉得你们俩是江湖儿女,情投意合,看来大叔错了,你是九天鲲鹏,是要成就一番大事业的人,我们家小青配不上你。”   陈子锟急道:“我陈子锟可不是陈世美之流,再说……”   “不用说了,这事儿回头再议吧。”夏师傅打断了陈子锟,态度非常坚决。   第三十二章 夏家往事   气氛有些尴尬,陈子锟大为失望,本来他来找夏小青,是想说趁自己出国之前把婚事定了,有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就是正儿八经的夫妻了,这也是为了夏家父女考虑,毕竟老爷子身子骨不好,一直惦记着女儿的终身大事。   可现如今自己摊上出国留洋的大好事,夏师傅却要退婚,陈子锟能高兴的起来么,他耐住性子道:“大叔,您可不能这样独断专行,婚姻大事绝非儿戏,说定就定,说散就散。”   夏师傅却怒了:“小青是我的女儿,我不做主谁做主,这事儿没得商量。”   陈子锟没料到平日一副老好人模样的夏师傅蛮横起来居然如此油盐不进,气的他拳头捏的啪啪响。   “怎么,想动手?进招吧。”夏师傅向后退了一步,摆出一个白鹤晾翅的架势,陈子锟气的鼻子都歪了,心说我再憋屈也犯不上和您一个生病的老人动手啊。   “得,我走还不成么?”话不投机半句多,陈子锟转身便走,刚出大门就看见夏小青一蹦一跳的回来,手里甩着个酒葫芦。   “不陪我爹唠嗑,干啥去啊你。”夏小青问道。   陈子锟道:“你爹要退婚,我先走了。”   “什么!”夏小青眼睛瞪得溜圆,把酒葫芦也扔了,拉住陈子锟道:“你先别走,我去问清楚。”扭头跑进院子,就听到她爆豆般的一阵吵嚷,然后是“啪”的一声脆响,整个世界安静了。   陈子锟站在原地没敢挪窝,想了想决定还是回去看看,哪知道大门咣当一声关上了,他讨个没趣,只好闷头回去。   ……   夏小青挨了爹爹一巴掌,虽然打得不重,但却是十九年来第一次动手打她,伤心的她趴在屋里嚎啕大哭:“娘啊,你怎么走的那么早。”   夏师傅搓着手在外面走来走去,心中懊悔不已,等了一会儿,忽然房门开了,女儿拎着个小包袱面无表情的出来,径直奔门口去了。   “站住!”夏师傅暴喝一声。   夏小青站住了,但没回头。   “你去哪儿?”   “你管不着,退人家的婚,还住人家的房子,我没这个脸。”   “小青,爹是为你好。”   夏小青猛然回身,连珠炮一般说道:“为我好就不该退婚,为我好就不该打我,为我好就不该教我武功,把我养的像个男人一样,没人喜欢没人爱,这样你就满意了!”   夏师傅怔住了,良久才叹道:“女儿,是爹爹错了,爹不该打你,你先把东西放下,听爹爹讲一个故事好么。”   夏小青没有坐下,却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二十年前,有个穷小子和大户人家的小姐私定了终身,却被女方父母所不容,被迫四海为家,后来在流浪途中诞下一女,再后来,那小姐听说母亲亡故,回家祭拜之际,被父兄擒住……”   说到这里,夏师傅哽咽了,有些说不下去。   夏小青自然明白父亲说的是自家的事情,关于母亲的死一直是个谜,没想到今天竟然借着这个机会揭开了。   “难不成我娘是被姥爷和舅舅杀死的?”夏小青颤声问道。   夏师傅沉痛的点了点头:“按照规矩,沉塘,等我赶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夏小青紧咬住嘴唇,热泪滚滚而下,母亲死的时候自己年纪还小,只记得某一天再也见不到娘亲了,却不知还有如此凄惨的往事。   “孩子啊,你身上背负着血海深仇啊,你注定不能过平常人的生活。”夏师傅语重心长道,“本来我觉得陈子锟这孩子是个可造之材,有心招赘与他,再把一身武功传授给他,由你俩挑起咱们燕子门的大梁来,可爹爹看错了人,此子绝非池中之物,将来是要封侯拜将的人物,咱家的血海深仇强加到他肩膀上,那是害了人家。”   “爹……”夏小青忍不住扑到父亲怀里痛哭失声。   夏师傅也老泪纵横:“其实燕子门这个门派是你娘和爹开玩笑的时候创的,加上你也不过三个人,爹爹走遍大江南北,遍访武术名家,学了一身功夫,一来是为了报仇雪恨,二来是证明给仇人看,爹不是废物。”   “爹,仇人在哪儿,我找他们报仇去。”夏小青忽然抹掉眼泪,咬牙切齿。   “时机未到啊。”夏师傅长叹一口气。   夏小青道:“什么时机不时机的,陈子锟不是当军官的么,让他带兵去把那些狼心狗肺的东西全拿机关枪突突了不就得了。”   夏师傅苦笑道:“江湖事,江湖了,拿机关枪算什么。”   夏小青不服气道:“什么江湖事,这是私仇,怎么报都行,我这就找陈子锟去,他现在可牛逼了,是吴佩孚大帅手下红人,枪毙几个人不跟玩似的。”   说着就要出门,却又被夏师傅叫住:“小青,你俩真的不太合适。”   “爹……”   “穷文富武,这句老话没错,陈子锟一身扎实的拳脚功夫系出名门,这可不是花钱就能学来的本事,爹也是后来才回过味来的,这小子出身不低啊,现在又要出洋留学,将来前程不可限量,三妻四妾那是少不了的,到时候你怎么办,想过没有?”   “我……”夏小青还真没想到这么长远,一时语塞。   “爹从小把你惯坏了,偏偏你又争气,练就一身绝顶功夫,寻常男人哪个入得了你的眼睛,你心高气傲,他也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大男人,你俩脾气倔一块儿去了,你说到时候这日子咋过?”   这话说到夏小青心坎里去了,她仿佛看到陈子锟三妻四妾左拥右抱的场景,而自己只能气鼓鼓的在一边抱着孩子掉泪。   她用力的摇摇头:“这不是我要过的日子。”   夏小青的心目中,理想的生活应该是身怀绝技行走江湖,行侠仗义除暴安良,在大宅子里当太太,那是要了她的命。   ……   陈子锟气哼哼的回到了紫光车厂,酒劲还没过去,倒头便睡,睡到迷糊处,觉得有人用热毛巾给自己擦背,动作很温柔,当即他就僵住了,莫非是杏儿,那可是宝庆的女人啊,跑自己屋里干啥来了,这瓜田李下的说不清楚了。   慢慢的转过身来,却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陈子锟登时惊呼道:“小李子,李俊卿!”   “大锟子,是我。”李俊卿腼腆的笑了,脸蛋绯红,比娘们还好看,他穿一身白西装,白皮鞋,裁剪合体,料子很好,看来是发财了。   “你咋来了,在哪儿发财呢,对了,马家倒霉了你知道么?”陈子锟一骨碌爬起来,兴奋的说道。   李俊卿一笑:“知道,这案子是六爷督办的,本来马家还想蹦达两下,还是被硬压下去。”   “六爷,哪个六爷?”陈子锟摸不着头脑。   李俊卿道:“六爷就是曹三爷身边的红人,曹公馆的收支处长,我就是六爷的人。”   “哦。”陈子锟摸摸后脑勺,隐约有些明白,这年头,男人生的漂亮也是资本啊。   “听说你要出国了,我特来恭喜,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这一件貂皮大衣,是六爷送我的,我送给你,听说美国那地方冬天可冷了,你穿着也好档个风。”   “这怎么好意思。”陈子锟假意推辞,李俊卿急了:“大锟子,咱们是什么交情,我的命都是你给的,别说一件貂皮大衣了,就是再值钱的玩意,也抵不上咱们兄弟的交情啊。”   “那好,我就收下了。”陈子锟也不再矫情。   忽然外面一阵脚步声,杏儿走进来道:“大锟子,外面来了好多兵,说是找你的,妈呀吓死了,你快去瞅瞅吧。”   陈子锟还没说话,李俊卿先站起来了,傲然道:“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兵敢来这儿撒野。”   说着就快步出去了,陈子锟赶忙披衣起来跟着出去,来到大门口一看,胡同里停着两辆汽车,七八个穿黄军装的大块头正恭恭敬敬的站着,看打扮是奉军方面的人。   刚才还豪气云天的李俊卿不做声了,六爷再牛逼,也管不到奉军头上,陈子锟却笑了:“哥几个是来找我的?”   领头的小军官啪的一个敬礼:“陈长官,我们少帅请您喝酒,车都预备好了,您请吧。”   说着拉开了车门。   杏儿吓得直哆嗦,拉着陈子锟的胳膊说:“不会是鸿门宴吧?”   陈子锟哈哈大笑:“没事的,我和张旅长是好朋友。”对那小军官道:“我换身衣服就来。”   转身回到卧室,想了想还是没穿军装,换了身长衫,想了想又把张学良送给自己的花口撸子拿了出来,检查一下弹匣,塞在了腰间。   刚转身,李俊卿站在门口,一脸担心:“没事吧?”   “没事,能有啥事啊。”陈子锟笑道,不得不承认,他的神经过敏了一些,这还是去年在安福胡同赴徐树铮的宴席时养下的毛病,别管当面称兄道弟多么亲热,背地里谁也难保不给你一枪,这就是现实。   出门上车,绝尘而去,李俊卿望着远去的车灯,叹口气对杏儿道:“不早了,我先回了。”   第三十三章 程仪   汽车在夜幕中向西北方驶去,此时已经到了关城门的时间,北京内外城大大小小的城门全都上闩落锁,禁止进出,可是这辆插着奉军旗帜的小轿车居然径直开到西直门,向守门士兵出示了特别通行证,于是,已经关上的大门又重新开启了。   “这是去哪儿啊?”陈子锟笑问道,手挪到了腰间,花口撸子体型小,正适合在汽车这种狭窄空间里使用,他有把握在最短的时间内打死身边这两个配枪的士兵,然后跳车逃走。   卫兵丝毫没有感觉到陈子锟的异状,大大咧咧答道:“到地方就知道了。”   一路黑灯瞎火,陈子锟紧张兮兮,握枪的手都汗津津的,十五分钟后,汽车停在一处古式门楼子前,车灯照耀下,大门上铜钉闪烁,牌匾蓝底金字:颐和园。   大清朝没了,昔日的皇家园林变成了公园,归北京市政公署管理,不过现在已经过了对外开放的时间,门口站了几个巡警,看到汽车过来,急忙推开大门,打着手势指挥车辆进入。   汽车在大门内的空地上停下,陈子锟被请下车,改乘四人抬的轿子,一路抬到万寿山附近,这里翠竹掩映、景色秀美,离得老远就听到丝竹管乐之声,陈子锟撩开帘子一看,远处灯火璀璨,人影闪动,居然是个酒楼。   上了二楼雅间,张学良和另一个陌生男人已经坐在这里了,周围自然少不了一些莺莺燕燕,见陈子锟进来,少帅急忙起身介绍道:“昆吾兄,我来引见一下,这位是东北讲武堂的战术教官郭松龄,和我亦师亦友,今天没有邀请别人,就我们三个。”   陈子锟和郭松龄拱手见礼,坐下笑道:“汉卿,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张学良道:“我听说你要去美国学习军事,特地设宴为你践行,这儿叫听鹂馆,是当年慈禧太后吃饭的地方,怎么样,还算别致吧?”   陈子锟四下打量,家具陈设果然都是上好的檀木家具,皇家气度扑面而来,便感慨道:“汉卿有心了。”   “人到齐了,咱们就开始吧。”郭松龄年纪最大,性格也比较豪爽,有他在场气氛便是活跃了许多,再加上那些八大胡同请来的窑姐们助兴,一坛陈年花雕很快就见底了。   “今天昆吾兄是主角,你们多敬他几杯,今天不陪他喝好了,我可不答应。”在张学良的鼓动下,莺莺燕燕们蜂拥而上,连续十几杯下去,陈子锟就有些高了,说话也有些大舌头。   “汉卿,此去美国,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希望再会之时,你我的共同理想能够实现。”陈子锟握住张学良的手恳切的说道。   “一定会的。”张学良笑呵呵的摇晃着陈子锟的手,转脸对郭松龄道:“昆吾兄和我一样,虽然身为军人,但骨子里却是和平主义者,我们都认为,枪口应该对外,而不是对着同胞。”   郭松龄叹道:“金刚怒目,菩萨低眉,如果中国的军人都能有此胸怀,何愁中华不崛起。”   张学良打了个手势,下人端来一个托盘,上面摆着一个红色的信封,上面写着“程仪”两个字。   “昆吾兄,我们马上就要返回奉天了,就不能为你践行了,这是小弟的一番心意,还请笑纳。”   陈子锟拱手道:“那就多谢了。”   “你我兄弟,不必客气,等昆吾兄学成归国之际,小弟一定亲往迎接。”张学良看看腕子上的手表,道:“呀,已经这么晚了,把宴席撤了吧,咱们再打几圈牌。”   陈子锟只得舍命陪君子,一直陪少帅打牌直至天明,这次他的手气就没上次那么好了,不过张学良却一再放炮,输了不少钱,等到牌局结束之时,陈子锟赢了一千多块,郭松龄赢了五百块。   ……   回去的汽车上,陈子锟打开红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交通银行的本票来,上面赫然写着一万元正的字样。   “汉卿真是古道热肠啊。”陈子锟感慨无比,其实他何尝不明白,牌桌上张学良也是刻意输牌的,看看大额本票和支票,再摸摸腰间上膛的手枪,他自嘲的笑了。   回到车厂,先补觉,睡到中午,宝庆来敲门,声音挺急:“大锟子,熊府管家来送帖子了。”   陈子锟一骨碌爬起来,赶紧穿衣服,回到北京后他曾经去熊希龄府上拜访,抛开交情不说,熊希龄还是紫光车厂最大的股东,可是熊老这段时间一直在香山忙慈幼院的事情,两人还未曾谋面,既然管家登门,看来熊老是回来了。   果然,管家送来的是熊希龄亲笔书写的请柬,邀请陈子锟过府赴宴,陈子锟自然是满口答应,这边熊府管家刚走,京城粪王于德顺就登门了。   “哎呀呀,我的兄弟,你现在是鲤鱼跃了龙门了,听说下个月要出洋留学,我特来看看有啥能帮得上的么?”于德顺穿了一身崭新的马褂长衫,大概是临来的时候洗过澡,身上一点臭气都没有。   “这不是咱京城粪王么!”陈子锟热情无比,拉着于德顺的手晃个不停。   一番寒暄后,于德顺拿出一个信封来放在茶几上道:“穷家富路,出门在外身上没盘缠可不行,这是我的一点意思,你要是不接着,那就是骂我。”   陈子锟爽朗道:“那我就谢谢于大哥了。”   “爽快!晚上哥哥摆宴为你践行,东来顺,把兄弟们都叫上,咱们不见不散。”于德顺道。   陈子锟笑道:“不巧,晚上熊希龄老先生请我过府,咱们改日吧。”   “那好,就明天晚上,东来顺哦。”   送走了于德顺,陈子锟拆开他的程仪,里面是一叠钞票,数数居然有一百元。   对于一个粪厂老板来说,拿出一百元来算是不少了。   ……   当晚,陈子锟前往熊希龄府邸赴宴,再度相间,这对忘年交不禁唏嘘,熊希龄打量着陈子锟一身戎装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   席间都是陈子锟曾经见过的人,前国务总理汪大燮,众议院议员刘崇佑,总统府秘书兼外交委员会秘书叶景莘,大家相互见礼之后,熊希龄笑道:“可惜林长民携女游历欧洲去了,少了他这个惟恐天下不乱的角色未免可惜啊。”   酒过三巡之后,熊希龄道:“子锟啊,关于你的身世,我已经查到一些线索了。”   陈子锟道:“熊老有心了,我这边也有一些进展,去年流落上海之时,在精武会里寻找到了童年时期的生活经历,原来我是光复会收养的孤儿,自幼当作死士来培养的。”   熊希龄道纳闷道:“你是从何人口中得知的?据我所知,精武会乃同盟会中人兴办,和光复会无关啊。”   陈子锟道:“是光复会的前辈尹维峻告诉我的。”随后便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熊希龄道:“大体上差不多,但你的生父母却不是无迹可寻,据我所知,你这个陈却不是陈其美的陈,而是本来就姓陈。”   陈子锟大惑道:“熊老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熊希龄道:“机缘巧合,我认识了一位辛亥女侠,她叫尹锐志,是尹维峻的胞姐,正是从她口中了解到你的身世,你祖籍湖南长沙,父亲叫陈五,当年在家乡仗义杀人,亡命天涯,从此杳无音讯,二十年后有同乡带来一个孩子,说是陈五的后代,因家里贫穷养不活他,所以就卖给光复会中人了。”   陈子锟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他没想到自己的身世竟然在今天的酒桌上揭开谜底,一时间默默无语,良久才道:“多谢熊老,不知道尹锐志前辈现在哪里,我想再打听一些情况。”   熊希龄道:“革命党人,四海为家,去年今日尚在北京,现在却不知到哪里云游去了。”   这个话题就此揭过,今天熊府设宴的主题是为陈子锟赴美留学践行,在座的都是见多识广的老前辈,叶景莘更有留学英国的经验,向陈子锟介绍了不少欧美国家的人情风俗和应当注意的事项。   酒宴过后,大家纷纷递上程仪,陈子锟又欠下一笔人情。   ……   第二天,中午李俊卿和赵家勇一同前来,大伙儿先喝了一场,然后傍晚又叫上赵大海和薛宝庆,去东来顺吃涮羊肉。   昨天熊府宴席之上都是上流社会的朋友,今晚东来顺的包间里,却尽是贫贱之交,于德顺做东,大碗喝酒大盘吃肉,桌旁空酒坛东倒西歪,外面秋雨绵绵,窗外的正阳门城楼笼罩在一片灰色的烟雨之中。   此情此景,离愁别绪尽在不言中,铮铮男儿都掉了眼泪,这一别不知道多久才能相见,千言万语都在酒里了!   跑堂的进来嗫嚅道:“各位爷,打烊了……”   于德顺眼一瞪:“爷们还没喝够,打什么烊,上酒!”   说完这句话,他却出溜到桌子底下去了。   除了陈子锟和赵大海还清醒着,其余的人都躺下了。   这通忙乎,叫洋车把人一一拉回去,完了陈子锟到柜上付账,却被告知,于德顺于老板在柜上押了二十块钱,饭钱已经结过了。   把所有人都送走之后,陈子锟正要叫洋车离开,忽见街对面屋檐下站着一个身材颀长的少女,在秋雨中瑟瑟发抖。   是夏小青。   第三十四章 有缘再见   陈子锟醉意熏熏,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揉揉眼睛,确实是夏小青站在街对面,此时已是深夜,临街的店铺都上了门板,屋檐下难挡风雨,夏小青的裤管都湿了。   刚要穿越大街,一辆马车驶过,叮叮当当一阵铃铛响过,再看屋檐下已经没了人影,陈子锟站在街心左顾右盼,终于发现夏小青的踪迹,她正拎着小包袱快步向远处走去。   陈子锟赶紧追上去,试图去拉夏小青的手,却被她一把甩开:“别管我,你们都不要我了,我找我娘去。”   陈子锟觉得又可笑又可气,这不摆明了撒娇么,真想去找你娘,那还巴巴的在大街上等自己干嘛,不过这话可不能说,这种时候只能哄。   “谁说不要你了。”陈子锟仗着喝了点酒,蛮横无比的将夏小青搂在怀里,本来已经做好被猛击的准备了,哪知道夏小青只是象征性的反抗了一下就投降了,趴在陈子锟肩头鼻涕一把泪一把。   “我爹打我,不要我了,我无家可归了,呜呜呜。”鼻涕搀杂着雨水抹在陈子锟崭新的大褂上。   “那啥,不是还有我么,跟我回家去。”陈子锟道。   “那不行,我又没和你结婚,这深更半夜的到你家去,一世英名不就毁了。”夏小青正色道。   “那……”陈子锟挠挠头,道:“既然如此,找个旅馆住一夜吧。”   夏小青咬着嘴唇想了半天:“行,不过不准耍流氓哦。”   陈子锟说:“哪儿的话,我就给你开个房,然后还回家去睡。”   这下夏小青又恼了:“好啊,你也不要我了,我不活了,我找我娘去。”   陈子锟叫苦不迭,心说这女人是咋想的啊,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得,老子舍命陪君子还不行么。   “那行,我陪着你。”陈子锟一咬牙一跺脚,做出这个重大决定。   “嘻嘻,这还差不多。”夏小青破涕为笑。   东来顺饭庄位于东安市场一带,附近就有个很不错的旅馆叫东华客栈,和六国饭店那种洋派的旅馆不同,东华客栈是前清时期高升客栈的风格,当年迎来送往的都是进京述职的地方大员之类人物,所以客房极为奢华雅致,都是里外套间,家具也是中式的,房价却比六国饭店便宜许多,一晚才大洋一块八。   在柜台登记名字的时候,夏小青像个怯生生的小媳妇一样躲在陈子锟身后,东华客栈的伙计倒是见惯不惊,以为他俩是刚从火车站过来投宿的外地旅客呢。   开了一套二楼的上房,两人走进房间四下打量,布局陈设温馨如家,架子床上红罗帐低垂,不知咋地,夏小青的脸就红了,期期艾艾刚要说话,伙计端了一盆热水进来,又拿出两个红蜡烛点燃,放在烛台上说:“晚上经常停电,起夜点这个就成。”   陈子锟给了一毛钱小费打发了伙计,闩上了门,两人有些尴尬,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半晌陈子锟才道:“那啥,洗洗睡吧,我睡地上就行。”   夏小青却道:“就一床被子,怎么分。”   “那我不盖被子总行了呗?”   “冻病了你怎么办,还得带你去瞧大夫。”   “那你说怎么办?”陈子锟是彻底没辙了。   夏小青嫣然一笑:“看你这么老实,赏你上床去睡,我睡里边你睡外边,不准过线。”   陈子锟的心狂跳起来,腆着脸说:“过线了咋办?”   “哪儿过线就剁哪儿。”夏小青手腕一翻,亮出一柄雪亮的飞刀。   陈子锟咽了口唾沫,不敢再问了。   两人洗了脸洗了脚,夏小青和衣爬上了床,陈子锟脱了长衫,吹灭了蜡烛,也爬上了床。   一阵寂静。   夏小青忽然说道:“我冷……”   “那咋办?”陈子锟道。   “抱抱……”   “你把我剁了咋办?”   “傻样,你就装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陈子锟再不有所行动就真成了傻子了。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衣服扔了出来,腰带扔了出来,一把锋利的飞刀也丢了出来,扎在木地板上刀柄还颤微微的直晃。   口口口口口口(省略字数看官自行脑补)   清晨时分,陈子锟从沉睡中醒来,悄悄起身来到窗边,外面细雨依旧敲打着窗户,湿漉漉的街道上,行人三三两两,北京城笼罩在烟雨蒙蒙之中。   回望床上,夏小青一截藕段般的胳膊伸在被子外面,嘴角还挂着一丝亮晶晶的口水,大约是觉察到了陈子锟的目光,夏小青睁开了眼睛,缩回胳膊,小声道:“我的衣服。”   “是这个么?”陈子锟拿起一件粉红色的肚兜问道,说来好笑,夏小青平日里总是一身英姿飒爽的练功服打扮,可贴身衣物却是如此这般。   夏小青红了脸点点头,等陈子锟把肚兜丢过去,拿进被子里,又道:“我饿了。”   “你想吃啥。我去买。”陈子锟巴结道。   “嗯……”夏小青两只眼睛眨呀眨的,想了一会儿道:“糖火烧,油面茶。”   “好,我这就去。”陈子锟穿好衣服下楼,到街上早点铺子买了两份糖火烧和油面茶,想了想又买了一份艾窝窝、驴打滚,都是北京有名的甜食。   回到旅社,上楼开门,却看到床上空空如也,还以为夏小青上厕所去了,等了一会儿不见人来,陈子锟急了,到处找了一番也未见人影,再回到房间寻找,这才发现夏小青的包袱也不见了。   赶紧下楼问伙计,柜台里当班的店伙告诉他,那位高个子的大姑娘刚才出门了,还留了个便条给自己。   陈子锟接过便条,只见上面写了一行字:我走了,别找我,有缘再会。   字迹很稚嫩,正是出自夏小青的手笔,陈子锟急忙冲出客栈来到大街上四下张望,雨水打湿了他的衣服,马车汽车洋车在身畔呼啸而过,茫茫人海哪里还有昨夜枕边人的影子。   ……   陈子锟去夏家父女租住的三合院看过,已经人去楼空,去龙须沟大杂院找过,邻居们说他们早就搬走一直没见过,去天桥寻过,更是毫无踪迹。   这件事让陈子锟极其的失落和郁闷,有心想去沧州老家寻找夏小青,可转念一想,既然是要躲避自己,那就肯定没回沧州,再说自己出国的日子也快临近了,瞎折腾耽误了大事可就不美了。   如果有缘那就一定会再见的,陈子锟不得不用夏小青临别时的留言安慰自己。   这几天依然有送程仪的朋友前来,赵大海的师傅赵僻尘,警察厅的许国栋、甚至齐天武馆的于占魁也派自己的大弟子闫志勇来送了二十块钱的红包。   转眼就到了动身的日子,陈子锟的出国留学事宜全部由陆军部承办,经费和护照都在这里领取,当他再次进入陆军部大门的时候,不禁感慨万千,几个月前第一次来的时候,自己带领人马在这儿横冲直撞、翻箱倒柜,今天却要客客气气向哨兵还礼。   来到一间办公室,接待他的是一位上校军官,年纪轻的令人发指,陈子锟估计这位长官最多也就是二十五岁。   那上校温文尔雅,笔挺的呢子军装袖口里露出法式反折衬衣上的纯银袖扣来,举手投足间一股欧美风流露无遗,他很客气的招呼陈子锟坐下,让勤务兵去泡咖啡,自己陪坐一边,笑道:“陈世兄此番出洋留学,咱们就是地道的校友了。”   陈子锟纳闷道:“长官也是美国军事学院出身?”   上校道:“我叫王庚,是西点1918届的毕业生,算起来你可是我的学弟哦。”   陈子锟肃然起敬:“哎呀失敬,原来是学长,我可得多向你讨教一番了。”   王庚道:“那是自然,不过今天咱们还是先谈公事,你的出国经费已经批下来了,护照昨天也办好了,外交部派专人送过来了,东西都在这里,你签收一下吧。”   一本中国民国护照,一张中国银行的五千元本票,装在公文袋里交给了陈子锟。   “不知道陈世兄晚上有没有时间,咱们约个地方坐坐,陆军部的咖啡着实难喝。”王庚笑道。   “那就叨扰了。”陈子锟欣然答应。   ……   当晚,陈子锟应邀参加了王庚夫妇在北京饭店举办的派对,在灯红酒绿的舞池中他又怀念起姚依蕾来,开汽车、跳洋舞这些洋玩意都是跟姚依蕾学的,如今北京夜晚依然灯火阑珊,可伊人却已经不见踪迹了。   “小陈,怎么不去跳舞?”一个娇俏可爱的女子径直坐在了他身旁,紧跟着王庚端着酒杯过来了:“我来介绍一下,我太太,陆小曼,这位是……”   陆小曼咯咯笑着打断他的话:“我知道,如今北京城红得发紫的青年才俊陈子锟,谁不晓得。”说着向陈子锟伸出了手,那副神态如同一位女皇。   她的口音里带点南方吴侬软语的味道,高高在上的贵小姐气度和姚依蕾有些神似,陈子锟不禁恍惚,傻呆呆的没有反应过来。   “太太邀请你跳舞呢。”王庚笑着提醒道,这会儿他没穿军装,而是一身风度翩翩的晚礼服。   “不好意思。”陈子锟急忙起身,挽着陆小曼进入舞池,正巧一曲终了,乐队换了一首节奏欢快的舞曲。   “探戈会不会?”陆小曼问道。   “会。”这一刻,陈子锟仿佛回到了当年和姚依蕾在一起的时刻。   随着极富异域风情的舞曲响起,两人翩翩起舞,探戈与雍容华贵宫廷味道十足的华尔兹不同,动作极为火辣大胆,不但对舞技要求很高,对舞者的气质和体形要求更高。   陈子锟是练武术出身,佛山无影脚都能耍的来,区区探戈更是不在话下,再加上他身高腿长,配上小巧玲珑舞技精湛的陆小曼,简直就是绝配,尤其当他扭头的瞬间,一双电眼更是将在场的女宾们迷的神魂颠倒。   一曲终了,四周沉寂片刻,忽然掌声四起,王庚带更是头鼓掌,兴奋的不得了。   “献丑了。”陈子锟有些拘束,毕竟他不经常出入这种社交圈。   “哪儿的话,你可是舞林高手。”陆小曼香汗淋漓,媚眼如丝。   第三十五章 重回上海   陆小曼的赞誉让陈子锟汗颜无比,忙道:“王夫人,您过奖了。”   “叫什么王夫人,我还没嫁给他呢,叫我小曼好了,走,我请你喝酒。”说着就晚起陈子锟的手走向茶座,一时间陈子锟竟有如芒在背之感,回头一看,无数道夹杂着嫉妒和艳羡的目光正盯着自己。   刚在沙发上落座,一群油头粉面西装革履的青年就围拢过来,陆小曼视他们为无物,自顾自的说道:“好热啊。”   立刻有人掏出西装口袋里的手帕卖力的扇动起来,旁边人不甘示弱,抖开折扇帮陆小曼扇风,更有人高声喝道:“维特,把电扇打开!”   “喝什么?”陆小曼坐下之后问道,不等陈子锟回答便道,“香槟吧,为了庆祝你赴美留学,应该开一瓶香槟。”   “维特,拿香槟来!”立刻有人高声喊道。   “陈子锟,我们做朋友好不好,我还没有当武将的朋友呢。”陆小曼吃吃的笑着说道,一群男人立刻艳羡的盯着陈子锟,看他如何作答。   “受庆兄不就是武将么?”陈子锟看了一眼站在远处笑吟吟的王庚道。   “他呀。”陆小曼飞了一眼,道:“他是陆军部坐办公室的文职上校,可不是战场上杀敌的武将。”说着从茶几上的烟罐里抽出一支香烟拿到唇边。   十几只打火机伸了过来,陆小曼很随意的选了一个距离最近的点燃,那人欣喜异常,别的男士都无比羡慕的看着他。   陆小曼轻启朱唇吐出一口烟雾来,忽然说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话来:“小陈,我封你做我的亲卫队队长吧。”   “这是从何说起?”陈子锟无比诧异,心说就算您是前清的格格,也不能摆这么大谱啊。   仿佛看出陈子锟的疑惑,陆小曼随手一指身旁这些人,有些不屑的说道:“他们都是我的臣民。”   陈子锟看看陆小曼身后那些曲意逢迎的面孔,忽然明白过来,指着盥洗室的方向道:“失陪。”   等他刚起身离去,一个戴眼镜的青年就急不可待的坐了过来,拿出一张纸说:“小曼,我为你写了一首新诗,可以朗诵给你听么?”   陈子锟听到身后传来极富感情的诗朗诵:“啊,我的女神,我的灵魂……”顿觉毛骨悚然,胃液翻滚,他并没有去盥洗室,而是走到王庚面前道:“受庆兄,尊夫人身旁那些人都是你的朋友?”   王庚不以为然道:“他们都是小曼的追求者。”   “这……”陈子锟这回是真傻眼了,世间竟有这样大度的男子,任由未婚妻在外招蜂引蝶。   “其实他们很可悲,不是么?”王庚潇洒的一笑,脸上竟有些许骄傲的神色。   陈子锟无言以对,继续呆在这里让他很不自在,便寻了个由头提前退场了,走出北京饭店的大门,一辆汽车停在身边,从车里钻出几个陌生的男女来,嘻嘻哈哈的进去了,陈子锟恍惚中似乎看到姚依蕾和自己的身影也夹在其中。   一丝凉意袭来,起风了。   ……   转眼就到了启程的日子,临行前陈子锟又去南苑兵营向吴佩孚辞行,却被告知大帅已经领兵回洛阳了,只给他留下一封信和五百块钱。   信是吴佩孚亲笔所写,口吻不像是上司对下属,却像长辈对晚辈,不厌其烦的叮嘱陈子锟路上小心,到了美国要好好学习,为国争光。   空荡荡的军营上空,五色国旗迎风飘扬,耳畔似乎回响着起床号和袍泽们的喊杀声,陈子锟不禁壮怀激烈,踌躇满志,将信件收进怀中,大踏步的离开了南苑兵营。   留学美国,关山万里,陈子锟选择的是欧洲线路,先从北京乘火车到上海,然后乘船抵达欧洲,再转邮轮去纽约,旅途漫长艰苦,幸而有外交官顾维钧陪伴,倒也能省许多麻烦。   临行那天,宝庆、杏儿、李俊卿、赵家勇、于德顺等朋友都到火车站来送别,火车汽笛长鸣,蒸汽弥漫在月台上,拖着大包袱小行李的旅客慢腾腾的往车上走,车窗内,旅人和送别亲人依依惜别,离愁别绪溢于言表。   托顾维钧的福,陈子锟乘坐的是头等车厢,车里坐的不是洋人就是政府高官,吓得宝庆他们没敢上车,一直站在月台上和陈子锟话别。   列车员吹响了哨子,要开车了,陈子锟拱手向大家道别:“诸位,咱们后会有期。”   朋友们也都拱手还礼,唏嘘不已。   “要经常来信啊。”杏儿眼噙着泪水说道,将一包煮鸡蛋塞到陈子锟手里。   “一定会的。”陈子锟点点头,此时列车已经缓缓启动,他一个箭步跳上车,抓着扶手向大伙儿挥手。   眼瞅着火车消失在远处,杏儿一下哭了出来,宝庆心里也挺不是滋味,嘀咕道:“这一走就是好几年,真不落忍。”   ……   京津特快头等车厢里,顾维钧正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浏览一份美国杂志,见到陈子锟眼睛红通通的回来,便问道:“小陈你是北京人?亲戚挺多的嘛。”   陈子锟道:“我是孤儿,这些都是我刚来北京时结识的朋友,算是患难之交。”   “孤儿?”顾维钧合上了杂志,来了兴致,“那你是如何上的圣约翰?”   于是陈子锟便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神奇的经历,当然隐去了一些不可告人的事情,顾维钧大叹曲折离奇,也讲了一下自己的经历,原来这位外交官的经历一点也不比陈子锟简单,尤其是他和前国务总理唐绍仪之唐宝玥的浪漫故事,简直就如同童话一般。   谈来谈去,陈子锟便提到了陆军部的王庚。   顾维钧道:“你不说我倒忘了,小王确实是个人才,不过……他是留美的公费生,先去的密歇根大学,读了一年转入哥伦比亚,第三年又转到普林斯顿,在这所理工科见长的大学拿了个文学学位,然后又在西点读了一段时间,归国之后直接进了陆军部,授上校衔,唉,太顺利其实对年轻人来说并不是好事啊。”   如此炫目的履历,但从顾维钧嘴里说出来却有淡淡的惋惜之感,陈子锟略感纳闷,但背后不议论人长短,这个话题就此打住。   京津快车抵达天津火车站后,转乘津浦线蓝钢特快,这条线路是从天津至南京浦口的铁路线,纵贯小半个中国,车厢都是美国进口的,外面涂着蓝色油漆,在阳光下崭新闪亮,豪华中透着现代感。   顾维钧和陈子锟依然乘坐的是头等卧铺车厢,一夜无语,次日抵达长江北岸的浦口,烟波浩淼的长江横在眼前,江边大片的芦苇随风舞动,江上白帆点点,远处南京古城墙隐约可见,陈子锟不禁感慨中国之大,坐特快走了一天一夜,竟然只是从北京到了南京。   乘船渡江,再转沪宁线,顾维钧带的行李极多,大小皮箱七八个,陈子锟的东西也不少,四个柳条箱装的满满当当,此刻他深刻体会到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的道理,若是流浪汉倒也罢了,拖家带口再拿着这么多行李,真是极不方便。   幸亏顾维钧带着两个随员,忙乎着打理一切,行李都有苦力来搬运,不用他们动一根手指,即便如此,舟车劳顿也是苦不堪言。   又跋涉了数百里,终于抵达上海火车站,此时北京已经是秋风萧瑟,上海却依然春光明媚,听到站台上喧哗的上海方言,陈子锟不禁感慨莫名。   上海,我又回来了。   下了车,顾维钧道:“小陈,去法国的船要等几天才开,你如果没有安排的话,我朋友府上应该还有空的客房。”   陈子锟刚要答应,忽然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站在不远处,于是道:“不麻烦了,顾先生,有兄弟来接我。”   “也好,咱们再联系。”顾维钧带着从人走了。   陈子锟站在原地,微笑着看着站在铁栅栏门外的李耀廷,时隔一年多,昔日北京正阳门东车站广场上捡烟头的小混混已经脱胎换骨。   礼帽、西装、锃亮的黄皮鞋,还有嘴里叼着的雪茄,都彰显着他上海滩暴发户的气质。   “小顺子,你丫混的可以啊。”陈子锟上前一个恶狠狠的熊抱,箍的李耀廷呲牙咧嘴,“大锟子,咋又喊我小名,让弟兄们听到多不好。”   陈子锟这才注意到,李耀廷身后站了四个家伙,头戴鸭舌帽,身穿蹩脚西装,一看就是混江湖的瘪三。   “嘿嘿,手底下还有人了。”陈子锟退后一步,重新打量李耀廷。   李耀廷一摆手:“帮大哥拿行李。”   四个瘪三立刻上前扛起了柳条箱,李耀廷顺手接过陈子锟手上的皮包。   “你手指怎么回事?”陈子锟看到他左手小拇指上戴了个金箍。   “没事,我自己斩的。”李耀廷淡淡道。   出了火车站,行李装进汽车后备箱,李耀廷拉开车门请陈子锟上了车,吩咐汽车夫:“回公馆。”   汽车在熟悉的马路上飞驰,指挥交通的红头阿三,来往穿梭的黄包车,一望无尽的洋式建筑,一切都是如此的熟悉,陈子锟新潮澎湃,忽然问道:“鉴冰在哪里你知道么?”   李耀廷道:“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想到那封字迹娟秀的信,再想到自己对鉴冰三个月归来的承诺,陈子锟心里隐隐不舒服起来。   公馆位于法租界霞飞路上,是一栋别致的小洋楼,墙上有铁丝网,大铁门内有狼狗,听到汽车喇叭声,铁门慢慢开启,汽车驶入院子在喷泉旁绕了一个圈停在门口,陈子锟下车进门,客厅里布置的富丽堂皇,宛若宫廷。   忽听蹬蹬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鉴冰从楼上直冲而下,看到陈子锟的时候却忽然停住,拿手帕捂了嘴,哇的一声哭了。   陈子锟有些踌躇,鉴冰竟然住在李公馆里,难道说两人真的……   “大嫂,人我给你带回来了,该怎么罚他,你自己看着办。”李耀廷笑着说道。   陈子锟忽然松了一口气,回头指着李耀廷笑道:“小顺子你行啊。”随即上前一把搂住了哭的梨花带雨的鉴冰。   “我啥也没看见啊,大伙儿也都回避,小心长针眼。”李耀廷嘻嘻哈哈的笑道,挥退了客厅内的佣人老妈子和保镖,谁也未曾注意到,他的笑容中带着苦涩。   第三十六章 兄弟   鉴冰又哭又笑,踢打了一阵也就消停了,她的目光越过陈子锟的肩膀看到李耀廷默默地退出大厅时,不禁游离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在陈子锟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   陈子锟吃疼,骂道:“你属狗的啊。”   鉴冰毫不示弱:“就咬侬了,哪能办。”   陈子锟回头一瞧,大厅里早已空无一人,索性一手将鉴冰横着揽起来夹到腋下向楼上走去,别墅造型别致,二楼有起居室、琴房、洗手间、露台和一间卧室。   只有一间卧室!   鉴冰什么出身,察言观色的能力远超常人,陈子锟眉宇间些许迟疑尽在她眼底,叹口气道:“你这个兄弟真是交对了,如果没有他,我怕是早就重操旧业了。”   陈子锟一愣,等待着她的下文。   “这座房子,是李耀廷买了送给我的。”鉴冰顿了顿又道,“你走以后,发生很多事情,我存钱的银行倒闭关门,血本全无,你又杳无音信,生死不知,恰巧我以前的丫鬟投江死了,斧头帮的人查三岔五上门勒索,幸亏李耀廷出手教训了他们,又出钱帮我买了房子,雇了佣人,把我当大嫂敬着,如若不然的话,我又要沦落风尘了,到时候你头上可要绿油油的哦。”   说这话的时候,鉴冰听到自己心底的一声叹息。   李耀廷对她的一往情深,她又何尝不知,若是换了寻常女子,面对如此痴心男子,早就投怀送抱了,更何况她还是出身风尘,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男人死了,跟小叔子好上,那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   偏偏鉴冰是个出淤泥而不染的烈女子,认准了死理要为陈子锟守节,李耀廷没有强人所难,反而对她更加照顾,买下这座霞飞路上的小别墅供她居住,隔三差五都来请安,但只是少坐片刻便走。   几个月后,李耀廷才告诉鉴冰陈子锟还活着的消息,冰雪聪明的鉴冰从他的只言片语中获知,其实他一直就知道陈子锟没死。   但她并没有戳破,更没有在陈子锟面前提起。   ……   院子里,李耀廷静静坐着抽烟,抽完一支烟,踩灭烟蒂抽了自己一巴掌:“你丫真没出息。”   “大哥,哪能打自己?”一个跟班问道。   “滚。”李耀廷没好气的骂了一句,谁又能体会此刻他的感受呢。   他出身寒微,母亲是个妓女,礼义廉耻在他心中本应如浮云一般,可打小在茶馆书社里听的大鼓、评书却让他对关二爷过五关斩六将,宋太祖千里送京娘的段子耳熟能详,并且憧憬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成为这样义薄云天的好汉。   那段时间,他思想斗争的很激烈,虽然陈子锟的信从广州寄来,但鬼使神差的,竟然没有拿给鉴冰看,有时候他会劝自己,不就是一个高档点的烟花女子么,大锟子能睡我就睡不得?   可是鉴冰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又让他清醒过来,自己怎么能做不仁不义之徒,一方面理智占了上风,另一方面陈子锟又有信从湖南寄来,李耀廷最终战胜了自己,始终有礼有节,未越雷池半步。   现在大锟子回来了,自己也解脱了,想想自己的所作所为,还是挺对得起兄弟的,想通了这一点,他如释重负,再度进了小洋楼,高声道:“亲热够了没有,我可上去了。”   鉴冰挽着陈子锟的胳膊出现在楼梯口,头发有些蓬乱,脸上略微潮红,嗔怪道:“嚷嚷什么,这不来了么?”   李耀廷道:“我在西餐厅订了位子,给大哥接风,你们就准备穿这一身去?”   “呀,我要换身衣服,你们等下啊。”鉴冰赶忙返身回去,陈子锟耸耸肩膀,下楼在客厅落座,和李耀廷聊了起来。   “这才一年光景,你就发达了,是怎么做到的?”   李耀廷笑道:“还不是多亏了蒋大哥,我搞了些钱跟他炒股票,一夜之间就发了,说起来简直就跟做梦似的。”   原来上海搞了一个证券物品交易所,交易有价证券、棉纱、布匹、金银、粮油等,交易所的买卖由经纪人经手代办,收取佣金,而蒋志清、戴季陶、陈果夫他们成立了一家名为恒泰号的经纪机构,专司“抢帽子”这种投机买卖,李耀廷深得俄国佬信任,盗用了弹子房的资金进行投机交易,赚了个满盆满钵,有了钱,什么事情都好办,现在李耀廷已经是黑白两道小有名气的角色了。   这段发家史在李耀廷说来是平淡简单,但背后的刀光剑影血雨腥风却是显而易见的,上海滩虽然是冒险家的乐园,但每一桶金子都带着血和硝烟,这一点从李耀廷日益成熟的言谈举止就能看出。   足足等了一个钟头,鉴冰才化好妆下楼,一年多来未曾打扮的她面目一新,明艳照人,李耀廷叼在嘴里的雪茄都差点掉了。   陈子锟也傻眼了,自己的女人打扮起来,果然风华绝代。   鉴冰很满意这种效果,款款下楼,一手挽住陈子锟,一手挽住李耀廷,甜甜道:“走吧。”   午餐是在霞飞路上的一家法国西餐厅吃的,吃饭的时候陈子锟说自己隔几天就要乘船去欧洲了,鉴冰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那岂不是要置办行头?”   陈子锟道:“我在北京的时候做了几件衣服的,就不必了吧,再说时间也紧张。”   鉴冰哪里肯依,道:“你看看你身上这件西装,袖子这么长,衬衣都露不出,还有这垫肩,软塌塌的,北京的裁缝到底不如阿拉上海的,不行,一定要做几套洋服才能出国,衬衣起码要一打,还有袜子和皮鞋,都要找人定做,你不要愁眉苦脸,我来安排。”   说到赶时髦,做新衣服,那可是鉴冰的强项,当即就扯着陈子锟和李耀廷去了相熟的裁缝铺子,鉴冰可是上海滩的风云人物,虽然一年多未曾在社交圈露面,但名气依然在,掌柜的亲自出面接待,让小伙计捧出无数布料供客人挑选,又奉上茶水,画报,让两位男宾稍坐休息。   看着鉴冰忙忙碌碌又喜悦的样子,李耀廷觉得有些落寞,刚要出去抽烟,忽听鉴冰招呼:“耀廷,你来量量尺寸。”   “怎么还有我?”李耀廷拿出的香烟又塞了回去,故作惊讶状。   鉴冰双手叉腰:“嫂子帮你做衣服,不愿意?”   “愿意,可美死我了。”李耀廷乐颠颠的上前让裁缝拿着皮尺给自己量腰围。   一共订做了白色、浅灰色和海军蓝三套西装,外加呢子大衣,猎装外套、衬衣手套袜子手帕围巾之类的小零碎也不能少,式样都是最新款的,而且要加急做,有鉴冰这个内行在这儿,掌柜的也不敢漫天要价。   付了订金,三人从裁缝铺出来,直奔大马路而去,鉴冰说要在百货公司给陈子锟买金表、金笔之类的饰品。   说是鉴冰帮买,其实是陈子锟出钱,现在他可是财大气粗,在京时各路朋友给的程仪和陆军部的旅费,加起来有两万块之巨,足够他小小的挥霍一下。   说是给陈子锟买金表,结果到了百货公司却变成给鉴冰买首饰,这种地方的售货员都是人精,见两位绅士陪着一位貌美如花的小姐前来逛商店,还不使尽浑身解数伺候,鉴冰看中一款售价二百元的钻石白金胸针,当即便爱不释手了。   陈子锟毫不犹豫道:“买了。”说着点了二百元钞票过去。   售货员谄媚道:“先生好眼力,这是意大利货,全上海滩仅此一件。”   正说着,后面挤过来一个妖艳女子,见到摆在丝绒托盘上的胸针,顿时尖叫起来:“好漂亮的胸针,我要我要。”   又有一个西装革履的公子哥走过来,大咧咧道:“喜欢就买,给我包起来。”   鉴冰不禁侧目,和颜悦色道:“先生,我们已经买下了。”   公子哥上下打量着鉴冰,眼神中有些惊艳的意味,道:“你多少钱买的,我加倍给你。”   鉴冰不卑不亢道:“对不起,我们不出让。”   妖艳女子瞥了一眼鉴冰,大概是有自惭形秽之感,竟然劝那公子道:“算了,我们再看看别的。”   可那公子竟然不依不饶,一双眼睛紧盯着鉴冰,似笑非笑道:“今天我就要定这枚胸针了,你尽管开价,本少爷一概接着。”   陈子锟刚要上前说话,李耀廷以眼神止住他,示意自己来解决。   事实上李耀廷早耐不住性子了,对方看鉴冰的眼神让他很是不爽,视两位男士如无物的态度更是嚣张的有些欠揍了,不过在百货公司这种公共场合,大打出手还是不合时宜的,所以他干咳一声上前道:“朋友,帮帮忙好不拉,我们不出让。”   “有你什么事?走开。”公子一瞪眼,声音提高了八度。   李耀廷脾气也上来了:“你丫谁啊,找打是不?”在上海滩经历过风雨磨砺之后,昔日捡烟头的穷小子已经隐隐有些黑老大的气势了。   “有种你就动我一根手指试试?”公子哥根本不吃他这一套,反而欺身上前,狂傲的注视着李耀廷。   李耀廷不怒反笑,这种花花公子他见得多了,仗着家里有几个臭钱就在外面花天酒地挥金如土,尤其喜欢在女人面前摆谱装大,和这种人动手,简直堕了自己面子。   “该哪儿凉快就哪儿凉快去吧。”李耀廷嗤之以鼻,一把将他推开。   公子哥恶狠狠道:“你们等着!”转身便走。   李耀廷不以为然,让售货员把胸针装进盒子,交给鉴冰道:“今天真不顺,出门遇煞笔,咱们看电影去,除除秽气。”   刚出百货公司的大门,呼啦一下四个打手就围了上来,堵住他们的去路。   刚才那位公子哥从汽车里钻出来,盛气凌人道:“今天不给我跪下认错,别想出这扇门。”   第三十七章 卢小嘉   面对四个膀大腰圆的打手,李耀廷哑然失笑,对陈子锟道:“该你上了。”   陈子锟微笑一下,如同老鹰抓小鸡一般揪住两个打手的后勃颈,往中间一撞,两个看似强壮的汉子就瘫软在地了,另外两人还没反应过来,又被他左右两记侧踹踢翻在地,整个过程不过几秒钟而已。   他出手又快又狠,力道拿捏的很到位,四个打手眼冒金星、捂着肚子趴在地上哼哼唧唧,却没有性命之虞。   公子哥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要知道这四个保镖可是父亲精心挑选出来的精锐啊。   陈子锟拍拍巴掌,轻松无比:“收工。”   李耀廷却走了过去,脸上挂着轻蔑的笑容,右手伸进了怀里,公子哥脸色煞白,倒退了几步:“你……你要干什么?”   “下回小心点,没这个资本就别学人家耍横。”李耀廷从怀里抽出一块手帕,帮公子哥擦擦嘴角,又帮他整理一下领带和西装,这才回转身来,喜笑颜开:“走,咱们看电影去。”   鉴冰也笑了,看也看不看那倒霉蛋,挽起两兄弟的胳膊扬长而去。   公子哥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怨毒的目光一直尾随着他们,直到陈子锟等人登车离去,才转身一拳砸在自家汽车引擎盖上:“他妈的!”   妖艳女子怯生生的上前:“卢公子,消消气。”   “滚!”卢公子一巴掌将女子抽开,咬牙切齿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说罢径直走进百货公司经理室,拿起电话要通了法租界巡捕房政治部的号码,道:“喂,程子卿么,帮我查一个汽车号牌。”   ……   陈子锟他们先去电影院看了一部轻松诙谐的美国片,然后去外滩上的东方汇理银行、汇丰银行、花旗银行兑换了一些法郎英镑美元的钞票以备旅途之需。   喝过下午茶,李耀廷提议去南市吃饭看戏,陈子锟和鉴冰欣然前往,在老城隍庙附近的小饭馆里吃了一顿便饭,喝了两杯黄酒,酒意微醺,恰到好处,摇摇晃晃去戏园子看昆曲。   其实陈子锟和李耀廷都不爱听昆曲,来这儿听戏纯粹是满足鉴冰的嗜好,三人要了一个包厢,各种零食小吃全摆上,一边听戏一边唠嗑,不亦乐乎。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一辆卡车在戏园子门口停下,驾驶室里跳下一个小军官,看了看路边的李耀廷座驾的牌照,大吼道:“就是这辆车,弟兄们下来!”   他一边喊叫着一边拍打着车厢,二十个荷枪实弹的大兵从卡车上跳下来,包围了李耀廷的汽车,挥起枪托将车窗玻璃砸碎,大骂道:“人呢,快滚出来!”   又是一辆黑色轿车戛然停下,法租界巡捕房的探长程子卿先钻了出来,然后忙不迭的拉开另一侧的车门,恭恭敬敬道:“卢公子,请。”   卢公子从车里钻出来,用手指梳理一下大背头,喝问道:“那俩小子呢?”   “报告,车里没人,大概在戏园子里。”小军官跑过来报告道。   “愣着干什么,进去搜!”卢公子一瞪眼。   大群士兵涌入了戏园子。   ……   包厢的门被敲响,戏园子小伙计探头进来道:“李爷,侬的车被人砸了。”   李耀廷大怒,道:“你们在这儿坐着,我出去看看。”   刚出包厢,迎面几把刺刀就顶到了胸口,一个小军官狞笑道:“得罪了我们少帅,居然还有心思看戏,你小子胆子真够肥的。”   李耀廷认出这小军官正是在百货公司门口挨揍的打手之一,顿时心中一沉,明白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砰砰砰一阵楼梯响,卢公子在程子卿等人的陪同下上了二楼,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上前就是一记耳光扇在李耀廷面颊上。   “妈的,你说老子有没有资本耍横!”卢公子手掌震得生疼,但这一巴掌着实解气。   李耀廷本来能躲过去的,但没敢躲,硬生生挨了一记脆的,耳朵嗡嗡响,牙齿都松了,半边脸更是火辣辣的生疼,当众打脸,这面子可谓载到家了。   “给我带走!”卢公子一摆手,两个大兵就要过来抓李耀廷的胳膊。   听到外面的动静,陈子锟对鉴冰道:“你千万不要出现,我出去解决就行。”   鉴冰当然深知此时此刻女人出现只会徒增麻烦,点点头道:“晓得了。”   陈子锟出现在走廊里,厉声喝道:“住手!”   士兵被他气魄镇住,竟然迟疑了一下,小军官看到陈子锟,顿时叫道:“就是他动手打人的,快把他抓起来!”   陈子锟眼观六路,早已发现整个戏院二楼都被士兵占据,这些兵穿的是北洋军装,帽上缀的五色星徽,这下可有点麻烦,因为统治上海的浙江督军卢永祥属于皖系,自己却是直系的人,有力也使不上。   即便如此,他还是镇定自若的问道:“尔等是淞沪护军使署的卫队,还是陆军第十师的兵?”   见他说的头头是道,大兵们更加不敢造次,小军官凑到卢公子面前道:“这小子北方口音,怕是有些来头。”   一旁的程子卿却是认识陈子锟的,当即上前圆场道:“大水冲了龙王庙,这位是陆军部特派留洋的陈长官吧?”   陈子锟略有惊诧,这位包打听的消息未免太灵通了一些,自己早上才下火车,他就已经知道了。   程子卿继续介绍道:“陈长官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浙江督军卢大帅的公子,卢小嘉。”   陈子锟暗叫不好,卢小嘉可是沪上有名的纨绔子弟,有民国四大公子之称,若是在租界里他尚且会有所收敛,可这儿是南市,归淞沪护军使管辖,就算寻个由头把自己和李耀廷抓走毙了,都没地方说理去。   老话说的一点没错,强龙不压地头蛇,得罪谁不好,偏偏得罪了这个当地最大的地头蛇,看来今天这场麻烦是无法圆满收场了。   卢小嘉翻翻眼皮,不以为然的看着陈子锟,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他父亲卢永祥是段祺瑞的人,又不是吴佩孚的人,占据浙江上海,根本不用看直系的脸色,所以他也犯不上给对方面子。   程子卿哪能看不出他的心思,干咳一声道:“长辛店一战,陈长官名满京津,连奉系张少帅都和他结拜为兄弟呢,更是大总统亲自推荐留美的青年才俊,卢公子,你俩同是年少有为,应该惺惺相惜才是啊,看我程子卿的面子,这事儿就算了吧。”   卢小嘉上下打量着陈子锟,身为督军之子,对于政治军事好歹有些了解,几个月前发生直皖大战,段祺瑞下野,曹锟吴佩孚和奉天的张作霖掌管了民国大权,风头正健,就连老爹卢永祥都有所忌惮,不敢正面抗衡,这小子既然是吴佩孚的爱将,张学良的结拜兄弟,显然不能等同于一般的阿猫阿狗,说毙就给毙了。   但是今天的场子必须找回来,不然以后没脸出去混了,想到这里,他斩钉截铁道:“不行,你程子卿的面子值钱,我卢小嘉的面子就不值钱了么?”   陈子锟冷笑道:“卢公子,那你想怎么办?”   卢小嘉眼珠转了转,忽然一指李耀廷:“让他给我跪下道歉!”   “不要欺人太甚!”陈子锟右手按在了腰间手枪上,卢小嘉的护兵们急忙举起枪来哗啦啦拉着枪栓,慌得程子卿赶紧劝:“不要动怒,有话慢慢说。”   “大哥,你别冲动!”李耀廷猛地喊了一声,然后双膝一弯跪了下去。   卢小嘉冷笑一声,坦然受之,程子卿擦擦额头上的汗,松了一口气,陈子锟强咽怒气,无可奈何。   李耀廷低声下气道:“卢公子,我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就饶了我这次吧。”   “这次?你还想有下次不成!”卢小嘉一脚将李耀廷踹了个仰八叉,啐了一口道:“狗东西,下次看见你就没这么便宜了。”   说罢蹬蹬蹬自顾自下楼去了,淞沪护军使署的大兵们也收起枪械,扬长而去。   程子卿将躺在地上的李耀廷扶了起来,帮他拍打着衣服上的灰尘说:“小李子,这事儿怕是不算完,回头你凑些钱找虞洽卿去给说和说和,不然你活不过三天。”   李耀廷感激涕零:“程探长,多谢救命之恩。”   “不客气。”程子卿笑笑,又对陈子锟友善的笑笑:“陈长官,去法国的船三天以后开,可别误了行程。”   “谢了。”陈子锟拱手道谢。   程子卿拱手回礼,下楼去了,鉴冰这才敢从包厢里出来,蹲在李耀廷身旁关切道:“呀,流血了。”说着拿出手帕帮他擦拭口唇旁的血迹,动作轻柔无比。   “没事,小不忍则乱大谋,这人咱真惹不起,算了,算了。”李耀廷苦笑着劝道,陈子锟长叹一口气,若是换了以前的自己,早就血溅五步了,如今有了兄弟,有了女人,有了前程,一切都不同了。   第三十八章 哈同花园   闹了这么一出,哪还有心思看戏,三人黯然离开戏院,来到马路上才发现汽车已经被砸毁了,玻璃全碎,车胎漏气,一帮小乞丐正贼眼闪烁的围着汽车打转呢。   李耀廷倒没把气撒在这帮小乞丐身上,反而掏出一把零钱洒给他们,让他们帮自己看好车子,然后叫了两辆黄包车回去。   回去的路上,鉴冰不时回望后车上的李耀廷,平日里神采飞扬的他今天被这一巴掌彻底打掉了锐气,灰头土脸闷闷不乐,脸上五道指痕分外明显,可是当他注意到鉴冰在看自己的时候,却又强颜欢笑,假装不在乎。   鉴冰叹了口气,扭头回来忧虑道:“程子卿说的很有道理,卢小嘉那种恶少可是从小被惯大的,打李耀廷一巴掌可出不了他的气,兴许还要来报复,你想想办法吧。”   陈子锟毫不犹豫道:“办法当然有,如果卢小嘉真要赶尽杀绝的话,我就先下手为强把他弄死,然后带着耀庭一起出国,我就不信了,卢永祥再牛逼还能牛逼到外国去。”   “就知道杀!”鉴冰嗔怪的在陈子锟腰间扭了一把,但她却不得不承认,这是最佳的办法,浙江督军的公子可不比寻常人物,除非直接托人找到卢永祥说情,否则花再多的钱也难买太平。   回到霞飞路上的别墅,李耀廷先安排保镖加强戒备,又把狼狗的铁链松开了,这才回到客厅,笑呵呵的说:“看你们吓得,没事,回头我找虞老板说和说和,晾他不会乱来的。”   陈子锟严肃道:“耀庭,你觉得找人说情管用么?”   李耀廷道:“不管用也得用,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认栽了。”   陈子锟道:“认栽是你一厢情愿,万一卢小嘉执意要取你性命,你怎么办?”   李耀廷的笑容渐渐褪去,点燃一支烟,道:“大锟子,你还记得在柳树胡同大杂院的时候么,每天晚上我把捡来的烟头倒在炕桌上,烟丝剥出来,一根根的卷成新的烟卷,那时候,每天能捡更多的烟头是我最大的理想。”   说着这句话,他深吸一口烟,缓慢吐出眼圈,望着余烟袅袅,仿佛沉浸在回忆中:“这一年多,我经历了很多事,也懂了很多道理。”   陈子锟要说话,被他伸手拦阻:“大锟子,我懂你的意思,可我只能这样做,因为我离不开上海,我的根已经扎在上海滩了,让我回北京继续以前的那种生活,我宁愿死在卢小嘉的枪下。”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陈子锟也不好再劝什么,只能闷头抽烟。   李耀廷倒是洒脱的很,拍拍陈子锟的肩膀上:“本来就他妈过的刀口舔血的日子,这点破事算什么,我就是属鸡巴的,能屈能伸,能软能硬,别说给他跪下道歉,就是再丢份儿的事儿都能干出来,不过话又说回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谁又能保证他卢小嘉永远牛逼?保不齐哪天他爹就倒台了,到时候你看我怎么拾掇他。”   这话说的豪气冲天,看来李耀廷自我调节的能力不错,陈子锟也就放了心,笑道:“需要帮忙的话尽管说,我认识一些朋友应该能说上话。”   李耀廷道:“弄那个没啥意思,还欠人家情,大锟子你要真想帮我,就把官儿当的大大的,也弄个督军啥的干干,到时候咱也跟着你威风一回。”   陈子锟道:“那就一言为定。”   两只手掌在空中相击。   ……   接下来的几天,李耀廷一直在外面奔忙,直到陈子锟临行前的一天才露面,胳膊上吊着纱布,脸也肿了一圈,鉴冰一见他这副模样,眼泪就下来了,陈子锟怒不可遏:“卢小嘉果然要斩尽杀绝!”   “没大碍,当街挨了两枪,幸亏有弟兄帮挡了子弹,我只是胳膊受伤而已。”李耀廷强作出不在乎的样子。   陈子锟道:“这样我怎么能放心离去,不行,我得把这件事处理了再走。”说罢便要出门,李耀廷拼死也拉不住他,鉴冰苦劝也无济于事,只能目送他远去。   走在街上,陈子锟狂怒的心才渐渐恢复镇静,卢小嘉不比英国巡捕,杀也就杀了,大英帝国犯不上为一桩说不清道不明的刑事案大动干戈,但卢小嘉可不一样,他是浙江督军的儿子,不管自己行刺成功与否,都会惹来天大的祸事,到时候死的可不单单是一个李耀廷了。   冷静,一定要冷静,陈子锟搜肠刮肚,也想不出办法,自己在北京还算有些人脉,到了上海就是人家的地盘了,卢永祥可不会买直系人的账,这种人最忌惮的只有洋人,可是自己哪儿认得什么洋人啊。   提到洋人,他不禁想起了顾维钧,虽然两人相识短暂,但这个人还是满有绅士风度的,他即将出任驻英公使,应该和上海的英国人有些往来,或许请他出面能有帮助,本来这种事情是不便向不太熟悉的朋友开口的,不过事到如今,张不开的嘴也得张了。   可是顾维钧住在哪儿自己却不知道,怎么办,忽然一个人的身影映入脑海法租界巡捕房的程子卿,他肯定知道顾维钧下榻的地方。   陈子锟当即叫了一辆洋车直奔法租界巡捕房,碰巧今天程子卿没有外出办案,正在办公室里训斥几个便衣手下,见陈子锟来访,立刻打发了手下,让人倒上咖啡款待贵客。   “陈长官可是为了令弟的事情而来?”程子卿开门见山道。   “正是。”   “这个怕是有些麻烦,恕我直言,卢公子可是得罪不起的贵人,令弟又拿不出足够的钱让卢公子罢休,这事儿怕是不死不休啊。”程子卿一脸的惋惜道。   “哦,卢小嘉要多少钱?”陈子锟问道。   “本来是要二十万的,虞先生说情,降到十万块,十万买条命,价钱倒是不算贵,可惜令弟事业才刚起步,一时间凑不出这么多来,卢公子那边又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所以今天才有当街枪击的事情,令弟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啊。”   陈子锟冷笑道:“不过是一点小摩擦,动辄要人性命,卢公子就这么金贵,碰不得了?”   程子卿是老油条了,从陈子锟的笑容中看到了杀机隐现,赶紧劝道:“其实这事儿也不一定非要拼个你死我活,陈长官不是和顾公使一同来沪的么,我觉得请他出面解决一下,或许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陈子锟心中一亮,看来程子卿和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便道:“只是不知顾公使下榻在何处?”   程子卿道:“他住在爱俪园。”   “哪儿?”   “就是哈同花园,在静安寺路上的那个大园子。”   这样一说陈子锟总算想起来了,哈同花园是英籍犹太富商哈同的宅邸,占地数百亩,极尽奢华,建筑精美,是沪上最漂亮的私人花园,这位哈同先生的经历也是一段不朽的传奇,二十来岁时怀揣六块银元独闯上海滩,到现在已经是身价亿万的豪富,公共租界工部局的董事,论身份论地位,绝对是上海滩数的着的头面人物。   而顾维钧则是新任中国驻英公使,在外交舞台上崭露头角的优秀外交官,哈同向来喜欢结交名人,孙文蔡锷这些革命前辈都曾是他的座上宾,顾维钧下榻在哈同花园,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好,那我就去找顾公使,多谢程探长了。”陈子锟和程子卿握手而别,程子卿送他到楼下,忽然没头没脑说了一句:“孙文先生回广州了。”   陈子锟一愣,看到程子卿狡黠的笑容,便明白了,在上海滩发生的任何事情都瞒不过这位包打听的眼睛,自己身为国民党员,刺杀英国巡捕的事情,他更是了如指掌。   “谢谢提醒,再会。”陈子锟淡然一笑,离开了巡捕房。   ……   寻找顾维钧的过程很顺利,陈子锟仪表堂堂、英语流利,哈同花园的下人不敢怠慢,电话通禀,不大工夫便得到确认,客客气气将他请了进去。   哈同花园虽然是外国人建的私家花园,但却完全是中国建筑风格,曲径通幽、翘脊飞檐,苏州园林也不过如此,在静安寺路这种寸土寸金的所在竟然能拥有如此大的一座花园,可见哈同的豪富程度。   不知为何,陈子锟不但没有产生对哈同先生的崇拜之情,反而浮起一个奇怪的念头,这些花花草草、精美的建筑,原本应该属于中国人,是这帮洋人强取豪夺才占据的!   见到顾维钧之后,陈子锟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介绍了一遍,顾公使思忖片刻道:“这事不难,正好淞沪护军使何丰林今晚要设宴为我送行,我和他提一下便是。”   陈子锟知道何丰林是卢永祥手下重将,掌管淞沪一驻军,在浙江系军队的地位举足轻重,仅次于督军卢永祥,卢小嘉也要喊他一声何叔叔,有他出面说情,自然事半功倍。   ……   法国邮轮波尔多斯号停泊在黄浦江上,满眼彩旗飘飞,江鸥展翅翱翔,汽笛长鸣,陈子锟身着西装,挎着鉴冰站在码头上,等候着李耀廷的到来。   鉴冰紧紧挽着陈子锟的胳膊,幸福的无以复加,梦想变成了现实,自己就要跟随心爱的男人去环游世界了,她唯一放不下的是李耀廷,被督军公子追杀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   终于,李耀廷的身影出现在远方,鉴冰忍不住跷脚挥舞着手帕:“这里,这里。”   李耀廷看见了他们,匆匆奔来,不小心撞到一个年轻人,皮箱坠地,一堆书落了出来。   “对不起了哥们。”李耀廷蹲下帮他捡书,那青年倒也豁达,用一口淮阴口音道:“没关系的,我自己来吧。”   “那行,哥们,祝你一路顺风啊。”李耀廷笑着拍拍他的肩膀,紧跑几步来到陈子锟面前,脸上的颓唐之气已经一扫而光。   “有贵人相助,终于没事了,大锟子,你可以放心的去留洋了。”   第三十九章 漂洋过海   汽笛长鸣,波尔多斯号邮轮缓缓离开了江岸,码头上人头攒动,尽是送别的人群,李耀廷不停的挥舞着礼帽,向船舷上的陈子锟和鉴冰告别,邮轮庞大的身躯在黄浦江上渐行渐远,码头恢复了安静,唯有李耀廷依然凭栏而立,眼角有些湿润。   邮轮船尾,鉴冰捏着手帕哭的稀里哗啦,黄浦江岸边鳞次栉比的西洋建筑渐渐的模糊,大群雪白的江鸥在头顶盘旋,一面法国红白蓝旗猎猎飘扬,从今天起,就要和生活了十余年的上海说再见了,熟悉的景色,熟悉的人,不知何年才能相间。   海风渐起,陈子锟挽着鉴冰回舱室去了,他们住在甲板上层的头等舱,房间里有可以看到海的舷窗,顾维钧和他的新婚妻子黄惠兰就住在隔壁,同一层的客人也尽是外交官、富豪等人物,鉴冰迅速抹掉了眼泪,和这些人打成一片,她天生丽质又极擅交际,混迹这种场合真是游刃有余。   邮轮行驶两日抵达香港维多利亚湾,在此停泊一夜,这是陈子锟第二次经停香港,想到去年此时自己还是杀手刺客身份,今日却是堂堂公派留学生,不由感慨北上投军这条路选择的极为正确。   次日,邮轮离开香港,前往安南西贡,在这个法国殖民地停泊了三天,期间旅客们纷纷上岸参观东南亚热带景色,品尝安南美食,此时已经是十一月中旬,北京早已秋风萧瑟北风急,西贡却依然是春暖花开时,街上一片葱绿,行人身穿薄纱,不由让人感慨世界之大。   离开西贡后,邮轮穿越马六甲海峡,在弹丸般大小的英国殖民地新加坡停留一晚,加煤加水,然后继续进发,进入浩瀚无比的印度洋,下一站是锡兰。   邮轮停泊在锡兰的时候,乘客们蜂拥下船去购买当地特产的宝石首饰和红茶,鉴冰也拉着陈子锟下船购物,蓝天碧海,椰林斜阳,乳白色的木制港务局大楼上飘扬着英国米字旗,一个白人海关官员懒散的躺在藤椅上,身旁站着两个当地听差和一条狗。   “天啊,怎么到处都是英国人的地盘,香港、新加坡、科伦坡,我总算明白了,英国人真的比咱们中国人厉害多了。”鉴冰感慨道。   陈子锟道:“可不是么,要不然怎么叫日不落帝国呢,这个世界已经被列强瓜分完了,咱们中国想要迎头赶上,起码还得一百年啊。”   “一百年……”鉴冰不禁黯然,默默前行,忽然看到路旁椰子树下,一个锡兰少年捧着饭碗乞讨,一条腿已经断了,伤口上爬满了苍蝇,而他已经无力驱赶了。   鉴冰心肠软,见不得别人受苦,正要掏钱包,一个同船青年旅客已经将钞票放在少年面前,并且扭头冲他们友善的笑了笑。   “小哥真是好心肠,去法国啊?”同在异乡为异客,鉴冰主动搭讪道,同时拿出一个金镑放在乞丐面前。   一英镑合成七块五大洋,这可不是一笔小钱,那青年惊诧鉴冰的阔绰手笔,瞳孔略有放大,极礼貌的接口道:“是啊,去法国留学。”   陈子锟伸出手:“幸会,陈子锟,公派美国西点留学生,这是我太太沈鉴冰。”   青年伸手和他握了一握:“周恩来,南开……你刚才说叫什么?”   “陈子锟,怎么,你认识我?”   青年激动起来:“我听过这个名字,火烧赵家楼的英雄之一!”   这样一说,两边便熟络起来,原来五四时期,周恩来曾在天津组建觉悟社,领导反日游行,闹的也是风风火火,为此还被警察厅拘押过一段时间,说起来也算革命战友了。   寂寞的旅途上忽然出现一个志同道合的旅伴,实在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陈子锟当即请周恩来和他的同伴在当地饭店吃了一顿,席间畅谈许多,周恩来听说陈子锟精通法语后,便说自己前往法国勤工俭学,法语尚且一窍不通,还望陈兄多多指教,陈子锟自然是满口答应。   饭后登船,周恩来随陈子锟前往舱室借书,临行前陈子锟在上海的书店里购买了不少外文原版书籍,从哲学论著到休闲小说全有,可惜法语的却不多,周恩来翻阅一番,正感遗憾之际,却见床头放着一本《共产党宣言》,纸张已经翻得有些陈旧,顿时眼睛一亮。   “这个可是禁书啊。”周恩来半开玩笑道。   “呵呵,每天必看,不看睡不着。”陈子锟道。   周恩来拿起小册子翻了翻,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   1921新年来临之际,波尔多斯号邮轮终于横跨亚欧,抵达地中海沿岸的马赛港。   马赛属于普罗旺斯省,是法国第二大城市,虽然已经是隆冬季节,但地中海气候下的海滨城市却感受不到寒意,旅客们经历了一个多月的海上漂泊,终于可以踏上大陆的土地了。   周恩来等留法学生日程计算的很紧,先行乘坐火车奔赴巴黎去了,临行前大家依依惜别,相约以后书信联系,送别了大学生们,陈子锟和鉴冰在顾维钧夫妇的陪伴下在马赛游览了数日才搭乘火车前往巴黎。   在巴黎又盘桓了数日,陈子锟见识了埃菲尔铁塔、罗浮宫、枫丹白露等名胜,昔日关东小响马似乎已然脱胎换骨,举手投足已经带了绅士派头,本来就很熟练的法语经过和当地人的交流,已经精湛到会被巴黎人误认为成老乡的地步,就连顾维钧都惊叹他语言上的天赋。   在巴黎期间,驻法公使馆发起一个为生活无着的中国留法学生募捐的活动,陈子锟和鉴冰参加了这个活动,在场的都是上流社会人士,出手不凡,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顾维钧的新夫人黄惠兰,竟然捐了三千英镑。   陈子锟惊得目瞪口呆,三千英镑合成两万多大洋,在北京都能买座王府了,居然说捐就捐,这位顾公使当真有钱!鉴冰却在一旁小声道:“别和人家比,顾夫人是亚洲糖业大王黄仲涵的女儿,家产巨万,咱们比不来的。”   “那咱出多少合适?”陈子锟没了主张。   “看我的。”鉴冰拿出一枚面值五十法郎的金币投入了募捐箱,倒也换来一阵掌声,欧战之后,法国货币急剧贬值,法郎根本不值钱了,但鉴冰拿出的却是一枚1857年铸造的金币,虽然已经退出流通,但价值依然不菲,相对陈子锟的留学生身份,倒也恰当。   顾维钧新婚燕尔,巴黎游览够了才去伦敦赴任,陈子锟二人随他们渡海来到了伦敦,和阳光明媚的马赛相比,这座笼罩在雾霭中的庞大都市给人一种强烈的压抑之感。   好不容易来了一趟英国,该溜达的还得溜达,什么大笨钟、伦敦塔、白金汉宫海德公园,统统转一圈,顾维钧上任伊始,公务繁忙,小两口自己到处乱转便是。   冬雨纷飞的伦敦街头,陈子锟和鉴冰沿着湿漉漉的街道漫无目的的走着,忽然看到路边的邮筒旁站着一位眉目如画的中国少女,正拿着一封信往里面塞。   “好像是中国人哎。”鉴冰小声嘀咕道。   那少女闻声转头,目光在鉴冰身上一闪而过,却停留在陈子锟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来,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林小姐好。”陈子锟摘下礼帽道,嘴里呵出一团白雾。   少女道:“呀,真的是你,朱利安先生。”   鉴冰笑呵呵道:“他乡遇故知,子锟,介绍一下吧。”一只藏在身后的手却悄悄掐了一把陈子锟腰间的软肉。   少女眼睛睁的大大的,表情有些夸张:“子锟?难道你不是朱利安,而是堂姐家里那个……”说道这里,她看了一眼鉴冰,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陈子锟道:“我来引见一下,这位是外交委员会林长民先生的千金,林徽因小姐,林小姐,这是内子,沈鉴冰。”   “你好。”两个女子握手寒暄。   正说着,一个文质彬彬的青年从邮局里出来,见状问道:“徽因,这两位是?”   林徽因道:“这是国内来的朋友,陈先生和陈太太,这位是徐志摩,在剑桥留学。”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志摩是位诗人。”   “徐兄,幸会。”陈子锟和徐志摩握了握手,忽然一辆电车驶过,徐志摩道:“不好,时间快到了。”   林徽因忙道:“那好,我们先走一步。”紧随徐志摩疾步跳上电车,冲陈子锟道:“我住在克伦威尔路……”后面的声音被电车铃声掩盖住了。   “再见。”陈子锟挥手告别,怅然若失。   鉴冰也笑吟吟的挥着手,等电车消失在远方,才佯怒道:“说,怎么回事?”   陈子锟道:“以前我是她堂姐家里的包月车夫,见过林小姐半面而已。”   鉴冰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伸手揪住了陈子锟的耳朵:“说瞎话不打草稿是吧,还车夫,你不是圣约翰大学和北京大学的高材生么,怎么到宅门去当长工了?莫非你是学唐伯虎窃玉偷香,故意接近人家?”   被戳中了心事,陈子锟自然是矢口否认,鉴冰却不饶他,屡屡将此事拿来取笑于他,笑的咯咯作响,陈子锟也跟着笑,脑海中闪过林文静的影子,笑容便有些苦涩。   次日,两人搭乘伊丽莎白女王邮轮,从南安普敦港起航,开始横跨大西洋的美国之旅。   第四十章 西点被拒   经过漫长的旅程,邮轮终于抵达了美国东海岸,灰蒙蒙的天幕下面,是灰色的城市,雪花漫天飘舞,远处一座小岛上,自由女神像高举火炬,仿佛在为远道而来的旅人指引方向。   纽约的天气很冷,穿着裘皮大衣和高筒靴的鉴冰冻得直哆嗦,但依然难掩心中兴奋,像小鸟一样欢蹦乱跳着跑到船头上去,回头招呼陈子锟:“快来啊。”   陈子锟快步赶上,两人依偎在船头看着雪舞中的曼哈顿,鉴冰忍不住张开双臂做飞翔状,同时喊道:“美国,我来了~~~~”   陈子锟赶紧揽住她的腰,责怪道:“掉下去怎么办?”   鉴冰咯咯笑道:“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你知道么,这一路我总是在做噩梦,梦到一条同样的邮轮在冰海上失事,死了好几千人,那副惨样可吓人了,好在咱们这条船没事,安全抵达。”   汽笛长鸣,震耳欲聋,港口越来越近,旅客们纷纷返回舱室,收拾行李准备下船,半小时后,陈子锟和鉴冰已经踩在曼哈顿的土地上了,两人望着满眼的摩天大楼感慨道:“这就是美国啊。”   驻纽约领事馆的一个工作人员来接陈子锟,到底是公派留学生,又是顾维钧交代要照顾的朋友,领事馆已经帮他们安排好了旅馆,就在著名的百老汇大街上,距离华人聚居的唐人街很近。   纽约就像是放大无数倍的上海公共租界,每个角落都散发着喧嚣和繁华,暖气管道通风口上睡着的乞丐,百老汇商场橱窗里摆放的昂贵商品,还有街头呼啸来往的福特汽车和行色匆匆的纽约人,无不在告诉这对中国情侣,这里是地球的另一端,纽约。   旅馆很陈旧,是上个世纪中期的建筑,房间里金色的壁纸已经黯淡,抽水马桶有些不好用,但窗户下面那一排粗笨的铸铁暖气片却是烧的滚烫,为远道而来的旅人带来了春天般的温暖。   送走了领事馆的朋友,鉴冰忙碌起来,先给澡盆放水,然后整理行李,把风尘仆仆的行装换下,她是被人伺候惯了的,衣服从来都是交给洗衣店打理,到了美国也不例外,房间里有电话可以直通前台,吩咐一声自然有人上门收取衣服。   电话打过之后,隔了二十分钟,果然有人按响了门铃,进来的竟然是一个身材瘦小的华人老妪,鉴冰正愁自己英语水平不足以和当地人交流呢,顿时大喜,用国语和她搭话,哪知道那老妪竟然直摇头,说出一口鉴冰听不懂的方言来。   陈子锟从洗手间出来,也操着同样的语言和那老妪搭上了话,把衣服教给她,又给了二十五美分小费,老妪千恩万谢的出门去了,鉴冰奇道:“你们说的哪里方言?”   “潮州话,我在广东待过一段时间,会说粤语和潮州话,纽约唐人街上大多是潮汕人,而且开洗衣房的居多,这些人都是早年贩猪仔来美国修铁路的,后来加利福尼亚搞排华,他们就迁移到东海岸来了。”陈子锟一路之上向顾维钧了解到不少美国的风土人情,此刻娓娓道来道,顿时让鉴冰大生敬佩之感。   收拾停当,出外寻了一家美国人开的餐厅,点了火腿煎蛋三明治饱餐一顿,本来陈子锟还想点一瓶白兰地来庆贺,可是却被告知,由于宪法第十八号修正案,全美禁酒,所以有钱也喝不到,两人不由得怀念起上海的美食美酒来,离家万里,想想要在美国呆上四五年甚至更久,不由得惆怅起来。   在纽约歇息一日后,陈子锟乘车赶赴八十公里外的西点军校,争取能赶上1921届春季入学,西点军校位于哈德孙河沿岸,地势险要,乃兵家必争之地,建校一百余年来,规模已经相当宏大,盘踞在河湾高地之上,犹如堡垒要塞。   经过门岗仔细盘问之后,陈子锟进入了学校,校园内遍布穿灰色军服的军校生,循规蹈矩一丝不苟,和社会上的青年截然不同。   来到校务处,陈子锟向一位戴着老花眼镜正啪啪敲打着打字机的女秘书递交了自己的文件,这位五十来岁的秘书看了看文件,目光越过眼镜框的上方瞅了瞅陈子锟,说了声稍等便拿起文件进了一旁的办公室。   五分钟后,女秘书回来了,用刻板的语调告诉陈子锟,很遗憾,我们不认可您提交的文件,换句话说,您拿来的东西是无效的。   陈子锟一个头两个大,这可是徐世昌大总统亲笔签署的推荐书,上面还有中华民国大总统的宝玺盖章呢,另外自己的身份证明也是由陆军部和外交部联合出具的,都是正规公文,怎么就无效了呢。   他据理力争,女秘书却不以为然,鄙夷的看了他一眼,继续敲打自己的打字机,一旁办公室的门开了,出来一个文质彬彬的眼镜先生,他倒是挺客气,向陈子锟解释了理由。   原来,西点军校招生的规矩是,本国学生必须有国会议员或者军方将领的推荐信才能入学,外国留学生亦是如此,只不过推荐书不是由学生自己带来,而是要国与国之间通过外交途径传递。   这下陈子锟算是明白了,合着大总统的推荐书在人家眼里一钱不值啊,难不成自己这一趟白跑?他咽不下这口气,坚持要见校方最高领导人。   眼镜先生耸耸肩,知道无法说服这个倔强的中国人,便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拨通了校长的电话,说了几句之后道:“先生,请跟我来。”   校长室位于办公室的最高一层,站在窗口边,操场便一览无遗,屋子布置的很有军人风格,墙上挂着军刀和战旗,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中年军人,肩膀上有一颗将星。   “校长阁下,陈先生来了。”眼镜先生将陈子锟的资料奉上,那将军仔细翻阅后,又递还给他道:“很遗憾,在对待外国留学生的问题上,我们必须一视同仁,对一个人开特例,就是对其他人的不公平。”   陈子锟还想再争辩两句,那将军忽然抬起头来,鹰一般的目光让他把话咽了回去,挺直腰杆道:“我会回来的。”   ……   陈子锟沮丧无比的回到了纽约,刚走到旅馆房间门口,便听到鉴冰气急败坏的吵嚷声,进门一看,洗衣房的老妪正卑躬屈膝的低头挨训,鉴冰手里晃动着一件被洗坏的呢子上衣:“侬知道这件衣服要多少钱么?洗坏了要赔的!”   “算了,一件衣服而已。”陈子锟制止了鉴冰的怒火,掏出一枚硬币打发了老妪,说起自己在西点碰的钉子,鉴冰一听心情更糟,抱怨了半天也是无可奈何。   “这样的话,只好打电话回去,请大总统再开一份推荐信了,只是这一来一回,外交部的人再懒散点,起码几个月下去,岂不耽误了学业?”鉴冰垂头丧气道。   鉴冰说的没错,大总统可不是谁都能能差遣的,上次那么顺利的拿到推荐信,完全靠的是吴佩孚的面子,现在吴大帅人在洛阳练兵,难不成还能为这个事儿专程跑一回北京?大人物们都是日理万机,谁也不会把陈子锟留学这事儿放在心上,耽误几个月那是轻的,搞不好都能耽误一年。   陈子锟道:“那也没办法,只有这条路可走了,谁让我是外国留学生呢,若是他们本国人,就没这么麻烦。”   沮丧归沮丧,饭还是要吃的,可外面天寒地冻,鉴冰怕冷懒得动弹,却又嘴馋要吃中国菜,陈子锟便前往唐人街去买些熟食来吃。   刚出旅馆大门,洗衣店的老妪便凑了上来,道:“先生,您是好人,我能帮你。”   陈子锟大惊:“你能帮我什么?”   老妪神秘的一笑:“我什么都能帮到。”   陈子锟惊愕的四下张望,又看老妪有没有影子,这大天白日的,难不成遇到神仙了?   “先生,跟我来。”老妪推着收衣服的小车在前面慢慢地走,正是去往唐人街方向,陈子锟虽然狐疑,但还是跟着她去了。   不大工夫,来到著名的纽约唐人街,此处遍布中国餐馆和洗衣房,各种招牌也是汉字书写,来往之人多是亚洲面孔,甚至有不少人还拖着前清的辫子。   老妪来到一家洗衣房外,从前门进去后门出来,在巷子里绕了几道弯,终于来到目的地,这里是一幢楼房的地下室,屋里供着关公的塑像,墙上挂着一些黑白照片,烟雾缭绕的,四个中国人正坐在桌子旁打麻将。   “先生,稍等一下,我去禀告鸡叔。”老妪说着,进了内室。   过了一会儿,陈子锟被叫进了内室,屋里很阴暗,蜡烛台上烛光摇曳,一个留辫子的小老头蜷缩在藤椅上,脸皮皱的像橘子皮,怀里还抱着一只同样皱巴巴的沙皮狗。   “后生仔,听说你遇到麻烦了?”鸡叔的国语不大标准,带着浓浓的潮州腔,说话的时候看也不看他,只顾抚摸沙皮狗。   “是的,一些小麻烦。”陈子锟有些警觉,这里的气氛很诡异,恐怕不是老实巴交的人来的地方。   “你的麻烦我可以帮忙,收费也是很公道的。”鸡叔慢条斯理的说道。   老妪也帮腔道:“鸡叔什么事都能办到。”   陈子锟忍不住道:“我需要成为美国公民,并且要得到一个国会议员的推荐,这你们也能做到?”   鸡叔嘎嘎的笑了:“能,只要你出得起钱。”   第四十一章 教父   陈子锟根本不相信这位鸡叔所说的,华人在美国的社会地位极低,活动范围仅限于唐人街,很多人甚至一辈子不会说英语,况且看鸡叔的派头很像是混黑道的,这种人能和参议员打上交道,鬼都不信。   若是换了一般人,早就婉言谢绝了,但陈子锟天生就是个喜欢走险路的人,他倒是来了兴趣,想看看鸡叔到底有多么神通广大。   “那么,一条龙办下来,让我顺利进入西点军校,要多少费用?”他悠哉问道。   鸡叔拿起烟枪,在如豆般微弱的烟灯火苗上烤着鸦片膏,慢条斯理的说道:“我若是现在就给你开价,那是胡说八道,这种事情靠的不光是钱,还有人情,办下来兴许要几万美元,兴许几百就够,我得先探探路子。”   陈子锟道:“那么,你需要什么?”   鸡叔道:“什么也不用,你回去等消息就好了。”   陈子锟告辞离去,七转八转上了大街,在华人餐馆里买了一份干炒牛河一份扬州炒饭的外卖,又买了一包茶叶,往回走的路上,有人凑过来神神秘秘的问他要不要酒。   陈子锟停步:“多少钱?”   来者四下张望一番,亮出怀里藏着的方形玻璃瓶,里面晃动着透明液体,“一块钱。”   陈子锟掏了一美元买了这瓶酒,回到旅馆和鉴冰开饭,打开酒瓶一闻,直呼上当,原来这是一瓶酒精兑水,只有刺鼻的乙醇味道,毫无白酒的醇香,正要拿出去丢掉,住在隔壁的一个俄国人看见了,两只眼睛瞪得如同牛卵,呼吸也急促起来,陈子锟有些好笑,将酒瓶递给他,那人也不客气,接过来一仰脖干了。   两人攀谈起来,原来这个俄国人是位流亡贵族,在纽约后花光了钱财,寄身在这小旅馆中,俄国人本来就好酒,再加上严寒天气,不喝上两口还真不舒坦,得知这瓶酒是陈子锟花一美元买的之后,俄国人竟然表示这个价格相当公道。   陈子锟渐渐明白过来,美国宪法第十八号修正案出台已经一年了,以前酿造的酒水已经消耗的差不多了,对于嗜酒如命的人来说,能喝上一口烈酒就是很幸福的事情,谁又会在乎酒的品质好坏和价钱呢。   造私酒倒是一个不错的行当,他这样想。   ……   接下来的日子,陈子锟奔波于领事馆和电报局之间,指望唐人街的帮会相助那是不靠谱的事情,还是要靠正规途径来解决留学问题,可是几天下来,前景却越来越不明朗。   昂贵的越洋电报打了无数封,顾维钧、吴佩孚、北京外交部,华盛顿国务院,可是愿意帮忙的有心无力,有能力帮忙的却根本不把此事放在心上,中美两国的官僚主义碰到了一起,陈子锟留学的大事眼瞅就要黄。   陈子锟再次满怀失望的从电报局出来,踩着积雪往回走,前面是一个小菜场,附近有犹太人和意大利人的聚居区,从墨西哥运来的蔬菜和佛罗里达的水果都在这儿售卖,想到鉴冰爱吃水果,陈子锟便挤了上去想挑几个苹果带回去。   排在他前面的是一个矮胖的意大利老头,戴着呢子礼帽穿着长大衣,慈眉善目的,手里捧着一个纸袋子,里面装满了又红又大的苹果。   当他笨拙的转过身来,正看到陈子锟站在面前,老头很客气的将手指在帽檐上轻触一下打个招呼,陈子锟也极礼貌的微笑致意,然后挤到前面挑选起苹果来。   刚挑了半纸袋苹果,忽听身后传来一阵刺耳的汽车轮胎与地面的摩擦声,然后枪声响起,砰砰两声巨响,所有人都吓得尖声大叫起来。   陈子锟反应最快,枪声一响就蹲在了地上,回身一看,刚才那个矮胖老头已经四仰八叉倒在雪地中,鲜血从身后慢慢渗出,把白雪染成鲜红一片,苹果从纸袋里滚出,丢的到处都是。   一辆黑色雪佛兰轿车横在路上,两个戴礼帽穿长风衣的男子正从车里出来,手里都提着黑漆漆的手枪,看那架势,是要给老头补枪。   陈子锟眼疾手快,一把抄起水果摊上削苹果的小刀,大喝一声:“看刀!”手腕一抖,寒芒闪处,飞刀已经射出。   一名刺客被他的喊声吸引住,刚扭头过来,飞刀已经到了面门,猝不及防被一刀射中了眼睛,当即惨叫一声捂住了面孔,另一人急忙调转枪口,陈子锟动作比他快多了,紧跟着就是一个大苹果飞出,正中那人脑袋。   虽然只是一个苹果,但陈子锟的力道十足,砸在脸上的滋味可不舒服,紧随其后又有三个苹果接踵而至,砸的他七荤八素,晕头转向。   突如其来的袭击让刺客方寸大乱,甚至来不及给目标补枪,便上车仓皇逃窜,绝尘而去,陈子锟一边让水果摊主打电报报警,一边奔向中弹的老头,试了试他的脉搏,还活着,再检查伤口,两枪都打在身躯上,伤势极重,人已经奄奄一息了,但一双眼睛却依然睁着。   “坚持住。”陈子锟抽出自己的手帕按在伤口上,很快就被血浸透了,又摘下围巾按在伤口上,依然无效,老头虚弱无比的抬手指了指路边,陈子锟顺着他指的反方看过去,路边停着一辆福特车。   陈子锟在老头身上搜索一番,果然发现一把汽车钥匙,同时也在他腋下发现一把短管左轮手枪。   略一迟疑,还是将枪抄在手里,把老头抱起放在车里,发动汽车直奔医院而去。   陈子锟有个习惯,不管住在哪里,总会将住处四周的环境打探清楚,哪里可以藏身,哪里是死路,诊所警局兵营这类场所更是了若指掌,他驾车一路狂奔,很快抵达最近的医院,把伤者送进了手术室。   老头的外衣丢在走廊里,陈子锟在衣服兜里找到一个皮夹子,里面有老头的名片,头衔是橄榄油进口商安东尼·帕西诺,后面有地址和电话等等。   陈子锟找了个投币电话,按照名片上的号码打了过去,告诉他们帕西诺先生中了枪,现在某某医院急救,对方是个妇人接的电话,登时就哭了,语无伦次的用意大利语乱糟糟的说着什么,陈子锟也听不懂,只好挂了电话。   十分钟之后,大批汽车呼啸而至,数十名礼帽风衣的持枪男子涌入医院,把守住各个路口,几个青年男女陪着一位矮胖的老太太哭哭啼啼的进来。   陈子锟心中有了计较,原来是江湖仇杀,看来这位慈眉善目的老头也绝非等闲之辈啊,伤者要害中了两弹,生死未卜,自己身上染血,还拿了老头的手枪,说不明白可就麻烦了,想到这里,他悄然离去。   回到旅馆,鉴冰见他满身血迹,吓得花容失色:“你怎么了?”   陈子锟道:“没事,是别人的血,碰上街头驳火了。”   鉴冰惶恐道:“听说纽约治安很乱,黑手党横行,不如咱们搬到别处去住吧。”   陈子锟道:“电报都是送到这个地址的,搬走了怎么办,再等等吧。”   ……   又等了两日,留学的事情依然没有眉目,唐人街那边倒是有了不少进展,洗衣店老妪又带陈子锟到鸡叔那里去了一趟,鸡叔拿出一个陈旧的牛皮纸封袋,打开抽出一份文件给陈子锟看。   是旧金山圣玛丽医院出具的出生证,日期是1898年9月28日,出生者为华裔,健康男婴,有蓝色的脚掌印迹和当时的医生签字,男婴的父母登记栏里里填着陈金山和陈李氏的名字。   鸡叔得意道:“这可是货真价实的美国出生纸,有了这个,你就是美国人。”   陈子锟拿起出生纸小心翼翼的看着,纸张呈现一种放久了的暗黄色,有些发脆,墨水笔迹也很黯淡,看起来不像是假的,不得不承认,鸡叔他们果然是手眼通天。   这段时间以来,陈子锟对美国的制度也有了一定的研究,美国没有户籍制度,更没有户口本和保甲制,民众可以自由迁移,不需要任何身份证明,理论上来说,只要自己持有这份出生纸,那就是货真价实的美国人。   “就这张纸,值一千美元。”鸡叔小心翼翼的把出生纸又收了回去,补充道:“当然,一千块只是借给你使用的费用,原件不能给你。”   陈子锟道:“好吧,一千块我也认了,那么国会议员级别的推荐书在哪里?这个又需要多少钱,如果超出我的承受能力,那还是算了吧。”   鸡叔道:“我们福龙帮办事一向稳妥,如果不能办妥,分文不取,不过需要稍等几天,毕竟此事非同一般,需要打点的环节多如牛毛。”   陈子锟只得道:“那好吧,我再等几天。”   ……   又过了几日,鸡叔派人来找陈子锟,说事情已经有眉目了,请他过去一叙,谈谈价钱什么的。   陈子锟欣然答应,鉴冰却极为担心,道:“何必如此呢,外交部虽然磨洋工,但总能办好此事,你若是弄虚造假被人揭穿了反而不美。”   陈子锟道:“凭国内那帮官老爷的效率,怕是等到明年也没下文,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试试运气,我就不信了,福龙帮还能把我卖了不成。”   来到唐人街,鸡叔今天穿的很正规,马褂长衫,瓜皮小帽,一副中国大佬打扮,几个手下也都换上簇新的洋装,还叫了一辆出租汽车,等陈子锟一到,便驱车离开了唐人街,一路之上鸡叔多次叮嘱陈子锟,现在要去拜会的人是在纽约极有身份的一位富商,到了地方看我眼色行事,千万不要乱说乱动。   目的地是位于海边的一处幽静别墅,环境极其整洁,一看就是上流社会人士聚居之地,别墅警卫森严,路口停着两辆发动着的大轿车,礼帽风衣的保镖比比皆是。   一行人被搜了身,确认没有携带武器之后,才被放了进去,在大厅里等候,房子里暖气很足,只见几个彪悍的洋人男子,只穿着衬衣,卷着袖子露出满胳膊的黄毛,腋下挂着皮质的手枪套和子弹夹皮匣子,金属搭扣解开,大眼撸子的枪托颤微微的,随时能抽出来射击。   鸡叔等人正襟危坐,不敢喧哗,等了二十分钟,楼梯上下来一个秃顶胖商人,身旁还跟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送走了胖商人,那年轻人冲鸡叔一摆头:“轮到你们了,中国佬。”   鸡叔一张老脸笑成了菊花,示意陈子锟紧跟着自己,上了楼,在一间卧室前停下,年轻人敲敲门道:“老头子,福龙帮的人来了。”   第四十二章 帕西诺家族   房门打开,好大一间卧室,地上铺着柚木地板和厚实的地毯,墙上挂着精美的油画,窗子很大,阳光从外面照进来,洒在宽大的铜架子床上,显得温暖无比,一只雪白的波斯猫趴在窗台上,懒洋洋的看了客人们一眼。   卧室里有三个人,半躺在床上的老头面色有些苍白,但气色看起来还算不错,陈子锟一眼辨认出他是自己在菜市场救下的那个叫安东尼·帕西诺的橄榄油进口商,坐在病床旁边的老妇人应该是他的妻子,他俩的手紧紧挽在一起,看起来感情依然牢固。   还有一个年轻男子坐在窗口旁的椅子上,膝盖上放着一支枪管和枪托都锯短了的双管猎枪,看起来是12号口径,他和楼下那帮人一样,只穿了件衬衣,腋下枪套里塞着两把点四五口径的手枪。   “亲爱的G,你能来看我,我很高兴,快请坐,我的朋友。”帕西诺热情的招呼道。   鸡叔忙道:“惊悉阁下遇袭,我们福龙帮上下无不震惊,今天看到帕西诺先生安然无恙,我一颗心才放回肚里去。”说着拿出一个信封来,“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还望笑纳。”   带他们进来的青年男子接过信封转呈给帕西诺先生,他略一点头,撑起身子,似乎很高兴的样子。   鸡叔道:“帕西诺先生,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   帕西诺打断他的话道:“我们已经认识了,在菜市场,年轻人,我的枪还在你那里,你打算什么时候还给我?”   鸡叔的冷汗冒了出来,不知道帕西诺先生这番话是什么意思,赶紧看看陈子锟,这家伙竟然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好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如果他知道自己面对的是纽约最著名的黑帮帕西诺家族的老头子,绝对不会如此淡定。   帕西诺先生撑起身体,对夫人道:“扶我起来。”   想来他在家中的权威极高,夫人虽然不乐意,但还是乖乖把穿着睡衣的丈夫从床上扶了起来,帕西诺向陈子锟张开了双臂:“亲爱的朋友,你用你英勇的行为赢得了老安东尼的尊敬,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帕西诺家族的朋友。”   陈子锟微微一笑,上前拥抱老头,把个鸡叔看的是目瞪口呆,他总算明白过来,合着帕西诺先生点名要见陈子锟,并不是对这个中国来的小伙子好奇,而是已经有过一面之缘,如果没猜错的话,兴许陈子锟还对他有恩。   帕西诺身上的伤没好利索,不能久站,在保镖推来的轮椅上坐下,笑道:“中午不要走了,我请你们吃饭。”   鸡叔受宠若惊,福龙帮只是唐人街上的小帮会,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情而已,和纽约黑手党大家族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今天竟然能坐到一张桌子上吃饭,实在是件幸事。   虽然是杀人不眨眼的黑手党,但这位帕西诺家族的老头子却和善的像个邻家老头,太太更是像个爱唠叨的家庭妇女,午饭是老太太和儿媳妇们共同下厨做的,意大利通心粉浇上肉酱和番茄酱,大块的新鲜烤面包配上奶酪,还有牛奶、水果和披萨饼,当然少不了美味的法国葡萄酒。   保镖们坐在客厅的长条桌子上进食,枪械就搁在身边,他们呼噜呼噜的狼吞虎咽,咂嘴的声音传到餐厅里,帕西诺老头子眉毛一扬道:“再给孩子们加些面包,听听这声音,他们好像一群饿坏了的猪。”   陈子锟和鸡叔被安排在餐厅里和帕西诺一家人共同进餐,小孩子在桌子下乱钻,那只白猫就在桌子上游走着,如同家中一员,鸡叔是个老传统,对女人上桌都看不惯,更何况是猫上桌,但这儿毕竟不是唐人街,只好假装没看见,陈子锟倒觉得这家人蛮有趣的,和他们谈笑风生一点也不见外。   帕西诺老头子直言不讳的告诉他们,刺杀自己的是盘踞在布鲁克林区的皮耶罗家族,虽然同是意大利籍的黑手党,但两个家族势同水火,已经明争暗斗了几十年,不过这次他们请的杀手是两个笨蛋外行,两发子弹都没打中要害。   “幸亏你救了我,不然我的脑袋上会再挨上两颗子弹,就算老安东尼再坚强也没用,上帝也救不了脑袋瓜中枪的可怜虫。”帕西诺老头子侃侃而谈,又提到了两个家族之间的争端,原来他们是为了抢夺私酒在纽约的销售权而战斗,去年夏天,帕西诺的大儿子马可·帕西诺在家族战争中被人打爆了脑袋,留下两个未成年的孩子,而皮耶罗家族也没捞到好处,老皮耶罗最疼爱的小儿子在一个漆黑的夜晚被人打死在车里,身上中了二十颗子弹。   “说实在的,你的身手确实不错,有没有兴趣为我们工作。”一直没说话的二儿子马里奥·帕西诺忽然向陈子锟开口道,他就是带鸡叔和陈子锟上楼的那个年轻人,老头子受伤之后,似乎他就是家族的代言人了。   陈子锟道:“很抱歉,我有使命在身,无法分身。”   马里奥忽然生气:“我可以给你钱,很多钱,每个月三百美元,够不够?反正你打瞎了皮耶罗家族的人,他们也会找你算账的,加入我们,你会得到保护。”   “住嘴!”帕西诺老头子抓起一块面包丢过去。   马里奥立刻闭嘴不说话了。   “亲爱的陈,请原谅马里奥的坦率,我们确实很需要象您一样优秀的枪手,但强人所难不是帕西诺家族的传统,您的事情我听说了一些,好像您需要像国会议员这种级别的人的帮助?”   陈子锟心中隐隐燃起希望的火花,看帕西诺老头子的样子,似乎是稳操胜券,动用个把参议员对他来说是小事一桩,于是,他便将此事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对于自己并非美国人的事情也毫不隐瞒。   帕西诺沉吟片刻道:“G,你提供的出生纸是真实的么?”   鸡叔忙道:“是致公堂的朋友帮忙搞得,绝对是真的,不过只能用一下,还得送回去。”   帕西诺道:“你问问他们,需要多少钱,我买下来。”   鸡叔道:“我尽力而为。”   帕西诺又转向陈子锟道:“朋友,这件事情交给我,保管你能在新学期来临之际,走进西点的大门,当然前提是你能通过考试。”   陈子锟大喜:“多谢老头子。”   饭后,帕西诺老头子向陈子锟赠送了礼物,两把精钢锻造的勃朗宁M1911点四五自动手枪装在精美的红木盒子里,底衬是黑色的丝绒,做工精湛,造型威猛,陈子锟顿时就被迷住了。   “这才是真正男人应该拥有的武器,如果再遇到敌人,你就可以用你的四五手枪去击倒他,而不是用苹果。”帕西诺老头子这样说道。   陈子锟欣然笑纳,接过盒子拿出手枪,哗啦哗啦拉动着枪栓,感受弹簧、扳机、击锤的力度和行程,娴熟的动作让老帕西诺眼中精光一闪,问道:“陈,看来你是个用枪的行家。”   “这玩意叫大眼撸子,在我们中国也有,不过价钱死贵,子弹也不好配,所以世面上很少见到,我倒是挺喜欢这枪的,子弹够大够猛,一枪就能把人放趴下。”陈子锟把玩着手枪说道。   马里奥兴奋起来:“我们这里有靶场,你要不要试试枪?”   陈子锟自然是满口答应。   所谓靶场,就是海边一块私家沙滩,因为海边风大,老帕西诺就没跟着过来,马里奥带着几个保镖陪同陈子锟来到这里,在远处摆了几个空就酒瓶和西红柿就当是靶子。   陈子锟提枪在手,看也不看,似乎是漫不经心一般举枪就射,砰砰砰枪响瓶碎,西红柿更是炸成了红雾,马里奥等人叹为观止,对陈子锟刮目相看。   “陈,你以前是做什么的,可以告诉我么?”马里奥迫不及待的问道。   “我做过强盗,做过刺客,做过士兵。”陈子锟这样回答他,然后抛下一脸震惊的马里奥回去了。   ……   有了帕西诺家族的支持,所有的问题都不再成为问题,陈子锟带着礼物欣然离去,路上鸡叔对他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本来以为是唐山来的肥羊,可以狠狠宰上一刀,哪知道却是过江猛龙,鸡叔这么聪明的人当然知道该怎么做了。   “陈先生,既然您和帕西诺先生有这样的交情,我再收你的钱就不厚道了,这样吧,美国身份送给你,不过这份出生纸却不能给你,因为这是从朋友那里借来的,还请谅解。”   陈子锟却道:“生意归生意,买卖归买卖,不收钱怎么养弟兄,大不了你给我优惠一下就是。”   鸡叔想了想道:“好吧,就收你一块钱,也不算破了规矩。”   陈子锟掏出一枚银币递过去,鸡叔收了,一张老脸笑成了菊花:“陈先生,以后还要多多照顾我们福龙帮才是。”   “好说,好说。”陈子锟春风满面。   第四十三章 西点新生   帕西诺家族做事雷厉风行,当陈子锟再次来到西点军校的时候,他手上已经拿着全套合乎要求的入学资料,包括美国公民身份,学历证书、纽约州参议员的推荐信等。   校务处的人对他的态度也发生了极大的转变,亲热的好像多年的老朋友,他们用最快的速度帮陈子锟办理的相应的手续,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准备考试了。   西点军校的生源来自于全美高中毕业生以及同等学历的士兵,考试包括笔试面试和体能测试,与普通大学相比,西点的入学考试堪称严苛,每期入学新生不过百余人而已。   一听说要考试,陈子锟傻了眼,千算万算忘了这茬,本来以为自己是推荐生可以面试入学,至少在分数上有所照顾,那知道人家美国根本没有照顾之说,不管是谁推荐来的,一视同仁,考试过关才能入学。   入乡随俗,那就考吧,陈子锟在旧书店里买了一堆高中课本回去恶补,这一看才明白自己先前想的多么幼稚,这哪里是什么高中课本啊,分明就是天书!   老实说,陈子锟的文化水平处在一个相对较低的位置上,说相对,是因为他的国文和外文水平都比较高,但理科基本上就是等同于文盲,谁能想到圣约翰大学和北京大学的双料高材生,辜鸿铭刘师培的高徒,竟然是个偏科严重的学生呢,不管是吴佩孚还是顾维钧都没往这方面想,都觉得凭陈子锟的水平,区区西点文凭还不手到擒来。   临时抱佛脚也晚了,两天后就要考试,陈子锟捧着书本和鉴冰大眼瞪小眼,鉴冰在国内也算个文化人了,女校书出身的绝对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可你让人家做物理化学,那不是强人所难么。   “实在不行,咱今年先不考了,补习一年明年再说吧。”鉴冰劝道。   陈子锟直摇头:“男子汉大丈夫,哪有临阵退缩的道理,就算交白卷我也得去考。”   到了考试那天,陈子锟却遇到了意外的惊喜,原来试卷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复杂,而是一大堆选择题,只要选ABCD即可,终于不用交白卷了,他胡乱填了一通,捱到交卷时间,和大家一起交了试卷就回去等发榜了。   一周之后,一封从西点发来的邮件送到了陈子锟所住的旅馆,他被美国军事学院录取了。   陈子锟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在这封信上附有自己的成绩单,每门考试的分数都在八十以上,不算特别优秀,但也绝对不差,这就有点匪夷所思了,难道自己瞎蒙都能蒙出八成的正确率?   不管怎么说,被录取就是好事,陈子锟正打算带着鉴冰出去吃点好的庆贺一下,马里奥登门拜访了,热情的邀请陈子锟去家里坐坐,顺便庆祝他考上西点军校。   陈子锟不是傻子,顿时明白帕西诺家族在这里起到的作用,看来天下乌鸦一般黑啊,只要有钱有势,就没办不到的事情,虽然心知肚明,但对方不主动提,他也乐得装傻。   来到帕西诺家的花园里,大家欢聚一堂,老帕西诺乐呵呵的说道:“陈,你住的地方没发现什么不对劲吧?”   陈子锟有些莫名奇妙:“没有啊。”   老帕西诺道:“那就对了,因为马里奥把想对付你的人全都料理了,用他最新的玩具。”   马里奥做出端枪的架势,嘴里发出哒哒哒的声音,见陈子锟没热烈回应,便跳起来道:“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你一定喜欢。”   来到阁楼,马里奥从小提琴匣子里取出一支造型别致的轻型机关枪来,胡桃木的枪托,带散热片的枪管,五十发装的弹鼓,无不散发出邪恶的美感。   “汤普森M1921款手提机关枪,五十发点四五口径子弹,射速每分钟三百发,打起来象泼水一样,非常过瘾,我就是用这个把皮耶罗家族的人打得屁股尿流的,至少五年之内,他们不会恢复元气了,哈哈哈。”马里奥眉飞色舞,兴奋至极。   陈子锟接过沉甸甸的手提机枪把玩一番,觉得这玩意比自己用过的德国造花机关要厉害,装弹更多,子弹口径更大,若是自己有朝一日当上大帅,一定给卫队全面配备此枪。   继续下楼吃饭,马里奥兴致勃勃的邀请陈子锟加入帕西诺家族,在纽约开创一番事业,再次被陈子锟婉言谢绝,老帕西诺很尊重陈子锟的选择,并且训斥自己的儿子鼠目寸光。   “陈将来会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元帅,而你,我的儿子,最多只能指挥一百五十个枪手。”这是老头子的原话。   ……   陈子锟终于如愿以偿的进入了西点军校,并且不是以外国交流生的身份,而是以一个普通美国籍学生的身份入学,他和别人一样,领到一套西点独特风格的灰色制服,帽子皮鞋内衣腰带等都是学校配发,换句话说,入了西点,就是联邦军人的一分子了,吃喝拉撒都有国家开销。   西点的校服是一种纯羊毛质地的仿古式军服,短上衣、肋骨胸饰,肩膀上绣着夸张的等级标识,帽子是法国式的高顶帽,灰色长裤两边有黑色的竖条,陈子锟身材高大,即使在美国人中也算是大个子了,穿上这身军服极其英武,只可惜这里是纪律严明的军校,外人不得随意进入,鉴冰无法欣赏自己的英姿了。   陈子锟的同学们都是来自全美的应届高中毕业生,年龄普遍在十八岁左右,初到陌生环境,所有人都很拘谨,乖乖听从高年级学生的指挥,领军服,打饭,洗刷厕所,按照西点的规矩老老实实低头做人,因为一年级新生是没有人权的。   宿舍设在一栋有一百年历史的老房子里,八个人一间屋,校方特意安排新生老生混杂居住,陈子锟和另一个叫比尔·钱德斯的加州籍新生被分配到306寝室,钱德斯推门先进,搁在门上的一盆水哗的泼了下去,浇他一个透心凉,顿时变成了落汤鸡,陈子锟躲闪不及,也被溅湿了裤脚,屋里笑声一片。   “FUCK!”比尔张口就骂,笑声顿时止住,一帮高年级生冷冷的盯着他俩,如同打量猎物的猛兽。   比尔不敢再骂,默默走了进去把自己的行李放在靠门口的床上,一个高年级生丢过来一个拖把:“别忘了把地上搞干净。”   陈子锟紧接着走了进来,高年级学生们看到一张亚洲面孔,顿时吹起了口哨,但他们很快发现,这个亚洲人和他们印象中的亚洲人截然不同,在大部分美国人的脑子里,中国人就是拖着辫子瘦小猥琐的样子,日本人就是留着仁丹胡子和奇怪发型的侏儒,而这个新生既不像中国人,也不像日本人。   他个头高达六英尺,比他们中的任何人都高,他相貌堂堂,鼻梁很高,眼睛闪亮,即使按照欧美人的标准也算个美男子,更令人难以容忍的是他那股睥睨天下的气势,似乎西点军校就是他家开的一样。   高年级生们不再吹口哨了,默默的注视着陈子锟在靠门的另一张床上摆放着行李,忽然一个肩膀上带西点中士学兵军衔的金发男孩说道:“嗨,列兵们,我是这间寝室的头儿,我叫乔治·霍华德,你们以后要听我的,在西点,高年级生的话就是不可违抗的军令,明白么?”   比尔慢吞吞道:“知道了。”   乔治立刻咆哮起来:“在西点,没有知道了这种回答,在你的长官面前,你只有四种回答:‘是,长官’;‘不,长官’;‘不知道,长官’;‘没有借口,长官’。明白了么?”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鼻尖几乎是紧贴着比尔的鼻尖,面目更是狰狞无比,比尔被他的气势吓坏了,额头上都渗出了汗珠,乖乖答道:“是,长官。”   “你生病了么?像个娘们一样没有力气,再说一遍!”乔治再次吼道。   “是,长官!”比尔用尽全身力气喊道。   “听不见!”乔治依然不打算放过他。   “是,长官!”比尔简直声嘶力竭了。   看着比尔的窘样,乔治终于满意,转到陈子锟面前,上下打量着他,他也想紧贴着陈子锟的鼻尖抖一下威风,可是个头差距在这儿摆着,只得退后一步,声色俱厉道:“你听到我刚才的话了么?”   “是,长官!”陈子锟双手紧贴裤缝,抬头挺胸收腹平视下方大吼一声,震得窗户都嗡嗡直响,学长们的耳膜更是生疼,一个个呲牙咧嘴直翻白眼,他们哪里知道,这是少林绝技狮子吼的功夫,陈子锟还是留了情的,若是用尽全力,这几位的耳膜当场就得穿孔。   乔治没料到这个亚洲人有这么一手,再说什么声音小我听不见之类的话就有些不好办了,万一他再吼一声,恐怕寝室的玻璃就得换了,所以乔治只好故作威严的点点头,心说以后机会多得是,我就不信抓不到你的小辫子。   第四十四章 麦克阿瑟   西点军校生的生活对于大多数高中毕业生来说,未免过于严酷和刻板,但对于在北洋第三师当过二等炊事兵的陈子锟来说,简直再逍遥不过了。   当初在驻天津的美国陆军第十五团营地参观的时候,史迪威上尉就曾经说过,美国本土的军营比十五团的驻地要完善和舒适多了,现在看来,史迪威并没有撒谎,虽然西点的校舍都是年代久远的建筑,但冬暖夏凉,生活设施齐备,自来水、暖气、电灯、淋浴设备、包括洗衣房和烘干机,学员们根本不用为生活琐事操心,他们只需要循规蹈矩的做好自己便是。   西点军校与普通大学的区别在于,在普通课程之外,增加了大量的体育课以及军事专业课,包括内燃机原理、弹道学、国际关系、海外作战等。陈子锟自然是体育课上的健将,但文化课未免就拖了后腿。   幸亏有室友比尔的帮助,比尔·钱德斯是加利福尼亚人,他的父亲老钱德斯是一家锯木厂的厂主,家里还有一大堆兄弟姐妹,父亲很希望儿子能成为高人一等的骑士,所以比尔就承载着父亲的梦想来到了西点,虽然他的理想只是当一个工程师。   而306寝室的室长乔治·霍华德则出自军人世家,他的祖先参加过独立战争,曾祖父参加过美墨战争,祖父参加过南北战争,父亲刚参加过欧战,满门都是军人,而乔治也认定自己将来是要做将军的,在学校里总是一副颐指气使的军官派头,还偏偏有人拍马屁,他身边总少不了一帮跟屁虫。   乔治总想找陈子锟的毛病,但每次他都失望透顶,这个中国佬简直就是个天生的军人,一举一动甚至睡觉的姿势都挑不出毛病,甚至有几次乔治想趁黑夜搞点恶作剧,比如往陈子锟被子上浇水,可当他们走到陈子锟床边的时候,却发现他的眼睛是睁着的,于是一帮人立刻偃旗息鼓。   他们自然不知道,陈子锟虽然只当了两年马贼,但却经历了无数次的生死考验,零下几十度在深山老林里裹着一层老羊皮睡觉还要时刻防备着官兵围剿的经历可不是每个人都能熬得过来的,没这点警惕性早就死在老林子里了。   但是乔治的机会还是出现了。   西点军校是封闭式教学,学员不能随便出校,和外界联系基本以邮件书信为主,这天比尔收到家乡寄来的一封信,看过之后脸色变得极差,一言不发的将信藏了起来。   恰巧今天轮到306寝室负责打扫本楼层的洗漱间,学长们自然是不会亲自动手的,这种活儿通常都是交给一年级新生来做。   陈子锟和比尔拿着拖把清扫着洗漱间的地面,见比尔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陈子锟打趣道:“是不是被女朋友甩了?”   被说中了心事的比尔沉痛的点点头,拿出一张照片说:“杰西卡不爱我了,她写了分手信给我。”   “多大事啊,回头我给你介绍一个中国女孩,绝对温良恭俭让,百依百顺。”陈子锟宽慰他道。   比尔勉强一笑,失恋的泥沼可不是一两句话就能爬出来的,两人继续刷地,只是气氛稍微轻快了一些。   ……   傍晚时分,学员们正在宿舍里闲扯,忽然乔治怒气冲冲的进来,宣布全体集合,再次清扫洗漱间,原来今天的卫生检查没有过关,按照规矩,全寝室的人都要受罚。   全寝室的人都穿着背心和短裤趴在洗漱间的地上,用牙刷仔细擦着每一个缝隙,忽然一群刚在操场上打完橄榄球的学员们说说笑笑冲进来,刚清扫完的对面又被弄脏了。   大伙儿恶狠狠的盯着陈子锟和比尔,眼睛里简直要喷出火来,好不容易打扫完毕,回到寝室后,乔治发话了:“陈,钱德斯,你们两个必须为今晚的事情负责。”   说着从床底下拿出一把1903式春田步枪上的刺刀来,在手里把玩着。   大家都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这是西点军校,同样也是美国陆军的保留节目,让犯了错误的人坐刺刀,屁股正坐在刀尖上,不能让刺刀倒下,也不能伤到自己,保持这种姿势要耗费极大的精力,一个不小心就会伤到屁股。   “陈,你有什么话要说么?”乔治盯着陈子锟问道。   “没有任何借口,长官!”陈子锟说道,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这是我的疏忽,和比尔无关。”   比尔嗫嚅着想说些什么,但没有勇气说出来,因为不合格的地域正是由他负责的,因为失恋带来的精神恍惚让他忘记刷马桶水箱的上盖。   “那就由你来承担责任吧。”乔治将刺刀丢在陈子锟脚旁。   陈子锟捡起刺刀,来到走廊里摆了一个骑马蹲裆式,稳稳的坐在刀尖上,纹丝不动。   乔治等人抱着膀子站在门口,等着看陈子锟的洋相,通常这种姿势保持不了很久,寻常人几分钟就撑不住了,就算毅力和体力都超强的家伙,也维持不了十分钟,且看这个中国佬能撑多久。   一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半小时过去了,走廊里渐渐围满了看热闹的各年级学员,大家都对陈子锟过人的体力叹为观止,乔治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忽然一阵楼梯口一阵嘈杂声,有人高喊:“立正!”所有学员立刻条件反射一般站直了身躯,然后就看到一位肩上戴将星的中年人出现在走廊尽头,在他的正对面,是依然坐在刺刀上的陈子锟。   来者正是西点校长,陆军准将道格拉斯·麦克阿瑟。   这位校长是学员们心中不可替代的神,他的每一步走的都那么辉煌灿烂,出身军人世家,父亲是得过国会荣誉勋章的将军,十九岁进入西点,四年后以建校百年来最优秀成绩毕业,被破格授予上尉军衔,此后曾担任过罗斯福总统的侍从武官、陆军部长的副官,欧战期间出任第八十四旅准将旅长,第四十二师代理师长,战争结束后就任西点校长,也是西点历史上最年轻的校长。   军中盛行体罚,而麦克阿瑟最反对体罚,他就任校长以来,明令禁止一切私斗以及体罚行为,违者一概开除。   乔治·霍华德冷汗直冒,身为学员中士,体罚自己下属的新生而被校长亲自抓到,铁证如山,连辩解的余地都没有,等待自己的只有开除一条路了。   其实他的家世并没有自己炫耀的那么威风,所谓军人世家也分三六九等,像麦克阿瑟这种才是货真价实的世家,每一代都是天之骄子,军衔最起码也是个上校,而乔治家里三代虽然从军,但都是最普通的大头兵,最高军衔不过是中士而已,而士兵和军官之间的差距就像是平民和贵族那样落差极大,直到乔治这一代,才勉强考进了西点,有希望成为军官。   而这个承载了三代人梦想的愿望,随着乔治的一个愚蠢决定而付之东流了,现在只要陈子锟一句话,乔治就要脱下他深爱的灰色制服离开西点了。   走廊里静悄悄的,所有的学兵都挺直了身躯,两手紧贴着裤缝,目不斜视,麦克阿瑟将军冷冷的扫视着每一个人,他今年四十一岁了,这些二十岁的学生在他面前就如同孩童一般,所做的任何事情都瞒不过这位西点老学长敏锐的眼睛。   毫无疑问,这里正在进行一场体罚,至于体罚的原因他不想知道,高年级学生总会想到无数的理由来折磨新生,他关注的仅仅是,这些孩子为什么不服从命令,在校长明令禁止一切体罚行为之后还顶风作案。   坐刺刀的把戏很老套了,打麦克阿瑟小时候就在军营里见过,可是眼前这个新生的表情似乎并不难受,反而像是请轻松的样子,霎那间麦克阿瑟想起,这张面孔自己曾经在哪里见过。   对了,在校长室曾经有过一面之缘,这个学生似乎是外国政府推荐的留学生,因为文书方面的问题被拒之门外,当时他还狠狠地撂下一句话,“我会回来的。”   没想到他真的回来了。   “孩子,你在做什么?”麦克阿瑟走到陈子锟面前,双手叉腰,居高临下问道。   “报告长官,我在锻炼。”陈子锟依然保持着扎马步的架势,别说蹲一两个小时了,对于在宝芝林练过扎实基本功的他来说,就是蹲一天的马步都是小菜一碟。   “和长官说话,要立正!”麦克阿瑟身后一名副官喝道。   陈子锟立刻站了起来,双腿丝毫没有蹲了许久后的麻木,“长官,我在扎马步,这是一种中国式的体育锻炼,有利于下盘稳定。”   麦克阿瑟阴沉着脸盯着陈子锟,这个学员在说谎,他分明是在受到体罚,可是既然受害者都不愿承认,即便是校长也无法进行处理了。   乔治悄悄松了一口气,此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完全被汗塌湿了。   “你,跟我到校长室来一下。”麦克阿瑟指了指陈子锟,转身离去。   第四十五章 私盐变成了官盐   这是陈子锟第二次站在西点军校的校长室里,麦克阿瑟低头批阅文件,夕阳洒在室内的柚木地板上,透过落地长窗,可以看到大操场的旗杆处,三名士兵正在降旗,星条旗在晚霞中泛起红光一片。   校长没说话,陈子锟便保持着立正的姿势纹丝不动,就这样过了十分钟,校务处人员取来了陈子锟的入学档案,麦克阿瑟仔细翻阅了一番,问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两个月前你曾经作为外国留学生到过我的办公室。”   “是,长官。”陈子锟答道。   “那么,你怎么解释你现在的身份呢?”麦克阿瑟敲打着档案问道,这上面显示陈子锟并非海外留学生,而是正儿八经的普通美国学生。   陈子锟继续保持着昂首挺胸的姿态,大声答道:“长官,我认为这并不矛盾。”   “说具体。”   “上帝关上了一扇门,却为我打开了另一扇窗,我说过我会回来的,就这样。”陈子锟目不斜视,丝毫没有表现出恐惧或者心虚,因为他知道,这种时候任何怯懦的表现都会引起对方更深的怀疑。   麦克阿瑟确实怀疑陈子锟的身份,一个中国人,忽然摇身一变成为美国学生,而且得到了纽约州参议员的推荐,这确实令人匪夷所思,但更加离奇的是,所有的文件都是合法并且无可挑剔的。   难道说这个中国人有着深厚的背景和能量,这不可能啊,中国只是一个远东地区的贫弱不堪的中古国家,中国人在美国没有丝毫的影响力,而能在短时间内办成这件事的,绝对不是一般人。   想到这里,他觉得有必要警告一下这位新生。   “陈,西点军校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不诚实,如果查到你有任何的作弊行为,你将会被立即取消学籍,并且永远不准出现在我的军校里,你明白么?”   “是,长官!”陈子锟敬了个礼,准备离开了。   “还有,如果有人虐待你,你可以向值日官进行报告。”麦克阿瑟补充了一句。   “长官,没有人虐待我。”陈子锟毫不犹豫的答道,转身离开了校长室。   回到寝室,一屋子的人都诚惶诚恐的看着他,生怕他的身后跟着宪兵,乔治更是紧张的直舔嘴唇,陈子锟的一句话就能决定他的生死,如果他在校长面前如实报告的话,那自己明天早上就会被踢出学校,如果真的发生这种事情,他简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陈子锟一脸严肃,倒头就睡,见一屋子的人还盯着自己,坐起来不耐烦道:“你们打算明天迟到么?”   室友们顿时低低的欢呼了一声,陈子锟这么说就意味着没事了。   乔治感激涕零,上前向陈子锟伸出了右手:“伙计,你赢得了我的尊重。”   陈子锟淡淡一笑,伸手和他握了一握,然后每位室友都上前和陈子锟握手,最后是比尔,这个旧金山来的小子感动的眼泪哗哗的,简直要把陈子锟视作偶像了。   其实这帮年轻的军校学员本质并不坏,又在同一个屋檐下,撕破脸皮结仇不是良策,略施小计收服他们才是正道,这一套对于熟读三国演义的陈子锟来说就是小菜一碟,但麦克阿瑟可就不那么好对付了,只要被他查到自己有丝毫做假的证据,就要面临开除的危险。   开除这种事情对于乔治来说,或许是灭顶之灾,但对于当惯了滚刀肉的陈子锟来说,简直不值一提,脑袋掉了不过碗大的疤,被西点开除了算屁啊,难不成全美国就这一所大学啊啊,此时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什么哈佛、普林斯顿、耶鲁之类的好学校,哪个不比西点牛逼啊。   ……   麦克阿瑟一向视西点的荣誉为生命,决计不会允许有人在入学问题上作弊,针对陈子锟的档案真实性,西点校方立刻开展了缜密的调查工作。   陈子锟的出生证明无懈可击,而且时隔二十余年,基本上很难查找当年的经手人,从逻辑上来说,在美国出生又返回中国生活也是成立的,所以在这方面下功夫没用。   这难不倒麦克阿瑟,他选择了从另一个方面入手调查陈子锟的身份。   这天中午,陈子锟正在学员食堂用餐,忽然被人叫到学校会客室,宽大的沙发上坐着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三件套黑呢西装,雪茄烟,棱角分明的面孔和修剪的极考究的八字胡都显示这是一位很有社会地位的绅士。   麦克阿瑟将军就坐在旁边,示意陈子锟进门后问他:“你认识这位先生么?”   陈子锟的心一沉,他能猜到来人是谁,应该是自己的推荐人,那位不知名的参议员,但也有可能是麦克阿瑟的计谋,来人根本不是什么参议员,兵不厌诈,这种可能性相当大。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毫不犹豫的答道:“长官,我不认识这位先生。”   麦克阿瑟冷笑了一下:“为什么你连推荐自己入学的人都不认识呢?”   陈子锟无言以对。   麦克阿瑟的脸色平静如水,但果决的眼神却告诉陈子锟,他已经做出了决定。   “好吧,你可以出去了。”麦克阿瑟挥手斥退陈子锟。   陈子锟背脊一冷,知道自己在西点的生涯结束了,立正转身,准备离去。   “等等。”绅士开口了,“实际上,我也不认识这位陈先生,这没什么值得奇怪的。”   麦克阿瑟大为纳闷:“斯坦利参议员,请原谅,我没听懂您的话。”   “是这样,我虽然不认识他,但却是他的叔叔,换句话说,他是我哥哥的儿子,麦克阿瑟将军,肖恩曾经在中国收过一个养子,就是他。”   麦克阿瑟恍然大悟,肖恩·斯坦利是他的老朋友了,这位上校军医曾经在马恩河畔的前线救护所里创下一夜救治三百名伤员的记录,荣获多枚勋章,是个不折不扣的好汉,而约翰·斯坦利参议员则是肖恩的弟弟,他俩同是历史悠久的斯坦利家族的一员。   陈子锟顿时回过味来,命运和自己开了个小玩笑,两年前在北京机缘巧合下认的一个干爹,没成想今天派上用场了。   约翰·斯坦利继续侃侃而谈,将陈子锟在北京时候独闯龙潭,在数百地痞流氓和巡警的枪口下搭救被强抢少女的故事娓娓道来,当参议员的人,那口才可不是盖得,故事讲完,连铁石心肠的麦克阿瑟都不禁动容。   好一个侠肝义胆的中国勇士!   “所以,从法律意义上讲,即便他不是出生在美国,他也是一个美国公民,将军,我的答案您满意么?”斯坦利参议员可不是省油的灯,麦克阿瑟为啥请他来当面对证,他心里清楚的很。   实际上这事儿确实是碰巧了,纽约黑手党帕西诺家族和斯坦利财团素有来往,斯坦利参议员作为帕西诺在官场上的盟友,双方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合作关系,这次是老安东尼亲自出面,请斯坦利参议员帮自己一个忙,推荐某位来自中国的朋友上西点军校。   更巧的是,斯坦利参议员的女儿正在为肖恩伯父编纂一本回忆录,上面就记载着他在中国经历的点点滴滴,其中就包括陈子锟这一段。   老约翰总喜欢阅读女儿的作品,对这一段更是耳熟能详,当他看到帕西诺家族提供的资料时,几乎在第一时间就断定,这是同一个人!不光是因为资料上的名字和回忆录里的名字一致,更因为自己的感觉。   当然,他并没有向帕西诺提起此事,因为他需要帕西诺欠自己一个人情。   当接到麦克阿瑟邀请的时候,斯坦利参议员就猜到是帕西诺这一个关节出了问题,如果西点查出自己并不认识这个学生而做出推荐的话,那么对于参议员的声誉是有严重损害的,所以他毫不犹豫的提到了肖恩回忆录里的内容。   至此,真相大白,麦克阿瑟刻板的军人面孔上浮现出笑容。   “好了,你可以回宿舍了。”他摆摆手让陈子锟离开,转而亲切的问斯坦利参议员:“要不要尝尝我们西点独特风味的牛排和薯条?”   ……   学籍问题顺利解决之后,陈子锟在西点混的是风生水起,高年级学生佩服他,校长也知道他的名字,俨然已经成为一年级新生中的领军人物。   鉴冰从纽约搬到了西点镇居住,小镇上大多是军校教职工的家属,一栋栋木制别墅错落有致的点缀在绿树繁花之中,街上有邮局、商店、洗衣店和一个很小的警署,生活安逸悠闲。   军校是食宿全包并且不收学费的,所以陈子锟基本上没有用钱的地方,从国内带来的将近两万元旅费,折合成大约七千美元,足够鉴冰过上衣食无忧的小日子,她在镇上租了一座房子,买了一辆二手福特车,经常来往于纽约和西点之间,靠做中国式刺绣打发生活,偶尔还能换点零花。   时光荏苒,两年过去了,陈子锟已经是西点的二级学员,并且以傲人的成绩破格提升为学兵队上尉,能自由支配的时间也大大增多,每个周末都可以和鉴冰一起渡过,乔治、比尔和306的室友们也经常到他们的小房子里来聚会,喝啤酒吃烤肉。   1922年复活节前夕,学期考试将至,周末的下午,陈子锟换了便装回家,走到距离家还有几十米远的地方,忽然感到一丝不对劲。   家门口停着一辆纽约牌照的雪佛兰小轿车,号码段是属于布鲁克林区的。   第四十六章 步兵连,集合!   帕西诺家没有这种型号的雪佛兰轿车,而且也不会是布鲁克林牌照,更令人生疑的是汽车底盘很低,至少坐了五个成年男子才会把车压成这样,陈子锟确信自己不会有这类朋友在周末到访。   来者不善!   今天是鉴冰和镇上朋友聚会的日子,在这两年时间里她凭着独东方女子的魅力征服了一大帮镇上的军官太太,每个周末都在家里聚会,品尝她做的美味佳肴。   汽车的四门打开,五个穿着长风衣的男子从车里钻出来,端起手提机枪对着陈子锟租住的房子就是一通疯狂的扫射,木制房子在瓢泼一般的弹雨中顿时千疮百孔,木屑横飞。   一个身材极其魁梧的枪手从怀里掏出一枚德国造长柄手榴弹,拉开导火索从窗户丢了进去,顿时房子变成火海一片,枪手们连躲都不躲,继续倾泻着子弹。   五个枪手打光了子弹,手提机枪的枪口冒着冉冉青烟,他们漫不经心的摘掉空弹鼓,又拿出新的弹鼓装在枪上,动作自然而随意,看来是经常干这种杀人放火的勾当。   陈子锟的眼睛都要喷出火来,但却不得不隐身树后,对方肯定是冲着自己来的,可怜鉴冰和一帮军官太太们做了替死鬼。   小木房火光冲天,断壁残垣在熊熊烈火中燃烧着,想必房里的人全都在第一轮打击中命丧九泉了。   枪手们也不检查战果,返身登车离去,在他们转身的霎那,陈子锟认出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人脸上戴着黑色的眼罩,正是当年刺杀安东尼·帕西诺的杀手之一,他的眼睛就是被自己射瞎的。   而那个投掷手榴弹的家伙,身高大约在一米九左右,壮的像头熊,脸上有一道很深的伤疤,凶光毕露,杀气腾腾。   陈子锟将他们的面孔牢牢刻在脑海中,猛然转身向学校方向奔去。   杀手们上了车,沿原路返回,刚开出一百米,镇上的治安官就赶到了,事发地点距离警署不过几百米距离,又是枪声又是爆炸的,早已引起警方的注意,镇上仅有的两位治安官恪尽职守,面对武装匪徒毫无惧色,他们驾驶着一辆警车横在路上,拔出左轮枪站在车后大喝道:“停下!”   雪佛兰车毫不减速,从窗口里伸出几支手提机枪喷射着火舌,密集的弹雨敲击着警车的躯壳,如同暴雨打在铁皮屋顶上,两位治安官立即开火反击,左轮枪的火力在手提机枪面前简直不值一提,一位治安官当即中弹倒地,另一个也打光了子弹,拖着伤员跳进了路边的沟渠。   或许是治安官的子弹打中了雪佛兰车的引擎,满载匪徒的汽车刹不住,径直撞在警车上,匪徒们被撞的七荤八素,纷纷爬出汽车咳嗽着,咒骂着,司机掀开引擎盖一看,发动机果然被打坏了。   那个刀疤脸提着枪要去追杀逃走的治安官,却被独眼龙拦住,两人互相争执了几句,互不相让甚至要拔枪相向,幸亏被同人拉住,两人悻悻作罢,寻找汽车去了。   ……   陈子锟飞奔回校,门口执勤的哨兵有些紧张的看着他,显然已经听到刚才的枪声了。   “上尉在哪里?”陈子锟跑的满头大汗,急切问道。   哨兵茫然的摇摇头,今天是周末,值班军官早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   陈子锟恨恨的一跺脚,奔进了学校,校园空荡荡的,所有的教职员工不是回家就去去纽约度假了,每栋楼都冷冷清清,除了一年级新生的宿舍楼。   只能指望他们了,陈子锟急中生智,冲进一楼值班室,拿了一把军号猛吹起来,凌厉的集合号声响起,不到三分钟,大批衣着整齐的学兵就从楼里涌了出来,迅速在楼前空地上集合。   陈子锟厉声下令道:“先生们,纽约来的武装匪徒洗劫了镇子,打死了人,现在治安官正在和他们交火,需要我们的时候到了!注意,这不是演习!”   训练有素的西点学兵们立即毫不犹豫的回答道:“是,长官!”   正要开拔,陈子锟却忽然傻眼,学兵们赤手空拳,拿什么去和匪徒拼,西点只是军校,而非军营,虽然有些教学用的武器弹药,但都是存放在库房之中,每年暑假军训的时候才拿出来使用。   正在此时,乔治出现了,他现在已经是四年级生,学员旅的团指挥军官,听陈子锟简短介绍了情况之后,他当机立断,砸开库房取出枪支。   武器库设在教学楼的地下室中,厚重的大门上挂着铁锁,守卫士兵看到大群学兵赶到,惊得不知所措,刚要举枪拦阻,乔治喝道:“士兵,我命令你放下枪。”   趁守卫慌神的一瞬间,陈子锟挥起铁锤猛力砸下,铁锁应声而落,大队学兵涌进武器库,极有秩序的将放在架子上的M1903春田步枪取下,乔治打开一箱子弹,站在门口给每个士兵发了两个桥夹。   不到十分钟,数十名学兵就武装到了牙齿,陈子锟带领先头部队杀气腾腾开出了学校,公路上汽车残骸依然冒着黑烟,地上有子弹壳和血迹,学兵们头皮发麻,心中紧张,忽然路边一栋别墅的二楼窗户打开,一个老头指着远处猛打手势。   陈子锟立刻带领学兵按照老人指引的方向追过去,远远的看到五条大汉正在猛砸一栋房子的车库门,发现有人追踪过来,其中一个汉子当即端起手提机枪就是一阵狂扫。   子弹暴风骤雨般打过来,学兵们当即全体卧倒,各找掩蔽,陈子锟蹲在地上大喝一声:“开火!”   手提机枪的火力猛烈,但有效射程较近,逼近了打占不到便宜,反而在远距离上,学兵们手中的春田步枪能发挥优势。   可惜的是,这些一年级新生的枪法都很逊,别看打得热闹,根本伤不到对方分毫,双方就这样隔着三百米的距离互相射击着,打得不亦乐乎,陈子锟一边安排人以火力吸引对方,一边安排人马从侧翼迂回进行攻击。   纽约黑帮和军校生的军事素养毕竟差的不是一个数量级,等迂回人马一到,枪手们腹背受敌,就有些支撑不下去了。   这五个人都是纽约黑手党皮耶罗家族的人,他们是专程来找陈子锟报仇的,前半个阶段进行的很顺利,可后来就遇到了不可想象的麻烦,镇上的治安官和纽约的警察不一样,这些乡下人即便面对黑手党也敢开枪。   汽车被毁,他们便打算抢一辆车回去,可今天是周末,镇上几乎所有的人都驾车出游了,连砸开几栋房子都没找到汽车,气的他们大发雷霆,但又不得不挨家挨户的继续搜寻,这里距离纽约八十公里,用脚可走不回去。   更没料到的事情发生了,军校里竟然冲出一伙人来进行阻击,双方展开激烈枪战,拖住了杀手们的脚步,并且眼瞅着就要被对方包了饺子,情况相当不妙。   刀疤脸猛踹一脚,将车库门踹开,里面赫然停着一辆崭新的小汽车,他爬上汽车,拉下遮阳板,钥匙果然在,忍不住吹了声口哨,打着火驶出车库,同伴们端枪猛扫,打得树叶纷飞,街上尘土飞扬,学兵们的火力被压制住,汽车趁机窜上马路,低吼一声,绝尘而去。   刚驶出不到一百米,忽然轰隆一声巨响,路边一棵大树轰然而倒,正拦在道路上,汽车戛然停下,杀手们跳出车来就是一阵扫射,然后仓皇逃进了路边的树林。   这棵大树是被比尔·钱德斯炸断的,他带着三个学兵在通往纽约的要道上设伏,但是考虑到四支步枪根本挡不住敌人,比尔急中生智,用炸药将大树炸断,硬生生挡住了杀手们的逃亡之路。   杀手们犹如丧家之犬般逃进了森林,或许他们在纽约钢筋水泥的丛林中称得上英雄好汉,但是到了西点镇,就只能沦为被捕猎的对象了,军校的援军赶来了,镇上的居民拿着猎枪出来了,受伤的治安官也杀回来了,几百人展开了拉网式搜索。   猎犬狂吠,追踪着匪徒留下的气味,搜捕队很快就在一处林间小屋包围了穷途末路的匪徒,治安官进行喊话劝降,回答他的只有一串枪声。   还击的枪声响成一片,小木屋被打得直冒青烟,可这是用原木建成的屋子,别说是普通霰弹了,就是穿透力极强的步枪子弹都无可奈何。   治安官建议等州警到了再做处置,可是陈子锟却等不了那么久,鉴冰的死让他双眼充血,怒不可遏:“不,州警也对付不了他们,必须立刻解除他们的武装。”   此时乔治率领增援部队赶到了,他们带来了陈子锟迫切需要的重武器,马克沁重机枪和一门60MM迫击炮。   陈子锟亲自操炮,第一发炮弹就正好砸在小木房屋顶,可迫击炮弹的威力有限,竟然没有炸塌小屋,紧跟着第二发炮弹就到了,径直从烟囱里落了进去,轰然一声巨响,整个世界清静了。   治安官和学兵们上前检查,小木房外面依然如故,可是里面却被炸的一片狼藉,四个男子扑在地上,七窍流血已经死亡,只有一个躲在死角里的刀疤脸还有气息,但也被气浪震得失去了知觉。   陈子锟记得这张面孔,当即举枪对准他的脑袋,却被治安官一把按住,大声喝道:“他已经失去反抗能力,你不能杀他!”   可他哪里按的住暴怒中的陈子锟,枪还是响了,但子弹并没有射出,卡壳了,陈子锟猛拉枪栓,乔治等人一拥而上,抱腰的抱腰,抓胳膊的抓胳膊,七手八脚将陈子锟制服,要知道当着治安官的面枪杀俘虏,那可是触犯刑法的事情。   伤者和死者都被抬了出来,一行人默默走在路上,乔治和比尔都知道了鉴冰的死讯,轮流上前拥抱安慰陈子锟。   忽然一辆汽车驶来,在他们面前戛然停下,鉴冰从车里探出脑袋问道:“你们打猎呢?”   陈子锟眼睛瞪得溜圆:“你没在家里?”   “是啊,我和南希、简一起去临镇买做蛋糕的面粉去了,我们还买了一只火鸡呢。”鉴冰很快乐的答道。   第四十七章 炮轰皮耶罗家族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老实说,刚才这场小规模战争打得可是够欢乐的,一年级新生们居然捞到了千载难逢的实战机会,一个个肾上腺素急剧分泌,十发子弹早就打的一干二净,他们只恨结束的太早,没能多浪费几发子弹,没能玩到手榴弹和机关枪。   西点的军校生们倾巢出动,一个个都端着上刺刀的步枪,镇上的男人也拿着猎枪牵着狗出现在这儿,担架上抬着烧的焦黑的人,还有斑斑血迹往下滴着,再傻的人也会看出来这不是打猎,和鉴冰同车的那几位太太早就跳下车来冲向自己的丈夫,鉴冰也意识到了什么,打开车门猛扑上去,紧紧搂住陈子锟的脖子。   陈子锟刚才鼻子还酸酸的,为鉴冰的死而痛心疾首,现在看到一个活生生的鉴冰站在面前,不禁破涕为笑,乔治和比尔等人干咳一声,识趣的走开了。   一场血雨腥风后,西点镇恢复了平静,死者暂存在镇上的殡仪馆,伤员被橙县警察局的警员押走审问,学兵们刀枪入库,回宿舍继续睡大觉吹牛皮,只剩下陈子锟和鉴冰面对着房子的废墟大眼瞪小眼。   房子是租的,而且没有保险,不管怎么说,这是自己惹来的灾祸,损毁了房子是要赔偿的,可陈子锟根本就没有钱。   本来从国内带来了将近七千美元,就算是可着劲的花也是很宽裕的,可千算万算,没算到鉴冰大手大脚的程度,这位前上海花魁花起钱来真如行云流水一般,几百美元买一个毫无用处的花瓶或者胸针之类的饰品,那是家常便饭,饮食更是极其讲究,她喜欢吃卤鸭肫,美国没的卖,就让人从上海寄来,光是邮费就让人瞠目结舌,更别说平时里享用的那些红酒、香槟、鹅肝、松露、鱼子酱了。   简单来说,陈子锟那点钱已经被鉴冰糟蹋的差不多了,要不是军校管饭,他连下个月的饭钱都拿不出来,更别说房租钱了,现在倒好,一了百了,房子变成了废墟,不用付房租了,直接赔偿人家的房子吧。   趁着周末,陈子锟带着鉴冰驱车赶回纽约,随身带了两把M1911,后备箱里丢了一支春田步枪和三个沉重的木箱。   一个半小时后抵达纽约,先找了家旅馆把鉴冰安顿下来,此时天已经黑了,还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陈子锟站在窗口抽了一支烟,鉴冰从背后抱住了他:“可不可以不要去?”   “必须去。”陈子锟将烟蒂掐灭在窗台上,戴上礼帽,披上长风衣离去。   开车穿梭在纽约的闹市中,鸣笛声、喧哗声,报童的叫卖声响成一片,霓虹灯的光辉在雨中变得光怪陆离,陈子锟默默地开着车,行驶到布鲁克林一条幽静的林荫道上,停车但不熄火,冷冷注视着不远处的一栋房子。   那是皮耶罗家族的宅邸,由一栋上百年历史的老房子和花园组成,作为纽约黑手党家族之一,这里防范森严,任何擅闯行为都等同于自杀,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栋房子里起码有二十五个装备着手提机枪的枪手。   陈子锟眯缝起眼睛,用大拇指测量着距离,这是他在军校学到的技术之一,没在战场上派上用场,却先用在了皮耶罗家族身上。   忽然有人拍拍他的汽车后盖,一个蛮横的声音响起:“这里不准停车。”   陈子锟早从后视镜里看到了这个彪形大汉,看他那副蠢样就知道是皮耶罗家族雇佣的低级打手,只配在街上溜达,偶尔对陌生人耍耍威风。   “很抱歉,我的车坏了。”陈子锟推开车门下来,现在他的英语已经丝毫没有口音了,张口就是地道的纽约腔,再加上身材和打扮,谁也不会发现他是一个中国人。   “我不管,你必须在三分钟内离开。”那汉子瓮声瓮气的说道。   “好的先生。”陈子锟走过去,一拳掏在他的胃部,将其放倒在地,又抬脚朝太阳穴踢了一脚,确保昏死过去,然后整理一下风衣,看看四周的情况,托皮耶罗家族的光,这条街很僻静,没有行人。   陈子锟打开后备箱,掀开最大的木箱,取出一门60毫米迫击炮来,另外两口木箱子里错落有致的分别摆放着三发纺锤状的迫击炮弹。   先慢条斯理的给炮弹拧上引信,然后以汽车为掩护架设好迫击炮,陈子锟施放了第一发炮弹,炮弹很快在院子里炸响,他冷静的观察着弹着点,迅速修正角度,再次施放了第三枚,第四枚炮弹。   一共六发60毫米口径高爆迫击炮弹,以极其短促的间隔在皮耶罗家族的大院里炸响,由于距离只有数十米,所以炸点相当精确,第一枚炮弹在院子里炸开,第二枚就以刁钻的角度飞进了窗户,其余的炮弹也都尽数飞进了房子。   发射完毕,陈子锟麻利的将迫击炮拆开了往后备箱一丢,跳上一直没熄火的汽车,猛踩油门向前,一个甩尾调整了方向,呼啸而去。   ……   今天是皮耶罗家族的大日子,老桑尼·皮耶罗设宴为刚出狱的二儿子布里奇奥接风洗尘,布里奇奥因为一桩谋杀案入狱服刑,仅仅坐了五年牢就放了出来,有了这员大将的加入,一直处于守势的皮耶罗家族定然要发起一场声势浩大的反攻。   事实上老桑尼已经开始这么做了,他花费巨资从芝加哥请来一帮好汉,并且准备先干一票买卖以壮士气,五个枪手乘车前往橙县下属的西点镇去找一个仇家的晦气,估计晚上就能回来。   大厅里的长条餐桌上已经摆满了食物,还有几瓶上好的红酒,用老桑尼的话说,只等孩子们凯旋了便开宴。   没等来他的孩子们,却等来了一发发炮弹。   当第一枚炮弹在院子里炸响的时候,老桑尼连眼睛都没眨一下,镇定自若的指挥枪手出去查看,纽约的各大家族之间停战以久,想来大伙儿的手都痒痒了,不过这个节骨眼来找皮耶罗的麻烦,那纯粹是瞎了眼。   布里奇奥刚从州立监狱放出来,憋了整整五年没有杀人,这小子早就按捺不住了,更何况今天家里足足来了五十个小伙子,每个都是身手不赖的快枪手。   所以,老桑尼甚至有点幸灾乐祸的感觉,他似乎已经看见袭击者被乱枪打死的惨状。   可是事态并没有按照他预想的那样发展,紧接着第二发炮弹就打进了餐厅,随着玻璃破碎的声音,一枚球墨铸铁60毫米口径迫击炮弹正好落在餐桌中央,成了今天的第一道大菜。   迫击炮对坚固工事的攻击力并不强,这种炮弹只是用来对付无装甲防护的有生目标比较有效,如果只是在院子里轰炸一番也就罢了,偏偏陈子锟打定了主意要皮耶罗家人的性命,硬生生把炮弹打进了窗户。   三百六十枚迫击炮碎片呈扇面炸开,宛如盛开了一朵收割生命的礼花,坐在首席的皮耶罗父子首当其冲,头部和上身中了十几枚弹片,当即就一命呜呼了,连一句话都没留下。   枪手们也被炸的鬼哭狼嚎,坐在桌子旁的重要角色们几乎无一幸免,全部被炸死或者重伤,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又是一发炮弹打了进来,锐利的弹片横飞,气浪将所有玻璃震得粉碎,皮耶罗家的客厅变成了地狱。   事实上,接下来的三发炮弹已经没什么作用了,皮耶罗家里的有生力量已经在第一轮打击中丧失殆尽,没死的也被吓傻了,黑帮之间刀光剑影的见的多了,可是动用大炮的还是头一次听说。   万幸的是,皮耶罗家的女眷和孩子们都在厨房或者楼上,没有一个人被炸死,只是受了些惊吓而已。   布鲁克林区医院和消防队的汽车迅速赶到,救人、救火,不大工夫,警察局的探长也来了,例行公事的收集证物,询问供词,像模像样的忙了一番后才走。   ……   曼哈顿,帕西诺家族别墅,一家人正坐在桌旁吃饭,忽然马里奥狂喜的跑进来,嚷嚷道:“天大的好消息,老桑尼被炸死了,布里奇奥也死了。”   “哦,上帝。”女人们纷纷在胸前画着十字。   老安东尼放下刀叉,用餐巾擦拭一下嘴角,平静的问道:“是谁干的?”   “不是我,爸爸,也不会是其他家族,他们都知道布里奇奥一出狱首先要对付的是我们,乐得见到我们两个家族火并。”   “那么,是谁枪杀了皮耶罗家族的男人们?”   “不知道,爸爸,他们是被从天而降的炮弹炸死的,我猜有人动用了一个炮兵连,皮耶罗家的房子都被炸的乱七八糟了,今天的纽约时报一定会有报道的。”马里奥兴致勃勃,眉飞色舞。   老安东尼一推桌子站了起来,径直上楼去了,马里奥挠着后脑勺直发呆,不明白为什么仇家全军覆灭,父亲却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来到楼上,老安东尼颤抖着手从抽屉里取出一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是两个天真无邪的少年,穿着背带裤站在轮船甲板上,背景是纽约自由女神像。   这是四十年前,新移民安东尼和桑尼乘坐意大利邮轮抵达纽约港时拍的照。   第四十八章 意外中的意外   桑尼·皮耶罗死了,纽约黑手党家族之间的格局变得更加错综复杂,但可以肯定的是,帕西诺家族将填补真空,接管布鲁克林区,随着纽约时报的刊出,坊间更是流传着各种版本的传言,但矛头均指向帕西诺家族。   老安东尼才不在乎这些指控,因为这件事确实不是他做的,离奇的是,凭他的情报网竟然也查不出真凶是谁。   此时,炮轰皮耶罗的真凶已经回到西点的校园里,并且再一次站到了麦克阿瑟准将的校长室里了。   和他站在一起的还有即将毕业的四年级生乔治·霍华德。   他们俩人面临的指控是私自调动学兵队以及抢劫军事物资,罪名相当严重,按照军法要判处徒刑。   虽然事出有因,但军法无情,就连校长也无权法外开恩,麦克阿瑟面无表情,坐在宽大的椅子上看着两位学生:“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没有,长官!”两人目不斜视,昂首挺胸的答道,仿佛根本没有犯过任何错误。   “好吧,我会召开一个临时军事法庭来审判你们。”麦克阿瑟做个了手势,宪兵拉开屋门,押着两人离去。   军事法庭由军法官、律师和陪审团组成,择日在西点礼堂进行审理,庭审现场全部几乎全是军人,法官、检察官和辩护律师都是现役军人,陪审团则由西点学员、教师和西点镇居民组成,旁听席上更是坐满了身穿灰色制服的军校生们。   两名被告在宪兵的押送下缓缓走上法庭,陈子锟和乔治·霍华德身穿笔挺的学员礼服,昂首站在被告席上,不像待审的犯人,倒像是等候演讲的将军。   庭审开始,法庭内气氛森严,所有人凝神听着主控检察官的案情陈述,这起案件的事实相当清楚,证据极其确凿,简直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主控官用了五分钟就陈述完毕,辩护律师进行发言,对事发当时的危急情况加以渲染,但主控官给与了强有力的反驳,说匪徒已经做完了想做的事情,此时进行拦阻会造成不必要的伤亡,而且刑事案件应该由警察负责,而不是出动军队。   双方唇枪舌剑的进行了辩论,法官宣布休庭,陪审团进行协商,半小时后重新开庭宣判,陪审团代表发言,这是一位严肃的西点军事教官,他的家人也生活在镇上。   “经过陪审团一致认定。”代表抬头看了肃静的旁听席,无数双眼睛让他感到压力有些大,但还是继续说道:“一致认定,被告罪名成立。”   一片哗然,学兵们愤然起立进行抗议,法官不得不猛敲法槌,制止了混乱之后宣布:“现在宣判,被告陈子锟、乔治·霍华德损坏公物罪名成立,判处罚金两百美元。”   陈子锟和乔治对视了一眼,心里松了一口气,当法官问道被告还有什么要说的时候,乔治举手道:“法官大人,我们有话要说”。   法官表示同意。   “陈,你来说吧。”乔治谦让道。   “还是你来。”陈子锟微笑道,这场飞来横祸终究是因自己而起,乔治一向喜欢出风头,这次机会还是让给他比较好。   乔治的话很短,只有一句:“如果重来一次的话,我还会那样做,谢谢大家。”   旁听席上一阵掌声响起。   ……   虽然临时法庭轻判了两人,但校规却没那么好绕过,被军事法庭判处有罪的学员,不能继续留在西点读书,这是无人撼动的铁律。   306寝室愁云惨淡,陈子锟和乔治已经接到了校方勒令一天内离校的通知,两人换下了校服,穿上便装,无比伤感的收拾着行李,和陈子锟比起来,乔治更加倒霉,还有几个月他就要毕业,可以如愿以偿的穿上陆军制服,佩戴少尉肩章,可是这场突如其来的事件却将他十几年来的梦想打得七零八落。   默默地将灰色制服叠起放进衣箱,西点的学员制服由三种颜色搭配而成,灰、黑、金,分别象征火药的三种配料,硝石、木炭和硫磺,这是父亲讲的故事,伴随自己的童年成长,父亲是个老兵,最大的理想就是把儿子培养成军官,可惜自己让他失望了。   寝室的同学上前轮流拥抱乔治和陈子锟,安慰两位即将离校的同学,两人提着皮箱走出寝室,只见走廊里站满了学员,哗的一声,全体人员立正敬礼。   两人立刻丢下皮箱,笔直的站着,将手举到额角,久久的敬礼。   窗外,悠扬的号声传来,所有人扭头望去,漫天晚霞洒在星条旗上,反射着红光一片。   无比黯然的离开了西点的大门,回望绿草如茵的校园,两人感慨无比,压一压帽檐,提起皮箱转身离去。   “乔治,你打算去哪儿?”陈子锟问道。   “我想去纽约,或许当个会计什么的,你呢?”乔治半开玩笑的答道。   “我……或许在纽约,会有一份毕竟刺激的工作等着我。”陈子锟说道,现在他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学业无法继续,还欠了一屁股债,想回国连路费都没有,目前唯一的出路是帮帕西诺家族打工,黑手党一向喜欢招募这样自己这样的铁血枪手。   忽然一辆汽车飞驰而至,在他俩身旁停下,陈子锟立刻拔枪在手,汽车窗里伸出一张陌生的面孔来,面对枪口高举双手:“hi,我没有恶意。”   “下车,把手放在我能看到的地方。”陈子锟握枪的手纹丝不动。   那人乖乖下车,双手伏在车顶盖上。   “乔治,搜搜他。”陈子锟一摆枪口。   乔治上前搜身,果然搜到一把点四四口径的柯尔特左轮枪。   “你是哪个家族的人?”陈子锟喝问道,心里却在紧张,万一对方是纽约警察局的人便糟了,自己用迫击炮炸死皮耶罗家那么多人,虽然事情办的毫无纰漏,没留下任何证据,但只要有心人仔细一琢磨,就能追查到这儿来。   “朋友,不用紧张,我身上还有几张东西,可以证明我的身份。”陌生人道。   乔治继续搜,果然发现一张持枪证和一个平克顿侦探事务所的证件。   “朋友,我是一个私家侦探,两年来一直在寻找一个叫沃尔夫·汉克斯的家伙,这个人有个绰号叫杀人狼,曾经在芝加哥杀过十五个人,其中有一个是当地富豪的儿子,所以,他身上有一万美元的悬赏,我刚从橙县警察局来,他们告诉我两个名字,陈和霍华德,我想就是你们两位吧?”   陈子锟如释重负,枪口低垂下来,和乔治对视了一眼,咧嘴笑了。   “我想你说的那家伙,大概有六英尺四英寸那么高,壮的象头熊,脸上还有一道很深的刀疤,是个名副其实的丑八怪,对吧?”陈子锟道。   侦探道:“是的,我们几次试图抓他,都没成功,反而被他打伤了几个同事,没想到竟然有人活捉了他,真是不容易,我想知道,你们是怎么抓住他的?”   陈子锟笑而不语。   乔治道:“是这样,那个杀人狼是被这位英勇的士兵用迫击炮干翻的。”   侦探一脸的不可思议:“哦,上帝,迫击炮。”   “伙计,你刚才说一万美元,这件事可以具体说一下么?”乔治揽住了私家侦探的肩膀,无比亲热。   “上车,我们找个地方喝杯东西吧。”侦探道。   三人乘车来到橙县,找了一家咖啡馆,详细谈了当时的情况,侦探经过确认后,拿出一张一万美元的支票,让两人签收。   “两位如果有兴趣的话,可以到我们那里尝试一下。”侦探留下一张名片便走了。   忽然有了一万美元,被学校开除的忧伤顿时减少了许多,两人寻了家酒吧,叫了两杯双份威士忌烈酒,一口干了,又叫了两杯,后来干脆拿整瓶的过来对瓶吹,喝道半醉半醒之间,不知怎么着就和邻桌的人起了冲突,对方八个人全被陈子锟放倒在地,警察迅速赶到,正要吹响警笛,却被乔治一酒瓶砸翻。   等他们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蹲在橙县警察局的牢房里了。   殴打警察可是大罪,即将面临牢狱之灾的两个人却毫不在乎,都被学校开除了,这点事算得了什么,可是等了半天也没见县法院来提审,倒是来了四个宪兵要带他们回去。   两人面面相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现在他俩已经不是军队的一员了,为何还要动用宪兵。   一路押回西点军校,再次来到校长室里,麦克阿瑟平静如水,端坐在宽大的座椅里看着两人。   “看来开除你们两个人真是明智的决定。”   “是,长官!”两人异口同声的答道,依然腰杆笔直,毫无忏悔之意。   麦克阿瑟站起来,倒背着手走了几步,一米九的身高和威严的将军气度让两个学兵很有压力。   “我希望你们在与敌人作战的时候,也能保持对付橙县警察的热情和勇气,因为,你们代表西点。”麦克阿瑟突然说道。   副官敲门进来,呈上两份文件,麦克阿瑟飞快的在上面签了名字,递给乔治一份道:“你将转到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继续学业。”   又递给陈子锟一份:“恭喜你,你毕业了。”   第四十九章 周游列国   尽管陈子锟和乔治尽力想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但还是被这个意想不到的消息震惊的张大了嘴。   因为这太离奇了。   长久以来,位于马里兰州安纳波利斯的美国海军学院就是西点军校的头号对手,甚至在西点的学员宿舍墙壁上都用醒目的黄色油漆喷上“陆军加油,击沉海军”的字样,这是自1890年开始的一年一度的陆海军橄榄球对抗赛上常用的口号。   最为西点橄榄球队的队长,乔治·霍华德自然和安纳波利斯的一帮穿海军制服的家伙结下深深仇怨,此刻让他转校到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简直比退学还要令他无法容忍。   至于陈子锟就更惊讶了,西点的学制是四年,他只上了两年,怎么可能拿到毕业证。   麦克阿瑟从桌子后面转了出来,双手扶在乔治的肩膀上,殷切的目光注视着他:“乔治,到安纳波利斯去,帮那帮海军小子提高一下糟糕的橄榄球水平,顺便教教他们怎么在陆地上打仗。”   乔治沉默了一会,他明白校长的良苦用心,唯有转校才能继续自己的军官梦,美国陆军的规模很小,除了西点之外基本没什么像样的军校,比如弗吉尼亚军校那种南方佬的学校,和西点又什么交情,相对来说,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的陆战系,应该是最好的选择了。   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不但培养舰艇军官,还出产优秀的海军陆战队军官,而海军陆战队是一支特殊的军队,可以不经国会批准而由总统下令进行作战行动,也就是说,在海军陆战队当兵,打仗的机会更多。   当然,海军陆战队也有不少缺点,姥姥不疼舅舅不爱,装备都是陆军淘汰不用的,不过这已经不是乔治考虑的范围了,他现在想的是,自己又有机会穿上军装了。   “是,长官!”乔治回答道。   “至于你,孩子,这里有一份文件,可以解答你的疑惑。”麦克阿瑟从文件柜里拿出一个档案袋递给陈子锟。   陈子锟接过档案袋,熟悉的汉字映入眼帘“中华民国外交部启。”   原来是一份外交公文,内容正是关于陈子锟的官派留学生推荐,里面有大总统的授权,外交部的照会,还有美国国务院和陆军部的批文,时间是去年春天。   “很遗憾,你无法以正式西点学生的身份毕业,只能以外国培训生的身份结业,这是你的学历证明文件,我想,这对你是有用的。”麦克阿瑟对陈子锟说道。   陈子锟无语,这份特别的“毕业证”总算是聊胜于无,总算可以拿来搪塞对自己抱有殷切希望的吴大帅了,两国相隔万里,国内出过洋的人本来就是凤毛麟角,在西点读过书的更是仅有王庚一个,只要毕业证别让他瞅见,基本上这个谎就能圆过来,再说了,这上面到底是有麦克阿瑟签字了,也不能算假学历……   不管怎么说,自己确实犯了错,校长如此安排也算仁至义尽,陈子锟退后一步,和乔治不约而同的举手敬礼。   麦克阿瑟脸色严肃起来,脚跟一并,庄重的回礼,说道:“不管走到哪里,让我们谨记西点的校训。”   “责任,荣誉,国家。”两位前西点学员异口同声的答道。   ……   终于结束了在西点的学习,陈子锟既怅然若失,又踌躇满志,因为一个更加广阔的世界在等着他。   一万赏金两人二一添作五,一人五千给分了,然后陈子锟赔付了房东一笔钱,这才和和乔治一起来到纽约,两人在曼哈顿中央火车站拥抱而别,乔治即将奔赴马里兰州继续自己的军人生涯,而陈子锟则乘坐地铁前往鉴冰下榻的旅馆。   一进门鉴冰就扑了上来,死死抱住陈子锟。   陈子锟瞥见桌上放着一张纽约时报,上面刊登着布鲁克林某大街爆炸,数人死亡的报道,便轻抚鉴冰的后背,柔声安慰道:“没关系的,都过去了。”   “太可怕了,我们离开这里吧,我真的一天都呆不下去了。”鉴冰流泪道,那天的事情给她极大的刺激,当时没觉得怕,后来越想越觉得后怕,如果当时人在房子里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我们这就离开纽约,离开美国。”陈子锟宽慰她。   “真的?”鉴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陈子锟学业未满,是不能擅自离开的。   “当然是真的。”陈子锟拿出“毕业证”来给她看,鉴冰虽然口语基本可以和美国人交流了,但是文字关依然没过,拿着这张麦克阿瑟签署的证书心花怒放,还以为是真的毕业证。   ……   说走就走,陈子锟收拾了行李,又到帕西诺家向老头子辞行,一段时间未见,安东尼似乎衰老了许多,但精神头还不错,据说帕西诺家族最近生意很好,接管了布鲁克林许多地盘,马里奥整天忙着数钱,都没时间回家了。   老帕西诺并没有点破此事,陈子锟更加不会主动提起,两人心照不宣,只是谈了一些值得高兴的事情,临行前,老安东尼郑重其事的说:“亲爱的陈,你永远是帕西诺家族的朋友,如果有需要的话,一个电报就行,你明白的。”   告别了黑手党,告别了纽约,告别了美国,陈子锟和鉴冰坐上了驶向英国的邮轮,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他的求学之路才进行到一半。   此时顾维钧已经不是驻英公使了,在代表中国签订了《解决山东悬案条约》和《九国公约》后,这位外交奇才官运亨通,已经升为外交总长,陈子锟自然寻不到他,新任的公使又不熟,只能在伦敦自助游了,所幸的是经历两年美国生活,对于欧美人的生活方式已经很是熟稔,不像前年刚到的时候那样陌生了。   陈子锟在英国参观了牛津大学和剑桥大学,又在伦敦盘桓了一段时间,每日去大英图书馆读书,两年前他看《共产党宣言》的时候是作为催眠读物,可是在阅读了一些哲学著作之后,渐渐觉得马克思的理论还是有些道理的。   由于鉴冰对伦敦的雾霾天气实在无法忍受,陈子锟不得不草草结束伦敦之行,乘船渡过海峡,再次来到浪漫之都,巴黎。   在西点读书的时候,陈子锟和在邮轮上认识的天津学生周恩来保持着书信往来,现在人到了法国,自然要去拜会一番。   巴黎是全世界的时尚之都,鉴冰忙着去采购香水和时装,陈子锟只好一个人前往,周恩来的住处是位于巴黎十三区意大利广场附近的弗朗索瓦大街上的一家小旅馆,陈子锟按图索骥,寻到弗朗索瓦大街17号,果然看到一栋三层小楼,挂着旅馆的招牌,楼下常青藤架子下,摆着几张小圆桌,几个中国人正坐在那里喝咖啡。   陈子锟疾步上前道:“恩来兄,别来无恙?”   周恩来眼睛一亮,急忙站起来和陈子锟热情握手:“昆吾兄,你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也不提前通知一声。”   同桌的三个人也都站起来礼貌的笑着,周恩来道:“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经常提到的陈子锟,留美学习军事的朋友,这是王若飞,这是聂荣臻,这个小朋友是邓希贤。”   陈子锟一一和他们握手,微笑道:“幸会。”   经过周恩来的介绍,陈子锟知道这几位都是留法勤工俭学的学生,王若飞是贵州人,曾经游历过日本,现在法国半工半读,聂荣臻和邓希贤都是四川人,前者在比利时沙洛瓦劳动大学学化工,后者在哈金森橡胶厂工作,三人都是周恩来的朋友,闲来无事便凑到一起谈天说地。   老友重逢,周恩来很高兴,帮陈子锟点了一杯咖啡,又叫了一篮子酥脆的羊角面包,大伙儿大快朵颐,不亦乐乎。   聊着聊着,就提到了当初同来法国的往事,原来他们都是差不多同一时期抵达法国的,邓希贤比周恩来早了两个月,当陈子锟抵达马赛的时候,他已经在诺曼底地区的巴耶中学补习法语了。   邓希贤是个身材不高的小伙子,一双眼睛充满活力,谈到在法国的生活学习经历,他滔滔不绝而又感慨无比,说是勤工俭学,其实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工作,因为不工作的话就没有饭吃。   “我在施耐德钢铁机器联合厂上班的时候,什么苦活都做过,运煤炭,运钢条和铁屑,还要不分昼夜的干,车间里又热又脏,我人矮力气小,经常被工头骂,那个时候我就想到,为撒子资本家要这样剥削工人,后来我终于明白了,这就是资本主义的本质啊。”邓希贤用浓重的四川话讲着,鼻子里喷出一股烟雾来。   这年头,政治是一个很时髦的话题,陈子锟在大英图书馆看到的资料派上了用场,当即侃侃而谈,各种术语名词滔滔不绝,听的大家频频点头,周恩来向邓希贤使了个眼色,后者当即上楼拿了一份油印杂志下来。   “昆吾兄,这上面有些文章,你拿回去看看,或许有些用处。”周恩来将杂志递了过去。   陈子锟接过一看,封面两个大字:少年!   第五十章 归国   杂志用纸很差,但字迹隽秀匀称,油墨味道浓郁,显然是刚出炉的,上面刊载着尽是马克思主义的学术文章,陈子锟随意翻看了一下,赞道:“好文章,有见地。”   邓希贤道:“这些文章都是恩来写的。”   陈子锟肃然起敬:“恩来兄大才啊。”   周恩来笑道:“是我写的没错,但这都是小邓用刻刀一个字一个字在蜡纸上刻出来,用油印机一张张印出来装订成册的。”   陈子锟道:“这是恩来兄创办的刊物?”   周恩来道:“不,这是我们旅欧中国少年共产党的内部期刊。”   “那恩来兄是?”   “恩来是我们的宣传委员。”邓希贤接口答道,忽然又问了一句:“你愿意加入我们么?”   陈子锟一怔,上次在上海加入国民党的事情依然记忆犹新,当初他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年,现在却是见过大世面的青年了,共产主义宣扬的是什么,他心里很清楚,而自己的身份是公派留学生,将来势必要在军队中担任一定职务,回国前夕加入这么一个激进组织,怕是对自己的前途不利。   “呵呵,我不是旅欧学生,怕名不正言不顺啊。”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想推脱过去。   邓希贤快人快语,道:“你现在不正是在旅欧途中么,不矛盾啊。”   “小邓。”周恩来以眼神制止了邓希贤,岔开话题道:“这儿的牛角面包不错,昆吾兄多吃几个,对了,巴黎这边玩过没有,要不要我当向导带你四处转转。”   陈子锟道:“四处的名胜上次来法国的时候已经看过了,这次主要考察各大学。”   又闲聊了几句,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了,周恩来道:“我请你们吃饭。”   陈子锟满以为大家会去寻个西餐厅,点一瓶红酒来庆贺老友重逢,哪知道周恩来领着大伙儿上楼去了,楼上的一间客房是周恩来的卧室,面积不大,只有七八个平方,屋里摆着一张床,一张桌子,大量的书籍堆在各个角落里,地上摆着一个煤炉,上面炖着一个铁皮水壶。   “小邓,你去下面条,我来做两个拿手菜给你们尝尝。”周恩来卷起袖子,开始刷锅洗菜。   “我去买两瓶酒。”陈子锟自告奋勇道,王若飞也道:“我跟你去。”   等两人走远了,邓希贤才道:“恩来,为什么不争取他一下,我看他思想蛮进步的。”   周恩来道:“小邓,你不知道,他是北洋政府公派到美国学习军事的,和咱们不一条路,人各有志,不能勉强别人。”   “原来是军阀的狗腿子啊,真是可惜了。”邓希贤叹道。   聂荣臻插嘴道:“话不能这样讲,我看还是可以争取一下的嘛。”   周恩来道:“对,是这个道理,但要循序渐进,不能太鲁莽,我们的事业需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陈子锟将来是要在军阀的部队里当高级军官的,正是我们急需的人才。”   邓希贤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我懂了。”   陈子锟和王若飞去附近的小铺买了两瓶勃艮第红酒,几个洋葱,干酪和红肠,回来的时候,周恩来已经做好了一道拿手菜,红烧狮子头,大家席地而坐,用茶杯、饭碗、饭盒盛着红酒,共同举杯:“为了中国的未来,干杯。”   饭后,他们并不忙着收拾残局,而是点燃一支烟,再次热烈讨论起来,他们都主张按照苏俄的路子对中国进行彻底的改造,开展暴动推翻腐朽的北洋政府,实行人民民主专政,这次陈子锟没有保留意见,而是提出了自己的观点。   他认为当下的中国首要的问题不是革命,而是统一,唯有国家统一,才能一致对外。   王若飞当即提出反对意见,说袁世凯想统一,段祺瑞也想过武力统一,现在吴佩孚又提出这个想法,可就凭他们这些腐朽反动的军阀,是决不可能完成统一大业的,唯有先进的共产主义武装起来的组织严密的党才能担此重任。   “可是,马克思的这一套东西都源自他的空想,没有经过实践的证明。”陈子锟再度反驳。   王若笑道:“陈老兄,我现在很怀疑你读那些哲学书的时候,究竟有没有用心,马克思的资本论,那是查阅了浩如烟海的资料才写出的巨著,怎么能是空想出来的呢,况且苏俄的例子就在眼前,难道被你选择性的忽视了?”   “苏俄……”陈子锟不禁冷笑起来,安德烈描述的水兵屠杀军官的情形在他脑海里浮现出来,“苏俄杀戮太重,如果是那种革命的话,宁可不要。”   “幼稚啊。”王若飞摇头不已,“赤色的旗帜当然是要用鲜血染成的,要不然怎么能叫革命。”   陈子锟不愿和他做意气之争,论口才,他可不是这帮学生的对手,但看着他们在烟雾缭绕的陋室里争论的面红耳赤,心里忽然有些莫名的感动。   回去的路上,周恩来陪陈子锟走了好远,临别的时候,周恩来恳切的说:“昆吾兄,要改变中国,还要靠我们这一代人,靠共产主义武装起来的党,只要你愿意,我们党的大门随时向你敞开。”   塞纳河水在夜色中波光粼粼,一个流浪歌手演奏着小提琴,悠扬的乐声中,两双年轻的手握到了一起。   “殊途同归,都是为了中华民族的崛起,国内再会,恩来兄。”陈子锟真情流露,紧紧握着周恩来的手。   他们都不知道,再次握手的时候,已经是很多年后了。   ……   本来鉴冰还想在巴黎多盘桓即日,但旅费着实紧张,只得匆匆离去,临行前,陈子锟兑了五百法郎装在信封里寄给周恩来,这才携鉴冰乘火车去了比利时。   他们旅行的线路是周游整个欧洲,阿尔卑斯山巅、多瑙河畔、伯尔尼小镇、比利时枪厂、慕尼黑啤酒厂,罗马尼亚的古堡都留下了他们的脚印,本来还想到莫斯科去游览一番,但是由于陈子锟持的是民国公务护照,所以被拒绝入境。   欧洲游历一番后,终于踏上归国旅程,经西班牙渡过直布罗陀海峡,到达非洲的摩洛哥,领略了北非风情后,两人再次乘船穿越地中海抵达埃及,在雄浑的金字塔下用一台德国蔡司照相机留下了永久的纪念。   既然到了非洲,干脆沿尼罗河南下,到东非游玩一圈,这一去可不得了,炎热的非洲疟疾流行,差点要了鉴冰的命,匆匆踏上回程,依旧走印度洋、马六甲海峡、南海、西贡、香港,一路回上海去了。   抵达上海的时候,已经是1922年圣诞节前夜,轮船缓缓驶入夜幕下的黄浦江,西岸霓虹闪烁,繁华更胜往昔,鉴冰近乡情怯,眼眶有些湿润,陈子锟凭栏眺望岸边,眼神中却多了几分淡定。   上海,我回来了。   轮船在太古码头靠岸,旅客们排队下船,陈子锟和鉴冰的行李甚多,便暂时等在舱里,船上的二副进来鞠躬道:“先生太太,我来带你们下船。”说罢安排几个仆役,帮他们拿着大包袱小行李,从船员的专用通道下船去了。   刚踏上坚实的土地,对面就亮起了数盏车灯,四辆黑漆漆的大轿车停在码头上,一个头戴礼帽,身穿长呢子风衣的男子正坐在车头上,叼着雪茄望着他们。   陈子锟笑了,两年多未见,李耀廷也成熟多了,唇上留了两撇八字胡,眼神也不像以往那样青涩,而是充满自信和睿智。   “大锟子!”   “小顺子!”   两人疾步上前,紧紧拥抱在一起,半晌,李耀廷才抬起头来,望着笑吟吟的鉴冰道:“嫂子,你又漂亮了。”   鉴冰笑道:“你真会捧人,我分明是胖了。”   李耀廷眨眨眼睛,打了个响指,冲身后喊道:“还不过来喊人。”   一个穿旗袍围狐狸皮的女子走了过来,神情略有腼腆,细声细气道:“大哥好,大嫂好。”   “她叫冰儿,是我女人。”李耀廷揽住女子的肩头,豪爽的笑了起来。   鉴冰和陈子锟对视一眼,两人都发现这个冰儿简直就是小一号的鉴冰,身材相貌不能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至少也像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只不过气质上差了那么一点。   “妹妹好漂亮,来,拿着,嫂子给的见面礼。”鉴冰从坤包里取出一个锦盒递过去,冰儿却不敢接,怯生生的眼神看着李耀廷。   李耀廷拿开雪茄,喷出一股烟雾道:“让你拿就拿着,嫂子又不是外人。”   冰儿接过锦盒,打开一眼,顿时惊呆了:“哪能噶好看。”   盒子里装的是一个精工细作的白金镶水晶头饰,是鉴冰在维也纳买的,做工用料都很考究,但并不算很值钱。   冰儿这一声惊呼便露了怯,至少没见过太大的世面,鉴冰微笑起来,深感这件礼物挑的太正确了。   “走吧,接风宴已经备好了,就等主角了。”李耀廷一摆手,早有人上前打赏仆役,接了行李,一行人上了汽车,直奔法租界而去。   第五十一章 怀旧   时隔两年,李耀廷可谓鸟枪换炮,在法租界买了一所大房子,光院子就占地几十亩,园内绿树繁花,毫无冬日之感。   把行李放下,稍事洗漱后,大家再次汇聚到了客厅里,冰儿换了一件洋式衣服,戴上鉴冰送的头饰,美目顾盼,艳光四射,但是当鉴冰从楼上下来的时候,一袭裁剪恰到好处的旗袍却更有风华绝代之感。   冰儿顿感气馁,但却没有表现出来,反而极力赞道:“姐姐好漂亮哇。”   陈子锟也换了一身衣服下楼,手里提着一个木盒,在茶几上打开来,里面是一把造型粗犷彪悍的手枪。   李耀廷眼睛一亮:“大眼撸子!”   陈子锟道:“这是纽约黑手党帕西诺家族的教父送给我的礼物,一共两把,现在送你一把。”   李耀廷拿起来把玩一番,爱不释手,问道:“黑手党是做什么买卖的,听起来名头很响。”   陈子锟道:“黑手党就是美国的青帮,教父就是咱们这里的老头子,这礼物转送你,再合适不过了。”   李耀廷当即把身上的马牌撸子摘下,换上这把崭新的M1911,又冲门口招手:“四宝,你来。”   一个彪形大汉走了过来,毕恭毕敬:“老板。”   “这把马牌撸子拿去,好好练枪。”李耀廷将自己的旧手枪递过去。   “谢谢老板!”名叫四宝的是李耀廷的汽车夫,看那一脸横肉就知道是个能打的角色,双手接过老板的枪,他受宠若惊,喜不自禁。   见男人们总是在枪械的问题上纠缠,冰儿有些不耐烦了,拉住李耀廷的胳膊撒娇道:“该去吃饭了,客人们都饿了。”   李耀廷一拍脑袋:“瞧我!接风宴差点忘了,吃什么?”   “四马路上新开了一家大西洋西餐馆,听说蛮灵的。”冰儿忽闪着睫毛说道。   李耀廷却在她屁股上拧了一把:“谁问你了,大哥嫂子在外国什么西餐没吃过,回上海还吃西餐,这不成心捣乱么。”   冰儿很不快,大西洋西餐厅是她的最爱,自己连洋式衣裙都换好了,去不成多没面子,这个李耀廷也是,平日里对自己百依百顺,可一见了大哥大嫂,怎么就像变了个人一般。   她不得不强作笑颜:“大哥大嫂,你们想吃什么?”   鉴冰多么拎得清的一个人,哪能看不出冰儿的心思,要搁在以前,她肯定要压一压对方的威风,但是在欧美游历两年后,心性已经沉稳,便柔声道:“客随主便吧。”   李耀廷一拍大腿:“那好,就去梅园酒家,那有本帮菜,也有淮扬菜,更有上好的状元红,咱们今天一醉方休。”   陈子锟和鉴冰都点头道:“好。”   李耀廷一摆手:“四宝,备车!”   ……   梅园酒家是大家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包间依然是当初那个包间,客人还是当年的客人,只不过昔日一穷二白的愣头青今天已经成为上海滩十里洋场崭露头角的大亨,而名满沪上的四大名妓之一的鉴冰,此时已然是海外归来的贵妇了。   谈到当年的故交,陈子锟感慨道:“不知道志清兄现在何方?”   李耀廷道:“他啊,做股票发了一笔横财,我劝他见好就收,就是不听我的话,最后崩盘,搞到血本无归,到处被人逼债,在我这儿躲了两个礼拜,借了一千大洋,跑广州去了,不说他了,说说你吧,准备怎么发展?”   陈子锟道:“回陆军部报到,看大帅怎么安排了。”   李耀廷道:“就凭你留洋的资历,还有吴大帅的欣赏,绝对飞黄腾达,兄弟,听我一句话,手上有兵比什么都重要,这个世道,只有这玩意是最信得过的。”   说着将手枪拍在桌子上,正巧伙计进来上菜,顿时吓了一跳。   陈子锟笑道:“把家伙收起来,你说的有道理,当今乱世,有枪就是草头王,有枪才能挺起腰杆做人,对了,那个卢小嘉现在怎么样了?”   李耀廷笑道:“大锟子,你说哪壶不开提哪壶啊,这笔帐我还记着呢,不过卢永祥还没倒台,卢小嘉照样在上海滩作威作福,我可全指望你了,将来扳倒他爹,我也能报这一箭之仇。”   陈子锟道:“卢永祥倒台是迟早的事儿,说说你吧,这两年在哪儿发财?”   李耀廷道:“我是什么赚钱做什么,酒吧赌场烟馆股票债券,什么都做过,这年头来钱最快的还是大烟,不过这生意一向被几个大佬垄断,我只能小打小闹,有一项生意还不错,你有闲钱可以投资。”   “哦,什么生意?”鉴冰听到这句话,忽然来了兴趣。   “地产。”李耀廷道,神色有些自得,“租界发展很快,英大马路、法大马路这些地方都是寸土寸金,想买也买不到,闸北和南市人口多,房屋密,也没法发展,唯有沪西的地皮有潜力。”   “怎么说?”鉴冰眼睛闪亮道。   “呵呵,我听小道消息说,租界准备向沪西拓路,修建几条马路过去,到时候马路两边的农田肯定值钱,现在花几十块银元都能买一亩地,将来翻个几十倍几百倍不成问题。”   “可是,沪西是中国管辖的,工部局怎么会在那儿修马路呢,不怕中国方面过问么?”鉴冰露出疑惑的神色。   李耀廷哈哈一笑,道:“嫂子,你跟大哥留洋两年,脑子不如以前灵光了,租界当局修路扩土,又不是头一回了,他们愿意掏钱修路,沪西地皮涨价,经济繁荣,市政当局税收增加,何乐而不为,大家心照不宣而已,毕竟是发财的事情嘛。”   这下鉴冰明白了,点头道:“有道理,耀庭你真是越来越长进了,可惜我们手头没余钱,不然真的可以买几百亩地屯着,等将来肯定发大财。”   陈子锟却变了脸色:“这帮卖国贼!”   李耀廷赶紧赔笑:“大哥不要动怒,都是混口饭吃,咱国家连青岛都保不住,何谈沪西几条马路,再说人家工部局也没说承认租界的管理权啊。”   鉴冰也跟着劝:“就是,英国人法国人一定要修路,上海市政府真想管也管不了啊,工部局有警察,有万国商团,市政府有什么?难道指望卢永祥替他们撑腰不成?”   陈子锟发怒也是一时气愤,转瞬便想通了,自嘲道:“我是书生之见,让大家见笑了,来,喝酒。”   一直插不上话的冰儿终于找到机会,盈盈起身道:“大哥大嫂,我敬你们一杯,欢迎你们回上海。”   陈子锟和鉴冰刚要举杯,李耀廷却道:“册那,我还没敬,怎么就轮到你敬酒了,懂不懂规矩。”   冰儿尴尬无比,端着酒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一起吧。”鉴冰赶紧圆场,大家共同举杯,饮了这杯酒。   ……   陈子锟在上海渡过了1923年新年,此间他曾去拜访过一些故旧,法租界莫里哀路上的孙文别墅已经人去楼空,公共租界万国商团俄国队的安德烈·瓦西里耶维奇也早已离开上海,而闸北的精武会比三年前更加破败凋敝,陈子锟在门外徘徊了许久才敲响了门,哪知道开门的却是一张稚嫩而陌生的面孔。   一打听才知道,馆主霍东阁已经远赴南洋开分会去了,而坐镇大师兄刘振声则远去关外弘扬精武精神,如今当家的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大院里冷冷清清,刀枪剑戟上蒙着一层灰尘,陈子锟目光流转,触景生情,不免唏嘘。   “先生,您找哪位?”守门的小伙子狐疑的看着这个身穿洋装的陌生人。   “我只是看看。”陈子锟微笑着点点头,转身走了。   ……   一月中旬,陈子锟踏上了北上报到之路,此前他已经和驻扎洛阳的直鲁豫巡阅使吴佩孚通过电报进行了联系,吴大帅令他不必前往北京陆军部,直接到洛阳赴任即可。   闸北,上海火车站贵宾候车室,陈子锟大衣礼帽打扮,脚旁放着一口小皮箱,鉴冰泪眼婆娑的站在对面,手里捏着手帕,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   “洛阳那地方不比北京上海,没有自来水,没有洗衣房,你可要当心啊,不要喝生水,要勤换衣服,不然会生跳蚤的。”鉴冰喋喋不休的叮嘱着,仿佛陈子锟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要去野营。   洛阳是吴佩孚大军驻扎地,虽然以陈子锟的身份是可以带家眷的,但初来乍到还是低调一些比较好,更何况洛阳穷乡僻壤,鉴冰肯定过不惯那里的生活,所以陈子锟还是独自前往。   李耀廷和冰儿也来送别,他俩倒是笑嘻嘻的,李耀廷道:“大锟子,早点升官发财,弟兄们都等着跟你开饭呢。”   汽笛长鸣,火车就要开了,陈子锟掏出怀表看了看,道:“我走了,大家别送了,再见。”说罢提起皮箱转身而去,鉴冰哪舍得他走,紧追不舍,在月台上奔走道:“到地方来信啊。”   火车渐渐远去,鉴冰累得香汗淋漓,在月台尽头停下脚步,望着远方的列车埋怨道:“这个没良心的。”   第五十二章 连升五级   陈子锟乘坐沪宁线从上海直达南京,在南京住上一日,孝陵、夫子庙等处游览一番,等火车票拿到才从渡江抵达北岸浦口车站车,沿着津浦路北上而去。   此番北上,陈子锟单人独行,行李也只有一口小巧的皮箱,与上次南下相比简直太轻松不过了,津浦线是贯穿南北的铁路大动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和京杭大运河的地位差不多,运煤运粮,人员往来,都必须依赖津浦线。   陈子锟买的是蓝钢特快的卧铺头等票,车厢里很少能见到中国人的面孔,列车设备很先进,比起欧洲的客车也不遑多让,经过一个白天的跋涉,抵达津浦路和陇海路的交汇点徐州。   徐州是个不大的城市,下车的时候正是黑夜时分,外面黑漆漆的,寒风呼啸,几盏孤零零的电灯惨淡无比,出了车站一看,远方一座城池影影绰绰,车站职员见他衣着考究,是个体面人物,便上前招呼道:“先生,这个点城门已经关了,火车站有旅馆,您将就着住一晚吧。”   于是,陈子锟在徐州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起来,先买好一张海州到开封的火车票,然后叫了一辆人力车到徐州城内转了一圈,冬日的徐州城,放眼望过去看不过一丝绿色,灰色的长满枯草的城墙,灰色的街道,灰色的天空,民居大都是土坯墙,只有城南户部山一带的富户人家是砖瓦房舍。   这就是典型中原城市的形象,令海外归来的陈子锟不免有些沮丧,想来洛阳比徐州也强不到哪里去,没带鉴冰来是正确的选择。   下午发车,沿陇海线自东向西而行,陇海线本是海州到甘肃的东西大动脉,从光绪年间就开始造,现在也只通了苏北河南的一段,这条线上可没有先进的蓝钢特快,列车是用了十年的老货,开起来咣当咣当直响,速度又慢,一直到次日上午才抵达开封。   列车喷着大团的雾气进站,陈子锟提着皮箱夹杂在旅客的人流中向车站外走去,他个子高,如鹤立鸡群般,老远就被等在月台上的几个军人发现了,隔着几十步远就叫起来:“陈大个子!”   走过去一看,一个白净面皮的中尉军官热情无比的迎上来道:“还记得我么?”   陈子锟笑道:“这不是赵军需么,咱们可是出生入死过了,我怎么能忘了你。”   赵玉峰哈哈大笑,帮陈子锟提起行李,领他出了车站,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马路上,两个大兵正蹲在地上抽烟,旁边一群拖着鼻涕的小孩好奇的看着汽车。   “老王头!老李!”陈子锟大喊起来,蹲在地上的两个老兵赶紧站起来,啪的一个立正:“长官好!”   陈子锟笑着拍打着两人的肩膀:“什么长官不长官的,都是自己弟兄,怎么着老李,不当马夫改开汽车了?”   老王老李见陈子锟虽然一身洋服,但并不拿架子,这才放松下来,但言谈举止间还是有些说不出的拘束,陈子锟知道,此刻他们之间已经有了一条无形的鸿沟了,这条鸿沟的名字叫阶级。   正值中午,四人在开封街头吃了一顿羊肉烩面,这才驱车往回走,开封到洛阳还有一段距离,这辆汽车是直鲁豫巡阅使孚威上将军吴佩孚派来专程接陈子锟的,大帅有心,派来的都是陈子锟的老哥们,一路上大伙儿喜笑颜开,谈起往事更是倍感亲切。   “咱大帅可不比当初了,去年春天,奉军十二万人马大举入关,被咱门迎头就给揍回去了,那仗打得,太长威风了,现在人家都说,洛阳打个喷嚏,北京都得下雨。”赵玉峰得意洋洋的说起去年直奉大战的事情,那时陈子锟正在海外,国际上对中国内战的局势并不关心,所以知道的不多,此刻听赵玉峰一介绍,不禁对吴佩孚更加敬仰。   “大帅真是用兵如神啊。”陈子锟喃喃自语道。   “何止是如神,大帅就是神,连曹老帅都说,咱大帅是戚继光转世呢,我看这事儿靠谱。”王德贵神气活现的说道,他身上的灰布军装干净整洁,脚上还蹬着一双新皮鞋,看来第三师跟着吴佩孚也是水涨船高,军饷补给的水平也上去了。   车到洛阳的时候,陈子锟才发现自己的猜测错了,大概是因为直鲁豫巡阅使的行辕设在这里,洛阳隐隐成为中国的另一个政治中心,再加上大批直系军队驻扎附近,十几万兵马吃喝拉撒颇能带动当地经济,洛阳城的规模和繁华程度均远超徐州,比开封也不遑多让。   吴佩孚在帅府书房接见了陈子锟,洛阳新雪初霁,庭院内假山上盖着薄薄一层雪花,几支腊梅点缀之下,更有书香门第之感,大帅身穿天青缎子夹袄立在门口,耳朵上还戴着一个狐狸毛的耳套,若不是腰杆笔直,双目有神,真像个乡下土财主。   “昆吾,回来了,回来就好啊。”看到陈子锟进来,吴佩孚脸上浮起了笑意,如同等待儿子归来的慈父一般。   “玉帅,我回来了。”陈子锟快步上前,欲行大礼,被吴佩孚搀住:“军人不兴这个,来来来,快进屋,外面冷。”   进了书房,陈子锟打开皮箱,拿出自己的西点毕业文凭,还有在德国买的蔡司望远镜呈给大帅,吴佩孚接了端详一番,连说三个好字,他自然分辨不出这满是洋文的东西到底是毕业证还是肄业证,看了一会儿便还给陈子锟道:“好好收藏起来。”   陈子锟总算是蒙混过关了,暗暗松了一口气,吴佩孚又问起西方的军事思想和最新的武器装备,陈子锟自然是对答如流,侃侃而谈之下,吴佩孚听的不住点头,道:“去年直奉之战,奉军虽然败北,但元气未伤,我听说张作霖在关外大肆招兵买马,整军经武,欲报一箭之仇,一两年之内,奉军必然再度南下,到时候就是你一展身手之际。”   陈子锟心中一喜,知道自己飞黄腾达的时机到了。   果然,吴佩孚沉吟道:“既然你是美国西点军校毕业的,自然不能和那些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毕业生混为一谈,不过年轻人骤登高位也不好……所以你的军衔和职务,不能太高。”   陈子锟心中又是一凉,自己留学前夕只是少尉军衔,即便连升三级也不过是个少校,少校就是营长,手底下撑天不过四五百号人马,照这个速度混下去,何年何月才能当上督军。   虽然心里失落,脸上却没表现出来,吴佩孚接着说:“太低也不妥,就依着王庚的先例,先授上校衔,任参谋处一等参谋官吧。”   上校!连升五级的待遇,这两年欧美之旅算是值了,陈子锟拱手道:“谢玉帅提拔。”   “好好干,先熟悉一下军中事务,等时机到了,外放你当个团长再历练一下,我老了,咱们直系家大业大,总得有些年轻人接上才是啊。”吴佩孚语重心长道,眼中尽是期望之色。   “卑职一定不辜负玉帅厚望。”陈子锟啪的一个立正,敬了一个洋味十足的美式军礼,望着吴佩孚熬得通红的双眼,他又忍不住道:“玉帅,您要保重身体啊。”   吴佩孚摆摆手道:“无妨,京汉路上那帮跳梁小丑蹦达不了多久了。”   晚饭是在大帅行辕吃的,而且五吴夫人也亲自作陪,这可是非同一般的待遇,说明吴佩孚一点没把陈子锟当外人。   ……   第二天,陈子锟到参谋处报到,正式成为大帅麾下八大处之首参谋处里的高级参谋官,地位仅次于参谋长和处长,身为高级军官,一应待遇和当小小少尉时候简直天壤之别,军装马靴不是领的,而是由专门的裁缝量身定做,身边也有了自己的副官和勤务兵。   他的副官,就是一直郁郁不得志的军需处小中尉赵玉峰,王德贵和李长胜也被调来当马弁,现在陈子锟是吴佩孚手下的大红人,调这些人只是一句话的事情。   陈参谋的住所就设在大帅行辕附近,是一座二进的小院子,干净整洁,院子还有一棵石榴树,赵玉峰帮他雇了一个老妈子,一个厨子,还挤眉弄眼的告诉他,只要花上一百大洋,就能买个黄花大闺女当小老婆。   一百大洋不多,陈子锟的军饷加上车马费冰炭费等补贴,每月也有五百块之多,买个媳妇自然不是事儿,但他刚从国外回来,脑子里一时还转不过来这根筋,怎么媳妇还是用买的。   “那以后怎么办?”他问赵玉峰。   “还能咋办,喜欢就带走,不喜欢就丢下不要了呗,一百块算是贵的,要是摊上灾年,一口袋面就能换个大姑娘。”赵玉峰谈起这事儿来头头是道。   陈子锟道:“这事儿回头再议吧,碰上合适的,倒是可以给老王老李讨个媳妇,就快过年了,大帅许了我一个月的假期,我得回北京一趟,你准备一下行李吧。”   赵玉峰道:“北京现在可去不得,京汉路那帮工人全撂挑子不干了,铁路已经停运了。”   陈子锟心中一动,想到一个老朋友来。   第五十三章 京汉路大罢工   赵大海就是京汉路上的工人,而且生性豪爽,爱交朋友,罢工这种事儿啊,他一准有份,而且肯定是带头的。   想到这里,陈子锟赶忙问道:“那大帅准备怎么对付罢工?”   赵玉峰道:“还能怎么对付,咔嚓呗。”说着做了一个砍头的手势。   陈子锟倒吸一口凉气:“罢工而已,用不着如此雷霆手段吧。”   赵玉峰冷笑道:“大帅已经够能忍得了,这帮工人不识抬举而已,先前罢工几次尝到甜头,反倒来劲了,趁着年关临近又他妈的罢工,这不是成心捣蛋么,咱们的军饷从哪儿来,还不是全靠京汉路的收入,他们罢工,咱们喝西北风啊。”   陈子锟这才明白问题的严重性,京汉线称得上是吴佩孚的生命线,这条铁路不仅可以迅速调兵遣将,掌控北京和中原腹地,还是一棵摇钱树,京汉线停上一天,经济损失不可计数,又摊在年关货运客运高峰期间,大帅不着急上火才怪。   见陈子锟心事重重的样子,赵副官便道:“不碍事,砍几颗脑袋就消停了,晚不了回北京过年。”   陈子锟也不瞒他,道:“我有和朋友在京汉路上工作,我怕他也卷进工潮。”   赵玉峰道:“可是三年前咱们在汉口遇到的那位大哥,还送咱们面粉来着。”   “正是,他叫赵大海,就跑郑州汉口这条线。”   “那麻烦了,前几天大帅下令抓了一批闹事的工人,兴许这哥们就在其中,回头我到郑州警察局打听一下,若是他被抓进了,咱的赶紧想办法才是。”   事不宜迟,陈子锟立刻亲自前往郑州打探消息,临行前先到参谋处去请假,他现在的直属上级是参谋处长张方严,张处长也是上校军衔,对陈子锟这位大帅眼前的大红人相当客气,二话不说当即准假。   等陈子锟出去了,参谋处一帮中校少校立刻窃窃私语起来,陈子锟当大头兵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是校官了,可两三年过去了,昔日的伙头军居然爬到他们头上,这口气搁谁都咽不下去,所以陈子锟虽然已经入职半个月,但丝毫无法融入参谋处这个小团体。   又从副官处借了一辆汽车,陈子锟带着赵玉峰和老王老李两个马弁赶赴郑州。   郑州原本是个小镇,自从陇海路京汉路建成之后,东西南北两大交通要道在此交汇,形成中原最重要的交通枢纽和铁路编组站,郑州便跟着发达兴旺起来,直至今日已经是中原最大的城市之一。   赵玉峰经常到郑州喝酒赌钱,对地形熟悉的很,在他的指引下,汽车开到郑州铁路局工人宿舍区,这里位于铁路沿线,是一片新建的红砖平房,快过年了,这里却一点年的味道也没有,反而弥漫着悲戚的气氛。   汽车慢慢行驶在宿舍区的道路上,路旁一个挎着粪篓子的老头经过,赵玉峰降下车窗问他:“老头,你知道有个叫赵大海的住在哪里么?”   老头抬头看看他,冷漠的摇摇头,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和嘴巴。   “妈的,原来是个聋子。”赵玉峰骂道,缩回了汽车。   汽车缓缓向前驶去,老头恨恨的啐了一口,低声骂道:“你个狗日的才是聋子。”   看到这辆车门上涂着五色星的汽车驶来,家家户户都砰的关上了门和窗户,在门口玩耍的小孩也被大人抱了进去。   “我操,怎么感觉和过街老鼠一样。”赵玉峰眨眨眼,一脸的狐疑,忽然恍然大悟:“这身军装做的怪啊,前几天警察局刚抓了一批工人,大概他们以为咱们是来抓人的呢。”   陈子锟灵机一动道:“不如直接去警察局打听。”   现如今陈子锟是吴大帅帐下高级参谋,无论到哪儿,谁都不敢怠慢,郑州警察局长黄殿辰听说洛阳方面来人,立刻亲自到大门口迎接,陈子锟军装笔挺,马靴锃亮,军刀铿锵,身后还跟着副官马弁,气派自然不同凡响,黄局长满脸堆笑将陈子锟迎进警察局,好烟好茶伺候不提。   陈子锟落座之后,开门见山的提到此行的目的:“大帅对京汉路罢工一事极为关心,不知道黄局长这边有何进展,铁路何时可以通车。”   黄殿辰不知是计,急忙禀告:“工会狮子大开口,提出几个条件,第一条就是要罢免京汉铁路局的局长,还有卑职这个警察局长,还要赔偿他们的损失,军乐队敲锣打鼓把扣押的郑州铁路工会的牌匾送回。”   陈子锟一拍桌子:“荒谬之极!”   黄局长附和道:“何止是荒谬,简直就是荒谬,他们还要求星期天带薪休息,春节放假一周呢,哈哈哈。”   陈子锟却没笑,不可否认,工会的某些要求简直就是与虎谋皮,罢免路局局长和警察局长是绝无可能,让军乐队把东西送回去,更是等同于当众打吴佩孚的耳光,可星期天休息和春节放假这两个条件确实打实的反映出工人们的艰辛来。   “那黄局长是怎么应对的?”陈子锟问道。   黄殿辰见陈子锟不笑,赶紧收住笑容,干咳一声道:“卑职派人把工会的几个头头都给抓了起来,严刑拷打,勒令他们复工。”   “有效果么?”   “暂时还没有,陈参谋您有所不知,这伙人可不简单,他们是共产党啊!”黄殿辰抛出的这个名词让陈子锟心中一震。   “那黄局长准备怎么办?”   “杀!”黄殿辰阴恻恻的冷笑着做了一个切瓜的手势。   “抓了多少人,有名单么?”陈子锟道。   “有,来人啊,把名单拿来。”黄殿辰让手下取来名单转呈陈子锟。   一目十行的看下去,被捕十余人中果然有赵大海的名字!   “我要提审犯人。”陈子锟不由分说就站了起来,“他们关在哪儿?”   “就在警察局。”黄殿辰亲自领着陈子锟来到警察局的牢房,见到了关押在这里的十二个半犯人,其中有个十岁的男孩,跟他爹一起被抓进来的,因为年纪太小,所以只能算半个人。   牢房里暗无天日,地上铺着腐烂的茅草,空气污浊不堪,陈子锟不由得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捂住了鼻子,很随意的指着名单上赵大海三个字说:“把这个人提出来,我要单独问话。”   黄局长立刻照办,腾出狱卒的值班室来让陈子锟审问人犯。   随着一阵脚镣拖地的声音,赵大海被带了进来,当他看到陈子锟的时候,瞳孔收缩了一下,但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的表情。   “你们先出去。”陈子锟打发了狱卒,上下打量着赵大海:“大海哥,是谁打你的??”   赵大海头发蓬乱,眼角乌青,分明是挨过一顿胖揍,但他的眼神却是无比闪亮,仿佛已经参透了人生的真谛。   “大锟子,真没想到咱们兄弟能在这儿见面,你啥时候回国的?”赵大海笑了笑,在桌子旁坐下。   “我刚回来,听说郑州铁路工人大罢工,赶紧过来看看,幸好没事,你别担心,回头我想法子带你出去。”陈子锟说道。   赵大海却没答话,炯炯眼神盯着陈子锟,忽然问道:“有烟么?”   陈子锟掏出一盒大前门,帮赵大海点上,自己也点了一支。   赵大海深深吸了一口烟,又缓缓地吐出,道:“大锟子,谢谢你的好意,我不能走,因为我的同志们还在这里,我们一起发下革命的誓言,要同甘苦共患难。”   陈子锟道:“你再不走的话,就要被杀头了。”   赵大海又猛吸一口烟,淡然笑道:“革命总是要付出牺牲的,我这个带头的不死,难道让那些跟着我罢工的工友们死?大锟子,你要是念着咱们兄弟的感情,就答应我两件事。”   “什么事?”   “第一,把叶开带走,他才十岁,还是个孩子,第二,我宿舍里的被窝铺陈,还有一件新的棉大衣,帮我捎回家里。”   陈子锟愤然起立,在屋里来回踱了两步,指着赵大海的鼻子骂道:“赵大海,你脑子生锈了么,胳膊拧不过大腿,你们一帮工人怎么可能斗得过吴大帅!你死了,伤心的是嫂子和孩子,谁又能记得你的好?”   赵大海笑了,笑的很豪迈,很洒脱。   “你不懂,你不懂的,牺牲的价值或许暂时体现不出来,但没有现在流血,工人阶级就永远不会觉醒。”   陈子锟沉默了,眼前的赵大海和自己心目中的赵大海已经不是一个人了,现在的赵大海,眼神中多了一些东西,一些自己暂时还无法理解的东西。   牢房里,黄殿辰来回踱着步子,忽然一个手下气喘吁吁来报:“局长,洛阳急电!”   黄殿辰赶紧去接电话,听筒里传来直鲁豫巡阅使署副官处长的声音:“小黄啊,罢工的事情处理的怎么样了,大帅等着你的消息呢?”   “回处长,大帅派来的陈参谋正在提审工人代表。”黄殿辰答道。   “什么?陈参谋?大帅没派人去啊。”   第五十四章 党欠你一个情   黄殿辰的脑袋一下懵了,难不成这位陈参谋是假冒的?不过看他那副派头,坐着汽车,带着副官马弁的,不像是假的啊。   不过兹事体大,万一遇到冒牌货就完蛋了,黄局长到底是当警察的,警惕性比较高,下意识的就按在枪套上了,此时电话那边的副官处长忽然回过味来,道:“你说的是陈子锟吧,他今天是去郑州的。”   黄殿辰赶紧问:“是个仪表堂堂的高个子,还带着一个姓赵的副官和两个马弁,坐一辆黑色的汽车对吧?”   “对对对,没错,就是他,这位可是留洋回来的高级参谋,吴大帅跟前的头号红人。”副官处长和黄殿辰私交不错,又是个碎嘴,滔滔不绝说了一通后,黄殿辰终于放下来心来,回道:“这边一有消息,卑职立刻打电话向您禀报。”   放下电话,黄局长拽了拽制服下摆,准备去好好巴结一下这位大红人,可是当他走到牢房门口的时候,却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工会纠察队的头目赵大海,拿着手枪挟持了陈参谋,一帮警察投鼠忌器,端着步枪步步后退。   “不要乱来!”黄殿辰大喝一声,挡住去路。   “姓黄的,赶紧把我们的人都放了,不然老子一枪崩了他!”赵大海用枪管顶着陈子锟的太阳穴威胁道。   黄局长很是纳闷,这家伙哪里来的手枪,不过看到陈子锟腰间空着的手枪套便明白了,赵大海是铁路工会纠察队长,拳脚功夫相当了得,陈参谋不是他的对手也在情理之中。   看到自家长官被挟持,赵玉峰和老王老李可慌了神,不过看到陈子锟镇定的眼神,他们又放下心来,很配合的嚷道:“弟兄们都闪开,千万别伤到陈参谋。”   警察们纹丝不动,他们只听黄局长的调遣。   黄殿辰紧张万分,吴大帅跟前的红人在自己地面上出了事,那可吃罪不起,可放跑了这帮闹罢工的闹事者,他同样担待不起,眼下只有使拖字诀了。   “赵大海,我奉劝你一句,现在悬崖勒马还来得及,伤了陈参谋一根毫毛,我让你生不如死!”黄殿辰故作镇定道。   赵大海才不吃他那一套,抬手朝天放了一枪,砰的一声轰响,震得大家耳朵生疼。   “有话好说,别动刀枪。”见对方来真格的,黄殿辰立刻慌了神。   “黄局长,听我一句话。”陈子锟开腔了,“人跑了,可以再抓,脑袋搬家了,那就吃什么都不香了。”   一语点醒梦中人,黄殿辰顿时醒悟过来,这帮工人又不是江洋大盗,就算放走了也可以再抓,可逼急了他们做出狗急跳墙的事情,伤到陈参谋,到时候被上头怪罪下来,自己的乌纱帽可就保不住了。   “把人都押出来。”黄殿辰一声令下,另外十二个犯人统统被带出了牢房,他们个个身上带伤,衣着褴褛,其中一个眉清目秀的小男孩,紧紧抓着爸爸的衣服,仇恨的目光死死盯着黄殿辰。   “把他们的镣铐打开。”赵大海挥舞着手枪说道。   “打开。”黄殿辰命令手下照办,犯人们的手铐脚镣都打开,聚拢到赵大海身后。   “打开大门,放我们出去。”赵大海继续喝道。   “都闪开。”黄殿辰一边喝令手下让路,一边朝心腹猛使眼色,心腹会意,领着一队警察出门埋伏去了,赵玉峰见状,也朝王德贵使了个眼色。   警察局大门敞开,赵大海挟持着陈子锟领着一群工人来到门口,又提出一个要求,“我要一辆汽车。”   黄殿辰一摊手:“警察局没汽车。”   赵大海冷笑:“后院就有一辆卡车,你当我不知道。”   黄殿辰心道警察局就这一辆车你是怎么知道的,不过此刻来不及细想,让人把卡车开来,又道:“我们就这一辆车。”   “那你别管了。”赵大海傲然道,转脸对工友们说:“同志们,你们先走,我来殿后。”   “老赵,保重!”一个留着分头,读书人模样的年轻人重重拍了拍赵大海的肩膀,低声下令:“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咱们走!”   “老赵叔,我不走,我陪着你。”那个小男孩挣脱了父亲的手,拉住赵大海的衣角,一脸的执拗。   “叶开,听你爹的话,赶紧走,老赵叔没事的。”赵大海爱怜的看了看小男孩,又厉声喝道:“都上车!”   “走!”读书人一声令下,工人们互相搀扶着爬上汽车,他们中有会开汽车的,在车头前一通猛摇,汽车发动起来。   “这位长官,麻烦你送我们一程。”赵大海用枪管拍了拍陈子锟的脸。   “没问题。”陈子锟点头道,又对黄殿辰说:“黄局长对不住了,行个方便吧。”   事到如今也只得如此,黄殿辰道:“若是伤了陈参谋,我绝不饶不了你们。”   赵大海笑道:“这个不劳你操心,我们工会又不是警察,不会滥杀无辜的。”   卡车轰鸣着冲出警察局大门,警察局里恢复了平静,赵大海依然挟持着陈子锟靠墙而立,不给警察们任何解救的机会,足足等了一个小时,远方传来火车汽笛的鸣响,赵大海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按照事先约定,这是安全的信号,工人们回到铁路线上,如同老虎回到山林,蛟龙回到大海,哪还有警察们什么事,此刻脱险的工友们已经驾驶着火车离开了郑州。   工友们没事了,赵大海的任务也完成了,他冲陈子锟笑道:“长官,该咱们走了。”   陈子锟让李长胜把自己的汽车开来,和赵大海一同上车离去,这下黄殿辰可抓瞎了,他安排的伏兵没能派上用场,现在陈参谋再被劫走,他这个警察局长就真的别干了,最让他郁闷的是,这位陈参谋似乎从头到尾都很配合工人的行动,简直就是成心来捣乱的。   眼睁睁的看着汽车驶离警察局,黄殿辰赶紧安排追击,可是警察局里没有汽车,根本没法追。   ……   飞驰的汽车上,赵大海终于收了手枪,关上保险,倒转枪口递给陈子锟:“这次多亏你了。”   陈子锟没接手枪:“做戏做全套,这把枪你留着防身吧,从今后,咱弟兄见面的机会就不多了。”   赵大海也不客气,收了手枪,朝后面看了看,对开车的李长胜道:“前面拐弯的地方减速。”转脸又和陈子锟握了握手:“我代表党感谢你,保重!”   李长胜照办不误,到了地方,赵大海推开车门跳了出去,迅速消失在巷口里。   “陈参谋,咱们去哪儿?”李长胜问道。   “回警察局。”陈子锟沉声道。   黄殿辰见陈子锟安全归来,终于松了一口气,下令全城大搜捕,捉拿行凶之工人首脑,结果可想而知,连根毛都抓不到了。   陈子锟倒是一人做事一人当,没让黄殿辰为难,“黄局长,此事因我而起,我来向大帅禀告便是,来人啊,把我绑起来。”   大家都面露为难之色。   “发什么愣,绑人不会么!”陈子锟呵斥道。   无奈,赵玉峰只好借了一条法绳,将陈子锟五花大绑起来,过了一会儿,洛阳来的宪兵到了,带着陈子锟和黄殿辰回去复命不提。   ……   洛阳,直鲁豫巡阅使行辕,五花大绑的陈子锟跪在庭院里已经有两个时辰了,回来以后他就跪在院子里一言不发,吴佩孚也没提审他,两下里就这样僵着,天早就黑了,吴夫人怕院子里地气潮湿伤了他的膝盖,特地拿来羊毛毡让陈子锟垫在下面,看着他叹口气,摇摇头又进去了。   吴佩孚震怒,不是因为反动分子逃脱,也不是因为黄殿辰的无能,而是因为自己最信任的人居然帮助犯人逃走。   陈子锟什么身手,吴佩孚再清楚不过了,那可是万马军中能取上将首级的骁将,能被带着镣铐的犯人挟持,打死他也不信,这事儿再清楚不过了,就是陈子锟串通犯人,故意放水。   所以他没有为难黄殿辰,直接打发他回郑州去了,也没让宪兵处置陈子锟,毕竟这事儿传出去,丢人的是自己,吴大帅可是爱面子的人,自己大力培养的后辈做出这等事来,毁的可是自己的名声。   不处置陈子锟也不行,一时又想不出合适的办法,只好让他在院子里跪着,吴佩孚一袭便装,坐在书房里生闷气,天气有些冷,仆人点起了炭火,夫人走过来帮他加了一件皮坎肩,柔声道:“老爷,别生气了,小陈也不是故意的。”   “哼,不是故意的。”吴佩孚冷哼一声。   书房的门被敲响,参谋处长张方严走了进来,敬了一个军礼:“大帅,您找我?”   “坐吧。”吴佩孚开门见山道,“陈子锟在参谋处表现怎样?”   今天发生的事情早就传开了,张处长早就忌惮这个留洋归来的西点毕业生了,生怕他抢了自己的位置,遇刺机会哪能不落井下石,他沉吟一下道:“小陈军事素养很优秀,不过……”   “不过什么?”吴佩孚皱起了眉头。   “不过,这读书读多了也不是好事,那些赤化分子,大都是读书人……”   杀人诛心,张处长这话说到吴佩孚心里去了,千怕万怕,就怕陈子锟和这帮赤党扯上关系,那样的话,一个大好青年就算是废了。   “你先下去吧。”吴佩孚挥手让张方严退下,对院子里吼了一声:“给我进来!”   外面已经下雪了,陈子锟头上肩上落了一层雪花,远看就像是雪人一般,听到大帅召唤,他不敢起身,膝行到书房门口,夫人上前开门,心疼的帮他掸掉雪花,回望吴佩孚:“老爷~~”   “你先下去,这里没你的事。”吴佩孚斥退夫人,让陈子锟膝行进了书房,看也不看他,拉长腔调问道:“子锟,最近在看什么书?”   陈子锟可不笨,吴佩孚忽然提及这个问题,他自然心知肚明,当即答道:“回大帅,卑职最近看的是《曾文正公家书》。”   “哦?”吴佩孚颇感意外,又问道:“外国哲学类的书籍,难道没有涉猎么?”   陈子锟不屑道:“那些宣扬无君无父的书,看了毫无益处。”   吴佩孚的脸色开始多云转晴了。   第五十五章 衣锦还乡   吴大帅是何等人,陈子锟再清楚不过了,五四时期他连篇累牍的发布通电支持学生运动,直皖战争后执掌大权,更是连“劳工神圣”,“国民自决”这种极进步的口号也喊了出来,京汉路工人组织工会,那也是吴佩孚允诺过的事情。   可工人们当了真,陈子锟可没当真。   因为他深知,大帅做出这些举动,只不过是为了政治上的考量,包括大帅书房里收藏的那些典籍,无政府主义的书也有,马克思主义的书也有,都不过是为了学两个时髦名词迎合大众而已。   吴大帅表面上是个开明将领,进步军人,骨子里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卫道士,老秀才,老道学,脑子里充斥着五常八德、礼义廉耻那一套东西,这一套骗得了别人,骗不了陈子锟,因为他曾在大帅书房里闭门学习过三天,在那些书籍上看过吴佩孚的亲笔题注。   陈子锟赌对了,若是他回答什么洋文著作,那前途就算是到此为止了,偏偏他提到曾文正公家书,效果自然大为不同,吴大帅最崇拜的人有三个,岳飞,戚继光,曾国藩,前两位年代久远,可曾文正公却是前清的人物,距今不远,在巡阅使署的正堂里,甚至还高悬着曾国藩的画像,吴大帅亦时常以曾文正公的言行为模仿对象,陈子锟如此作答,自然令他大为满意。   吴佩孚一颗心顿时放回了肚里,脸色也好看了许多,“子锟,今天的事情,你有什么话说。”吴佩孚心情略好了一些,有心想给陈子锟一个台阶下。   “回大帅,是我放跑赵大海。”陈子锟倒是条硬汉,一点也不抵赖。   吴佩孚的瞳孔略微收缩了一下,陈子锟的回答他并不吃惊,更不气恼,反而有些欣慰,难得这小子对自己一片忠心,毫不隐瞒所作所为。   “哦,那你为何要放跑他,你不知道他是煽动罢工的要犯么?”吴佩孚淡然道,随手翻着桌上的一本书,但心思完全不在书上。   陈子锟朗声道:“大帅,实不相瞒,赵大海是我结义兄长,我们曾发下誓言同生共死,我实不忍心他被枪毙,所以出此下策,一人做事一人当,请大帅责罚。”   吴佩孚哼了一声,起身倒背着手在屋里踱了几步,道:“你就在这儿跪着吧。”说罢一挑门帘,走了。   陈子锟在书房中长跪不起,直到天明。   ……   一场祸事就这样轻描淡写的化险为夷了,陈子锟预料中的军法审判也没出现,跪了一夜就当是惩罚了,不过事情绝没有就此罢休。   旧历年越来越近了,京汉铁路大罢工也被强力镇压下去,铁路恢复了畅通,吴佩孚心情大好,邀来首席幕僚白坚武在花园里下棋饮酒赏雪。   白坚武察言观色,见吴大帅眉宇间有一丝忧虑,便道:“大帅有何心事,不妨一吐为快。”   吴佩孚也不瞒他,将陈子锟私自放走赤色分子一事娓娓道来,白坚武听了哈哈大笑,道:“玉帅何需多虑,这不是一出活生生的华容道么。”   一语惊醒梦中人,对于华容道的典故,吴佩孚自然是耳熟能详,关云长义薄云天,赤壁之战中私自放走了曹孟德,但此事不但丝毫无损关公的名声,反而更加彰显他的义气。   “如此有情有义之人,玉帅用着也放心啊,反倒是那些翻脸无情的宵小之辈,才需要提防才是。”白坚武呵呵笑道。   吴佩孚眉毛一扬,郁郁不欢之色一扫而空,道:“坚武深知吾心啊。”   白坚武又道:“不过,此子确实还需一番历练。”   “如何历练?”吴佩孚有些纳闷,陈子锟当过最低级的大头兵,又曾出洋留学,难道历练的还不够。   白坚武道:“需要磨掉一些棱角才堪大用。”   “难道在参谋处供职不是历练?”   “参谋处远远不够。”   “那?”   白坚武淡然一笑,说出三个字来:“陆军部。”   吴佩孚抚掌大笑,陆军部可谓磨砺年轻人的好地方,那儿充斥着食古不化的老学究和眼高于顶的留学生,军政大事又轮不到他们管,每天除了喝茶看报,就只剩下勾心斗角了,把陈子锟派去坐几天办公室,磨磨他的性子倒是个合适的地方。   于是,陈子锟在参谋处的椅子还没坐热,就被一纸调令派到陆军部任职去了,正巧旧历年快到了,吴佩孚准了他一个月的假期,提前十天就踏上了北上之路。   ……   重回北京,站在人潮涌动的京汉路正阳门西车站门口,陈子锟感慨万千,四年前他初到北京之时,还是个怀揣利刃身穿老羊皮袄的愣头青,如今斗转星移,已经是堂堂的陆军上校了。   走出大门,一群洋车夫立刻凑了过来,热情的招呼道:“先生,要车么,我的车干净。”   陈子锟微笑着扫视着他们,指着一个穿着“紫光”号坎的小伙子说:“就你了。”   小伙子露出一口白牙,骄傲的笑了:“先生,您这眼力真没说的,我们紫光车厂的车,那是北京城头一号。”   陈子锟笑笑没说什么,跟着车夫上了车,道:“宣武门内头发胡同。”   车夫拉起洋车,甩开两条腿跑起来,一边跑一边搭讪:“先生您是探亲还是访友啊。”   陈子锟笑而不答,到了胡同口,车夫问道:“您打算去哪一家?知道门牌号码么。”   陈子锟道:“继续往前。”   “往前可就到我们车厂了。”小伙子咕哝着继续往前拉,到了紫光车厂门口,陈子锟叫停了洋车,拿出一枚小洋抛过去,提起皮箱昂首阔步进了大门。   薛宝庆正站在院子里,手拿一块干净毛巾擦车呢,忽听马靴敲击地面的声音,赶紧堆起笑脸准备应付,哪知道看到的却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大锟子身穿笔挺的毛料军装,脚蹬锃亮的高筒马靴,一手拿着大衣,一手拎着皮箱,笑吟吟的看着自己。   宝庆愣了一下,随即扔掉毛巾,疾步上前:“大锟子!”   “宝庆。”陈子锟放下皮箱,一把抱住了宝庆。   杏儿端着针线筐从内院出来,看到这副情景,鼻子一酸眼泪就下来了:“大锟子,你可回来了。”   刚才拉陈子锟的那位车夫站在门口,都看傻眼了,这位长官竟然是掌柜的老相识。   正巧王栋梁拉车进来,那车夫便拉着他道:“老王哥,那是谁啊?”   “这你都不认识啊,他就是咱们的大老板啊。”王栋梁道。   “原来是陈大老板啊。”小车夫这回是真傻眼了,捏着那枚小洋喃喃自语道:“这钱我得留着。”   陈子锟走的时候还是个小小的陆军少尉,现在却是堂堂上校军官,可谓衣锦还乡,这两年北京城还算太平,去年的直奉大战,城里都听见隆隆的炮声了,家家户户吓得要死,哪知道没几天消息传来,吴大帅打赢了,世道太平,车厂的生意就好做,再加上宝庆为人厚道,生意做的风生水起,现在紫光的名头已经在北京城打响了,上上下下足有一百多辆洋车。   两年未见,兄弟们之间有千言万语要说,一时间却不知从何开口,宝庆嘴笨,兴奋的直搓手,笑的合不拢嘴,杏儿心细,拿烟倒茶,端出糕点零嘴请陈子锟吃,王大妈听说陈子锟回来了,颠颠的跑来看,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这才噙着泪水说:“高了,壮了,这两年大妈可担心死了。”   杏儿笑道:“每逢初一十五,王大妈都要烧香拜佛,请神仙保佑你平安呢。”   忽然门口出现一个瘦高的身影,穿着藏青色的学生装,戴着学生帽。面容似曾相识,似乎不好意思进来,杏儿招手道:“傻站着干啥,快来见见锟子哥。”   陈子锟笑道:“这是果儿吧,两年没见成大人了,有十八了吧?”   果儿红着脸点点头:“过了年就十八。”声音有些沙哑,正是青春期变声阶段特有的嗓音。   陈子锟忽然想到陈三皮,便问道:“你爹呢?”   杏儿撇嘴道:“现在仗着女婿有钱了,人家也得瑟起来了,整天泡在天桥儿,不是泡澡就是听戏,不过好歹是不再耍钱了。”   “干娘呢,身体还好么?”陈子锟可没忘了自己还认过这门亲戚。   杏儿道:“娘身子骨好得很,她今天回柳树胡同送节礼去了,那些老邻居还都来往着。”   陈子锟道:“对了,大海哥有没有回北京。”   一阵沉默,宝庆开口道:“大海哥在河南犯了事,被官府通缉,警察厅的许队长还特地来问过话,听说犯得是杀头的死罪,这年是没法回家过了。”   一直腼腆的坐在旁边不言语的果儿忽然说话了:“大海哥没犯罪,建立工会,组织罢工,那是工人应该享有的权利,当局未经审判,就在汉口枪毙数十名工人,这才是犯罪!”   果儿这番话可把大家吓了一跳,杏儿赶紧道:“少胡咧咧,在家乱说也就罢了,出了家门可不敢乱说话。”   陈子锟收敛了笑容,盯着果儿问道:“这些话是谁教给你的?”   他一身军装,不怒自威,果儿竟然毫无惧色,道:“没有谁教给我,是我自个儿看报纸知道的。”   陈子锟继续盯着果儿,一言不发,屋子里的气氛变得寒冷起来,杏儿和宝庆面面相觑,都有些害怕,杏儿更是劝道:“那啥,小孩子不懂事瞎说的,大锟子你别当真。”   忽然,陈子锟哈哈大笑起来,拍着果儿的肩膀说:“小子,有胆量,也有自己的看法,不错不错。”说着拿出一支金光闪闪的钢笔塞在果儿学生装的口袋里道:“这只派克金笔是我从美国带来的,你拿着好好学习,记住,永远不要人云亦云,要坚持自己的想法。”   宝庆和杏儿两人如释重负的对视了一眼,长长吁了一口气。   第五十六章 当年的感觉   陈子锟回来了,依然住在头发胡同紫光车厂后宅,正房西屋是他的卧室,这么多年了,连陈设都没变过,每隔几天王大妈都会打扫一番,等着陈子锟回来住。   如今大锟子终于回来了,杏儿和王大妈忙乎的团团转,晒被子、弹棉花,打扫庭院,宝庆闷葫芦一般,憋了半天吼了一句:“今天加菜,吃炖肘子。”大伙儿都嘿嘿笑,知道这是薛掌柜心情喜悦时独特的表达方式。   当晚车厂大摆宴席,大伙儿全喝趴下了,陈子锟也是酩酊大醉,被人扶着来到后院墙根狂吐,忽然看到车棚下停着一辆积满灰尘的脚踏车,记忆的闸门被打开,漫天鸣响的鸽哨,什刹海的冰糖葫芦,北大校园里的邂逅,六国饭店中的浪漫,一幕幕全都浮上心头。   四年了,不知道林文静人在何方,或许已经嫁作他人妇了吧,陈子锟摩挲着脚踏车的车把,唏嘘不已。   ……   第二天,陈子锟换了一身新衣服,去拜会了熊希龄,熊老见他学成归国,自然是勉励一番,当听说他仍住在车厂的时候,前总理当即表示不妥。   “既然已经分配到陆军部供职,那就更要寻个体面的宅子居住了,住在车厂里成何体统,你若是暂时没地方安身,到我这里来住。”熊希龄这样说。   陈子锟自然是唯唯诺诺,老先生一番好意,可他却不理解自己的一番心意,虽然出国镀金了,穿上军服马靴了,但自己的心却没变。   中午在熊府吃了饭,陈子锟又带着礼物拜访了恩师辜鸿铭,昔日学生来访,辜教授自然欣喜万分,再听陈子锟说上几句法语英语,更是品头论足道:“腔调已经很足了,语言天赋方面,我认识三个奇才,赵元任是一个,你是一个。”   陈子锟明知故问道:“还有一个呢?”   “当然是老夫。”辜鸿铭捻着胡子道,一副狂生状。   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从椿树胡同出来,陈子锟自然而然的就去了石驸马大街后宅胡同,林文静曾经住过的宅子依然空关着,大门上的油漆剥落的更严重了,一阵风吹过,墙头上的枯草瑟瑟舞动,更显凋敝。   林宅附近就是李大钊的家,陈子锟想到自己在北大曾受过他的照顾,便登门拜访,敲了一会儿门,一个小女孩前来开门,警惕的问道:“你找谁?”   “我找李大钊先生。”陈子锟道,见那女孩没有让自己进去的意思,又补充了一句:“我是他的学生。”   “我爸爸不在家,你改日再来吧。”小女孩不由分说关上了门。   陈子锟耸耸肩,只得离去,刚走出胡同,就感觉到有人跟着自己,他掏出烟盒和镀金打火机来点烟,镜面打火机上显出跟踪者的样子,是个穿蓝布长衫戴礼帽的男子。   继续向前走,经过街道拐角的时候,陈子锟忽然飞身上了墙头,那名跟踪者拐过弯来,发现目标竟然丢了,四下打量一番,正要悻悻离去,忽然陈子锟从天而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子:“操!敢盯老子的稍!”   一巴掌就扇过去,打得那人鼻血四溅,牙也飞了,踉跄退了几步之后,竟然从腰里掏出一把黑漆漆的小手枪来。   陈子锟飞起一脚就把枪给踢掉了,上前抓住那人的胳膊一用力,卡啪一声,胳膊脱臼,疼的他哎哟一声就跪在地上了。   “妈了个巴子的,敢在老子跟前玩枪,活得不耐烦了吧。”陈子锟随身也带着手枪,那是一把小巧玲珑的银色花口撸子,还是当年张学良赠送的礼物。   见他掏枪,那人当即服软:“长官,自己人。”   “呸,谁他妈和你自己人。”陈子锟骂道。   “长官,我是警察厅侦缉队的侦探。”   “哦,侦缉队的兄弟啊。”陈子锟收了枪,大模大样道:“我是陆军部的,你盯我的梢想干什么?”   侦探苦着脸道:“长官,我奉命监视李大钊家,一切和他有往来的人都要盯梢,我哪知道您是陆军部的长官啊,看你这副扮相,就是个大学生啊。”   陈子锟扭头看看街上玻璃橱窗中的自己,一袭毛料西装,眉目俊朗,确实像个大学生,便将那侦探的胳膊往上一提,关节复原了。   “为什么监视李大钊?”   “他是赤色分子啊。”   “哦……下次别跟着我了。”陈子锟不愿和他继续纠缠,收了枪便走,那侦探不敢招惹他,灰溜溜的跑了。   陈子锟叫了一辆洋车,准备回头发胡同,车夫刚跑了两步,斜刺里冲出一辆汽车,径直将洋车撞翻在地,陈子锟什么身手,当即脚尖一点,人就飞了出来,稳稳落在地上。   从汽车里窜出四个彪形大汉,张牙舞爪扑过来,陈子锟不慌不忙,一通拳脚过后,四个家伙便躺在地上哼哼了,不过陈子锟的西装也被扯了个大口子。   又一辆汽车呼啸而至,车门打开,先跳出来的正是刚才那个盯梢密探,指着陈子锟大叫:“队长,就是他!”   汽车后门打开,下来一个阴沉着脸的中年男子,双排扣呢料西装,外罩狐狸皮领的呢子大衣,头戴盛锡福的呢子礼帽,派头十足。   此人一看到陈子锟,立刻阴转晴,咧嘴笑道:“陈老弟,啥时候回北京的,也不通知兄弟一声,也好去车站接你。”   原来他正是陈子锟的旧相识,北京警察厅侦缉队的队长许国栋。   “许大哥,别来无恙啊,我这不刚从洛阳回北京么,还没抽出时间上您那儿坐坐那,怎么样老哥哥,这两年过得还行吧。”陈子锟掏出金质烟盒来,递了一支给许国栋,“来一支美国烟。”   “客气了。”许国栋接了烟,掏出自己的打火机帮陈子锟点燃,自己才点了,寒暄道:“老弟现在陆军部任职?”   “是啊,大帅让我到陆军部历练一下,这不还在假期中么,等过了年我才去报到。”   他俩在这里聊天聊得热乎,全然不顾地上躺着的四个侦探,那个盯梢的家伙见陈子锟和许国栋谈笑风生,便明白自己误报了军情,这小子真的是陆军部的官儿,而且身份不低,连许队长都和他称兄道弟的。   聊了一会,许国栋才提到发生误会的事情,连声向陈子锟道歉,陈子锟也是个爽快人,笑道:“这不没事么,不过人家的洋车可被你们撞坏了。”   那个倒霉的洋车夫一直站在旁边可怜巴巴的看着他们呢,不是他不怕,而是洋车坏了实在没法交差。   许国栋当即掏了几张钞票让手下送给那车夫,打发了他又道:“老弟,晚上我做东,给你接风洗尘。”   陈子锟道:“改天吧,今儿晚上约了人。”   许国栋打趣道:“约了谁啊,要不我也去凑个热闹算了。”   陈子锟道:“哦,是以前的老朋友,叫李俊卿。”   许国栋倒吸一口凉气,李俊卿是什么人他当然清楚的很,这人原本是天桥澡堂子华清池的搓澡工,生的眉清目秀,比女人还俊,后来搭上曹老帅身边的大红人李彦青,从此一发不可收拾,陈子锟和他交好,那就等于跻身政坛高层啊。   “呵呵,那我还是不去给六爷添乱了。”许国栋清楚自己的斤两,别说是一个小小的侦缉队长了,就是警察厅长亲自到了,人家都不一定给面子。   “哟,您的衣服破了,这可真对不住您了,咱约个时间,瑞蚨祥给您做一套新衣服,您瞧怎么样?”许国栋忽然发现陈子锟衣服上的大口子,赶紧赔罪。   “不麻烦了,弟兄们也是尽职而已,回头给他们说一声对不住,我拳脚上可能重了点。”陈子锟并不打算追究什么,摸出怀表看了看又道:“时间不早,我先走了。”   “你请,慢走。”许国栋满面堆笑,目送陈子锟离开。   等陈子锟走远了,那侦探才小心翼翼的问道:“头儿,他谁呀?”   “他啊,那可要从四年前说起了……”许国栋一脸的神往。   ……   回到家才发现,西装不但被扯开一个大口子,后襟也绽线了,陈子锟从上海就带了一套西装过来,这件破了,就只有军装可以穿了,无奈,只好穿军装赴宴去了。   晚宴是李俊卿请的,如今他混的当真不错,连带着赵家勇也跟着沾光,本来小赵只不过是正阳门火车站上一个警卫兵,现在水涨船高,被提拔为交通部护路军的排长了,手底下管着几十号人枪,威风的不得了。   弟兄们再度聚首,气氛却不大一样了,李俊卿和赵家勇颇能谈到一起去,说的是都是北京官场上的新鲜事,什么某总长家的姨太太和车夫私通,某次长家的小姐偷汉子之类的,薛宝庆显然和他们没什么共同语言,只能傻呵呵的喝酒。   外头又下雪了,远远的能看见正阳门巍峨的城楼在风雪中屹立着,东来顺饭店里温暖如春,陈子锟的心却一点也热乎不起来,因为他已经找不到当年的感觉了。   第五十七章 文艺车夫   这一场酒又是喝的天昏地暗,一坛二锅头把陈子锟彻底放倒,吐得一塌糊涂,把一套崭新的毛料军官服都给糟蹋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来了,只记得一睁眼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   外面太阳当空照,洒在身上暖洋洋的,窗户上贴着红纸剪的窗花,陈子锟坐了起来,想去拿衣服,却拿了个空。   杏儿端着一碗粥走进来,陈子锟赶忙大叫:“我可没穿衣服。”   “切,谁稀罕看你,快把这碗粥喝了,你的衣服都脏了,里面的衣服我洗了,毛料军装我也不敢洗,送外面洗衣房了。”杏儿说着,将稀粥递到了陈子锟面前。   “那我穿什么?”陈子锟接过了稀粥尝了一口,不冷不热正好,还有点甜,一翻,里面藏着两个红枣。   “早给你准备好了。”杏儿从炕尾拿过一套蓝布棉袄道:“这还是你以前的衣服,帮你洗干净留着呢,试试还合身不?”   陈子锟拿过棉袄一看,针脚密密缝,恐怕是出自杏儿的手笔,不由感慨道:“杏儿,宝庆真是好福气啊。”   “你呢,啥时候把媳妇带来我们看看啊。”杏儿说着,又从柜子里拿出一顶狗皮帽子,“还有你的帽子,都给你放着呢,前天刚晒过,正好戴着出门。”   蓝布棉袄,狗皮帽子,再配上一双皮头洒鞋,简直就是苦力的打扮,喝完了稀粥,杏儿拿着空碗出去,陈子锟打扮停当,在地上蹦达了两下,又找回初来北京时候的感觉。   昨夜一场大雪,旧都银装素裹,陈子锟兴致大起,索性出门赏雪,走着走着就来到了天桥附近,一堆人围着耍把式卖艺的看热闹,他也凑了上去,只见一个劲装少女正在场中舞剑,身形动作酷似夏小青,一套剑法使得行云流水一般,引来一片叫好之声。   少女收了剑,捧了铜锣绕场一周,嘴里念叨着江湖话,陈子锟这才看清楚,少女脸型和夏小青相去甚远,只是一个普通的卖艺女子罢了。   丢了一枚大洋过去,陈子锟心情略微有些沉重,在路上慢慢走着,忽然一辆洋车驶过,拉车的正是紫光车厂的王栋梁,陈子锟见他脸色很难看,便招手道:“栋梁,你哪里不舒服?”   王栋梁见是自家老板,忙道:“昨天吃多了大肥肉,晚上又喝了两碗凉水,闹肚子了,老板,我得赶紧上趟茅房,您帮我看一会儿车子。”   陈子锟道:“没问题,你赶紧的。”   王栋梁捂着肚子弓着腰跑到路边茅房里去了,陈子锟则坐在洋车水簸箕上,掏出一支烟来抽着。   两个学生打扮的少女急匆匆走了过来,其中一个双马尾辫的女孩看到陈子锟,眼睛一亮道:“有洋车。”   旁边白围巾少女也高兴起来:“太好了,终于遇到空洋车了,车夫,西单跑不跑?”   陈子锟有些纳闷,不过转眼就明白过来,这俩姑娘把自己当成拉洋车的了,可不是么,自己这身打扮,这副作派,那就是一如假包换的洋车夫。   “那啥,我在这儿……”陈子锟指了指茅房。   “麻溜的,拉不拉?我给双份钱。”双马尾跺着脚说道,小丫头脾气还挺火爆,白围巾看起来年龄大点,说话也客气:“大叔,我们有急事,帮帮忙吧。”   一声大叔喊道陈子锟心坎里去了,想当年林文静可不就是这么喊自己的么。   “成,我拉。”陈子锟站起来冲茅房方向喊了一声:“栋梁,我拉生意了。”然后拿手巾麻利的扫了扫车座位:“两位小姐,请。”   两个女孩爬到了洋车上,陈子锟将车把上的羊皮坎肩递过去:“您二位拿着盖脚,今儿天有点冷。”   双马尾接了坎肩,挥手道:“赶紧的,西单石虎胡同七号,我们都快迟到了。”   “好嘞,您坐稳了。”陈子锟抓起车把,撒开步子就跑,虽说有几年没摸车把了,但是一跑起来,这感觉就回来了,他跑的姿势很标准,一看就是老北京的车把式。   昨夜一场大雪,早上天就晴了,沿街商铺各扫门前雪,道路上的积雪也被清道夫扫到路边,但路上依然有不少被行人踩的污浊不堪的黑雪,屋檐下更是挂满了长长的冰溜子,这一路上来来往往的洋车生意都不错,小年将近,大伙儿都忙着到处走亲戚拜年,这俩大姑娘没打到洋车也是情理之中。   陈子锟跑的又快又稳,俩姑娘放下心来,在车上旁若无人的聊了起来。   “语儿,你们的话剧排演的怎么样?”听声音是白围巾在说话。   “你是说我们的新编话剧《罗密欧与茱丽叶》么,已经排的差不多了,不过全英文的大段朗诵实在是要命,我怕到时候会露怯,表姐,你听我朗诵一段就知道了。”   说着,双马尾就开始用英语朗诵话剧里的对白,白围巾很认真的听完了,赞道:“语儿,你的英文水平越来越长进了,这段朗诵很有意境。”   双马尾羞涩道:“表姐,你就知道夸我,你也说说缺点啊。”   白围巾道:“语儿可是咱们培华女中的骄傲,哪有什么缺点啊,社里让你演朱丽叶,正好可以将莎翁名著的闪光点展现的淋漓尽致。”   双马尾道:“不是我演得好,是莎翁写得好,罗密欧与朱丽叶,不愧是他笔下四大悲剧之一啊。”   忽听有人插话道:“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是麦克白、奥赛罗、李尔王和哈姆雷特,罗密欧与茱丽叶只不过名气比较响亮而已,谈不上莎士比亚的代表作,而且,小姐您的发音稍微有些不够优雅,不过这已经非常难得了,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说一口流利的牛津腔的。”   俩大姑娘惊呆了,四处张望也没看到插话的人,最后目光终于落在埋头拉车的洋车夫身上,这么近的距离,唯有他而已。   两人面面相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这番话是一个拉洋车的说的?   “你……师傅,是你在说话?”白围巾小心翼翼的问道。   “是啊,说到莎士比亚,其实我更喜欢雪莱,Without exception the best and least selfish man I ever knew。”陈子锟一边拉车一边侃侃而谈,没听到两个女孩的回应,又道:“难道不是么,英国文学史上最有才华的抒情诗人。”   陈子锟随口一句英文就彻底震撼了两个女孩,这可是地道的英国牛津腔,高贵优雅,吐字准确,如果从一位绅士嘴里说出来倒也没什么,可偏偏是从一个拉洋车的苦力说出来,而且在说的同时,这位师傅还在拉着车呼哧呼哧的跑动,这幅场景就有点匪夷所思了。   “你你你……你是谁?”双马尾惊的花容失色,结结巴巴的问道。   “我是拉洋车的啊,咱们说到哪儿了?英国戏剧是吧,实际上,十九世纪的英国戏剧一蹶不振,远没有莎翁时期那么辉煌,不过幸好他们还有萧伯纳,这位老哥深得易卜生主义的精华,我在伦敦的时候有幸见过他一面,他的睿智和机敏令人叫绝……”陈子锟一边不紧不慢的跑着,一边大吹牛逼。   两个女孩已经吓傻了,嘴巴张的大大的,一句话也说不出。   陈子锟意犹未尽,继续道:“相比之下,罗素就显得无趣多了,罗素你们知道吧,抱歉,你们大概是研究戏剧和诗歌的,罗素是搞分析哲学的,挨不上边,我在大英图书馆看书的时候,和这位老先生一起喝过咖啡,当时他还问了我几个问题,你们知道是什么么?”   说着说着,已经到了目的地,西单石虎胡同七号,这里挂着一块“新月社”的牌匾,进进出出的都是一些围着雪白围巾,戴着眼镜的青年文艺男女。   “二位,到了,两角钱,谢谢您。”陈子锟把洋车放下,鞠躬打千,请两位小姐下车。   白围巾和双马尾已经完全傻掉了,呆呆的忘了下车,被陈子锟提醒后,双马尾才拿出小包掏了一块大洋递过去。   “小姐,我找不开。”陈子锟一耸肩膀。这时候两位姑娘才发现,这位车夫不但身材英挺,而且眉目俊朗,端的是一个美男子。   “表姐,你们来了,就等你们了,快进来。”新月社里出来一个身段窈窕的小姑娘,陈子锟眼睛一亮,笑道:“这不是林小姐么?”   来的正是曾在伦敦见过的林徽因。   林徽因也认出了陈子锟,笑吟吟道:“你也回国了,怎么干起这个营生来?”   陈子锟道:“我本来就是干这个营生的嘛,对了,这两位是您的表姐?”   “对啊,她俩都是我的表姐,我们一起长大的。”林徽因道。   “既然是林小姐的表姐,那就不收钱了,回见吧。”陈子锟呵呵笑着,拉起洋车颠颠的跑远了。   “徽因,你认识这个人?”双马尾痴呆呆的望着陈子锟的背影问道。   “嗯,老早就见过,后来在伦敦又见过一次。”林徽因道。   第五十八章 寻找罗密欧   两个女生都是林徽因姑妈的孩子,白围巾叫王孟瑜,双马尾叫曾语儿,和林徽因一样,她们都是培华女中的学生,也是新月社的成员,今天是新月社编排的改良话剧彩排的重要日子,两姐妹光顾着去外城赏雪,要不是遇到陈子锟,肯定要迟到。   这么一位神秘的大帅哥竟然是表妹的熟人,快人快语的曾语儿自然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可林徽因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甚至连那位车夫的名字都说不出来,只说曾在伦敦有过一面之缘,没来得及细问姓名。   曾语儿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可也奈何不得林徽因,此时正巧有人喊林徽因过去,曾语儿便忿忿不平道:“表妹从小就这样,什么好东西都自己占着,尤其男人,更是不许她人染指。”   王孟瑜忙道:“可别瞎说,表妹不是这样的人。”   “还说不是……”曾语儿气鼓鼓的白了她一眼,不过到底是自家表姊妹,新月社又是公共场合,不好再继续这个话题。   今天社里上演的剧目是莎翁名作《罗密欧与茱丽叶》,曾语儿出演朱丽叶一角,出演罗密欧的是一位北师大的学生,人倒是挺英俊的,可惜戴一副眼镜,又稍显瘦弱,气质上远远达不到罗密欧的味道。   偏偏男主角这几天有些感冒,鼻音很重,动辄就咳嗽,一幕戏下来,中断了七八次,到后来曾语儿急了,直接下了舞台道:“不演了,除非换人。”   大家顿时着了慌,新月社里女的多男的少,能用英语演出话剧的男士就更是凤毛麟角了,难不成让女同学来反串罗密欧,这个提案一出,立刻遭到曾语儿的反对,她大声说:“罗密欧就要有罗密欧的样子,他应该是个英俊、高大、浪漫、多情的美男子,而不是一个书呆子或者阴柔的形象。”   新月社是一个新成立的文艺团体,社员们都是北京城内博学多才的青年男女,对新式的诗歌戏剧充满想法,曾语儿的说法立刻得到一部分的赞同,认为反串是对莎翁名剧的不尊重。   王孟瑜自然知道曾语儿的想法,立刻顺着她的话头往下说:“那么,既然咱们社里没有合适的男主角,语儿你就推荐一个吧,有合适的人选可不要吝啬哦。”   曾语儿冲表姐眨了一下眼睛:“人选倒是有一个,这个人不论从外形还是内涵,都非常适合出演罗密欧,实际上,他不光能演罗密欧,还能演哈姆雷特、演奥赛罗,演任何角色,他的气质相当出众,他的英语纯正地道,比我们中的任何人讲的都要好。”   说着,她还挑衅式的看了看台下的新月社创始人之一的徐志摩,徐诗人虽然在英国待过一段时间,但英语说的并不算很地道。   徐志摩根本没听她说话,一颗心全放在林徽因身上。   社员们听曾语儿说的天花乱坠,都很感兴趣,纷纷道:“你就别卖关子了,赶紧说这个人是谁?”   曾语儿两手一摊,道:“可是我并不知道他的姓名。”   台下一片哗然。   “不过,林徽因知道他的来历。”曾语儿一指林徽因,嘴角漾起了狡猾的微笑,心说你不是瞒我么,看看你在大庭广众之下怎么交代。   林徽因微微一笑:“我和他曾在伦敦有过一面之缘,但之后并未有联系。”   曾语儿气坏了,正要说话,林徽因又道:“其实想找这个人很简单啊,他的车上不有号码么?”   众人都附和道:“是啊,只要知道汽车牌号,到警察厅一查就知道是哪家的公子。”   林徽因嘴角依然挂着笑:“我表姐说的那个人没开汽车,而是拉着一辆洋车。”   台下顿时炸了窝,不过大家都是文艺青年,没有对洋车夫的身份表示鄙薄,只是感叹大隐隐于市,连一个拉洋车的都有如此才情,可见我泱泱中华人才济济啊。   搞文艺的人,平时做事都不温不火的,但是一遇到艺术上的事情,便都变成了急性子,曾语儿描述的这个人,给大家留下极深的悬念,每个人都迫切的想见到他,可是究竟到哪儿去找他呢?   还是林徽因最细心,在陈子锟离开的时候记下了他洋车车厢上的号码。   北京警察厅对市内所有洋车都有统一编号,以便管理,紫光车厂的车子也不例外,一群人当即打电话给警察厅人力车管理科查找资料,这年头能打电话的人都不是凡人,警察厅方面不敢怠慢,立即着手调查,可北京城成千上万辆洋车一时半会也查不出来,于是便问洋车什么样子,又是林徽因记得清楚,说是一辆紫色车厢,装四盏电石灯的车。   警察哈哈一笑,道:“知道了,是紫光车厂的车子,车厂就在宣武门内头发胡同,你们上那儿找去,比在我们这儿查更方便。”   于是,话剧也不排了,大家推举三个女生去寻找这理想中的“罗密欧”。   ……   头发胡同紫光车厂很好找,林徽因和两个表姐来到门口,轻轻叩门:“有人么?”   宝庆赶紧出来,一看三个女学生登门,顿时吓了一跳:“哟,您几位这是?”   “我们想找一个人,拉6798号车的车夫在这儿么?”林徽因问道。   薛宝庆挠了挠脑袋,车厂每一辆车的编号他都记得,6798是王栋梁的车,难不成这三位女学生来找王栋梁?不可能啊,王栋梁老实巴交一个拉车,哪点能吸引女学生啊,忽然他脑子灵光一闪,刚才大锟子不拉着王栋梁的车回来的么,八成人家找的是他。   “哦,知道了,在后院呢,我领你们去。”宝庆颠颠的在前面带路,领着她们来到后院,正看到一个男子赤裸着上身坐在角落里,端着一盆凉水往身上浇。   三个女生吓了一跳,这寒冬腊月的洗冷水澡,不要命了啊,非礼勿视,她们赶紧转过脸去。   宝庆也吓坏了,忙道:“大锟子,你干啥呢,不怕着凉啊。”   陈子锟回头咧嘴一笑:“习惯了,要不是怕人围观,我还想下后海游泳呢。”   忽然看到三个女孩背对着自己站在后院月亮门口,赶紧胡乱擦了一下,拿起小褂披上,走过去问道:“这不是林小姐么?”   三个女生转过头来,王孟瑜和曾语儿都羞答答的不敢抬头,林徽因却坦然的和陈子锟对视着,微笑道:“我来请你参加新月社的活动。”   陈子锟的头上散发着热气,露出一口白牙笑道:“什么活动?”   “演戏剧,扮演罗密欧。”   “谢谢,演不了。”陈子锟一口回绝。   曾语儿急了:“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演不了,不要浪费了自己的才华。”   王孟瑜也跟着劝:“是啊,我们都在等着你呢。”   陈子锟却并不买账,平心而论,他自认是个好演员,当马贼的时候经常化妆侦查,从未失手,但此表演和彼表演绝非一回事,站在舞台上用英文朗诵大段的台词,才他看来那不叫表演,叫装逼。   所以,即使三位美女出马,陈子锟也毫不买账。   见他如此执拗,林徽因莞尔一笑,道:“那么不让你演戏总可以吧,新月社里有些很有名气的人,比如梁启超、胡适之,我想你应该有兴趣认识一下吧。”   这下说到陈子锟心里去了,胡适暂且不提,梁启超可是维新派的代表,在前清的时候就是和康有为、谭嗣同齐名的人物,如今更是名声显赫的政坛学界闻人,如今有此机会结识梁启超,哪能不去。   “好吧,我去。”陈子锟立刻答应。   自己说破了嘴都白搭,表妹一句话就解决问题,曾语儿有些不悦,但陈子锟愿意参加诗社,她还是蛮开心的,问道:“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陈子锟。”陈子锟露出一口晶莹的白牙笑答。   这年头,穷人家的孩子根本没条件刷牙,所以大部分底层人民都或多或少有些牙病,要么龋齿蛀牙,要么一口黄板牙,能保持这么一口好牙齿,就说明这个陈子锟绝不是什么苦力,起码从小家境不错。   林徽因刚要说话,曾语儿抢先道:“你真是拉洋车的么?”   “当然是了,民国八年的时候,我给教育部林先生家拉包月,还见过林小姐呢。”陈子锟虽说是在回答曾语儿的提问,眼睛却是看着林徽因。   林徽因忽然记起来了,自己确实曾在石驸马大街后宅胡同堂叔家里见过这个人,这个人和一个叫朱利安的人长得很像,但却不是同一个人。   “对啊,我见过你,在文静姐姐的家里。”林徽因道。   “林小姐可知道林文静现在哪里?”陈子锟的心忽然被揪了一下,生怕听到林文静已经嫁人生子的消息。   林徽因道:“叔叔去世后,姐姐就跟着婶婶回了福建老家,听说因为分家产的事情闹得很不愉快,后来她们娘仨离开福建,从此音讯全无。”   “这样啊。”陈子锟叹了一口气。   王孟瑜和曾语儿听到他俩的对话,面面相觑不敢相信,原来这人真的是个车夫,而且还在林文静家里拉过包月!怎么时隔四年摇身一变就成了英语流利学识渊博的主儿,这事儿到底从何说起啊。   第五十九章 新月社里的黑鱼精   新月社的成员都等着呢,既然陈子锟已经答应,那就立刻启程前往,不过陈子锟没有合适的行头,西装扯破了,军装送去洗了,总不能一身老棉袄去参加诗社的聚会吧,幸亏杏儿还帮他保存着当年的一套学生装,穿上之后略微有点紧,但更显精神。   宝庆安排了四辆洋车送他们过去,新月社就在西单附近,是前清时候一位大学士的宅邸,古色古香的,门口还有俩石狮子,院子里搭着暖棚,棚下就是戏台,虽然略有简陋,但大伙儿的热情却是不减的。   看到林徽因三姐妹带着一个英挺的年轻人进来,社员们夹道欢迎,陈子锟笑吟吟的四下拱手致意,毫不怯场,这风度和作派,还有这一身浆洗的干干净净的藏青色旧学生装,让大家不禁疑惑起来,这哪里是什么洋车夫啊,分明是一位翩翩佳公子。   “大家欢迎新月社的新成员,陈子锟先生。”林徽因带头鼓起掌来,热烈的掌声响起,尤其是那些女社员们,都暗暗交换着欣喜的眼神,社里终于有一个能扮演王子的好演员了。   唯有徐志摩脸色有些阴晴不定,推了推鼻梁上的圆框眼镜,紧紧盯着陈子锟的一举一动,如临大敌一般。   忽然有人大声问道:“陈先生,有人说你是拉洋车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不等陈子锟回答,就有人接话:“当然是假的了,如果他是拉洋车的,那我就让我爹雇他拉包月,一个月给十五块钱!”   一阵哄堂大笑,在场的都是年轻学生,气氛自然热烈而无拘无束。   陈子锟笑道:“我真的是拉洋车的……对了,胡适先生也在,您可以为我证明。”   胡适今天也到场了,不过他已经认不出陈子锟了,上下打量一番后,依旧不敢确定:“您见过我?”   陈子锟道:“民国八年初,放寒假之前,您和辜鸿铭教授曾经有一个赌约……”   话没说完,胡适就恍然大悟:“哦,原来是你啊,我想起来了,哎呀呀,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同学们,他真的是一位洋车夫!”   胡适什么身份,那可是北京大学的教授,学界的新秀,他的话自然不会有半点掺假,此言一出,全体轰动,王孟瑜和曾语儿更是互相交换了一下欣喜的眼神,大有捡到宝的感觉。   林徽因更是歪着头含着笑看着陈子锟。   陈子锟注意到了林徽因的目光,扫视过去,四目相接,这双眼睛让他一瞬间想起了林文静,不由得心里一酸,目光里就带了一丝忧郁。   徐志摩冷哼一声,将脸别到了一旁。   忽然门口传来嘈杂之声,一个青年奔进来道:“梁先生和林先生他们到了。”   大伙更加兴奋起来,一起到门口迎接梁启超和林长民等人,这股热乎劲比刚才还热闹,陈子锟被他们挤得没地方站,只得不断往后退。   “和我站在一起。”忽然间,林徽因伸手拉住了陈子锟,指尖传来温热细腻的感觉,不由得令人心旌荡漾。   梁启超笑容满脸,操着一口带着浓厚广东味的国语挨个询问社员们的姓名和年龄,当走到陈子锟面前的时候不禁一怔。   “梁伯伯,您认识他么?”林徽因问道。   “哦,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梁启超道,向陈子锟伸出了右手。   陈子锟赶紧双手握住对方的手,自我介绍道:“晚辈陈子锟,久闻梁公大名,今日得见,也算了了一桩夙愿。”   梁启超哈哈大笑,道:“后生可畏,小陈,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现在哪里高就?”   “我是美国军事学院毕业,去年底刚回国,如今还在休假期间。”   “嗯,好。”梁启超点点头,继续转向下一个人,林徽因眨着眼睛道:“梁伯伯,我就不用介绍了吧。”   梁启超哈哈大笑,转向大家道:“今天社里准备了什么节目?”   曾语儿道:“改良话剧罗密欧与朱丽叶,陈子锟就是我们新找来的男主角。”   一直站在梁启超身后的林长民顿时笑道:“你们怎么总换男主角啊。”   曾语儿道:“舅舅,你思想有些陈腐了,男主角和丈夫一样,不合适就要换,难道不对么?”   下面一阵笑声。   “对,当然对。”林长民是个开明派,对女权主义者也持支持态度,他转而问陈子锟:“罗密欧,你以前演过话剧么?”   “没有。”陈子锟老老实实答道。   “那你是票友?”林长民有些奇怪了。   “也不是,我向来对任何戏剧都没有兴趣。”陈子锟道。   林长民和梁启超交换一下目光,都觉得有些惊讶,怎么新月社会找一个不会演戏的人来演罗密欧。   “既然不会演戏,那你来做什么?”那位被曾语儿罢免了罗密欧资格的男生有些不忿,站出来质问道。   陈子锟微微一笑,道:“对戏剧没有兴趣,不代表不会演戏,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在这座大舞台上,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演员,生旦净丑,各有不同,难道不是么?”   “说的太好了!”曾语儿率先鼓起掌来,大家也都跟着叫好。   那男生有些沮丧的退了回去,在高大英俊还是海归的陈子锟面前,他感觉自己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卢瑟,完全抬不起头来,更别说一战的勇气了。   “那么,陈先生准备怎么在新月社的舞台上向我们诠释罗密欧这个悲剧角色的内心世界呢?”徐志摩终于忍不住站了出来,向陈子锟发起挑战。   新月社的成员可不简单,哪一个拿出去都是精英分子,心高气傲是肯定的,徐志摩更是新诗领域的翘楚,一首热烈、真挚、轻柔、细腻而又飘逸的《再别康桥》不知道迷倒了多少懵懂少女。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在当今中国文艺圈,谁要是不会背诵这两句,简直出门都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   在英国的时候,徐志摩曾和林徽因有过一段恋情,为了她甚至休掉了已经怀孕的妻子,可是回国之后,他却越来越感觉把握不住自己的爱情了,诗人的感觉总是无比敏锐的。眼前这个留美学生陈子锟,就是自己的劲敌。   面对徐志摩的挑衅,陈子锟只是淡然一笑:“对不起,我没说要演罗密欧啊,我是学军事的,对戏剧没有研究,对莎翁的作品也不是很熟悉,我来,只是来参加新月社,结识这里的朋友和老师。”   这个回答,顿时让徐志摩有一种重拳落空的感觉,合着人家根本没想和自己针尖对麦芒啊。   “为什么不演呢,你英语那么好。”曾语儿抱怨道。   陈子锟道:“真的很对不起,我确实对西方戏剧没有兴趣,如果可以的话,我觉得咱们新月社应该创作一些反映底层百姓生活,为劳苦大众谋福利,为国家民族的前途呐喊鼓劲的作品,而不是整天沉迷在八杆子打不着的欧洲中世纪的才子佳人剧里。”   他这一番话说出来,可谓把新月社里每个人都得罪了,都是爱好诗歌戏剧的闲云野鹤,你和大家说什么国仇家恨底层百姓,这不是成心捣乱么。   大家闷不吭声,都装作仔细思索的样子,但又不好意思反驳,毕竟陈子锟抬出来的这顶帽子太大了,谁也没这么大脑袋来戴。   林长民打破了安静:“小陈这番话字字珠玑,可谓金玉良言,我们应该在研究诗歌戏剧的同时,多关心一下民生疾苦,创作一些这样的作品,新月社要发展壮大,就必须有阳春白雪,也有下里巴人。”   梁启超也道:“有道理,我赞成。”   社员们顿时不再迷惘,热烈的鼓起掌来。   陈子锟也跟着鼓起掌来,忽然他感到有人在拉自己的衣襟,扭头一看,林徽因冲自己嫣然一笑,伸出大拇指做了个赞扬的手势。   这一幕被曾语儿和徐志摩看到,两人心中都泛起了微酸。   既然陈子锟执意不愿意出演罗密欧,那么男主角依然由原来那位男生担任,这么一折腾,他倒是有点感激陈子锟,觉得这个横空出世的家伙没那么可恶了。   话剧继续排练,无关人等到房间里喝茶叙话,林徽因向陈子锟介绍了新月社里其他一些重要成员,陈西滢、凌淑华、馀上沅、丁西林等,都是北京知识文化界有名的人物,陈子锟不卑不亢,和大家一一见礼,侃侃而谈,末了梁启超还正式邀请他到家里做客,陈子锟自然是欣然答应。   两个小时候,话剧排练结束,今天的活动到此结束,大家三三两两结伴离去,林徽因不愿意乘父亲的汽车走,要和表姐们一同步行赏雪,林长民梁启超他们这几个大人只好先行离去。   林徽因刚走到大门口,早已等候良久的徐志摩快步上前道:“徽因,我送你。”   “不用了,我和表姐们一起。”林徽因眉眼低垂,不和诗人对视,然后就见陈子锟在王孟瑜和曾语儿一左一右的陪伴下说说笑笑走了出来。   诗人当即拂袖而去。   第六十章 非等闲   看到徐志摩快步离去,陈子锟喊了一嗓子:“徐兄,你东西落下了。”   徐志摩猛回头,看看地面,啥也没有,推推眼镜,狐疑的看着陈子锟。   “你的云彩掉了。”陈子锟笑得有些奸诈。   王孟瑜和曾语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林徽因也不觉莞尔,徐志摩气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丢下一句“无聊!”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陈子锟,你这个玩笑开的有些恶毒哦。”曾语儿道。   “是么?”陈子锟眉毛一扬,无限阳光。   “嘻嘻,是相当恶毒,不过我喜欢。”曾语儿嘻嘻哈哈,眉开眼笑,王孟瑜也跟着笑,林徽因抿起嘴摇了摇头,一副无奈的样子。   四人沿着胡同慢慢往前走,王孟瑜忽然道:“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们,罗素问了你哪几个问题?”   陈子锟道:“你们真想听?”   “想啊,想啊,快说。”曾语儿兴奋起来,罗素可是世界级的名人,大哲学家,他居然会向陈子锟请教,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林徽因虽然没说话,也悄悄竖起了耳朵。   陈子锟干咳一声道:“罗素先生问了我两个问题,第一,对伦敦的天气适应么,第二,喝咖啡要不要加糖。”   一阵沉默,忽然三个女生都捂着嘴吃吃的笑起来,若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恐怕这几位淑女就要捧腹大笑了,最可笑的还不是陈子锟说的笑话,而是他说笑话时一本正经的模样,简直太逗了。   老实说,新月社里不乏年轻有为之辈,英俊小生更是如过江之鲫,但是像陈子锟这样幽默阳光,还带点蔫坏的帅哥可是稀有动物,所以就连从不缺乏追求者的林徽因也情不自禁的想接近他。   四个人在大街上走着,时不时发出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陈子锟的美式调侃让她们开心极了,完全没发觉一辆汽车已经悄悄跟在了后面。   那是一辆最新式的美国进口庞蒂克小轿车,闪亮的车身,涂成白色轮毂显得极为新潮,车里坐着四个小伙子,一水的大背头,黑西装,眼睛紧盯着路边三个身材曼妙的少女。   开车的小伙子猛然狂按喇叭,鸣笛声把三个女孩子吓了一跳,看到恶作剧得逞,汽车里爆发出一阵狂笑声。   “有毛病吧。”曾语儿低低的骂了一声。   “表姐,别跟这帮恶少一般见识,咱们走。”虽然年纪最小,但林徽因却是姊妹中的领军人物,尤其这种时刻,两个表姐都下意识的听她的话。   女孩们加快了脚步,陈子锟瞄了瞄汽车里这几张面孔,若在四年前,他早就捡起砖头砸过去了,可现在的他却并没当一回事,毕竟在美国上学的时候,他和乔治等人也经常开着车在马路上追逐女孩子。   可是他这一眼却给自己惹来了麻烦,汽车忽然加速前进,挡在他们前面,一张白脸伸了出来:“嗨,小妞,跟我们到六国饭店跳舞去吧。”   三个女孩站住了,林徽因正色道:“先生,请你放尊重些。”   “嘿哟,我哪儿不尊重了?今儿小爷就让你知道什么叫不尊重。”小白脸开门下车,一只咸猪手就伸了过去。   “啪”的一声,咸猪手被林徽因拍了下去。   小白脸兴奋起来:“有劲,爷喜欢,你们几个也别闲着啊。”   车里另外三个油头粉面的青年也下了车,把三个女孩围在墙角,这里虽然是西单繁华地带,但他们走的是一条僻静的巷子,真要发生点什么,还真没人来救。   四个纨绔子弟没把陈子锟放在眼里,林徽因等人也没打算指望他,因为陈子锟今天的行头是一套单薄的学生装,看起来就像一个买不起冬装的穷学生,瘦高个,这种人往往是很没有战斗力的。   “你们想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还敢乱来不成!”林徽因严词喝止对方,但丝毫效果也没有,王孟瑜和曾语儿吓得更是腿都软了,对培华女中的乖乖女来说,欺男霸女的恶少只存在于戏曲和小说中,真来到自己身边的时候,那些段子里的悲惨故事反而更加剧了恐惧。   她们瑟瑟发抖的样子更加刺激了恶少们,四个小子搓着手,舔着嘴唇嘿嘿淫笑着凑了上去,完全被无视的陈子锟挠挠头皮,终于忍不住了。   “嘿,哥们。”他拍了拍距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人。   那人一转头,只见钵盂大的拳头迎面而来,当时就鼻血长流了。   另外三人反应还算迅速,立刻摩拳擦掌准备斗殴,可是他们哪里是陈子锟的对手,被一拳一个迅速KO,小白脸更是被打断了鼻梁子,血流满面,惨不忍睹。   “曾小姐,麻烦你到前面马路上的警亭去把巡警喊来,不能便宜了这帮小子。”陈子锟道。   “好嘞。”曾语儿一溜小跑叫警察去了。   “王小姐,林小姐,麻烦你们帮忙,把他们的鞋带解下来。”陈子锟又道。   “什么?鞋带?”两位女生都瞪大了眼睛表示不懂。   “对,鞋带。”陈子锟说着,亲自做了示范,将小白脸皮鞋上的鞋带抽了下来,反剪其双臂,捆了一个结结实实的猪蹄扣,这种绳扣极其歹毒,把头、手、脚连在一起,犯人只能仰头翘脚趴着,如同待宰的猪猡。   林徽因和王孟瑜见状,也把其余三人的鞋带解了下来,交给陈子锟来帮这几个恶少都绑了起来,这四个可怜虫什么便宜还没占到就被一顿老拳打得七荤八素,现在又被绑成这样,恨得牙根直痒痒。   “小子,你行,你敢打我,我记着你了。”小白脸恶狠狠道。   “打你怎么了,我还要把你送官法办呢,像你这种纨绔子弟就该长点记性,要不然你还以为四海之内皆你爸呢,都他妈惯着你!”陈子锟照头就是一巴掌。   几个小子依旧骂骂咧咧,陈子锟听着耳朵起茧子,索性将小白脸的皮鞋脱掉,拉下他的袜子塞进嚷的最凶那个人嘴里。   于是,整个世界清静了。   几分钟后,巡警赶到,陈子锟拿了一张许国栋的名片给他们看,巡警们立刻敬礼,将四个人犯押走不提。   陈子锟雷厉风行就惩治了恶少,在三位女生的心中分数值再次猛涨,送她们到家门口的时候,竟然都有些依依不舍起来。   “再见,三位美丽的小姐。”陈子锟彬彬有礼的摘下学生帽致意,然后转身离去,竟然连头也不回。   “我觉得他……很有男子气概。”曾语儿望着陈子锟的背影离去,站在门口傻傻道。   “嗯,他还是个很有趣的人。”王孟瑜道。   “回家吧。”林徽因不发表任何意见,进了林宅大门,关门的时候,却深深凝望了那个背影一眼。   刚进家门,林徽因便被父亲叫到了书房里。   “徽儿,爸爸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陈子锟。”林长民凝神做思索状。   “您应该是见过的,陈子锟曾经是之民叔叔家的包月车夫。”林徽因答道。   “哦?车夫。”林长民若有所思。   “是的,但不是一个普通的车夫,他是辜鸿铭和刘师培的高足,又是公派留美的学生,知识面很宽,人也很有眼界和志向。”   “不不不,他似乎到我们家里来过的。”林长民的记忆力很好,但这几年经历的人和事很多,还是有些想不起来。   “或许您说的是另一个人,叫朱利安·所罗门的一位先生。”林徽因的记忆力也是相当优秀,当即就说出了父亲模糊印象中的那个名字。   “对,是这个名字,我觉得,其实这两个人其实是一个人。”林长民道。   林徽因眨眨眼睛:“有这个可能么?”   “现实永远比小说更精彩,我们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背后的原因,但我可以断定的是,此子绝非等闲之辈。”   父亲向来在赞扬晚辈的用词上毫不吝惜,但用“非等闲之辈”来形容一个人还是头一次。   “绝非等闲之辈……”林徽因默默念着这句话,脑海中闪过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最后居然定格在刚认识的这张英气勃勃的脸上。   ……   陈子锟可是直鲁豫巡阅副使吴佩孚手下爱将,而老吴则是当今炙手可热的人物,他亲自推荐赴美留学的人才回到北京,哪能掩得住别人的耳目,虽然陈子锟还没到陆军部去报到,登门拜访的人就络绎不绝了。   粪王于德顺是头一个,进门就抱怨陈子锟回来没通知到他,陈子锟答应和他大喝一场才罢休,喜滋滋的去了,然后齐天武馆的闫志勇也来了,他倒是规规矩矩客客气气的,说是奉了师傅的意思前来给陈大侠请安,改天有空的话,还请赏脸一起吃个便饭。   京城那些个车厂的老板也纷纷来递帖子,攀关系套近乎,北京四九城的这些混混,有都慕名前来拜访,好像能沾上陈子锟的边就能捞到多少好处似的。   陈子锟来者不拒,照单全收,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给自己面子,那不得接着,再说了,指不定哪天就能用到这些关系。   旧历年来临前这些日子,他过着一种匪夷所思的生活,白天在新月社里和一帮文邹邹的文艺青年编演新剧谈文学谈莎翁和萧伯纳,晚上和京城黑白两道的好汉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吹牛逼练拳脚,几天下来,陈子锟觉得自己就要精神分裂了。   唯有和林徽因在一起的时候,他才觉得心神安宁,有种说不出的愉悦感,起初他以为这是因为林徽因骨子里有些和林文静相似的东西,后来他才发现,自己错了。   第六十一章 过年   1923年的除夕到了,旧历年期间,不论是官府还是商铺统统关门歇业,大家忙着走亲访友、置办年货,新月社的活动也暂时中止,休息半个月,等到正月十五后才开张。   除夕下午,车厂提前收车下班,按照老规矩,今天车厂不收份子钱,拉多少都是车夫自己的,相当于给大伙儿发了过年的红包了,车夫们欢欢喜喜回家过年,陈子锟也跟着宝庆、杏儿到柳树胡同大杂院去过年。   虽说宝庆两口子掌管着这么大一个车厂,账上起码有大几千块现洋,可他们却一分钱都不敢乱花,因为这家业是陈子锟的,而且还有熊希龄的股份在里面,两口子只是代为掌管,他们连新宅子都没买,依然住在大杂院里。   如今大杂院里的邻居已经不多了,先是嫣红娘俩离去,然后是薛大叔去世,后来又搬走了几乎邻居,现在只剩下宝庆一家,杏儿一家,还有赵大海一家了。   冬日的大杂院,笼罩在过年的气氛中,破败的大门口贴着崭新的对联,每个角落都被勤快的主妇们打扫的干干净净,宝庆家的灶台热气腾腾,锅里烧着开水,杏儿一边拉风箱一边递柴火,杏儿娘和宝庆的娘忙着下饺子,猪肉韭菜馅的饺子可香着呢。   赵大海家的锅屋里,大海媳妇忙着切菜,大海娘炒菜,王大妈端菜,忙的不亦乐乎。   男人们在堂屋里坐着说话,大杂院只剩下三家人,这三家人平日里来往多多,比一家人还亲,现在薛大叔走了,陈三皮又不上台面,家里能主事的长辈就只剩下赵大叔了。   赵大叔坐在首席,然后是陈子锟、宝庆、陈三皮,陈果儿,陈三皮有自知之明,只坐在末席,赵大海的儿子赵子铭今年十岁了,上初小三年级,也算半个男人了,自己端了个小板凳坐在爷爷旁边。   想到已经故去的薛巡长,还有远在他乡的李耀廷、不知所踪的赵大海,大家都是一阵唏嘘,自从赵大海出事以后,赵大叔的头发就全白了,这大过年的,儿子在外面音讯全无,心情总归好不到哪里去,桌上摆着八个冷菜,一壶酒,他光喝酒不吃菜,喝一口酒叹一口气:“大海这孩子,也不来封信。”   陈子锟劝道:“赵大叔,您别担心,大海哥朋友多,走哪儿都吃不了亏。”   陈三皮附和道:“对对对,一个好汉三个帮,大海指不定在哪儿发财呢,兴许又给老哥您娶了一房儿媳妇呢。”   “爹,你乱说什么呢!”果儿把筷子一放,眉毛拧在一起,他现在是国中生,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所以有资格和大人们坐在一起。   “是是是,爹胡说八道,爹该掌嘴。”陈三皮轻轻朝自己脸上扇了几下,继续嬉皮笑脸。   赵大叔笑笑,招呼大家道:“扫兴了,扫兴了,今天过年,不提那些不高兴的事儿,来,喝酒。”   大家共同饮了一杯,开始讨论车厂的生意和宝庆的婚事,过了年,三年守孝期就满了,宝庆和杏儿的婚期也该定日子了。   这边正聊着,厨房里的热菜走马灯一般端了上来,鸡鸭鱼肉样样俱全,还有热腾腾的饺子,陈子锟招呼道:“那啥,你们也来吃啊。”   “我们吃过了。”杏儿一甩大辫子,又进锅屋去了,按照祖辈的规矩,女人是不能上席面的。   酒过三巡,天已经黑了下来,外面开始有人放炮,赵子铭顿时跳着脚要去放炮玩,果儿也跟着响应,陈子锟起身道:“走,放炮去。”   以前过年,都是赵大海领着孩子们放炮,今年赵大海不在家,炮仗是大海媳妇给买的,只有可怜巴巴一串小鞭,挂在树梢上如同死蛇,点着了噼里啪啦一炸就算完了,一点也不过瘾。   “你真笨,应该拆散了零着放,那才有意思。”果儿虽然十八岁了,但心性上还是个孩子,见鞭炮一下就放完了,忍不住责备起赵子铭来。   赵子铭年纪小不懂事,顿时哭丧着脸要找娘要钱买炮仗去。却被陈叔叔拦住。   “想要炮仗啊,咱有!”   满满一洋车的炮仗从屋里拉了出来,不光有鞭炮和二踢脚,还有西洋礼花,这都是陈子锟掏钱买的,果儿和赵子铭一看,眼睛都亮了。   于是遍开开心心放起炮来,两人手拿点燃的香烟,放的不亦乐乎,大杂院门口的枯树下,红色的纸屑铺了厚厚一层,鞭炮声把四邻全都压了下去。   西洋礼花更是好看,灿烂的烟花在空中化成五颜六色光怪陆离的一片,宛若天女散花,整个胡同的人都出来看西洋景,一张张面孔长大了嘴巴,目瞪口呆。   大杂院门口也站满了人,大海媳妇喃喃自语道:“我的天啊,这得花多少钱啊。”   陈三皮接话道:“这种洋人炮仗,一根就得一个大洋,大锟子这一会儿起码放了二十块钱的。”   “妈呀,真能糟蹋钱。”大伙儿都乍舌不已,不过心里却挺舒坦的,能糟蹋钱也是个本事,说明人家大锟子有出息了。   忽然陈子锟看到人群中有张熟悉的面孔一闪而逝,便推说上茅房走开了,绕了一圈终于又找到那个人,跟着他来到一个僻静的角落。   “大海哥,回来咋不进家?”陈子锟问道。   那人正是赵大海,在外面逃亡了一段时间,他人变瘦了,胡子拉茬的,身上也脏兮兮的,一双眼睛却更加闪亮。   “我来过几次,胡同里总有鬼鬼祟祟的人盯着,所以就没给家里添乱,今天过年,我寻思那些人该走了吧,哪知道还在,真他妈的敬业,对了,有烟么?”   陈子锟干脆将一盒大前门都递了过去,赵大海点了一支美滋滋的抽了起来:“唉,过年了,真想家啊。”   “那你准备怎么办?总这样在外面晃荡也不是个事儿啊。”陈子锟道。   “没办法,我看一眼就得走,组织上还有任务。”赵大海吸着烟,望着胡同里点炮的儿子,满眼都是不舍与怜爱。   “大海哥,你是什么组织的人?”陈子锟问道。   赵大海顿了一下,还是答道:“我是共产党员。”   ……   赵大海终于还是没有回家,因为警察厅和宪兵队的人一直在柳树胡同盯着,他只是隔得远远的深情的望了家人一眼,就消失在夜幕中。   陈子锟把赵大海曾经来过的消息告诉了他们一家人,赵大叔气的老泪纵横:“这是要造反啊,前清那阵子,菜市口杀的革命党还少啊,大海这个不孝的小子,我没这个儿子!”   大海媳妇哭天抹地,大海娘更是嚎啕大哭,仿佛儿子已经走上一条不归路,赵子铭歪着小脑袋,不解的望着大人们,拉着陈子锟的衣角问:“我爹干啥坏事了,不敢回家?”   陈子锟抚摸着赵子铭的脑袋说:“你爹没干坏事,他只是凭良心做了该做的事情。”   ……   大年初一,陈子锟还在睡梦之中就被叫醒。   “老板,上海来的电报。”是单身汉王栋梁在院子里叫唤,昨天晚上陈子锟从大杂院回来后,见王栋梁一个人在厢房里坐在炉子边喝闷酒,便陪着他喝完了一坛酒,自己还晕着呢,王栋梁早就起床劈柴烧水打扫院子了,看来这小子酒量相当不错。   陈子锟急忙披衣起来,签收了这封电报,电报是鉴冰从上海拍来的,上面只有一行字:新年快乐,速汇款。   一阵头大,陈子锟下意识的摸摸兜里,空荡荡的,昨天晚上他把身上全部的钱都给赵大海了,现在身无分文。   自从鉴冰跟了他之后,陈子锟才算知道,这世界上居然还有这么会花钱的女人,用鉴冰的话说,她的衣柜里永远缺一套行头,在上海当花魁的时候就置办了上百件锦绣绸缎衣服,远赴美国之后,这些衣服都不要了,又买了许多时髦的洋服,现在那些洋服过季了,不流行了,又遇到旧历新年,不得重新买几套上得了台面的行头。   虽说鉴冰在上海有李耀廷照顾,但那总归是小叔子,不能样样都指望人家啊,陈子锟只好去找宝庆要钱,宝庆二话不说,当即从柜里提了二百块现大洋出来,还问他:“够不够?”   陈子锟苦笑着摇摇头,按照鉴冰花钱的速度,二百块只够她两个星期的开销。   这下宝庆傻眼了,心说大锟子你找的这是啥媳妇啊,简直就是天火,败家星啊,二百块大洋够小户人家一年的开销了,到你这儿居然过不了一个月。   这也没办法,旧历年期间,中国银行休息,存款提不出来,就是想汇款也要到东交民巷的外国银行去办理。   无奈,陈子锟只好拿着这二百块钱去了东交民巷的汇丰银行,办完事出来,见对面日本正金银行里出来两个人,男的矮墩墩的,西装革履春风满面,女的个头高挑,貂裘满身气度不凡,两人钻进汽车呼啸而去,陈子锟不禁愕然,那女的怎么这么像姚依蕾。   第六十二章 庶务科小中尉   汽车绝尘而去,陈子锟怅然若失,四年过去了,刁蛮任性而又不失纯真可爱的姚依蕾已经在他的脑海中渐渐淡去,可今天突然见到一个如此相似的女子,他才发现,其实自己从未忘却那段记忆。   又过了几日,大年初七,春节假期结束,政府各部门开张办公,陈子锟的假期虽然还剩余几天,但他已经厌倦了这种闲散生活,索性销假去陆军部报到了。   陆军部仍在铁狮子胡同,就是陈子锟曾经带兵扫荡过的那个地方,不过时过境迁,徐树铮等一帮皖系干将早就烟消云散了,现在执掌陆军部大权的是北洋元老张绍曾,这位张总长是日本士官学校毕业,当年曾经有过“士官三杰”的美誉,前清时期就当过统制,后来又加封侍郎衔的宣抚大臣,论资历,比吴佩孚老多了。   按照正规程序,陈子锟来到总务厅报到,档案递交上去之后,接待军官立刻对他另眼相看,好烟好茶伺候着,过了一会儿,一个中校军官推门进来,向陈子锟敬礼道:“可是洛阳来的陈长官,张总长有请。”   陈子锟随着这位中校来到张绍曾的办公室,张总长一袭笔挺的灰蓝色制服,金色的肩章上缀着三颗将星,见到陈子锟前来,竟然从办公桌后面绕出来,热情的和陈子锟握手,嘘寒问暖一番后,又询问起陈子锟的留学情况,陈子锟侃侃而谈,张总长频频点头,对他大加勉励。   “陆军部正需要你这样的后起之秀,小陈,我看好你哦。”张绍曾微笑着拍了拍陈子锟的肩膀道,以这句话结束了接见。   陆军总长都如此看重自己,陈子锟不禁有些洋洋自得起来,回到总务厅,接待军官告诉他,档案已经移交到军衡司任官科了,军衔铨叙和具体工作安排不会那么快出来,让陈子锟明天再来。   陈子锟便客气的告辞了,走出陆军部大院的时候,正遇到老熟人王庚,校友相见,分外亲切,聊了一会儿,约定下个周末到王庚家里小坐,陈子锟这才离去,当他离开后五分钟,一辆庞蒂克小轿车驶入了陆军部的大门。   第二天,陈子锟如约来到陆军部,总务厅官员有些不好意思的告诉他,负责铨叙的官员不在,军衔不能确定下来,就没法委任职务,所以还是再等等吧。   无奈,陈子锟又等了三天,终于得到消息,自己的军衔和职务有下文了,兴冲冲的赶到陆军部,摆在他面前的一纸文书,陆军第三师少尉军官陈子锟留学归国,按照陆军部第某某号文件,铨叙军衔为陆军步兵中尉,任命为陆军部总务厅庶务科三等科员。   虽说陈子锟对军衔职务什么的虚名并不是太在乎,可是落差如此之大,一时间让他接受不了,好端端的上校怎么到了陆军部一下降了四级变成中尉了,还是什么庶务科三等科员,那不就是打杂的么?   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陈子锟立刻找到军衡司要说法,对方显然早有准备,捧出大堆的文件,慢条斯理的和他讲起道理,原来陈子锟除了一张西点的“肄业证书”之外,拿不出任何文凭,陆军部授予他中尉军衔,已经是破格照顾了,而此前吴佩孚给他的上校衔并未经过陆军部的铨叙,所以只能算临时军衔,做不得数。   陈子锟哑口无言,人家把条条框框都摆出来了,一副公事公办铁面无私的样子,自己总不能腆着脸说我是吴佩孚的心腹,你们这样给我小鞋穿就是不给吴大帅面子,他相信对方肯定知道自己的来头,说不定这样对待自己就是想给吴佩孚一点颜色看呢,官场险恶,一不留神就会成为别人的棋子,若是换做四年前,自己兴许当场发飙,但是现在,他唯有一笑而已。   “你还有什么疑问么?陈科员。”军衡司任官科的上校科长心平气和的问道。   “没有,谢谢长官。”陈子锟敬了个礼,转身出去了。   上校科长脸上浮起笑意,慢吞吞的走了出去,来到楼上挂着次长室牌子的办公室里,一张大白脸正坐在办公桌后面,肩膀上三颗将星闪耀。   “金次长,办好了。”科长毕恭毕敬道。   “哦,他有没有发牢骚?”大白脸问道。   “没有,他问清楚原委之后,什么都没说。”科长答道。   “很好,你下去吧,改天到家里打牌,尝尝我新买的普洱。”金次长心情似乎不错。   ……   陈子锟正式到陆军部上任了,北洋政府陆军部俗称“发饷部”,意思就是除了发饷之外管不了多少事,各省的督军都是各行其是,谁也不鸟陆军部。   部里设总务厅、军衡、军务、军械、军医等八大司,养了一大票闲人,而陈子锟所在的总务厅庶务科就是专门给这些人跑腿服务的。   庶务科的科长是个长着酒糟鼻子的胖中校,姓白,他分派给陈子锟一个艰巨的任务,庶务科下属的茶房归他管理了。   陆军部以前是和敬公主府,在原先厨房的位置设了一个低压锅炉,冬天暖气,平时的茶水都由茶房供应,茶房一共有两个锅炉工轮换着烧火,一个仆役负责端茶送水,这就是陈子锟的全部手下。   二月底三月初的季节,北京依然是天寒地冻,少不得暖气供应,哪怕温度比平日低上那么一丁点,老爷们都要嗷嗷叫冷,每天的开水更是必不可少的,因为老爷们闲的没事干就要泡茶品茶,万一茶兴上来,水还没开,那庶务科就要挨骂了。   按说这个活儿不算多复杂,可是架不住衙门里人事关系复杂,就连烧锅炉的这俩工人也是谱儿大的不得了,听说二位爷都是当初前清时候在练兵处干过的工人,可谓两朝元老,别说陈子锟了,就连庶务科长都指挥不动他们,那个仆役听说也很有来头,是某科长的小舅子的表叔之类亲戚。   陈子锟上任第一天,先都锅炉房视察了一下,然后回到办公室无所事事,半小时后,总务厅长怒气冲冲的过来训斥道:“暖气怎么不热了,还不去看看。”   白科长赶紧指示陈子锟去锅炉房查看,等他赶到地方一看,茶房的门虚掩着,推开一看,工人不知去向,锅炉压力表显示压力降低,怪不得暖气都不热了。   等了一会,工人老马优哉游哉的过来了,嘴里还哼着西皮二黄,陈子锟质问道:“你不在这儿烧锅炉,跑哪里去了?”   “人有三急,陈科员你不知道么,我上茅房去了。”老马慢条斯理的戴上手套,打开炉门往里面铲煤,陈子锟盯着看了一会儿才离开。   到了下午,庶务科又遭到投诉,没开水了,陈子锟赶到锅炉房一看,温度表显示水只有八十度,而老马居然捧着一本《七侠五义》有滋有味的看着。   “马师傅,水没烧开您知道么?”陈子锟已经有些窝火了,但语气还保持着和善。   “知道啊,这不正在烧么?”老马继续捧着书看。   “马师傅,这年月找个工作不容易,你不愿意干,外面大把的人等着呢。”陈子锟毫不客气的训斥道。   “行了,知道了。”老马懒洋洋的丢下七侠五义,烧火去了。   陈子锟回到办公室,向白科长抱怨一番,白科长语重心长的劝他:“小陈啊,老马在咱们这儿兢兢业业干了十几年了,以前可不是这样啊,你初来乍到就辞退人,恐怕不太合适吧。”   看着白科长奸诈的笑容,陈子锟似乎明白了什么,合着自打进了陆军部,就有人给自己下套呢,连个茶房都管不好,只说明自己是个废物,不但丢了自己的人,更丢了吴大帅的脸面。   第二天,果然又出事了,这回别说暖气和开水了,锅炉房直接停火,啥也没有了,总长和次长的办公室里有单独的火炉子,一点不受影响,其他的司长科长们可就遭了殃,一个个冻得直哆嗦,纷纷跑到庶务科里质问。   陈子锟来到茶房一看,鼻子差点气歪,老马和老牛正坐在那儿抽烟聊天呢,见陈子锟气急败坏的过来,竟然毫不慌张,张嘴便道:“陈科员,煤烧完了。”   “怎么不早报告!”陈子锟怒不可遏。   “我记得报告过了啊,昨天就说过了,煤剩下不多,该买了。”老马故作惊讶状。   老牛附和道:“对,是报告过的。”   陈子锟明白了,这俩家伙完全没把自己这个小小的中尉放在眼里,这是成心捣乱呢,如果向上面投诉的话,遭殃的还是自己,连两个烧火的杂役都管不了,谈何带兵打仗。   没办法,只好回报白科长,批款买煤,一来一回折腾了不少时间,搞得陆军部里怨声载道,大家都知道庶务科有个眼高手低的留学生中尉,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第二天,老马老牛俩人哼着小调到茶房上工的时候,发现锅炉房的门已经开了,炉火熊熊,蒸汽四溢,暖气管道烧的滚烫,一个赤着脊梁的汉子正轮着铁锨在炉前挥汗如雨。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庶务科中尉三等科员陈子锟。   第六十三章 巧计惩工役   想当初,陆军部还叫练兵处的时候,老马和老牛就在这儿当差了,一干就是十几年,总长次长走马灯一样的换,茶房却总是这么两张面孔,久而久之,大家早已习以为常。   陆军部这种地方是最讲究资历的,哪怕是最低级的伙夫在面对初来乍到的小中尉科员时,也有一种莫名的骄傲和优越感,老马老牛便是如此,以往庶务科并没有专人管理茶房,有啥事都是两人商量着干,怎么轮换,怎么调休,买谁家的煤,用谁家的水,自己就当家了,可上面忽然委派下来一个专管茶房的三等科员来,这日子就过的不怎么舒坦了。   这就是老马老牛故意给陈子锟找麻烦的原因,别看两人只是烧锅炉的,但是政治斗争的经验一点也不差,想挤兑走这个年轻的中尉,简直是手到擒来的事情,于是便有了那些暖气不热,水烧不开的事情。   如同他们预料的一样,上面不会怪罪他俩,只会把气撒在庶务科,人人都会想,怎么以前都好好的,派了个人去管茶房就能管出这许多问题来?到时候哪位长官一发话,陈子锟的差使就没了。   直到今天早上,他们的计划都在按部就班的就行,新来的中尉备受责难,听说总务厅的少将厅长都过问了此事,两位锅炉工自以为得计,昨天晚上还到东来顺去吃了顿涮羊肉预祝陈子锟早日滚蛋呢,可今儿来了一看,却发现这么匪夷所思的一幕。   陈科员居然亲自抡起了铁锨!   老马和老牛顿时傻了眼,这个姓陈的小子还真他妈的有种!据说他可是美国留学回来的高材生,人也生的漂漂亮亮白白净净,没想到居然能放下身段来亲自烧锅炉!   说实话,老马和老牛手里没几张牌,无非是仗着陈子锟没权辞退他们,不能扣他们的工钱,更不能替他们干活,毕竟锅炉房的工作又脏又累,哪是金枝玉叶的留学生干的来的。   可陈子锟还就真干了,穿着马靴赤着上身,熊熊火焰映红了他满身结实的肌肉,还别说,他抡起铁锨的动作丝毫也不拖泥带水,一看就是干过力气活的汉子。   发现两位茶炉老爷驾到,陈子锟放下铁锨,搬出两张太师椅来,又端了一壶茶和两份报纸放在上面,笑眯眯道:“两位来了,坐着歇会,看报纸喝茶。”   老牛有些摸不着头脑,道:“陈科员,你这是啥意思?”   陈子锟冷笑道:“两位干不好,我就替你们干,就这么简单。”   这下两人可慌了,陈子锟既然能拉下脸亲自抡铁锨,说明人家根本没服软,反而杠上了,陆军部里可没有糊涂人,陈子锟搞这么一出,大家肯定都能回过味来,是俩锅炉工合起伙来欺负新来的科员。   说到底,烧锅炉的和坐办公室的不是一个阶级,那些当官的犯不上为两个仆役得罪同僚,这么一来,老马和老牛的饭碗可就要砸了。   老马脾气暴躁,当场就急眼了,指着陈子锟的鼻子大骂:“姓陈的,你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告诉你,谁他妈也不鸟你。”   都指名道姓骂到脸上了,陈子锟哪能继续容忍,一记黑虎掏心打在老马肚子上,疼的他惨叫一声蹲了下来,老牛也急了,从地上捡起铁锨抡圆了就拍了过来,陈子锟脑袋一偏就躲了过去,欺身上前一巴掌抽在老牛脸上,打得不算多狠,但是俗话说得好,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老牛感到自己的尊严被严重冒犯了。   “丫挺的,今天非拍死你不可!”老牛怒极,举起铁锨追着陈子锟打,老马也捡了一把火钳跟着凑热闹。   这时候,王庚出现了,这位西点出身的上校军官眼里可不揉沙子,看到两个低级工役居然敢当众追打军官,当即喝道:“宪兵,宪兵在哪里!快把这两个狂徒抓起来!”   陆军部警卫处的宪兵闻讯赶来,将这两个胆敢殴打上司的工役抓了起来,押到警务处里等候发落。   直到此时,两个家伙还不知道害怕,梗着脖子骂骂咧咧的,警卫处的宪兵班长和他们挺熟,问道:“二位,这是怎么话说的?”   老马道:“张班长您给评评理,他抡起铁锨烧起了锅炉,那不就是摆明了要挤兑我们么,我们俩都是有家有口的人,没了这份饭辙,怎么养活一家老小。”   老牛也道:“就是,你说他一留学回来的官儿,不老老实实在办公室坐着,老跟我们较什么劲啊。”   张班长笑道:“你们知道陈科员以前是干什么的么?”   老马一愣:“什么干什么的,难道不是大学生么?”   张班长摇摇头:“错了,陈子锟以前是第三师的伙夫,别说烧锅炉了,就是劈柴烧汤蒸馒头,他也做得来,我说两位老哥哥啊,你俩想拿他一把,怕是找错人了。”   老马和老牛面面相觑,原本以为陈子锟和王庚一样,都是世家子弟,大学生出身,没想到人家是正经部队伙头军出身,怪不得抡铁锨的姿势那么标准。   “那……他怎么又出国留学了?”老马小心翼翼的问道,此时他已经有些感觉不妙了。   张班长曾经在陆军部收发室干过一段时间,属于消息灵通人士,见两人虚心请教,便点了一支烟,给他们讲起古来:“你们还记得民国九年的直皖大战么?”   “记得,那时候总长还是靳云鹏,次长是徐树铮。”老牛道。   “对,就是徐次长当家的时候,段督办和曹老帅开兵见仗,当时西线指挥是段芝贵段司令,前沿司令是曲同丰,对面的是吴佩孚的第三师,松林店一战,曲同丰大败,被第三师一员小将生擒活捉,献在吴大帅帐下,后来这员小将又亲自率领一百精兵,星夜直捣长辛店,在段芝贵十万大军中杀了个七进七出!十万边防军齐解甲,曹老帅和吴大帅这才进了北京城!”   说到这儿,张班长低头喝茶润嗓子,老马和老牛早就听傻了,长大了嘴巴,口水晶晶亮的拉的老长。   “真他娘的过瘾,这不就是活赵云么!”老牛一拍大腿,亢奋起来。   “那啥,后来呢?”老马眼巴巴的问道。   “后来啊……”张班长又点了一支烟,故意卖关子。   老牛赶紧擦着火柴帮他点着,“张班长,赶紧说,我到茶馆听书就最怕说书的说什么且听下回分解,您千万别来这句。”   张班长吸了一口烟,慢慢吐出烟圈来,道:“后来啊,吴大帅论功行赏,请徐大总统出面,公派这员小将到花旗国学习军事去了,再后来,他回了中国,到铁狮子胡同陆军部总务厅庶务科当了一个三等中尉科员,整天被俩烧锅炉的戏弄,今儿早上居然还抡起了铁锨……”   老马和老牛对视一眼,叫苦不迭:“我的个亲娘哟,俺们怎么知道是他。”   不由得两人不后怕,陆军部讲究资历不假,但等级和背景更加重要,本来俩人以为陈子锟不过是个没背景的小年轻,欺负一下没啥要紧,那知道人家是扮猪吃老虎啊。   战功卓著这个就不提了,关键是人家还是吴大帅跟前的嫡系红人,说句不好听的,别看吴大帅只是个直鲁豫巡阅副使,但陆军总长在他跟前连提鞋都不配,陈子锟这样的资历和背景,真想玩死这俩烧锅炉的,比捏死两只蚂蚁难不到哪儿去。   都是衙门口里混了十几年的老油条,岂能不明白这里面的道理,老马和老牛吓得两股战战,惶恐不安,眼泪都快下来了。   两人正在恐惧的深渊中发抖,忽听有人敲门,陈子锟的声音传来:“张班长,麻烦您借一步说话。”   张班长赶紧出门去了,老马老牛两人将耳朵紧紧贴在门缝上,生怕漏掉一个字。   陈子锟和张班长站在走廊的尽头,说话声音断断续续的,听不太清楚。   “没多大事……算了……又没受伤……不当真的。”这似乎是陈子锟的声音。   “王长官那边不好交代……万一上头怪罪下来……这样行么?”这是张班长在话说。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越来越近,张班长推门进来,虎着脸道:“陈长官说情,这事儿我们警务处就不管了,你们庶务科自己处理吧。”   两人千恩万谢的出来,陈子锟就站在门口,脸上没有特别的表情。   “陈长官,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千万甭和我们一般见识。”两人谦卑无比,再也没有以前那种骄横懒散之色。   “还不烧锅炉去。”陈子锟沉着脸说道,到背着手走了。   老马和老牛如蒙大赦,长长吁了一口气,屁颠屁颠干活去了。   陈子锟心里暗自得意,这一切都是他导演的,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茶炉房危机,但以小见大,处理这种问题,恩威并施比单纯的暴力手段更加有效而长久。   因为,畏威怀德是每个人的天性。   从此以后,茶炉房再没出过任何岔子。   第六十四章 王太太的客厅   恭祝各位龙年吉祥!   周末,陈子锟如约来到王庚府上,这是一栋别致的欧式两层洋楼,装潢的富丽堂皇,门口有佣人帮宾客挂大衣和礼帽,而女主人正坐在客厅里陪先来的朋友们聊天。   见到陈子锟进来,女主人立刻起身,翩翩走来,骄傲地向他伸出了手:“密斯脱陈,还记得我么?”   陈子锟轻轻捏着女主人的柔荑放在唇上吻了一下,笑道:“当然记得,嫂夫人别来无恙。”   女主人却白了他一眼,“这么见外,叫什么嫂夫人,和以前一样,叫我小曼好了。”随即拉着陈子锟的手向大家介绍道:“这位就是美国留学归来的陈子锟,现在陆军部供职,他的探戈跳得很棒哦。”   坐在沙发上的绅士和贵妇们纷纷优雅的向陈子锟点头致意,客厅角落里摆着一台留声机,放着舒缓柔和的蓝色多瑙河,空气里弥漫着香奈儿五号和吕宋雪茄的味道,白衣黑裤的佣人垂手站在门旁,察言观色准备随时伺候。   陈子锟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一眼便看出这里汇聚了北京上流社会的精英人物,这些精英和新月社的那些精英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新月社里都是些知识文化界的人,而陆小曼的客厅里则是政府、金融、商业领域的翘楚。   当然也有例外,孤独的坐在角落里的某个戴眼镜的青年看起来就很面熟,陈子锟眼睛一亮,上前打招呼道:“志摩兄,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徐志摩看了他一眼,傲然道:“原来是陈先生,不好意思,失陪。”说完便端着酒杯自顾自的走了。   “哎呀,密斯脱陈,你不要介意,诗人就是这个样子的啦。”陆小曼急忙打圆场,陈子锟笑道:“没关系,我和志摩兄是老交情了,我们都是新月社的骨干哦,可能是我打断他的思路了,你知道,志摩脑子里都是那些诗歌和戏剧什么的。”   陆小曼笑的花枝乱颤,一只柔嫩的小拳头不停捶打着陈子锟的肩膀:“嘻嘻,密斯脱陈,你好刻薄哦,我猜才没那么简单,你一定是抢了人家的情人,他才这样不待见你。”   “哪里哪里,对了,小曼和诗人认识多久了?”陈子锟嘿嘿笑着,在王家的客厅里,他反而有一种很放的开的感觉,与之相比,新月社更像是一群小孩子的乐园,而这里才是成年人的世界。   “你一定没想好事。”陆小曼白了陈子锟一眼,道,“志摩和王庚同是梁启超先生的弟子,所以他是王庚的客人,和我没关系的。”   陈子锟道:“那我是谁的客人?”   陆小曼飞了一个媚眼过来:“你说呢?”说着竟然轻轻踢了陈子锟一下,动作很隐蔽,谁也没看见。   陈子锟忽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仿佛和陆小曼已经认识很久了,已经熟悉到可以开一些暧昧玩笑的地步,但是实际上这只是他们第二次见面而已,而且中间隔了两年多。   或许这就是陆小曼独特的气质吧,亦或者女人结了婚之后,气场发生了某些变化。   “哎呀,王庚下来了,你们俩聊吧,我去招呼别的客人了。”陆小曼看到丈夫从楼上下来,便拍拍陈子锟的臂膀,回到沙发那边去了,临走还冲陈子锟挤了挤眼睛,仿佛两人之间有了什么秘密似的。   王庚今天也没穿军装,一袭考究的花呢洋服,西装坎肩的最后一粒扣子严格按照英式规矩没扣上,手里拿着一个石楠烟斗,笑吟吟的从楼上下来,向陈子锟伸出右手,“抱歉,接了一个电话,没能远迎。”   陈子锟微笑着和他握手,两人在客厅一角的两个圈椅上坐下开始聊天。   “昆吾兄好手段,略施小计就制伏了茶房,真是精彩啊。”王庚笑道。   陈子锟赶忙摆手:“王兄,你别笑话我了,我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庶务科的小中尉,也就这点出息了。”   王庚吧嗒吧嗒抽了两口烟,正色道:“你被铨叙为中尉,军衔明显偏低,这是有人在整你。”   陈子锟道:“不会吧,我没得罪什么人啊。”   王庚道:“无风不起浪,你好好想想,来北京后做了什么事,对了,要整你的人是金次长。”   “陆军部的金永炎次长?”陈子锟纳闷道,他是个有心人,陆军部的官员名单倒背如流,自然知道金次长是哪个。   “对,金永炎,此君是日本士官学校第四期毕业,一直没掌过兵,来陆军部之前,还当过广西讲武堂陆军的校长,他能当上次长,完全靠的是黎大总统的面子。”   “这么说,他的靠山是黎元洪啊。”陈子锟恍然大悟,怪不得金次长敢给自己小鞋穿,原来人家仰仗的是大总统,根本不把吴佩孚放在眼里。   王庚道:“不过你放心,金次长也不能把你怎么样,毕竟你是吴大帅的人,如此宵小之辈,不屑理睬他便是。”   陈子锟点头笑道:“有理,多谢王兄指点。”   这个话题就此结束,陈子锟望着客厅里来回穿梭的陆小曼和红男绿女们,问道:“王兄,你交游甚广啊,贵府这个沙龙,简直汇聚了全北京时尚圈的人士。”   王庚苦笑道:“哪里哪里,这些都是小曼的朋友,冲着她来的,我不过是作陪罢了,这满屋子的客人,只有你一个是我的朋友。”   陈子锟奇道:“尊夫人朋友圈子如此之广,真令人叹为观止。”   王庚有些骄傲的答道:“你刚回国,或许不知道小曼的身份,她是外交总长顾维钧的外交翻译,认识的人多一些也很正常。”   正说着,佣人端来两杯香槟,陈子锟和王庚各拿了一杯,远远看到陆小曼举着高脚杯向他们优雅的微笑。   两位绅士也举杯遥向陆小曼致意,浅浅饮了一口。   ……   客人还在源源不断的到来,一辆汽车驶入王家院子,司机敏捷的跳下车,拉开后门,先下来的是一个矮胖男子,然后是一个穿旗袍的女子,站在落地长窗前的陈子锟差点酒杯脱手,这女子不正是姚依蕾么!   那矮胖男子也不管姚依蕾,自顾自的进了大门,姚依蕾紧随其后走进客厅,摘下披肩和帽子交给佣人,陈子锟注意到,姚依蕾的发式已经不再是小姑娘的样式,而是挽了一个少妇式的发髻。   陆小曼快步迎上,笑语盈盈道:“西园先生,西园太太,你们来晚了哦,要罚酒三杯。”   矮胖男子似乎听不懂中国话,只是刻板的一鞠躬:“空尼奇瓦!”   姚依蕾笑道:“小曼,好久不见,你瘦了好多……”话没说话,人已经愣住了,因为她看到了站在陆小曼身后的陈子锟。   四年了,自从1919年五四之后,原本已经谈婚论嫁的两个人就再也未曾谋面,从此天各一方,劳燕分飞,如今造化弄人,却在陆小曼的客厅里相遇,真是令人百感交集,无语凝咽。   陆小曼何等聪明之人,见姚依蕾这副样子,顿时明白过来,但却装着不知道的样子,故意给他们介绍:“我来引见一下,这位是陆军部的陈子锟,我先生的同僚,这位是……”   不等她说完,陈子锟抢先道:“西园太太,您好。”   “你好,陈先生。”姚依蕾伸手和陈子锟握了握,脸上并无特别的表情。   “你们聊,我去招呼西园桑。”姚依蕾狡黠的笑笑,拉着那矮胖的日本人,奔着一帮大腹便便的先生们去了,给陈子锟创造了良好的条件。   “你嫁人了。”陈子锟的声音有些苦涩。   “是啊。”姚依蕾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为什么嫁给日本人。”陈子锟苦笑一声,脑海里浮现出六国饭店里的一幕,被几个小鬼子纠缠的姚依蕾气急败坏的样子,现在想起来竟然是那么可爱,那么率真。   “嫁给什么人,和你有关系么?”姚依蕾从鳄鱼皮坤包里拿出一盒烟来,熟练的点上一支抽了起来。   “当然和我有关系。”陈子锟背转身去,望着窗外,似乎是自言自语道:“那年初夏,我被卷入一场运动,刚从警察厅放出来,又失手杀了人,被迫逃亡上海,辗转又去了广东,湖南,每到一处,我都会给你写信,一年半后,我杀回北京,可你却已经东渡日本,我给你的那些信,全都没有拆封……”   听到这里,姚依蕾的眼睛里已经噙满了泪水,拿烟的手指也在微微颤抖。   陈子锟猛然回身:“你说,我难道没有资格过问你嫁给什么人么!”   “抱歉,我不认识你。”姚依蕾冷若冰霜,看也不看陈子锟,径直走了,高跟鞋发出一串铿锵有力的脆响,似乎在嘲笑谁。   陈子锟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一定要镇定,姚依蕾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爱慕英雄,爱幻想的小女生了,她现在是日本人的太太,北京社交圈的贵妇人,和自己形同陌路。   不知道什么时候,陆小曼来到陈子锟身后,幽幽道:“其实,姚依蕾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   陈子锟没有答话。   “直皖大战后,交通部次长姚启桢被当作卖国贼通缉,后来大总统特赦了这批人,但姚家元气大伤,风光不再,若不是西园家族的大力支持,姚启桢是决不可能坐上交通银行副总裁的位子的。”   顿了顿,陆小曼又轻声道:“姚依蕾牺牲了她的幸福,换来了父亲的复出。”   “啪”的一声,陈子锟手里的高脚杯碎了,手掌鲜血长流。   “哎呀,你流血了,王妈,快拿纱布和红药水来。”陆小曼大叫道,客人们探头探脑,议论纷纷,不过女主人很能镇的住场面,笑道:“没关系,王庚从法国订购了两打水晶杯,再摔一只也无妨的。”   客人们笑笑就继续自己的事情了,只有另一个角落里的姚依蕾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佣人很快拿来纱布和红汞水,陆小曼熟练的帮陈子锟包扎着伤口,悄悄道:“如果你是一位真正的骑士,那么还有夺回心爱女人的机会,她和西园尾雄的婚期要到六月份才举行。”   第六十五章 横刀夺爱   听陆小曼这么一说,陈子锟松了一口气,感到自己反应有些过度了,假如姚依蕾的未婚夫是个风度翩翩的佳公子,而不是龌龊猥琐的日本罗圈腿的话,自己恐怕不会那么激烈。   “哼,就算已经结婚了,我也要把她抢回来。”陈子锟冷哼一声道。   陆小曼沉默了几秒钟,道:“密斯脱陈,你不是骑士,你是一个土匪。”   “你怎么知道的?”陈子锟眉毛一扬,“我真当过土匪。”   “那你一定是山大王。”陆小曼捂着嘴嗤嗤笑起来,忽然转向客厅另一端的姚依蕾,笑道:“密斯脱陈,我愿意当你们的红娘,为你们牵线搭桥,传递消息。”   “那就谢谢你了,小曼。”陈子锟道。   “一句谢谢怎么行,得拿点干货出来才行。”陆小曼得意洋洋的笑着,宛如偷吃了金丝雀的猫。   “那你说怎么办?”陈子锟一摊手。   “陪我跳舞,探戈。”陆小曼向他伸出了手。   如果说上次北京饭店舞场上,陈子锟的舞姿还略有生涩的话,那么今天已经炉火纯青了,一支探戈被他演绎的出神入化,动作潇洒自如,干脆利落,尤其是那种凌厉凶狠的眼神,更是将探戈的内涵表达的淋漓尽致。   姚依蕾默默看着陈子锟和陆小曼共舞,她当然记得,陈子锟跳洋舞的本事还是自己教的,一时间往事历历在目,再也忍不住胸中悲伤,不等一曲舞结束便推说不舒服向主人辞行了。   王庚和姚依蕾也不熟悉,而陆小曼还在跳舞,只好亲自送她到门口,殷切的问道:“姚小姐,您身体要不要紧?”   “不碍的,老毛病了,谢谢王先生。”姚依蕾彬彬有礼的告辞,叫了一辆洋车自己先走了。   一曲终了,陆小曼拉着陈子锟下场,王庚笑眯眯的端来两杯香槟给他们,道:“小曼啊,你的一个姓姚的朋友头有点疼,先走了。”   陆小曼接了酒杯一饮而尽,擦擦额头上的香汗,媚眼如丝看着陈子锟:“姚依蕾走了,恐怕不是头疼,是心疼哦。”   陈子锟苦笑一声没说话。   王庚道:“小曼,你说的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对了,西园先生可没走。”   陆小曼道:“你听不懂就对了,西园桑不走也是对的。”   王庚道:“我越来越糊涂了,难道不应该夫唱妇随么?”   陆小曼嘻嘻道:“你就糊涂去吧,走,密斯脱陈,我们到那边商量大事去。”说着拉着陈子锟自顾自走了。   王庚耸耸肩膀,也去招呼客人了。   ……   姚公馆,姚启桢两口子正坐在客厅沙发上讨论着女儿的婚事,他们的女婿叫西园尾雄,今年三十四岁,年龄稍微偏大了一些,形象也不是很上台面,但其他方面还是很优越的,比如他的叔叔西园龟三掌握着日本的经济命脉,家财巨万,和日本政坛高层的交往非常密切,而且尾雄本人也是东京帝国大学毕业生,学识渊博,谈吐高雅,有这么一个女婿,不算委屈自家闺女。   直皖一战,皖系败北,段祺瑞去天津租界当了寓公,徐树铮流亡海外,其余一干亲日分子都倒了大霉,身为交通系骨干的姚启桢也一度被通缉,若不是当初陈子锟放了他一马,一两年牢狱之灾是免不了的。   如今时过境迁,青岛已经回归祖国怀抱,民间的反日情绪也不那么激烈了,徐世昌大总统下台,黎元洪大总统上任,但北洋大权却掌握在曹锟和吴佩孚两个武夫手里,别看他们以前反日口号喊得响亮,一旦上了台,还不是得和日本人保持亲善,那些被通缉的老政客纷纷被特赦,在日本寓居了一段时间的姚启桢也按捺不住寂寞,携家带口返回了北京。   女儿和西园尾雄的婚事属于典型的政治联姻,日本方面需要中国政治经济领域保持一定数量的亲日派,而曹汝霖等人的卖国之名已经坐实,民愤太大不能复出,好事便落到了不太出名的原交通部次长姚启桢头上。   为了让姚启辰出任交通银行副总裁一职,不光西园财团提出了免除皖系当政时期交通银行两千万日元借款利息的优厚条件,日本公使馆也向北洋政府施加了压力,结果自然是如愿以偿,姚启桢带着老婆女儿和未来的女婿,风风光光重回北京,关闭了两年多的姚公馆又门庭若市了。   姚先生抽着纸烟,姚太太织着毛衣,两口子正憧憬着美好的生活,忽听大门一声巨响,女儿怒气冲冲的走了进来,太太还以为女儿和女婿又闹别扭了,急忙起身劝道:“蕾蕾,怎么又生气了?”   姚依蕾把小提包往沙发上一丢,叉着腰质问道:“我问你们,陈子锟写给我的信呢!”   姚先生尴尬的掐灭纸烟,道:“蕾蕾,你听爸爸解释。”   “我不听,我就问一句,陈子锟的信呢!”姚依蕾怒目圆睁,两颊绯红,看来气得不轻。   “蕾蕾,我们也是为你好,那些信,你爸爸已经烧掉了。”姚太太轻声道。   姚依蕾怒极反笑:“为我好,逼我嫁给一个没有感情的日本人,就是为我好么。”说完径直上楼去了,砰的一声巨响,是关门的声音。   姚先生夫妇面面相觑,懊恼不已。   一直到了晚上,姚依蕾依然没有下楼吃饭,西园尾雄倒是来了,上楼去探视未婚妻,自然是吃了一个大大的闭门羹,最后悻悻地走了。   姚太太心疼女儿,让佣人送饭上去,这个佣人是从小看着姚依蕾长大的奶妈,她端着托盘上楼敲门道:“小姐,是我。”   姚依蕾给奶妈面子,过来开了门,面无表情道:“说过了,我不吃饭。”   奶妈返身把门关上,又把托盘放在桌子上,开始从围裙兜里往外掏东西,姚依蕾瞪着她有些傻眼:“奶妈,你干什么?”   “烧掉的只是信封塞报纸,这些信,阿福都保存下来了。”奶妈神神秘秘的说着,将一札信件递了过来。   姚依蕾急忙接过来,颤抖着手打开,匆匆看了几眼,将信件捂在胸口,泪飞顿作倾盆雨。   忽然电话铃响了,姚依蕾只顾着哭,哪里理会电话,奶妈过去接了,听了一句道:“小姐,一位姓陆的女士找您。”   姚依蕾立刻止住哭声,上前接过话筒:“喂,是小曼么?”   “呵呵,我怎么听到有人在哭啊?”电话里传来陆小曼银铃一般的笑声。   “没有,大概是猫叫吧。”姚依蕾擦着脸上的泪水道,她已经猜到,陆小曼此时打电话来,一定有着特殊的目的。   果然,陆小曼接着说:“明天家里还有一个小型的派对,姚小姐您如果有时间的话,请务必光临。”   “哦”姚依蕾顿了顿,“有什么好玩的?”   “相信我,你一定不会失望的。”陆小曼很狡猾的笑道,挂上了电话。   姚依蕾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   次日,姚依蕾如约来到陆小曼家里,今日不同往日,胡同里空荡荡的没有那么多的汽车,院子里更是宁静祥和,洒满阳光的客厅里,女主人正在弹奏钢琴,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着一位英俊挺拔的青年军官。   见到姚依蕾进门,陆小曼急忙起身相迎,道:“你们昨天已经见过了,就不用我介绍了吧,想喝什么,我去拿。”   “随便。”陈子锟和姚依蕾异口同声道。   陆小曼嘻嘻一笑:“好吧,我就去端两杯随便来。”说着便上楼去了,偌大的客厅只剩下两个人,气氛略有尴尬,过了半天,两人同时开口:“你……”   “你先说吧。”陈子锟道。   “还是你先说。”姚依蕾摇摇头。   “其实我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就从我参军那段说起吧……”陈子锟将自己如何从一个伙头军干起,如何经历直皖大战而屡建奇功,如何进北京搜捕战犯,如何放走姚启桢,后来又如何与张学良等名流结下友情并且出洋留学的事情娓娓道来。   姚依蕾听的入神,她做梦也没想到,陈子锟的经历竟然如此丰富而传奇,相比之下自己在日本留学的这段日子,就苍白枯燥多了,而且充满了不愉快。   “我就要嫁人了,你知道么?”姚依蕾幽幽的说。   “你爱那个人么?”陈子锟问道。   “我只知道,这是一桩政治婚姻,我和西园尾雄之间毫无感情可言,但是……我不得不这样做,年轻的时候,爹地妈咪为我操碎了心,现在他们老了,该我为他们牺牲了……”想到父亲两鬓的白发和母亲眼角的鱼尾纹,姚依蕾的声音有些发抖。   陈子锟冷笑一声:“其实你们都搞错了,付出牺牲的不是你,而是你的未婚夫,那个叫西园尾雄的男人。”   “哦?”姚依蕾怔怔的看着陈子锟,被他的话惊呆了。   “不错,这是一桩交易,但是商品却不是你,而是你的父亲,姚启桢先生。”陈子锟在客厅里到背着手踱着步,侃侃而谈,“你觉得日本当局在乎的一个亲日的交通银行副总裁,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   姚依蕾若有所思。   陈子锟继续说道:“以正常人的智商都能看出,日方的着眼点是姚启桢出任交通银行副总裁,为此他们甚至愿意付出巨大的代价,而你和西园尾雄的联姻,也是他们计划中重要的一步,换句话说,联姻不是为西园尾雄找一个美丽的中国妻子,而是为了给你的父亲烙上更深的日本烙印,我的话你明白么?”   姚依蕾猛然站了起来:“我明白了!不管我是否嫁给西园,他们都会把爸爸推上副总裁位置的。”   陈子锟笑着点了点头。   忽然楼上传来掌声,王庚叼着烟斗,在陆小曼的陪伴下走下楼梯,边走边道“昆吾兄高论啊,可谓一针见血。”   陈子锟笑道:“兄弟在西点念书的时候,主攻的是中日关系学。”   第六十六章 果然是金次长在捣鬼   其实陆小曼和王庚一直躲在楼上偷听,这种三角恋的苦情戏一向是陆小曼的最爱,她甚至连擦眼泪的手帕都预备好了,准备倾听一番催人泪下的海誓山盟,可是却听到了逻辑严密、冷静无比的国际关系分析。   陆小曼有些失望,但王庚却为之倾倒,心说陈子锟不愧是我们西点校友啊!   这事儿要搁在一般人身上,不外乎三种结果,一是为了家族牺牲个人幸福,从此萧郎是路人;二是双双殉情,以死来控诉残酷的现实;三是抛下一切世俗的牵绊,毅然私奔,从此天涯海角音讯全无。   可是这些预料中的苦情戏码统统没有上演,陈子锟直接切中要害,几句话就打消了姚依蕾所有的顾虑。不由得王庚不击掌赞叹。   看到陆小曼夫妇出现,姚依蕾略有尴尬,不过很快恢复了自然,她可不是那种羞怯的女孩,当初陆小曼还是法国圣心学堂的乖乖女生的时候,姚依蕾就已经是叱咤北京社交圈的混世魔女了,俗话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别看她年龄大了几岁,貌似比以前稳重多了,其实骨子里还是和以前一样敢作敢为,爱恨分明。   突然之间拨云见日,阴霾一扫而空,姚依蕾的心情大好,整个人看起来也明媚了许多,陆小曼知道此刻两人一定有千言万语要说,便拉着王庚回避了,给陈子锟和姚依蕾留创造出二人世界来。   “你……身边一定不缺女人吧。”沉默了良久,姚依蕾才问道。   “我没结婚。”陈子锟说这话的时候,有点心虚,鉴冰吵着闹着要来北京过夏天,只是因为房子问题而没能成行,如果两个女人凑到一处,那自己的好日子可就到头了。   姚依蕾淡淡一笑:“不结婚不代表没有女人,像你这样优秀的男人身边肯定少不了女人,对了,你住在哪儿?”   “还住在老地方。”陈子锟已经预感到不妙了。   姚依蕾接着道:“你现在身份不一样了,好歹也是陆军部的官儿,回头寻个不大不小的宅子,我这里还有些积蓄,买下来粉刷装饰,再添点家具什么的,好歹也像个府邸的样子,总住在车厂里像什么样子。”   看到陈子锟窘迫的样子,姚依蕾心里明镜儿似的,道:“不急,我还得把家里的事儿处理一下,你呢,也抓紧把那些莺莺燕燕、红颜知己都给遣散了,我估摸着三个月的时间够了……你在陆军部做什么差使?”   陈子锟老老实实答道:“庶务科三等科员,管茶炉房。”   “这可有点偏低了,我父母不会满意的。”姚依蕾沉思片刻,道:“陆军总长是内阁总理张绍曾兼任的,这个人做事还是很有分寸的,断不会为了你和吴佩孚交恶,不过目前执掌陆军部的次长金永炎,此人睚眦必报,是个无耻小人,或许是他在故意给你小鞋穿。”   陈子锟道:“可是我没得罪过他,我这次来北京,这双拳头还没开过荤呢。”   姚依蕾道:“还有一种可能,是吴佩孚在刻意磨练你的心性,你一定要控制住情绪,不要流露出抱怨的情绪,反而要尽心尽力把茶房管好,我想用不了几个月,你就要飞黄腾达。”   陈子锟虽然并不认同这种说法,依然惊讶道:“这些官场之道你都是哪里学的?”   姚依蕾叹口气说:“不管怎么说,我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我爹地当过交通次长,我爷爷前清时候做过一任道台,我外公曾经是李鸿章的幕僚,就算是耳濡目染,我也学会了一星半点。”   陈子锟道:“那你怎么对你的政治婚姻问题却看不清楚。”   “关己则乱,再说,看问题的高度不一样,爹地满心都是副总裁的位置,我满心都是自己的幸福,谁也没往那个层面想。”   两人如同阴谋家一般在王庚家的客厅里密谋了半天,等王庚陆小曼夫妇回来之后才匆匆告别离开,王庚两口子站在门口相送,看汽车远去,王庚感叹道:“好一对璧人,可惜造化弄人,对了,你猜他们这是去哪儿?回姚公馆挑明还是私奔?”   陆小曼道:“依着姚小姐的脾气,大概是去六国饭店把生米煮成熟饭吧。”   “什么生米?什么熟饭?”王庚懵懂道。   “让你装。”陆小曼捏住王庚腰间的软肉就要猛掐,忽然看到远处一辆人力车驶过来,车上坐着一个愁眉紧锁的英俊男子,正是诗人徐志摩。   陆小曼掐人的手顿时停下,亲昵的挽住了王庚的胳膊,夫妇等着徐志摩来到门口,热情的招呼:“志摩,你来了。”诗人却面无表情,只是淡然一点头。   把徐志摩迎进客厅,倒上咖啡递上纸烟,诗人精神很是萎靡,一绺柔软的头发垂在额头,颓废无比,猛抽了几口烟,黯然道:“我失恋了。”   “志摩,你又失恋了?”王庚惊讶道。   “是的,我无处漂泊的心始终找不到港口安歇,昨天,徽因和思成订婚了,我诗歌的源泉从此枯竭,我的缪斯女神永远抛弃了我。”徐志摩忽然将十指插进头发里,歇斯底里的颤抖起来。   王庚搓着手,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梁启超和林长民两家早就定了娃娃亲的,如今梁启超的长子梁思成和林徽因的婚姻也是被大家所看好和祝福的,虽说徐志摩为了林徽因抛弃了怀孕的妻子张幼仪,但林家从未正式承认他的东床娇客身份,如今新人笑旧人哭,也是因果循环,报应到了自己头上。   大众对于失恋者总是抱有一种莫名的同情和看爱闹的心理,王庚夫妇亦是如此,听徐志摩诉说着在伦敦时和林徽因卿卿我我的那些往事,两人也不胜唏嘘,不过王庚时不时的拿出怀表来看,最后不得不说:“志摩啊,部里有个重要的军事会议,我是非参加不可的。”   陆小曼道:“你去吧,我陪着志摩就行。”   徐志摩面如死灰,一言不发,王庚有些不放心,陆小曼摆手示意他赶紧离开,自己半蹲在徐志摩面前,抓住他的手劝道:“志摩,不要消沉……”   王庚点点头,拿起手杖和大衣,出门去了。   ……   陈子锟和姚依蕾并没有到六国饭店去开房,而是各自回去准备,今日的姚依蕾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爱撒娇,爱耍小脾气的娇小姐了,这几年姚家经历了大起大落,也锻炼了她的心性,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就是必杀技。   目前摆在陈子锟面前最重要的问题是自己的军衔和职务,他才不认为吴佩孚会故意安排自己中尉军衔,如果那样的话,在洛阳的时候就不会授予他上校军衔,这里面肯定有小人作祟。   他写了两封信,一封给洛阳的吴大帅,直接陈述了自己在陆军部的遭遇,另一封信给上海的鉴冰,请她出面去圣约翰大学出具自己的学历证书,陆军部有规定,大学毕业生的基准军衔就是少校,自己这个中尉明显偏低了,一定要讨个说法才行。   两封信很快写好,陈子锟亲自去邮局寄了,回来的路上想到一件事,便顺道拐到警察厅找许国栋,向他打听一件事,过年期间四个当街调戏女生的登徒子是如何处置的。   见陈子锟亲自登门求助,许国栋不敢怠慢,不过这事儿不是侦缉队处理的,他也只能到巡警所去打听,结果却是出人意料,巡警所里根本没有案底,不过值班警目还记得此事,告诉他们,那四个花花太岁是警察厅长亲自打电话要求放人的,背景相当了得。   陈子锟隐约猜到了什么,又问许国栋:“北京城里,庞蒂克牌的小轿车有多少辆,能不能查到登记人的名字。”   这事儿难不倒许国栋,他当即又带着陈子锟去车辆登记处查阅档案,汽车不比人力车,全北京不过几百辆而已,检索一番很快查到所有庞蒂克牌小轿车的登记证书,其中有一个及其刺眼。   登记人:金永炎,职业栏里填的是陆军部次长。   陈子锟全明白了,许国栋也明白了,侦缉队长眼里可不揉沙子:“兄弟,别管丫挺的是总长还是次长,咱照样办他,只要你一句话,哥哥绝不含糊。”   “不急,有他好看的。”敌我情势已明,陈子锟反倒更加镇定了,陆军部次长的名头看起来很唬人,其实狗屁也不算,大权全掌握在曹吴两位大帅手里,金永炎胆敢给自己小鞋穿,那就是不给吴佩孚面子,得罪了吴大帅,金永炎的次长位子也不会长久了。   谢了许国栋,陈子锟回到紫光车厂,宝庆拿出一张帖子,兴奋无比的告诉他:“梁启超先生派人送请帖过来,邀请你赴宴呢。”   陈子锟吓了一跳,梁启超是何等风云人物,自打前清时候就名满天下,民国以后,他的威望更是如日中天,不管是在读书人还是在贩夫走卒眼里,梁先生都是神一般的存在,上次在新月社一见,梁先生倒是提到要请自己过府一叙,当时还以为是客套话,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第六十七章 饮冰室谈   陈子锟有些激动,也有些紧张,梁启超是他敬仰的前辈,此番正式请自己登门做客,少不得要交流一番,可就凭自己这半瓶子醋的学识,岂不要露怯丢人。   宝庆也替他捏把汗,不过他们看问题的角度又不一样,宝庆觉得拜见梁启超这样的老派人物,无论穿西装还是穿制服都不合适,唯有长袍马褂才显得正规,他这个急啊,忙不迭的找到杏儿说要帮陈子锟扯布做大褂。   杏儿白了他一眼,没搭理,宝庆急了;‘你咋不当回事呢,大锟子可是要去见梁启超梁先生的。’   杏儿径直进屋,拿出两件衣服,一件是阴丹士林蓝的大褂,一件是黑缎子马褂,看大小明显不是宝庆能穿的。   “等你想到,黄花菜都凉了,我早给他预备好了。”杏儿笑道。   第二天一早,陈子锟打扮一新,换上杏儿为他量身订做的长袍马褂,坐上自家车厂的洋车,直奔东直门内南小街北沟沿胡同粱宅去了。   梁启超在北京的宅邸不算很大,三进的院子,青砖白墙、古树鱼缸,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书香门第的味道,陈子锟被仆人领到倒座房的客厅里坐下看茶,不大工夫梁启超带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从后院出来,陈子锟赶紧到门口相迎:“梁先生,别来无恙乎?”   梁启超笑道:“子锟驾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我来引见一下,这是犬子思成。”   陈子锟伸手过去:“思成兄,久仰了。”   梁思成用两只手握住陈子锟的手亲切的握手道:“陈兄,你好。”   分宾主落座,一番寒暄后,梁启超问道:“子锟啊,你留洋两年,都看了些什么书?”   陈子锟昨天晚上可没闲着,早已打好了腹稿,侃侃而谈道:“我在美国留学的时候,主要学习现代军事和国际政治,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是不敢不读的,杜黑的《制空权》也通读了几遍,还有一些关于日美、中日关系的史料和论文;在欧洲游历之时,读了一些叔本华和黑格尔著作,还有科鲁特泡金关于无政府主义的书,当然,卡尔马克思的《共产党宣言》,《资本论》也曾读过。”   梁启超频频点头,饶有兴趣的问道:“看来你涉猎颇广,读这么多的书,究竟是为什么?”   陈子锟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为的是开阔视野,充实自己,当然,对我来说,终究目标是救中国。”   此言一出,梁思成不由得激动起来,热切的眼神望着父亲,可梁启超依然古井一般沉静。   “哦,那你说说,怎样才能救中国?谁才能救中国?”   陈子锟却缄口不言了,这个话题实在太大,不是他能驾驭得来的。   “梁先生,恕我直言,目前我还是走一步看一步,没有透彻的研究过这个问题。”陈子锟道。   “无妨。”梁启超和蔼的笑道,“聊天而已,讲错了也没关系。”   “那我就说了。”陈子锟清清嗓子,开始梳理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的种种想法。   “我认为,中国就是一个病入膏肓的大毒疮,从内到外再到根子里,全都烂透了,不管是什么样的灵丹妙药,全都无济于事!”   梁启超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表情不变:“继续说。”   陈子锟接着道:“不管是君主立宪制,议会内阁制、还是总统制,都是好的制度,但到了中国这地方,全都失去了应有的功效,梁先生当年是君主立宪派的领军人物,自然知道改良维新的难度之大,至于议会制,我斗胆说一句,就算宋教仁不死,议会制也必然失败,不需要动刀动枪,只要几千大洋,美女醇酒,就能收买一个议员,徐树铮不就是这么做的么?”   这话说到梁启超的心坎上了,当年他是和康有为、谭嗣同齐名的维新派人士,对于变法之难深有体会,世人都说是后党阻挠变法,其实不单单是后党,而是整个烂到根子的社会都不支持变法,紧靠着几个读书人就想扭转乾坤,简直是痴人说梦。   至于宋教仁之死,梁启超也是记忆犹新,当时惨案发生后,他首先想到的是,下一个遇刺的就是自己。   如果宪政议会制成功实行的话,最得利的应当是宋教仁的国民党和梁启超的进步党,而手握重兵的袁世凯和大权旁落另组中华革命党的孙文则捞不到半点好处,在有识之人眼里,宋教仁之死至今都是悬而未决的疑案,到底是赵秉钧还是陈其美下的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至于皖系用来操纵国会的安福俱乐部,更是梁启超心头之疼,段祺瑞驱逐张勋,再造共和,国会内最有实力的便是由进步党改组而来的‘宪法研究会’,梁启超对重组国会抱有极大的期望,可是到头来却被徐树铮组建的安福系打得落花流水,输的精光惨淡,472个议席,原本呼声最高的研究系居然只得了21个席位,远低于安福系的335席。   安福系是怎么个玩意,大家心知肚明,那是徐树铮借日本人的款子收买的一帮败类议员,每个月固定津贴三百大洋,整天在俱乐部里喝酒打牌召妓,就是这么一个毫无政治纲领和组织架构的乌烟瘴气的酒肉团体,居然轻而易举的战胜了根基深厚,由清末立宪派演变而成的宪法研究会,怎能不让梁启超心灰意冷。   正是由于这种失望,梁启超林长民等人才会借着皖系在巴黎和会上外交失败的机会大张旗鼓的制造舆论,成功的推翻了段祺瑞政府,不过直系上台以后,基本上无甚变化,研究系还是毫无出头之日。   陈子锟分析的切中要害,梁启超点头叹道;“不错,军人当政,议会制形同虚设下一届总统选举,还不知道成什么样子呢。”   “现在我们来说说谁才能救中国。”陈子锟继续大放厥词道,“唯有袁宫保再世,才能挽狂澜于既倒,当然还有个前提条件,那就是他身体能撑得住。”   梁启超苦笑道:“袁世凯如果不当皇帝,选择做中国的华盛顿的话,那中国确实还有一线希望,可惜这些都成为历史了。”   陈子锟道:“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袁世凯即使不做华盛顿,做当代的赵匡胤总是可以的,可惜他被日本人忽悠了,以为做皇帝可以救中国,哪知道正中奸计。”   听到这里,梁思成实在忍不住了,插言道:“袁世凯难道不是因为一己之私才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登基称帝么?”   陈子锟道:“原来袁世凯当不当皇帝,还在两可之间,但他儿子是一定要当皇太子的,日本人也极想当他登基称帝,可怜老袁英明一世,糊涂一时,被他的瘸儿子和日本人联手耍了一把,他真以为当了皇帝,天下人就心服了,中国就天下一统了,从此就能放下心来对付外侮了,可惜他错了,这一切都是日本人的阴谋。”   “你是说,日本人明知道他这个皇帝当不久,才千方百计怂恿他登基?”梁思成似乎有些明白了。   “对!”陈子锟说得兴起,起身在厅里背手踱步道,“日本人亡我之心不死,他们的一切举动,都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让中国乱,唯有中国变成一团散沙,这头恶狼才有机会下口,清末时期,日人收留革命党,与之经费枪械,袁世凯时期,日人鼓动他称帝,段祺瑞时期,日本大借款数千万支持他武力统一,都是怀着同一个目的,祸乱中国!”   梁思成倒吸一口凉气:“日本人如此处心积虑,难道我国就没有人看穿么?”   陈子锟道:“当然有,我相信段祺瑞可以看穿,徐树铮也可以看穿,但他们自以为可以驾驭这股力量,为我所用,其实他们只是小聪明,日人才是真正的大智慧啊。”   “明明知道是饵,还要去咬钩,日本果然阴险!”梁思成愤愤然道。   梁启超干咳一声,终于发言:“那么,袁世凯一死,就没有人能救中国了?”   陈子锟眉毛一扬:“当然有,救中国的重担,就在我辈肩上,先生的《少年中国说》我读了不下数十遍: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数十年后,我中国必将雄踞世界!”   “说得好!”梁思成忍不住鼓掌,看到父亲一脸沉静,便又停了下来,满怀希冀的问道:“陈兄,我早听徽因讲过你的事情,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你对眼界真是开阔,我似乎预感到,你就是救中国的那个人。”   陈子锟笑道:“思成兄言重了,我陈子锟一介武夫,知道自己的斤两,其实我也一直在寻找那个能救中国的人,愿意为他牵马坠蹬,赴汤蹈火。”   “子锟之言,颇有见地,年轻一辈中,头脑如此清晰,又有如此宏大抱负之人,当属凤毛麟角,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你能答允。”梁启超终于说话了。   “先生客气了,子锟也有一个不情之请。”   “哦,你先说吧。”梁启超微笑道。   “我想拜先生为师。”陈子锟双目炯炯,神采奕奕,刚才那番卖弄,其实都是为了这个目的。   梁启超仰天大笑:“不谋而合!”   第六十八章 决斗   这次拜访相当成功,陈子锟如愿以偿地成为国学大师梁启超的徒弟,不过拜师仪式还要择良辰吉日举行,届时还会邀请一些文化界的名人前来观礼。   陈子锟离开后,梁思成不解道:“父亲,以往你收学生,从未兴师动众,此次为何破例?”   梁启超道:“陈子锟不比他人,他是要投身军界政界,做出一番事业的人,为父大张旗鼓为他造势,正是希望能助他一臂之力。”   梁思成道:“父亲真是对他另眼相看啊,您的学生中从未有人享此殊荣,陈子锟也算独一号了。”   梁启超淡然一笑,来到后宅某处僻静的屋子,屋里供着六个灵位,他拿了一块手帕仔细擦了一遍,然后点了一炷香插在其中一个牌位前的香炉里,默默凝视良久,终于道:“复生,好久没来看你了……”   ……   离拜师仪式还有半个月时间,陈子锟依旧每天到铁狮子胡同陆军部上班,兢兢业业管理他的茶炉房,不过新月社的活动却没法参加了,因为他的业余时间都被姚依蕾占据了。   当姚依蕾再次在紫光车厂出现的时候,着实把宝庆杏儿他们吓了一跳,合着这位大小姐命里注定要当车厂的老板娘啊,不过这次姚小姐不像上回那么嚣张跋扈说一不二了,举手投足间竟然带了大家闺秀的风范。   姚依蕾帮陈子锟相中一处宅子,地址就在西长安街上,宣武门内这一块在前清时候是镶蓝旗的地盘,有不少贝勒贝子、镇国将军、辅国将军的老宅子,如今民国都建立十几年了,这些八旗子弟的家底子也糟蹋的差不多了,满北京都是老宅子挂牌抛售,她看中的宅子不算太大,三进的院子,三开间的大门,比什么广亮大门、金柱大门气派多了,开价只要一万现大洋。   一万现大洋可不是个小数目,可姚依蕾连眼睛都不眨就把三成的定金给付了,余下的钱就交给陈子锟来负责了。   当陈子锟听说自己忽然背负了七千块钱的债务时,惊得眼睛都瞪圆了,他现在只是陆军部的小中尉,每个月开五十块钱的饷,车厂虽然有些进项,但毕竟只是小打小闹,要拿出七千块钱来,就得卖车了。   对此姚依蕾丝毫没当回事,她告诉陈子锟,这是前清一位贝勒爷的府邸,建造工艺、用料都是极佳的,地址也极好,既不远离闹市,又不临近大街,关上门来与世隔绝,走出门去四通八达,现在北京的房价地价偏低,一万块就能拿下,将来房价上涨,肯定水涨船高,过上十年二十年,翻倍那是少说的,总之绝对亏不了。   房子定下了,姚依蕾也跟家里摊牌了,她直截了当的告诉姚启桢,自己绝不会和西园尾雄结婚,而是要依照四年前的约定,嫁给陈子锟。   姚启桢气的直抖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都不听了么,姓陈的小子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   姚太太也跟着劝:“蕾蕾,听妈咪的话,贫贱夫妻百事哀,西园尾雄是帝国大学的高材生,家财万贯不说,对你也是一往情深,你跟着他不会受苦的,陈子锟一介武夫而已,哪里能和人家相比。”   姚依蕾冷笑道:“西园家有钱不假,可那是他伯父西园龟三的钱,又不是他的,你们也别小看陈子锟,人家是美国西点军校的毕业生,你们当初不是说他学业有成就答应我们结婚么,怎么现在又反悔了?嫌弃人家地位低?人家救你女儿性命的时候,放你们走的时候,怎么不嫌弃人家?”   一番话说的姚氏夫妇哑口无言,陈子锟对姚家有恩不假,若非他出手相救,姚依蕾或许已经被绑匪撕票,若非他故意放水,姚启桢的牢狱之灾是免不了的。   “你们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都改变不了我的决定。”姚依蕾提着自己的行李,昂然出了姚公馆,汽车夫阿福已经等在门口了。   忽然,西园尾雄从大门外走了进来,看到姚依蕾一副出远门的样子,不禁错愕,姚依蕾看也不看他,施施然的上车吩咐道,走。   汽车开出了院子,西园尾雄还在尾气中摸不着头脑,姚启桢沉痛无比的说道:“尾雄,你进来,我有些话和你说。”   ……   第二天,《京报》上刊登了一则简短的启示,日本商人西园尾雄向一个叫陈子锟的中国人发起决斗的邀请。   决斗这种事儿,尤其是为了女人决斗,向来是古今中外、男女老幼最喜闻乐见的事情,上到达官贵人、下到贩夫走卒,全都津津乐道此事。   六国饭店,西园尾雄脸色凝重的坐在桌前,擦拭着一把日本造南部式手枪,六发八毫米手枪子弹并排放在桌上,那是他准备用来杀死情敌的弹药。   西园尾雄是东京帝国大学金融系的博士,为人有些刻板木讷,他和姚依蕾是在东京上流社会的一次聚会上认识的,不善言辞的他第一眼就爱上了这个活泼可爱的支那女孩,并且不顾亲朋好友的劝阻发起了富有自己个人特色的追求,其间的经历令人捧腹,一度成为东京上流社会的笑话。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百折不挠的努力,西园尾雄终于获得了姚启桢夫妇的认可,姚依蕾本人对他也不算讨厌,一桩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西园尾雄为此甚至放弃了在帝国大学任教的机会,跟着未婚妻一家人来到遥远的中国。   他一直以为,今生的幸福就在这里,但昨天在姚公馆的一席谈,却如同晴天霹雳一般严重伤害了他,这个古板的博士决定用生命来捍卫自己的幸福,虽然他是高度近视,虽然他手无缚鸡之力,但他依然发起了决斗的邀请函。   忽然房门被敲响,听差送来一个大信封,西园尾雄接过信封打开一看,里面是厚厚一叠报纸,上面还有红笔做了标注。   西园尾雄不算中国通,但是阅读汉字绝无障碍,他铺开报纸一张张的看下去,越看心越凉。   报纸上刊登的是当年姚依蕾被绑架后来又被毫发无损的救出的案子,紧接着就是姚小姐和人力车夫的桃色新闻,透过这些泛黄的报纸上一篇篇花边新闻,西园尾雄看到的是浪漫而伟大的爱情,与之相比,自己所谓的爱情充满了自私和猥琐。   后面还有一些陈子锟在直皖大战中屡建奇功以及出洋留学的相关报道,西园尾雄已经没有心思看了。   他满腔的斗志,一瞬间化为乌有。   ……   决斗的地点设在陶然亭附近,这里僻静敞亮,正是当初陈子锟和于占魁比武的老地方,由于事先保密,所以到场的人不多,只有决斗双方的朋友和一个新闻记者。   陈子锟早早来到了决斗地点,他是刀口舔血的日子过惯了的人,对此根本不当一回事,事先并未做任何准备,他的决斗助手是王庚,令外带了一个跟班王栋梁和一个外科医生,当然,医生是给对手预备的。   姚依蕾没来,她很难面对这种场面,她不出现,对决斗双方来说或许都是个好消息。   新闻记者是陈子锟的老熟人了,《京报》记者阮铭川,这家伙向来对社会热点抓的极准,消息也格外灵通。他见了陈子锟之后,第一句话就是:“陈先生,您还欠我一件西装上衣呢。”   陈子锟哈哈大笑:“我今天若是大难不死,身上这件曼哈顿定做的西装就还给你。”   阮铭川挤挤眼睛笑道:“您尽可以放心,西园尾雄今天败局已定。”   陈子锟有些纳闷,怎么阮记者如此确定自己必胜,不过他没来得及细想,因为西园尾雄已经到了。   这位情敌站在陈子锟面前的时候不免自惭形秽,陈子锟身高足有一米八五,而他只有一米六出头,身材也有些偏胖,形象上失分也就罢了,气势上更是弱了许多,陈子锟神采飞扬,胜券在握,西园桑面如死灰,动作僵直缓慢,谁都能看出来,此战他必败无疑。   西园尾雄也带了一个助手,是个年轻的日本人,双方人员到齐,王庚当众宣读了决斗中的注意事项后,决斗宣告开始。   陈子锟的决斗武器是一把银色的花口撸子,这还是张学良送给他的配枪,至今只在靶场上发射过,还没开过荤见过血。   双方相距二十步站定,陈子锟气定神闲的抽着烟,神色轻松无比,而西园尾雄握枪的手已经汗津津的,额上的汗珠也不停地滚落,面对面的枪杀,对任何神经正常的人来说都是一种极大的挑战。   王庚举起一块白手帕,猛然挥下,决斗开始了!   陈子锟不慌不忙,极有绅士风度的做了个手势,示意对方先开枪。   西园尾雄一咬牙,颤抖着举起了南部手枪,脑门上蒸腾的雾气让近视眼镜变得无比模糊,汗水渗进眼睛,辛辣无比,他艰难的眨眨眼,对着远处那个模糊的影子扣动了扳机。   “砰”一声枪响,西园先开枪了。   第六十九章 名满京华   南部手枪的枪口喷出一团火焰,子弹呼啸而出,然后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陈子锟纹丝不动,连烟灰都没掉。   枪声刺激了西园尾雄的神经,他发疯一般朝着远处那个人影疯狂的开枪,一声枪响,两声枪响,接连六发子弹打出去,陈子锟依然毫发无伤,手枪发出啪嗒啪嗒的空扣扳机的声音,西园尾雄没子弹了。   陈子锟这才丢了烟蒂,举起了手枪,二十步的距离内,他能把子弹打进同等规格的弹壳里,击中西园尾雄简直太容易不过了,所有人的心在这一刻都悬了起来,仿佛已经看到西园尾雄脑浆四溅的样子。   “砰砰砰”三声枪响几乎连成一片,然后在场的人就看到西园尾雄的礼帽飞了起来,在天空中打着旋落在草地上,青烟袅袅,上面赫然六个弹孔。   这枪法太精湛了,如果陈子锟想置西园尾雄为死地的话,他有三条命都逃不掉。   西园尾雄只觉得头顶一阵发麻,子弹掠过脑袋的感觉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尝到的,一瞬间他仿佛感受到了死神的召唤,裤裆一下就湿了,好在今天穿的是吸水性能良好的黑色呢子西裤,一时看不出尿了。   西园的助手,那个年轻日本人也吓呆了,两股战战不敢说话。   王庚走到陈子锟身边,低声道:“你没事吧?”   陈子锟擦拭着手枪,面不改色道:“这种宅男,给他枪也是白搭。”   王庚道:“你太胆大了,子弹不长眼,万一打中了怎么办?”   陈子锟笑了,指了指自己的肩膀和胳膊:“这儿,还有这儿,都被日本造鸡腿撸子打中过,屁事没有,他真能打中我的脑袋,那是他的造化,我也没啥说的。”   王庚一身冷汗,拿出手帕擦汗道:“下次这种事情,千万不要再叫我。”   “好了,我们走。”陈子锟带着自己这帮人正要离去,忽听身后一身喊,猛然回身,只见西园尾雄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涕泪横流道:“陈桑,拜托你照顾姚小姐!我的,大大的感谢你!”说着竟然趴在地上磕头。   陈子锟笑笑:“你这不废话么,我媳妇我能不照顾好么。”   一团闪光,阮铭川用照相机忠实的记录下这一幕。   一行人登车离去,汽车上,陈子锟脱下西装递给阮铭川:“给你。”   阮铭川却推辞道:“旧衣服我才不要。”   “那你要什么?”陈子锟道。   “我要你的独家采访权。”阮铭川笑的有些狡黠。   “那不行,我亏大了。”陈子锟脑袋晃得像个拨浪鼓。   阮铭川一咬牙:“给钱总行吧,你说个数。”   “七千!”   “咝……你杀了我吧。”   ……   第二天,报纸上就刊登出陈子锟和西园尾雄决斗的照片和详细报道了,阮铭川一支生花妙笔将陈子锟吹的如同天神下凡一般,顺带着将当年力克于占魁,扬威北京武林,深入虎穴解救姚依蕾,生俘曲同丰,直捣长辛店的这些牛逼轰轰的剩饭拿出来再炒作一番,当天的《京报》就脱销了,加印五万份依然供不应求。   一时间这位陆军部的小军官成为京城各界人士茶余饭后的谈资,从上流社会到贩夫走卒,谁要是不知道陈子锟的名字,都不好意思和人家打招呼。   阮铭川替陈子锟做了个连载专栏,以保证每天都有猛料爆出,京报的生意好的不得了,销量猛增,报社一帮人整天乐得合不拢嘴,总编每天都在阮铭川写字台后面转来转去,时不时拍拍他的肩膀,勉励两句,当然货真价实的玩意也少不了,阮铭川被提升为首席记者兼编辑主任,月薪翻番,陈子锟也得到了丰厚的采访费,虽然没有七千那么夸张,但也能应付一时了。   ……   姚公馆,一份京报摊在茶几上,姚启桢两口气长吁短叹,本以为女儿年龄大了,懂事了,没想到比以前还不消停,居然闹出决斗的事情,幸亏没死人,要不然姚家的脸就丢尽了。   佣人进来禀告,说是西园先生来访,姚启桢打起精神道:“快请。”   西园尾雄走进客厅,神色有些黯然,坐下之后一言不发。   姚太太勉强的笑道:“尾雄,蕾蕾不在家。”   “姚太太,我不是来找姚小姐的,我是来向你们提出解除婚约的,我决斗失败了,没有资格再爱姚小姐,先前送的聘礼,就当作礼物送给她吧,我真诚的祝愿她幸福,就这样。”说着西园尾雄深深的一鞠躬,站起来就走。   姚启桢心里松了一口气,嘴上却客气着:“这怎么能行,西园龟三先生那边我可不好交代哦。”   西园尾雄扭头道:“您放心,伯父那边我会做出说明,毕竟是我提出解除婚约的,给你们添麻烦了,实在抱歉。”说完又是一鞠躬,这才离去。   姚启桢两口子直叹气:“尾雄这孩子这不错,不能当女婿可惜了。”   姚太太拿起报纸瞄了两眼,道:“其实陈子锟这孩子也算上进,当初不过是个拉洋车的苦力,如今已经是留学生身份,陆军部的军官了,而且还是吴佩孚的嫡系,将来肯定大有作为,蕾蕾跟了他,未必吃亏。”   姚启桢无奈道:“绕了一圈又回到原点,这就是命啊,不过陈子锟处理此事的手段还算得体,万一他把尾雄杀了,咱们就真的没法下台了。”   ……   西单石虎胡同七号,新月社,曾语儿拿着一份京报兴冲冲的跑进来,眉飞色舞道:“看,又有连载了!”   “是么,快给我看看。”王孟瑜抢过报纸来看,又有其他人围过来道:“念来听听。”   王孟瑜绘声绘色的读了起来,一帮人在下面聚精会神的听着,谁也不曾留意,林徽因悄悄走出了屋子。   ……   铁狮子胡同,陆军部次长办公室,金永炎面前摆着一份京报,第三版上陈子锟的名字让他极不舒服,再一次阅读了报纸,猛然甩在桌上,到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大喊道:“来人。”   “有!”勤务兵推门进来。   “把总务厅长给我请来。”金次长道。   不大工夫,总务厅长来到了金次长的办公室,一番寒暄后,金永炎拿起报纸道:“这上面居然有人在为陈子锟的军衔太低打抱不平,说陆军部都是一帮尸位素餐的家伙,只会埋没人才,简直荒谬!”   “是啊,实在荒谬,陈子锟的中尉军衔是经过认真铨叙的,断不会有错。”总务厅长附和道。   金永炎道:“这个陈子锟,哼,居然为了一个女人去和日本人决斗,搞到满城风雨,我们陆军部的脸面都被他丢光了,我准备将他革职查办,你看如何?”   “这个……”总务厅长面露难色,虽说陈子锟只是一个小小的中尉,但他这个中尉比一般的中校还牛逼,暂且不说人家在洛阳的后台,仅凭报界的朋友,就能借着这事儿把陆军部骂到狗血淋头,到头来倒霉的还不是自己。   “次长,没有合适的理由开革他啊。”总务厅长无奈道。   “难道你不会找么?”金永炎有些不满,“查查他的考勤,有没有迟到早退,还有他平时的表现,总能找出毛病来。”   总务厅长道:“这个……真没有,陈子锟循规蹈矩,从未出过岔子,再说了,他就一庶务科的小中尉,管着一个茶炉房,想出岔子也难啊。”   “对啊。”金永炎恍然大悟,因为自己的授意,陈子锟只当了一个小小的三等科员,管着茶炉房,职责实在微末,想给他加罪名都难。   “先这样吧,我就不信找不出他的把柄。”金永炎道,一缕夕阳照射进来,他肩膀上的三颗将星闪着妖异的光芒。   ……   洛阳,直鲁豫巡阅副使署,曾文正公的画像下,吴佩孚正在阅读陈子锟的信,看着看着,他刻板的脸上竟然有一丝笑意浮现。   白坚武凑过来道:“玉帅,这小子有没有抱怨什么?”   吴佩孚道:“金永炎给他小鞋穿的事情丝毫未提,只是说了一些日常生活的事情,子锟要成亲了,对方是前交通次长姚启桢的千金,为了这桩婚事,他居然和人决斗,还生生接了对方六枪才还击,这小子,真当自己是六丁六甲五方揭谛护身啊。”   白坚武沉吟道:“姚启桢是亲日派,这桩婚事恐怕不是很合适。”   吴佩孚冷哼一声道:“那又如何,曹锟还和张作霖是儿女亲家呢,该打还是得打。”   白坚武道:“玉帅高见,对了,我那个本家侄子来信说,陈子锟现在管理茶房,干的还算不错,兢兢业业的没丢大帅的人。”   吴佩孚道:“金永炎欺人太甚,我们第三师出来的人,就是管茶房的么!老子封的上校,他给降成中尉,打狗还要看主人呢,仗着黎大总统撑腰,他真当自己能管着全国陆军了,欺负到老子头上,我让他陆军次长也当不成。”   白坚武道:“大帅息怒,金永炎鼠辈也,咱们就拿他当个熬鹰的工具吧,等鹰熬出来,他的次长位子就算到头了。”   吴佩孚点点头:“这样由着他闹也不是办法,我给三爷写封信,适当的时候该管的也得管。”   第七十章 拜师大典   陈子锟的新家位于西长安街上的东文昌胡同,和臭名昭著的安福俱乐部一墙之隔,这是一位前清贝勒爷的府邸,外面看起来自恢弘气势,里面却设计精巧,匠心独具,最主要的是地势太好了,出了街门一拐,就是西长安街,街对面就是总统府新华宫。   一万大洋能买下这么好的大宅门,任谁都说捡了大便宜,不过陈子锟筹措这剩下的七千块钱可费了大力气了,阮铭川那边给了他五百大洋的采访费,车厂这边出了一千块,剩下的五千五,都是陆军部的同事兼西点校友王庚借给他的。   贝勒爷的后代也是穷疯了,这些年把祖上留下来的积业败的一干二净,金银首饰珠宝玉器古玩字画早十年就卖完了,紫檀木家具官窑瓷器也都典当了,剩下的只有一个略显破败、杂草丛生的空宅子,这也是为什么只卖一万块钱的原因之一,总之陈子锟盘下这座宅子之后还不能立刻搬进去,得好好拾掇一番才行。   买家具,雇佣人、都需要钱,需要大把的时间,陈子锟整天上班忙不过来,这些杂务就交给姚依蕾来办,姚大小姐可不是只会花钱的主儿,操持起内务来可是一把好手,指挥工人打扫庭院,修葺房屋,添置家当,里里外外一条龙,根本不用陈子锟分心。   这段时间,姚依蕾住在六国饭店,摆明了和家里一刀两断,姚启桢夫妇奈何不了她,只好默许此事,不过心头总有一根刺梗着,不愿意承认这门亲事。   半个月很快过去,已经是四月底的时候,梁启超那边打来电话,让陈子锟去家里拜师。   陈子锟打扮一新,长袍大褂一丝不苟,坐着王栋梁的洋车来到粱宅,一进胡同就发觉有些不对劲,虽说梁启超府上总是宾朋满座,但也不至于像今天这样热闹啊,胡同里停满了汽车和马车,太阳地里还有十几辆等活儿的洋车。   进了府门,喜气洋洋的气氛扑面而来,西装革履的梁思成早就等在门口,见陈子锟进来,便热情的拉着他的手直接进了后宅,院子里站满了衣冠楚楚的客人,尽是些熟面孔。   熊希龄,汪大燮、林长民,这几位政界名人都是和陈子锟相熟的老前辈,今日能来参加他的拜师仪式,倒也不算太过惊喜,陈子锟一一和他们见礼,梁思成在旁边陪着,向他介绍另外一些贵宾。   “这位是北京大学的辜鸿铭教授,胡适之教授。”梁思成道。   陈子锟急忙上前大礼参拜,辜鸿铭撅着山羊胡子笑呵呵道:“如今拜了新师父,可不要忘了老师父啊。”   “辜老,学生怎么敢忘记您呢。”陈子锟笑呵呵道,又向胡适鞠躬道:“胡教授好。”   胡适笑容满面,客套了两句,他和陈子锟的关系不算很熟,今天到场主要是给梁启超面子。   梁启超是清华国学研究院的导师,清华方面自然也有重磅人士到场,校长曹云祥一身西装,彬彬有礼的和陈子锟握手,当他知道陈子锟曾在上约翰就读之后,神采飞扬道:“原来还是校友。”   还有一位长衫瓜皮帽先生,一副厚厚的眼镜宛如酒瓶底,看起来就像是乡下教书匠,梁思成介绍道:“这位是王国维先生。”   陈子锟肃然起敬:“可是写出《人间词话》的观堂先生。”   王国维似乎不太喜欢这种热闹场面,淡淡道:“正是老朽。”   忽然门口一阵喧哗,众人齐刷刷回头,只见一帮人簇拥着一位长者进来,正是前北大校长蔡元培,后面跟着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笑容显得颇为冷峻。   听说蔡元培驾到,正在屋里应酬客人的梁启超急忙出来相迎,一番寒暄后陈子锟才知道,后面那人是前北大教授黄侃,说起来也算自己的半个老师了。   蔡元培和黄侃都是刚下火车,风尘仆仆就赶过来了,可见梁启超的面子之大,陈子锟深深感触到,梁启超对自己的殷切厚望已经超出了自己的预想。   院子里还有很多年轻的面孔,梁思成一一向陈子锟进行了介绍,有些是已经认识的,比如梁思成的几个弟弟,未婚妻林徽因以及她的两个表姐,还有梁启超的其他学生,比如王庚和徐志摩,还有清华的学生吴文藻、梁实秋等。   众多政界学界达人汇聚一堂,自然少不了新闻界的朋友,京城各大报社的记者都被邀请来了,其中阮铭川的身影更是活跃无比,不时帮陈子锟和名流们拍一张合影,院子里镁粉燃烧的火光此起彼伏。   吉时已到,拜师仪式开始,地点就在粱宅的正堂里,中堂悬挂着至圣先师孔夫子的画像,条案上摆着香炉,梁启超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陈子锟奉茶磕头,有板有眼,宾客们在一旁观礼,记者们的闪光灯更是闪个不停。   院子里的僻静处,一男一女相对而立,男的无比哀伤道:“徽因,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惟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女的道:“徐兄,难道你不明白,我们之间唯有友情,没有爱情,因为我俩太一致了,没有互补性,我和你是两条平行线,永远也不可能相交的。”   忽然远处有人喊道:“徽因,快来啊。”   “对不起志摩,我走了,思成在叫我。”林徽因低头走开。   诗人悲伤逆流成河,踟躇着去了。   拜师仪式完成后,众人正在畅谈,忽然见粱宅家人急匆匆奔进来报称:“大事不好!”   梁启超镇定自若道:“何事喧哗?”   家人上气不接下气:“兵,有一队兵马奔着咱们家来了!”   在场的一些政界名流们交换一下目光,熊希龄站出来道:“任公无需多虑,我倒要看看,是谁的兵弁如此胆大包天。”   他和汪大燮都是当过一任内阁总理的,林长民当过段祺瑞内阁的司法总长,其他人等也都是上流社会的翘楚人物,别说是几个丘八了,就是曹锟吴佩孚本人来了,也得乖乖的喊一声先生。   梁启超自然是丝毫不惧,他惊讶的是,自己在军界既无朋友又无仇家,这些当兵的究竟为何而来。   正说着,那队兵已经进来了,为首是一个少校军官,笔挺的呢子制服,马靴锃亮,见了众人就是啪的一个立正,道:“列位大人,小的奉直鲁豫巡阅使曹老帅之命,前来恭贺梁老先生收徒,这是花篮,这是贺礼。”   说罢一摆手,八个大兵搬过来一个巨大的花篮,北京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这个花篮全部用鲜花扎成,花团锦簇,甚是漂亮。   贺礼是一个薄薄的红色信封,里面大概装着银行支票之类的,少校副官毕恭毕敬的双手献上来,后退两步,又是一个敬礼:“梁老先生,小的任务完成,告退。”   不速之客来的快,走的也快,只是为今天的拜师大典增添了一段花絮而已,不过在有心人眼里,这个花篮送的可不简单。   ……   次日,姚公馆,桌面上摊着今天的报纸,京报,新闻报、晨报都刊登了梁启超收徒的消息,尤其京报的报道尤其细致而精彩,到场嘉宾的名单都罗列出来,令人目不暇接,瞠目结舌。   “乖乖,你那毛脚女婿好大的面子哦。”姚太太夸张的嚷道。   姚启桢抽着烟斗,不屑道:“那是人家给梁启超面子好不好?”   姚太太指着报纸上的照片道:“这个花篮好吓人,有一人多高,这是谁送的啊。”   姚启桢瞥了一眼,照片虽然模糊的一塌糊涂,但花篮后面站着的大兵却是一目了然,旁边的一行小字更是做了注解:直鲁豫巡阅使曹锟上将之贺礼。   “咝……”姚启桢倒吸一口凉气,什么熊希龄汪大燮蔡元培胡适之辜鸿铭之类的人物虽然名震天下,但还不致于让当过一任交通部次长的姚先生吃惊,因为这些人物都已经过气,或者是学界的泰斗,和自己的业务范围不搭边,但曹锟可就不一样了,那是直系的首领,北洋政府的太上皇,别管是大总统还是内阁总理,都得听他的招呼。   姚启桢是政界混过的人,自然晓得这里面的利害关系,曹锟不会那么给梁启超面子,他送花篮的原因,八成是因为吴佩孚的关系而给陈子锟的面子,看来自己这个女婿,绝非等闲之辈啊。   “听说蕾蕾在东文昌胡同买了个旧宅子,整天带着一帮佣人打扫,早上还到鬼市去淘旧货呢,咱家小囡可没过过这样的苦日子啊,我说,咱们是不是也……”   “不行,绝不许给她一毛钱!”姚启桢皱眉道,一甩手上楼去了。   姚太太见丈夫如此坚决,便也不敢再提此事。   二楼书房,姚启桢拿起电话如此这般的安排了一番,末了还交代道:“千万不要出纰漏。”   ……   东文昌胡同陈宅,姚家的汽车夫阿福向姚依蕾禀告说:“小姐,我过来的时候看见有家人挂牌卖家具,好像都是上好的紫檀货色。”   姚依蕾一听,眼睛都亮了,当即让阿福带自己前去观看,果然是一户人家正在卖家具,全套的紫檀木家具,四件柜、灯挂椅、大香案、架子床、香妃榻、条案、方桌、八仙桌,开价竟然只要一千大洋。   “我买了!”姚依蕾当机立断,包下这些家具,虽然此时她兜里连十块钱都拿不出来。   第七十一章 车祸   姚依蕾不慌不忙对卖家具的人说:“我一个妇道人家身上没带这么现洋,要不这样,这些家具先帮我搬到东文昌胡同17号去,回头再给你们钱。”   她一副大户人家千金小姐的作派,别人自然相信,找了一帮苦力,几辆骡车,就把这些家具运到陈宅去了,这些紫檀家具真是货真价实,四件柜四个人才能抬动,那木料真叫扎实。   运到了府上,姚依蕾先拿了十块大洋打发了搬家具的苦力,又对卖家说:“真对不住,先生在陆军部上班,还没回来,等他晚上回来我让他开张支票,明儿一早给您送过去。”   卖家见他们家宅子气派敞亮,又听说男主人在陆军部有着体面的差使,自然是陪着笑脸道:“不慌,不慌。”   等卖家走了,姚依蕾一个激灵蹦起来,对阿福道:“开车,去琉璃厂!”   琉璃厂是专卖古玩字画的地方,也有收旧家具的铺子,姚依蕾迅速赶到那里,叫了一个专做紫檀家具生意的掌柜回来,给他看那些刚收来的家具,掌柜的见多识广,眼睛毒辣无比,二话不说伸出两根手指:“两千大洋,我收了。”   “成交!”姚依蕾也是个爽快人,立刻派人把家具装车运到琉璃厂,收了掌柜的两千块钱的庄票,拿出一千来又买了一套花梨木的家具,剩下的一千块当即就差人送到卖家手里,并且拿回了收据。   卖家收了钱,当即赶到姚公馆,把庄票交给姚启桢,姚先生略有惊讶:“这么快就付清了?”   “没错,大小姐不含糊,一千块钱分毫不少。”卖家点头哈腰道。   “办妥了就好。”姚启桢道。   “妥了,您老交代的事情,那必须办得妥妥的。”卖家是个四十来岁的旗人,一嘴的北京话顺溜的像是抹了香油。   姚启桢给了他五十块钱,打发去了,过了一会,桌上的电话响了,是琉璃厂一家倒腾紫檀木家具的铺子打来的,掌柜的和他做过几次生意,挺熟。   “姚先生,我这儿又收了一套紫檀,成色和您昨天买的那套一样的好,您老要不再来瞧瞧?”   “哦,谢了,再说吧。”姚启桢放下电话继续忙乎自己的工作,忽然抬起头来哑然失笑,然后无奈的摇摇头,他终于回过味了,女儿这票买卖干的真叫漂亮,转手就把自己半卖半送贴补给她的家具给倒腾出去了。   哎,到底是自己的女儿啊,搞起投机来丝毫不逊乃父。   ……   陆军部,总务厅庶务科,陈子锟收到了一封来自上海的“快邮代电”,信封里装着一张圣约翰大学补发的毕业证,鉴冰的办事效率令人咋舌,这么快就把陈子锟需要的东西搞好了,不过信封里还有一张便条,上面寥寥四个娟秀的小字。   “我欲北上。”   陈子锟很头疼,鉴冰等不及了,要到北京来见自己,两个女人都不是省油的灯,这可如何是好。   车到山前必有路,先不管那么多,陈子锟拿着自己的学历证明前去军衡司重新铨叙军衔,按照陆军部的相关规定,大学学历者的基准军衔应为少校,自己的中尉明显偏低。   可是毕业证拿过去之后,军衡司的这帮官僚依然推三拖四,说什么规定中没有关于遗失补发毕业证能否作为铨叙军衔标准的说法,还要汇报上司,研究决定,陈子锟知道这是金永炎故意给自己小鞋穿,并不为难这些军官,淡然一笑就走了。   正值中午下班时候,陈子锟来到陆军部门口,金永炎的庞蒂克专车就停在院子里,一个年轻的汽车夫正拿着麂皮一边吹口哨一边擦车,看到陈子锟后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最后停在他的中尉肩章上,鄙夷的嗤了一声。   要换了陈子锟以前的脾气,早就上去揍人了,可是现如今他才不屑和一个小小汽车夫置气呢,反正自己的前程又不是被金次长捏在手里,这些小手段不过徒增笑尔。   出了铁狮子胡同,陈子锟忽然想到今天是五月七日,袁世凯签订卖国二十一条的国耻纪念日,前几天的报纸上说,今天长安街上会有学生游行纪念。   又是游行,陈子锟不禁怀念起民国八年的五四运动来,若非那场阴差阳错的乱局,自己的人生恐怕就是另一个规轨迹了,不过兜兜转转四年后,擦肩而过的姚依蕾又回到自己身边,这又不能不让人感叹造化弄人。   几乎是下意识的,陈子锟叫了一辆洋车,直奔长安街而去,车夫跑得飞快,忽听身后一阵急促的喇叭声,赶紧避让,然后就见那辆熟悉的庞蒂克小轿车呼啸而去,汽车后座上一位上将正襟危坐,正是陆军次长金永炎。   汽车的前轮正压在一处水洼里,溅起的泥水污染了车夫崭新的裤褂。   “操行!”车夫低声骂了一句,忽然意识到自己车上拉着的也是个军官老爷,赶紧噤声偷眼向后瞧,陈子锟似乎没听见一样。   忽然一声巨响,前面路口惊叫声四起,车夫拉着洋车跑过去一看,一辆摩托车两轮朝天犹自转动,两个年轻人倒伏在地上,血头血脸,不远处,庞蒂克小轿车横在路上,汽车夫下车匆忙查看车头有无凹痕,发现并无大碍后,这才登车欲走。   “不许走!”陈子锟大喝一声,径直从洋车上飞身而下,拦在汽车头前。   “你他妈吃顶了吧!”汽车夫猛按喇叭,陈子锟不为所动,如同一尊铁塔一般拦住汽车,周围路人越聚越多,渐渐围的水泄不通。   “怎么回事?”坐在后座上的金次长不耐烦的掏出金质怀表看了看,内阁总理兼陆军总长紧急召见他有重要军务大事相商,可断断不敢懈怠,至于路上撞了个把人,那都是不足挂齿的小事。   至于是谁拦住自己的汽车,金次长再清楚不过了,但次长的架子不能倒,就算自己认识是陈子锟,也得问这么一声,这叫谱儿。   “回您的话,有个不开眼的拦住咱的车了,看样子好像是个当兵的。”汽车夫答道,他也故意装着不认识陈子锟,脚下的油门不断轰着,只要金次长一句话,他就真敢撞死这个不开眼的小子。   他敢,金永炎还不敢呢,毕竟陈子锟的背后站着的是吴佩孚,要不是因为陈子锟这小子敢当街殴打自己的爱子,他也不会刻意给陈子锟小鞋穿。   “让他闪开,我有要事耽误不得。”金永炎再一次掏出怀表看了看。   “闪开,要不然撞死你丫的。”汽车夫探出脑袋冲陈子锟吼道,狗仗人势的样子激怒了路人们,更惹恼了陈子锟,他上前将胳膊伸进车窗揪住了汽车夫的领子。   汽车夫大怒:“大胆!你知道这是谁的车?”   “不管谁的车,撞了人就别想走!”陈子锟一把将他从车里拽了出来搡到地上,汽车夫还想爬起来反抗,却被路人团团围住,纷纷指责道:“横冲直撞,撞了人还想走,还有没有王法!”   面对汹涌民意,汽车夫哑口无言,只能恨恨的盯着陈子锟,车里的金次长如坐针毡,可是外面围了那么多激愤的路人,他也不敢贸然下车。   陈子锟心里这个开心啊,金次长的专车撞到了人,这可是天赐的良机,非得借着这个事儿把丫挺的搞臭不可。   忽听旁边有人喊:“哎呀,这人好像不行了。”   陈子锟扭头看去,满心的幸灾乐祸顿时化为乌有,因为那两人他都认识,被压在摩托车下的是恩师梁启超的长子梁思成,另一个则是思成的弟弟思永。   “快救人!”陈子锟赶紧上前抬起摩托车,小心翼翼把满身鲜血的梁思成抱出来,梁思永的伤势明显轻了一些,已经一瘸一拐的爬起来了,哭丧着脸问道:“大哥怎么样了?”   陈子锟将手指搭在梁思成脖颈大动脉处试了试,道:“没死,赶紧送医院!”   抱着奄奄一息的梁思成正要汽车里放,哪成想汽车夫早已从地上爬起来,钻进汽车一踩油门,跑了。   陈子锟对金永炎的无耻和冷血愤怒到了极点,可此时此刻,他只能优先选择救人。   这里距离粱宅很近,陈子锟也顾不上管金永炎了,抱着梁思成朝粱宅走去,思永惊魂未定的跟在后面,不大工夫到了门前,门房见大少爷满身是血的被人抱进来,赶紧飞报老爷夫人,抢救伤员不提。   金永炎的汽车刚开出去几十米远,远处警笛声起,路边警亭里的巡警闻讯赶来了,拦停了汽车,上前啪的一个敬礼,在马路上当差的伙计,这点眼力价还是有的,车里非富即贵,绝对不是自己一个小小巡警惹得起的角色。   金永炎依然没有下车,只是摇下车窗,丢下一张名片,便继续正襟危坐,喝道:“开车。”   驱动汽车一溜烟跑了。   巡警依然在原地立正敬礼,等汽车走远了才从地上捡起名片,掸了一下上面的灰尘,惊道:“我的娘哎,是个次长啊!”   第七十二章 惊天大劫案   梁思成的伤势很严重,神智已经恍惚,浑身都是鲜血,梁家上下无不大放悲声,就连一贯沉着冷静的梁启超也不免乱了阵脚,幸亏他新收的弟子陈子锟无比镇定,调度有方,大家的心绪这才稍微平定了些。   陈子锟在西点学过战场急救术,简单检查了一下梁思成受伤位置,并无重大创口,腿不能动,应该是骨折了,而思永只是一些皮外伤,并无大碍。   “叫车,送外科医院。”陈子锟道,家里没有器械药品,根本无法处理这种伤情。   “西医还是中医?”有人问道。   “当然是西医!”梁启超斩钉截铁的说道。   梁家有自用的汽车,急忙开了出来,一帮人七手八脚将梁思成抬上后座横躺,思永坐在旁边。陈子锟亲自驾车开往医院,其余人等叫了人力车随后赶过去。   把伤员送到一家外国医院,洋人医生检查了梁家兄弟的伤势,认为并无大碍,思永擦点药水即可出院,思成的伤势略重,但也不需开刀诊治,打个夹板卧床静养几天就行。   听到医生这么说,梁家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整个过程陈子锟都随同左右,一直忙到傍晚时分才尘埃落定,梁启超感谢道:“子锟,幸亏有你在,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陈子锟道:“车祸发生在大庭广众之下,即使我不在场,也会有别人挺身而出的,对了,撞倒思成思永的是陆军部次长金永炎的专车。”   梁启超道:“我自会找他讨个说法,时候不早了,你赶紧回去休息吧。”   陈子锟这才离开医院,走在路上听到报童吆喝:“看报看报,日本水兵在天津登陆示威!”   “来份报纸。”陈子锟急忙掏了一个铜子买了份报纸,边走边看,不禁大惊失色。   报道称,日本海军四艘驱逐舰在天津港靠岸,水兵数百人武装登岸示威,抗议津浦路蓝钢快车西方旅客被劫一事。   陈子锟就觉得脑袋轰的一声,全身的弦都绷紧了,蓝钢快车他乘过数次,那可是全中国最豪华最高档最便捷的交通工具,搭乘之人莫不是有钱有势的达官贵人,亦或是西洋游客、外交官等,为了保障安全,交通部在车上配备了警卫队,列车沿线也有护路军来往巡逻,怎么就出了事呢!   忽然一股寒意浮上心头,按照鉴冰的性格,“我欲北上”这四个字代表的意思是“我已经启程去北京了。”   从上海到北京最便捷的交通工具就是铁路,报纸上说被劫的是昨日的02次蓝钢特快,正常到站时间应该是昨天下午,而自己接到的电报也是昨天下午抵达,今天早上邮差才送到陆军部的。   这一切都指向一件事,鉴冰很可能就在这趟被劫持的蓝钢特快上!   陈子锟急忙夹起报纸叫了一辆洋车直奔铁狮子胡同而去,今天光顾着忙梁家的事情,下午都没去上班,不知道陆军部有没有得到消息,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北洋军政当局肯定要大动干戈,铁狮子胡同今夜注定不会平静。   洋车进了铁狮子胡同,陈子锟就觉得气氛不对,以往这个钟点,各衙门口都熄灯下班了,可今天居然全亮着灯,街面上更是停满了汽车,来到陆军部门口,只见门口加了双岗,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陈子锟付钱下车,匆匆而入,来到庶务科办公室前,只见屋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刚转身,白科长急匆匆过来,埋怨道:“小陈,你下午怎么不打声招呼就跑了,出大事了。”   “是不是火车被劫一事?”陈子锟问道。   “你也知道了,金次长正召集各司官员紧急商讨对策呢,你来得正好,赶紧去茶房看看,别断了热水,再带工人把会议室打扫一下,开了一下午的会,满地都是烟头。”   陈子锟没有多说什么,叫了工人走进会议室打扫起来,会议室的墙上挂着山东省的大比例尺军用地图,上面用红蓝铅笔标注着劫案发生的地点和劫匪逃走的路线,他上前仔细端详一番,将地形和地名记在心中。   院子里,陆军部的大小军官们三三两两的站在一起,抽烟聊天,这个案子是昨天凌晨发生的,但直到今天消息才传到北京,洋人公使向大总统施加压力,勒令二十四小时内必须破案,并且务必保证人质的安全,大总统立刻着交通部、内务部、陆军部等衙门,在最短时间内拿出一个营救方案来。   他们开了一下午的会,依然是毫无头绪,山东传来的情报语焉不详,根本不清楚劫走旅客的究竟是何方神圣,不知道是谁做的案子,又怎么拿出对策来。   正低声议论着,忽听一声高喊:“金次长到!”   所有军官立刻立正,金永炎铁青着面孔,快步走进会议室,宣布继续开会,军官们也都走了进来,强打精神坐下开会,谁也不曾注意,庶务科的三等科员陈子锟也坐在了后面。   刚才暂时休会期间,金永炎又接到了大总统黎元洪和内阁总理兼陆军部长张绍曾的电话,两位大人再次重申了这次案件的严重性,西方各国使节已经向北洋政府发出了最后通牒,如果不能妥善解决此案,西方人就要派兵接管津浦路,自己营救旅客了。   让金次长闹心的不止这一件事,中午时分,自己接到张绍曾的电话赶往新华宫议事的时候,车速过快,撞翻了两个骑摩托车的年轻人,这本来也没什么,可是部里那个碍眼的小子陈子锟,竟然拦住自己的去路,甚至还把汽车夫拉下来暴打,如果不是急着赶赴新华宫,金永炎才不会善罢甘休。   “诸位,据最新情报,劫走中西旅客的很可能是盘踞临城一带的土匪,苏鲁豫皖交界之处,土匪肆虐多年,荼毒百姓,这次居然拦截国际列车,劫走中西旅客数十人,震惊中外,友邦莫不惊诧,大总统有令,不惜一切代价解救人质,诸位都是行伍中人,剿匪是你们的本行,都拿个主意出来吧。”   听了金次长的话,下面叽叽喳喳议论起来,有人提议调洛阳吴佩孚的兵马前去围剿,有人提议调动大军围而不攻,施加压力,还有人说,不妨先接受土匪的条件,等人质回来再行围剿不迟。   金次长面无表情的听着,陆军部养了一帮只会纸上谈兵的书呆子,如果这些简单的办法行之有效的话,山东督军自己就办了,哪还用的着陆军部开会想对策。   不过金次长本人也想不出好办法,从日本士官学校毕业之后,他就没带过兵打过仗,担任的都是讲武堂教官、军校校长之类的工作,遇到如此棘手的案子,他也束手无策。   台下乱哄哄一片,金次长心烦意乱,端起茶杯喝水,忽听下面有人朗声说道:“我有对策!”   会议室一下安静下来,所有人盯着后排的三等科员陈子锟中尉。   陈子锟施施然站起,道:“如今敌情不明,最重要的是搞清楚土匪到底是哪路人马,大当家的姓甚名谁,行事风格、手下有多少人枪,和周边其他匪帮的关系,以及人质的具体数量,健康状况,关在哪里,周边的山水地形,村落田地河流道路,知己知彼,方能进行下一步部署。”   众人见他说的头头是道,都不敢插嘴,金次长见是陈子锟说话,眉毛渐渐拧了起来:“说的轻巧,谁能深入匪穴,探听情报。”   陈子锟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自然是军队派干练灵巧之人,乔装改扮,或作游方郎中,或作货郎,混入匪境打探情报轻而易举。”   金永炎冷笑:“然后呢?”   “探明敌情,募精干死士,装备速射武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捣黄龙,灭匪首,救人质,当然,具体步骤还要仔细研究,这只是初步方案。”   “一派胡言!”不等陈子锟说完,金永炎将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茶水四溢。   “你是什么人,这里有你说话的资格么!”金次长的副官察言观色,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指着陈子锟的鼻子大骂道。   众人被压抑的心情一下找到了释放口,纷纷痛斥陈子锟没有长幼尊卑,一个区区三等中尉科员就敢在高级军事会议上大放厥词,胡说八道,简直就是不把在座的将军和校官们放在眼里。   “白科长,白科长!”总务厅长高声喝道,白科长闻声赶到,看到这副阵势可吓坏了,擦着冷汗道:“卑职在。”   “你怎么管束下属的?”总务厅长质问道。   白科长看看后排傲然挺立的陈子锟,赶紧上前拉他走。   陈子锟知道今天把金永炎得罪狠了,在陆军部绝无出头之日,索性豁出去了,冷笑道:“或剿或抚,总要拿出具体的方案才行,向诸位这般夸夸其谈,不着边际,怕是等人质死光了也没有头绪。”   金永炎大怒,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嘶吼道:“放肆!来人啊,把这个狂徒抓起来,关禁闭!革职!问罪!”   两个如狼似虎的马弁冲了进来,将陈子锟押了出去,军官们没有一个帮他求情的,王庚本来想说点什么,但是看到金次长怒不可遏的样子,便将话咽回肚子里了。   陆军部没有专门的禁闭室,只好暂且锁在茶炉房旁边的煤仓里。   等宪兵走远了,烧锅炉的老马见陈子锟落难,倒也没有幸灾乐祸,反而凑过来贴着门缝道:“陈长官,要不要我帮您捎个信什么的。”   陈子锟道:“您受累,走远点。”   老马往后退了几步。   “再远点。”陈子锟道。   老马又往后退了几步。   陈子锟一记凌厉无比的侧踹,煤仓的两扇破门飞出十几米远,他整整衣服走了出来,纵身一跃就上了墙,然后消失在夜色中。   “乖乖,好俊的身手。”老马瞠目结舌。   第四卷 军阀   第一章 中国人的江湖你永远不懂   夜色阑珊,凉风习习,陈子锟健步如飞走在铁狮子胡同,彻底和金次长撕破脸皮让他有一种解脱的感觉,反正自己从未指望在陆军部这个死气沉沉的衙门里谋发展,索性一拍两散,倒也干脆。   他先回了紫光车厂一趟,一进门宝庆就从躺椅上跳起来道:“你可回来了,找你找了半天。”   “什么事?”陈子锟心头一紧,不祥的感觉袭来。   “加急电报,上海来的。”宝庆把攥在手里的电报递过去,陈子锟打开一看,上面寥寥四个字却如同大锤一般敲在他心头。   “冰在车上。”   电报是李耀廷发来的,言简意赅,鉴冰也是肉票之一。   陈子锟没有丝毫犹豫,直接问宝庆柜上有多少现钱,宝庆也不含糊,当即开了钱箱,里面一大堆铜子儿,车厂生意小,车夫交上来的份子钱大多数铜子,小洋都少见,更别说大洋了,陈子锟抓了一把铜元塞在兜里,道:“有事去山东,可能要是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说罢转身出门,宝庆赶忙追出去想叮嘱两句,张了张嘴还是没说出来。   从车厂出来,陈子锟又去了东文昌胡同自己的新家,他得给姚依蕾交代一声,姚大小姐听说陈子锟要去山东办差,倒是一点也不惊讶,发生那么大案子,正是自家未婚夫建功立业的好机会,她哪能牵后腿。   陈子锟连换洗衣服都没拿,只在卧室提了一个精巧的小皮箱就出门了,叫了一辆洋车直奔正阳门火车站,到了站前广场,他下意识的看了一眼钟楼上的时间,已经是夜里九点半了。   正阳门火车站灯火通明,人来人往,陈子锟昂首阔步提着皮箱进了候车室,只见软席候车室里站着许多人,个个衣冠楚楚,气派不凡,门口还有两个护路军站岗,禁止闲杂人等进入。   陈子锟心中狐疑,猜不清这些人的来路,四下环顾,忽然发现一个熟人,京报记者阮铭川正坐在不远处东张西望,两人四目相接,阮记者喜不自禁,走过来道:“陈兄,你也去山东啊,能不能帮我通融一下。”   说着指了指软席候车室那边。   陈子锟顿时明白了,那帮人应该是政府派去解决绑票事宜的特派团,阮铭川是小报记者,没资格随团前往,他以为自己也是特派团中的一员,其实自己和他一样,都是自费旅客。   不过这话没必要说破,陈子锟微微一笑:“小事一桩,你跟我来。”   说罢领着阮铭川走到软席候车室门口,径直就往里面闯,两个护路军一点也不给他面子,伸手拦住道:“长官,这是交通部的包车,您请外面候车。”   陈子锟正准备提赵家勇的名字,忽然看到软席候车室里有自己认识的人,便挥手喊道:“史迪威少校!”   美国公使馆武官助理约瑟夫·史迪威上尉现在已经晋升为少校了,肩膀上赫然一颗金色橡叶,作为当事国一方的代表,他也是特派团的成员之一,听到喊声,史迪威扭头过来,立刻发现了站在门口的陈子锟,立刻走过来打招呼:“陈,好久不见了。”   “是好久不见了。”陈子锟转身将手提箱交给阮铭川提着,自己大踏步的走进去,亲热的和史迪威握手、拥抱,阮铭川如此机灵的人,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也带着笑容撇着洋文随着陈子锟走了进去。   两个守门的士兵搞不清他们的底细,见陈子锟和洋人军官如此熟悉,哪还敢仔细盘问。   两人就这样浑水摸鱼混进来了,特派团里什么人都有,既有各国使节派出的工作人员,又有侨民代表,北洋内务部、外交部、交通部等机关的官僚,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认识,所以也没人识破这两个冒牌货。   忽然一个秘书打扮的男子匆匆走过来问陈子锟:“你是陆军部的?”   “是的。”陈子锟镇定自若的答道,心中却在急速的盘算着如何应对他的进一步发问。   岂料那男子并未再问,而是返身对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道:“总长,陆军部的人到了。”   那男子摸出怀表看了看:“人到齐了,可以发车。”   列车长吹响了哨子,特派团成员们停止了交谈,在列车员的引领下从贵宾出口登上月台,一列火车停在铁轨上,数十名护路军士兵持枪站岗,将其他旅客拦阻在警戒线外面。   这是交通部专门调拨的专列,两节火车头一前一后,中间挂软卧三节,餐车一节,另有警卫队乘坐的三等车厢两节,浩浩荡荡直奔劫案发生地山东枣庄,一路之上所有车辆统统避让。   汽笛长鸣,蒸汽腾腾,列车开出了北京,此时的正阳门火车站外,一辆汽车疾驰而至,车上跳下两个陆军上校,匆匆进了车站却发现特派团已经走了,不禁大为懊丧:“怎么不等我们就走了!”   ……   临城火车大劫案一出,世界震惊,各国使节纷纷对北洋政府进行最强烈抗议,俨然有重演第二次庚子事件的苗头,黎元洪大总统和张绍曾内阁不敢怠慢,在最短的时间内拼凑出一支特派团来奔赴枣庄监督地方当局解救人质,特派团由交通总长吴毓麟亲自挂帅担当,成员包括各国外交人员,外交部交通部陆军部司法部的官员等,可谓人才济济。   洋大人们都是带着火气来的,交通部方面曲意逢迎,生怕他们借题发挥,餐车上配备着从北京饭店借来的厨子,中餐西餐啤酒汽水白兰地二十四小时供应,上好的咖啡和香烟更是任意享用。   陈子锟自然是和各国武官们坐在一起,他英语法语都很地道,交流没有任何障碍,若是以往,这定然是一段令人愉快的旅途,但此前刚发生过一场骇人听闻的大劫案,三十九名西洋人在中国最豪华最安全的列车上遭到绑架,这些武官们无论如何也没法对陈子锟产生好印象。   因为陈子锟穿着北洋陆军的中尉制服,他代表的是这个国家昏聩无能的军队。   不过史迪威对陈子锟还是很友好的,毕竟他们是西点校友,而且史迪威和那些整天呆在东交民巷的武官不同,他的足迹几乎踏遍了整个中国,对这个古老国家的现状有着深刻的了解。   阮铭川则混在那些高官当中,一双耳朵支棱着,倾听着任何有用的信息,一颗心更是激动的怦怦乱跳,全北京的记者就他一个混进了特派团里,肯定掌握的都是最给力的猛料,到时候京报还不拔得头筹,成为北京销量第一的大报纸啊。   这趟专车开的极快,沿途也不停靠任何站点,所以次日清晨便抵达了临城车站,临城隶属山东峄县,因为当地枣树很多,民间俗称枣庄,峄县县政府一干人等早早在车站迎接,还组织了一支寒酸的军乐队敲锣打鼓欢迎北京来的洋大人们。   可惜洋大人们丝毫也不给面子,连握手这样起码的礼节都省了,直接要求调查案件当事人,因为陈子锟的英语水平比外交部的翻译还要精湛一些,而且本身就是军人,在翻译均军事术语方面有得天独厚的优越性,所以被临时当作了翻译。   被调查的对象是列车上的司机、车警、被释放的旅客,以及最先赶到事发地点的陆军第六混成旅的军官。   根据他们的口述,迷雾重重的真相渐渐变得清晰起来,五月六日凌晨时分,蓝钢快车即将抵达临城车站,司机忽然发现前面有一段铁轨被拆掉,紧急制动后车头、邮车和一节三等客车倾覆,随后大批武装人员出现,鸣枪威慑车警,劫走中西旅客百人,其中一名英籍罗马尼亚旅客因反抗被当场击毙。   事发后,第六混成旅的官兵迅速赶到,与匪展开激烈枪战,抢回数名旅客,但终因火力不济,土匪成功逃脱,目前已经潜入山区不知去向。   枣庄一带匪患严重,大大小小的武装数十股,所以官军也不清楚到底是哪路人马下的手,山东军政当局畏首畏首,朝令夕改,从发案件到现在已经整整两天过去了,硬是一点进展都没有。   调查完毕,武官们立刻闹腾开来,吵吵嚷嚷说什么的都有,室内充斥着英语法语德语意大利语,有人说要接管当地军队指挥权,有人说要调派本国驻东交民巷的军队来,史迪威是个明白人,没跟着他们一起闹腾,悄悄开门溜了出去,陈子锟一言不发,也跟着出去了。   “陈,你有什么办法么?”史迪威递了一支纸烟给他,这次大劫案,美国人质数量最多,其中不乏军官、记者、参议员的女儿这样有社会地位的人士,所以史迪威的压力也很大,但他深知作为一个外国人,胡乱插手当地事务,反而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   “老实说,真的没有任何好办法,这种状况下,只有采用最简单的一招。”陈子锟接过烟却不点燃,沉吟片刻道。   “什么?”   “我想亲自去和土匪谈谈。”陈子锟答道。   史迪威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瞳孔却微微收缩:“陈,你确信这样做没有危险。”   “约瑟夫,中国人的江湖,你永远不懂,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陈子锟道。   第二章 这个货郎不简单   陈子锟单枪匹马开始了他的征程,他先去了临城火车站旁边的剃头摊子理发。   时值五月初,天气转暖,剃头挑子的生意很好,一个五十来岁的剃头匠忙里忙外,剃头刮脸,招呼客人,动作麻利无比,一看就是个行家里手,旁边阴凉地里,蹲着七八个闲汉,一边胡扯一边等着剃头。   众人忽见一军装笔挺的军官过来,顿时噤声不言,陈子锟倒是和气的很,掏出香烟来散了一圈,撇着刚学会的鲁南腔道:“爷们,剃头呢。”   大伙儿把烟卷拿在鼻子下面嗅着,忙不迭的点头,洋烟在临城还是稀罕物,他们都舍不得抽。   “长官,您要剃头还是刮脸?”剃头匠客客气气问道,这位长官是生面孔,军装也和本地官兵的不太一样,看样子是刚从京城来的,老师傅可不敢怠慢了,坐在椅子上的客人也很识趣的要起来让他,却被陈子锟制止:“我剃头,不忙,总有个先来后到,我等着,没事。”   见这位长官如此和善,大伙也都放松下来,有人擦着洋火帮陈子锟点了烟,气氛融洽许多,陈子锟往墙根一蹲,动作自然毫不做作,和这帮闲汉聊了起来,扯来扯去自然扯到刚发生的大劫案上,虽然没有得到确切的线索,但也收获了不少情报,比如当地百姓对土匪和官兵的态度,对大劫案所持的立场等。   终于轮到陈子锟剃头了,剃头匠看着他满头乌亮的偏分头不敢下剪子,迟疑道:“先生,真要剃光?”   “剃光了凉快,省事。”陈子锟笑道。   随着刀剪的游走,陈子锟的头发一团团落了下来,剃光头很简单,分分钟就好,老师傅取了一把锋利的剃刀在锃亮的皮条上蹭了两下,准备给他把头皮刮干净,陈子锟却道:“就这样,不用刮了。”说罢自己解了围布,抖了两下,拿出一个大子儿递过去:“谢了。”   “哎哟,长官太客气了,是我该谢谢您才是。”老师傅被他的礼貌举动搞得手足无措,本地的军爷可从来不会这么客气,白剃头不说,兴许还要讹钱。   “爷们,走了啊。”陈子锟拱手向闲汉们告辞,闲汉们也纷纷和他打招呼,一个个心里沾沾自喜,能和京城的大官儿说上话,这牛皮能吹上小半年。   陈子锟剃了头,在大街上游走一番,临城不比北京,地方极小,一条街,寥寥几处房子,再加上一个火车站,就是城镇的全部了,不过还真被他找到了想找的人。   那是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扛着挑子在临城大街小巷溜达着,嘴里敞着顺口溜,山东人个头高,这小子虽然没陈子锟那么高,也算得上一条大汉了,陈子锟见了大喜,就是他了。   陈子锟把直接把货郎带回来下榻的旅社,这家旅社是中兴煤矿办的,临城最好的旅馆就数这儿了,货郎见到旅社内军警密布,早吓得魂飞魄散,走路都发抖了,陈子锟把他带回房间,掏出几块银洋来丢过去:“你挑子里的东西,我都买下了。”   货郎眼睛一亮,拿起银洋来吹了一下放在耳畔倾听,这可是货真价实的袁大头,脆响嗡嗡的。   “中,中,不值这么多。”货郎是个实诚人,只拿了两块钱,其余的递了回去,这也难怪,他跳子里别看东西多,尽是些针头线脑小圆镜子洋火洋蜡糖块之类的小玩意,三钱不值两钱,全靠蚂蚁搬家赚点蝇头小利为生。   陈子锟却不接钱,道:“我还想买你的衣服和挑子,还有拨浪鼓。”   货郎想了一会,一咬牙还是答应了:“中!”   “还有,你把这些东西的价格报一遍,再把刚才那首顺口溜唱一遍。”陈子锟摸出几个铜子儿递了过去。   ……   半小时后,一个崭新的货郎挑着担子从旅社后门出去了,直奔东北方而去,这个货郎自然是陈子锟假扮的,他剃了秃头,脸上贴了一块膏药,手指缝里全是黑泥,挑着扁担健步如飞,还哼着小寡妇上坟的小调,看起来喜气洋洋精神百倍,活脱脱就是一个游走乡间的小贩。   虽然外面已经是风云迭起,气氛紧张的让人透不过气来,可是鲁南乡下却依然是一副安详宁静的田园风光,除了时不时看到的背枪大兵,简直无法相信这里刚发生过一起震惊世界的大劫案。   陈子锟沿着官兵追击的路线前进,他寻踪的本事再一次派上了用场,虽然现场已经被破坏的差不多了,但他还是发现了一些有用的踪迹,一些尺码特别大的赤脚印,通常中国人的脚印不会如此之大,脚的形状也更宽厚,所以这些脚印应该是西洋人质留下的。   在一处树林外,陈子锟还发现了战斗过的痕迹,地上遗留有少量弹壳,既有官兵所用的汉阳造七九式步枪的弹壳,也有土匪遗留的痕迹,令人疑惑的是,土匪留下的弹壳是日本造六点五口径友坂子弹的弹壳,而且数量比较多。   看来第六混成旅的人所言不虚,土匪的火力比官兵还要猛烈,陈子锟在关东的时候用过日造金钩步枪,日本人的武器精度高,子弹口径小,后坐力也小,算得上好枪,不过土匪哪里来的这么多日本造步枪,山东又不是关东,搞不到日式武器啊,难道是土匪从驻青岛济南的日本军队那里抢来的?这更不靠谱了。   怀着深深的疑惑,陈子锟继续向前走,远远的看到官兵封路,穿灰布军装的大兵们斜挎着步枪,封锁了道路,不过这难不倒陈子锟,他尾随着当地人轻而易举的从田埂里越过了封锁线,进入到下一个村子里。   一见货郎进村,小孩子先围了上来,陈子锟清清嗓子甩着拨浪鼓开始唱:“三斤苹果两斤梨,吃完只剩两堆皮;张飞买马张飞骑,关公不买干着急……”村里来了卖货郎,大嫂媳妇们都出动了,拿着头发、烂布头来换针头线脑小镜子,这下陈子锟可抓了瞎,他可不清楚行情,不过好在这里民风朴实,买卖之间没那么多讨价还价,倒也能糊弄的过去。   被女人孩子围在中间的陈子锟一边卖货,一边打听情况,他装作拉家常的样子,不经意的把话题引到火车大劫案上,令他失望的是,村民们对外面的事情丝毫不知,也不关心,倒是有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蹲在不远处的土墙上抽着旱烟袋盯着这边看个不停。   突然有个大嫂问道:“卖货的,王老三怎么没来,这个是他的挑子,俺认的。”   陈子锟随机应变的本事也不是盖得,立刻接道:“三哥病了,我是他老表,替他一回。”   大嫂也就是随口一说,自然敷衍了过去,再看土墙那边的男子,已经不见了踪迹。   陈子锟心中有了计较。   卖了一堆针头线脑,陈子锟挑着担子向村后走去,他能察觉背后有人跟着,但却不露声色继续前行,走到高粱地里的时候,前面跳出一条大汉来,短打衣衫,腰里扎着英雄带,插着盒子枪,枪柄上还系着红绸子。   陈子锟故作惊慌,撂下挑子转身就走,后面也跳出一个人来,正是村里那个盯了自己老半天的男子,脸上挂着猎人般得意的笑。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陈子锟反倒镇定下来,抱拳朗声道:“两位好汉,辛苦。”   他突然来这么一手,两个土匪反倒愣了,见面道辛苦,必定是江湖,这个货郎怕是不简单啊。   “你是干什么的?”带枪的汉子喝道。   “我是来赎人的。”陈子锟道。   “赎什么人?”带枪汉子眼珠转了转,似乎有些惊讶。   “咱们山寨前天做了一票大买卖,其中有一张花票是我的女人,我是来拿钱赎人的。”陈子锟倒也敞亮,开门见山就把目的说了出来。   那汉子上下打量他一番:“你不是官军的探子?”   “不是。”   “小坡,搜搜他。”汉子说着,手按在了枪柄上。   男子上前熟练无比的搜索着陈子锟身上每一个部位,自然是一无所获,他沉默着摇摇头。   “没带钱你赎什么人?”带枪汉子忽然横眉冷目起来。   陈子锟丝毫无惧,笑道:“我刚从北京来,不知道贵宝地的规矩,也怕走错了山门,认错了人,见着人了,钱自然就有了。”   汉子上上下下打量他很久,脸上阴晴不定,陈子锟始终淡然面对,笑呵呵的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好,我就带你去见,不过要把你绑上,眼睛蒙上。”汉子道。   “老大,我懂,这是规矩。”陈子锟很配合的伸出了手,任由对方将自己绑了起来,脸上也蒙了一块黑布,牵着他翻山越岭兼绕圈,走了足足半个时辰,终于抵达目的地。   陈子锟先被晾了十分钟,忽然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似乎很多人走了过来,然后是一个炸雷般的声音在怒喝:“怎么把个探子给带来了,拉下去崩了!”   第三章 悍匪孙美瑶   陈子锟心中一凛,心道糟了,能在匪巢里如此发号施令之人,定然是匪首,不加审讯就要枪毙人,说明此人性格鲁莽,专横跋扈,和这种人是无法讲道理的,而自己面蒙黑布,双手被缚,一身武功都施展不出来,想反抗都没机会。   难道老子一世英名,真要死在这小小匪窟里么!   一个土匪上前一脚踹在陈子锟腿弯,硬是没踹动,然后就听到步枪拉栓的声音,紧接着是土匪声色俱厉的吼声:“跪下!”   陈子锟知道,这是要枪毙自己了,这种场面他经过不少,当初在关东混的时候,绺子里也经常枪毙官军的探子,遇到痛哭流涕下跪求饶的,往往都是直接一枪崩了,没啥好说的,要想活命的唯有一个办法!   “哈哈哈哈!”就在枪口顶到陈子锟后背上的时候,他猛然狂笑起来,笑的酣畅淋漓,丝毫也没有即将被枪毙的人应有的觉悟。   匪首果然中计,一声厉喝:“住手!”   陈子锟暗叫侥幸,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后背的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了。   “你笑个啥?”匪首问道。   “我笑你浪得虚名,堂堂一个大寨主,竟然不懂江湖规矩。”陈子锟笑够了,才冷冷的答道。   这下匪首可毛了,围着陈子锟转了几圈,语气很冲的质问道:“你说,老子哪里不懂江湖规矩了,你若是能说出个一二三来,老子就放你一马,若是胡咧咧,老子就活剐了你!”   陈子锟丝毫不惧,鄙夷道:“老子是来赎人的,你绑了肉票还要绑苦主,这算什么道理,难道咱们山东好汉就是这么做买卖的?”   匪首冷哼一声:“你说你是苦主?”   “对,老子是苦主。”陈子锟气定神闲。   “放你娘的屁!你小子是官军的探子,你在临城车站旁边的剃头摊子推了个秃头,当老子不知道啊。”匪首忽然暴怒起来。   陈子锟一惊,土匪果然厉害,眼线都放到临城去了,如此看来,自己的底细人家已经了若指掌了,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哈哈哈,大寨主帐下果然有千里眼顺风耳,不错,老子确实是北京来的苦主,我的女人叫沈鉴冰,就在蓝钢快车上,被贵寨接了去,我是来赎人的。”   “赎人,那你为啥要扮成货郎?”   “废话,我穿一身军装进来,早被你们崩了。”   匪首愣了一会,显然脑子转不过来弯,不过很快就有人在旁边阴阳怪气的问道:“既然是来赎人的,那你正大光明的来就是,乔装改扮,分明是探子。”   “对,你就是探子!”匪首道。   陈子锟叹口气,道:“可悲啊,偌大一个山寨,竟然没有一个明白人,我化装成货郎,不是为了打探情报,而是为了躲避官军,如今案子闹得这么大,北京上海的洋人都惊动了,官兵封山,苦主就算想拿钱赎人也进不来啊。”   “有点道理啊。”匪首的情绪似乎有些缓和了。   陈子锟接着道:“如果我真是探子,就凭贵山寨的兄弟,恐怕没那么容易把我请来。”   这话激怒了匪首,大喝一声:“把他解开!”   陈子锟脸上的黑布和手上的绳索终于解开,突如其来的明亮让他的眼睛一时间无法适应,只能眯起眼睛打量周围。   这是一处山坳里搭起来的草棚,地上摆着几个简陋的木头桌椅,眼前这帮横眉冷目散发着嚣张气焰的就是做下临城火车大劫案的土匪们了,比起关东同行来,山东的土匪要寒碜一些,身上的衣服千奇百怪什么都有,长袍马褂、旧军装、破西装、唱戏的行头,甚至还有女人的衣服都穿在身上,武器也是五花八门,盒子枪、左轮、独撅牛、土炮、以及崭新的日本造三八式!   出乎意料的是,匪首是个极其年轻的后生,身材高大气宇轩昂,头戴黑毡帽,身穿天青色大褂,下摆撩起来塞在腰间牛皮板带里,浑身上下透着利索,不过眉宇间透着一股憨直之气。   “看你这块头,是个练家子吧?”匪首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陈子锟问道。   “练过一些微末的外门功夫而已。”陈子锟话说的谦虚,语气可一点也不谦虚。   匪首点点头,在他面前踱了两步,忽然一记直拳打过来,拳头未到,罡风已到,陈子锟就觉得脸上一阵刺疼,头发都向后掠起了,他没有丝毫犹豫,挥拳迎击,两只拳头硬碰硬的撞在一起,如同山崩地裂一般。   两人齐刷刷的后退了几步,陈子锟只觉得虎口生疼,整个拳头都麻了,出道这么久,他还没碰到过如此强劲的对手。   匪首显然也有些惊诧,要知道他这一拳是可以打死一头牛的,没想到对方居然能从容接下,看来还真不是一般的练家子,他不由得兴奋起来。   “朋友,看招!”匪首身形一闪,如同下山猛虎般扑了过来,拳拳带着劲风,动作刚猛无比,陈子锟看出对方使得是少林拳的路子,功底相当扎实不说。更有一身天生神力,在这深山老林的匪穴之中能遇到如此难得的对手,陈子锟的斗志也被唤醒了,长啸一声迎了上去。   两人拳来脚往打得精彩无比,看热闹的土匪们时不时叫一声好,寂静的山林被惊动,无数飞鸟冲天而出,忽然之间,正在打斗的两人停下了,土匪们就看到陈子锟手拿一把盒子枪正瞄着大寨主的胸口。   匪首愣住了,因为这把枪是自己的。神不知鬼不觉就在打斗之中被对方摸了去,可见人家的功夫还是技高一筹,现在只要人家一勾手,自己这条小命就算交代了。   周围全都安静下来,土匪们虎视眈眈,恶狠狠瞪着陈子锟,谁也不敢说话。   陈子锟忽然笑了:“大寨主,我一时技痒想秀秀枪法,你不在意吧。”说完这话,也不待匪首同意,瞄也不瞄,看也不看,抬手就朝天上开了一枪。   枪声一响,土匪们纷纷举起了手中枪,可匪首却举手喝道:“住手!”   一秒钟后,天上掉下来两只死鸟,一箭双雕!这枪法没的说。   盒子枪在陈子锟手里飞速转了几个圈,枪柄朝着匪首递了过去:“大当家的,献丑了。”   匪首两只牛眼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接过枪笑道:“朋友好俊的功夫!摆酒,入席!”   陈子锟终于松了一口气,过关了。   ……   山间草棚下,土匪们摆下酒席,粗笨桌子上,一坛酒,几个茶杯,一盘猪头肉,一盘馒头,简单至极。   陈子锟扫了一眼,将茶杯盖反过来卡在杯子上,又拿起筷子横放在酒杯上,拱手道:“三老四少,辛苦,辛苦。”   一直站在匪首身后的老土匪眼中精光一闪,上前伸出右手,但食指是弯曲的,和陈子锟握握手问道:“敢问这位老大贵姓?”   陈子锟道:“免贵,在家姓陈,出外姓潘。”   老土匪更加客气了:“敢问老大是在家里的么?”   陈子锟道:“好说,沾祖师爷的灵光。”   老土匪道:“贵家师是哪一位?”   陈子锟道:“在家子不敢父,出门徒不敢言师,家师姓李,上厚下僖。”   老土匪倒吸一口凉气,抱拳道:“原来是通字辈的师叔,怠慢了,怠慢了。”   陈子锟笑道:“好说,好说,都是自家人。”   刚才这一番对话是青帮唠海底的切口,枣庄一带靠近京杭大运河,而运河历来是青帮的地盘,所以在这里遇见青帮弟子也不足为奇。   不过匪首却有些糊涂,挠着剃得铁青的秃瓢脑袋问道:“叔,嫩说的啥?”   老土匪道:“红花青菜白莲藕,这位老大是在青帮的,论起辈分来,我得称呼他一声小师叔,他的老头子就是当年的光复军少将司令李征五,那是和孙文先生平起平坐的人物。”   匪首肃然起敬,向陈子锟抱拳自我介绍道:“我叫孙美瑶,抱犊崮的寨主。”   陈子锟亦抱拳行礼:“在下陈子锟。”   “陈老哥,你的功夫哪里学的,能教我两招么?”孙美瑶居然先提到了这个话题。   陈子锟道:“我师从精武会霍元甲,迷踪拳没有传内不传外的规矩,既然大当家的想学,那我就献一回丑了!”   说罢一拧身子又下了场,将一套迷踪拳演了一遍,刚才是拼死相博,固然精彩,看美观性不够,现在他是刻意表演,动作自然行云流水,连绵不断,练的酣处,只见满场都是人影,衣袂飘飘,风声不绝于耳,看的众土匪眼睛都直了。   一套迷踪拳练完,陈子锟收了招数,如同漫山野鸟归了巢,孙美瑶鼓掌道:“好!”   众土匪也大声叫好。   “见笑了。”陈子锟重新入席,孙美瑶端起大碗敬酒:“陈老大,干。”   “干!”陈子锟端起碗来咣咣咣喝了下去,亮出碗底。   “爽快!”孙美瑶卷起袖子,又倒了两碗酒,如此连干三碗,陈子锟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这酒是山里人自己酿的包谷酒,极其浓烈,再加上山风一吹,上头!   “老大拳脚厉害,枪法厉害,喝酒也厉害!我佩服。”孙美瑶一拍桌子:“来人呀,把我嫂子请来。”   第四章 五张花票   片刻之后,鉴冰被带了上来,她一眼就认出了陈子锟,但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恐惧或者惊喜的样子,而是白了他一眼道:“哟,你咋才来啊。”   陈子锟心念一动,顿时明白过来,鉴冰可不是寻常良家妇女,人家是上海滩见过大场面的头牌,又出洋数年,什么世面没见过,岂能被几个小土匪吓得乱了阵脚。   “我这不是来了么,怎么样,没饿着冻着吧。”陈子锟说着,上下打量鉴冰,只见她外罩风衣,里面隐约露出丝绸睡衣的边角,脚下是一双拖鞋,看来劫案发生之时,土匪的动作挺快,连给旅客们穿上衣服的时间都没留。   “兄弟们都挺客气的,吃的喝的一点没亏待我们。”鉴冰说道,一副道上大姐头的气派。   看鉴冰的精神状态,似乎也不像是受过虐待的样子,陈子锟便松了一口气,转而向孙美瑶道:“大当家,咱谈正事吧。”   孙美瑶一愣:“什么事?”   陈子锟道:“我是来领票的,当然谈水头,大当家的尽管叫票,我都接着。”   孙美瑶伸出大拇指赞道:“陈老大,实在人!好,我也不瞒你,嫂夫人这样的花票,我们山寨一般叫票一万现洋。”   陈子锟沉吟片刻道:“兄弟们做一票大生意不容易,这样吧,我再加一半,给你们一万五,现在军队封锁的严,这么多银洋运不进来,还是金条方便,十五根大黄鱼,随后送到。”   孙美瑶眼睛里闪耀起金色的光芒,兴奋道:“老大,你太敞亮了,我服你!”众土匪也都交口称赞。   忽然孙美瑶身后的那个老土匪干咳一声,附耳上来嘀咕了几句,孙美瑶做恍然大悟状,道:“你老大这么讲究,我姓孙的也不能不仗义,这样吧,嫂夫人你带走,我分文不取。”   陈子锟道:“这怎么能行,你不要钱,兄弟们还得吃饭呢,咱不能坏了这行的规矩。”   孙美瑶比他还坚决:“不行,我姓孙的吐口唾沫砸个坑,说不要钱就不要钱,老大你再这样我翻脸了!”   鉴冰见状劝道:“都别争了,不如这样,我这张票就承了大当家的心意,咱们再领几张肉票走,赎金照付,不就行了。”   孙美瑶一拍大腿:“中!就照嫂子说的办!不过现在山寨不缺金银,缺的是子弹。”   陈子锟道:“好说,除了金条,我再带几箱子子弹来。”   孙美瑶大喜:“好!陈老大果然义气。”   那老土匪欲言又止,眼中隐隐可见忧虑之色。   接下来的问题是领哪几个肉票,孙美瑶非常爽快的邀请陈子锟前去挑选,肉票就押在百丈开外的一个山洞里,门口埋伏着暗哨,洞口用树枝巧妙的遮住,若不是有人领路,根本不可能找到。   山洞里光线很暗,适应一会儿才看清楚里面的情形,洞内有五丈见方的平地,洞深处极其低矮,石壁湿漉漉的往下滴水,地上或蹲或坐着几十个狼狈不堪的洋人,衣衫不整,缺鞋少袜,蓬头垢面,看起来吃了不少苦头,不过气色尚好,而且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说明土匪对他们还是比较客气的。   陈子锟迅速点了一下人数,有三十五个人,其中花票(女人质)有十余个,这个数字和官方统计的数据明显出入较大,说明土匪不止这一个藏人的地方。   “老大,你随便挑,挑中谁,那是谁的造化。”孙美瑶指着这些可怜巴巴的人质,对一个矮个子土匪道:“把老子的话翻译过去,让他们把脸抬起来,让陈老大慢慢挑。”   那矮个子土匪立刻用蹩脚的英语把这段话说了出去,人质们顿时骚动起来,争先恐后的仰起头来,眼巴巴的看着陈子锟,他们不清楚来的这个人到底是干什么的,此时任何希望都是救命的稻草。   陈子锟没想到土匪中竟然还有会说英语的人物,他原本想用英语安抚一下众人的打算只好搁置,不过还是操着一口流利的纽约口音道:“女士们,先生们,承蒙大当家的恩准,我可以带走一些人质,我希望由你们自己来做出这个选择,请注意,年老和有疾病的优先,女士优先。”   人质们再次骚动起来,身陷绝境之中能听到如此标准纯正的英语,本身就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情,更何况这个人承诺可以解决四到五个人,这如何不让他们激动,他们立刻讨论起来,到底该让谁优先获救。   孙美瑶低头问他的翻译:“陈老大说的啥?”   那矮子便一五一十的将陈子锟的话翻成汉语说出来,孙美瑶听了点头道:“老大说话果然有派头。”   陈子锟在旁听了他和矮子的对话,心中却泛起了疑云,这个矮子说的不是山东话,而是一口关东口音!   山东人闯关东的多,但是在鲁南苏北这种地方,关东人可稀罕的很,再联想到他的英语口音里,R和L不分,陈子锟猛然意识到,这人可能是个日本人!   悄悄打量那个矮子,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日本人,而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乡下农民,举手投足之间都充满了土气,这反而更让陈子锟怀疑了,因为一个能熟练掌握英语对话的人,即使没有受过高等教育,也肯定跟外国人当过仆役之类的,在洋人的熏陶下,难免不带点洋味,决不可能如此土得掉渣。   陈子锟不经意的问道:“这位兄弟的洋话是在哪里学的?”   孙美瑶一拍矮子的肩膀,道:“这是我们山寨的翻译官二宝,欧洲大战的时候出过洋。”   “哦,原来如此。”陈子锟嘴上这样说,心里疑惑更深,欧战是征用了不少中国劳工,可那都是跟法国人干活的,怎么这位二宝反而学了一口英语呢。   不过现在不是深究这种事情的时候,关键的是先营救一部分人质再说,肉票们哭哭啼啼的乱成一团,陈子锟的目光在他们中间来回搜索着,忽然注意到一双闪亮而睿智的眼睛,这双眼睛的主人是一个留络腮胡子的男子,大约四十岁年纪。   四目相接,陈子锟从他的目光中似乎感觉到一些什么,不过此时此地,任何形式的交流都是不现实的。   人质们选出十三个老弱病残女来,让他们先走,孙美瑶当时就怒了:“我日,这可不行,都放走了,官兵打过来咋办,最多四个!”   陈子锟还想再争取一下,多放几个人走,可孙美瑶咬死口就只能先放四个,见他说的坚决,陈子锟也不好多说。   四个名额,相对于三十多名人质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平时谈吐优雅、彬彬有礼的洋人们也乱了方寸,纷纷大吵大嚷要求先放自己,陈子锟瞥见孙美瑶面露不悦,怕他一怒之下连四个人都不愿意放了,急中生智,索性走进人群直接点了四个女人:“你,你,你,还有你,你们四个先跟我走。”   出乎意料的是,一个被陈子锟选中的女孩却镇定无比的答道:“谢谢,我留下。”   陈子锟看了他一眼,这个长着一头亚麻色秀发的女孩大约二十来岁,穿着男式的衬衣和猎装,赤着一双大脚,看起来就像个大大咧咧的美国姑娘。   “嗨,可以帮我捎个话么?”那个亚麻色头发的姑娘说道,她的口音带着浓厚的纽约味。   “愿意效劳。”陈子锟道。   “我叫凯瑟琳·斯坦利,纽约人曼哈顿人,时代周刊记者,请转告我的父亲和母亲,我爱他们。”   “可是你为什么要选择留下?”陈子锟对这个女孩的无畏感到既佩服又难以理解。   “因为我是一个记者,我不会放弃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凯瑟琳很坚决的说道。   “哦,不,拜托,这里还有我。”那位有着睿智眼神的中年人站了出来,道:“斯坦利小姐,请恕我直言,您的职责是在铺着地毯的宫殿里采访那些总统和部长们,而不是在山野里为一个土匪头子做个人专题,这种事情还是交给我来做比较好。”   说着很自然的向陈子锟伸出手:“幸会,约翰·本杰明·鲍威尔,米勒士评论报记者,也是美国人。”   “很高兴见到您,尽管不是在合适的地点。”陈子锟和他握了握手,感到手心里被塞了一张纸,立即隐蔽的将纸卷藏进了袖筒里。   此时远处隐隐传来枪声,官兵发起进攻了,孙美瑶脸色大变,催促道:“你们这些洋人怎么如此不爽利,再不走人,就都别走!”   他这样一吓唬,谁也不敢再多说话了,陈子锟带着四个女人质走出了山洞,孙美瑶跟着出来,道:“老大,对不住,得按规矩来。”   陈子锟道:“那是自然,请吧。”   孙美瑶一摆手,手下过来给陈子锟和其他人质眼睛上蒙了黑布,沿着原路回去了,跌跌撞撞走了半个时辰后,土匪叫停,解开他们脸上的黑布道:“从这儿往南一直走,就能到临城。”   “谢了,兄弟。”陈子锟拱手答谢,那帮土匪也抱拳回礼,转身去了。   再看花票们,一个个战战兢兢的不敢相信自己已经恢复了自由。   第五章 小小中尉显威风   此时已经是傍晚时分,斜阳夕照,远处炊烟袅袅,一派田园风光,可是此时谁也没有心情欣赏风景,只有尽快赶到政府军控制的城镇才能确保安全。   陈子锟从匪窟里救出来五位女眷,除了鉴冰之外,其他都是西洋人,其中两个美国人,一个法国人,一个英国人,脚上都没鞋子,鲁南地区的山路可不比平坦整洁的高尔夫球场,一路走下来,她们的赤脚上遍布伤痕,鲜血淋漓,可硬是没有一个人叫苦叫疼,深深的恐惧已经让她们忘记了痛苦。   “女士们,加把劲,前面就是临城了。”陈子锟催促道,可这帮太太们却挪不动步子了,整整三天匪窟惊魂,几乎没合过眼,没吃过东西,又走了这么多山路,实在是筋疲力尽了。   “女士们,我不得不提醒你们,这里是土匪肆虐的地方,随时会有另一股土匪冲出来把咱们抓走。”不得已之下,陈子锟只好出言恐吓她们,他这话半真半假,临城一带确实匪患严重,不过孙美瑶他们干了这么一票大买卖之后,官兵云集临城,其他土匪暂时不敢出来劫道了。   听他这么一说,女士们强打精神,互相搀扶着继续踏上旅途,陈子锟见其中一位法国太太实在累得不行,便上前背起她健步如飞,走了几百米又返回来背另外一个,太太们感动的眼泪哗哗的,不停的说着感谢的话。   天渐渐黑了下来,忽然前面出现一群黑影,紧接着是拉枪栓的声音和鲁南口音的喝问:“口令!”   太太们顿时吓得瑟瑟发抖,蜷缩成了一团,她们还以为陈子锟的话应验了,才出虎口又入狼窝。   陈子锟从容答道:“不要开枪,我是陆军部特派员陈子锟,我救了五个人质回来。”   对方应道:“拍着巴掌过来。”   陈子锟照做了,拍着巴掌走过去,对方果然是第六混成旅的官兵,大概一个班的人数,装备着汉阳造步枪,班长提起马灯端详陈子锟,怎么看也不像是陆军部的官儿,反而像是土匪的探子。   “拿了!”班长一声令下,七八只步枪顿时瞄准了陈子锟,无奈之下,他只好举起了双手,一枪托砸在后背上,当场趴下,被官兵五花大绑起来。   太太们远远看见陈子锟被放倒,吓得尖声惨叫,官兵们冲过去一看,果然是几个西洋女人,顿时大叫道:“赶快报告连长,救到人质了。”   连长闻报,立即调了一辆马车去把人质接了回来,山东陆军属于地方部队,军容风纪极差,军装都不统一,再加上夜色朦胧,看起来和土匪无甚差别,太太们以为真的又被另一伙土匪绑了,哪还敢说话。   ……   其实这里距离临城已经很近了,消息迅速传到中兴旅社内,正在设宴款待贵宾的峄县县长和第六混成旅的旅长惊喜万分,慌忙向北京来的特派团做了汇报。   吴毓麟听说救回来五个人质,顿时大喜过望,那些外交官和人质家属们也欣喜若狂,大伙儿也顾不上喝酒吃饭了,一窝蜂的出来迎接人质。   当人质们看到西方人的面孔时,才真正明白自己获救了,一个个大放悲声,痛哭流涕,场面蔚为壮观,把她们接回来的大兵们洋洋自得,腰杆挺得笔直,仿佛人质真的是他们救回来的一样。   美国武官助理史迪威少校有些疑惑,为什么只有五个人质获释,其他的人质在哪里,这些人是土匪故意释放的,还是自己逃走的,再或者是被人救回来的,这一切都需要梳理,正当他准备询问人质的时候,忽听一个女人大喊道:“快把我丈夫放了,是他把我们从土匪窝里救出来的。”   现场顿时安静下来,在场官衔最高的交通部总长吴毓麟和颜悦色的问道:“这位太太,您丈夫现在哪里?”   “被他们抓起来了。”鉴冰一指官兵。   吴总长拉长了脸:“怎么回事?”   山东陆军第六混成旅的旅长何峰钰也跟着喝道:“怎么回事?”   那连长慌了神,赶紧解释:“报告旅长,弟兄们抓了一个土匪。”   “带过来。”何峰钰下令道。   于是,五花大绑的陈子锟被押了过来,脸上几块青肿,鼻子里还流着血,鉴冰立刻扑了上去,抱着他的脖子嚎啕大哭,那四个西洋女人在也跟着上去一通哭,五个女人鼻涕眼泪一把抓,这事儿再清楚不过了,陈子锟就是救她们的英雄。   “怎么回事?”吴毓麟的脸拉的更长了,他虽然不认识陈子锟,但这张脸总是有些熟悉的,分明是特派团的成员之一,怎么变成土匪了。   何峰钰知道自己这帮手下尽是酒囊饭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此刻可不是护犊子的时候,他也跟着厉喝道:“怎么回事!”   连长急的抓耳挠腮,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知道手下说抓了个土匪,他就带兵过去了,还把“土匪”揍了一顿,哪知道揍错人了,这事儿可大可小,较真的话,旅长一生气都能把自己毙了。   他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何峰钰更加恼怒,骂道:“一帮饭桶,给我拉出去毙了。”   关键时刻,陈子锟却帮这位可怜的连长解了围:“误会而已,第六旅的弟兄们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了,精神太紧张了些,不怪他们,都怪我打扮的太像土匪了。”   这话说的漂亮,大家都有了台阶下,何峰钰本来也不打算枪毙部下,听陈子锟求情便就坡下驴道:“暂且饶了你的狗命。”   特派团一到,五个人质就安然归来,吴毓麟觉得自己脸上很有光,脸色多云转晴,正准备说两句漂亮话,那边史迪威已经冲了上去,拥抱陈子锟道:“陈,你是一个勇士,一个英雄!”随即转身用英语大声宣布道:“这是我的朋友,陆军部的陈子锟中尉,是他救回了五个人质!”   洋人们顿时鼓起掌来,中国人虽然听不懂英语,但也能听出来洋大人们心情不赖,便也跟着一起鼓掌凑个热闹。   “噗”的一声,镁光闪耀,阮铭川将这一刻定格在照相机里。   ……   虽然只有五名人质归来,但却成功打开一个突破口,至少可以了解到土匪和人质的详细情况,进行到一半的宴会草草结束,人质们被安排到中兴煤矿旅社的贵宾套间里,洗澡水、热汤热饭和温暖舒适的被窝在等着她们,而陈子锟则被请进了会议室。   此时陈子锟已经换回了他的中尉军服,威风凛凛的走进会议室,军官们齐刷刷的向这位低级军官敬礼,他也很利落的回了一个美式军礼,当仁不让的坐在了长条桌尽头的位子上。   若论军衔和职务,万万也轮不到陈子锟坐这个位子,此时枣庄一带已经汇聚了山东陆军数万人马,肩膀上扛将星的就好几个,上校中校就是满街走,就算他是陆军部下来的,也断然没有让一个小小中尉主持大局的道理。   中国人讲究资历和辈分,但洋大人们可不管这一套,自打闹义和团之后,在中国这片土地上,已经有二十多年没出现过这样大规模攻击西方人的案子了,被绑架的人质来自英美法比意大利墨西哥,而且里面不乏有身份有地位的角色,这几天东交民巷都炸了窝的,要不是公使们压着,美国海军陆战队说不定都杀过来了。   所以,这件大事上,压根就没有中国人的发言权,洋大人们说让谁主持,就得让谁主持,绝对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陈子锟会说英语法语,又是西点军校毕业,行为作派与西方人无异,何况又是他深入匪穴救回来五名人质,放着这样一个人不用,难道用那些肥头大耳的中国军阀?   这次深夜召开的军事会议规格极高,从济南赶来的山东督军田中玉,省长熊炳琦都出席了,美英法等国的驻华武官也列席了会议,枣庄中兴煤矿公司内灯火通明,警卫森严,如临大敌一般。   面对在座的督军、省长和师长旅长们,陈子锟丝毫不怵,但也绝不托大,他可清楚自己的身份,一个陆军部正在关禁闭的三等科员而已,万一被金次长知道自己私自跑到山东,还冒充陆军部特派员的话,光这个罪名他就吃不消。   想要咸鱼翻生,唯一的办法是利用眼前的机会,把事情办的漂漂亮亮的,所以,绝不能得罪这些地头蛇。   “诸位,有件事情说明一下,其实小弟算不得什么英雄,只因小弟的内子也在这趟车上,被土匪劫为人质,所以小弟才星夜赶来,冒死潜入匪区救人,若非诸位尽力进剿,恐怕我早就死在山上了,在此小弟谢过大家了。”说着,陈子锟向众人拱手致谢。   话说的不卑不亢,真情流露,还顺道给山东军方戴了顶高帽子,在座的将军们心情立刻舒畅起来,看着这个陆军部的小中尉也觉得顺眼多了。   何峰钰道:“小陈,你不要谦虚,说说救人的经历吧。”   陈子锟便一五一十将自己的经历和盘托出,并不隐瞒什么,听到孙美瑶名字之时,何峰钰一拍桌子怒道:“我早就猜到是这厮做的好事!”   原来孙美瑶乃是本地惯匪,聚众数千人呼啸山林,报号山东建国自治军,他的大哥孙美珠就是被何峰钰的第六混成旅捕获并且处斩的,孙美瑶和何峰钰乃是不共戴天的仇人,这次劫案在第六旅的防区发生,不得不说是孙美瑶给何峰钰送的一份“大礼。”   接下来,何峰钰向大家介绍了孙美瑶匪帮的具体情况,这伙土匪大约有五千人枪,游荡在邹县、滕县、峄县一带山区,官兵多年清剿也未见成效,此次劫案发生后,第六旅尽力追剿,可是区区几千人马撒在茫茫大山里,如同大海捞针一般,剿了两日,连土匪的准确位置都未能锁定,可见土匪之阴险狡猾。   “狡兔三窟,莫过于此啊。”督军田中玉深知鲁南剿匪之难,不禁感慨了一句。   “我知道土匪在什么位置。”陈子锟接过了何峰钰的话头,起身走到墙上挂着的军事地图前,指着上面的一个点道:“他们应该在这里,抱犊崮巢云观。”   何峰钰道:“你熟悉山东地形?”   陈子锟摇头:“未曾来过山东。”   何峰钰道:“据你所说,进出都是脸上蒙了黑布的,如何得知土匪藏身之处就在抱犊崮?”   陈子锟道:“我在匪穴之时,曾经测量过周围几座山峰的相对距离和高度差,正好可以和这个位置对应起来。”说着再次戳了戳有等高线标注的军事地图。   何峰钰奇道:“你是怎么测量的?”   陈子锟笑笑,伸直右臂,挑起大拇指,一眼睁一眼闭,道:“这是简易测距法,我在西点学的,有时间我可以传授给何旅长的弟兄。”   下面的督军田中玉暗暗点头,对身旁的省长熊炳琦道:“此子倒是个人才,不如把他调到我们山东来。”   熊炳琦在当省长之前,做过曹锟的参谋长,听说过陈子锟的名字,这会儿作出一副成竹在胸、风轻云淡的样子,轻轻端起茶碗啜了一口,道:“你调他,吴子玉非和你拼命不可。”   第六章 凑钱赎人   听了熊炳琦的话,田中玉不免吃惊,道:“这小子是吴大帅的人?”   熊炳琦道:“可不是么,这小子可是子玉的宝贝疙瘩,得亏子玉没闺女,要不然肯定招他做女婿。”   田中玉再看看陈子锟,好一个玉树临风的帅小伙,人高马大英气勃勃,待人接物彬彬有礼,的确是一表人才,而且刚才听他一番深入匪穴的叙述,更是有勇有谋,有情有义的好汉子,假如自己有个待字闺中的女儿的话,也愿意招这么一位东床娇客。   他俩一个督军,一个省长,说话自然不用轻声细语,所以这一番对话被身后的军官们听了去,大伙儿本来在这个小中尉面前还有些倨傲的态度,这下全吃瘪了,合着人家是吴大帅帐下红人啊,又是美国留学归来,说的一口流利洋文,如此背景,如此能耐,还这么谦虚低调,真是令人敬佩。   这么以来,大伙对陈子锟的好感又增加了一分。   听了陈子锟的陈述,在座军政大员和洋大人们都松了一口气,起先洋人被劫,大家都以为是庚子事变重演,是一桩针对西方人的虐杀行动,现在总算是搞清楚了,土匪不过是求财而已,这样一来,大家的压力都小了很多,眼下的问题是,如何搭救出其余的人质。   陈子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土匪聚啸山林已久,熟悉地形,在周边村落也有眼线,况且肉票被分别关押在不同的地点,倘若进逼太甚,恐怕土匪铤而走险,杀戮人质,目前最佳的办法还是谈判。   可是谁去谈判呢,田中玉、熊炳琦这样的军政大员肯定不能去,第六混成旅兼兖州镇守使的何峰钰也不能去,他和孙美瑶有血海深仇,去了肯定回不来,洋大人就更不能去了,土匪可是不讲理的主儿,万一把人扣了,这事儿就更麻烦了。   派下面小角色去,也不合适,乡绅们不敢去,连排长之类的地位太低,说不上话,万一让孙美瑶误认为看不起他,兴许当场就给毙了,说来说去,大家的目光还是集中到了陈子锟身上。   他是陆军部的人,虽然军衔低了点,但也说得过去,他已经和土匪打过一次交道,知根知底,熟门熟路,而且他还是特派团的成员,本来就该他处理这个事。   见大家都看着自己,陈子锟更是当仁不让的站了出来,道:“还是我再走一趟吧,不过有个条件。”   田中玉当即表态:“你尽管说,只要我能做到的,一概满足。”   陈子锟道:“我带走这五名肉票之时,曾和孙美瑶有过约定,每人一百五十两黄金的票款,如今人带来了,也该履行承诺了。”   此言一出,下面立刻炸了窝,五个人质,每人一百五十两,那就是七百五十两黄金!折合现洋也要七万五千块,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啊,洋人自然不会出钱,督军和省长也不会出钱,这笔帐肯定要摊在守土有责的第六混成旅和峄县当局身上,让他们拿出七百五十两金子,简直就是抽他们的筋喝他们的血啊。   会议室内乱成一团,谁也不愿意出这笔钱,洋大人们顿时雷霆大怒,一个个愤然离席而去,陈子锟微笑不语,反正鉴冰已经救出来了,他的压力骤减,能不能救出其余的人质,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一旦牵扯到切身利益,再大的官儿也压不住场面,会议难以继续,陈子锟悄悄退场,找史迪威去了。   在史迪威的房间,陈子锟拿出了美国记者鲍威尔塞给自己的纸条,这是一封写在烟盒背面的信,字迹潦草,内容言简意赅,用最简单的语言讲了案发经历和土匪的具体情况,从这封信上可以得知以下情况:   土匪武装起码有一千名士兵,装备精良,配备英语翻译,人质安全暂时可以保证,积蓄鞋子和食品,另附有人质不完全名单一份,其中包括两名美国陆军少校,意大利籍律师,上海鸦片烟公会法律顾问墨索先生,墨西哥工业家魏瑞阿,以及美国国会参议员约翰·斯坦利的独生女儿,《时代周刊》记者凯瑟琳·斯坦利。   陈子锟还向史迪威详细描述了自己在匪穴中的见闻,包括土匪装备的全新日械和疑似日本人的英语翻译,这些都是他刚才在会议上忽略的东西。   史迪威立刻警惕起来:“陈,你说的这些情况很有价值,华盛顿会议后,日本在山东的权益受到极大的削弱,这些阴险的家伙,很有可能一手操纵此事来报复美国,要知道,人质里根本没有日本人,而一向喜欢凑热闹的日本公使,这次居然非常低调,这些都很值得怀疑。”   陈子锟道:“据我观察,孙美瑶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是个性情中人,如果我能履行诺言,支付赎金的话,他会更加相信我,这样的话,有助于其余人质的顺利解救,只是这些赎金……”   史迪威道:“赎金当然应该由中国政府来出,这一点你不需担忧,我相信明天一早就会有结论了。”   为了顺利解决临城劫案问题,枣庄中兴煤矿公司电报房彻夜值班,津浦线上所有城市的电报局也都派人值班,发送接收往来电文,洋大人们纷纷向北京使馆派去急电,要求解决赎金问题,东交民巷方面更是彻夜不眠,分分钟都在等待枣庄的消息,接到电报之后,公使们怒不可遏,连夜向中华民国外交部提起最强烈抗议和紧急照会,要求中央政府二十四小时内解救人质,超过时间就要加倍支付赔款。   北京,新华宫,黎元洪大总统被侍从从睡梦中叫醒,等待他的是美国英国法国意大利比利时等国家驻华公使发来的紧急照会,以及陆军部海军部的加急军情急报。   情况已经到了最危急的关头,列强驻华军队开始集结,天津大沽口海域的美英军舰扬起了炮口,使节们措辞强硬的外交照会里提到,如果中国军政当局不能履行保护外国侨民的责任,那么西方军队将会接管津浦铁路。   黎元洪头上冷汗都下来了,此次事件,堪称民国成立以来最棘手的外交问题,三十九名西方人质,足以让列强们发动一次战争了,他赶紧让侍从接通了内阁总理张绍曾的电话,向他下令,不惜一切代价,在二十四小时内解决人质问题。   张绍曾也是彻夜未眠,他受到的压力一点不比大总统小,事情已经到了如此危急的关头,山东地方军政当局居然还为了区区几百两黄金斤斤计较,简直是鼠目寸光,接到黎元洪的电话后,两人磋商了一会,分别以各自名义向山东督军田中玉、省长熊炳琦发出措辞强硬的命令,责令在十二小时内解决人质问题。   枣庄这边也没闲着,让地方当局出钱是绝无可能的,哪怕洋人炮轰天津,兵发北京,和他们也没一毛钱的关系,让田中玉和熊炳琦个人掏腰包更是不可能,于是,一封措辞委婉但却透着坚决的电报回复了民国政府。   这天晚上,从枣庄到北京的电报线路一直没闲着,直到清晨时分才拿出一个折衷的方案,钱,肯定不能让洋人出,也不能让地方当局出,这笔钱,应该摊在交通部身上。   津浦铁路是归交通部管的,洋人是在火车上被劫走的,最重要的一点是,事情恶化之后,列强军队接管津浦线,交通部是损失最大的一方,所以,这笔钱活该交通部出。   当然,交通部总长吴毓麟身上不可能带这么多的金条,从北京运过去也需要时间,万一耽搁了,洋大人发怒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所以,这笔钱先由地方当局垫付,稍后再由交通部支付。   闹了一晚上,总算是尘埃落定,可是新的问题又来了,他妈的土匪开价太狠了点,整整七百五十两黄金,那就是七十五根十两的大条子,枣庄穷乡僻壤的根本拿不出来,就算是中兴煤矿公司这样有头有脸的大企业,柜上也不过有一万多现大洋而已。   没办法,凑吧,可是尽管有田中玉和熊炳琦担保,交通部背书,峄县的地主豪绅们还是丝毫也不买账,唯有逃不开干系的何峰钰私人拿了十根金条,加上煤矿公司一万现洋,连一半都没凑够。   这些人算盘打得很清楚,五个人质就要七百五十两黄金,那总共三十九名西票,七十多名华票,岂不是要耗费上百万银元才能赎回来,根据历史经验,官府的开销到最后都是落在老百姓头上,于是乎,出于明哲保身的观念,枣庄一带的士绅们不约而同的装聋作哑起来,最多的也不过拿了五百块现洋出来充数。   交通总长吴毓麟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津浦路的票款是交通部收入的重要组成部分,真要被西方军队接管了,自己这个总长铁定下台,可是地方不归他管,急也没用,只能发电报让北京方面紧急运送现款来枣。   问题又来了,交通部的钱都是存在交通银行里的,没有总长的签字,谁也不敢放这么大一笔钱出去,吴总长大怒,亲自打电话到北京,发了一通脾气才解决,撂下电话,仰天长叹:“国难之时,竟然没有忠义之士为国分忧,真是悲哀至极啊。”   忽然卫士来报:“总长,有上海来的一位先生求见。”   “不见!”吴毓麟正心烦意乱,当即回绝。   “总长,这是那位先生的帖子。”卫士还是献上了一张拜帖。   吴毓麟接过来一看,拜帖上赫然三个字:“黄金荣!”   “快请!”吴总长一个激灵站了起来。   第七章 回扣   吴毓麟久闻黄金荣的大名,虽然此人只不过是上海滩法租界巡捕房的一个包打听,但他同时也是青帮大亨,手下徒子徒孙成千上万,更把持了上海的鸦片市场,随便一句闲话,上海滩都要地震的大人物,身为交通部总长的吴毓麟也要给他三分薄面。   吴总长并没有下榻在中兴煤矿的旅社里,而是住在临城火车站里的一列卧铺专车上,铁路沿线的地盘属于交通部,有自己的护路军保卫着,放心。   卫士将贵客带上专车,吴毓麟正襟危坐,定睛一看却大感狐疑,黄金荣应该是个中年人,怎么来的却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   那年轻人一袭风衣礼帽,黄皮鞋,打扮充满上海滩的洋味,唇上两撇小胡子更是气派十足,吴毓麟看看他,开口问道:“阁下是?”   “吴总长,我叫李耀廷,是黄老先生的门下弟子,此番从上海专程赶来,只因家中亲人被劫……”那年轻人摘下礼帽,很客气的自我介绍道。   吴毓麟明白了,原来是苦主上门来了,他顿时就有些不耐烦,板起脸孔来准备端茶送客,可是这个姓李的话锋一转又说道:“托各位长官的福,我这位亲人已经获救,但是还有很多人质落在土匪手里,听说官方急需现款救急,我这里倒是有一笔款子。”   说着他打开随身携带的皮包,里面赫然放着二十根十两的金条,金光灿烂,吴总长一拍椅子把手就站了起来,严肃的点点头:“李先生,我代表大总统感谢你!”   李耀廷淡然一笑:“身为中华国民,这是我应该做的。”   吴毓麟很高兴,其实身为交通总长,二百两黄金在他眼里不算什么,但有些时候难免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此时此刻,有人自愿献上二十根金条,那是多么长面子的事情啊,所以他立刻对这个姓李的小伙子产生了极大的好感。   吴总长收下了这二十根金条,并且亲笔写下借据,这才寒暄道:“李先生,适才你说有亲人被救,难不成……”   李耀廷接口道:“回吴总长,是我嫂子在这趟车上,也就是我大哥陈子锟的如夫人。”   吴毓麟恍然大悟,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李耀廷来送金条,是得了陈子锟的授意啊。   一时间,吴总长起了爱才之心,打定主意,等事情解决之后便将陈子锟调到交通部来,让他负责护路事宜。   ……   有了李耀廷支援的二十根金条,赎金总算不那么寒酸了,可是还差三十多根条子,这时候陈子锟说话了,没有金条银洋,用子弹和鸦片充数也行。   在土匪肆虐的地区,子弹和鸦片都是硬通货,尤其子弹,那是花钱都买不来的好东西。   可是何峰钰强烈反对给土匪送子弹,他的第六混成旅就冲在剿匪的第一线,送子弹给土匪,那不是变着法子打击自己的实力么,可陈子锟一句话就打消了他的顾虑。   土匪枪械精良,但必须使用日造六五口径子弹,送几箱子七九口径的子弹过去,让他们想用也用不了,这才是一招妙棋。   金条大洋拿不出来,子弹烟土再拿不出,那田中玉的面子就没地方搁了,在他的严令下,枣庄各界凑了几十斤烟片烟土,第六旅提供了几箱七九口径的子弹,加上金条和大洋,万事具备就等陈子锟再探虎穴了。   中兴公司旅社里,鉴冰哭得像个泪人一般,好不容易逃出生天,陈子锟又要深入匪窟,这不是找死么。   李耀廷站在一旁,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搓着手一言不发。   陈子锟倒跟个没事人一般,劝解鉴冰道:“人家孙大当家的仗义,没收钱就把咱放回来了,这笔人情务必得还,再说了,我陈子锟言出必行,答应别人的事情一定要做到,你就别哭了,最多两天我就回来。”   走廊里传来喊声:“陈长官,就等您了。”   “这就来。”陈子锟戴上帽子出去了,忽然又转身回来,紧紧拥抱了一下鉴冰,同时向李耀廷使了一个眼色,这才再次离开,不料这个动作让鉴冰更加发疯,声嘶力竭的哭喊着要冲过去,却被李耀廷死死拉住。   走廊里的大小官员们都听到了鉴冰的哭嚎声,一个个感动的眼角湿润,熊省长更是拿出手帕擦拭了一下眼角,赞道:“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啊。”   何峰钰旅长也很敬佩陈子锟的勇敢,亲自解下配枪递给陈子锟道:“这支枪你且拿去防身。”   陈子锟接过这把崭新锃亮的德国毛瑟原厂盒子炮插在腰间,抱拳道:“谢了。”说罢转身下楼,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壮烈。   四个重金雇来的挑夫,挑着一万块大洋,两箱子子弹,还有五十斤烟土和一些鞋袜衣帽药品酒肉等物,在陈子锟的带领下再次踏上征途,这回目的地很明确,就是抱犊崮。   一路之上的哨岗都打过招呼了,陈子锟带着四个挑夫顺利的穿越官兵的封锁线,抵达抱犊崮附近,荒山野岭之上,树林黑漆漆的,时不时发出野鸟的啼叫,挑夫们战战兢兢的走着,忽然路旁树丛中跳出几条大汉,喝道:“站住!”   挑夫们丢下胆子抱头求饶,陈子锟却泰然自若道:“我是来给孙大当家送金银和烟土子弹的。”   来的正是孙美瑶麾下的山东建国自治军的匪兵,而且其中一人见过陈子锟,登时笑道:“原来是老哥你啊,跟我们上山吧。”说着上前搜了陈子锟的身,把他的枪给下了,还要动那包金条,陈子锟正色道:“兄弟,这东西是要亲自交给孙大当家的。”土匪也就罢手了。   挑夫们被打发回去,担子由土匪们挑着,一路来到山中一座道观前,翘脊飞檐的大门上挂着一块饱经沧桑的牌匾,上书三个褪色的大字“巢云观”。   听说陈子锟去而复返,孙美瑶亲自出来迎接,大笑道:“陈老大果然是条汉子,吐口唾沫砸个坑,我佩服,来人呀,看看陈老大给咱们都带了些什么来。”   几个小土匪上前打开箱子,白花花的银元滚了出来,还有油纸包着的鸦片烟土和黄橙橙的子弹,都是土匪们的最爱,孙美瑶眼睛一亮,拿起烟土掂了掂,又拿起一块银洋放在耳畔弹了弹,最后拿了一颗子弹在手里把玩着,这神态,不像是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头子,到像是得到玩具的大孩子。   “大当家,我这里还有硬货。”陈子锟解开衣服,拿出一个小包裹递过去,孙美瑶瞪大了眼睛,亲自接过来一看,里面赫然是三十根金条!   “来人呀,摆酒!”孙美瑶大喝道,眉眼间均是喜色,这回抢票车,劫洋票,其实山寨里是存在争议的,这些金条银元烟土子弹显然可以增强自己的威信,不由他不高兴。   “陈老大,请!”孙美瑶做了个有请的手势,亲自将陈子锟请进了道观,在大殿之上摆起酒宴,山里没啥好东西,浓烈的包谷酒、烤山鸡和红焖野兔,孙美瑶端起海碗,豪爽万分:“陈老大,请!”   “孙大当家,请!”陈子锟也端起碗来,两人一饮而尽,亮出碗底,哈哈大笑。   “痛快!”孙美瑶放下酒碗,拿袖子胡乱擦了擦嘴巴,对手下道:“把陈老大的家伙拿来。”   手下献上那支崭新的盒子炮,孙美瑶接过来,放在桌子上道:“陈老大,这是你随身的家伙,物归原主。”   陈子锟却不接,道:“这是我特地带来,献给孙大当家的,您那把枪也该换换了。”   孙美瑶摸了摸腰间烤蓝斑驳的盒子炮,嘿嘿笑起来,民间有云,一枪二马三花口,四蛇无狗张嘴蹬,说的就是西洋进口的各类手枪,最好的是枪牌撸子,然后是马牌撸子和花口撸子,但是这些撸子和盒子炮比起来简直就是娘们用的玩意。   盒子炮也分好几种,头把盒子,二把盒子,德国毛瑟原厂的品质最佳,西班牙仿造的质量也不错,国造的以大沽口造船所的大镜面为最佳,其余的就良莠不齐了,而陈子锟送来的这把则是毛瑟原厂的,而且有九成新,市面上的价格超过二百大洋,还有价无市,有钱未必买得到。   孙美瑶是爱枪之人,忽然得了这么一把好枪,自然心情大为愉悦,对陈子锟的好感也进一步提高,忽然他想到一件事情,一拍大腿道:“陈老大,你这么讲究,我姓孙的也不能亏待你,咱们亲兄弟明算帐,把账盘一下吧。”   陈子锟故作惊奇道:“什么帐?”   孙美瑶道:“咱们山寨做买卖是很守规矩的,绝不漫天要价,西票开价一万大洋,你老兄帮我提到一万五,这多出来的五千咱们二一添作五,嫂子那份,事先说好是我让的,我也不能收。”   他这边说着,旁边有个拿算盘的土匪不停的拨弄着算盘珠子,嘴里念念有词,等他拨弄完了,孙美瑶道:“帐房,算清楚了么,该给陈老大多少回扣。”   “回大寨主,该给陈老大两万五大洋。”   孙美瑶点点头,将那包金条拿过来,数了五根放在自己面前,其余的推到了陈子锟那边。   第八章 招安   面对二十五根金光灿烂的大黄鱼,陈子锟心花怒放,暗道这生意做的太划算了。   “哈哈哈,孙大当家果然义气,那我就不客气了。”陈子锟哈哈大笑,将金条揽入怀中,孙美瑶见他丝毫也不做作,更加钦佩,一拍桌子道:“倒酒!”   上来两个喽啰,抱着酒坛子往海碗里倒酒,倒的没有洒的多,酒香四溢,豪情万丈,两人再次举起酒碗在空中相碰,然后一饮而尽。   拿了这笔丰厚无比的回扣,陈子锟一点愧疚之心也没有,因为他的老本行就是干这个的,是他把价钱抬起来让孙美瑶多赚了一笔,拿点回扣天经地义,没啥不好意思的。   小喽啰们在下面继续翻着陈子锟带来的东西,忽然一个小土匪翻出一个圆形的马口铁罐子,对着太阳看了看,放在耳畔摇了摇,又拿牙咬了咬,还是一脸的糊涂,陈子锟看见了,哈哈一笑对他说:“那是肉罐头,拿上来,我帮你开。”   小喽啰屁颠屁颠献上罐头,陈子锟借了一把匕首,沿着罐沿把铁皮盖子割开了,一股香气扑面而来,小喽啰忍不住咽了口涎水。   “这是美国牛肉罐头,我特地拿来给兄弟们尝尝鲜的。”陈子锟笑道。   孙美瑶道:“陈老大有心了,还不谢谢老大。”   小喽啰捧着牛肉罐头连声道谢,下去和同伙们大快朵颐去了,陈子锟趁机道:“孙大当家,肉票们绑也有四天了,这些洋人都是在北京上海大城市锦衣玉食惯了的,万一吃不惯山里的口味,有个病啊灾啊的可是要影响咱们山寨的进项的。”   孙美瑶思索了一会,觉得很有道理,道:“把这些罐头,分一半给肉票们,再蒸一锅白面馍馍给他们吃。”   “大当家的果然仁义,陈某佩服。”陈子锟一抱拳,又道:“还有这些鞋子不如一并送去,肉票们都赤着脚呢。”   “都给他们送去。”孙美瑶一摆手,喽啰们立刻照办。   又干了一碗酒,孙美瑶抹抹嘴,得意洋洋道:“陈老大,兄弟我这票生意做的不赖吧,现如今怕是连济南府都知道我孙美瑶的名头了吧。”   陈子锟有些奇怪,土匪在峄县枣庄都有眼线,北京方面派来特派团之事,孙美瑶不可能不知道,可是听他的话好像却并不知情似的,难道说,孙美瑶只是一个名义上的寨主,真正当家的另有其人?   脑子里电光火石般闪过这些思绪,陈子锟迅速拿定了主意,吃定孙美瑶了,他故作惊讶的问道:“大当家,难道你不知道,这案子已经惊动世界了,别说济南府了,就是北京、上海,英国美国法国这些列强,哪个不知道你孙大寨主的威名啊,黎元洪大总统和张绍曾总理,更是对咱山寨刮目相看,交通总长吴毓麟,山东督军田中玉,省长熊炳琦,他们都到了临城了,只为这桩惊天巨案!”   孙美瑶眼睛瞪得铜铃大,想了半天,傻笑道:“嘿嘿,事儿闹得挺大的,好啊,这下够何峰钰这个龟孙羔子喝一壶的了。”   陈子锟道:“这是肯定的,这事儿了结之后,何峰钰必然撤职查办,可是大寨主想过没有,咱们山寨如何收场?”   孙美瑶一脸茫然道:“收钱放人,还能咋滴,你说官兵围剿啊,咱们和第六旅斗了这么些年,怕他个鸟。”   陈子锟暗道这位大寨主当真是脑子缺根弦啊,嘴里却道:“此言差矣,这事儿闹的实在有点大,山东陆军第五师已经全拉过来了,徐海镇守使的部队也沿陇海线展开,河南方面,吴大帅的第三师也准备开拔了,大总统调集了十万大军,五百门山炮来对付咱们,弟兄们虽然骁勇善战,但是就怕官军围而不打,困死咱们啊。”   这话半真半假,什么十万大军五百山炮是为了增强恫吓效果而临时添加的,不过国府确实调动了大批军队赶赴鲁南,以图武力解决此事。   孙美瑶只是憨大胆而已,并不是真傻,听陈子锟晓以利害之后,顿觉前途不妙,一拍桌子骂道:“那又如何,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我姓孙的要是怕死,当初就不落草了。”   附近小喽啰听到寨主发飙,还以为出了什么事,纷纷端枪过来,却被孙美瑶斥退:“都退下,再拿两坛子好酒来。”   小喽啰们讪讪的退下,陈子锟笑吟吟道:“大当家果然乃当世豪杰,只是这山寨几千部下还有家眷如何处置?”   孙美瑶无言以对,他二十郎当岁一个小伙子,死了也就死了,也这山寨之中还有几千号老弱妇孺呢,官兵围剿之下,定然玉石俱焚,良心上可有点过不去。   “那……依陈老大的意思,如何是好?”孙美瑶渐渐被陈子锟绕了进去。   陈子锟道:“只有一条路可走,招安。”   “招安!”孙美瑶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来,道:“朝廷出动十万大军,怕是想招安也难啊。”   陈子锟心中一喜,孙美瑶这个反应,说明土匪对招安并不反感,而且肯定讨论过这种可能性,他接着道:“非也,只要洋人在手,朝廷定然投鼠忌器,洋人怕百姓,百姓怕朝廷,朝廷怕洋人,自打前清时候就是这个道理,现在照样如此。大总统亲自发话,田中玉他敢不招安咱们?借他俩但他也不敢啊。”   孙美瑶一拍大腿道:“陈老大,你说的太有道理了,我要不是知道你有一身功夫,还以为你是教书先生出身呢,是这个理儿,不过,这事儿应该咋办呢,我和官兵又说不上话。”   陈子锟道:“不是还有我么,不瞒你说,兄弟我在北京陆军部里供职,又曾出洋美国,会说几句洋文,和北京那些大官,还有洋人都能说上话,我替你把意思带到,保管做成这桩买卖。”   孙美瑶大喜道:“那就有劳陈老大了,到时候咱们抱犊崮被朝廷招安之后,我再厚厚的酬谢你。”   “大当家的客气了,咱俩一见如故,比亲兄弟还亲,还讲那些虚套,来,喝酒。”这回陈子锟是彻底掌握了孙美瑶的心思,牵着他的思路走了。   又喝了几杯,陈子锟提出要去探望一下肉票们,孙美瑶满口答应,让喽啰陪着陈子锟去了,等他们走远了,道观后面走出来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头,正是上次和陈子锟唠海底的家伙,他往孙美瑶面前一坐,拿出烟袋吧嗒吧嗒抽了几口,愁眉苦脸并不说话。   “咋了,叔?”孙美瑶在老头面前规规矩矩的,毫无大当家的作派。   老头道:“寨主,这个姓陈的,虽然是青帮中人,但也是官军的探子。”   孙美瑶挠挠头说:“我知道啊,不过他是北京陆军部的人,又不是田中玉的人,和咱们没仇没怨,还是个爽快人,应该不会坑咱们。”   老头道:“天下乌鸦一般黑,当官的都不是好东西,现在花言巧语,等肉票到手,立马翻脸不认人,民国八年的时候,滕县卧虎寨十七位当家被唐天喜招安之后,斩尽杀绝的事情你忘了?”   孙美瑶慌了:“叔,你说咋办?”   “让姓陈的传话,官兵后退十里,给咱们送粮食子弹上山,他要是能办到,咱们才行信他。”   “然后呢?”孙美瑶接着问。   “然后……”老头叹了口气,“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谁能料到动静闹得如此之大。”   ……   这次再来,人质们已经换了关押地点,从山洞转移到了道观里,别看土匪粗鲁野蛮,但很懂得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将所有人质按男女分开关押,道观位于山麓之中,房舍陈旧,杂草丛生,水源全靠一眼山泉,别说洗脸洗澡了,就连足量的饮水都难以供应,至于什么抽水马桶、咖啡早茶、浴巾刮胡刀之类的,唯有在梦里才能见到了。   西票们被关在一间残旧的大殿里,男左女右,中间是过道,大殿前后有土匪持枪把守,这里地处荒山野岭,没有向导根本逃不出去,倒也不担心人质溜走。   当陈子锟出现的时候,人质们一阵骚动,虽然他们不知道这个神秘的中国人是什么来头,但却切切实实的明白,他是连结外界的唯一渠道。   陈子锟看看四周,并没有那个疑似日本特务的“二宝”在场,便放心说道:“女士们,先生们,我是陆军中尉陈子锟,我带来了你们急需的鞋子和食品,如果你们还有其他要求,可以和我说。”   人质们交头接耳,纷纷燃起希望之火,时代周刊的女记者凯瑟琳举手道:“我需要纸笔,可以么?”   “斯坦利小姐,我已经为您预备好了。”陈子锟掏出一个笔记本和两支自来水笔递了过去。   凯瑟琳大喜过望,对于一个记者来说,能亲身经历绑票事件就和买彩票中大奖差不多,但是没有用来记录细节的纸笔,又好像一个化好妆的女人找不到镜子一般难受。   “中尉,现在外界是什么局势,和平解决的希望大不大?”那位密勒士评论报的记者鲍威尔问道。   陈子锟道:“如果没有政治因素的话,应该不难解决,我需要知道一件事情,列车上究竟有没有日本旅客?”   第九章 血腥山寨   听了陈子锟的话,旅客们面面相觑,然后都苦苦思索起来,蓝钢特快的头等车厢里坐的基本都是外国旅客,倘若其中夹杂一两个东亚人,是很容易辨认的。   很快就有人回忆起当晚的事情,告诉陈子锟说,车上确实有几个日本人,一直在角落里窃窃私语,不和旁人交流,不过劫案发生的时候场面混乱,并没留意到他们。   又有人信誓旦旦的说,那几个日本旅客在徐州站就下车了,当时正是午夜时分,他起来上厕所的时候看到的,绝对没有错。   陈子锟心中有了底,好言安抚了洋票们一番,又去看了被抓的华票们,同为人质,中国人的待遇就差了很多,七八十个人被关在阴暗潮湿的偏殿里,当陈子锟走进来的时候,女人和小孩们低声哭泣起来,男人们麻木无神的看了看陈子锟,又深深的低下头,几乎埋在裤裆里。   紧张、恐惧、无助、绝望的气氛弥漫在空气中,中国人比西方人更加明白绑匪的残暴和贪婪,落到他们手里,就算能活着出去也要倾家荡产。   相对而言,他们的衣着鞋子还算整齐,这是因为二等车厢没有卧铺,事发的时候旅客们都穿着衣服,能坐得起蓝钢特快的中国人也都是体面人,虽然没有洋人那么值钱,也算比较有油水的肉票了。   陈子锟干咳一声道:“大家不要怕,我是官府派来的,要不了多久,你们就能回家了。”   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人说话,更没有兴奋的骚动,就连小孩子都瞪着惶恐不安的眼睛,把哭声憋在喉咙里,一张张面有菜色的脸孔上,全是漠然和不信任。   陈子锟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这年头兵匪一家,官府会为了区区几十个百姓大动干戈,简直是笑话;话又说回来,就算是救,也是先救洋人,谁也不会把他们这些人的生死当回事。   “给他们弄点东西吃,别把小孩子饿着了。”陈子锟对陪同自己的小喽啰道,说这话的时候,他觉得有点堵得慌。   小喽啰面露难色:“陈老大,俺们自己粮食都不够吃的。”   陈子锟二话不说,摸出一根金条来:“这个够不够煮一大锅稀饭的。”   “够够够。”小喽啰接了金条,眼里尽是兴奋,飞奔着跑去安排饭食了。   忽然有几个喝的醉醺醺的生面孔土匪晃了过来,看也不看陈子锟,径直到偏殿里揪着一个颇有姿色的少妇的头发把她提起来往外拖,小孩吓得哇哇大哭,少妇恐惧的大叫:“春生,救救我。”   那个叫春生的大概是她的丈夫,痛苦的抱着自己的脑袋不敢抬头,更别说救人了。   一股火气从胸膛直冲到头顶,陈子锟箭步上前,一巴掌将那土匪打出去一丈远,怒斥道:“给老子滚开!”   那土匪是个小头目,被打得一个踉跄,恼羞成怒,大骂道:“你个狗日的是谁的人,敢坏我钻山豹的好事。”说着就要掏枪。   陈子锟也不搭话,上前一把抢过他的盒子炮,调转枪口对准钻山豹的脑袋,忽听一声爆喝:“住手!”原来是孙美瑶来了。   “陈老大,这是怎么回事?”孙美瑶面露惊愕之色道。   陈子锟关上盒子炮的保险,把枪抛给孙美瑶,道:“问问这位兄弟干了什么?”   钻山豹道:“我不过是想找个娘们玩玩,这小子上来就扇我一巴掌,这口气我咽不下去,大寨主,你得给我做主。”   孙美瑶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问陈子锟道:“陈老大,那娘们是你亲戚?”   陈子锟道:“不是?”   “是你朋友?”   “也不是。”   “那你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娘们,就打我兄弟的脸,这算怎么回事?”孙美瑶的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了,从四下里围聚过来的喽啰们的手都慢慢按在枪柄上,空气中充满了火药味。   大殿窗户旁,凯瑟琳、鲍威尔,还有一帮西方人质都抓着栏杆,紧紧盯着这一幕惊险的场面。   陈子锟冷笑道:“老子看不惯这种欺男霸女的行径,盗亦有道,绑票这一行就绑票的规矩,请菩萨,抱童子,交钱赎人,天经地义,人家苦主还没说不交钱呢,你就急火火的要糟蹋人家清白女子,这算哪路英雄。”   孙美瑶脸色和缓了一些。   钻山豹却怒了,捂着脸跳着脚骂道:“你他妈算老几,也来说三道四,抱犊崮有你说话的份么?”   陈子锟大怒,喝道:“别他娘的给脸不要脸,你算个什么东西,老子在关东抢洋行砸响窑的时候,你个狗日的还不知道在哪个旮旯和泥巴玩呢,你不是想知道老子是谁么,听清楚了,老子就是长山好关东大侠麾下老九,报号双枪快腿小白龙,姓陈名子锟,你要是不服也好办,今天三老四少都在场,刀枪随你挑,咱见个真章!”   这一通骂的是酣畅淋漓,孙美瑶眼睛都亮了,众土匪也被他的气势所慑服,唯有钻山豹不服气,嚷嚷道:“比就比,他娘的,谁怕谁啊。”   忽然旁边有人提醒他:“豹爷,比不得啊,这小子功夫不孬,大寨主都打不过他。”   钻山豹眼睛一转,不搭理陈子锟,转向孙美瑶,义正词严道:“大寨主,你给个敞亮话,这山寨究竟还能不能容得下咱们弟兄,要是嫌俺们碍眼,俺这就走。”   孙美瑶脸上又开始阴晴不定起来。   钻山豹仔细留意着孙美瑶的神色,突然直挺挺的跪在地上道:“大寨主,多谢你的收留之恩,俺去也!”随即起身一招手:“弟兄们,走!”   他一号召,在场竟然有几十号人响应,孙美瑶按捺不住了,炸雷一般喝道:“站住!”   土匪们都停下了脚步,目光紧随着孙美瑶,只见他疾步上前,揪住那个引起争端的少妇,拔枪在大带上一蹭就上了膛,砰的一枪,正打在少妇后脑勺上,顿时脑浆鲜血四溅,孙美瑶身上糊满了白的红的。   所有人都惊呆了,连陈子锟都惊愕万分,他没有预料到孙美瑶竟然如此杀人不眨眼,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大殿内的凯瑟琳,紧紧咬着胳膊不让自己喊出声音来,这一幕实在是太残忍,太血腥了,现在她开始后悔留下了。   “女人就是祸水,要没有她,咱兄弟之间也不会闹这么一出,豹爷,人我毙了,你也别生气了,你看这样中不?”孙美瑶把盒子枪插回腰间,若无其事的说道,这把杀人的枪,正是陈子锟刚才送给他的。   钻山豹拱手道:“大寨主,我服你,啥也不说了。”   解决了一场内部危机,孙美瑶有些自鸣得意,拉着陈子锟离开了关押人质的院子,土匪们也渐渐散去,只留下两个看守和倒在地上的尸体,偏殿之上,春生紧紧抱着孩子,嚎啕大哭。   刚才那个去煮饭的喽啰端着一锅稀饭进来,看到这个场景,顿时惊呆:“这是咋回事啊……”   回到前殿,孙美瑶让人斟酒上烟,问陈子锟道:“陈老大,刚才听你说,好像在关东做过大买卖?”   经历了刚才的事情,陈子锟心里很不舒坦,不过还是强作笑颜道:“是啊,我在关东当过马贼,就是胡子,后来张大帅的部队进山围剿,弟兄们就散了,我辗转到了关内,投了吴大帅的第三师,吃了几年的粮,才混到今天这个地步。”   孙美瑶一拍大腿:“我说嘛,怪不得我看你就觉得对脾气,原来还是同道中人,叔,叔,你快出来。”   老头不慌不忙的走出来道:“寨主,何事?”   孙美瑶道:“这是我本家叔,孙桂枝,我们抱犊崮的军师,都不是外人,有啥说啥,现如今咱干下这么一票大买卖,事情闹得有点大发,该咋整,都拿个主意吧,尽快把这事儿定了,省的搁在心里怪难受的。”   陈子锟急忙见礼:“军师,有礼了。”   孙桂枝摆手笑道:“既然陈老大也是内行,咱们就敞开了说,招安到底有几成把握?”   陈子锟反问道:“不试试怎么知道水的深浅,反正这回事情是彻底闹大了,索性就往大里闹,要个独立的编制,起码是混成旅级别,大寨主当上少将旅长,弟兄们也都闹个团长营长的,以后吃军饷,绑肉票两不误,岂不美哉。”   孙美瑶喜不自禁道:“旅长好啊,何峰钰个狗日的就是旅长,老子和他平起平坐,看他还敢威风不。”   孙桂枝沉吟片刻道:“兹事体大,山寨数千人马,十几个当家,即便是招安,也得听听大伙儿怎么说。”   陈子锟明白,像这种几千人的匪帮,往往汇聚了十几支甚至几十支小土匪武装,组织性并不严密,类似于抱团取暖的性质,随时可以撤伙的,刚才那个钻山豹就是这类小当家。   孙美瑶道:“哪还等什么,召集人商量啊。”   孙桂枝干咳一声道:“天色不早了,陈老大今夜就住在山寨算了。”   陈子锟明白,人家开会不方便自己参加,便识趣的说:“好,正好我也困了。”   孙桂枝道:“来人呀,给陈老大安排一间上房。”又问道:“您是睡软床还是硬床?”   陈子锟冷笑道:“硬床什么样,软床又是什么样?”   第十章 土匪的条件   陈子锟还在马贼窝里厮混的时候,听前辈们讲过江湖上的故事,拜山的时候对方会试你的斤两,就会问这种关于硬床软床的问题,所谓硬床,就是一根杠子,所谓软床,就是一条悬在半空中的绳子。   不管是在杠子上还是绳子上睡觉,那都不是寻常人等做的了的事情,非得武学大家才能胜任,没想到今天传说变成了现实,看来这位军师还真是位老江湖。   看陈子锟这副表情,孙桂枝呵呵一笑道:“山里条件艰苦,硬床就是门板,软床就是吊床,可不是洋人那种沙发软床。”   陈子锟明白自己误会了,便也笑道:“那就硬床吧。”   孙桂枝拍拍巴掌:“来人,带陈老大去歇息。”   一个小喽啰把陈子锟带到了巢云观后面的厢房下榻,这里本是道士们居住之所,土匪横行,道士早已不知去向,院子很清静,只有一个眉清目秀的小男孩站在门口,穿了一件很不合身的破旧道袍,看身量只有十一二岁。   “好好伺候着这位大爷。”小喽啰交代了一句,转身走了,那小男孩急忙上前鞠躬道:“大爷,您请这边来。”说着将陈子锟迎进厢房,沏茶倒水,小心伺候。   陈子锟见他彬彬有礼,举手投足之间很有一股清新儒雅的味道,和土匪窝的环境格格不入,很是惊奇,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爷的话,小的叫清风。”   “这名字很奇怪。”   “回大爷,这是师父起的名字。”   “你师父是?”   “家师道栖霞子,是巢云观的观主,如今已经驾鹤西游了。”   原来是一位小道童,陈子锟打趣道:“既然有清风,就少不了明月。”   清风黯然答道:“回大爷,明月死了。”   “怎么死的?”陈子锟的表情严肃起来。   这回清风不说话了,扑通一声跪倒,低着头,满脸的惧色。   陈子锟顿时明白了,在土匪窝里,长相俊秀的小男孩自然免不了被鸡奸的下场,那位明月大概就是被虐待致死的,而眼前这个清风,恐怕也受过不少鸡奸。   本该是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年龄,却身陷匪穴,为奴为仆,真是可怜可悲可叹,陈子锟叹息一声,道:“你起来吧。”   过了一会儿,外面送进饭菜来,白面馒头、猪头肉、山鸡肉、麦仁稀饭,还有一壶酒,在物资匮乏的山寨里,算得上是极丰盛的食物了。   陈子锟刚拿起筷子,忽然看到清风在狂咽口水,便招呼他过来一起吃饭,小孩赶紧摆手:“不敢。”   “让你吃就吃。”陈子锟竖起了眉毛,硬把清风拉过来,在他手里塞了一双筷子,又把馒头和猪头肉摆在他面前。   “师父说不能吃肉。”清风诚惶诚恐道。   “我说能吃就能吃。”陈子锟蛮横无比。   清风到底是个小孩,禁不住吓,拿着筷子吃起来,这一吃不要紧,筷子如同飞梭一般,硕大的馒头更是三五口就下肚了,看的陈子锟直心酸,这孩子多久没吃过饱饭了。   吃了三个馒头之后,清风噎得直打嗝,幸福的捧着肚子笑了,他知道,这个看起来很凶的大个子叔叔,其实是好人。   陈子锟趁机套他的话,打听抱犊崮山寨的具体情况,别看清风年纪小,脑子可聪明着呢,山上的事情一清二楚,说起来更是井井有条。   原来盘踞抱犊崮的这股土匪来历非常复杂,最大的一股就是孙美瑶带领的一批人,早年孙大当家也是良家子弟,后来被土匪和官兵搜刮的急眼了,索性烧了自家祖屋,聚集了一帮好汉落草为寇,部众滚雪球一般壮大,最强时竟有近万人,报号和很气派,叫山东建国自治军,听名头俨然带了点革命的性质,说明这伙土匪中不乏有识之士。   后来,大寨主孙美珠被官兵抓了,斩首示众,首级挂在临城火车站的旗杆上晾了好些日子,兄弟当中武艺最强的孙美瑶继任司令,带领兄弟们和官兵对抗,不过这日子过的有点艰难,吃不上饭就常事,枪械子弹也很匮乏。   钻山豹这小子,本来是个兵痞,隶属于张敬尧所属的山东陆军,后来张督军在湖南打了败仗,他收编的部队溃散为匪,钻山豹手底下有七八十号人,都有快枪,在山东建国自治军中算是一股有生力量,所以孙美瑶也不得不敬他三分。   提到钻山豹,清风很兴奋,告诉陈子锟说,大爷你打了钻山豹,山寨的弟兄们都很解气。   陈子锟心里有了数,土匪也不是铁板一块啊。   “那孙桂枝是什么人,你知道么?”陈子锟又问道。   “孙大爷是老寨主,咱们全寨上下都听他的。”清风道。   “大寨主也听他的?”陈子锟皱起了眉头,这个问题有点严重了,孙桂枝明显老奸巨猾,不好糊弄,看来自己的计划要改变一下了。   “嗯,都听他的。”清风认真的点头。   “最近山上有没有来新人入伙?”陈子锟又提到一个最关心的问题。   清风想了一会儿说:“有,有好几个人,说是在外国当过劳工的,回乡吃不上饭,就跟大寨主干了。”   “二宝是不是其中之一?”   “有这么个人。”   陈子锟点点头:“明天出去的时候,你跟着我,看到他们就使个眼色,懂了么?”   “懂了。”清风昂首答道,能为陈大爷做事,他觉得很高兴。   ……   第二天一早,清风奉上洗脸水和早饭,还有稀罕的牙刷牙粉和毛巾,陈子锟一看,还是法国货,顿时明白这是打劫蓝钢快车的战利品。   洗漱完毕,用了早饭,孙美瑶派人来请陈子锟到大殿议事,从后院到前殿之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遍布武士,陈子锟便知道这回孙美瑶是要和自己摊牌了。   大殿前,聚拢了数百土匪,一个个雄赳赳的挺立着,手中的家伙显然已经擦拭过了,在清晨的阳光照射下锃亮无比,虽然是一群乌合之众,但到底是和官军征战多年的惯匪,看起来倒也气势十足。   陈子锟迈步就要往前走,忽听一身大喝:“架起刀门!”   沧狼狼一阵响,八八六十四名土匪抽出肋下腰刀,在空中架起一座明晃晃的刀门来。   陈子锟爽朗大笑,撩起衣襟坦然从刀门下走过,毫无惧色。   大殿之上众头领面露欣赏之色,孙桂枝更是微微点头,这是他刻意安排的把戏,陈子锟顺利的通过的测试,如此坦荡勇武之人,定然不会是宵小之辈,山寨可以相信他。   巢云观的大殿供奉的是三清,从左向右依次是主宰万物生成的太清道德天尊,主宰阴阳未判混沌时期的玉清原始天尊,主宰阴阳始判天地形成时期的上清灵宝天尊。   神像之下,摆着十二把交椅,大寨主孙美瑶当仁不让坐在首位,其余俱是寨中头领,一个个俱是全副武装,神情肃然,其中就有昨日发生过冲突的钻山豹,令人称奇的是,老寨主孙桂枝却没有交椅,而是恭敬的站在孙美瑶背后,若不是事先知道他的身份,兴许会认为他只是一个老跟班。   陈子锟四下抱拳道:“见过大当家,见过各位当家。”   众人纷纷回礼,唯有钻山豹很不屑的扭转了面孔,这也难怪,昨天陈子锟那一巴掌可够狠的,五根手指印到现在还清晰可见。   孙美瑶干咳一声道:“陈老大,俺们商量好了,现在正式答复于你,山东建国自治军做下这票买卖,纯属是为了山寨兄弟身家性命着想,俺们不要金,不要银,只要朝廷招安。”   陈子锟心中暗喜,看来昨天和孙美瑶的谈话还是很有作用的。   孙美瑶接着道:“俺们有这么三个条件,第一,官军解除对君山的包围,后撤二十里,第二,给俺们一个旅的编制,俺要弄个旅长当当,不然兄弟们不答应,第三嘛,要给俺们补充一千条枪,十万发子弹。”   说着递上一张纸,上面用毛笔写着土匪的条件,字迹清秀俊逸,看来匪帮中不乏有学问的人。   “俺们几位头领都按过手印了,烦请陈老大转交政府方面能管事的人。”孙美瑶说罢,抱拳道:“孙美瑶在此谢过!”   这话说的中气十足,大梁上的灰尘都瑟瑟往下掉。   众位头领也一同起身拱手:“在此谢过了!”   陈子锟还礼道:“好说,好说。”   孙美瑶回了座位,继续道:“俺们山东建国自治军乃是仁义之师,劫了这趟票车也只是被逼无奈,现在为表诚意,决定释放一批肉票,有四种人可以立即释放,咳咳,军师,哪四种人来着?”   孙桂枝站出来说道:“一,孙文先生的部下;二,曾参加海州暴动、亳州暴动的革命同仁;三,家里不足四十亩地的;四,有医巫百工技艺的。此外,留父不留子,留兄不留弟,留夫不留妻。”   一番话说的大义凛然,陈子锟也很配合的赞道:“果然是威武仁义之师。”脑海里却浮现出昨天孙美瑶枪毙那名少妇的情景来。   孙美瑶道:“这些人,甄别之后立刻释放,交由陈老大亲自带下山去,另有一件事烦劳老哥,来人啊,把人给我押上来。”   只听一阵脚步声响,洋记者鲍威尔被带上了大殿。   第十一章 关禁闭的科员立了大功   鲍威尔手上拿着一张纸,一言不发递给了旁边的持枪小土匪,小土匪呈给孙美瑶,大寨主拿在手上煞有介事地看了一遍,颔首道:“不错。”又传递给陈子锟。   陈子锟搭眼一看,纸上写着简短的几句英文,大意是山上有西方人质,请政府军不要逼迫太紧,否则可能导致人质死亡,后面是所有洋人的签名。   看来这一夜土匪们做了不少工作,各种手段都用上了,还是那句话,山寨里不乏精英人才啊,陈子锟道:“既如此,我便下山去禀告政府,只是不知道这肉票何时释放?”   孙美瑶道:“现在就放,来人啊,把人带过来。”   几个土匪押着三十来个人质走过来,其中就有那个死了老婆的男人春生和他的孩子,一堆人都是面带惊恐之色,陈子锟仔细看了看,其中并无洋人,于是便问道:“大当家,你说的四种人包不包括洋人在内?”   孙美瑶有些茫然,回头看孙桂枝,老军师笑眯眯的说道:“洋人和咱们不是同文同种,这些规矩不适用他们。”   陈子锟暗骂一声老狐狸,不过能解救一批华票也是大功一件,事不宜迟,他提出即刻下山,孙美瑶表示同意,派了一队精干土匪护送他们下山,又给每人发了一张保险票,只要在鲁南境内遇到其他土匪,只要亮出这张保险票即可保证安全。   带着人质下山的时候,土匪们夹道欢送,一直跟在陈子锟身后的清风忽然咳嗽了一声,陈子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道观土墙上蹲着四个獐头鼠目的家伙,抄着手,戴着瓜皮帽,土气的掉渣,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这边,其中一个正是山寨的翻译二宝,似乎是察觉到陈子锟凌厉的目光,二宝将头扭到了一边。   君山到临城都是崎岖山路,三十多个饱受摧残的人质走到傍晚时分才接近官军控制的区域,终于逃出生天,众人抱头痛哭,中华红十字总会的义工们将他们送到当地医院检查身体,而陈子锟则被接进了中兴煤矿公司的大会议室,这里已经成为解决劫案问题的总部。   看了陈子锟呈上的信件之后,田督军、熊省长都是大喜过望,只要土匪愿意和谈,区区一个旅的编制又算什么,根本不用申报北京政府,田中玉本人就能拍板了,搅得世界大乱,北洋政府焦头烂额的人质事件,竟然如此轻而易举的就能解决,倒是让人有一种有力气没用上的感觉。   大局已定,后续事宜交给军政大员们去做就行了,陈子锟回到旅社,少不得又被鉴冰暴打一顿,等太太的气顺了,他才从怀里掏出二十四跟金条,二十根推给李耀廷,四根放到鉴冰面前。   “哪来那么多金子?”鉴冰目瞪口呆,本来以为陈子锟深入虎穴,九死一生,哪知道却是跑了一次单帮,赚的还不少。   李耀廷也傻眼了,那二十根大条子是他从上海带来,准备支付鉴冰的赎金的,后来因为鉴冰已经获救,便在陈子锟的指点下借花献佛借给了吴总长,那可是白纸黑字有正规借据的,而且利息肯定相当丰厚,可怎么绕了一圈,这些金条又回来了。   “大哥,这钱我不能收,是你拿命换来的。”李耀廷把金条往回推。   “什么话,这种小场面哥哥我见的多了,拿着,权当鉴冰在你那儿的花销开支。”陈子锟依然坚持。   “大哥,你这么一说我就更不敢拿了,嫂子花我的钱,那是我的荣幸,再说了,我的钱是借给交通部的,又不是借给你的,凭什么你给我啊。”   陈子锟道:“一码归一码,总之这些大条子你必须拿着,我身上带这么多金子,让人看见咋整?”   李耀廷道:“那我就拿着了,回头交通部那边的好处,全归你。”   两人哈哈大笑起来,忽然有人敲门,鉴冰过去开门一看,是北京来的记者阮铭川,手里捧着一个大相机道:“陈英雄,下去合个影吧。”   陈子锟欣然答应,下楼来到旅社院子里,获救的人质们在官兵的指挥下排成三列,最前面摆着几张太师椅,田中玉、熊炳琦、吴毓麟,何峰钰等人按座次排开,中间空了一张椅子,是给孤单豪杰陈子锟预备的。   “陈某何德何能,怎能和长官们坐在一起。”陈子锟假惺惺的推辞了一阵,终于还是捱不住大家的盛情邀请,上前落座。   此时临城已经聚集了几十名记者,来自北京上海天津汉口各大报纸、电台的记者,还有相当数量的外国记者,无冕之王们簇拥在一起,举着相机一阵猛拍,镁光灯乱闪,照的人睁不开眼睛,镜头中喜气洋洋志得意满的军政大员们和后面麻木无奈的人质们的表情形成了截然的反差。   合影之后,负责救援大计的田中玉督军发表了讲话,宣布人质事件即将和平解决,全部人质将在短期内获释,然后是洋洋洒洒一大篇废话,记者们心不在焉的捧着小本子胡乱记录着,他们真正想采访的,其实是那位深入匪穴的孤胆中尉陈子锟。   可陈子锟却躲了起来,按照约定,他只接受京报的独家专访,阮铭川可幸福死了,当初借给陈子锟那件花呢西装获得了最大的收益,京报的销量直线上升,俨然已经是北京报界的领军人物了。   当然陈子锟也少不了好处,凡是他口述的连载,一个字一块大洋,半个月的连载下来,赚头也不在少数。   记者们采访完毕,纷纷到中兴公司的电报房去给报社发电报,如今最忙的就是电报房的员工了,一天二十四小时不闲着,不但要接受发送政府电文,还要替记者们发稿件,电报的价格可不便宜,一个字六角小洋,寻常人家都电报都是尽力缩短篇幅,可记者们为了追求文字效果,往往一篇电讯上百字,电报房这回可是赚了个满盆满钵。   北京政府接到田中玉的急电后,立刻批复:准!   为表和平解决的善意,田中玉令包围抱犊崮的官军后撤十里,派人上山接洽,商讨具体释放人质、收编土匪武装事宜。   山上很快传来消息,要求滕县、峄县、邹县当地士绅签字担保政府履行条件,田中玉当即允诺,如此一来,便是尘埃落定,只等人质下山了。   一直躲在临城火车站的交通总长吴毓麟听到消息后,即刻向北京发电报,要求亲自上山换取人质释放,电报用词遣句慷慨激昂,次日便登在北京各大报纸之上,大总统黎元洪更是发来电报嘉奖吴总长的忠勇,并且劝他不要投井救人,吴总长出尽风头,志得意满的回京去也。   ……   北京,陆军部,金次长坐在写字台前,心情很是不悦,远在千里之外的临城火车大劫案和他没什么关系,那是山东当局个交通部的事情,让他烦恼的是,不久前出了一桩车祸,竟然撞到的是梁启超的两个儿子。   若是寻常百姓,只消一个电话,警察厅就能帮自己处理好善后事宜,可是撞伤的梁公子,这事儿就有点复杂了,而且据说伤情比较严重,要开刀截骨,梁家人更是不依不饶,把官司都打到了黎元洪大总统那里。   金永炎曾经是黎元洪的幕僚,大总统自然是向着他的,可是不给梁家一个交代也说不过去,无奈之下,金次长只要丢卒保帅,挥泪斩马谡,把自己的汽车夫送交警察厅,办了一个交通肇事的罪名,又赔了千把块钱,这才暂时把事情压住,不过金次长的名头可算完了,梁启超是什么人,那是国学大师,文坛领袖,得罪了他虽然不会死,但名声基本上是败坏完了。   金永炎越想越窝火,这事儿要不是陈子锟那小子从中啜叨,也不至于闹到这步田地,信手拿起今天的报纸一看,头版上刊登着临城事件的最近进展,一张模模糊糊的照片上,前排个人影似乎有些面熟,再看旁边的说明文字,金次长勃然大怒。   关在陆军部禁闭室里的陈子锟,怎么跑到临城去了,还捞了个孤胆英雄的美誉,他一拍桌子:“来人!”   副官进来道:“次长,何事召唤?”   “你去查一下,这是怎么回事。”金次长用手指关节敲打着报纸上陈子锟的头像说道。   副官急忙去锅炉房查看,“禁闭室”的门虚掩着,哪还有陈子锟的人影,再问锅炉工老马,人家一缩脖道:“关禁闭是宪兵的事儿,我一烧炉子的,管你那破事。”   这也怪不得别人,陈子锟被关了禁闭之后,陆军部连着开了几天的紧急会议,金次长又被车祸一事搅得心神不宁,哪还顾得上陈子锟,他都不管,下面人更没那个闲心,以至于陈子锟越狱好几天,居然没人知道。   副官回报金次长,金永炎再发雷霆大怒,这事儿实在太操蛋了,堂堂陆军次长,连个中尉都治不了,这事儿传出去还不让人笑掉大牙。   “次长,要不要派人把他提来严办?”副官问道。   “务必严办,否则陆军部的体统就不复存在了。”金次长严肃的说道。   忽然外面有人敲门,原来是总统府的侍从官来送公函,函称大总统要亲自给陆军部的陈子锟颁发三等文虎勋章,请陆军部配合云云。   金永炎铁青着脸收了公函,把侍从官送走后,副官小心翼翼的问道:“次长,您看……严办的事儿?”   金次长一言不发,副官自讨没趣,悄悄出去把门带上了。   刚关上门,就听见茶杯摔碎的声音。   第十二章 狮子大开口   金次长大生闷气的时候,陈子锟还在枣庄中兴煤矿公司的旅社里逍遥快活,如今大势已定,只等人质释放,就地召开庆功大会,然后便可回京论功行赏。   和土匪接洽的事情已经不需要他再出马,当地人和土匪打了十几年的交道,能说上话的人物自然不少,再说了,如今大势已定,也该给别人留点立功的机会了。   如今临城一带冠盖云集,北京、济南来的军政大员和外交人员,上海的商会代表,全国的记者,还有滕县邹县有头有脸的绅士们,全都齐聚这座小城,旅馆房间早就住满了,已经开始征用临城本地居民的房子,各类副食品更是短缺,临城屁大点地方,根本无法提供牛奶咖啡面包黄油等物,最多就是当地的土鸡蛋,微山湖的淡水鱼和农家饲养的土鸡、绵羊等,不过好在临城有火车站,济南府的好东西几个小时就能运到,所以洋大人们和大员们的生活水准一点也没下降。   比电报房还忙的是当地邮局,电报不是每个人都能发得起的,而寄信的成本就低多了,邮局每天收发无数信件包裹,业务量比以往增加了十倍有余,其中大部分是各地邮来的报纸杂志,有外交官们订阅的,也有当地官员邮购来了解外界局势的。   陈子锟闲来无事,翻阅了不少报刊,无意间发现一件让他很是震惊的事情。   在一些北京上海左翼文人的笔下,山东建国自治军已经成为革命的代名词,孙美瑶则是对抗列强和帝国主义的英雄,文人们对他极力吹捧,由于对他义释华票的事情大加赞誉,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还有一些报刊对劫案一事冷嘲热讽,摆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架势评判说倘若山东依然置于日本方面的管制下,绝对不会出现这样恶性的事件,中国政府缺乏管理能力,西方逼迫日本退出山东,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当然,大多数报刊还是以中立的立场如实报道了临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对人质的安全表示极大的关心,对和平解决此事大力支持。   关于上山后的细节,陈子锟又找史迪威单独详谈了一番,史迪威告诉他,美国情报机关正在追查此案,人质中以美国人最多,英法意等国次之,经常来往于津浦之间的日本人却并未出现在人质名单中,不得不让人生疑,因为美国是力主日本退出青岛的国家,此举是报复美国也未可知。   不过这一场风波总算是风平浪静了,再稍等数日,人质全部下山之时,就是庆功之日,到时候陈子锟少不得又要出上一回风头。   谁也没有料到,平静的背后又在酝酿一场惊天变故。   ……   君山山麓,巢云观三清殿,山东建国自治军的头领们正在议事,招安协议已经达成,一纸由当地士绅签字作保的协议书拿在大当家孙美瑶手里,而且包围君山的两万官军已经后撤了十里,这事儿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外面小喽啰们忙着杀猪宰羊,庆贺胜利,孙美瑶也是喜气洋洋,春风满面,今年他才二十五岁,就完成了华丽转身,从一个土匪头子摇身一变成为官军少将旅长,如何不让他得意。   部下们也很兴奋,在君山落草的豪杰们不外乎被遣散的官兵、无地的饥民,抱负志向都不大,能当个营长连长的,已经很让他们满足了,这次议事讨论的不外乎怎么犒赏兄弟。   一个旅的编制是固定的,孙美瑶担任少将旅长,下面设三个团,团下面设营,营下面设连,旅团营连排,等级分明,当上军官就能穿料子军装和马靴,骑洋马挎洋刀,带着护兵耀武扬威,衣锦还乡,可是团长营长的位置就那么几个,君山上大大小小几十个头领,谁也不服谁,说着说着不免就争论起来,而且越吵越凶,看的孙桂枝不停摇头叹气。   孙美瑶虽然是大当家,但也是大伙儿捧起来的,论起威信,比他哥哥孙美珠差了不少,头脑更是欠缺,遇上这种事情也弹压不住,眼瞅着下面人就要动家伙,他实在怒了,一拍桌子骂道:“吵!再吵老子不招安了。”   下面顿时静了下来,一个矮个子土匪站了出来道:“大当家,其实这也怨不得各位当家,咱们山寨豪杰辈出,只给一个旅的编制,那是官府故寒碜咱们呢。”   “对,乔二哥说的在理!”钻山豹第一个站出来响应,刚才他为了争夺一个营长的位置,和另一位当家吵得面红耳赤,连盒子枪都拽出来了。   被称作乔二哥的正是山寨的英语翻译乔二宝,此时他完全没有在陈子锟面前那种谦恭朴实的表情了,而是一副智珠在握的睿智的神情,先对钻山豹抱了抱拳道:“豹爷英明,我给大家讲个故事吧,这个故事叫做二桃杀三士。”   头领们都是文盲,哪里知道二桃杀三士的典故,一个个等着懵懂的眼睛看着乔二哥,只有老当家孙桂枝捋着山羊胡子暗暗点了点头。   乔二哥清清嗓子讲了起来:“古时候齐国有三个勇士,都是万夫不当之勇,却不小心得罪了一个大臣,于是大臣请国王设计杀掉他们,用什么呢,用的就是两个桃子而已。”   土匪们目不转睛的看着他,都被这个故事吸引住了,钻山豹更是配合的问道:“二哥,俩水蜜桃怎么就能杀人呢?”   乔二哥不慌不忙道:“你想啊,桃子只有两个,人却有三个,这可怎么分,那歹毒的大臣就说了,你们三个比一比谁的功劳大,谁就能吃桃子,三个勇士互不服气,争抢起来就动了兵器,结果三个人都死了。”   听了这个简单的故事,众位头领们不禁低头沉思起来,钻山豹做恍然大悟状,道:“如今官府招安咱们,就是给了俩桃,弟兄们,咱们上当了!”   “上当了!狗日的官府,太阴险了!”头领们义愤填膺,纷纷破口大骂官府的险恶用心。   孙美瑶也怒了,忽地站起来道:“他娘的,不招安了,和他们拼到底!”   乔二宝道:“此言差矣,大当家,咱们有一手好牌还怕打不出去么,要我说,不怪官府阴险,怨只怨咱们胃口太小。”   孙美瑶道:“你是说,应该要一个师的编制?”   乔二宝微笑着摇摇头:“大当家,难道咱们君山上万弟兄,区区一个师的编制就能打发?再说了,就算官府答应,那田中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等洋人释放,他不得发兵来剿咱们,到时候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依着你的意思呢?”孙美瑶似乎有些明白了。   “要我说……”乔二宝冷笑了一声,忽然上前走到孙美瑶案子前,面向大殿中众头领道:“老话说的好,要劫劫皇杠,要日日娘娘,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事情都做下来,有什么放不开的,大伙儿说对不对!”   此言一出,下面响应成一片,山东人性子豪爽,造起反来也豪气万丈,要劫劫皇杠,要日日娘娘这话太对大家的胃口了。   乔二宝接着说:“要我说咱们就硬到底,割据鲁南,也不要什么狗日的官兵编制了,咱们以前不是叫山东建国自治军么,再加上一个联字,叫山东建国自治联军,大当家的任总司令,下面各位头领都当司令,再往下才是师长旅长的,弟兄们最起码也能混个团长干干,岂不美哉。”   “对,二哥说的太在理了,反正咱手里捏着几十条洋人的性命,不怕官府不答应!”   “干他娘的,死活就是这一回了!”   头领们如同打了鸡血一般兴奋,乔二宝成功的挑起了他们的野心和欲望,甚至连孙美瑶也大为所动,深感上回提出的招安条件太低了。   乔二宝威望大增,笑容也有些飘飘然了,伸出手来四下压了压,聒噪稍停,他接着说道:“有人可能要说了,事情闹大了,把田中玉这个狗日的逼急了,他狗急跳墙怎么办,我早有对策,那就是,把姓田的拉下马!”   下面人都瞪着眼睛听他往下说,乔二宝微微一笑:“我的计划是,拿洋人的性命逼迫政府将田中玉撤职查办,换一个咱们信得过的人当这个山东督军,再把滕县、邹县、峄县、兖州、济宁、徐州、微山湖,这些地方都划归咱们山东建国自治联军管辖,把枣庄的煤矿、徐州的铁路枢纽拿在手里,光这两样,每年的收入就数百万大洋,比绑票什么的来钱快多了。”   众头领们眼睛都直了,乔二宝给他们规划了一幅美好之极的蓝图,如果真能成的话,抱犊崮的土匪们就会成为雄踞一方的军阀,本来上山落草是为了安身立命,现在要考虑的则是娶几个姨太太,买多少顷田地,盖多大房子的问题了。   “咳咳,那么谁来出任山东督军呢?”一直没说话的老当家孙桂枝终于开言了。   乔二宝道:“我已经想好了,张敬尧最合适,诸位有不少是张大帅招安的老部下了,彼此都信得过,再说了,这只是第一步棋,还有第二步。”   “哪第二步?”孙桂枝依然风轻云淡。   “找靠山,更大的靠山,这次咱们劫车把官府得罪狠了,把英美列强也得罪惨了,唯有一个国家没得罪过,那就是日本,咱们可以找日本人当靠山,别说是田中玉了,就是大总统,也不敢不把日本人放在眼里啊。”乔二宝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有些闪烁。   孙桂枝瞳孔收缩了一下,没说话。   孙美瑶眼睛都直了,一拍桌子道:“乔二哥,就照你说的办!”   众位头领也都吵嚷着赞同,会议总算是达成一致,圆满结束。   ……   会后,孙美瑶找到孙桂枝,虚心问道:“叔,你看事儿这么办能成不?”   孙桂枝叹口气道:“狮子大开口,成是成不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忽然小喽啰来报:“大寨主,乔二爷来了。”   “快请。”孙美瑶正襟危坐,孙桂枝则坐到了他身后一张虎皮椅上。   乔二宝进来后也不客套,拉了一张凳子坐下,开门见山道:“我来是给大当家,老当家交个底,其实我是个日本人。”   第十三章 人心不足蛇吞象   听闻此言,孙美瑶噌的一下就蹦起来了,老寨主孙桂枝倒是风轻云淡,岿然不动,心平静气道:“大当家,坐下说话。”   孙美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赶紧坐下,其实能掌管几千人的匪首也算见多识广了,可是这事儿实在太离奇,乔二宝比中国人还中国人,怎么突然就变成日本人了呢。   说起这位乔二宝,还是钻山豹带进山寨来的,老实巴交一个人,要不是绑了许多西票,需要会说洋话的弟兄,孙美瑶还注意不到他呢,没想到今天突然大放异彩,说出一番很有道理的话来,本来孙大当家还有些纳闷,听说他居然是日本人,顿时警惕起来。   东洋人可不是什么好鸟,虽说和咱泱泱中华同文同种,可干的都是畜生一般的事情,孙美瑶虽然读书不多,但他大哥,前任寨主孙美珠可是秀才出身,知道知道小鬼子强占台湾澎湖,屠旅顺,战朝鲜的事情,孙美瑶跟着大哥耳濡目染,对日本人可没啥好印象。   乔二宝淡淡笑了一下,道:“我的真名叫桥本让二,是张敬尧阁下派我来的。”   “什么,是张督军派你来的?”孙美瑶眼睛瞪得铜铃大,又是一个惊天内幕啊,张敬尧曾经当过苏鲁豫皖剿匪督办,收编过大批土匪,抱犊崮不少人就是他的老部下,张督军后来被段祺瑞派到湖南去当督军,山东这边的事情就不大过问了,再后来张敬尧打了败仗,逃到天津租界去当寓公,他收编的这些部队又重新干起了老本行。   “不错,我是张督军的私人代表,见面礼嘛,已经给过了,大当家的不会忘了那二百条快枪吧。”桥本让二慢悠悠的说道。   “什么,那二百条日本造快枪原来是你送的啊。”孙美瑶挠着后脑勺,恍然大悟,那二百条枪是不久前弟兄们在山里捡到的,崭新的快枪装在木箱子里,润滑油都没擦掉,为这事儿孙美瑶蹊跷了好一段时间,没想到居然是张敬尧送的,总算解了他一个谜团。   “无功不受禄,张大帅送我快枪,我无以为报啊。”孙美瑶道,炯炯目光盯着桥本让二。   桥本轻飘哦的道:“你不是已经报答了么。”   孙美瑶眼珠一转:“你是说,这事儿张大帅早就知道?”   桥本君低头喝茶不语,就算是默认了。   劫蓝钢特快这票大买卖,是钻山豹一伙人提出的,有好些兄弟反对,因为山寨缺粮少弹,不足以支撑这么大动静的行动,若不是凭空得了二百条快枪,孙美瑶也下不了这个决心,现在看来,一切都在张大帅的掌控之中。   “那么,张大帅的意思是?”孙美瑶粗中有细,已经意识到被人当了枪使,不过根据老寨主的指示,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桥本让二道:“我在聚义堂上已经说过,张大帅需要复出,他老人家当山东督军,大当家的起码弄个镇守使当当,有张大帅当你的后盾,你还担心个啥,再说了,张大帅和日本领事馆已经谈妥了,到时候再支援你一千条三八式快枪,五十挺水机枪,一百万大洋,管保大当家的兵强马壮,威震中原。”   孙美瑶心动了,不过想到背后有日本人掺乎,心里还是不大舒坦。   “二宝,哦不,桥本先生,我就想知道一件事,你们日本人夹在中间,又是出人又是出枪的,到底图个啥?”   桥本让二微微一笑:“大当家,那是政治家们考虑的事情,我们跑腿的只管传话,话我已经带到了,也没别的意思,就是给大当家提个醒,您背后的靠山,硬的很。”   孙美瑶反而不敢拿主意了,回头看了看孙桂枝。   孙桂枝干咳一声道:“桥本先生,你说你是张大帅的私人代表,可有何凭据?”   桥本让二道:“没有任何凭据,此事机密,稍有走漏,前功尽弃,还望老当家体谅。”   孙桂枝点点头道:“行,你先下去吧,容我们想想。”   桥本让二起身鞠了一个躬出去了,这个鞠躬的动作才显示出他的日本味来。   房间里又剩下叔侄俩了,孙美瑶搓着手道:“叔,既然有张大帅在后面撑着,天塌下来有他顶着,咱们就干吧。”   孙桂枝道:“天要真塌下来,还是得自己顶,我这右眼皮老跳,恐怕不是好兆头。”   孙美瑶道:“当初落草为寇,就把这颗脑袋系在裤腰带上,说死不知道哪一会儿的事,大丈夫生于天地间,瞻前顾后有什么意思,如今能有一个封侯拜将的机会,就算是风光半年也值了,叔,我觉得这事儿能行!”   “能行?”孙桂枝虽然老谋深算,但毕竟见识有限,胆略也不如这个侄子,此时已经拿不出更好的主意了。   “能行!”孙美瑶斩钉截铁的答道。   “那就这么办吧。”孙桂枝坚定地点点头,他忽然明白为什么孙美珠会让这位看起来莽撞无比的五弟当接班人了,关键时刻,孙美瑶还是很有决断的。   ……   次日,山东军政当局的代表拿着田中玉签发的委任状上了君山,孙美瑶在巢云观内摆开阵势,数百精壮土匪一直排到山下,雄赳赳的气势让人胆战心惊。   代表进了三清殿,就觉得气氛不对劲,抱犊崮的大当家孙美瑶大马金刀的坐在虎皮交椅上,一股杀气隐隐传来,两边各位当家也是杀气腾腾,面色不善。   “孙寨主,这是田中玉的委任状,委任您为山东陆军新编旅的少将旅长……”代表从皮包里拿出一张盖了大印的纸,战战兢兢的念道。   “拿过来!”孙美瑶一声令下,早有一个小喽啰上前抢过委任状交到大当家的手里。   孙美瑶看也不看,随手就把委任状撕成了碎片,劈面丢了过去,吓得那代表肝都颤了,心道莫非土匪要杀人?   “你回去告诉田中玉,区区一个旅长就想打发我孙美瑶,当老子是要饭的啊。”孙美瑶骂道。   代表低声下气道:“孙寨主不要动怒,一切都好商量。”   “住嘴,你喊我什么?寨主?你他娘的睁眼看看,老子的字号!”孙美瑶一指外面的旗杆,代表回头望去,殿前竖了一根三丈高的旗杆,上面挂着一面旗帜,上面四个大字:“替天行道”,旗裤上一溜小字:“山东建国自治联军”。   “大当家是我们山东建国自治联军的总司令,你个狗日的听清楚了没有,快喊总司令!”钻山豹不适时宜的跳了出来,卷着袖子呵斥道。   “是是是,总司令大人。”代表吓得屁滚尿流,赶紧改口。   孙美瑶恶狠狠道:“你回去告诉田中玉,想要肉票活命,就得答应老子的条件,哪怕有一件做不到,我都得撕票,到时候让你们哭都来不及!”   代表拿出手帕擦着额头上的汗水:“总司令大人,您的条件是什么?”   孙美瑶早已背熟了台词,坐在虎皮交椅上中气之足的背诵道:“第一,请孙文先生北上,主持大局。”   代表差点哭了,这位孙总司令当真不是凡人,这他妈哪是土匪啊,分明是农民起义军,还带政治纲领的,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年头出来混的大帅督军们,总喜欢拿孙文说事儿,仿佛不提到孙文,就显得自己不够水平一样。   “咳咳,这个恕难从命啊。”代表哭丧着脸道。   “什么!”孙美瑶眉毛竖了起来。   “总司令明鉴,孙文先生在广州,不归我们田督军管啊,就是黎元洪大总统,也没法向他下令,所以……”代表笑的比哭还那看。   孙美瑶沉思了一会,摆手道:“这一条作废。下一条,田中玉撤职查办,让张敬尧张大帅来当山东督军,这个总能办到吧。”   “我记下了。”代表从兜里掏出小本子,认真的记录着。   “第二条,把兖州、滕县邹县峄县、徐州这一块地方划归我们山东建国自治联军管辖,矿产铁路都归我们,再给我们两个师的编制,武器装备都要按照第三师的规格走,军饷提前支付一年的。”   孙美瑶侃侃而谈,第二条里其实包含了好几个条件,不过他也并不在意,继续道:“第三条,协议必须北京公使团联名签字作保。”   代表乖乖记下,道:“总司令,还有么?”   孙美瑶大手一挥:“想起来再说,你先下山去吧。”   ……   土匪窝里传来的最新消息让所有人又愤怒又沮丧,土匪居然如此狂妄,将政府玩弄于股掌之上,已经签订的协议都能撕毁,而且提出的新条件令人完全无法接受。   土匪的条件被迅速披露,出现在各大报纸之上,一时间再次引发轩然大波,政府忧心忡忡,开始探讨武力解决之可能性,民间舆论则是众说纷纭,有斥责土匪不讲信义、草菅人命的,有幸灾乐祸,赞扬土匪是站在反帝前线的勇士的,最开心的莫过于寓居在天津日租界的张敬尧,每天门庭若市,大有出山之意。   枣庄,中兴煤矿公司旅社,美国驻华武官助理史迪威少校找到了陈子锟,和他单独进行了交谈。   “中尉,我需要你的帮助。”史迪威说。   “你是想发动一场袭击么?”陈子锟已经猜到了对方的来意。   史迪威道:“实际上,美国政府已经在着手此事,驻天津的陆军第十五团秘密派遣了一个精锐的步兵分队来到了临城,我们需要一个去过土匪窝,又精通英语的中国军人做向导。”   陈子锟道:“我劝你想都不要想这事儿。”   ……   第十四章 借枪   史迪威完全没料到陈子锟会这样回答,顿感失望道:“陈,我很遗憾你会这样说,我原本以为你和那些中国军人不一样……”   陈子锟道:“我只是就事论事,一个分队的精锐步兵在没有支援的情况下深入不熟悉的山林地带,而且对方是盘踞多年的土匪,这种行为和送死没有任何区别,而且你大概不知道抱犊崮是怎样的一种地形。”   说着陈子锟拿了一叠报纸放在桌上,“这是君山。”又拿了一个茶杯放在报纸上,“这是抱犊崮,四面都是峭壁,土匪真正的大本营设在这里,相信他们现在已经把人质转移到山上了,突击队想解救人质,首先要面对外围的五千土匪,相信以十五团的素质和火力,压制他们不成问题,但这不是最重要的。”   “那么,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史迪威疑惑道。   “真正的敌人是大自然,抱犊崮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山峰,他比科罗拉多的大峡谷还要陡峭,就像这个茶杯一样,全部是九十度的陡峭山壁,攀爬极为困难,武力攻占基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山上有蓄水池,有田地,有牲畜,有房屋,岩洞里有矿盐,住上几年不成问题,所以像中世纪那样想靠围困来解决问题,也是不可能的。”   史迪威沉默了,陈子锟说的是实情,第十五团只是保卫铁路的步兵,而非山地兵,遇到这种地形只能抓瞎,而且部队一直在天津、唐山、秦皇岛一带驻训,对鲁南的地形地貌并不熟悉,贸然投入一支部队,只有一个结局,那就是全军覆灭。   可美利坚的公民被绑架,身为美国军人无法袖手旁观,他固执的坚持道:“我们美国军人是不会眼睁睁看着同胞失去自由的,即便是全军覆灭,也要付诸行动。”   陈子锟道:“我们中国同胞一点不比你们美国人少,几万官兵围着山,你当他们不想打啊,投鼠忌器啊。”   史迪威很郁闷,但确实无计可施,陈子锟叹口气,给他支了个招:“我建议贵国和日本方面交涉,或者请张敬尧出面,或许会有转机。”   ……   送走了史迪威,天色已晚,陈子锟吃了晚饭,躺在旅社的床上睡不着觉,脑海中总是闪现出巢云观偏殿里的那一张张麻木的面孔,还有横在道观院子里的尸体。   “想什么呢?”鉴冰问他。   “没想什么。”陈子锟披衣起来,在窗口点燃一支烟,就这样静静的站着,望着远处阑珊的灯火。   早年在关东当土匪的时候,打家劫舍,绑票勒索的案子没少做,老实说,这种事儿触动不了陈子锟的神经,让他睡不着的是公使团和史迪威的态度。   不过区区几个西方人,公使团就大动干戈,在天津外海武力示威,数次向大总统施加压力,甚至不惜以出兵中国相威胁,或许大家已经习以为常,觉得洋人就这德性,但是往深里想,凭什么人家的国民就这么金贵,中国的国民就这么不值钱的呢。   事发到现在,没人在乎华票的生死,甚至连个具体的统计数字都没有,报刊杂志连篇累牍的都在讨论西方人质的安全,田督军召开的会议上,也都在讨论如何营救西方人,枣庄的旅馆里,住满了外交官和记者,以及被绑架西方人质的亲属,至于那些华票的家眷,根本就没人接待,没人搭理。   想到这里,陈子锟就觉得一股气从丹田升起,捏碎了烟卷,坐在床边开始穿马靴。   “亲爱的,这么晚了你干什么去?”鉴冰揉着惺忪的睡眼道,真丝吊带睡裙下,雪白一片。   “我问你,一个人的命,和一群人的命,哪个金贵?”陈子锟问道。   鉴冰有些茫然,想了一会才道:“当然是一群人的命金贵了。”   陈子锟没有再说话,穿上马靴和军装,戴上帽子,准备出门,鉴冰这才醒悟过来,喊道:“回来,你别犯傻,你的命最金贵。”   “我又不是上山,你紧张什么,我找史迪威去。”陈子锟说罢,出门去了,鉴冰再也睡不着了,抱着枕头开始担心,想了想还是披衣起来,去敲隔壁李耀廷的房门。   ……   陈子锟来到美国使团的驻地,这里依然灯火通明,一间套房内,几个穿军装的人正在开会,看服色有负责使馆警卫的海军陆战队军官和陆军第十五团的军官,而史迪威正是他们的头儿。   室内烟雾缭绕,案子上摊着鲁南一带的军事地图,天知道这帮美国人怎么搞到这么精确的军事地图的,史迪威向众人介绍陈子锟,军官们得知他是西点出身,距离感迅速拉近,不过还是迅速将摊在桌上的地图和飞机模型收了起来。   史迪威帮他倒了一杯咖啡,陈子锟浅酌一口道:“我仿佛尝到了纽约的味道。”   “陈,十二点钟来拜访,我想你不会是为了品尝纽约的咖啡吧。”史迪威道。   “当然不是,我来是告诉你们,我已经想到解决方案了。”陈子锟怡然自得的把玩着咖啡杯。   史迪威眼睛一亮:“说说看。”   “这件案子看起来错综复杂,其实只是一桩最常见的绑票案,只不过绑的是西方人,你们公使团又不遗余力的向政府施压,等于变相鼓励了劫匪,所以他们才撕毁协议,重新提出让政府无法接受的条件,换句话说,是你们害了这些人。”   陈子锟的一番训斥让几位美国军官勃然大怒,正要指责陈子锟,却被史迪威拦住:“陈,我需要听你的计划。”   “很简单,我带一把枪上山去,把孙美瑶打死,山上群龙无首,人心就乱了,就会接受政府的条件,人质也就安全了,就这样。”   说完,陈子锟耸耸肩,一摊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可史迪威却愣住了,陈子锟说的轻描淡写,但谁都知道,或许他可以把孙美瑶打死,但绝对无法全身而退,很有可能会被气急败坏的土匪们以最残酷的手段处死。   换句话说,陈子锟是下了必死的决心。   房间里一片沉默,军官们抽着香烟不说话。   史迪威上前拍拍他的肩膀,摇摇头道:“陈,你的转变让我很惊讶,我承认误会了你,既然这样,我们也不需要向你隐瞒什么,其实你不需要这样冒险,我们已经在制定一个用飞机进行突袭的方案,航空署的双翼机一次可以运送两名全副武装的士兵,低速飞抵抱犊崮,降落在山顶,然后……”   陈子锟从未听过这样匪夷所思的作战计划,不禁多看了这帮人一眼,不出所料,每个人胸前都是空荡荡的,除了最初级的技能资格证章之外,竟然没有一个人挂勋章的,说明这几位军官没有一个是经过实战考验的,怪不得能想出这么离谱的计划来。   不过这是美国人的家务事,陈子锟也不好多嘴,但是史迪威却从他嘴角嘲讽的笑容看出他对这个计划的态度来,又说道:“据可靠情报称,山里确实有一个日本间谍组织,他们的番号是桥本特设队,由日本关东军和满铁株式会社以及黑龙会联合组成,背景非常复杂,陈,你的判断是对的。这一切都是日本人搞出来的,他们在向美国政府示威,表达失去山东的愤怒,还有,张敬尧的府邸里,最近也经常有日本人出没!”   说到这里,史迪威夸张的挥舞着胳膊,显然恨极了日本人。   陈子锟心里一动,一个想法浮上心头,不过他还是淡淡的说:“你们的计划我不感兴趣,我只是想借把枪。”   史迪威停下来注视着陈子锟的眼睛,看了好久才点点头,将腰间的武装带连同上面的皮质手枪套和子弹匣递给了陈子锟。   陈子锟接过来,当众抽出手枪检查一番,连续拉动套筒感受着弹簧的力度,还问道:“怎么和我用过的M1911有些不一样。”   “这是最新定型的M1911A1,比原型有了很多改进。”史迪威解释道,这把手枪是最基本的军用型,成色崭新,拿在手里晃动一下,零件啮合精密,丝毫没有响动。   “我善使双枪,要是再来一把就好了。”陈子锟嘀咕道。   史迪威转身说了一句,一个海军陆战队军官走过来将自己的配枪递上。   “谢了,用完了还你。”陈子锟和那海军陆战队军官握握手,拎着两把枪径直出去了。   等他走远,一个年轻的陆军中尉问史迪威:“少校,为什么你这么相信他?”   史迪威道:“因为他吴佩孚将军麾下最英勇的军官,曾经一个人俘虏了敌军整个司令部的人员,而且他受过美国教育,和那些粗鄙不堪的军阀截然不同,如果我不能相信他,那整个中国都没有值得信任的人了。”   中尉道:“那我们的计划还进行么?”   “当然要继续,陈只是备用方案,关键还是要靠我们自己,小伙子们,我们再来研究一下地图……”史迪威又将地图铺到了桌子上。   ……   陈子锟来到旅社走廊里,远远看见一个人趴在栏杆上抽烟,便走过去和他并肩站在一起,那人递过来一支烟,又帮他点燃,两人默默地对着夜空发呆。   “怎么,睡不着?”陈子锟深深抽了一口烟道。   “嫂子说你半夜出去了,你干啥去了?”李耀廷反问道。   “我去借了两把枪。”陈子锟提了提手里的家伙。   “你打算单刀赴会?”李耀廷道。   陈子锟点点头。   “为什么!你究竟图的什么?嫂子不是救回来了么,你现在是陆军部的官儿,不愁吃不愁喝,还拼个什么命!这山里的土匪可不比北京的地痞流氓,你两把枪一亮人家就尿裤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对得起谁!”李耀廷忽然激动起来,在走廊里走来走去,声音也越来越高。   陈子锟依旧趴在栏杆上抽着烟,抽到烟屁股才手指一弹,一枚流星的弧线消失在远方。   “不图什么,我就是想让洋人瞧瞧,中国还是有几个爷们的。”他对着漫天繁星这样答道。   第十五章 抱犊崮   自打孙美瑶提出那几个新条件之后,天下又不太平了,山东督军田中玉更是勃然大怒,你漫天要价也就罢了,可把主意打到老子头上,让把我撵下台,让张敬尧来当这个山东督军,这不是与虎谋皮么,干脆也别谈了,就一个字,剿!   本来已经后撤十里的官兵呼啦一下又围上了,田中玉还嫌不够,从济南府把自己的卫队旅也给调来了,把君山围了个水泄不通,不许一粒粮食、一颗子弹流进匪区。   这回第六混成旅也急眼了,峄县是他们的地盘,按照孙美瑶的条件,这块地方要是划给土匪,他们就得喝西北风去,从何峰钰以降,全都憋足了劲想把土匪一网打尽,包围圈在慢慢缩小,第六旅和土匪的前锋进行了数次交火,互有伤亡。   这下公使团慌了,官兵进剿,土匪一怒之下,玉石俱焚,西方人质的安全得不到保障,国内民怨沸腾,内阁就得下台,总统就不能连任,牵扯到的方方面面实在太多,谁也担不起责任,就只能狠狠的向北洋政府施加压力。   这回公使团提出了极为严苛的要求,如果北洋政府不能保证西方人的在华人身财产安全,国际方面就会采取一系列强制措施,包括:停止华盛顿会议给予中国的利益;暂停退还庚子赔款;增加驻华军队数量,接管中国水陆交通机关,解散中国军队,规定中国改革的办法。   无论哪一条单列出来,北洋政府都接不住招,更何况这么多大招一起放,黎元洪大总统和张绍曾总理忙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客客气气给洋大人陪着小话,一边电召田中玉回京述职,另一方面,也不得不准备强硬手段。   政府里还是有明白人的,从张敬尧近期的表现,以及土匪的出尔反尔上来看,此次事件幕后一定有日本人的指使,不过这种事情肯定抓不到确凿的证据,退一万步说,即便抓到证据,日本人也会百般抵赖。   退让不是不可以,关键是土匪要的价码太高,已经超出政府可以接受的范围,这次让土匪得逞了不要紧,下回全国各地的土匪都有样学样,绑架几个洋人要挟政府,那还得了。   所以,直鲁豫巡阅使曹锟曹老帅开始暗地预备武力解决方案,备选将领是直系最能打的冯玉祥,冯部已经开始紧急训练,预备进山围剿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   ……   孙美瑶可没有诸葛亮稳坐中军帐的本事,用当地俗语来说,他是典型的光腚惹马蜂,能惹不能撑,条件提出来了,官府不但没答应,还大兵进逼,封锁比以前更严密了,从外面传来的消息称,这回政府是铁了心要围剿了。   山寨之中人心惶惶,孙美瑶不得不将西票转移到抱犊崮上,并且亲率精锐上山,巢云观的防务交与别的兄弟负责。   抱犊崮是君山上一座平顶山峰,四面陡峭,无路可上,早年间有百姓为避战乱,凿石为路,攀上山顶,开荒种地,蓄水饮用,与世无争,倒也称得上世外桃源,只因上山之路太过艰难,成年牲畜无法自行爬上,只有将牛犊扛上山来使用,抱犊崮由此得名。   鲍威尔、凯瑟琳等一干西票被土匪们押送到抱犊崮下,抬头仰望九十度的峭壁,众人头晕眼花,几个年龄大的洋人当即就晕了过去,这样的山,怕是登山运动员都发怵啊,让这些锦衣玉食的绅士夫人们攀登绝壁,还不如来个干脆的,直接毙了呢。   不过土匪们早有预备,他们搞了几个大筐,让人坐在里面,崮顶有滑轮绳索,将筐拉上去,如果不是身为人质,这也不失为一种独特的旅游方式。   时代周刊的女记者凯瑟琳·斯坦利坐在筐里,望着外面壮美的景色,春天的鲁南山区,郁郁葱葱,群山环抱实在美丽,可惜山下一帮持枪土匪,大煞风景。   被拉到山顶之后,人质们看到是一派无与伦比的景象,整个崮顶是一片平地,田地翠绿,池塘清澈,茅草屋上炊烟袅袅,牛儿在田埂边悠闲地吃草,而远处则是美不胜收的千里美景,田园、城镇、铁路、湖泊,一览无遗,这里就像是天界,可以俯视整个人间一般。   “简直就像童话世界。”凯瑟琳由衷的赞叹道,这一刻她甚至忘记了自己被绑架的事实。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她明白过来,这里不是仙境,也不是童话世界,而是地狱。   人质们被带到崮顶一个天然岩洞里,洞里臭气熏天,令人作呕,光线极差,当他们适应这种黑暗之后,惊讶的发现这里居然是一个牢房。   岩洞的地上铺着一些干草,但是洞里潮湿,干草已经腐败湿透,角落里坐着一些形容枯槁的人,大脑袋,细胳膊,如老僧入定一般呆呆坐着不动,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不知道是什么人。   “哦,上帝,他们是什么人。”凯瑟琳捂住嘴惊呼道,其实她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答案,这些可怜的人应该是土匪抓来的肉票,因为没有得到赎金而被关押至今。   一个西方人质忽然低头呕吐起来,巢云观的环境已经够恶劣了,这里的环境比巢云观还要差上十倍,如果必须选择的话,她宁愿去死。   土匪们将那些瘦的象骷髅的人从烂草上拉起来,提起来走到悬崖边,西方人质们顿时紧张起来,目不转睛的盯着看,只见土匪毫不犹豫的一脚将人踹下了崮顶,拍拍巴掌,继续踹下一个,而那些并排站在悬崖边的人竟然没有丝毫求饶的意思,更别说反抗了,就这样一言不发的被踹下山去摔死,仿佛那就是他们的宿命。   “上帝啊,让这一切快结束吧。”凯瑟琳痛苦的扭转了脸,她曾经为自己的职业自豪,以为身为记者,可以承受任何残酷现实,可是抱犊崮顶这惨绝人寰的一幕,还是让她颤栗了,恐惧了。   这都是一帮什么样的人啊,他们心里没有任何的良知和怜悯,他们简直就是撒旦的化身。   鲍威尔轻轻拍着年轻后辈的肩膀,安慰她道:“这一切就快结束了,相信我。”   负责清理岩洞牢房的是钻山豹和他的弟兄们,那些骷髅一样的人是山寨历年来绑架的废票,也就是无法获取赎金的人质,有些人已经关了好几年了,其实关也就关了,山寨并不在乎这一口饭,可是现在面临官兵封锁,崮顶人员暴增,饮食又要受到限制,再留着这些废票浪费粮食就没意思了。   看到这些洋票一个个厌恶恐惧的样子,钻山豹气不打一处来,骂道:“老子还不是为了给你们腾地方,真他妈不识抬举。”   人质们纷纷惊惧的低下头,他们知道钻山豹是最凶残的土匪之一,得罪不起。   ……   暗夜,陈子锟穿越了官兵的封锁线,借助黑夜的掩护潜入土匪的控制区域,虽然土匪在外围布置了大量的暗哨,但是由于营养不足,十个土匪里有九个是夜盲眼,再加上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暗哨都成了摆设,陈子锟顺利的渗透到了巢云观的后墙。   巢云观年久失修,土墙早已破烂不堪,到处都是缺口,陈子锟很轻易的就跳了进去,观内静悄悄的,连个放哨的人都没有。   陈子锟蹑手蹑脚在道观内搜索一番,发觉此地已经人去楼空,土匪们很聪明,放弃了这个目标显著的据点,站在空荡荡的大殿边想了一会儿,他径直进了后院,用刺刀拨开了清风的房门,小男孩倒是警醒的很,一骨碌爬起来,眼睛亮闪闪的:“就知道你会来。”   “哦,你怎么猜到的?”陈子锟收了刺刀。   “我会算卦。”清风得意道,“你是来救人的吧,来晚了,那些洋人都被送到崮顶去了。”   陈子锟转身便走,清风在后面说道:“你不上去的,抱犊崮只有一条路,遍布机关陷阱,大寨主早就防备着这一手了。”   “听你的口气,似乎有办法上山?”陈子锟一直有种感觉,这个小道童在土匪窝里混了这么久,肯定不简单。   果然,清风嘻嘻笑道:“我知道一条密道,或许可以上到崮顶。”   “能上就是能上,哪来的或许之说?”陈子锟道。   “道观后面有一个秘洞,在洞里烧火,崮顶会冒出烟来,这是师父在的时候发现的事情,我还进去过呢。”   “你知道这个洞在什么位置?”   “知道,可我不能白告诉你。”   “说,你要什么?”   “我想下山。”清风眼中充满了希冀,“我不想当道童了。”   “好,事成之后,我带你下山,跟我当个勤务兵。”陈子锟伸出了手。   “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清风伸手和他相击。   两人来到道观后面的密林之中,果然寻到一个岩洞,举起马灯一照,洞内深不见底,幽暗无边,四通八达。   陈子锟倒吸一口凉气,这洞太深了些,如果没有向导贸然爬进去的话,只怕要活活困死在里面。   第十六章 黑暗侵袭   没有任何犹豫,陈子锟立刻展开了他的探险之旅,此刻他还不知道,这趟岩洞之行会给他的后半生带来严重的后遗症。   这个洞很深,很黑,又有着无数的岔路,一大一小两个人仅凭着马灯、蜡烛和绳索就闯了进去,若干年后陈子锟回想起来还后怕不已。   起初阶段有清风引路,少走了许多的冤枉路,虽然走的上崮顶的路,但道路并非直上直下,而是曲里拐弯,宽敞的地方可以弓着身子通过,狭窄的地方只能爬过去,每走过一个岔路口,陈子锟都会用匕首在显著的位置刻个记号。   清风说的没错,巢云观后面的秘洞确实和崮顶相连,因为洞里的空气是流通的,陈子锟把马灯的火苗调到最小,慢慢向前爬行,山洞里极其静谧,就连怀表的滴答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爬了两个钟头以后,已经深入山腹,马灯的火光越来越微弱,煤油快烧完了,可是还看不到前方的光亮,陈子锟有些后悔了,没有周密的安排就贸然进洞,就算死在里面都没人知道。   可清风依然兴奋不已,仿佛对于他来说这只是一场游戏,前面有个狭长的洞穴,他点燃蜡烛头前探路,陈子锟随后跟进,两人在洞里爬着爬着,忽然一声惨叫,清风连同烛光一起消失了。   洞穴内太过狭窄,陈子锟无法迅速反应,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清风消失在无尽的深渊中。   这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很窄,陈子锟的体格太大,钻不进去,他对着洞口喊了几声,回答他的只有回声。   完了,清风没救了。   此路不通,陈子锟沿原路往回退,洞穴狭窄到转身都不行,只能慢慢倒退,终于后退到宽敞的地方,抬眼一看,却和刚才经过的地方大相径庭,迷路了!   陈子锟疯了一样寻找自己的留下的标记,却根本找不到,忽然马灯熄灭了,顿时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他努力想让自己镇定下来,可是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了,身处错综复杂的山洞腹心,没有食物、没有照明,没有向导,甚至根本没有知道自己在这里,或许几百年后才能有人发现自己的白骨吧。   ……   抱犊崮顶,下雨了,这是初夏的第一场雨,来势汹汹,劈头盖脸的雨点砸的人生疼,土匪们都躲进了茅草屋避雨,孙美瑶大马金刀的坐在虎皮椅上,听孙桂枝念着报纸,脸色越来越难看。   外面的局势非常紧张,据说政府已经不信任山东的军队了,准备调冯玉祥的部队来鲁南剿匪,这条消息让孙大当家很头疼,虽说他和第六旅有杀兄之仇,但双方毕竟相处多年,别管上面压得多重,下面自有对策,这些日子以来,粮食盐巴药品都能穿越封锁线,土匪甚至可以花钱从第六旅的大兵们手里买到子弹。   而这一切,随着冯玉祥部队的到来,将会全部终结,冯玉祥这个人他还是听说过的,治军极严,战斗力颇强,最关键的是人家和自己没交情,打起来不会留情,山东建国自治军的名头虽然响亮,部下也有上万人马,但真正有枪的不过千余人而已,其中能打的更少,不过五六百人罢了。   还有一个很不妙的消息,政府丝毫没有让张敬尧出山的意思,反而涌现出不少痛斥张敬尧在湖南当政时期鱼肉百姓的旧闻来,张氏名声大坏,这个山东督军眼见是做不成了。   孙美瑶浓眉紧缩,心中烦躁不安,但他是响当当的汉子,吐口唾沫砸个坑,说出去的话怎么能改。   雨越下越大,雨点在池塘水面上溅起一片片水花,水平面越来越高,眼瞅着就要溢出来了。   “让兄弟们拿陶盆来舀水,下这一场雨不容易,是老天爷照顾咱们呢。”孙美瑶呵呵笑道,山上没有泉眼,饮水全靠这几个蓄水池,在官兵重重围困的情况下,水资源是最重要的。   ……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陈子锟从迷梦中醒来,感觉有水滴在脸上,舔一下,很强烈的土腥味,但是很解渴,他的嘴唇已经干涸的象沙漠,马灯里的煤油也耗尽了,山洞里没有一丝光亮,连往哪里爬都不知道。   陈子锟不清楚自己在山洞里待了多久,他只知道今生今生是爬不出去了,突然有水滴在脸上,说明上方有玄机,他试着爬起来摸索一番,跳了几下,可是摸不到上面的石壁。   有门!陈子锟想往上爬,可是四壁湿滑,根本找不到落脚点,而且漆黑一片,根本无从爬起。   罢了!死就死,索性豁出去了,陈子锟一咬牙,拔出一枚手榴弹来,在黑暗中拧开了盖子,戳破油纸封,将保险环拉下,却并不投出,嘴里念念有词道:“佛祖上帝观世音玉皇大帝阎罗王,保佑我陈子锟不死!”   导火索咝咝的响着,陈子锟不为所动,念完了才猛力将手榴弹向上一抛,然后靠着石壁站着,等候上天的裁决。   ……   孙美瑶坐在虎皮椅上发呆,看着弟兄们用陶盆从池塘里往外舀水,忽然一阵莫名其妙的震感,晃得椅子都不稳,与此同时是一声闷响,仿佛地底传来,紧接着就看到池塘中心出现一个巨大的漩涡,水在迅速减少。   孙大当家跳了起来,眼睛瞪得铜铃般大,目不转睛的看着池塘,满满一池水就在他的眼皮底下消失了,露出池底的淤泥,还有一个黑漆漆的大洞。   小土匪们全都吓呆了,捧着陶盆不知所措,不知道谁先起的头,土匪们一个个跪在地上磕起头来。   孙美瑶回望孙桂枝:“叔,这是咋回事?”   孙桂枝身为山寨军师,那是见多识广,博览群书,可是面对这种奇怪的自然现象也无从解释,他愣了半天才捋着山羊胡子道:“天谴啊。”   “啥是天谴?”孙美瑶挠着头皮不明所以。   “就是老天爷生咱的气了。”孙桂枝解释道。   “娘的,老天爷也和俺过不去!”孙美瑶到底年轻气盛,拔出腰间驳壳枪,朝天连放三枪,梗着脖子大骂道:“老天爷,我日你亲娘!”   孙桂枝深深叹气,摇摇头走了。   岩洞牢房里,西方人质们先是被巨响和震动吓坏,然后听到外面的枪声,一个个吓得不停地发抖,男人们念着上帝保佑,女人们干脆就哭了起来,他们被绑架已经半个月了,在此期间他们没洗过澡,没换过衣服,没喝过干净的水,没吃过饱饭,倒是亲眼目睹了不少残忍的杀戮和血腥的景象,心理早就崩溃了。   “约翰,那是什么声音?”凯瑟琳问道,此刻的她也是蓬头垢面,早已没有明艳之色。   鲍威尔是理智仅存的几个人之一,他想了一会说:“好像是从地底传来的,如果是地震的话,不会有如此强烈的声音,或许是某种地质变化,你知道,山东的地质形态我们都不清楚,发生任何事情都有可能。”   “可是他们似乎也很惊讶。”凯瑟琳狐疑的看着洞口的看守,那几个家伙居然趴在雨地里不停地磕头,能让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如此忌惮的,大概只有大自然的力量了。   “当然,他们又不是地质学家,不会对此现象做出合理的解释。”鲍威尔的话打消了凯瑟琳的疑惑。   ……   丢出那颗德国造长柄手榴弹之后,陈子锟就屏息站在石壁边,他只是豁出去拼了,并没指望能有什么收获,他在这漆黑的地穴中已经过了不晓得是两天还是三天,早已绝望。   可是,奇迹真的发生了,随着一声巨响,湍急的水流汹涌而下,陈子锟下意识的抓住了身边的石洞,牢牢贴在石壁上,虽然他看不见那些水,但从声音上就可以明白什么叫做飞流直下三千尺。   幸运的是,他身处的位置正好是个过道,那些水并没有停留,而是直接流走,一滴不剩,而且陈子锟身上连湿都没湿。   水泄完之后,一缕光亮从遥远的上方照射进来,陈子锟顿时激动万分,有门!   虽然这缕光线很微弱,仿佛天际的寒星,但足以给一个绝境中人带来希望和动力。   ……   夜色再次降临,雨已经停了,崮顶的三个水塘有一个漏了底,所有的水泄了个干干净净,有人说是龙王爷在吸水,有人说是老天爷生气,众说纷纭,人心惶惶。   一个土匪从茅草屋里出来,站在没水的池塘撒尿,一边尿一边长长地打了个呵欠,打呵欠的时候眯缝了眼睛,等他再睁开眼的时候,整个人完全傻掉了。   他看到池塘底那个黑洞里,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正在慢慢往上爬。   按理说,土匪的胆子都是很大的,可那是在面对自己熟悉的事物时,如今看到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他的胆都吓破了,尿了一裤子不说,想喊也喊不出来,眼睁睁的看着那个妖怪从洞里爬出来,在遍布淤泥的池塘底直立起来,又慢慢的走到自己跟前。   土匪眼皮一翻,口吐绿色胆汁晕死过去。   第十七章 火并   从地穴里爬出来的那一霎那,陈子锟发誓这辈子再也不钻什么山洞了,重新看到星星和月亮的感觉真好,重新回到人间的感觉真好,甚至连看到那个吓成木鸡状的土匪时,也有一种油然而生的亲切感。   可惜那土匪对他没有亲切感,还把他当成地府里爬出来的妖怪,直接吓破了胆晕死过去。   月朗星稀,夜色中的抱犊崮顶景色不错,山风一吹,别有韵味,可惜陈子锟满脸满身的淤泥,真的像地狱里的生物,和这美丽的景色极不搭调。   很幸运,他爬上来的时候正是夜晚,在黑暗环境下呆了很长时间的眼睛不会受到阳光的刺激,也不会被土匪们发现,他站了一会儿,贪婪的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趁自己还有力气,赶紧干点正事。   崮顶面积不小,放眼望处,豁然开朗,足有上百亩地,草屋绿树,宛若世外桃源,谁又能想到这么恬淡雅致的所在,竟然是一处匪穴。   远处有一间草屋亮着灯,陈子锟奔着那地方就去了,这么晚还没睡觉的人,肯定是运筹帷幄的匪首,擒贼先擒王,错不了,可是一抬腿才发觉不妙,感觉跟踩在棉花堆里一样,腿都软了。   好不容易来到草屋旁隐身树后往里一看,不禁暗叫老天开眼,想找的人就在里面,他慢慢抽出腋下的两把M1911A1,擦拭着上面的泥水,打开保险,扳开击锤。   陈子锟有两个方案,一条是杀掉孙美瑶,造成土匪群龙无首的境况,另一个是他后来想出来的,那就是杀掉山寨里隐藏的日本人,让孙美瑶没的选择,而这间茅草屋里坐着的正是“乔二宝”和他的几个同伙。   桥本让二并不是张敬尧的私人代表,那只是一个蒙蔽孙美瑶的幌子而已,实际上他是日本谍报机关桥本特设队的队长,桥本特设队并不属于陆海军,而是在外务省指导下工作,人员由熟悉汉语和中国人生活习惯的关东军以及满铁特务人员组成,桥本君就是满铁株式会社警务课的职员,不过他还有一个身份是黑龙会成员。   桥本特设队的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扰乱山东,最好能给西方国家尤其美国带来麻烦,让他们明白,山东只有置于日本的管制下才是安定和繁荣的,而把巴黎和会上日本已经取得的利益还给中国则是最愚蠢的行为。   桥本乔装改扮成从欧洲战场归来的中国工人,在鲁南一带已经活动了两年,期间他对盘踞鲁南地带的土匪团伙做了精确的统计和分析,最后选中孙美瑶的山东建国自治军来执行自己的计划,打劫国际列车才是第一步行动。   事到如今,他们干的还算不赖,中国的外交环境极度恶化,已经达到庚子事变以来最严峻的局面,桥本特设队受到了上面的嘉奖,不过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已经没有继续前行的余地了,桥本接到了让他撤离的密令。   此刻,桥本特设队的四名成员在草屋里齐聚,桥本让二环顾众人,压低声音道:“诸君,公使馆方面命令我们离开,可是我觉得现在走未免太早了,我们还可以再为帝国尽一份力。”   油灯的火苗在闪烁,照耀着年轻的面庞,三名队员异口同声的说:“桥本君,该怎么办,你说吧。”   “真拿你们没办法。”桥本摇摇头说,“原本以为要费一番口舌,没想到诸君早就有了为国捐躯的觉悟。”   三人彼此看了一眼,都笑了起来,虽然他们分别来自不同的组织,但都是抱着同一个目标,那就是为了大日本帝国的崛起而努力。   “根据最近的表现,孙美瑶很可能要屈服,为了阻止他,我计划杀掉孙美瑶,取而代之。”桥本让二压低声音说道。   三名部下没有任何惊讶,均是严肃的一点头。   “荒木,你去把钻山豹叫来,我们需要他的协助。”桥本道。   荒木起身出去了,根本没有注意到藏在树后的黑影。   不大工夫,钻山豹和他的两个部下来到了桥本的草屋,打着哈欠往条凳上一坐,一条腿踩在凳子上,顺手把盒子枪放在桌上,睡眼惺忪道:“二哥,啥事?”   “大事,你想不想当司令?”桥本凑过来耳语了一句。   钻山豹吓了一跳,睡意全无,“啥?我当司令,那大当家的咋办?”   桥本让二做了个切瓜的手势,眼神阴狠无比。   钻山豹有些惊慌:“不好吧,大当家的威信可比我高多了。”   桥本冷笑道:“你有大日本帝国的支持,还怕什么,再说者崮顶上没几个人,只要孙美瑶一死,谁还敢不服你,不服也好办,直接……”   钻山豹眼珠一转,觉得靠谱,他这辈子自相残杀窝里斗的事情也没少做,杀掉孙美瑶对他来说没有任何精神负担,况且局势对自己有利,趁着黑夜把孙美瑶弄死,其他的土匪不足为虑。   桥本让二紧紧盯着他的反应,如果钻山豹敢出卖自己的话,他藏在桌子底下的手枪就会开火,杀掉他灭口。   其余三个日本人也若无其事的占据了屋内的有利位置。   钻山豹的两个手下还傻乎乎的站着,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临近。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桥本他们更没发觉,自己也已经成为别人的猎物。   “干了!”钻山豹一拍桌子,下了决心,“我这就去召集兄弟。”   “且慢,兹事体大,不要惊动更多的人,我们几个足矣。”桥本让二生怕有变,阻止了钻山豹。   “咱们先说好了,干掉姓孙的,我要是当不成司令,咋整?”钻山豹可不傻,目前的形势他清楚的很,兵临城下大势已去,跟着孙美瑶混只有死路一条,唯有跟着日本人才靠谱。   桥本让二微微一笑:“豹桑,我们合作有两年了吧,我可曾亏待过你。”   钻山豹点点头:“要钱给钱,要枪给枪,二哥仗义。”   “这就对了,干掉孙美瑶,由你来和官府交涉,你只要把谈判的时间拖得久一些就算成功,到时候你当上司令,我再支援你一千条枪,如果你当不成司令那也好办,我送你一座天津日租界的别墅,外加五十万大洋。”   “成交!”钻山豹被巨大的诱惑冲昏了头脑,抓起驳壳枪扳开了狗头插在腰间,招呼两个弟兄:“走,把孙美瑶个狗日的干了。”   这俩兄弟是他的亲信,二话不说也抄家伙跟着老大出去了,桥本一使眼色,三个部下也鱼贯而出,一群人直奔孙美瑶的住处而去。   抱犊崮地形得天独厚,外人根本爬不上来,所以只在上山的唯一道路附近设了两个岗哨,其余人等都放心的睡大觉,孙美瑶独自一人睡在一间瓦屋里,时值六月初,天气适宜,不冷不热,他躺在床上鼾声如雷,离得老远都能听见。   一轮明月当空照,几个鬼影悄无声息的向孙美瑶的住所靠近,走到屋外一字排开,大寨主的威名太盛,据说夜里睡觉都是睁着眼的,谁敢靠近一丈之内,必暴起杀人,这种传言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就连钻山豹也不敢冒险,反正这种难土墙挡不住子弹,一阵弹雨打进去,神仙也难活命。   正当钻山豹准备开火之际,忽然身后的树丛中枪声暴起,膛口焰闪烁不停,暴风骤雨一般的子弹打得他们如同狂风中的落叶,钻山豹反应最快,转身回击,没等他扣动扳机,子弹就打中了他的脑门,一颗脑袋变成了烂西瓜,当即就见了阎王。   枪声骤起,孙美瑶两眼一瞪,一骨碌就滚到了床底下,驳壳枪掣在手里,看也不看冲外面开了火。   其余土匪听见枪响也纷纷爬起来抄家伙,有人高喊:“大当家那边打枪!”一群人风风火火就冲了过来。   孙桂枝老当益壮,赤着精瘦的脊梁,一手持枪,一手举着灯笼,领着一帮亲信来到孙美瑶屋前,看到地上横着几具尸体,脑袋都烂了,匆忙之中来不及详细辨认,冲屋里喊道:“小五!”   “叔,我没事。”孙美瑶听到援兵抵达,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拎着枪走出屋,用脚拨弄一下死人,骂道:“这不是钻山豹个狗日的么,深更半夜想打俺的黑枪。”   不过他也知道,刚才的枪声乱得很,肯定有人在钻山豹背后开枪,否则自己九条命都不够。   孙桂枝看到地上有一具尸体正是桥本让二的手下,顿时眼珠一转:“给我搜,肯定还有别的内奸。”   忽然小树林里传出一声喊:“大当家,老当家,我知道内奸在哪?”   然后就看到一个黑漆漆鬼魅一般的人影从树林出走出来,手里拎着两把打空的大眼撸子,套筒退到后方,枪口还冒着青烟。   土匪们立刻警惕的举起枪,孙美瑶瞅了一会,惊呼道:“陈老大,怎么是你!你怎么爬上来的?”   陈子锟丢下手枪,从身上摸出一包压得瘪瘪的烟盒,叼上一根想点火,可火柴受潮怎么也擦不着,索性扔了,大大咧咧道:“我是来救你的。”   第十八章 风光下山   “救我?”孙美瑶看看陈子锟,再看看脑袋被打成烂西瓜的钻山豹,似乎明白了什么。   “对,救你这个狗日的,要不是我,你早让人家崩了,还有几个小日本溜了,赶紧去抓,否则后患无穷。”陈子锟道,此刻他已经是在硬撑了,刚才一番激烈的枪战,耗尽了他最后的精力,幸亏大眼撸子威力巨大,挨上一枪立刻失去战斗力,要是换成两把盒子枪,恐怕就没这么利索。   孙美瑶再傻,也能分辨出好歹来,他大手一挥:“去把那几个狗日的抓来!”   弟兄们应声四散而去,崮顶就这么大点地方,想藏都没的藏。   陈子锟这才松了一口气,刚想说话,眼前一黑,晃了晃栽倒了。   “陈老大!”孙美瑶疾步上前搀住他,大吼道:“请郎中!”   ……   一小时后,陈子锟悠悠醒来,正躺在孙美瑶的床上,一个白胡子老中医见他醒来,赶忙道:“不要急着起来,你好几天水米没沾牙,人都虚了。”   “大夫,今天是几号?”陈子锟问道。   “今天是四月十七。”老头道。   陈子锟知道他说的是旧历,推算成公历的话,已经是六月初了,自己竟然在洞穴里困了整整两天两夜!又冷又饿又绝望,爬上来之后又经历了一场高强度的枪战,不倒下才怪。   “后生身子骨不错,是练家子吧。”老头帮他把了把脉,微微点头:“脉象平稳,恢复的不错,我再给你开两副药吃吃,保管龙精虎猛。”说着端出一碗稀饭里,里面还卧着俩鸡蛋。   陈子锟苦笑一声,抱拳道:“谢了。”却发现自己两手上缠满纱布,十指隐隐作疼。   “后生,你十指鲜血淋漓,指甲都磨秃了,你到底干了啥啊?”老头摇着叹气道。   陈子锟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是怎么从洞里爬出来的,望着缠满纱布的手,他一阵恍惚,斜眼一看,床边凳子上摆着自己的皮带和枪套,两把M1911A1正静静躺在上面,还好,看来孙美瑶没把自己当成敌人。   忽听外面一阵大笑,随着笑声,孙美瑶走了进来,满面春风,身后跟着一个小土匪,手里捧着一个大盆,盆里是烧熟的牛头。   “好汉子哪能喝稀饭,来,啃牛脸,喝酒!”孙美瑶将手里的酒坛子往桌上重重一放,酒水四溅。   老中医讪笑着起身让座:“大寨主,老朽有礼了。”   “行了,这儿没你的事了。”孙美瑶大马金刀的坐下,拿了两个碗,帮陈子锟倒了一碗,道:“请!”   陈子锟手上缠着纱布,只能用双手捧起碗来,一饮而尽,然后抱着牛头啃起来,狼吞虎咽一点也不见外。   孙美瑶给自己也到了一碗酒,却并不喝,点了一袋烟吧嗒吧嗒抽着。   陈子锟啃了一会儿,满嘴都是油,把牛头一放,道:“日本人逮到没有?”   “让狗日的跑了。”孙美瑶恨恨道,“不过我已经传令下去,跑了也得给我抓回来,他三个手下一个都没跑掉,一个被你当场打死,还有俩都活捉了,待会我请你看看,啥叫五牛分尸。”   陈子锟哼了一声,继续吃肉。   孙美瑶却放下烟袋,肃然而立,拱手道:“陈老大,我孙美瑶欠你一条命,这个情,我记下了。”   陈子锟继续吃肉,他可饿惨了,在地穴里面只能舔石壁上渗出的水珠,眼下见了酒肉,啥也顾不上了,先填饱肚子再说。   孙美瑶也不打扰他,在一旁抽烟不语。   过了一会,孙桂枝来了,也不介意陈子锟在场,对孙美瑶道:“问出来了,夜里日本人和钻山豹勾结,想害死你接管山寨,现在钻山豹的手下都被缴了家伙,听候发落。”   孙美瑶道:“统统推到崮下去摔死。”   孙桂枝面露难色,看了看陈子锟。   陈子锟道:“首恶已除,就少造些杀孽吧。”   这回孙美瑶很听话,当即道:“看在陈老大面子上,就饶了这帮狗日的。”   孙桂枝拱手称谢,又道:“陈老大,你……到底是咋上来的?”   陈子锟道:“池塘底那个洞记得不,我是从那里爬出来的,三天三夜啊,要不是神仙保佑,我就死在里面了。”   孙美瑶和孙桂枝面面相觑,抱犊崮中有秘洞的事情他们也有所耳闻,也曾派人探过,可是派了几个人进洞都是有去无回,久而久之,谁也不敢提这岔事了,还有传言说,山腹里有山鬼,没想到陈子锟在里面兜了三天三夜竟然还能如此生猛,看来一定有上天庇佑。   半晌孙桂枝才悠悠道:“天意啊。”   “那,陈老大你上来有啥事?”孙美瑶打破砂锅问到底。   陈子锟也不含糊:“我来杀你的。”   “杀我?”孙美瑶眼睛瞪得溜圆,不过没有掏枪的意思。   “不错,杀你。”陈子锟继续啃牛脸,头也不抬道:“你做事不地道,出尔反尔,搞得中国大乱,眼瞅着洋人就要借机出兵了,我不得不出手,不过到了山上才得知,原来你是受了小人蛊惑,这才救你一命。”   “大哥,请受小弟一拜!”孙美瑶纳头便拜,“大哥是真英雄,小弟佩服,小弟有个不情之请。”   “说!”   “小弟想和大哥拜把子!”孙美瑶是个直肠子,认定陈子锟是好人,那就是好人,哪怕是来杀自己的也不在乎。   “好,看你也是条汉子,我就认了你这个兄弟。”陈子锟放下牛脸,出了房子,此时东方一轮红日高挂,万里无云,站在这沂蒙七十二崮之首的峰顶,百里外的景色都一览无遗,风呼呼的吹,山寨的大旗猎猎飘扬,替天行道四个字在风中飘舞。   大寨主要和陈老大结拜,这可是大事情,土匪们准备了香案、贡品、酒水,还有一只大公鸡,孙美瑶亲自割破鸡冠子,将血滴在酒里,和陈子锟一道对天名誓。   “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两人喝了血酒,遂成八拜之交。   土匪们敲锣打鼓,庆祝大寨主结交了一位好汉。   岩洞牢房里,西方人质们都有些糊涂,昨天夜里一阵枪响,他们还以为是政府军来救人了,等了半天也没有下文,一大早的土匪又敲锣打鼓,似乎有什么喜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以他们西方人的思维,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忽然天边传来一阵奇怪的轰鸣声,然后大家就看到一个怪模怪样的东西从阳光里飞出来,冲着抱犊崮就过来了,小土匪们惊慌失措,陈子锟却知道那是什么,当即道:“不要慌,那是飞机!”   飞机越来越近,近的可以看见机翼上的白星标识,这是一架美国陆军的寇蒂斯霍克型双翼机,土匪们纷纷举起步枪射击,子弹根本伤不到飞机半根毫毛,它摇摇翅膀就飞走了。   虽然飞机没有投下炸弹,但却给土匪们带来极大的震撼,这抱犊崮的天险也不保险啊。   ……   既然结拜了兄弟,很多话就能放到台面上说了,陈子锟被请到上座,孙美瑶和孙桂枝叔侄俩左右陪着,向他请教如今该如何收场。   “我是猪油蒙了心,听了小日本的鬼话,后悔啊。”孙美瑶摇晃着脑袋,做痛心疾首状,刚才美军飞机来晃了一圈,也让他吓得不轻。   “如今这个形势,还请陈老大给俺们指条明路。”孙桂枝将自己的烟袋锅子递了过去。   陈子锟接过烟袋锅子抽了两口,旱烟叶子很冲,很过瘾,他大咧咧道:“叔,路我早就给你们指过了,这些洋人不是不值钱,可也值不了那么多钱,你弄个旅长当当,大家面子上都好过,非要两个师的编制,还要霸占那么一大块地盘,你当人家都是傻子啊,再说,不就是几十条人命么,当初闹义和团的时候,杀的洋人还少?”   孙桂枝道:“有理,那么这样说,俺们还有机会?”   “对,权当没那回事,继续谈,要一个旅的编制,别的不提。”陈子锟道。   孙桂枝和孙美瑶交换一下眼色,点点头道:“中,就照你说的办。”   陈子锟道:“闹了这么一出,咱们山寨得再拿点诚意出来。”   “大哥,你咋说我咋办。”孙美瑶信誓旦旦道。   陈子锟道:“那就再放几个洋人吧,让他们跟我下山谈判,我看有个叫鲍威尔的小子挺精明的,还有一个女记者,一个大姑娘家的被你们关了这么久,家里也急了,不如放了,也显得咱们人道。”   “中!”孙美瑶眼皮都不眨就答应了。   ……   鲍威尔和凯瑟琳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突然就被释放了,当他俩看到陈子锟的时候,似乎明白了一些,土匪依旧用筐子将他们送下抱犊崮,至今陈子锟才有幸见识了抱犊崮的险要,上山的道路被称为一线天,仅容一人通过,陡峭的石壁上一个个凿出来的浅坑可供攀爬,稍有不慎就会掉下深渊。   不过险要归险要,如果可以重来一次的话,陈子锟是宁愿摔死也不愿再钻地穴了。   土匪们动用了三匹马送他们下山,坐在颠簸的马背上,陈子锟昏昏欲睡,鲍威尔看看土匪,悄声说道:“先生,先生。”   陈子锟醒过来:“什么?”   “我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不会想知道的。”陈子锟淡淡的答道,他实在没心情叙述发生的事情,回望山麓的巢云观,已经再也看不到小道童了。   从陈子锟忧伤的眼神和手上的纱布都能看出,他身上一定藏着无数的故事,凯瑟琳鼓起勇气问道:“那么,我想知道您的姓名,可以么?”   “当然可以,斯坦利小姐,我叫陈子锟。”   “我知道你,你是西点毕业的!”凯瑟琳忽然尖声道,好像发现了新大陆。   第十九章 悲情英雄   陈子锟也有些愕然,自己和这位斯坦利小姐素昧平生,她怎么知道自己是西点毕业的,难不成自己的名声这么大?   凯瑟琳接下来的话揭开了他的疑惑,原来凯瑟琳有个伯父叫肖恩斯坦利,是美国陆军的上校军医,曾在中国北京开了一家诊所,后来回到美国写回忆录的时候,让侄女帮助整理,由此凯瑟琳才知道陈子锟的存在,而且,陈子锟在西点遇到麻烦的时候,正是凯瑟琳的父亲,斯坦利参议员出面解决了难题。   世界就是这么小,有了这层关系,彼此的距离迅速拉近,一路上聊了许多,凯瑟琳还和他约定,等有了空闲时间做个专访,转眼就到了政府军的控制区,土匪和官兵进行了接洽,双方共同护送人质来到枣庄。   接下来的事情就不用他们操心了,红十字会的人帮他们检查身体,官员来了解情况,鲍威尔将土匪的最新条件亲自呈给田中玉督军,田督军立刻召集相关人员开会研究不提。   陈子锟手上的伤势很重,住进了临城医院,鉴冰闻讯赶来又哭了一场,史迪威少校也赶来探望,陈子锟冲挂在墙上的两把枪努努嘴:“很抱歉不能亲自交给你了。”   史迪威二话没说,上前拥抱了陈子锟,这才郑重的说道:“我代表美利坚合众国,向你表示感谢。”   陈子锟很洒脱的笑笑:“我也没做什么。”   “不,你做了很多,你瞒不过我的眼睛。”史迪威拿出一张照片来,正是飞机在抱犊崮上拍的,人群中就有陈子锟的身影。   “低调,低调。”陈子锟道。   “我的这把枪,就送给你了,另一把我帮你归还,另外我会替你申请勋章,你有资格获得美国政府颁发的勋章。”史迪威颇为激动,因为他已经得知最新的情况,土匪大大降低了要求,人质获释指日可待。   鉴冰的英语水平也算不错,听到勋章更是眉开眼笑,心道这回可发达了。   忽然外面一阵嘈杂,汽车喇叭响个不停,鉴冰拉开窗帘,初夏的阳光照进病房,一片光明,透过窗子可以看到医院的院子里来了好多汽车,开关车门的此起彼伏,穿马靴的副官和护兵们腰杆笔直的站在车门旁敬礼,山东省的两位封疆大吏到了。   督军田中玉,省长熊炳琦,两人为了临城火车大劫案一事,头发都白了许多,本以为一场浩劫在所难免,哪知道柳暗花明又一村,突然之间土匪就自动降低了要求,又回到原来的条件了,究竟转机从何而来,他们当然不会不知道,从美国人鲍威尔的口中就能得知一二。   两位高官一方面是真心感谢陈子锟,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给吴大帅面子,竟然亲自莅临医院,探视陈子锟,顺道还带来了大批记者,一时间镁光灯乱闪,鲜花和礼品堆满了病房。   鲜花是西方人送的,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枣庄附近野花烂漫,洋人们采了许多扎成花篮送给陈子锟,却被中国人大为诟病:洋人真他妈抠门,就摘些野花糊弄事,哪像俺们,送的都是实打实的礼物,丰糕、红糖、阿胶、人参、鹿茸啥的,也能拿得出手。   田督军笑意吟吟,连称呼都变了:“贤侄,你这胆子也忒大了些,进山也不和我说一声,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怎么和子玉兄交代。”   陈子锟道:“让督军挂虑了,卑职也是实在不忍同胞受难,才私自上山交涉,所幸匪人识时务,总算是不虚此行。”   熊省长道:“小陈,等事情了结,本省长会向大总统为你请功,此外,我们山东急缺你这样的人才,如果你愿意,我就和曹老帅打招呼,把你调过来,你放心,绝亏待不了你,起码是少将衔。对不对,老田。”   田中玉虽然平素和熊炳琦不是很和睦,但此时也极为配合道:“那是,我们山东素来重视人才,贤侄这样的大才,在陆军部衙门里公干,未免大材小用了。”   记者们听他们巴拉巴拉说个没完,有些急躁了,这些大城市来的记者可不把什么省长督军放在眼里,一个洋人记者捧着照相机说道:“可以给你们合个影么?”   “噢服靠死。”熊省长欣然同意,还拽了一句洋文,站在了陈子锟左边,田中玉站到右侧,记者们纷纷举起相机,小小病房里镁粉燃烧的火光闪成一片。   忽然房门被敲响,声音不大不小,很有礼貌。   “一定是耀庭来了。”鉴冰兴冲冲过去开门,哪知道站在门口的是田中玉的副官,举手敬礼道:“报告,北京陆军部来人,要见陈子锟。”   “哦?”田中玉一脸欣喜道,“贤侄,定然是陆军部给你授勋来了,快请!”   副官转身出去,不大工夫领来一个中校,身后似乎还跟着四个膀大腰圆的宪兵,那中校没料到病房里云集了这么多的高官、洋人,还有记者,一时间非常尴尬。   田中玉也有些狐疑,心说授勋也不能派宪兵过来啊,便问道:“阁下是?”   中校啪的一个敬礼:“卑职是陆军部军法科的,奉了上峰的命令,前来提陈子锟回去的。”   “提人犯?”田中玉的眉毛竖了起来。   熊炳琦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别管陈子锟是不是在北京犯了事,陆军部派人到自己地头上抓人,那就是不给面子。   不过既然陆军部派了一个中校级别的军官千里迢迢到山东抓人,自然事情闹得不小,自己也不便干涉,一时间田中玉和熊炳琦竟然无比默契的保持着沉默。   记者们更是为之哗然,谁也搞不懂发生了什么事。   气氛急转直下,两位高官不发话,中校也不敢直接抓人,就这样站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京报记者阮铭川站了出来:“请问,陈子锟犯了什么罪?”   “是这样的,陈子锟在关禁闭期间,私自逃脱,应该以逃兵论处。”中校拿出手帕擦着汗说,病房里的情形是他始料未及的,本以为临城劫案陷入僵局,金永炎才派他南下捕人,哪知道出现这种境况,看这架势,陈子锟分明是又立了大功啊。他心里这个恨啊,恨金永炎给自己派了这么一趟得罪人的差使。   “那么,陈子锟为了被关禁闭?”阮铭川继续发问,其余记者也纷纷拿出笔记本和钢笔,刷刷的记录着。   中校本也不是金永炎的亲信,见众记者在场,索性落井下石道:“陈子锟在军事会议上目无法纪,当众顶撞长官,这才被关了禁闭。”   一片哗然。   阮铭川不依不饶,追根到底:“那么,他到底怎么目无法纪了,又顶撞了谁?”   中校答道:“陈子锟中尉在临城火车劫案对策会议上擅自发言,藐视权威,言辞粗鲁,顶撞了金次长,诸位,你们还有其他问题么?”   记者们顿时炸了窝,这算什么罪名,简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田中玉和熊炳琦心里也有了数,既然不是啥大事,他们就可以出头了。   “陈子锟为解救人质,身负重伤,我看还是暂时留在山东治疗性休假比较好。”田中玉这样说。   熊炳琦不甘示弱,道:“金永炎那边,我去和他说。”   一直没说话的陈子锟干咳一声,开始发言:“诸位,多谢大家的厚爱,我陈子锟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给你们添麻烦,不错,我是在军事会议上擅自发言顶撞上司,我是看不过陆军部某些尸位素餐之辈的所作所为了。”   说罢,他跳下床来,先给田中玉和熊炳琦施礼:“承蒙二位照顾,子锟在此谢过。”   又向记者朋友们鞠躬:“列位,多谢了,军法森严,我陈子锟甘愿受罚,此事和劫案一码归一码,请列位不要混淆,更不要在报道上有所偏差,我国声誉已经不堪败坏了,切切。”   再向鉴冰道:“我走以后,或判五年十年,家里就烦劳你照顾了。”   鉴冰张张嘴,没说话,她到底和陈子锟生活了两年,本身有是冰雪聪明的一个人,陈子锟这点小心思哪能瞒得过她,要是真判五年十年的,他早炸窝了,哪儿还有心思搁这儿演悲情戏呢,这纯粹是借着众记者的光恶心金永炎呢。   要论演戏,鉴冰一点不比陈子锟逊色,她深深懂得“此时无声胜有声”的道理,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垂泪,我见犹怜的模样更是惹得众记者义愤填膺,一颗心都要气炸了。   “不能抓陈子锟!我们联名保他!”记者们纷纷挺身而出,护在陈子锟面前,阮铭川更是一马当先,指着宪兵们的鼻子破口大骂,什么卖国贼、当代秦桧的话都出来了。   陈子锟心中窃喜,脸上却装出一副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表情来,挡在那中校面前道:“大家都不要冲动,军法如此,子锟不能破例,更不想让同僚难做,我意已决,大家请回。”   说罢,转过身来,将两只缠满纱布的手伸过来:“上手铐吧。”   中校尴尬的笑笑,他何尝不明白陈子锟的险恶用心,不过做戏做全套,既然要给金次长添乱,何妨把戏码演的更刺激更煽情一些。   “来人,把他铐起来!”中校一声令下,两个如狼似虎的宪兵上来,将一副黄铜手铐戴在了陈子锟的手腕上。   陈子锟举起双手,向记者朋友们炫耀着手铐,镁光灯再次闪亮起来,闪的宪兵们眼睛都睁不开。   “田督军,熊省长,抱歉了。”中校一拱手,带人押着陈子锟走了,出门上车,呼啸而去。   鉴冰似乎刚反应过来来,撒腿追过去,没跑几步就望着绝尘而去的汽车声嘶力竭的哭了一嗓子,随即便翩翩倒地,身段堪比花旦,被医护人员紧急抬去抢救了,记者们简直出离愤怒了,纷纷跳着脚发誓,要把这件事捅到天上去。   陈子锟从汽车后窗上看到这一幕,不禁暗赞,鉴冰啊鉴冰,又没有人颁奖,你演的也太投入了吧。   第二十章 打次长的耳光   陈子锟还是被宪兵带走了,押上了北去的列车,那中校挺客气,一上车就让宪兵摘了手铐,打发部下到二等座歇着,自己陪着陈子锟进了餐车。   列车飞驰在旷野上,远处是一望无际的绿野,隐约有形似抱犊崮的山峰一闪而过,车厢有节奏的晃动着,餐车内侍者来回走动,桌上铺着洁白的桌布,中校点了四个菜,要了一瓶白兰地,又拿出金制的烟盒来请陈子锟抽。   陈子锟用缠着纱布的手捧着一支烟在鼻子下嗅嗅,问道:“你是日本士官学校毕业的?”   中校道:“是啊,抽惯了日本烟,改不过来了,我从保定讲武堂毕业后,留学日本,进的是陆军士官学校,不过到现在才混了个中校,想想真是可叹。”   陈子锟笑笑:“还未请教老兄贵姓?”   中校道:“免贵,姓阎名肃,字啸安,军法科一级中校科员。”   陈子锟道:“我到陆军部也有三个月了,怎么从未见过啸安兄?”   阎肃自嘲的笑笑:“我是军法科的文案,你自然见不到我。”   “既然是文案,怎么这外勤的差使,又轮到啸安兄来呢?”陈子锟狐疑道。   “还不是拜你所赐,咱们陆军部的军法科可不比京畿司令部的执法队,哪有什么精兵强将,总不能让科长带队吧,所以就轮到我出这趟苦差了。”阎肃擦着火柴,先帮陈子锟点上烟,自己才点起来。   “那么,啸安兄不怕我逃脱?”陈子锟又道。   “呵呵,不怕,再说,你怎么可能跑呢。”阎肃意味深长的笑道。   心照不宣,两人哈哈大笑,侍者送上白兰地,两人对饮起来,宛如多年知交。   酒过三巡,阎肃问起临城大劫案的事情,陈子锟以春秋笔法概略叙述了一番,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也不隐瞒,虽然他说的平淡无奇,但在听者耳中,确是极其震撼,阎肃放下筷子抱拳道:“昆吾兄果然神勇,为吾辈中华军人扬眉也。”   陈子锟笑道:“那又如何,还不是被啸安兄带兵提了去。”   阎啸安大笑,取下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擦拭着,悠悠道:“此番回京,若是要打金次长的耳光的话,不妨抽的狠一些。”   陈子锟摇晃着酒杯笑道:“哦,此话怎讲?”   “金次长是大总统的幕僚出身,有黎幕四凶之称,其实他也就是当个幕僚的水平,心胸狭隘,睚眦必报,成不了大气的,况且……”说着,阎肃看看四周,餐车里人很少,只有几个洋人在远处喝咖啡。   “况且,大总统就快要下台了。”阎肃压低声音道。   “哦?”陈子锟做出很感兴趣的样子,事实上他也确实不清楚当今政局。   于是,阎肃给他科普了一下如今的政坛局面,当初直奉两系联手倒皖之后,苦于没有合适的人选出任大总统,才把黎元洪重新推到前台,现在直奉已经撕开脸皮,黎元洪也就没必要继续呆在大总统的位子上了,而直系的老帅曹锟一直都有总统梦,这回借着临城火车大劫案的由头,定然要把大总统逼下台去。   至于内阁总理张绍曾,此君早年做过绥远将军,倒也有些政绩,资历也够,可惜不是直系的人,而且一直和广州的孙文眉来眼去,曹锟和吴佩孚早就看他不顺眼了,二月份的时候因为通过了以金法郎赔付庚子赔款的要求而名声大降,一度内阁总辞职,五份份的时候内阁已经瘫痪,崩塌只是时间问题。   此次火车劫案更是雪上加霜,内阁处置不力,被人诟病不已,等尘埃落定,肯定是要内阁总辞职的。   而陆军次长金永炎,就在这个忙得要死的当口上给大总统添乱,先是撞伤了梁启超的大公子,弄到黎元洪亲自出面道歉,然后又小题大做,公报私仇,把个响当当的大英雄陈子锟抓回北京,这不是倒霉催的么。   既然黎元洪和张绍曾都要倒台,那金永炎的次长位子也坐不了几天了,所以陈子锟尽可以抽他的脸,一点也不用顾忌什么。   阎肃分析的头头是道,陈子锟不禁佩服万分:“啸安兄如此高才,又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高材生,为何屈居于陆军部做个中校科员?”   “唉,你有所不知,我被划为徐树铮一党,能保住饭碗就不错了。”阎肃摇头叹道。   陈子锟恍然大悟,直皖大战后,皖系土崩瓦解,段祺瑞下野到天津去做寓公,徐树铮至今还在海外游荡,身为皖系余党的阎肃想飞黄腾达,无异于痴人说梦。   “啸安兄有没有考虑过投身奉系,或者去南方发展?”陈子锟以为,凭着阎肃的资历,混个参谋长还是不成问题的。   阎肃叹道:“张作霖胡匪出身,我的这些东西在他那里没有市场的,至于南方……谁又认识我呢,还不如在陆军部老老实实吃皇粮呢。”   “可惜啊可惜。”陈子锟也跟着感慨,心里却在嘀咕,你我素昧平生,怎么一见面就唠这么多心里话呢,而且你是军法官我是犯人,怎么想都觉得别扭啊,不过转念又一想,这阎中校是个聪明人,兴许知道自己前途无量,想拉关系呢。   一路说说笑笑,抽烟喝酒,累了还有头等车厢的卧铺可以休息,到了北京的时候已经是黎明了,陈子锟说打算去医院看看梁思成的伤势,阎肃当即表示同意。   “明天直接到部里来找我就行。”阎中校和他握手而别,带着宪兵们走了。   陈子锟在火车站门口叫了辆洋车,直接奔医院去了,东方破晓,大街上清道夫扫着垃圾,鬼市散场的小贩们三三俩俩的散去,北京还是那个北京,可在陈子锟眼里却是别样的景致,死过一次的人就是不一样,看什么都觉得亲切。   医院还没上班,院子里静悄悄的,陈子锟沿着空荡荡的走廊来到病房门口,搭眼一看,床边背对着自己坐着一个苗条的身影,床上躺着的正是梁思成。   轻轻敲敲门,那苗条身影一扭头,竟然是林徽因,见是陈子锟风尘仆仆的来访,林徽因赶忙过来开门,低声道:“小声点,思成睡着了。”   陈子锟蹑手蹑脚的走进来,在床边坐下,看着梁思成清瘦苍白的面庞,叹道:“思成受苦了。”又看看林徽因,道:“林小姐也辛苦了,这些日子一定没休息好。”   林徽因笑笑:“应该的。”   忽然陈子锟看到床边放着一副拐杖,顿时惊讶道:“这是怎么回事?”   林徽因黯然道:“被庸医耽误了,本来说不用手术,休息几日便好,可是左腿骨折,最终还是摘了一节骨头,现在思成的左腿比右腿要短一些。”   陈子锟长叹,可怜梁思成玉树临风的翩翩佳公子,竟然变成了一个跛子,真是造化弄人,不过塞翁失马,若是因此能和林徽因的感情更进一步,倒也焉知非福。   “肇事者那边怎么说?”陈子锟又问道。   林徽因秀眉一蹙,道:“金次长仗势欺人,思成入院以来,连一次都没来过,若不是梁伯母亲自到总统府去找大总统讲理,或许他连伤药费都不会赔付呢。”   陈子锟咬牙切齿,本来对金永炎虽有恶感,但也不到恨的地步,只是想戏弄他一番而已,现在得知他是此等无耻之辈,索性当真打他一回!   他是心里藏不住事的人,既然决定打金永炎,那就得立刻动手,多耽误一分钟都心急火燎的,也顾不上等梁思成醒了,辞别林徽因直接奔铁狮子胡同去了。   路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早起的报童在街上飞奔,嘴里大喊道:“号外号外,张内阁总辞职!”   陈子锟急忙掏了一个大子儿买张报纸,头版上赫然是张绍曾辞职的新闻,临城劫案的进展只能屈居二版了,不过内容足够劲爆,撰稿人措辞极其激烈,大骂陆军次长金永炎嫉贤妒能,公报私仇,建议罢免此人。   到了陆军部门口,陈子锟拽拽军服下摆,昂然就进去了,门口哨兵向他行持枪礼,心中却在狐疑,陈科员不是被宪兵锁拿回京的么,怎么跟没事人似的。   陈子锟回礼,大踏步的进了院子,瞅一眼金次长的汽车停在车棚里,心里有了底,也不去军法科报到了,直接来到金次长所在的跨院。   陆军部原来是和敬公主府,金永炎虽然身为次长,却代总长职,一个人占据一个院子,门口有副官和卫兵,警卫森严。   陈子锟没走大门,翻墙进去,来到金次长办公室门口,也不敲门,直接推门进去,顺手将门关上。   金次长正伏案看报,昨日国会压迫张内阁总辞职,张绍曾已经黯然离京,现在掌权的是由次长们组成的看守内阁,自己并非张系,而是黎元洪大总统的人,虽然曹锟压力很大,但大总统任期未满,想必自己这位陆军总长的位子起码还能再坐两年。   虽然本来就是以次长代总长职权,但是和真正当上总长还是有区别的,金永炎心情很不错,接着看报。   京报刊登了关于临城火车大劫案最新的进展,土匪突然降低了条件,依然以收编一旅为限,和平解决的曙光已经出现,后面笔锋一转,却转为大骂陆军次长,金永炎放下报纸正要痛骂,忽然看到地上有一双马靴。   顺着马靴往上看,是马裤、制服,然后是一张蒙着白布的面孔,只露出一双炯炯的眼睛。   “你是谁?”金次长勃然大怒。   那人也不答话,上前揪住金次长的衣领,蒲扇大的巴掌劈脸就打了过来。   很脆,很响。   第二十一章 乱   金次长当场就懵了,陆军部是什么地方,搁古代就是兵部衙门,白虎节堂,水浒传里林冲带刀擅闯白虎堂,那可是大罪,被高太尉判了个刺配沧州,北洋政府的陆军部虽然权力没那么大,自己的官威也比不上高俅,但也不至于在办公室里挨嘴巴子啊。   四个大耳帖子,左右开弓,实实在在抽在金永炎面颊上,腮帮子都给抽肿了,嘴里涌出一股血沫,里面还带了一颗牙齿,金次长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无数小星星在围着自己转圈。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畔传来遥远的呼唤:“次长,次长~~”   金永炎悠悠醒转,眼前一片恍惚,周围有很多人焦急的望着自己,还有人掐自己的人中。   “这是在哪儿?”金次长虚弱的问道。   “次长,这是您的办公室啊,您这是怎么了?谁把您打成这样的?”副官扶着他,义愤填膺。   屋里来的都是金次长的亲信,几个马弁按着枪套,杀气腾腾,只等次长大人一声令下了。   可金次长实在不清楚谁打了自己,那一阵耳光打得如同暴风骤雨一般,至今耳朵里还嗡嗡的,脑子也乱成一锅粥,好不容易在副官的搀扶下爬起来,坐在椅子上,解开军装的扣子喘了几口粗气,喝了口茶压了压,这才清醒一点。   “陈子锟抓来没有?”金次长问道,他很是怀疑陈子锟是殴打自己的凶手。   “不知道,卑职这就去问。”副官颠颠的跑去了,金次长打开抽屉拿了一面小镜子出来,看着自己脸上清晰的指痕,恨得咬牙切齿,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今儿个堂堂陆军次长在自己办公室里被人打了,这个仇要是不能报,以后也别在铁狮子胡同混了。   不大工夫,副官前来报告:“陈子锟已经到了,正在军法科办公室里喝茶。”   金永炎拍案而起:“就是他,给我押上来!”   副官带了两个马弁去了,五分钟后,陈子锟被带来,阎中校带着四个宪兵跟在后面,一群人在金次长的办公室门前敬礼喊报告。   “进来!”金次长努力想摆出官威,可掉了一颗牙齿,说话略微漏风,总显得不太严肃。   陈子锟昂然进来,一点犯人的觉悟都没有,更可气的是他居然望着金次长脸上的指痕窃笑不已。   金次长恼羞成怒,再看陈子锟的马裤和马靴,和殴打自己那人如出一辙,确认无误,大喝一声:“拿了!”   左右猛扑上去,抓住陈子锟的胳膊往后扭,却被陈子锟稍一用力就甩了个仰八叉,副官当即要掏枪,他这边枪套扣子还没打开呢,那边陈子锟M1911A1已经拿在手里了,击锤大张着,杀气腾腾的。   陈子锟的威名大家都是知道的,那可是吴佩孚手下第一战将,论枪法拳脚,军中他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和他面对面玩枪,金次长手下这帮人还不够胆。   “反了反了!你要造反么!”金次长声嘶力竭,大呼小叫:“宪兵,还不把绑了!”   四个宪兵刚要动手,却被阎中校制止,脚跟一并道:“金次长,这是为何?”   金次长指着自己的脸道:“殴打上司,罪责难逃,这回就算吴佩孚亲自求情,也绝饶不了他,送军法处,严办,枪毙!”   阎肃惊讶道:“金次长,想必其中有误会,陈子锟是卑职从山东提来的,一直押在身边,看您的伤势,分明是刚刚打得,不可能是他动的手啊。”   金次长火冒三丈:“分明就是他!”   陈子锟冷笑道:“你有何证据?”   金次长张口结舌,忽然大怒道:“我堂堂陆军次长难道会栽赃你不成?”   陈子锟继续冷笑,指着桌上的报纸道:“难道不会么?”   阎肃也道:“金次长,陈子锟即便有罪,也要交付有司论处,您是陆军次长,又不是军法官,请恕卑职难以从命。”   “好啊,你也反了,来人啊,警卫营!快来人把他们抓起来!”金次长情绪失控了,他实在难以想象,这天还没塌呢,下面的人就不服自己管了。   今天的陆军部和往日大有不同,偌大的院子里,一多半的办公室都是空的,只有寥寥十几个人听到金次长的嘶吼,凑过来看热闹,一个个的也没有帮忙的意思。   看到人多了,金次长的胆子壮了起来,喝令道:“来人呐,给我把陈子锟,还有阎肃,统统拿下。”   没人动手,一个上校军官说道:“金次长,我们的工资什么时候发,都欠俩月了。”   金次长张口结舌,无言以对,直系政府严重缺钱,公职人员的薪水拖欠严重,这几日北京警察厅和京畿司令部已经罢工了。   正要安抚一下大家,忽然桌上的直线电话响了,金永炎桌上有两部电话,一部是普通电话,还有一部是大总统专线,现在响的就是大总统打来的。   顾不得这些军官,金永炎先接了电话,果然是东厂胡同黎大总统公馆打来的,黎元洪一口湖北话说道:“老金,你怎么管的部下,总统府的卫戍部队撤了,我家里的卫队也跑了,几百个军官到我府门口闹饷来了。”   金永炎是黎元洪的同乡,也是湖北人,金曾是黎的幕僚,所以才当上陆军次长,此时老上级召唤,他焉能不管,管不了也得硬着头皮上。   “大总统,卑职无能,我这就去处置。”金永炎放下电话,表情黯然,此刻他已经明白,大势已去,张绍曾既倒,大总统也维持不了多久了,自己的总长梦白做了。   “金次长,还拿我么?”陈子锟揶揄的问道。   金永炎脸色铁青,一言不发,抓起帽子,拿起军刀走到门口,堵在外面的军官们迟疑了片刻,还是给他让出一条路来。   金永炎的背影消失在门外,阎肃长吁了一口气,拍着陈子锟的肩膀道:“我让你打他的脸,没让你真打他的脸啊。”   陈子锟装糊涂:“打脸还不就是真打么。”   阎肃道:“算了,打了也就打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他也干不了几天了,北京城,全乱了。”   陈子锟道:“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阎肃侃侃而谈,原来军警闹饷已经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了,早几天北京的警察就集体罢工了,教育部的职员们也上街游行,国会连连发表内内阁的不信任案,张绍曾被迫辞职,远走天津,现在的北京城,没有政府,没有警察,没有军人,完全处于无政府状态了。   “本来陆军检阅使冯玉祥和京畿卫戍司令王怀庆还能维持一下,可是听说他俩人也向大总统递交了辞呈,这是还嫌不够乱啊。”阎肃叹口气,摘下军帽看着帽墙上的五色星徽,“这帽子,怕是戴不了几天喽。”   金次长走了,没人治陈子锟的罪了,他反倒有些淡淡的失落,出了陆军部的大门,才发觉今天的铁狮子胡同门庭冷落车马稀,很多衙门口连站岗的警察都没了踪影。   走在大街上,依旧车水马龙,只是没有了执勤的巡警,道路有些拥堵,许多汽车在不停的鸣笛,洋车更是堵成了长龙,乘客们扛着大包袱小行李,像是出远门的样子,不对,似乎更像是逃难。   陈子锟随便找了个人问道:“先生,您这是上哪儿去啊?”   那人看了他一眼,道:“天津啊,北京这么乱,不得躲躲。”   不好,陈子锟赶紧往家里赶,先去了东文昌胡同自己的新宅子,敲了半天门佣人才过来,先从门缝里瞄了一阵才放心开门,咋咋呼呼道:“老爷您可回来了,这两天城里乱得很,可吓死我们了。”   陈子锟胡乱安抚了两句,直接进了后堂,只见姚依蕾穿着背带裤,提着一把温彻斯特的双筒猎枪,正指挥着佣人往墙头上插玻璃碴子呢。   “你回来了!”姚依蕾眼睛一亮,扑过来抱住陈子锟的脖子,慌得陈子锟忙道:“小心枪走火。”   姚依蕾嘿嘿笑道:“我这把枪没事,上着保险呢,倒是你这把枪搞不好要走火呢。”   陈子锟干咳一声,顾左右而言他:“你忙啥呢?”   “这不是乱套了么,张内阁总辞职,军警罢工,街上满是请愿的公民团,北京有钱人全跑天津去了,火车票难买的很。”姚依蕾道。   “那你怎么不走?”陈子锟忽然想到姚启桢和姚太太,这二位肯定已经逃到天津避祸去了。   “还不是因为你,上次就因为去了天津,结果一别就是三年半,他们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反正我是不去,我就在这儿等着你。”姚依蕾眼圈有些泛红,显然是忆起了当年。   陈子锟暗暗叹气,姚依蕾一片痴心,怎能辜负,不过这会儿鉴冰怕是已经在来京的火车上了,这两个女人都不是省油的灯,自己怕是要夹在中间受气了。   车道山前必有路,想那些烦心事一点益处都没有,陈子锟忽然拉起姚依蕾的手道:“走,去车厂看看去。”   姚依蕾道:“对,那可是咱家的产业。”   第二十二章 二女争锋   事不宜迟,陈子锟正要让佣人出门叫洋车,姚依蕾却直接招呼道:“阿福,取车。”然后就看见姚公馆的老汽车夫阿福从南屋里颠颠的出来,摘了帽子恭恭敬敬道:“姑爷好。”   陈子锟奇道:“怎么是你?”   姚依蕾接口道:“怎么不能是他,爸妈去天津了,反正车也闲着,阿福以前就是跟我的,正好给咱们开车,你不高兴?”   “哪儿的话,好。”陈子锟忙不迭道。   说起来阿福可是他和姚依蕾爱情的见证者,而且在自己流落外地期间,寄给姚依蕾的信件都被被阿福保管起来的,所以陈子锟还是挺感谢他的。   姚启桢新买的英国罗孚轿车被女儿讹了来,成了陈公馆的私家车,两人上了车,直奔头发胡同而去,不大工夫来到车厂门口,就见院子里空荡荡的,一个车夫都没有,就连往常总守在门口的宝庆也不见了。   陈子锟心中一凛,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进去喊了两声,杏儿从倒座房里出来道:“哟,大锟子出差回来了,你找宝庆啊,他跑车去了。”   “掌柜的还亲自跑车啊?”陈子锟有些纳闷。   杏儿道:“外面世道乱,洋车生意甭提多好了,一天能赶以往三天的,原本一个大子儿的买卖,人家五毛钱都愿意出,宝庆憋不住,亲自出马了,这兵荒马乱的,万一出点事可咋办,大锟子,你要是见着他,可帮我劝两句。”   陈子锟哭笑不得,秩序大乱,人们忙着跑路,拉洋车倒成了香饽饽,不过车厂没出事他也就放心了,嘱咐了杏儿几句就要出门,忽见果儿从后院出来,一身学生装整整齐齐的,杏儿急忙拦住他:“干啥去?不好好在家看书。”   果儿说:“我看热闹去,听说闹饷的都闹到大总统家里去了,东厂胡同口还有搭台唱戏的。”   杏儿气的拎起笤帚就打:“外头兵荒马乱的,你就少给我添点乱吧,快回去。”   果儿悻悻的回去了,杏儿丢了笤帚苦笑道:“我这个弟弟,从小就不省心。”   陈子锟道:“你也别往心里去,喜欢凑热闹不是坏事,那啥,我们先走了,等宝庆回来让他给我来个电话。”   “成。”杏儿送他俩出门大门,开出十几米远,只见果儿从墙头上跳了下来,动作敏捷的像只猴子。   “停车”陈子锟道,阿福一脚刹车,按了按喇叭,果儿回头一看,咧嘴笑了,陈子锟探头问道:“去哪儿?”   “东厂胡同。”   “上车。”   “好嘞!”果儿拉开车门跳上来,姚依蕾奇道:“不是吧,真要去东厂胡同?你也跟着凑热闹啊。”   陈子锟眼睛眯缝起来:“蕾蕾,你还记得四年前么,咱们在长安街上看热闹,后来跟着游行的学生到了赵家楼,亲眼目睹了那场大火。”   姚依蕾道:“当然记得,就是因为那场大火,咱们才失散的,要不然早就在一起了。”   陈子锟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那场大火加速了段祺瑞政府的灭亡,今天这场动乱,或许会导致黎元洪下台,这可是政治大戏啊,咱们不能错过。”   果儿插嘴道:“那可不一样,五四运动是爱国学生发起的,东厂胡同外游行示威的却是闹饷的军官警佐,还有所谓的公民团,本质上是截然不同的。”   陈子锟严肃道:“但效果却是一样的,政府已经病入膏肓,每折腾一次,都是把这个国家往悬崖的边缘多推半步,我们能做的,唯有见证历史。”   果儿只是国中生,平日在家里大人们总当他是小孩子,不和他讨论政治,如今陈子锟和他平起平坐的谈起政治话题来,让他颇为兴奋,又有一种骄傲感。   姚依蕾却听不下去了:“不就是想看热闹么,扯那么多不相干的。”   陈子锟道:“对了,说白了,我就是爱看游行,咋滴?”   姚依蕾白了他一眼,不说话了。   东厂胡同在紫禁城东边,胡同东口路北有个大宅子,早年是满清权臣荣禄的府邸,民国以后,袁大总统花了十万大洋把宅子买了送给黎元洪,从此这儿就成为黎元洪的府邸。   今天的东厂胡同格外热闹,围的是里三层外三层,黑压压一片全是人头,不过三教九流都有,就是没有学生,果儿说的一点没错,这次运动的主角和大学生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   远处还搭着戏台,一个操天津口音的人在上面演讲,每讲一句下面都有人叫好,叫的最响亮的是几个膀大腰圆敞着怀,露着一巴掌宽护心毛的好汉爷,一脸的江湖气。   陈子锟冷笑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北京的混混们都开始关心政治了。”   “吾人为救国计,不得不请黎氏速行觉悟,即日退位,以让贤路。”那人讲完最后一句,下面振臂高呼:“黎元洪下台!”声浪一阵高过一阵,还有人吹口哨,大声叫骂,黎府大门紧闭,毫无反应。   有人抬来一筐臭鸡蛋,大家一通猛砸,黎府门前一片狼藉,地痞流氓们轰然叫好,起哄声响成一片,姚依蕾不禁怒道:“再怎么说大总统也是国家元首,怎么能容这帮人如此欺凌,京师警察厅的人都哪里去了?”   陈子锟道:“开不出饷钱,警察早罢工了。”   姚依蕾道:“那就没人管管这帮家伙么?”   陈子锟道:“他们都是曹锟曹老帅花钱请来演戏的,谁敢管,谁能管。”   姚依蕾不说话了,果儿望着车窗外乱哄哄的局面也不说话。   远处,几个人爬上电线杆,将黎府和外界联系的电话线剪断了,下面爆发出一阵叫好声来,陈子锟再也看不下去了,让阿福开车离开,一路上再没有说话,果儿侧着头望着窗外,仿佛在思考什么。   ……   回到陈公馆,一进大门陈子锟就有种不详的预感,果然,佣人上前道:“老爷,太太,家里来客人了。”   “哦,谁来了?”姚依蕾随口问道,她在北京社交圈子认识的人不少,虽然比不上陆小曼、林徽因的风头,也是上流社会数的着的名媛之一,家里经常有人拜会是常事。   佣人看看陈子锟,欲言又止。   陈子锟顿时明白过来,没辙,硬着头皮上吧,来到倒座房客厅前,果然见屋里坐着俩人,鉴冰和李耀廷,地上放着几口大皮箱,显然是刚下火车。   “北京真落后,连自来水都没有。”鉴冰手捧着盖碗,正在和李耀廷嘀咕着呢,忽然发觉陈子锟进来了,便盈盈起身道:“你回来了。”   姚依蕾立刻变了脸色,冷声道:“她是谁?”   陈子锟道:“她姓沈,名鉴冰,是我在上海认识的……”   “红颜知己是吧,我不是说了么,让你抓紧时间把那些莺莺燕燕都给遣散了,怎么人家都找上门来了。”姚依蕾到底是大家闺秀,没有当众发飙,两只眼睛上下打量着鉴冰,先看肚子,没有明显的隆起迹象,这才松了一口气,再看相貌身材气质打扮,一颗心又悬了起来。   鉴冰是上海滩名妓出身,上海乃是远东第一国际大都市,远非北京天津汉口这些城市可以比拟,上海时髦人士的装扮一向是紧跟欧美,引领东亚风潮,上海流行的服装款式,北京要落后三个月才能跟上潮流,鉴冰又是个花钱如流水的角色,向来在行头上不遗余力,再加上天生丽质,后天培养,那气质,那容貌,说句不谦虚的话,冠绝京华也不为过。   姚依蕾童年时期曾在上海住过一段时间,但少女阶段是在北京长大的,举手投足之间尽是北京姑娘的作派,憨直大气,敢爱敢恨,再加上是官宦人家出身,从小被父母惯着长大的,自以为是天之骄女,忽然见到一个样样压过自己的女人,就够不高兴的了,况且这人还是自己的情敌,那就更加不能容忍了。   “让她走。”姚小姐虎着脸道。   “别闹了,都是一家人。”陈子锟这话说的一点底气都没有,毕竟鉴冰来的太过突然,但是让他把鉴冰赶走,那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她不走是吧,我走。”姚依蕾嘴里这么多,脚下也不动,她就是想挤兑一下这个漂亮妞儿,让她识趣点自己滚蛋。   “姚小姐,你听我说。”李耀廷腆着脸上前插话,姚小姐正在火头上,一点脸面也没给他留:“小顺子对吧,现在也穿上西装了,上台面了是吧。”姚依蕾讥讽道,“当年你在六国饭店当听差的时候,可没少拿我的赏钱吧,怎么现在帮着外人说话了。”   李耀廷陪着笑道:“那是,得亏姚小姐还记得我,这不是刚……”   “这儿有你说话的份么?”姚依蕾冷冰冰的抢白道。   陈子锟忍不住了,怒道:“这是我兄弟,怎么就不能说话了,这儿可是我的家。”   姚依蕾点点头:“好,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陈子锟你行,我走。”   说罢转身便走,也难怪她发这么大火,眼瞅着就要结婚了,突然丈夫以前的姘头找上门来,这种事情搁在哪个女人身上也无法容忍。   陈子锟后悔莫及,可又碍着面子不好服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姚育蕾往外走。   “姐姐留步。”鉴冰说道。   姚依蕾停下了脚步,却并不转身,这儿是她的主场,她才不会轻易言败。   “该走的是我,给你们添麻烦了,真是不好意思。”不知道什么时候,鉴冰已经提了行李,说完这句话,看也不看陈子锟,拖着沉重的皮箱黯然离去。   第二十三章 偷一个护军使当当   走到大门口的时候,鉴冰忽然回头道:“桌上是给姐姐带的礼物,还请笑纳。”说完才出了门。   陈子锟急坏了,人家千里迢迢的从上海跑来,中间又被土匪劫了去,可谓九死一生才到了北京,刚进门就被挤兑出去,这像什么话,他刚要去追,李耀廷提着俩皮箱过来了,低声道:“别担心,我跟着嫂子呢,你把家里这位嫂子劝好了就成。”   两人就这样提着行李匆匆而去,初战告捷的姚依蕾却没有胜利的感觉,反而有种一拳打在棉花堆里的错觉,这个来自上海的女人太妖娆了,绝对是强敌,怎么可能就此落败,不对,肯定是在使苦肉计。   姚依蕾蹬蹬蹬进了客厅,气鼓鼓往太师椅上一坐,道:“张妈,把外人留下的东西丢出去。”   佣人迟疑着看了看陈子锟,没敢挪窝。   姚依蕾大怒,亲自抓起桌上的木匣子准备往外扔,可拿在手上就停住了,她是大户人家出身,好东西见的多了,这个沉香木的小匣子拿在手里很踏实,颜色漆黑如釉,一股似有似无悠远的香气荡漾在面前,端的是件好东西!   光这个小匣子就价值连城,那里面的宝贝岂不是更值钱,一时间姚依蕾忘了发飙,好奇心占了上风,轻轻将沉香木匣子放在桌上,慢慢打开,樱桃小口不禁张成一个O型。   匣子里放着一串钻石项链,白金质地,由无数碎钻镶成,末端一颗淡粉色的大钻石,足有鸽子蛋那么大!   天呐,这么贵重的礼物,姚依蕾哪里还舍得扔,喜滋滋的拿起来比颈子上比划着,只恨客厅里没有镜子。   忽然看到站在厅前的陈子锟,姚依蕾这才想起自己的气还没生完,将钻石项链往盒子里一丢,冷哼一声道:“谁稀罕。”   陈子锟刚要说话,姚依蕾起身道:“你什么也别说,我不听,我给你们腾地方还不行么,张妈,阿福,咱们走,去天津。”   姚依蕾连换洗衣服都没拿,直接让阿福开汽车去天津,陈子锟没有留她,女人赌气的时候不能惯着,反正这个死局自己是解不开了,让俩人女人斗法去吧。   一分钟后,忽然有人敲门,陈子锟还以为是姚依蕾回来了,开门一看,站在门口的竟然是陆军部的同事阎肃,一袭阴丹士林蓝布长袍,戴着眼镜,不像军法官,倒像是大学教授。   “阎中校,您可是稀客啊。”陈子锟赶紧把他请进客厅,亲自沏茶递水,阎肃打量一下四周,不禁笑道:“您这宅子真不错,可惜缺几个下人。”   陈子锟道:“让您见笑了,这宅子是我东拼西凑借钱买的,这不,还借了王庚几千块钱没还呢。”   阎肃道:“不是吧,坊间传闻,您的老泰山可是交通银行副总裁姚启桢,那可是大财主啊。”   陈子锟苦笑道:“别提了,姚家根本不同意这门亲事,不怕您见笑,家里刚闹完一场。”   阎肃笑道:“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和枣庄医院里那位女士有关系吧。”   陈子锟道:“阎兄是明白人,啥也不说了。”   阎肃笑道:“大丈夫三妻四妾很正常,昆吾兄不必挂虑,家里既然没有下人伺候,不如你我二人出去小酌两杯。”   陈子锟有些纳闷,阎肃和自己刚认识没两天,交情不算很深,怎么突然寻到家里拜访,还邀请自己去喝杯小酒,看这样子怕是有话要说吧。   当下欣然答应,二人出门走了几步,阎肃指着胡同口的二荤铺道:“这儿就行。”   “那怎么能成,太怠慢了,咱们上东来顺吧。”陈子锟客气道。   “不用,这儿僻静,方便说话。”阎肃进了二荤铺,点了四个炒菜,一壶二锅头,在角落里油腻腻的桌子边坐下,掏出香烟来请陈子锟抽。   掌勺的在门口炒菜,二荤铺里没别人,阎肃开门见山道:“昆吾兄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陈子锟道:“打了金永炎,陆军部是呆不下去了,我准备回洛阳第三师去。”   阎肃道:“我问句不该问的,昆吾兄以为自己在吴大帅的麾下,能排到什么位置?”   陈子锟不禁沉思起来,半晌才答道:“关张排不上,起码是赵马之列。”   阎肃淡淡的笑了:“照我说,就算是做关张也没啥意思,还不如做司马懿。”   这话说的霸气,陈子锟不禁眯起眼睛仔细打量起这个阎啸安来,此时他更加确定,对方这个节骨眼来找自己,绝不是为了喝酒唠嗑这么简单。   小伙计颠颠上来,摆上四个碟子,爆肚、溜肝尖、溜肥肠、油炸花生米,又放上一壶酒,招呼道:“客官您慢用。”   阎肃拿起酒壶来给陈子锟倒了杯酒,道:“如今的局势,想必你也清楚,张总理被津派、保派的议员逼下了台,大总统孤家寡人一个,被困在东厂胡同的私宅里寸步难行,连电话线都被掐了,这就是咱们的政府,咱们的国家啊。”   陈子锟叹了口气,国家遭此乱局,实非百姓之福啊。   阎肃又道:“军阀掌控政府,国会形同虚设,国家南北分裂,诸侯割据,试问有谁能救中国?”   陈子锟试探着问道:“吴大帅?”   “切~”阎肃呲之以鼻,摇摇头道:“起初我也以为吴大帅能救中国,他在衡阳止步不前,通电全国反对武力统一,如今却又在洛阳练兵,虽未明说,但天下皆知,打得还是武力统一的算盘,打来打去,中国还不是一盘散沙,说到底,指望军阀救中国是没有希望的。”   陈子锟警惕起来,这位阎中校,莫非是共产党?   “来来来,喝酒。”阎肃自己端起杯子先干了,咂咂嘴道:“扯远了,昆吾兄莫要见怪,其实我今天来,是想送一个前程给你。”   “前程?”陈子锟更加狐疑了,心说我跟着吴大帅还不够前程无量么。   阎肃笑笑:“你肯定在想,前程已经规划好了,跟着吴大帅走,绝对是锦绣前程,如果你真这么想,那你就错了。”   “阎兄,请指教。”陈子锟陪着喝了一杯,虚心求教道。   “我给你分析一下当今局势。”阎肃道,“大总统下野在即,曹老帅肯定要圆自己的总统梦,可这个总统位子别人做的,他曹锟却坐不得。”   “这是为何?”陈子锟对政治的研究并不深,可他知道,如今直系的势力如日中天,曹锟作为直系首脑,他不做总统,别人更没这个资格。   “且听我慢慢道来。”阎肃一边喝酒一边吃着花生米,侃侃而谈起来,“不管是徐世昌也好、黎元洪也罢、他们都是和袁世凯一个级别的老人,论起资历来也能压得住场面,但曹锟就不行,老前辈们都在呢,哪里轮得到他坐这个位置,届时国会肯定要乱,你肯定要说了,曹老帅手底下有兵啊,那就更坐不得了,如今中国的局势是三足鼎立,东三省张作霖、直系曹吴,西南的孙文,无论哪一方独大,另外两方都要联起手来对抗,所以,就算找个读书人来做这个总统——比如梁启超,都比曹锟亲自出马要好。”   陈子锟道:“有些道理,但是曹老帅这个总统是非做不可的。”   “对,曹锟一定要做这个总统,势必惹得天怒人怨,张作霖自从去年战败之后,一直秣马厉兵,届时肯定要大举入关,广州孙文也不会坐视不管,你等着看好了,明年此时,中国必定大乱!”   “那么,这和我的前程有什么关系呢?”陈子锟不解道。   “当然有关,你是吴佩孚的爱将,必然跟着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直奉再次大战,鹿死谁手可不一定呢,倘若吴大帅败北,那你的前程也就到头了,还不如趁现在的时机,弄一块自己的地盘,宁当鸡头,不为凤尾,古人诚不我欺啊。”   “自己的地盘?”陈子锟大惊,这个阎肃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当今中国,军阀割据,大的军阀掌控一个省乃至几个省的地域,小军阀也管着几个县的地盘,狼多肉少,纷争不已,每个月都有旧的军阀下野,新的军阀粉墨登场,自己不过是陆军部一个小小的三等中尉科员,怎么可能弄到属于自己的地盘呢。   阎肃微微一笑:“你不要吃惊,我已经筹划好几年了,今天终于等来了合适的机会和合适的人选,我决定送一个前程给你,一个大大的前程,江北护军使,少将军衔,这个职务还满意么?”   陈子锟摇摇头:“阎兄,恕小弟愚钝,护军使的职位,岂是您一个军法科中校能随便封的?”   阎肃狡黠的笑道:“如今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政府崩塌,无人管理,偷一个护军使当当,轻而易举。”   陈子锟奇道:“偷?”   阎肃道:“对,这个护军使是偷来的,不过和真的没什么区别,所有的文件和程序都是真的,连委任状上面总统的大印都是如假包换的。”   陈子锟明白了,如今是无政府状态,陆军部更是没了当家人,想要伪造公文简直是太简单了,不过委任状毕竟只是一张纸,没有地盘的护军使,还不如北京城一个警察署长的权力大呢。   仿佛猜到他内心所想,阎肃用手指蘸着酒在桌上画着地图:“地盘我也帮你规划好了,江东省的西北部,淮江北岸方圆百里的地带,煤铁资源丰富,水运交通便利,正是我等大展拳脚的好地方。”   第二十四章 自己写的委任状   陈子锟心中一动,江东省地处中原,乃鱼米之乡,如果能占据一块地盘,可比在第三师当个团长旅长的要爽的多,不过这么好的地方,怎么可能是无主之地。   “那么,这里归谁管辖。”陈子锟问道。   阎肃道:“江东省是皖系地盘,江东督军孙开勤是段祺瑞的门生,卢永祥的老部下,但淮江以北却不是他管辖的范围,我说的这块地方正是江北的南泰县,此地原来是辫帅张勋的地盘,张勋下野之后,这里就成了无主之地。”   陈子锟道:“所以你想让我当这个江北护军使。”   阎肃点点头道:“正是,此事陆军部早在筹划之中,只是没找到合适的人选而一再推迟,现在这个合适的护军使人选终于找到了,就是你。”   陈子锟道:“打住,你刚才说煤铁资源丰富,水运交通便利,那不是明摆着一块风水宝地么,怎么没人愿意上任?这可不对头啊。”   阎肃道:“张勋复辟失败之后,他麾下的武卫前军哗变,江北匪患严重,孙开勤曾经派兵围剿数次都无功而返,反而损兵折将,名义上来说,江北依然是江东省的辖地,可是实际上孙开勤已经失去了对此地的有效控制,所以陆军部一直有这个打算,想在淮江以北设置一个护军使署,以便和孙督军分庭抗礼,可惜陆军部无兵可派,曹锟又一直忙于政治斗争,一来二去便耽搁了。”   陈子锟总算是明白了,这个江北护军使可是个烫手的山芋啊,不过越是火中取栗的事情,对他来说吸引力就越大。   “这么好的事情,为何阎兄不亲自出马?”陈子锟狐疑道,他可不想被人当枪使。   阎肃笑笑:“我倒是想,可是没这个实力,若不是遇上你,兴许这件事我就忘了。”   陈子锟道:“难道我就这么适合当这个护军使?”   阎肃正色道:“何止是适合,简直就是为你量身打造的差使,你是吴大帅的嫡系,背景够深,不怕有人捣鬼;你是交通银行副总裁的女婿,筹措资金不成问题;你是留美出身,和洋人关系匪浅,这年头,洋人才是最硬的靠山;更重要的是你胆子够大,连陆军次长的耳光都敢打,还有什么能难倒你。”   陈子锟道:“可是我没有兵啊。”   阎肃哈哈大笑道:“这一条最简单,南泰遍地都是兵,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招募他们了。”   陈子锟也嘿嘿笑了起来,阎肃这话说的不假,自己本身就是马贼出身,属于业内资深人士,无论是剿是抚,都不在话下。   “怎么样,愿意干么?”阎肃的声音充满了蛊惑。   “只是大帅那边不好交代。”陈子锟嘴里还在犹豫,心里其实已经答应了。   阎肃道:“你不是屈居人下之辈,与其在第三师做吴佩孚的内战马前卒,不如到广阔天地中一刀一枪杀出个锦绣前程来,再说了,江北乃是直皖对峙前沿,你经营好了,对于直系来说,也是大功一件。”   陈子锟笑笑,端起了酒盅:“行,就这么说定了,走一个。”   阎肃大喜:“走一个!”   两只酒盅在空中相碰,酒香四溢。   “老板,再炒一个腰花!”阎肃高声叫道。   ……   和阎肃商定了行动计划之后,陈子锟便到六国饭店找鉴冰去了,虽然李耀廷并没有告诉他要在六国饭店下榻,但是既然来北京了,哪有锦衣夜行的道理,当年的西崽,今天的上海大亨,肯定要住在六国饭店的。   果不其然,鉴冰确实下榻在东交民巷六国饭店,见陈子锟来寻自己,鉴冰神态自如,完全没有刚闹过脾气的样子,反而问姚小姐哄好了没有。   陈子锟不由感慨万千,鉴冰自幼就被老鸨买来调教,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说,对于男人的心理更是把握的极其精准,倒不是说她刻意为之,而是从骨子里就有这个觉悟,将来进了一家门,姚依蕾可万万斗不过她。   再问李耀廷在哪里,却被告知回老家去了,于是陈子锟便带着鉴冰一起回到宣武门外柳树胡同大杂院,李耀廷西装革履的坐在院子里正和大伙聊天呢,整条胡同的闲汉们都聚拢了来,女人们也抱着孩子围在旁边,野狗更是在脚下钻来拱去,激动的不得了。   时隔四年,当初前门火车站外捡烟头为生的小顺子,现在已经成为腰缠万贯的富豪,可李耀廷在父老们面前一点架子也不摆,客客气气的依然还是当年的小顺子,拿出整条的三炮台香烟拆开来,一盒盒的丢给大伙儿,出手那叫一个阔绰。   见陈子锟带着鉴冰来了,李耀廷四下拱手:“老少爷们,明儿东来顺,我请!今儿都到这里吧。”   大伙儿就都散了,大杂院里恢复了安静,李耀廷望着满地的烟蒂自嘲地笑道:“要搁以往,这么多的烟头,还不把我高兴坏了。”   陈子锟道:“啥时候去你妈坟上拜祭?”   李耀廷道:“和宝庆说好了,赶明儿一起去扫墓,我今儿先到大杂院来一趟,就是给我娘把面子挣回来,当年邻居们都看不起她,没个给她好脸色的,你猜刚才他们怎么说,都说我娘是好人,这么多年么和邻居红过脸,唉,娘活着该多好啊,看看她儿子多有出息……”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此刻,李耀廷哽咽了,鉴冰眼中也含了泪水,她听陈子锟讲过李耀廷的故事,知道他娘是半掩门的暗娼,联想到自己也不过是女校书出身,不过是个高级娼妓而已,到了北京还要受姚小姐的欺负,这眼泪,一半倒是为自己流的。   各自伤怀了一阵,三人同回了紫光车厂,宝庆杏儿两口子见陈子锟又带了一个千娇百媚的媳妇回来,眼睛都瞪圆了,心说大锟子真是艳福不浅,姚小姐还没过门,妾室就预备好了。   这几天北京城里世道乱,车厂可赚了不少,宝庆脸上笑纹都绽开了,忙不迭的安排饭菜,私底下对杏儿说:“大锟子的媳妇,一个赛一个的俊啊。”   杏儿伸手猛掐他:“是不是眼馋了,也想纳妾来着?”   宝庆夸张的咝咝吸着凉气:“我连正房媳妇都没娶着呢,哪能想纳妾的事儿。”说着就伸手就摸杏儿的小手,他俩虽然早就订了婚,但是因为薛巡长过世之后有个三年的服丧期,一直没有正式完婚,杏儿又是恪守妇道的本分人,至今宝庆还没尝到滋味呢。   在车厂用罢了晚饭,李耀廷就住在这儿,陈子锟携鉴冰回六国饭店安歇不提。   ……   次日一早,陈子锟先把鉴冰送到车厂,让李耀廷带着她在北京各处名胜游逛一番,自己依着约定来到了铁狮子胡同陆军部。   自从昨日金次长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陆军部人心惶惶,很多人根本就没来上班,就连门口的哨兵都撤了岗。   陈子锟一身笔挺的军装,马靴锃亮,旁若无人的进了陆军部,院子里空荡荡的,很多办公室的门都紧紧锁着,来到军法科门口,轻轻叩门,阎肃开了门,也不搭话,做了个跟我来的手势,奔着总务厅就去了。   总务厅没人,屋门紧锁,阎肃拿出一把钥匙来直接开门,登堂入室,陈子锟在后面虚掩上门,小声问道:“你哪来的钥匙?”   “我在总务厅工作过一段时间,钥匙是自己配的。”阎肃也不瞒他,径直坐到厅长办公桌后面,掏出一根钢丝来,轻而易举的将抽屉上的挂锁投开,从里面端出一个锦盒来。   “这是陆军总长的官印,张绍曾兼任陆军总长,大印都是交给总务厅保管的。”阎肃介绍道,用从自己的公文包里取出砚台、墨块、两支毛笔,还有三张空白的委任状,道:“磨墨。”   陈子锟不敢怠慢,亲自兼任了书童的角色,在砚台里加了水,仔细研磨着半块曹素功,不大工夫,墨化开了,阎肃拿狼毫蘸了墨汁,略略思忖一番,下笔在委任状上写了起来,他书法功底极好,一手工工整整的隶书,正是陆军部行文的标准字体。   写完三张委任状,阎肃又拿了另一支毛笔,深吸一口气,在委任状下方空白处写下龙飞凤舞三个字:张绍曾。   这三个字写的和前面的文字截然不同,倒是和陈子锟在公文上见到过的张绍曾签字如出一辙。   “我擅长模仿别人的字迹,不过这挺花时间的。”阎肃淡淡笑笑,收了毛笔,打开锦盒,小心翼翼捧出大印来,陈子锟赶忙打开印泥盒子伺候着,阎肃将大印蘸足了印泥,先在一张宣纸上擦掉多余的红油,然后才仔仔细细盖在委任状下方。   一边盖印一边解释,“委任状一式三份,一份你自己拿着去上任,一份陆军部档案科留存,一份呈交总统府,反正陆军部没人,咱们就自个儿把这些程序走了。”   盖完了大印,在上面吹了几下,又从抽屉里翻出一个长条小印来,加盖在大印后面,“这是监印官的私章,没有这个,委任状就不完美。”   终于大功告成,阎肃将委任状递过来,陈子锟接了仔细欣赏,这张委任状并非用普通纸张印刷,而是采用和钞票一样厚实挺括的纸张,四边还印有花纹,正上方是嘉禾包围的五色星徽,右侧下方有委字第XXX号的档案编码。   正文是这样写的:陆军部委任状,委任陈子锟为江东省江北护军使,此状,陆军总长张绍曾。后面是硕大的总长大印和监印官的长条名章,然后是中华民国十二年六月十三日。   “这就成了?”陈子锟问道。   第二十五章 自封陆军少将   阎肃道:“差不多了,还有几个步骤。”说罢收了笔墨砚台,依然将大印放回抽屉,照原样锁了,将第二张委任状沿虚线撕成两份,较小的一张藏在身上,另外的放回公事包,出了办公室,关门落锁,直奔档案室而去。   不巧的是,档案室有人值班,一个老眼昏花的管理员坐在桌子后面打瞌睡,阎肃似乎和他很熟,将公事包放下,随便打了声招呼就带着陈子锟进去了。   档案室内各种资料浩如烟海,一排排柜子上遍布小抽屉,如同进了中药铺,不过灯光阴暗,角落里甚至还有蜘蛛网,陈子锟不禁为之侧目:“乖乖,这么多啊。”   “这还不算多,前清兵部、练兵处、太仆寺历朝历代的档案都压在陆军部里,前段时间清理出好几个房间的档案来,都打包卖了废纸,要不然更多。”阎肃熟门熟路,直接来到一排档案架边,依然用铁丝投开小锁,打开抽屉,从口袋里拿出委任状的存根来,夹在一叠同样的存根之中。   “好了,又完成一步。”阎肃拍拍手,如释重负。   “这么简单?”陈子锟奇道。   阎肃道:“看起来简单,其实一点也不容易,档案室是陆军部的机要部门,寻常人等进来查找资料,不但不能带包,还要登记姓名,我花了数年之久,用一部宋版古籍,一箱清代文史典籍才收买了管档案的老李,别人想进档案室都得照规矩办,我打声招呼就行,还有这存放人事档案的架子,普通人进来,根本找不到。”   陈子锟为之咋舌,这个阎肃,早几年前就开始筹划此事,心思果然缜密。   “那下一步呢?”   “下一步是晋升你的军衔,你现在只是中尉,不可能担任护军使的职务,起码要是少将才行,走,咱们去铨叙科。”   陈子锟艰难的吞了口唾沫:“阎兄,你一条龙全活儿啊?”   阎肃自嘲的笑笑:“实不相瞒,我在铨叙科也干过一段时间,都是为了今天啊。”   出了档案室,和老李打声招呼,提了公事包离开,直奔铨叙科而去。   铨叙科内依然没人,北京军警都发不出工资,陆军部也不能幸免,阎肃说的一点没错,这几天绝对是千载难逢的好日子,总统、总理、总长、次长、甚至具体办事的人都歇着了,已经不能用浑水摸鱼来形容了,简直就是大模大样的捞鱼。   阎肃依然用钢丝开了门锁,堂而皇之的进去,从柜子里拿出空白的公文用纸来,笔走龙蛇,刷刷写了几行字,陈子锟凑过来一看,不禁惊讶道:“我什么时候得过三等文虎勋章?”   “前段时间总统府提出要授予你三等文虎勋章,被金次长压下来了,但这事儿陆军部人尽皆知,可不算作假,按照陆军部的章程,大学毕业生的基准军衔是少校,你是圣约翰毕业的,最低应铨叙为陆军少校,留学生可以再加一等,就是中校,再加上你有战功在身,得过白鹰勋章、文虎勋章,晋个上校是绰绰有余的,既然当护军使,那还是少将比较合适。”   阎肃写完,再次撬开抽屉,取出铨叙科专用印章来盖了,吹了吹道:“现在你就跻身将军之列了。”   陈子锟道:“这么简单?”   阎肃叹道:“看似简单,但很多军人一辈子都迈不过这个门槛。”   陈子锟道:“有这么难?孙美瑶招安之后,不就是个新鲜出炉的少将旅长?”   阎肃鄙夷道:“这种没有经过陆军部正式铨叙的少将根本不值钱。”   陈子锟擦了擦冷汗道:“那我这个自封的少将就值钱了?万一东窗事发,岂不贻笑大方。”   阎肃道:“你的军衔本来就明显偏低,照着王庚的例子,也应当是个上校,如今又立了大功,晋升为少将也在情理之中,再说了,如今局势大乱,陆军总长和次长都下台了,将来曹锟当了总统,势必要委任新的陆军总长,一朝天子一朝臣,陆军部这些旧人肯定要更换一遍,到时候档案一移交,谁知道你的真假,反正档案底子都在的,私盐也变成官盐了。”   见他说的自信满满,陈子锟也不再多言,两人出了陆军部,直奔东厂胡同大总统的私宅而去。   此时陈子锟才发现,严肃的胆子比自己还大,拿着伪造的将军晋升文件去找大总统盖章,居然一点也不害怕。   对此阎肃是这样解释的:“大总统内外交困,哪还有心思辨认真假,文件是真的,流程也是对的,我也确实是陆军部的人,你的名字,大总统更是如雷贯耳,焉有不用印的道理。”   陈子锟道:“如果金永炎在场的话,岂不前功尽弃。”   阎肃笑道:“我有个同乡在总统身边做事,如果金永炎在的话,自然不会去触这个霉头。”   到了东厂胡同一看,那些地痞流氓依然围在胡同口聒噪不已,有人还挥舞着写着黎元洪下台的小旗帜到处乱窜,场面非常混乱,忽然黎府大门敞开,四十余名持枪卫队跑步出来,明晃晃的刺刀吓得流氓们往后退了几步。   然后就看到几辆汽车从大门里出来,在卫队的保护下浩浩荡荡奔着火车站方向去了,阎肃见状,若有所思道:“兴许咱们来晚了一步,不过还有救。”   上前敲门,和守门人交涉了几句后,两人进了黎宅,在门厅里稍候,不大工夫,一个中年人匆匆而至,阎肃上前和他低语了好一阵,回来道:“大总统带着金永炎去天津了。”   陈子锟道:“那可如何是好?”   阎肃道:“大总统虽然走了,但印玺却是留在北京的,走吧。”   出了黎宅,阎肃这才向陈子锟详细介绍了情况,他的同乡在总统侍从室供职,多所少少知道一些机密,刚才出府的车队里,就藏着黎元洪,还有顶替张绍曾接任陆军总长的金永炎,以及侍从武官、机要秘书等人,大总统在北京呆不下去了,到天津去避风头,不过为了安全起见,总统的十五颗印信并未随身携带。   “你有没有金条,或者什么值钱的东西?”阎肃突然问道。   “有,要多少金条?”陈子锟立刻想到了李耀廷带的那些金子。   “越多越好,而且一定要快,赶在曹锟拿到这些印信之前把印盖了。”阎肃心急火燎道。   事不宜迟,陈子锟立刻前往紫光车厂找李耀廷,不巧的是,李耀廷带鉴冰到颐和园玩去了,见陈子锟这么着急上火的找小顺子,宝庆当即安排了俩腿脚最利索的车夫拉着俩人直奔颐和园去了。   好在这趟路没白跑,顺利找到了李耀廷,听说大锟子要用钱,李耀廷二话不说,立刻回去,取了二十四根金条交给陈子锟。   拿了金条,陈子锟和阎肃再去东厂胡同黎宅,找了他那位同乡,当着陈子锟的面给了他十根金条,然后三人同去了东交民巷一处法国医院,在门口停下,那老乡从阎肃手里拿了文件,道:“你们在这儿稍候即可。”说罢自己一个人进去了。   十分钟后,同乡出来了,将用了总统印玺的文件递还阎肃,阎肃拿在手上端详一番,欣喜万分道:“多谢老兄相助。”   “客气了。”那人一拱手,飘然而去。   陈子锟问道:“怎么样,大印是真的么?”   阎肃激动道:“如假包换,中华民国大总统的印信!有了这个,你就是货真价实的陆军少将,一点不掺假。”   陈子锟道:“十根金条换这么一个章子,未免太贵了些。”   阎肃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若是直接找黎大总统用印,怕是一毛钱也不用花,可是这些印信保管在如夫人手里,想要用一下不出点血怎么能行,再说了,我这位同乡,还有如夫人身边的人不都得打点打点,十根金条换个少将军衔,这买卖,值!”   大印盖好了,再度折返陆军部,把用了总统印玺的军衔铨叙文件塞到陈子锟的档案里,总算是大功告成了。   全部处理完之后,已经是傍晚时分了,一整天两人都没歇着,现在终于如释重负,长长出了一口气。   “阎兄,喝一杯去吧。”陈子锟道。   “不了,折腾了一天,累了,早点回去歇着吧。”阎肃一拱手,径自去了。   陈子锟望着他的背影颇为感慨,看着斯斯文文一个人,竟然有如此胆略和魄力,陆军部真是藏龙卧虎啊。   姚依蕾不在,陈子锟也不想回东文昌胡同的宅子,便去了紫光车厂,正巧李耀廷鉴冰都在,见他回来,李耀廷问道:“哥们,这么着急用钱,到底啥事啊?”   陈子锟将自己的委任状和晋升军衔令递了过去,李耀廷拿在手里,眼珠子瞪得溜圆,鉴冰凑过来一看,也夸张的捂住了樱桃小口。   “大锟子,你当将军了!还是江北护军使,啧啧,有了自己的地盘了!”李耀廷啧啧连声,兴奋的无以言表。   第二十六章 有人要害你   宝庆两口子听见李耀廷的大呼小叫,急忙跑来,听说大锟子又升官之后,杏儿瞪大了眼睛,欣喜道:“少将护军使,那得是多大的官儿啊?有九门提督大么?”   “娘们家懂什么,九门提督是前清的官儿,大锟子是民国的官儿,这护军使,和督军是平起平坐的,对吧,小顺子?”宝庆也搞不清楚这护军使到底多大,只能向李耀廷求助。   李耀廷倒是个明白人,嘿嘿笑道:“其实杏儿姐说的也不错,上海这么大的地方,设的就是淞沪护军使,论起来比镇守使略高,比督军略低,和九门提督也差不多。”   大家都欢腾起来,陈子锟也笑而不语,只是笑的不那么踏实,偷来的少将护军使,能踏实才怪。   不大工夫,外面进来俩人,是李俊卿和赵家勇到了,如今李俊卿可是京津一带炙手可热的人物,白西装,白皮鞋,风流倜傥,玉树临风,赵家勇一身笔挺的军装,腰佩手枪,摘了大盖帽,油光光的头发向后梳着,手上带着好几个大金戒指,看起来自有一番风范。   老朋友汇聚一堂,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杏儿慌着要安排酒饭,李俊卿道:“嫂子,别忙,这顿我请,咱们先吃饭,再去看梅老板的贵妃醉酒,完了再打通宵的麻将,哥几个有日子没见,可得好好唠唠。”   杏儿脸上依然挂着笑,但笑的却不太自然了,若不是李耀廷来京,宝庆和李俊卿赵家勇他们基本上不大来往的,倒不是兄弟感情出了什么岔子,而是根本不是一路人,压根玩不到一块儿去。   宝庆老实本份,除了在家喝点小酒之外,连饭店都很少去,更别说逛戏园子打通宵麻将了,不过今天这个场合,若说不去未免败了大家的兴致,宝庆看看杏儿,一咬牙道:“好,我就舍命陪君子了。”   李俊卿哈哈大笑:“有你这句话就成,小顺子,好不容易回来一次,说吧,想吃点什么,西餐还是中餐?”   李耀廷道:“西餐在上海吃腻了,我就想吃口咱北京的涮羊肉。”   赵家勇靠着李俊卿的提携,现在是正阳门火车站护路队的头头,在北京城也算一号人物,当即道:“好办,正阳门大酒楼,我安排。”   李俊卿啐了一口道:“怎么叫你安排,大伙儿安排才是,不过正阳门大酒楼现在不行了,要论吃涮羊肉,还得是东来顺,他们家那个大师傅切的羊肉片,薄的都能看见盘子上的花纹,进锅就熟,蘸上料往嘴里一放,那叫一个嫩。”说着做陶醉状。   赵家勇忙道:“对对对,东来顺好,咱们就东来顺。”   一行人当即出门,上了李俊卿的汽车,直奔东来顺羊肉馆而去,李俊卿说的一点没错,现在东来顺的生意比正阳门大酒楼要火的多,又正摊上吃晚饭的点儿,楼上楼下人声鼎沸,跑堂的来回穿梭,那叫一个热闹。   “得,没位子,咱们还是换别家吧。”宝庆道。   “不用,就这家。”李俊卿哗啦一声展开折扇。   跑堂的见他们一行人气派非凡,赶紧过来招呼,陪着笑脸道:“几位爷,实在对不住,这会儿生意太好了,您得大等会儿。”   李俊卿淡淡一笑:“不碍事,我们能等,这是我的片子,拿给掌柜的。”说着掏出自己的名片,两只手指夹着递到跑堂的面前。   跑堂的客客气气接了,报告掌柜的去了,不到半分钟,就见一中年人诚惶诚恐的奔过来,离得老远就打千道:“李爷,您老驾到,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李俊卿一拱手:“客气。”   掌柜的问跑堂的:“给李爷安排位子了么?”   跑堂的道:“掌柜的,您又不是不知道,这楼上楼下的,连一张条凳的空儿都没剩下。”   掌柜的大怒:“什么话,别人来了没位子,李爷来了能没位子么,还不赶紧把咱们天字号的上房雅间开开。”   跑堂的一躬身:“?!”屁颠屁颠去了。   掌柜的满脸谄笑:“李爷,各位爷,这边请。”   李俊卿脸上挂着志得意满的微笑,侧身道:“耀庭,子锟,请。”   东来顺的天字号雅间果然不一般,远离外面的尘世喧嚣,房间古色古香,墙上挂着名人字画,地方也敞亮,大圆桌上摆着紫铜的火锅,俩小二伺候着大爷们用膳,这感觉和皇上也差不离了。   很快菜就上来了,酒是上好的玉泉酒,大伙都斟上,李俊卿端着杯子站起来道:“今儿小顺子回家,哥几个好好喝两杯,来,走着。”   大伙儿共同举杯,一连饮了三个,火锅里的水开了,李俊卿招呼道:“先吃着,别客气,嫂子,你也吃,不知道对不对你的口味。”   “谢谢,我不忌口。”鉴冰微笑着说,又小声对陈子锟说:“你这个朋友好俊哦,简直漂亮的像个女孩子。”   陈子锟笑道:“蓝颜祸水,有时候比红颜祸水还扫把星一些呢。”   鉴冰不解,眨眨眼看着对面的李俊卿,恰巧李俊卿也看过来,四目相对,鉴冰忽然感觉对方的眼神里有些许淡淡的敌意。   通常这种敌意只产生在两个漂亮女人之间,比如姚依蕾就曾经以这种眼神盯着自己。   忽然宝庆站起来道:“诸位,其实今儿还有一个大好的消息,咱们可得庆祝一下。”   李俊卿放下筷子,拿起洁白的手帕擦擦嘴:“哦?说说看。”   宝庆道:“我说不合适,让大锟子自个儿说。”   无奈,陈子锟只好道:“兄弟新晋升了少将衔,授了江北护军使的差使。”   “我靠!大喜事啊,锟哥,你干脆把我调到你那儿当个团长得了,我在火车站才是个中尉。”赵家勇眉飞色舞,在座的只有他是军职,对少将军衔的理解比大伙儿都要深刻的多。   “嗯,是该喝一杯。”李俊卿的表现却没有那么激动,和大家饮了一杯后,起身离席,招呼陈子锟:“大锟子,陪我上个茅房。”   陈子锟知道他有话要说,便跟了过去,两人来到僻静的走廊里,李俊卿眉头紧皱道:“锟子,你这个护军使,最好推掉。”   “此话怎讲?”   “当今的局势你又不是不知道,黎元洪下台,曹三爷马上就当总统,吴大帅更进一步,你的前程,何止一个护军使,这个节骨眼上,一动不如一静啊。”   陈子锟知道李俊卿和上层人物走的很近,对局势的判断也有独到的一面,他也不加隐瞒,把阎肃帮自己偷官儿的事情和盘托出。   李俊卿大为震惊:“大锟子,我原以为是金永炎想给你小鞋穿,没想到另有隐情,你被人当枪使了!”   陈子锟道:“没这么糟糕吧。”   李俊卿道:“你想想,临城火车大劫案和平解决,你功不可没,金永炎随着黎元洪下台之后,新来的陆军总长还能亏待你不成?我已经听到小道消息说,交通总长吴毓麟对你极为欣赏,想调你过去当护路军副司令呢,再说了,吴大帅栽培你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了,等三爷当了总统,就是你升迁之时,少不得要做一个实编满员的旅长,路,已经给你铺好了,好端端的你又生什么幺蛾子,当什么江北护军使,万一这事儿被吴大帅知道,他老人家可最讨厌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那时候你可就鸡飞蛋打一场空了。”   李俊卿说的恳切,陈子锟也糊涂了,难道说自己这步棋真的走错了?   “大锟子,咱们是知交兄弟,过命的交情,我能害你?那阎肃是什么人,皖系余孽,徐树铮的党羽,他能和你说掏心窝子的话?能真心对你好?醒醒吧,这家伙不知道憋着什么坏主意呢。”   “事已至此,想回头也不是没有余地,再看看吧。”陈子锟含糊其辞,脑子里一团乱麻,但不知道为何,他总觉得阎肃不是那种阴险小人,这事儿虽然听起来离谱,但真也坏不到哪里去。   李俊卿摇摇头:“话已经说到这儿了,听不听是你的事。”   回到房间,继续喝酒谈天不提,吃喝完毕,一行人去戏园子看梅兰芳的贵妃醉酒,自然又是上好的包厢招呼着,茶水香烟伺候着,台上梅老板咿咿呀呀唱的精彩至极,陈子锟却一点也听不进去,翻来覆去都是李俊卿危言耸听的劝诫。   没错,直系势力如日中天,曹锟肯定出任下一届大总统,吴大帅便是军界第一强人,自己作为吴系嫡系,根本无需搞这些投机取巧的手段,自然就会有一个锦绣前程,但是为何当阎肃提出那些匪夷所思的计划时,自己一点抵触情绪都没有,反倒异常兴奋,觉得大有可为呢。   难道在自己心目中,根本没把直系,没把吴大帅当成可以追随的对象,换句话说,自己根本没把所谓的前程放在眼里,根本没觉得曹老帅,吴大帅他们能挽救这个深渊中的国家!   东厂胡同外喧闹嘈杂的一幕浮现在眼前,这就是我们的国家,总统只是军阀操纵的玩偶,国会尸位素餐,政府形同虚设……   救中国!对,救中国才是我所追求的终极目标!   陈子锟豁然开朗起来。   第二十七章 梅老板   想通这个问题之后,陈子锟的迟疑一扫而空,顿时神清气爽,此时鉴冰悄悄戳戳他,指着下面舞台上的角儿道:“这位梅老板,比女人还女人,瞧那小蛮腰,柳枝一般柔软。”   这半天陈子锟根本没看戏,茫然道:“什么,那不就是个女人么。”   一旁的李俊卿笑道:“我的锟哥儿,你在国外读了两年书,都读糊涂了吧,这是梅兰芳梅老板,正儿八经的男人,不信,回头我带你们到后台瞧瞧去。”   鉴冰拍手道:“好啊好啊……”   李俊卿却把头别了过去,不搭理她。   一出贵妃醉酒演完之后,李俊卿安排人给梅老板送了两个花篮,按照戏园子的规矩,一个花篮就是一百大洋的花费,这年头能花二百块钱捧角儿的主儿,那可不是一般人,梅老板的经纪人派人一打听,原来是天津的李俊卿到了,赶紧往后台请,于是李俊卿就带着一帮人浩浩荡荡进了后台。   梅兰芳是当今京戏界的名角,社会各界人士都以结识梅老板为荣,所以他也没把这帮人太当回事,本想随便应酬几句就算了,哪知道定睛一看,可不得了,这几位都是人中龙凤啊。   唱戏的虽然风光,还是属于下九流,察言观色见人下菜碟是生就的本事,梅老板见多识广,哪能看不出这几位的来头。   打头的这位李俊卿李爷,生的那叫一个妖娆,要不是看他身上带着一股官场的气派,梅兰芳简直要认为他是一位极具竞争力的同行了。   后面紧跟着的这位两位军官,一个是交通部的兵,看面相不甚出奇,没啥可说的,可后面这位来头就大发了,个头足有八尺开外,细腰乍背,面若敷粉,好一个大武生的胚子,若是扮上行头,活脱脱就是一个赵云啊,相貌不凡也就罢了,关键是这份气派,可不是寻常军官能有的,此人不简单啊。   跟在他身旁这位小鸟依人般的女士,一看就是江南女子,身上还有一股淡淡的风尘气,论容貌、论气质,搁在八大胡同,那绝对就是头牌。   再往后这位爷,一身海派打扮,身上的西装和脚下的皮鞋,式样比梅老板还新潮,一看就知道是上海来的大亨。   最后面那位面带憨厚笑容,身穿中式长袍的哥们,没啥好说的,肯定是北京城做小买卖的主儿。   最令梅兰芳惊讶的是,这老几位的年龄都不大,都是二十郎当岁的年纪,看眉宇间的气度,却不像是官宦人家的子弟,分明是自己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前程。   “梅老板,我给你介绍,这位是天津曹公馆的李爷。”戏园子经理点头哈腰介绍道。   “承蒙李爷抬爱,不胜荣幸。”梅兰芳伸手和他握了握。   李俊卿笑道:“今儿带几个朋友来给梅老板捧场,我给您引见一下,这位是陆军部的陈子锟,临城火车大劫案中立了大功的。”   “哎呀呀,原来是您,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梅兰芳眼睛一亮,抓着陈子锟的手就不松开了,“京报的连载,我是天天追着看,紧张的令人窒息啊,听说您受伤了,哦,真的呢,这手指甲都磨秃了。”   此时陈子锟手上的纱布已经解开,但指甲尚未痊愈,指头还是肉红色的,梅老板的热情让陈子锟有些意料不到,微笑道:“军人尽职而已,梅老板抬举我了。”   梅兰芳道:“您是我们中国军人的英雄,他们都是我的戏迷,我是您的戏迷,经理,外头有记者么,叫一个进来,帮我们拍张照。”   “好嘞,我这就去。”经理颠颠的去了。   李俊卿见梅兰芳如此热情,自觉面子上也有光彩,继续介绍道:“这位是陈太太,上海来的,这位是赵家勇,交通部护路军的,驻扎正阳门火车站,这两位是我的发小,李耀廷、薛宝庆。”   梅兰芳一一和他们握手,鉴冰打趣道:“梅老板您的扮相真是太妩媚了,我都不敢和您站在一起。”   “陈太太说笑了。”梅兰芳谦虚道。   正说着,记者找来了,正是老相识京报记者阮铭川。   阮铭川匆忙和梅老板打了个招呼,直奔陈子锟而去:“哎呀呀,我到处找你都找不着,抱犊崮上的肉票已经都获释了,孙美瑶所部也被政府收编为山东新编旅,现在外交使团正要给你颁发勋章呢,却找不到你的人,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啊。”   陈子锟笑道:“今天不谈其他,梅老板是主角。”   大家相视会心一笑,先由阮铭川帮陈子锟和梅兰芳拍一张单独的合影,然后大家一起合影。   戏园子后台化妆室内,镁光闪耀,留下珍贵的合影。   ……   天津日租界,姚依蕾一家都住在姨妈的公馆里,姨夫在日本正金银行做高级经理,家里房子绰绰有余,汽车佣人都是现成的,住着倒也舒坦。   姚依蕾已经在这儿住了一天了,还不见陈子锟来寻,甚至连电话也没打过一次,可把她气得够呛,可碍着面子,又不好跟家里人讲这件事,只能硬憋着。   姚依蕾,姚太太,还有姨妈三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聊天闲扯逗猫,正无聊呢,忽然姨夫拿着报纸匆匆进来,大叫道:“不好了,这世道全乱了。”   姨妈慌忙道:“怎么了,打起来了?”   “王承斌带了一千多兵,把大总统扣在火车站了,正逼着让交印呢,唉,曹锟真是逼人太甚啊。”姨夫感慨道。   姨妈白了他一眼道:“我当多大事呢,总统是曹锟捧上去的,现在拉他下来,还不天经地义,乱就乱呗,反正咱们住在租界里,有日本军队护着,再乱也乱不到咱们头上。”   “妇道人家。”姨夫摇着头,不屑一顾。   姚启桢叼着烟斗出现在二楼:“怎么回事,有北京最近的消息么?”   “姐夫,北京方面没什么消息,倒是大总统带着幕僚班子跑天津来了,正在火车站被王承斌逼宫呢。”姨夫解释道,姚启桢不但是他的连襟,还是交通银行副总裁,两人都是金融界人士,又都是留日出身,共同语言甚多。   姚启桢重重的叹口气,从楼上下来,六月的季节,天津的天气已经很热,他穿了一身拷绸的裤褂,叼着石楠烟斗,往沙发上一坐,道:“去年王承斌在天津请黎元洪复任总统之际,涕泪俱下,感人至深,时隔一年,竟然如此逼迫,简直就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堂堂民国总统被军人挟持,这在国际上是要闹笑话的。”   姨夫道:“这次拥曹派做的是鲁莽了一些,吃相有些难看,看来曹锟是迫不急待的要做这个大总统了。”   姚启桢道:“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曹三傻子可一点也不傻,他不做总统,吴佩孚也不答应啊,眼下就看他能不能摆平那些国会议员了,直系可不比皖系,有大把的日本借款可以糟蹋,就那点可怜巴巴的关余、盐余,退还的庚子赔款,还不够政府开销的呢,怎么收买选票。”   姨夫道:“姐夫,到时候他要是向银行伸手,你们借不借?”   姚启桢淡淡一笑:“到时候再说吧,反正出的又不是我私人的钱,对了,临城的事情解决了没有?”   姨夫将报纸递过去道:“总算有条好消息,抱犊崮上的西方人质已经全部获释,政府收编了土匪,你那位东床快婿可立了大功了,在洋人那里他的名气已经快赶上吴佩孚。”   姚启桢却不接报纸,冷哼一声道:“这小子就是个愣头青,拼命三郎。”   姚太太把报纸接了过去,和妹妹一起看了起来,姚依蕾不好意思看,装作逗猫,支棱着耳朵听他们说话。   “这孩子长的真俊,跟电影明星似的,个头也高,得有六英尺吧。”姨妈的视角果然非同凡响,看人只看长相。   “不止六英尺呢。”姚太太颇有些得意的说道,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她对陈子锟的印象一直都不错。   “赶紧带来让我们看看啊,我知道了,一定是姐夫这个老古板,反对自由恋爱,阻挠蕾蕾的幸福。”姨妈自以为聪明的说道。   姨夫干咳一声道:“姐夫,这回我可得劝你一句了,陈子锟这小子前途不可限量,我听人说,交通总长吴毓麟很赏识他,一心想调过去当护路军副司令,那可是正经少将军衔,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当上将军,你这个当岳父的还有什么不满意。”   姚启桢其实对这桩婚事已经不反对了,端着架子只是要面子而已,听了连襟的话不免动容,陈子锟若是当上交通部护路军副司令,那确实和自家门当户对,一点也不委屈了女儿,看样子自己是要适当的放低一点姿态了。   “蕾蕾,你怎么自己一个人来了,陈子锟呢?”姚太太问道。   一直默不作声的姚依蕾转身上了楼,大人们面面相觑,姨妈突然笑道:“小两口闹别扭了,一定是蕾蕾埋怨小陈太拼命,和土匪打交道,那可是九死一生的事情。”   姚太太也笑道:“小陈还不是被你姐夫给逼得,不做出点成就来,拿什么娶他女儿啊。”   话虽这样说,做母亲的还是上了楼,去开解女儿。   进了房间,只见姚依蕾背对着自己正抽泣呢,姚太太柔声道:“蕾蕾,有什么好哭的。”   姚依蕾道:“妈咪,你不知道,陈子锟在外面有女人,还带到家里来了!”   第二十八章 十三幺   一听这话,姚太太顿时愕然,随即又笑道:“我当什么事呢,原来如此啊,蕾蕾,你觉得陈子锟有什么优点?”   姚依蕾愣了,不知道母亲为什么突然岔开话题,但还是答道:“他啊,个子高,长得帅,身手好,又侠肝义胆,总之优点再多,花心一条缺点就全抵消了。”   姚太太道:“这么优秀的男人,怎么可能没有女人追求,再说了,你俩中间隔了这么久没见,小陈在外面有些花头也是正常的,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你以为他真能熬得住?”   姚依蕾却咬牙切齿道:“那我不管,我的男人就要忠于我一个人,爹地和姨夫能做到的事情,他陈子锟凭什么就做不到。”   姚太太忽然笑了起来:“蕾蕾,你真以为你爹地是三好男人么,还有你姨夫,你觉得他们都是不吃腥的猫?”   姚依蕾睁大了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难道说?”   姚太太道:“你爹地在外面养了个小的,还买了个宅子,每月贴补五百块钱,他当我不知道呢,其实我早摸得一清二楚了,还有你姨夫,表面上看起来正儿八经的,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平日里勾三搭四也就罢了,可他在日本居然还有一个私生子,算起来今年也有十岁了。”   姚依蕾惊呆了,父亲和姨夫的好男人形象瞬间倒塌,一时间她说不出话来。   姚太太叹口气道:“蕾蕾,本来这些事情妈咪不想告诉你的,可你也老大不小的了,不能总这么天真下去,这个世界终究是男权社会,何况中国纳妾还是合法的,不管怎么说,你这辈子的命运已经和小陈纠葛在一起分不开了,凭什么把他拱手让给别的女人,要是换了我,就要拼和你死我活,把男人的心抢到自己这边来。”   姚依蕾点点头道:“妈咪,我懂了。”   姚太太道:“你明白就好,现在说说那个狐狸精什么来头,妈咪帮你想办法对付她。”   ……   北京,夜已深,从戏园子出来,李俊卿建议去八大胡同打麻将,赵家勇首先响应,李耀廷也说好,唯有宝庆嗫嚅道:“那啥,我家里还有点事。”   “有啥事啊,是不是嫂子不许你在外面玩啊,放心,咱们是去打牌,又不是睡姑娘,输的算我,赢得算你的,这总行了吧。”李俊卿说完,瞟了一眼鉴冰,又道:“嫂子,那种地方不适合您,要不,您先回去歇着?”   鉴冰微微一笑,搀住陈子锟的胳膊道:“不碍事,夫唱妇随,再说了,我也想见识一下久负盛名的八大胡同。”   李俊卿哼了一声不言语了,本来想打发了鉴冰,哥几个好好乐呵乐呵,没想到这个女人当真厉害,连妓院都敢去。   李耀廷在一旁暗暗偷笑,心说小李子你是不知道鉴冰的名头,早两年在上海滩,那可是红透半边天的角色,八大胡同那些大同婆娘,在人家面前根本不算事儿。   一行人浩浩荡荡奔着八大胡同去了,找了一家相熟的园子,开一桌麻将,老鸨一见是李爷来了,那是曲意逢迎,安排了四五个姑娘陪着,烟酒茶水果盘伺候着,宝庆没来过这种地方,拘谨的不得了,其他人倒是驾轻就熟的很,尤其鉴冰,简直跟到了自己家一样。   李俊卿打了个呵欠道:“你们先打着,我香两筒再来替你们。”说罢上了烟塌,跟班捧上李爷专用的烟枪来,一个姑娘帮他装上鸦片,在如豆的烟灯上熬了一会递上来,李俊卿接过来美美的抽了两口,眼神迷离,像是腾云驾雾一般。   这边牌桌上酣战起来,李耀廷和赵家勇都是牌桌上的常客,玩起来自然得心应手,宝庆很少玩牌,连规矩都不大懂,可是满手尽是好牌,没摸几张就胡了。   四个人玩的正开心,忽听身后李俊卿大发雷霆:“怎么装的烟,会不会干活啊,老鸨,老鸨!”   转身一看,李俊卿手里拎着烟枪正在发脾气,伺候他吸鸦片的妓女噤若寒蝉,肩膀不停地抖动着,显然是吓坏了。   老鸨闻讯赶来,一张老脸笑成了菊花:“怎么这是?我的李爷。”   李俊卿道:“你哪儿买的丫头,连装烟都不会,抽了两口烟泡就掉了。”   老鸨赶紧赔不是,那边赵家勇站了起来,狐假虎威道:“连李爷都敢怠慢,我看你们这园子是开够了吧!你知道李爷是什么人,那是六爷跟前的红人,发句话,警察厅的总监就得颠颠的过来伺候着,你这样的,一句话就给囚起来。”   老鸨吓得脸色煞白,猛拧那姑娘的耳朵,大骂道:“平时让你多学着点,就是不听,我今天不打死你这个小蹄子……”   正用力撕扯姑娘的耳朵,忽然鉴冰伸手过来,轻轻按住老鸨的胳膊,道:“这位妈妈,且罢了手,不怪这位姑娘的。”   既然客人劝了,老鸨就坡下驴也就住了手,但还是不住嘴的赔礼道歉。   鉴冰道:“这种烟枪是南方常用的,斗口凹陷,俗称雌斗,配印度马蹄土是最合适的,你们这儿用的是热河土,熬起来膏少灰多,自然容易掉。”   烟枪是李俊卿自带的,姑娘不识货,烧不好烟膏也情有可原,可是园子里居然不给李爷上最好的马蹄土,而是拿热河土来糊弄,实在可气。   眼见李俊卿又要发火,鉴冰柔声劝道:“俊卿不要动怒,马蹄土醇厚,热河土劲大,各有千秋,我来给你装一斗,保管抽的舒坦。”   说罢亲自动手,帮李俊卿装了一斗鸦片,在烟灯上烤着,收了一个完美的烟膏递过去。   李俊卿不由得深深看了鉴冰一眼,这女人,不简单啊。   既然有人圆场,李爷也不好继续发作,老鸨又送了一桌夜宵权当赔罪,就此罢了。   鉴冰装鸦片的本事果然精湛,这一筒抽的李俊卿是飘飘欲仙,精神大振,上桌替换了宝庆,麻将在继续,别人面前都摆着一堆筹码,唯独陈子锟面前空荡荡的,就他输的最多。   “你歇会儿,我来。”鉴冰道。   太太出马,陈子锟自然乐得让贤,鉴冰往那儿一坐,桌子上的气场都发生了变化,她先问清楚了北京麻将的讲究,然后开始摸牌,动作那叫一个酣畅,麻将牌拿在手里看都不看,拇指肚一摸就直接打出去。   李俊卿见鉴冰装鸦片的手法如此眼熟,已经有所忌惮,此时丢了个眼色给赵家勇,两人都是全神贯注的应对,不过几局牌打下来,鉴冰竟然都输了,丝毫也没有想象中的厉害。   于是两人放松了警惕,一边打牌一边谈笑风生,对于最近的政坛变局,李俊卿颇有看法:“这个大总统的位置,本来就该是三爷的,黎元洪占着茅坑不拉屎,早该下台了,张绍曾身为北洋的总理,却和南边眉来眼去,丝毫不把三爷放在眼里,更是早该滚蛋。”   正指点江山呢,对面鉴冰一推面前十三张牌,轻飘飘道:“胡了。”   大家瞪大了眼睛,看到鉴冰面前的麻将牌很是不同,东西南北中发白,幺鸡九条,一饼九饼,一万九万,边上还搁着一张刚刚自摸来的一万。   “十三幺!”李耀廷惊呼道,他对鉴冰的牌技早有了解,就知道她故意不赢牌,是憋着一个大招呢。   “这也叫国士无双。”鉴冰略微有些得意道。   李俊卿和赵家勇面面相觑,目瞪口呆,这一局牌赢得那叫一个狠,翻了三番,不但把陈子锟先前输的全赢了回去,还多赚了不少。   棋逢对手将遇良材,李俊卿和赵家勇非但没有退缩,反而被激起了斗志,决定不打到天亮绝不收兵,园子里的姑娘们从来都是白天睡觉晚上干活,精神头也足的很,唯有宝庆精神不济,趴在桌子上打起了呼噜。   雄鸡一唱天下白,终于天亮了,李俊卿伸了个懒腰,道:“差不多了,收了吧。”   打了一夜麻将,鉴冰赢得最多,李耀廷次之,赵家勇持平,李俊卿输的最惨,不过人家财大气粗,不在乎这千儿八百的,老鸨奉上早点,紫米粥、银耳莲子粥、小笼包,蟹黄包、几碟精致的小菜,李俊卿看了皱眉道:“你不知道客人是上海来的?”   老鸨赔笑道:“知道啊,这才预备的江南早点。”   李俊卿道:“人家在上海什么没吃过,稀罕你这不正宗的玩意,要上就上咱北京的特色早点,您说是不?嫂子。”   鉴冰微笑颔首:“是这个道理。”   老鸨得了旨意,立刻安排了豆汁儿、焦圈、咸菜上来,李俊卿把豆汁儿捧到鉴冰面前,笑眯眯道:“这是我们北京城最有名的小吃,嫂子尝尝。”   鉴冰看着这碗绿色的泛着酸气的馊水,差点没呕吐,不过看到李俊卿挑衅式的小脸,淡淡一笑,一咬牙,捧起碗来咕咚咚喝了下去,跟梁山好汉喝酒似的,中途都不带换气的,这口气是非憋着不可,万一馊味窜上来,当众吐了就难看了。   幸亏碗儿不大,捏着鼻子也就喝下去了,鉴冰拿出手帕矜持的擦拭着嘴角,道:“味儿很地道。”然后不甘示弱的回看了李俊卿一眼。   李俊卿笑了:“喜欢就好,咱们明儿再出来玩。”   ……   用了早点,先送宝庆回车厂,到了紫光车厂,只见杏儿一脸焦急站在门口,见宝庆回来便道:“不好了,王栋梁一晚上没回来交车,怕是出什么岔子了。”   第二十九章 冯玉祥   车厂有规矩,分白班夜班,也夜班也不过是下傍晚到十二点这段时间,北京又不是上海,夜生活没那么丰富,三更半夜里洋车根本没生意。   王栋梁在车厂干了好几年了,已经买了自己的车,但吃住还是在厂里,本来昨天傍晚六点就该收工回来的,可是到现在也不见人影,再联想到最近北京城不太平,可把杏儿给急坏了,正摊在节骨眼上,当家的又不在,更是火上浇油。   听到杏儿这么说,宝庆也急眼了,这兵荒马乱的,万一出点事,把车劫了,人杀了,那可就全完了。   幸好兄弟们都在,李俊卿道:“拿我的片子去警察厅,让他们帮着找人。”   赵家勇道:“我的李爷,您忘了,警察厅这几天罢工。”   李俊卿一拍脑袋:“忘了这茬,没辙,咱们分头去找吧。”   正要出门去找人,忽见王栋梁跑过来了,洋车却不见踪影,宝庆如释重负:“人回来就好。”   陈子锟眼尖,瞅见王栋梁衣服上竟然有斑斑血迹。   王栋梁进了门,一屁股坐在地上,惊魂未定:“妈呀,可吓死我了。”   “咋的了这是?”宝庆问道。   王栋梁看到院子里这么多张生面孔,顿时惊恐起来,一言不发。   陈子锟朝宝庆使了个眼色,两人把王栋梁屋里关上门,这才问道:“别害怕,给我说,咋回事?”   “我我我……我杀人了。”王栋梁说完这句话,往地上一蹲就开始哭,可见吓得不轻。   “详细说说,杀的什么人,在哪儿杀的?”陈子锟知道王栋梁是本份人,别看五大三粗的,连只鸡都不敢杀,何况杀人。   于是王栋梁将昨晚的事情娓娓道来,傍晚时分,一个军官打扮的人雇他的车到南苑去,他嫌太远不想去,军官许他一块钱的车资,于是就做了这趟买卖,那知道到了地方军官非但不给钱,还要把他的洋车给扣下。   那辆洋车是王栋梁攒了三年的积蓄买的新车,就如同他的性命一般,别看他平时乐呵呵的见谁都客气,真要毛起来,俩膀子蛮力也不小,和那军官撕打在一处,乡下粗汉打架也没什么章法,不管抓着什么就往对方身上招呼,打着打着就发现对方不动弹了,一看,人已经死了。   王栋梁吓得三魂出窍,连洋车也忘了拉,趁着黑夜逃走,夜里城门不开,他就在乱坟岗上蹲了一夜,等到天明才匆忙回城。   “完了完了,这下完了。”宝庆汗都下来了,小老百姓最怕吃官司,尤其苦主还是当兵的,这下车厂肯定是吃不了兜着走。   “老板,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连累你们。”王栋梁这话说的一点也没有底气。   宝庆道:“你把车厂拉在人家那里,洋车上面都有号码的,一找一个准,谁也跑不了。”   陈子锟冷静无比,道:“都别慌,趁着哥几个都在,想想办法。”这就出了门把事情一说,大伙儿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接这个招。   “杀人可是大罪,杀的还是个军官,啧啧。”赵家勇连连摇头。   众人将目光投向李俊卿,这儿只有他面子最大,最有办法。   李俊卿来回跺了几步,扇子在手中掂着,愁眉紧锁,道:“大锟子,宝庆,不是我不愿意帮忙,这事儿,难办啊。”   宝庆道:“该怎么整就怎么整,砸锅卖铁也得保住栋梁这条命。”   杏儿抹起了眼泪,真是晴天霹雳啊,王栋梁是紫光车厂最勤恳的车夫,在这儿干了三年,大伙儿就如同亲人一般,眼见他遭了大难,杏儿哪能不难过。   李俊卿道:“驻扎南苑的,是陆军第十一师,冯玉祥的兵,此人可是个愣头青,不好惹,就连六爷的面子都未必有用啊。”   其实话里的意思很明白,这事儿未必不能办,只不过成本太高,为了一个小小的车夫,惊动那么多大人物,不值当。   李耀廷冷笑一声道:“要我说,好办的很,让王栋梁跟我回上海就是,他冯玉祥再厉害,还能到上海租界里抓人不成?”   赵家勇道:“他一走了之,车厂咋办,宝庆咋办,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啊。”   王栋梁蹲在地上,一言不发,忽然站起来往外走,宝庆一把拉住他:“干啥去!”   “我给他抵命,一命换一命。”王栋梁低声道,脸色灰白,看来是下定了必死的决心。   宝庆垂头丧气,杏儿泪如雨下,赵家勇点起一支烟,左顾右盼,李俊卿拿出手帕擦拭着脖子上的汗水,神色有些焦灼,李耀廷冷冷的旁观着,一言不发,京派海派的做事方式就是不同,这种事情他在上海处理的可多了去。   鉴冰见状悄悄拉一下陈子锟的袖管:“想想办法。”   陈子锟灵机一动道:“谁也不用去死,那军官抢劫财物,王栋梁自卫反击,失手杀人,赔他一些钱便是,我在警察厅有熟人,回头再找法官说说情,不就糊弄过去了。”   他说的轻巧,明事理的人都知道这事儿不好办,但此时也只能纷纷安慰道:“是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只能这样了。”   正要出门去找许国栋,忽见胡同口冲进来一队穿灰军装的大兵,顿时把宝庆吓得魂飞魄散:“苦主找来了!”   陈子锟当机立断:“耀庭,你带人从后门走,前面我来应付!”   李耀廷拉起王栋梁便走,陈子锟整一整衣冠,出门去迎那些大兵,见事已至此,李俊卿赵家勇也只得硬着头皮一起上了。   来的果然是陆军第十一师的兵,虽然冯玉祥官拜陆军检阅使,但是他麾下的大兵装备最寒酸,粗布军装配草鞋,连军官也极少有穿皮鞋的,当先一个大块头,个头比陈子锟还猛点,虎背熊腰八面威风,怒容满面就过来了。   陈子锟手扶着枪套,好整以暇站在门口,笑吟吟的等着这帮大兵,当那大块头走到跟前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周围的空气像是被压榨过一般,呼吸都有些困难了。   那大块头穿一身灰布军衣,腰间系一条士兵皮带,剃着秃头留着胡子,居高临下看着陈子锟,明明看见他的中尉肩章,却不敬礼,操着一口河北口音道:“这儿可是紫光车厂?”   陈子锟道:“正是,敢问阁下是?”   “我叫冯玉祥,来找车厂老板有点事。”大块头此言一出,大伙全傻眼了,原来他就是陆军检阅使冯玉祥啊!   陈子锟恍然大悟,怪不得这条大汉如此强的气场,原来是名满天下的直系骁将冯焕章,此君的名头仅次于吴佩孚,算得上是直系排名靠前的将领,临城火车大劫案发生之后,曹锟一度想派他领兵剿匪,可见威名之盛。   冯玉祥亲自带队来给部下讨个说法,这事儿确实有些难办了,但陈子锟依然不打算退让,他颇为硬气的答道:“我就是老板,冯检阅使想必是昨晚的杀人命案而来吧?”   “不错,我部下一个连长让人杀了,现场遗留洋车一部,车上有贵厂的号码,所以老冯就亲自来了。”   “命案该有警察厅侦办,怎么检阅使亲自来了?”陈子锟道,此刻他明白这事儿肯定无法善了了,带兵打仗的都是极为护犊子的,冯玉祥也不会例外。堂堂检阅使亲自带兵来给部下报仇,哪能给你留活路,不消问,后门肯定有兵,整个车厂已经被人团团围住了。   “哈哈哈。”冯玉祥忽然爽朗大笑起来,道:“部下干了见不得人的事情,我这个当家长的就得亲自来赔礼道歉,事情的原委我已经知道了,我麾下一个连长想霸占人家的洋车,反被车夫打死了,这事儿怨不得车夫,怨我冯玉祥治军无方。”   陈子锟愕然,万没想到冯玉祥竟然不是来兴师问罪,而是来赔礼道歉的,一时间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剑拔弩张的形势急转直下,冯玉祥一摆手:“来人呐。”   一个大兵将王栋梁丢在南苑的洋车拉了过来。   冯玉祥从兜里掏出两块钱道:“这是欠下的车钱,一并还了。”   陈子锟伸手接了银元,极为触动:“检阅使……”   “什么也不用说,当兵的不爱民,死有余辜,我替这个不争气的部下向你们赔礼了!”说着冯玉祥啪的一个立正,向大门内的众人敬礼。   冯部官兵鸦雀无声,军容整肃。   冯玉祥没停留,放下洋车就带兵回去了,部队来得快走的也快,如同潮水般退的干干净净,胡同里恢复了平静,空荡荡的大门口只留下一辆洋车。   “哎呀妈呀,吓死我了。”宝庆从大门里出来,拍着陈子锟的肩膀,心有余悸。   “这个冯玉祥,还真有点意思。”李耀廷带着王栋梁走了出来,如同陈子锟预料的一样,刚才部队把车厂团团围住,他们根本没跑出去。   “噗通”王栋梁朝着冯玉祥远去的背影跪下了,泪如雨下:“青天啊。”   第三十章 时代周刊封面人物   一场虚惊,大家如释重负,这年头枪杆子最厉害,在大头兵面前啥都不好使,得亏冯玉祥是讲道理的人,要是换了别人,把人当场崩了不算,指不定还得讹多少钱呢。   既然没事,众人也就散了,王栋梁受了惊吓,今天是没法出去拉活儿了,一个人躲到屋里窝着去了,李耀廷回屋补觉,陈子锟带着鉴冰回六国饭店。   回去的路上,鉴冰忽然提起,想到家里去一趟。   “既然姚小姐去了天津,那我就得把这个女主人的责任担起来。”鉴冰这样说。   陈子锟一个头两个大,东文昌胡同的宅子可是姚依蕾花钱买的,虽说自己也出了一部分资金,但大部分辛劳都是人姚小姐的,鉴冰真要来个鸠占鹊巢,姚依蕾还不得发疯。   手心手背都是肉,没办法,只好趁姚依蕾没回来,带鉴冰到自己北京宅子逛一圈吧。   哪知道来到东文昌胡同宅子门口,就见门口停着两辆汽车,里面热闹非凡,进去一看,一群记者正众星捧月一般围着姚依蕾采访她呢。   鉴冰挽着陈子锟的胳膊,一点走的意思都没有,含笑看着得意洋洋的姚依蕾,姚小姐修长的颈子上,正挂着自己送的钻石项链。   姚依蕾也看到了鉴冰,登时站了起来,陈子锟心中一寒,知道要坏菜。   哪知道姚依蕾轻移莲步,款款上前,脸上堆满了和煦的笑容:“哎呀,妹妹来了,可想死我了。”   鉴冰一点也不含糊:“姐姐,您回了,我们正打算去天津接您呢。”   “接什么接,都是自己人。”姚依蕾拉住鉴冰的手,两个女人笑的如同狐狸一般奸诈,陈子锟顿觉毛骨悚然,看她俩表演,不敢插半句嘴。   今天家里来了不少记者,都是采访陈子锟的,其中大多数是外国媒体的记者,其中就有陈子锟从抱犊崮救出的凯瑟琳·斯坦利,约翰·本杰明·鲍威尔。   陈子锟大为纳闷:“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阮铭川跳出来道:“我带他们来的。”   都是老朋友,采访自然顺利进行,面对众记者的提问,陈子锟侃侃而谈,听得大家惊呼连连,临城火车大劫案的来龙去脉,其实已经多次见诸报端,记者们不过是来采集点花絮而已。   打发了诸多小报记者们,只留下阮铭川和两位美国记者,时代周刊的名头,陈子锟在美国留学的时候可是久闻大名,所以特地给了凯瑟琳一个专访自己的机会。   陈子锟英语很棒,不需要翻译协助,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的交谈,鲍威尔在一旁做着笔录,凯瑟琳问的很细,连陈子锟小时候的经历也不放过,陈子锟自然也是尽量回答,当然一些不该说的都用春秋一言蔽之,采访完毕,凯瑟琳要求为陈子锟照一张相片。   “可是,但是我这身衣服实在是难登大雅。”陈子锟指着身上皱巴巴的军装道。   姚依蕾笑眯眯道:“我给你做了件西装,正好拍照用,等着啊。”说罢带着佣人进了后宅,不大工夫捧出一套米色西装来,连着腰带和皮鞋一起,都是浅色调的,陈子锟打扮起来,再出来一亮相,果然是玉树临风。   “怎么样,合适吧,你的尺寸我都记着呢。”姚依蕾帮陈子锟系着衬衣上的银质袖口,眼神不经意的瞟了鉴冰一眼,大有胜了这一回合的骄傲。   鉴冰不动声色。   “OK,这件衣服很好,就这样。”凯瑟琳支起了三脚架,调整着焦距。   “这么正规,随便照一张不就得了。”陈子锟整理着领带,挥洒自如,谈笑风生。   凯瑟琳道:“《时代周刊》的封面人物,马虎不得,必须要用优质的图片。”   一听要上封面,姚依蕾和鉴冰顿时都来了精神,一左一右夹着陈子锟站到了镜头前,凯瑟琳无奈,只好先给他们拍了一张合影,再给陈子锟单独拍了十几张,说要从其中选一幅最合适的刊登。   拍完了照片,鲍威尔向陈子锟伸出了右手:“请允许我提前向你表示祝贺,我的将军。”   陈子锟吓一跳,心说这事儿干的如此机密,怎么让他知道了。   鲍威尔道:“或许您还不知道吧,您就要升任交通部直属军队的司令官。”   陈子锟一颗心放回去,交通总长要调自己去护路军任职的小道消息外面已经传的沸沸扬扬了,鲍威尔知道也不足为奇,他顿时笑道:“我尚未接到正式通知,兴许只是谣传吧。”   鲍威尔道:“不不不,这可不是谣传,火车劫案发生后,外交使团联名向贵国发出照会,要求成立一个统一的,高效的铁路警卫部队,并且指定由您来担任这支部队的指挥官,交通总长吴毓麟阁下已经同意了,我想等你们的政府恢复正常秩序后,您就要履新了,这难道不值得庆贺么。”   阮铭川凑热闹道:“当然值得庆祝,不如陈将军请我们吃饭吧。”   陈子锟欣然答应,两位洋记者也不推辞,姚依蕾立刻安排下人预备午膳,可是她刚从天津回来,这几天陈子锟也没住家里,府里根本没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眼瞅着就中午了,现买菜现做饭是来不及了。   正在尴尬之际,鉴冰道:“姐姐莫慌,我来。”   半小时后,鉴冰变戏法一般弄出一桌子菜来,姚依蕾一看,鼻子差点气歪,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啊,水果拼盘,北京地方特色的糕点,什么驴打滚、艾窝窝、开口笑,还有几碟酱牛肉,每一样就那么可怜巴巴的一点,用碟子盛着琳琅满目的,铺着桌布摆着烛台,啤酒黄酒洋酒白酒一放,连椅子都不给预备,合着就是一冷餐会啊。   最可气的是,洋人偏偏就认这个,俩美国记者吃的是津津有味,赞叹说来北京几天,终于吃到了地道的特色小吃。   姚依蕾这个气啊,心说你们外国人就是没见过世面,改天我请宫里的御厨来弄一桌满汉全席,吃死你们。   不过这话不能当面说,只能笑语盈盈的应酬着,本来姚依蕾的英语法语都算可以,但是在鉴冰这种在外国待过两年的人面前,终究还是差点火候,很多对话需要鉴冰来翻译,把个姚小姐搞得很是窝火。   这一局,姚小姐明显落了下风。   ……   午餐会后,记者朋友告辞,陈子锟亲自送到大门口,目送他们离开,一转身,就觉得空气冷飕飕的,姚依蕾和鉴冰一左一右,抱着膀子互不搭理,客人刚走,刚才融洽无比的好姐妹就变成了老死不相往来的仇家。   日子可不能这么过,陈子锟招呼两位姑奶奶进了后宅堂屋,陈宅是前清贝勒爷的老宅子,家具摆设都是老款的,中间墙上是中堂,条几两边各摆着一张太师椅,陈子锟坐左边,姚依蕾坐右边,俨然是老爷和太太,鉴冰就只能坐旁边了。   “张妈,沏茶。”姚依蕾招呼道。   佣人端上三杯茶,每人面前放了一杯,鉴冰搭眼一看,自己面前这个杯子上有道裂纹,茶水也是温的,茶叶飘在上面根本没泡开,分明是比较低档的茉莉花茶,不禁暗笑,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奴仆,张妈这是故意给自己上眼药呢,不过这种招数未免太低级了,和这样的对手过招,一点挑战性都没有。   张妈故意拿温水给鉴冰泡茶,倒不是姚依蕾指使的,怎么说姚小姐也是大家闺秀出身,不会用这么小家子气的手段。   大家都低头端着茶碗,轻轻吹拂着热气,等待一家之主发话。   陈子锟干咳一声道:“蕾蕾,有件事还没告诉你,我刚被陆军部任命为江北护军使。”   姚依蕾眼睛睁得老大:“什么,江北护军使,不对不对,交通部不是要调你去当司令么?”   陈子锟道:“那只是交通部一厢情愿而已,再说陆军部的任命在前,委任状已经下了,我不日即前往江北赴任。”   姚依蕾眨眨眼道:“那江北护军使管着哪块地方?”   陈子锟道:“江东省西北部的淮江以北范围。”   姚依蕾道:“那是什么鸟不拉屎的荒凉所在,一点油水都没有,交通部护路军司令官多威风、多气派,就在北京交通部里坐着,每年起码十万大洋的进账,放着这么好的差使不做,去当什么江北护军使,是不是陆军部有人给你小鞋穿啊,咱可不能上这个当。”   陈子锟有些尴尬,若是告诉姚依蕾,自己这个护军使还是偷来的,那她还不更炸窝。   姚依蕾又道:“退一万步说,就算陆军部不放人,你也没必要去当这个护军使,等曹锟做了总统,吴大帅进了京,大把好差事等着你呢,要兵有兵,要权有权,就算是当护军使,咱们也得挑上海、汉口这样的好地方。”   鉴冰端着茶碗,轻飘飘的道:“老爷既然已经决定了,自然有老爷的道理,不管是江北还是漠北,不管是塞外还是江南,只要老爷去,我就陪着去。”   姚依蕾一时语塞,愣了片刻后才道:“贤内助就该帮夫君出谋划策,分析利弊长短,一味的夫唱妇随,那是旧式的家庭妇女作派。”   两人针锋相对的辩论起来,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引经据典各显神通,陈子锟只觉得耳畔有八百只鸭子在聒噪,索性起身走了,两个女人唇枪舌剑的正在兴头上,居然没发觉他的离去。   陈子锟走出大门,白花花的太阳当空照,胡同里空荡荡的一个人没有,仰望天空,忽然一群鸽子飞过,鸽哨回响在湛蓝的天际。   “看相,算命,不准不要钱。”随着一串吆喝声,一个穿长衫戴墨镜的算命瞎子由远及近,拿着小竹竿慢慢走了过来。   “胡半仙,您这眼睛怎么了?”陈子锟惊愕道,几年没见,胡半仙居然真瞎了?   第三十一章 偷官儿的事情曝光了   听到陈子锟的招呼,胡半仙停下脚步,摘下墨镜,指着天上白花花的日头道:“黑眼镜,挡光的。”又举了举手中的小竹竿,“拿着这个,狗不敢咬。”   陈子锟看到胡半仙的长衫上有不少补丁,知道他日子过得不好,便道:“好久不见了,今天能在家门口遇到您,也算是缘分,要不您给我算一卦,我给双份卦金。”   胡半仙道:“那确实,这就是缘分,陈先生,您这几年日子过得不错啊,啧啧,想当初拉洋车,现如今都住上大宅门了,那啥,我就给你看个相吧,不准不要钱。”   “那行,您看吧。”   胡半仙搭眼一看:“你最近命犯桃花。”   “佩服!”陈子锟一拱手,胡半仙名不虚传,这双眼睛果然雪亮。   “请问有何解决之道?”   胡半仙道:“红颜祸水,解决不易啊,嗯……以毒攻毒吧,得有更大的水才能抵消家宅不宁的烦恼,你不能住在这儿了,得搬家才行。”   陈子锟奇道:“往哪儿搬?”   胡半仙掐指一算,道:“往水多的地方搬,东南方,临江河湖海之处,不但可以破解红颜困扰,还能飞黄腾达,起码有六年的运势。”   陈子锟心中一动:“先生说的地方,可是江东省西北部?”   “嘿嘿,那我就不知道了。”胡半仙接了陈子锟递过来的两块大洋,戴上墨镜拎起竹竿,扬长而去。   陈子锟站在原地,品味了一下胡半仙的话,毅然转身回家,进了后宅,两个女人还在喋喋不休的斗着嘴。   “别吵了,我意已决,下周就去江北!”陈子锟斩钉截铁的话语让姚依蕾和鉴冰立刻安静下来。   “那好,我也去!”姚依蕾毅然道。   当天晚上,鉴冰就住在了东文昌胡同,但陈子锟可没有左拥右抱的福分,两位娇妻美眷他碰都碰不着,只能一个人辗转反侧去了。   次日,陈宅接到美国公使舒尔曼的邀请函,邀请他到东交民巷接受勋章,陈子锟携姚依蕾和鉴冰前往,在公共场合,两个女人又恢复成如胶似漆好姐妹的状态,别人看了还以为陈子锟尽享齐人之福,简直是羡煞死了。   鉴于陈子锟在临城火车大劫案中的优异表现,美国政府决定授予他嘉奖星勋章,这是一种设立于1918年的勋章,通常授予在军事行动中有英勇表现的军人,但用来授予非美国军人还是首次。   美国公使馆内宾客云集,除了日本之外,英法意比西墨等国的外交官以及仍然在华的人质都来观礼,中外记者更是云集,当舒尔曼将勋章别在陈子锟军装胸前的时候,镁光灯闪成一片,明天的报纸头版,肯定全是陈子锟的英姿。   授勋结束后,陈子锟再次接受各家报刊的访问,但是记者太多,陈子锟一个人根本应付不过来,于是他带来的这两位女眷也成了参访对象。   应付这种场面,姚依蕾的水平就比鉴冰略高一筹了,面对记者发问,她才思敏捷、出口成章,尽显大家闺秀风范。   当有记者问到陈子锟是否接受交通部护路军司令官一职时,姚依蕾道:“他不会接受这一任命的,因为陆军部是不会把自己最优秀的青年军官拱手让给交通部的,在吴总长正式提出邀请前,陈子锟已经接受了陆军部授予的少将军衔和江北护军使的委任状。”   一片惊呼,这可是惊天大爆料,记者们笔走龙蛇,将这个重要消息记了下来,纷纷举手提出新的问题。   姚依蕾得意洋洋,瞟了一眼不远处的陈子锟。   陈子锟想死的心都有了,见不得光的事情就被大小姐您一句话泄了底,我还混个屁啊。   事已至此,再否认也晚了,只能由他去吧。   ……   洛阳,直鲁豫巡阅副使公署,曾国藩画像下,一身戎装的吴佩孚正在低头吹拂着茶杯上蒸腾的热气,一派怡然自得的风度。   北京政坛风云迭起,内阁总辞职,大总统下野,现在是内务总长高凌蔚代行大总统职权,一切风向都对直系有利,等曹锟做了总统的位子,自己做事也就能放的开手脚了,到时候是先解决西南,还是先讨平东北,都是一句话的事情。   前段时间,吴佩孚从报纸上看到陈子锟在临城火车大劫案中崭露头角的新闻,还欣喜不已,颇为自傲,觉得这小子真给自己争气,等过了这段时间,把金永炎搞下去,就给他重新铨叙军衔,恢复成上校,再委以重任。   可是一封信打消了吴佩孚的这个念头,并且让他极为震怒,陆军部庶务科的白科长是自己首席幕僚白坚武的亲戚,他写信来说,陈子锟在陆军部公然打了金永炎的耳光。   吴佩孚是个极传统的老派将领,对伦理尊卑看的很重,虽然他极看不起金永炎,但更无法容忍这种目无尊长的嚣张做法,因为这绝不是一个军人应有的作风,金永炎虽然小题大做,多次给陈子锟小鞋穿,但也仅限于穿小鞋而已,陈子锟以如此激烈的手段对抗,说明这小子心性极野,根本就没磨练出来。   经此一事,吴佩孚对陈子锟极其失望,原先订好的培养计划也就中止了。   忽然白坚武拿着几张报纸匆匆进来,吴佩孚放下茶碗道:“惺远,北京方面有什么新消息?”   白坚武道:“有一条新闻,玉帅肯定感兴趣。”说着将手中的报纸递上来。   吴佩孚心不在焉的接过来一看,原本眯缝着的眼睛竟然瞪大了。   报纸头条刊登着这么一句话:“孤胆英雄晋少将,江北父老迎新使。”下面小字详细介绍说,曾在临城火车大劫案中立下功劳的陆军部中尉陈子锟,近日已经被破格晋升为陆军少将,授江北护军使官职,不日即将前往江东省赴任。   吴佩孚冷笑一声,将报纸放下,硬梆梆丢下两个字:“荒唐!”   白坚武道:“确实荒唐,如今陆军总长是金永炎,而金却随黎元洪去了天津,陆军部根本没有当家人,是谁给这小子授的少将军衔,又是谁想出这么一个鬼主意,把他派到江东省去做护军使,这些事情,令人生疑啊。”   吴佩孚道:“惺远,依你之见,这是为何?”   白坚武道:“我以为,这是金永炎临走前布下的一步棋,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吴佩孚哼了一声:“难道他是奔着我吴佩孚来的?”   白坚武道:“不错,金永炎乃一幕僚出身,真材实料是没有的,但阴人的本事却不少,陈子锟当众打了他的耳光,他岂能善罢甘休,可小陈是玉帅的人,他就只能来个借刀杀人了,既害了陈子锟,又斩了玉帅一条臂膀。”   吴佩孚若有所思:“此话怎讲?”   白坚武指着地图道:“江东省乃是皖系军阀孙开勤的地盘,孙乃卢永祥旧部,皖系虽然大势已去,但仍掌握着东南富庶省份,与玉帅迟早会有一战,而陈子锟这个江北护军使的管区,正是江东西北,淮江以北的范围,此地虽然煤铁之利,但匪患严重,孙部无力管理,只能据江而守,我军亦鞭长莫及,两边隔着这么一块缓冲地带,自然相安无事,可是……”   吴佩孚眼中精光一闪:“可是陈子锟这个黑鱼精一去,这潭水就不太平了,金永炎果然阴险,这是想挑起直皖第二次战争啊!”   白坚武伸出大拇指赞道:“玉帅高见!”   吴佩孚重重哼了一声,起身在屋内来回踱着步子,马靴发出吱吱的声音,佩刀敲打着马裤的边缘,铿锵之声不绝于耳,白坚武肃立一旁,他知道,玉帅正在考虑军国大事。   突然,吴佩孚停下脚步,一双眼睛中尽是凌厉的光芒:“我吴佩孚向来不怕阴谋诡计,他们既然打得一手如意算盘,那我就帮他们了这个心愿,反正要打孙开勤,就让陈子锟这个愣头青打头阵好了。”   白坚武点头道:“高,实在是高,玉帅,是否派一个旅的精兵供陈子锟调遣?”   吴佩孚摆摆手道:“我麾下的兵都不够用,哪有多余的人马给他,再说了,杀鸡焉用宰牛刀,对付江东陆军,一个陈子锟足矣。”   想了想又道:“这样吧,把他的几个老相识调过去,再让陆军部拨些军械粮饷,剩下的……这小子不是很厉害么,连陆军次长的耳光都敢打,就让他自己想办法吧。”   ……   北京,陆军部,最近发生了不少匪夷所思的事情,先是交通总长发函来调人,要借陈子锟去组建新成立的交通部警务处,这个机构是应外交使团的强烈要求而成立的,功能是将原本散归各铁路局管辖的护路队,站警全部划归交通部统一管理,成立真正意义上的护路军,听说处长由交通次长孙多珏兼任,副处长的位子留给陈子锟了。   交通部和财政部是政府机关里比较有油水的部门,陆军部警察厅都发不起薪水了,他们还照样出入小轿车,夜夜笙歌不断,能调去交通部护路军当差,那是大大的肥差啊,陆军部里人人羡慕不已,还有一些人不止是羡慕,简直就是嫉恨了。   陈子锟是个什么玩意,庶务科的三等科员而已,论资历,论军衔、论学识,怎么也轮不到他啊,陆军部里人才济济,从保定讲武堂到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的高材生一大堆,打过仗见过血的也不少,哪个拿出来不比这小子强。   于是乎,大家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纷纷托门路想拿下这个位置,可是人家吴总长一句话就把所有的企图都给堵回去了,这是洋人的建议,外交使团的正式照会,你们要是真有能耐,找洋人说情去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报纸上刊登出陈子锟晋升陆军少将,调任江北护军使的消息,陆军部里再次炸了窝,大家义愤填膺的很,这个姓陈的小子实在太不识抬举,好端端的交通部警务处副处长不当,当什么江北护军使啊。   愤怒过后,大家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又发现了一个重大的问题,陆军部啥时候给这小子晋升少将军衔了,又是啥时候委任这小子当江北护军使了?完全是子虚乌有的事情啊。   第三十二章 峰回路转   北京,东文昌胡同陈公馆,姚依蕾正筹划着将哪些家当搬到江北去,在她心目中,护军使公署应该是一座很大很气派的房子,有很多佣人和卫兵,没有像样的家具、窗帘什么的,那可不成体统。   忽然佣人来报,有客到,陈子锟便到前厅去会客,只见来的正是阎肃,他一身便装打扮,神色略显焦急,陈子锟打发了佣人,问道:“阎兄,如此惊慌,所为何事?”   阎肃道:“东窗事发!”   陈子锟早有预料,眉毛一挑道:“那又如何?”   阎肃顿足道:“私造公文,那是大罪,报纸上登出你就任江北护军使的消息,整个陆军部全知道了,他们正在彻查此事,你我都逃不了。”   陈子锟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此事我一力承担,和阎兄无关。”   阎肃道:“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谁也跑不掉,趁他们还没把事情闹大,还是赶紧走吧。”   陈子锟犯愁了,今时不同往日,家大业大的怎么跑,再说后院还有俩姑奶奶呢,怎么和她们说?说自己伪造公文要被拿问治罪?没法开口啊。   阎肃见他犹豫,捶胸顿足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个罪名太大了,就连吴大帅出面也救不了你,此时不走,等抓你的人来了,北京城是出不去了。”   陈子锟一跺脚,回身进来内宅,姚依蕾和鉴冰正拌嘴呢,一个说要从北京运送家具过去,一个说在当地找木材打造,两人互不相让,喋喋不休,陈子锟大喝一声:“别吵了,收拾细软快走。”   姚依蕾一愣:“怎么了?”   “说来话长,路上再解释吧,给你五分钟时间,快收拾东西。”陈子锟摸出了怀表开始掐表。   姚依蕾见状不敢多嘴,迅速回到卧室,从床底下拖出皮箱,开始收拾细软,得亏他们是刚搬过来,还没来得及置办各种古玩、字画之类的,要不然收拾起来可就麻烦了。   把首饰盒和家里的现钞放进皮箱,姚依蕾还想再拿几件衣服鞋子,可是拿起这件又想起那件,一时间难以取舍,这功夫就耽误大了,陈子锟等的心焦,进来呵斥道:“衣服统统不带,赶紧的,再不走就晚了!”   见他说的骇人,姚依蕾慌忙合上皮箱,提着出来,和陈子锟鉴冰一起往大门口走,门外的汽车已经发动起来了,阎肃站在车旁不时的看着怀表,心急如焚。   没法不着急,这事儿确实闹大了,按照他的计划,等新任总长来了之后,陆军部各司主官肯定要换一遍,到时候自己伪造的档案就没人查证了,假的也变成真的了,可是事情居然坏在陈子锟的女人身上,把如此机密的事情宣扬的满城风雨,不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陆军部这帮货色眼里可不揉沙子,他们已经开始调查这件事了,事情败露就在今天!   陈子锟等人慌里慌张出来,正往车上搬着行李,忽然一辆汽车直奔陈宅而来,转瞬就开到跟前,车上跳下来一个戎装上校,傲慢的看看他们,道:“陈子锟是哪位?”   陈子锟站出来道:“我就是。”   上校道:“我是总理府的侍从官,高代总理有请,跟我走一趟吧。”   砰的一声,姚依蕾手里的皮箱落了地。   ……   陆军部的大爷们虽然平时干点正事慢吞吞的,但事情关系到自己,那效率绝对岗岗的,总务厅的科员们检查了存档文件,一个个都惊愕的说不出话来,姓陈的还真晋升成了少将,大总统都用了印的,江北护军使的委任状存根也在档案室里放着,上面赫然是国务总理兼陆军总长张绍曾的签名和关防大印。   出了奇了,晋升将军可是大事,怎么陆军部里没人知道,经办人都不清楚,这档案是怎么来的?莫非是神仙下凡?大伙儿仔细查验了印鉴,陆军总长的关防和大总统的印玺那可不是说伪造就能伪造的,就算是让刻印师傅本人来重新刻一枚,也绝对做不到完全一致,可委任状上的大印却是如假包换的。   大爷们百思不得其解,冥思苦想后终于得出一个结论,委任状是陈子锟这个胆大包天的狂徒趁政府瘫痪,陆军部没人上班的时候自己伪造的。   如今陆军部没有当家人,想处置陈子锟也没人拍板,于是一帮人气势汹汹的准备去找暂代总理职务的内务总长高陵蔚,想请他给个说法,对于这种私造文件之辈,务必严惩才是。   军官们推举总务厅宋厅长为首脑,一群人骂骂咧咧直奔总理府而去,总理府就在铁狮子胡同,距离陆军部不远,走两步就到了地方,却被总理府侍从室的人拦下了,被告知代总理正在进行授勋仪式,不能接见诸位。   众人心想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看看热闹,一帮人浩浩荡荡簇拥到总理府小礼堂外围观,这一看不要紧,全傻眼了。   小礼堂内,高陵蔚正在给陈子锟颁发三等文虎勋章。   这枚文虎勋章是早就确定要颁给陈子锟的,只因政坛变故而拖延,美国公使向陈子锟授了嘉奖星之后,高陵蔚立刻决定颁发这枚勋章,于是便有了刚才陈宅门口那一幕。   军乐声中,高代总理亲自将一枚三等文虎勋章挂在陈子锟的脖子上,拍着他的肩膀大加勉励了一番,中外记者纷纷拍照,高代总理即兴发表了演说,更是博得满场喝彩。   他高度赞扬了陈子锟在临城火车大劫案中的英勇表现,称他为中华民国军人的典范,然后话锋一转,道:“今天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公布,陆军部已经任命陈子锟为江北护军使,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祝贺他步步高升。”   掌声响起,陈子锟微露错愕之色,看看人群中的阎肃,他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再看看围在小礼堂门口的众位陆军部同仁们,陈子锟更糊涂了。   “子锟,恭喜了。”高陵蔚笑眯眯的向陈子锟伸出了右手,陈子锟啪的一个立正敬礼,随即才和代总理握手,微微欠身道:“多谢总理。”抬起头来,不经意的看了看门外。   小礼堂门口,陆军部一帮人全傻眼了,这个节骨眼上告状,那不是当众打高代总理的脸么,一时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尴尬非常。   颁奖仪式结束后,侍从官上前密报:“总长,陆军部总务厅宋厅长带着一帮人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高陵蔚一皱眉,道:“我正想找他呢,让他们在办公室等我。”   半小时后,高陵蔚回答办公室,一帮军官立刻起身敬礼,高总长随意的挥挥手,坐在办公桌后面,随手拿起一张电报道:“老宋,你来的正好,吴子玉打来电报,要求你们陆军部为新任江北护军使陈子锟调拨军饷粮草器械,既然金总长不在部里,你就斟酌着办吧。”   一时间,原本群情汹涌的众军官们集体失声,啥也不说了。   原来人家是奉旨行事啊,晋升少将,出任护军使,背后都是吴佩孚这个老小子在操作。   如今金永炎已经倒台,北洋政府完全是直系的天下,曹老帅眼瞅着就要当总统,吴大帅更是如日中天,洛阳打个喷嚏,京津都要地震,陈子锟本来就是吴大帅的嫡系,留洋出身,屡建奇功,就是晋升个少将又如何?于情于理都说得通。   没人会拿鸡蛋往石头上碰,如今吴大帅就是最硬的石头,反正陈子锟去当江北护军使也没碍着谁的事,反而还腾出一个交通部的肥差来,何乐不为,于是,大家很有默契的再也不去提那莫名其妙的任命和晋升了。   “是,卑职遵命。”宋厅长啪的一个立正。   “哦,你们找我什么事?”高陵蔚这才问道。   宋厅长灵机一动,道:“是这样,既然陈子锟出任江北护军使,交通部那边岂不是空出一个位子来?卑职想……”   高陵蔚摆摆手道:“不用说了,你不必担心,这个问题我早就考虑过了,肥水不流外人田,交通部铁路警备处副处长的职位,肯定由你们陆军部的人充任。”   众军官互相看了一眼,脸上尽是喜色,一颗心也开始怦怦乱跳起来,期待着这个特大馅饼砸在自己头上。   “人选已经定下来了,由……留美出身的王庚出任。”   高陵蔚一句话,浇灭了所有人的希望之火。   ……   铁狮子胡同,陈子锟和阎肃并肩而行,两人时不时对望一眼,哈哈大笑,事情的进展太过戏剧化,一封洛阳来的电报,让陈子锟这个偷来的护军使变成了真正的护军使,私盐也成了官盐了,眼下已经不需要考虑逃亡的问题了,而是如何搞到粮饷器械。   “陆军部连薪水都发不出来,更别说预支军饷了,枪械弹药更是想都别想,就连去年直奉大战缴获奉军那些破枪都被人搜刮走了,简而言之一句话,陆军部就是个清水衙门,什么都没有。”阎肃这样说。   “那怎么办?”陈子锟问道。   阎肃停下脚步,看看身后的姚小姐,低声道:“您身边不就有位银行总裁的千金么?”   第三十三章 走马上任   “一分钱也没有!”姚公馆的二楼上,姚启桢扶着栏杆冲客厅里的女儿怒吼道,姚依蕾脸色一变,扔下喝了一半的咖啡,拿起小包摔门而去,姚太太急忙追了出去,三分钟后愁容满面的回来,显然是没追上。   太太埋怨道:“你不会好好说话么,女婿做了护军使,做丈人的不该支持么,你倒好,反而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姚启桢苦笑道:“我何尝不想帮他们,可谁又来帮我,现在又不是我当次长的时候了,一个有职无权的交通银行副总裁,哪有这个本事划出几十万大洋来,我坐上这个位子还不是靠日本人的面子,如果陈子锟去交通部供职,我们翁婿之间还能互为犄角,再说这事儿我都宣传遍了,可他偏偏去当什么护军使,这不是塌我的台么?”   今非昔比,姚家毕竟不如当年了,姚太太深深叹了口气,抚摸着怀中阿扁的脑袋,忍着抽泣道:“那怎么办,你就眼睁睁看着女儿跟着小陈去江北吃苦受罪?”   姚启桢焦躁的来回踱着步子,道:“总会有办法的。”   ……   姚依蕾去娘家跑了一圈,一分钱没拿到,反而惹了一肚子气,陈子锟在陆军部走了一趟,同样是无功而返,别说粮饷枪械了,就是子弹也没有一粒,唯一的收获是一个江东省陆军第七混成旅的空架子编制。   阎肃辞去了陆军部军法科的职务,一心一意给陈子锟当参谋长,北洋军队的参谋长并非上级任命,而是主官自己掏钱雇用的幕僚头,所以也无需报备陆军部。   两人回到陈宅,发现门口站着俩大兵,一左一右宛若门神,背上毛瑟马枪,腰间盒子炮,绑腿扎的极其利落,一看就是百战精兵的架势。   阎肃眼睛一亮,刚想问这是谁的马弁,陈子锟已经大步流星上前了,爽朗笑道:“老王老李,你俩咋来了?”   来的正是第三师的两个老兵油子,当年和陈子锟一起大破松林店的王德贵、李长胜,两人啪的一个立正,敬礼道:“我们奉吴大帅之命,前来给陈大帅当护兵。”   紧接着又一个白净面孔的中尉从大门里出来,军装干干净净,皮鞋锃亮,脸上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狡黠笑容,他也敬礼道:“副官赵玉峰,给大帅见礼了。”   陈子锟哈哈大笑:“你也来了,你刚才叫我什么,大帅?”   “可不就是大帅么,护军使那就有资格称大帅。”赵玉峰嘻嘻笑道。   陈子锟进了门,两只眼睛四处看,瞅了半天没发现其他人,狐疑道:“就你们三个?”   “回大帅,就我们三个。”赵玉峰道。   “那,吴大帅有没有调拨军饷枪械什么的?”陈子锟还有些不甘心。   “没有。”三人一起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一个副官,两个护兵,吴大帅真够吝啬的,不过再加上一个参谋长,这个护军使署的架子算是搭起来的,陈子锟也有点做大帅的感觉了。   进了后宅,鉴冰拿来一套蓝灰色的薄毛料军装来请陈子锟试穿,这套军装一上身就感觉不一样,绝对是上好裁缝的手艺,针脚严丝合缝,尺寸大小正合适,挺括熨贴,立领上缀着两枚金丝锈成的将军领章,肩膀上是法国式的竖条肩章,一枚将星闪烁着金光。   “这两颗星星,是我在首饰店里找匠人打造的金星,18K的。”鉴冰一边帮陈子锟扣着扣子一边说道。   “还有这靴子,德国小牛皮的,春夏秋冬都能穿,你试试,合不合脚。”鉴冰又拿来一双靴子。   “还有这斗篷,这礼服,都试试。”   陈子锟一看,床上摆着一大堆衣服,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得多少钱,咱家底子可不厚啊。”   忽然李耀廷笑吟吟从外面进来,道:“大哥,人靠衣装马靠鞍,你都当了大帅了,这点钱能省么,别说这几套衣服鞋帽了,我还给您预备了这个呢。”说着拿出一柄西洋指挥刀来。   陈子锟接刀在手,翻来覆去看了一番,鲨鱼皮鞘,吞口镀金,刀柄缠着银线,拿出来一截,寒光闪闪,吹毛可断,端的是一把好刀。   “这刀什么来头?”   “这刀的来历可有讲究了,据说是咸丰年间,英法联军和僧格林沁的蒙古骑兵在八里桥大战,一位蒙古巴图鲁力斩英军数人,缴获这柄军刀,传于后人至今,因家贫而典当,被我捡了个便宜弄来,怎么样,还满意吗?”   陈子锟感慨道:“这把刀,见过血啊。”   鉴冰担忧道:“此乃凶物,怕不吉利啊。”   李耀廷道:“不然,宝剑配英雄,若是一般人肯定压不住这把刀,但大哥何等英雄,一身煞气还怕压不住这把刀么。”   陈子锟哈哈大笑:“然也。”   姚依蕾气鼓鼓的进来,看到他们欢声笑语的,又看到床上摊着那么多衣服鞋帽,不禁脸色黯然,转身便走。   鉴冰拉住她道:“姐姐,这是给你做的新衣服。”   看着鉴冰拿在手上的新旗袍,姚依蕾脸上更挂不住了,本来还想和人家一较长短的,现在看来,自己明显处于下风啊。   ……   东西置备的差不多了,陈子锟又挨个登门向自己北京那些老朋友们道别,熊希龄,梁启超父子、林长民,王庚,当然也少不了新月社的文艺青年们。   这回没人给他送仪程了,在别人眼里,响当当的江北护军使,难道还能没钱,在王庚家里作别的时候,陈子锟很抱歉的告诉老友:“王兄,欠你的钱,怕是要再过一段才能还上了。”   王庚大笑道:“那就等你什么时候趁手什么时候还,陆军部的财政状况我又不是不知道,再说我还要谢你才是,没有你,我可当不上这个交通部护路军的副司令,军衔也不会升的这么快,再过几日,咱俩就一样了。”   陆小曼走过来笑眯眯道:“王庚也要晋升少将了,还不多亏你的照应,有什么要求尽管和他提,他现在可是财大气粗的很。”   陈子锟当然不会傻到真乱提要求的地步,应酬了几句便告辞了。   拜访完了这些上流社会的朋友,下九流的朋友们也要一一拜访,梨园行的大腕儿梅兰芳,那是第一个要去辞行的,然后是京师警察厅的许国栋、京城粪王于德顺,从粪王那里出来后,经过龙须沟,陈子锟不禁想起了夏小青,不知道她还好么。   最后回了一趟紫光车厂,陈子锟有心招募几个知根知底的车夫跟自己当马弁,王栋梁就是首选,可是宝庆却告诉他,王栋梁不干了,把车都卖了。   陈子锟大为纳闷:“他干什么去了?”   宝庆挠着脑袋道:“上回的事儿过去之后,王栋梁就魔怔了,整天窝在厂里不出门,忽然有一天对我说,不想拉车了,要去投军。”   “投军?去哪儿投军。”   “好像是南苑是十一师,就是冯玉祥的部队。”   “哦,这样啊。”陈子锟怅然若失,又问宝庆:“问问兄弟们,有愿意跟我当兵的么?”   宝庆问了一圈,搓着手很不好意思的回复陈子锟:“谁都不愿离开北京城。”   忽然果儿从里面跑了出来:“我愿意!”年轻的脸上充满壮志雄心。   “你给我回来!”杏儿拿着鸡毛掸子从后面追出来,柳眉倒竖大喝道:“敢当兵,我打不死你!”   果儿一拧脖子:“我不,我要跟锟哥走。”   杏儿气的发抖:“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好端端的大学不去上,当哪门子的兵啊。”   陈子锟顿觉尴尬,他知道杏儿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当军官和当兵是两个概念,只有混的最潦倒的人才会去吃粮当兵,而老北京人还特有一种天子脚下的骄傲,哪怕是卖力气拉洋车呢,也不愿意披上那身狗皮。   杏儿也发觉自己出言不妥,赶紧给陈子锟赔不是:“大锟子,我可不是对你来的,好不容易家里宽裕点,能供应他上学了,当兵不就糟蹋了么。”   陈子锟道:“果儿,你为什么想当兵?”   果儿道:“我不是想当兵,我要当军官,带兵打仗,扫平那些军阀,统一中国。”   “呵!口气不小。”陈子锟拍拍果儿的肩膀,少年的个头已经窜的很高了,虽然赶不上陈子锟,却比宝庆高了半个头,不过身子骨还显单薄。   “听你姐姐的话,先上学,再从军,这样才能当将军,懂不?”陈子锟道。   果儿似懂非懂,不过有件事他是明白的,那就是锟哥绝不会带自己走。   ……   终于到了离开北京的日子,正阳门火车站贵宾候车室内,人头攒动,都是来给江北护军使陈子锟送行的人,大到前国务总理熊希龄,小到紫光车厂的掌柜薛宝庆,认识的人全来了,陈子锟一袭崭新的将军服,和大伙握手话别,鉴冰和姚依蕾也跟女眷们依依惜别着。   忽然一口癞皮狗汪汪叫着跑过来,姚依蕾眼睛一亮,蹲下抱起这只狗道:“阿扁,你怎么来了。”   抬头一看,姚启桢两口子都到了,姚太太眼中含着泪,姚先生也是不舍的表情,虽然和家里刚闹过别扭,但姚依蕾还是顷刻间泪流满面。   “蕾蕾不哭,看你爸爸给你预备了什么。”姚太太指着窗外的铁路道。   姚依蕾转脸一看,一节火车头拉着三节车厢缓缓开过来,一节票车,一节平板车上载着罗孚轿车,还有一节货车,满满当当装着不知道什么货物。   “你爸爸怕你到那边穷乡僻壤的饿着,把你爱吃的东西都多买了一些。”姚太太道。   姚依蕾目瞪口呆,合着整整一车皮都是零食啊。   第三十四章 军阀朋友们   交通总长吴毓麟特批了一列专车送陈子锟赴任,新任交通部铁路警务处副处长王庚又特地调拨了一个连的路警随行护送,载着江北护军使一行的火车缓缓开出北京正阳门东车站,开始了南下的旅程。   火车在初夏的季节离开北京,疾驰在生机无限的绿野上,每个人都充满对未来的希望,淮江北岸,广阔的天地在等着英雄们大展拳脚。   专列在天津暂停片刻,加煤加水继续沿津浦线南下,由于是交通总长特批的专列,一路绿灯畅行无阻,半夜时分,抵达鲁南临城火车站,再次停车加煤,火车站的站长带着一票人上车问候,说啥都要留陈护军使多住两天。   陈子锟自然婉言推辞,站长说了实话,其实是山东新编旅的孙美瑶旅长明儿一早要来拜会陈长官,孙旅长放话说,要是放走了护军使,就宰了站长。   无奈,只好在车上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早,临城火车站前敲锣打鼓,数百名大兵列队前来,原来是孙美瑶到了。   昔日的抱犊崮匪首,今天已经摇身一变成为少将旅长,军装笔挺,马靴锃亮,气色那叫一个好,身后跟着的孙桂枝依然是老军打扮,戴的居然是二等兵的领章,可见老奸巨猾之极。   远远看见陈子锟,孙美瑶张开双臂大笑着走过来:“陈老大,别来无恙啊。”两人握手言欢,彼此看看对方的少将肩章,再次默契的哈哈大笑起来。   “陈老大,我一直等着你呢,给你看一出好戏,来人呀。”孙美瑶一摆手,几个大兵牵着五头黄牛过来,在月台上摆起了阵势。   陈子锟不明所以:“孙旅长,你这是唱的哪一出?”   孙美瑶得意的一笑:“等会你就知道了,那啥,嫂子们就回避吧,看了要做噩梦的。”   他这样一说,鉴冰和姚依蕾反而来了兴趣,躲在专列窗户后面悄悄看着热闹。   两个大兵押着一个蓬头后面的家伙上来,陈子锟一看,这不是抱犊崮上的日本翻译么,原来他终究还是没能跑出去啊。   孙美瑶大喝一声:“你个狗日的,死到临头还有啥好说的。”   桥本让二抬起头来,一双眼睛黯淡无神,早被折磨的奄奄一息了。   士兵们用麻绳将桥本让二的四肢和脑袋捆上,系在牛身上,挥起了皮鞭,五头牛慢吞吞的向前走去,桥本被拉了起来,四肢绷得紧紧,脸上表情痛苦不堪,鉴冰和姚依蕾不约而同的放下了窗帘,一颗心怦怦直跳,再也不敢看了。   火车站上人山人海,闲人们饶有兴趣的看孙旅长五牛分尸,先是一条胳膊被生生扯了下来,然后是脑袋和另一条胳膊,鲜血染红了月台,叫好声雷鸣般响着,孙美瑶更加得意,四处拱手,那劲头简直像是演完了谢幕的京戏名角。   一幕五牛分尸,看的陈子锟直犯恶心,皱眉道:“孙旅长好雅兴。”   孙美瑶嘿嘿笑道:“这不是上回没来得及让你看么,别见怪,还有两样礼物给陈老大。”   说完一摆手,两个护兵将一筐银洋抬上了火车,往车厢里一放,咣当一声,沉甸甸的很有感觉。   “我们抱犊崮的兄弟能有今天,多亏了陈老大帮助,我孙美瑶知恩图报,小小意思不成敬意,陈老大你要是不收,我可翻脸。”孙美瑶一本正经的说道。   “收,怎么不收,再多我也不嫌弃。”陈子锟也很严肃的答道,两人同时大笑起来。   “还有一样礼物,是什么稀罕物?”陈子锟颇有兴趣的问道。   孙美瑶一拍巴掌,一个小男孩走了过来,深深一鞠躬:“大帅好。”   陈子锟大喜过望,原来小男孩正是在抱犊崮山洞里走丢的小道童清风,没想到他居然还活着。   孙美瑶道:“这孩子命大,在山洞里好几天都没饿死,好好待他吧,跟在身边当个勤务兵啥的。”   陈子锟道:“多谢孙旅长成全。”   孙美瑶道:“好了,本来他们说留你喝上三天三夜的,我寻思你急等着上任,就不留你了,啥时候咱兄弟再聚首的时候,定然一醉方休。”   “一醉方休!”陈子锟和孙美瑶击掌为盟,随即上了火车,汽笛长鸣,专列启动,孙美瑶一直站在原地挥手致意,直到火车看不见踪影,此时他俩都不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见面。   清风怯生生的坐在列车上,不敢东张西望,他是被老道捡来的孤儿,从小没出过大山,就在巢云观里陪着三清塑像渡过童年时光,哪见过火车这种先进玩意了。   鉴冰和姚依蕾百无聊赖,对这个中途加入的旅伴颇感兴趣,问长问短,还拿出糕点和汽水给他吃。   “你叫什么名字?”姚依蕾问道。   “道号清风。”   “姓什么?”   “没有姓。”   “不如我给你起个名字吧。”姚依蕾抚摸着怀里的癞皮狗阿扁,想了想道:“你就叫阿圆吧。”   “不好不好,还不如他原来的名字好。”鉴冰当即表示反对。   清风低头不语,显然也是不喜欢这个不伦不类的名字。   陈子锟放下报纸道:“什么扁的圆的,不像个名字,让参谋长给他起了名字。”   阎肃笑道:“其实姚小姐起的名字不错,不过只适合做小名用,依我之见,既然没有姓氏,不如跟护军使姓陈,名字依然按照原来的读法,不过把字改一下,改成三尺青锋之青锋。”   “陈清锋,这名字好,就用这个了。”陈子锟当即拍板。   “参谋长果然高才。”鉴冰也是眉开眼笑。   唯有姚依蕾闷闷不乐,将脸别到了一边。   ……   从临城火车站向北行驶八十里后,抵达徐州站,这里是专列的终点站,从这里到淮江北岸,就要换乘其他交通工具了。   到达徐州的时间是正午十二点,外面敲锣打鼓,热闹非常,赵玉峰出去打探了一下,回报陈子锟:“大帅,徐海镇守使陈调元来接站。”   阎肃介绍道:“这位陈镇守使可是托了你的福,最近风头劲的很。”   陈子锟道:“此话怎讲?”   阎肃道:“还不是拜孙美瑶所赐,你被我带回北京之后,陈调元负责代表政府继续与土匪谈判,其实哪还有什么谈头,事情都被你摆平了,于是乎,陈调元不费吹灰之力,落了一个大功。”   陈子锟恍然大悟:“还有这段来历,那我得见见他。”   穿上全套军装,蹬上马靴,带着副官和马弁出了车站,只见两边站满军乐队,敲敲打打非常热闹,一大群灰色军装的军人簇拥着一位扛着金肩章的胖子站在不远处,看到陈子锟出来,那胖子笑呵呵的上前敬礼,然后握手道:“护军使,我等候您多时了。”   陈子锟道:“镇守使客气了。”   陈调元道:“略备薄酒为护军使接风,请。”   “镇守使,请。”   两人携手而行,后面一大堆马弁护兵跟着,好不威风。   随着一声拉长声调的呐喊:“敬礼!”数百名灰衣士兵齐刷刷举起手中步枪敬持枪礼,这是陈调元特地安排的仪仗队,虽然军容气势远不如吴佩孚的第三师,但是看起来也像那么回事。   宴会设在徐州城内最高档的花园饭店,城里大小官员士绅都来作陪,气氛融洽热闹,席间陈调元更是提出和陈子锟结为兄弟,一帮士绅官员当即起哄叫好,两人遂义结金兰,从此以兄弟相称。   花园饭店的厨子是外聘的上海大厨,中餐西餐样样俱全,菜肴非常可口,鉴冰和姚依蕾吃的非常满意,饭后来到房间一看,更是喜出望外,居然有独立的洗手间和抽水马桶。   “徐州也不像想象中的那么落后么。”鉴冰兴冲冲的说道。   姚依蕾鄙夷的看了她一眼,道:“徐州乃是津浦线和陇海线两大铁路命脉交汇之处,号称五省通衢,怎么会落后呢。”   这个问题上,姚小姐的优势就显示出来了,她是前交通次长的女儿,又是北京圣心堂女子学校毕业,吟诗作对风华月月或许比不上鉴冰,文史地理科学方面的知识绝对比她强得多。   ……   花园饭店客厅里,徐海镇守使和江北护军使正在进行友好亲切的会谈,陈调元道:“护军使,江北匪患严重,不知道陆军部拨给您多少兵力?”   陈子锟道:“只给了我一个混成旅的编制,不怕大哥笑话,我身边就一个参谋长、一个副官,一个勤务兵两个马弁。”   陈调元惊呼道:“这怎么能行,江北乃龙潭虎穴,商旅通行,尚且要数十人组成一队才敢上路,护军使勇武过人,自然丝毫无惧,可是您也要为两位夫人着想啊,这样吧,我这个当哥哥的派一个连的兵送你过去。”   经过一番接触,陈子锟知道陈调元是个八面玲珑之辈,如今直系势力如日中天,他肯定不会和自己为难,相反要百般示好才对,这一连兵应该就是他抛来的橄榄枝。   “那就多谢大哥了。”陈子锟笑道。   “这还不够,我再送一百条快抢,五千发子弹给你,帮老弟尽快打开局面。”陈调元拍着胸脯道。   第三十五章 杀虎口   在徐州耽搁一晚之后,第二天清晨,新任江北护军使一行再度上路,姚小姐的汽车和零食都从火车上卸了下来,那一连护路军打道回府,警卫任务由徐海镇守使的部队接替。   陈调元也是真够哥们,派出麾下最精锐的手枪连护送陈子锟赴任,这是一个加连,足有一百五十号人,一半装备马枪,一半装备驳壳枪,前头三名骑兵打着一面三角牙旗,旗帜是红色丝绸质地,上面缀了个大大的白色圆圈,里面是一个黑色的“陈”字,这架势,分明就是前清时候提督的排场。   行李很多,光是姚小姐的零食就装了三大车,另外还有衣服细软,陈调元赠送的枪械子弹,整个车队有十辆大车组成,罗孚汽车排在中间,女眷们坐在里面,男爷们都骑马随行。   马匹是陈调元提供的,中原地区不产马,养一匹战马的价钱能养活五个步兵,所以这些马都是些个头矮小的劣马,仅能骑行代步而已,远远称不上战马。   陈调元亲自送他们到城外十里的茶棚,和陈子锟握手而别,车队一路向西南而去,晓行夜宿数百里,沿途县城乡镇看到浩浩荡荡的军队过境,无不鸡飞狗跳,下榻在哪儿,哪儿的乡绅就得颠颠的跑来曲意逢迎,虽然旅途艰苦,但初夏景色宜人,倒也逍遥自在。   出了安徽境,前面一座大山,领队的手枪连长吆喝道:“要过杀虎口了,大家都精神点。”   大兵们纷纷子弹上膛,严阵以待,陈子锟狐疑道:“这杀虎口有什么讲究?”   连长道:“过了这座山,前面就是江东省的地界了,这个山口是唯一的通路,向来由土匪把持,所以标下不得不加倍小心。”   陈子锟道:“这就奇了,难道土匪连军队都敢打劫?”   连长道:“标下也只是听说而已,安徽督军的老泰山从此路过不愿意缴买路钱,被土匪绑了去,花了八千块钱才赎回来,所以……”   陈子锟点点头:“赵玉峰,老王老李,都小心点。”   王德贵拍拍驳壳枪:“早闻着味儿了。”   李长胜负责赶马车,从座位底下懒洋洋拽出一支毛瑟马枪,往膝盖上一搁,继续打瞌睡。   赵玉峰忙不迭的解开枪套,抽出勃朗宁手枪顶上火,仰头瞅瞅险峻的大山,一滴汗从鼻尖流下:“妈的,这路够险的。”   其实这两天他们一直在走上坡路,只是杀虎口的地形格外险要罢了,一条小道两边都是峭壁,绝对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令人惊讶的是,如此险要的小径,又是土匪横行的地带,沿途竟然有不少商旅。   车队进入了杀虎口,慢慢前行,两旁峭壁如同刀削一般,如果前后封死,上面再埋伏一队人马的话,车队肯定要全军覆灭。   山谷里很凉爽,鸟鸣声无比悦耳,只是一股彻骨的寒意渐渐袭来,连马匹都感受到危险的降临,变得烦躁不安起来。   前面路上出现一个人影。   只有一个人,穿了件白色夏布单褂,黑布缅裆裤子,头上戴了顶斗笠,如果不是腰间那支德国造驳壳枪的话,就是一个标准的农民。   毫无疑问,他是土匪,可是土匪怎么只有一个人,而且面对官兵大队人马毫无惧色,不对劲啊。   车队停了下来。   姚小姐正在汽车后座上打瞌睡,忽然发觉停车了,便降下车窗刚想喝问,忽然看到远处的土匪,顿时把话咽了回去,她是被土匪劫过一次的人,知道怕。   鉴冰也有些慌神,虽然陈子锟勇武过人,又有一百多官兵护卫,可这大山里的阵势还是有些吓人,她可是读过三国演义水浒传的,又亲身体验过抱犊崮匪帮的厉害,知道这一百多官兵根本不够人家大匪帮塞牙缝的。   那土匪摘下斗笠,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庞,嚣张的气焰肆无忌惮的散发着,他一脚踩在山石上,一手用斗笠扇着风,操着一口中原口音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要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陈子锟没说话,抬头看看顶上,据他估计,起码有五十条枪瞄准着自己这队人,真要打起来,赢不了。   护送连长翻身下马,上前客客气气说道:“这是江北护军使的队伍,我们是徐海镇守使派来护送的,还没请教老大尊姓大名?”   土匪一瞪眼:“什么护军使,什么徐海镇守使,到了白狼的地界,是龙得给老子盘着,是虎得给老子卧着,老子管你是哪路的,从这儿过就得拿钱!”   连长很尴尬,动武也没胆量,交钱又不甘心,只得回来请示陈子锟。   “白朗不是民国三年就死了么,怎么又出来一个?”陈子锟低声问道。   “标下也不清楚,兴许是冒名顶替吧。”连长擦了一把汗道,山谷里很凉快,他竟然汗流浃背,看来不光陈子锟一个人知道山上埋伏着人马。   陈子锟点点头,催马上前,居高临下看了那土匪一会,道:“当真要收买路钱?”   那土匪看也不看他,往地上啐了一口道:“不交也行,你们往前再走半步试试。”   陈子锟笑了:“够胆,我喜欢,说吧,保险费怎么个算法?”   土匪这才抬起头来:“你行啊,知道的名堂不少,对,其实这不叫买路钱,叫保险费,一个客是一块钱,一挑货物五毛钱,一辆大车就贵了,起码二十块,想便宜也行,买我们的路票,一个月十块钱,随便来回多少趟都行。”   陈子锟道:“你是白朗?”   土匪道:“白朗是我们大当家,我是他手下大金刚,我叫梁茂才。”   陈子锟道:“那你知道我是谁么?”   梁茂才眼珠翻一翻,看着他的金肩章道:“你就是那个什么护军使吧。”   陈子锟笑吟吟道:“对,我就是新任江北护军使,你们在我的地头上收保险费,不怕我发兵剿你们么?”   梁茂才哼了一声,举起右手。   山上原本静止的茅草山石忽然动了起来,几十个黑洞洞的枪口瞄向他们,大兵们纷纷举枪朝天,两下对峙起来。   “你想剿也成,先把这趟的保险费交了。”梁茂才大大咧咧的说道,根本没把陈子锟放在眼里。   “行,小子挺有种。”陈子锟一摆手,“交钱!”   四个大兵抬着一筐银洋过来,往梁茂才跟前一放,梁茂才拈起一枚吹了一下,放在耳畔听了听,呲牙咧嘴的一笑,大手一挥:“过路!”   大兵们终于松了一口气,车队慢慢动了起来,梁茂才蹲在地上清点着人数和车辆的数目,还拿着小树枝画着一个个的“正”字。   罗孚汽车开了过来,梁茂才看见,跳起来道:“停下!”   汽车停了下来,气氛再度紧张起来。   梁茂才围着汽车左右转着圈,拍拍车厢,百思不得其解:“没有牲口,怎么走的?”   姚依蕾忍不住说道:“这是汽车,烧汽油的,懂不?”   看到车里居然坐着一个千娇百媚的大姑娘,梁茂才的眼睛都直了,姚依蕾被他的眼神吓坏了,赶紧扭过脸去。   旁边护送的王德贵,右手慢慢伸向枪柄。   陈子锟也扶住了腰间的枪套,紧紧盯着梁茂才的一举一动。   令人大跌眼镜的是,梁茂才竟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而且一张脸变成了大红布,逃也似的回到他做算术题的地方,摆手道:“走,快走”那副神态不像是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倒像是羞涩的乡村小伙。   车队终于有惊无险穿过了杀虎口,梁茂才也清点好了数量,一共是十辆大车外加一辆汽车,人口是一百六十,总共是三百八十块的保险费。   陈子锟让人点了四百块钱给他,梁茂才却拿出二十块丢回来道:“盗亦有道,多一个子儿也不收。”   “有点意思,小子,后会有期。”陈子锟一拱手,纵马飞驰而去。   梁茂才眯起眼睛看着他们远去的影子,忽然打了声呼哨,山上的土匪一阵风似的撤走了,杀虎口瞬间恢复了宁静。   ……   过了杀虎口,虽然还在大青山中,但地势远没有那么险恶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这儿已经是江东省的地界了,属于江北护军使的管辖范围,也就是说,这里看到的一草一木,都和陈子锟息息相关。   又走了十里的下坡路,前面豁然开朗,一片沃野千里,郁郁葱葱好不壮观,可是走近了才发现,这绿油油的并不是庄稼,而是野草。   六月的时节,是该夏收麦子的时候,可这片肥沃的土地,竟然不长庄稼,更离奇的是走了一路,居然看不到田地里有人,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村庄,上前一看,残垣断壁,荒废已久。   越往前走,陈子锟心里越凉,这就是自己的地盘,赤地千里,荒芜凋敝,怪不得没人愿意当这个江北护军使呢。   走着走着,忽见前面一片望不到边际的青纱帐,里面似乎有人影晃动。   陈子锟心中一沉,暗道不好,又遇到土匪了。   第三十六章 拉魂腔   天色已晚,日头西沉,夕阳斜照在青纱帐上,泛起一片刺眼的光辉,让人睁不开眼睛,一阵风吹风,高粱叶子瑟瑟作响,远处传来老鸹的叫声,吖!吖!   太静了,静的让人心惊,陈子锟举起一只手,车队停止了前进,他摸出汉米尔顿银壳怀表看看,夏天天黑的迟,现在已经是傍晚六点钟了。   护兵连长纵马过来,问道:“陈大帅,怎么不走了,过了这片青纱帐,再有二十里就到南泰县城,紧赶两步,今晚能在县城过夜。”   陈子锟摇摇头:“不能再走了。”举起马鞭指了指青纱帐,“这里面有土匪,正等着咱们呢。”   连长纳闷的看了看沙沙作响的青纱帐,道:“我怎么没瞅见。”   陈子锟微微一笑:“我也没看见,我能闻到土匪的味儿。”   既然长官下了令,大兵们也只得从命,把牲口从车辕上解下来,扎帐篷,埋锅造饭,准备宿营。   陈子锟亲自指挥车夫们把大车围成环形状,等天黑之后,又在外围巡视了一番,这才回到营地,将贴身的花口撸子递给了鉴冰,又嘱咐姚依蕾:“把你的猎枪装上子弹,待会打起来保护好鉴冰。”   姚依蕾拍拍身边的温彻斯特双管猎枪,骄傲的说:“早预备好了。”随即瞟了鉴冰一眼,得意洋洋。   鉴冰忧虑道:“土匪真的会来么?”   陈子锟道:“我有感觉,他们一定会来。”   ……   今夜没有月亮,伸手不见五指,空气中一丝风都没有,静的令人不安,忽然,一声惨叫传来,而且近在咫尺。   两道雪亮的光柱亮起,宿营地前的空地上,一大群衣衫褴褛的土匪无所遁形,他们手里的武器五花八门,粪叉子、镰刀、菜刀、火铳都有,所有人都赤着脚,而营地四面都洒满了三棱铁蒺藜。   罗孚汽车的两盏大灯照的土匪们眼睛全花了,用手挡着面孔,从手指缝里看过去,只见大车上一排排黑洞洞的枪口正瞄着他们,拉枪栓的声音此起彼伏。   “弟兄们,跑哇!”有人大喊了一声,土匪们转身就走,枪声噼里啪啦的响了起来,膛口焰在夜里中格外醒目,在车灯照耀下的一个个后背成为绝佳的枪靶子,七八个人应声倒下,但更多的土匪还是逃进了青纱帐,最靠后的十几个土匪没能逃脱,被密集的枪声和同伙的惨状吓得趴在地上不敢起来了。   官兵们端着枪冲了出来,冲着青纱帐猛烈开火,打得高粱秆子七零八落,确信土匪大部逃窜之后,打扫战场,发现当场打死土匪五人,打伤三人,俘虏十二人,缴获破烂武器一大堆。   这一仗大胜,还摸清楚了土匪的底细,不过是一帮装备极差的乌合之众罢了,居然敢打全副武装的官军的主意,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官兵们过杀虎口时锐气受损,这场仗把信心又拾了回来,俘虏们被押到陈子锟面前跪下,一个个瑟瑟发抖不敢言语,护兵连长道:“陈大帅,把他们全毙了吧。”   顿时一片求饶之声,土匪们磕头如捣蒜般,陈子锟道:“毙了就没意思了,我要押着俘虏进县城。”   “那几个受伤的呢?毙了算了。”连长似乎觉得不枪毙几个人很不过瘾。   陈子锟一句“杀俘不祥”就把他堵了回去。   漫漫长夜,实在难熬,尤其是在经历了一场短暂战斗之后,谁都不知道土匪会不会卷土重来,根据刚才的审问得知,这块地方叫苦水井,这伙土匪大约三百人,匪首叫陈寿,曾经当过张勋的辫子兵,只因乡里盗贼四起,民不聊生,才纠集一帮人干起剪径的买卖,据说这种规模的匪帮,附近大约还有四五个之多,若是他们联合起来,也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好不容易捱到了天亮,众人终于松了一口气,土匪武器较差,就算人多也抵不过官兵的快枪优势,总算是安全了。   收拾完毕准备开路,陈子锟忽然看到地上倒卧的五具尸体,眉头一皱道:“把他们排起来,盖上脸。”   大兵们就去抬尸体,搬到最后一人的时候,有人大叫:“没死!还有气!”说着就摘枪拉大栓想补一枪。   “住手!”陈子锟翻身下马,上前查看,地上躺着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嘴唇上的一层绒毛让他想起了果儿,少年后背上中了一枪,看伤口应该是一发手枪子弹,摸摸脉搏,很微弱。   “别慌走,我要做手术。”陈子锟解着军装扣子,对鉴冰道:“把我的橡胶围裙和手术器械拿来。”   官兵们腾出一辆大车来给陈子锟当手术台,鉴冰拿着从美国带来的全套手术器械在一旁兼职护士,陈子锟穿着围裙,手持手术刀,大大咧咧的挖开伤口掏着子弹,血呼呼的往外流着,鉴冰忍不住道:“你不怕他失血过多而死啊。”   陈子锟满不在乎,他在军校读书的时候曾经学过简单的战场救护,不过从未实践过,现在只不过是拿这个重伤的土匪练练手艺而已,就算弄死了也无所谓。   官兵们觉得很稀奇,这年头啥都值钱,就命不值钱,尤其这种小土匪的命,真跟蝼蚁没啥区别,陈大帅还费心思救他,大人物的心思果然猜不透啊。   远处青纱帐里,百余名土匪正趴在地上,充满血丝的眼睛盯着车队,一个土匪问道:“大当家,他们怎么不走?”   “他们不进青纱帐,咱们就不动手。”大当家道,他年纪不大,三十岁上下,手中两把盒子炮,英气勃勃的眉宇间一丝淡淡的愁容。   忽然一个土匪匆匆奔来,在大当家耳畔低语了一句,大当家皱皱眉,一挥盒子炮:“扯呼!”   ……   伤口不深,子弹很轻易就被掏了出来,是一枚点四五口径的手枪弹,用这种子弹的只有陈子锟一个。   胡乱撒上一堆金创药,在伤口外扎上纱布,手术宣布结束,伤员被搁在大车上,做完手术的陈子锟有一种很畅快的满足,不得不说,救人比杀人更有成就感。   正要启程,忽然青纱帐里出来一队人马,官兵们纷纷举枪,当看清楚对方的服饰后却松了一口气,来的是一帮穿黑制服的警察。   不过在这种地方还是小心为上,陈子锟让对方领头的过来说话,对面果然过来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文质彬彬的像个读书人。   “您就是新到任的江北护军使吧?”读书人客客气气的问道,说的是一口地道的官话。   “正是,敢问阁下是?”陈子锟抱拳道,这人的气质让他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我是南泰县的县长,柳优晋,特来迎候护军使。”读书人摘了草帽,微微欠身向陈子锟鞠了一躬。   “原来是柳县长,失敬,失敬。”虽然护军使和县长分属军政两条线,互不统属,但人家大老远的过来迎自己,起码的礼数也不能少了。   柳优晋看到地上的四具尸体,故作惊讶道:“这是?”   陈子锟道:“哦,昨夜土匪来袭,被我打退了,这几具尸体留给他们,俘虏我带回去发落。”   柳优晋赞道:“护军使旗开得胜,我南泰百姓终于有救了。”   双方客套了一会儿,开拔回县城,柳优晋带来的人不多,仅是三十来个警察,而且武器装备也极差,老套筒步枪的枪管都生锈了,不过也算聊胜于无,有了他们的加入,整个车队达到二百人枪,就是再强悍的土匪也要掂量掂量了。   即便如此,穿越这片青纱帐的时候,众人还是如临大敌,子弹上膛刺刀出鞘,走着走着,远处传来粗犷而苍凉的小调,“薛丁山西凉借来十万兵……”   大兵们紧张万分,四下张望,密密麻麻的青纱帐,哪里看得见人,青纱帐里空气流动不畅,酷热难当,所有人都捏着一把汗,唯有陈护军使和柳县长并辔而行,谈笑风生。   “这人唱的什么?”陈子锟问道。   “哦,他唱的是南泰地方戏,民间俗称拉魂腔,取回味悠长,勾人魂魄之意,不过这只是溢美之词罢了,实际上唱这个的大都是讨饭的,唉,土匪横行,民不聊生啊。”柳县长侃侃而谈,神色轻松,显然没把这莫名其妙的唱戏人当回事。   “唱戏的是土匪吧。”陈子锟悠悠道。   柳县长似笑非笑:“南泰县自古民风彪悍,乡民白天种地,夜晚劫道,亦农亦匪,谁又能分得清楚,其实这个世道何尝不是如此,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城头变幻大王旗,读书人都看不清将来,分不清黑白,遑论这些乡野村夫。”   陈子锟点点头道:“柳县长涉猎颇广,出口成章,居然还引用了鲁迅先生的一句诗,他可是左翼哦。”   柳优晋颇感意外的看了看陈子锟,显然没料到这位新来的护军使竟然是个博学之士。   一路有惊无险,终于抵达南泰县城,一座四四方方的城池被护城河环绕着,城门楼子上刻着两个斑驳的大字:“南泰”,上面是箭楼和垛口,青色的墙砖缝里,野草疯长,见到队伍来到,一阵响动,吊桥缓缓放了下来。   第三十七章 闹鬼的县衙   南泰县城门大开,鼓乐喧天,一群穿着长袍马褂的士绅们在吹鼓手的陪伴下走了出来,一个个满脸堆笑,分列两旁,恭迎江北护军使驾临。   旗手先打着陈字号的牙旗大摇大摆进了城门,陈子锟谦让道:“柳县长,请。”   “陈大帅,请。”柳县长也道,两人哈哈大笑,并辔而行,但柳优晋却很识趣的往后退了一个马头的距离,让陈子锟先行一步。   乡下吹鼓手奏的是拉魂腔大戏《将军令》的曲子,威武雄壮,倒也应景,县城的父老们都穿着簇新的马褂,笑的很拘谨,有几个白头发的老头,瓜皮帽后面还垂着小辫子,陈子锟下马和他们一一见礼,护军使的平易近人让他们僵硬的笑容略微变得自然了一些。   紧接着进城的是鉴冰和姚依蕾乘坐的汽车,显然南泰县的父老们从未见过这种不用牲口拉的洋玩意,麻木的脸上露出些许惊讶的表情,却又瞬间恢复了镇定。   “嘻嘻,你看他们,还留着辫子呢。”姚依蕾低声道,她从窗帘的缝隙中瞅着外面的景象,有了杀虎口的那一出,她再不敢在大庭广众下露脸了。   “是啊,都是些老头子,死气沉沉的。”鉴冰附和道。   道路是用青石板铺成,马蹄铁在上面敲打着,发出清脆的声音,路两旁的房门上插着五色国旗,看起来倒也有些张灯结彩的味道,只是这欢迎仪式参加的人太少,显得有些冷清。   陈调元派来的这个加强连还真给陈子锟涨了不少面子,士兵精神抖擞,枪械也很精良,相比之下,县里的武装就不成体统了——实际上这帮穿黑制服的并不是警察,而是县里的团丁。   被士兵押解着的十二名土匪大大吸引了不少眼球,护军使旗开得胜,上任伊始就生俘这么多的土匪,欢迎人群中竟然发出些许喝彩的声音,陈子锟闻声望过去,是个穿米色西装的年轻人,梳着分头,在一帮长袍马褂中显得格外突兀。   “那个人是谁?”陈子锟问道。   “哦,他是县城大户龚家的少爷,在省城念大学的。”柳县长介绍道。   陈子锟不动声色,多看了那个姓龚的年轻人两眼。   县城不大,只有两条街,城中央一个大院落,砖墙年久失修,有些地方已经坍塌了,中间一座气势雄伟的三开间大门,正对着大门的是宣化牌坊和照壁,柳县长说,这就是南泰县的县衙,前清乾隆年间所建,距今已经不少年头了。   县衙是南泰县城里规模最大,最像样的房子,护军使随行人马众多,唯有住在这里才合适,最外面的大门是县门,进去之后是石板铺就,长长的甬道,左边有一片低矮的房舍,据说是县监狱的所在,里面还有座小小的狱神庙,护军使俘虏的土匪就可以关押在里面。   甬道右侧是一片白墙灰瓦的房子,看起来比监狱气派多了,柳县长说那是县衙管驿和衙神庙的所在,负责衙门迎来送往的事务,家具摆设都比较新,护军使可以暂住在那里。   再往前,又是一座气派非凡的三开间大门,这是县衙的仪门,严格来说,进了这扇门,才是真正的县衙,外面那些不过是衙门的附属建筑罢了。   仪门上插着两面五色国旗,黑制服白绑腿的保安团丁持枪敬礼,陈子锟下了马,姚依蕾和鉴冰钻出汽车,在护兵们的簇拥下,走进了仪门,柳县长依旧在旁介绍,娓娓道来这些建筑的来历。   “两边的房子是衙门六房,兵刑工利户吏的书吏们就在里面办公,左边后面靠墙是马号和三班衙役歇脚的地方,右边这四间房是典史衙,再往前就是衙门正堂了。”   众人一起仰头看着这座县衙最高大的建筑,屋顶上青色的瓦片中间杂草丛生,大门两侧是高高的木头栅栏,颜色早已褪去,正堂之上,两旁还悬挂着水火棍,公座后面,高悬牌匾,黯淡的四个大字“明镜高悬”似乎在无言的倾诉着过去的故事。   正堂左右两侧分别是主簿衙和县丞衙,后面就是宅门,穿过之后是一片空地,中央摆着一口大水缸,想必原先是用来养鱼的,如今里面积满了雨水,上面还生着绿苔。   二堂是知县回见贵客兼办公的场所,如今是柳县长办公的所在,摆着棕床,写字台,脸盆架等家具,都是式样最简单的,桌上摆着报纸和文件,墙上挂着一柄宝剑,窗台上放着几盆花草,看来这位县长还是个雅人。   “诸位,县衙里空房间不少,可以让兄弟们在此歇息,只是床板和铺盖暂时无法解决,县里实在太穷了。”柳优晋饱含歉意的说道。   “不碍事,夏天怎么都方便。”陈子锟道。   姚依蕾趴在窗台上说道:“这后面是什么地方。”   原来二堂后面还有一堵围墙,垂花门上挂着硕大的铁锁,锁上面积满灰尘,想必很久没有人进去过了。   “这儿……是县衙的后宅。”不知为何,柳县长的语调有些怪异。   “就是说,知县的家眷就住在里面?我想进去看看。”姚依蕾并没发现柳县长的异状,饶有兴趣的说道。   柳优晋迟疑了一下,还是拿出了钥匙,解释道:“现在是白天,看看也无妨,晚上最好不要接近这里。”   这下姚依蕾更感兴趣了:“为什么?”   柳优晋欲言又止,走过去捣鼓了一番,终于打开了生锈的铁锁,用力推门,吱吱呀呀的声音传来,两扇门慢慢打开,一股阴风从院子里窜出来,柳县长不禁打了个寒颤。   姚依蕾兴冲冲的跑了进去,陈子锟带着鉴冰、阎肃、青锋和副官马弁等人也跟着进去了,院子很宽敞,白墙灰瓦的房舍婉约典雅,墙壁上排满藤蔓,一池碧水中,淡粉色的莲花悄然绽放,两棵桂树枝繁叶茂,靠墙是一大片竹林,满眼的翠绿,无比养眼。   “这儿好,打扫打扫,就住这里吧。”姚依蕾道,她是识货的人,看得出县衙后宅的建筑出自名家手笔,布局隐隐有苏州园林的风格,水池假山亭榭样样俱全,放着这么好的地方不住,去住什么管驿,不是脑子进水了么。   可鉴冰却对柳县长刚才的话留了心眼,道:“等等,柳县长你还没说为什么不能接近这里呢,我看这后宅没什么特别啊。”   柳县长很勉强的笑笑:“其实也没什么,辛亥年间,革命军起事,当时的知县带领亲信拼死顽抗,最终弹尽粮绝,最终被人斩杀在这后宅之中,知县的五房妻妾,被乱兵凌辱后自尽身亡,有拿剪子割了喉咙的,有悬梁的,有吞金的,有投井的,总之死的都很惨,后来就听说这后宅不干净。”   姚依蕾顿时花容失色,不说话了。   鉴冰也深深皱眉,埋怨的看了一眼姚依蕾,道:“县长,是不是真的有鬼啊?”   柳县长苦笑道:“有没有鬼真不知道,我只知道,前几年有个胆大的酒鬼,和人打赌要在衙门后宅里过上一夜,结果……”   “结果怎么了?”姚依蕾怯生生的问道。   “结果第二天被人发现,这人死在后宅大门后面,眼珠子瞪得溜圆,舌头伸出老长,满嘴流绿水,门板上挖出一条条的印子,都是指甲挖的啊,后来县里仵作验尸,说是胆破了……”柳县长叹口气,似乎不忍回忆那段恐怖的故事。   “从那以后,后宅就再没人来过。”柳县长以这句话作为结尾。   姚依蕾吓坏了,扯着陈子锟的衣角说:“不住这儿了,赶紧走吧。”   陈子锟却哈哈大笑:“就住这儿了,我倒要看看,鬼长什么样,老王老李,把咱的行李搬进来,青锋,找把笤帚好好打扫一下。”   柳县长急忙劝阻道:“护军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您还带着两位女眷呢,万一……”   阎肃四下瞧了瞧,不动声色。   “没有什么万一,鬼也怕恶人,老子杀人无数,就是厉鬼来了,也要掂量掂量。”陈子锟态度很坚决。   柳县长见劝不住他,便道:“既然如此,我派人打扫吧,怎么能让护军使的人亲自动手呢。”   陈子锟点头道:“也好。”   ……   后宅多年无人居住,打扫需要不少时间,柳县长请陈子锟先到二堂奉茶,向他汇报南泰县的基本状况。   “县里的户籍名册都是清朝时期留下的,现在到底有多少人丁,根本就是个糊涂账。”柳县长说道。   “那财政情况呢?”陈子锟对这个最感兴趣。   柳县长一摊手:“想必大帅已经看到了,田地荒芜,十室九空,土匪横行,官逼民反,老百姓没钱交税,没粮交租,豪强大户拥兵自重,也不交税,我这个县长其实就是个光杆司令,手下只有两个杂役,连保安团都调不动。”   陈子锟奇道:“那保安团听谁的调遣?”   柳县长道:“本县豪绅,夏大龙夏老爷,保安团长就是他出钱招募的,团长丘富兆是他的外甥,这次若不是迎接护军使大人,我连保安团一杆枪都调不动。”   陈子锟眼珠转了转:“夏大龙有没有来欢迎本护军使?”   柳县长干咳两声,过左右而言他:“护军使喝茶,喝茶,这是省城托人买来的龙井。”   第三十八章 醉仙居   陈子锟眼里可不揉沙子,当即愠怒道:“好一个夏大龙,竟然不把本使放在眼里,哼!”   柳县长叹气道:“夏老爷有个堂弟在孙督军手下当团长,有所依仗,这南泰县城的产业,一半都是他家的,不把我这个省政府委派的县长放在眼里也就罢了,没成想……唉……”他低吹拂着茶杯上的蒸汽,表情黯然。   陈子锟道:“我初到此地,很多情况不甚清楚,还要多多仰仗柳县长。”   柳县长道:“那是自然,护军使有什么吩咐尽管开口。”   陈子锟道:“你就说说县城里几家大户吧,柳县长上任伊始,就没人给你张护官符什么的?”   柳优晋笑道:“护军使说的是《石头记》里贾雨村那种护官符吧,南泰是偏远地区,没有那么多讲究,说来县城有头有脸的士绅也有那么几家,但除了夏家之外,其他的都不足为虑。”   陈子锟颇感兴趣:“夏大龙到底什么来头?”   “夏老爷早年中过武举,当过县里巡防营的管带,辛亥革命之后,夏大龙带领手下官军起义,攻占县衙屠戮知县全家,摇身一变成了革命党,知县的万贯家财被他尽收囊中,从此便发了家,时至今日,南泰县里的水浇地,有一半都是夏家的,县城里最豪华的房子是夏家的宅子,保安队有一半人在夏家站岗,夏大龙,就是南泰县的土皇帝。”   听了柳县长的介绍,陈子锟不言语了,低头沉思起来,显然是在掂量对方的份量。   柳优晋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得去准备准备了,晚上为您预备了接风宴,就在县城醉仙居,还请护军使届时驾临。”   陈子锟起身爽朗笑道:“那好,我就不送了,赵副官,送送柳县长。”   柳优晋抱拳道:“客气了,请回。”快步出了二堂,忽然醒悟过来,怎么陈子锟反客为主了,这县衙二堂,分明是自己的办公场所啊,怎么自己反倒成了客人,他自嘲的笑笑,走远了。   目送年轻的县长远去,陈子锟问阎肃道:“参谋长,你看这位柳县长如何?”   阎肃道:“这个人不简单,需小心提防。”   “怎么讲?”   “刚才他说了一番夏大龙的坏话,可是仔细分析,没有一项指控是具体的,换句话说,他有意识的引导你对夏大龙产生恶感,这也无妨,他一个小小县长,自然想一展抱负,可上面压着个当地土豪,自己又无能为力,只好借助你了。”   陈子锟笑道:“我可不会上他的当,不过仅仅如此,还谈不上提防吧。”   阎肃道:“后宅有鬼,但我说的这个鬼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鬼,而是柳县长心里的鬼。”   “哦,具体说说。”陈子锟眼中精光一闪,换了个舒服的坐姿。   “他说后院已经很久没人进去了,却为何一下就拿出开门的钥匙,而且很轻松的打开了,据我所知,这种铁锁如果不经常开的话,早就锈死了,除非砸开,钥匙根本打不开,还有,后宅地上有脚印,分明是人的脚印,而且是穿胶鞋的男子脚印,所以,这后宅之内,怕是另有玄机啊。”   陈子锟呵呵笑道:“原来你也看到了。”   阎肃道:“南泰县的情况比预想的要复杂的多,我们要小心应对才是。”   陈子锟道:“大风大浪我都经过了,还在乎这小小的南泰。”   阎肃道:“此言差矣,小心驶得万年船,多少英雄豪杰就是在阴沟里翻了船,咱们若是有一个营的兵力,一切不在话下,可现在只有一个连,还是借来的兵,不得不防啊。”   “参谋长说的对,我会小心的,待会咱们一起去赴这个鸿门宴。”   ……   接风宴设在县城最大的酒楼醉仙居,名字挺雅道,可是到地方一看,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两层的小楼,楼下还零卖散酒和阳春面,楼上才是雅座,酒楼位于县城最繁华的所在,门前是一条马路,路边屎尿横流,路上尘土飞扬,野狗乱窜,空气中弥漫着各种怪味道。   陈子锟等人前去赴宴,来到醉仙居门口,保安团的团丁们早早将闲散客人赶得一干二净,门口站了一帮长袍马褂在柳县长的带领下恭迎,脸上都堆着笑。   一个小头目大喊一声:“敬礼!”团丁们挺直腰杆,敬礼的姿势千奇百怪,显然是没受过正规训练,陈子锟翻身下马,戴着白手套的右手伸到帽檐边,向前挥动一下,回敬了一个潇洒的美式军礼。   勤务兵打开了车门,两位千娇百媚仪态万方的夫人下了汽车,顿时让人感觉眼前一亮,甚至那些老眼昏花戴着瓜皮帽拖着小辫子的遗老们都睁大了眼睛,县城乡旮旯哪见过如此风华绝代的女子啊。   鉴冰和姚依蕾都是特地打扮过的,鉴冰是绿色的丝绸旗袍,姚依蕾是西洋式裙装,中西合璧,相得益彰,为陈子锟挣足了面子。   护军使大驾光临,醉仙居二楼点起了鞭炮,噼里啪啦的一炸,红纸屑遍地飞,陈子锟等人在当地士绅的簇拥下上了二楼,为了招待贵宾,二楼也被清空了,天字号的雅间里摆着一张大圆桌,陈子锟谦让一番,还是坐到了上首,其余人等分宾主落座,奇怪的是,陈子锟身旁的一个位子却空着。   桌上摆着瓜子、各色干果和茶水,柳县长向陈子锟一一介绍了在座的诸位,最先介绍的是一个穿黑制服挎盒子炮的麻子脸,说他是县保安团的团长丘富兆。   丘团长站起来点头哈腰:“护军使您吉祥。”   陈子锟颔首微笑:“丘团长辛苦了。”   接着是县里的一些头面人物,前清的举人老爷,丝绸铺老板、开药铺的、开当铺的,县中学的校长,诸如此类的角色,每个被点到名字的都站起来毕恭毕敬向陈子锟行礼,看到他们老态龙钟的样子,鉴冰和姚依蕾不禁偷笑。   该介绍的都介绍完了,可是酒席却迟迟不开始,陈子锟明知道他们在等夏老爷,却故意说道:“开席吧?”   一帮老头装聋作哑,唯唯诺诺。   柳优晋微笑道:“再等等,夏老爷大概是有事耽误了,要不丘团长派人去叫一下。”   丘富兆起身道:“我亲自去看看。”说罢告个罪下楼去了。   刚下去,楼下便传来洪亮而爽朗的笑声,紧接着是重重的脚步声,木头楼板都在颤抖,然后便看到一个身材魁梧的红脸大汉出现在楼梯口,一身黑色拷绸衫裤,手里把玩着两枚铁胆,啪啪作响。   “护军使大人,夏大龙来晚了,还望海涵。”红脸大汉一拱手,大大咧咧进了雅间,他一进来,众人顿时感觉房间变小了许多。   “原来是夏老爷,久仰。”陈子锟很客气的打了个招呼,夏大龙在陈子锟身旁的空位落了座,忽然拍着桌子叫道:“老林,上一坛子白干!”   老林是醉仙居的老板,听到夏老爷招呼,不敢怠慢,亲自去楼下酒窖提了一坛十斤装的白酒上来,当众用菜刀撬开泥封,酒香四溢,连陈子锟都不由自主的嗅了两下。   “拿酒碗来。”夏老爷声如洪钟,将桌上的小酒盅放到了一边。   “拿酒碗!”林老板高喊一声,伙计飞速拿来一个大碗,夏老爷瞅了一眼骂道:“这么小的碗,怎么喝酒!”   伙计又颠颠的抱来一个大海碗,这回夏老爷终于满意,捧起酒坛子咣咣咣倒满一碗酒,他的动作很粗犷,桌上溅了不少酒液,柳县长微微皱眉,却没说什么。   “护军使,我来晚了,罚酒三碗,您看我的。”夏大龙端起酒碗,一仰脖连换气都不用,直接就干了,然后一抹嘴,亮出空荡荡的碗底。   “好!”丘富兆率先拍着巴掌叫起好来,在座的士绅们也都击掌称赞。   夏大龙面不改色,继续倒酒:“还有两碗,爷们看清楚了!”   就这样连干了三碗酒,起码一斤半白酒下了肚,夏大龙红通通的脸膛更红了,映衬着两鬓的白发,格外威猛精神。   “夏老爷海量!”   “龙兄威风不减当年啊。”   “夏老爷真是老当益壮啊。”   瓜皮帽们摇头晃脑的称赞着,夏大龙得意洋洋,可是听到老当益壮这四个字的时候,眉梢挑了挑,对一位中年绅士道:“龚善人,我虽然大你几岁,也谈不上老吧。”   姓龚的绅士赶紧赔罪:“是是是,我说错话了,夏老爷莫怪。”   夏大龙忽然又笑道:“和你说笑呢,这么紧张干啥。”又转而向陈子锟道:“让护军使见笑了。”   陈子锟微笑道:“无妨,夏老爷英雄本色,陈某佩服。”   夏大龙很高兴,道:“护军使想吃些什么,别管是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咱们南泰县全有,这样吧,尝尝大青山的野猪肉,苦水井的牛鞭,夏家洼的炸金蝉,还有大王河的王八,都是咱南泰县的招牌菜,可惜时候不对,要不然弄两条淮江里的河豚给护军使尝个鲜,也不赖啊。”   姚依蕾翻了翻白眼,她觉得这个姓夏的太嚣张了一些,很令人讨厌。   忽然远处传来零星枪声,所有人都停下了筷子,心惊胆战的望着夏大龙。   第三十九章 血脚印   众人这一望,让陈子锟看出了端倪,南泰县的真正当家人,不是柳县长,也不是自己这个初来乍到的护军使,而是没有任何官职在身的乡绅夏大龙。   只见夏大龙皱眉道:“谁在外面闹腾,富兆,去告诉一声,今天是我夏大龙请客,让他们消停点。”   保安团长丘富兆立刻离了席,卡上大檐帽出去办差了,夏大龙面色不改,道:“老林,就照我说的上菜,酒先来三坛,今天不醉不归。”   夏老爷发了话,菜肴流水一般端了上来,转眼就摆满了桌子,琳琅满目的盘子碗碟让姚依蕾和鉴冰目瞪口呆,南泰的菜实在是……太实惠了。   不管什么菜系,都讲究菜香味俱全,可是醉仙居的菜肴似乎四六不靠,色香味哪一样都不沾,不过也算独具特色,可以用六个字来形容:量足、口重、油多!   盛菜的器具是乡下瓷窑烧制的粗瓷,釉面不甚光滑,甚至还有毛刺,就是个头大,最小的盘子都是六寸的,菜肴在上面堆成小山一般,浓油赤酱,青色的红色的辣椒和整段的大葱点缀其间,更显粗犷豪迈,其中一道大菜叫烧牛头,是用大盆端上来的,狰狞的牛头上撒着香菜和辣椒丝,吓得两位夫人不敢动筷子。   酒是乡下白干,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透瓶香,甘冽醇厚,比京城的二锅头也不差,夏大龙依旧是用海碗喝酒,看他鬓边白发,年纪已经不轻了,但是喝起酒来气势不输年轻人,喝了两碗下去,阎肃就推辞不喝了,夏大龙笑道:“到了我们南泰不把酒喝足了,那是不给我们面子,参谋长,这酒你得喝。”   阎肃面露难色,陈子锟拿过酒碗道:“参谋长是读书人,酒量欠佳,我替他喝。”说罢咣咣咣喝了这碗酒,夏大龙讪讪的笑笑,挑起大拇指赞道:“护军使好酒量。”   外面枪声更密了,士绅们坐立不安,唯有夏大龙和陈子锟依然谈笑风生,推杯换盏。   丘富兆匆匆进来道:“老爷,来的是陈寿,他说是来要人的。”   夏大龙变了脸色道:“这个狗日的,敢不给我面子,给我打,往死里打,开炮轰他。”   “是!”丘富兆敬了个礼又出去了。   “喝酒,喝酒,别让土匪败了兴致。”夏大龙端起酒碗道。   过了一会,从城头方向传来巨大的轰鸣声,不像手榴弹,也不像是迫击炮,连陈子锟也无法分辨是哪种武器,不过三声炮响之后,枪声果然稀疏起来,渐渐停息了。   夏大龙得意洋洋:“土匪退了,大家安心。”   陈子锟难解心中疑惑,直接问道:“不知县保安团装备的山炮还是野炮?”   夏大龙哈哈大笑:“都不是,是我在巡防营当管带的时候置办的兵器,江南机器制造总局出的铜制快炮,在我们这乡旮旯,比山炮野炮都好使。”   陈子锟恍然大悟,原来是老式前膛炮啊,这种炮不用新式炮弹,用的是黑火药和实心铁球炮弹,成本低廉制造简单,确实适合乡间私斗。   继续喝酒,夏大龙似乎是一心想把陈子锟灌倒,在他的授意下,保安团的几个头目轮番向陈子锟敬酒,陈子锟这边也不含糊,赵玉峰和老王老李轮番上阵,第三师的爷们打仗不要命,喝酒更不是孬种,一来二去,墙角堆满了空酒坛,酒桌上也没剩多少人了。   那些士绅们早就不胜酒力先行撤退了,鉴冰和姚依蕾也退了席,后来上桌的都是保安团的弟兄们,现在也都钻到桌子底下去了,喝到最后,只剩下夏大龙和陈子锟两人。   “护军使,海量!”夏大龙满面红光,精神焕发,冲陈子锟挑起了大拇指。   “夏老爷,有种!”陈子锟也一抱拳。   “那你倒是说说看,我怎么个有种法?”夏大龙拿起一根牙签,剔着牙眯着眼,饶有兴趣的看着陈子锟。   陈子锟道:“敢和土匪干仗的乡绅,当然有种。”   夏大龙哈哈大笑:“什么土匪,当初老子当巡防营管带的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在哪里和泥玩呢,就是省里那些旅长团长们,也都是我的子侄后辈,见了我也得喊一声世叔。”   陈子锟冷笑,知道这是夏大龙故意在自己跟前摆谱呢,随便应付了几句,这场接风宴就算收场了。   下楼的时候,夏大龙对林老板道:“记我账上。”又对陈子锟说:“护军使,今天招待不周,怠慢了,赶明儿到我家里去喝酒,我从省城请了个厨子,手艺很地道,管饱能让太太们吃的满意。”   陈子锟的脑袋虽然被酒精烧的发烫,但是神智还是清楚的,听到这话不禁一动,这个夏大龙,根本没喝醉啊,而且粗中有细,居然能注意到鉴冰和姚依蕾对菜肴的不满意,看来这个老家伙也是个难缠的角色啊。   回到县衙后宅,还没进屋就听到两位夫人怨声载道,这乡下的生活实在太落后了,生活水平完全停留在中世纪,没有电灯,没有自来水,没有抽水马桶,照明要用煤油灯和蜡烛,用水要自己从井里一桶桶的往上吊,厕所是一个小棚子,里面就一个简陋的茅坑,夏天蚊蝇滋生,卫生状况实在堪忧。   还有一个重大问题是吃饭难以解决,后宅虽然有锅屋,但是那种黑漆漆的烧柴火的农村大灶台,哪怕烧点热水呢,也要拉风箱点柴火,兴师动众,偏偏后宅没有丫鬟,万事都要两位夫人亲力亲为,姚依蕾是千金小姐,别说粗活了,就是女红也没做过,鉴冰虽然出身低贱,但也是锦衣玉食长大的,细皮嫩肉的啥家务活也不会干,两人鼓捣了半天,连洗澡水都没烧好。   幸亏还有个勤务兵陈清锋,小道童在巢云观里可是什么活儿都干过,烧火切菜淘米做饭喂马扫地打水样样俱全,可他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再怎么勤快也照顾不了全家人啊,再说两位姑奶奶都是难伺候的主儿,一会这个叫,一会那个吩咐,把个陈清锋忙的团团转。   醉仙居的菜肴实在恶劣,又咸又辣又粗糙,两位夫人只是象征性的动了动筷子,根本没吃饱,回到后宅饿得两眼发花,只好动用了姚依蕾的储备粮。   姚先生夫妇用心良苦,为女儿准备的可不单单是零食而已,米面粮油调味料,肉干果脯蜜饯炼乳饼干,毛毯手巾牙刷牙粉热水瓶,只要是能想到的,全预备妥了,两个女人毕竟饭量小,吃了一点就饱了,坐在屋里一边喝茶一边抱怨。   陈子锟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这是来到南泰的第一个夜晚,又是住在闹鬼的凶宅里,大意不得,陈子锟醉意熏熏,到茅房里洋洋洒洒撒了一泡尿,又抠着喉咙吐了一场,勤务兵递上热毛巾擦了两把,终于恢复了清醒。   “那个小土匪呢?”陈子锟随口问道,根据他的经验,被点四五口径子弹打中后心,又流了那么多血肯定活不成。   “在前院放着呢,不知道死没死。”陈清锋道。   “去看看。”   “是!”   小勤务兵颠颠的跑到前院一看,角落里躺着一个人,苍蝇嗡嗡的围着打转,上前试试鼻息,很微弱,嘴唇干裂,似有似无的声音说道:“水,喝水。”   陈清锋赶忙飞报陈子锟,陈子锟大感意外,“这样都死不了,给我抬进来。”   伤员被抬进了后宅,鉴冰和姚依蕾吃饱了没事干,正闲的难受呢,这下找到事儿干了,把伤员安置在床上,点上蜡烛照着,姚依蕾还拿出一罐炼乳,冲了一碗奶,让陈清锋喂给伤员喝。   中弹少年悠悠醒转,睁开眼睛一看,灯火通明,雕梁画栋,两个眉目如画的漂亮女人正围着自己笑呢,一个小男孩拿着汤勺往嘴里喂着什么东西,稠稠的,甜甜的,自己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美味的东西。   少年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他觉得自己肯定是死了,要不然怎么能躺在这宫殿一般的房子里,这么漂亮的女子,南泰县绝对没有,肯定是仙女!   “他醒了。”鉴冰惊喜道。   陈子锟摸了摸少年的额头,发烫,估计是伤口发炎了,县城里条件有限,伤口感染就只有等死,自己无能为力,能不能熬下来,就看他的造化了。   “把他抬下去吧。”   “抬到哪儿?”   “走廊里吧,凉快。”陈子锟略微迟疑了一下说道。   ……   入夜,县衙一片寂静,微风吹过,竹林瑟瑟作响,池塘水面倒映着皎洁的月色,更显寂寥,陈清锋塔拉着布鞋从厢房里出来,在茅房撒了一泡尿,刚要离去,忽然一阵似有似无的奇怪声音传来,像是女人的抽泣声。   若是换了别的孩童,恐怕早就魂飞魄散了,但陈清锋是巢云观里长大的,道士们的重要职业就是捉鬼,小道童虽然没亲自捉过鬼,但跟着师父在外面也曾混吃混喝过一段时间,什么狐狸精黄大仙吊死鬼啥的也见识过不少,此刻听到奇怪的哭声,不但不走,反而循着声音走了过去。   走了一圈,啥也没看到,声音也消失了,悻悻的回房去,转身关门的时候,陈清锋却吓得大叫一声,因为他看到自己一路走来,竟然留下一串血红的脚印。   ……   第四十章 小土匪双喜   陈清锋一声惨叫,紧跟着厢房里就窜出两个人来,都打着赤膊,手里提着机头大张的盒子炮,就地一滚各找掩护,敏捷的如同豹子一般,正是陈子锟的两个马弁,到底三四十岁的老兵油子了,那战术动作简直太老道了。   紧跟着跳出来的是陈子锟,但他不是从门里出来的,而是从窗户跃出来,蹭的一下就上了房,居高临下用手电筒四下乱照,除了随风摆动的树叶,哪有半个人影。   参谋长和副官也出了屋,赵玉峰今天喝了不少,醉意朦胧的眼睛都睁不开,打个哈欠道:“嚎什么呢。”   陈清锋战战兢兢指着地面不说话,阎肃打着灯笼过去一看,大吃一惊道:“谁的脚印?”   陈子锟从屋顶上跳了下来,关了手枪保险,查看一下血脚印,又看看陈清锋脚下的鞋子,皱眉道:“你刚才去哪里了?”   “上了趟茅房,又在水池边走了一圈。”小勤务兵怯生生的回答。   陈子锟打着手电,沿着这条线路搜寻了一番,除了陈清锋留下的脚印之外,没有任何可疑的踪迹。   此时鉴冰和姚依蕾房间里的灯也亮了,本来这俩冤家是不可能住在一个屋里的,但是考虑到凶宅的关系,两人不得不尽弃前嫌,抱团取暖,此时听到外面动静,也哆哆嗦嗦的出来察看,却被陈子锟一嗓子给吼了回去。   院子里静悄悄的,老王老李高举盒子炮,严阵以待,月光洒在地上,一片皎洁,转眼又隐藏进云彩后面,院子里一片黑暗,陈子锟问道:“刚才的怪声音,大家都听见了?”   “听到了,像是猫叫。”阎肃道。   “像个娘们在哭。”王德贵道。   赵玉峰毛骨悚然,手都在发抖了。   陈子锟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再次仔细搜索一番,终于走到那口古井旁。   县衙后宅的井是明朝时候打的,很有些年头了,辛亥年间南泰县令的一个小老婆就投井死在里面,井这种东西,总是给人神秘阴森的感觉,尤其是在这样一个闹鬼的夜晚。   所有人都捏了一把汗,生怕井里突然窜出恶鬼来。   陈子锟一手握枪,一手持手电在里面照了照,井壁光滑,井水平静,毫无异常。   没有发现任何情况,但是血脚印却无从解释,众人怀着深深的恐惧各自回去睡觉了,至于能不能睡着就是两说了。   ……   第二天一早,陈清锋匆匆而来,陈子锟正在地上做俯卧撑,看到小勤务兵如此慌张,跳起来道:“何事?”   “那个土匪……”   “死了?”   “不是,活了。”   陈子锟亲自前去查看,见那少年躺在廊下,气色比昨日好了很多,摸摸额头,烧也退了,只是伤势较重,还爬不起来。   “你叫什么?”陈子锟问道。   “我叫双喜。”少年道,他张望一下四周,反问道:“这是哪儿?”   “这是南泰县衙。”陈清锋回答他。   双喜颤抖了一下,似乎很害怕的样子。   “去盛碗稀饭来。”陈子锟吩咐道,自己蹲在双喜面前,继续问他话:“今年多大了?”   “十七。”   “为啥当土匪?”   少年眼神一黯,低下头道:“爹娘没了,吃不上饭。”   “杀过人么?”陈子锟又问道。   “没有。”双喜的回答都很简短,他虽然不知道眼前这个赤膊年轻人是干什么的,但直觉告诉他,这个人没有恶意。   陈子锟叹口气,喃喃道:“官逼民反。”   陈清锋端着一碗稀饭过来,双喜一看,眼睛都直了,这是一碗白米熬的稀饭!传说中的白米饭!每一粒米都那么饱满,亮晶晶的极其诱人,就算是县城的举人老爷家里也吃不上如此上好的白米饭啊。   双喜的眼泪噗嗒噗嗒掉在碗里,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他只记得自己跟着大队趁着黑夜往营地里攻,突然灯光大亮,什么都看不见了,紧接着有人高喊快跑,再后来似乎自己梦里来到了天庭,看到了仙女,然后就身处县衙了,显然自己是被官军俘虏了,可人家又给自己治伤,又给白米粥吃,怎么也不像是俘虏的待遇啊。   “县长来了。”陈清锋禀告道。   陈子锟点点头,拍拍双喜的肩膀:“慢慢吃,别急,烫。”说罢起身去了。   双喜还是忍不住眼泪,自从娘死后,就没人对自己这么好过,就算是最亲的三哥也不例外。   ……   回到二堂,柳优晋笑道:“护军使,昨晚休息的可好?”   陈子锟道:“不太好,后宅不大太平,看来你说的对,确实有不干净的东西。”   柳县长神色凝重,道:“有没有人出事?”   陈子锟摇摇头:“没事。”   柳县长松了一口气:“万幸啊,护军使您怎么打算的?要不我找个道士来做法驱鬼?”   陈子锟道:“也好,我这人生来不信邪,倒想见识一下什么妖魔鬼怪敢在我头上撒野。”   柳县长道:“听说县里张财主家里也不干净,请了个云游道士做了法之后就太平了,那道士还在县里,要不我把他请来。”   陈子锟道:“那就有劳县长了。”   “别客气,份内事。”事不宜迟,柳县长当即就去寻找道士,陈子锟回了后宅,找到阎肃问道:“怎么样,查到什么没?”   阎肃摇摇头:“什么也没有,血脚印也消失了,确实古怪啊。”   陈子锟道:“柳县长的表现也很古怪,他一个博览群书的知识分子,居然相信道士做法驱鬼,我看他是不想我住在这儿,他越是这样,我就越是要住在这儿。”   正说着,忽然一声尖叫传来,两人奔过去一看,只见鉴冰晕倒在地,身后同样一串触目惊心的血脚印!   陈子锟急忙把鉴冰扶起来掐人中,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看清楚抱着自己的是陈子锟,顿时嚎啕大哭:“阿拉不要住在阁里厢!”   姚依蕾听见动静跑出来,看到血脚印再度出现,也吓傻了,颤抖着说:“这儿真的不干净,咱们还是搬走算了。”   陈子锟一回头,看见她脖子上挂着十字架,怀里抱着菩萨像,哑然失笑:“你这是请的哪路神仙?”   姚依蕾才没心思和他开玩笑,道:“这地方不能住了,我讨厌这里。”   阎肃蹲在地上,用手指摩挲着地砖上的血脚印,放在鼻尖嗅了嗅,皱起了眉头,道:“不是血,真正的血迹应该有腥味,带点粘稠,这个应该是一种染料。”   陈子锟冷笑一声,这个判断和他的预料相差不大,鉴冰和姚依蕾恍然大悟,似信非信,不过仔细看过血脚印之后终于相信,这真的不是血。   “你去过什么地方?”陈子锟问道。   鉴冰回忆了一下,道:“去了好多地方,卧室、厨房、卫生间。”   忽然陈清锋跑进来道:“大帅,保安团丘团长拜见。”   陈子锟道:“参谋长,后宅的事儿交给你办了,我去办点公事。”随即带着勤务兵来到二堂,柳县长已经很识趣的从这儿搬了出去,到管驿办公去了,县衙二堂现在是江北护军使公署。   保安团长丘富兆毕恭毕敬站在院子里,看到陈子锟驾到,啪的一个立正,道:“报告!”虽然敬礼不大标准,但好歹有点军人味道了。   陈子锟道:“丘团长找我什么事?”   丘富兆道:“卑职是来提人的。”   “哦,提什么人?”陈子锟很纳闷。   “提土匪,大人不是活捉了十几个土匪关在县衙监牢里么。”   “是啊,你提他们做什么?”陈子锟更纳闷了,土匪是自己抓的,怎么保安团反倒来提人。   丘富兆谄媚的笑道:“提去砍头的。”说着还做了一个切菜的手势。   陈子锟大怒:“荒唐,处决要经过审判你懂不懂,再说这些土匪是老子抓的,与你们保安团何干?”   见陈子锟发飙,丘富兆顿时慌了,忙道:“护军使息怒,是夏老爷派遣卑职来提人的,昨天土匪陈寿前来骚扰,夏老爷想借几颗人头给他们点颜色瞧瞧,可没有和护军使争功的意思。”   陈子锟道:“你回去告诉夏老爷,我陈子锟办事有自己的规矩,不能乱来,尤其人命关天的事情,更不能说杀就杀,我要亲自审问这些土匪,再做定夺,你走吧。”   “是!”丘富兆敬了个礼回去了。   陈子锟让勤务兵去把陈调元派来的护兵连长叫了来,直截了当的告诉他:“弟兄们辛苦了,每人发三块钱喝酒,另有一百大洋是赏你的。”   连长喜滋滋道:“多谢护军使。”   这个连长不是傻子,陈调元并非直系嫡系,徐海镇守使麾下的部队油水不是很足,普通大头兵每个月关六块钱的饷,其中三块钱是伙食费,到手只有三块钱,连长的军饷也不高,五十块钱而已,陈子锟出手阔绰,赏了大兵们一个月的军饷,又单独赏连长一百块钱,自然是有求于他。   “护军使,有什么差遣您尽管吩咐,水里火里一句话。”连长拍着胸脯道。   陈子锟道:“南泰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本帅手底下有钱有枪,就是没兵,所以还得仰仗兄弟们一段时日。”   刚才还信誓旦旦的连长顿时迟疑起来:“别的事还好说,这个事儿……俺们到底是江苏陆军第五混成旅的兵,要是改换门庭,陈大帅绝饶不了小的,小的一条命倒不打紧,可是一家老小都在徐州啊。”   陈子锟哈哈大笑:“我和你们陈大帅是结义兄弟,怎么可能讹他的兵马,我的意思是,你们在这儿多呆几天,给我架架势,用不了多久的,回头我给陈大帅写封信解释一下,不就行了。”   连长一想,反正临来的时候陈调元也没交代啥时候回去,在这多留两天也无妨,便一跺脚道:“护军使您老这么仗义,我也不能不讲究,那就这么着吧。”   陈子锟笑吟吟的打发他回去了,心中却在盘算,陈调元的这一连兵马中看不中用,只能拿来吓唬人,这些人也不可能为自己真心卖命的,想要在南泰县立足,还得招募自己的嫡系人马才行。   第四十一章 放人立威   说到嫡系人马,陈子锟不由的想到关在县衙监狱里那十二个土匪来,他本人就是马贼出身,对土匪的感觉并不像普通百姓那样深恶痛绝,反而有种莫名其妙的同情,若是能收服一两股土匪武装为我所用,岂不是又能解决匪患又能扩充部队,两全其美。   “来人!”陈子锟一拍桌子。   “有!”赵副官蹦了进来。   “升堂,本使要提审土匪。”   “是!”   不大工夫,南泰县衙正堂就收拾停当,四十个大头兵从堂上排到堂下,挺着胸叉着腰,一手扶着大枪,八面威风气势凛然,十二个灰头土脸的土匪双手被缚,像一串拴在绳子上的蚂蚱一般被签到了堂上,勒令跪下,谁也不敢抬头。   “威武~~~~”大兵们有节奏的用枪托敲击着地面,嘴里还念着词儿,王德贵和李长胜两人抬着一口铡刀从后堂上来,往地上一摆,叉腰站在左右,颇有王朝马汉的意思。   这口铡刀是乡下农民切猪草用的,刀刃极宽,寒光闪闪,如果拿来切人的话,绝对一刀两段,比什么鬼头刀好使多了,土匪们大多是庄户人出身,知道铡刀的厉害,顿时吓得瑟瑟发抖,有几个胆小的当场就尿了,公堂上水迹斑斑,弥漫着尿臊味,但没有笑话他们,谁都知道,今天公堂上要见血了。   “升堂!”王德贵李长胜扯着嗓子嚎了一声,陈子锟披着黑斗篷带着参谋长,从二堂大摇大摆的过来了,赤日炎炎的夏天,外面大树上蝉鸣不断,这个节气穿呢子斗篷,是有点装,不过为了护军使头次升堂的气势,陈子锟豁出去了。   县令的公座上铺了一块崭新的黄布,上面摆着笔架、签筒、惊堂木,还有朱砂笔等专业性很强的物件,陈子锟来到公座旁,一抖肩膀,斗篷落下,赵副官收了起来,他这才走山去,端坐在椅子上,却又不由自主的瞟了一眼头顶上。   头上正是“明镜高悬”四个大字,多年没有打扫,积了一层灰尘,角落里还有蜘蛛网,略微有些煞风景。   “啪”陈子锟一拍惊堂木,下面当场就有一个土匪背过气去,口吐白沫躺在地上直抽搐,赵玉峰赶紧让人把他拖了下去。   陈子锟暗暗摇头,这可不是自己想招安的那种土匪,自己想要的是桀骜不驯,战斗力强的悍匪,这种一拍惊堂木都能昏厥过去的人,即便拿了枪也是送死的料。   还没审问,兴致就败了一半,陈子锟没兴趣端着架子了,懒洋洋问道:“你们都是哪里人士啊?”   没人敢搭话,今天公堂上的杀气太强了,把他们都吓坏了。   “妈了个巴子的,都给老子把头抬起来。”陈子锟又一拍惊堂木,下面顿时仰起一排面孔,麻木彷徨,恐惧无助,看面相就知道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   “你来回话。”陈子锟点了一个年龄最大,脸上皱纹最深的老土匪。   “是,回大人的话,俺们都是南泰县下马坡的乡民。”   “胡说,你们是土匪!”   “是是是,俺们是土匪……大人,小民冤枉啊!”老土匪开始还唯唯诺诺,看到雪亮的铡刀,突然又喊起冤来。   “冤从何来?”陈子锟把语气放的缓和了一些。   老土匪娓娓道来,原来都是这帮人都是下马坡一带的乡民,本来生活还算过得去,可是自从民国七年开始,连续干旱了三年,去年淮江又发了洪水,庄稼颗粒无收,老百姓还要交两份租,土匪的一份,官府的一份,交不出就要关大牢,戴枷游街,乡民们连来年的种子粮都被抢了去,实在活不下去才当了土匪。   一番话讲完,公堂上沉寂了,连站堂的大头兵都低下了头,陈子锟黯然道:“你今年多大岁数了,家里还有什么人?”   “回大人,我今年四十五,本来有三个儿子,老大交不出租子,让保安团抓去活活打死了,老二当兵,死在外省,老三得了暴病,没钱请郎中,也没了。”   陈子锟摆摆手:“你先一边歇着去吧,下一个。”   接着提审的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他的遭遇和前者有所不同,只因家里婆娘略有姿色,被土匪抢去,待他凑够了钱把人赎来,人已经精神恍惚了,没两天就上吊自杀了,人财两空,还拉了一屁股债,无奈之下只好也当了土匪。   又审了几个,陈子锟的心情越来越坏,已经没心思问他们当土匪的初衷了,这些所谓的土匪和关东马贼有本质上的不同,那就是他们都是实在活不下去才走上这条道路。   “你们大当家是谁?”陈子锟提出另一个问题。   “俺们领头的是陈家店的陈寿。”一个土匪答道。   陈寿,这个名字很熟,昨天前来攻打县城,被保安团用炮轰走的不就是他么。   “这个陈寿,什么来头?”   老土匪答道:“回大人,陈寿排行老三,自幼勇武,十六岁上打死了地主家的牛,跑到少林寺学拳,一年前回乡,为父母报仇雪恨,拉起了杆子劫富济贫,方圆几十里的穷苦人,只要活不下去了,都投陈寿。”   陈子锟点点头,自言自语道:“这么说,这个陈寿还是个义匪。”   他想了想,下定了决心,道:“来人,把这些土匪全都拉出去!”   顿时一阵哭号,按照通常的理解,拉出去的意思通常就是“拉出去毙了”。   陈子锟又补充了一句:“拉到城外去。”   土匪们更确定死期临近了,这位护军使大人刚上任,定然要杀他们来发一发利市。   大队人马押着土匪们出了城,那个伤势还未痊愈的小土匪双喜也用门板抬了过去,另外两个受伤的土匪也跟着一并抬了出来,不过已经变成尸体了。   ……   县城东,夏家大宅,丘富兆颠颠的进来,还没进客厅,夏老爷炸雷一般的嗓子就响了起来:“慌里慌张的干什么?”   “老爷,护军使今天升堂问案,刚才把俘虏的土匪都押出南门,怕是要枪毙哩。”丘团长擦了把汗水道,他也是刚在城头上看见的,就赶紧来报告东家。   夏老爷不慌不忙转着两枚铁胆,道:“你咋知道是要枪毙?”   丘富兆眨眨眼道:“杀人立威啊,谁都知道。”   夏老爷哼了一声:“我看这位陈大人,可没那么简单,你赶紧去,看看他到底唱的什么戏,有事情派人来禀报就行了,不要亲自跑来,好歹也是个团长了,也得有点体统。”   “是是是,老爷见教的是,小的这就去看。”丘富兆转身出去,迎面看到一个白衣黑裙的女学生进来,顿时站在一旁,点头哈腰:“大小姐好。”   女学生根本没拿正眼看他,快乐的飞进了院子:“爹,听说县里来了两个漂亮太太,我想去看。”   夏大龙慈祥的笑道:“乖女儿,那是陈护军使的两位夫人,改天爹在府里摆宴请他们,到时候你就能见到了。”   女学生很高兴:“爹,哪天啊?”   夏大龙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乖,你说哪天就哪天。”   “好啊好啊,就今天吧。”   “今天不行,太急了点,爹要请客,排场可大,没有三五天的准备可来不及。”   女学生撅起了嘴,撒娇道:“爹爹就会骗人,过几天也行,我要请同学来赴宴。”   “好!随便你请多少人都行,除了那个姓龚的小子。”   女学生顿时变了脸色:“爹,他是我的同学,怎么就不能来做客呢?”   夏大龙道:“姓龚的这家人不地道,一直和爹爹做对,我瞅见他们就反胃。”   女学生道:“人家看见你还恶心呢,土豪劣绅!”   夏大龙脸上依然挂着笑:“乖女儿,你刚才说爹是什么?”   “土豪劣绅,难道不是么?”女学生一梗脖子,斜着眼看她爹爹,空气变得紧张起来。   夏大龙忽然哈哈大笑,笑的眼泪鼻涕都出来了:“乖女儿,你胆子真大,好!随我,要是旁人说这话,我一准把他装麻袋里丢进淮江喂王八,也就是你敢这么放肆。”   女学生哼了一声,一拧身子撒腿跑了,夏大龙望着她纤细的背影,不禁想起死去多年的五姨太来,那是他最喜欢的女人,也是唯一给他生了女儿的女人,他曾经有过好几个孩子,但只有这个女儿活了下来,其他的不是夭折就是暴死,算命黄瞎子说,这是报应。   是夏大龙辛亥年间逼死县令满门的报应。   ……   县城南门外,土匪们在一个土坡前停下,陈子锟骑在马上,四下看了看,道:“就在这儿吧。”   士兵解开了土匪身上的绑绳,让他们站成一排,土匪们知道死期到了,但是却没人哭泣,没人求饶,就这样麻木的站着。   赵玉峰走过来,从兜里摸出一把银洋来,在他们每人手里塞了一块,躺在门板上的双喜也不例外,发完钱道:“护军使大人说了,念你们走投无路才当的土匪,就既往不咎了,都回家去吧。”   土匪们面面相觑,拿着沉甸甸的银洋不知所措,不是说要枪毙么,怎么忽然释放了,落差太大,反而让他们不敢相信。   “不走,还打算让我留你们吃饭么?”陈子锟道。   土匪们一哄而散,几个心肠好的,把双喜也给抬走了。   城头上的丘富兆看见这一幕,惊得倒吸一口凉气:“这是唱的哪一出,快快快,报告夏老爷去,等等,还是我亲自去。”   再次颠颠跑到夏家大宅,夏大龙正在院子里练武,夏家世代当兵,他爷爷和他爹都是绿营的正兵,只有夏大龙有出息,考中光绪年的武举,混上了巡防营的管带,时至今日,已然是南泰县最有权势的男人,但他一身武艺可没撂下,两只铁胆指哪儿打哪儿。   见丘富兆进来,夏大龙看也不看,冲树梢一只麻雀一招手:“着!”铁胆飞出,麻雀应声落地。   “老爷好功夫!”丘富兆把大檐帽夹在腋下,拍着巴掌赞道。   夏大龙扫了他一眼,回到摆在廊下的太师椅上坐下,端起小茶壶滋溜喝了一口,小丫鬟很有眼色的上前捶起了背。   “啥事,说。”   “回老爷,护军使把土匪都放了。”   “什么?再说一遍。”   “他他他,他把土匪全放了。”   “哼哼,这个姓陈的,这是给我立威呢。”夏大龙冷笑道。   丘富兆挠着脑袋,麻皮脸上尽是不解:“老爷,杀人才是立威,放人怎么立威?”   夏大龙道:“杀人,那是杀给陈寿看的,放人,是放给我夏某人看的。”   第四十二章 恶灵上身   丘富兆傻乎乎道:“小的还是不明白。”   夏大龙压住怒火,耐心解释道:“陈寿是什么人你可知道?”   “知道,是老爷的仇家,苦水井的大杆子。”   “咱们以往抓到杆子都是怎么办的?”   “砍头,把脑壳挂在城门楼子上示众。”说到这个,丘富兆兴奋起来。   “谁要是敢私自放走土匪,老爷我会怎么办?”   “谁他妈吃了雄心豹子胆……老爷,我懂了,姓陈的敢放人,是和老爷您叫板呢。”丘富兆终于绕过这个弯来,随即一脸的义愤填膺,“姓陈的欺人太甚,敢和老爷过不去,老爷,您一句话,我我我……”   我了半天还是没说出个所以然了,夏大龙道:“不用急,他毕竟是北京派来的护军使,就算是孙督军来了,也得给他几分面子,何况他手底下有兵有枪,咱们暂时还奈何不得。”   丘富兆道:“老爷,那咋办?”   “等,等省城的信儿,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孙督军绝对不会容许直系把手伸到江北来的,在此之前,不要轻举妄动,你没事的时候多找姓陈的手下那些军官喝喝酒,套点消息出来,明白么,回头去柜上支十块钱当经费。”   “明白!”丘富兆啪的一个立正,能花公款喝酒,他再高兴不过了。   ……   县城的护城河引的是大王河的水,大王河源自大青山上的泉水,若干条山间小溪汇成一条河流,自西向东流入浩浩荡荡的淮江,南泰县最好的田地都在大王河沿岸,一亩水浇地的收成,赶得上五亩旱地,十亩山坡地。   庄户人家辛辛苦苦一辈子,才积攒下几分水浇地,那是打死都不能卖的财产,即便是家里穷的吃不上,一家人出去要饭,也不会把水浇地卖给别家,陈家店是个大王河边的一个村子,有个叫陈老实的庄稼汉就住在这里,他生了四个儿子,老大叫陈福,老二叫陈禄,老三叫陈寿,老四比三个哥哥都小,叫双喜。   陈家有一亩三分水浇地,陈老实就靠这个养活四个儿子,老大老二都是本分的庄稼人,老三陈寿自幼调皮,脾气暴躁,又有两膀力气,是远近闻名的顽劣少年,十六那年,因为田垄纠纷,陈寿一气之下杀了人家的牛,还把人打成瘫子,对方是夏家洼的大户,还有本家兄弟夏大龙在县城当官,陈家输了官司,一亩三分水浇地赔完了不说,老大老二也被抓去坐牢,俩兄弟都死在牢里,只剩下最小的弟弟双喜和老两口相依为命。   惹下祸事的陈寿一走了之,直到去年才回到家乡,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而是带着十几个兄弟,七八条快枪,回来第一件事就把夏家灭了门,县保安团闻讯出动,被他打了伏击,损失了不少弟兄。   此时陈老实夫妇已经亡故,家里只剩下十五岁的弟弟双喜,便跟着三哥当了杆子,陈寿的队伍经常出没于大王河两岸以及苦水井一带,打家劫舍,来无影去无踪,好多没饭吃的乡民也投了他,麾下也有二三百号弟兄,不过武器装备较差,主要以土枪、梭标、农具为主。   前日从北边过来一队人马,一百多号人,好马快枪,陈寿早就收到风,打算在苦水井青纱帐埋伏他们,给弟兄们换换家伙,可是对方竟然早有察觉,不进青纱帐,在空地上安营扎寨。   若是换了别的杆子,兴许就知难而退了,毕竟对方是正规军,可陈寿实在眼红那一百多条快枪——有了这些枪械,他就能打进县城,杀了夏大龙为两个哥哥报仇了,于是乎,他计划发动夜袭,贴身肉搏消耗对方,如果对方是硬茬子,损失一些兄弟也无所谓,反正他们都是新来投靠的,如果对方招架不住,那就精锐尽出,一举拿下。   计划的挺周密,可还是出了岔子,那就是,唯一的弟弟双喜被官军俘虏了,这小子竟然不听话,悄悄跟着敢死队摸过去了。   陈寿很疼四弟,他已经对不起两个哥哥了,不能再害了最小的弟弟,他强压着怒火,继续在青纱帐里设伏,要去南泰县,这里是必经之路,但关键时刻,县里保安团居然前来增援,对方兵力大增,陈寿只得撤退。   当晚,陈寿在南泰城墙下袭扰,放了几十枪示威,保安团不甘示弱,用火炮回击,陈寿只得铩羽而归。   他知道,双喜落到夏大龙手里,肯定得死。   一块木刻的牌位放在台子上,陈寿点了三炷香,道:“双喜,哥会为你报仇的,早晚抓着夏大龙,活刮了他!”   正在发狠,手下来报:“当家的,双喜他们回来了!”   陈寿疾步出来一看,双喜果然被抬来了,身上缠着纱布,分明是中了子弹。   “双喜!”陈寿大喊一声,上前抓住了弟弟的手。   “哥~”亲人再度相见,双喜流下了眼泪。   一同回来的还有十二个弟兄,这让陈寿极为吃惊,官府抓到土匪,向来是要斩首示众的,这回怎么转了性,不但放人,还他妈发大洋!   那个老土匪告诉陈寿,抓他们放他们的都不是夏大龙的人,而是新任江北护军使陈大人。   陈寿以前在张勋麾下当过辫子兵,对天下大势略懂一二,明白江东省的形势,新来一个护军使,江北这潭死水,怕是要沸腾了。   他检查了双喜的伤口,上了白药包了纱布,处理的很好,双喜还说,护军使不但给自己疗伤,还给白米饭吃呢。   “我陈寿向来恩怨分明,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过两天有机会,我倒要会会这个护军使。”陈寿说。   ……   放走那些土匪之后,陈子锟回到了县衙后宅,阎肃一脸神秘的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小瓶子,瓶子里是深色的颗粒。   “这是什么?”陈子锟问道。   阎肃不说话,却端出一盆水,撒了极小一点颗粒进去,顿时水变成紫红色。   “血脚印就是这么来的,茅房门口撒着灰锰氧颗粒,和炉渣混在一起很难察觉,鞋底沾了灰锰氧,再到厨房、水池边这些地方一走,遇到水就变红了。”   陈子锟嘿嘿笑了:“有意思,你说这灰锰氧是谁放的?”   阎肃笑道:“还能有谁,自然是不想让我们住在后宅的人。”   正说着,勤务兵进来报告:“柳县长来了。”   陈子锟和阎肃相视一笑:“快请。”   柳优晋带了一个道士来的,这位道士看起来很像那么回事,三绺胡须,仙风道骨,青布道袍,手拿拂尘,身背桃木剑,进来之后也不说话,先到处溜达一圈,极其严肃的说道:“这里有五条冤魂,贫道下山以来,尚未见过如此伶俐的冤鬼,不过施主请放宽心,她们逃不出我的掌心。”   这就开坛做法,在县衙后宅的空地上摆起一张香案,香烛黄纸净水样样俱全,道士手持桃木剑,口中念念有词:“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一帮人站在旁边看热闹,姚依蕾和鉴冰已经知道灰锰氧的事情了,但两人依然装出很惶恐的样子,陈子锟看了不禁暗暗摇头,女人啊,真是天生的演员。   陈清锋聚精会神的看着道士做法,虽然程序都是对的,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头。   道士依然在卖力的表演着,用朱砂在黄纸上画了很多符,到处乱贴,而后用桃木剑穿了几张符咒在空中挥舞着,黄纸点燃了,好大一团火焰,看起来甚是壮观,忽然道士立足不稳,一下栽倒,直接昏厥过去了。   柳县长赶紧上前救护,哪知道道士一骨碌爬了起来,两眼直勾勾的,声音也变了:“我死的冤啊~~”是个女人的声音,显然是恶灵上身了。   众人顿觉毛骨悚然。   突然声音又变成另一个女人的声音,说的还是苏州话:“你个死道士,敢来招惹我!”紧接着道士就开始抽自己的嘴巴,一下下的打得极狠。   柳县长吓傻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陈子锟忍住笑,上前问道:“女鬼,你是怎么死的?”   道士低垂着头,那个女声依然在说话,像是从他腹腔里发出的声音,“我是投井死的,我死的惨啊,这么多年都没人来看我,你们来了就不要走了~~~”   姚依蕾正在吃零食的嘴巴停止了咀嚼,嘴角抽搐了一下,这道士装的太像了,营造的气氛真叫恐怖,让她有点害怕。   鉴冰也吓坏了,扭头不敢再看。   “妈了个巴子的,敢吓唬我们。”陈子锟才不管那个,拔出美造M1911A1手枪朝天轰了三枪,砰砰砰三声巨响之后,道士一阵抽搐,恢复了正常,看看四周,似乎明白了什么,捡起桃木剑,羞愧难当道:“贫道法力不济,这就回龙虎山请师父去,再会。”   说罢转身就走,连东西都不要了。   “道长慢走。”柳县长追了出去,片刻之后垂头丧气的回来道:“道士吓破了胆,说这几个鬼太凶了,护军使,我看你们还是别住在这儿了。”   陈子锟毫不在意地晃晃手中大眼撸子道:“再凶的鬼,也怕这个。”   第四十三章 巧使离间计   见陈子锟如此固执,柳优晋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叹气离去,等他一走,院子里笑成一团,姚依蕾道:“刚才那个道士真好玩,演的好逼真。”   鉴冰道:“这种道士招摇撞骗装神弄鬼惯了的,演什么像什么,不稀奇。”   阎肃道:“这出戏怕是柳县长安排的,我就是搞不明白,他为什么千方百计不让我们住在后宅,到处我都查看过了,并没有密道机关隐藏的财宝秘籍什么的,就算有,柳县长在南泰已经呆了这么久,难道还没寻到。”   陈子锟道:“不管怎么着,老子就住这儿不走了,回头我调一个班进来夜里站岗,再有怪声音直接开枪。”   阎肃发愁道:“要是把柳县长打死了咋办?”   众人哈哈大笑,陈子锟道:“打死算我的。”   又笑了一阵,大家各自回房,陈子锟和阎肃回到二堂商议事情,阎肃道:“县衙六房的档案保存的很完整,从顺治年到现在的田亩地契存档都有,工房里还有明朝万历年间的档案,南泰曾设过矿监,监督生产煤炭和铁矿石,一直到光绪年间,煤矿还在出产白煤,一度淮江上的机器船都以用南泰白煤为荣。”   “后来呢,怎么没人用了?”   阎肃叹气道:“江北匪患严重,挖出来的煤运不出去,就算能运出去,淮江上还有水匪呢,再者说,就算运出去也卖不上价,洋人的机器船只用自己的煤,这样算下来,煤矿不但不赚钱,还赔钱,谁愿意干。”   陈子锟来回跺了几步,道:“煤矿在谁手里?”   “那块地皮在民国三年被夏大龙强取豪夺了去,不过在他手里没派上用场,至今荒废。”   “铁矿呢?”   “南泰的铁矿石资源亦很丰富,而且是品位较高的富铁矿,据说张之洞当初曾经想在这里设立铁厂,不过最终还是选择了湖北的汉阳。”   “铁矿现在是什么状态?”   “小规模开采和冶炼,打一打农具什么的,属于原始的家庭作坊式生产,县里几个较大的铁厂,都是夏大龙把持的。”   “又是夏大龙,这老小子简直就是个土皇帝啊。”陈子锟特意加重了那个“土”字,捧着丰富的煤铁资源却毫无作为,不是土条又是什么。   阎肃笑道:“乡下人眼界不开阔,有点钱就置地,南泰县的水浇地,有一半都是夏家的,为了霸占人家的良田,夏大龙可没少造孽,光是这两年被他弄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就有五十多家,县衙的地契转让档案上都记着呢。”   陈子锟一拍桌子:“夏大龙这个土豪!不杀他不足以平民愤,南泰这么多土匪,就是他闹出来的。”   阎肃道:“杀是肯定要杀的,但不可操之过急,夏大龙虽然乃一土豪,但在县里盘根错节,势力庞大,在省城亦有强援,我这几天做了一些调查,得知他有个堂弟在孙开勤手下当团长,还有个养子是孙开勤的副官。”   陈子锟恍然大悟:“怪不得孙开勤一直不派兵北进呢,原来南泰县已经在他实际掌控中。”   阎肃道:“正是,孙开勤很精明,表面上他与直系保留着缓冲地带,实际上却用夏大龙来控制江北,这边稍有风吹草动,他立刻就能知道,恐怕咱们带了多少兵马多少条枪,孙督军案头已经一清二楚了。”   陈子锟道:“那就更要杀他了,不过光靠杀不能解决问题,咱们毕竟是外来户,我让你找的人找到没有?”   阎肃道:“找到了,县城有名的大善人龚稼轩,中过举人,家里开钱庄,每年冬天都开粥棚施舍穷人,在民间颇有美誉,他还有个儿子叫龚梓君,在省城念大学,属于比较开明的人士,如果咱们和龚家联手,定然事半功倍。”   陈子锟道:“好,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去拜会龚大善人。”   阎肃道:“恐怕不太好吧,现在还没撕破脸皮,怎么着也该先去拜会夏大龙才对,倘若走漏消息,引起夏大龙猜忌就不妙了。”   陈子锟哈哈大笑道:“我的参谋长,你想的太多了,夏大龙是个什么玩意,称他是土豪,那是抬举他,不过乡下一个地痞罢了,用的着和他费心思,再说了,我就是要故意先拜访龚家,让夏大龙吃味,从而把龚家逼到咱们这一边来。”   阎肃赞道:“高,实在是高。”   陈子锟道:“参谋长,咱们这就去县城走走,顺道去龚家拜访,来了好几天,我还好好逛逛县城呢。”   当下带了副官马弁,又点了一个班十二个大头兵,背着步枪浩浩荡荡就出去了。   南泰县城四四方方,县衙大院居中,东面一条街,西面一条街,都用青石板铺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酒楼、当铺、钱庄、丝绸庄、棺材铺样样俱全,本来住在县城里的都是大户人家,后来因为闹土匪,住在城外的人也都搬了进来,狭小的街道因为人多,倒显得有些繁华。   陈子锟先去视察了城防公事,他是护军使,江北的兵都归他管,保安团也不例外,南泰县保安团有一百多号人,六十条汉阳造快枪,剩下的都是火铳和土炮,摆在城头上有三尊铜制的前膛炮,是夏老爷当初置办的,至今还在发挥余热。   保安团的底子还是当年的巡防营,如今人换了好几茬,但依旧是夏大龙的私兵,团长丘富兆,是夏老爷的外甥,忠心耿耿的很,见到陈子锟来视察,一边派人飞报夏老爷,一边亲自陪同,登上城墙眺望远方。   陈子锟溜达了一圈,保安团是个什么成色,心里已经有了数,这帮乌合之众,吓唬土匪还行,遇到精兵就只有缴枪的份儿。   他随便拿过一个团丁的老套筒步枪,哗啦一下拉开枪机,看看里面,铁锈斑斑,显然很久没擦拭过了,团丁身上斜挎着的子弹带里,也只有两三颗用来装样子的子弹。   “好好干!”陈子锟把枪递回去,勉励的拍拍团丁的肩膀,把那小子激动了老半天。   下了城楼,继续往东走,前面就是夏大龙的宅子,陈子锟在北京东文昌胡同的宅子是以前贝勒爷的府邸,和夏大龙的宅子相比,竟然都没有必胜的优势。   这大宅子,实在太气派了,简直就是一座小型的城池啊,围墙老高,下半截用条石,上半截用青砖砌成,极其坚固,四个角上建着角楼,里面有团丁持枪站岗,大门口蹲着两个面目狰狞的石狮子,大门涂着黑油漆极其厚重,门口更是站了四个团丁。   令人称奇的是,在夏家站岗的团丁,从精神面貌到武器装备都和城墙上那帮老弱病残截然不同,他们普遍装备一长一短两把枪,不用拿过来看,光瞅那闪闪发光的枪栓就知道,保养一定不差,再看子弹带,实实在在沉甸甸的,装的都是子弹。   合着保安团的精锐都在这儿趴着呢,看来想弄死夏大龙还当真不大易。   陈子锟和阎肃相视一笑,彼此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城高墙厚,夏老爷很下本钱呐。”阎肃道。   陈子锟鄙夷的一笑:“夏老爷太落伍了,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种玩意叫迫击炮。”   阎肃道:“要不要进去看看地形。”   陈子锟一摆手:“不去。”   一行人在夏家门口大摇大摆的就这样过去了。   团丁飞报夏大龙,夏老爷当即奇道:“到我家门口居然不进来,这唱的是哪一出,来人啊,去看看他们去哪儿了?”   陈子锟等人绕了一圈,来到城西龚家,这座大宅院也不小,白墙黑瓦,雕梁画栋,和夏家大宅比,少了一份狰狞,多了一份儒雅,赵玉峰直接上前敲门,一位面目和善的管家出来一看,顿时吓坏了,小心翼翼问道:“您这是?”   “我们护军使来拜会龚老爷,烦请通报一声。”赵玉峰说话很客气,他也是见人下菜碟,陈子锟第一个拜访的乡绅,肯定是有借助人家的地方。   管家慌忙开了门,一边派佣人飞报,一边躬着身子将贵客迎进来,直接请到客厅看茶,陈子锟端坐堂上,赵玉峰和阎肃分立两旁,十二个大头兵在门口戳了两个,院子里又戳了几个,客厅门口站了四个,威风凛凛的,吓得闻讯赶来的龚老爷差点不敢进去。   “护军使光临寒舍,有失远迎,死罪,死罪啊。”龚稼轩忙不迭的拱手赔罪,他穿了一套鱼肚白的拷绸衫裤,显然是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就跑来了。   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小伙子,衬衫西裤打扮,陈子锟记得,进城的时候,就是他在人群中叫好的。   陈子锟笑道:“龚大善人你太客气了,本使随便走走,想体察一下民情,不知不觉就进来了,看来咱们有缘啊。”   龚稼轩道:“陈大人赏光,寒舍蓬荜生辉,这是犬子梓君,还不快来见礼。”   小伙子上前两步,居然向陈子锟伸出了手:“你好,我是江东大学的学生,我认识您。”   龚稼轩吓得肝儿都颤了,儿子怎么一点规矩都不懂,好端端的和人家护军使套什么近乎,这年头带兵的人都不好惹啊,万一翻脸了,龚家就完了。   陈子锟却没发飙,反而站起来和龚梓君握了握手,奇道:“我是第一次到江北来,你怎么会认识我呢?”   龚梓君道:“民国八年的时候,我在省城读中学,那时候就在报纸上见过您的名字,如果不是重名的话,您是当初火烧赵家楼的一份子。”   陈子锟含笑道:“那都是陈年旧事了,不提也罢。”   龚梓君眼中闪烁着激动的火花:“啊,真的是您,想不到在这儿五四运动的革命前辈。”   第四十四章 革命前辈   龚老爷见儿子如此激动,有些不明所以,“什么五四,什么前辈?”   龚梓君道:“爹,你还记得当年我上国中的时候,有一次把家里的日本货都给烧了的事情么?”   “记得,怎么不记得,你这个败家子。”龚老爷道。   “那就是五四运动,誓死力争,还我青岛!已经过去四年了,我耳畔似乎还回荡着那些振聋发聩的口号声,五四青年,唤醒了这个沉睡的国家,唤醒了这个麻木的民族!”龚梓君两手握拳,眼中含泪,已然是动了感情。   陈子锟拍拍他的肩膀:“书生意气,终究救不了国家,但是没有书生意气,这个国家是无可救药了。”   龚梓君用力的点点头:“前辈所言极是,我听说您以前是北大的学生,怎么当了护军使了?”   陈子锟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难道大学生就不可以从军么?”   龚梓君道:“太对了,我也要效仿班超,不,效仿前辈您,投笔从戎,为国效力。”   龚老爷虽然不知道儿子和陈大人说的什么,但是看他们谈的热乎,悬着的心总算是放回了肚子里,招呼道:“奉茶,都愣着干什么,梓君,你好好招呼陈大人。”   龚梓君坐在陈子锟旁边,很热切的和他探讨起从军的问题来:“护军使,我想参军,您能指点一二么?”   陈子锟道:“参军很简单,如今天下动荡,到处都是招兵的旗帜,但我认为,你首先要搞清楚,自己参军的目的,是升官发财,还是混一碗饱饭,亦或是为民族,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   龚梓君道:“当然是后者,为国尽忠是我的理想。”   “很好,那么,你面前有几条路,一是直接入伍当兵,凭你的学历,当个少校参谋不成问题,还有一条路是报考军校,保定陆军讲武堂之类的学习一段时间,出来就是军事主官了。”   “我等不急了,我想直接入伍,陈大人您认识吴大帅么,我想到第三师当参谋。”   陈子锟哈哈大笑:“怎么不认识,我就是第三师出来的,吴大帅对我恩同再造,我的副官马弁,都是第三师的老人,不信你问问他们。”   龚梓君惊讶了:“陈大人原来是第三师出来的,您在吴大帅麾下起码是个旅长吧?”   陈子锟哈哈大笑,回身道:“赵副官,告诉他,我在第三师是个什么角色?”   龚家父子暗暗惊讶,难道陈子锟的官儿比旅长还大?   赵副官得意洋洋道:“俺们护军使当初是第三师师部伙房的伙夫,专门劈柴打水蒸馍馍的。”   龚家父子大跌眼镜,陈大人好歹也是北大的学生,革命的先驱,怎么屈尊做了伙夫呢,不过他们很快就理解了,这就是层次啊,陈大人心怀高远,甘愿从最低级的小兵做起,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陈大人,高人啊。   龚梓君羞愧难当道:“陈大人这样的豪杰都从伙夫当起,我居然还想当参谋,真是惭愧啊惭愧,我也要从伙夫做起。”   陈子锟道:“不可一概而论,龚少爷在大学主修什么?”   龚梓君道:“我在江东大学经济系读书,学的都是如何赚钱那一套东西,如今国家危难,经济命脉皆被外国人掌握,这些知识一点用处都没有。”   陈子锟道:“此言差矣,没有强大的经济实力,如何养兵,如何采购军械,经济和军事,是国家的两条腿,缺一不可。”   龚梓君眼中掩饰不住的兴奋:“陈大人,您说的太对了!”   龚老爷捻着胡子笑了,他这个儿子,自从十五岁送到省城去念书,就成了野马,没人管得住他,平时更是眼高于顶,全县城就没有他瞧得起的人,如今终于有他佩服的人了。   “陈大人,犬子不懂事,胡言乱语让您见笑了。”龚稼轩适时插言,谈起了时政,虽然他身居偏僻县城,没有报纸杂志可看,但出于一个乡绅的本能,对国家形势还是有些了解的,知道大总统已经退位,现在国家没有元首,而国家最有权势的人是吴佩孚。   这种话题,陈子锟自然是游刃有余,很随意的侃了一番,让龚家父子渐渐明白,这位护军使的来头不是一般的大,熊希龄是他的忘年交,吴佩孚是他恩师,北京大学的教授是他朋友,政府总长次长是他哥们,奉军少帅张学良是他拜把子兄弟,这位爷,手眼通着天呢!   忽然,龚梓君干咳一声道:“老朽有个不情之请,既然犬子想从军,何必舍近求远,不如就在护军使公署当个勤务兵吧。”   龚梓君很惊讶,爹爹今天怎么这么开明,居然主动提出让自己从军,而且还是跟着这位传奇人物陈大帅从军。   陈子锟哈哈一笑:“龚老爷开了金口,自然没问题,不过勤务兵就免了,当个高参吧,我正缺管经济的人才。”   “如此甚好,还不谢谢陈大人。”龚稼轩一边说着,一边向管家使了个眼色,管家会意,悄悄去了。   “多谢陈大人成全。”龚梓君喜不自禁,能在五四前辈手下当差,他很满意。   又聊了一会,管家带着两个佣人过来了,捧着托盘,里面放着成匹的绸缎。   “龚老爷,这是何意?”陈子锟故作惊讶。   “一点小意思,乡下地方,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还请陈大人笑纳。”龚稼轩道。   陈子锟假意推辞了一阵还是让护兵接了过来,道:“其实还有件事想麻烦龚老爷。”   “请讲,只要我龚某人能做到的,绝不推辞。”   “呵呵,我想请龚老爷帮忙寻几个手脚麻利,忠厚可靠的丫鬟老妈子,后宅没人伺候到底不行啊。”   龚稼轩笑了:“我当什么事呢,南泰县别的不多,就是勤快老妈子多,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了。”   “那就多谢龚老爷了,时候不早,我们该告辞了。”陈子锟起身欲走。   “这怎么能行,留下来用饭,都安排好了。”龚老爷一使眼色,龚梓君上前拉着陈子锟说啥不让走,陈子锟顺水推舟也就留下了。   龚家确实已经安排好了酒席,鸡鸭鱼肉琳琅满目,连带着十二个护兵也跟着沾光,有酒有肉一顿大吃。   ……   一小时前,团丁飞报夏大龙,护军使一行人进了城西龚老爷的家,夏大龙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从我门口招摇过市,却不进来打个招呼,这也就罢了,转脸进了姓龚的家,这不是诚心给我难看么,南泰县谁不知道我姓夏的才是老大,我就不信你陈子锟不清楚。   过了一小时,在龚家附近蹲守的团丁又来报告,龚家从醉仙居定了两桌上好的席面送来过来,想必是留客人吃饭了。   夏大龙更加恼怒,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两枚铁胆转的飞快。   丘富兆颠颠的又来了,点头哈腰:“老爷,有大事禀告。”   “说!”夏大龙明显心情欠佳。   “老爷,我刚才请护军使公署的李排长吃饭,得到一个惊天内幕,说出来吓死人……”丘团长得意洋洋,神神秘秘。   “快说,少他妈卖关子!”夏大龙一声怒吼。   “是!护军使公署根本没有兵,那一连人是徐海镇守使借给他的,陈大帅手底下总共有三个兵一个副官,一个参谋长。”   “当真!”   “小的拿命担保,绝对假不了。”   “哈哈哈哈,原来是个光杆司令啊。”夏大龙仰天长笑,笑的泪花都出来了,“人老了就是不行啊,居然被这样一个毛头小子唬住,什么护军使,狗屁!”   “对,他就是个狗屁,今天还上城墙溜达呢,啥都不懂,到处乱看。”丘富兆道。   “就那几个人,让他看就是了,咱的底子,他摸不透。”夏大龙冷笑道。   ……   护军使一行人酒足饭饱,从龚家出来,打着饱嗝走了,龚氏父子送到大门口,望着队伍远去才喜滋滋的回去。   龚梓君见父亲神采飞扬,一改往日颓唐之色,便道:“爹,您这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岂止是喜事,简直是大喜事,原以为龚家要败在我手上,哪知道时来运转,遇到贵人了,梓君,南泰局势要变,夏家要倒霉了!”龚稼轩捋着胡子呵呵笑道,刚才老头喝了一点酒,面色红润,精神头十足。   “是么。”龚梓君也笑了,他是大学生,见识自然比爹爹强,家乡匪患严重,民不聊生,自家原本是开钱庄的,前清时候生意兴隆,自打民国后反而走了下坡路,生意一落千丈,本来遍布全省的钱庄只剩下省城一家,由叔叔在勉强维持,龚家的没落,和大环境有关系,和夏家也有关系,夏大龙仗着手里有枪,一直压着龚家,生生把他们家动一流家族压到二流家族。   “护军使主动示好,这是要向夏家开刀的前兆。”龚稼轩看看四周没有佣人,压低声音道。   龚梓君眉毛一扬:“夏大龙鱼肉百姓,罪该万死,早该办他了,爹,护军使要惩办夏大龙,咱们龚家是不是得倾力协助。”   龚稼轩摆摆手:“不然,虽然护军使来势汹汹,但夏家也不是省油的灯,咱们还是暂且置身事外,静观其变的好,万一有个闪失,也好进退自如。”   龚梓君一撇嘴:“雪中送炭和锦上添花的意义大有不同,等夏家败了,咱们再上去踩一脚,有意思么?我看陈大帅实力很强,又有吴大帅撑腰,对付夏大龙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咱们得趁早贴上去。”   龚稼轩呵呵一笑:“孩子,你还太嫩啊,护军使若是真有吴大帅撑腰,就不会只带一连兵来了。”   第四十五章 雨夜怪影   龚老爷老成持重,做事滴水不漏,他告诉儿子,不管护军使提出什么要求,只要是能做到的,统统答应,唯独一条例外,那就是龚家不能直接和夏家发生冲突,毕竟护军使是外乡人,就算失败了,拍拍屁股走人即可,龚家可是本乡本土的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龚梓君不禁苦笑,出钱帮陈子锟买军火打夏大龙,和直接操刀上阵打夏大龙,有什么区别,爹爹上了年纪,能下定决心对付夏家已经不容易了,所以他也没说什么,诺诺称是。   首先要办的事情是帮护军使找几个佣人,这事儿很好办,南泰县这两年闹饥荒,遍地都是吃不上饭的人,很容易就找到两户清白人家愿意卖身投靠,都是夫妻两个外带个孩子,只要十块钱就能买下,这四个人算是粗使佣人,又给两位夫人买了四个丫鬟,都是十三四岁的小丫头,模样清秀,人也不笨,总共才花了五十块钱。   人物色好了,直接带到县衙后宅让两位夫人相看,自然是满意的,于是后宅总算是有干活的人了,加上护兵,也有将近三十口人,阳气旺盛,这两天连鬼都没出现。   这天下起了大雨,电闪雷鸣,雨水倾盆而下,屋檐下的滴水跟瀑布似的,鉴冰和姚依蕾百无聊赖,搬了张椅子坐在门口看雨,两人身后各站了俩丫鬟,拿着扇子,捧着银耳莲子羹和酸梅汤,姚依蕾脚底下是从北京带来的癞皮狗阿扁,鉴冰怀里躺的是本地搞来的花狸猫。   雨还在下,潮湿难当,感觉整个人都要发霉了一样,但最难受的不是潮湿,而是无聊,深深的无聊,从北京带来的柯南道尔的侦探小说早就翻得起了毛,无聊的连拌嘴都没了兴趣。   一人撑着油布伞进了院子,鉴冰和姚依蕾同时问道:“什么事?”   来的是赵副官,他嘻嘻笑道:“夏老爷请客,明天晚宴。”   两人顿时都没了兴趣,南泰县的饭菜实在难吃,有那闲工夫还不如呆在家里看雨呢。   赵玉峰进了书房,把请柬呈上,陈子锟看了笑道:“夏大龙耐不住了。”   “咱们去不去?”赵玉峰问道。   “去,怎么不去,就算是鸿门宴也要去。”   转眼就到了晚上,雨继续下,据说山洪暴发,大王河涨水,有洪灾泛滥的危险,柳县长已经带着民夫上城墙值班去了,陈子锟知道也让部下严阵以待,准备了挡水的东西。   万幸的是,午夜时分雨势渐小,但电闪雷鸣依旧,每个人睡的都不踏实,姚依蕾在床上辗转反侧,总是睡不着,忽然窗外传来一阵似有似无的哭声,让她毛骨悚然。   披衣起床,拿着手电塔拉着拖鞋出来,正好在走廊里遇到鉴冰,对方也是一脸的惊恐,手里提着灯笼,一阵阴风吹过,灯笼一明一暗,分外诡异。   丫鬟和佣人们都是劳动人民,睡的死沉死沉的,负责警卫的大兵也坐在走廊里抱着大枪打呼噜,嘴角挂着一丝晶亮的涎水。   两位夫人胆战心惊,慢慢向前走着,忽然一个黑影出现在面前,吓得她俩差点尖叫。   “别叫,是我。”那人低声道,原来是陈子锟,他拿着手枪,一脸严肃,“别说话,看我抓鬼。”   两位夫人点点头,站在了原地。   陈子锟闭上眼睛,屏息凝神听了一会,锁定怪声是在水井附近,接过鉴冰水里的灯笼,慢腾腾走过去,站在水井旁边,雨水打在他身上,瞬间就湿透了绸衫,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慢慢扳开了手枪保险。   姚依蕾和鉴冰目不转睛的盯着水井,若是没有陈子锟在,她们早就撒丫子跑了,可男人在这儿镇着,她们就无所畏惧。   陈子锟分明听到井底传来微弱的喘息声,井绳也在颤微微的动着,他肯定井里有人在捣鬼,而且就是一直以来装神弄鬼的那个人。   慢慢地,一双手从井里伸了出来,抓住了井沿,这是一只惨白无比的人手,手指纤细,像是女人的手,陈子锟纹丝不动。   姚依蕾差点叫起来,却被鉴冰掩住了嘴,冲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姚依蕾慌张的点点头,继续看鬼影出井。   接着是另一只手,然后是黑色的头发,披散开来盖住了头脸,若是一般人早就吓疯了,可陈子锟却笑了,反而将手枪插到腰带上,一手托着腮帮,饶有兴致的看鬼继续往上爬。   “鬼”穿了一身白衣服,身形瘦削,看不清脸,不过当它发现面前站着的是陈子锟的身后,分明颤抖了一下,然后迅速跳了出来,扭头就跑。   那还来得及,白衣女鬼被陈子锟一把拽住了头发,披散的湿漉漉的长发竟然被扯了下来,那鬼猛回头,鲜红的舌头吐得老长,夜色中白衣飘飘,说不出的诡异。   突然一道闪电凌空劈下,夜空变得一片惨白,陈子锟揪住鬼的脖子,大笑道:“还不现行!”一把将面具扯下。   原来是柳县长。   “哈哈哈哈,早就猜到是你小子作怪。”陈子锟仰天大笑,笑声被轰隆隆的雷声淹没,又是一道更亮的闪电划过夜空,然后,令在场的人永世难忘的一幕诡异场景出现了。   水井后面的墙壁上,出现一幅景象,就像是电影院的投影一般清晰,画面上显示的正是县衙后院,只不过和今天的后院截然不同,一个穿清朝官服的男子站在画面里,眼神忧郁,面目栩栩如生,似乎就要从墙里走出来一般。   所有人都呆住了,就连陈子锟也觉得头皮发炸,甚至忘了掏枪。   “啊!”这回鉴冰和姚依蕾一同叫了起来,不过声音也被沉闷的滚雷所淹没。   墙上的画面很快消失了,柳优晋趁机逃窜,动作灵敏的如同猿猴,却被陈子锟一把拽住拖了回来。   没有惊动任何人,柳优晋被带进了陈子锟的书房,两人都湿透了,相对而坐,柳县长尴尬的笑笑,问道:“吃了没?”   “鉴冰,给县长弄一份夜宵,等等,给我也弄一份。”陈子锟道。   鉴冰赶紧去了,姚依蕾依然傻乎乎的站在门口。   “你也去。”陈子锟道。   “不是有人去了么。”姚依蕾道。   “说你去就去。”陈子锟冲她眨眨眼,姚依蕾这才明白过来,喔了一声回避了。   陈子锟拿了条毛巾丢给柳优晋,自己点了一支烟,悠悠吐出烟圈来,外面的雨声又密集起来,这场雨注定不小。   “我不姓柳。”柳优晋拿毛巾擦着头发,很随意的说道。   陈子锟没插嘴,没提问,现在是讲故事时间。   “清朝最后一任南泰县令,叫曾则如,他在南泰当了十年县令,娶了四房小妾,但只生了一个儿子,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那时候南泰不像现在这么穷,县令也是肥差,曾县令的家财何止十万,引起不少奸佞小人的觊觎,幸亏县令手下有一员虎将,叫夏天龙,是巡防营的管带,有他镇着,南泰县一直没怎么乱。”   说到这儿,柳县长叹了口气,“成也萧何败萧何,最后害了曾县令的就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夏天龙,辛亥革命,天下大乱,各省纷纷独立,南泰难以独善其身,夏天龙这个奸贼,带领巡防营叛变,杀害了对自己有恩的曾则如,纵容乱兵侮辱了他的妻小,霸占了县令的家产,并把县令给自己起的名字改了一个字,从此后叫夏大龙。”   “我本名曾蛟,字浮白,是曾县令的儿子。”   柳优晋说完这句话,静静看着陈子锟,等待他的反应。   “那我现在应该叫你柳县长,还是曾公子?”陈子锟似乎并不吃惊。   “呵呵,你这个人挺有意思,随便,叫我什么都行,柳优晋是我的化名,自从家里遭了大难我就改了名字,就是怕有人赶尽杀绝,我买了县长的位子回来是为了两件事,第一,寻找父亲留下的财宝,第二,报仇。”   听到财宝二字,陈子锟的瞳孔才微微收缩了一下,他从北京没带多少钱来,孙美瑶赞助的大洋虽然多,但架不住一个连的兵马连吃带喝,若是再没有进项,就撑不住了。   柳优晋道:“夏大龙虽然霸占了我家的田产房屋,但父亲留下的金银却始终没有找到,我回南泰也有一段时间了,里里外外都翻过了,依然没有下落,找不到这些钱,报仇就无从谈起,你也知道,夏大龙势力很大,本身又有功夫,七八个汉子也近不得他身。”   陈子锟道:“打住,就为了寻宝,你才装神弄鬼吓唬我们,想把我们赶走?”   柳优晋自嘲的笑笑:“这一招以往挺好使的,碰到你就歇菜了,看来鬼也怕恶人啊。”   陈子锟道:“灰锰氧是你放的,鬼叫是你装的,道士也是你买通的,那么,今晚墙上那一幕是怎么回事?”   柳优晋摇摇头:“不全是,我只是请道士来抓鬼,没让他装那么像,墙上的怪影我就更不明白了,听人家说,前些年下雷雨的时候也出现过。”   陈子锟沉默了,墙上的怪影无法用科学来解释,难道说真的有鬼魂现身。   雨沙沙的下,两人都不说话,窗外一道闪电劈过,天地间惨白一片。   第四十六章 各怀鬼胎   半晌,柳优晋终于开口:“陈大帅,不如你我二人联手,挖到财宝我们二八开,然后一起对付夏大龙,如何?”   陈子锟不说话,只是意味深长的笑笑。   “好吧,三七开,你三我七,这总行了吧。”柳优晋一拍大腿道。   依然是沉默。   “四六开,不能再多了,这毕竟是我们曾家的钱。”柳优晋似乎有些着急了。   陈子锟哼了一声:“你装鬼吓唬女眷的账,我还没和你算呢,若是传出去,这县衙后宅的鬼是你柳县长扮的,我看你怎么好意思再当这个县长。”   柳优晋一咬牙,一跺脚,道:“好!二一添作五,对半分,这总行了吧。”   “成交!”陈子锟伸出手来,和柳县长在空中相击,两人各怀鬼胎的笑了。   轰隆一声,又是一个炸雷。   鉴冰和姚依蕾端着夜宵进来了,两碗小混沌,一碟干切白肉,一碟花生米,一碟凉拌黄瓜,还有一壶小酒,往桌上一摆,柳县长拱手道:“多谢嫂夫人。”   两位夫人都没理他,姚依蕾还白了他一眼,本来对这个知书达理的县长很有好感,没想到是个装神弄鬼的骗子,柳县长苦心经营的形象全塌了。   柳县长讪讪的笑笑,用毛巾擦拭着金丝眼镜,重新戴上,斟了两杯酒,端起自己面前的一杯道:“装鬼的事儿,我给大伙儿赔个不是,自罚三杯。”   他滋滋连声的喝了三杯酒,陈子锟也陪了一杯,打发鉴冰和姚依蕾回房安歇,开门见山道:“财宝的事情不急,反正你挖与不挖,它都在那里,不会长腿跑了,长翅膀飞了,解决夏大龙才是当务之急,据我所知,他和孙督军过从甚密,恐怕对我不利啊。”   柳优晋道:“不错,夏大龙有个过继的儿子,在省城给孙开勤当副官,他还有个弟弟叫夏大虎的,是孙开勤手下重将,听说不久前还晋升了少将旅长呢,夏家在南泰经营多年,根基甚稳,若是能扳倒他,我早下手了,嘿嘿,说句不好听的,护军使您真要和他撕开脸干,未必能赢。”   “此话怎讲?”   柳优晋道:“夏大龙掌握着县里的保安团,家里又重金聘请了二三十个保镖,一水的快枪,夏家院墙又高又厚,据说是用糯米汁砌的砖,院子里有两口井,常年储存着粮食和腊肉,把门一关,就是一千个人攻上一年,也攻不下来。”   陈子锟鄙夷的笑笑,军事方面的问题,没必要和柳县长这样的文人探讨,对付这种围墙,一小块TNT就解决问题了,不过他说的也是实情,解决夏大龙,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那么依你的意思呢?”   “依我之见,先斩他的臂膀,再砍他的脑袋,掌握大局,无非是一个财权,一个兵权,南泰县的兵就是保安团,财有两个进项,第一是城门税,但凡货物进城,必须交税,第二是人头税,县城居民每月都要缴纳一定数目的钱来供保安团剿匪用,其实这些钱一多半都进了夏大龙的口袋。”   “您是江北护军使,有权把保安团的管辖权收过来,收编了保安团,城门税和人头税自然归了您了,夏大龙的倚仗就少了一半,然后再找几个苦主到县衙来告状,反正夏大龙欠下的血债不少,这个很容易,到时候我来出面,让夏老爷当庭对峙,届时您在公堂上安排下刀斧手,一声令下把他拿下,明正典刑,谁也说不出半个不字。”   说完,柳优晋阴恻恻地笑了,还做了一个切瓜的手势,他的手指很纤细,像是女人手,扮演女鬼比较合适,做这种充满阳刚之气的手势未免有些气势不足。   陈子锟也笑了:“柳县长,你好阴险。”   “承蒙夸奖,我也是被逼无奈,家父死的惨啊,唉……护军使,您觉得我的计策怎么样。”   “妙计,就照你说的办,来,走一个。”陈子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   第二天,雨终于停了,县城一片平静,谁也不知道县衙后宅曾经发生的故事,江北护军使陈子锟召见了县保安团团长丘富兆,和他进行了一番坦诚的交谈。   “丘团长,你在保安团干了多久了?”   “报告,干了两年。”   “两年就当了团长,年轻有为啊。”   丘富兆很兴奋,麻子脸上每个坑都绽放开来,他努力学着军人的派头挺直腰杆道:“护军使过奖了。”   陈子锟道:“江北护军使所属有一个旅的编制,下面三个团,我看丘团长挺合适的,干脆到我混成旅当个团长吧。”   丘富兆一愣,省军的团长,和县保安团的团长可不是一码事,那是正儿八经的上校团长,手底下起码一千条枪,夏老爷的堂弟就是江东省陆军的团长,回乡探亲都坐八抬大轿,那叫一个气派,自己做梦都想当那样的官儿,穿呢子军装,挎洋刀,脚蹬马靴,走到哪儿,大姑娘小媳妇不得围着自己转。   “丘团长,丘团长。”陈子锟很纳闷,丘富兆怎么傻笑着流起了口水。   “有!”丘富兆从白日梦中醒来,赶紧立正,擦了擦口水道:“可是夏老爷那边~~”   陈子锟道:“夏老爷那边我自然会去和他说,我今天只是问你的态度。”   “我……”丘富兆一阵迟疑,他是夏大龙的表外甥,长久以来夏大龙对他也算不错,不错归不错,待遇可不咋地,夏大龙是个守财奴,把钱看的死死的,保安团的团丁们全靠在外坑蒙拐骗混个肚子圆,就连自己这个团长也不例外,每月只有十五块钱的饷。   “愿意就愿意,不愿意就是不愿意,大老爷们痛快点!”陈子锟喝道。   “小的愿意!”丘富兆一挺腰板。   “好!今天中午醉仙居,我请,让兄弟们都去,不醉不归。”陈子锟笑的阳光灿烂。   丘富兆也嘿嘿的笑了。   中午,保安团的几个小头目全都到了醉仙居,陈子锟让赵玉峰陪他们喝酒,南泰县的酒菜相当便宜,一块大洋就能吃整桌的菜,白酒更是管够。   “弟兄们,可劲的造,别给咱大帅省钱。”赵玉峰一脚踩在板凳上,端着酒碗,脸红脖子粗的嚷嚷着。   保安团的弟兄们也喝的醉醺醺的,七嘴八舌道:“赵副官,讲究!以后有用的着兄弟的地方,水里火里一句话。”   赵玉峰道:“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都是第七混成旅的正规军,谁也别跟谁客气。”   “对,都是一家人!”   ……   “草他娘的!敢收编老子的队伍!”夏大龙将一只白瓷碗狠狠摔在地上,满地碎片,仆人们噤若寒蝉。   “老爷,我没上他的当,什么团长不团长的,我才不稀罕。”丘富兆正气凛然道。   “好,不枉舅舅没白疼你一场,下回我帮你说说,调到省城先当个营长,慢慢往上升,要不了几年就能当上团长。”夏大龙是行伍出身,自然懂得笼络人心。   丘富兆啪的一个立正:“多谢老爷,哦不,多谢舅舅。”   “行了,你下去吧。”夏大龙摆摆手。   “舅舅,明天还请他的客么?”丘富兆问了一句。   “请,请帖都发出去了,还能收回不成。”夏大龙道。   “知道了,我下去了。”丘富兆刚出门,又迎面碰见夏小姐,顿时讪笑道:“表妹。”   夏小姐略一点头,进屋去了。   丘富兆心里狂喜,她和我点头了,她和我点头了,喜滋滋的去了,差点撞上院子里的桂树。   ……   第二天傍晚,陈子锟带着两位夫人到夏家大宅赴宴,十二个卫兵紧随其后,夏家张灯结彩,欢迎贵客驾临,夏大龙特地穿了一身拷绸的长袍,亲自到门口迎接,将贵宾请到客厅,分宾主落座。   一个明眉皓齿、阴丹士林裙装的女学生走了进来,夏大龙笑道:“女儿,还不快来见过护军使和两位夫人。”   夏小姐落落大方,走过来自我介绍道:“护军使好,夫人好,我叫夏景夕,在省城女子师范上学。”说着话,一双凤眼扫过陈子锟,今天陈大帅没穿军装,而是一件白色西装,风流倜傥溢于言表,两位夫人更是如花似玉,珠联璧合。   鉴冰和姚依蕾分别和夏景夕握了手,还赠送她一瓶法国香水,她俩都感觉能在这穷乡僻壤见到如此美丽大方的女孩子,简直就是上天的恩赐,不过这么可爱温柔的女孩竟然是夏大龙的女儿,真是让人又有点叹息。   “以后夏小姐可以经常来找我们玩。”姚依蕾道。   “一定去,我正愁没人玩呢。”夏景夕很开心,笑的很甜,一旁的丘富兆看的都迷醉了。   夏大龙干咳一声:“小夕,大人谈正事,你回去温习功课吧。”   夏景夕有些不高兴,但发觉今天爹爹的脸色有些严肃,便乖乖下去了。   夏大龙道:“今天陈大帅和两位夫人赏脸,我夏某人很高兴,我给你们预备了北京上海都吃不到的好玩意,来人啊,上菜!”   佣人们先抬上了四个小圆桌,每人面前摆了一个,圆桌很古怪,中间有个窟窿,不知道派什么用场。   “这是做什么?吃火锅么?”姚依蕾纳闷道。   “夫人稍等,马上揭晓。”夏大龙豪爽的笑道,拍拍巴掌,佣人抬进来四个藤条编的笼子,里面各装着一只猴子,猴子惊恐万分,在笼子里上窜下跳,吱吱怪叫。   “这道菜,叫活吃猴脑。”夏大龙的声音忽然变得冰冷无比。   第四十七章 马上封侯   活吃猴脑,光听这名字就够渗人的了,再加上夏大龙阴森的口气,更让人浑身不舒坦。   一片乌云遮住了太阳,夏家客厅里光线黯淡,两个仆人泥塑般站着,气氛无比怪异,夏大龙端起茶碗,悠然吹拂着热气,介绍道:“这道菜可不简单,别说最先局的厨子做不来,就是省城的厨子也没这个能耐,我给你讲讲怎么个吃法,护军使,有没有兴趣听啊?”   陈子锟冷笑道:“说说看。”   夏大龙道:“把活猴子的脑袋嵌在桌子上,让它动弹不得,然后把头上的毛发剃掉,用凿子撬开头盖骨,拿一壶滚水浇下去,脑花登时就烫熟了,这时候客人就可以用勺子舀着趁热吃,不需用酱油香醋芝麻油等佐料,这道菜讲究的就是一个鲜字,一边听着猴子的吱哇乱叫,一边享用着美味佳肴,岂不快哉。”   鉴冰差点呕吐出来,急忙用手帕掩住嘴巴,姚依蕾快人快语,道:“太残忍了,太不人道了。”   夏大龙哈哈大笑:“夫人此言差矣,猴子又不是人,谈何人道不人道。”又指着笼子里体型最大,张牙舞爪的一只猴子道:“护军使,你看这个猴子有何特别之处?”   陈子锟笑道:“这是一只公猴子。”   夏大龙道:“护军使好眼力,不过这厮不但是只公猴子,还是只猴王呢。”   “猴王?”   “对,猴王,大青山上有不少猴群,猴群里只有一个猴王,独享猴群里的母猴,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年轻的公猴挑战猴王的地位。”   陈子锟道:“那么说,这就是一只被赶下王位的老猴王了?”   “哈哈,错,这是挑战成功,又被老猴王设计赶下来的新猴王,这只猴子虽然年轻力壮,气势正旺,但姜还是老的辣,老猴王利用猎人的陷阱,把新猴王给坑了,这新猴王,还没威风几天呢,却成了宴席上的一道菜,护军使,你说有趣不有趣?”   “哈哈哈,果然有意思。”陈子锟仰天大笑,夏大龙这话明摆着是在影射自己,没想到一个乡下老军头,还会玩这样的心理战术。   话语里已经带了些刀光剑影,鉴冰和姚依蕾都是聪明人,自然听得出来,今天这个宴,怕是鸿门宴啊,她俩战战兢兢,不时看看夏大龙,又看看陈子锟,后悔来赴这个宴。   “来来来,光顾着说闲话,开席。”夏大龙招呼道,佣人将猴王提了出来,锁在夏大龙面前的圆桌下面,只露出一颗脑袋来,猴王呲牙咧嘴,好不狰狞,佣人用剃刀慢条斯理的将猴王头上的毛发剃掉,露出头皮,又呈上一套银质的餐具来。   这套餐具是专门打造的,包括凿子,小锤,小刀、锯子、勺子等物件,夏大龙道:“我先来,给你们做个样子,来人呐,上菜。”   一个盛满沸水的铜水壶被提了来,这是烫脑花的必备之物,佣人拿起凿子和小锤,瞄准猴王脑袋就要凿下去,鉴冰和姚依蕾扭头不忍看,笼子里剩下三只猴子更是上窜下跳,吱吱惨叫。   “啪”就在凿子落下去的一瞬间,陈子锟出手了,摆在面前的酒杯飞了出去,正中佣人拿着凿子的手,手腕吃疼,凿子落地,酒杯也落在地上,顿时四分五裂。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四面八方奔来一帮穿黑衣服的人,手里都端着快枪,正在厢房里用饭的大兵们也不含糊,当即就掀了桌子,端起步枪拉了枪栓,和黑衣人对峙起来。   陈子锟不动声色,悠然端起茶杯吹拂着热气:“夏老爷,这是唱的哪一出?”   丘富兆从外面进来,看到这一幕顿时愣了,但还是疾步上前,趴在夏大龙耳畔道:“阎参谋长带兵把咱们宅子围了。”   夏大龙略有尴尬,本来是计划摔杯为号,择机杀掉陈子锟的,不过看来有些难度,这位护军使刚才露了一手暗器功夫,此人绝非等闲,再说了,真撕开脸,人家手底下还有一百多号人枪呢,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买卖可不划算。   “你们干什么,谁叫你们出来的!”夏大龙呵斥道。   黑衣汉子们是夏大龙雇佣的保镖护院,听到主人呵斥,他们迅速退了下去,陈子锟也摆摆手:“放下枪,夏老爷请客,动刀动枪的成何体统。”   又对夏大龙道:“公署里还有些事务尚未处理,今天就不叨扰了,这几只猴子,我看还是放了吧,畜生也是生灵,少造些杀孽,将来少不定能从十八层地狱提到十七层哩。”   这话说的也是够直白,够阴损,不过和夏大龙这种人说话,就得这么直接,这样他才能听得懂。   “也罢,这几只猴子就送给护军使放生去吧。”夏大龙道。   酒宴还没开始就草草结束,陈子锟起身一拱手:“夏老爷,谢谢你的款待,下回我请。”   拱手的时候,夏大龙分明看到他西装腋下藏着一把手枪,击锤大张,处于待机状态,不禁捏了把汗,人家是有备而来啊,真打起来,恐怕第一个死的就是自己。   出了夏家大宅,阎肃带着一个排的兵正在门口等着,见陈子锟出来,立刻上前问道:“没事吧?”   “夏大龙想唱一出鸿门宴,没唱好,演砸了。”陈子锟笑道,将巴拿马草帽戴在头上,高天上阳光灿烂无比。   四只猴子被陈子锟带走了,夏家大宅恢复了平静,这一局,夏大龙输了,他枯坐在椅子里,脸上阴霾渐多,忽然夏景夕跑进来:“咦,客人怎么走了,你们这么快就吃完了?”   夏大龙勉强笑道:“是啊,他们有事先走了,乖女儿,你找爹有什么事?”   夏景夕道:“爹,我想明天出去玩,去庙里烧香。”   夏大龙有些不耐烦:“去吧,让管家给你派四个护院跟着。”   ……   县衙后宅,四只装着野猴子的笼子一字排开,鉴冰和姚依蕾拿着零食往里面塞,猴子们狼吞虎咽的吃着,哇哇乱叫,兴奋的不得了,那只猴王很通人性,居然会学人作揖拱手,惹来一阵阵笑声。   “咱们留着养吧。”姚依蕾兴高采烈提议道。   鉴冰当即反对:“不行,养猫养狗也就罢了,猴子也万万养不得,这种动物太调皮,真要弄四只猴子在家里,这日子就别过了。”   陈子锟赞同鉴冰的说法,这几只猴子还是放生比较好,事不宜迟,姚依蕾天性喜欢小动物,晚一点放的话怕是就舍不得了,陈子锟当即带人扛着四只笼子出城放生。   猴子是大青山的猴子,跑到大青山去放生显然不行,好在出城就是荒郊野外,在这儿放生也未尝不可,陈子锟拿了一柄斧头将笼门砍开,三只猴子窜出笼子,头也不回的跑了,可那只头毛被剃掉的猴王也不走,吱吱呀呀的叫着,在陈子锟马前上窜下跳。   “你不愿意走?”陈子锟奇道。   猴子又是一阵乱叫,指指光溜溜的头皮,满眼流泪。   王德贵道:“这畜生知恩图报哩,大帅不如收了它。”   陈子锟哈哈大笑:“好,上马来。”   猴子喜不自禁,抓耳挠腮,窜上陈子锟的马背,趴在马鞍前面,跟着一同回城去了。   进城门的时候,保安团的团丁们和一帮老百姓都围着看热闹,护军使马背上竟然有一只活猴子,这可是西洋景,不过很快就有人悟出其中的道理,赞道:“这是马上封侯哩。”   不经意间,陈子锟为自己做了个活广告,乡下人就信这种四六不靠的说法,很快就有谣言说,新来的护军使前途无量,将来是要做督军,做大帅的,抱紧他的大腿,准没错。   当晚,陈子锟又让参谋长在醉仙居摆了一桌,宴请保安团的兄弟们,邀买人心这种事儿,本身没啥难度,关键就看舍不舍得下本钱,投感情。   ……   县衙后宅从此多了一个新成员,这只猴子被陈子锟命名为小悟空,假山和院子里的两棵桂树是它经常活动的场所,小悟空兴许是在夏家被吓破了胆,竟然没有寻常猴子那样调皮,反而非常乖巧,还会学人扫地,头脑更是聪明,有一次姚依蕾踢毽子踢到房顶上,随手一指,小悟空三下两下就爬上去拿了下来,献给夫人邀功请赏。   家里多了这样一号人物,寂寞无聊的时光总算是好过了一些,两位夫人闲着没事,在县城招摇过市,后面跟着四个小丫鬟,抱着猫和狗,猴子打着阳伞跟着,老百姓们早已见怪不怪,遇到了还客客气气打声招呼。   路边茶摊棚子下,两条大汉蹲在椅子上喝茶,头上顶着大斗笠看不清脸。   “是哪个?”   “穿绿衣服那个。”   “嗯,挺俊的,看走路的架势,还是个雏儿。”   “别扯犊子了,赶紧的吧。”   两人在桌上放了几个铜钱,压低斗笠尾随而去,走到近前,其中一人猛扑过去,将姚依蕾抗在肩上就跑,顿时一片尖叫,猴子最先反应过来,猛扑过去撕咬,却被另一人扯下来甩到一边。   路边停着两匹马,斗笠客翻身上马,直奔城门而去,守门的团丁急忙上前阻拦,斗笠客拔出驳壳枪朝天打了三枪,团丁们吓得缩了回去,眼睁睁看着两匹马绝尘而去。   堂堂护军使的夫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县城大街上,居然被土匪劫走了。   第四十八章 一场虚惊   鉴冰也算经过大场面的,这次还是吓傻了,她本以为南泰县虽然土匪横行,但县城里总归是安全的,谁能料到光天化日的,两个土匪竟然冲进城里来抢人,抢得还是护军使的夫人。   一行人全是女眷,丫鬟老妈子啥的,一点战斗力也没有,而且事情太过突然,谁也没反应过来,最先冲上去的竟然是小悟空,平时姚依蕾对它很好,这畜生护主心切,又抓又挠的,被甩到路边石头上昏了过去。   土匪来得快,去的也快,径直纵马冲出城门,团丁们忙不迭的从子弹带里摘子弹往枪膛里填,等枪打响的时候,两匹马早不见了踪迹。   陈子锟得报赶来,来不及责备,匆匆问了土匪的样貌,当然谁也没看清楚,只说是戴了斗笠,骑了两匹枣红马。   两个排的官军追了出去,土匪留下的马蹄印很清晰,一直向西北方而去,可是追到大王河却失去了踪迹,很明显,土匪趟水而去,但是到底往哪个方向走,谁也猜不出,无奈只好兵分两路继续搜寻。   陈子锟心急火燎,后悔莫及,土匪实在太猖狂了,居然敢进城绑架,自己也是太疏忽,竟然不派兵保护夫人,哪怕王德贵李长胜中的任何一个跟在旁边,土匪也不会走的这么轻松。   这是姚依蕾第二次被绑架了,上回是在北京香山被河北土匪绑的,这回是被南泰土匪绑的,陈子锟深信,人的好运气只能用一次,尤其在遇到同样的劫难时,这回姚依蕾怕是凶多吉少了。   一直搜寻到夜里也不见踪迹,人困马乏,大兵们怨声载道,陈子锟看看怀表,人已经被绑走五六个钟头了,恐怕已经回到山寨了,再在外面搜寻也毫无意义,不如回县城等待消息。   一队兵马垂头丧气回到县城,大兵们回营房吃饭睡觉,陈子锟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后宅,鉴冰迎面本来,满脸都是喜色:“蕾蕾没事,已经回来了。”   “什么!”陈子锟大吃一惊,冲进房间一看,姚依蕾果然好端端的正坐在床边查看小悟空的伤势呢。   看到陈子锟进来,姚依蕾眼眶里立刻含了泪,大叫一声扑了过去,趴在陈子锟肩头哭了起来。   哭了半天,陈子锟肩膀都湿了,好不容易劝住了,问她道:“谁把你绑去的,又是怎么回来的?”   姚依蕾道:“有人在半路把我救了,那人没走,等着你呢。”   陈子锟一凛:“人在哪里?”   “在客厅。”   陈子锟急忙转往客厅,一个中等身材的汉子正倒背着手,欣赏墙上的字画。   “这位兄台怎么称呼?”陈子锟抱拳道。   那人一转身,眉宇间英气勃勃,脸上一道淡淡的伤疤,更显男儿本色。   “小弟姓陈,名寿,字兴武。”   陈子锟知道这个名字,南泰县著名匪首陈寿,夏大龙的仇家,在青纱帐伏击自己的就是他。   “哦,原来是陈大当家,我夫人怎么落到你的手里?”陈子锟坐了下来,不咸不淡的问道,姚依蕾这边被绑,那边就被送回来,不由得不让人怀疑这里面有什么猫腻。   陈寿道:“说来也巧,今天下午我带着兄弟们出去做买卖,正好遇到俩老伙计从城里做买卖回来,还带了张花票,哦,就是尊夫人了,本来按道上规矩,我不该这个闲事,可是尊夫人对我陈家有恩,我就劝这俩老伙计把人放了,怕护军使担心,麻溜的送过来了,事情就是这么个经过。”   陈子锟道:“原来如此,拙荆对你们陈家有恩,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陈寿道:“我有个弟弟,叫双喜,是夫人救了他。”   这下陈子锟明白了,原来那个小土匪是陈寿的弟弟啊,不过救他的人分明是自己,怎么变成姚依蕾了,不过这不是问题所在,总之人安然无恙的回来了,自己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   “陈老兄,吃了么?”陈子锟道。   陈寿一愣,随即毫不客气道:“晚饭没吃。”   “没吃就一起吃,能喝酒么?”   “能。”   “来人呀,摆宴,拿两坛好酒来。”   片刻之后,酒菜俱全,时值夏日,不用炒菜烧菜,全都是现成的下酒凉菜,卤驴肉、酱肘子、炸金蝉,拍黄瓜、凉拌花生米,酒是南泰名酒透瓶香。   陈子锟把姚依蕾也叫了出来陪坐,席间姚依蕾讲述了发生的事情。   土匪将她绑架之后,径直出城向西逃窜,中间有一段是在河里走的,想必是为了掩盖踪迹,在经过苦水井的时候,遇到了陈寿的杆子,南泰的土匪们各有势力范围,但是县城的买卖,谁都可以做,陈寿本来打算放他们过去,但恰巧双喜认出姚依蕾来。   双喜在县衙后宅见过姚依蕾,当时是在高烧之中,恍惚间还以为是上了天庭,见到了仙女,现在见到救命恩人被人绑了,哪能袖手旁观。   陈寿也不含糊,听弟弟一说,当即把人拦下,都是一条道上混的,他也仗着人多欺负人少,亲自上阵和对方比试,比枪法,比拳脚,比臂力,终于险胜,赢下了姚依蕾。   这段故事从姚依蕾口中说出,虽然语言贫乏不够生动,但陈子锟完全可以想象当时的场面之激烈。   “敢问陈大当家,劫走我夫人的,是哪路人马?”陈子锟很想知道,究竟是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陈寿却道:“我是认识他们,但我不能告诉你,这是江湖道义,请陈大人海涵。”   陈子锟点点头,并不勉强。   酒足饭饱之后,陈寿起身告辞:“陈大人,咱们之间的账两清了,从此谁也不欠谁,告辞。”   陈子锟道:“且慢,账还没结清。”   陈寿眉毛拧了起来:“陈大人还想留人?”   陈子锟道:“来人啊,把礼物抬上来。”   一队大兵抬来十个长条木箱子,陈子锟亲自拿撬棍撬开一个,里面填满刨花,一支汉阳造步枪静静的躺在箱子里,枪机上涂满了黄油,枪筒闪着蓝幽幽的光,枪托和护木是枣红色的,崭新透亮。   陈寿不由自主的咽了口唾沫。   “这十杆步枪,是我酬谢陈大当家的,你要是还看的过眼,就请收下。”   陈寿焉能不要,他目前最缺的就是快枪,就算是老掉牙的土炮他都当成稀罕物,何况是这种崭新的家伙,在南泰,枪比什么都重要,有了枪,就有了一切,粮食、大洋、女人。   “陈大人,谢了!”陈寿一抱拳。   “不客气。”陈子锟回了一礼。   虽然天色已晚,但是现在守城门的团丁们已经被陈子锟喂熟了,护军使一声招呼,还不颠颠的开门,十杆步枪装在马车上,连同满满一箱子弹被运出城去,陈子锟亲自护送着走了二里路,小树林里钻出一伙土匪,领头的正是双喜,显然已经等了很久。   “恕不远送了。”陈子锟拱手道。   “后会有期。”陈寿也一拱手,命人卸了车上的箱子,消失在夜幕中。   回到县衙后宅,天又开始落雨,陈子锟犹豫了一番,还是敲响了姚依蕾的房门,小丫鬟来开的们,低眉顺眼道:“老爷好。”   “你下去吧。”陈子锟打发了小丫鬟,进了屋,看到姚依蕾和衣半躺在床上,手边放着一把双筒猎枪,看来这回她是真留下心理阴影了。   “你怎么来了,大半夜的,也不怕人说闲话。”姚依蕾的脸有些红,虽然她顶着一个护军使夫人的头衔,其实到现在还没圆房呢,三个人各有卧室,名义上是分开睡的。   陈子锟坐到了床边,拉着姚依蕾的柔荑道:“我来看看你,都是我不好,让你受惊了。”   “我没事,被土匪们绑啊绑的早就习惯了。”姚依蕾故意这样说,还侧过身去,把后背亮给陈子锟。   “我陈子锟对天发誓,绝对不让你再受任何委屈,有违誓言,天打雷劈……”话没说完,姚依蕾急忙转过身来,掩住陈子锟的嘴:“别说这些不吉利的。”   “那你相信了?”   “嗯,我没事了,你去陪鉴冰吧。”   “哪有,我这些天都是自己睡的。”陈子锟徒劳的狡辩着。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个狐狸精夜里呻吟的那么响。”姚依蕾撇嘴道,脸更红了。   陈子锟惊道:“你还去听墙根了?”   “哪有,是小翠去听的,回来告诉我的。”姚依蕾把头深深低下,很难为情,小翠是她的贴身丫鬟,很聪颖秀气的一个小女孩。   “小翠才十三四岁,你就让她干这个?”陈子锟夸张的瞪大了眼睛,一口吹灭了蜡烛,屋里一片漆黑。   “不要过来哦,我有枪。”   “我也有。”   口口口口口口口口(此处删减一千八百二十五字)   ……   第二天,姚依蕾一上午没起床,午饭都是送到房间里吃的,鉴冰亲自前去探视,她是过来人,顿时明白昨夜发生了什么事,虽然知道这是早晚的事情,但心里还是有些不舒坦。   “姐姐,听说你生病了,妹妹特来探望,给你带了两个西瓜,在井里冰镇过的,吃点解解暑气。”鉴冰让丫鬟搬出两个大西瓜,切开来一看,红瓤黑子,熟的刚刚好。   “我不爱吃西瓜,让小悟空吃吧,这小畜生忠心着呢,比人强。”姚依蕾一摆手,猴子窜了过来,抱起一片西瓜跑到墙角大快朵颐起来。   鉴冰知道姚依蕾是在讥讽自己,土匪抢人的时候应对不力,可那种环境下,自己又能做什么。   一阵尴尬,正要起身告辞,忽然陈子锟进来了,道:“都跟我走。”   两位夫人来到院子里,只见远处摆着一排小西瓜,桌上放着两把手枪和一大盒子弹。   “今天不把这盒子弹打光,不许吃饭。”陈子锟道。   第四十九章 取消治安捐   两把手枪都很小巧,一把是张学良送的花口撸子,一把是从阎参谋长那里借来的枪牌撸子,用的子弹相同,口径都是七六五,民间有云,一枪二马三花口,主要是为了顺嘴,其实这两把枪的性能威力不相伯仲,做工都是极其精良。   枪摆在桌子上,空弹夹抽出来放在一旁,陈子锟道:“从今天开始,教你们用枪,先从手枪开始练。”   鉴冰道:“我会用,不用学了。”   陈子锟一瞪眼:“是谁帮你装的子弹,是谁帮你拉的枪栓,五步之外站着的人,你能打中么?”   鉴冰撅着嘴不说话了。   “听我口令,从装子弹开始学,每人拿一把枪,把子弹往弹夹里装。”陈子锟亲自手把手的教两位夫人学用手枪,可女人天性不喜欢武器,随便玩玩还行,真要刻板的学习起来,未免就烦躁了。   “这枪太重了,沉甸甸的拿不动。”姚依蕾也抱怨道,她挑了那把枪牌撸子,其实比她常玩的双筒猎枪轻多了。   “嫌重,试试这个?”陈子锟一招手,王德贵把盒子炮掏出来,关上保险丢过来,陈子锟一把抄住,放在姚依蕾手上。   “这个更重,一点不好玩。”姚依蕾道,还是勉强拿起了那把枪牌撸子。   两位夫人在陈子锟的教导下,装填子弹,拉枪栓,开关保险,先熟悉了几遍,然后开始射击,目标是五米外的大西瓜,可以预料到的是,打空了一匣子弹,无一命中。   “再来!”陈子锟道。   两女愁眉苦脸,继续装填着子弹,小勤务兵陈清锋在一旁看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陈子锟把驳壳枪递给他:“你要不要试试?”   陈清锋接过枪,熟练的打开保险,眯着眼睛,将枪身放平,瞄准远处的西瓜勾动扳机,西瓜化作一团红云暴裂开来。   “小子,行啊,跟谁学的?”陈子锟很高兴。   “跟老王大叔学的,就是没真开过枪,今天第一回。”陈清锋很不好意思的说道。   “不错,你也跟着一块儿练得了,不过暂时没有枪给你。”陈子锟说的是实话,步枪他还剩九十枝,手枪可一把多余的都没有。   县衙后宅,枪声不绝于耳,为了两位夫人的人身安全,陈子锟倾囊而授,不大工夫,有着猎枪使用经验的姚依蕾就渐渐入港,眯着眼睛,三点一线,屏住呼吸,瞄准目标慢慢扣动扳机,压到二道火,果断击发,子弹呼啸而出,命中大西瓜,又是红瓤满地。   “呀!打中了。”姚依蕾兴奋的又蹦又跳。   鉴冰也不甘示弱,举枪发射,院子里弥漫着呛人硝烟,与此同时,柳县长带着四个大兵,正在院子挥汗如雨的挖坑,确切的说,是挖财宝,可是挖了一个又一个的坑,把地皮都翻遍了,还是没有财宝的踪迹。   根据柳优晋,也就是曾蛟的说法,他的父亲善于敛财,在南泰当了十年知县,起码要收入三十万两白银,但有据可查的田产房屋折合银两不过二十万两,还有十万两了无踪迹。   现如今的有钱人家,有了闲钱总是往天津、上海的外国银行里存,既安全又能吃利息,当年可没这么便利,老派人的做法是在家里挖地窖,把金银窖藏起来,土匪来了找不着,革命军来了搜不到,就算房屋失火烧成白地也不打紧,只要人在就能东山再起。   可是就连每间屋子的地砖都翻开来看了,还是毫无财宝的踪迹,练完枪法,陈子锟和柳优晋坐到了一起,探讨财宝的去向。   “会不会是你记错了,根本没这么多财宝?”陈子锟问。   柳优晋坚决的摇头:“不会,我查阅了很多卷宗,南泰县以前可是个富县,我父亲留下的财产绝对不止这么一点。”   “那会不会是夏大龙拿了?”   “不可能,这么多金银出土,消息肯定要走漏,再说了,我调查过夏大龙这十几年来的开销,不像是得了一笔横财的样子。”   陈子锟犯了愁,他现在手上一百五十号借来的大兵,还有丫鬟佣人七八口子,每月光吃饭就是一大笔开销,眼看坐吃山空,等钱花完,不用夏大龙出手,自己就先完蛋了。   “没有钱,咱们就斗不过夏大龙啊。”他叹口气,忽而又道:“我最近在城外巡视,发现有不少整齐的麦地,怎么没人征收田赋么?”   柳优晋道:“那是夏大龙的地,南泰县一半的水浇地都是他家的,谁敢收他的田赋?其实县里撂荒的大都是山坡地和盐碱地,真正的好地谁舍得撂,现在的局势是穷人没地种,大户不纳粮,所以我才说县里的税只剩下城门税和人头税这两块了。”   陈子锟奇道:“城门税就是厘税,进门的货物都要征税,这个我知道,可是这人头税,北京上海好像都没有啊。”   柳优晋道:“没有就对了,中华民国压根就没有人头税,这是上上届县长定的治安捐,全县人口,无论男女老幼,按照人头每人一份,所以被称作人头税,这笔钱是用来剿匪的,可剿了这么多年,土匪却越来越多。”   陈子锟若有所思:“田赋形同虚设,厘税横征暴敛,人头税刮地三尺,还有别的税目么?”   “有,怎么没有,还有印花、炉冶、牙行、当铺、契纸、酒税、牛税、商捐、纸捐、膏牌捐、酒牌捐、烟牌捐、烟酒公卖捐、屠宰税、菜牛捐之类名目,不过南泰太穷,这些税目设与不设区别不大,最大头那一块,还是人头税。”   陈子锟道:“乡民流离失所,保安团能控制的不过是县城而已,就算如数征收,又能有多少钱。”   柳优晋苦笑道:“话是这么说,架不住人家有法子啊,这治安捐都收到民国三十六年去了,你说这笔钱能少么。”   “南泰县的有钱人,到底多不多?”陈子锟忽然提出一个新问题。   “虽然这几年土匪肆虐,很多田地撂了荒,但架不住底子厚,南泰县的有钱人都集中在县城,不过从数量上来说,还是穷人多,怎么,您准备从他们身上下手?”柳优晋有些吃惊。   陈子锟点点头。   “慎重啊,得罪了本地士绅比得罪夏大龙还要命,你寸步难行。”柳优晋急忙劝阻。   陈子锟笑道:“谁说我要吃大户了,我要免税,这治安捐荼毒百姓最厉,就拿它开刀。”   “你说什么?”柳优晋一脸的不可置信。   “我说,我要取消治安捐。”陈子锟很严肃,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   当天中午,南泰四座城门和县衙大门口都贴了告示,以护军使的名义宣布撤销治安捐,顿时县城就沸腾了,新来的陈大人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南泰城内对护军使的溢美之词不绝于耳。   “青天大老爷啊。”一些县民当时就在布告前跪下涕泪横流,治安捐对富户来说不算什么事,但对这些升斗小民来说,就是沉重无比的枷锁,压得他们透不过气来,忽然听闻取消治安捐,简直就像是阴雨连绵数月,突然放晴的感觉。   “陈大帅是做大事的人!”乡绅们都这样说,他们才不在乎这点小钱,他们在意的是,护军使陈大人终于要和夏大龙开战了。   治安捐是夏大龙拿来养保安团的钱,切断了这个来源,保安团就维持不下去,夏大龙在南泰县都当了十几年的太上皇了,他能忍得下这口气?   一时间,南泰县街头巷尾都谈论着这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减免税赋这种事情,通常只有改朝换代或者大灾年才能遇到,护军使初来乍到就放出这样惊天动地的大招,着实博得不少民心。   不过士绅们依然持观望态度,茶馆里提笼架鸟的先生们碰到一起都会互相问上一句:“年兄,这事儿你怎么看?”   “依我看,强龙不压地头蛇啊。”   “我看也是,姜还是老的辣啊。”   “呵呵,所见略同,略同啊。”   ……   夏家大宅,夏大龙听到丘团长的报告,不禁冷笑:“免税,亏他想得出,取消治安捐,保安团谁来养?土匪谁来剿?”   丘富兆道:“老爷,姓陈的说了,取消治安捐,他自有办法给弟兄们发饷,以后每人每月五块大洋,逢年过节还有双饷,我看他是放屁!”   夏老爷冷笑一声,道:“姓陈的想邀买人心,行,那我就给你个机会,好好的卖弄一番,来人啊。”   丘富兆凑了上来:“老爷,有何吩咐?”   夏大龙将腰带上的玉佩解下来道:“拿这个东西,去找一个人……”   出门的时候,丘富兆看到夏景夕在树荫下踢毽子,便停下来看了一会儿,夏小姐发觉他在偷看,干脆不踢了。   “妹子,踢得真好。”丘富兆腆着脸道。   “是么?”夏景夕嫣然一笑,丘富兆顿时觉得魂都飞了,浑身骨头没二两重,等他醒过来,人家早走了。   ……   就在陈子锟准备大展拳脚的时候,一个突如其来,却也在意料之中的消息浇灭了他所有的热情。   徐海镇守使陈调元派人来催促那一连人马速速回归建制。   这一百五十号人,可是陈调元的卫队手枪连,从素质到装备绝对一流,本来只是负责护送江北护军使上任,却被陈子锟留下用了,一等不来,而等不来,徐州那边可急了,南泰这边不通电报,也没有邮局,陈调元干脆派了一个副官带着自己的亲笔信前来询问原委,顺便把兵带回去。   这下搞得陈子锟很不好意思,人家老陈如此仗义,自己这事儿却做的有些不地道,这年头什么最重要,不是金银鸦片,也不是枪械大炮,而是忠心耿耿训练有素的弟兄,这一连人马,就算再需要,也得还了。   陈子锟写了一封信说明了情况,又给大兵们发了一个月的军饷,这才放他们回徐州。   这天黎明时分,一连兵马开出县衙大院,静悄悄的离开了南泰县城北上而去,整座县城依然在睡梦之中,除了几只夜游的野狗,谁也不知道江北护军使已经成了真正的光杆司令。   第五十章 养匪自重   最近一段时间,龚家和陈子锟走的很近,龚家大少爷龚梓君整天在护军使公署出来进去,还找裁缝做了一套军装穿着,正儿八经的真就当起了参谋。   龚稼轩还应陈子锟要求,从老家龚家庙招了十二个忠厚老实的青壮给护军使公署当差,每人一身灰色粗布军装,腰里系条牛皮带,再背上一枝汉阳造,往大门口一站,倒也像那么回事。   陈子锟还请龚老爷出面,租赁了几间门面房,恰巧龚家自己就有闲着的房子,便低价租了出去,合同签了之后,却迟迟不见开张,不过这事儿谁也没在意。   丘富兆风尘仆仆的从城外回来,正看到护城河边的柳树下坐着俩人,一个是龚家大少爷龚梓君,这小子穿一身蓝洋布军装,戴了顶大檐帽,人模狗样的正吹牛呢,坐在他旁边的是个女学生,白衣黑裙秀气的很,身段有些眼熟。   仔细一看,丘团长的肺管子都要气炸了,那女学生不是别人,正是夏景夕。   大小姐啥时候和姓龚的小子搅合到一起去,还一起坐在河边,伤风败俗啊!丘团长怒不可遏,刚想上去质问,忽然灵机一动,悄悄躲到了树后,隔着一段距离监视着龚梓君的一举一动,心中打定主意,只要这小子胆敢动手动脚,就一枪崩了他。   俩人没有发觉有双眼睛盯着自己,还在快乐的聊着天,龚少爷还摘了朵蓝色的小花,别在了夏景夕的鬓边。   “好看么?”夏小姐歪着脑袋问道。   “嗯,好看。”龚少爷用力的点点头。   “讨厌……”夏小姐忽然不好意思起来,面颊两坨红晕飞起。   龚少爷有些沉醉,不由自主的就把嘴凑了上去。   “我崩了你个狗日的。”丘富兆拔枪就要上去,忽听身后有人喊道:“丘团长,你干啥呢?”   丘富兆一回头,只见陈子锟坐在马上笑吟吟的看着自己,赶忙收起手枪:“没事,没事。”   “这两天没见着你,上哪儿耍去了?”陈子锟问道。   “哦……老家有点事,现在已经没事了。”丘富兆含含糊糊的应付着,心里一团乱麻,全是大小姐和姓龚的小子。   “哦,有事你说一声,先走了。”陈子锟一夹马腹走了,丘富兆再看河边,哪还有人影。   闷闷不乐的回到夏家大宅,先去向老爷交差,交办的事情都完成了,作为信物的玉佩也还给了老爷,夏大龙叮嘱道:“富兆,这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明白么?”   丘富兆一阵激动:“我懂,老爷。”   “嗯,你下去吧。”夏大龙坐在躺椅上,水烟袋吸的吐露吐露直响,开始闭目养神,丘富兆心里泛起一股冲动,想把大小姐和龚家少爷来往的事情报告老爷,可是话到嘴边又犹豫了。   “怎么,还有事?”夏大龙睁开了眼睛。   “老爷……哦,舅舅,我想……我也老大不小了,想成亲。”丘富兆吞吞吐吐的说道。   “这事儿啊,哈哈,中,看上谁家的闺女了,舅舅帮你提亲。”夏大龙乐了,眉眼眯成一条缝,很少能见到他如此舒畅。   丘富兆心里如同大鼓一样,砰砰砰直跳,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熊心豹子胆,竟然嗫嚅着说道:“那啥……其实……哦不,表妹……表妹有婆家了么?”   死一般的寂静。   夏大龙没说话,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丘富兆,吓得他大气不敢出,客厅里只听见水烟袋吐露吐露的声音,气氛冷的像冬天。   半晌,夏大龙终于缓缓说道:“你表妹是上洋学堂的,将来起码要嫁个督军旅长什么的,你就不用操心了,我看夏家洼老六家的三女儿不错,属相和你也登对,赶明儿我给你做个媒,把她娶过来。”   话说到这个份上,丘富兆还有啥可说的,点头哈腰道:“谢谢舅舅,我回去了。”   “去吧。”夏大龙摆摆手打发了这个表外甥,心里却很不自在,他这辈子最遗憾的事情就是没有后代,唯一亲生的夏景夕是个闺女,继承不了家业,虽然从本家兄弟那里过继了一个儿子,现在跟孙督军当副官,也算有出息,但毕竟不是自己的骨血。   没有儿子,夏家本家子侄里面,也没有出类拔萃的人物,所以才启用了表外甥丘富兆,这小子不算多机灵,但生的孔武有力,忠心耿耿,再加上丘家是小姓,不易造成尾大不掉之势,倒也勉强堪用。   丘富兆今年有二十八还是二十九了不甚清楚,因为长了一张麻皮脸,至今没有娶亲,按照凭着这几年当保安团长的积蓄,也不是娶不着老婆,万没想到他居然看中了自己的闺女,而且还狗胆包天的当面提了出来。   “表妹有婆家了么?”丘富兆这句话依然回荡在夏大龙的耳畔,气的他眉毛直跳,若是在以前,他早就跳起来揍人了,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县城里来了个黑鱼精陈子锟,已经不是自己说了算的时代了,而丘富兆身为保安团长,好歹还有些作用,万一把他撕开脸了,逼到陈子锟那边就不好了。   ……   丘富兆很高兴,因为自己终于敢在老爷面前说出心里话了,算得上是扬眉吐气,虽然老爷没答应,但也没暴怒,说明自己在老爷心里的地位还比较高,而且这事情还是有余地的。   他兴高采烈,不知不觉就往后宅走了,直到走到小姐绣楼旁边才惊觉,这是外人严禁进入的内宅。   不过我也不算外人,我是老爷的表外甥啊,丘富兆很轻松的给自己找了个借口,干咳一声,拉拉小褂下摆,问路过的丫鬟:“小姐呢?”   “谁找我?”夏景夕从房里出来,看到丘富兆有些惊讶,“你来做什么?”   丘富兆有些尴尬,挠了挠头,忽然想到一个话题,便神神秘秘道:“表妹,我来劝你一句,千万别和龚家那小子来往。”   夏景夕忽然柳眉倒竖:“我的事情要你管!”   丘富兆看看周围,小丫鬟们都用嘲笑的眼光看着自己,便有些羞怒了,道:“小姐,河边的事情,我都看到了。”   夏景夕抱着膀子,鄙夷的看着丘富兆,冷冷道:“看见又怎么了?”   “表妹,你别误会,我可没在老爷……舅舅面前提半个字,我就是想给你露个底,姓陈的是兔子尾巴长不了,龚家少爷和他们混在一起,也得跟着遭殃,你和他来往密切,到时候也好不了,等大军一到,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夏景夕惊讶的瞪大了眼睛,不是因为一向被自己视作文盲的丘富兆拽出了一句成语,而是因为前面一句。   “你说什么,什么大军一到?”夏景夕追问道。   丘富兆发觉说走了嘴,赶紧掩饰:“没什么,那啥,表妹你小心着点就行,我先走了。”   ……   护军使公署,龚梓君匆匆而来,他身上的军装是县里裁缝做的,四个口袋的位置和扣子都不甚标准,但在县民眼里那就是正儿八经的军官,一点不掺假。   二堂门口戳着俩卫兵,见龚梓君来了赶忙立正敬礼——是用左手敬的,这些乡民愚钝的很,即便经过半个月的训练也分不清左右,更别说摆弄步枪了,枪栓保险这些东西实在是太复杂了,在他们手里只能当烧火棍用。   要在平时,龚梓君肯定要纠正一番,可今天他只是匆匆还礼就进了二堂,找到陈子锟道:“护军使,大事不好了。”   县衙二堂现在是江北护军使公署的签押房,陈子锟和阎肃都在这里办公,听了龚梓君的话,阎肃赶忙站起:“怎么回事,慢慢说。”   “夏大龙调集人马要对我们下手了。”龚梓君道。   “什么时候,多少人,哪里收到的消息?”   “夏景夕告诉我的,不清楚多少人,只知道是大军出动。”龚梓君咽了口唾沫,很紧张,他毕竟只是个大学生,没经历过军机大事。   “夏家大小姐又是从哪里得到的情报?”阎肃皱眉问道。   “是丘富兆告诉她的,刚才她派丫鬟偷偷送口信给我,情报绝对可靠,护军使,参谋长,快想办法吧。”龚梓君又擦了把额上的汗,焦急万分。   阎肃镇定自若,摊开一张地图道:“难道是孙开勤要调兵对付我们?不应该啊,如今直系如日中天,旧皖系绝不会趁这个节骨眼挑起矛盾,如果省军渡江北上吞掉我们,就是给吴大帅兴兵南下最好的借口。”   陈子锟道:“未必是省军,也可能是土匪。”   阎肃倒吸一口凉气道:“好一招借刀杀人,只是夏大龙乃一乡绅,何以调动土匪?”   陈子锟道:“南泰县境内土匪横行,县城不过百十个团丁,何以固若金汤?”   阎肃道:“你是说,养匪自重?”   陈子锟点点头:“不这样做,怎么榨那些富户的银子,怎么把治安捐收到民国三十六年去,南泰县的土匪,不敢说全部,起码有几股大的,是和夏大龙有勾结的。”   阎肃顿足道:“那一连兵走的太不凑巧了,倘若他们在,咱们也能从容应对,现在手底下连个兵都没有,怎么抵御土匪,不如三十六计走为上吧。”   陈子锟道:“晚了,今天我在城门口巡视的时候遇见丘富兆,他这两天都没在县城,想必就是联络土匪去了,这会儿光景,土匪怕是已经在路上了,走已经来不及了。”   正说着,一个团丁气喘吁吁前来报告:“大人,城门外发现大股土匪!”   第五十一章 土匪来了   土匪真来了,当陈子锟带着一干人等赶到南门的时候,只见百十个土匪正在城门外的空地上歇脚,或坐或蹲,或抽烟喝水,或低头打盹,悠闲的就像在自家院子里一般。   吊桥早就拉起来了,守城的团丁战战兢兢蜷缩在垛口后面,陈子锟大怒:“怕什么,土匪还在外面呢!”   团丁道:“大人,土匪枪法好,俺们不敢冒头,一冒头就挨枪子。”   “放屁,有那么邪乎?”陈子锟冷笑一声,站到了垛口前。   就听“啪”的一声,陈子锟的军帽飞了,再看下面,一个头戴斗笠的年轻人单手举着一枝毛瑟步枪,脸上洋溢着骄傲的笑容,土匪们聒噪起哄,纷纷叫好。   这个年轻土匪是老熟人了,正是在杀虎口劫道的梁茂才,没想到这小子的枪法这么好!   城头上一群人脸色煞白,阎肃忙道:“护军使,赶快回避。”   陈子锟不怒反笑:“好啊,给我个下马威,拿枪来。”   王德贵递过来一枝成色甚新的步枪,陈子锟接过来哗啦呼啦拉着枪栓,检查着枪膛,点点头,拿了一排尖头七九子弹压进弹膛,推弹上膛,朝下面瞄了瞄,砰的放了一枪。   子弹打在空地上,溅起一团小小的烟尘,土匪们愣了片刻,随即哄堂大笑起来,梁茂才更是敞着怀哈哈大笑,裸露着古铜色的胸膛和坚实的腹肌,根本不把城头上黑洞洞的枪口当回事。   没等他们笑完,第二枪就打过来了,正中梁茂才头上的斗笠,那是一顶高粱篾子编的斗笠,刷了一层桐油,遮阳挡雨,土匪们都喜欢戴,几乎是南泰绿林的标准装备之一。   斗笠被子弹掀了起来,在空中翻了几个滚,又被风吹到了护城河里,梁茂才大怒,举枪回射,他还在拉枪栓呢,城头上的第三枪就响了,正打在梁茂才手中的步枪上,巨大的力量让步枪脱手而出,飞到十几米外的地上。   所有的土匪都不说话了,官军中竟也有枪法如此精准之人,是他们始料未及的。   “操!”梁茂才骂了一声,他的虎口被震裂了,生疼,不过依然毫无惧色,径直走向自己的步枪。   就在他俯身去捡步枪的时候,第四枪响了,又把步枪打飞了几米,机匣也被打碎了,弹簧乱飞,这把枪是不能用了。   梁茂才吐了口唾沫,冲城头上竖起了大拇指:“打得真准!”   陈子锟现身,手中的步枪冉冉冒着青烟,大声回道:“梁茂才,你个狗日的不是在杀虎口做买卖的么,怎么保险费收到我南泰县城来了?”   梁茂才朗声答道:“大人,俺们穷的吃不上饭了,不得已到县城来打打秋风,还请大人打发点吧。”   陈子锟道:“放你娘的狗屁,你霸着杀虎口,日进斗金的,还吃不上饭,趁早给我滚,惹恼了我,一枪崩了你个龟儿子。”   梁茂才也不恼,道:“不给是吧,咱们走着瞧。”说罢大摇大摆的走了,土匪们也各自上马,围着南泰县城呼啸而走,边走边发出尖利的唿哨。   百十个土匪,四五十匹骡马卷起的烟尘有十丈高,唿哨传到城内,百姓莫不惊恐,陈子锟更是大怒,喝令开炮轰击。   无人响应,谁也不会操作那三门前膛火炮。   “妈了个巴子的,我来。”陈子锟卷起袖子亲自上阵,可找到了炮弹,火药箱子却不见了。   “火药呢?”   “这几天潮,火药箱子让丘团长拿走了。”   “丘富兆呢,死哪去了,把他叫来!”   团丁颠颠的去了,半晌来报:“丘团长告假,说拉痢疾,打摆子,来不了。”   “别人呢,土匪围城,怎么保安团一个个都不见人影?”陈子锟已经意识到一丝不妙了,那些队长队副们平时喝酒的时候拍着胸脯叫的山响,什么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水里火里一句话,关键时刻全都拉稀摆带,不过也怨不得人家,自己初来乍到,几顿酒饭都焉能收服别人。   “都病了……”那团丁颇有些心虚的说道,一百多号人的保安团,如今就剩下十来个老弱病残站在城墙上,这些人不是丘富兆的亲信,也不是陈子锟的人,属于被遗忘的角落。   什么时候病不好,这个节骨眼上全病了,保安团在丘富兆的带领下集体撂挑子,这是成心给自己上眼药啊,陈子锟吩咐这些团丁紧闭城门,一有消息立刻来报,下城回公署去了。   护军使公署门口聚集了一大群百姓,领头的是县里的士绅们,见陈子锟来了,便纷纷询问事态进展,陈子锟故作轻松道:“些许毛贼聒噪罢了,大家不必担忧。”   士绅们才不相信他的话,昔日土匪骚扰县城,保安团又是放枪又是开炮的,不大工夫就能把土匪撵跑,今天怎么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城外枪声不绝于耳,马蹄声跟打雷似的,谁能安心。   “陈大人,快派兵出城剿匪啊。”   “陈大人,俺们一家老小的性命都靠你保全了。”   “陈大人,救救我们啊。”   大人的哎哀求声和小孩的混杂成一片,陈子锟脸上火辣辣的烧,夏大龙这一招太毒了,借土匪的手打自己的耳光,偏偏自己还一点办法没有,保安团在人家的掌握之中,自己手底下没兵,难道单枪匹马去和土匪干仗不成。   好不容易打发了百姓们,陈子锟直奔保安团团部而去,推门一看,丘富兆正和三个小队长一起搓麻将呢,耳朵上还夹着一支纸烟,哪有拉痢疾的样子。   见陈子锟进来,三个小队长都有点尴尬,讪讪的放下了手上的牌,丘富兆却一脸的无所谓:“陈大人,您来了,快坐,那谁,还不搬凳子去。”   陈子锟也不生气,掸了掸帽子放在桌上,这是一顶瓦灰蓝的将军帽,帽墙是一圈金箍,帽沿上有个弹洞,边缘被烧焦了,黑漆漆的。   “丘团长,听说你拉痢疾了,我看不像啊。”陈子锟和颜悦色道。   丘富兆站了起来,开门见山道:“护军使,咱名人不说暗话,您把治安捐给免了,俺们吃不上饭,这差事没法干了,您另请高明吧。”   说着向三个小队长递了个眼色,三人都忙不迭的点头:“对,俺们没法干了。”   陈子锟点点头:“行,不干就不干,继续打牌吧。”说完拿起帽子出去了。   丘富兆哪能继续打牌,忙不迭的跑到了夏家大宅,向夏大龙禀告情况,他绘声绘色的描述了陈子锟的反应,道:“老爷,我看姓陈的是没戏唱了,我当面顶他,他都一点脾气没有。”   夏大龙道:“手底下连兵都没有,就敢跟我叫板,还他娘的取消治安捐,这回我倒要让全县城的人都看看,这南泰县,究竟是谁顶着天。”   丘富兆道:“土匪就在城外,姓陈的一点办法没有,要我看,不出两天,他就得巴巴地来求老爷您出面。”   夏大龙得意洋洋:“那是,只要他低下这个头,锐气就算折了,以后南泰县还是老子说了算。”   丘富兆道:“老爷,费那事干嘛,反正他现在手里没兵,不如我带几个兄弟,直接把他毙了不就得了。”   夏大龙道:“你懂个屁,姓陈的是吴佩孚的人,我动了他,就是和北洋政府做对,到时候就连孙督军也保不了,我夏大龙可没那么傻,哼哼,我就要用软刀子割他,让他自己滚蛋。”   ……   南泰县城高墙厚,又有宽阔的护城河,土匪们不清楚城里的情况,不敢贸然攻城,就在四圈打转,不过这已经把城里的百姓吓得够呛了,土匪在外面晃荡,县城四门紧闭,卖菜的不敢进城,挑粪的不能出城,这一招围而不打的招数实在阴险。   护军使公署,陈子锟召集众人开会,虽然他依然保持着泰然自若的表情,但内心已经是惊涛骇浪,这个没兵的光杆司令实在当的太憋屈了,被百十个土匪骑在头上拉屎也就罢了,连保安团的丘八都敢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一口气憋得他内伤都快出来了。   要是换了以前,陈子锟早就潜进夏家大宅把夏大龙一枪崩了,还容他弄这些猫腻,可如今当着堂堂江北护军使,家里还有俩老婆,手下还有一帮跟自己开饭的弟兄,匹夫之勇已经派不上用场了。   “事到如今,怕是只有暂时屈服,请夏大龙出面了。”阎肃叹息道,形势比人强,此时不低头也不行了。   “那不行,请夏大龙出面,就势必恢复治安捐,那就等于自己扇自己的耳光,以后我陈子锟还怎么在外面混!”陈子锟斩钉截铁的否决了这个提议。   “要我说,请吴大帅出兵吧,不要多,第三师出一个连的兵,就能扫清这帮乌合之众!”赵玉峰提议道。   “不到山穷水尽,我是不想请大帅出手的,况且目前的局势,远水不解近渴,等洛阳发兵过来,起码是十天半个月以后的事情了。”陈子锟还是摇头。   龚梓君说话了:“咱们为什么一定要依靠夏大龙的保安团?护军使公署存着枪支弹药,咱们为什么不自己拉队伍?”   阎肃苦笑道:“不是没想过招兵,可是咱们没钱啊,不瞒你说,护军使公署的账上,只有百十块钱了。”   龚梓君惊讶的张大了嘴,继而垂头丧气,没钱就没法养兵,没兵就弄不到钱,这是一个死局啊。   陈子锟在屋里踱来踱去,忽然紧盯着柳优晋,目光炯炯。   柳县长道:“护军使,您看着我也变不出钱啊,我这个县长和您一样,是光杆司令。”   陈子锟道:“我有办法了,夏大龙不是借土匪来压我么,他能借力,我为何不能借。”   第五十二章 放火   听陈子锟这么一说,大家似乎都明白过来,柳优晋击掌赞道:“妙哉,我怎么没想到,土匪兵临城下,咱们正好借着这个由头收税,募兵,必然事半功倍,咱们一个护军使,一个县长,珠联璧合、名正言顺,谁能反对?”   “对,正好借着这个危机,先拉起队伍来,咱们不是还有八十条枪么,全发下去,土匪想攻城也没那么容易!”阎肃也兴奋起来。   柳优晋道:“我这就去安排,让地保沿街吆喝,唤醒沉睡的人民!”   他一语双关,旁人何尝不懂,龚梓君道:“我家里还有四杆枪,这回也拿出来保卫县城。”   陈子锟道:“如果南泰县里有十个龚参谋这样的热血青年,别说来百十个土匪了,就是来上五百一千,又何足惧哉。”   年轻人经不起夸赞,龚梓君热血沸腾起来,道:“我中学同窗里,也有几个有识之士,正值危难之际,我想他们都会挺身而出的,还有家父的几个生意上的朋友,我也有把握劝说他们施以援手。”   陈子锟拍板道:“好,那我们就分头行动,召集百姓保卫县城!”   小小的南泰县国家机器开始了运作。   夜晚的街头,一个人也没有,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更显寂寥,陈子锟摸出怀表看看,其实才刚八点钟,在北京或者上海,都是夜生活刚开始的时间,可是南泰县除了一个醉仙居,几个小饭铺之外,基本上没有任何娱乐设施,夜生活极其贫乏,一到晚上,百姓们就各回各家,吹灯睡觉。   被县长临时叫来的几个地保清了清喉咙,提了提腰带,拎着铜锣,开始吆喝,没有固定的台词,总之传达一个意思:土匪围城,南泰危在旦夕,护军使署和县政府联名发布命令,要求每户出一个壮丁,到南门集合。   八个地保沿街吆喝,喉咙都喊破了,家家户户关门闭户,没有任何动静,有些本来还亮着灯的人家,听到地保的脚步声接近,屋里立刻黑了下来。   地保们有气无力的继续敲着锣,吆喝着,声音越来越低,到后来干脆找个地方乘凉去了。   ……   龚梓君兴冲冲的回到家里,开始翻箱倒柜,龚稼轩听说后急忙赶来询问,龚梓君告诉父亲,要捐献家里的枪来抵御土匪。   “荒唐,这四支枪是你叔父存在家里的,岂能拿来乱用。”龚稼轩沉下脸道。   龚梓君急了:“抵御土匪怎么能是乱用呢,一百多个土匪就在城外,万一打进来,玉石俱焚啊!”   龚稼轩道:“谁说土匪要进城了,保安团那么多人枪,难道是摆设不成?”   龚梓君道:“可是他们都撂挑子不干了啊。”   “那是做给别人看的,只要夏大龙一出面,保安团立马就上城墙,土匪立马就退走,你信不信?”   龚梓君哑口无言。   做父亲的叹口气,继续劝道:“孩子,这么简单的事情你都看不透么,这哪里是土匪围城,分明是夏大龙在跟陈子锟叫板,护军使若是输了,怕是就再难翻身了。”   龚梓君道:“那咱们就更得帮护军使一把了,咱们可是站在他这一头的啊。”   “错,咱们龚家哪一头也不占,咱们是骑着墙的,哪边都不得罪,你懂么?”   “可是,当初护军使在咱家的时候您是怎么说的?”   龚老爷苦口婆心的劝道:“说归说,做归做,两码事,不错,咱们是跟夏大龙不对付,可也不能把宝全押在姓陈的身上,爹当初看重他,是因为他背后站着吴佩孚,现在看来,他若是解不开这个局,就不值得咱们依靠。”   龚梓君脸色铁青,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哪儿去!给我回来!”龚老爷怒道。   “我上城头值夜班去!”龚梓君头也不回。   “站住!”龚老爷一声怒吼,终于叫停了儿子,慢慢走过去,从怀里摸出一个红绸子包递过去:“拿着防身。”   龚梓君接过来打开,里面是一把乌黑锃亮的马牌撸子。   “爹……”少年无语凝咽。   “去吧,爹劝不住你,也不能扯你的后腿,这几天城里凶险,你小心点。”龚稼轩帮儿子整理了一下军服领子,笑容很温暖。   “爹,我去了。”龚梓君敬了一个军礼,走了。   他并没有去城头值夜班,而是去了中学同窗孙浩然家里,民国八年的时候,龚梓君从省城回家乡组织青年学生焚烧日货,孙浩然就是积极分子之一,把家里的日本脸盆、日本牙粉都给扔了,所以第一个找的就是他。   孙家是开棺材铺的,这门生意本来就旱涝保收,再加上世道乱,每月都能卖出去几十口薄皮棺材,孙家也算南泰县城一号富户了。   敲开大门,孙家佣人引着龚少爷来到孙少爷屋门口,就闻到里面一股奇怪的香味,孙浩然斜靠在榻上,眼睛眯缝着,身穿拷绸衣裤,骨瘦如柴,正拿着烟枪美滋滋的抽呢。   “梓君来了,快坐,你也香一筒吧。”见老同学来访,孙少爷很兴奋,坐起来挥舞着干柴棍一般的小胳膊招呼道。   龚梓君眉毛倒竖:“你抽鸦片?”   “呵呵,托关系买的上好云土,你真不尝一口?”孙浩然乐呵呵的,似乎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   “不了。”   “老同学,你真是稀客啊,说吧,有啥好玩的?”   “算了,告辞。”龚梓君转身便走,把孙少爷搞得稀里糊涂,摸着脑袋道:“梓君这是唱的哪一出,一惊一乍的。”   出了孙家,龚梓君又去了父亲的好友秦伯伯家,老秦是开当铺的,家资殷实,雇了两个护院,在县城里也算是个人物。   秦伯伯正和几个牌友打麻将,在座的都是龚梓君的父辈,一一见礼之后,秦伯伯一边摸牌一边问道:“贤侄,有啥事啊?”   龚梓君道:“土匪围城,南泰危在旦夕,秦伯伯你们怎么一点也不急?”   “三条?杠!”秦伯伯开杠,春风满面,似乎没听到龚梓君的话。   龚梓君默默地站着。   秦伯伯拿了一张牌,看也不看,直接用拇指肚一摸就打了出去:“五万!”   对面的牌友大笑:“胡了!”   秦伯伯哈哈大笑,递过去几个筹码,推倒麻将牌,稀里哗啦的洗着牌,回头问龚梓君:“你刚才说什么?”   “土匪围城,南泰已经危在旦夕了。”龚梓君道,此时他已经不报任何希望了。   “哈哈,天塌下来,有夏老爷顶着呢,怕毛!”秦伯伯爽朗笑道,毫无惧色,继续砌起了长城。   龚梓君默默离开,来到南门口,这里是抵御土匪进攻的最前沿,大伙儿都在,可是没有一个民夫前来应征,更没有人捐献枪支粮食大洋了,就连地保都溜号了。   把自己的经历一说,柳优晋叹口气道:“全县的人都等着看咱们的笑话呢。”   陈子锟啥也没说,蹬蹬蹬上城楼去了。   ……   深夜,夏家大宅忽然火光冲天,映红了半个天幕,密集的枪声响起,距离如此之近,仿佛就在耳边。   土匪进城了!这是百姓们的第一个念头,所有人都紧锁房门不敢出来,直到第二天早上,听到地保在外面吆喝才知道安全了,这才三三两两的出门,交头接耳,交换着彼此的小道消息。   据说,火是从马棚草料堆烧起来的,渐渐蔓延到柴房和厢房,发现的还算及时,可是正当人们救火的时候,土匪开枪了,双方一场激战,结果耽误了救火,夏家大院生生被烧掉三分之一。   火是土匪放的,他们半夜爬进城来杀人放火,要不是护军使带人及时赶到,夏家恐怕早就烧成白地了。   这是每个老百姓都深信不疑的事情经过,但私底下还流传着另一个版本的传说,那就是,这把火是护军使派人放的,不过没人相信,因为陈子锟亲自带队救火的英姿是许多人亲眼目睹的。   夏大龙肺管子都要气炸了,作为始作俑者,他当然知道土匪不可能来点自己的宅子,这把火绝对是陈子锟放的,不过他硬是一点证据都没有,只能打掉牙齿和着血往肚里咽。   一场大火,烧掉了百姓们的侥幸心理,人心惶惶取代了麻木不仁,夏家都倒了霉,何况自家这种小门小户,再加上地保整天在外面敲锣,宣扬土匪多么多么凶残,就连最笃定的人都惊慌失措起来。   南门外,睡了一宿的土匪们懒洋洋的伸着懒腰,昨晚上城里好像失火了,半边天通红,惊扰了他们的好梦,许多人的睡眠质量受到影响。   土匪们肆无忌惮的解开裤子撒着尿,彼此用最恶毒的粗话咒骂着,忽然听见一阵刺耳的号声,然后就见南泰县城的南大门打开了,一个举着红黄蓝白黑五色国旗的大个子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三匹马,当先一人正襟危坐,金色的帽箍和肩章隔得老远都能看见。   梁茂才揉揉眼睛,仔细一看,没错,是金帽箍,江北护军使亲自出城了。   “二当家,干他一炮?”一个独眼龙举起了步枪。   “等等,看他唱的哪一出?”梁茂才道。   一个官军骑兵飞马而来,到了近前勒马停下,昂然道:“粱当家,护军使请你过去说话。”   “好!”梁茂才带了两个弟兄,大大咧咧过去了,土匪头和护军使就在城门口的空地上,双方的射程之内展开了谈判。   陈子锟也不寒暄,开门见山道:“梁茂才,你带人围城,到底想要什么,说个数吧。”   梁茂才道:“好,你是爽快人,我就不客气了,我要一百条步枪,一万发子弹,十万大洋,新斗笠一百顶,布鞋一百双,槽子糕五百斤,鸡蛋葱花烙馍五百斤,我给你三天期限,现在还剩两天,拿出这些东西,我就退兵走人。”   陈子锟冷着脸看着梁茂才。   梁茂才毫无惧色的回瞪着他,没错,他是狮子大开口了,不过土匪干的就是敲诈勒索的勾当。   忽然,陈子锟哈哈大笑起来,笑的泪花都出来了,笑的梁茂才莫名其妙,继而恼羞成怒,简直就要拔枪相向了。   笑声戛然而止,陈子锟恢复了冷面,道:“梁茂才,你个狗日的是来要饭的还是来打劫的?堂堂南泰县城就只能拿出十万大洋?你也真好意思张这个嘴!我都替你羞得慌,还他娘的槽子糕,鸡蛋葱花烙馍,你狗日的还能有点出息不?”   梁茂才简直气的像狗一样直喘粗气,反问道:“那你他娘的倒是说说看,南泰县有多少油水可榨?”   陈子锟道:“起码五百条枪,十万发子弹,五十万现洋,五百两黄金,外加绫罗绸缎一百匹,好马配鞍子五十匹,骡子五十匹,要不然那么多东西不好运,再来二十个俊俏小娘们垫底,这才有点看头。”   梁茂才眼珠子亮了:“当真?县里真有那么多钱?”   陈子锟道:“我能哄你?咱们绿林有句老话叫:要劫劫皇杠,要日日娘娘,男子汉大丈夫活一辈子,能劫几回县城?还不照死里弄他个狗日的。”   梁茂才激动的眼泪汪汪:“哥,真有你的!”   第五十三章 大忽悠   陈子锟出城的时候,南泰县的父老乡亲们就在城头上观看,他们是被柳县长组织前来观摩谈判的,让这些人上阵打仗那是没门,但是看热闹那就另说了,而且柳县长还规定了具体名额,制造出只有南泰县上流人士才能出席的氛围来,跟个惹得士绅们趋之若鹜。   站在垛口后面的除了由头有脸的士绅们,还有一些德高望重的老爷爷,大家脸色凝重的看着远处的土匪,心中五味杂陈,南泰土匪横行是不假,但那都是在乡下,土匪围城还是第一遭,听柳县长说,民国初年的时候,河南出了个大土匪叫白狼的,聚集了十几万部众,如同蝗虫所到之处,寸草不生,今天围困南泰县城的,就是白狼的余孽!   土匪们就在远处河滩边歇脚,篝火的灰烬还没熄灭,他们服装各异,穿什么的都有,军装制服、长袍马褂、戏服行头、甚至女人的旗袍,季节更是混乱,从羊皮袄到小单褂都有,只是大伙儿全都戴着一顶刷过桐油的高粱篾斗笠。   若是在城里见到这样打扮的人,大伙儿一定会笑话他是个疯子,但是此时此刻看到这么一大群怪异而彪悍的人凑在一起,没有一个人能笑得出声。   柳县长拿了个望远镜请大家挨个观看,人们不会用这种西洋玩意,学会了就不丢手了,在望远镜里,土匪们狰狞的面孔很是清晰,他们都带着家伙,快枪、长苗子火铳、大刀长矛抓钩子,样样都是要人命的利器,想到这群人就要打进县城烧杀抢掠,士绅们不禁两股战战。   当护军使大人出城的时候,众人才稍稍安心了一些,陈大人镇定自若的神态仿佛给他们服用了一粒定心丸。   陈子锟今天打扮的很派头,薄呢料的瓦灰蓝军装,刚烫过,笔挺熨贴,威风凛凛,金帽箍,金肩章,腰间挎着洋刀,刀穗子也是金色的,在阳光下无比耀目。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有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大概是受到了某种精神上的感召,忽然捋着胡子拽了一句诗文。   这种悲壮的气氛是很容易传染的,陈子锟匹马出城去和土匪谈判,多多少少让大家有些莫名的感动,略微有些认同这个初来乍到的,年轻的过分的少将护军使了。   五色旗迎风飘扬,旗手肃立宛若雕塑,两名马弁衣着整齐,牛皮武装带杀的很紧,两条牛皮斜带十字交差,腰间挂着刺刀、盒子炮、水壶等鸡零狗碎,显出一股正规军的派头来,虽然只有三个兵,但气势竟然一点也不输给远处那些土匪。   一名马弁纵马奔向土匪,柳县长解释道:“护军使约见土匪头子。”   过了一会儿,梁茂才带人大摇大摆的过来,柳县长又道:“这就是白朗余孽,咱们县里最大的土匪头子。”   有人怯生生的问:“陈寿和他比咋样?”   柳县长不屑道:“陈寿连提鞋都没资格。”   大家就都倒吸一口凉气。   陈子锟和梁茂才在空地上碰面了,开始交谈,柳县长收回了望远镜,亲自遥望远处,向大家讲解着:“护军使在质问土匪,为何围我县城,杀我良民,半夜放火,为非作歹。”   大家都聚精会神的听他说书。   “土匪头子向护军使提出要求了。”   “护军使哈哈大笑,笑的气势磅礴,土匪都惊呆了。”   “护军使怒斥土匪!”   “土匪流泪了,快看,土匪头子被护军使的虎威慑服了!”   柳县长激动万分,把望远镜递给站在身旁的当铺老板秦广侠,老秦看了看,扯着大嗓门道:“真的,土匪淌眼泪了!”   ……   梁茂才是个实心眼汉子,从小一根筋,但不代表他傻,被陈子锟一番忽悠后,他终于回过神来,眼珠一转道:“你凭啥帮我说话?”   陈子锟鄙夷道:“我看你不会办事,白瞎了这么好的机会,替你急得慌,咋了,你连狮子大张口的胆子都没有?”   梁茂才道:“我有!可是县城根本没有那么多枪,那么多钱!你哄我。”   陈子锟立即反问道:“你一个混杀虎口的土匪,怎么知道南泰县有多少钱,我在县衙审阅了前后五十年的卷宗,是我清楚还是你清楚?”   梁茂才无言以对。   陈子锟冷笑道:“我看是你被人忽悠了吧,那个人肯定告诉你,先开个天价,狠狠吓唬一下我们,然后等他出面,讨价还价,最后出一笔钱打发了你们,兵不血刃就捞一笔好处,我说的对吧?”   “你咋知道的?”梁茂才惊道,忽然又恼怒道:“中!就照你说的要,五百条快抢,十万发子弹,五十万大洋……外加二十个小娘们,不行,我还得另外加一个人,你妹子。”   “什么?”陈子锟一愣。   “就是我在杀虎口见到的那位小姐。”梁茂才忽然红了脸,略有扭捏。   原来姚依蕾是被这小子劫走的啊,陈子锟当即便起了杀心,不过转瞬即逝,现在还不是杀人的时候,他笑吟吟道:“我记下了。”   “那行,你回去商量吧,两个时辰后,我等你回信。”   “好,你等着吧。”陈子锟拨马回来,梁茂才也大摇大摆的走了。   一进城门,吊桥就拉了起来,一帮父老乡亲簇拥过来,问长问短,陈子锟站到高处,神情严肃无比,伸手四下压了压,众人渐渐安静下来。   “土匪开出条件来了,要五百条枪,十万发子弹,五十万大洋,五百两黄金,外加绫罗绸缎一百匹,好马配鞍子五十匹,骡子五十匹。”陈子锟每说一句,下面就响起一片惊呼和嘘声。   最后,陈子锟又悲愤无比道:“土匪压榨我们的钱财还不够,还要抢我们的妻儿姐妹,他们点名要张老爷的二姨太,林老板的小姨子,李举人的儿媳妇,秦老板的外甥女,还有夏大龙夏老爷家的小姐!除此之外,另索二十名黄花闺女!”   一片哗然,有几位老爷当场就昏厥过去。   百姓们激愤了,骂不绝口,陈子锟刚毅的脸上表情肃然,似乎感同身受,他再次伸手压了压,此时护军使大人已经成了大家的主心骨和顶梁柱,大家都用热切的目光看向他。   “乡亲们,护军使公署没有兵了。”陈子锟说道。   一阵小小的骚动,但大多数人并不惊讶,南泰县屁大点地方,哪能藏得住秘密,那一连人马北上的消息很多人都知道了。   陈子锟接着说:“但我陈子锟还在,江北护军使公署还在,哪怕只有我一个人,也是北京政府、陆军部派驻江北的军政机关,大家看!”   大伙儿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五色旗在城头猎猎飘扬。   “国旗在,我就在,陈子锟和大家同生共死,共抗土匪!”   铿锵有力的话语,斩钉截铁的表情,深深感染着南泰县百姓的心,对啊,陈大人虽然手底下没兵了,但人家是朝廷的将官,代表的是官府的尊严,土匪算什么玩意啊。   热烈的掌声响起,中间夹杂着叫好声。   那个白胡子老头又拖着腔调吟诵起来:“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陈子锟四下拱手,道:“我已经派出飞马请求增援了,援兵不出三天绝对赶到,在这三天里,咱们得自己救自己。”   一片响应之声,百姓们虽然麻木自私,但是当灾难切切实实轮到自己头上的时候,也是敢于站出来应对的,尤其几位被土匪点中家里女眷的老爷,更是义愤填膺,争先恐后,土匪们简直就是禽兽,列出的名单全是南泰县最俊的大姑娘小媳妇,甚至连夏大龙的闺女都在里面,这更从侧面说明了土匪的无孔不入和凶悍绝伦。   陈子锟又道:“刚才我趁机观察了土匪们的营地,他们纯粹就是一帮乌合之众,一大半人用的刀枪剑戟,还有一半人用的是鸟枪火铳,只有很少的人用快枪,咱们南泰县城里有上万人,一百多保安团的弟兄,成千的壮丁,我衙门里还有几十条快枪,几万发子弹,难道咱们还怕了他们不成?”   顿时群情汹涌:“不怕,灭了这帮狗日的!”   城墙上,阎参谋长和柳县长相视一笑,护军使真是个人才,略施小计就成功调动了百姓的积极性,看来县城无虞了。   ……   夏家大宅,断壁残垣,焦土一片,夏大龙阴郁无比的坐在一截烧焦的房屋大梁边,心中充满恨意。   昨天晚上,有人潜进家里放火,活儿干的相当地道,两条看家狗都是被掺了老鼠药的肉包子毒死的,放火时用了煤油,点火的方位也很专业,正在风口上,夏家不是没有护院保镖,但完全不是人家的对手,还没近身就被撂倒了两个,子弹正中眉心。   放眼整个南泰县城,枪法这么准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夏大龙自己,还有一个,应该就是新任江北护军使陈子锟。   第五十四章 群众运动的威力   夏大龙钢牙咬碎,这座大宅凝聚了自己十年心血,所用木料都是最好的,做工也是一流的,放眼整个县城,他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现在好了,整个烧成焦土废墟,这还不算,县里人嘲笑的目光就像刀子一般割着他的心。   好一个陈子锟,连这种下三滥的招数都使的出来,你不仁我不义,就别怪我夏大龙翻脸无情了!夏老爷将长袍下摆塞到腰带里,抽出一把盒子炮来检查了一番,这把盒子炮可不简单,乃是正宗德国毛瑟原厂货,准星已经被挫掉,为的就是出枪迅速,夏大龙是武举出身,又当过巡防营管带,练得一手好枪法,尤擅长三枪连发,这一手被称作凤凰三点头。   把盒子炮掖在腰间,召集了二十六名护院,本来夏家有二十八个护院,取得是二十八星宿的含义,这二十八人是夏大龙在巡防营的老部下,忠心耿耿,彪悍勇武,可惜昨晚上被陈子锟打死俩,现在只剩下二十六个了。   护院们群情激奋,要为死去的弟兄报仇,夏大龙更是悲愤难当,一摆手:“弟兄们,找姓陈的报仇去!”   一帮人杀气腾腾的就奔着县衙去了。   ……   与此同时,护军使大人正在南门口招兵,百姓们的热情一旦激发起来,后果不堪设想,短短一刻钟就有八百人应征,远超陈子锟的预料。   八百人,都够编一个团的了,不过这八百人是鱼龙混杂,啥样人都有,既有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又有机灵狡猾的小贩,既有六七十岁的老爷子,也有十六七岁的后生仔,认真挑一挑,估摸着还是能挑出一些堪用的兵。   不过现在民心可用,可不是淘汰人的时候,陈子锟照单全收。   那些富户士绅们也不甘示弱,纷纷捐钱捐物,惟恐落了下风,日后被人讥讽。   “我捐大洋一百块!”张老爷一甩袖子,大义凛然道,土匪点名要他新娶的二姨太,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就算为了让自己千娇百媚的小娘子开心,这一百块钱都算值了。   “我捐一百斤白面……不,我捐一百斤鸡蛋烙馍,给大伙当干粮充饥!”林老板今天也很大气,他小姨子今年才十六岁,嫩的能掐出水来,当姐夫的都舍不得品尝,哪能让土匪占了便宜。   李举人是县里有名的斯文人,他儿子去年冬天得痨病死了,留下一个二十来岁的寡妇,奶大腚圆的,县城里人看了都眼馋,坊间风闻李举人扒灰,和儿媳妇有一手,也不知真假。   平日里,李举人最忌讳提到儿媳妇,今天却没有拂袖而去,而是上得台前,大大方方说:“土匪兵临城下,南泰已到最后关头,有陈将军领着咱们,势必大破土匪!父老踊跃捐献,我李某人自然不能落后,我捐五十匹绸缎,给大军做旗帜,以壮军威!”   大伙儿看向李举人的目光就都带了些神圣的色彩,读书人就是读书人,说的多好啊。   随着一阵咳嗽声,一个单薄的身影飘了过来,棺材铺的少东家孙浩然领着几个帮工,抬着一口硕大的棺材过来。   “孙浩然,你抬棺材来做什么?”龚梓君质问道。   孙浩然一身绸缎衫裤,嘴里还叼着纸烟:“家里没啥东西,我捐一口上好的寿材,大家瞅瞅这木料,这做工,绝对的没有话说,是我家铺子里的镇店之宝,今天拿出来义卖,谁出价最高就给谁,得的钱,捐给陈将军做军费!”   龚梓君感叹道:“老同学,我没看错你。”   孙浩然一拱手,常年吸鸦片的脸上竟然泛起了异样的光辉。   陈子锟道:“这口棺材来得好,不过不用卖了,先给我抬上城头,我陈子锟在这儿放句话,我在,城在,我死,城还在!这口棺材就是给我自个预备的。”   “好!”柳县长带头叫好,大家都眼泪汪汪的鼓掌,士气达到了一个新的巅峰。   忽然,一个纤细的女孩从人群中钻了出来,高声喊道:“我有东西要捐。”   大家定睛一看,这不是夏老爷的掌上明珠,夏景夕夏大小姐么。   夏景夕手里捧着一个首饰盒,盖子打开的,里面金光灿烂,夏老爷疼爱女儿,金银珠宝首饰给她买了不少,没想到当爹的没出面,当女儿的先站了出来,大家不禁唏嘘起来。   柳县长热泪满眶,接过了夏景夕的首饰盒,振臂高呼道:“南泰人民壮哉!”   陈子锟严肃的点点头,手扶着腰刀,他知道柳县长要开始和自己飙戏了。   柳优晋感慨道:“大敌当前,百姓踊跃参军,士绅捐钱捐物,就连弱女子都捐出首饰,此情此景,令柳某潸然泪下啊,今天的事情,必然要记载进县志,诸公都是要留名千古滴!”   大家就都高兴起来,士绅们矜持的笑着,贩夫走卒也很激动,别管社会层次高低,虚荣心是一样的,能在县志上留下名字,日后在儿孙面前吹嘘起来,那是何等的光彩。   忽然,柳县长话锋一转道:“可是,咱们南泰县为什么会沦落到被土匪围城的境地,以往咱们每年缴纳的治安捐都哪里去了?咱们花钱维持的保安团一百多号人,这个节骨眼上都哪里去了!”   人群中有人高喊一声:“丘富兆拉痢疾了。”   一阵哄堂大笑。   柳县长义正词严道:“养匪自重,这样的保安团要他何用!我以县长的名义下令,撤销丘富兆保安团长的职务,保安团不愿意出力,就滚他娘的蛋!”   一向文质彬彬出口成章的柳县长竟然爆了粗口,让大家格外的兴奋,每个人的荷尔蒙都在急剧的上升。   柳县长看看火候差不多了,和陈子锟交换一下目光,挥着隔壁道:“老少爷们,走,去保安团缴他们的枪,他们不打土匪,咱们自己打!”   “走啊!”人群中有人跟着起哄,群众的情绪迅速被调动起来,一窝蜂的奔着保安团的团部就去了。   陈子锟一马当先,身后跟着十二个持枪大兵,再往后是上千百姓,潮水一般涌到保安团门口,丘富兆等人听到风声,吓得从后墙逃走,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院子。   百姓们涌进院子,到处搜刮抢掠,收获不小,数十枝杂牌步枪,有奥地利曼利夏,有美国温彻斯特,法国勒贝尔,俄国水连珠,日本金钩,还有一些老式抬枪火铳,总归是大获丰收。   看着兴高采烈的老百姓,陈子锟和柳优晋对视一眼,既高兴又有点惶恐,被发动起来的群众力量实在是惊人啊!   “柳县长,民国八年春天你在哪里?”陈子锟忽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我……我在北京上大学。”柳优晋道,“有事么?”   “哦,没事,我懂了。”陈子锟道。   柳优晋转瞬便明白过来,会心的一笑。   ……   夏大龙正带着二十六个护院气势汹汹的奔着县衙过来呢,迎面就见丘富兆一帮人如同丧家之犬般逃来。   “站住,慌什么?土匪进城了还是咋滴?”夏大龙一手扶着腰间枪柄,一手转着两枚铁胆,厉声质问。   “老爷,不好了,姓陈的还有柳县长,带着老百姓把保安团给掀了,枪支弹药都被他们缴了,幸亏我走得快,要不然这条命都没了。”丘富兆气喘吁吁,惊魂未定。   “荒唐,保安团怎么能让老百姓缴了枪,你是干什么吃的!”夏大龙怒道,继而一拍胸膛:“走,老爷我正要找他们算账呢,正好新帐老账一起算。”   看着老爷伟岸的身躯,丘富兆略微有些镇定,乖乖跟着夏大龙往回走。   二十多口子打手,大摇大摆的沿着大街往前走,忽见前面黑压压的一群,怕是得有上千人,不少人手里挥舞着枪械,嗷嗷叫着,过年都没这么热闹。   夏大龙心里一沉,知道坏事了,不过这个时候千万不能草鸡,露了怯相,一辈子的声威就算全瞎了,他硬着头皮往前走,对面的人也潮水一般涌过来,两帮人在街心碰面了。   不等夏大龙说话,陈子锟先开腔了:“夏老爷此举真是令人敬佩啊。”   夏大龙摸不着头脑:“你说啥子?”   陈子锟道:“夏老爷,您的宅子昨夜被土匪烧毁,这个仇咱们一定要报,您把手下护院都带出来帮助我们守城,真是南泰士绅的楷模啊。”   柳优晋也帮衬道:“有其父必有其女,夏老爷一家都是英雄好汉!”   百姓们挥舞着武器狂叫:“夏老爷有种!夏老爷好汉!”   夏大龙知道此刻若是自己说半个不字,就要被处于癫狂状态下的百姓们撕成碎片了,只得强压怒火道:“土匪围城,我夏大龙略尽绵薄之力,也是应该的。”   陈子锟一摆手:“走,咱们上城!”   闹了这么轰轰烈烈的一出,土匪要求的两个时辰回复的时间已经到了,这段时间他们在南门外的空地上抽烟闲扯逮虱子,丝毫没发觉城里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绵羊一般顺从而又胆小怕事的县民们,已经被两位军政大员成功的忽悠成唯恐天下不乱的暴民了。   “当家的,你看!”一个土匪指着城头喊道。   梁茂才眯起眼睛看着城头,上面忽然竖起几十面红红绿绿的旗帜,看起来倒也热闹,不对,城墙上的人也多了起来,足有几百号,手里似乎还都拿着家伙。   “草他娘的!”梁茂才啐了一口,从腰间拽出一支单筒千里镜,拉长了往城头上看,就看见垛口间有个黑洞洞的炮口,后面还冒着青烟,他几乎都能听到导火索燃烧的声音。   “不好!”梁茂才一个鱼跃就趴在了地上。   第五十五章 庶民的狂欢   陈子锟决定,用炮弹来答复土匪提出的无理要求。   虽然他是西点军校教出来的用炮高手,但是这种光绪年造的前膛炮并没使用过,不过这难不倒他,无非是大号的火铳而已,先填火药,再填炮弹,炮弹是县里铁匠用生铁铸的,尺寸不合规格,为了防止火药气体泄漏,外面蒙了一层破布。   三门江南制造局出产的前膛炮,装足了黑火药,插上了捻子,悄悄瞄准了河滩上正惬意休憩着的土匪们,上百条快枪也装了子弹拉了栓,静静地等待着开张的时刻。   夏大龙作为士绅代表被请到了城墙上观战,反正也翻不了天了,他索性静下心来,看陈子锟拿什么和土匪打仗。   所有武器就位之后,陈子锟摸出银壳汉米尔顿看了看,两个时辰不多不少,正好到了。   他下令道:“以炮声为号,自由射击。”   命令传遍了城头,大伙儿都憋足了劲,准备干土匪们一下狠的。   陈子锟亲自点炮,用火把点燃了捻子,导火索咝咝的烧着,大伙儿都用手捂住了耳朵。   一声轰响,强劲的后坐力推动沉重的火炮向后窜去,一枚铸铁炮弹呼啸出膛,带着万钧力量打向百丈外的土匪们。   这一炮是瞄着梁茂才所在的位置打的,狗日的居然敢抢姚依蕾,不把丫挺的炸成碎片,就解不了这口气恶气。   梁茂才年纪轻轻就当了匪首,绝非浪得虚名,在危险面前,有经验的土匪总会先知先觉,并且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判断,梁大当家向前一窜,整个人趴在了地上,很不巧,头部着地的位置正好有一摊新鲜热辣的马粪,全让他尝到了。   炮弹的啸声就在耳旁,其实他不跃也未必打得到他,前膛炮又不是狙击枪,准头没那么精确,不过由于土匪们聚集的比较密集,这一炮的战果还不少。   土匪们眼睁睁的看着三个同伴被炮弹打断了躯体,圆溜溜的铁球在击中人体后发生了变化,化作七八个锋利的碎铁块,又炸死了两头骡子。   紧跟着又有两枚炮弹打来,但是土匪们已经有了戒备,战果很小,但同时城头上的枪声也响了起来。   土匪们太过大胆,觉得县里人不敢开枪打他们,宿营地就设在城外一里地,手枪是够不着他们了,可这个距离正好在步枪的有效射程之内。   城头上噼里啪啦跟放鞭炮一样响个不停,老百姓们那个兴奋啊,都快赶上过年了,瞄也不瞄,啪啪的乱打枪,根本不管能不能打着人,有几杆使用黑火药的火铳打得也很流畅,城头上弥漫着喜庆的硝烟。   土匪们可遭了殃,一个个哭爹喊娘,屁滚尿流,梁茂才从地上爬起来,满脸都是马粪,抹一把脸,就看到弟兄们到处乱窜,遍地都是死人死骡子。   “姓陈的,我草你祖宗!”梁茂才拔出盒子炮砰砰朝城墙上乱打,他枪法是不错,可盒子炮的射程不得力,隔了一里地,能打到人才叫奇怪。   梁茂才举起单筒千里镜看看城头,只见他的大仇人陈子锟身旁站着一个老头,正是啜叨自己来攻打县城的夏大龙!   “夏大龙,我和你不共戴天!”梁茂才全明白了,夏大龙出卖了自己,这条老狗一定是想拿自己的人头邀功请赏,才设下这个惊天骗局。   杀虎口的当家人流下了悔恨的热泪,悔不该啊!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听城头上的枪声密度,起码有两百条枪,弟兄们根本打不过,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梁茂才恨恨的将枪里的子弹朝城头上倾泻完毕,大喊一声:“小的们,扯呼!”   土匪们丢下十来具尸体仓皇退走。   城头上一阵欢呼,陈子锟成了英雄。   夏大龙悄然离去,心中恨意更深,他知道,经过这么一闹,自己和土匪之间友好默契的合作关系算是彻底砸了。   ……   土匪退走之后,民军杀出来打扫战场,捡获鸟枪火铳十余枝,死骡子七匹,另有十五土匪被打死打伤,遗弃在战场之上。   武器自然是充公,骡子尸体被拉去剥皮煮肉,犒赏三军,死了的土匪也好办,脑袋用斧头剁下来,用高粱篾子编成饿笼子盛起来,挂在城头示众,最难处置的是几个受伤的土匪,是杀是关,难以定夺。   陈子锟是土匪出身,见到土匪就像见了娘家人,可是当前的形势可不容他徇私情,他表示,军队只管作战杀敌,如何处置土匪是县长的责任。   柳县长毫不含糊,在城门口升堂审问,让人来辨认这几个土匪手上可有人命官司。   土匪们作案大都是在荒郊野外,很少在县城抛头露面,自然没有苦主,不过这种热烈氛围下如果没有戏唱,会是一件很煞风景的事情,所以柳县长急中生智,大喝道:“有没有家里遭过土匪害的!”   这下举起一片手来,南泰土匪肆虐,遭过绑票抢劫的人实在数不胜数,想到在土匪手里吃过的大亏,人民愤怒了,把无尽的怒火倾泻到这几个手无寸铁而且受了伤的可怜土匪手上,大伙儿一拥而上,拳打脚踢牙咬,片刻之间几个土匪就一命呜呼了。   柳县长宣布,土匪活该被打死,打人者无罪。   百姓们见了血,更加兴奋起来,有好事者上前,用锄头将土匪的脑袋铲下来,拎在手里满街走,后面跟着一群闲汉聒噪叫好。   柳县长不寒而栗,这还是往日温良恭顺的县民么?这他妈比土匪还狠,难道说南泰县每个人骨子里都有潜在的嗜血因子?他被自己召唤出来的恶魔吓坏了,有些无所适从。   “怎么样?”陈子锟走过来,笑吟吟的拍了拍柳优晋的肩膀。   “民心可用啊。”柳县长眯起眼睛,志得意满,今天他总算是过了一把县长的瘾头,一呼百应的感觉,真爽!   ……   土匪退了,事情又来了,先是张老爷违约,承诺捐献的大洋一百块不给了,说是家里钱紧,暂时拿不出这么多现洋,先欠着吧。   然后是醉仙居林老板许诺的一百斤鸡蛋烙馍也泡汤了,不过林老板比张老爷稍微讲究点,拿了几坛子白酒凑数,倒也不算出尔反尔。   李举人捐献的绸缎已经用了,城头上那些花花绿绿的旗帜就是他的贡献,可是土匪已经走了,这些上好的绸缎再拿来当旗帜未免有些可惜,可不管护军使是否答应,李举人就让家人把旗子全都扯下来拿回家去了,有人问他,绸缎都裁开了,做不成衣服了,拿回去有啥用,李举人说,就算拿回去做个裤衩也是好的,搁在城墙上怪浪费的。   孙浩然也把那口寿材抬了回去,土匪跑了,陈将军自然用不着与南泰共生死了,棺材派不上用场,难道还留着不成。   现场招募的八百义勇,到了下午就一个不剩了,全回家了,发给他们的枪支弹药也都带了回去,没人觉得不好意思,他们都是要把名字留在县志上的英雄,打走土匪的好汉,拿一两杆破枪回家还不天经地义。   一上午,南泰县城经历了一场疯狂嘉年华,到了晚上就恢复了平静。   吃亏最大的不是梁茂才,而是夏大龙,他的宅子被烧掉三分之一,一直视作私兵的保安团也被陈子锟借机撤销了,一百多号弟兄没了饭吃,怨声载道。   今天暴民洗劫保安团的事情,让夏大龙想到辛亥年间,自己也是这样带着一群剪了辫子的巡防军冲进县衙,杀了县令,洗劫了后宅,如今十二年过去了,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若是年轻时候,夏大龙当即就要拔枪相向,和陈子锟分个你死我活,可如今他年龄大了,火气不那么旺了,做事也会思前想后了,陈子锟占着民心,不能和他当面冲突,要干,得趁黑天半夜下手。   夏大龙最新任的几个老伙计都阴沉着脸在擦枪,昨晚的事情他们到现在没缓过劲来,一门心思憋着报仇,都是血气方刚的好汉子,仇恨不能过夜,雪恨就在今晚!   “化装成土匪再去,不能留人话柄。”夏大龙这样交代。   陈子锟等人也很沮丧,土匪是走了,除了夏小姐捐的一盒子金首饰外,啥也没捞到,还是光杆司令一个。   “这样可不行啊。”陈子锟说。   “哎,谁能料到土匪这么不经打。”柳县长说。   陈子锟眼珠一转:“大部土匪走了,可架不住还有小股土匪渗进城里啊。”   柳县长会心的一笑:“是这个理儿?不过,土匪渗进城里,应该找谁的麻烦?”   两人对视一会儿,均是狡黠的一笑。   当然是去找夏大龙的麻烦。   一事不烦二主,调动百姓积极性的重任,还在夏老爷肩头。   事不宜迟,趁着天黑,陈子锟带着王德贵和李长胜,穿上全套黑色夜行衣,腰佩短枪匕首,奔着夏家方向而去。   与此同时,夏家废墟里也钻出四个黑影来,一水的十三太保夜行衣,青缎子薄底快靴,腰间的盒子炮用锅灰涂过,一点也不反光。   第五十六章 土匪围城   两伙黑衣夜行人不可避免的在暗夜的街头相遇了,一瞬间他们仿佛看到镜子中的自己,全傻眼了。   两伙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几乎在同一秒反应过来,如此近的距离,枪法什么的都是浮云,拼的就是人品和火力。   夏大龙派出的四个护院,都是身强力壮敏捷利索的汉子,配的是大镜面匣子枪,临来的时候仔细擦拭过,每颗子弹都精心挑选过,绝对不会有臭子,四条好汉四把钢枪,走遍天下都不怕。   很不幸,今天王德贵带了一枝德国造的花管子,这玩意可不简单,净重八斤三两,胡桃木的枪托,精钢枪机,最有特色的是枪管,外面有一圈打了孔的散热套,所以俗称花管子,它配有一个蜗牛状的弹鼓,装弹三十二发,打起来就跟泼风一般,转瞬就能把弹雨倾泻到对手头上,绝对是近战第一利器。   碰上这么个要命玩意,铁打的汉子也抗不住啊。   王德贵吃粮当兵多年,虽然只是个伙头军,但不是一般的伙头军,而是北洋第三师吴佩孚吴大帅麾下的伙头军,那军事素养不是盖得,遇到敌情反应那叫一个快,哗啦一下就把花管子拽到胸前,想都没想就搂火了。   花管子子弹上膛,保险打开,三十二发子弹扇面泼开,一阵铁雨劈头盖脸打过去,对面四个汉子转眼间就全趴下了。   陈子锟怕他们没死透,每人头上又补了一枪,大眼撸子的枪声在暗夜里格外刺耳,解决完了,拉下面罩一看,笑了。   “是夏大龙的手下。”   夏家大宅,夏大龙正襟危坐,等候捷报传来,弟兄们出去不久,就传来一阵急促的爆豆般的枪声,夏大龙皱起了眉头,这枪声有点像水机枪的密度,可是又过于清脆,不晓得是什么枪。   接着是四声枪响,很有节奏,有条不紊,枪声沉闷,不像是盒子炮那种巴沟巴沟的声音,夏大龙的心揪了起来,他隐隐感觉到,事情不妙。   又过了一会儿,破锣声响起,地保扯着嘶哑的嗓子嚎叫着:“土匪进城了!”   “走!去看看。”夏大龙按捺不住,带着八个护院出门去了。   灯光渐渐亮成一片,犬吠声此起彼伏,街心围了一大群闲汉,屋顶上,树上也都蹲着人,地上停着四具尸体,一水的夜行衣打扮,手里还拎着盒子炮,可惜身上打得全是窟窿眼,头上也挨了好几颗枪子,面目全非。   旁边站着几个大兵,正神气活现的显摆着:“俺们正在巡夜,看见几个黑影从屋顶上飞过,立马就开了枪,把他们揍了下来。”   他拿在手里是一杆老掉牙的汉阳造,就凭这家伙能打死四个身手一流的汉子,打死夏大龙也不信。   他已经认出那四个死人是自己的部下,可怜半小时前还是生龙活虎的汉子,现在已经变成冰冷的尸体,夏大龙心中翻江倒海,刀绞一般难受。   县长和护军使大人也赶到了现场,柳县长长袍马褂,陈子锟一身戎装,两人都装作刚听说此事的样子,煞有介事的检查了尸体,宣布这四个人正是上回放火烧了夏家大宅的土匪。   百姓们恍然大悟,纷纷拍手称快。   陈子锟发现人群中的夏大龙,立刻走了过去慰问:“夏老爷,家里还好吧,缺什么东西招呼一声就行,我让小的们送过去,您老千万别和我客气,见外。”   夏大龙一言不发,拂袖而去,陈子锟还在后面说道:“夏老爷走夜路当心点,城里不太平,不定有多少土匪的探子藏在旮旯里等着打你的黑枪呢。”   一口黑血涌到嘴里,夏大龙硬生生又给咽了回去,拿手帕擦干净嘴角,继续没事人一样前行,满怀悲愤的回到家里,只见几房子妻妾都出来了,担忧的看着自己。   “我没事,都回去歇着吧。”夏大龙摆摆手,倦怠至极。   妻妾们不敢多说,各自回房,夏大龙忽然道:“小姐呢?”   “景夕在屋里呢。”三姨太说,神色有些慌乱,不敢直视老爷的眼睛。   夏大龙冷哼一声,径直去了女儿的房间,闯进去一看,床上的杯子整整齐齐,人根本没在家里。   “说,人呢?”夏老爷雷霆大怒。   几个丫环婆子当场就跪下了:“老爷息怒,小姐不让说,她上城楼帮忙去了。”   “噗”的一声,夏大龙口吐黑血,当地不起,活生生气晕了。   ……   经过这么一闹,老百姓又开始害怕了,土匪神出鬼没,万一爬进城里杀人放火可怎么办,在县长的号召下,一些青壮再次站了出来,组成民防队上街巡逻,弄了几百支松油火把插在城墙上照明,防止土匪半夜爬城。   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的时候,一个民军士兵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冰凉的城墙上爬起来,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哈欠。   哈欠没打完,张大的嘴巴却合不拢了,远处树林子边缘,黑压压的一片好像有不少人。   是土匪,大队的土匪!   悬在敌楼上的铜钟被敲响,凄厉的声音传遍全城:“土匪又来了~~~”   等陈子锟赶到南门的时候,也被土匪的阵势吓了一大跳,这可不是昨天那种百十个人的规模了,而是整整上千人!   上千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啊,就连陈子锟头皮都有些发麻,谁能想到昨天一炮竟然戳了马蜂窝,惹出多如牛毛的土匪来,估摸着南泰县一半的土匪都到场了吧。   土匪们吸取了教训,在射程以外集结,陈子锟有一个德国进口蔡司牌双筒望远镜,端起来一看,眉头紧皱。   土匪正在扎制云梯!   城外有树林,有竹林,造云梯的材料遍地都是,随随便便就能造出百十个来,土匪有一千人以上,而且都有打仗经验,远胜自己这帮没见过血的民军,真打起来,南泰城怕是撑不了半天。   陈子锟迅速下城,正要回公署,只见鉴冰和姚依蕾两位夫人脚蹬马靴,腰插手枪,携手而来。   “你俩来添什么乱?”   “我们来帮你打仗。”   “胡闹,快回去,准备细软,赶紧跑路!”   两位夫人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这话是从陈子锟嘴里说出来的。   陈子锟一跺脚:“麻溜的,来了一千多土匪,咱们根本打不过,现在跑还来得及,再不跑就玉石俱焚了。”   姚依蕾道:“你这话说错了,就算我们能出了城,又能往哪里跑,漫山遍野都是土匪,出城只有死路一条,坚守待援才是正道。”   鉴冰附和道:“对,我是不敢出城的,还是城里安全,就算土匪打进来,大不了一起死。”   陈子锟道:“哪有什么援军啊,那是我忽悠他们的,方圆百里,一个官兵都没有,最近的援兵在徐州,你们觉得等陈调元派兵过来,还能来得及?”   姚依蕾道:“江南不就有兵么?”   陈子锟道:“那是孙督军的兵,趁火打劫还来不及呢,还能帮咱们?”   姚依蕾道:“反正我不走,要走你走。”说罢蹬蹬蹬上了城墙。   鉴冰叹口气,也跟着上了城墙。   陈子锟自言自语:“我哪里说错了?”猛然他意识到,自己营造出来的光辉形象太伟大了,两位夫人都深深入戏,觉得自家老爷真的是个顶天立地的伟丈夫,愿意和南泰百姓同生共死的真英雄。   “罢了!就和他们拼了!”陈子锟一咬牙,也上了城墙。   城头上,一片寂静,静的能听见牙齿打颤的声音,土匪还在继续增加,怕是不止一千人,黑压压的一大片,人喊马嘶的,肆无忌惮的狂笑声被风吹过来,每个人听见都泛起深深恐惧。   原来昨天出动的只是土匪的先头部队,今天人家的大队才到啊。   “柳县长,你怎么看?”陈子锟将望远镜递给柳优晋道。   柳县长神色凝重:“跑是来不及了,北门外也发现了土匪马队的踪迹,这回真的来者不善,我建议,派人渡江求援。”   “阎参谋长,你怎么看?”陈子锟又问道。   阎肃表情肃穆,道:“柳县长说的有道理,必须请求支援了,事关全县上万人的生死,不可大意,在援军到来之前,我们要拼死守城,县城的地形对我们有利,北门外有山,东门外有大河,西门外有沼泽,都不适于兵力展开,我们的压力就在南门,守住南门,南泰可保。”   陈子锟深吸一口气:“那就行动起来吧,保卫县城!”   上万土匪围城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在极短的时间内传遍了全城,所有人都惊恐万分,有人想逃出城去,可到了门口又被吓了回来,四面全是土匪的游骑,真要出去就是送死。   柳县长组织了上千名壮丁,以保甲为单位,分派任务,各司其职,有人负责用砖石将城门堵死,有人组织铁匠打造刀矛,有人烙饼烧汤保障供应,全县百姓都动员起来。   土匪第一波进攻开始了,一群骑着马的土匪怪叫着冲过来,丝毫无惧城墙上的火力阻截,事实上就凭那些民军的枪法,也打不中高速奔驰的目标。   马匪们奔到城下,砰砰乱放枪,铁砂子和子弹打在城墙上,砖石碎屑横飞,扎伤了几个民军,当即被抬下去医治。   放完一排枪,马匪们竟然翻身下马,以骡马为掩护,朝城墙上不断的开枪压制,后面,一群抬着云梯的土匪冲了上来。   第五十七章 夏老爷中风了   土匪扎制的云梯很结实,很长,渡河爬城都很适用,陈子锟深知自己手下这帮民军的素质,既没有忠厚农民的质朴顽强,也没有土匪的凶悍残忍,有的只是小市民的狡黠和精明,让他们以多欺少还行,碰上硬茬绝对泄气。   所以绝对不能让土匪攻过护城河,只要第一个土匪爬上城头,南泰县就保不住了。   扛云梯的土匪还离得老远,陈子锟就下令开炮了,三门铜炮再次怒吼,这次装的不是实心铸铁球,而是一大团铁砂子,打出去就是一大片铁雨,城下的土匪被炸翻了一片,受伤的骡子躺在地上嘶鸣着,血流满地。   土匪也伤了好几个,这一伙人和昨天的不是同一帮人,没料到城上的火力这么强大,顿时有些慌乱,且战且退,从容退走,他们的枪法很准,城头上的人不敢冒头开枪,只是胡乱朝天打了几十枪以壮声威。   第一波进攻被止住了,柳县长不失时机的造气势来:“我们打赢了!”   民军都跟着咋呼:“打赢了!打赢了!”有几个人还挥舞起红旗来,李举人拿回家的绸缎旗子已经又还回来了。   城外树林旁,几个骑马的匪首遥望着远处的南泰县城和退下来的兄弟,神色颇有不屑。   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彪形大汉道:“老八,你的弟兄真松,拉泡稀屎的空儿就让人撵回来了。”   “大瓢把子,弟兄们冤枉啊,谁知道城墙上有炮啊,老十,你个狗日的咋不说清楚。”老八脸上有道很长的刀疤,倒也恰如其名。   老十就是梁茂才,他暴跳如雷道:“我咋没说清楚,城头上有炮,还他娘的不止一门。”   老八道:“放屁,你尽说你趴一脸稀糊马粪的事儿了。”   “八哥,我日你祖宗!”梁茂才大怒,伸手要拽盒子炮。   老八不甘示弱,刷的一声,两把盒子炮掣在手里,大小机头张开,斜着眼看着梁茂才。   大瓢把子看也不看他们,冷哼道:“打吧,打死算逑,打死你俩个狗日的,省我不知道多少鸡蛋烙馍。”   一个眉目清秀戴眼镜的三十来岁汉子劝道:“大敌当前,咱们就别内讧了,麻溜的把县城打下来,吃香喝辣,穿金戴银,多好。”他不是南泰口音,而是一嘴地道的京城官话。   老八道:“我给军师面子,不和你一般计较。”说罢收了枪。   梁茂才也悻悻收了枪。   土匪们撤了回来,个个气喘吁吁,骂骂咧咧,老八觉得手下给自己丢了面子,拔出盒子炮作势要枪毙人,却被军师劝下。   “八爷不必动怒,弟兄们也是没攻打县城的经验,其实城头上的火炮不必多虑,这种前膛炮打完一发,要冷却一段时间,还要重新装药,装弹,发射一轮起码五分钟,趁这个空当就能冲上去。”   老八就坡下驴,把枪收了道:“大哥,让我的人再冲一次吧。”   大瓢把子道:“中,上!”   这回老八亲自带着队伍上,几百个土匪蜂拥而出,嗷嗷叫着往前冲,城墙上砰砰的往下开枪,一大半都没打着人,民军的枪法实在是太臭了,眼瞅着就让土匪们冲到了护城河边,将十八架云梯架在了河上。   陈子锟知道危急时刻到了,一把从王德贵手里抓过毛瑟步枪,啪的一枪,一个土匪掉进了河里,再一枪,又一个土匪栽倒了。   土匪们哇哇怪叫,举枪朝城头乱射,不过战果很低,民军们都趴在垛口下面,根本打不着。   陈子锟枪法实在了得,这么近的距离,简直是弹无虚发,阎肃见状忙道:“来一个班,帮护军使压子弹。”   立刻上来十个人,不干别的,就往枪膛里压子弹,压好五发子弹就递过来,陈子锟从垛口的孔洞中向外射击,每一声枪响就有一个土匪倒地,一颗子弹都没浪费。   老八急眼了,大叫道:“冲过去,爬城!”   陈子锟认出他是领头的,一枪打过去,老八正好一偏头,子弹擦着耳畔嗖的一声飞过去,一摸,满手血。   “扯呼!”老八怕了,城墙上有个神枪手,弟兄们在下面就跟活靶子似的,这仗可没法打。   土匪们蜂拥退走,民军们这才冒头,朝着土匪们的背影猛开枪,当然只是又浪费了几十发子弹而已。   第二波进攻又被打退了,柳县长再喊口号,这回只有十几个人有气无力的响应,人们都明白过来,这只是开始而已。   一上午炮声隆隆,枪声密集,全县城的人力物力都被动员起来,男的帮着守城,女的照顾伤员,做饭往城墙上送,吃的全是鸡蛋葱花烙馍和麦仁稀饭,男人们吃饱喝足了,横七竖八的在城墙上躺了一地,累得跟狗似的。   ……   夏家大宅,夏大龙嘴歪眼斜,坐在太师椅上,他中风了,被活活气的中风了,如今口不能言,手不能动,最心爱的两枚铁胆也玩不转了。   老爷一病,家里顶梁柱倒了,平日恭顺的妻妾们都撕开了脸皮,谁也不管老爷子,在堂上大吵大闹要分家产,昔日忠心耿耿的管家带着一个丫鬟跑了,还带走了柜上仅存的一千多现大洋。   这个家塌了,东家开不出薪水,高薪聘来的护院们也都散了,整个夏家大宅,变得冷清无比。   丘富兆来了,一身黑制服,腰挂盒子炮,进门看到夏大龙这副样子,当即就流泪了:“舅舅,富兆来晚了!”   夏大龙嘴里流着涎水,喉咙里咕哝咕哝着说不出话来,眼中流出浑浊的泪水,疾风知劲草,国难思忠臣,没想到山穷水尽之际,还是这个表外甥最忠心啊。   姨太太们还吵个不停,丘富兆大怒,拔出盒子炮红着眼睛骂道:“舅舅还没死,你们吵什么,分什么家产!”   这一嚷嚷还真管用,如今县城大乱,枪炮声不绝于耳,有枪就是大爷,姨太太们不敢说话,心里却在骂,夏家还有儿子有女儿,哪里轮得到你这个外姓人说话。   丘富兆往日在夏家地位很低,见到这些姨太太都要低声下气,今天终于扬眉吐气,感觉极其的爽,再看看夏大龙,眼中竟有赞许的神色,他更开心了,沉声道:“舅舅莫慌,有我在,我这就帮你找郎中去。”   夏大龙咕哝了几声,丘富兆不解道:“舅舅,你啥意思?”   夏大龙眼中流出泪来,指着后宅方向。   丘富兆恍然大悟:“你是担心表妹的安全吧,放心!景夕就托付给我吧!”   夏大龙拼命摇头。   “舅舅,我就当你答应了。”丘富兆拔腿便走。   来到外面,二十多个保安团的兄弟早已聚集在这里,见丘富兆来了,七嘴八舌的问他:“团长,咋整?”   丘富兆狠狠的说:“天下大乱,还能怎么着,趁土匪没进城,先捞上一笔再说。”   大家就都摩拳擦掌,这些混保安团的,本来就是城里的二流子,欺男霸女踹寡妇门,绝对行家里手,本来还碍着保安团的身份不能明抢,现在彻底撕下面具,正中他们下怀。   有人问:“抢完了咋办?”   丘富兆说:“抢完了咱们也出去当土匪。”   这下没人响应了,当土匪是舒坦,可是比起当保安团来,似乎还差点成色。   “团长,俺们家小都还在城里呢,咋当土匪啊?”有人提出疑问。   落草为寇本来也是丘富兆一个不成熟的想法,现在遇到反对意见,他也卡壳了,想了一会儿道:“那啥,先看看再说,相机行事。”   还算丘富兆有良心,他先去县城一个有名的中医家里,把老郎中硬拉到夏家给夏大龙诊病,这才带了一队兄弟奔着南门去了。   为啥要去南门,丘富兆自己也说不清楚,找陈子锟报仇?肯定不是,自己没那个胆子,打土匪,也不是,自己闲的蛋疼了也不会干那事,直到来到城下,他才猛然想到,自己是来找夏景夕的。   夏景夕一直在南门帮忙,她是省城女子师范的学生,受过红十字会急救的训练,没想到却在1923年这个暑假派上了用场。   夏大小姐围了一条白色洋布围裙,上面沾满了血迹,那是伤员的血,攻城战很激烈,不少人挂了彩,夏景夕在鉴冰的带领下,肩负起救死扶伤的责任来。   谁都不敢相信,这么一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小女生竟然不晕血,而且包扎起伤口来那叫一个麻利,不过想到夏景夕是夏大龙的亲生女儿,大家又都释然了。   虎父无犬女啊。   其实他们理解错了,夏景夕在家是娇生惯养,十指不沾阳春水,别说救护伤员了,就是油瓶倒了都不扶,唯一继承父亲的优良基因是争强好胜的心。   最让她敬佩的是护军使的两位夫人,在鉴冰和姚依蕾来南泰之前,夏景夕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小姐,人知书达理又生得俊,还是省城的洋学生,但现在只能排到第三了。   她由衷的喜欢和仰慕两位姐姐,当然还有一点小小的妒忌,鉴冰来自上海,姚依蕾来自北京,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浓浓的大城市范儿,遇到这种土匪围城的大事,更是表现出莫大的气度和勇敢。   姚依蕾身为护军使夫人,竟然亲自扛着枪上了城墙,而鉴冰则拿着手术器械,亲自帮伤员取弹片,包扎伤口,让夏景夕感动的流泪。   夏景夕在城下忙忙碌碌,领着一帮妇女清洗绷带,忽然丘富兆领着一伙人到了,一把抓住夏景夕的胳膊,粗暴无比的说道:“表妹,舅舅中风了,你快跟我回家。”   第五十八章 九爷的土坦克   丘富兆的突然出现吓了夏景夕一跳,对于这位当保安团长的表哥,她从来就没正眼看过,没想到平日里总是奴颜婢膝的表哥今天竟然如此胆大。   “放手!”夏景夕用力一甩,没甩开。   丘富兆道:“表妹,今天由不得你了,你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说罢就要拦腰来抱。   夏景夕往后跳了一步,手中锋利的剪刀对着丘富兆:“别过来!”   丘富兆狞笑道:“表妹,哥不怕剪子,你要是真舍得扎,就往这儿扎。”   说着一把扯开黑制服的前襟,露出强壮的胸膛。   夏景夕犹豫了。   丘富兆趁机道:“表妹,哥对你的心意,你还不清楚么,土匪人多势众,县城保不住了,快跟哥走吧,哥保证一辈子真心待你,把你捧在手心,含在嘴里。”   望着这张真情流露的麻皮脸,夏景夕都快吐了。   ……   丘团长在城下表白的时候,城头上已经打退了土匪五次进攻了,城外空地上躺着不少尸体,还有几十个受伤的躺在地上哼哼唧唧,他们大多数是被铜炮发射的霰弹打伤的,王德贵举起毛瑟枪要给他们来一个痛快的,却被陈子锟阻止了。   “不要杀他们,我留着有用。”   “杀千刀的土匪,留着有嘛用?”王德贵不解道。   “有大用场,你们谁去把匪首叫过来?”   没人响应,这场仗打到现在,已经出现不少伤亡,城上的人死了十几个,伤了三十多个,对承平已久的县城居民来说,够惨重的了,大家对土匪是又恨又怕,谁也不敢出城。   柳县长道:“我有办法,举起白旗,土匪头儿自己就来了。”   陈子锟就说好,可是哪里来的白旗呢。   柳县长从怀里掏出一个叠成四四方方的白绸子。   陈子锟盯着他:“你早就准备好白旗了?”   柳县长略有尴尬:“未雨绸缪嘛。”   闲话少说,陈子锟命人打起白旗,在城头上招展。   远处小树林旁,土匪头子们聚在一处正在商量对策,忽然梁茂才大喊道:“他们投降了!”   大瓢把子压低斗笠,正午的阳光很射眼,看了看县城南门,一面大旗在城头招展。   “这才打了一上午就撑不住了?不像啊。”大瓢把子道,“老十,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得令!”梁茂才跳上战马,绝尘而去,片刻来到城下,大喊道:“还打不?”   姚依蕾也在城上参战,看见绑架自己的人来到城下,端起猎枪就要搂火,被陈子锟一把按住枪管:“现在不是杀他的时候。”姚小姐悻悻的放低了枪口。   陈子锟回答道:“溜溜的打了一上午,你们也累了吧,歇歇再打怎么样。”   梁茂才狂笑起来:“你们累了,俺们可不累,你小子昨天敢哄我,等我进了城,看我怎么收拾你。”   陈子锟道:“笑话,我们打得顺风顺水,你们万辈子也进不了城,我看你们可怜,容许你们把伤员抬走,绝不开枪。”   梁茂才想了一下道:“行,那就依你,歇半个时辰再打,俺们把伤员抬走。”   陈子锟道:“且慢,我还有礼物给你。”   梁茂才警觉起来,手按着枪柄:“什么?”   陈子锟一摆手,城门开了,吊桥放下,几个人从里面赶着一头猪、两只羊出来,还有一筐喷香的鸡蛋葱花烙馍。   “弟兄们挺辛苦的,吃饱了再来攻城也不迟。”陈子锟极其大度的说道。   梁茂才搞不懂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让人收下了猪羊和烙馍,又让人赤手来抬伤员。   ……   护军使不但让对方抬走伤员,还送猪羊和烙馍,这个古怪的行为让大家百思不得其解,若不是碍着身份,有些百姓恐怕就要破口大骂了。   唯有柳县长和阎参谋长懂得陈子锟的用意。   “护军使这是在用计呢。”柳县长说。   阎参谋长补充道:“对,这是打击敌人的士气,伤兵不但增加敌人的负担,还能降低敌人的士气,送猪羊烙馍更是彰显我军的风范和成竹在胸的胜算,护军使这个计谋可是杀人不见血啊。”   大家就都肃然起敬。   陈子锟苦笑着摆摆手,坐到了太师椅中,打了一上午,好不容易有了喘息的时间,他慢慢往弹匣里压着子弹,问道:“信使这会儿应该渡江了吧?”   柳县长道:“差不多了,江南就有省军一个团驻守,只要他们一出动,土匪绝对仓皇退走。”   阎肃道:“赵玉峰这会儿也到杀虎口了,不过就算他快马加鞭,赶到徐州也得一天一夜。”   陈子锟点点头,这两处的援兵其实都指望不上,只是给大家一个心理安慰罢了,他唯一能指望的,其实是另外一股援兵。   陈清锋化装成小道童早已混出城去……   ……   城外小树林,大瓢把子等人看着一头猪两只羊,还有满满一筐鸡蛋葱花烙馍都傻了眼,实心眼的老八喜滋滋的伸手去拿烙馍,却被大哥喝住:“你不怕有毒啊!”   老八急忙缩回手。   军师展开折扇摇了几下,道:“对方行事光明磊落,断不会使用这种下三滥的伎俩,我敢保证,绝对没毒。”   老八一听,立刻拿了一块大吃起来,土匪们都是走到哪吃到哪里,没有携带辎重干粮的习惯,原以为一上午就能攻进城去大吃大喝,没想到打到现在损兵折将,连护城河的边都没偎上。   “就知道吃!”大瓢把子一甩手,马鞭如同长了眼一样,卷住了老八手里的烙馍,再一抖,烙馍变成了碎片。   “这个人,不简单啊,想坏我士气。”大瓢把子阴沉着脸,斗笠下一双环眼紧紧盯着远处的南泰城墙。   午后的艳阳下,南泰城墙显得如此雄浑,如此坚不可摧。   这座城,是明朝崇祯年间所筑,清军南下的时候曾经发生过激烈的战斗,再后来,咸丰年间闹长毛,县令将城墙加固,抵御捻子进攻三个月之久,南泰城下,冤魂无数啊。   抬回来的伤员们哀号遍野,土匪们垂头丧气,士气大减,土匪本来就适合游击战,不擅长攻坚战,经历挫折之后,很容易丧气。   大瓢把子很愤怒,他动员了几乎全县的同道中人来攻城,若是无功而返,这张脸往哪里搁。   军师献策道:“大瓢把子,不如让九爷带人试试?”   大瓢把子有些犹豫,但只是一瞬间而已。   “中,就让老九带人冲一回。”   九爷的资历比较浅,仅比老十梁茂才略高一个座次,手下的弟兄也最少,只有七八十号,武器也最差劲,是老式的鸟枪火铳,不过弟兄们的精神面貌一点也不差,一水的青布小褂,抓地虎靴子,牛皮腰带,两旁各系一个葫芦,葫芦用桐油刷了五六遍,油光锃亮,一个装火药,一个装铁砂子,从来不愁没弹药。   老九生的高大威猛,皮肤黝黑,两眼炯炯有神,一身黑衣服,脚下黑马靴,腰间双驳壳,虎虎生风上来拱手:“大瓢把子!”口音和军师类似,带点燕赵味道。   大瓢把子道:“老九,一上午你干啥去了,没见你人影。”   老九道:“我上附近村子里拿东西去了。”   “拿得啥?不会是抢娘们去了吧?”老八在旁边嘿嘿笑起来。   老九道:“拿了些大车、门板,桌子,棉被褥子、铁锅啥的。”   大瓢把子眼睛一亮:“你小子行啊,这回看你的了,打下南泰城,让你先抢一天!”   “谢大瓢把子!”老九一拱手,带着本部兄弟上阵了。   他们先棉被褥子浸透了水,然后铺在门板和桌子上,再在上面堆了一层土,用大车推着往前走,走的很慢,但很稳当,人都藏在车里或者车后,连头都不露。   城墙上,陈子锟举起望远镜,端详着远处奇怪的队伍,不禁大惊:“不好,土匪出土坦克了!”   王德贵问道:“什么是坦克?”   陈子锟道:“这是洋话,你不懂的,就是铁甲战车的意思。”   老九的土坦克给民军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压力,这玩意似乎打不透啊,不但火铳铅子儿钻不透,大炮也奈它不得,城头上一阵弹雨倾泻过去,人家屁事儿没有,继续慢腾腾的往前挪。   陈子锟慌了,拿过一支步枪瞄准打过去,他确定自己打中了,大车也停顿了下来。   “别用火铳,用快枪打!”陈子锟下令道。   可是,城墙上已经没多少快枪打得响了,本来枪械就杂,各种口径的都有,有的子弹不过十来发存量,早就打光了,现在只剩下七九口径的汉阳造能发射,可是一阵排枪打过去,土匪依然往前走,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大伙儿也越来越害怕了。   其实,陈子锟那一枪确实把藏在车里的土匪打死了,但是九爷严令,谁敢后退半步,就先崩了他的脑袋,谁先爬上城墙,赏大洋五百,所以土匪们硬着头皮往前走。   “大瓢把子说了,咱们要是拿下城头,让咱们先抢一天,城里有的是金银财宝、鸡蛋烙馍,还有水嫩嫩的小媳妇,摸起来滑不溜手啊。”   九爷极富煽动性的语言说的土匪们涎水横流,干劲十足,竟然真被他们推进到了护城河边,子弹揪揪的打在沙包和棉被上,土匪们伤亡惨重,但士气依然高涨。   “弟兄们,打!”九爷一声令下,率先跳出来用两把盒子枪朝城上猛打,土匪们也纷纷探头出来,用火铳猛轰,一时间硝烟弥漫,城墙上哀号连连。   “走!”老九一马当先,蹭蹭蹭就踩着云梯过了护城河,小土匪们见当家的如此彪悍,也发一声喊,丢下打空了的火铳,拔出明晃晃的大刀,踩着云梯过了河,顺势将云梯抽过来往城墙上一搭。   土匪终于攻上了南泰县的城墙。   第五十九章 英雄狗雄   第一个爬上城头的不是别人,正是一身黑绸衫裤的九爷,他是有功夫的人,没用云梯,直接踩着城砖凸出的边缘就飞身上来了,与此同时,十几架云梯搭在城墙上,土匪们嗷嗷叫着往上爬。   陈子锟拔枪就射,大眼撸子的威力显现无疑,一枪就能撂倒一个人,而且确保不再爬起来,当他看到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九爷时,迅速调转枪口扣动了扳机。   就在同一刹那,九爷也将盒子炮对准了他,两人同时扣动扳机,同时发出啪嗒一声,都没子弹了。   陈子锟没有丝毫迟疑,丢下空仓挂机的M1911A1,沧郎一声抽出腰间西洋佩刀就砍了过去,九爷也拔出一把系着黑绸子的腰刀,架住了陈子锟的刀。   四目相对,咬牙切齿,两人却同时愣了。   “是你?”   “是你!”   原来九爷正是四年前在北京郊外永定河上和陈子锟交过手,后来又被他放走的河北大盗,黑风!   黑风也认出了陈子锟,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他大喝一声,后撤半步,再次挥刀砍来,和陈子锟战到了一处。   土匪们终于上来了,空间狭窄,步枪没了用场,城墙上展开了激烈的肉搏战,土匪和民军打成一团,刀枪切开皮肉的闷响此起彼伏,惨叫更是不绝于耳,关键时刻,原本稀松胆怯的老百姓们却没有像陈子锟预想的那样溃败,而是迸发出无尽的勇气,毅然决然的和土匪们厮杀到了一处。   ……   城下,丘富兆还在纠缠着夏景夕。   “表妹,我哪点不如姓龚的小子,我也读过几年私塾,要不是家里没钱,我也能上省城的大学堂!”丘富兆嚷嚷道。   夏景夕鄙夷的看了他一眼:“土匪围城,龚少爷一介书生都能上阵杀敌,护军使夫人也亲临一线,你一个保安团长,竟然躲在城下纠缠弱女子,我是想看得上你,可你配么?”   丘富兆暴跳如雷:“胡扯,陈子锟是老爷的死敌,我怎么能帮他,老爷哦不,舅舅就是被他气的中风的。”   夏景夕道:“丘富兆,我真替你悲哀,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纠缠这些事情,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一个英雄,但我觉得,你起码还能称得上狗雄,但是现在看来,你连狗雄都不配当,你就是一条狗!我爹养的一条癞皮麻子狗!”   丘富兆太阳穴突突的跳,张口结舌却说不出话来。   夏景夕冷冷的看着他:“我是夏大龙的女儿,我只爱英雄,请你别挡着我的路。”   丘富兆竟然真退了一步,眼睁睁的看着夏景夕昂然从面前走过,他只觉得喉头一阵腥甜,一口憋在那里,想喷又喷不出来。   此时城头上传来一阵惨呼和兵器交接的声音,丘富兆心中一惊,知道土匪上了城,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豪气,他冲蹲在远处的保安团兄弟们一摆手,嘶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   “弟兄们,打土匪去!”说罢拽出盒子炮,一马当先从马道冲上了城墙,保安团的一帮人迟疑了一秒钟,继而跟着他冲了上去。   这帮保安团用的都是短枪,近战再合适不过了,城墙上的殊死搏斗已经进入白热化的状态,总体来说是土匪占了上风,他们用的兵器趁手,人又凶悍,压着民军猛打,不过丘富兆等人的到来瞬间扭转了局势,一阵枪响,土匪们纷纷倒地。   黑风和陈子锟刀来剑往,打的热闹,四年不见,他的武功又精深了不少,在冷兵器对决上不亚于陈子锟,不过作为曾经的手下败将,他对陈子锟有着深深的恐惧,所以占不到上风。   丘富兆的到来打破了平衡,黑风一个不留神,被陈子锟一刀刺中了胳膊,鲜血长流,腰刀落地,一旁丘富兆举枪打来,黑风就地一滚,翻到垛口旁,一纵身上去,径直跳入了护城河,扑通一声,再也没了踪影。   团丁们乘胜追击,将所有的土匪都打死在城头,或者逼下了护城河,他们朝水里猛开枪,打得高高的水花四溅。   云梯被提了上来,黑风的土坦克被淋上火油烧了,死在里面的土匪也一并烧焦,一股人肉味道飘出去老远。   “操!老九也失手了。”大瓢把子啐了一口,满脸不快。   梁茂才道:“大哥,还攻么?”   “让弟兄们歇歇,夜里再攻,我就不信了,两千多弟兄还攻不下一个县城。”大瓢把子拨马走了。   军师叹了口气,脸色有些凄然。   一直到天黑,浑身水淋淋的老九才从护城河里爬出来,悄悄溜回了本阵,他没有去找大瓢把子,而是先找到了军师。   军师见到黑风回来,惊喜道:“你没死?”   黑风胳膊上挂彩,血已经止住了,但脸色很差,他说:“兄弟,这回不妙,碰上老对手了。”   军师苏青彦是黑风的老伙计了,当初在京师一带混绿林的时候他俩就是搭档,来到南泰还是一块儿混,不过苏青彦因为识文断字,足智多谋,被瓢把子任命为军师,地位比黑风略高一点。   苏青彦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你是说,护军使陈子锟,和当年的陈子锟是一个人?”   “没错,他化成灰我都认得,就是一个人!”黑风道。   苏青彦沉默了一会,道:“他也认出你来了?”   “对,他也记起我来了,还和我过了几招,我胳膊上的伤,就是他砍的。”   苏青彦道:“没想到啊没想到,真是冤家路窄,这仗不能再打下去了,此人骁勇彪悍,绝非等闲之辈,为了弟兄们着想,也为了报他放咱们一马的恩,咱们得劝大瓢把子收兵啊。”   黑风想了一会道:“是这个理儿,虽然他杀了我不少弟兄,但我欠他一条命,这笔帐,赖不掉。”   于是两人就去找大瓢把子进言,大瓢把子正和一群兄弟坐在河边烤羊肉,城里送来的一头猪两只羊都宰了,串在铁钎子上烧烤,香味飘得老远,几位当家拿小刀削肉吃,一边吃一边喝酒,伤兵们在远处哀号,空气中弥漫着不安和沮丧的气氛。   听黑风介绍了攻城受挫的情况以及陈子锟昔日的威名,大瓢把子当即就恼了:“老九,你怎么能说这样的丧气话,咱们损兵折将,一天就伤了百十个弟兄,这个场子不找回来,我盖龙泉的名号就栽了!你再乱我军心,别怪我不顾兄弟情谊。”   黑风跪下道:“大哥,我说的句句是实,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城里有吃有喝,兵精粮足,弟兄们再熬下去,只能死伤更多。”   “住口!”大瓢把子震怒了。   “大哥,你要继续打也行,我不干了。”黑风平静的说道。   大瓢把子盖龙泉冷笑道:“杆子岂是你说干就干,说不干就不干的?”   老八也跟着道:“就是,你当是县城街上的茅房啊,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黑风站了起来,脱掉上衣,露出坚实的胸肌和臂膀,上面纹了一条面目狰狞的苍龙。   “大哥,我薛斌感谢你的收留之恩,这条胳膊,就当我还你的吧。”黑风说完,拔刀就向自己的左臂砍去。   梁茂才猛扑上来,将黑风掀翻在地:“九哥,你闹啥呢,有什么说不开的,还不快给大哥赔礼。”   黑风不说话,胸膛剧烈起伏着。   苏青彦劝道:“大哥不要动怒,九爷也是为了杆子好,这个姓陈的确实不简单,用兵如神啊。”   老八呸了一口道:“狗屁,当我听不出来啊,城墙上的火力弱了不少,他们的子弹就快打光了,再加一把劲,兴许就攻进去了。”   苏青彦道:“这就是他用兵的高明之处,故意示弱一直引着咱们打,等援兵一到,里应外合,到时候……”   盖龙泉阴沉着脸,来回跺了几步,道:“陈寿那边有什么动静?”   “没动静,老四老五盯着他呢。”梁茂才道。   “江南有动静么?”   “老六老七带人守着呢,稍有风吹草动就放鸽子过来。”   盖龙泉点点头:“行,挑几个眼好的弟兄,夜里再攻一下,能攻进去最好,攻不进去就骚扰他们,不让他们睡安生觉。”   话音刚落,枪声大作,不等土匪前去骚扰,城里的官兵倒先杀出来劫营了。   土匪们本不是正规军,军纪散漫的很,晚上宿营更是睡的横七竖八,毫无章法,大瓢把子倒是在外围设了明岗暗哨和游动哨,但小土匪们觉得城里人不敢出来,便偷懒睡觉去了,岗哨形同虚设,便给陈子锟留下可乘之机。   陈子锟是什么出身?那可是在关东马贼窝里混过的主儿,关外苦寒,民风彪悍,遍地都是匪,无论是战斗烈度还是残酷性都远超关内,零下几十度的雪夜里被官军追着剿,一夜换四个宿营地的事儿都是稀松平常,在他眼里,南泰这帮同行还远未够班,用望远镜看一看他们的篝火位置就知道这帮人的素质之差。   发动夜袭的原因还有一个,那就是南泰土匪的生活水平较差,营养跟不上就会犯夜盲症,事实上不光土匪这样,就是北洋陆军的士兵也有大量的夜盲症,所以夜战能力大大降低,成为另一个可乘之机。   夜袭这种事儿,不在于杀伤多少敌人,而在于给敌人造成巨大的混乱,所以不需要太多人,除了陈子锟之外,还有王德贵和李长胜,他们三个自打民国九年就在一块儿夜袭过松林店皖军指挥部,是老搭档了。   此外,还有一个担任向导的,正是被夏景夕称作连狗雄都不如的丘富兆。   第六十章 命大的烈士   城头鏖战,民军伤亡惨重,城下摆了十二具尸首,白天还是活蹦乱跳的大活人,到了晚上就阴阳两隔了,孙家棺材铺赞助了十二口寿材敛了烈士们,孤儿寡妇在一旁哭的凄惨,真是听者落泪闻者伤心。   检点弹药,已经所剩无几,明天土匪再次发动进攻的话,怕是撑不了多久了,伤员也很多,重伤三十多人,轻伤五十多人,好在城里就有郎中和药铺,伤员都得到了及时的救治。   陈子锟巡视城墙,心情无比沉重,稍候召开了军事会议,宣布一项决定。   “我准备亲自出城夜袭敌营,需要三名志愿者。”   众皆哗然,阎参谋长劝道:“万万不可,南泰安危系于将军一身,万一有个闪失,县城不保,我们就都成了千古罪人。”   柳县长也劝道:“护军使三思啊,还是坚守待援比较稳妥。”   陈子锟道:“我在美国留学的时候,教授说过一句话,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如果夜袭成功,定能迟滞土匪的进攻,打击他们的士气,论作战经验,城内大概没有人能强过我的,所以,我必须去。”   他拿出美国留学的事儿来压人,别人自然就都没话可说了,洋人教授说的话,绝对错不了。   王德贵和李长胜毫不犹豫的站了出来:“我们去,当年咱们弟兄一起端了松林店和长辛店,这回照样端了土匪窝。”   陈子锟赞道:“两位老哥好胆色!不过还需要一个熟悉当地地形地貌的人。”   柳县长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半步。   龚梓君站了出来,毅然决然:“我去!”   夏景夕拉住了他的衣襟,眼中尽是不舍与感动。   龚梓君用力的点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忽然一个声音响起:“论打仗,你姓龚的不行,还得我来!”   一张麻子脸走了过来,正是保安团团长丘富兆,今天多亏了他带领团丁赶上城头增援,要不然土匪就进城了。   见他过来,夏景夕立刻将脸扭到了一旁。   丘富兆大大咧咧道:“护军使,论打枪,县城里就是我们这帮保安团的兄弟了,你要是不嫌弃,出城就带着我,保管不给你拖后腿。”   又对龚梓君道:“这回出城,我要是死了,表妹就托付给你了,你若是辜负了她,我做鬼也会来找你的。”   龚梓君没说话,他只觉得今天的丘富兆和往日大相径庭。   丘富兆戴上了帽子,冲夏景夕笑笑:“表妹,我走了。”随即出去了。   夏景夕咬着嘴唇,也没说话。   陈子锟道:“既然人已经齐了,事不宜迟,这就出发。”   ……   四个人,八支枪,趁着夜色从西城门下去,穿过沼泽地迂回到土匪宿营地内大打出手,土匪和正规军不同,没有辎重和粮草,时值夏天,也没有帐篷,就这样席地而卧,躺的横七竖八,毫无章法,服色更是杂乱,浑水摸鱼再容易不过了。   突然遭到夜袭,土匪们炸了窝,纷纷拔起来乱跑乱开枪,好在大瓢把子盖龙泉经验丰富,一声唿哨,用黑话下令所有人趴下别动,专打跑动的。   不得不说,这一手真高明,土匪们迅速从混乱中清醒过来,纷纷卧倒在地,有些没听到号令的却遭了殃,被四面八方打来的子弹穿成了筛子。   陈子锟见势不妙,急令撤退,四人在夜色掩护下向城池方向退走,土匪发现踪迹,急忙追来,丘富兆平端两支盒子炮左右开弓,打得不亦乐乎,忽然一枪打来,正中他的脑袋,人一声不吭就栽倒了。   王德贵用花管子朝后面打了一梭子,压制了敌人的火力,正要走人,陈子锟却道:“把他抗走,尸体不能留给土匪。”   李长胜扛起丘富兆的尸体便走,王德贵换了弹夹在后面掩护,土匪夜盲症居多,又不清楚官军虚实,虚张声势一番后也就不追了。   进了城,鉴冰和姚依蕾先扑了上来,她俩事先并不知道陈子锟带队出城,后来将阎肃和柳优晋好一顿臭骂。   先上上下下检查陈子锟身上有没有伤口,看到毫发无损后才放了心,姚依蕾气坏了,揪着他的耳朵大骂:“你是主将,怎么能亲自冲锋陷阵,你有个好歹,让我俩守寡啊!”   鉴冰也埋怨道:“千万别再干这种事了,打仗让部下去就行了。”   陈子锟苦笑道:“九死一生的事儿,怎么好让别人去冒险,好歹我也是万马军中拼杀过的,干这个顺手,让老百姓去,那就是送死。”   说着看看身后,丘富兆的尸体就停在地上,脸上一个血洞,是被子弹打的。   一群人围着丘团长的尸体,默默摘下了帽子,夏景夕趴在龚梓君怀里抽泣着,虽然她很讨厌这个表哥,还当面骂他是癞皮麻子狗,但至少他在死前这一段时间,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柳县长悲壮的说:“丘团长为保护县民而壮烈牺牲,他的名字,是要记载在县志上的。”   鉴冰却忽然蹲下身子,用手指在丘富兆颈部大动脉上试了试,沉声道:“还有救。”   陈子锟上前一试,果然还有微弱的脉搏,可稀奇了,被打中脑袋还不死,这个丘富兆真够命大的。   “赶快送医!”他当机立断道。   丘富兆被送到了城门内的临时战地医院,县城没有西医,只有一位擅长望闻问切的老中医,根本不会治疗外伤,此时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擦干净伤口才知道,一颗流弹从丘富兆的脸上穿过,脑后穿出,带出来一些脑浆子,但是流血不多,人暂时还没死,不过能不能活过今晚也是两说。   ……   一场夜袭,搅得土匪们没睡好觉,检点伤亡,居然死了二十多个,一半倒是被自己人打死的,官军的尸体一具没有,盖龙泉气的够呛,发誓要踏平南泰县,为弟兄们报仇,为自己雪耻。   “老九呢?军师呢?”盖龙泉道。   薛斌和苏青彦走了过来,“大瓢把子,您找我们?”   盖龙泉道:“你们说的对,是我小瞧了这厮,适才我脾气大了点,给你们赔不是了。”说着就是一躬。   两人赶忙还礼,大瓢把子虚怀若谷,不由得人不服气。   盖龙泉道:“官军中敢出城夜袭的人可不多,我估摸着,就是这个姓陈的带队。”   薛斌道:“大瓢把子有所不知,这个人在北京武林颇有名气,打遍京师无敌手的于占魁就是他手下败将,当初我也差点死在他手里。”随即便将当初自己如何落败逃亡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到来,丝毫不加隐瞒。   盖龙泉唏嘘道:“原来还是个豪杰。”   苏青彦道:“二虎相争,必有一伤,大瓢把子,不如下回再来攻城。”   盖龙泉摇摇头:“骑虎难下,死了这么多人,一点荤腥没见着,我怎么交代,说啥都得打下去,明早再攻,这回咱改改策略,不要一波一波的上了,一股脑全杀上去,就不信他们挡得住。”   见他意已决,苏青彦也不再劝。   ……   凌晨时分,城里收到一条好消息,驻扎在淮江南岸的江东省陆军第二师派了一个团的兵力渡江前来支援。   城内欢声雷动,大家的信心又都来了。   盖龙泉也得到情报,南岸官军数百人横渡而来,在江边扎营,不过并没有出击的意思。   “这帮狗日的,是想等着捡便宜呢。”盖龙泉骂道。   早晨六点半,太阳出来了,土匪们重新列队,浩浩荡荡上千人站在小树林外,气势惊人,城墙上的陈子锟见了不禁大惊:“不好,土匪要孤注一掷了。”   阎肃拿出怀表看了看:“第二师怎么还不过来,按说也该到了。”   陈子锟冷笑道:“等咱们和土匪打得两败俱伤他们才会来,指望不上他们的,先打好这一仗吧。”   说罢拿起德国蔡司望远镜看着远方,土匪队列前有一面杏黄大纛,上书一个“龙”字,大纛下是个威风凛凛的汉子,头戴斗笠,腰佩双枪,一把络腮胡子尽显阳刚之气,他手里也拿着一个双筒望远镜,正朝城头看来。   两道目光正好对上了。   “好霸气的汉子!”陈子锟肃然道。   “遇到这样的对手,不虚此行。”盖龙泉放下望远镜,右手一挥:“弟兄们,踏平南泰,三天不封刀!”   土匪们嗷嗷叫着向前推进了,两千人密密麻麻铺天盖地,城墙上的民军们胆战心惊,面色灰白,都知道县城这回保不住了。   县城以东三里,省军一个团正集结待命,这个团隶属于江东省陆军第二师第四旅,番号是第十一团,账面上应该有一千人枪,可是真实员额却不足六百,其中能上阵的不过三百。   团长叫聂金库,得过面瘫症,嘴有些歪,又被称作聂歪嘴,接到南泰县的求援信之后,他立刻点起本部人马渡江作战,可过了江之后却止步不前,在江边扎营。   太阳出来了,大兵们埋锅造饭,炊烟袅袅,聂歪嘴一身白绸裤褂,躺在帐篷里抽着鸦片烟,气定神闲。   副官一掀帘子进来:“报告,土匪开始进攻了。”   “行了,知道了。”   “团长,咱们不出手?”副官纳闷道,昨天那个南泰来的信使在团长面前磕头把脑袋都磕出血来了,说什么城里没有一个兵,上万黎民的性命都系于聂团长一身,苦苦哀求他出兵,聂团长也不含糊,当即就发了兵,可怎么到了该出手的时候却没了下文。   “出你小舅子个手,咱凭什么出手,让他们先打着,打完了再说。”聂金库道。   副官明白过来,啪的一个敬礼:“知道了,团座。”   第六十一章 穷狗莫追   土匪不晓得从哪里弄来几面破鼓,咚咚的敲起来倒也威风,南泰县头号大杆子盖龙泉骑着一匹皮毛锃亮的大黑骡子,一马当先向县城挺进。   城头上开炮了,三颗炮弹呼啸而至,砸起一片尘烟,土匪们雄赳赳的继续前行。   “省军怎么还不动!”阎肃都快把怀表壳捏碎了,民军的步枪子弹不足百发,陷落就在须臾之间。   “别等了,准备打吧。”陈子锟回望一眼城下,罗孚汽车已经准备好了,姚依蕾和鉴冰站在车旁,焦灼万分。   “从北门走,千万别停!”陈子锟喊道。   两个女人都没说话,热泪盈眶,本以为到江北来开辟一片新天地,哪知道身陷匪窝,没几天就要亡命天涯,这究竟是咋回事啊。   “柳县长,抽烟么?”陈子锟递过去一支雪茄,柳县长苦笑了一下,接过来点燃,抽了一口。   “我对不起南泰百姓,要不是我憋着劲和夏大龙干,也不会把土匪招来,唉,意气用事啊。”陈子锟望了望城外蜂拥而来的土匪,竟然格外镇定。   柳县长道:“怨不得你,好歹你没和土匪同流合污压榨百姓,这就够了,县志上也有你一笔。”   陈子锟笑了一下:“县城人都死完了,谁来编县志,行了,你也下去吧,这儿用不着你。”   县城确定保不住了,地保们已经在组织老百姓往城外逃,柳县长手无缚鸡之力,留在城墙上也没啥作用,还不如去协调指挥逃亡。   柳优晋沉默了一下,伸出了手:“希望能再见。”   “你放心好了,我命大,绝对死不了的。”陈子锟笑着和柳县长握了握手,又拍拍他的臂膀:“别忘了县衙的财宝。”   柳县长凄然一笑,这节骨眼了还有心思开玩笑,陈将军果然非比寻常啊。   柳优晋匆匆走了,姚依蕾和鉴冰也发动了汽车,头上扎着绷带的小悟空坐在车厢顶上,呲牙咧嘴、恋恋不舍。   陈子锟深吸一口气,给步枪上了刺刀,喝道:“擂鼓!”   一面硕大无比的牛皮鼓摆在城上,是从县衙门口抬来的,以前用来击鼓鸣冤,几天却用来激励士气。   民军们默默的拿起了梭标和大刀,这是铁匠连夜打造的兵器,子弹打完了,只有用冷兵器和土匪肉搏,多牵制他们一会,亲人就多一份安全。   忽然,西北方向枪声大作,土匪的队形顿时混乱起来,一些人中枪倒地,陈子锟猛然跳起,用望远镜仔细观察,只见远处杀来一彪人马,看服色都是头戴斗笠脚蹬草鞋的土匪,一面红旗迎风招展,上面一个大大的“陈”字。   陈子锟哈哈大笑:“援兵到了,给我打!”   民军们振奋起来,放炮开枪,不亦乐乎,刚走到城下的柳优晋听到陈子锟的笑声,急忙登城望去,抚掌大笑:“援兵来得及时啊,哎?这是谁的旗号?”   “是苦水井陈寿的队伍。”陈子锟道。   ……   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来,土匪阵形大乱,但还不至于崩溃,盖龙泉勒住骡子大骂道:“老四老五干什么吃的,能让陈寿摸过来。”   苏青彦上前道:“大瓢把子,风紧,扯吧。”   盖龙泉道:“怕毛,一个陈寿我还不放在眼里。”   苏青彦道:“眼下不是一个陈寿的事情,咱们是三面受敌,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现在不走,等官军围上来就晚了。”   大瓢把子从善如流,道:“你带弟兄们先走,我得亲自收拾这个陈寿。”一夹大黑骡子的肚子,带着百十个兄弟就杀过去了。   苏青彦振臂高呼:“弟兄们,扯!”   军师一声令下,早已人心惶惶的土匪们立刻作鸟兽散,他们逃跑的功夫远比攻坚战的本领高出无数倍,除了盖龙泉的本部人马,别的小杆子转眼就跑的一干二净。   陈子锟看见这一幕,兴奋道:“解围了!”   城头山欢声雷动。   不过战斗还在继续,盖龙泉气不过陈寿插进来搅局,非要灭了他不可,两下打作一团,热闹的很。   陈子锟道:“不行,我得去帮把手。”   柳县长劝他:“土匪狗咬狗,咱们坐收渔利就行,要出手也等他们自相残杀的差不多再出手。”   陈子锟道:“人家来帮咱,咱也不能不仗义,我去去就回,阎肃,你和柳县长把城守好,千万别让旁人进来。”   柳县长疑惑道:“你是说江南过来的援兵?”   陈子锟道:“对,说啥不能让他们进来。”   “好,我知道了。”柳县长满口答应,阎参谋长也点了点头。   ……   江边,炮声隆隆,枪声密集,聂歪嘴却丝毫不当回事,在帐篷里吃起了早饭,伙头军现用鏊子摊的烙馍,里面打了三个鸡蛋,撒了葱花,那叫一个香,配上热乎乎的麦仁稀饭,吃了个肚子溜圆,拿过丫鬟递来的毛巾胡乱擦一把手,顺势还在小丫鬟尚未发育完全的胸部摸了一把。   小丫鬟才十三四岁,惊得往后跳了一步。   聂团长嘿嘿一笑:“还小,等你长大了老爷再疼你。”   说罢大喊一声:“副官!”   “有!”   “外面仗打得咋样了?”   “回团长的话,有人搅局,土匪撤了。”   “哦,也好,摆驾,本团长要亲临南泰驻防。”   “是!”   聂团长的交通工具是一架滑竿,两根竹竿绑着一把藤椅,坐在上面摇摇晃晃,好不快活,护兵举着大伞紧随其后,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就奔着南泰县城来了。   三百人马开到城下,副官上前喊话:“还不快把吊桥放下来,俺们聂团长到了。”   柳县长趴在城头一看,下面几百个大兵,歪戴帽子斜挎着步枪,当先一个副官,满脸的骄横,后面滑竿上躺着的大概就是省军的聂团长了,看他一身白绸裤褂,不知道还以为谁家的财主踏青来了呢。   “这位长官,还请城外设防。”柳县长陪笑着说道。   陈子锟不让省军的兵进城,那是很有道理的,这年头兵比匪的祸害大多了,过匪顶多是用梳子过一遍,过兵就跟用篦子过一样,城里有啥好东西都能糟蹋干净。   副官一听就恼了:“草你娘!俺们大老远的跑来救你们,就让俺们在大太阳地里晒着!你是干什么的,你给我下来!信不信老子崩了你!”   柳县长赶紧赔罪:“长官息怒,我是本县县长柳优晋,土匪刚走,百姓惊魂未定,实在经不起老总们的虎威了,请稍待片刻,本县自会携士绅前往劳军,总归不会让弟兄们白跑一趟的。”   副官一听是县长,脸色稍微和缓了一些,颠颠跑回去,啪的一个敬礼:“团长,南泰县长说,让咱们城外驻防。”   “草他娘,你们手里的家伙是烧火棍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当我们是什么了?”聂团长大怒道,虽然他知道城里有个少将衔的护军使,但官大一级压死人的常理在这儿不实用,谁手里有兵,谁才是老大。   一群大兵顿时聒噪起来,有些脾气暴躁的甚至叫嚷着要打进城去,柳县长和阎参谋长束手无策,对方是省军,打也打不得,可放进来吧,又怕百姓遭殃。   正彷徨间,只见一群本地士绅匆匆而来,为首的正是李举人,自从夏大龙中风之后,他就俨然成了南泰县乡绅的领军人物,举手投足间比昔日夏大龙的气派还足些。   李举人道:“县长,听说官军到了,怎么不开城门?”   柳优晋苦笑道:“这个城门万万不敢开,万一把他们放进来惊扰了百姓,我可担待不起。”   李举人拿手杖顿着地道:“县长此言差矣,官军毕竟是官军,有长官约束,有军纪国法,再说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咱们县里没有兵,能仰仗的就只有江南的省军了,把他们得罪了,下回土匪攻城,谁来解围?”   其他士绅们也捋着胡子点头称是,秦老爷道:“县长您的苦衷我们理解,当兵的不扰民那就不叫当兵的了,那就是一群饿狗,可咱把他们养足了,就算是饿狗也能看家啊。”   林老板也道:“是这个道理,官兵勒索总比土匪屠城要强得多,乡亲们实在经不住折腾了。”   见大家都这么说,柳县长也犯了难,看了看阎肃:“参谋长,您看怎么办?”   阎肃无奈道:“那就让聂团长带着护兵进来吧,军队最好不好进城,不然等护军使来了我也不好交代。”   柳县长道:“那就这么着吧,开门。”   城门吱吱呀呀的打开了,吊桥放下,柳县长阎参谋长带着本县士绅在城门口迎接,后面还有一群吹鼓手,唢呐锣鼓一起奏起来,倒也有些喜庆的气氛。   聂团长从滑竿上下来,在副官和马弁的簇拥下来到城门口,矜持的拱手道:“诸位,聂金库来迟一步,让你们受惊了。”   柳县长忙道:“聂团长大军一到,土匪不战自溃,我南泰百姓无不感激涕零啊。”   聂金库道:“父老乡亲们不要惊慌,我姓聂的到了,你们就安全了,弟兄们,进城,接管防务!”   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就要往城门里开,阎肃急忙拦在前面:“聂团长,土匪尚未远遁,您听,护军使还在与他们激战,如果您此时派一队人马从旁侧击,定然能剪除土匪,永绝后患。”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一般,远处传来一阵紧密的枪声,聂金库却像没听见一样。   他看看阎肃的肩章,呵呵笑道:“是参谋长吧,我自幼熟读兵书,有句话叫穷狗莫追,说的就是这个情况,还是保护百姓要紧啊,弟兄们,进城。”   三百省军乱哄哄一哄而入,本县士绅们夹道欢迎,那个喜欢吟诗做对的花白胡子又摇头晃脑的念叨起来:“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轰隆隆一串巨响,打雷了。   ……   为庆贺潘潘22岁华诞,今日24小时内爆发三更,敬请留意。   第六十二章 驱虎迎狼   天边滑过一阵滚雷,艳阳天转眼阴云密布,大王河的河滩是一片沙土窝,寸草不生分外荒凉,平时人迹罕至,今天却高朋满座,来的还都不是一般人。   土匪不是正规军,打仗没有任何章法,都是捉对厮杀,小兵和小兵打,大将和大将打,陈子锟、陈寿,还有盖龙泉三个人你追我赶的就打到了河滩上。   盖龙泉是方圆百里地面上最大的杆子,他不仅弟兄多,枪多,为人也仗义,枪法更是绝伦,据说能在二十步的距离内把子弹打进同等规格的弹壳里去。   此时大瓢把子落了单,被两个姓陈的左右夹攻,三个人就这样大剌剌的站在一马平川的河滩上,盖龙泉手持两把盒子炮,大小机头杀气腾腾的张着,一边对着陈子锟,一边对着陈寿。   陈寿平举着一把大镜面,陈子锟拿得是大眼撸子,枪口都对着盖龙泉,三个人谁也不敢先开枪,汗水从脸颊滑落,滴在沙土里瞬间不见了踪迹。   随着雷声,顿时阴云密布,盖龙泉大喝道:“陈寿,你个狗日的真不讲究,居然勾结官军摆我一道!”   陈寿道:“盖龙泉,上回你讹了我五百发子弹,这笔帐我还没和你算呢,今天咱们算总帐。”   盖龙泉道:“来啊,开枪啊,看谁先死。”嘴里嚷嚷着,眼睛却瞟着陈子锟。   陈子锟道:“你放心,你俩算账,我不插手,两个对一个的事情我陈子锟做不出。”说罢收了枪,大眼撸子在手指上打了几个转,插回了腰间。   盖龙泉啐了一口:“行,那我就先和陈寿清帐,来吧!”   天边又是一串滚雷,远处大树下啃草的大黑骡子惊得刨起了蹄子,豆大的雨点啪啪的砸下来,一场雷暴雨倾盆而下。   两个匪首戴的都是南泰特有的大斗笠,高粱篾子编成,刷好几遍桐油,遮阳防雨,土匪必备,雨点打在斗笠上,从斗笠的延边流下,如同瀑布一般,三个人的衣服都淋得精湿,却纹丝不动。   ……   县城,醉仙居酒楼,这里已经被省军包圆了,楼上楼下全是大兵,这帮丘八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喝的是满脸通红,东倒西歪,饭量又大的惊人,一盘子红烧肉端上去,十几双筷子乱纷纷戳下去,顷刻间就只剩下空盘子了,大兵们继续骂娘,快他娘的上菜,老子要吃肉!   楼上雅座,士绅们陪着聂团长用饭,气氛倒也和谐,大伙儿轮番向聂金库敬酒,感谢他解了南泰之围,聂歪嘴端起酒杯道:“列位客气了,身为军人,保境安民是兄弟的职责,就算是刀山火海,兄弟也在所不辞,干了!”   说罢一仰脖,滋溜一声喝了这杯酒,大家就都赞他酒量好,外面雷声隆隆,聂团长有些热,吩咐副官把窗户打开,副官开了窗户,正看见天井里有个挺秀气的少女正在收衣服,顿时咽了一口唾沫道:“这是谁家的丫头,怎么不让她来伺候俺们团长。”   醉仙居的林老板吓得屁滚尿流,心里埋怨小姨子啥时候不出来,怎么这个节骨眼出来收衣服,但还是陪着笑脸道:“不是丫头,是在下的妻妹。”   聂团长道:“妻妹,就是小姨子了,小姨子的半拉屁股是姐夫的,林老板,是不是啊?嘿嘿。”   在座的心里都不大舒坦了,这话可不像是堂堂团长嘴里说出来的,林老板更是赔笑道:“团长说笑了,说笑了,妻妹还小,才十三。”   他怕团长起色心,故意说小了三岁,但谁知道聂金库就好这一口,顿时眼睛就亮了:“叫来让我瞧瞧,我夫人一直想认个干女儿呢。”   林老板为难道:“这~~~”求救的目光看向众人。   李举人道:“聂团长喝醉了。”大家也都附和:“是啊,醉了,醉了。”   “啪!”聂金库一拍桌子,板起了脸,“他娘的!老子没醉。”   李举人顿时闭嘴。   副官见团长发飙,顿时卷起了袖子,搡了一把林老板:“让你叫就叫,废什么话,是不是想让老子把你酒楼拆了才安逸?”   “是是是,这就叫来。”林老板慌忙下楼,聂团长一张黑铁面转瞬又笑容可掬了:“大家喝酒。”   “喝酒喝酒。”大家互相推让着,脸色都很难看。   聂金库才不管他们,自斟自饮,不大工夫,见一秀丽少女进门,顿时喜上眉梢:“哎哟,这闺女真俊!我替夫人收了当干女儿,回头就跟我回去吧。”   林老板扑通一声跪了:“聂团长,孩子还小,你开恩啊。”   “小?哪里小,我看刚刚好。”聂金库盯着少女胸前微微的隆起,咽了一口涎水。   少女吓得瑟瑟发抖,低着头不敢说话,酒桌上县里的这些头面人物都嗫嚅着不敢说话,聂团长喜怒无常,虎威实在吓人。   最终还是柳县长看不过眼了,起身道:“林老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人家聂团长是要收义女,又不是纳小妾,你求个什么饶,这可是求不来的福分。”   聂金库笑了:“还是县长明白事理。”   柳县长接着道:“收义女是大事,急不得,要不先让丫头回去梳洗打扮,择良辰吉日再拜团长为义父,如何?”   聂金库捋着两撇小胡子道:“中,我给县长面子,就这么办。”   “还不快带下去梳洗?”柳县长使了个眼色,林老板会意,如蒙大赦般拉着小姨子下楼去了。   气氛变得有些尴尬,不过丝毫不影响聂团长的酒兴,他又喝了几杯,终于提到了正事。   “那啥,都是自己人,我就不客气了,这回我们十一团出兵帮贵县打跑了土匪,自身伤亡也不小,弹药消耗,器械损毁都很大,你们也知道,这年头兵不好带,平时不打仗也就罢了,一打仗钱花的跟淌水似的,盐菜钱、开拔费、抚恤金都不是小数字,咱们亲兄弟明算帐,这笔钱可得算在贵县账上。”   众人对视一眼,心说该来的还是来的,这个竹杠总是要敲一下的,只希望对方不要太黑心。   柳县长道:“聂团长所言极是,县里预备了一笔款子感谢您的救命之恩,还有一些猪羊酒肉之类的犒赏弟兄们。”   聂团长道:“多少?”   柳县长伸出一个手掌:“五千。”   五千现大洋的数字,是县长和大家仔细研究出来的,省军出动了三百人,不发一枪一弹,不死一个人,净收入五千块钱,况且这笔钱绝大多数都进了聂团长的腰包,大头兵们根本分不到一个子儿的。   可聂团长的脸色顿时就变得极差,将酒杯重重在桌子上一顿道:“草他娘的,打发要饭的呢,五千块钱还不够老子在省城吃一顿饭!”   大家慌作一团,赶紧劝说,柳县长道:“聂团长息怒,这只是一个初步数字,县里穷啊,手头上只能拿出这么多了,不过穷归穷,也不能委屈了弟兄们,要不然您先歇着,等我再凑凑。”   聂金库又变了脸色,一张歪嘴笑呵呵的:“行,反正我来了也没打算这么快走,就在县里多住几天。”   一听这话,大伙儿都快哭了。   ……   大王河河滩上,雨还在下,河水在上涨,沙土窝变成了泥潭,盖龙泉和陈寿依然还在对峙当中。   忽然天边一道惨白的闪电,紧跟着就是震耳欲聋的炸雷,刹那间,两人同时开枪,盒子炮橙红色的膛口焰在雨中格外醒目。   陈寿一个踉跄倒在了泥潭中,盖龙泉伟岸的身躯依然屹立着,他慢慢的回转身,络腮胡子往下滴着雨水,嘲讽的看着陈子锟:“该你了,当官的。”   陈子锟的神经早就绷紧了,对方的气场极其强盛,似乎连雨水都绕着他下,这么强的气场,他只在长山好大当家身上见过。   没有丝毫迟疑,陈子锟开枪了,他拔枪的动作很小,M1911A1端在腰际射击,这样就节省了零点一秒的时间。   在他动作的同时,盖龙泉也动了,向侧面一跃,手中两把盒子炮交错开火,枪声密的像机关枪。   陈子锟刚才站立的位置,溅起了七朵泥水绽放的花朵,这是盖龙泉拿手的回马七枪,寻常人等根本躲不过去。   但陈子锟却躲了过去,手中大眼撸子继续开火,砰砰砰三枪,却都落了空,盖龙泉身手确实非同一般,在泥潭里闪转腾挪,灵巧的像只猴子。   啪嗒,大眼撸子的套筒停止在后方,空仓挂机了,陈子锟急摸腰间,空了!   盖龙泉哈哈大笑,不过却并未趁机痛下杀手,而是将两支盒子炮插回腰间,道:“我不欺负你。”   陈子锟凌空一记飞腿,名满天下的佛山无影脚可不是一般人能躲得过去的,盖龙泉也不例外,猝不及防被踢进了泥潭,爬起来,整个人都变成泥人了,他发一声喊朝陈子锟扑来,两人拳来脚往打得不亦乐乎,打到后来已经没了章法,在烂泥地里滚来滚去,身上脸上全是泥浆,都分不出谁是谁了。   “好了,别打了。”冷酷的声音响起,博斗中的两人同时回头,只见已经中弹死掉的陈寿坐在地上,一手举着大镜面,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个铜制的香烟匣子,上面嵌着一枚已经变形的弹头。   第六十三章 夫人执法   看到陈寿手中的铜制香烟盒,盖龙泉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陈寿,你狗日的命大,中了枪子都不死。”   陈寿狞笑了一下:“你不死,我哪舍得死,你这一枪够狠的,疼死老子了!今天老子就送你归西。”说着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盖龙泉继续笑:“陈寿,看看你后面。”   “看你娘个头,少唬我,我又不是三岁小孩。”陈寿骂道,忽然脑袋一歪倒在地上,他身后站着的是九爷薛斌,或者说是当年的江洋大盗黑风。   陈子锟已经筋疲力尽,枪里也没子弹,这回是真到了穷途末路了,他暗骂一声妈了个巴子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盖龙泉道:“老九,你来的正好,把这小子料理了,赶明咱再来攻城。”   薛斌不动。   盖龙泉狐疑的看了他一眼,从靴筒里拔出一把匕首,原来他枪里也没子弹了。   一瘸一拐走到陈子锟跟前,道:“小子挺厉害,你要不是官军,咱们兴许能交个朋友,时候不早了,送你上路吧。”   陈子锟不动,脸上泛起奇怪的笑容。   盖龙泉很纳闷:“小子,快死了你乐啥。”   陈子锟说:“你看看后面。”   盖龙泉没动,他知道陈子锟不是在唬他。   啪嗒一声,是盒子炮机头掰开的声音。   薛斌拿枪顶着盖龙泉的脑袋。   “老九,你这是做啥?大哥有亏待你的地方不成?”盖龙泉不慌不忙道。   薛斌道:“大哥,对不住了,我欠他一条命,该还了。”   盖龙泉冷笑:“你行啊,算我看走了眼。”   薛斌一摆枪口:“大哥,把小囊子放下。”   盖龙泉丢了匕首,双手抬起,他知道老九的脾气,真会开枪。   薛斌冲陈子锟道:“四年前你放我一马,今天这个情我还了,还不快走。”   陈子锟从地上站了起来,一拱手:“两位,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再会。”说完踩着烂泥慢腾腾走过去,他穿的是马靴,靴筒里灌满了泥浆,行动极为不便,若非如此,也不会和盖龙泉才打个平手。   他走到陈寿跟前看了一眼,陈寿是被薛斌用掌劈晕的,并没有死。   陈子锟将陈寿抗在肩上,慢慢上了河滩,把人放到盖龙泉的大黑骡子上,然后一跃而上,骑着骡子走了。   盖龙泉气的七窍生烟:“妈勒和比的,我的骡子!”   等陈子锟走远了,薛斌掉转枪口,倒持着枪管把盒子炮递给了盖龙泉:“大哥,我任你发落!”   盖龙泉拿过枪,时而举起时而放下,时而摇头叹息,最后道:“罢了,回山寨,家法处置。”   ……   县城,聂金库吃足了老酒,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也不知道是大烟瘾犯了还是困了,反正精神头不大好,士绅们面面相觑,然后都看着醉仙居的林老板。   林老板硬着头皮道:“要不,把我的卧室让出来,给团长大人歇脚?”   副官道:“不行,酒楼里烟火气太大。”   柳县长道:“那,到县衙管驿里来吧。”   副官道:“管驿年久失修,太旧了点。”   没人说话了,谁也不敢把这尊瘟神往家里领。   聂金库又打了一个哈欠,眉宇间明显不快起来。   副官道:“哪位家里有烟塌,不妨借给俺们团长用用。”   大家就都望着李举人,南泰县就数他家里烟具齐全,烟塌、烟枪、烟灯、还有上好的云南马蹄土,那都是省内闻名的。   李举人知道躲不过去了,只好道:“那就请聂团长到寒舍小坐,老朽亲自给团长装烟。”   聂金库多云转晴,打个哈哈道:“那就多谢了。”   团长摆驾李府,阵仗可不小,外头下着大雨,滑竿是不能坐了,搞了一个八抬大轿把聂金库抬了过去,二十多个护兵打着伞跟在后面,一路耀武扬威的。   到了地方,李举人亲自伺候聂团长抽烟,不过聂团长才不领情,直接让副官把他轰走,舒舒服服躺在李家的烟塌上,贴身丫鬟给他装上烟,在烟灯上烧了个烟泡,美滋滋的吸起来。   外面淅淅沥沥下着雨,把院子里一片小竹林洗的碧绿,就连聂金库这种大老粗都感慨意境之美,这幽静的午后,下着细雨,抽着鸦片烟,要是再来一个千娇百媚的小美人,那感觉……   咦,好像院子里有个美人,只见湖绿色的倩影一闪,好苗条的腰肢,好白的胳膊,跟藕段似的。   聂团长百爪挠心,不自觉的就来到院子里,跟着那纤细的背影到了厢房门口,一挑帘子直接进去了,把里面的人吓了一跳。   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妇傻呆呆的看着聂金库,是被他的歪嘴吓到了,这么丑恶的嘴脸,南泰县可少找。   “你是谁!怎么在这里!”少妇惊慌失措的质问道。   “我?我是聂金库,江东陆军的团长,你们县的贵客,土匪就是我打跑的,知道不,李举人是你爹?还是你丈夫?”聂团长连珠炮一般问起,一双贼眼四处乱看,在墙上看到一张黑白碳素画的遗像,心里就明白了。   “我是这家的儿媳妇,聂团长,请您自重。”少妇终于定了神,正色道。   聂金库贪婪的目光在少妇身上游走,道:“本团长哪里不自重了?小娘子,你男人死了几年了?怎么还这么滋润?是不是和老公公扒灰啊。”   少妇粉脸通红,道:“你再不出去我就喊人了!”   聂金库淫笑起来:“小娘子,我就喜欢你生气的样子,真俊。”说着一个饿虎扑食就上去了。   凄厉的叫声穿透了整个院子,李举人正在前厅心神不宁的坐着,听到儿媳妇的惨叫,立刻往后面奔,走到院子门口就被副官拦住:“不许进去!”   李举人捶胸顿足:“这是我家。”   副官趾高气扬:“我知道,团长正在休息,不得打扰。”   惨叫声依旧:“爹,救命啊,救命啊。”   李举人心一横,径直往里面闯,副官大怒:“敢打扰团长午休,活腻了你,给我打!”   两个如狼似虎的大兵冲过来将李举人踹翻在地,举起枪托猛打,举人老爷蜷缩在地上,隐约听到院子里传来的皮肉相击的声音和儿媳妇有节奏的叫声,禁不住老泪纵横,一口气没上来,昏了过去。   “行了,教训两下就好,别闹出人命。”副官不屑道。   俩大兵将额头上流血,已经昏迷过去的李举人丢出了后院。   五分钟后,聂金库一边系着裤子一边出来,满脸的心满意足,他摸了摸脸上被挠出来的血痕,啧啧连声:“还是个带刺的月季花。”   副官笑盈盈道:“团长,这个小娘们要不要带走?”   聂金库很大度的说:“算了,是个寡妇,用一下也就罢了,带回家挺晦气的。”   副官见他精神头很好,便问道:“现在干啥?”   聂金库道:“去县衙,看看他们凑够钱没有,这回不弄他三五万现大洋,绝不收兵。”   一行人趾高气扬离了李府,李举人被家人抬到床上,又是掐人中又是灌糖水,好不一会才醒过来,长长吁了一口气,颤微微的举起手:“造孽啊~~”深陷的眼窝里滚动着浑浊的泪水。   忽然,又是一声尖叫传来,李举人仿佛猜到了什么,爬下床塔拉着鞋跌跌撞撞到了儿媳妇住的厢房门口,掀起帘子就看到儿媳妇悬在粱头上。   “翠翠呀,你不能死啊,你死了我怎么办啊。”李举人嚎啕大哭,如丧考妣。   ……   对于江东省陆军第十一团的三百多个大头兵来说,今天是个快活的日子,这年头当兵基本上没啥油水,每月的军饷不过五六块钱,扣除伙食费还剩三块钱,只有碰到打仗,幸福的生活才会来临。   一方面是军饷会按时发放,而且还是双饷,另一方面是可以肆无忌惮的抢掠,他们根本不用担心当官的和执法队,因为当官的比他们抢得还猛。   三百个大兵中午大吃大喝了一顿,光是白酒就喝了几十坛子,酒足饭饱之后也不稍微歇息一下,就开始冒雨工作了。   他们三五成群的闯进老百姓家里抢钱,没有钱就拿东西,值钱不值钱的全拿,绸缎布匹、鸡鸭猪羊、衣服鞋帽、米面腊肉,全都不放过。   高门大院的还好些,因为围墙高,有护院,当兵的也顾忌主人的社会地位,通常敲开门勒索几块大洋也就走了,因为他们知道,这些大户是长官的猎物,轮不到小兵来打劫。   最倒霉的还是普通百姓家,没被土匪洗劫,反而被官军抢了个一干二净,一些稍有姿色的妇女还遭到凌辱,一时间县城内哭声遍布大街小巷。   ……   县衙,柳优晋正在焦头烂额中,这一下午的工夫,省军就做下不少孽,至少有五十户人家遭到抢劫,损失钱物无数,有三个老百姓因为反抗抢劫被打死,有两个女人被侮辱后自杀身亡,这省军,简直比土匪还不如!   柳县长束手无策,面对哭跪一地的百姓,他也潸然泪下:“我柳优晋无能,害了你们啊,有枪的王八大三辈,我一个手无寸铁的县长又能奈何他们。”   忽然房门被踢开,姚依蕾怒气冲冲的进来,猎装马裤,腰佩手枪,鉴冰紧随其后,手里也提着一把枪,再后面,是龚梓君和夏景夕,两人也都拿着枪。   “夫人,您这是要干什么?”柳优晋慌忙问道。   “组织执法队,帮这帮畜生整肃军纪!”姚依蕾恶狠狠道。   柳县长差点就给她跪下了:“我的姑奶奶,您还嫌不够乱么,那可不是护军使的兵啊,是江东省陆军的兵,江北护军使管不到他们的,万一闹崩了,他们三百人枪,咱们可低档不住,您二位夫人金枝玉叶的,千万不能出岔子,那啥,咱消消气,万事等护军使回来再说行不,算我求你们了!”   姚依蕾道:“亏你还是个男人,一点担待都没有,你求我也没用,我已经毙过一个人了。”   柳优晋大惊失色,来到院子里一看,地上丢着一具血淋淋的尸体,看服色正是省军的兵。   第六十四章 骂得痛快   半个钟头前,一群哭哭啼啼的娘们在夏景夕的带领下到护军使公署告状,陈子锟不在,自然找到两位夫人头上。   省军隔岸观火,坐收渔利,姚依蕾早就看不惯他们了,得知这些兵痞犯下滔天罪恶之后,更是怒火中烧,当即拍了桌子,要去找聂金库讨个说法。   鉴冰胆子小,劝她暂时不要去,姚依蕾却不在乎,她是官宦人家出身,眼高于顶,才不把一个小小的团长放在眼里,何况还有个惟恐天下不乱的夏景夕在一旁啜叨。   夏小姐和姚依蕾很对脾气,两人都是从小被惯着长大的,别看她貌似柔弱,其实心如钢铁,亲爹夏大龙中风卧床,身为女儿的她不在床前服侍,却在外面当热血青年,而且和护军使公署的人打得火热,有这样的女儿,夏大龙气的中风也不奇怪。   “走,找姓聂的要说法去!”夏小姐今天穿的是她的招牌打扮,白衣黑裙,斯斯文文的女学生样子,手里却拿了把小巧玲珑的撸子,看起来相当怪异。   “走!”姚依蕾道。   鉴冰劝道:“还是再等等吧。”   姚依蕾义正言辞道:“咱们能等,全县的百姓不能等。”   鉴冰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我们只是一群弱女子,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万一遇到乱兵怎么办?”   姚依蕾拍了拍腰间的手枪冷笑道:“谁说咱们是弱女子,有枪我怕谁,走!”   鉴冰无奈,只好也拿了一把枪,叫上两个丫鬟两个老婆子同去,小悟空骑在阿扁身上,张牙舞爪的跟着,一群荷枪实弹的女人带着一条狗一只猴子,浩浩荡荡出了护军使公署。   她们是奔着李举人的宅子去的,据说聂团长在那儿睡午觉,可走到半道上就遇到一出官兵抢劫的大戏。   三个省军的大兵正架着一个妇女往巷口里去,妇女拼死挣扎,疾声呼救,姚依蕾大怒,当即鸣响示警,大兵们停止了进一步的动作,惊愕的看着这帮拿枪的女人。   “大嫂,你没事吧?”鉴冰上前扶起那个躺在地上,裤带已经被解开的妇女。   妇女一骨碌爬起来,裤子还没提上,先检查一下身旁篮子里的鸡蛋,长出一口气道:“吓死我了,还以为是抢鸡蛋的。”   众人哭笑不得。   那三个当兵的很快恢复了镇定,因为他们发现这不过是一帮漂亮小娘们而已,枪在娘们手里就是吓唬人的玩意。   其中一个小排长嬉皮笑脸道:“你们是谁家的媳妇?你们家男人呢?”   姚依蕾正色道:“我是江北护军使夫人,你给我放老实点。”   “江北护军使,什么官儿,能管到俺们么?”小排长继续腆着脸笑道,别看他只是个少尉排长,其实相当有背景,团长聂金库的第三房小妾就是他的表姐,所以有恃无恐。   姚依蕾打量一下这几个家伙,完全一副兵痞打扮,歪戴帽子敞着怀,倒背着大枪,手里提着酒瓶子,邪恶的小眼睛贼溜溜的四处打转,地上还扔着两只活鸡,一匹绸缎,应该是他们打劫来的赃物。   “给我绑起来,押去见他们长官!”姚依蕾一声令下。   小排长笑了:“这位夫人,我可是聂团长的部下,又不归你们护军使公署管,再说了,俺们帮你打跑土匪,劳苦功高,就算找几个娘们乐呵乐呵又算啥”看了看姚依蕾手里的枪,又笑道:“娘们家玩枪,小心晚上尿床。”   姚依蕾大怒,举枪瞄准他。   小排长急忙将自己的盒子炮拽了出来,说时迟那时快,一直趴在丫鬟肩头呲牙咧嘴的小悟空猛扑过去,爪子牙齿一起上,小排长一双贼眼光在姚依蕾身上打转了,忽然扑过来一个毛茸茸的妖怪,不吓得魂飞魄散才叫奇怪,很不幸的是他手里正拿着打开保险的手枪。   “砰”一声枪响,小排长倒在了地上,血慢慢的渗了出来,染红了地面,小悟空吓得窜到路旁一棵树上,吱吱怪叫,看神情分明是得意洋洋。   姚依蕾也吓了一跳,要搁以前,她肯定是六神无主吓得哇哇乱哭,可这几天城墙上的腥风血雨把她也锻炼出来了,银牙一咬,当机立断喝道:“举起手来,要不连你俩一块打死!”   剩下的两个大兵一哆嗦,把枪丢在地上乖乖投降了,心说这些小娘们心如蛇蝎,犯不上和她们拼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万事有团长做主。   姚依蕾命令二人抬起尸体,径直回县衙找柳优晋和阎肃处理去了,于是便有了刚才那一幕。   ……   柳县长觉得一滴汗从脑门上滑下,摔在地上碎成八瓣,这县长当的叫个什么事,成裱糊匠了,可您二位夫人戳的漏子也太大了吧,把人都毙了,这不是成心添乱么。   人已经死了,说什么都晚了,柳县长只好派人去请聂金库,这事儿不能拖,越拖越乱,万一把大兵们激怒了,来个血洗南泰就彻底歇了。   说曹操,曹操到,聂团长带着一帮副官马弁正好驾临县衙,进门一看,地上躺着具尸体,再仔细一看,还是自己表小舅子,聂金库顿时火冒三丈,大喝道:“他娘的,谁敢动老子的人!造反了么!”   聂金库大发雷霆,柳县长反倒放了心,发脾气代表没撕破脸,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一声不吭扭头便走最可怕,那样往往预示着没有谈判的余地,以及一场腥风血雨的到来。   “聂团长,是这样滴,您的兄弟强抢民女,被护军使夫人撞见起了冲突,纯粹是误伤而死,误伤啊。”柳优晋解释道。   其实聂金库早就看到这群女人了,以他御女无数的经验来看,这几个小娘们都不简单,绝对是见过大世面,念过洋学堂的人,听柳优晋这么一说,顿时明白过来,原来是护军使夫人啊,怪不得这么嚣张,不过再嚣张也不能骑在自己头上拉屎啊。   他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假装没听见柳优晋的话,大吼道:“来人呐!”   护兵马弁们配合的很默契:“有!”   “把残杀咱们十一团弟兄的恶人给我拿了!”   “是!”   大兵们杀气腾腾就要拿人,龚梓君刚要拔枪就被按住,劈头盖脸一顿老拳,他是斯文公子,手无缚鸡之力,哪里是大兵们的对手,被打得鼻青脸肿,在黑洞洞的枪口下,姚依蕾等人有枪也不敢往外掏了,天高皇帝远的,男人又不在身边,真被人打死了也是白死。   看她们一个个花容失色的样子,聂金库很满意,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先敲山震虎,再来个狮子大开口,不讹他几万块钱,这事儿决不罢休。   柳县长见动起了手,慌忙劝道:“聂团长,有话好说,切莫伤了和气。”   聂金库冷哼一声,仰头看天不搭理他。   忽然姚依蕾向前走了两步,镇定自若的推开拦在面前的枪口,居高临下看着聂金库道:“聂团长,我倒想问问你,你有什么权力拿我。”   其实姚依蕾的个头不算太高,也就是一米六五左右,无奈聂金库是个五短身材,又没穿高底马靴,所以在姚依蕾一个女人面前竟然需要仰视,他眨眨小眼睛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姚依蕾冷笑道:“你的部下强抢民女在先,被我等制止之后还妄图杀人灭口,纠缠中自己走火身亡,你赖的了谁?这一下午,你们省军十一团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罪行累累,罄竹难书,这笔帐我还没和你算,你倒想来抓我,好啊,你抓啊,我是江北护军使陈子锟的夫人,你抓了我就是和护军使做对,就是和陆军部,和政府做对,就是和吴玉帅,曹老帅做对,我倒要看看,你的胆子到底有多大!”   这番话说的是酣畅淋漓,义正词严,说的聂金库哑口无言,太阳穴旁的青筋直跳,憋了半天才恼怒道:“我管你是谁的夫人,这个官司就算打到孙督军那里,打到北京,我还是那句话,杀我的人,就得抵命!”   姚依蕾小姐脾气也上来了,柳眉倒竖:“身为军人,不打土匪,却荼毒百姓,欺负女流,朗朗乾坤昭昭日月,老天怎么不收了你们这帮畜生!”   骂得痛快!连柳县长都不禁暗挑大拇指,那些来县衙告状的百姓更是亲眼目睹了这一切,心中对夫人充满了敬仰之情。   聂金库恼羞成怒,嘴巴更歪了,气急败坏之下,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挥舞着胳膊喝道:“拿了,统统拿了,谁敢反抗就地正法!”   大兵们正要上前,忽听一声吆喝:“护军使驾到~~~”   陈子锟来了,排场还挺大,大热的天,竟然穿了一身陆军大礼服,帽子上顶着一丛白色的羽饰,蓝色中长款毛料礼服,法式肩章垂着金色的流苏,前襟上挂着三等文虎勋章,袖口处是金丝绣的复杂团案,腰间挂着一柄西洋指挥刀,风流倜傥,威武英俊。   后面跟着阎参谋长和几个护兵,也是笔挺军装,佩刀铿锵。   这副派头,把聂金库手下那帮土条大兵都给吓着了,他们曾经在省城大阅的时候见过孙督军和手下的师长旅长们穿这一身行头,深深知道能穿这套的都是少将以上的大官,绝非他们能惹得起的。   姚依蕾刚才还凛然无畏,见到自家男人到了,顿时泪眼婆娑,梨花带雨,哽咽了一声:“子锟~~”就捏着手帕扑过去了。   陈子锟赶紧搀住自家夫人,笑呵呵道:“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姚依蕾道:“就是那个歪嘴矮子,他可凶了,要枪毙我呢。”   聂金库冷哼一声,扭头不看他们两口子,他才不怕呢,南泰县就数他的兵多,闹起来谁怕谁。   陈子锟哈哈大笑,刮了一下姚依蕾的鼻头道:“聂团长是自己人,他和你逗闷子呢。”   第六十五章 笑面虎   护军使姗姗来迟,总算没有耽误大事,他笑容和煦,春风满面,笔挺的军裤侧面是两道代表将军衔级的红色粗滚边,下面是锃亮的皮鞋,白手套一尘不染,气场强大无比,省军的士兵都不由自主的放下了步枪。   柳县长松了口气,上前道:“护军使,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十一团的聂团长。”   陈子锟略微弯下腰,因为他太高了,向聂金库伸出了手:“聂团长,幸亏你及时出手,要不然南泰县就毁于一旦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对方军衔比自己高,聂金库打个哈哈,和陈子锟握了握手道:“哪里哪里,兄弟部队,一衣带水,守望相助,应该的,应该的。”   不过聂金库也不是好糊弄的,他随即又道:“护军使,我的部下被你夫人打死了,这事儿你得给我一个说法。”   陈子锟看看地上的尸体,又看看姚依蕾,笑笑问道:“蕾蕾,怎么回事,我记得你连杀鸡都不敢的,又怎么能打死一个五大三粗的军人?”   姚依蕾见有人撑腰,胆气更壮,道:“不是我打死的,是他想开枪打我,被小悟空一扑,自己走火死的。”   小悟空蹲在树上一阵怪叫,呲牙咧嘴,邀功请赏。   陈子锟两手一摊道:“是走火意外啊聂团长。”   柳县长插嘴道:“是啊,纯属误会,误会。”   聂金库不信,问那两个大兵:“你俩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两个大兵虽然坏事做尽,但是本性并不奸猾,将事情原委道来,聂金库变了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眼珠转了转又道:“不管怎么说,也是一条人命,李排长还是我姨太太的表弟,他死在外面,让我怎么和太太交代。”   柳县长道:“聂团长放心,我们一定做好抚恤工作,不让您为难。”   聂金库语气和缓了一些,不过光赔钱似乎不能挽回自己损失的面子,当然让护军使夫人偿命也是没门的,他想了想,忽然指着树上的小悟空道:“要不是这个猢狲,我小舅子也不会死,让这个畜生抵命!”   小悟空仿佛听懂了他的话,吱吱一阵怪叫,从树上蹿下来躲到了姚依蕾背后。   姚依蕾道:“门都没有!”摸摸小悟空的脑门,猴子受到鼓励,胆气大增,冲聂金库呲呲牙。气的聂金库嘴更歪了。   柳县长劝道:“夫人,算了,不过是一只畜生罢了。”说着还猛使眼色,示意姚依蕾别把祸事继续戳大。   姚依蕾才不买账,道:“小悟空才不是畜生,那些披着人皮不做人事的才是畜生。”   聂金库很不高兴,心说我给你们台阶下,你们还不领情,这不是逼着我发飙么,他冷着脸道:“夫人这话什么意思?”   姚依蕾道:“你自己心里明白。”   聂金库冷哼一声:“护军使,告辞!”这就要拂袖而去。   陈子锟赶紧拉住他:“聂团长切勿动怒,夫人使小性子呢,您别和妇道人家一般见识,这猴子当真该死,要不这样,咱们晚上吃猴脑宴怎么样,我摆酒给十一团的弟兄们庆功,咱们防区离得这么近,以后还靠你们守望相助呢,可得多多亲近。”   扭头严厉呵斥姚依蕾:“还不乖乖回去,在这捣什么乱!”说着还冲她挤挤眼睛。   姚依蕾何等聪明,顿时醒悟过来,陈子锟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此时服软,肯定是憋着什么坏主意呢,她立即装作很委屈的样子,眼泪啪啪的掉,扭头便走,鉴冰等人也跟着去了。   女人们离了现场,气氛就不那么尴尬了,柳县长哈哈大笑道:“陈夫人率性天真,夫复何求啊。”   陈子锟摇头苦笑道:“让聂团长和柳县长见笑了,我岳父以前是交通部次长,家里就这么一个女儿,宠坏了的。”   聂金库暗暗吃惊,原来这位护军使夫人的家世如此显赫,幸亏刚才没撕破脸,不然真闹到上面,对自己也不利啊。   陈子锟又道:“晚上醉仙居,我请客,不醉不归。”   聂金库一拱手:“那就让护军使破费了。”   忽然他想起此行的目的,问柳优晋道:“县长,劳军的款子准备好没有?”   柳优晋道:“差不多了,本县士绅预备了一万大洋犒劳兄弟们。”   聂金库还是有些不满,淡淡道:“行军打仗可不是你们想的这么简单,光全团的开拔费我就自己掏了三千块,还不算枪械耗损子弹消耗,一万块……太少了吧。”   柳优晋很为难:“南泰实在是穷啊。”   陈子锟道:“大军一动,花费成千上万,要我说,没个三五万根本架不住,南泰县穷归穷,可穷的都是老百姓,富户家里,谁没个千儿八百的,不让他们出点血是不行的,聂团长,你放心,只要凑不够银子,咱们就不走,我就不信了,这帮铁公鸡真能一毛不拔!”   聂金库忽然有些明白了,合着这位护军使一直憋着劲想刮地皮没刮成,这回打算借着自己的势也发一笔小财,想到这里,他不禁微笑道:“那就有劳护军使大力相助了。”   陈子锟道:“义不容辞,今晚醉仙居,把县里头面人物都找来,让他们认捐,不凑够五万块,不许出门,聂团长,你看这个办法还行?”   “我看行。”聂金库终于露出了笑脸。   ……   姚依蕾气冲冲回到后宅,看到两天未见的小勤务兵陈清锋正在水井旁刷洗着衣物,地上还丢着一双沾满了泥浆的马靴,上前一看,盆里的衣服正是陈子锟的军装,满盆的泥水,可脏的不轻。   怪不得陈子锟大热的天穿了一身大礼服出来显摆,姚依蕾明白过来,随口问道:“青锋,这两天你哪去了?”   青锋嗫嚅道:“护军使不让说。”   “那是对别人,不是对我。”姚依蕾伸手去揪青锋的耳朵,忽见房里走出一个人,对自己拱手道:“夫人,别来无恙?”   姚依蕾吃了一惊:“怎么是你?”   ……   傍晚时分,南泰县的士绅们再度齐聚醉仙居酒楼,每个人都是强作笑颜,李举人本来不打算来的,他的儿媳妇悬梁自尽,家里正办丧事,哪有心思出来应酬,可还是被几个大兵生生从家里架了来。   士绅们汇聚一堂,有苦难言,彼此对望一眼,俱是摇头叹息,前门驱虎,后门迎狼,谁能料到官兵比土匪还狠,南泰经历一场浩劫,在座的每个人都是有责任的。   醉仙居被大兵们占领了,到处都是岗哨,上厕所都有人跟着,想玩尿遁之类的把戏想都别想,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是一场鸿门宴,不掏个几千块大洋出来,别想全身而退。   随着一身高喊“夏老爷到~~”,昔日南泰乡绅之首,如今已经中风的夏大龙被两个大兵抬了进来,前两天他生病的时候大家曾去府上探视过,那时夏大龙口鼻歪斜,不能说话,嘴角还经常挂着一丝晶亮的涎水,形同废人一般,可今日看来,病情已经大为好转,虽还不能走路,但面部肌肉已经恢复了正常,右手里还转起了铁胆。   坊间风传,夏老爷是被夏景夕气病的,其实不然,夏大龙是在和陈子锟的交锋中屡屡受挫活生生憋出一个中风来,虽经中医针灸调养,病情丝毫不见好转,但是省军一进城,他的病情就奇迹般的改善了。   夏老爷有个过继的儿子是孙督军的副官,还有个堂弟是省军的旅长,省军就跟他们夏家开的一样,十一团进驻南泰,夏老爷的脊梁骨又挺起来了!   大伙儿纷纷站起来嘘寒问暖,夏老爷极为冷傲的点点头,然后闭目养神,大家讨个没趣,讪讪的坐下了。   醉仙居再次被十一团包圆了,楼上楼下,里里外外全是人,甚至连大街上都摆了桌椅板凳,大兵们坐在桌旁,盯着碗里的大块肉,馋涎欲滴,可团长大人还没到,酒席没开始,谁也不敢动筷子。   贵宾总是最后才到的,晚宴的主角聂金库在陈子锟和柳优晋的陪伴下终于来了,副官一声大喊:“起立,敬礼!”大兵们乱糟糟的站起来,七手八脚的敬礼,聂金库很随意的摆摆手:“弟兄们辛苦了。”   “团长辛苦!”有人高喊了一声,继而是一阵哄笑,聂团长下午霸王硬上弓,日了一个小寡妇的事迹已经传遍了全团,这一声团长辛苦一语双关,大伙儿心照不宣。   聂金库笑笑:“吃好喝好,别辜负了父老们一番美意。”说罢便进了酒楼,外面立刻开动起来,大兵们喝酒吃肉,猜拳行令,好不快活,步枪就架在大街上,谁也不管。   一行人进了雅间,士绅们全都站起来行礼,聂金库看到坐在椅子上的夏大龙,赶紧上前打千:“世叔,您一向可好?”   夏大龙道:“不好,城里宵小横行,把我气的中风了,这左半边身子不大利索。”   聂金库道:“什么人这么猖狂,敢惹您老人家生气,我崩了他。”   夏大龙恨恨地看着陈子锟不说话。   第六十六章 缴了十一团的械   下午陈子锟又换了一身行头,一袭白西装风流倜傥,他对夏大龙仇恨的目光熟视无睹,笑吟吟的和在座士绅们打着招呼。   聂金库也装糊涂,打岔道:“世叔,你身子骨真硬朗,我看再过几天就能恢复如常了。”   夏大龙也明白现在不是发难的时机,道:“金库,这回你来了就不走了吧?”   聂金库道:“我倒是想驻扎在这里,早晚孝敬您老,可小侄我的防区在江南啊,这不是为了协同剿匪才过江的么,今天召集诸位,就是想商量个数字出来,把俺们十一团的军费给报销了。”   夏大龙眼中难掩失望之色,却道:“理应如此,弟兄们这么辛苦,是该好好犒赏一下,我表个态,出五千大洋!”   柳县长道:“夏老爷果然爽快,有您这五千大洋垫底,五万的数字也不难完成,各位老爷,都认领自己那份吧。”   大家都面露难色,五万块啊!这可是一笔巨款,即便摊到每个人头上也还是大几千的数额,在乡下当个财主攒点家底子可不易,一句话就捐出来,谁也舍不得。   聂团长见大家这副表情,就有些不悦,干咳一声,副官会意,一拍桌子道:“别他娘的给脸不要脸,今天凑不够五万,谁也别想出这扇门。”   门口站着四个杀气腾腾的马弁,腰间都挂着盒子炮。   出席酒宴的龚稼轩向陈子锟投来求助的目光,希望他能帮大家说句话。   陈子锟无视龚老爷的目光,笑吟吟道:“十一团的弟兄们劳苦功高,要不是他们,咱们县城就被土匪给洗了,朝廷还不差饿兵呢,咱们不能让弟兄们寒了心,要不然下回土匪再来,咱们岂不是要束手待毙?各位老爷,麻溜的让家里送钱吧,早点凑够数目,咱们也好安心喝酒不是?”   陈子锟这么一说,士绅们就都死了心,龚稼轩哀叹一声道:“也罢,我认捐三千块,这就让管家回去拿钱。”   他带了头,别人也都只得屈从,张老爷、秦老板、李举人、孙老板等人都打发从人回家拿钱,小半个时辰后,雅间里已经堆积了三万多大洋,白花花的银元堆得跟小山似的,闪的聂金库两眼放光。   虽然距离五万的额度还差了不少,但已经达到聂金库的心理预期了,他哈哈大笑道:“各位老爷果然出手大方,我代弟兄们谢谢了。”   柳县长擦了把汗:“聂团长,我看不够的部分缓缓再说吧。”   聂金库道:“好说,好说,那啥,上菜吧,大家都饿了。”   林老板颠颠的去安排伙计上菜,这么多大洋堆在屋里不像话,聂金库让副官叫了几个大头兵用筐子抬了下去。   不大工夫,酒菜齐备,聂金库搭眼一看,似乎少了点什么,便矜持的问道:“护军使不是说请卑职吃猴脑的么?”   陈子锟故作不解:“什么猴脑?”随即做恍然大悟状:“哦,你说小悟空啊,那可不是一般猴子,它是我的副官,少尉军衔,怎么能吃呢?”   聂金库变了脸色道:“原来护军使是在和卑职开玩笑,卑职倒不是在乎一顿两顿猴脑,而是部下不能白死,护军使既然不肯给我一个说法,那我可就要给护军使一个说法了!”   雅间里的气氛陡然降至冰点。   ……   街面上的大排档,当兵们吃的醉醺醺的,不少人已经出溜到了桌子底下,杯盘狼藉,呕吐物遍地,乱的不成体统,忽然几个头戴斗笠的汉子走了过来,抱着膀子冷眼这帮醉汉。   一个大兵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想喊却又觉得舌头跟发硬,只能口齿不清道:“土……土匪。”   土匪笑嘻嘻道:“倒~~”   大兵应声而倒。   剩下一些还清醒着的人想去拿枪,两条腿却像踩在棉花堆里一样,根本走不动路了,接二连三全都趴下了,继而又有几十个黑衣斗笠客从暗处出来,将官兵们的枪械全缴了,为首几个人,蹬蹬蹬上了楼。   雅间里依然是剑拔弩张,士绅们噤若寒蝉,只能听见夏大龙手里两枚铁胆撞击的声音。   陈子锟好整以暇,慢吞吞的品着香茗,道:“聂团长你吓唬我?”   聂金库冷笑道:“卑职虽然官职低微,可也不是泥捏的,如果护军使不能给十一团的兄弟满意,那兄弟们可就留在南泰不走了!”   士绅们惶恐万分,这支部队呆了一天就闹得鸡飞狗跳,若是长期呆在南泰,干脆大家都别活了。   陈子锟笑道:“只怕你想走都走不了呢。”   聂金库竖起眉毛:“你这话什么意思?”   话音刚落,雅间的房门被撞开,一个人飞了进来,摔在桌子上昏死过去,顿时酒菜横飞,乱七八糟,大家惊魂未定,仔细一看,这人竟然是聂金库的副官!   紧跟着三个黑衣斗笠客就跳了进来,手中都端着盒子炮,这行头,这作派,俨然就是南泰的土匪。   最先反应过来的居然是夏大龙,到底是当年的巡防营管带,虽然年近半百,一身功夫被拉下,即便中风了也是一把好手,右手一抖,两枚铁胆就飞了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两声脆响,铁胆被侧面打来的子弹磕飞,从窗户飞了出去,硝烟袅袅,陈子锟站了起来,手里端着一把大眼撸子。   夏大龙被陈子锟这一手震住了,不敢再动。   聂金库惊道:“你你你,私通土匪!”   陈子锟笑道:“放你娘的屁,陈寿,告诉他,你是什么人。”   来的正是苦水井大杆子陈寿,他将斗笠掀开,露出一张带着刀疤英气勃勃的面孔,昂然道:“我是江北护军使麾下江东陆军第七混成旅第一团第一营,少校营长陈寿!”   大伙儿全都傻了眼,谁能料到陈子锟竟然收编了一股土匪武装!   聂金库不死心,大叫道:“来人,来人呐!”   陈子锟道:“你叫破喉咙也没人救你,你的十一团已经被我缴械俘虏了。”   聂金库冲到窗户旁一看,楼下的酒席早已散场,被麻翻了的官兵躺了一地,大势已去了,他的右手悄悄伸到了裤腰里,在他的白绸褂子下,藏着一把小巧玲珑的撸子。   “聂金库,还不服绑!”陈子锟大喝一声,声如霹雳,吓的聂团长撸子落地,陈寿上前一记手刀砍在他脖颈上,登时打晕,让部下扛了出去。   陈子锟点点头道:“行了,你也下去吧。”   陈寿又将躺在桌子上的副官拽了下来,拖出雅间,关上了门。   陈子锟道:“林老板,麻烦你重新上一桌酒菜,谢谢了。”   林老板二话不说,麻溜的安排小二重新搬张桌子进来,打扫残局,接着上菜,今天这场行动有他一份功劳,那些麻翻大兵们的蒙汗药就是他贡献的,下药也是他亲自干的,本来他是没这个胆子的,但是想到水嫩嫩的小姨子,雄心虎胆就来了。   不大工夫,酒菜齐备,不过没人有心思喝酒了,事情变化太快,大家的脑子已经有些跟不上节奏了。   陈子锟自己倒了杯酒,气定神闲道:“诸位都满上啊,我一个人喝有什么意思。”他一袭白西装在晚霞映照下镶上一层橘红色的边,更显风流英俊,在众人眼里,竟然有些周郎赤壁,羽扇纶巾的风采。   龚稼轩最先回过味来,抓过酒壶自己斟满,由于激动,酒水撒了一些,沾湿了袖子,他也顾不得了,正色道:“护军使,老朽敬你!”   其他人也反应过来,纷纷站了起来,倒满杯中酒,激动道:“护军使,我等代表南泰父老,敬你!”   李举人最夸张,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儿媳翠翠的死深深伤了举人的心,刚才在聂金库面前既不敢发作又不敢哭,差点憋出内伤,这当口正好借机一哭。   “护军使,陈将军,南泰百姓的大救星啊,李某感激涕零,潸然泪下,还望恕罪啊恕罪。”李举人哭道,哭音里居然带点西皮二黄的味儿。   陈子锟笑吟吟站了起来,举杯四顾:“列位,多谢各位配合,我才能擒住祸害南泰的罪魁祸首聂金库,诸位不必担心,省军十一团做下的孽,每一笔都要偿还,这个官司,不论是打到省城还是打到北京,我都奉陪到底,誓与南泰百姓共进退,来,干杯!”   除了夏大龙,所有人都滋儿的一声满饮了此杯。   夏大龙脸上阴云密布,颓唐沮丧,隐隐觉得刚有些起色的右手又麻酥酥起来,不大听使唤了。   陈子锟看都不看他,夏大龙如今只是一个废人罢了,根本无需在意,不杀他,只是不想和省城那边闹翻而已。   “诸位,要想保境安民,必须有自己的武装才行,我收编了陈寿的杆子,不过苦于没有军费,只好向大家开这个口,被聂金库刮走的钱,不妨借给我暂用几天,利息照付,各位以为如何?”   事到如今,谁还敢说半个不字,聂金库是明着勒索,人家护军使是“借”,就算明知道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也不能不给。   陈子锟让林老板拿了纸笔,按照刚才大家认捐的数目,一一写了借据,落款还用了护军使公署的关防,白纸黑字红印,大家拿着墨迹未干的借据不禁感慨万千,难道说……这笔钱真是借的?   第六十七章 过江夜袭   令人惊讶的是,一贯和陈子锟针锋相对的夏老爷竟然也接收了借据,五千大洋就这样打了水漂,一瞬间这位老人仿佛苍老了十岁,昔日所有的嚣张跋扈都成了过眼云烟,昨日黄花。   因为,南泰县来了一个比他还要嚣张跋扈十倍的护军使。   敢以一己之力坚守孤城,抵御数千土匪,敢单枪匹马深入匪窟,收编杆子,并以雷霆手段,兵不血刃将友军一个团全部缴械的英雄人物,岂是夏大龙之辈能比的。   大家心潮澎湃,酒是没心思喝了,龚老爷带头告辞,陈子锟知道他们今天都被吓着了,需要回家调养心情,也不强留,事实上,他巴不得这些人赶紧滚蛋呢,大把的现洋到手,还没亲自点一下呢。   士绅们纷纷告辞而去,夏大龙下楼的时候,陈子锟还亲自搀扶了一把,尽显护军使的爱民之情,等人走完了,林老板安排小二换了几套招呼,添酒回灯重开宴。   此时已经华灯初上,南泰县城笼罩在朦胧祥和的月色中,陈子锟当仁不让坐在主席,柳县长,阎参谋长、龚参谋、第一营营长陈寿和他手下三个连长坐到了桌子上,林老板打发了小二,亲自斟酒伺候。   “林老板,你也坐啊,别客气。”陈子锟招呼道。   林老板赶紧谦让:“不敢,不敢。”   陈子锟笑道:“林老板的祖传蒙汗药很给力啊,下药的技术也是一流,敢问一句,您祖上是做什么买卖的?”   林老板满头是汗,尴尬的笑道:“护军使说笑了,说笑了。”   在座的粗人们都哄堂大笑起来。   陈子锟端起一碗酒道:“今天是老子的第七混成旅开张的日子,废话不多说,欢迎兄弟们入伙,以后有我陈子锟一口吃的,就饿不着弟兄们,干了!”   陈寿和他手下三个连长都站了起来,一脸的凝重,从腰间拔出匕首,在手指上割了一刀,将血滴在酒碗里,这才说道:“护军使,承蒙您不嫌弃,收编俺们这些草莽之人,感激的话俺们不会说,一切都在酒里头,走着!”   四条大汉一仰脖,将辛辣醇厚的烈酒灌进了喉咙,酒水四溢,豪爽之极,喝完了亮出碗底,拿袖子一抹嘴。   陈子锟也亮出了碗底,大家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上酒!”陈子锟将酒碗重重一顿。   林老板抱着坛子,颠颠的上来了。   菜式已经换了新的,瓦盆里盛着牛脸,整条的红焖狗腿,猪肘子,都不用切的,直接把匕首割下来往嘴里填,这才是真的大块喝酒大碗吃肉。   酒过三巡,大家脸膛都红彤彤的了,陈子锟道:“今天这事儿做的漂亮,十一团被咱们缴了枪,这二百多条枪我是不打算还了,但有一件事,接下来应该怎么办,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柳县长一直置身事外,并不知道陈子锟要对十一团下手的事情,此时愁容满面道:“护军使,您这一手,可是戳了马蜂窝啊,聂金库他不是一个人,他身后站着的是孙督军,是整个江东省陆军几万人马,缴了十一团的械,就是和孙督军撕开脸了,这个后果,您想过么?”   阎肃也道:“柳县长说的有些道理,目前还不是和孙开勤开战的时机,虽然这场仗迟早要打,不过柳县长也不需太过多虑,护军使并非单枪匹马,他身后同样站着人,而且是吴玉帅和曹老帅这种级别的大佬,再说了,十一团为害一方,护军使有责任处置他们,这个官司打到哪里,我们都是准赢的。”   柳县长道:“事到如今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我建议,把这些兵痞缴械赶走了事,千万莫要再生枝节,授人话柄。”   见柳优晋一脸的担忧,陈子锟笑了笑,问陈寿:“一营长,你有什么看法?”   陈寿和他手下三个连长以前都是在张勋的定武军当过兵的,和一般土匪相比,颇有些军事素养,但战略方面的考量就不是他擅长的了,听旅长发问,他毫不犹豫道:“护军使,你指哪我打哪,绝不含糊!”   陈子锟一拍桌子:“好,今晚渡江,直捣十一团驻地,把他们一锅端!”   陈寿眼睛一亮:“好!就这么干!”   柳优晋差点哭了,这位护军使还嫌祸事惹得不够大啊,他刚要劝谏又觉得自己说话没分量,便道:“参谋长,您劝劝大帅吧,不能一错再错啊。”   阎肃思忖片刻道:“我觉得可行,十一团是省军在江南岸的最前沿部队,主力已经被聂金库带来,剩下的不过是老弱病残而已,我们集中优势兵力打他一下,不但可以缴获一批武器弹药壮大自己,还能达到敲山震虎的作用,让孙开勤摸不清我们的实力。”   柳优晋心说有句老话说的真对,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合着护军使公署全是一帮亡命之徒啊,专爱走险路,跟着他们,早晚折进去,还是早点想退路要紧。   龚梓君也被震撼了,他是大学生,以前哪经历过这样的军国大事,听说护军使准备出奇兵袭击南岸的十一团驻地,埋藏在热血青年心底的豪迈之情被激发出来,他站起来道:“我愿意当先锋!”   陈寿笑道:“学生娃娃,打仗有俺们,你还是歇了吧。”   陈子锟也道:“龚参谋,后勤上的事情都归你管,各司其责嘛,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你就是我的后勤处长了。”   龚梓君很高兴,自己摇身一变从参谋成了处长,他啪的一个立正敬礼:“是!”   ……   事不宜迟,作战计划开始实施,省军十一团被集体缴械,陈子锟发了大财,缴获步枪二百支,手枪五十把,步枪子弹五千余发,手枪子弹一千余发,这些枪械虽然只有五六成新,但比民军装备的那些破枪还是强了许多。   陈子锟下令,这些枪械全部装备第一营,陈寿所部换装枪械之后连夜出发,渡江夜袭十一团营地。   第一营消失在夜幕下,阎肃有些担忧道:“护军使,您不怕他们一去不复返?”   陈子锟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明天再看吧。”说罢便自顾去了。   回到后宅,就看见双喜和陈清锋一同站在门口,陈子锟一愣:“双喜,你的伤好了?”   双喜纳头便拜:“大人,双喜谢您的救命之恩。”看他动作,背上的枪伤尚未完全痊愈。   “双喜,你咋在这儿?”陈子锟问。   双喜道:“我三哥说了,让我给您当勤务兵。”   陈子锟明白了,陈寿用这种方式来证明自己的忠心,亲弟弟在护军使公署做人质,自然不怕他卷了枪跑路。   是夜,南泰县城一片寂静,只有更夫的梆子声在街头巷尾单调的响着,但每个躺在床上的人内心都是惊涛骇浪,今天傍晚发生了一件惊天大事,护军使陈大人竟然一举将十一团的兵痞全部缴械拘押,听说明天要公开处置他们,还让百姓们都去鸣冤告状呢。   遭了兵祸的百姓都纳闷,自古只见官官相护,哪见过当官的替老百姓出头的,护军使这是唱的哪一出,谁也不敢妄下断言。   ……   第二天凌晨,第一营的人马就回来了,每人背上都有两三支枪,腰间缠满了子弹,看来此行收获颇丰,陈寿骑着一匹战马走在前头,头戴斗笠身披斗篷,耀武扬威颇有战将之风。   此时天光刚亮,大多数百姓还未起床,一些早起倒马桶的人目瞪口呆看着这队土匪招摇过市,径直奔着县衙去了。   陈子锟得报,在二堂恭候陈寿的到来,只见大队人马依次进来,将肩上的步枪放在院子里,不大工夫就堆得跟小山似的,然后陈寿带着三个连长进来,肩上都扛着一个沉甸甸的大口袋。   哗啦啦一阵响,口袋里的东西全都倾倒在地上,白花花晃人的眼,全是银光闪烁的袁大头。   陈寿又从腰间掏出几根金条,摆在银元堆上面,这才报告道:“我等渡江夜袭,洗了十一团的团部,缴获步枪三百八十二支,银元八千块,还有这几根小黄鱼,一并奉上,请护军使处置。”   陈子锟道:“好!干得好,打死多少人?”   “回护军使,兵不血刃!”陈寿很是自豪。   “干的不错,这些钱,弟兄们拿去分了吧。”陈子锟道。   陈寿却摇头:“护军使,俺们现在不是杆子,是官军,做了买卖坐地分钱的日子过去了,这些钱就算发给弟兄们,也是吃喝嫖赌糟蹋光,咱们底子薄,留着这钱多买点子弹是正经。”   一连长插嘴道:“护军使,为了这钱,大哥还枪毙了一个弟兄呢。”   陈寿道:“这小子藏私,被发现了还抵赖,我一枪崩了他算轻的。”   陈子锟赞道:“我果然没看错人,第七混成旅有你们这班兄弟,迟早横扫江东。”   陈寿敬了个礼道:“护军使,我兄弟的命是你救得,我的命也是你救得,从今往后,我们兄弟就只认你了,鞍前马后,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忽然,一阵鼓声传来,声音很闷很响,勤务兵双喜奔进来禀告道:“大人,有人在门外击鼓鸣冤!”   陈子锟道:“何人击鼓?”   “是本县乡绅李举人,状告聂金库逼死民妇李何氏。”   第六十八章 血腥盛宴   击鼓鸣冤,升堂问案,那是戏文里才有的事情,不光陈子锟,就连陈寿和他的一帮手下都来了兴趣,两眼放光摩拳擦掌,似乎有客串一把王朝马汉张龙赵虎的意思。   陈子锟道:“既然如此,随我前去瞧瞧。”说罢龙行虎步出了二堂,领着一帮彪悍的斗笠客直奔县衙大门。   大门口人山人海,却又鸦雀无声,无数双眼睛紧紧盯着大堂内,当他们看到一身戎装,佩刀马靴打扮的护军使现身之时,才稍微的骚动了一阵。   击鼓的是李举人,小老头拿着鼓槌用力敲打着鸣冤鼓,这面鼓可不简单,前几日在抵御土匪进攻的战斗中发挥了极大的鼓舞士气的作用,今天回复本职工作,鼓声依然响亮。   李举人身后跪了一大群披麻戴孝之人,都是李家的亲戚和帮佣,看到陈子锟出现,顿时哭将起来,李举人更是将鼓槌一丢便跪了下去:“大人,冤枉啊。”   陈子锟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李举人:“举人老爷,如何行此大礼?您是有功名的人,不必如此。”   李举人道:“如今民国了,老规矩不兴了,我是前清的举人,跪民国的官儿,天经地义。”   陈子锟看着李举人脑后垂着的辫子,忽然笑了一下,松开了手。   这下把李举人搞得非常尴尬,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他本来就是做做样子而已,哪知道陈子锟来了这么一手,心一横,还是又跪了下去,从怀里拿出状子呼道:“大人,小民有冤。”   陈子锟道:“你冤从何来?”   李举人道:“我状告聂金库逼奸儿媳,致其悬梁自尽,还望大人替小民伸冤呐。”   陈子锟道:“左右!”   一帮土匪叉着腰大喝道:“有!”架势看起来已然入戏了。   陈子锟道:“把状子接了,升座!”   沉寂了一段时日的县衙大堂再度热闹起来,几十个杀气腾腾的活土匪充当了站班的衙役,戴着斗笠,拿着水火棍,公堂之上气氛森严,宛如阎罗宝殿。   陈子锟一身戎装端坐在公座后面,侧方站着阎参谋长,后面是俩腰挂盒子炮的勤务兵,将李举人手中的状子接了过来。   状子是本县一位有名的讼师写的,规格严整,条理清楚,堪称状子典范,可惜陈子锟是个丘八,根本不懂得欣赏状子的妙处,草草看罢,拿起惊堂木一拍:“带人犯!”   聂金库被押了上来,被关押一夜的他两眼通红,嘴巴更歪,指着陈子锟大骂:“姓陈的,你他娘的敢阴我!”   陈子锟又一拍惊堂木:“掌嘴!”顺手从签瓶里抽了一个竹签子丢过去,陈寿凌空接了,照着聂金库的嘴巴左右开工抽起来,啪啪啪打下去,满脸的血。   “好了。”陈子锟叫停,继续问道:“聂金库,你昨日在李府强奸民女李何氏,可有此事?”   聂金库门牙都打掉了,气焰却丝毫不减,跳着脚骂道:“姓陈的,孙督军不会放过你的!”   “再打!”陈子锟又抽了一个签子丢过去,想想又补充道:“打板子,先来四十杀威棒!”   陈寿一摆手,两个如狼似虎的土匪冲上去,将聂金库踢翻在地,扒掉裤子按住,另有两人抄起水火棍,照着屁股就打下去,棍子和皮肉亲密接触的声音与聂金库的惨嚎声混杂在一起,响彻县衙内外。   土匪们不是专业衙役,打板子没轻重,二十多下后,聂金库就昏死过去,李举人看的解气,在一旁跳着脚大骂,小辫一撅一撅的:“天杀的畜生,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外面围观的百姓们一阵沸腾,聂金库的惨嚎声鼓励了他们,既然当团长的都能法办,那下面作恶的小兵更不用说了,一时间无数个声音响起:“大人,冤枉啊。”   陈子锟道:“有冤伸冤,有仇报仇,一个一个来。”   百姓们涌进大堂,跪了一地,磕头如捣蒜,喋喋不休七嘴八舌的诉说着十一团造下的孽,陈子锟就觉得耳旁嗡嗡的,脑子都乱了,他拿起惊堂木一拍。   “啪”的一声,整个世界清静了,苦主们都呆呆看着青天大老爷。   “都跟我来。”陈子锟下了公座,出了大堂,直奔县衙外院而去,老百姓们紧随其后,来到外院监狱旁,陈子锟下令将十一团的俘虏每十人一组,押出来让老百姓认人。   这下可热闹了,苦主们看到杀害亲人的凶手就在眼前,顿时扑上去撕打谩骂,被认出来的凶徒无不面如死灰,瑟瑟发抖,院子里人声鼎沸,墙头上,大树上全是看热闹的人。   三百多个俘虏中挑出了十三个杀人凶手,二十七个强奸民女的,还有八十多个抢劫财物的,这里面当然是有些水分的,事实上被强暴的民妇不止这个数,很多人怕丢了面子以后在邻里面前抬不起头,便没出来指认凶手。   陈子锟让手下将这四十个凶犯全都绑起来,拿黑布蒙上眼,陈寿一听这话,立刻喜上眉梢,亲自带人去执行,柳县长战战兢兢问道:“护军使,您不会是想枪毙他们吧?”   “还没想好是枪毙还是砍头。”陈子锟一本正经的回答他。   柳优晋打了个寒颤,四十条人命啊,说杀就杀,这气魄,贼狠了。   不大工夫,人犯捆绑完毕,陈寿上前道:“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以前都是官兵杀俺们,现在终于轮到俺们杀他们了。”   陈子锟道:“这可不是仇杀,这叫明正典刑,那啥,让大伙儿都静静,我要说两句。”   此时县衙大院里已经聚集了数百人,聒噪难当,陈寿喊了几嗓子都不见效果,干脆拔出盒子枪朝天三响,顿时静了许多,但还有不少人在窃窃私语。   陈子锟跳上一张桌子,扫视四方,道:“乡亲们。”   场面渐渐静了下来。   “昨天我不在家,十一团这帮狗杂碎奸淫掳掠,坏事做绝,让大家受苦了,身为江北护军使,没能保护好大家,是我的失职,在这儿我给大家赔罪了!”   说着,陈子锟深深鞠了一躬。   院子里寂静无声,除了风的呜咽。   当陈子锟抬起头的时候,悲愤已经被杀气所取代,朗声道:“江北护军使公署有绥靖地方,约束军人之责,十一团在我管区内犯下滔天大罪,当我军法处是摆设么,来人呐!”   “有!”数十名黑衣斗笠客双手叉腰,威风凛凛的应声道。   “将这四十个害群之马拉出去枪决,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是!”土匪们先拉了十名官兵到墙根,一字排开面向墙壁,陈寿一声令下:“预备!”   哗啦啦一阵拉枪栓的声音,十支步枪齐刷刷举了起来。   “放!”   一阵震耳欲聋的枪声,墙根下倒伏十具尸体,陈寿上前踢了踢,看谁没死透,又给补了一枪。   枪声吓傻了剩下那三十个等待处决的官兵,他们或呆若木鸡,或嚎啕大哭,或跪地求饶,老百姓们却被枪声和鲜血刺激的肾上腺素急剧上升,欢声雷动,叫好一片,面对愤怒的汪洋大海,刚苏醒过来的聂金库赶紧闭上眼睛,继续装死。   一次十名,连续四次,墙根处血流成河,尸体成山,大群的绿头苍蝇围聚过来,在新鲜的尸体上爬着,享用着这场残忍的盛宴。   接下来是那八十多个抢劫财物的官兵,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每人一百军棍先记在账上,慢慢和他们算。   军棍也打了,人也枪毙了,老百姓们憋在心里的恶气全随着那阵枪声烟消云散,却而代之的是对护军使陈大人的深深爱戴与敬畏。   “陈大人,青天啊~~~”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颤巍巍的领头跪下,如同多米诺骨牌倒了一般,满院子的人全都跪下了,一块跟着喊青天大老爷。   陈子锟上前虚扶一把:“老人家,快快请起,保境安民是我的职责,您这岁数,我可怕折了寿。”   老头道:“您是南泰的父母官,受得起小老儿一拜。”   陈子锟笑道:“此言差矣,父母官是柳县长,我是护军使,他管民,我管军,不一样的。”   老头道:“秉公执法,替黎民百姓伸冤,就是青天大老爷,这一拜,受得起。”   陈子锟哈哈大笑,将老头扶了起来,好言劝慰一番,最后道:“大伙儿损失的财物,明天到柳县长那里领取即可,都散了吧。”   老百姓陆续散去,李举人和一帮披麻戴孝的本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大伙儿的案子结了,自家儿媳妇的冤还没伸呢。   “李举人,你放心,你家的案子,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请回吧。”陈子锟下了逐客令。   李举人不敢多言,现在陈子锟在他眼里就是个杀人如麻的魔王,匆匆带着家人离去了,院子里血腥味太浓,受不了。   白花花的太阳当空照,墙根的血已经呈半凝固状态,绿头苍蝇依旧乐此不疲,几只苍蝇爬到装死的聂金库脸上,痒的他嘴角直抽。   “行了,别装了,起来吧,太阳地里挺热的。”陈子锟道。   聂金库睁开眼睛,看到这位一次性毙掉自己四十名部下的男子正悠然的坐在树荫下品尝着酸梅汤,军服也脱了,只穿了件白衬衫,不像是杀人不眨眼的煞神,倒像是省城大学里的学生。   “饶命啊~~”聂金库跪倒在地,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卑职知错了,卑职不敢了。”   陈子锟笑容可掬道:“来人呐,给聂团长看座,上茶。”   聂金库如坠五里雾中,不懂陈子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第六十九章 绿帽子营   勤务兵搬了把椅子过来,可聂金库根本不坐,不是他不想坐,而是屁股被打的皮开肉绽,坐不得。   坐不了就趴着吧,聂团长就这样卑躬屈膝的趴在陈子锟面前,血肉模糊的屁股上还有成群结队的绿头苍蝇在盘旋,身畔就是尸山血海。   陈子锟让勤务兵端了碗酸梅汤给聂金库解渴,他哪里敢喝,生怕这碗冰镇酸梅汤带有断头酒的性质。   “护军使,陈大帅,饶了卑职这一回吧,卑职情愿为您牵马坠蹬,哦不,当牛做马啊。”聂金库苦苦哀求,就差抱着陈子锟的马靴舔了。   “想让我不杀你也行,就看你认罪书写的有没有诚意了,来人呐,给他拿纸笔来。”陈子锟招呼一声,勤务兵拿来一叠信笺和毛笔砚台,在聂金库面前铺了张席子,让他当场招供。   苍蝇嗡嗡叫,鼻子里充满血腥味,聂金库怎敢不写,他笨拙的拿着毛笔,歪歪扭扭写了一张认罪书。   陈子锟接过来看了,三两下扯成碎片:“他娘的,一点也不深刻,不能光写你一个人的事情,懂不?重写!”   “是是是,我写,我写。”聂金库赶紧再写,将自己如何隔岸观火,坐视南泰被土匪围攻,如何纵兵劫掠,如何勒索地方,如何强奸民女的事情全都原原本本的列了出来,不敢有一丝隐瞒。   陈子锟再次看了,这回比较满意:“照样抄写三分,签字画押按手印。”   聂金库诚惶诚恐,照样子誊抄数分,每一张下面都签了名字按了手印,拿着墨迹未干的服罪状,陈子锟哈哈大笑:“来人呐,把他拖出去。”   “饶命啊~~~~”聂金库凄厉的惨叫回响在县衙内外。   ……   有枪就是草头王,这句话一点也不假,拥有了自己的嫡系武装之后,陈子锟才算真正掌控了南泰县,陆军部给了他一个江北护军使的头衔,还有一个江东省陆军第七混成旅的空架子编制,名义上这个旅是归江东省督军节制,但实际上听调不听宣,完全是一方诸侯。   如今第七混成旅下面终于有了第一支部队,按照官兵收编土匪的原则,带来多少兵,就当多大官,陈寿手下有三百多号弟兄,自然给他一个营长当当。   苦水井的杆子是南泰县众多土匪中的一股,实力一般,混的不咋地,因为狼多肉少,能抢的东西实在是少,所以在陈子锟收编他们之前,杆子已经有些混不下去要散伙的意思了。   其实陈寿早有投靠官军的意思,只是苦于没有明主,陈子锟的到来让他心动了,一来二去的接触,更证明这位护军使大人不但豪爽义气,更是个做大事的人,所以当陈清锋前来请他出兵相助的时候,陈寿力排众议,毅然带领部下从后方出击,偷袭了盖龙泉,解了南泰之围。   后面的事情是陈子锟再度救了陈寿的性命,用一匹大黑骡子把昏迷的他送回了苦水井,事已至此,招安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杆子当天下午就进了城,在陈子锟的安排下缴了十一团的械,又连夜出击洗劫了十一团的营房,缴获大批武器弹药,算是交了一份大大的投名状。   既然当了官军,就不能再穿那一身土匪的行头了,现如今护军使公署财大气粗,陈子锟安排龚梓君帮第一营的弟兄们置办军装,从本县的布店里买了几百匹的蓝灰色细洋布,又把全县的裁缝都找了来,定做五百套二尺半。   这年头除了军官的制服,所有士兵的军装都是统一尺码,二尺半就是军装的代名词,小县城的裁缝水平偏低,惯常制作中式裤褂,长袍夹袄,这种西式服装还是第一回做,陈子锟贡献了一套军装供他们参考,裁缝们倒也有样学样,不过军服做出来了,帽子也实在难做,大檐帽里面的垫圈、革制的帽檐都没有原料,可总不能光着脑袋吧。   陈寿建议仍然戴大斗笠当军帽,却被陈子锟一句话给否了,大黑斗笠是南泰土匪的标配,官军整天打扮的不兵不匪,成何体统,不过他还是耐心听取了官兵们的意见,并且了解到官兵们对大斗笠深深的喜爱之情,所以做出一个决定。   将南泰斗笠定为军用遮阳防雨帽,上面刷一层绿色的油漆,这样既能和土匪区分开来,又能形成保护色,在茫茫青纱帐里很难分辩轮廓。   护军使一言九鼎,谁敢有二话,于是乎,江东省陆军第七混成旅第一营的三百名官兵们统一戴上了绿油油的大斗笠,人称“绿帽子营。”   据陈寿介绍,本县有大小土匪五十余支,其中最大的一股就是以盖龙泉为首的杆子,他们有兄弟十人,老大盖龙泉,号称白狼余部,聚啸山林,称霸大青山一带,专吃过往商旅这一块,然后就是各路豪杰,多的几百上千人,少的也有三五个人,杀人越货,称王称霸,也经常火并,其实日子过的都不大好。   由于土匪太多,南泰县很多耕地撂了荒,怕死的财主搬到县城居住,不怕死的就买枪买弹,雇佣炮手,拉起围子,不但对抗土匪,也对抗官军,这样的村寨,也不在少数。   听了陈寿的介绍,陈子锟愁眉紧锁,用钢笔在本子上写了四个字:“任重道远。”   据说,当夜护军使书房的灯是一直亮着的。   第二天,陈子锟召集所有人开会,挨个到他的房间里去谈,最先进去的参谋长阎肃,护军使和他谈了一个小时,然后表情严肃的送他出来,握手道:“参谋长,祝你一路顺风,马到成功。”   阎肃敬了个礼道:“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陈子锟道:“龚处长,给参谋长支五千块车马费。”   龚梓君现在是护军使公署的后勤处长,听了这话不禁咋舌:“五千块?咱们统共才三万多块啊。”   “军人应该怎么着?”陈子锟问道。   龚梓君猛醒:“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这就去办。”   陈子锟这才满意的笑笑:“一营长,你进来。”   陈寿以前在辫子军里当过班长,军姿站的最正,他应了一声走进办公室,站的笔直听候命令。   陈子锟和他说话就直接多了:“陈寿,你帮我张罗张罗,看还能收编多少土匪。”   陈寿道:“我这就去,不过……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陈子锟道:“婆婆妈妈什么,讲!”   “愿意被朝廷招安的杆子,都不是英雄好汉。”陈寿正色道。   陈子锟笑了:“你这话有意思,难道你陈寿也不算好汉?”   陈寿道:“我欠你两条命,再说也钦佩你的为人,我归顺你,不是想升官发财,而是想跟着你做一番大事,可那些杆子,我不敢保证他们领了枪械军响后会不会再叛。”   陈子锟道:“你只管去拉人,收编不来是你的错,收编了再叛,是我的错,明白了?”   “明白!”陈寿啪的一个敬礼,出去了。   下一个进来的是柳县长,不知咋地,这位省政府委任的县长就成了护军使公署的幕僚,天天跟着忙前跑后,不亦乐乎。   柳优晋进来后,发现桌上摊着许多文件,落款上已经签了陈子锟的大名,用了护军使的关防。   陈子锟指着自己名字后面的空白道:“你在这里副署就行。”   柳优晋道:“这是什么东西,看都不看就让我签字,我不干。”   陈子锟道:“这是我呈给省政府、省督军公署,以及北京政府、陆军部的报告,附录里有百姓的状子和聂金库的服罪状,需要你县长大人的副署,这样才更有效力。”   柳优晋哭丧着脸:“我的将军大人,您饶了我成不,我可不想掺乎这些事,赶紧把后院的财宝挖到,拿了我那份就走人得了,再说了,你吞掉人家一个团,还要恶人先告状,似乎不大好吧?”   陈子锟道:“柳县长你这话就奇怪了,我这事儿干的哪里不对?十一团洗劫县城,我依法办事,枪毙他们几个害群之马而已,再说了,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吞掉他们一个团了?熟归熟,你也不能信口开河啊。”   柳县长哭笑不得:“好吧好吧,我签字还不行。”   签了字出去,见鉴冰和姚依蕾站在外面,柳优晋奇道:“两位夫人也来听令?”   “是啊,我们也有任务呢。”姚依蕾笑道,小悟空跟在她背后,头上竟然戴了一顶紫金冠,上面还有两根颤巍巍的雉鸡翎子,看来颇有些美猴王的味道了。   鉴冰跟在后面,微笑不语,自从当街毙人事件后,她的风头就不如姚依蕾那么劲了,就连宠物也矮人家一头,不管是阿扁还是小悟空,都是能带出去的角色,可鉴冰养了头懒猫,整天就知道睡觉,实在是不上台面。   ……   聂金库并没有死,而是在三天后稀里糊涂被释放了,一起被送出南泰城门的还有一百多名被甄别无罪的十一团官兵,最离奇的是,江北护军使公署竟然发还了他们的枪支,当然成色和型号和原来的大相径庭,尽是些破铜烂铁。   能活着回来已经谢天谢地了,谁还敢天三拣四,聂金库千恩万谢的鞠躬赔礼,带着十一团的残部出了南泰县城,灰溜溜的向南去了,等看不到南泰县城墙的轮廓了,聂金库才发了狠。   “陈子锟,我和你不共戴天!”   “弟兄们,这个仇,咱们一定要报!”   “报仇~~”大兵们跟着有气无力的喊道,四十个兄弟像狗一样被人家枪毙掉,给他们留下了极为深重的心理阴影,他们是打死也不敢再来南泰了。   撂下几句狠话,聂金库带领残部渡江归去,十一团是江东陆军的精锐,就摆在南岸第一线,营盘建设的也极有章法,四面有角楼,大门口有沙袋垒成的公事和拒马,不过今天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对劲。   走到跟前一看,聂金库傻眼了,营房一片狼藉,墙壁焦黑,显然是被人洗劫过了。   第七十章 消气外交   大热的天,聂金库冷汗都下来了,老窝让人端了,拿什么翻本,进去一看,营房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心急火燎的跑到军械库一看,一颗子弹都没剩下,再到粮食屯子一看,全烧了,马厩里更是一根马毛都没留下。   本来按照聂金库的打算,回来之后立刻点起人马杀回江北报仇雪恨,可是只剩下一百多人枪,拿什么去报仇,眼下他最大的问题已经不是报仇了,而是如何向旅长、师长,督军大人交代。   听说团长回来,一些留守人员渐渐聚拢,听他们说,那夜江北过来的土匪袭击了军营,领头的大土匪叫盖龙泉。   聂金库恨得咬牙切齿,好一个趁火打劫的盖龙泉,老子和你不共戴天!   寻思半天,聂金库还是决定,先回省城求援。   ……   沿淮江顺流而下六百里,就是江东省城,督军公署设在前清时候的镇台衙门,三开间的大门,一面帅旗迎风招展,八个耀武扬威的大兵站在门口,路过的老百姓全都绕着走。   街对面的茶馆里,江北护军使公署的参谋长阎肃和后勤处长龚梓君相对而坐,他俩都没穿军装,阎肃一袭阴丹士林蓝长衫,看起来像个教书先生,龚梓君一身学生装,倒是大学生本色。   “参谋长,进不进?”龚梓君问道。   “等等。”阎肃不慌不忙,展开折扇慢慢摇着。   过了一会儿,从衙门里出来一个上校军官,匆匆奔着茶馆就过来了,阎肃立刻起身相迎:“鹏程兄,好久不见了。”   上校军官哈哈大笑:“保定讲武堂一别,有十年了吧?”   阎肃道:“何止十年,咱们都老了。”   上校军官道:“咱们楼上雅座谈吧,我会帐。”   三人上楼落座,阎肃先介绍一下,这位上校军官是江东省督军公署的副官处处长张鹏程,当年他们是保定讲武堂的同窗好友,又介绍了龚梓君,说是江东护军使公署的后勤处长。   张鹏程笑道:“年纪轻轻就是处长了,后生可畏啊,对了,省城汇金银行的龚稼祥是你什么人?”   龚梓君很恭敬的答道:“是我的叔父。”   “原来是龚少爷,我就说嘛,长得就像是龚家人,一表人才啊,哈哈。”张鹏程眼睛眯成一条线,笑呵呵的像个弥勒佛。   阎肃开门见山道:“老同学,我现在在江北做参谋长,前几天和十一团发生一点不愉快,所以特来找你帮忙。”   张鹏程笑容不减:“多大事,还劳动阎兄你亲自出马,给兄弟写封信不就行了,对了,怎么个不愉快法?聂金库那小子做事没分寸,你们也别往心里去,哈哈。”   阎肃干巴巴地说:“我们把十一团给缴械了。”   龚梓君插嘴道:“还毙了四十个祸害百姓的害群之马。”   张鹏程一口茶全喷了出去:“我草!多少?一口气毙了四十个,这事儿可整大了。”   阎肃道:“所以才找你老兄帮忙疏通疏通,其实我们陈护军使真没有恶意,十一团不请自来,荼毒百姓,弄的民怨沸腾,不这样办的话,护军使的位子坐不稳。”   张鹏程道:“聂金库没事吧?”   阎肃道:“聂团长和他手下的弟兄连同枪械已经全送回去了。”   张鹏程缓了一口气:“还好还好,你们这位护军使办事也不是全没分寸,现在你们打算怎么办呢?”   阎肃道:“把事儿说开就行,我这里有些东西,鹏程兄可以先看看。”说着拿出百姓的状子和聂金库的服罪状,以及护军使公署和县政府联名签署的事件说明。   张鹏程草草翻了一下道:“这些东西没有用的,孙督军不认这个,你们缴了十一团的械,又毙了那么多的人,不拿点干货出来总归说不过去。”   龚梓君道:“什么是干货?这些证据难道不足以说明这些坏人该杀么?”   张鹏程笑了:“龚少爷还是年轻啊,干货不是指的这个,而是你叔叔银行里那些东西。”   龚梓君忿忿道:“简直就是敲诈!”   张鹏程有些不悦了:“龚少爷,话可不能这么说,这事儿是瞒得好,若是被孙督军知道了,早就发兵渡江了。”   阎肃道:“鹏程,梓君是大学生,不懂这些官场之道,你不要见怪,我来找你,就是请你指点迷津,看看到底要花多少钱,从哪儿入手。”   张鹏程道:“这事儿说好办也好办,孙督军有个最宠爱的九姨太好像就是江北人,到时候你们送点礼物,让她在督军面前诉苦,说十一团欺负了她的亲戚什么的,先吹吹枕头风,然后我这边再在军务报告上措辞斟酌一下,基本上就大事化小了,不过想全没事是不可能,你们最好能给督军大人再送一份礼,这样显得心诚。”   阎肃道:“五千块够不够?”   “五千?”张鹏程用怪异的目光看着老同学,继而笑了起来:“阎兄,你在北京陆军部呆的时间太久了,都不清楚地方上的行情了,五千块送礼那是拿不出手的,何况你们的事情闹得还不小,起码这个数。”说着伸出三只手指晃了晃。   “三万?”阎肃不动声色。   “对,最起码三万,这还是咱们老同学的关系,我替你把该省的都省了,若是外人,起码翻一番。”   “好,三万就三万,你等我消息,告辞。”阎肃起身告辞,张鹏程也不留他:“老阎,这会儿我还在当差,晚上咱们再聚。”   出了茶馆,阎肃拿出手帕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省城之行不易啊,张鹏程说的没错,三万块是最少的花销了,毕竟毙了人家几十个兵,相当于当众打了孙督军的巴掌。   龚梓君咕哝道:“敲竹杠啊,三万块大洋,咱们账上一共也就三万块,早知道这样,就劝护军使不要枪毙那些人了。”   阎肃道:“当时那种环境,如果护军使不枪毙他们,会有什么情况发生?”   龚梓君想了一下道:“民怨沸腾,护军使的威信就不会这么高。”   阎肃道:“对,十一团留在南泰县,不搜刮干净是不会走的,所以必须缴了他们的械,十一团坏事做绝,如果不处置他们,老百姓就不信咱们,不爱戴咱们,所以这也是必须要做的。”   龚梓君接口道:“毙了这些人,还要来赔罪,这也是必须要做的。”   阎肃欣慰道:“你终于明白了。”   他们从江北来的时候,只带了五千大洋,现在回去取钱也来不及了,只能想办法筹措,龚家在省城开了一家银行,叫汇金银行,以往龚梓君上大学的费用都是从叔父这里支取,现在有了困难,自然还是去找他。   汇金银行的前身叫汇金票号,是个私营钱庄,龚稼轩老爷的弟弟龚稼祥接手之后,生意做的越来越大,现在已经是省内小有名气的银行了,地址就在省城府前大街上,洋式的房子,门口有俩大石狮子,还雇了两个巡警站岗,看起来很是气派。   有龚少爷领着,自然是一路畅通,来到总经理的办公室,龚稼祥正在伏案工作,这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干练男子,头发一丝不苟的向后梳着,大热的天依然穿着考究的三件套英国西装,领带上一枚纯金镶钻的领带夹,金丝眼镜后面闪烁着睿智冷静的光辉。   见到侄子带着一个陌生人进来,龚稼祥很是客气,站起来和阎肃握手,听龚梓君介绍说这个教书先生一样的人是江东护军使公署的参谋长时,竟然毫无惊讶之色。   龚稼祥按了一下桌上的电铃:“小美,倒两杯茶一杯咖啡来。”然后很热情的招呼阎肃坐下,拿起桌上的英国石楠木烟斗,客气的问道:“可以么?”   阎肃笑道:“请便。”   不大工夫,女秘书送来茶水和咖啡,宾主双方寒暄一番,进入正题,龚梓君开门见山道:“二叔,我们需要三万大洋。”   龚稼祥抽着烟斗,眼睛微微眯起:“我们做金融业的,干的就是借贷融资的生意,别说三万块,就是三十万,三百万也能拿得出,可是我需要知道,这笔钱用在什么方面,我放出去的贷款,有什么保障?”   龚梓君道:“钱的用途你不要问了,只管借给我就是,汇金银行我也有份,就当是我支取的了。”   龚稼祥正色道:“如果银行这样经营的话,恐怕就离倒闭不远了,梓君,你要知道银行不是我们龚家自己的,还有很多大股东,我们需要对他们负责,如果你不说明白用途的话,叔叔一分钱都不会给你。”   叔侄对话的时候,阎肃一直翘着二郎腿在一旁喝茶,风轻云淡的架势十足,听到对话越来越激烈,才放下茶杯道:“龚总经理,这笔钱是用来行贿的,不久前省军劫掠县城,被我们陈护军使拿住毙了四十个,如今我带着令侄前来省城,就是为了化解此事,如果您需要质押的话,看看这个行么?”   说着他从包裹里拿出一个黄绸子包裹的东西,慢慢解开一看,竟然是一颗铜铸的关防大印。   “这是陆军部授的江北护军使关防。”   龚稼祥的瞳孔收缩了起来。   第七十一章 借你的钱是给你脸   银行家就是银行家,惊讶之色稍纵即逝,懒洋洋的躺在皮质靠背椅上,把玩着烟斗道:“阎参谋长,这个物件应该不是金的吧,如果我猜的没错,应该是一颗铜印,黄铜不值钱,用来质押怕是分量不够。”   阎肃道:“这个东西是金的还是铜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代表淮江以北两千平方公里疆域的管辖权。”   龚稼祥道:“据我所知,江北护军使公署的管辖范围只限于县城,南泰周边地区还在各路土匪的控制下,您所说的管辖权,只是账面上的东西。”   阎肃道:“不错,目前我们确实只控制了县城,但还有一些事情是你没有了解或者刻意忽略的,就在几天前,五千土匪包围了南泰县城,而那时候护军使公署麾下只有十二个刚招募的农夫,连步枪都不会用,可是您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龚稼祥正了正身子,“请讲,我很有兴趣。”   “两天之后,土匪丢下数百具尸体溃逃了,我们不但打退了土匪,还收编了当地一股悍匪,编成一个营的军队,并且兵不血刃解除了趁火打劫的省军十一团的武装,枪毙了四十个扰民的乱兵,我想请问龚总经理,这种魄力,这种手段,难道不值得您投资么?”阎肃说话的语速缓慢,但字字都敲在龚家叔侄心坎上。   龚梓君听的兴起,挥着拳头道:“或许我们现在还不强大,但我们有民心,有士气,叔叔,贷款给我们,你一定不会失望的。”   龚稼祥道:“梓君,听你的口气,好像已经在公署帮忙了?”   龚梓君自豪的说:“我现在是公署的后勤处长,军衔少校。”   龚稼祥点了点头,道:“好吧,我被你们说服了,三万块大洋,立刻就可以支取。”   “谢谢叔叔。”龚梓君喜不自禁,第一次为护军使办事就大获成功,他很欣喜。   可阎肃却摇了摇头:“龚总经理,三万块只是周转而已,我要贷款的可不是这个数儿。”   龚稼祥皱起了眉头:“三万还不够,难道说你想借十万?”   阎肃伸出手翻了翻:“两倍,二十万。”   二十万大洋!   龚稼祥坐直了身子,认真的审视着阎肃,龚梓君也倒吸一口凉气,看看自家叔叔,再看看参谋长,最后目光落在那颗铜铸关防上,他忽然醒悟过来,今天这场会面,应该是护军使和参谋长早就筹划好了的,以借钱为由,意在贷款,而且是一笔巨款。   “二十万,用来送礼的话,恐怕太重了吧。”龚总经理盯着阎肃的眼睛说道。   阎参谋长泰然自若:“送礼的三万另计,这二十万是以护军使公署的名义贷的款,用途是开矿,架桥,修铁路。”   “什么矿?什么桥?什么铁路,从哪儿到哪儿?”龚稼祥坐得更直了,还拿起了一支美国钢笔在手上转着,龚梓君知道,这是叔叔的习惯性动作,每逢遇到大生意的时候就这样。   阎肃侃侃而谈:“南泰自明朝时期就设有矿监,煤铁资源丰富,南泰产的白煤,一度是淮江航运的抢手货,只是因为土匪肆虐,政府不力,矿产才白白埋在地下发挥不了作用,如今陆军部设立江北护军使,就是为了打击土匪,绥靖地方,以陈子锟将军的雷霆手段来看,消灭土匪只是早晚的问题,目前我们做的是未雨绸缪,提前规划经济发展的大计。”   龚稼祥点点头,神色凝重,他也是南泰人,家乡土匪横行,民不聊生,他何尝不愁。   “开矿采掘煤炭和铁矿石,但运不出去也是白搭,江北地势偏僻,被群山和淮江环抱,没有公路,没有铁路,渡江只能依靠人力摆渡船,还要担心水匪的威胁,所以护军使决定在淮江上修建一座铁桥,同时修筑一条铁路,北连陇海路,南连津浦路,人员货物得以流通,经济得以发展,生活水平上去了,教育、卫生、民生的问题自然也迎刃而解,老百姓日子过的好了,还有人去做土匪么?”   龚稼祥听到这里,已经热血沸腾了,他忍不住击掌赞道:“好一个发展大计,我倒想亲眼见见这位护军使了,这位将军,一定是位德高望重的儒将。”   龚梓君笑道:“叔叔,护军使比我大比了几岁。”   “什么?”龚稼祥显然不敢相信。   “陈将军曾在上海圣约翰大学和北京大学就读,后来又在美国西点读军事,称他是儒将,倒也恰如其分。”阎肃淡然道,继续敲起二郎腿,悠悠吹拂着并不存在的热气,他知道,此行已经大获成功。   龚稼祥很激动,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说:“我本以为占据江北的是一个穷兵黩武的武夫,没想到竟然是位心怀大志的留学生,好,太好了,我多年的夙愿终于可以实现,不过对于您说的这些事业来说,二十万大洋恐怕连杯水车薪都算不上,还有铁路,这可是大事儿,要国务院点头才行。”   阎肃笑道:“这些我们都有考量,二十万只是前期投入而已,等地下的铁矿石和优质白煤挖出来,钱就滚滚而来了,至于铁路立项的问题,龚总经理不必担心,陈将军的岳父是现任交通银行的副总裁姚启桢先生,姚先生是做过一任交通次长的,和交通系的关系匪浅,所以,您懂得,呵呵。”   龚稼祥恍然大悟:“原来还有这层关系,是我多虑了,对了,既然陈将军的岳丈是交通银行的副总裁,为何……”   交通银行和汇金银行相比,就像是鲸鱼和虾米的区别,难怪龚稼祥不理解,有这样的靠山,干嘛还来找自己这个小小的钱庄老板。   阎肃笑了笑,一指龚梓君:“梓君是我们的后勤处长,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个机会总要留给自己人的。”   龚稼祥拍了拍脑门:“懂了。”说着自嘲的笑笑,本以为人家是借着和龚家的关系来打秋风,哪知道人家是来给自己一个发财的机会。   换句话说,人家来借钱,是给自己脸呢。   “梓君,叔叔错怪你了,对了,你们住在哪儿,今晚不如住在叔叔家,反正空房子多得是。”龚稼祥热情邀请道。   “我们住在大华旅社,晚上还有约,就不打扰叔叔婶婶了吧。”龚梓君道。   阎肃却道:“都是自家人,就不客气了,对了,晚上我约了督军公署的副官处长张鹏程,他是我保定讲武堂的同学,龚总经理若是有时间,不如一起?”   龚稼祥道:“那最好了,我来安排,省城我熟。”   “那就有劳龚总经理了。”阎肃笑的很舒畅。   ……   当晚,龚稼祥做东,在省城最著名的烟花之地四牌楼找了个堂子,老鸨一见熟客来了,笑的花枝招展上去迎接,把他们领进房间,叫了一群莺莺燕燕来服侍,剥果仁、倒酒沏茶、烧烟泡,伺候的周到之极。   龚梓君是大学生,从没来过这种场合,几个十三四岁的小倌人见他害羞,更是嘻嘻笑着往他身上趴,吓得他几乎就要逃跑。   阎肃道:“梓君,你可是咱们的后勤处长,堂堂的少校军官,可不能怯场啊。”   龚稼祥笑道:“是啊,如今谈生意谈公事都是在妓院的酒桌上,烟塌上,办公室只是个摆设,对了参谋长,您在北京陆军部待过,那边的风气如何?”   阎肃道:“北京上海汉口天津,全都一样,别说普通商人了,就是那些总长次长们,一到晚上,全在八大胡同,准没跑。”   一阵哈哈大笑。   “哎呀呀,我当是谁笑得这么爽朗,全来是汇金银行的龚总经理。”随着一阵笑声,张鹏程到了,他换了一身拷绸的裤褂,前襟上缀着金表链子,看起来不像军人,倒像个商贾。   正主儿来了,大家一边喝酒一边谈事儿,丝毫也不避讳那些窑姐儿,这些女人很有职业操守,根本不用担心她们会到处乱说。   托人说情吹枕头风这种事,张鹏程显然是驾轻就熟,他是副官处长,虽然权力不大,但算得上是孙督军的身边人,为人八面玲珑,人际关系处的极好,阎肃可算找对了人,一番商谈后敲定了具体细节,只等龚稼祥的资金到位便可实施。   谈好之后就开始打麻将,四个人正好一桌,龚梓君有些犹豫,因为他不喜欢赌博,不过看了看阎肃,还是坐到了牌桌上。   “张处长的表链子好亮啊。”洗牌的时候,龚稼祥看似不经意的赞了一句。   “是啊,18K俄罗斯金的。”张鹏程颇有些自得的说道,胸前的金链子在灯火照耀下,闪着瑰丽的光芒。   打着打着,张鹏程丢出一张牌,龚梓君大喝一声:“胡了!”   “哈哈,老同学你放炮了。”阎肃笑道,桌子底下的脚却轻轻踢了踢龚梓君。   龚梓君很懵懂,继续打牌,这回他长了个心眼,不再冒然胡牌了,而且他注意到平时牌技很高的叔叔今天竟然一次都没自摸过,还乱扔好牌,让下家的张处长吃了个够。   望着张鹏程面前越来越多的筹码,他终于明白过来。   第七十二章 大送礼   八圈麻将打下来,张鹏程赢了三千多块钱,又香了一筒上好的云土,这才搂着一个千娇百媚的小娘们心满意足的休息去了,龚稼祥笑问阎参谋长是不是也找个姑娘侍寝,阎肃摇摇头:“公帑可不是这么用的。”   龚稼祥肃然起敬,更感自己这笔投资有了保障。   虽然时间很晚了,但他们还是回龚家公馆下榻,这是一栋省城少见的西洋式小别墅,有花园和喷水池,龚稼祥是基督徒,只有一位太太,所以公馆里空房间很多,招待客人绰绰有余。   第二天,用了面包黄油的西式早点后,龚稼祥让夫人陪着阎肃和龚梓君到省城最大的珠宝行去挑选了一串珍珠项链,夫人的眼光是无可挑剔的,这串项链用东海黑珍珠串成,浑圆饱满,光泽瑰丽,要价一万大洋,看在龚夫人是老主顾的面子上,打了个九五折,九千五百大洋拿下,用楠木盒子盛着带走了。   这串项链是送给孙督军的第九房妾室的,这位姨太太闺名就叫珍珠,而且皮肤偏黑,督军府里戏称她为黑珍珠,深得孙开勤的宠爱,送她黑珍珠做礼物,再合适不过了,这些秘辛都是张鹏程透露的,外人不足道也,赌桌上三千块大洋花的也算值得。   龚夫人还挑了一串白金怀表链子,龚梓君以为是帮叔叔买的,也没在意。   购物完毕,将张鹏程约出来,把两样礼物给他,张处长看了看,点头赞道:“这串项链九姨太已经看过好几次了,一直想买的,咦,这个表链是?”   龚夫人笑道:“张处长,这是我们家稼祥的一点小意思,您可千万别客气。”   “那怎么好意思。”张处长笑呵呵的将表链收下了,看起来非常满意。   ……   一日后。   督军花园后宅,九姨太珍珠正在卧室里对着镜子欣赏着一串黑珍珠项链,忽然听到门口丫鬟的招呼声:“老爷来了。”她赶紧把项链藏进首饰盒,撮了一下鼻子,揉揉眼睛,拿起了手帕唉声叹气起来。   江东省督军孙开勤是皖系人马,卢永祥的旧部,北洋陆军上将,此君身量不高,性格粗鲁,是个标准的武夫,除了爱财之外,最喜欢收集香车美人,家里有德国奔驰、英国罗孚、美国福特等最新款小轿车,还有九房如花似玉的姨太太。   九姨太珍珠是刚娶进门的,热度还没过去,这位美人儿本是省城四牌楼的清倌人,幸而被督军大人看中,花了五万块大洋赎了身娶到家里,从此鸡犬升天,九姨太是烟花女子出身,最重义气讲感情,别人只要托她办的事,准能办成。   孙督军看见爱妾眼圈通红,似乎刚刚哭过,顿时怜惜起来:“珍珠,谁欺负你了?”   珍珠装作刚发现督军进来的样子,慌忙擦了擦眼角的泪滴,强作笑颜:“没事,被沙子迷了眼。”   孙开勤道:“别哄我,我眼里可不揉沙子,说,是不是老四老五她们合伙欺负你了?我这就教训她们去。”   孙督军口中的老四老五是另外两个妾室,仗着进门早经常欺负人,珍珠略施小计就让她俩彻底失宠,打进冷宫,不过在孙督军眼里,珍珠依然是受害者的身份。   “不是,真不是,老爷您就别问了,这事儿您也管不了。”珍珠哭哭啼啼,泪滴跟珍珠似的往下掉,把个督军老爷心疼的不得了:“哎哟我的小乖乖,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啊,你想急死我了!”   珍珠道:“上午老家亲戚传信说,我表姐上吊自杀了,她死得冤屈啊。”   孙开勤大怒道:“竟有这等事,你表姐在哪个县?我让县老爷彻查此案,给苦主一个交代。”   珍珠道:“县老爷管不了的,她是被当兵的轮了,受不了羞辱才想不开的。”   孙开勤道:“那更好办了,江东省的兵都归我管,你说是谁的兵,我这就派军法处去砍脑袋。”   珍珠道:“是一个姓聂的大官手下的兵干的。”   孙开勤一时间想不出手下有谁姓聂,江东省有三个师,六个混成旅,光将军就十几个,校级军官更多,天晓得是哪个姓聂的。   珍珠补充道:“听说这个姓聂的嘴巴是歪的。”   “哦,是他啊。”孙开勤恍然大悟。“是第二师下面十一团的聂歪嘴,好办,回头我就处理此事。”   珍珠破涕为笑:“我就知道老爷最好了。”   孙开勤摸着九姨太嫩滑的小脸道:“小美人,笑起来才俊嘛,让老爷香一个。”   ……   又过了一日。   督军公署,孙开勤正在阅读公文,副官处长张鹏程夹着一叠文件进来道:“大帅,江北有人来拜访。”   孙开勤道:“是那位新任的江北护军使来了?”   张鹏程道:“不是,是他手下参谋长阎肃来了。”   “不见。”孙开勤丢下硬梆梆一句话,按说江北护军使应该算是江东省督军的部署,第七混成旅也在督军指挥下,但是这个陈子锟仗着吴佩孚撑腰,竟然直接赴任,根本不来和自己打照面,分明是不把这个督军放在眼里,孙开勤一直耿耿于怀。   “大帅,他是来送钱的。”张鹏程道,胸前的白金表链很晃眼。   “哦?送钱,什么钱?”孙开勤有些感兴趣了。   “四千块大洋,说是抚恤金。”   “有意思了,哪跟哪啊这是?”   “大帅请看。”张鹏程将手中一摞东西递了上去。   孙开勤不耐烦的推开:“不看,你口头报告就行了。”   “是!”张鹏程一挺腰杆,开始介绍情况,从南泰县被土匪包围开始讲起,将聂金库手下十一团的所作所为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遍,听的孙开勤怒目圆睁,大骂道:“这帮混蛋,简直败坏我的名声。”   张鹏程道:“陈子锟设计灌醉了他们,将十一团缴械,让苦主出来认人,毙了四十个抢劫强奸的兵,这四千块抚恤金,就是给这些兵的家属的。”   “什么,毙了老子四十个人,还吞了老子一个团!娘的,姓陈的欺人太甚!”孙开勤一拍桌子暴怒道。   张鹏程道:“大帅息怒,给姓陈的十个胆子,也不敢吞并大帅的军队,十一团的兵马已经放了,缴的枪也还了,陈子锟生怕大帅动怒讨伐他,这才派人来求饶的,这些文件,是当地百姓的状子,真是字字血泪啊。”   孙开勤忽然想起九姨太梨花带雨的脸来,心中便信了九分,看来十一团这事儿做的确实过分了一些,不过这年头当兵的不抢老百姓,上哪儿捞油水去,要是换了自己带兵过去,怕是连活口都不留的,全县百姓都给他杀干净。   “大帅,这些状子,也抄送到省政府,还有国务院、陆军部了,这事儿,已经捅到天上去了。”张鹏程小心翼翼道。   孙开勤点点头,道:“你说,应该怎么办?”   张鹏程道:“陈子锟是吴佩孚的心腹爱将,年轻气盛之下,毙了咱们四十个人,想必也不是故意和大帅做对,要不然他也不会巴巴的派人来说明情况,而且这事儿咱不占理,十一团的防区在江南,跑到人家的地盘上去抢劫,让人家逮着毙了,咱还真没地方说理去,再说案子已经递到北京了,天下皆知,如果大帅兴兵讨伐,恐怕……”   “恐怕全国人都会唾骂与我。”孙开勤矜持的一笑,身为督军,他也是有一定政治头脑的,既然陈子锟肯放下身段来求和,自己正好就坡下驴,这个仇,先记上再说。   “那……大帅见不见?”张鹏程问道。   “见,怎么不见。”督军大人道。   张鹏程道:“那还得请大帅移步到院子里。”   孙开勤笑骂道:“草他娘的,还得我去见他,江北来的参谋长这么牛逼?”   虽然如此,他还是亲自来到督军公署的院子里,只见一辆锃亮的黑色轿车静静地停着,漆面简直可以照出人影,轮胎很大,涂着白漆,及其醒目,而且是那种新式的充气轮胎,不是老式福特上的木质轮子。   “好车!”孙开勤赞道。   “这是美国最新款的派克牌小汽车,电启动,有三个前进档,二十三马力,全上海都没有几辆,江东省更是仅此一辆。”一个声音在旁边介绍道,孙督军望去,只见这人身穿上校军装,戴着金丝眼镜,文质彬彬的颇有儒将之风。   “这位想必就是江北来的阎参谋长吧,哎呀,欢迎欢迎,稀客稀客啊。”孙督军眉开眼笑,伸出大手和阎肃热情的握着。   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又是送钱又是送汽车的,礼数已经尽到了,就算毙了四十个当兵的,也能抵消了。   阎肃啪的敬了个礼道:“督军好,卑职代护军使向您致敬,这辆汽车是护军使托人从上海买来,是给您的见面礼,还请督军笑纳。”   “好说,好说,来人呐,摆宴,我要请阎参谋长喝酒。”孙开勤心情大好。   酒桌上,阎肃向孙开勤详细汇报了江北护军使公署面临的困境,严重缺少枪械弹药,兵力不足,土匪太多,剿之不尽,地方财政枯竭,举步维艰。   “还请督军给我们第七混成旅补充人马械弹粮秣,我们保证在五年内剿灭土匪,还南泰百姓,江北父老一个朗朗乾坤,太平盛世。”阎参谋长信誓旦旦地这样说。   孙开勤也动了感情:“好,你们有这个雄心壮志,本督军岂能袖手旁观,不过省里财政也紧啊,本督军的卫队旅至今还穿着草鞋,用的是杂牌枪械,唉,都难啊,这样吧,我给你们拨五百套军装吧,军容严整,也能提高士气。”   阎肃本来也没指望孙开勤能调拨枪械粮草,哭穷只是让对方懈怠而已,能弄到五百套军装自然是求之不得,他当即代表陈子锟向孙督军表示了由衷的谢意。   宴罢,副官处长张鹏程送阎肃离开,在大门口两人握手而笑,心照不宣。   忽然一辆汽车驶了过来,张鹏程一看车牌号码,脸色便沉了下来,道:“不好,是第二师的师长段海祥来了,肯定是为了十一团被你们缴械的事情来告状的。”   第七十三章 扮土匪我们最拿手   汽车径直驶入公署大门,卫兵持枪敬礼,阎肃冷笑一声道:“可惜他们来晚了一步,孙督军已经答应既往不咎,难道还能食言而肥不成?”   张鹏程道:“啸安兄所言极是,大帅是要面子的人,你尽管放心回去,这边有什么风吹草动,我自会派人捎信过去。”   “那就有劳老同学了。”阎肃辞别了他,带着龚梓君往回走,刚才的宴会上,龚少爷有些怯场,一直没说话,这会儿终于精神点了,说道:“总共算下来可花了不少钱,起码两万多,有这些钱还不如用来招兵买马呢。”   阎肃道:“两三万块钱能买多少枪?招多少兵?新招募的军队要形成战斗力又要多长时间,你算过没有,这笔钱起码能换来半年的太平,花的绝对值!大敌当前,我们虽然缺钱,但更缺的是时间。”   龚梓君道:“我就是感叹一下,道理都懂。”   阎肃道:“以后这些事情就要交给你来做了,多长点心眼,学着点。”   龚梓君有些失望,游走于官僚政客军阀之间,出没于烟花柳巷银行商铺内外,实在和他的从军报国梦大相径庭。   ……   督军公署,孙开勤有些微醺,躺在摇椅上小憩,丫鬟在一旁轻轻摇着扇子,廊下有两个人,站着的江东省陆军第二师的中将师长段海祥,跪着的是第二师第四旅十一团的团长聂金库。   午后的时光特别漫长,知了在桂树上不知疲倦的长鸣着,已经是夏末的季节,阳光却依然炙热,树荫下的段师长热的汗流浃背,跪在太阳地里的聂金库更是汗水浸透了衣服,嘴唇焦干,但却纹丝不动。   督军大人罚跪,谁敢乱动。   过了好久,孙督军才从睡梦中醒来,接过丫鬟递上的茶水喝了一口,冷冷看了看聂金库,道:“起来吧,看座。”   聂金库跪得太久,腿都麻了,被两个勤务兵搀扶起来,却不敢坐,苦着脸道:“大帅,卑职屁股被姓陈的打烂了,坐不得。”   孙督军道:“说说看,他为什么打你?”   聂金库道:“他是看不起大帅,拿卑职立威呢,表面上打的是卑职的屁股,其实打的是大帅的脸。”   孙开勤大怒,手里的茶杯砸了过去:“来人呐,给我拖下去打五十军棍!”   聂金库哀号着被拖了下去,段海祥道:“大帅,这小子着实在该打,一张嘴和腚眼子一样,乱喷粪,他的屁股怎么能和大帅的脸扯到一块,不过小聂对大帅的忠心还是日月可鉴的,大帅手下留情啊。”   孙开勤哼了一声,没说话,不过贴身副官夏景琦却会了意,下去给护兵们使了个眼色,护兵们手下就留了情面,军棍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打得并不重,即便如此,也是挨了一顿胖揍,屁股再度开花。   聂金库被抬了上来,现在不但不能坐,也站也不能了,只好趴在地上。   孙开勤问道:“聂金库,你知道本帅为啥要打你么?”   聂金库哭丧着脸道:“卑职欠揍,这张嘴没把门的。”   孙开勤道:“打你五十军棍,十棍是因为你胡扯,四十军棍是因为你给老子丢人,一个团的兵都干不过人家,被缴了械毙了人,不回去报仇,还好意思来找老子诉苦,你他娘的还是老子的兵么,怎么一点出息都没有?”   聂金库哭道:“大帅冤枉啊,卑职倒是想报仇来着,可是营盘被土匪偷袭,损失弟兄数百,枪械弹药无数,十一团已经垮了,卑职怀疑,土匪就是姓陈的派人乔装的,他这是要和大帅您对着干啊。”   段海祥气的上前一脚踢在聂金库脸上,骂道:“不争气的东西,糟蹋了老子一个团。”   又对孙开勤道:“大哥,出兵吧,把江北平了,给十一团的弟兄报仇。”   孙开勤道:“胡闹,我做事还用你教。”   段海祥瞪了瞪眼睛,气呼呼的不说话。   孙开勤站了起来,踱了几步来到段海祥面前,扶着他的肩膀道:“老三,不是我不想出兵,咱们的弟兄在人家的地盘上闹事,被人家拿了,毙了,咱真没处说理去,我也不瞒你,江北的人今天来过了,送了一大摞状子,白纸黑字都是十一团弟兄做下的好事,你说我怎么办?我要是出了兵,全天下的人不得都骂我。”   段海祥搓着手道:“那咱们难道吃了这个哑巴亏?”   孙开勤道:“我是不能公开讨伐他了,可是你能啊,他能扮成土匪过江夜袭,你们也能啊。”   段海祥茅塞顿开:“大哥,我懂了。”   孙开勤道:“放手去做,不过有一条,千万不能露了身份。”   段海祥啪的一个立正:“大哥,装土匪弟兄们最拿手了,对了,聂歪嘴怎么处置?”   地上趴着的聂金库一阵颤抖。   孙开勤笑笑:“戴罪立功吧。”   “谢大帅!”聂金库泪如雨下。   段海祥带着聂金库回去了,孙开勤打了个呵欠,鸦片瘾犯了,副官赶紧服侍他上了烟塌,装了一筒云土美滋滋的抽起来,几口过后,通体舒泰,如同腾云驾雾一般。   见督军大人心情甚好,副官夏景琦道:“大帅,有件事不知该讲不该讲。”   “讲,婆婆妈妈不像老子的兵。”   “是!卑职以为……江北陈子锟,非等闲之辈,大帅应该提防着点。”   孙开勤笑了:“你小子也算是用心了,说说看,陈子锟有什么值得我高看他一眼的?”   夏景琦道:“此人年纪轻轻就是少将护军使,本可在吴玉帅麾下任职,却跑到江北来当草头王,可见他志向不小,十一团的事情,更显此人手腕高明,据说他在南泰县城的威望已经如日中天了,照这样下去,江北迟早变成铁板一块。”   孙开勤渐渐严肃起来,点头道:“你说的有些道理,这些情报,你是哪里得来的?”   夏景琦道:“卑职的父亲就在南泰县城,是当地乡绅,这是他老人家信里提到的,还有……”   “还有什么?”   夏景琦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请大帅为卑职做主。”   “说!”孙开勤眉毛拧了起来。   “家父本来身体甚好,却被陈子锟气的中风瘫痪,铁打的汉子如今走路都让人扶,家里大宅子也被他烧掉一半,护院惨死,保安团被遣散,陈子锟还招募土匪,壮大人马,这个人野心勃勃,志不在江北一隅之地,大帅,为公为私,卑职都和他不共戴天,还请大帅为卑职做主。”   望着自己的贴身副官涕泪横流的样子,孙开勤深深思索起来,这个陈子锟果然有这么厉害?他不信,二十多岁的初生牛犊而已,就算灭了当地乡绅也不算什么,只要自己愿意,随时可以灭了他,自己忌惮的只是陈子锟背后的那个人而已。   直皖之间的宿仇,早晚要报,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奉系的张雨帅正在筹划这件事情,联合广东的孙中山,上海的卢永祥,等时机成熟,同时起兵发难,到时候拔除江北的直系钉子,只是顷刻之间的事情。   这些绝密,自然不能为外人道也,哪怕是自己的结拜兄弟段海祥,贴身副官夏景琦也不例外。   想到这里,他拍了拍夏景琦的肩膀:“这事儿本帅知道了,从今天起,给你一个任务,监视江北方面的一举一动,需要用钱就到后勤处支取,有什么重要消息直接向我报告,明白么?”   夏景琦站了起来,啪的立正:“是,谢大帅!”   ……   第二天,阎肃带着一辆马车到江东省陆军后勤处去领取孙督军批的五百套军装,但却只领到了一个大纸盒子。   打开一看,里面是很多五色星徽,阎肃认得这种搪瓷质地的红黄蓝白黑星徽是北洋政府定的陆军帽徽。   “我是来领军装的,不是领帽徽,五百套军装,大帅亲自批的,哪位能帮着办一下?”他客客气气说道,手里纸烟递了过去。   对方挡了烟卷,一副公事公办的派头:“不会,这就是大帅批给你们的军装,点一下吧,正好五百枚。”   阎肃还不死心:“要不您打个电话问问?”   “没这个必要,你要就要,不要我就收了。”对方态度很生硬。   阎肃知道这里面肯定有猫腻,拿着帽徽回了龚公馆,给张鹏程挂了个电话,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张鹏程在电话里打哈哈,道:“啸安兄,大帅酒桌上的话您还当真啊,给你五百枚帽徽已经算不错了,对了,你还在省城?赶紧回去吧,听说段海祥说了你们不少坏话,大帅很震怒呢。”   挂了电话,阎肃立刻向龚稼祥辞行,二十万的贷款已经办妥了,暂时不提取,而是存在汇金银行的户头里,需要用的时候直接开汇票或者本票即可。   龚稼祥派车将他们送到了码头,两人搭乘去上游运载桐油的货船离去,龚稼祥一身西装革履,站在岸边遥望货船逆流而上,江阔云低,水鸟贴着江面掠过,空气潮热难当,似乎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江东要变天了。”汇金银行的总经理喃喃自语道。   第五卷 混战   第一章 混江龙   从南泰到省城,走水路最为便捷,淮江上白帆点点,百舸争流,阎肃和龚梓君乘坐的这条船是常年航行于淮江之上的货船,船老大是个五十多岁的汉子,眯着眼坐在船尾,抽着一袋旱烟,稳如泰山的样子让人放心。   “坐我的船,包你没事。”船老大指着一面杏黄旗子这样说。   这面小旗做工粗糙,但却是正儿八经的绸缎料子,上面绣了一条张牙舞爪的蛟龙。阎肃说这是蟒,不是龙,因为龙有五爪,而旗子上的动物只有四爪。   “这位先生看样子挺有学问,不过这回你可说错了,这是龙爷发的旗子,怎么能是蟒呢。”船老大在鞋底上磕磕烟灰,一本正经的辩论道。   龙爷就是横行于淮江中游的大水匪混江龙,凡是插他发的旗子的船只,可以平安往来上下游之间,各路水匪都卖面子,当然遇到水警设的卡子就歇菜了,该交的钱一个子儿都少不了。   逆水行舟,最为艰险,淮江中游有一处名为老虎滩的地方,水流湍急,暗礁遍布,稍不留心就会触礁沉船,遇到这种险滩,总是要靠纤夫拉过去才行。   船到老虎滩,一队纤夫驼着背,拉着纤绳在岸上喊着号子一步一步往前挪,不管老幼,都是赤身裸体,因为再结实的衣服也经不住纤绳的磨损,以及纤夫需要不停下水,衣服湿了容易着凉,还不如赤身。   货船慢慢向前行驶,龚梓君望着纤夫们感慨不已:“劳动人辛苦啊。”   “有啥苦不苦的,都是混口饭吃。”船老大装了一袋烟叶,又抽了起来。   忽然一条快船从侧方飞驰而过,马达突突的响,船头站着一个黝黑的汉子,腰间扎着红绸大带,两把盒子炮斜插,威风凛凛,溢于言表。   “看,那就是龙爷!”船老大兴奋起来,指着机器船喊道。   阎肃眯起眼睛望过去,暗暗点头:“好一条汉子,果然是淮江上最有名的水匪。”   水匪在前面截住了一条没插旗子的船,汉子们矫健的跳帮上船,威逼船夫交出钱财,这边货船上的人静静地看着土匪打劫,没人帮忙,没人言语,似乎发生的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光天化日之下啊!”龚梓君气的胸膛直起伏,身为军人,不能保护百姓,真是一种耻辱。   可他现在没穿军装,为了不惹麻烦,他俩都是一身便装打扮,伪装成教书先生,如若不然,根本就没人敢带他们。   “小声点,这位少爷。”船老大劝道,货船慢慢驶过被打劫的船只,混江龙斜眼看看他们船头的杏黄旗,打了声尖利的唿哨,船老大赶紧摆手致意:“龙爷威武!”听他语气,似乎很以认识这位水匪为荣。   龚梓君叹了口气,下船舱去了。   次日中午,船到江北,这里距离南泰县还有几十里的距离,江边有个小小的码头,有几艘渡船常年停泊着做过江摆渡的买卖,当然也是要给水匪上供的,要不然生意做不下去。   两人下了船,在附近村落雇了两头驴,两个脚夫,背着行李回县城去了。   回到护军使公署,把省城之行的经历一说,陈子锟大喜过望,赞道:“你们立了大功。”   阎肃道:“花了两万多,终于能换来一时的安宁,我有预感,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   陈子锟道:“只要他现在不撕开脸就行,目前北京方面,曹锟正在竞选大总统,精力都放在这一块,肯定不愿意和皖系这么早翻脸,所以咱们只有委曲求全,这一趟,让你俩受委屈了。”   阎肃道:“护军使客气了,这点折辱算不得什么,我还给你带了孙督军的礼物呢。”   说着将装着帽徽的纸盒子拿了出来,陈子锟看了哈哈大笑道:“孙开勤就这点气量,好吧,我手下,回头让第一营的弟兄们把帽徽钉在斗笠上,也有点正规军的意思。”   阎肃道:“家里就这点人马远远不够,万一土匪卷土重来,或者省军打过来,咱们可挡不住。”   陈子锟道:“你们走的这几天,盖龙泉,也就是号称白狼的那家伙,又带人来攻了一次县城。”   阎肃大吃一惊:“损失怎么样?”   陈子锟笑道:“咱们没有损失,把盖龙泉的牙倒是磕掉了好几颗。”   阎肃不大明白。   陈子锟喊道:“赵副官!”   “有!”多日不见的赵玉峰站了出来,向阎肃解释道:“参谋长,现在咱们城里兵多将广,就盼着他们来攻城呢。”   当初土匪围城之际,县城派出三批人求援,赵玉峰去徐州找陈调元,陈清锋去苦水井找陈寿,还有就是柳县长派出的去江南找聂金库求援的一批。赵玉峰的路最远,前几天才刚回来。   赵玉峰是带着兵回来的,他赶到徐州之后,徐海镇守使陈调元立即给洛阳的吴玉帅发了紧急电报,吴佩孚虽然想历练一下陈子锟,但也不愿他白白死在土匪手里,所以调了一个精锐的步兵营连夜乘陇海铁路抵达徐州,以演习的名义开进了江北地区。   北洋第三师,那是天下第一强军,从中随便挑出一个营来,对阵地方杂牌军一个团绝对没问题,而且第三师全都是齐装满员的部队,一个营足有五百号人,赶得上省军一个团的兵力了,装备的也是最精良的武器,德国毛瑟原厂的1898式步枪,刺刀水壶雨衣都是进口的洋货,还有两挺犀利无比的营属水机枪,也是正宗的英国造马克沁。   有这样一个步兵营在城里,怪不得陈子锟信心爆棚,别说是土匪打来了,就是孙开勤亲自提兵来攻,也能抵抗个三五天不成问题。   “盖龙泉吃了大亏,元气大伤,想必一段时间不会来骚扰了,现在防的就是省军的偷袭,我等着这帮孙子呢。”陈子锟冷笑着说。   ……   有句话叫报仇心切,就是用来形容聂金库这样的人,他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刚回到江南驻地就开始筹划进攻了。   第二师师长段海祥给十一团补充了一批枪械弹药,另外派了一个炮兵营来配合进攻,听说南泰城墙很厚,没有火炮是万万不行的,这个炮兵营装备了两门德国造格鲁森57毫米过山炮,再厚的城墙也能轰开。   聂金库很仔细,认真贯彻了孙大帅的要求,全体手下都化装成了土匪,其实装土匪是最简单的,因为土匪的服装不统一,可以穿军装,也可以穿便衣,就是穿戏服,穿女人衣服都行,只要戴一顶大斗笠就可以了。   派人去批发了五百顶南泰大斗笠,十一团的弟兄们乔装打扮完毕,带着两门过山炮浩浩荡荡出发了,江北荒凉贫瘠,一江之隔的南岸就好了许多,码头上有不少渔船货船,大兵们蛮横的强征了船只,渡江北上,在岸边集结,整队奔着南泰县城就去了。   他们要报一箭之仇!   其实就在聂金库派人买了五百顶斗笠的时候,陈子锟就收到了风声,猜到省军准备进攻了,他让陈寿在北岸设了不少暗哨,一有风声立刻报告,十一团这边还没渡江完毕,那边县城就知道了。   如今南泰县可谓兵精粮足,除了吴佩孚派来增援的一个整编步兵营之外,还有陈子锟编练的两个营外加一个保安团。   第一营是陈寿麾下苦水井杆子改编的,有三百号兄弟,会打枪,胆子大。   第二营是从参加过县城防御战的民军中挑出来的三百人,大多是本分庄稼汉和城里无业者,也算见过血有些作战经验,攻城略地或许不行,但守城和维持治安是够了,陈子锟亲自担任第二营的营长。   保安团是在原先县保安团的基础上改编的,有八十多号人,一营二营淘汰的破枪装备给他们了,这个团主要任务是维持治安以及收税,相当于巡警和税警的综合体,名义上由柳县长节制,实际上没有陈子锟的手令,谁也调不动一个兵。   前任保安团的团长丘富兆没死,但却成了傻子,整天坐在团部大门口的太阳地里,流着口水,扬着麻皮脸看着过往的百姓絮絮叨叨不知道说些什么疯话。   虽然他当保安团长的时候得罪过不少人,但成了傻子之后却不愁吃喝,每天都有人把饭菜送到面前,吃完了再把空碗端回去,有人认出来,送饭的是人是夏家千金小姐夏景夕的丫鬟。   ……   化装成土匪的省军十一团浩浩荡荡杀到南泰城下,却发现有些不对劲,县城并没有意料中的惊惶,而是城门大开,吊桥放下,城头上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   聂金库屁股上的伤势尚未痊愈,趴在滑竿上下令:“给我冲,谁先冲进城去,赏大洋五十!”   大兵们哇丫丫怪叫着向前猛冲,他们以为城里只有百十个招安的土匪,哪知道就在他们冲到距离城墙还有五十米的时候,城头上齐刷刷的亮出一排步枪,黑洞洞的枪口宛如死神空洞无神的眼睛。   有经验的军人,能从枪声中听出敌人的军事素质,聂金库虽然是个酒囊饭袋,但好歹也当了十几年的兵,他断定城墙上的排枪打得极有章法,绝非土匪所为。   紧接着机枪就响了,营属水机枪连续的发射声音让人心惊肉跳,弹雨如同火镰一般收割着生命,聂金库知道这回完了。   兵败如山倒,十一团的弟兄们突遭打击,顿时丢盔卸甲,扭头便跑,城门里杀出一彪人马来,为首一面大旗迎风招展,聂金库虽然嘴歪,视力却很好,他分明看见雪白的旗裤上写着一溜小字:“中央陆军第三师。”   要了亲命了,吴佩孚来了!   第二章 水匪太嚣张   要不是看见这面旗,聂金库兴许还能有勇气抵抗一下,看到陆军第三师的军旗后,他仅有的一点血性也都付之东流了,怪叫一声快跑,两个抬滑竿的士兵是他的亲信,关键时刻倒也仗义,抬着聂金库疯狂逃窜,转瞬就不见了踪影。   压阵的长官都撒丫子跑了,当兵的更不在话下,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玩命的跑啊,可他们跑得再快也没枪子快,第三师的士兵跟撵兔子一样在后面砰砰的放枪,跑得慢的横死当场,没死的吓得魂飞魄散,嫌肩上的七斤半太碍事,摘下来往路边一丢,立刻身轻如燕,跑得飞快。   其实出城的部队并非第三师的人马,而是陈寿的绿帽子营,第三师的兄弟才不屑于和省军这种轻量级的对手过招呢,反而是土匪出身的绿帽子营对于追击官军这种事情有种与生俱来的热忱。   省军逃得飞快,就连向来以飞毛腿著称的苦水井杆子们都不得不甘拜下风,他们追出去二里路,捡到两件很值钱的大洋落。   两门八成新的德国造格鲁森五七快炮,炮弹箱都没拆开就成了战利品。   此役大胜,打死“土匪”数十人,活捉五十多人,除了两门五七快炮之外,缴获枪械二百余支,子弹三千余发,赚了个盆满钵盆,得胜收兵,任由聂金库等人退往江南。   城头上观战的柳县长很不解,问道:“为何不乘胜追击,以绝后患?”   陈子锟放下望远镜道:“打死了聂金库,以后谁给咱们送枪送弹。”   一众人等哈哈大笑起来。   ……   聂金库仓皇逃到江边,收拢溃兵居然还有三百多人,不禁沾沾自喜起来:看来老子的带兵能力还是岗岗的,跟吴佩孚的第三师过招都能剩下一多半人马呢。   渡船还在江边等候着,败兵们垂头丧气上了船,一言不发,向南岸驶去,忽然突突的马达声响起,一条插着龙旗的快船从芦苇荡里冲了出来,后面跟着十几条舢板,船头气势汹汹的站着赤膊汉子,手里不是枪就是刀。   不好!水匪来了,溃兵们惊慌起来,船老大赶紧停下船,聂金库硬着头皮和水匪交涉。   “老大是哪路人马?”   对方回道:“是混江龙的弟兄。”   聂金库道:“兄弟是江东陆军十一团的,还请给个方便,有情后补。”   对方阴阳怪气的答道:“你是陆军,怎么跑到江里来了,再说这一身行头也不像啊,怎么穿的跟陆匪似的,你们是不是来抢俺们生意的?”   聂金库忙道:“误会误会,都是误会,莫伤了和气。”   对方道:“想不伤和气也行,把枪留下,人滚蛋。”   “老大给个面子吧,说什么俺们也是省军的人马,撕破脸怕是不好看吧。”聂金库这话说的有点底气不足,省军虽然占据了江南富庶土地,但却对淮江上的势力无能为力,十一团的弟兄们更是不习水性,真打起来,只有喂王八的份儿。   “面子是自己挣得,不是别人给的。”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水匪从船舱里出来,懒洋洋的说道,阳光洒在他身上,宛如镶上一层金边。   “混江龙!”人们惊恐的低声叫道,这位水匪的传奇故事很多,据说他能在水底闭气三天三夜,比水浒传里的浪里白条还厉害。   “好,就当交个朋友了,弟兄们,把枪留下,咱们走。”聂金库一咬牙,终于做出了明智的选择。   十一团清洁溜溜的回到了南岸,除了头上的斗笠和身上的衣服,啥都没剩下,连师长赞助的两门火炮都打了水漂,便宜了陈子锟,这回聂金库是真怕了,打也打不过,又没法向督军交代,一夜间他几乎愁白了头。   最后还是师爷给他出了个妙招,杜撰了一封战报送到省城,就说自己带领部下化装成土匪,袭击了南泰县城,战果颇丰,缴获无数,另外筹措大洋两万块,四处打点,把这事儿糊弄过去就成。   聂金库依计而行,果然没事,还受到了督军大人的一番勉励呢,当然这是后话了。   ……   县城里驻扎着上千军队,土匪是绝不敢再捋虎须了,省军受了这么大挫折,除非直皖再度开战,否则也不会大举进攻,后方稳定,陈子锟准备启程前往上海,一步步的实现自己的理想了。   护军使离开驻所,关防由阎参谋长代掌,民政大权由柳县长负责,想必是万无一失。   陈子锟的随员很多,除了沈姚二位夫人之外,还有副官赵玉峰,马弁王德贵李长胜,勤务兵双喜青锋,后勤处长龚梓君,以及精心挑选出来的护兵十二人、服侍夫人的丫鬟婆子等。   为了掩人耳目,所有人都穿便装,乘坐一艘客船沿江而下,一路顺风顺水,江景美不胜收,转眼就到了著名的老虎滩,船老大带领水手小心翼翼的从暗礁中穿行而过,忽然一阵马达声,船老大手搭凉棚一看,顿时大叫道:“不好,有水匪!”   陈子锟镇定自若,他早知道淮江上水匪肆虐,此行是做了万全的准备的,船上的护兵全都是见过血的老兵,长枪短炮配备齐全,而且就在客船后面还有一艘紧跟着的货船,船舱里就藏着一挺马克沁。   插着龙旗的机器船冒着黑烟开过来,拦在客船前面,龚梓君吓坏了,告诉陈子锟说,这是大水匪混江龙的旗号,但凡没有插他发放的小旗的船只都要被打劫,咱们怕是也不能例外。   陈子锟淡然一笑:“我就喜欢和土匪打交道,今天倒要会会这条混江龙。”   机器船慢慢贴了过来,一条大汉蹭的跳上客船,震得船头一抖,顿时鸦雀无声。   紧跟着又是几个水匪跳过来,动作利落的不得了,其中一人剃着光头,眉毛胡子全没有,一颗脑袋跟鸡蛋似的,手里峨眉刺滴溜溜打转,赤脚踩在船板上,如同钉在上面一般,任凭船只摇晃,纹丝不动。   要换了寻常人等,早就磕头求饶了,但陈子锟却依然怡然自得的坐在船头的躺椅上,一顶白色巴拿马草帽和墨晶眼镜彰显风流倜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家的公子哥呢。   他自然是有底气的,水匪不过二十条枪,光自己船上就不止这个数,后面还有一挺马克沁瞄着他们的,就算水性再好,也架不住子弹密集扫射。   混江龙个子很高,身上纹着一条黑龙,皮肤被阳光晒得黝黑,肌肉健硕线条流畅,眼神不羁,一看就不是善类。   他瞅瞅陈子锟,有些纳闷,问道:“你是船主?”   陈子锟点点头:“是我租的船。”   “你姓什么,是做什么买卖的?”   “姓老茵儿,江北这块地儿都归我管。”陈子锟笑吟吟道。   混江龙瞳孔收缩了一下,对方的从容让他有些吃不准,老茵儿是水面上的黑话,姓陈的不能说姓陈,要叫老茵儿,江北地界大了,南泰县是知县也管不了那么宽广的区域,难道说这位爷是……   陈子锟站了起来,身量比混江龙还高了一些:“阁下就是混江龙吧,我听过你的名字。”   混江龙终于明白过了,这个姓陈的年轻人是谁了。   “听说夏大龙是被你气的中风的?”他忽然问起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   “是啊。”陈子锟答道。   “你和他有仇?”   “没仇,我看他不顺眼而已。”   混江龙点点头:“幸亏你没杀他,不然我一定杀你。”   陈子锟笑了:“他对你有恩?”   “不是,夏大龙的命是我的,谁也不能杀。”混江龙硬梆梆的说道,从腰间拿出一面杏黄小旗抛过去:“把这个插在船头,一直到省城都没人找你们的麻烦。”   陈子锟接过小旗,笑了笑,还是收下了。   “混江龙,我看你有点眼熟。”他说。   “是么?那你可能记错了,我们没见过。”混江龙瞥了他一眼,一纵身回去,其余几名水匪也都跳回了自己的船。   “护军使,告辞了!”混江龙站在船头抱拳道,机器船轰鸣起来,拖着一股黑烟远去了。   一场虚惊,所有人都捏了一把汗,龚梓君心有余悸:“护军使,这水匪太嚣张了,早晚灭了他们。”   陈子锟道:“我倒觉得这个人蛮有意思的,而且,我确实觉得这张脸有些面熟。”   ……   一路有惊无险,顺利抵达省城,陈子锟是微服前来,并不打算拜访孙督军,他轻车简从在龚梓君的陪伴下来到了汇金银行,支取先前贷的二十万块钱。   龚稼祥终于见到了慕名已久的江北护军使,虽然早就知道他年轻有为,但真见了本人,还是吃了一惊。   陈子锟实在是太年轻了,看面相也就是二十五岁左右,但举手投足之间毫无一般年轻人的轻佻虚浮,一看就是经历过大场面的角色。   龚总经理是英国留学的,一嘴牛津腔呱呱叫,不自觉的在谈话中就带了几句英语,陈子锟微微一笑,依然用官话作答,但显然他能听懂龚稼祥语速很快的英文。   聊了一会儿金融业务上的事情,龚稼祥忽然道:“幸亏护军使来得及时,若是再迟几日,怕是碰不到面了。”   陈子锟道:“莫非龚总经理要出差?”   龚稼祥道:“非也,我是江东省籍的国会议员,要到北京去履行职责。”顿了顿他又颇为无奈道:“其实不过是去凑个数罢了,这场选举,纯粹是掩耳盗铃。”   第三章 我种,你销   陈子锟肃然起敬:“龚总经理还是国会议员,真是失敬、失敬。”   龚稼祥道:“说来也可笑,我根本就没参选,人还在英国呢,家乡父老就把我选成众议员了,承蒙桑梓厚爱,我自然要履行职责,选出一个新的大总统来。”   陈子锟道:“不知道龚总经理心目中的最佳人选是何人?”   龚稼祥道:“众议长吴景濂给我拍电报说,让我投直鲁豫巡阅使曹锟的票,并且许诺了五千块的车马费,真是笑话,我龚某人会差这五千块么,曹三傻子乃一武夫军阀,大总统,哼,他也配!”   一旁龚梓君听的心惊肉跳,以前可没见叔叔这么挥斥方遒过,您倒是舒坦了,可眼前这位陈护军使也是军阀啊,而且还是直系的。   陈子锟却一点不在乎,他和曹老帅不熟,并且真心觉得军人干政并非好事,儒雅的金融家变身愤怒青年,到让他有些亲切感。   龚稼祥发觉自己的失态,自嘲的笑笑道:“扯远了,其实在我心中,真没有一个合适的人选,梁启超做学问还行,搞政治差点火候,孙文,就是一个会党中人,段祺瑞曹锟吴佩孚唐继尧等不过是一介武夫,岑春煊、张绍曾、唐绍仪、谭延闿等人威望不足以服众,偌大一个民国,真就没有一个合适的人选。”   陈子锟笑了笑,龚稼祥的口气颇大,但也不是没有道理,听他一席谈,至少可见此人对政治很熟悉,对国家民族的未来也极为关切,看来自己还真找对人了。   “那么,龚总经理此番进京,想必是要投弃权票喽?”陈子锟道。   龚稼祥摇摇头:“身为议员,放弃自己的权力就是渎职,算了,政治黑暗,不谈这个,我们来说说贷款的用途吧,护军使亲自前来,想必不光是为了提款吧。”   陈子锟道:“我提了这笔款之后,直接去上海采购所需的设备物资,上海那边洋行多,朋友也多,我亲自和外商洽谈,想必能节省不少费用,老实说,二十万对于我的宏伟蓝图来说,真是杯水车薪,不节约不行啊。”   龚稼祥颇感兴趣:“我倒想知道,护军使的宏伟蓝图是个什么模样?”   陈子锟侃侃而谈道:“初步打算是先开采煤矿,有了煤矿就能建火力发电站,有了电就能抽取淮江之水灌溉农田,种棉花,种麦子,接着开纱厂、面粉厂,有了资金积累后再上重工业,建钢铁厂,把江北的铁矿资源利用起来,然后是铁路、公路、跨江铁桥,我要把江北建设成中国的鲁尔!”   龚稼祥眼中闪烁着激动地光芒:“果然大手笔,这样,二十万你先用着,等初见成效,我们可以追加投资。”   “那就感谢龚总经理了。”陈子锟伸出了右手。   “护军使太客气了,你我兄弟相称便是。”龚稼祥毫不顾及侄子的脸色,竟然要和陈子锟称兄道弟。   “呵呵,稼祥兄,那我就高攀了。”陈子锟和银行总经理握着手说道。   当晚龚稼祥在公馆设宴款待陈子锟一行,此时他完全恢复了成熟睿智银行家的风范,席间和陈子锟谈笑风生,绝口不提政治,龚夫人是基督徒,也是留过洋的,和鉴冰姚依蕾一见如故,相谈甚欢,相约明天去逛街采购呢。   陈子锟笑道:“嫂夫人,恐怕要让您失望了,我们已经定了车票,要尽快赶到上海采办物资。”   龚夫人道:“那回来的时候一定要在省城多耽搁两天,我带两位妹妹好好玩玩。”   ……   在省城逗留一日后,陈子锟带着二十万的汇票,踏上了去上海的旅程,江浙地区治安良好,完全不用担心土匪劫车,一路说说笑笑,不觉时间飞快,晚上便抵达了上海火车站。   李耀廷接到电报,亲自带人来接站,这回陈子锟的排场可比上次大多了,随员二十多人,三辆汽车塞不下,只好又临时叫了十辆黄包车。   陈子锟和两位夫人坐的是李耀廷的车,司机依然是上回见的那个满脸横肉的彪形大汉。   “四宝,枪法练的怎么样了?”陈子锟问他。   四宝很激动,陈子锟竟然记得他的名字:“练得噶好,长官要不要考考我。”   李耀廷道:“考什么考,这里是闸北火车站,又不是租界。”又对陈子锟道:“四宝的枪法在上海滩是这个。”他伸了伸大拇指。   “不错,有前途。”陈子锟笑眯眯夸了一句,钻进了汽车。   鉴冰发现李耀廷是一个人来的,上次那位和自己长的有些像的冰儿竟然不见了,便问道:“弟妹呢?”   李耀廷顾左右而言他,好像根本就没冰儿这个人一般,鉴冰心中狐疑,却不再询问。   车队浩浩荡荡开过外白渡桥,进入公共租界,街头一派异国风情,红头阿三吹着哨子指挥交通,宽阔的沿江大道右侧,全部是外国银行大厦,各色国旗飘扬,就是没有中国的五色旗。   鉴冰是老上海了,自然见惯不惊,姚依蕾小时候在上海住过,又是大家闺秀,更不会大惊小怪,可是其他随员可就忙的眼睛不够用了,大上海的繁华让他们眼花缭乱,叹为观止。   李耀廷又换了新家,位置在法租界的一条偏僻路上,占地极广,一座西式风格的三层楼房宛如皇宫一般,院子里是碧绿的草坪和喷泉,参天大树下摆着白色的西式餐椅,一条牧羊犬摇着尾巴站在狗舍门口,身穿洁白服装的仆人们在门口的楼梯上排成两列纵队欢迎主人和贵宾。   房间足够多,所有人住下依然绰绰有余,李耀廷设下丰盛晚宴款待客人,长条桌,烛台、银质餐具,水晶吊灯,洁白的餐巾,还有琳琅满目的法式大餐,一切都让人宛若置身宫廷,就连见多识广的鉴冰和姚依蕾此时也不免吃惊,这李耀廷,生意到底做的多大?   晚宴之后,女人们在保镖和丫鬟的陪伴下去逛夜上海了,两个男人留在家里说话。   吃饭的时候,李耀廷穿的居然是正经的法式晚礼服,脖子上还打了个领结,等人都散尽了,他将脚翘在桌子上,扯下领结骂道:“老子请了个英国管家,就教了这些玩意,真他娘的累,不过和洋人打交道,就得按着这个套路来,要不然人家不带你玩,还说你是野蛮人。”   陈子锟道:“你在六国饭店当西崽的时候,不是很向往这种整天西装革履的生活么?”   李耀廷自嘲道:“人呐,越是缺什么就越想显摆什么,那时候人穷志短,就怕别人看不起,一条西裤白天穿了晚上洗,没有熨斗就拿大茶缸装了热水自己烫,整天穿的衣帽整齐的,还不是个小厮,现在想起来,那就叫装逼!”   陈子锟一笑置之。   “现在有钱了,就不在乎这个了,怎么舒服怎么穿,谁他妈敢瞧不起我,立马塞麻袋里丢进黄浦江!”李耀廷眼中杀气一闪,伸出两只手看着,“这几年,我手上的血可沾的不少,可我不后悔,我不杀别人,别人就要杀我。”   陈子锟道:“最近生意做的挺大啊,是不是和交通部那边搭上线了?”   李耀廷笑了:“我和吴总长一见如故,他给了我几个建设合同,比如天津火车站和廊坊火车站的修缮项目,不过赚的只是一些小钱,说实话我根本看不上,接活儿只是想和吴总长,和交通部保持关系而已,真正赚钱的买卖,其实是……”   话没说完,外面一声枪响,李耀廷反应比陈子锟还快些,一头扑倒在地毯上,同时把手枪拽了出来,哗啦一声上了膛,紧张的盯着窗外。   陈子锟也拔出了手枪,猫着腰过去关上电灯,守在了门边。   门开了,进来一个人,陈子锟的手枪顶上了他的太阳穴。   “老板,是我。”说话的是四宝。   李耀廷收了枪:“四宝,怎么回事?”   “是阿强,我早看他不对劲了,果然是那边的卧底,刚才在外面鬼鬼祟祟的想对老板不利,已经被弟兄们做掉了。”四宝道。   陈子锟打开电灯,只见两个彪悍男子拖着一具尸体过来,地上滴滴答答都是血,李耀廷上前看看那人胳膊上的刺青,冷笑道:“果然是那边的人,拖出去喂狗。”   死人被拖走了,李耀廷长出一口气,拿出雪白的丝绸手帕擦着额上的汗水,从壁炉上的沙箱里取出两只雪茄,用金质雪茄刀修剪了一下,抛给陈子锟一支,悠然自得道:“古巴货,很正,尝尝。”语气很轻松,似乎丝毫不受影响。   陈子锟接了烟,用火柴点燃品尝了一口,道:“你受骗了,这个应该是迈阿密的货,对了,你那个赚钱的买卖,我已经猜到了,事实上我这次来上海,就是想找你帮忙,我也想坐这个生意。”   李耀廷沉吟片刻道:“这一行,是断子绝孙的买卖,我是不得已而为之,如果我不做,就没有钱养活弟兄们,就没有资本维持这一切,我在上海滩苦苦拼搏得到的一切就会烟消云散,我就会被打回原形,变成火车站外捡烟头的小顺子,可是我不想这样,所以我才做这个买卖,你呢,大锟子?”   陈子锟正色道:“我所处的境地,还没奢侈到可以做善人的地步,为了理想,我可以杀人如麻,可以违背良心,自然是可以做这个买卖的。”   李耀廷哈哈大笑起来:“我操,咱俩都快成文艺青年了,说话跟念话剧台词似的,不就是烟土生意么,上海滩谁不做这个买卖,谁就是棒槌,你说吧,怎么个弄法?”   陈子锟道:“我种,你销。”   第四章 礼和洋行受辱记   谈完烟土的事情,已经是深夜了,外面传来犬吠声,沉重的铁门吱吱响着推开,两辆汽车慢慢驶入,是鉴冰和姚依蕾看完电影逛完街回来了。   由于名分未定,至今陈子锟都是单独就寝的,只不过两位准夫人经常半夜跑过来串门而已,前半夜的时候,姚依蕾穿着睡衣跑到陈子锟的房间,哭丧着脸说睡不着,因为见到了吓人的东西。   陈子锟就问她看见什么人,姚依蕾说:“李耀廷家里养了好多恶犬你知道么?”   “哦,是德国狼犬,我知道。”   “可是,你知道它们吃什么么?”姚依蕾一脸的恐惧。   “什么?”陈子锟已经隐隐猜到了什么。   “我看到两头狗在啃一截东西,上面有个戒指……”   果然,李耀廷说的拖出去喂狗并不是吓唬人,而是真正的拿人肉喂狗。   “我怕……”姚依蕾直往陈子锟怀里钻。   “那就睡这儿吧。”陈子锟拍拍身边的空地。   后半夜,鉴冰也跑了过来,见到姚依蕾已经捷足先登,却并不吃醋,而是径直窜到床上,拿毛毯捂住了头,牙齿打颤道:“吓死我了。”   陈子锟道:“怎么了?”   “我梦到冰儿了,她满脸是血,说自己死的惨呢。”鉴冰不住的颤抖,脸色灰白,看起来不像是装的。   “你是不是听别人说什么了?”陈子锟狐疑道。   “嗯,我听李府下人说,冰儿和一个唱戏的小生有一腿,被李耀廷发现后活活打死了,死的时候一头一脸的血,和我梦到的一样,她她她,她不会来找我吧。”   陈子锟道:“是你多心了,不过是个梦而已,就算冰儿真的死了,也不会有鬼魂的,因为鬼也怕恶人,这里恶人还少么?”   这么一说,鉴冰才镇定下来,三个人挤在床上过了一夜。   ……   第二天,陈子锟借口住得太远不方便办事,带着两位夫人搬到了外滩上的汇中饭店下榻,夫人继续逛街购物,陈子锟带着副官马弁,前往二马路的Carlowitz&Co也就是德国礼和洋行采购物资。   礼和洋行是远东最著名的德国洋行,总部设在汉堡,做的是进口德国重型机械、精密仪器、铁路、采矿设备等,当然还有一项重要的生意是军火。   陈子锟一袭白西装,头戴巴拿马草帽,手拿藤杖,人又生的高大威武,一副绅士派头,身后还跟着彪悍的随从,洋行接待人员都是阅人无数的老油条,立刻判定这位爷是大买家。   一个金发碧眼的德国经理亲自接待了陈子锟,把他迎进贵宾室,仆役送上咖啡,精通德语的华籍职员负责翻译。   陈子锟介绍了自己的身份,是江北护军使兼江东陆军第七混成旅的少将旅长。   德国佬单片眼镜上寒芒一闪,开门见山道:“亲爱的将军,我能为您做些什么?”   “我要买一个师的装备,包括一万支连同刺刀在内的步枪,五百支毛瑟手枪,一百挺重机关枪,还有山炮和野炮、迫击炮以及配套的备品备件和炮弹,我知道德国的枪械是很精良的,所以第一个到你们这里询价。”陈子锟道。   德国佬认真的倾听着,一个师的装备绝不是小合同,听完之后他让人拿来彩印的商品目录给陈子锟详细介绍。   “这是毛瑟出品的Gewehr 98步枪,旋转后拉枪击,使用七密里九二口径步枪子弹,五发双排交错弹仓,枪重八斤,长一米二五,有效射程八百米,德国陆军的选择,贵国陆军也有大量装备,我想将军一定不会陌生。”   “这是毛瑟的C96型手枪,也就是你们常说的盒子炮,口径七密里六三,容弹量十发,配木制枪盒,必要时候可以接驳到枪柄上作为卡宾枪使用,德国原厂出品,绝非那些仿品可以比拟的。”   “这是MG08型马克沁重型水冷机关枪,枪重五十二斤,使用七九子弹,帆布弹链供弹,每分钟射速四百五十发,可以连续发射数千发子弹,有了这个,您的军队将立于不败之地。”   “这是克虏伯出品的七十五毫米山炮,恕我冒昧,这种武器需要专业人士操作,我们可以为您提供技术支持。”   德国佬说着,还让人拿了一支样品过来,崭新锃亮的毛瑟步枪,烤蓝闪着蓝汪汪的幽光,胡桃木的枪托抛过光,枪机枪栓锻造精密,看起来不像是杀人利器,倒像是工艺品。   陈子锟接枪在手,熟练无比的拉着枪栓,德国原厂货果然不赖,枪栓顺滑无比,远胜汉阳厂出品的八八式。   “好枪!”陈子锟几乎有些爱不释手了。   “将军,德国产品的质量您完全可以放心。”德国佬很矜持的说道,滑稽买办也很骄傲的点了点头,以示赞同。   “好吧,帮我计算一下所需金额。”陈子锟做事风格历来是雷厉风行,毛瑟98步枪确实是目前市面上最好的步枪了,德国人的严谨作风完美的体现在他们的军工产品上,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德国佬用德语报价,华籍买办拨弄着算盘,不大工夫就报出一个数字。   “因为您没有说具体需要多少火炮,所以我们只计算了枪械的价格,不包括弹药的话,是一百六十六万一千元,先生。”买办谄笑着道。   “多少?”陈子锟眉毛一扬。   “一百六十六万一千元,弹药另算,我们使用银元结算,先生。”买办依然笑容满面。   “我需要看一下价格清单。”陈子锟不动声色,其实已经在暗暗流汗,他只有二十万大洋,连个零头都不够,这回怕是要露怯。   对方出具了一张价格清单,98式步枪的单价是90元,马克沁重机枪的单价是7500元,盒子炮的价格是80元,陈子锟要的数量比较大,这已经是优惠以后的价格。   这也太贵了,陈子锟虽然没做过军火买卖,但也知道步枪的行情,汉阳兵工厂一支88式步枪的调拨价只有四十五元而已,德国原厂货竟然贵了两倍。   马克沁的价格更是超乎想像,不过仔细一想,这么复杂的武器,就连国内技术最先进的上海兵工厂也不过月产二十架而已,在军中更是营一级的配置,这个价格也算合理。   盒子炮的价格倒还公道,黑市上这东西起码卖到一百元,还有价无市,拿着银子都未必能买到毛瑟厂的原装货。   陈子锟思索片刻道:“我先采购两百只毛瑟手枪,其他的军械,还要参考其他洋行的报价后才能作出决定。”   显然德国商人对自家的产品即为自信,做了个请便的手势,道:“好吧,我还有些事情,由张先生接待您吧。”说完扬长而去。   张先生就是那个华籍买办,二百支手枪的买卖实在太小,不值得德国经理亲自办理,若是换了其他大帅,兴许就要伤了自尊,就要当场发飙,可陈子锟才不管这个,能买到货真价实的玩意才是最重要的。   由于生意太小,总共不过一万六千大洋的买卖,张买办对陈子锟的态度也不屑起来,言辞间明显带着鄙夷,动辄提到洋行曾经过奉天的张作霖做过五百万的买卖,和山西的阎锡山签过三百万的合同之类的屁话。   陈子锟耐着性子听他吹嘘了半天,最后终于要签合同的时候,才发觉价格不对,每支毛瑟手枪的价格从八十元变成了一百一十元,每支还必须搭配购买原厂子弹五百发,这样总价款居然成了三万一千块。   “为什么价格变了?”陈子锟奇道。   张买办狡黠的笑着:“刚才给您的报价是一揽子打包价格,自然便宜,可是您只买手枪,而且数量那么小,就只能按照零售价格走了。”   陈子锟道:“这样很没有商业道德,我拒绝签字,叫你们经理来。”   张买办板起面孔:“这就是经理的意思。”   陈子锟道:“店大欺客是吧,老子不买了。”   张买办依旧挂着笑,不过笑容极其可恶:“门在那边,不送了。”   “草你娘的,怎么和大帅说话的!信不信老子一枪崩了你!”赵副官作势拔枪。   张买办丝毫无惧,还抛出一句硬话:“这里可是租界。”   一句话,赵玉峰就泄了气,这里是公共租界,洋人的地盘,可乱来不得,但就这么偃旗息鼓未免太丢分,于是他愤愤道:“大帅,只要您一句话,卑职就崩了他。”   陈子锟道:“算了,不和小人一般见识。”   张买办鄙夷的一笑,嘴角迸出几个字:“乡户拧~”   陈子锟嘴角抽搐了一下:“你再说一遍。”   “侬是撒人,可以命令阿拉?阿拉再港一句,这里是租界!”张买办加重了语气。   “啪!”一巴掌抽过去,张买办原地转了个圈,一抹嘴,满手血,说话都漏风:“侬打人!”   “打你算轻的,狗仗人势的东西。”陈子锟拍拍手,扬长而去。   下楼的时候,从对面过来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个头蛮高,面目有些熟悉,只是想不出在哪里见过。   “学长您好,又见面了。”那人主动上前打招呼。   陈子锟忽然想起来了:“你是慕易辰,圣约翰大学1919届的。”上次在南京路英国巡捕射杀示威群众的时候,他们曾经有过一面之缘,只是数年过去,当年的青涩少年已经成长为风度翩翩的青年才俊了。   慕易辰道:“上次一别,已经四年了,不知学长在哪里高就?”   陈子锟道:“说来话长,不如咱们出去再说吧。”说着回望楼上,挨了自己一巴掌的张买办竟然没追出来。   “也好,找家咖啡馆坐坐,我请客。”慕易辰道。   一行人出了礼和洋行,只听一阵尖利的警笛声,几个印度巡捕在英籍警官的带领下奔了过来。   第五章 英籍巡捕和美军少校   不用问,巡捕是洋行召来的,赵玉峰和两个马弁都有些惊慌,想掏枪又不敢,想跑又觉得丢面子,紧急关头,陈子锟镇定自若,低声道:“别慌,慢慢走过去。”   慕易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学长和他的手下表情有些古怪,但还是跟着他们一起迎着巡捕走过去。   忽然,礼和洋行大门里跑出一个脸上带血的家伙,指着陈子锟等人大喝道:“就是他们!”   “跑!”陈子锟撒丫子就跑,速度快的不得了,慕易辰还没回过神来就被拉着一起向反方向奔去。   巡捕见状猛吹警笛,紧追不舍,大皮鞋在柏油路上呱呱的响着,路人纷纷闪避,陈子锟将手指赛在嘴里打了声唿哨,王德贵拔出手枪虚晃一下,巡捕们顿时趴在地上。   趁这个功夫,陈子锟做了个手势,让赵玉峰带两个马弁往左边跑,自己带着慕易辰向右边逃窜,只听见背后警笛吹得凄厉无比,前面也影影绰绰出现了巡捕的身影,租界核心地带的治安真不是吹得,怪不得那个买办这么有底气。   正犹豫着是不是要动枪,慕易辰忽然低声道:“跟我来。”拉着陈子锟钻进了一旁的弄堂,弄堂里晒满了床单和衣服,地上满是杂物,慕易辰熟门熟路,七转八转,就到了另外一条街上,看路边有家西餐馆,径直推门进去。   西餐馆里客人不多,留声机传出贝多芬的钢琴曲来,侍者彬彬有礼的问道:“两位么?”   “是的,两杯咖啡,谢谢。”慕易辰摘了礼帽,找了个转角的位子坐下,正好能透过玻璃窗看到外面的情况,陈子锟在他对面坐下,问道:“这地方你经常来?”   “小时候父亲经常带我来洋场吃西餐,那时候我们家还住在南市,我还记得电车是一个铜子一张票,一客西餐是八角小洋,面包和黄油是不限量的,每次我都吃很多。”   “哦,令尊挺有情调的,老人家是做什么的?”   “我家里以前是做丝绸生意的,可惜到了父亲这一辈,家道中落了,我十二岁那年,父亲因病去世,从此后,就再没人带我吃西餐了。”   陈子锟急忙道:“真是抱歉。”   “没关系,学长您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要躲避巡捕呢。”慕易辰问道。   “呵呵,我打了礼和洋行的买办一巴掌。”陈子锟道。   慕易辰摇摇头:“学长还真是老脾气,一点没改,不过这帮洋奴确实该打。”   陈子锟道:“你呢,怎么会到礼和洋行去?”   慕易辰苦笑一下:“我是去找工作的,从德国留学回来,我已经闲了很久了。”   陈子锟这才注意到,慕易辰的西装袖口略有磨损,领带的款式也是两年前的,看来这位学弟的生活有些窘迫。   “那么,找到工作了么?”   “没有。”慕易辰摇摇头,“虽然我是学冶金的,但洋行需要的是销售人员,我的专业知识没有用武之处。”   “你怎么不到内地的钢铁厂是试试呢,比如汉阳铁厂,像你这样的留学生可是抢手货。”陈子锟纳闷道。   侍者端来两杯咖啡,放到客人面前道:“请慢用。”   慕易辰用英语说声谢谢,又道:“去过,但实在难以习惯那种官场倾轧和勾心斗角,或许是我的性格太古怪了吧。”   陈子锟道:“慕兄不是古怪,是清高,我以咖啡代酒,祝你早日找到工作。”   “谢学长的吉言,学长似乎还没告诉我,您在哪里高就呢?”   “我在江东省北部做护军使。”陈子锟平静的说道。   慕易辰眼睛一亮:“学长竟然投笔从戎了,我们这些老同学可要仰仗你了。”   “朝不保夕的光杆司令罢了,这次来上海就是想买些枪械弹药来自保,可惜枪没买到,先被巡捕撵的鸡飞狗跳。”陈子锟笑道。   慕易辰道:“学长想买武器的话,上海还有很多家洋行,英美德法的武器价格较贵,但意大利西班牙的产品价格就比较便宜,我有个同学就是给一家西班牙洋行做买办的,我可以帮助联络一下。”   陈子锟大喜:“那太好了。”   正聊着,叮咚一声,西餐馆的门开了,一个军装笔挺的美国陆军少校带着两位女士走了进来,其中一位女士看到陈子锟,忍不住惊呼一声:“密斯脱陈!”   陈子锟彬彬有礼道:“夫人,我们认识么?”   “哦,我的上帝,我们当然认识,是您把我从土匪手中救出来的,您不记得了?”女士非常激动,英语说的很快,紧紧抓着陆军少校的手道:“艾伦,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陈子锟!”   少校快步上前,伸出右手:“陈先生,我是艾伦·金,感谢您冒着生命危险把我夫人从魔窟中拯救出来,您是我们全家的恩人。”   陈子锟终于想起来了,这位女士最早一批被释放的西方人质,当时灰头土脸,今天容光焕发,怪不得认不出了。   “哦,原来是金夫人,您还好么?”陈子锟笑道。   “感谢上帝,您终于记起我来了。”金夫人抚着胸口,表情很夸张。   同来的女士盯着陈子锟看了半天,忽然惊叫一声:“我见过你。”长了一些雀斑的脸上泛起兴奋的红晕。   金夫人奇道:“艾米丽,我记得你以前没来过中国吧。”   艾米丽手忙脚乱的从包里翻出一本《时代周刊》来,指着封面上风度翩翩的人像道:“诺,就是他,最勇敢的中国将军。”   金夫人的嘴张成了O型:“艾伦,快看啊,陈将军上了时代周刊的封面了!”   金少校也很兴奋,将侍者唤过来道:“给我开一瓶香槟。”   侍者都是精通英语的,从他们的对话中听出客人中有一位身份非常尊贵,自然不敢怠慢,飞速拿了一瓶上好的法国香槟来,并且不用吩咐,就让乐师换了一首欢快的曲子。   “将军,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邀请您,还有您的朋友共进午餐。”金少校发出诚挚的邀请,陈子锟欣然答允,此时慕易辰已经有些坐不住,这几年他在德国留学,两耳不闻天下事,竟然不知道学长不但投笔从戎,还成了闻名世界的英雄。   午餐很丰盛,和美国友人的交流也很愉快,当金少校得知陈子锟是西点军校出身后,兴奋的溢于言表,谈起学校那些古板的老教授,两人的距离更是拉近了不少。   在大家的强烈要求下,陈子锟勉为其难,再次重复了他在抱犊崮上孤胆英雄的故事,当然是用英语叙述的,金少校听的双拳紧握,眉头紧锁,感同身受,金夫人和艾米丽更是都听傻了,时不时夸张的用小手掩住嘴,然后对望一眼,上帝啊上帝啊的惊叹个不停,尤其艾米丽,看着陈子锟的目光已经明显带着崇拜的色彩。   就连西餐厅的侍者们也不由自主的竖起了耳朵,倾听着他们的对话。   忽然,叮咚一声,门又开了,这次进来的是一帮黑衣巡捕,为首是一个英籍巡官,身材高大,满脸横肉,腰间配着左轮手枪,手里掂着一根警棍,鹰隼般的目光扫视着店里每一个人。   他身后是三个印度巡捕和三个华籍巡捕,都持着步枪,如临大敌的样子。   值班经理急忙迎了上去,低声询问需要什么帮助。   英籍巡官不理他,继续扫视着客人,这家西餐馆的档次很高,价格很贵,中午客人不多,只有寥寥几桌,很快巡官的目光就落到了陈子锟身上。   陈子锟穿了一身白色西装,个头在亚洲人中算是出类拔萃的,在欧美人中也算是高大,这是一个很明显的特征,再加上他嚣张不羁和巡官对视的眼神,让巡官确信,他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侬。”巡官用警棍敲了敲桌子,“站起来。”他的上海话说的很地道,想必在租界已经服务很久了。   陈子锟并没有站起来,金少校却怒不可遏的站了起来:“巡官先生,我抗议你这种极其不礼貌的行为,你不但侮辱了我的客人,还侮辱了我。”   巡官并没有被他吓倒,毕竟巡捕房和驻军是两码事,英国人和美国人也是两码事,他傲慢的略微弯了弯腰,道:“对不起,两位女士,还有您,少校先生,我是在执行警务,搜捕一名持有枪械的,极其危险的中国逃犯,您的客人恰巧和我的逃犯很相似,我想请他回巡捕房调查,您一定不会反对吧。”   金少校怒气冲冲:“我反对,我抗议,你的警号是多少,我要投诉你。”   巡官指着自己肩膀上的金属数字铭牌道:“您可以去总巡捕房或者工部局进行投诉,但在此之前,我要将逃犯带走。”   巡捕非要带人走,金少校还真就一点办法没有,正准备妥协,忽然一直保持着淑女姿态的艾米丽发飙了,拿起一本杂志猛打巡官,嘴里喋喋不休道:“你们这些恶棍,强盗,蛮不讲理的酒鬼,坏蛋!”   巡官大怒,喝道:“女士,如果您再不停止的话,我将以妨碍公务罪逮捕您。”他身后一帮印度阿三,上海瘪三都摩拳擦掌起来。   金夫人道:“警官,我不得不提醒您,艾米丽小姐的父亲是美国公使,您确定打算要引起一桩外交纠纷么?”   第六章 一巴掌的恩仇   公共租界可不是英国人一家的,也有美国人的份儿,巡捕房受租界警务处的指挥,警务处又归工部局管理,而工部局的大佬们又直接接受领事馆的管辖,而上海领事馆又受北京公使馆的领导,这中间差了好几层呢,说句不客气的话,英美领事就是公共租界的皇上,公使就是太上皇。   一听这话,本来还气势汹汹的巡官立刻偃旗息鼓,举手敬礼:“对不起小姐。”身后那些印度巡捕,华籍巡捕更是点头哈腰,只恨没有一根尾巴可以摇摆起来。   艾米丽得理不饶人,指着杂志封面气势汹汹道:“看清楚,我们的客人是时代周刊的封面人物,他是一位英雄,一位勇者,一位将军,不是你说的什么逃犯。”   巡官定睛一看,杂志封面人物和自己要抓的人还真是同一个,他明白是自己搞错了,赶忙赔礼道歉,带着手下退出了西餐馆。   欢快的音乐再度响起,大家都笑了起来。   “这一定是个误会。”金少校说。   “租界警察的素质太差了,我想大概是因为他们在上海呆的太久的缘故。”金夫人快速扇着小扇子道。   艾米丽含情脉脉的看着陈子锟,脸上的红晕未退,雀斑更加明显了。   “你的父亲真的是公使?”陈子锟问道,这个高枝可得攀着,以后好处多多。   金夫人忽然窃笑起来:“对不起,我骗了你们,可是我并没有说谎,艾米丽的父亲确实做过外交官,不过是驻圣马力诺共和国公使。”   “那是我小时候的事情了。”艾米丽小声道,此时她又恢复了乖巧的神态,看起来就像个大号洋娃娃。   圣马力诺是个欧洲袖珍国家,弹丸之地而已,自然不能和远东第一大都会上海相提并论,更何况是一位早已卸任的公使,陈子锟有些失望,但并没有表现出来,毕竟半路遇贵人的事情是可遇不可求的。   又闲扯了几句,互相留了通信方式,便各自散去。   路上,艾米丽有些心绪不宁的样子,金夫人打趣道:“你是不是看上这个英俊的中国人了?”   艾米丽立刻兴高采烈道:“说真的,陈一点也不像中国人,真正的中国人都是身材矮小,留着小辫子和两撇老鼠胡子的丑八怪,陈和他们不一样,他就像是西部电影里的孤单豪杰。”   金夫人道:“可惜他已经有夫人了,而且听说是两个。”   艾米丽惊讶道:“上帝啊,这怎么可能,难道他不应该是一个基督徒么?”   金夫人耸耸肩:“艾米丽,时代周刊里有他两位夫人的合影,难道你看杂志只看封面的么?”   艾米丽闷闷不乐起来,再不说话。   ……   汇中饭店楼前,陈子锟邀请慕易辰上去坐坐,慕易辰婉言谢绝:“不了,我还有事,改天再来拜访,正好陪您一起去找我那个在西班牙洋行当买办的同学。”   陈子锟欣然答应,目送慕易辰离开才上楼去了。   慕易辰上了电车,先到南市城隍庙附近买了一份汤包,然后才来到租住的房屋,这是一栋新式的石库门建筑,有自来水和电灯,房间里铺着崭新的木地板,一个窈窕的身影正坐在写字台前伏案工作,窗台上摆着花瓶,一束白花正悄悄绽放。   “秋凌,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慕易辰举起了手中的东西。   “汤包,我最爱吃的。”女孩接过汤包,关切的问道:“你吃过中饭没有?”   “吃过了,在大西洋西餐厅吃的牛扒,喝的香槟。”慕易辰微笑着说。   “骗人,你哪有钱。”车秋凌一脸的不相信,旋即又惊喜起来:“你找到工作了?”   慕易辰摇摇头:“不是,是别人请客,你猜我遇到谁了?”   “猜不出,快说吧。”   “圣约翰大学的陈子锟学长。”   “是他,当初我们一起游行的,精武会的陈子锟学长?”   “对,就是他,他现在已经是一位将军了!而且还上了时代周刊的封面……”慕易辰眉飞色舞的讲起来,车秋凌听的入神,忽然兴奋道:“你不是一直想办实业么,不如找他投资入股。”   慕易辰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来:“他现在是护军使,要考虑的首先地盘和军队,他这次来上海,就是买军火的。”   车秋凌大为失望:“想不到学长竟然堕落成军阀了。”   慕易辰道:“我相信学长和那些穷兵黩武的军阀是不一样的,我有这种感觉,他是有一番雄心壮志的,既然学长能投笔从戎,我为什么不能做买办呢,先从买办做起,积攒原始资金后再实现自己的理想!”   车秋凌喜道:“阿辰,你终于想通了,太好了。”说着依偎过去,贴在慕易辰的胸膛前。   忽然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撒拧啊?”车秋凌很不耐烦的问道。   “收房钱。”是房东的声音。   慕易辰上前开门,房门刚一打开,几个汉子就闯了进来,短打鸭舌帽,一脸的猥琐相。   “你们是干什么的!”慕易辰厉声质问。   流氓们不搭理他,径直走向车秋凌,将她架起来就走,慕易辰急忙阻拦,被他们跳起来一顿暴打,屋里的陈设被打得七零八落,花瓶也摔碎了。额角流出鲜血来,痛苦的喊道:“不许带她走。”   车秋凌更是发了疯一般:“阿辰,阿辰!”   一个长衫中年人走了进来,冷冷道:“还不快把小姐带走!”   流氓们将车秋凌架了出去,中年人道:“姓慕的,你拐带人口的案子,我们老爷已经报巡捕房了,你就洗干净屁股准备去提篮桥吧。”说罢拂袖而去。   不大工夫,楼下传来汽车启动的声音,慕易辰慢慢从地板上爬起来,收拾着花瓶的碎片,那束白花已经被践踏的不成样子了。   慕易辰的手紧紧握着碎瓷片,血从手心涌出。   ……   陈子锟回到饭店之后,发现两位夫人都不在,大概又去逛街了,百无聊赖,他便打了个电话给李耀廷,把礼和洋行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   李耀廷当即大怒:“那个买办叫什么名字,我立刻安排。”   陈子锟道:“姓张,德国名字好像叫什么威廉,小小教训一下就行,可别拿来喂狗。”   李耀廷爽朗大笑:“我有分寸。”   放下电话,陈子锟打了个哈欠,上床睡午觉,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了,门铃叮咚,上前开门,站在门口的竟然是被自己抽了一个嘴巴的礼和洋行张买办。   张买办的脸颊上,指痕尚未消退,说话也有些漏风,想必是牙齿掉了几枚,但丝毫愤怒的表情都没有,反而奴颜婢膝:“陈将军,我是来给您道歉的,是我不对,惹您生气,我该打,该打。”   陈子锟知道是李耀廷起作用了,哈哈笑道:“我们之间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么,我都忘了。”   张买办顿时害怕起来:“陈将军,您是不愿意原谅我么?”   陈子锟道:“我行伍出身,脾气上来谁也挡不住,打也打了,气早消了,你不用担心什么。”   张买办这才放心下来:“陈将军侬是好人啊,买枪的合同我带来了,还按照老价格走,您签了字就可以履行了。”   说着拿出一张合同纸来,两百支毛瑟C96型7.63毫米半自动手枪,每支八十元,包含木制枪套和随枪附件,总价一万六千大洋,由于合同金额较少,所以是一份简约版的合同,签字就生效。   人家又是登门赔礼,又是按大宗货物批发价走,态度也算到位了,陈子锟也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主儿,当即签了合同,并且承诺再购买五万发手枪子弹和二十支德国造伯格曼手提机枪,张买办是拿合同佣金过活的,陈子锟做他的生意就是送钱给他,哪有不高兴的道理。   上海滩的洋买办大多是会说几句洋泾浜外语的瘪三出身,而且代代相传,祖孙父子都靠给洋人跑腿为生,仰人鼻息惯了的,哪有什么自尊可言,即便是有,也是在无权无势的同胞面前。   陈子锟虽然不是洋大人,但他是军阀,还认识大流氓李耀廷,自然是张威廉得罪不起的角色,人家愿意既往不咎,张买办自然是庆幸不已,千恩万谢的去了。   过了一会儿,又有人敲门,陈子锟还以为是鉴冰和姚依蕾逛街回来了,开门一看,却是赵玉峰他们,李长胜脸色灰白,王德贵衣服上也满是尘土和鞋印,看样子挨过一顿胖揍。   “怎么,被巡捕拿了?”陈子锟问道。   赵玉峰摇摇头,垂头丧气道:“不是,俺们到赌场耍钱,结果闹出事来,看场子的诬赖老李出千,把他手指头剁了一根。”   陈子锟这才注意到李长胜的右手藏在背后,抓过来一看,血迹斑斑,手掌上缠了一块破布,食指已经不见了。   “你们的家伙是烧火棍么!”陈子锟勃然大怒。   赵玉峰道:“大帅,双拳难敌四手啊,家伙还没掏出来就让人缴了,他们人多,看场子的颇有几个好手,得亏卑职见机行事,要不然俺们三条命今天都得交代了。”   陈子锟打开皮箱,拿了几个弹夹塞在腰里道:“走,杀回去报仇!”   第七章 血溅歹土赌场   老兵都喜欢赌博,军营里生活枯燥乏味,赌钱就是他们不多的乐趣之一,李长胜耍得一手好骰子,想出几点就几点,第三师人尽皆知,说他出老千,那绝对是污蔑。   李长胜可不仅仅是陈子锟的马弁,更是他的老大哥,当初大伙儿一块出生入死来着,这份情谊是一辈子都忘不掉的,老大哥被人剁了手指,这口气怎么能咽得再说了,如今陈子锟可是响当当的陆军少将,他不欺负人就是好的,哪能被人欺负,所以这个仇是非报不可了,而且还得快,绝不能过夜。   “老李哥,要不先去医院包扎一下?”陈子锟关切的问道。   李长胜摇摇头:“不了,咱是粗人,一点小伤算不得什么,就是憋屈的难过。”   陈子锟道:“还能拿枪么?”   “能。”李长胜斩钉截铁道,到底是第三师的兵,骨头都是铁打的。   这次前来上海,陈子锟带了十二个护兵,因为上海是卢永祥的地盘,租界又不许中国军人进入,所以都换了便衣,其中四个兵陪着两位夫人逛街去,还剩八个在楼下听令,把他们全都叫上,一行人浩浩荡荡杀奔赌场。   赌场并不在租界区域内,而是位于沪西,这里原本是大片的农田,租界工部局越界筑路后,渐渐繁华起来,农田被人买下,建起了洋楼商铺,这实际上是租界当局蚕食中国领土的行为,但上海地方当局既无力阻止,又乐于见到筑路后经济发展带来的收益,所以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沪西的治安环境远不如租界,甚至连南市和闸北都不如,杀人绑票的事情时有发生,赌场烟馆更是密密麻麻,租界巡捕不管,中国警察不问,属于两不管地带,所以被上海人称作“歹土”。   陈子锟带着护兵们来到赌场附近,却并不急着报仇,一窝蜂地冲上去乱砍乱杀那是黑帮的作派,他们可是正规军,即便是攻打一个小赌场,也要按照套路来。   这家赌场设在一座西洋建筑内,排场很大,里面人声鼎沸,小厮乱窜,赌客们来往穿梭,纸牌麻将骰子各种玩法都有,陈子锟进去溜达了一圈,他一身白西装,头戴巴拿马草帽,风流倜傥一表人才,看起来像个小开一般,自然没有引起怀疑。   摸清楚赌场的出口,保镖人数和配置武器后,陈子锟悄悄出去,给手下们分配了任务,行动就此开始。   赌场打手头儿外号癞子头,是上海滩有名的狠角色,大老板雇他来看场子,专门对付那些手脚不干净的家伙,今天癞子头的斧头就开张一回,剁掉一根手指头,还缴了三把枪,听说对方有些来头,但癞子头根本不在乎,在上海这块地盘上,除了淞沪护军使的兵不能惹,其他外地军阀都是土鸡瓦狗。   最让他底气十足的是,自家老板的势力太大了,在整个上海滩都是数的着的人物。   癞子头巡视着自己的领地,宛若非洲草原上的雄狮,来来往往的相熟赌客见了他都要客客气气称呼一声癞哥,这让他志得意满,很是满足。   空气中似乎多了一份不安的味道,凭着癞子头多年混迹江湖的经验,他知道要坏事,不过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敢在歹土开赌场的人,还怕人闹事不成。   癞子头提了提腰带上的利斧,那是他赖以成名的家伙,起码十八个人在这柄利斧下断手断脚,快斧癞子头的字号可绝不是浪得虚名的。   突然之间,一群人冲进赌场,二话不说拔枪就射,一时间子弹横飞,天花板的水晶吊灯都被打了下来,赌客们尖叫不已,纷纷卧倒在地,癞子头的手刚伸到斧头柄上,一支手枪就顶住了他的脑门。   “动一动就让你脑浆子溅满墙。”拿枪的是刚才进来溜达一圈的白西装小开。   “朋友,混哪路的?知不知道这是谁的场子?”癞子头不慌不忙道。   “老子哪也不混,老子是来给兄弟讨个说法的。”陈子锟一招手:“老李,你看看是谁剁的你手指。”   李长胜一指癞子头:“就是这小子!”   陈子锟把枪收了,把癞子头的斧头拿了出来,拿手指试了试斧刃,风快!   “这位朋友,我这人办事向来有原则,你诬陷我兄弟出老千,还剁了他一根手指,现在我剁你一只手,咱们两清,你看行么?”   癞子头轻蔑的笑笑:“老大,枪在你手里,你怎么说都行,只怕你现在剁我的手,改天就有人剁你的头了。”   陈子锟也笑了:“老子从十五岁开始,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也有十年了,还怕你这个,啥也别说了,伸手。”   癞子头没有伸手,而是朝藏在赌客中的手下使了个眼色。   两个保镖刚把枪拔出来,就被王德贵两枪打在头上,当场血流满地,死了。   癞子头终于明白了,人家是来真格的,不是吓唬人。   上海滩的汉子也是真有种,面不改色就把胳膊放在了赌台上,癞子头道:“老大,砍了手赶紧走,我们还要做生意,别吓到我的客人。”   陈子锟点点头:“没事,我很快。”话音未落,手起斧落,一只左手当即和胳膊分家了。   癞子头身子摇了摇,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但硬是咬着牙一声不吭,鲜血呼呼的往外涌,陈子锟让人拿了弥勒佛前的香炉,把香灰倒上去,又拿皮带勒住胳膊,好不容易止住了血。   “谢了。”癞子头虽然断了一只手,但气势依然不减。   “是条汉子。”陈子锟由衷的赞了一句,一摆手:“撤!”   弟兄们从容退走,赌场保镖作势要追,被癞子头阻住,咬牙切齿道:“不用追,跑不了他们,马上报告大老板。”   ……   回到汇中饭店,陈子锟没事人一样,还陪着鉴冰和姚依蕾去看了一场卓别林的滑稽电影,又去吃了一顿西餐,再回来的时候,只见李耀廷正在饭店大堂里来回踱步。   “大哥,你回来了,嫂子好。”李耀廷笑眯眯打着招呼。   “你们先上去。”陈子锟打发两位夫人上楼,和李耀廷一起坐在大堂沙发上,问他:“出事了?”   李耀廷苦笑:“出大事了,我的哥哥,你不惹事则以,一惹事就是天大的漏子。”   陈子锟道:“说吧,那家赌场是谁开的。”   李耀廷说了三个字:“张啸林。”然后静静等待陈子锟的反应。   陈子锟眉头都不眨一下:“张啸林怎么了,老子是陆军少将,江北护军使,一个流氓头子也敢和我叫板,反了他!”   李耀廷道:“哥哥啊,您是护军使不假,可您是江东省那边的,又不是淞沪护军使,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人家不用给你面子,张啸林可是和黄金荣、杜月笙齐名的大亨,我这碗饭能不能吃得上,也得看人家的脸色。”   陈子锟道:“那张啸林想怎么着?”   李耀廷道:“既然他们没调集人马杀过来,那就是有的谈,我估计是要吃讲茶了。”   陈子锟道:“什么是吃讲茶?”   李耀廷道:“和咱们北京的规矩一样,双方找人说和,在茶馆四四六六讲清楚,握手言和吃碗烂肉面就算梁子过去了,搁在上海就是吃讲茶,说开了之后,把红茶绿茶混到一个杯子里,碰杯喝了言归于好。”   陈子锟道:“那要是谈不拢呢。”   李耀廷道:“谈不拢就开打,当年叱咤上海滩的马永贞就是在大马路上一洞天茶楼和仇家吃讲茶的时候被人一石灰包砸在脸上,一身的武功都白搭了,活活砍死在街上,这回……你放心,有我在,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我准备把吃讲茶的地方放在黄老板的聚宝茶楼,这是上海滩唯一的奉宪专吃讲茶的地方,张啸林不会不给黄老板面子。”   陈子锟道:“那好吧,你来安排,张啸林出什么招我都接着。”   李耀廷无奈道:“先这么着吧,对了,张威廉来过了吧。”   陈子锟笑道:“你效率很高,他已经来赔礼道歉过了。”   李耀廷自嘲的笑笑:“我也就是能吓唬吓唬这种做生意的人了,碰上真正的大亨,只有装孙子的份儿,幸亏我当初经蒋大哥介绍,拜黄金荣为老头子,也算找对了靠山,要不然就凭我这两下子,在上海滩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根本活不到今天,你知道那些洋人都是怎么说上海的么?”   “怎么讲?”   “上海,是冒险家的乐园。”李耀廷说这话的时候,竟然是以一种近乎神圣的口气。   ……   第二天一早,饭店总台打电话上来说有人找,陈子锟还以为是李耀廷来了,等人上来才知道是慕易辰。   陈子锟道:“慕兄来的正好,我正要去礼和洋行提货,不如同去,也好帮我做个翻译。”   慕易辰惊讶道:“昨天不是刚打了礼和洋行的买办么?”   陈子锟笑道:“这就叫不打不成交。”   驱车前往礼和洋行,对方殷勤招待不提,付了款项,张买办拿了提货单陪着陈子锟来到十六铺码头的洋行仓库,这里存着大批机械设备、武器弹药,安保措施相当严密。   陈子锟先提了二十支伯格曼手提机枪和二十把盒子炮,以及配套的子弹,其余的货物暂时寄存在仓库,择日再来提取,张买办自然是满口答应,同时又问道:“陈将军要试枪的话,我可以带您到浦东荒僻地方去。”   “谢谢,恐怕来不及试枪了,马上就要派用场了。”陈子锟笑道。   张买办拿手帕擦拭着汗水,他预感到上海滩将迎来一场腥风血雨。   第八章 吃讲茶   辞别了张买办,陈子锟让手下先把货物送回去,又带着慕易辰和龚梓君去了一家法国洋行,买了两百担暹罗米,至于这些大米派什么用场,护军使不说,别人也猜不到。   然后又去了慕易辰的同学供职的西班牙洋行,这家洋行规模很小,供应西班牙仿制的毛瑟手枪和星牌七六五口径的撸子,价格比德国货便宜不少。   西班牙造盒子炮的质量比国产货强不少,但比德国原装货还是有些差距,毛瑟原厂整枪没有一个销子,全部靠零件紧密啮合而成,西班牙货就需用九个销子组合全枪,当然价格也低,只要五十块钱就行。   虽然不甚满意,但陈子锟还是买了一百支西班牙盒子炮和二十支星牌撸子,外加一批便宜的七六五手枪子弹,因为有慕易辰这层关系,洋行给打了九五折,便宜了几百块钱。   从洋行出来,迎面看到赵玉峰远远地过来,走到陈子锟身旁低声道:“李老板打电话过来,已经订好了,今晚聚宝茶楼。”   陈子锟点点头:“时间不多了,赶紧准备。”转而拿出一百块钱钞票给慕易辰。   “这是什么意思。”慕易辰急忙推辞,“为学长帮忙是应该的。”   “亲兄弟明算帐,这是你应得的,拿着。”陈子锟很坚决,慕易辰只好收下,再三感谢,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眼下已经窘迫到了什么地步。   “我还有些事情,有空咱们再联络。”陈子锟和慕易辰握手而别,各奔西东。   陈子锟回到汇中饭店,李耀廷已经在房间里等他了,今天李耀廷的气色不错,手里拿着大雪茄眉飞色舞道:“摆平了,我请了黄老板出面说和,张啸林肯定给面子,没事了没事了。”   “事么?”陈子锟奇道,“不是还没开始谈么,怎么就能说化解了危机呢?”   李耀廷道:“黄老板既然愿意出面,这事儿就算成了,你别管了,到时候听黄老板安排就行。我估摸着是大家各让一步,海阔天空。”   陈子锟道:“这样啊,行,我心里有数了。”   送走了李耀廷,陈子锟让人搬了几箱子货物上来,这些木箱子非常笨重,灰尘又多,饭店侍者非常不满,但这帮客人个个膀大腰圆的,腰里鼓鼓囊囊似乎别着家伙,他们也不敢多说什么。   木箱子上印满了德文,撬开之后,里面是用防水布包装完好的伯克曼手提机枪,枪机部分裹着厚厚的黄油,用棉纱擦了很久才擦拭干净,拉一拉枪栓,清脆悦耳,枪管烤蓝崭新,胡桃木的枪托和护木闪闪发光。   “好枪!”陈子锟赞道,顺手抛给赵玉峰。   “有这玩意,我能对付十个人。”赵玉峰把玩着花管子,自信满满道。   “把箱子全拆了,每人两把盒子炮,一支手提机枪,咱们要武装到牙齿。”陈子锟杀气腾腾道。   赵玉峰一愣:“李老板不是说谈妥了吗,到时候走个过场就算了事。”   陈子锟冷笑:“江湖上的事情哪有这么容易了结的,咱们打死两个人,剁了一只手,能指望人家善罢甘休么?”   赵玉峰想了一会儿道:“干他娘的,这帮上海蛮子,还翻了天了!”   陈子锟道:“赵副官你晚上别去了,留下来保护夫人。”   赵玉峰一听这话可急了:“大帅,您这话就是看不起我了,好歹我也是第三师出来的人,再不济,对付七个八个蛮子总行。”   陈子锟道:“就是因这样,才把保护夫人的重任交给你,这里是上海,咱们不得不多加防范。”   赵玉峰这才答应下来。   ……   傍晚时分,李耀廷开车来接陈子锟,意外的发现向来西装革履的陈子锟竟然穿了一套中式长衫马褂,戴了顶礼帽,手里还拿了把折扇,看起来自有另一番风度。   吃讲茶自然要带随从,陈子锟带了四个护兵,他们的行头可把李耀廷吓了一跳,一身蓝灰色夏布军装,绑腿一直系到膝盖,腰间扎着宽牛皮武装带,胸前一排赭红色的皮质子弹转带,两边各挎一把木壳盒子炮,背后伯克曼手提机枪,头戴大檐帽,五色星熠熠生辉。   李耀廷差点哭了:“我的哥啊,你这是吃讲茶还是吓唬人的啊,上海滩的规矩,吃讲茶是不能带家伙的,您可好,都武装到牙齿了。”   陈子锟道:“不是我给你面子,我们是军人,自然要穿军装佩武器,我就不信张啸林空着手来。”   李耀廷只好道:“算了,到地方再说吧。”   一行人上车向十六铺去了,聚宝茶楼就设在南市的十六铺码头附近,这里是上海市政府管辖地区,因为紧靠码头,所以鱼龙混杂,帮派云集,无论是卫生还是治安状况,都比租界内恶劣很多。   十六铺周边茶楼酒肆很多,但生意最好的还是聚宝茶楼,坊间传闻这家茶楼是青帮大亨黄金荣开的,其实黄老板不过是占了些干股而已,他老人家喜欢每天早上来转悠转悠,听那些包打听汇报市面上的各种小道消息。   鉴于黑帮私斗死伤严重,市政府作出规定,严禁在茶楼内吃讲茶,所以许多茶楼都在店里贴上“奉宪严禁讲茶”的字条,但聚宝茶楼是个例外,因为有黄老板罩着,可以“奉宪专吃讲茶”,当然只是江湖说法而已,因为黄老板面子大,吃讲茶的双方往往看他的面子而化解仇怨,握手言和,官方也乐得有人出面管理这种私斗行为,所以聚宝茶楼成了上海滩吃讲茶的最佳所在。   李耀廷的汽车停在聚宝茶楼前,小厮上前开门,一行人进入茶楼,正是吃晚饭的时间,茶楼的生意却依然火暴,楼上楼下座位都满了,看到李耀廷陈子锟等人进来,茶楼里竟然安静了片刻,几十双眼睛紧紧盯着陈子锟。   江湖传闻比风还快,这位外乡客在歹土砸了张啸林的赌场,打死两个保镖,还把癞子头的一只左手给剁了的事情早就传遍了黄浦江两岸,能在聚宝茶楼坐着喝茶的人,自然都是社会上消息灵通的白相人,看到敢和张老板叫板的外乡人,哪能不多看两眼。   陈子锟竟然带了四个穿军装的护兵,白相人们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再次嗡嗡的议论起来,怪不得敢砸张老板的场子,原来是当兵的啊,大家都很兴奋,今天有的热闹看了。   聚宝茶楼掌柜的亲自前来接待,将李耀廷陈子锟迎上二楼雅座,沏上茶水道:“奈在阁里厢稍等,张老板他们还没到。”   李耀廷看看手表,笑道:“还早,不急,不急。”   陈子锟摸出怀表瞄了一眼,耐心等待。   ……   南市一家小菜馆内,慕易辰点了一瓶黄酒,白斩鸡、蟹粉狮子头,他已经很久没有像样的吃过饭了,回国之后一直找不到合意的工作,全靠车秋凌接济,秋凌的父亲是个生意人,很势利,看不起自己,所以才逼得女儿私奔。   “莫欺少年穷,我一定要证明这句话给他们看。”慕易辰一仰脖将黄酒干了,呛得他咳嗽起来,他不善饮酒,在德国留学的时候,同学们都喜欢喝啤酒,只有自己酒量最差,经常被男女同学嘲笑,想到那段幸福的时光,慕易辰的眼睛不由模糊起来。   口袋里有一百元的钞票,这是自己拉生意赚来的,其实这就是买办的业务,自己口口声声说瞧不起买办,要做实业,结果还不是向现实屈服了么。   向现实屈服的何止是自己,想当初意气风发满腔报国热忱的陈子锟学长不也是这样,从一个青年学生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军阀。   这就是残酷的现实啊。   想到这里,他一阵心烦意乱,连干了几杯,黄酒上头,竟有些醉醺醺了。   “伙计,倒酒!”慕易辰脸红脖子粗,拍着桌子叫道。   忽然小菜馆的门被推开,一群穿着黑色衫裤的大汉涌了进来,吵嚷道:“老板,来十八碗大肉面,两坛老酒,要快,老子还有事体要做!”   黑压压一群人坐满了店堂,一个个刺龙画虎,面目狰狞,看起来绝非善类,其他客人赶紧结账走人,免得触怒他们生出事端。   “四眼,换个位子。”一个大汉粗鲁的拍了拍慕易辰的桌子。   慕易辰一惊,正要和他理论,伙计赶紧过来,满嘴赔不是,帮慕易辰把酒菜换了个旮旯的位置,又小声劝他:“先生,帮帮忙,大不了给你打个折。”   “算了,你去吧。”慕易辰低头吃饭,耳朵里却传进几个字眼:“聚宝茶楼……摔杯为号……石灰包……砍死……丢进黄浦江。”   慕易辰立刻放下筷子,拿出一张钞票压在酒杯下面,匆匆出门,叫了一辆黄包车,直奔汇中饭店而去。   到了汇中饭店陈子锟所住的客房,急促的敲门,哪有人应声。   “糟了糟了,这是鸿门宴啊!”慕易辰这点酒劲全下去了,急得团团转。   ……   与此同时,五辆黑色轿车停在聚宝茶楼门前,十余名身穿黑色拷绸衫裤的彪形大汉跳了下来,当中一辆车的后门打开,一个身穿香色长衫的中年人从容下车,眉宇间尽是桀骜凌厉之色。   第九章 张啸林   这位中年人正是和黄金荣、杜月笙并称上海滩三大亨之一的张啸林。   三大亨都是青帮中人,又是结义兄弟,合伙开了一家三鑫公司,垄断上海滩的鸦片生意,日进斗金,黑白通吃,是上海滩如日中天炙手可热的人物。   紧跟着张啸林下车的一个面色苍白的汉子,左胳膊吊在脖子上,手掌已经没了,显然就是这次吃讲茶的主角之一癞子头了。   一队黑衣大汉走进聚宝茶楼,大声吆喝:“张老板吃讲茶,闲杂人等回避了。”   茶客们纷纷起身离开,每个人都遗憾万分,一场好戏是看不成了。   下面清场,陈子锟当然听到了,倚在栏杆上向楼下望去,只见两排黑衫大汉叉腰而立,然后张啸林抖开折扇,迈着方步走进茶楼,进门的时候他明显感受到来自上方的目光威胁,抬头看过来,四道目光在空中撞击出电光来。   “这人不简单。”陈子锟暗暗吃惊,张啸林的眼神他很熟悉,基本上是夏大龙和盖龙泉的综合体,但比夏大龙多了一份胆气,比盖龙泉多了一份阴狠。   能在上海滩这片地方混出头的角色,岂能是泛泛之辈,张啸林是三大亨中脾气最火暴的一个,也是最有胆色的一个,混迹多年,他阅人无数,下手狠辣,一出道就博得满场彩的江湖人物他见的多了,但陈子锟这样的人,他还是第一次见。   本以为剁了癞子头手掌的是一个满身戾气的年轻人,但他从陈子锟身上却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戾气,这真是奇怪。   聚宝茶楼的老板亲自在门口迎接,点头哈腰陪着张啸林进来,一步步上了楼,李耀廷也忙不迭的出去,满嘴客套话,张老板长张老板短的,陈子锟却不动声色,依旧坐在桌子边轻摇折扇。   张啸林进了雅间,陈子锟这才起身拱手:“张老板,有礼了。”   “陈将军,客气了。”张啸林一撩长衫下摆,大马金刀的坐下,一个戴墨镜的师爷站在旁边,四个彪形大汉分列身后,外罩黑色拷绸褂子,里面是铜头板带,一巴掌宽的牛皮带上插着两把手枪,论气势一点不比陈子锟身后四个护兵弱。   “陈将军在哪里高就?”张啸林问道。   “兄弟是江北护军使,镇守江东省北部。”陈子锟从容答道。   “哦,我还以为是淞沪护军使公署的呢。”张啸林皮笑肉不笑,忽然话锋一转道:“你既然不是浙江省的军官,怎么跑到上海滩来撒野了?强龙不压地头蛇这句话你没听过?”   陈子锟笑了,抖开折扇慢慢摇:“谁规定的江东省的军人就不能进上海了?敢问张老板你是上海市政府的文官还是淞沪护军使公署的武将,再不然就是工部局的董事?我估摸着都不是吧,那你闲的蛋疼了来管我?”   张啸林背后那些大汉都已经怒容满面了,但张老板却笑了,一张老脸笑的菊花一样:“哎呀呀,后生可畏啊,好几年没见过这么生猛的后辈了,砸我的赌场,砍我的人也就罢了,还敢当面冷嘲热讽,有意思,阿贵,我记得上次有个人也这么着来着,最后怎么了?”   墨镜师爷躬身道:“老板,那个小赤佬被填进石灰麻袋丢进黄浦江了。”   陈子锟针锋相对道:“张老板,你吓唬我?”   张啸林哗啦一声合上折扇,面孔冰冷无比:“江北人,我今天就吓唬你了。”   “哎哟,别介啊,怎么说着说着就吵开了,张老板,都是我的不对,您喝口茶消消气,就算给我面子,咱等黄老板来了再谈不成么?”眼见空气中硝烟味浓起来,李耀廷赶紧打圆场。   “小瘪三,你算老几,也配我给你面子!”张啸林开口便骂,丝毫不给他留情。   李耀廷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嗫嚅了一会儿道:“张老板,我辈分低,您是不用给我面子,可我这兄弟辈分可不低,您也别拿话挤兑他,他什么世面都见过。”   张啸林冷笑起来:“是么,难道陈将军也是青帮中人?”   陈子锟淡淡道:“我老头子是李征五,义父是陈其美,师父是霍元甲,我也算半个上海人了,所以张老板也别把我当乡下人看。”   张啸林嘴角抽搐了一下,他万没料到对方背景这么大,李征五是青帮大字辈的人物,全上海滩也仅有十几个人而已,都是退隐多年的祖宗级人物,这么说来陈子锟就是通字辈的了,和自己一个辈分,而且他还是陈其美的义子,霍元甲的徒弟,也就是说有革命党和精武会的支持。   此子不可小觑啊,怪不得如此嚣张。   不过细细想来,这些名头也只能吓唬外行,李征五是辈分够老,但已经不问江湖事,而且搬到天津去了,指望不上,陈其美更是死了十年的老黄历人物,风流早被雨打风吹去,霍元甲也是过世多年,而且精武会日薄西山,远远不如当初,现在的上海,论实力,谁也不能和三鑫公司相提并论。   “原来还是师兄弟啊,那就更要说道说道了,我弟兄的手被你砍了,你给个说法吧。”张啸林语气略微和缓了一些,翘起二郎腿喝茶。   癞子头走了过来,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陈子锟,吊着的左胳膊前端又开始渗血。   陈子锟道:“什么说法,我已经给过你说法了,他剁我弟兄的手指,我就剁他的手,礼尚往来,已经清帐了。”   张啸林隐隐有些怒了,紧紧捏住茶杯道:“那你是不想谈了?”   李耀廷知道要坏事,也顾不得自己身份低微了,赶紧劝道:“有话好说,万事等黄老板到了再说。”   张啸林冷哼一声,回头看了看自家师爷。   师爷微微点了点头。   此时聚宝茶楼下面已经聚集了上百号人,全都是短打汉子,拿着明晃晃的匕首铁尺斧头坐在八仙桌旁,只等楼上摔杯为号了。   李耀廷急的汗都下来了,他忽然明白过来,黄金荣今天不会出现了。   黄金荣和张啸林情同手足,遇到这种事情自然是帮张而不是帮自己这个挂名子弟,所谓答应出面调解不过是个幌子罢了,把陈子锟引来杀掉才是真正的目的。   虽然陈子锟是在任的护军使,但在人家眼里狗屁都不是,这年头成王败寇,今天还是手握重兵的大帅,明天就成阶下囚的例子还少么,上海滩有上海滩的规矩,惹到不该惹的人,别管什么身份,都只有一个下场。   那就是死。   陈子锟何尝不明白眼前的危机,但他依然毫无惧色,紧盯着张啸林的眼睛道:“张老板,今天或许会死很多人,但我保证,你肯定第一个死。”   张啸林矜持的笑了:“我姓张的可不是被吓大的。”   “我从不吓唬人。”陈子锟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顺手将长衫扯开,里面穿的是黑色软靠,腋下一左一右挂着大眼撸子和花口撸子,腰间斜插两把长苗子盒子炮,后腰上还别着两把撸子,光看见的就六把枪,估摸着裤脚管里肯定还藏着家伙。   张啸林的汗下来了,他是大亨,不是杀手,混社会是讲究心狠手辣,但主要还是以威慑和攻心为主,真正打打杀杀都是下面小弟跑腿,对方的排场和作派让他有一种跟不上趟的感觉。   陈子锟身后四个护兵都是南泰县的土匪出身,这种刀口喋血,谈不拢就打的日子对他们来说简直太平常了,张啸林那些吓唬人的话根本不好使,乡下土匪不懂那个,只知道玩命。   四支伯克曼手提机枪齐刷刷的举起,对准了张啸林和他的保镖们。   浓浓的杀气,弥漫在聚宝茶楼。   张啸林伸手制止了自己保镖的动作,点点头道:“算你狠,你以为开了枪,还能活着离开聚宝茶楼么?”   墨镜师爷也阴森森道:“你知道下面有多少人,多少把枪么?”   陈子锟笑笑,指着对面街上一扇窗户说:“你知道那面有多少挺机关枪瞄着这边么,你人再多,能有我子弹多?”   李耀廷一咬牙道:“张老板,今天我是来吃讲茶的,不是来动手的,不过你真要和我兄弟为难,我姓李的一条命也不打算要了。”   说着从腋下抽出一把大眼撸子来,卡啪一声掰开击锤,垂手而立。   这把枪是陈子锟赠他的。   张啸林很生气,本来今天他是铁了心要弄死对方的,混江湖的很在乎这个,威信一倒,再扶可就扶不起来了,堂堂三鑫公司张老板的徒弟被人剁了手,这件事江湖上已经传遍,自己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为了这场火并,他还给黄金荣打了招呼,让对方不要插手此事,南市警察局也安排过了,别管打得再热闹,警察也不会来。   可眼下的形势竟然大大出乎意料,调集了二百多名弟兄还占不到上风,反而被人拿枪逼着。   张啸林骑虎难下,陈子锟何尝不是如此,真打起来,伤亡在所难免,更严重的是把李耀廷牵扯进来,这是自己最不愿意看到的。   聚宝茶楼内很安静,静的有些诡异,初秋的上海依旧炎热,张啸林手中的折扇快速的扇动着,汗珠依旧啪啪的滑落。   忽听下面汽车声响,然后是此起彼伏打招呼的声音:   “杜老板来了。”   “杜老板好。”   第十章 杜月笙出面也不好使   听到楼下传来的声音,李耀廷忽然松了一口气,悲壮的神情随之变得释然了,张啸林似乎也不那么剑拔弩张了,摇折扇的速度明显变慢。   木质楼梯咚咚响着,脚步声不紧不慢,忽然,门帘一挑,一个略显消瘦的中年汉子跺了进来,短发、藕色长衫,手拿折扇,笑吟吟的看起来像个钱庄掌柜。   “杜老板,您来了。”李耀廷赶忙打招呼。   张啸林哼了一声:“小杜,你来做什么?”   来者拱手作揖:“张老板好,李老板好,陈将军好,我听说今天聚宝有人吃讲茶,特来凑个热闹,都是自家同门,把枪先收了吧。”   李耀廷先把大眼撸子插回了枪套,张啸林等人没有动作,因为他们根本没机会拔枪,现在还被四支伯格曼手提机枪指着呢。   陈子锟大马金刀地坐着,纹丝不动,没有他的命令,手下四个经年悍匪出身的护兵也端着枪不动。   李耀廷急了:“大哥,让弟兄们把枪撤了吧,这位是杜月笙杜老板。”   陈子锟早就猜出对方的来头了,聚宝茶楼埋伏重兵,还能从容进来的人,肯定是上海滩的头面人物,姓杜的大老板只有一个,那就是和黄金荣、张啸林并称上海三大亨的杜月笙了。   江湖有云,黄金荣贪财,张啸林善打,杜月笙会做人,今天这场乱子,三大亨都牵扯进来了,张啸林与自己针锋相对,黄金荣隔岸观火,杜月笙不请自来,是敌是友还是两说。   “原来是杜老板,久仰了。”陈子锟一抱拳,向护兵们做了个手势。   四个护兵低垂了枪口,但手指仍然搭在扳机上,稍有风吹草动可以立刻开火,现在他们处于数百人包围之中,别看表面上大大咧咧不在乎的样子,其实神经已经绷紧了。   杜月笙笑笑:“谢谢陈将军给兄弟这个面子。”说着一撩长衫下摆坐了下来,环顾左右,李耀廷察言观色,立刻大喊道:“伙计。”   茶楼老板亲自跑来接待,他可紧张死了,今天这场吃讲茶的排场太大了,张老板杜老板都来了,楼下云集二百号张牙舞爪的弟兄,这要是真打起来,恐怕茶楼就要重新装修了。   “西湖龙井。”杜月笙吩咐道。   “是,杜老板请稍等。”老板颠颠的下去了。   杜月笙掏出一盒三炮台香烟来,在八仙桌上轻轻磕着,弹出一支烟来递向陈子锟:“陈将军,吃支烟?”   陈子锟接过香烟叼在嘴上,却并不点燃,他今天是打架来的,没带火柴。   这个行为激怒了张啸林和他手下打手们,这小子实在嚣张,难道要杜老板给他点烟不成!   杜月笙笑了笑,真就掏出一盒火柴来,擦着了伸过来,帮陈子锟点着了,众人目瞪口呆,能稳坐泰山让杜老板点烟的角色,这谱也太大了吧,怪不得敢跟老板叫板,果然是条过江猛龙。   其实陈子锟的身份他们不是不知道,上海滩的消息灵通的很,这个姓陈的是外地一个小军阀,旅长级别而已,在他们乡下兴许是个人物,到了上海滩就什么也不算了,满上海光是下野的大帅就不知道多少,区区旅长,谁在乎。   杜月笙又客客气气请张啸林和李耀廷抽烟,甚至将烟盒递向那些打手,这种情况下谁有心思抽烟,都婉言谢绝。   “吃烟好啊,能定神。”杜月笙自己点了一支,抽了几口,龙井茶送了上来,他道声谢,打发了老板,翘起二郎腿开始说话。   “我是来说和的,都是青帮弟子,有什么说不开的,张老板,陈将军不是外人,他是李征五老头子的高足,和你一样都是通字辈的,算起来还是我的小师叔呢,你不看僧面看佛面,总得给李老爷子一个面子吧。”   张啸林怒气冲冲道:“不是阿拉不念同门之情,他砍阿拉手下一只手,这个帐要不算明白,阿拉姓张的以后哪有脸在上海滩混?”   癞子头满面悲愤的向杜月笙展示着自己的断臂,鲜血渗出纱布,甚是凄惨,可怜他曾是善使双斧的猛将,现在只能拿一把斧头了。   杜月笙道:“手断了就断了,混江湖的别说一只手,就是脑袋被砍也是常事,反正接不上了,不如赔些伤药费了事,陈将军您看如何?”   按说陈子锟就该就坡下驴把这事平了,可他偏不,冷笑道:“杜老板此言差矣,我不是无缘无故砍他手的,是他有错在先,砍我手下的手指,我是带兵的人,要是不为部下出头,这兵就没法带了,您说是这个道理不?”   杜月笙道:“还有这个缘故啊,癞子头,可有此事?”   癞子头道:“有!伊拉到赌场出老千,阿拉按规矩截伊拉一根手指,难道有错?”   张啸林点头道:“对,出老千就该砍手指。”   杜月笙看向陈子锟:“陈将军您看……”   陈子锟道:“你说他出老千他就出老千啊,我手下人赌钱从不出千。”   “伊拉就是出老千了。”癞子头仗着两位大老板在场,脸红脖子粗的和陈子锟对着吵。   陈子锟摆摆手,身后一名护兵走到窗前,将手指放在嘴里打了声呼哨。   就见路边一辆汽车里钻出一个人来,直奔茶楼来。   来的正是被砍了手指的李常胜,他腰插双驳壳,肩背伯格曼,耀武扬威进了茶楼,那些青帮打手怒目圆睁,却不敢阻拦,眼睁睁看他上了楼。   李常胜进了雅间,敬礼道:“报告!”   “进来!”陈子锟道。   李常胜目不斜视进了房间,肃立一旁。   陈子锟道:“谁有骰子?”   大家面面相觑,出来打架谁带赌具啊。   杜月笙笑道:“巧了,我带着三颗。”说着摸出三颗象牙骰子来。   “你给各位老板表演一下。”陈子锟对李常胜道。   李常胜毫不犹豫,拿了一个茶杯权作骰盅,顺手一抄三枚骰子就进去了,飞速摇晃着,声音密不透风。   张啸林不以为然,癞子头满眼恨意,李耀廷不明所以,杜月笙眼里却露出惊讶之色。   杜老板在发迹之前,是个嗜赌成性的小无赖,对各种赌技可谓娴熟之极,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眼前这位大兵,绝对是玩骰子的高手。   “开!”李常胜把茶杯往桌子上一扣,径直掀开,三枚骰子都是六点朝上。   张啸林怒气冲冲:“再来!阿拉没看清楚。”   李常胜根本不睬他。   陈子锟道:“那就让张老板心服口服吧。”   李常胜这才又抄起骰子晃了一番,这回出的是三个一。   “好功夫!”杜月笙拍案叫绝。   在场的都是老江湖,是不是出千一眼就能看出,杜月笙的骰子,茶楼的茶杯,众目睽睽之下,这要是再说人家出老千,那就不是诬陷别人的问题了,而是当众抽自己的嘴巴。   张啸林恼羞成怒,道:“骰子玩得好怎么了,就算砍错你一只手指,你还欠我四只手指!”   陈子锟也恼了,忽地站起一脚踩在凳子上:“操你妈了个逼的,叫板不是,老子毙了你。”说时迟那时快,两把盒子炮就抄在手里,枪口顶着张啸林的脑袋。   一瞬间,屋里所有带枪的人全都把枪举了起来,除了杜月笙之外。   “啸林兄,真打起来侬要吃亏的哦。”杜月笙端起茶碗,品了一口龙井,慢悠悠的说道。   张啸林冷笑:“那也不一定。”   忽然外面人声鼎沸,又有数百流氓从弄堂里涌出,一色的短打装扮,腰藏短枪利刃,为了这场火并,张啸林把家底子都动用了。   藏在汽车里的赵玉峰、王德贵等人被流氓们包围了,面对大兵们的枪口,上海滩的流氓们竟然毫无惧色,将汽车围的水泄不通。   “啸林兄,侬是不给阿拉这个面子喽?”杜月笙明显有些失望。   张啸林狞笑道:“阿生,不是阿拉不给侬面子,实在是这个小赤佬欺人太甚,侬一句话,是帮阿拉,还是帮伊拉?”   杜月笙道:“阿拉帮理不帮亲,既然你们要打,我就告辞了。”   说罢对陈子锟一抱拳:“陈将军,杜某有心无力,惭愧。”   陈子锟知道杜月笙的为难之处,张啸林辈份比他高,又是好勇斗狠之辈,这个调解人,杜月笙实在难做。   其实张啸林也是押宝陈子锟不敢开枪,能做到护军使位子的人,定然不只是能征善战,胆识谋略更有过人之处,吓唬吓唬人或许能做的出来,真为了一桩鸡毛蒜皮的小事把自己的性命搭上,不大可能。   而上海滩的大流氓就不一样了,出来混靠的就是一个狠字,威信一完,什么都跟着完蛋,黄金荣有一次得罪了浙江督军卢永祥的儿子卢小嘉,被淞沪护军使的兵绑了去,赔了好多钱才放出来,从那之后,黄老板的威名就有了阴影,自己可绝不能重蹈覆辙。   事情闹到这个份上,陈子锟也极其懊恼,如同张啸林想的那样,他并不想把事情闹大,对方毕竟不是什么小角色,而是上海滩著名的大亨,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眼下服软是不可能的,似乎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心一横,正要动手,忽然一阵汽车喇叭声传来,一辆卡车呼啸而至,在茶楼前停下,从车厢里跳下十八个荷枪实弹的美国大兵来,带头的正是艾伦少校和慕易辰。   第十一章 穷光蛋开洋行   十八个美国大兵,一水的大高个,托尼式钵盂钢盔,卡其布军装,翻毛皮靴、上了刺刀的步枪,大咧咧的直往里走,根本没把这几百个上海滩黑道打手当回事。   若是在中国北方地域,这么一小队美国兵面对如此庞大数量的江湖人物时,肯定要打怵,要撤退,北方闹过义和拳,大规模和洋毛子干过仗,而且北方人粗鲁豪迈,性子上来不管不顾,杀了再说。   但上海就不同了,这里是洋人最早立足的地方,租界已经有近百年的历史,从一片荒野变成今天中国乃至远东最大最现代化的都市,全赖洋人建设,上海的核心就是租界,洋人就是天。   黄金荣、张啸林这样的所谓大亨,发迹也是靠着替洋人跑腿而来,他们的靠山就是租界巡捕房,欺负欺负中国人还行,遇到洋人那是万万不敢得罪的。   租界治安的维护,全赖巡捕房和万国商团,但真正能让洋大人们安心的保障还是英美法的驻军,天大地大,洋人最大,洋大人的军队更是大中之大!   十八个美国兵,在气势上完全压服了张啸林唤来的几百号打手,谁也不敢上前阻拦,平日里那些横行码头之间、弄堂内外的流氓们在洋大人的威严下,瘪三样毕现,别管平时多横的主儿,遇到洋人也得腿软,华人和洋人就像是猫和鼠的关系那样,别管老鼠个头再大,遇到天敌一样吃瘪。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不论是张啸林还是杜月笙都没料到美国人会插手此事,他俩都是常年混迹法租界的,能说两句洋泾浜法语,英语就一窍不通了,面对全副武装的艾伦少校,只能笑脸相迎,点头哈腰。   两位大亨的江湖地位虽高,但社会地位却很一般,就算是三大亨之首的黄金荣在场,也不过是法租界包打听的头儿罢了,在人家美军少校面前,连个屁都不算。   艾伦少校根本睬也不睬他们,他见到陈子锟没事,这才松了一口气:“看来我没来晚。”   陈子锟春风满面,将双枪收起和他握手道:“谢谢你,少校,你来的很是时候。”   艾伦少校看了看他挂满身的枪械,笑道:“希望我的到来没有打断你的计划,这些流氓敢和一位将军作对,我想他们是活的不耐烦了。”   两人用英语谈笑风生,旁若无人,张啸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洋人都出马了,他只有认栽。   “陈护军使,日子长着呢,咱们后会有期。”再呆下去唯有自取其辱,张啸林一抱拳,扬长而去。   杜月笙也站了起来:“那我也告辞了。”   陈子锟道:“杜月笙且慢。”   已经走到门口的杜月笙停下脚步,笑吟吟道:“啥事体?”   陈子锟拱手道:“今天的事,谢了。”   杜月笙回了一礼,飘然而去。   楼下百十号打手和外面马路上二三百口子人见两位大亨都走了,也一哄而散,聚宝茶楼恢复了平静。   李耀庭长长出了口气,他的后背全都湿透了,虽然混迹上海滩许久,各种风浪都见识过,但今天这种两大亨都出现的大场面还是头一回见,能和张啸林杜月笙坐在一张桌子上吃讲茶,传出去也是资历啊,只不过此刻他的后背全湿透了。   艾伦少校耸耸肩道:“是慕先生打电话通知我的,说有人要在聚宝茶楼暗杀你,不过看你的准备,我想他们是不会得逞的。”   陈子锟向慕易辰伸出手:“谢谢。”   慕易辰道:“学长,不用客气,你可是我的金主,万万不能有事的,话又说回来,您可真是太玩命了。”   陈子锟自嘲地笑笑:“玩的就是命。”   危机解除,众人正要离开,忽然一队南市警察局的巡警赶到了现场,艾伦少校不慌不忙上前交涉,说自己奉命到十六铺码头的英商太古洋行仓库押运货物,只是途经华界而已,巡警诺诺连声,自然不敢阻拦。   陈子锟埋伏在附近的奇兵悄悄撤去,他乘坐艾伦少校的汽车回到租界,公共租界的治安还是可以保证的,借张啸林几个胆子也不敢在洋人的地盘上闹事。   这一场过江猛龙与地头蛇之间的斗争,暂时以陈子锟的胜利告终,为了感谢艾伦少校和慕易辰,陈子锟决定宴请他们,艾伦少校欣然同意,但表示要再带几位女士来活跃气氛,陈子锟自然说好。   ……   晚宴设在汇中饭店的宴会厅,由于是正式晚宴,要求宾客穿晚礼服出席,陈子锟等人没预备晚礼服,在专门的店里租了一套穿上,人靠衣装马靠鞍,本来都是受过大学教育的年轻人,穿上礼服更加温文尔雅、帅气逼人。   艾伦·金带着夫人和艾米丽小姐出席晚宴,军官先生穿着军礼服,女士和小姐穿着拖地礼服裙,鉴冰和姚依蕾则是一袭合身的旗袍,尽显东方女性的线条与魅力。   晚宴很丰盛,有法式大餐和上好的红酒,餐桌上谈及陈子锟上海之行的目的,他毫不隐瞒的告诉美国朋友,自己是来采购军火的。   艾伦少校立刻眉飞色舞起来:“步枪当然是斯普林菲尔德的最好,虽然它的旋转后拉枪机是来自毛瑟,但你们中国有句老话,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难道不是么。”   斯普林菲尔德就是美国陆军制式步枪M1903,陈子锟在西点的时候曾经用过,这种枪比毛瑟98式要短上不少,更加轻捷方便,确实是一把好枪。   “当然,我还知道一个故事,欧战的时候,来自田纳西的约克中士用一支斯普林菲尔德和二十发子弹,打死二十一个德国兵,俘虏了一百三十二个德军,获得了美军最高勋章,国会荣誉勋章。”陈子锟侃侃而谈,众人颔首赞同。   “那么,一支M1903需要多少美元呢?”陈子锟问道。   艾伦少校摇摇头:“这是军需官的问题,我只知道这是一把好枪。”   陈子锟知道,各路军阀采用军火五花八门,奉张用的是日本金钩和俄国水连珠,西南陆荣廷唐继尧主要用法国勒贝尔,直系用汉阳厂的国造七九和一部分进口德国毛瑟,其他各路小军阀所用军火就更复杂了,意大利卡尔卡诺、奥地利曼利夏等,但使用美械的还真没几个。   国内武器市场被各个老牌洋行把持,美国军火厂商虽然实力强大,但经常沦为代工角色,替俄国生产水连珠,替英国生产李·恩菲尔德,就是自己的产品卖不出去。   陈子锟灵机一动:“艾伦,上次听你说准备退役回美国了,不知道有什么打算?”   艾伦道:“我准备回德州老家开个畜牧场。”言辞间颇有心灰意冷之感。他年龄已经不小了,做了十五年的少校还没升上去。   陈子锟道:“有没有兴趣合伙做生意?”   艾伦还没说话,金夫人的眼睛就亮了,撅着嘴说:“我是不乐意回德克萨斯天天挤牛奶的,在上海呆久了,哪儿都不愿去。”   艾伦迟疑道:“我是军人,不会做生意。”   陈子锟道:“没关系,我们做军火买卖,业务正对口。”   这下艾伦来了兴趣,挪正了屁股,搓着手道:“你估计一年能赚多少钱?”   陈子锟轻描淡写道:“也就是几百万美元吧。”   “哦,上帝,艾伦你听见了没有,几百万美元,你养一辈子奶牛也赚不到那么多钱。”金夫人兴奋极了。   艾伦少校也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不过想了想又道:“可是我能做些什么呢?”   陈子锟道:“我们合伙成立一家洋行,代理美国军火,你做总经理,我派人做你的副手,供销一条龙,赚钱对半分,中国常年打仗,军火不愁卖,难道不是么。”   “是啊是啊,艾伦你赶快答应吧。”金夫人摇晃着丈夫的胳膊说道。   艾伦想了一下道:“好吧,我接受,不过要办理退役手续之后才能履新。”   陈子锟伸出手:“一言为定,我的总经理,这家公司的名字我建议就叫斯普林菲尔德吧,中文名字叫春天,取意译,你觉得怎么样?”   “老实说,非常不赖。”艾伦少校看起来心情不错,和陈子锟握了握手道:“这么说,你既是公司的合伙人,又是第一个顾客了?”   陈子锟道:“没错,我准备采购一万支斯普林菲尔德步枪,这笔业务就交给你做了。”   又对慕易辰道:“你就做洋行的副总经理吧。”   慕易辰心潮起伏、壮怀激烈,一顿饭的时间自己就成了美国洋行高级经理人,而且第一笔业务也有了,要不了多久,自己就能出人头地,腰缠万贯!   “秋凌,等着我!”慕易辰心里一个声音响起。   “可是,一万支步枪最少需要八十万大洋,这笔钱从哪里出?”龚梓君很合时宜的提出这个让人沮丧不已的现实问题。   陈子锟讪讪的一笑,不说话了,他根本没钱,干的就是空手套白狼的买卖。   艾伦睁大了眼睛:“陈,我想我需要声明一下,我的资产只有几千美元,恐怕要让你失望的,春田洋行,我只能入干股。”   陈子锟只好也说了实话:“好吧,其实我现在手头也比较紧张,只有……十万元左右。”   李耀庭拿起餐巾擦拭着嘴角,装作很忙的样子,他不是不想参股,而是真的没资金,鸦片生意占用资金很大,他能拿得出手也不过几万块而已,这点小钱用来开洋行,纯属丢人现眼。   一帮穷光蛋还要开洋行做一年赚上百万的大买卖,真是笑话,正尴尬时,一直没说话的艾米丽发言了:   “我父亲在马萨诸塞州的波士顿开了一家银行,我想或许我可以帮上忙。”   第十二章 大亨吃瘪   谁也不曾料到,貌不惊人的丑小鸭竟是银行大亨的女儿,慕易辰欣喜万分,陈子锟也不由得多看了艾米丽几眼,少女不由得低下了头,脸上的雀斑因为红晕而更加清晰。   鉴冰和姚依蕾对视一眼,心里都在暗自担心,这小洋妞莫不是看上陈子锟了吧。   金夫人道:“对啊,阿巴伯内尔先生是波士顿希尔曼银行的总裁,他一定能帮忙。”   陈子锟听到阿巴伯内尔这个姓氏就明白了,原来艾米丽是犹太人的女儿,犹太人向来以精明著称,何况这位阿巴伯内尔先生曾经资助过总统竞选,当过外交官,又是银行家,想来也是美国上流社会一员,愿不愿意帮忙可是两说,当下便淡淡道:“那就多谢阿巴伯内尔小姐了。”   艾米丽扭捏道:“叫我艾米丽就好了。”   鉴冰和姚依蕾再次对视一眼,确定了自己的怀疑,深深忧虑起来。   不过开洋行毕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在工部局备案注册,和美国方面联系货源,组织贷款资金,都需要时间和精力,陈子锟镇守一方,哪有这个闲情逸致,艾伦少校还在服现役,也没那么多空闲时间,上海的事务就交给慕易辰来办了,可是美国方面却没有合适的人选。   “我下周就要回美国了,如果将军愿意的话,我可以帮忙走动。”艾米丽说。   陈子锟是不相信艾米丽一个小女孩有这种能力的,不过转念一想,反正又不损失什么,不如死马当作活马医,于是便笑道:“那就有劳艾米丽了。”   艾米丽很兴奋:“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晚宴在欢乐亲切的气氛中结束,把洋人们送走,陈子锟忧心忡忡的问李耀庭:“张啸林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要不然咱们先下手为强,把他弄死算了。”   李耀庭吓了一大跳,心说哥哥还是你狠,上海三大亨之一,你说弄死就弄死,当张啸林是一般小瘪三啊,不过想想自己也得罪了张啸林,不把他除了,以后肯定处处和自己作对,这日子是没法过的。   “好,给我几天时间,探探张啸林的行踪,争取一次办挺他。”李耀庭发狠道。   陈子锟道:“还有一件大事,你帮着鉴冰办一下。”   ……   三天以后,慕易辰就办好了注册文书,美国春田洋行,办公地点设在沙逊大厦,他的办事效率得到陈子锟的赞赏,又批给他五千大洋用作办公费用,购买桌椅,招聘文员,尽快把洋行的架子搭起来。   慕易辰信心满满的去了,李耀庭紧跟着进来,向陈子锟低语了几句。   “召集人马,把家伙都带上。”陈子锟杀气凛然。   上回事情之后,张啸林极为恼怒,赌咒发誓要找回这个场子,可陈子锟一直藏在公共租界不好下手,只好筹划等他离沪之时再行动手,杀手和武器已经安排好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张老板和大多数上海滩白相人一样,过着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的惬意生活,茶馆和浴室是他最经常去的地方,因为张啸林住在法租界,那些包打听、巡捕都是他的弟子门生,安全问题不用担忧,只是近日为了防范仇家,出来进去都坐挂了车帘的汽车,还特地带了四个荷枪实弹的保镖以防万一。   这天张啸林准备出去和朋友谈生意,忽然家里夫人跟姨太太拌起嘴来,惹得他大发雷霆,请出家法管教妻妾,让司机先去将那位朋友接到茶馆。   汽车从张公馆开出,行至法租界霞飞路之时,忽然两边店铺内冲出几条大汉,手中机关枪吐着长长的火舌,子弹如同雨点一般打在汽车身上,顿时千疮百孔,侧翻到路边,大汉们依然不罢休,将剩下的子弹全部倾泻到汽车上才扬长而去。   等安南巡捕吹着警笛赶过来的时候,这辆德国梅赛德斯轿车已经被打成了筛子,司机身中十余弹当场死亡,幸运的是车上并无其他乘客,要不然肯定难逃一死。   巡捕们从车牌号码上认出这是张啸林张老板的座驾,立刻飞报上司,法租界警务处最吃得开的是政治部的组长程子卿,他本身就是青帮弟子,和这些江湖大佬都熟,得知张啸林的座驾被伏击,立刻赶到现场略微查看一番,心里便有了数。   这可不是寻常黑道的手笔,上海滩帮派云集,私斗火并是家常便饭,但多以冷兵器砍杀或者当街一枪毙命了事,可根据现场遗留的弹壳来看,足足打了二百多发子弹,这哪是暗杀啊,这是打仗。   被打成马蜂窝的是张啸林的座车,如今的江湖,谁敢和张老板叫板!再联想到最近张老板在聚宝茶楼走麦城的事情,凶手是谁便呼之欲出了。   程子卿赶到张公馆,亲自向张啸林通报了案情,张啸林一听,冷汗都下来了,自己还没动手,人家就先下手为强了,要不是因为妻妾吵嘴,明年今日就是自己的周年了。   “子卿,我知道这事儿是谁做的,此仇不报枉为人!”张啸林咬牙切齿道。   程子卿笑道:“张老板消消气,冤家宜解不宜结,打来打去没啥意思,再说了,民不与官斗,陈子锟的背景您老可能不太清楚,实在不好和他硬来的。”   张啸林大怒:“瞎讲八讲,不就是个小旅长么,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捏死他,就是闲话一句的事体。”   程子卿道:“陈子锟可不是一个小旅长这么简单的,据我所知,他很早以前就是革命党的人,干的是血溅五步的行当,后来不知怎地投身军界,深得吴佩孚的宠信,更是单枪匹马大破过皖系十万大军的猛人,有直系第一骁将的称号,今年春天山东临城火车大劫案,土匪劫了几十个洋票,天下震动,张老板总听过吧?”   张啸林道:“难道说是此人解决的?”   程子卿道:“正是他孤身上山救出肉票,而且他是留美出身,所以此君和英美关系方面关系匪浅,就连公使、领事都卖他面子呢。”   张啸林倒吸一口凉气,他做梦也没想到对方的来头这么大,来头大也就罢了,出手还这么狠辣,子弹跟不要钱一样乱泼,不但打死了司机,还把一辆崭新的梅赛德斯打成废铁,这排场,连自己这个以善打闻名上海滩的大亨都自愧不如。   “子卿,照你说,这个仇不能报了?”张啸林抚摸着大脑袋,一脸的不甘心。   程子卿道:“想报你就得趁他还在上海,一次性解决,要不然等他回到驻地,隔三差五就派一波杀手过来找你的晦气,就算巡捕房能保得了你一时,也保不了一世啊。”   张啸林能混到今天这个地步,也不是全靠能打敢拼,还是有些小智慧的,他原先不忿主要是因为看不起对方,现在听程子卿一说陈子锟不但是直系有名的骁将,更和英美关系甚好,一颗复仇之心也就凉了。   黑社会是能打,但那是和老百姓比,和当兵的比谁能打,谁更狠,那不是打着灯笼上茅房,找死么。   “子卿,你说的都是真的?”张啸林似乎在下决心。   “当然是真的,阿拉政治部就是专搞情报的,这些事情都是千真万确的。”程子卿道。   张啸林道:“那就拜托你去说合一下,就说我张啸林无意和他过不去,请他不要赶尽杀绝。”   程子卿道:“这就是了,张老板真乃俊杰。”   张啸林笑了笑,其实心里很憋屈,纵横上海滩数十年,如此吃瘪还是头一遭。   ……   伏击完张啸林之后,陈子锟立刻搬了家,以防对方报复,身边更是护兵云集,一色连发武器装备,就算张啸林方面想报仇,起码得准备几十条性命。   就在陈子锟前往沙逊大厦视察春田洋行办公室时,护兵警觉的发现有人盯梢,不动声色,安排两人在路边阻击,一举将盯梢之人擒住,拖到弄堂里匕首顶着脖子审问,哪知道对方却是一口熟悉的南泰腔。   原来他不是张啸林的人,而是江东省督军公署副官夏景琦的勤务兵。   陈子锟问他:“夏副官人呢?”   “就在后头。”   立刻派人去抓,又哪里能抓得到,夏副官见机行事,早就溜了。   陈子锟明白孙督军要对付自己了,如今上海已是危机四伏,必须速速离开了,他在路边找了家咖啡馆,借了电话向慕易辰亲授机宜,随后命人整理行装,准备秘密离开上海。   回到下处,却又看到一个面色微黑的中年人正在等待自己,正是法租界巡捕房的程子卿。   “程组长别来无恙?”陈子锟警惕起来,对方是青帮中人,和张啸林过从甚密,此番前来,定然是为了法租界当街枪击一事。   程子卿开门见山道:“陈将军,我是来替张老板捎个话的,冤冤相报何时了,不如给我个薄面,放张老板一马吧,反正您这边又没死人,张老板那边已经死三个人了。”   陈子锟冷笑:“张啸林不是最善打的么,怎么我还没动真格的呢他就怂了?”   第十三章 高粱玉米罂粟花   陈子锟的话说的很强硬,但也不想继续纠缠下去,俗话说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仇家多堵墙,张啸林得罪也就得罪了,可程子卿就没必要得罪了,反正已经打草惊蛇杀不成了,何妨卖程子卿一个面子。   于是乎,一场危机就此化解,杜月笙都没办成的事情,让程子卿办成了,自我感觉相当良好,陈子锟一举打掉张啸林的威风,也是风头正劲,上海滩都知道有位通字辈的陈将军在霞飞路上用机关枪扫射张老板的事迹了,连带着李耀庭的威名都跟着水涨船高。   离开上海前夕,陈子锟又去了李公馆一趟,李耀庭神神秘秘的带他到仓库里,指着一堆麻包说:“这些玩意儿可是我花了十根大黄鱼换来的,你带回去吧。”   陈子锟点点头:“我回去之后就能种上了,可是还缺懂行的师傅指点。”   李耀庭道:“我早帮你物色好了。”拍拍巴掌,角落里出来一个枯瘦的老者,前额光秃秃的,脑后垂着一根细细的黄毛小辫,一身粗布衣服打扮,腰间插着烟袋,看起来就是个再平常不过的乡间老农。   “这位是龙五,龙师傅,从云南请来的”李耀庭介绍道。   陈子锟并没有因为对方的其貌不扬而起了轻视之心,而是很客气的拱手道:“龙师傅,您辛苦。”   小老头笑笑,露出一口焦黄的板牙,不卑不亢道:“客气了。”   万事俱备,陈子锟踏上归途,不过鉴冰却留在了上海,暂住在李耀庭公馆里,每日早出晚归的做些事情,行事颇为隐秘,连姚依蕾都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临走前,李耀庭从十六铺码头上叫了几十个苦力,去把礼和洋行仓库里的枪械子弹都提了出来,装上货船走水路回南泰,而陈子锟带着随从乘火车先到江东省城,再转淮江水路回去。   ……   一路顺风顺水,回到南泰之后,陈子锟立刻派了一队团丁陪着龙五师傅全县到处转,足足转了三日,龙五一言不发,直到第四天早上才说:“贵县的土地,适合种烟。”   陈子锟闻言大喜,但是这个事儿又不能以护军使公署的名义搞,只好借用县政府的名头,让柳县长出公文招募农户种植“药材”。   柳优晋一门心思都放在县衙后宅埋的财宝上,哪有精力处置政事,胡乱安排下去,地保和村长在街头村口敲着破锣随便吆喝两声,乡绅们不配合,农民更是不当回事。   陈子锟很恼怒,但这事儿不是用枪杆子就能解决的,种鸦片是精细的事儿,如果农户三心二意马马虎虎,损失的可就大了,得想办法调动起农户的积极性才行。   正在犯愁的时候,李举人登门拜访,儿媳妇翠翠死后,李府风风光光办了一场葬礼,花了不少银子,那口本来摆在城头以示死志的棺材最后敛了翠翠,光棺材就花了三千大洋,还不算请和尚道士做道场,买白布麻布修坟地的钱,总之为了翠翠,李举人是倾尽家产,城里风言风语四起,一些读过书的人还拿石头记里的段子来说事,不过李举人才不在乎,这场葬礼,再次奠定了他县城首席乡绅的地位。   葬礼之后,李举人新娶了一房小妾,据说丫头才十八岁,一树梨花压海棠,李举人焕发了第二春,精神头上来了,对县里的政事也颇为关心,此时便为陈子锟排忧解难来了。   一番客套后,李举人问道:“不知道县府要种植的什么药材?”   陈子锟道:“据说是安神止疼的灵药,销路很好,柳县长也是为了百姓疾苦才想出这个办法的。”   李举人捻着山羊胡子道:“柳县长忧国忧民,老朽实在佩服,只是乡民愚昧,只知道种苞谷高粱麦子,不晓得种药材才能发财,真是可惜啊可惜。”   陈子锟道:“不知道举人老爷有何良策?”   李举人狡黠的笑道:“办法倒是有,老朽就是想知道,这药材到底是什么品种?”   陈子锟直视李举人的眼睛,眼神凌厉的能杀人,李举人忐忑不安,但依然坦然面对,终于,陈子锟一字一顿道:“是鸦片。”   李举人脸色肃然,抱拳道:“护军使如此坦荡,老朽佩服!老朽不才,家中尚有一百亩水浇地,三百亩旱地,都献于县府种烟。”   陈子锟很狐疑,李举人怎么这么敞亮,这么大方,不过又想到最近李府开销甚大,坐吃山空,也就释然了。   李举人又道:“老朽这点田亩,只是杯水车薪罢了,所做的不过是抛砖引玉,乡民愚昧,教化是没有用的,只有让他们看到有人种药材发了财,才会争先恐后的种植。”   陈子锟一想,这不就是示范田么,便笑道:“李举人为县民做出榜样,实在难得,本使会知会县府表彰于你。”   李举人振振有词道:“身为乡绅,以身作则为本县民众谋福利是职责所在。”   陈子锟抱拳道:“那就有劳李举人了。”   从护军使公署出来,李举人长长吁了一口气,刚才陈子锟瞪着他的时候,整个后背都湿透了,生怕这位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一不高兴,掏枪毙了自己,幸运的是自己终于赌对了。   李举人颇有些沾沾自喜,一场葬礼一场婚礼,其实早把李府给掏空了,现在只剩下一个空架子,县里不知道多少人盯着自家那一百亩水浇地呢,要不是自己当机立断,靠上护军使大人,帮着他种鸦片,祖宗留下的产业就败在手上了。   这茬高粱收过之后,李举人家里的一百亩水浇地和三百亩旱地都种上了“药材”,龙师傅亲自指导农民重新翻地,用犁将土地深深翻了一遍,不厌其烦的将所有的土坷垃都碾碎,恨不得土都用萝子过一遍,干惯了粗活的农民们哪受的了这个,纷纷表示干不了。   李举人是读书人,对付佃户的办法有的是,他请示了陈子锟之后,采取了一个办法,愿意种高粱的就去种高粱,愿意种麦子的就去种麦子,租子依旧和往年一样,但种药材的就免了来年的租子,不但免租,药材卖了钱,还有佃户一份。   这一手果然毒辣,李家的佃户经过考虑,还是决定种药材,当然也有一些死脑筋依旧选择种高粱,而且隔三差五的跑来看种药材的在地里忙的跟死狗似的,一边看一边还耻笑他们。   县里其他财主也都等着看看李举人的笑话,上好的水浇地种什么三钱不值两钱的药材,这不是脑子被驴踢了么。   李举人云淡风轻,稳坐中军帐,他是读过圣贤书的书,自然和那些土财主不一样,他暗地里想,等来年大烟开了花,卖了钱,不把你们的肠子悔青我都不姓李。   ……   县城忙乎着种鸦片的时候,淮江上也不平静,一艘上海来的货船逆流而上,船上载满印着德文的板条箱,忽然枪声四起,数艘舢板从芦苇荡里杀出,船主知道遇到水匪了,赶紧停船招呼。   船主并不担心,盗亦有道,水匪只是遇到敢于抵抗的人才会杀人越货,一般的货船客船只要交了买路钱便可,不会抢劫货物伤害旅客。   水匪们都蒙着脸,手持刀枪,杀气凛凛,跳帮过来,二话不说,举枪就打,砰砰一阵枪声,船老大和水手们纷纷倒在血泊中,只有一个在后舱烧饭的水手跳船逃生。   货船被开到江边一个小码头,督军公署的夏景琦副官带着一队人马前来接收,水匪们换回军装装扮,原来他们是夏副官的部下,奉了密令在江上打劫。   夏副官钻进货舱,看到堆积如山的板条箱,顿时露出笑容,亲自拿了一根撬棍,撬开第一个板条箱,却发现里面只有一堆石头。   “怎么回事!”夏副官有些慌乱,赶紧再撬开一口箱子,依然是石头,这下他明白了,从张啸林那里得来的情报是不准确的,陈子锟这个狡猾的家伙,耍了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诡计,用了别的办法将购买的军火运回南泰了。   南泰县码头,三艘插着小黄旗的货船静静地停泊着,苦力们踩着长长的跳板来到船上,将一袋袋的暹罗大米背下来,大米背完之后,船舱底部露出一批用油布和稻草双重捆扎的军火,这是陈子锟在上海购买的盒子炮、西班牙星牌撸子、伯格曼手提机枪和大批的子弹。   苦力们稍歇片刻,再次喊着号子搬运起军火来,就在他们挥汗如雨的时候,天上飘起了蒙蒙细雨,一条乌篷船从下游过来,紧紧靠在栈桥上,然后船舱里钻出一个穿水绿色旗袍的女子,抬头看看天上的雨雾,撑起了一把小巧玲珑的纸伞来,另一只手拖着皮箱子往跳板上走。   女子旗袍的开叉很高,一阵风吹过,露出雪白的大腿,苦力们全都停下了动作,呆呆的看着她,女子觉察到这些火辣辣的眼神,不但不害羞,反而将腰肢摇的幅度更大了些。   苦力们全都吸溜着口水,目不转睛。   水绿旗袍后面,又钻出一个粉红旗袍来,这位皮肤更白,开叉更高,腰肢摇摆的幅度更夸张,然后又是一个嫩黄旗袍,一个湖蓝旗袍……   一共是十三个旗袍女子。   第十四章 南泰十三钗   南泰县码头上一片寂静,苦力、水手、船主、货主,以及岸上做买卖的生意人们,全都呆住了,目不转睛的盯着这十三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妖艳女子。   苦力们都是些光棍汉,吃了上顿没下顿,更别说娶婆娘了,跑船的也尽是些苦巴巴的单身汉,就算是那些娶了老婆的船主和老板们,家里的黄脸婆又怎么能和这些仿佛画里出来的仙女们相比。   一时间码头上所有的工作都停顿了,一双双饥渴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这些花花绿绿的旗袍和白花花的大腿,仙女们不但不害怕,还吃吃的笑,其中一个尖下巴的女子,拿手帕晃了晃,对离自己最近的苦力说道:“阿哥,来帮帮人家,拿不动了。”   她说的是那口沉重的大皮箱,纤细的女子拖着这么重的行李自然是走不动的,那个苦力听到一声阿哥,全身骨头都酥了,迈步就往前走,完全忘了自己站在跳板上,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   一片哄堂大笑,苦力们笑了,水手们笑了,那十三个女子更是笑得花枝乱颤,前仰后合。   “我来帮你搬。”一个膀大腰圆的苦力跑了过去,很轻松的就将皮箱放上了肩头,刚要走,水里那家伙爬了上来,顾不得满身湿淋淋就窜上来:“你怎么抢我的买卖。”   一言不合,两人就打了起来,码头上扛大包的汉子没练过武功,全凭笨力气打架,如同两只狗熊肉搏一般,那些女子便又笑了起来,一人娇滴滴道:“打什么打,想扛行李,阿拉这里多得是。”   苦力们一听是这个理,呼啦一声全围上来,七手八脚将女子们的行李全都摆上一辆骡车,搓着手还不想走,为首那个水绿旗袍的女子从小挎包里摸出一枚大洋丢过去:“喏,赏你们的。”   南泰县穷的很,流通的货币还是以前清铜板为主,谁见过大洋啊,一个苦力捡起银圆用牙咬了咬,惊讶道:“是银的。”一枚大洋能换一千五百个铜子儿,得抗要八百次大包才能赚来这么多钱啊。   出手这么阔绰,这帮女人到底什么来头?谁也说不上来。   县城里来了十三架滑竿接这些女子,还有两辆骡车专门运送行李,除了女人们随身的皮箱,船上又搬下来好多柳条箱,全都装在车上,女人们上了滑竿,在众人的目送下离开了码头。   码头距离县城还有五里路,这一路女人们受尽了目光的洗礼,进了城门之后,更是引起了全城的轰动,大街两边围满了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有些上了年纪的老者,一边瞟着旗袍下的大白腿,一边拿拐棍猛戳地,愤愤骂道:“伤风败俗,伤风败俗啊。”   女人们招摇过市,来到县城最繁华的所在,醉仙居对面的一排空房子,施施然就进去了。   这一排空房子原来是龚老爷家的产业,后来租了出去,叮叮当当的装修了好一段时间,把个门脸修的跟皇宫似的,原来就是给这些女子预备的。   女人们进去之后就没出来,天上依旧飘着雨,一场秋雨一场寒,但南泰县父老们一颗颗被大白腿撩动的欲火难耐的心却是滚烫的,茶楼酒肆、街头巷尾都在谈论着这些神秘的女人。   男人们压低声音、眉飞色舞,嘿嘿的乐着,露出只有彼此间才能明白的淫荡笑容。   女人们纳着鞋底,扯着闲话,这十三个女子身上裁剪合体的旗袍和高跟鞋给她们寂寞的生活增添了无数谈资。   “那旗袍的开叉也太高了,连裤衩子都能看见。”   “衣服真紧,要换了我,气都喘不上。”   “真是,也不嫌丢人现眼。”   代表着南泰县体统的士绅们也得到了风声,老人家们将拐杖在地上捣的咚咚响,一口一个伤风败俗,有几个人还要到县府去告状,求县老爷将这些有伤风化的女子赶出去。   第二天,艳阳高照,那一排门面房的二楼窗台上,伸出十几根竹竿,上面串着旗袍、胸罩、裤衩等物,再次惹得满城风雨,男人们总要有事没事跑到醉仙居去,要一壶水酒,一碟水煮花生,瞅着对面的窗台想入非非。   士绅们更加愤怒,这些女人的职业已经呼之欲出,肯定是做皮肉生意的,南泰县城可是干干净净的地方,岂能容下这么肮脏的所在,一些人找到龚稼轩,要求他将这些女人赶走,龚老爷只是说合同定了不能撕毁,心里却有苦说不出,这房子是陈子锟租的,兴许这些女人也是陈子锟招来的,谁敢撵。   第三天,一群工匠在门楼上挂了一个巨大的,用玻璃管和铁丝电线组成的招牌,隐约能认出“夜上海”三个字,到了傍晚,柴油发电机一响,招牌变得五光十色,甚是好看,夜上海三个大字一会绿色一会红色,隔了老远都看的分明,有去过省城的人说,这个叫霓虹灯,只有大城市才有。   第四天是黄道吉日,中午时分,夜上海二楼上悬了两挂鞭炮,足足八千响,噼里啪啦炸了一刻钟的光景,然后是舞龙舞狮,二楼上彩纸乱飞,全县的闲汉都聚集在夜上海门口看热闹。   只见几乘小轿翩然而至,从轿子上下来的竟然是本县的几位头面人物,李举人、龚善人,周老爷、孙老爷、还有对面醉仙居的林老板也老了,大家都穿着簇新的黑马褂,瓜皮帽,一副出门见客的打扮,拿着大红的请帖,满脸堆笑着迈着四方官步进了夜上海。   看热闹的闲汉们面面相觑,心说昨天老爷们还口口声声说要请示县尊把夜上海驱离南泰呢,今天怎么就成了座上宾了,这转变也忒大了些。   老爷们也是情非得已,本来他们气势汹汹的要把这帮外乡人赶走,可是就在昨天晚上,护军使大人派人送了请帖,邀他们参加夜上海夜总会开张典礼,他们这才回过味来,敢情这家窑子是陈子锟开的啊。   夜上海里的布置令人叹为观止,一水的西洋式家具,沙发椅,留声机,斯坦地毯油画,还有一台电影放映机,有烟有酒,烟是三炮台之类的纸烟,酒是白兰地、威士忌。   陈子锟带着阎参谋长和柳县长最后驾临,夜上海里十三位女子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前来伺候,这些女人都是从南京上海过来的,不敢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喝酒跳舞唱歌勾引男人绝对是行家里手,随便撒点娇发点嗲,南泰县这些土老帽就都神魂颠倒了。   以往南泰县也曾开过几家妓院,都是那种乡下窑子,除了陪酒吃饭,就是上床睡觉,没啥情趣,如今夜上海的开张颠覆了大家对窑子的固有看法,这家店既能吃酒赌牌,又能听曲儿看跳舞,还有电影可以看,实在让闭塞多年的南泰人大开眼界,只不过三块大洋的最低消费着实让人接受不了。   ……   虽然有护军使大人撑腰,但夜上海的生意却不如想象的那么好,有钱的老爷们没这么先进的消费观念,他们宁愿花三百大洋去乡下买个黄花闺女,也不愿意花三块钱到夜上海赶时髦,那些娶不上婆娘的穷汉们倒是有这个需求,可是又拿不出那么多的钱,只能走过路过,看着夜上海二楼晒的裤衩胸罩吞口水。   这十三个女子是鉴冰从上海弄来的,上海滩娱乐业发达,最高等是书寓,也就是鉴冰以前的营生,然后一等是长三堂子,二等是幺二堂子,三等以下的就更多了,这些人就是从幺二堂子退役下来的,虽然只有二十一二岁,但竞争力已经大大下降了,只有到南泰县这种乡旮旯来讨生活。   鉴冰和她们签的是一年期的合同,干满一年才能走,可是生意不温不火,一些姑娘就起了回上海的念头,为首那个喜欢穿水绿旗袍的叫红玉,虽然只有二十岁,却是这帮人的头儿,她力劝众姐妹留下,说做鉴冰姐姐定然不会哄骗我们,做人要有信义,守得云开见月明,坚持一年,夜上海肯定有出头之日。   土匪两次攻打县城,损兵折将实力大减,苦水井大杆子陈寿被护军使招安之后,又有数股土匪相继来降,江东陆军第七混成旅已经初见规模,南泰县境内治安状况大为好转,至少光天化日之下土匪绑票劫道的事情少多了。   陈子锟又带领军队狠狠剿了几次,将县城周边地域彻底肃清,撂荒的土地重新栽上了秧苗,高粱、麦子、还有罂粟。   从上海买来的武器装备了新招募的军队和民团,陈子锟手下武力渐渐强大起来,从洛阳借的兵马也该还了,这天他带着这一营兵马以剿匪的名义浩浩荡荡开出县城,直奔大青山杀虎口方向去了。   大队人马抗着马克沁重机枪出了城门,老百姓夹道欢送,夜上海的姑娘们也来凑热闹,一帮烫发头高叉旗袍站在城门口告示栏附近,一边嗑着瓜子,一边乱飞媚眼,风头竟然盖过了军队,引来男人们肆无忌惮的贪婪目光和女人们一阵“呸呸”的骂声。   红玉得意洋洋,涂成猩红色的嘴唇里吐着瓜子壳,嘴里哼着小调,腰肢和屁股随着节奏轻轻摆动,毫不在意的向这帮乡巴佬展示着自己傲人的身材,忽然她发现人群中竟然有个戴斗笠的爷们竟不往自己身上瞧,不禁有些忿然。   斗笠客一身麻衣,低着头看不清面孔,双手低垂纹丝不动,在狂欢的人群中显得极为惹眼。   红玉不由得睁大了眼睛,紧紧盯着这个斗笠客。   第十五章 刺客与窑姐   江北护军使陈子锟骑着高头大马在护兵马弁的护卫下逶迤而来,忽然人群中跳出一个斗笠客,站在街心大喝一声:“陈子锟,拿命来!”说着便抽出了两把盒子炮,左右开弓打将起来。   陈子锟做梦也没想到土匪竟然这么大的胆子,在风声如此紧的情况下还敢进城行刺,拔枪已经来不及了,因为他穿的是将军服,手枪藏在军服下面的皮枪套里,不过以他现在的身份,也用不着亲自动手了。   离陈子锟最近的是勤务兵双喜和青锋,两人平日里就互相攀比谁对大帅最忠心,今日遇到行刺,更加争先恐后,猛扑上去以身躯去挡子弹。   顿时血花四溅,两个勤务兵中弹倒地,看到亲弟弟中枪,一营长陈寿眼睛都红了,拔枪怒射,他是土匪出身,平时盒子炮都是机头大开着别在腰带上,反应时间最短,与此同时别的士兵还在拉着枪栓呢。   陈寿枪法很准,砰砰几枪打过去,刺客身上溅起血花,踉跄了两下却没倒下。   陈子锟的战马受惊,前蹄抬起嘶鸣不已,若是马术稍差的人就被掀下来了,他夹紧马腹大喝一声:“拿贼!要活的!”   众兵蜂拥而上,刺客拔腿便走,城门口看热闹的老百姓们惊慌失措,没头苍蝇一般乱窜,士兵们投鼠忌器,只能眼睁睁看着此刻消失在巷子里。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红玉一颗心怦怦乱跳,慌里慌张抄近路往回走,途径夜上海后巷的时候,忽然一只大手将她拽到了墙根,冰冷的枪管顶住了太阳穴,一股浓烈的大蒜味传来:“妮子,莫喊,我不伤你性命。”   红玉吓了一跳,但她毕竟是在大上海混过的,颇有些胆识,很快镇定下来,身子歪过去娇滴滴道:“阿哥,侬要钱还是要人,阿拉都给侬。”   那人喘着粗气:“老子不要钱不要人,就想找个地方避避风头。”   红玉斜眼一瞧,这不就是在城门口行刺护军使的那个汉子么,斗笠摘了,露出一颗大光头来,浓眉大眼英气勃勃,不过身上血淋淋的甚是恐怖。   “大哥,你挨枪子了?”红玉情不自禁去摸汉子的伤口。   汉子伸手阻挡,可眼前一黑,竟然瘫倒在地,红玉看看左右无人,便伸手去搬动那汉子,死沉死沉的竟然挪动不了半分,红玉急了,脱了高跟鞋,使出吃奶的力气将汉子拖进了夜上海的后门。   ……   陈子锟大怒,光天化日之下,土匪竟然渗透到县城行刺自己,还有王法么!虽然只有惊鸿一瞥,他也能认出刺客正是盖龙泉手下最胆大包天的老十梁茂才。   陈寿说自己至少打中梁茂才两枪,县城四门禁闭,插上翅膀也走不了他,陈子锟深以为然,命令县民团挨家挨户的搜,搜不出人来就不开城门,原本准备开拔的部队也回了营房,等灭了土匪再走。   双喜和青锋都中了枪,好在没伤了要害,没有生命危险,陈子锟为了奖励他俩的忠勇行为,各赏西班牙阿斯特拉撸子一把。   民团在城里搜了一天一夜,愣是连根毛都没找出来,反而搞得很多士绅联名到公署来告状,说团丁扰民太甚,而且四门关闭,城里居民每日便溺运不出去,城外青菜生鲜运不进来,百姓生活极受影响,劝陈子锟收回成命。   陈子锟正在犹豫,忽然一营长匆匆而来,附耳低语几句,他心中有了计较,好言劝慰乡绅们,说再搜两天,若是抓不到人就开城门,士绅们得了许诺这才退去。   等这帮人走了,陈子锟脸色一变,问陈寿道:“当真是夜上海藏的人?”   陈寿信誓旦旦道:“标下不敢胡言乱语,刚才搜到夜上海的时候,这帮娘们神色不对,还说什么这是大帅的产业,不让弟兄们进去搜,我寻思着肯定有事,生怕打草惊蛇伤了无辜,特来禀告大帅。”   陈子锟忽地站了起来,刚要下令卫队出动,脑子里灵光一闪,想到了当初自己身负重伤,被鉴冰收留的往事来,夜上海那帮小娘们见多识广,聪明伶俐,哪能被一个受伤的乡下土匪控制住,自古美女爱英雄,兴许是哪位姑娘动了春心了吧。   他灵机一动,计上心来,道:“派几个机灵点的弟兄在夜上海附近盯着,有什么情况立刻来报。”   陈寿依令而行,过了两日,依然没有搜到刺客,城里却已经臭气熏天了,因为挑马桶的农民进不了城,家家户户的便溺无法处理,只好倾倒在街上,士绅们再次到公署陈情,陈子锟从善如流,下令停止搜捕,打开城门。   陈寿又来报告,说夜上海的红玉在中药铺抓了几副药,都是治外伤的。   陈子锟告诉他不要擅自行动,以免打草惊蛇,同时让他集合弟兄们,把那两门格鲁森山炮也预备好。   陈寿摩拳擦掌道:“杀鸡焉用牛刀,抓梁茂才不用大炮,我一个人就行。”   陈子锟道:“谁说我要抓梁茂才了,我让你备炮自有主张。”   ……   夜上海,红玉的卧房,昏睡了三天的梁茂才慢慢撑开了眼皮,打量着这间富丽堂皇的房间,床是西洋铁架子床,铺着花花绿绿的锦被挂着帐子,墙上有西洋画和自鸣钟,地上铺着毯子,空气中一股甜甜的腻腻的味道。   忽然门开了,梁茂才下意识的去腰间掏枪,没摸到枪,却摸到身上缠着的绷带,触手所及,疼痛无比,他这才记起自己曾经中了两枪。   进来的是红玉,她刚洗过头,一头秀发湿漉漉的垂着,身上穿着水绿色的缎子旗袍,手里端着一碗参汤,笑吟吟的过来坐在床前道:“好汉,喝点参汤补补身子。”   梁茂才警惕道:“这是哪里?你是谁?”   红玉道:“这是夜上海,我叫红玉,好汉,你叫啥么子?”   梁茂才不答,掀开被子下床,到处找自己的枪,红玉气的叉腰问道:“侬要做啥子?”   “老子的枪呢!”梁茂才一把将红玉推到墙上,掐住她的脖子逼问道,眼睛瞪得溜圆,甚是骇人。   红玉泪花横流,咳嗽道:“松手,我要憋死了。”   梁茂才这才松了手,讪讪道:“俺的枪呢?”   红玉道:“你这人好没良心,你昏睡了三天三夜,是我帮你端屎端尿,包扎伤口,应付团丁搜捕,你倒好,醒了不说声谢谢也罢了,还打人。”   梁茂才挠挠后脑勺,忽然后退一步,噗通跪下道:“俺叫梁茂才,欠你一条命,俺没啥好报答你的,那啥,你有啥仇家么,俺替你料理了。”   红玉又吃吃笑道:“冤家,阿拉哪有什么仇家,现在风声还没过去,你老老实实养伤别给阿拉添乱就谢天谢地了。”   梁茂才道:“不行,我得走!山寨离不了我。”   红玉拗不过他,只得道:“冤家,怕了侬了,侬先不要慌,阿拉出去探探风声再说。”   梁茂才想了想,点头道:“大姐,那就拜托你了。”   红玉一扭腰肢:“不是喊人家妮子的么,怎么又成了大姐了。”   梁茂才挠着头不说话,脸红通通的。   红玉扑哧一笑,扭着屁股出门去了,一下楼,一帮姑娘便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问。   “红玉姐,伊拉醒了么?”   “红玉姐,哪能办?这可是要犯哇。”   红玉镇定自若道:“没事,过两天风声定了,送他出城就是,只要姐妹们守口如瓶,定然不会出漏子。”   有人就嘻嘻笑了:“红玉姐,侬是不是看上这小子了,生龙活虎的壮汉哦,晚上借来用用好不拉?”   红玉啐了一口:“瞎讲八讲。”脸上却飞起两朵红云来,在她十几年青楼生涯中,从未对人动过感情,这回也真是出了奇了,竟然对一个刺客这么上心。   又过了一日,陈子锟带着一营军队北上而去,城里的风声明显松了很多,但城门口依然有团丁把守,进出城都要检查。   一顶小轿来到南门口,守门团丁持枪拦住:“干啥的,停下检查。”   轿帘掀开,里面坐着两位姑娘,其中一个便是夜上海的红玉。   “老总们站岗呢,我的姐妹病了,出城拜佛许愿,还请您行个方便。”说着一支纸烟递过去。   团丁接了纸烟,色迷迷的盯着红玉的胸部,恨不得抓上一把,吞了吞口水道:“那不行,县长有令,出城的要严查,我得看看。”   红玉娇笑道:“看就看呗,又少不了一块肉。”说着将胸部在团丁手臂上蹭了一下。   团丁心猿意马,哪顾得上轿子里另外一个满面病容的姑娘,和红玉好一番纠缠后才放行。   轿子终于出了城门,红玉心有余悸,悄声道:“好险。”   涂了一脸脂粉穿着女人衣服的梁茂才赞道:“妮子,你胆子真大。”想了想又恨恨道:“那小子敢调戏你,我差点忍不住崩了他。”   他藏在背后的手中,捏着一把机头大张的盒子炮。   红玉幽幽道:“青楼女子,被人轻薄是常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梁茂才脸红脖子粗:“就不中!”   红玉凄然一笑,不说话了。   轿子出城二里,在一片树林旁停下,梁茂才已经换好了男装,下了轿子拱手朗声道:“红玉姑娘,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说罢转身便走,再不回头,秋风吹过,萧瑟无边。   第十六章 雪山剿匪   梁茂才走了,走的很爷们,很光棍,连头都不回,但他心中却乱的跟一团麻似的,翻来覆去都是红玉那一声幽幽的叹息。   从南泰县城到大青山有六十里路,身强力壮的汉子都得走上几个时辰,何况梁茂才身上还带着伤,他脚步蹒跚,走的很慢,早上下过一场小雨,地上湿滑,身后的道路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   五分钟后,一个男子来到梁茂才走过的路旁,目测了一下脚印的幅度和深度,不禁冷笑道:“真是铁打的汉子,受了伤还走的那么急。”   大青山连绵起伏,群山环抱,“白狼”匪帮屡剿不绝,就是靠着这险峻的地形,神龙不见首尾,每次被官兵咬住都能逃脱,距离杀虎口有座山峰,盖龙泉的大寨就扎在这里,粮草弹药囤积了不少,秣马厉兵只为再次攻打县城,报那一箭之仇。   这几日大寨主盖龙泉心神不宁,坐在白虎皮交椅上如坐针毡一般,因为手下老十梁茂才私自下山去找杀陈子锟,数日未曾归来,派去打探情报的兄弟说南泰县城四门紧闭,正在搜捕刺客,更让大伙儿捏了一把汗。   正在心焦,忽然岗哨来报,十爷回来了,盖龙泉大喜:“快让他进来。”   梁茂才是被抬进来的,他身上的伤口迸裂,血流一身,要不是这小子壮的像个牛犊子,肯定就死在半路上了。   盖龙泉最心疼老十,道:“老十,你忒不听话了,你晌午饭吃了没,来人呐,快拿鸡蛋烙馍来给我兄弟压饿。”   梁茂才道:“大哥,我没本事,没杀的了陈子锟,你罚我吧。”   盖龙泉苦笑道:“军师说了,姓陈的是武曲星下凡,咱们凡人杀不了他,你能活着回来就算不错了。”   正说着,老八老九和军师进来了,老九薛斌走路略微有些不得劲,这是他上回不尊山规,三刀六洞的后果。   军师苏青彦看见梁茂才,顿时惊道:“十爷,你是怎么来的?”   梁茂才道:“我走了半路,抢了一头小黑驴骑着来的。”   苏青彦道:“不是问你那个,我是说县城大肆搜捕,你如何全身而退?”   梁茂才眼神恍惚了一下,将自己行刺如何失败,红玉如何救助自己,又如何化妆将自己送出城来的事情叙述了一遍。   盖龙泉赞道:“这小妮倒是个奇女子。”   苏青彦却道:“不好,中计了!”   众人大惊。   ……   此时,一个营的军队正在山麓展开,树影中隐约可见闪亮的刺刀,两门德国格鲁森山炮摇高了炮筒子,瞄准了绿树掩映中的“白狼”山寨,两挺马克沁重机枪也进入了战位,封锁了唯一的下山通道。   剿匪部队是尾随着梁茂才的足迹而来,陈子锟可是寻踪觅迹的行家里手,这一招叫做放长线钓大鱼,果然没有失手,只是苦了弟兄们手提肩扛,将重武器一路运上山麓。   陈子锟用望远镜观测着山顶的敌营,自信满满道:“背靠悬崖,死路一条,这回肯定能全歼盖龙泉。”   陈寿大喜:“大帅,待会儿我来打头阵。”   陈子锟笑道:“山势险要,易守难攻,还是让格鲁森打头阵吧。”   山寨之中,众兄弟茫然看着苏青彦,只听他道:“那夜上海乃是陈子锟开的窑子,是他家的人,再说自古有云婊子无情戏子无义,那红玉岂能把十爷安全放回,这定是官军的计策,山寨即将不保,大家快走。”   梁茂才道:“军师,你骂我行,骂红玉我可跟你翻脸!”说着就要动手,却被薛斌劝住:“老十,军师也是为了山寨好。”   正吵嚷着,忽然一声尖啸传来,大伙儿都不明白是什么声音,面面相觑之时,爆炸声响起,原来那尖啸乃是炮弹降临前的哨音,这回大伙儿都相信了军师的话,盖龙泉当机立断道:“走!”   官军将所有的炮弹都倾泻到了山寨中,好一座密营被炸的惨不忍睹,紧跟着机关枪也响了,马克沁水机枪溜溜的打了半个钟头,陈子锟爱惜士兵,先用强大的火力将山寨犁了一遍,这才派陈寿带弟兄们往上攻。   陈寿带了三十名敢死队,配备伯克曼手提机枪和盒子炮,小心翼翼的沿着羊肠小道攻上了山寨,却发现山寨已经空了,四处搜寻一番,未见盖龙泉和他手下九大金刚的踪影,这山寨一面是峭壁,一面是下山的小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难道插上翅膀飞了不成。   陈子锟得报,带领大队人马上山一看,果然如此,山寨被炸的七零八落,不过盖龙泉的交椅却安然无恙,上面的白虎皮连一个弹孔都没有,陈子锟命人将虎皮收了,又来到峭壁前查看,只见万丈深渊,青烟袅袅。   “罢了,穷寇莫追。”陈子锟道。   虽然没有歼灭土匪的有生力量,但缴获大批粮草器械以及金银,土匪积攒多年的家当一扫而空,倒也不虚此行,陈子锟下令将金银枪械带走,粮草房舍付之一炬,这才撤下山去。   官军走后很久,一个瘦小的土匪才顺着藤蔓从峭壁下爬上来,四下查探一番,确认安全之后才学了几声鸟叫,土匪们陆陆续续从峭壁上的秘洞里爬上来,望着烧成白地的山寨咬牙切齿。   两次攻打县城损兵折将,又历经数次围剿,本来上千人的杆子现在只剩下可怜巴巴的百十个人,山寨被一把火烧了,粮食也没了,更重要的是积攒多年的金银全丢了,盖龙泉禁不住老泪纵横:“日他娘亲!”   ……   盘踞杀虎口一带的“白狼”匪帮实力大减,已经无法和官军分庭抗礼,而交通要道杀虎口被陈子锟派兵把守,这下盖龙泉的财源也断了。   陈子锟从洛阳借来的一营兵马终于可以回去了,他倒是想留下这一营兵使唤,可是五百号弟兄吃喝拉撒每月起码开销五千大洋,护军使公署的财政状况捉襟见肘,实在养不起这么多兵了。   一营陆军踏上归途,带着陈子锟送给吴佩孚的礼物,那是一张从盖龙泉椅子上抽下来的白虎皮,另外陈子锟又给他们多关了一个月的军饷,亲自送到城外,望着五百虎贲消失在旷野尽头,陈子锟不禁感慨道:“啥时候我才能练出这样的兵啊。”   练兵不难,南泰县有的是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只要竖起招兵旗,就有吃粮人,可陈子锟没钱没枪,拿什么去养活这么多兵,唯一能赚钱的鸦片还在地里发芽呢,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   等鸦片开花结果的时候,就是他财源滚滚之时。   在龙师傅的指导下,李举人家的几百亩地都种上了罂粟,种这玩意比种麦子还精细许多,土壤要耕上好几遍,把土坷垃都碾碎了还不够,还得在种子里掺上细沙,在地上覆盖一层细细的薄土,要不然娇嫩的罂粟种子就会被闷死在土里。   种子撒下去十天之后,土壤里终于钻出了细小的绿色幼苗,纤弱的如同油菜苗,龙师傅让人拉来一车车的麦秸撒在地里,给幼苗盖上一层保暖的被子。   “这药材真金贵,不知道能卖几个钱。”农民们啧啧道。   十月中旬,从北京传来消息,直鲁豫巡阅使曹锟曹老帅以五千大洋一张选票的价格买了个大总统当,一时传为笑谈,北京上海各报章无不连篇累牍的讥讽谩骂贿选丑闻,托人从省城捎来的报纸上就有阮铭川的凌厉无比的抨击文章,陈子锟看了不禁莞尔。   还有一则新闻很有意思,除了曹锟高票当选之外,孙文、唐继尧、岑春煊、段祺瑞等人也获得若干选票,这倒也不足为奇,令人大跌眼镜的是,土匪出身的山东新编旅少将旅长孙美瑶和新任江北护军使的陆军少将陈子锟各自获得了一张选票。   秋去冬来,南泰县迎来第一场雪,一夜之间,大地银装素裹,积雪足有二尺厚,农民们乐开了花,农谚有语: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陈子锟也很高兴,风调雨顺,明年鸦片烟一定大丰收。   突然警讯传来,白狼又下山了,连续扫荡了几个村落,席卷一批衣物棉被吃食而去,团丁追之不及,反而被他们打了个伏击,损失十余人枪。   陈子锟勃然大怒,决定亲自率兵围剿,天上洋洋洒洒下着鹅毛大雪,士兵们穿着泥土和草绳做的毛窝子鞋,扛着步枪深一脚浅一脚的踏上征程。   阎参谋长曾劝过陈子锟,说天降大雪,不利用兵,陈子锟却说这雪搁在东北就是小雪,咱们艰苦,土匪更艰苦,要毕其功于一役,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陈子锟说的没错,大雪封山,大青山上的盖龙泉杆子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缺枪少弹,没吃没喝,连盐巴都不能保证供应,不得已只好冒着风险下山抢劫,不过这年头老百姓的日子也不好过,盖龙泉又自称替天行道,从不对贫苦百姓下手,抢了几家地主,仅仅搞到十几条被子,几件老棉袄,三口猪两头牛五只羊,几百斤麦子而已,对上百人的杆子来说只是杯水车薪。   带着猪牛羊,路就走不快,盖龙泉一帮人被陈子锟率领的第一营死死咬住,两下里在大雪中交火,你来我往打得好不热闹,但土匪大都是短枪,官兵是长枪为主,还有一挺马克沁机关枪助阵,火力远胜土匪,打得他们抬不起头来。   说来大雪天难以携带重武器,不过这难不倒陈子锟,对此他早有安排,找木匠打了一架雪橇,把机关枪架在上面,训了几条乡下大黄狗拉着,机动能力超强。   土匪们被官兵围在一个山坳里,抢来的牲畜被流弹打死,被雪半埋住冻得挺硬,弟兄们缺衣少穿,饿得前心贴后背,手指都冻成一根根小胡萝卜了,就这样依然顶着官军的机枪还击。   盖龙泉看的心酸,问苏青彦:“军师,你看咋办?”   苏青彦身上裹着一床棉被,依然冻得瑟瑟发抖,清水鼻涕直流,他道:“大瓢把子,官军火力太猛,咱们抗不住,只能熬到天黑再走。”   梁茂才手里捏着几枚黄橙橙的子弹正往枪里压,听见苏青彦的话,不禁咧嘴苦笑道:“回到山里吃啥?要我说,和狗日的拼了吧,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俩赚一个。”   第十七章 招安   梁茂才的话让众土匪心中一阵黯然,山寨毁了,回哪儿去?茫茫大青山,千山鸟飞绝,连熊瞎子都躲进洞里冬眠了,难道吃风屙烟活着。   盖龙泉道:“还是按军师说的办吧,天黑突围。”   雪还在下,能见度不足十丈,官军的机枪还在鸣叫,不过在这种天气下只能起到威慑作用,天一擦黑,盖龙泉就带着弟兄们撤了,他们反穿羊皮袄,硬是在官兵的眼皮底下钻出了包围圈。   等陈寿带人摸过来,山坳里只剩下一堆死猪死牛的尸体,土匪们再次金蝉脱壳。   陈子锟闻报冷笑:“跑不了他们。”   南泰不比东北,这种雪花大如席的恶劣天气并不是每年冬天都有,土匪们虽然逃出包围圈,但缺乏冬季作战经验,根本逃不出陈子锟的手掌心。   陈子锟扫开新落下的积雪,果然发现了土匪的脚印,循着痕迹连夜追击,追了一个时辰,雪终于停了,但天气更冷了,连军旗都冻得挺硬,士兵们苦不堪言,陈寿进言,请陈子锟下令扎营休息。   陈子锟还是那句话,咱们苦,土匪更苦,土匪能走的路,凭啥官兵就走不得,难不成你们比土匪娇贵?   这话说的同是杆子出身的陈寿脸上发烫,争强好胜的心上来,督促着手下紧追慢赶,冒着严寒又往前走了十里路,幸亏士兵们穿着树枝茅草绑的雪鞋,这才能在齐膝深的雪中行动自如,要不然早就衣服湿透,丧失战斗力了。   陈子锟身先士卒,亲自在队伍前面侦查敌踪,天蒙蒙亮的时候,他发现雪地上的足迹有些古怪,趴下仔细查看一番,笑道:“土匪中有高人,咱们走错路了。”   陈寿不解:“不是一直按照脚印追得么,怎么会错。”   陈子锟道:“你看这脚印,前重后轻,分明是反穿雪鞋故布疑阵,咱们上当了。”   返回去再追,终于在黎明时分撵上土匪,天刚蒙蒙亮,双方在茫茫雪原上你追我赶,嘴里喷着白雾般的热气,如同一列列小火车,枪子儿吱溜吱溜的飞着,就是伤不到人,大家都累得跟死狗似的,枪也拿不稳了。   土匪筋疲力尽,又冷又饿,再也跑不动了,爬上一座小山坡垂死顽抗,官兵仰攻几次,死伤了几个人无功而返,陈子锟知道士兵的精力已到极限,便下令休息。   “困也困死他们。”陈子锟这样说。   官兵们出城剿匪,本来身上是带着水壶干粮的,如此严寒环境下,水壶里的水都结冰了,馒头也冻得跟冰坨子似的,拿刺刀都砍不动,天地苍茫一片,想找个地方生火都难。   忽然陈寿看到远方有炊烟袅袅升起,惊喜道:“那里有个村子!”   附近果然有个村落,陈子锟派人前往,半买半征搞了一批吃食,又找了避风处架起篝火烧汤烤火,此时雪已经全停了,天地间一片苍茫,北风刺骨,身上的羊皮袄跟纸一样薄,冷的人血都要冻住了。   官兵们有热食吃,有篝火烤,身上的衣服也厚实些,小山包上的土匪就惨多了,走了一昼夜,肚里咕咕叫,又冷又饿,完全是在硬撑。   “弟兄们,还能撑住么?”盖龙泉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问大家,一夜狂奔,百十号弟兄只剩下五十多人了,其余的不是被抓就是掉队冻死了。   “撑得住!”八爷呲牙咧嘴道,他屁股上中了一枪,走路都困难,此时还在硬充好汉。   其余弟兄都盯着地面不说话。   军师苏青彦欲言又止,只拿眼神示意老九薛斌。   薛斌会意,噗通跪在雪地里:“大哥,别打了,降了吧。”   梁茂才大怒,拔出盒子炮点着薛斌的脑袋:“你个吃里扒外的货,要不是你,姓陈的早让大哥料理了,哪有今天!你还想投降,那么多弟兄不就白死了!”   盖龙泉冷静道:“老十,把枪收起来。”   梁茂才恨恨的将盒子炮收起,他这把是空枪,子弹早就打完了。此时山下一阵烤红薯的香味飘来,他心有不甘道:“不要多,给我吃十个鸡蛋烙馍,我就能杀出去!”   盖龙泉眼睛一亮:“有办法了。”   众人都问什么办法。   “我去找姓陈的借粮。”盖龙泉道。   众人大惊,苦劝大瓢把子不可自寻死路,盖龙泉却固执已见,非要孤身前往。   “军师,你劝劝大哥。”八爷急坏了。   苏青彦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只是淡然一笑:“都到这份上,就让大哥去吧,说不定还有一线转机。”   ……   官兵们正在持枪警戒,忽见小山上有白旗摇晃,紧跟着一人慢腾腾下山,嘴里喊道:“我就是白狼,我要见陈大帅。”   陈寿认识这就是盖龙泉,勒令手下不许开枪,等他走过来讥讽道:“盖大王,您这是投降来了?”   盖龙泉眼一瞪:“谁说老子投降,老子找姓陈的有话说。”   陈寿虽然和盖龙泉有过节,但此时此地也不敢擅作主张,飞报陈子锟,后方传令过来:有请!   陈子锟的帅帐扎在避风处,里面生着火炉,甚是暖和,他亲自站在帐篷口迎接盖龙泉,眼瞅这位声名远扬的匪首步履蹒跚走来,不禁暗暗叹息。   如今盖龙泉已经没有当初的威风,乱蓬蓬的胡子上结了冰,眼睛里布满血丝,身上罩着一件老羊皮袄,脚上的靴子已经破了,乱七八糟缠了许多布条,看起来和乞丐没啥两样。   陈子锟一抱拳:“大瓢把子找兄弟有何指教?”   盖龙泉大咧咧道:“打仗打饿了,找你借点粮食。”   陈子锟道:“好说,里边请。”   进了帐篷,陈子锟让人端来一锅热腾腾的羊肉汤,几个硬梆梆的死面饼子,还有一壶热辣的高粱酒,盖龙泉啥也不说,大吃大喝起来。   陈寿带着几个人在帐篷外面杀气腾腾的等着,只要陈子锟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冲进去擒住匪首盖龙泉。   盖龙泉为匪多年,焉能察觉不到危险,他一边喝汤,一边拿眼角盯着陈子锟,只要稍有异动,他藏在靴筒里的两把枪就要派上用场了。   陈子锟大马金刀的坐着,手里捧着一本书目不转睛的看,毫不在意身边坐了个危险至极的土匪头子,盖龙泉小时候上过私塾,颇认识几个字,识得书皮上印的是《战争论》,作者是个洋人,叫克劳塞维兹。   等盖龙泉酒足饭饱打起了饱嗝,陈子锟才命人抬来一筐刚出锅的鸡蛋烙馍,淡然道:“这是我送给大当家的粮草,让弟兄们吃饱喝足咱们再打不迟。”   盖龙泉暗暗叹服,在他眼中,陈子锟俨然化身为夜读春秋的关二爷。   “谢了!”盖龙泉一抱拳,扛起这筐烙馍,大步流星上了山。   等他走远,陈寿叹息道:“大帅,放虎归山,多好的机会可惜了。”   陈子锟笑道:“你不懂,让弟兄们不要开枪,等他们投降。”   ……   两个时辰之后,群匪竟然从山上下来了,一个个腰插双抢不可一世的模样,盖龙泉中气十足的喊道:“请陈大帅过来说话。”   陈寿气的嘴都歪了:“一帮怂货,鸡蛋烙馍吃饱了这是,机枪手,准备!”   马克沁瞄准了这帮土匪,陈子锟却下令不许开枪,单枪匹马一步步走了过去,陈寿生怕他吃亏,一举手,几十条步枪举了起来,瞄准对方。   陈子锟毫无惧色,踩着积雪吱吱呀呀走过去,笑问道:“大瓢把子有啥话说。”   盖龙泉道:“陈大帅,闲话咱就不扯了,弟兄们敬重你是条汉子,想跟你干,你要是不答应也行,咱们也让官军的弟兄们见识见识杀虎口杆子的枪法。”   陈子锟哈哈大道:“我就等你这句话了。”   至此,南泰县境内最大一股土匪被官军招降,成为江东省陆军第七混成旅的第二营。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赞成投降,梁茂才就没跟着大伙儿一块招安,而是单枪匹马上了大青山,不过就他一个人也构不成什么威胁了。   官军凯旋而归,县城欢天喜地,新来的护军使果然厉害,短短几个月就肃清了境内的土匪,虽然还有零星劫道绑票的,但总体来说南泰的治安比半年前就是天壤之别。   陈子锟在醉仙居摆下酒宴为新加入的弟兄接风,酒过三巡,他站起来道:“既然大家跟了我干,那我就得把丑话说在前头,咱们现在的番号是第七混成旅,可不是以往当杆子的时候,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擅自离队是要做逃兵论处的。”   一阵肃然,自由散漫惯了的土匪们都不说话,心里显然不是很舒坦。   陈子锟又道:“不过,凡事都有个适应期,我给弟兄们三个月习惯的时间,愿意干的就接着干,不愿意干的咱们两便,回乡种地也行,做买卖经商也行,可有一条,你要是继续当土匪,我就得继续剿你!”   土匪们阴阳怪气的轰然叫好,他们曾是南泰最大的杆子,盖龙泉一声令下,能调动全县土匪,如今只当了个营长,和陈寿平起平坐,心里还是有疙瘩。   陈子锟自然知道他们心中芥蒂,道:“我听说有人骂娘,说我姓陈的才给你们一个营的编制,不厚道,这我得说道说道,我不管你以前多威风,拉来一个连的兵,就给你当连长,拉来一个团的人马,你就是团长,能当多大官,就看你个人的本事了。”   这话一说,下面骚动起来,大伙都觉得陈大帅说话敞亮,做事厚道,比那些花花肠子一肚皮的官儿好相与多了。   盖龙泉端着酒碗站起来:“大帅,有你这句话就行,我盖龙泉保证一个月之内,给你招齐三千人马!”   第十八章 老寨主孙桂枝来投   1923年的冬天,南泰县发生了三件大事,第一件是下了一场十年罕有的大雪,缓解了严重的旱情;第二件是护军使陈子锟率兵剿灭了本县境内最大的杆子,从此客商来往大青山杀虎口,再也不用缴买路钱了。   第三件事,也是对县民最重要的一件事,护军使公署招安了数千土匪,兵不血刃一举将南泰县的治安恢复到民国初年的水平,谈起护军使陈大人,别管是有头有脸的乡绅,还是平头老百姓,无不交口称赞。   盖龙泉的威名不是吹的,他振臂一呼,全县的土匪望风而降,这年头当土匪大多是逼上梁山,迫不得已,在官军的围剿下生存空间越来越小,连“白狼”都降了,他们又何苦坚持,于是乎,除了一些作孽太深的惯匪之外,全县杆子争先恐后都来归顺,第七混成旅的兵力迅速扩充,达到了四千人之巨。   陈子锟犯了愁,这么多的兵马他根本管理不过来,充其量他就是个军校肄业生而已,哪有管理几千兵马的经验,好在有阎参谋长从旁协助,收编土匪的工作倒也有条有理。   盖龙泉一共招揽来三千六百八十八名土匪,人数足够编一个旅的,但成色就不那么好看了,只有一半人带枪,而且老的老,少的少,即便如此,陈子锟还是如约封盖龙泉做了第七混成旅第二团的团长,苏青彦做了第二团参谋长,杆子诸弟兄都当了营长连长,一时间县城布店裁缝铺和鞋匠都忙个不停,为各位长官量身定做呢子制服和大皮靴,青灰色的呢料都卖断了货,得紧急从省城调货。   收编了这么多的土匪,陈子锟手下兵力急剧扩充,一夜之间便有了近五千人马,但各种问题随之而来,首先是粮饷不足,这么多的兵,每月光军饷开支就要五万,还不算军装被服粮食咸菜开销,其次是缺枪少弹,土匪们的枪械五花八门,前清的抬枪火铳,德国毛瑟、日本金钩、奥地利曼利夏,光口径就不下五种,枪械杂乱也就罢了,还有一多半人根本没枪,出操只能扛着红缨枪和鬼头刀,再有就是营房缺乏,城里根本住不下这么多人,就算能住下也不敢他们驻扎在城里。   营房的事情好处理,用土坯石头在城外临时搭建营房便是,只要能遮风挡雨避寒即可,人力是现成的,原料也花不了几个钱,可军饷粮食却是真开不出了。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几天护军使公署的后勤处长龚梓君愁得一个头两个大,他是富家公子出身,虽说在省城读了大学,肚里颇有些墨水,但处理这样繁杂的事务还是严重缺乏经验,好在有第二团的参谋长苏青彦从旁协助,负担减轻了不少。   苏青彦是秀才出身,在杆子里不但当着军师,还兼任粮台的职务,粮台就负责后勤这一块,业务熟得很,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县里没粮没钱没枪,他也没辙。   发不出钱粮,刚归顺的土匪人心不稳,随时都有哗变的可能,阎肃劝陈子锟增加税收,却被陈子锟否决,上次筹借的款项还没还,如何再借,民间有云,好借好还,再借不难,此时加赋,等于自毁名声。   陈子锟在关东当过马贼,深知土匪的心理,不患寡而患不均才是不稳定的因素,他脱了少将军服,换了一身粗布军装,腰间随便扎一根皮带,带着卫队搬到城外军营居住,众兵见护军使大人和他们同甘共苦,吃糠咽菜,自然偃旗息鼓,消停多了。   1924年元旦,南泰县城风平浪静,老百姓都没过阳历年的传统,只当平常日子一样过,城外军营初见规模,由土匪组成的第七混成旅官兵就驻扎在这里,上校团长盖龙泉用铡刀剁了几个害群之马后,原本散漫的军纪变得颇像那么回事了。   军营门口来了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老头,往地上一坐就不起来了,哨兵来撵他,老头却道:“我和你们护军使是亲戚。”   哨兵不敢怠慢,急忙报告长官,副官赵玉峰闻讯前来,轻蔑的瞧瞧老头,见他虽然穿的邋遢,但眼中精光闪烁,分明是个练家子出身,便道:“老家伙,我们大帅连爹娘都没有,哪来的亲戚,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老头道:“我叫孙桂枝,从山东来,我侄子和护军使是八拜之交,亲如兄弟,算起来我也是陈大帅的亲戚了。”   赵玉峰见他说的有名有姓的,便回公事房把这事儿报告了,陈子锟听了大惊,孙桂枝是孙美瑶叔叔,抱犊崮的老当家,怎么突然驾临南泰了?肯定有事发生,他顾不上换衣服,穿着一身二等兵的粗布军装就出了军营,亲自迎接孙桂枝。   “老寨主,果然是您老。”陈子锟一眼就认出孙桂枝来,急忙上前请安,孙桂枝老泪纵横,呜呜说不出话来。   陈子锟道:“快把老人家搀到公事房去。”   两个哨兵上前,跟扶爹一样小心翼翼将孙桂枝扶到了公事房,打热水洗脸,备饭泡茶,伺候的好好的,孙桂枝洗了脸,吃了饭,精神头好多了,喝着茶水,剔着牙,道:“我果然没看错人,陈老大是个讲究人。”   陈子锟道:“还不知老人家因何而来?”   孙桂枝道:“我是来给你送礼的。”   陈子锟见他身无长物,却大言不惭送礼,便奇道:“此话怎讲?”   孙桂枝道:“老朽项上人头,尚且值得五千大洋,陈老大取了去,献于兖州镇守使帐下,便可得五千大洋。”   此言一出,陈子锟大惊失色,猛然站起道:“孙美瑶出事了!”   孙桂枝老泪纵横:“半个月前,兖州镇守使张培荣在枣庄中兴煤矿俱乐部设下鸿门宴,先用石灰包打瞎了孙美瑶的眼睛,乱刀将他砍死,首级被剁下装在汽油桶里,四处示众,新编旅的弟兄们缴械的缴械,逃跑的逃跑,我走的及时,才逃得一条性命,是我害了美瑶侄儿啊,这条老命再苟活于人世也没啥意思了,不如做个顺水人情,送与陈老大,也不枉咱们一场相交。”   陈子锟目瞪口呆,孙美瑶竟然就这样死了,距离他做下滔天大案仅有半年时间,就被政府秘密处决了,虽然他的死早在意料之中,但想到这么一个生龙活虎的当世枭雄惨死在石灰包下,还是有些黯然神伤。   过了许久,陈子锟才悠悠道:“人死不能复生,老寨主也不必过于自责,卖命领赏的话更是不须再说,有我一口饭吃,就少不了你老的,这样吧,你暂且住下,等风声下去再想办法回老家。”   孙桂枝千恩万谢,跟着勤务兵去了,陈子锟坐在公事房里心绪烦乱无比,连抽了几根烟都没定下神来,孙美瑶的下场让他想到了自己,虽然这并没有可比性,孙是毫无背景的土匪,自己是吴佩孚的嫡系,但在这个连总统都能花钱买的混乱年代,谁又能保证明天自己不躺在铡刀下。   正在烦闷,忽然公事房的门开了,后勤处长龚梓君眉飞色舞进来:“护军使,有喜事!”   “哦,你要结婚?”陈子锟道。   “不是不是,是上海来的电报,从省城转过来的。”龚梓君呈上一个长条状的打满孔的电报纸,私人电报就是这样,需要自己翻译才行。   陈子锟道:“上面说的什么?”   龚梓君道:“我翻到一半就过来了,慕经理说新买了一万支美国造洋枪,后面内容还没翻出来。”   陈子锟眼睛一亮:“快翻。”   “好嘞。”龚梓君拿着代码本一个字一个字的对着,终于将全文翻译出来,原来这是春田洋行慕易辰发来的电报,报告称自己和美国方面初步达成协议,以成本价——每支十美元的价格购入一万支库存步枪,购枪资金系从美国银行贷款而来,事情进展迅速,急需陈子锟拍板定夺。   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要知道一支毛瑟步枪的价格在一百银洋左右,而慕易辰采购的美国步枪折合成银洋也仅仅是二十块钱而已,比正常市价便宜好几倍!一万支步枪啊,足以武装两个师的军队,最重要的是这批武器不用自己出一分钱,天晓得慕易辰哪来这么大本事。   此时此刻也顾不上考虑太多,被惊喜冲昏了头脑的陈子锟当即道:“回信,让慕易辰便宜行事,不必事事请示,以免耽误商机。”   “是,卑职这就去办!”龚梓君兴冲冲去了,陈子锟坐在椅子上琢磨半天才回过味来,光说是库存美国造步枪,也没说明是什么型号,什么口径,什么成色,慕易辰又是个不懂军事的,万一弄一批欧洲战场回收的破铜烂铁,或者南北战争时期的老古董,那可就亏大了。   与此同时,上海公共租界外滩路沙逊大厦一间办公房里,西装革履的慕易辰筋疲力尽的躺在沙发椅上,手上拿着一份厚厚的合同,这是他几个月来辛苦的成果,没等到陈子锟的复电,他就已经把合同签了,因为这么优厚的条件实在是太难得了。   合同的标的是一万支美国陆军部库存的M1917式步枪,雷明顿武装联盟金属弹药公司出品,口径.30-06英寸(7.62毫米),成色是全新未使用状态。   第十九章 一万支美国步枪   茶几上摆着一瓶苏格兰威士忌,慕易辰给自己倒了一杯,一仰脖喝了下去,酒精的刺激让春田洋行的副总经理兴奋不已,而在三个月前,他还是个喝酒会脸红的留学生而已。   这一段时间慕易辰并没闲着,一直在刻苦钻研国际贸易和武器装备,好在他在圣约翰大学读书时扎下极深的英文基础,后来又在德国洪堡大学留学,属于精通两门外语的高级知识分子,不管学什么都是事半功倍,三个月下来,虽然不能熟练操作步枪山炮,但谈起枪械的性能、火炮的诸元以及白银和美元英镑马克之间的汇率,绝对头头是道。   春田洋行和上海滩很多皮包公司一样,只有一间租来的公事房和少的可怜的流动资金,甚至连女中毕业的打字员都请不起,全靠经理东奔西跑坑蒙拐骗过活,但春田洋行的头一炮生意就震惊了整座沙逊大厦,甚至那些洋人大班都为之惊叹。   出手就进口一万支步枪,对礼和洋行、太古洋行这样的老牌洋行自然不算什么,但对于一家成立不到半年,名不见经传的小洋行来说,这已经是超级大买卖了,而且进口的还是中国很少见到的美国步枪,这批武器的出现,势必对中国军火市场造成一定的冲击。   说来慕易辰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他对国际军火交易做过充分的了解,以最畅销的德式七九口径步枪为例,汉阳兵工厂的价格大概在四十块左右,德国原厂的毛瑟进口价在一百元左右,事实上德国工业发达,钢材可以自给自足,不像汉阳厂那样连枪钢都要靠进口,在机械化大规模生产下,成本应该比国造货更低,这也说明了军火生意的丰厚利润。   美国工业水平绝不逊于德国,由此推断,美造步枪的成本应在十五美元,也就是三十银元左右,而美国方面愿意以低于成本的十美元价格出售一万支步枪,简直就是赔本赚吆喝。   最重要的是这批货还不用自己掏钱,艾米丽果然起了作用,波士顿希尔曼银行总裁阿巴伯内尔先生愿意全额贷款,资助曾经上过《TIME》封面的陈子锟购枪。   和春田洋行做生意的是美国陆军部剩余物资管理处和斯普林费尔德兵工厂,仅仅互相发了几十封电报就把这事儿敲定了,虽然有艾伦少校和艾米丽的助力,但慕易辰还是觉得事情进展的过于一帆风顺了。   可他还是义无反顾的签了合同,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美国人打的什么主意他很清楚,无非两点而已,一是打开中国市场,二是推销子弹,M1917步枪是温彻斯特和雷明顿兵工厂为英国生产的P14步枪的改版型号,使用美式30-06子弹,除了订购美国货,别无他法。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早年洋人就抓住中国人贪图小便宜的心理,白送煤油灯,高价卖煤油,赚足了大清百姓的银子,现如今美国人也是走的这条路,不过对于资金窘迫到了极点的江北护军使来说,太需要这批便宜的枪械了,对坎坷不断的慕易辰来说,也太需要一次成功了。   今夜,慕易辰喝的酩酊大醉,跑到车公馆楼下去喊秋凌的名字,结果被车家的仆人暴打了一顿,直接送进巡捕房,第二天李耀廷出面才把他保释出来。   或许是慕易辰在巡捕房的监房里酒后吐真言,或许是美国方面有人故意泄漏消息,总之春田洋行拥有大量低价步枪货源的消息不胫而走,上海滩传的沸沸扬扬,张啸林也收到了风声,他知道春田洋行是陈子锟的产业,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过了两天,江东省城的孙督军就得到情报,江北护军使陈子锟从美国采办了一万支先进的雷明顿步枪!这下他可着了慌,急忙召集文武大员开会。   最近江北闹得欢,几股横行多年的土匪都被招安,陈子锟的实力迅速扩展,已经远远超出一个旅的编制,不过孙开勤并没放在心上,反而有些幸灾乐祸,因为他知道南泰的经济不足以供养五千大军,招的越多,赔的越多,这帮土匪都是喂不熟的白眼狼,随时都有哗变的可能,他正等着看陈子锟的笑话呢。   但这一万支步枪到货之后,形势可就大不一样了,有兵有枪,还怕没有钱么,姓陈的扩军备战,无非是觊觎江南,这下孙开勤可坐不住了,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更何况是个虎视眈眈的对手。   军事会议开了一晚上,有部下扬言挥兵北上,一举歼灭陈部,这个建议被孙开勤当场否决,陈子锟只是吴佩孚的马前卒而已,灭了这五千人易,可洛阳的十万直系军队立马就会南下,到时候江东父老可就撑不住了。   还是夏景琦夏副官出了一招:“劫械!”   陈子锟不是从美国采购了步枪么,这批货物肯定要在上海码头卸货,然后或水路或陆路运往江北,不管怎么走,都要经过孙督军掌控的地盘,到时候派人把这批枪械劫了,自然万事大吉。   上回江北方面搞了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一招,顺利将一批手枪运回南泰,这次可不一样,一万支步枪的体积重量极大,怎么也掩盖不住,再有张啸林张老板的情报支持,绝对跑不了。   孙开勤大喜,让夏景琦专门负责此事,绝不可再出纰漏。   “若是有一枪一弹运到江北,你提头来见。”孙督军下了死命令。   “是!”夏景琦啪的一个立正,杀气腾腾踌躇满志。   ……   一个月后,从旧金山来的货轮缓缓驶入黄浦江,寒风凛冽,十六铺码头上停着两辆黑亮的雪佛兰轿车,几个穿呢子大衣头戴礼帽的男子站在江边,脚下一地烟头,想来已经等了很久了。   春田洋行的当家人慕易辰和大股东李耀廷亲自到码头接货,望着一箱箱打着美国政府徽记的木箱从船上抬下,两人对视一眼,眉眼中俱是喜色。   随着一万支步枪到来的还有几位美国客人,包括春田洋行名义上的总经理艾伦·金先生,还有来自斯普林费尔德兵工厂的销售经理和波士顿希尔曼银行的会计,以及一位律师。   木箱暂时被搬入租赁的太古洋行仓库,这里有英军把守,非常安全,李耀廷热情款待了美国客人们,请他们住上海滩最豪华的饭店,吃最正宗的法国菜,玩最漂亮的白俄妹子,让这帮美国土条见识什么叫做远东第一大都会。   入夜,一名中国籍看更人打着梆子才仓库前路过,看看站岗的英军没有注意到这边,悄悄做了个手势,墙上跳下来几个黑影,扭开铁丝潜入仓库,撬开一口木箱,拨开里面的填充物,是十二支包裹在油布中的长条物卡在槽子上,用匕首割开油布,一支涂着厚厚黄油的步枪赫然在目,旁边捆绑着一把配铁质刀鞘的刺刀。   黑影小心翼翼的依旧将枪包在油布里背在身上,盖上箱子,按原路返回,不巧正有一个英军出恭路过,看见有窃贼从仓库里出来,急忙大声呵斥,顿时探照灯光射过来,岗亭里传来拉枪栓的声音,黑影见势不妙,嗖的一声就上了墙,动作利落的如同一只猫。   半小时后,这把枪就送到了张公馆的书房里,坐在张啸林对面的是一身便装打扮的夏景琦,他抚摸着枪身赞叹道:“好新的枪。”   张啸林抽着大雪茄吞云吐雾:“夏副官,阿拉没有骗侬吧,姓陈的小赤佬买了一万条美国长枪,你们可要当心了。”   夏景琦神色严峻:“多亏张老板通风报信,孙督军一定会感谢您的。”   张啸林随意的摆摆手:“闲话一句。”   太古洋行失窃的事情传到慕易辰耳朵里,他大感庆幸,要不是自己未雨绸缪,和美商签订了附加合同,还真有些麻烦。   这批货物在仓库了耽搁了几日,办妥了海关手续后装上吃水较浅的太古洋行江轮,经长江水路进淮江,运往南泰去了。   这次夏副官没有再上当,情报工作做的相当精准,他买通了江轮上的水手,确认被搬上船的确实是步枪而非他物。   飞马赶回省城报告,孙开勤再次召开会议商量对策,太古洋行的轮船不比中国货船,说劫就劫,说杀就杀,动了洋人谁也吃罪不起,所以再假扮水匪有些不妥。   有人献策说,反正这批货是陈子锟买的,咱们何不以官方身份出面没收违禁物资,总之不动轮船,不伤洋人便是。   孙开勤还是摇头:“不妥,洋人的船万万动不得。”   夏景琦道:“大帅,我有一计,太古洋行的火轮船要在省城码头加煤,到时候如此这般,不用得罪英国人就能把货物扣下。”   孙开勤大喜:“小夏,你真是个人才啊,当副官屈才了,等这事儿办完,给你弄个参谋长当当。”   夏景琦喜道:“谢大帅栽培。”   第二十章 美国炮舰来了   英商太古轮船公司的轮船停靠在了省城码头,这艘千吨级的蒸汽船运载了大批货物和旅客,其中就包括陈子锟订购的一万支步枪。   上海到江东省城是太古轮船公司的固定航线之一,太古是老牌英国洋行,在中国内河各口岸都有码头专用泊位和仓库,这艘轮船在省城下锚停泊,下客卸货,但藏在底舱的八百多箱枪械却未动,在加完燃煤之后,轮船还要继续前往北进。   负责押运这批货物的是春田洋行的副总经理慕易辰和江北来的后勤处长龚梓君,两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轮船加煤卸货尚需要一段时间,龚梓君热情邀请慕易辰到自己的母校去看看。   正要下船,忽听一阵喧哗,然后是一声枪响,趴在栏杆上一看,码头上躺着一人,白色水手服上鲜血淋漓,脑壳被子弹掀开半个,人已经死了。   龚梓君和慕易辰面面相觑,暗道不妙。   果然,警笛声四起,巡警循声而来,封锁了码头,严禁船上人员走动,英籍船长匆匆下船,和警方进行了交涉一番才回来。   慕易辰急忙上前询问什么时候可以开船,船长说死了一个水手,案情重大,怕是要在本地逗留几日了。   “这怎么能行,我们急等着这批货物呢。”龚梓君急道。   船长耸耸肩:“先生,您着急也没用,这是轮船公司的规定,我们有义务配合地方当局查案。”   龚梓君还想争辩,慕易辰拍拍他的肩膀:“算了,说也没用。”   回到船舱,两人商议一番,确信这是孙督军使的计策,目的就是阻挠这批枪械运到江北,轮船在省城多停一天,危险就增加一分。   “事到如今,咱们只能一边守住货物,一边给轮船公司施压,让他们尽快起锚开船。”龚梓君道。   慕易辰却道:“省城方面有高人啊,咱们能想到的他们肯定也能想到,这英国人的轮船也不保险啊。”   龚梓君变色道:“难道他们还敢对英国人的财产动手。”   慕易辰冷笑不语。   两人没心思下船游玩,就住在船上看守货物,两颗心忐忑不安,生怕省军登船抢劫,到了午夜时分,忽然外面铃声大作,和衣而卧的慕易辰跳起来道:“不好,起火了!”   响的是船上的火警铃,走廊里浓烟滚滚,呛得人出不去,两人用茶水浸透了手帕捂住鼻子硬冲出来,看到水手们在船长的指挥下用水龙灭火,失火位置大概在轮机舱,火势不算大,很快就被熄灭,但不幸的是机器烧坏了,在当地也无法维修,需要用驳船拖回上海才能修理。   船长当机立断,将底舱的四十吨货物搬到岸上,龚梓君和慕易辰苦苦相劝,船长向他们解释说轮船公司会另外派一艘货船来运输这批货物,你们完全不必担心。   两人有苦难言,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装着步枪的木箱子被苦力们抬到岸上的仓库里。   龚梓君长叹一声:“完了,这回是肉包子打狗了。”   仓库不是属于太古洋行的,英国人已经帮不到自己了。   两人带着行李下了船,搬到仓库里亲自看管货物,两人半宿没合眼,到了早上倦容满面,胡子拉茬,但该来的还是来了。   一队士兵包围了仓库,带队的正是夏景琦,他马靴锃亮,军装笔挺,容光焕发,看也不看慕龚二人,走进仓库,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拿起撬棍,亲自撬开了一口木箱,从里面拿出一支步枪来,哈哈大笑道:“辛辛苦苦,到头来还不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龚梓君道:“夏副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可知道这是谁的货物。”   夏景琦故作惊讶状:“哎呀呀,这不是老同学龚梓君龚少爷么,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龚梓君道:“你少套近乎,我告诉你,这是江北护军使公署订购的军火,你们省军休想染指。”   夏景琦冷笑一声:“我当然知道这是陈护军使买的军火,所以才来查封,大帅有令,禁止省军各部私购军火,你们这是明知故犯,来人呀。”   众兵大喊一声:“有!”   “给我封了!”夏副官一声令下,大兵们如狼似虎般扑上来,将龚梓君和慕易辰架了出去,在仓库大铁门上贴上了封条。   慕易辰凛然道:“夏副官,今天你怎么查封我的货,改日就得怎么乖乖的送回来。”   夏景琦笑道:“这位就是上海来的慕经理吧,年纪不大口气不小,你回去告诉陈子锟,这批枪械归省军了,孙督军让我给他捎个话,就俩字:谢谢。”   说完狂笑而去,仓库门口留下一个排的士兵把守,龚梓君恨得牙根痒痒:“好不容易买来的军火就便宜了这帮家伙,真气煞我也!”   慕易辰道:“走吧,留在这儿也没用。”   “回哪儿去?”   “回上海。”   龚梓君纳闷了:“应该回江北报告大帅才是啊。”   慕易辰道:“不必禀报大帅,他们劫得又不是咱们的货,而是美商的货物,自有美国人和孙开勤打官司。”   龚梓君更奇怪了:“我怎么越来越不明白了。”   慕易辰道:“签合同的时候我就防着这一手了,特地增加了一个附加条款,货物在运到南泰码头办理交割手续后才是我们的东西,在此之前依然归美商所有。”   ……   督军公署,孙开勤穿着狐裘领的黑缎马褂站在后花园里,地上放着一口从码头仓库提来的大木箱,几支印着US标记的美造M1917步枪已经擦拭一新,摆在面前。   孙督军是行伍出身,早年在新军里当过标统,从11毫米的黑药毛瑟枪到最新式的日本三八式都用过,但这种美式步枪还是头一次见,他把玩着崭新锃亮的步枪,啧啧连声的夸赞着:“胡桃木的枪托真漂亮,这做工,这烤蓝,没的说,洋人的玩意就是好。”   夏副官谄媚道:“这样的好玩意,您有整整一万支呢。”   孙督军故意再问一遍:“多少?”   “一万支!都是全新没开箱的。”夏景琦道。   孙督军道:“那么,这么多的枪都是从哪儿来的。”   “回大帅,是江北姓陈那小子孝敬您老人家的,这批枪械按市价来算,起码一百万大洋啊。”夏景琦道。   后花园里哄堂大笑,第二师的师长段海祥笑的眼泪都出来了:“我还当陈子锟是个人物呢,原来是头蠢驴啊。”   孙开勤道:“我也高看他了,这小子不过是个二货,冲锋陷阵或许还有两下子,玩脑筋,他差得远了。”说着洋洋自得的点了点自己的大胖脑袋。   众人一阵马屁:“大帅英明,大帅睿智。”   孙督军矜持的笑笑,掂掂手中步枪道:“弄两发枪子儿来耍耍,我试试这枪的准头。”   大家轰然叫好,什么百步穿杨、李广在世花容重生之类的阿谀之词蜂拥而来。   卫士递上一排锃亮的毛瑟七九子弹,孙开勤比划了一下道:“不是这种。”   夏景琦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额上渗出了汗珠,迅速查看了木箱上的文字,道:“用的是30-06口径的子弹。”   孙督军到底是老行伍了,唔了一声道:“那就是和英国人用的一样了。”   江东陆军的枪械很杂,英国德国日货意大利货都有,很快找到五发英国制式.30英寸的子弹,孙督军熟练的拉开枪栓,用漏夹装进子弹,哗啦一声推上去,没推动,再推,子弹还是没进枪膛,往外拉也拉不动了。   “小夏你瞅瞅咋回事。”孙督军有些扫兴,把枪抛给了夏景琦。   夏景琦折腾了半天,也没能把卡在枪膛里的子弹拽出来,抓壳钩根本抓不住英式子弹的弹壳尾部。   “大帅,兴许英国子弹不能用。”夏景琦放弃了努力,他是念过学堂的,知道点30和点30-06是有差异的。   “那找几发日本六五子弹试试。”孙开勤倒不是急于试枪,而是想弄明白这种枪械到底自己的军队能不能用。   夏景琦艰难的咽了口唾沫道:“大帅,这枪用的是七密里六二的子弹,六五口径和七七口径都不能用。”   孙开勤倒也不是不学无术之人,颇懂得一些军械常识,道:“哦,那就是和俄国水连珠的子弹一样了。”   夏景琦硬着头皮道:“虽然都是七密里六二的子弹,但弹壳长度和底缘不同,还是没法用。”   孙开勤隐隐有些恼怒了:“那你小子告诉我,哪种子弹才能用。”   夏景琦道:“美国人的枪,只能用美国人的子弹。”   “那就去买,先买他一百万发,总不能让这一万支枪成了烧火棍吧。”孙开勤终于明白过了,这批枪械自己根本用不上,狂喜被沮丧所代替,眉毛拧了起来,声音也严厉了几分。   “是!”夏景琦赶忙立正敬礼。   段海祥有些不开眼道:“大哥,要不您使盒子炮给弟兄们见识见识枪法。”   孙开勤摆摆手:“算了,今儿没心情。”   正欲散去,副官处长张鹏程来了,他察言观色细致入微,发现大帅面带不悦之色,便将电报藏了起来,啥也没提。   第二天是小年,省城家家户户忙着打扫卫生,祭灶王爷,备年货,督军公署不上班,张处长忙着给孙督军府上采买年货,一来二去的就把电报给忘了。   过了小年,再有六天就该过旧历新年了,省城各机关都进入半休假状态,电报房也歇假了,只留了一个值班员收发紧急电文,街上时不时有鞭炮声响起,店铺里的年货堆到了门口,年的味道越来越浓了。   督军公署副官处,张鹏程正绞尽脑汁琢磨给督军大人的姨太太们采购哪种品牌的胭脂水粉,忽然公事房的门被推开,一个军官冲进来道:“不好了,美国炮舰打过来了!”   第二十一章 美国人生气了   张鹏程吓得一哆嗦:“谁?谁打来了?”   那军官是结结巴巴道:“炮舰,两艘,挂着美国花旗,炮筒子那么粗,正对着咱们省城呢。”   张鹏程也急眼了,忽地站起来道:“当真?”   军官道:“我有几个胆敢说瞎话,您要是不信,到江边一看便知。”   张鹏程又问:“那你们没去问问,美国人为啥把炮舰开过来。”   军官一摊手:“俺们倒是想问,可不会说洋话啊。”   张鹏程忽然醒悟过来,拉开抽屉拿出电报,飞报孙督军,督军大人正在内宅和姨太太们打麻将呢,见副官处长失魂落魄的进来,略感惊奇:“鹏程,何事惊慌?”   “大帅,借一步说话。”张鹏程低声道。   “有啥保密的,说。”孙开勤正在兴头上,哪舍得离开牌桌。   张鹏程无奈,只好贴着他的耳朵低声道:“大帅,美国人的军舰开到江心来兴师问罪了。”   孙开勤脸色大变,对五姨太道:“小五你替我打一会。”说罢离桌到了前厅,仔细询问张鹏程发生了何事。   张鹏程拿出电报纸说:“都是过年耽误的,电文积压才卑职我手上,美国春田洋行打电报来说,咱们扣了他们的货,要给个说法,卑职以为美舰所来就为此事。”   孙开勤立刻道:“小夏呢,来人呐,叫夏副官过来。”   夏景琦很快赶到,看了电文诧异道:“不可能啊,春田洋行不过是陈子锟开的皮包公司,哪能惊动美国军舰。”   孙开勤拧起眉毛道:“那么你是早知此事了?”   夏景琦道:“前天确有一艘太古的货船来省城,说要运走那批枪械,卑职答复他们说这是违禁物资,已经被扣留,他们也没说什么啊。”   孙开勤道:“现如今美国炮舰已经开到家门口了,真要闹下去谁也抗不住,你们赶紧去给我把事情解决了,老子还想过个安生年呢。”说罢拂袖而去。   张鹏程和夏景琦面面相觑,赶紧驱车前往码头,旧历年临近,码头上冷冷清清,连苦力们都回家备年货去了,远远就看见两艘炮舰耀武扬威的在江心游弋,黑洞洞的炮口高高扬起,桅杆上飘扬着花花绿绿的旗帜。   水警的船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渔民的舢板也找不到,督军公署的官员们在码头上急的团团转,没法和美国人搭上话,怎么解决危机啊,好在军舰上的人用望远镜看到这边的情况,便放下一艘橡皮艇,载了几个人过来。   橡皮艇靠上栈桥,官员们一窝蜂的围上去,点头哈腰嘘寒问暖,艇上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洋人,一个美国海军中尉,还有俩中国人,正是龚梓君和慕易辰。   穿西装的洋人是美国领事馆的一等秘书,他板着脸用英语向督军公署的官员们宣读了领事馆的强烈抗议和最后通牒,江东省官方没有英语翻译随行,只好由慕易辰代行翻译职责。   “美国外交官的意思是,贵方毫无理由的扣押了由英国轮船公司承运的美国商人的货物,已经严重违反了英美和贵国签署的内河航运协议与相关法律,而且屡经交涉贵方依然没有积极解决的诚意,在此美国领事馆和美国海军表示强烈抗议,并保留采取进一步手段的权力。”   官员们慌了,对方的外交辞令他们很清楚,进一步手段无非就是炮舰外交,你不归还我的货物,就开炮轰你,督军公署可就在美国人的炮口下面,真打起来,省军连还手的力量都没有。   “误会误会,这里肯定有误会。”张处长急忙打哈哈,一等秘书冷冰冰道:“英国货船已经在你们的码头上停了好几天了,电报拍了一封又一封,贵方置若罔闻,我看不出这里有什么误会。”   张处长道:“这不是忙着过年嘛,再说了,我们扣押的是江北购买的违禁物资,和贵国商人无关。”   一等秘书道:“我这里有全部商业信函和合同,足以证实这批货物是属于美国春田公司的。”   夏副官忍不住了,道:“少拿美国公司来吓唬人,春田洋行的幕后老板是陈子锟,和美国人一毛钱的关系也没有。”   一等秘书有些诧异,扭头和慕易辰低语了几句,道:“哦,我想我明白一些了,这里确实有些误会存在,这批货物在抵达目的地之前,属于美国斯普林费尔德公司所有,请注意,是美国马萨诸塞州的斯普林费尔德,这是一家为美国政府生产陆军武器的兵工厂,而不是上海公共租界的斯普林费尔德洋行。”   这下大家都回过味来了,原来真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此春田非彼春田,美国人的国营兵工厂也叫这个名字,怪不得把领事馆和美国海军炮舰都惊动了。   张处长哈哈干笑道:“果然是一场误会,既然是美商的货物,我们请示督军之后归还便是。”   夏副官道:“对对对,都是误会,那啥,不打不相识,各位美国朋友既然来了,就稍待几天让我们略尽地主之谊也好。”   一等秘书和海军中尉商量了一下,答应了夏副官的邀请,不过他们可不是留下来喝茶的,而是要监督物资的归还。   张处长留下夏副官应付美国人,自己飞马回到督军公署,向孙督军报告此事,一万支步枪还没焐热就得乖乖给人家送回去,督军大人暴跳如雷,但又不得不认倒霉,美国人都发最后通牒了,真惹急了他们,这帮洋人可真敢开炮。   “罢了,你们去处理吧,别来烦我。”发完了脾气,孙开勤甩甩袖子不耐烦道。   张鹏程领命去了,回到招待美国人的港务局公事房,发现气氛不大对劲,美国客人脸色铁青,比刚来时候更难看了。   “小夏,怎么回事?”张鹏程多精明的人,立刻猜到是自己的手下惹怒了洋大人。   夏景琦搓着手道:“洋人不是说货物不到南泰就不归姓陈的么,我说愿意出两倍的价格把这批枪买下来,再给他们每人一个点的回扣,不知咋滴洋人就怒了。”   张鹏程道:“小夏啊,你让我怎么说你好,洋人和咱们中国人不一样的,他们一根筋认死理,签了合同哪有毁约的道理,你还想贿赂他们,这不是当众骂他们么。”   夏景琦道:“那怎么办,还能让这一万支枪落到陈子锟手里不成?要不这样,咱们一不做二不休,一把火把货烧了,大不了赔钱,也不能让军火落到姓陈的手里。”   看着夏副官咬牙切齿的样子,张鹏程叹口气拍拍他的肩膀:“小夏,家仇不能和公事混在一起,你这样做是把督军架在火上烤啊,把英国人美国人一块儿得罪,谁有这么大胆子。”   夏景琦叹口气:“那就把货物还给他们了?”   四十吨军火还是运上了英国货船,当然搬运费和违约金都要由督军公署支付,太古洋行还怀疑前一艘货船发生的谋杀案和失火都是江东方面的阴谋,要求支付巨额的赔偿金,无尽的麻烦等待着夏副官。   当最后一箱军火运上轮船的时候,慕易辰脸上挂着胜利的微笑,对灰头土脸的夏景琦道:“夏副官,护军使托我给你带个话,三个字:不客气。”   汽笛长鸣,轮船驶离省城码头,逆流而上,开始了崭新的航程,龚梓君和慕易辰凭栏远望,江水滔滔,波澜壮阔。   “洋人一出面,孙督军的人就吓怂了,想想他们那个奴颜婢膝诚惶诚恐的样子就可笑。”龚梓君笑道。   慕易辰却长长叹了口气:“不得不依靠外国人的力量来保护自己,对于一个中国人来说,这是何等的悲哀啊。”   太古轮船公司一直没有开拓淮江中上游的业务,一方面是治安原因,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急流险滩不适合大吨位船只通过,为了这四十吨军火顺利运抵南泰,陈子锟也是下了血本,派人把老虎滩最大的一块暗礁给炸掉了,光是这项工程就牺牲了四个弟兄,最后还是混江龙派了几个水性好的弟兄才办妥。   历经艰难险阻,江轮终于抵达南泰码头,可是小县城的码头太过简陋,只能停泊帆船和小吨位的蒸汽船,千吨级的货船只好在江心下锚,用舢板来回往岸上转运货物。   县政府征用了几百民夫,以蚂蚁搬家的形式忙和了一整天,终于将这一万支步枪给卸了下来,一百吨南泰特产的优质白煤被送进了轮船货舱,护军使公署没钱支付运费,只好拿实物来抵,南泰白煤的质量堪比英国威尔士白煤,英商自然乐得接受。   与此同时,一批斯普林费尔德兵工厂出品的勃朗宁.30-06子弹经陆路运抵了南泰,和作为剩余物资出售的步枪不同,这些子弹可是正儿八经花每千发一百美元的高价采购来的,海运到天津港口卸货,然后走津浦路到徐州,再由陈调元派兵护送而来,一共是五十万发。   为了感谢义兄上次赠枪,陈子锟回赠陈调元二百支M1917式步枪和一万发子弹,后来陈调元又以每支六十大洋的“低价”从江北手上购买了一千条二手步枪,让陈子锟赚了些价差,此乃后话。   一夜之间,江东第七混成旅的官兵鸟枪换炮,从旧杂枪械统一换成了崭新的美国造,面貌为之一新。   此时,距离旧历年还有两天。   第二十二章 第七旅成军   民国十三年旧历大年初三,南泰县城外大校场上进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阅兵仪式,江北护军使麾下第七混成旅的三个团官兵在全县父老面前招摇过市,出尽了风头和洋相。   由于经费紧缺,再加上过年布料难买,新招募的官军尚没有军装穿,除了一顶绿油油的大斗笠外,大兵们依然穿着当土匪时候的服装,平时也就罢了,校阅的时候极其刺眼,连一贯脸皮厚的前土匪们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再穷也得给弟兄们弄一身二尺半不是?”盖龙泉手下八爷这样抱怨,他弄了个连长当,自己花钱置办的军装马靴,行头很是光鲜,但连里的弟兄们还是穿的五花八门,看起来像一群乞丐。   “大帅自有安排,等罂粟花开的时候,就啥都有了。”盖龙泉信心满满的说,陈子锟没瞒他,五百亩罂粟田是吸引住这帮土匪的重要因素,谁不知道大烟值钱啊,再熬一阵苦日子就苦尽甘来了,这时候闹乱子,那是脑筋坏掉了。   老百姓们乱哄哄围在校场四周,看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大阅兵,虽然第七混成旅的弟兄们连军装都不整齐,步操也歪扭七八,但那股彪悍劲儿却是掩饰不住的,再加上崭新的步枪和闪亮的刺刀,更加有震慑力。   “虎贲之师啊。”某老秀才摇头晃脑赞道。   那些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姑娘小媳妇们也都借着过年的光景出来看热闹了,她们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时而窃窃私语,时而吃吃的笑,身上都穿着红红绿绿的新棉袄,引得那些大兵走着走着队列就歪了,更引起一阵阵哄堂大笑。   夜上海的姑娘们也来看热闹,她们和那些乡下女子可不一样,大冷的天依然穿着旗袍,只不过在外面罩了件貂皮大衣而已,一群艳丽的小娘们往那里一站,第七混成旅的军官们顿时馋涎欲滴。   “真俊,啥时候得空进城去睡睡。”   “拉倒吧,就你那点军饷还想睡夜上海的娘们,打茶围都三块钱起,过夜起码十块。”   “娘的,别说十块大洋了,就是少活十年都值!”   他们在这边肆无忌惮的议论着,红玉一双美目紧盯着队列,希望能找到那个叫梁茂才的冤家,可是她眼睛都看花了也没找到人。   兴许是剿匪时被打死了吧,红玉心中闪过这个不祥的念头,顿觉一阵刺痛。   陈子锟在大年初三阅兵是有目的的,一来是增强部队的凝聚力和自豪感,二来是向南泰百姓展示实力,让某些居心叵测的家伙收敛点。   校阅结束后,陈子锟召开封官授衔大会,第七混成旅的各位头领汇聚在主席台下,乱哄哄的等待着护军使宣布委任状。   主席台是座临时搭建的土台子,上面扎着彩棚,两边红旗招展,当中一面五色国旗,旗杆下肃立两名护旗手,腰挂盒子炮肩扛伯格曼,威风凛凛不可一世,那是陈子锟卫队的兵,装备的都是最好的家伙。   今天陈子锟穿的很派头,陆军少将大礼服,雪白的帽樱子,蔚蓝的呢子礼服,金色的腰带上悬挂着西洋指挥刀,马靴锃亮,手套一尘不染,这身行头看的土匪们眼睛里都快冒出火来了,心说等老子有了钱说啥也得办一身。   会议司仪是阎参谋长,他今天也是军装笔挺,佩刀铿锵,不过穿的是常服,远没有陈子锟那么威风,看看人都到齐了,他清清嗓子站起来道:“今天是我们江东省陆军第七混成旅成军的日子,是咱们的大日子!”   众头领们不耐烦的听着,不为所动,陈寿见不是事儿,带头鼓起掌来,但跟着他鼓掌的只有他的一帮嫡系,盖龙泉那边的人连动也不动。   盖龙泉斜了陈寿一眼,道:“给参谋长呱唧呱唧。”   众头领们这才鼓掌唿哨起来,陈寿忿忿不平,无奈实力不如人,只好强忍不发。   这一幕陈子锟都看在眼里。   “我们第七混成旅的职责是保境安民……”阎肃长篇大论滔滔不绝,等大家都开始打呵欠的时候才话锋一转:“下面请护军使兼旅长陈少将给诸位安排职务,授予军衔!”   一阵短暂而热烈的掌声后,所有人都用热切的目光盯着陈子锟,大伙都是土匪,被朝廷诏安图的就是升官发财,虽然此前陈子锟也暂时任命了一些职务,但那都不是正式任命,今天才是真格的。   陈子锟站了起来,拿着一个铁皮大喇叭道:“我姓陈的说话不喜欢玩虚的,以前收编弟兄们的时候咋说的,今天就咋整,现在我宣布,任命陈寿为第七混成旅第一团中校团长。”   陈寿喜滋滋的上台接受了委任状,这是一张白绸子,上面用毛笔写着职务和军衔,落款有陈子锟的签名和江北护军使的关防大印。   下面顿时聒噪起来,杀虎口的杆子们和陈寿有过节,很不满他竟然抢了盖老大的风头,居然第一个任命,还当了团长。   陈子锟道:“陈团长辛苦了,自团长以下军官,你自行安排便是,我就不操这个心了。”   陈寿大喜,他手下那些弟兄可都嗷嗷叫着等着呢,现在营长连长的随便安排,还不全凭自己一句话,陈子锟不插手第一团的人事任免,那是对自己的信任。   紧接着,陈子锟又把盖龙泉叫到了台上。   盖老大的派头可比陈寿大多了,第七混成旅有一半的人马都是他忽悠来的,论威信他比陈子锟还高点,在一阵叫好声中,盖龙泉一边四下拱手,一边爽朗笑着走上台子,冲陈子锟一抱拳:“大帅请了!”   陈子锟笑嘻嘻道:“盖老大辛苦,现在我任命你为江东省陆军第七混成旅第二团上校团长。”   盖龙泉朗声道:“谢大帅。”   他心里很舒坦,因为虽然同是团长,但他的军衔比陈寿高了一级,是上校,而且实力比陈寿大得多,第一团只有八百兵力,第二团却有三千人之多,赶得上一个旅的兵力了。   正想着如何给手底下的兄弟安排座次,陈子锟又说话了:“现在请苏青彦,薛斌上台。”   大伙儿都愣了,不是说第二团的人事任免全由盖老大说了算么,怎么又把这俩人挑出来单独任命?   苏青彦和薛斌也颇为惊讶,但此时此刻也顾不上其他的,只能迎着头皮上台听封。   陈子锟道:“本旅长任命苏青彦为护军使公署参谋处长,任命薛斌为手枪营少校营长。”   苏青彦是山寨军师出身,脑筋灵活的很,听了这话精神一振,知道陈子锟要重用自己了,赶忙给薛斌递了个眼色,敬礼道:“谢大帅!”   薛斌也感动莫名,他不是傻子,手枪营顾名思义,士兵装备的都是盒子炮和手提机枪,是直属陈子锟指挥的独立部队,这说明大帅不念旧恶,而且对自己信任有加。   他当时就要跪倒,却被陈子锟一把搀住:“黑风,军队里可不兴跪拜,以后你膝盖再弯,我可要打你的军棍。”   薛斌道:“谢大帅栽培,以后刀山火海一句话!”   站在一旁的盖龙泉略有不悦,梁茂才走后,老九薛斌是他手下最能打的大将了,本来自己想安排他一个连长干干的,没想到却被陈子锟挖了墙角,还有苏青彦,那是自己的军师啊,本来已经内定为第二团的参谋长了,现在直接提到旅部去做参谋处长,这事儿总让人不大舒坦。   陈子锟笑道:“盖团长你可不要不舍得放人啊,苏青彦和薛斌是我在北京的老相识了,我们是不打不成交,你就借给我用用吧。”   盖龙泉想到上次薛斌为救陈子锟拿枪对着自己的事情了,心道老九对自己也不是很忠心,何不做个顺水人情呢,便笑道:“都是自家弟兄,哪来的借人之说,就是我盖龙泉,也是大帅您的部下呢。”   陈子锟哈哈一笑,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还有几项任命当场公布,正式任命赵玉峰为副官处长,龚梓君为军需处长,陈寿兼任军法处长,通常大帅们开府建衙都有八大处,陈子锟也有四个处了,至于军务、军械、教育、交际这些部门,暂时还不需用。   如此任命还算公道,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大家也都说不出二话来,其实这都是阎肃阎参谋长帮陈子锟规划的,目的无非是为了平衡各方力量,陈子锟是个光杆司令,兵权被两个土匪头子把持着,这不是刀尖上过日子么,就得让陈寿和盖龙泉互相不服气,互相制约着,陈子锟这个旅长才能当的游刃有余。   第一团人马虽少,但装备重机枪和格鲁森火炮,器械上占优,而且陈寿还兼任军法处长,权力较大;第二团人数虽多,但大多是老弱病残,只有步枪手枪,实力和一团持平。   除了土匪编练的两个团之外,陈子锟亲自兼任第三团的团长,这个团兵力很少,只有三百人,都是由乡下本分庄稼汉组成,实心眼,勤恳朴实,属于战略预备队性质,还有一个独立手枪营,归薛斌指挥,清一色的盒子炮和伯格曼,充当公署卫队,是陈子锟的杀手锏部队。   封官结束,大宴全军,营房里摆开了流水席,白面馒头红烧肉,烈性烧酒可劲的造,这段时间官兵们的日子可过得苦,每日除了出操之外就是盖房子平整操场,累得跟死狗似的,连进城耍的时间都没有,而且伙食很差,高粱面窝头就大葱就是一顿饭,有时候连黄酱都没有,更别说招安时候承诺的顿顿鸡蛋烙馍了,除了大年夜那天吃的好,像今天这样的伙食还是头一回。   陈子锟带着两位团长挨桌敬酒,喝的人仰马翻,不亦乐乎,直到夕阳西下,酒宴才落下帷幕,望着杯盘狼藉的现场,第七混成旅年轻的少将旅长不禁感叹,养兵真他娘的花钱,一顿酒席就吃掉老子八百大洋。   第二十三章 洛阳大寿   花费巨资维持军队可不是为了保境安民这么简单,养兵是为了抢地盘,抢地盘就可以征更多的税,有了钱就能买军火,招募更多的兵,打下更多的地盘,这才是一个真正的军阀该做的事情。   但陈子锟所处的江北地域非常尴尬,东北方是义兄陈调元的地盘,西北方是恩帅吴佩孚的地盘,能用兵的方向唯有向南,也就是江南孙开勤掌控的地区,可是现在他实力还足以和孙督军开战,只好先拿江北的土豪们开刀了。   以往土匪肆虐之时,不少地主豪强都兴建了堡垒土围,买洋枪雇炮手,称霸一方,陈子锟收编了盖龙泉之后就拿这帮人下手了,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了几个堡子,顺带着占据了几个盛产白煤的矿井,荷包才算略微鼓了起来。   南泰白煤是蒸汽船上极好的燃料,省城的白煤价格每吨二十五块钱,而挖出来的成本价才八块钱,倒腾一把利润很是可观,只是水路运输成本太大,不过这难不倒陈子锟,他把这一块儿业务整体包给了混江龙,有大水匪坐镇,煤炭生意顺风顺水,赚的盆满钵满。   转眼就开春了,五百亩罂粟田里,被雨雪沤的霉朽糟烂的麦秸下长出了翠绿的嫩叶来,到了清明节的时候,开始拔结抽杆发育出枝杈来,此时陈子锟也踏上了北上之路。   农历三月初七是吴玉帅的五十大寿,普天之下各路英豪都得去拜寿送礼,身为吴佩孚得意门生的陈子锟自然也不例外,他精心准备了一份贺礼,包括白虎皮一张,美国造象牙柄左轮枪两把,龙泉宝剑一柄,带着副官马弁还有姚依蕾,浩浩荡荡出发了。   一路来到徐州,先行拜会了陈调元,然后一同乘坐陇海路火车抵达洛阳,此时洛阳已经高朋满座,所有的饭店、烟馆、妓院都住满了,就连兵营也被腾出来招待宾客,两人被招待到兵营下榻,安顿好了之后才带着礼物到直鲁豫巡阅使公署。   大帅过寿,公署装潢的花团锦簇,寿堂两侧贴着的是吴佩孚最喜欢的一副对子,乃康有为所书:牧野鹰扬,百岁功名才半纪;洛阳虎视,八方风雨会中州。   负责招待各路宾客的是吴佩孚的参谋长张方严,看到陈子锟携夫人前来,张参谋长连忙招呼他坐下:“你是自己人,不需那些虚礼,等大帅接见完了这拨客人就让你进去。”   等了一会儿,从客厅出来几个金发碧眼的洋人,吴佩孚一身长衫马褂笑盈盈的送出来,听洋人说话似乎是俄语,陈子锟有些诧异,难不成苏俄也来给玉帅拜寿?   送走了老毛子,吴佩孚冷冷看了看陈子锟,却不搭理他,笑对陈调元道:“徐海镇守使到了,未曾远迎,失礼失礼。”   陈调元忙道:“玉帅折杀末将了。”   “请里面说话。”吴佩孚笑容满面把陈调元让了进去,却把陈子锟晾在外面,搞得他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陆陆续续又有好多客人来送上礼物,陈子锟也算见了一回世面,其中有废帝溥仪御赐的御笔寿颂宇玉轴、纯金无量佛,醇亲王送的白玉如意、仇十洲真迹《卞洛图》以及伊犁骏马一匹;湖北督军萧耀南送的纯金寿桃、一百万响的鞭炮和一百斤重的超大号寿烛一对,陕西督军刘震华送的鱼翅席一千桌,金罗汉五百尊;湖南督军赵恒惕送的玉器一箱,金条一盒,另有湘绣寿轴一对,吴佩孚见了大为欣喜,当即命人挂在寿堂上,寿轴上书:   洛阳三月花如锦,南极一星光烛天。   客人来了一波又一波,就是轮不到陈子锟觐见,同来的姚依蕾急了,大小姐脾气上来要去找吴佩孚理论,却被陈子锟劝住:“你先回去吧,我猜到是怎么个事儿了。”   姚依蕾气鼓鼓的回去了,陈子锟又在寿堂上枯坐两个时辰,好在张方严一直照顾着他,茶水瓜子香烟管够。   入夜时分,吴佩孚出去赴宴的时候,陈子锟依然坐在寿堂上,张方严劝道:“大帅,您看是不是带小陈一起赴宴?”   吴佩孚冷哼一声:“让他坐着吧。”说罢拂袖而去。   这场酒喝的时间真够长的,晚上九点钟才回来,玉帅多喝了几杯,脸膛红彤彤的,见陈子锟依然坐在空荡荡的寿堂上,便道:“子锟,你过来。”   陈子锟随着吴佩孚来到内宅书房,吴佩孚问道:“你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么?”   “卑职不知道。”陈子锟答道。   吴佩孚一拍桌子:“不知道就去想,外面跪着去!”   陈子锟也不含糊,来到书房前的空地上,扑通一声就直挺挺的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天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刚过清明,雨水还是颇有凉意的,很快就打湿了头发和军装,整个人浇的如同落汤鸡,吴佩孚敞着书房的门,亮着台灯在屋里读春秋,看也不看外面。   张方严看见这一幕,赶紧报告吴佩孚的夫人张佩兰。   夫人闻报,来到书房一看,立刻责备吴佩孚:“怎么让子锟跪在雨地里?”   吴佩孚道:“我是让他好好反省。”   张佩兰见丈夫固执,只得撑起一把油纸伞款款来到院子里,帮陈子锟遮挡雨滴,好言劝道:“子锟,快给玉帅认个错。”   陈子锟梗着脖子道:“我没错。”   张佩兰叹道:“这爷俩一个倔脾气。”   吴佩孚暴跳如雷:“让他跪着,在江北种了几百亩鸦片,还敢说自己没错!”   陈子锟道:“卑职是不得已为之,南泰贫瘠,民不聊生,收编土匪五千,张张都是要吃饭的嘴,陆军部不给钱,孙督军不发饷,卑职又不忍心盘剥黎民百姓,只好自谋生路,不种鸦片,实无活路!”   吴佩孚怒气稍减,道:“你上来说话。”   陈子锟膝行上堂,浑身上下水淋淋的,冷的直哆嗦,看的张佩兰心疼不已,赶忙安排下人烧姜汤去了。   吴佩孚道:“这么说,江北匪患已经平了?”   陈子锟早已打好了腹稿,将自己入驻江北以来的所作所为娓娓道来,如何对付劣绅,如何惩治省军乱兵,如何贷款购枪,如何招安土匪,听的吴佩孚大为感慨:“不易啊,可是即便如此,你也不能种鸦片啊。”   “玉帅,鸦片泛滥,我不种也有别人种,何况我只是种鸦片而已,辖区内严禁吸食,这些鸦片烟将来会通过上海运往法国,让那些外国人消受,不祸害咱们中国人。”   这话略有牵强,但吴佩孚却当了真,点点头道:“用心良苦,为难你了,当初派你去江北也是历练,看来你做的还算不错,不枉我一番苦心,但你经常剑走偏锋,长此以往并非好事,你要知道,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啊。”   陈子锟道:“谨遵玉帅教诲。”   吴佩孚道:“江北护军使虽然名义上归江东督军管辖,其实是独立单位,这样吧,我写一封手令,你到北京去领军饷器械,这样总比你种鸦片强的多。”   “谢玉帅!”陈子锟感激涕零。   气氛缓和了,陈子锟便献上了寿礼,白虎皮是从土匪山寨缴获的,左轮手枪是美国兵工厂定做的,龙泉宝剑是从民间高价买来的,虽然不算特别贵重,但也算别出心裁了,吴佩孚相当满意,尤其对那张白虎皮赞赏有加,拿着虎舌做的刷子捋着虎毛,频频点头。   陈子锟套近乎道:“玉帅五十大寿,连俄国人和清帝都来恭贺,可见您威名如日中天啊。”   吴佩孚冷哼一声道:“苏俄孤立于世界,急缺盟友才来找走门子,老毛子信得过,母猪都能上树,溥仪送礼,那是以为去年有些脑子坏掉的国会议员要把紫禁城三大殿拆了建国会大楼,被我一封电报压了下去,爱新觉罗爷俩还情来的。”   陈子锟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张佩兰端着姜汤进来,发现这爷俩已经谈笑风生了,无可奈何的笑了。   ……   吴玉帅的五十大寿惊动了整个中国,热热闹闹的办了半拉月才消停,陈子锟辞别大帅,带着夫人和随从走京汉路直接进京去了。   这回在车站迎接的是姚启桢夫妇,姚太太看到消瘦了许多的女儿从车上下来,顿时眼泪汪汪:“乖女儿你可受苦了。”   姚依蕾也哭了:“妈~~~”扑到母亲怀里抹起了眼泪,姚启桢也摘下金丝眼镜,用手帕擦了擦眼角。   回到公馆,桌上摆满了各色点心,姚依蕾喜笑颜开,当场就拆了包装吃起来,还一个劲的夸赞:“嗯,好吃,是这个味!”听的姚太太再次伤心落泪,女儿以前可是个挑食的主儿,在南泰住了半年多,把孩子都饿成啥样了。   “蕾蕾,这次来了就不走了吧?”姚太太问道。   “不走了,乡下实在没趣,没自来水,没电灯,没抽水马桶,没地方看电影,街上连洋车都没有,可把我憋死了。”姚依蕾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又弹了两下:“连沙发也没有。”   姚启桢道:“子锟,这次进京有什么打算?”   陈子锟道:“先把婚礼给办了,然后还有几件大事要处理,少不得要请岳父大人出马。”   姚启桢坐在单人沙发上,给烟斗填满了烟丝,点燃了美美抽了一口,翘起二郎腿道:“婚礼自然是要办的,我们姚家在京津怎么说也是有头脸的人,怎么能悄没声息的就把女儿送人了呢,至于你的那几件大事,说说看,或许我能帮得上。”   当初姚依蕾和西园尾雄婚事告吹,闹得满城风雨,为了平息风言风语,姚启桢夫妇才忍痛让女儿跟陈子锟去了南泰,如今风声已经过去,姚启桢在交通银行也算站稳了脚跟,所以说话底气比以往足了不少。   陈子锟开门见山道:“有岳父这句话就太好了,我想修一条铁路。”   姚启桢一口烟呛在肺里,咳嗽几声道:“你说什么,修铁路?!”   第二十四章 组团讨饷   难怪姚启桢震惊,修铁路可不是一般人弄得来的事情,那是李鸿章、张之洞级别的朝廷大佬考虑的问题,自家毛脚女婿乳臭未干就提出要修铁路,着实让交通银行的副总裁大跌眼镜。   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摆出一副老丈人的派头训斥道:“你知道修铁路要花费多少银子么,设计勘察,丈量土地,修桥开山,铁轨要进口,机车要进口,就连道钉和电线上的瓷壶都要进口,你开口闭口修铁路,我问你,你算过这些账么?”   陈子锟老老实实答道:“没算过,不过该花多少钱就花多少钱,这点我有心理准备。”   姚启桢道:“不知天高地厚,你做你的护军使就是了,即便能筹到巨资,修铁路也不是一年两年就能见成效了,如今时局不稳,谁知道投了几百万会不会打水漂。”   陈子锟道:“时局再不稳,能有清末民初的时候乱?那时候开建的铁路,现在不都继续下来了,再说我要修建的这段铁路也不算很长,耗资不会太大,修成以后可以利国利民,改善交通,拉动经济,前景广阔啊。”   姚启桢还是摇头:“你太幼稚了,修铁路绝非你想的那么简单。”   话不投机半句多,翁婿俩也不想就这个问题继续争论下去,转而谈起婚礼的安排,姚启桢表示要大操大办一场,起码在声势上要压过当年陆小曼嫁王庚的那场婚礼,陈子锟却说留京时间有限,在报纸上登个结婚声明就行了。   姚启桢顿时不悦,姚太太也说嫁女儿岂能草率,子锟你就在北京多逗留一段时间便是,你不正要跑修铁路的事情么,正好趁这段日子跑跑流程再贷点款什么的,婚礼的事情也不用你操心,我们姚家就操持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陈子锟只得同意,然后就是马不停蹄的拜访老朋友们,紫光车厂还是老样子,熊希龄依然赋闲在家,粪王于德顺还继续着他的拉粪事业,李俊卿和赵家勇也还是老样子,整天出没于戏院赌场八大胡同,裹着悠哉的小日子,陈子锟很分明的感觉到,他和他们的生活节奏和轨迹已经全然不同了。   除了会见老朋友之外,陈子锟又去陆军部讨要军饷枪械弹药,却被告知陆军部分文没有,要钱只有到财政部去讨,于是陈子锟又被踢到了财政部,财政部总长王克敏虚与委蛇一番,让他去找大总统要饷。   陈子锟无奈,只好硬着头皮去新华宫拜见曹锟曹大总统,他知道自己官职微末,这趟肯定也是白跑一趟,哪知道到了总统府递上名片,侍从官竟然相当重视,客客气气的问他是不是去年孤身潜入抱犊崮解救人质的那个陈子锟。   回答自然是肯定的,原来陈子锟的名头在京城军界还是响当当的,侍从官报告大总统,曹锟知道陈子锟是吴佩孚的爱将,当即召见了他。   这是陈子锟第二次被总统召见,上次还是徐世昌当政时期,他在曹锟面前应对自如,谈吐不俗,大总统颇为欣赏,道:“你干的不错,回头去找小李子要钱吧。”   陈子锟正要表示感谢,忽然公事房的门被推开,一个及其魁梧雄壮的大汉闯了进来,身上竟然穿的二等兵的灰布军装,连领章都没戴,正是和陈子锟有过一面之缘的陆军检阅使冯玉祥。   “焕章,你这是做什么?”曹锟闻言问道,看来对冯玉祥这种无理行径已经习惯了。   冯玉祥气势汹汹道:“总统府卫队打了我的兵,总统知不知道,总统若是知而不办就是护短,若是不知,就是被小人蒙蔽!”   听了这话,本来慈眉善目的曹锟瞪起了眼睛,曹老帅虽然以敦厚闻名,但到底是老年行伍,又是民国大总统,相当于过去的皇帝了,天子之怒还是很有威严的。   “焕章,总统府卫队把士兵打了,你为何不去追究彻查肇事的不良分子,我是总统,这种小事也要我来处理么,我几时对你们说过要维护总统府卫队了!”   冯玉祥一时语塞,气焰大减,道:“焕章是总统的部下,就像是总统的孩子一样,被人欺负了总要找爹出头的,刚才言语过激了一些,还请大总统原谅。”   曹锟也和缓了语气道:“好了,我知道了,你去办吧。”   冯玉祥却赖着不走,拿眼睛看着陈子锟。   曹锟道:“焕章你还有别的事么?”   “大总统,我部缺粮,士兵每天只能喝稀粥,还请大总统接济。”冯玉祥倒也爽快,直接张口要钱。   曹锟皱眉道:“要多少?”   “五万块就能缓过这口气。”   “好吧,你去找李彦青,就说我说的,支五万块。”   “谢大总统。”冯玉祥敬了个礼出去了。   曹锟的心情被搅坏,也没心思再和陈子锟说话,勉励了几句就打发他出去了。   陈子锟出了大总统的公事房,却看到冯玉祥在等自己,这位陆军检阅使在总统面前一副大老粗样子,在陈子锟面前却是温文尔雅的儒将风采。   “子锟老弟,别来无恙啊。”冯玉祥笑呵呵的问道,他个头接近一米九,比陈子锟还高一些,一身粗布军装,两撇浓密的八字胡,倒也真有些老大哥的风采。   陈子锟见冯玉祥还叫得出自己的名字,非常感动,敬礼道:“检阅使,我还好,您怎么样?”   冯玉祥哈哈大笑:“我也好得很,就是弟兄们不好,整天饿肚子,当兵的吃不饱饭怎么去打敌人,对了,你到新华宫来做什么?”   陈子锟愁眉苦脸道:“我也是来要饷的。”   两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走,咱们一道去找李彦青要钱。”冯玉祥拉着陈子锟大踏步的出了新华宫,门口停着一辆汽车,一个腰胯盒子炮的军官看见冯玉祥过来,赶忙拉开车门敬礼。   陈子锟看见他,不禁惊道:“王栋梁,怎么是你?”   这名挂着少尉肩章的军官正是紫光车厂的前车夫王栋梁,他也认识了陈子锟,一并脚跟答道:“报告长官,我现在是检阅使的护兵。”   陈子锟见他双目炯炯,威风凛凛,顿时笑道:“都是少尉了,有出息,不错!”   两位将军上了车,直奔李彦青的寓所而去,这是一座前清贝勒的大宅子,奢华气派,门前停了一长溜的汽车,冯玉祥和陈子锟下车进门,管家嗖的一声从门房里窜出来挡驾道:“二位,真不凑巧,六爷不在府上。”   冯玉祥道:“少来这套,李彦青就在府里。”说着直接往里走,陈子锟也跟着他往里闯。   管家身材矮小,哪挡得住两个彪形大汉,府里的护兵倒是有不少,可他们都知道冯玉祥的厉害,老冯虽然不敢对六爷怎么样,但弄死他们还是小菜一碟,所以只听人咋呼,不见人王前凑。   两人就这样直接闯进了内宅,李彦青果然在府里,正和一帮衣着光鲜的男女打麻将呢,看见冯玉祥和陈子锟进来,他连头都没扭过来,依然谈笑风生,摸牌出牌,时不时还抽上两口水烟。   冯玉祥道:“六爷,大总统说请你支五万块款子给我们急用。”   李彦青打出一张九饼,道:“大总统没打电话过来啊,我不知道这个事儿。”   冯玉祥道:“就是刚才说的,大总统的口谕,六爷,这事儿我能骗您么?”   李彦青道:“检阅使的话自然是真的,可是最近我这儿款子也紧啊,要不这样,你先回去,等账上有了钱我再找你。”又对陈子锟道:“这位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你是?”   陈子锟道:“六爷,我是江北护军使陈子锟,吴玉帅的麾下。”   李彦青斜着眼瞟了他几眼:“玉帅的人?不像啊,我不记得有江北护军使这个职位,啥时候上任的,怎么没通知我?”   陈子锟气坏了,心说我堂堂陆军少将上任还要向你通禀么,不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笑道:“六爷,我是去年六月上任的,编制是一个旅,到现在没领过军饷。”   李彦青揉着太阳穴想了好一阵,忽然道:“我记起来了,你和李俊卿是朋友。”   “六爷好记性。”陈子锟道,心中一阵释然,看来自己这份钱有希望了。   “这样吧,你也先回去,等有了钱我派人通知你。”李彦青继续打牌了,旁边管家拉长腔道:“送客~~~~”   陈子锟和冯玉祥面面相觑,正要离去,忽然外面进来一人,瓜皮帽缎子马褂,衣冠楚楚笑容满面,看起来就像是琉璃厂做买卖的掌柜。   “祁掌柜,这回带的什么好玩意,让六爷我开开眼。”李彦青道。   祁掌柜道:“六爷您别寒碜我了,我这点家底子您还不知道,不过今儿我还真带着好玩意了,是从宫里倒腾出来了,您给长长眼,看能值多少。”   说着拿出一个锦盒来,小心翼翼打开,里面包着一层黄绸子,解开之后,一只玲珑剔透的翡翠雕成的狗来。   李彦青眼睛一亮,将翠狗捧在手里把玩着,赞不绝口:“果然是好玩意!”   祁掌柜道:“知道六爷属狗,特地弄来的,可花了我不少银子。”   李彦青道:“你小子真有一套,开个价吧。”   祁掌柜道:“六爷面前我不敢乱开价,十五万大洋您看怎么样?”   一旁站着的陈子锟和冯玉祥对视一眼,俱感惊愕,一只翠狗竟然如此值钱,顶的上一旅军队大半年的开销了。   李彦青眉头都不皱一下,笑道:“你小子想发洋财啊,这狗虽好,不值这个价,十万块卖不卖?”   祁掌柜面露难色:“六爷,我是真没赚您的钱,您也知道,现如今宫里的东西是倒腾一件少一件了,就为给您淘这只翠狗可花了我大功夫了,您不看功劳看苦劳,好歹多打发我一点。”   李彦青哈哈大笑,让会计开了一张支票过来,从怀里掏出一方印信,呵了口气在支票上盖了章,递给祁掌柜道:“十二万拿去。”   祁掌柜捧着支票千恩万谢,喜滋滋的去了,李彦青打了个呵欠,伸了伸懒腰道:“不早了,今晚上到哪里去吃?”   管家道:“来请六爷的大员可不少,光帖子就一大摞。”   李彦青道:“都拿来。”   管家捧来帖子,李彦青随手抽出一张展开道:“今儿去王克敏家喝酒。”   管家笑道:“六爷您这帖子挑的真准,可巧了,刚才王总长还打电话来邀呢。”   李彦青看看帖子的内容,再看看墙角的西洋座钟,道:“哟,都迟到半个钟头了,让大家伙等着我可不好,备车赶紧去。”说着站了起来,吸了一口凉气道:“这两圈牌打得真久,憋了我一大泡尿,把痰盂拿来。”   管家颠颠的端了个痰盂过来,跪在地上捧着,李彦青也不避讳站在一旁的陈子锟和冯玉祥,当众解开裤子就尿了起来。   第二十五章 结婚启事   黄澄澄的尿液冲击着白瓷痰盂,李彦青闭着眼睛,舒畅无比的摇头晃脑,管家谄媚道:“六爷最近肝火有些旺,得多吃点清火的东西。”   李彦青点点头,抖了抖,心满意足道:“还是你小子孝顺,车备好了么?”   管家道:“车已经点着火了,就在二门口侯着六爷呢。”   “走。”李彦青提好绸裤,正眼也不看陈子锟和冯玉祥,大摇大摆的出去了。   陈子锟脸色铁青,要换他五年前的脾气,早就拔枪了,现如今好歹也是一方大员,有些城府了,不过依然被李彦青的嚣张气的不轻。   冯玉祥啥也没说,拍了拍陈子锟的肩膀,大踏步的出去了。   两人出了李府,才觉得空气一新,天上繁星点点,不知不觉已经在李彦青耗了这么久,冯玉祥道:“老弟没吃饭吧,不如跟我回南苑吃晚饭去。”   陈子锟见对方如此热情,欣然答允,两人上了汽车,想起刚才的事情,陈子锟咬牙切齿道:“姓李的哪天落到我手上,非毙了他不可。”   冯玉祥笑道:“这话你可不是第一个说的。”   陈子锟奇道:“难道要枪毙李彦青的人这么多?”   冯玉祥道:“京汉铁路护路使胡景翼有一次找李彦青领饷,李让他先开收条,钱随后就送到,老胡性子直,就真给他开了收条,结果等了半拉月不见钱,找李彦青一问,李说钱不是给过你了么,收条都开好了,事情闹到大总统那里去,还不是糊涂官司,最后老胡自认倒霉算了,他就说过和你一样的话。”   陈子锟感慨道:“李彦青如此跋扈,非大总统之福啊。”   冯玉祥冷笑不语。   很快抵达南苑兵营,冯玉祥治军严谨,从兵营的整洁程度就可见一斑,辕门岗哨虽然精瘦,但腰杆笔挺,如同一根标枪般竖在那里,见了检阅使的汽车来到,非但不升起栏杆放行,反而拦下盘缠,一丝不苟的检查了证件才敬礼放行。   “冯将军治军颇有周亚夫遗风啊。”陈子锟赞道。   冯玉祥爽朗一笑:“老弟,咱们弟兄之间可不兴拍马屁哦。”   检阅使的住所就设在兵营内,正对着一间小教堂,家里陈设简单,朴素之极,一个温婉女子在门口迎接冯玉祥,接过他的帽子和军刀挂好,冯玉祥道:“介绍一下,这是内子李德全,这位是江北护军使陈子锟陈老弟,是自己人,不用客气。”   陈子锟心说这位老冯真是豪爽,见面不过几个时辰咋就成了自己人了,不过这种性格很对他的脾气。   李德全早就准备好了晚饭,只等冯玉祥回家便可开饭,此时多了一位客人,也不过多加一双筷子而已,桌上饭菜很简单,素炒豆腐、葱花鸡蛋、肉片白菜、馒头小米粥。   “陈将军,真是对不起,不知道家里来客,也没预备什么。”李德全满怀歉意道,一双眼睛亮晶晶,神态气质和陈子锟常见的那些官太太截然不同。   “不碍事,我就喜欢这一口。”陈子锟落了座。   冯玉祥的三个孩子也上了桌,一家人在开饭前划着十字念念有词,感谢上帝恩赐饭食,阿门。   陈子锟一愣,没想到冯玉祥竟然是个基督徒,不过想到军营里建有教堂也就是释然了。   开始吃饭,李德全道:“今天又有三个士兵出操的时候晕倒了。”   冯玉祥道:“怎么回事,送医了么?”   李德全叹口气道:“医生说是低血糖,还不就是饿得,可怜这些年轻的士兵,本来就在长身体的时候,每天高强度的训练,却连高粱面窝头都吃不饱。”   冯玉祥面色沉重,把碗一推道:“不吃了,家里还有多少钱,拿出了给士兵买鸡蛋补充营养。”   李德全苦笑道:“首饰都当光了,要不把冬天的棉袄拿去当了吧。”   冯玉祥摇摇头:“算了,还是我想办法吧,陈老弟,你吃啊,你怎么不吃了?”   陈子锟哪有胃口吃得下,冯部的窘迫状况远比自己要严峻的多,设身处地的想想,颇为心酸。   晚饭草草结束,冯玉祥领陈子锟夜观军营,走马观花的参观了一遍,才派车将他送回城内。   ……   次日,陈子锟去拜会了李俊卿,把讨饷的事儿一说,李俊卿也犯难:“锟子,这事儿说好办也好办,说难办也难办,就看你怎么办了。”   陈子锟道:“我糊涂了,你这话什么意思?”   李俊卿道:“六爷的为人我是清楚的,想从他那讨到便宜是白日做梦,就算是大总统点头用印的事情,他该不给照样不给,除非你给他上点好处。”   陈子锟道:“尺寸应该多大呢?”   李俊卿道:“这个就不一定了,你要是光送钱的话,起码得十万,要不然根本拿不出手,要是送点稀奇古怪的玩意,说不定花钱少效果还好。”   陈子锟道:“那我就没辙了,谁他妈知道李彦青喜欢什么啊。”   李俊卿道:“这样吧,六爷是属狗的,在这方面打主意,你人不在京城,古玩字画玉器什么的都不太懂行市,我帮你留意着点,保证给你办妥,你看怎么样?”   陈子锟喜笑颜开:“那就多谢你了。”   “咱们兄弟还这么客气,外了,我的命都是锟子你给的,办这点小事算什么?”李俊卿道。   内室里出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道:“李爷,三缺一,就等你了。”   李俊卿眉头一皱,呵斥道:“没看我这儿正待客么。”   少年瞟了陈子锟一眼,颇有不屑之色,撅着嘴回去了。   陈子锟急忙起身:“你忙吧,我还有事去交通部。”   “有空常来坐坐,你来一次北京不容易。”李俊卿亲自把他送到大门口,看汽车远去才长叹一口气,进门去了。   陈子锟真的去了交通部,拜会交通总长吴毓麟,吴总长和陈子锟是老相识了,临城大劫案中陈子锟的表现给吴总长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曾想把他调到交通部来任职,此时见他来访,自然热情招待。   吴毓麟是天津水师学堂毕业,后曾留学德国学习造船,担任过北洋铁工厂厂长,津浦铁路总办等职,是个技术型官僚,他听了陈子锟关于修建铁路作为连结陇海津浦的副线计划后,开门见山的告诉他,只要外国资本不参与,民间修建铁路,政府乐见其成,是不会反对的。   陈子锟大喜,但吴毓麟又说,政府虽然不反对,但也没有财力支持,如果你能筹到款子,交通部可以派一些技术人员帮助测量勘探。   回到家里把这事儿一说,岳父大人嗤之以鼻:“吴毓麟这话和没说一样,军阀割据各自为政,交通部管得了谁,只要有钱,什么事办不成,英国德国美国日本的工程师随便聘,还稀罕他派。”   这话听着就不舒坦,但又不得不承认前任交通次长说的是实话,这年头,枪杆子和袁大头才是最重要的。   陈子锟低着头猛抽烟,姚启桢翘着二郎腿继续教训女婿,听的他头大,正在不堪忍受之际,姚太太和姚依蕾逛街购物归来,大包小包满满一车,全是结婚的东西,姚太太喜滋滋的说:“日子已经请人定下了,考虑到子锟太忙,就这个月办,到时候把六国饭店包下来,让北京人见识咱们姚家的气派。”   陈子锟眼睛一亮,结婚就能收礼金,以姚家的背景和自己的交际圈子,肯定能收一笔不菲的礼金,到时候用这个钱去打点李彦青,小钱换大钱,军费不就有着落了么。   说办就办,陈子锟当即携姚依蕾前往京报社去找阮铭川,昔日懵懂的小记者如今已经是京报的金牌编辑兼记者了,戴着眼镜叼着大烟斗,白衬衣外面裹着西装背心,派头十足的正在训斥手下记者。   “稿子不能这样写,温吞水的文章谁要看,就得放开了骂才行。”阮铭川唾沫星子横飞,一转脸看到陈子锟夫妇,赶忙斥退了小记者们,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浓茶,一边将烟灰缸里堆积如山的烟蒂往垃圾桶里倒,一边招呼道:“坐,喝茶么?”   姚依蕾看了看他满是茶锈的大茶杯,赶紧摇摇头,陈子锟道:“阮记者,我们来是要找你刊登结婚启事的。”   阮铭川刚擦着火柴,听了这话连烟都忘了点,惊道:“你俩民国八年不就搞在一起了么,怎么现在才结婚。”   什么叫搞在一起啊,这话真难听,姚依蕾很不高兴,将头扭到了一边。   “哦,想起来了,其中还有不少故事,恭喜恭喜,二位终于修成正果,这样吧,本来结婚启事都是豆腐块大的地方,作为贺礼,我给二位一个整版,怎么样!绝对轰动全北京。”阮铭川到底是娱记出身,办这种事儿游刃有余。   姚依蕾转怒为喜,京报可是北京的大报纸,销量极广,口碑很好,这位阮记者一张口就是整版的广告位,这气派绝对威震北京。   陈子锟道:“那就多谢你了。”   “客气什么,我有今天还不全靠你,对了,你还记得去年曹锟贿选总统的时候,你得了一票么?”阮铭川思维发散的很,转瞬就跳到另外一个话题去了。   陈子锟道:“是听说有这么回事,不过我在江北,消息闭塞,具体情况不太清楚。”   阮铭川一拍大腿:“你和孙美瑶是本届选举最大的黑马,孙美瑶那一票纯粹是恶作剧,你那一票可是真的,你猜是谁投的?”   第二十六章 京城第一婚   陈子锟想了一会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我们江东省籍的议员龚稼祥投的。”   阮铭川伸出大拇指赞道:“猜对了,这位银行总裁对你可是赞誉有加,可见老兄在江北干的有声有色啊。”   正说着,一个穿黑色马褂戴眼镜的中年人倒背着手进来,阮铭川立刻站起来招呼道:“我来引见,这位是我们报社的社长邵飘萍先生,这位就是陈子锟贤伉俪。”   中年人道:“哎呀呀,原来是陈将军,我是久闻其名未见其人,今日一见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啊,将军果然英武,夫人更是貌美如花,真乃一对璧人。”   阮铭川道:“社长,陈将军是来刊登结婚启事的。”   邵飘萍道:“哎呀呀,那更得恭喜了,小阮,广告费给打九五折。”   姚依蕾瞟了一眼阮铭川,意思说你们社长就这点气魄?   “社长,我来安排就好,那啥,小王刚才找您呢。”阮铭川略显尴尬,赶紧把邵飘萍打发走,解释道:“社长吝啬鬼,你们别介意,广告费多少都算我的。”   ……   阮铭川没有吹牛,《京报》上果然刊登了陈子锟和姚依蕾的结婚启事,而且是一个正版,这气派可是全北京独一号,消息一刊出,陈子锟在东文昌胡同的大宅子就络绎不绝的有客人登门送礼了。   陈子锟在京城待的时间不长,但三教九流认识不少,军警地痞卖苦力耍把式挑大粪的外加梨园行都是他朋友,京城人又喜欢凑热闹,一听说他要办喜事,呼啦一下全来了,里里外外不要陈子锟操一点心,全包圆。   最先登门的是宝庆和杏儿,两人已经在去年秋天正式成婚了,那时候陈子锟还在南泰打拼,没时间来恭贺,看到杏儿微微隆起的肚皮,陈子锟打趣道:“没赶上喝你们的喜酒也就罢了,等我干儿子出世的时候,说啥都得来讨一杯酒喝。”   宝庆傻笑不说话,杏儿大大方方道:“好啊,不论生儿生女都认你当干爹,等你以后有了孩子,咱们再结个儿女亲家。”   陈子锟道:“那敢情好。”   宝庆说:“这几天车厂放羊了,我寻思着你这里缺人,不如我们两口子来帮忙招呼个客人啥的。”   陈子锟自然说好,正说着,李俊卿和赵家勇就到了,老朋友们欢聚一堂,说说笑笑,不大工夫,京师警察厅的侦缉大队长许国栋驾到,这位可是陈子锟的老朋友了,当初他当署长的时候,陈子锟还是个洋车夫,两人地位天壤之别,如今却倒了过来,陈子锟已经是虎踞一方的将军,他还是个中级警官,不过在宝庆等人的眼里,许国栋就是天一般的存在了。   又过了一会,交通部铁路警备处副处长王庚将军携夫人陆小曼来访,这夫妇俩可是北京城有名的金童玉女,他俩一亮相,先前还神采飞扬妙语连珠的许国栋立感自惭形秽,虽说侦缉队长在社会上也算一号人物,但距离真正的上流社会还有不少的差距。   赵家勇是站警,王庚是他顶头上司的上司的上司,平时根本捞不着和这样的大人物见面,今天居然在陈子锟府上遇到,激动的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愣了一会儿才上前敬礼外加自我介绍。   王庚和陈子锟是校友加同僚,陆小曼和姚依蕾是闺蜜,再加上王庚的铁路警备处少将是陈子锟让给他的,两人的关系非比寻常,笑呵呵的和众人见了礼之外,王庚道:“昆吾兄,结婚那天可够你忙的,小曼和我商量过了,我俩替你招呼客人。”   陈子锟面有难色,刚才已经答应让宝庆两口子做总管了,可王庚夫妇的盛情却又难却,关键时刻宝庆说话了:“有王先生帮你招呼客人,那最好不过了。”说着给杏儿使了个眼色。   杏儿会意,道:“对,大锟子你府上的客人都是有头有脸的,得有分量的人招呼才是,俺们两口子给你端茶递水打点下手就行。”   陈子锟道:“宝庆你比我结婚早,要不然给我当个伴郎挺不错的,对了,果儿呢?”   杏儿道:“不提他还好,提起来我就一肚子气,这小子不学好,放着好好的大学不去读,整天不着家,这几天又不见人影了。”   王庚道:“昆吾兄你缺男傧相是吧,这个好办,我给你推荐几个人,绝对最佳人选。”   陈子锟奇道:“何人?”   “咱们老师的儿子梁思成,徐志摩……嗯,志摩是离过婚的恐怕不合适,让思永上,两个男傧相还不行够么。”   陈子锟道:“来的匆忙,还没到老师家里拜会,思成不是要去美国么,怎么还没动身?”   王庚道:“美国是一定要去的,宾夕法尼亚大学已经录取他了,不过为了你的婚礼,让他推迟一个月出发应该不是问题,对了,思成的未婚妻林徽因也在北京,不如请她做女傧相吧。”   陈子锟道:“好啊,这下齐了。”   姚依蕾却翻翻眼皮,似乎有些不悦。   他们在这边谈笑风生,许国栋赵家勇李俊卿他们顿觉尴尬,索性起身告辞,王庚却道:“你们坐你们坐,我部里还有公事,说完就走。”随即拍拍陈子锟的肩膀挤挤眼睛,带着陆小曼走了。   王庚夫妇离开之后,陈子锟才问姚依蕾:“你认识林徽因?”   姚依蕾冷笑道:“怎么不认识,你们男人都喜欢她。”   “那你的意思是说,女人都不喜欢她?”   “那倒不是,只不过……算了,说了你也不懂,不过我可先说了,才不要她做女傧相。”   陈子锟自然不敢反对:“都依你,回头我就给王庚打电话,让他别和林小姐提了。”   ……   婚期定在农历三月二十,也就是公历四月二十三这天,本来依陈子锟的意思是不想大张旗鼓的操办,不过姚家可不乐意,人家就这么一个女儿,还不得风光大嫁。   从陈子锟进京到办婚礼,仅仅有十来天的准备时间,相当仓促,好在北京城服务业发达,只要舍得花钱,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儿。   择日子,放大定,双鹅双酒、枣生桂子,一切都按老北京的规矩来,一丝不苟,婚礼前两日,姚公馆送了六十四抬的嫁妆到陈府,一水的朱漆躺箱,绫罗绸缎瓷器锡器样样俱全,花瓶、大镜子这些易碎的玩意都是请的“歪脖”来扛着走的,前面还有鼓乐开道,摆足了谱儿,赚足了面子。   到了结婚那天,东文昌胡同的陈宅门庭若市,汽车洋车排成长队,许国栋专门调了一队巡警维持交通秩序,一大早的陈子锟就十字披红骑着高头大马带着轿子到西长安街的姚公馆迎亲去了。   这年头新郎官的标准打扮蓝长衫黑缎马褂,头戴呢子礼帽插着金枝,胸前十字披红,新娘是凤冠霞帔大红鞋,男的骑马女的坐轿,一点马虎不得,可怜姚依蕾向来以新派摩登自居,结婚之时还不是乖乖按照父母的意思来。   费劲一番周折,终于将新娘从姚公馆接了出来,仪仗浩浩荡荡走在长安街上,由于排场太大,以至于堵塞了交通,路边一辆汽车里,一位身着长袍鹤发童颜的矍铄老者用英语问道:“这是一场婚礼么?”   坐在前排的徐志摩答道:“泰戈尔先生,您说的没错,这是极具民族特色的中国传统的婚礼仪式。”   泰戈尔大感兴趣:“我可以参观一下么?”   徐志摩犹豫道:“这……”   “那不是陈子锟么,原来是他结婚啊。”坐在泰戈尔身旁的林徽因瞪起大大的眼睛惊讶道,“我还以为他会采取西式婚礼呢。”   既然是相熟之人,那泰戈尔先生的这个不情之请就很容易满足了。   一路尾随迎亲队伍来到东文昌胡同,这里装扮一新,街道铺上净土,门头挂着红绸子、红灯笼,喜气洋洋,热闹非凡,鞭炮炸响,喜糖纷飞。   最引人注目的并不是新娘子和新郎官,而是那一个个如雷贯耳的宾客大名,梁启超、熊希龄、汪大燮、辜鸿铭,这些政坛学界的名人是陈子锟的老友了,自不必说,引起轰动的是直鲁豫巡阅使吴佩孚大帅派侍从官送来的一幅亲笔所书的“囍”字。   正在众人还沉浸在吴玉帅带来的震撼时,忽然又有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大内也来人了,一位穿前清补服的内务府官员代表退位宣统皇帝向蓝翎侍卫御赐黄马褂巴图鲁陈子锟赠送了一对景泰蓝花瓶。   吴玉帅和皇帝都派人来送礼,这排场忒大了,代表齐天武馆来喝喜酒的闫志勇在人群中忍不住赞道:“真是人不可貌相,这才几年光景啊,人家就混到这个地步了。”   旁边有人道:“兄台此言差矣,陈子锟相貌堂堂,骨骼精奇,五年前我给他看相的时候就猜到有今天了。”   闫志勇扭头一看:“哎,你不是前门外看相的那个胡半仙么?”   第二十七章 吉檀迦利   说话的正是胡半仙,陈子锟办喜事,只要是愿意凑热闹的街坊邻居父老乡亲,一律欢迎,喜糖喜烟敞开了供应,宝庆两口子主要接待这些市井朋友,倒也得心应手。   站在闫志勇旁边的是京城粪王于德顺,平时在世面上也是有头有脸的角色,今天陈府高朋满座,来的都是京城名流,他这样的就只能屈居院子里,站着看热闹了。   于德顺笑道:“胡半仙,您给我看个相呗。”   胡半仙今天不做生意,说话就不那么客气了,打趣道:“您啊,那不用看的,得用鼻子闻。”   众人哄堂大笑,于德顺也不生气,他是拉粪出身,干的就是这个营生,才不在乎一两句玩笑。   又有宾客进院子,好一条铁塔般的巨汉,身穿将军服,挽着一个温婉的妇人,手中礼物竟然是一匹自家织的土布,宝庆高喊道:“陆军检阅使冯将军携夫人到~~”   众人肃然起敬,没想到陈子锟和冯玉祥也有交情。   闫志勇道:“胡半仙,你不是会看相么,给检阅使看一个吧。”   胡半仙道:“检阅使这样的人物岂是我能看的,别闹。”   大家就起哄,胡半仙被吹捧了半天有些飘飘然了,道:“我观冯检阅使其人,可用三国人物来比喻。”   众人七嘴八舌:“怎么讲?”   胡半仙摇头晃脑道:“其人貌如刘备,才如孙权、志比董卓、诈如吕布、而运道,只如袁本初矣。”   众人就呵呵笑:“胡半仙你真能扯。”   ……   中式婚礼是要拜天地拜父母的,但陈子锟是孤儿,哪来的父母,只好请情同父子的熊希龄代替,而母亲则由他五年前认的干娘上阵。   陈子锟的干娘就是杏儿娘,这个贫贱一生的妇人做梦也没想到会有如此风光的一天,此前她竭力推辞,说怕给陈子锟丢人,但陈子锟却执意为之,还帮干娘预备了绸缎礼服和各式首饰,姚依蕾也没有反对意见,盛情难却,杏儿娘只得同意。   陈三皮可兴奋死了,起初居然还妄想以陈子锟的干爹自居,不过看到来的都是总理、总长、教授一类人物的时候,就吓得躲进了后院不敢冒头了。   果儿终于被宝庆抓了回来,穿着一身藏青的学生装参加婚礼,不过躲在人堆后面过了一会就不见了踪影,把杏儿气的够呛。   主持婚礼的是陈子锟的老师梁启超,男傧相是梁思成兄弟,女傧相是姚依蕾的小姐妹们,热热闹闹拜了天地父母之后,夫妻对拜,宣告礼成。   宅里预备了几十桌酒席,正是四月天,春光明媚天气宜人,宾客们在喜棚下推杯换盏喝了起来,陈子锟端着酒杯到处敬酒,忽然梁思成过来道:“子锟,你过来一下,有个客人想见你。”   陈子锟随他去了,在客厅里见到了新月社的一帮熟人,簇拥着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身着布衣,一部雪白的胡须,眼窝深陷,皮肤黯黑,显然不是中土人士。   徐志摩和林徽因分坐老人两旁,见陈子锟到了,便向他介绍说这位是印度哲人泰戈尔先生,此番来华今日刚到北京,机缘巧合参观了陈子锟的婚礼,想送个他一件礼物。   陈子锟虽然没听说过泰戈尔的名头,但看他仙风道骨的样子就知道不是凡夫俗子,更何况新月社这帮家伙平日里眼高于顶,能让他们毕恭毕敬的人士,那定然是极其牛逼的人物。   “原来是泰戈尔老先生,久仰久仰,怎么没入席,那啥,赶紧安排上座,我陪老先生喝几杯喜酒。”陈子锟热情的招呼道。   泰戈尔哈哈大笑,用晦涩的印度英语说了几句,徐志摩翻译道:“先生说感谢你的盛情邀请,但舟车劳顿就不打扰了,这是先生赠送的礼物。”   说着拿出一本诗集来,泰戈尔在扉页上签下赠言,送给了陈子锟。   陈子锟接在手里,看到诗集封面上写着“吉檀迦利”四个字。   送走了泰戈尔和新月社的朋友们,陈子锟看到大门口蹲着一群乞丐正在狼吞虎咽的吃着府里打发的糖馅包子,其中有张似曾相识的面孔,顿时惊道:“这不是徐二么!”   那人果然是徐二,身上裹着一件破棉袄,脸上肮脏不堪,看到陈子锟的时候,他惊得连包子都掉在了地上,话也说不出来。   “徐二,你家少爷呢?”陈子锟问道。   “少爷生肺病病死了。”徐二黯然神伤。   陈子锟也哀叹一声,想当年徐庭戈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可惜自打徐树铮倒台后就一蹶不振,今日竟然听说他英年早逝,真是令人扼腕。   “宝庆,身上有钱么?”陈子锟道。   站在门口招呼乞丐的薛宝庆赶紧掏腰包,拿出四枚大洋,一把铜元来,陈子锟接了,抓过徐二的手把钱放在他手里。   徐二的眼泪啪啪的往下掉,捏着钱的手在颤抖,同样都是拉洋车的,为啥人家现在高官得做骏马得骑,还娶了千娇百媚的娘子,自己却越混越落魄,从将军府的包月车夫堕落成和乞丐为伍,想想就觉得不平啊。   “谢了。”徐二一鞠躬,拿着钱跑了,一边跑一边拿袖子抹着眼泪。   其他乞丐们顿时举起手来,如同一片树丛,他们也想要点喜钱。   ……   中午喜宴在家里摆,晚宴却放在六国饭店,主要招待上流社会的朋友和女方亲朋,比起陈子锟那些声名显赫的宾客来,姚启桢的客人就低调多了,曹汝霖、章宗祥,陆宗舆,还有姚依蕾的姨夫,日本正金银行的高级经理,整个就是一堆亲日派。   一对新人换了西式礼服,笑语盈盈的招待客人,姚启桢夫妇送的礼物是一对限量版的瑞士江诗丹顿腕表,镶嵌钻石和蓝宝石,极尽奢华,据说全中国仅有两对,一对在上海,一对在北京。   如今社会上戴腕表的人还不多,只有时髦新派人士才喜欢这种新奇玩意,姚依蕾拿着手表爱不释手:“谢谢爹地妈咪。”   姚启桢两口子笑容可掬,隐约有泪光隐现,养了二十几年的女儿终于离开父母了,想想真是幸福又心酸。   “子锟,这是曹世伯,章世伯、陆世伯。”姚启桢春风满面的将自己女婿介绍给了五四时期三位著名的国贼。   昔日火烧赵家楼的旁观者之一彬彬有礼的向交通系的三位元老鞠躬致意,三人都赞不绝口,夸姚启桢找了个好女婿。   姚启桢道:“我这个女婿,志向还挺大,想修一条铁路支线连结陇海线和津浦线,真是好高骛远。”   曹汝霖道:“哪里哪里,小陈后生可畏啊。”   章宗祥和陆宗舆也都附和,他们三个和姚启桢都留日出身,又是交通系的老人,关系非比寻常。   姚启桢道:“子锟,你不是想贷款么,你曹世伯是交通银行的总裁,章世伯是通商银行总经理,陆世伯是汇业银行总经理,全都是开银行的,你有事尽管找他们。”   陈子锟此刻才明白岳父的一片苦心,老人家虽然嘴上凶,其实一直在替自己筹划贷款修铁路的事情啊。   “肯定少不得要叨扰几位世伯。”陈子锟半开玩笑的说,三位金融界大佬自然也是满口答应。   好不容易应酬完了,回到东文昌胡同家里的时候已经疲惫不堪,宝庆迎上来道:“礼金和礼物都放在书房了,我给造了册,谁送了什么东西,多少钱,都记得一清二楚。”   陈子锟道:“辛苦你了,时候不早回去睡吧。”   宝庆笑呵呵的去了,今天他最忙,不过忙的开心,忙的乐意。   虽然已经极尽简化,但婚礼仪式还是很繁琐,极其耗费精力,姚依蕾累得跟一滩烂泥似的,回屋倒头就睡,陈子锟却想到贷款事宜,心中放不下,想到书房去准备资料。   书房前的走廊里,忽然黑影一闪,陈子锟虽然喝了不少酒,但身手依然利索,迅速闪避掏枪,厉声喝问:“谁!”   黑影落荒而逃,陈子锟紧追不舍,追到后花园中,趁着月色举枪欲射,却突然放下了枪,喊了一声:“果儿!”   黑影竟然是果儿,行踪撞破,他也不逃了,站在原地瑟瑟发抖。   陈子锟上前打量着他,果儿怀中鼓鼓囊囊的。   “拿出来!”   果儿从怀里掏出一个褡裢袋丢在地上,沉甸甸的袋子里哗啦一阵响,显然是装了很多银洋。   “你缺钱花?”陈子锟很奇怪,果儿年纪轻轻,又没染上抽烟赌博嫖妓的恶习,为啥要偷自己的礼金。   果儿坦然道:“对,我缺钱。”神态竟然没有做贼被发现的耻辱感。   陈子锟奇道:“你用钱做什么?难道你姐姐姐夫不给你零花钱,你的理由若是能让我满意,这些钱就送给你了。”   果儿昂然道:“他们紧巴日子过惯了,每月才给我二十个大子儿够干什么的,我和几个同学要南下广州投孙文先生,报考黄埔军校,关山万里,没有盘缠是万万不行的,我实在没有办法,就只好拿锟哥你的礼金了,不过是借,不是偷。”   陈子锟思忖片刻道:“你要去广州,杏儿宝庆知道么?”   果儿冷笑:“他们当然不知道,即使知道也绝不会同意,他们只想让我考个师范,将来当个教书匠,可我的志向不在此。”   “那你的志向是什么?”   “打倒列强除军阀!”果儿铿锵有力的答道。   第二十八章 信上帝的部队   东安福胡同陈宅后花园中,月色皎洁,晚风中飘拂着夜来香的味道,陈果儿已经不是当初柳树胡同大杂院那个倔强敏感的男孩了,而是成长为一腔热血的少年。   良久,陈子锟才道:“那你说,你锟哥我算不算军阀?”   果儿道:“如果你和人民为敌,就是军阀,就是要打倒的对象,如果你站在人民这一边,那就不是军阀。”   陈子锟道:“好吧,把钱捡起来,你可以走了。”   果儿迟疑的看了陈子锟一眼,低头捡起装着银洋的褡裢袋,径直向大门方向去了,走到月亮门旁的时候,却听到身后一声低喝:“站住。”   “锟哥,你后悔了么?”果儿站住,但没有回头。   陈子锟缓步走过来,抓过果儿的手,将自己的汉米尔顿银壳铁路怀表掏出来放在他手里道:“出去闯世界,不掌握时间是不行的,这块怀表是五年前你大海哥送我的,现在转赠给你,希望你不要忘了今天说的话。”   果儿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强撑着的好汉形象瞬间崩塌,他抬起胳膊擦了一把眼泪道:“锟哥,我走了,你替我给娘和姐姐带个话,就说我陈果儿对不起他们,我这条命献给革命了。”   说罢毅然转身离去,出了陈府,拐进另外一条僻静的胡同,几个穿学生装的青年围了上来,低声问道:“怎么样,得手了么?”   果儿道:“成了,有好几百块,足够咱们去广州的了,人到齐了没有,到齐就去打火车票吧。”   一个同伴说:“到齐了,火车票也买好了。”   “哪来的钱?”   “是李大钊先生出的资。”那学生一脸的激动。   ……   书房,陈子锟清点了礼金,虽然他结交广泛,但大都是泛泛之交,没有太多的金钱来往,所以礼金收的也不多,算下来总共不过三万大洋,其余的都是礼品,比如皇帝送的花瓶、泰戈尔送的诗集,姚启桢夫妇送的手表等。   三万元礼金里,占大头的居然是宝庆和李俊卿,两人各送了五千和三千大洋,着实把陈子锟吓了一跳,他知道紫光车厂是自己的产业,赚的钱也都是自己的,可也不能亏待人家宝庆两口子了,一把手拿出五千大洋来,可见他们平时省吃俭用一点没糟蹋钱。   大致计算了一番之后,陈子锟打了个哈欠回去睡觉了,新房内,姚依蕾已经睡着,一条藕段似的白胳膊从被子里伸出来,嘴角挂着一丝晶亮的涎水,腕子上还戴着那块江诗丹顿的钻石腕表。   她很喜欢这块表,爱不释手,睡觉都忘了取下。   ……   婚礼第二天,陈子锟顾不上新婚燕尔,就开始跑贷款和军费的事情,姚启桢的面子果然好使,各大银行都表示愿意考虑向江北铁路工程放款,但具体事宜还要详细研究才行,不管怎么样,总算是有了进步。   军费的事情却没有任何进展,虽然有吴玉帅的手令,有曹大总统的批示,但到了李彦青这里还是照样卡壳,他也不明着拒绝你,就是使一个拖字诀。   陈子锟找到李俊卿了解情况,问他预备好礼物没有,李俊卿颇有难色的说:“最近六爷倒是相中了一个物件,价钱也不算贵,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   “是这样,六爷新娶了一房姨太太,在东交民巷瑞士表店里看中一对表,江诗丹顿满天星,全北京仅此一对,回家拿钱想去乃呢,这对表却已经卖了,为这事儿,姨太太可哭了一整天呢,表店是洋人开的,顾客信息不愿意公开,六爷也没辙。”   陈子锟沉吟一阵道:“这个好办,我知道这对表哪儿去了。”   当即回家把这事儿和姚依蕾一说,夫人二话不说,把手表从腕子上摘下来就递过去。   “你不心疼?”陈子锟奇道。   姚依蕾笑笑:“我又不是小女孩,办正事要紧。”   陈子锟大喜,又拿出自己那只表来,用丝绒盒子装上,再度前往李府,等他走了,姚依蕾才扑到床上砸着床垫哭道:“我的表啊~~~”   ……   李彦青府邸,六爷把玩着一对江诗丹顿满天星腕表,摇头晃脑道:“我就不明白了,洋人的玩意儿咋就这么稀罕,这么丁点大的东西,又不是他们老祖宗传下来的物件,就要十万大洋,这不成心宰人么。”   李俊卿道:“六爷,其实这一对表原来售价是两万,是我那兄弟陈子锟为了孝敬您老,花了五倍的价钱从买家手里弄来的,就这样人家还不乐意卖呢。”   李彦青道:“哟,这人谁呀,怎么比我谱儿还大。”   李俊卿道:“回六爷,据说原来的买家是个日本皇族,家里可趁钱了。”   李彦青道:“原来是皇族啊,怪不得,难为小陈了,他想办什么事来着?”   李俊卿道:“他不是当了一个护军使么,手下一旅人马大半年没关饷了,还望六爷照顾一下。”   “那陆军部这帮小子就不给人家呢,真不像话,那啥,给他开张支票,先支一年的军饷。”李彦青道,继续把玩手表。   “谢六爷。”李俊卿喜不自禁的打了个千。   ……   有六爷的批示,陈子锟顺利的领到了一年的军饷,按照编制应该是三十万大洋,但层层克扣下来仅剩二十五万了,即便如此他还是占了大便宜,拿着支票神清气爽,兑了五万块的钞票,买了十大车的面粉,带着护兵驱车直奔南苑兵营。   驻扎南苑的是中央陆军第十一师,陆军检阅使冯玉祥的直属部队,岗哨见到运面粉的车队来到,急忙飞报检阅使,冯玉祥闻言大为吃惊,来到辕门一看,站在车队前的正是陈子锟。   “昆吾贤弟,你这是?”冯玉祥道。   “焕章兄,我给你送粮饷来了。”陈子锟笑吟吟的一摆手,赵玉峰端上一口小皮箱,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崭新的钞票。   冯玉祥感动的眼圈通红,紧握住陈子锟的手用力摇动着:“贤弟,你也不富裕,这钱我老冯不能要!”   陈子锟道:“焕章兄是英雄人物,怎么今日也婆婆妈妈起来,弟兄们可都等着开饭呢。”   冯玉祥道:“贤弟雪中送炭,这份情我们十一师上下永远铭刻在心,来人呐,开大门,集合弟兄们迎接陈将军。”   一声令下,警卫营的五百士兵迅速赶到营门口摆出两条纵队,冯玉祥登车携手陈子锟昂首挺胸进了军营,先在公事房里叙话,痛骂李彦青误国一番后,冯玉祥道:“老弟,这笔钱莫不是你办喜事收的贺礼,这样的话我老冯可不能收。”   陈子锟道:“焕章老哥哥你放心,这钱是陆军部补发给我的军饷,我一旅人马用不了那么许多,就先拿来给您救急,再苦也不能苦着十一师的弟兄,不能苦着焕章兄你了,你可是我中国军人的楷模,中华民族的中流砥柱啊。”   冯玉祥道:“老弟你此番雪中送炭,我冯玉祥代表十一师全体弟兄向你表示感谢,这个情我记下了,日后定会报答。”   陈子锟又客气了一阵,两人谈论时局,痛骂国贼,不亦快哉,到了中午时分,勤务兵来报告说,午饭预备好了,请检阅使和护军使入席。   冯玉祥说:“不瞒老弟,我部队里本来是一天两顿饭的,这几天实在吃紧,已经改成一天一顿了,你拉来这么多面粉,解了我燃眉之急啊,今天这顿提前开饭,咱们和弟兄们一起吧。”   陈子锟欣然同意,来到大食堂中,只见硕大一个棚子内,足足千余士兵纹丝不动坐在桌子旁,整个食堂鸦雀无声,军纪森严,令人叹为观止。   冯玉祥走上台子说道:“弟兄们,是谁供给你们衣食?”   士兵们齐声回答道:“老百姓!”   冯玉祥道:“如果有人欺负老百姓,你们怎么办?”   “打倒他!”   “如果我冯玉祥欺压老百姓,你们怎么办?”   “打倒冯玉祥!”士兵们毫不犹豫的答道,看来这种饭前问答已经进行过多次,形成条件反射了。   冯玉祥满意的点点头:“今天这顿饭,是江北护军使陈将军雪中送炭给我们准备的,我们是不是应该感谢他?”   这个问答不是程式化的,所以下面回答七嘴八舌,但总的意思依然是要感谢陈将军,于是,在饭前向上帝的祈祷词中,临时加进了感谢陈将军的话语,把个陈子锟搞得很是汗颜,心说冯玉祥这哪里是信上帝啊,分明是借着宗教的名义洗脑。   不过这办法真管用,十一师的弟兄们被他训的挺好,精气神远超其他部队,比起第三师也不遑多让,比自己那支土匪编练成的第七混成旅来,更是天渊之别。   中午饭吃的是白菜粉条,蒸馒头,面片汤,吃饭的时候严禁说话,大食堂里充斥着咂嘴的声音,如果闭上眼睛的话,还以为身处猪圈,饭菜很难吃,连点油星都不见,但士兵们吃的心满意足,有几个年轻的小兵被馒头噎得直翻白眼,看来是饿得怕了。   午休过后,冯玉祥召集一团人马,专门在大校场上操练给陈子锟看,整整一千士兵全都拿着长柄宽背大砍刀,白森森明晃晃,杀气腾腾,威慑力比一千条步枪还要强。   “十一师缺枪少弹,只好用大刀上阵,见笑了。”冯玉祥嘴上说的谦虚,但语气里分明带着一股掩藏不住的骄傲。   “孩儿们,耍起来让陈将军开开眼!”冯玉祥喝道。   一千把雪亮的大砍刀发出齐刷刷的破空之声。   第二十九章 叛逃事件   陈子锟不虚此行,不但和陆军检阅使冯玉祥结为八拜之交,还得到一本名为《破锋八刀》的刀谱,冯部所习刀法皆出于此,当然比起五万大洋的付出,陈子锟似乎要吃点亏,但直觉告诉他,在这个乱世之上,能获得实力派将领的友谊,比弄到十万大洋的价值要大得多。   家里五千土匪嗷嗷待哺,陈子锟不敢在京城久留,旋即踏上回程,他手头上有二十三万现款,兑了十万块现大洋,其余十三万,一股脑全都汇到上海春田洋行账上,继续买枪买炮买子弹。   本来姚依蕾是打算在京城住上个一年半载再走的,可是想到这样一来就把陈子锟拱手让给鉴冰了么,于是乎忍痛告别北京的美味小吃,再次踏上旅程,同去的还有王大妈,她住在紫光车厂里没啥事干,不愁吃不愁穿,但心里总有疙瘩,觉得欠陈子锟的,所以执意要跟着去照顾他的生活起居,陈子锟觉得如今家大业大,府里确实少个信得过的人,于是便同意了。   依然是乘坐津浦线抵达徐州,再改乘马车前往江北,陈子锟特地绕了个圈,走马观花的观察了地形,这一路大多以平原为主,修建铁路的难度不大,铁路修起来的同时,电线杆也能栽起来,以后拍电报就方便了,省的有急事还要跑到省城去拍电报。   再次经过杀虎口的时候,情形已经和上回截然不同了,土匪再无踪迹,取而代之的是头戴五色星斗笠的第七混成旅官兵,正儿八经在路上设了卡子收厘税,往来商旅和以往一样,按照货物多寡和人头收税,依然有月票,有优惠。   陈子锟很纳闷,他不记得自己下过命令在杀虎口设卡收税啊,纳闷之后便是震怒,土匪摇身一变成为军人,照样拦路行劫,这不是换汤不换药么。   士兵们见到护军使驾临,急忙升起栏杆,敬礼放行,陈子锟当着来往客商的面让卫队缴了哨卡士兵的枪,又将哨卡砸了个稀巴烂,郑重其事的宣布,过杀虎口一分钱都不用交。   客商们来往贩运,赚的就是一个辛苦钱,如今陈子锟一句话就免了他们商途盘剥之苦,自然是欢喜雀跃,那些士兵却是垂头丧气的很,不过陈子锟倒也没有责罚他们,带在队伍里一并撤回南泰。   下了大青山,遍野生机盎然,高粱玉米长势喜人,最漂亮的还是那五百亩罂粟田,红的粉的灿烂无比,在陈子锟眼里,这些统统都变成了花花绿绿的票子和银光闪闪的大洋,可是走着走着却发现一片焦土,有大片的罂粟地被人放火烧了!   陈子锟再也没有心情欣赏风景,这才出去几天就乱套了,设卡收税,放火烧田,自己统治下的土地很不太平啊。   他加快速度赶回南泰,不动声色将盛满银洋的箱子运进县衙仓库藏好,听说护军使归来,阎肃风风火火来到后宅,把帽子一摔道:“这帮活土匪,我是管不了啦!”   陈子锟急忙问他何事,阎肃道:“你走这一个月,一团二团的骄兵悍将打了好几次群架,差点动了枪。”   “当兵的打群架不是啥大事,参谋长不必在意。”陈子锟道。   阎肃却道:“我是从轻往重说的,打群架是最小的事情,事后两位团长进行弹压,打了一顿军棍,倒也压住了,另一件大事是罂粟田被人放火烧了,要不是龙师傅及时报信,这回损失就大了。”   陈子锟道:“我来的路上看见了,这事儿是谁干的?”   “还能有谁,江南那边呗,咱们招兵买马种鸦片,给孙督军造成的压力可不小,最近南边动作很多,不但派人焚烧鸦片田,还策反了二团一个营长,带着五百人枪连夜投江南去了。”   这下陈子锟可坐不住了,跳起来道:“什么!连人带枪都他娘的跑了?盖龙泉的团长是怎么当的!陈寿个军法处长是干什么吃的,这事儿怎么处置的?”   阎肃道:“盖团长带人去追,被省军堵回来了,人家是早有准备啊,南边放话出来,明码标价,一条枪十块大洋,带一个连投过去,就给连长当,带一个营就营长当,枪械另外算钱,下面军心不稳,谣言四起,你再不回来,怕是反水的更多。”   陈子锟道:“妈了个巴子的,这一招够损的,我不是说了么,等鸦片熟了就有钱了,连这几个月都不能等。”   阎肃道:“土匪本来就是短视之人,只看眼前,不必和这种人计较,不过叛变的是盖龙泉的结拜兄弟老六,如果处理不当的话,军心涣散是小,护军使的威信受损可就弥补不过来了。”   陈子锟明白了问题的严重性,立刻传令各部连以上军官前来开会,在后堂等候的时候,孙桂枝凑过来道:“护军使,老朽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老寨主请讲。”陈子锟虽然也是土匪出身,但毕竟当的是小土匪,远没有孙桂枝的管理经验那么丰富。   孙桂枝道:“事儿我都听说了,就两句话,响鼓不用重捶,赏罚分明!”,陈子锟深深点头:“多谢老寨主指点。”   不大工夫,军官们到齐了,在议事堂上按照军衔高低排列起来,一团的人脸上都带着幸灾乐祸的意思,二团众人脸色严峻一言不发,他们也知道祸事惹得挺大,盖团长一个御下不严的罪名跑不掉的。   陈子锟和颜悦色道:“我回来的时候,看到有一队弟兄在杀虎口收保险费,我知道弟兄们过得苦,想弄点钱打打牙祭,这事儿是我的不对,弟兄们跟我姓陈的吃粮当兵,香的辣的没沾着,棒子面窝头吃的不少,在这儿我给弟兄们赔个不是。”   说着从座位上起来,给众人鞠了一个躬。   军官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护军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陈子锟道:“二团有一个营跑到南边去了,我觉得这事儿办的不地道,你就算对我姓陈的有意见,好歹打声招呼再走,一声不吭拐了几百个弟兄带着家伙跑了,他是升官发财了,可弟兄们到了南边,难道就有好日子过了?”   一阵沉默,省军喝兵血吃空饷的多,士兵待遇还不如第七混成旅这边呢。   陈子锟道:“管不住手底下的兵,主官要负全责,军法处长!”   “有!”陈寿杀气腾腾应了一声,瞟了一眼盖龙泉,心说你小子要倒霉了。   盖龙泉愤愤然,老六不声不响就拉起队伍跑了,把他搞得下不来台,可军法处置自己的话,又不甘心受罚,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老六愿意走,谁也拦不住他。   第二团的军官们也都忿忿不平,他们是看盖龙泉的面子才受招安的,和陈子锟没啥感情,如果姓陈的要拿盖老大开刀的话,他们第一个不答应,枪杆子在自家手上,怕毛,大不了一拍两散。   气氛紧张起来,一团二团的军官们虎视眈眈,互相打量着,大有一言不合就开打的意思。   陈子锟干咳一声道:“弟兄们受了奸人蛊惑,这事儿怨我,如果军饷发的及时,别人就没有可乘之机,身为护军使兼旅长,我陈子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陈寿,备棍!”   陈寿大为意外:“护军使?”   陈子锟拉过一张条凳趴在上面:“少废话,打吧。”   两个军法处的兵拿着水火棍迟迟疑疑,哪敢打他。   陈子锟怒喝一声:“打!谁不动手,军法从事。”   两个士兵对视一眼,再看看陈寿,军法处长咬着牙点点头,两个兵才举起了棍子,自然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妈了个巴子的,没吃饱啊,跟娘们似的,用力打!”   俩大兵哭丧着脸,举着棍子的手都颤抖了,他们实在打不下去了。   “我来!”陈寿夺过棍子,狠狠打了下去,棍子和皮肉亲密接触发出响亮的声音,陈子锟头上立刻渗出了汗珠,大喝一声:“打得好!”   议事堂上一片寂静,军官们都沉默了,再没有人动火并的念头,盖龙泉更是觉得脸上火烫无比,明明是自家犯了错,护军使却揽了罪名,还当众责罚自己,这一下下打得可真叫结实,明明是打在护军使的屁股上,可发烫的却是自己的脸。   二十军棍打完,陈寿把棍子一丢,扑通一声跪下了:“护军使,我身为军法处长,没能履行职责,该罚!”   陈子锟咝咝吸着冷气,站起来道:“你知道就好,不过我不打你,给你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谁把老子的部队拐走的,你就把他带回来,我要当面问问他,老子哪点对不起他。”   陈寿站起来啪的一个敬礼:“遵令!”   “且慢。”盖龙泉说话了。   “二团长有什么指教?”陈寿抱起膀子,斜着眼看盖龙泉。   盖龙泉道:“老六拐带兄弟投了南边,我难辞其咎,人是在我眼皮底下走的,我有责任把他弄回来,护军使,这事儿就不烦劳军法处长了,我盖龙泉一力承担。”   陈子锟道:“那好,这事儿就交给二团长处置。”   ……   过了一夜,第二天上午,盖龙泉就绑了一个血淋淋的人站在了护军使公署门口。   第三十章 开战在即   盖龙泉真不含糊,当夜就带人渡江,在江南一家妓院的床上把老六绑了来,可怜六爷领到五千大洋赏钱还没焐热就做了阶下囚,抓他的时候动了刀,流了血,再加上赶了几十里夜路,更显狼狈。   军官们围拢过来,准备为六爷求个情,可陈子锟发话说这事儿已经全权交给盖龙泉处置,自己不过问了。   盖龙泉二话不说,当即提人回营。   公署内,陈寿问道:“大帅,盖龙泉向来护犊子,他要是不惩办老六,您的二十棍可就白挨了。”   陈子锟道:“护着底下人没错,但坏了规矩就不应该了,盖团长是要脸的人,我相信他会秉公处置的,陈寿,你小子下手够狠的啊,把我打得到现在不能坐椅子。”   陈寿讪讪的笑:“我明白您的意思,这板子是打给盖龙泉看的,马虎不得,不然就真白挨了。”   两人相对而笑。   ……   城外大营校场上,老六五花大绑跪在地上,脸上布满血污,却毫无恐惧之色,不时笑呵呵的和来往之人打着招呼。   过了一会儿,盖龙泉在一帮弟兄的簇拥下走了过来,俯视着老六,平静问道:“六弟,你还有什么话说。”   老六昂然道:“大哥,我对不住你,人家招安都是吃香喝辣,咱们招安是受穷来了,没钱吃肉喝酒,没钱日娘们,这官军不当也罢,南边说话算数,我带了五百人枪投过去,立马点了一千现洋给我,还让我当营长,大哥,我看您也过去算了,就凭咱们弟兄的能耐,还不保举您当个师长,不比在江北当个鸟团长强上十倍。”   “啪”盖龙泉劈面打了个一个耳光,老六嘴角渗出了鲜血。   “六弟,你说的还是人话么,我盖龙泉出来闯荡江湖,靠的是什么,就是一个义字,现在当官军,靠的就是一个忠字,你不忠不义,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大哥这就送你上路。”   一柄佩刀递了过来,盖龙泉沧郎朗拔刀在手,老六脸色都白了,这才明白大哥要玩真格的了。   军官们一起下跪:“大哥,饶了六哥吧,他也是一时糊涂啊。”   盖龙泉不为所动,冷冷道:“六弟,把眼睛闭起来,大哥手快,不疼。”   老六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他叹了一口气道:“大哥,兄弟先走一步了。”   盖龙泉铁青着脸举起了钢刀,正要往下劈的时候,忽听一声喊:“刀下留人!”   竟然是陈子锟来了。   陈子锟看看盖龙泉手中的刀,又看看跪在地上面如死灰的老六,道:“盖团长,你这是在做什么?”   盖龙泉道:“我在执行军法,处决这个害群之马,以儆效尤。”   陈子锟道:“把刀收了。”   盖龙泉到底是大当家出身,立刻明白了陈子锟的用意,合着他是想让自己唱红脸呢,既然戏开锣了,那就演到底吧。   “护军使,老六罪不容恕,不杀他,军心就乱了!”盖龙泉痛心疾首道。   陈子锟道:“咱们弟兄合得来,就在一块儿打天下,合不来就一拍两散,用不着杀人,六爷,我知道你是贪图富贵才投靠南边的,不是诚心拆我陈子锟的台,对么?”   老六抓到救命稻草,忙不迭的点头:“大帅,我一时糊涂啊,被猪油蒙了心,我对不住您,对不住盖老大,对不住弟兄们,我该死……”   盖龙泉冷哼一声:“你也知道该死。”   陈子锟道:“兄弟们苦日子过惯了,见不得娘们和大洋,这怨我,六爷你先起来,你的事儿咱们过会再说,先整正经的。”   说着他一挥手,几辆骡车赶了过来,车辙印极深,骡子也很用力的样子,车厢是封闭的,不知道装了什么玩意。   几个马弁跳上大车,举起斧头砍掉销子,数不清的银元从破口处倾泻而出,迅速在地上堆积起来,银元相撞击发出的清脆声音不绝于耳,所有人的眼睛都被银光闪花了,呆呆看着地上越堆越多的银山。   整整十万大洋,堆在校场上形成一座壮观无比的银山。   越来越多的士兵汇聚到了校场,南泰是个穷地方,很多人一辈子甚至都没见过银元长啥样,更别说见到银山了,就连盖龙泉等见多识广的头领们,最富裕的时候也不过弄几千上万块钱,哪见过这个阵仗。   所有的疑虑、焦躁、担心、愤怒、抱怨都在瞬间一扫而空,银山让他们欢天喜地,笑逐颜开,这么多的银子,怎么发都够了,还愁没钱喝小酒,睡娘们么。   老六也傻眼了,要不是被绑着,他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大嘴巴,他是二团的营长,按照军衔每月该关100块的饷,再从当兵的身上想点法子,每月怎么也能弄个三四百块,为了一千块就把自己卖了,实在不值当。   陈子锟很满意,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等全旅官兵都见识了十万大洋堆成的银山之后,集合号吹响,副官宣布,护军使兼旅长陈子锟少将亲自给大家发饷。   第七混成旅的薪饷标准是严格按照陆军部的规定制订的,大头兵每月六块钱,马弁伙夫军匠的军饷八元十元不等,军官就更多了,排长有三十块钱,连长有七十块,龚梓君这样的少校军官则有一百块之多,陈寿是中校,能拿两百块,盖龙泉比他高一级,拿五百块,比一般大学教授都多。   高级军官的薪水不在这儿领,陈子锟只给大兵们发饷,他身后跟着两个人,端着装满大洋的托盘,一个个的发过去,不但发大洋,还和当兵的聊两句家常,拍拍肩膀勉励一番,不少士兵感动的眼泪哗哗,深感自己遇到了好大帅。   这样一搞,不少军官垂头丧气,吃空饷的打算落了空,陈子锟仿佛猜到了他们心中所想,当众道:“弟兄们,咱们第七混成旅的老底子是什么,大伙儿都清楚,所以我也不想拿什么军法纪律来约束大家,我就两条规矩,一条是不许糟蹋老百姓,还有一条是不许喝兵血,不碍着这两条,随便你们胡闹,可谁要是敢犯这两条,哼哼,老百姓就是我的父母,当兵的就是我的兄弟,谁惹他们,就一个字,杀!”   陈子锟说这话的时候,大校场上鸦雀无声,一二团的士兵们虽然是杆子出身,但本质上还是穷苦百姓,护军使的话让他们打心眼里佩服,都是拿枪杆子的粗人,说不出啥漂亮话,但他们望着陈子锟的目光已经和以往截然不同了。   话说到位了,也没必要一个个的发下去,陈子锟把发饷的工作交给参谋长去做,自己提审了老六。   “六营长,我今天不罚你,你怎么拐走的部队,怎么给我带回来。”陈子锟道。   “是,我老六错了一次,绝不再犯第二回!”老六捡了一条命,心有余悸哪敢说半个不字。   陈子锟打发他去了,随即召集军官们开会,大伙儿领了军饷,精气神都不一样了,摩拳擦掌的等着进城到夜上海去大干一番呢。   “弟兄们,查清楚了,鸦片田是南边派人烧的,烧掉老子二亩地,损失大洋几十万啊。”陈子锟环顾四周道。   军官们倒吸一口凉气,随即痛心疾首,满腔激情都化成了对南边的仇恨:“干他娘的!大帅你发话吧。”   陈子锟道:“我估摸着两个月内必有一战,大家伙都打起精神来,别在娘们身上把力气都用完了,等咱们打过江南,占领省城,有的是银子和娘们,话不多说,弟兄们心里有数就行,散会。”   回到公署后,陈子锟密令薛斌带领手枪营化装成农民在罂粟田附近设伏,另外责令保安团严查外来人口,南泰县屁大点地方,全是熟面孔,搜查陌生人再简单不过,很快就查到夏家大宅里住了几个省城来的客商,整天鬼鬼祟祟的满街乱窜,不知道搞什么勾当。   陈子锟心里有了数。   ……   焚烧罂粟田的事情确实是孙督军派人做的,江北发生的事情让他极为担忧,对手发展的太过迅猛,远远超过自己的预计,若是等罂粟成熟卖了大钱,这日子就更没法过了。   这天孙督军正在后宅里和姨太太们打麻将,忽然夏副官来报,他让小五替自己摸两把,带着夏副官来到公事房,坐在大师椅上沉声道:“说吧,又有什么糟心事儿。”   夏景琦道:“前些日子反水过来的一营第七旅的兵,昨儿又跑回去了,还拐走几百套军装……”   孙督军摆摆手:“土匪都是些反复小人,罢了,姓陈的养这帮人也够他受的。”   夏景琦接着道:“卑职派往南泰的几个兄弟被保安团抓了,胡乱安了个名头关在大狱里,眼线断了……另外,派去烧鸦片田的一排弟兄下落不明,怕是凶多吉少。”   孙督军脸色更难看了:“还有别的坏消息么,就别藏着掖着了。”   夏景琦道:“还有一个事儿,弟兄们在江上和北边的货船干了一仗,打死几个水匪,缴了一些玩意,请大帅过目。”   孙督军来了兴趣:“呈上来。”   两个马弁抬进一口木箱,里面是一支造型奇特的长枪,像步枪又像机关枪,枪管很长,机匣粗壮结实,看得出是用一整块钢加工出来的,泛着烤蓝的幽光,机匣下方是个长弹匣,起码能装二十发子弹。   “这是?”孙督军疑惑道。   “卑职查过字典了,这件武器叫Browning Automatic Rifle。”   “说中国话!”孙督军不耐烦的一摆手。   “就是勃朗宁自动来复枪,装弹二十发,可以连发射击,射程威力都很惊人弟兄们缴获了五支这种枪械,还有几箱子掉到江里去了,正在打捞。”   孙督军脸色又难看起来:“北边又买军火了,这种枪能当步枪使,又能当机枪用,打起来咱们要吃大亏啊,看来不能等了,计划必须提前。”   第三十一章 军事演习   南泰是个穷地方,消费能力很低,那些乡绅地主存点钱不是藏在地窖里,就是在乡下买地,很少花在自己身上,平时在醉仙居吃个小酒都算是奢侈了,所以夜上海的生意自打开门以来就很差。   可是第七混成旅发了饷之后,夜上海的生意就爆棚了,连领了几个月军饷的老总们财大气粗,又秉承当土匪时候养下的习惯,有钱不过夜,不花掉心里就慌,夜上海的生意好,连带着对面醉仙居的生意也极其火暴,白花花的银子流水一般进账。   直到此时,一些知道夜上海幕后老板是谁的人才恍然大悟,合着护军使在这儿等着呢,左手发军饷,右手就赚回来了,这招真高!   麦收的季节到了,江北大地一片金灿灿,去年秋末种下的罂粟也成熟了,龙师傅说,今年风调雨顺,收成一定很好。   丰收前夕,督军公署发来一纸命令,让江北护军使陈子锟到省城述职,与此同时张鹏程的密信也到了,就三个字“鸿门宴。”   其实不用张海鹏提醒,陈子锟也知道孙督军没安好心,自己若是去了省城,怕是就回不来了,他当即修书一封,说江北土匪尚未肃清,自己军务繁忙无法抽身,特派参谋长阎肃前去代为述职。   阎肃去省城走了一遭,自然是坐了督军公署的冷板凳,例行公事的述职完毕他就离开了省城,走马观花的在附近溜达了一下,考察省里的经济民生,这一看不要紧,吓了一大跳。   省城郊区的田地,漫山遍野一望无际全是罂粟田,合着孙督军也是个鸦片种植专业户啊,麦收前后罂粟成熟,沉甸甸的深绿色果实随风摇晃,一派丰收的景象。   阎参谋长哀叹不已,不过也理解了陈子锟的苦衷,你不种,自然有别人种。   回到江北之后,又收到督军公署的命令,孙督军计划在江北进行军事演习,命令第七混成旅参加。   这道命令实在操蛋,只听说过秋操,哪有麦收农忙的时候把队伍拉出来练的,还是在江北开练,这不是明摆着要动手么。   第七混成旅隶属于江东省陆军,名义上陈子锟是要听孙开勤命令的,所以对这道命令无法反驳和违抗,你可以不参加,但总不能拒绝省军到江北来吧,再说淮江那么长,想防也防不住。   不等江北做出反应,省军第二师又两个混成旅已经开赴江边,收集渡船准备北进了,陈子锟只得迅速做出部署,保安团守住县城,第一团原地驻防,自己带领第二团第三团和独立手枪营赶赴演习现场。   省军已经在北岸建立了登陆场,淮江航运暂时中断,被军队征用的数百条大小船只来来往往,将数不清的士兵、战马、火炮、辎重运到江北来,陈子锟和一帮军官站在一座不知名的小山包上,望着远处江边蚂蚁搬家一般的省军,心情都很沉重。   参谋长阎肃放下望远镜道:“把大炮都运过来了,这是演习还是打仗啊。”。   旅部参谋处长苏青彦道:“大帅,打吧,半渡击之,胜算很大。”   薛斌摩拳擦掌:“大帅,我们手枪营愿打头阵!”   陈子锟道:“打什么打,省军是来演习的,知道不,就是玩打仗,让弟兄们都打起精神来,陪他们玩玩。”   话虽说的牛逼,但陈子锟心里却没底,这次军事演习的总指挥是孙开勤拜把兄弟,第二师中将师长段海祥,手下一万四千人马,重机枪小山炮都有装备,是省军中的精锐部队,和他们一块儿演习,假戏真唱的话,陈子锟的二团三团还真占不了便宜。   虽说第二团都是由见过血的土匪组成,战斗经验丰富,但土匪自由散漫惯了,钻山沟打游击还行,真和正规军开练的话,怕是撑不住劲,而且新购买的美国造M1917马克沁重机枪和M1918自动步枪才刚装备部队,连发武器比较精密复杂,文化程度极低的土匪很难掌握,尚需一段时日才能形成战斗力。   但第二团的弟兄们可没这么多顾虑,大大咧咧开进了演习区域,这块地方是孙开勤在地图上胡乱划得,平原丘陵河川都有,倒也是个操练兵马的好地方,麦收的季节天气燥热,二团选了个树荫地做营地,正要扎帐篷,忽然一连省军人马开过来,要强占这块地方,两下里一来二去就动起了手。   打群架这种事情,没有太多技术含量,谁人多谁占便宜,二团弟兄们一拥而上,将省军打得屁滚尿流,省军打不过对手,转而破口大骂:“你们这帮千刀万剐的山贼!早晚灭了你们。”   弟兄们大怒,又要上前痛殴,却被闻讯赶来的陈子锟拦住,他笑道:“人家没说错,咱们就是山贼,不过谁灭谁就不一定了。”   越来越多的省军在北岸登陆,段海祥带着师部一干人等驾到,大军出动,地动山摇,一万多军队外加所用的牲畜、帐篷、锅碗瓢盆、粮食干草弹药器械等,三天三夜也运不完,江滩上一片忙碌,宪兵队吹着哨子指挥交通,马车骡车来来往往忙得不可开交,热火朝天。   段师长志得意满,拄着军刀望着自己的军队,好久没有开兵见仗了,弟兄们闲的蛋疼,这回好不容易把家当全搬到江北来,就不打算回去了。   第二师的军官们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段海祥,其中一个年轻上尉参谋军官正是夏景琦,孙督军说话算数,把他派到第二师去当参谋,打打仗镀镀金,前途无量的很。   夏景琦虽然是参谋,但手底下有一支精锐特务队,针对江北的侦查都是由他负责的,第七混成旅的一切行动都瞒不过他的眼睛,那边一动,这边就收到消息了。   “师长,小的们的情报说,江北出动演习的是二团三团,陈子锟的嫡系第一团留守大营未动。”夏参谋报告道。   段海祥哈哈大笑道:“陈子锟到底年轻,他再怎么部署也是白搭,我大军一到,他唯有束手待毙而已,第七混成旅开到哪里了,让他来见我。”   命令传到第七混成旅的驻地,陈子锟带领手下重要军官在手枪营的护卫下前往省军大营开会,一路上所见令他们心情沉重无比,省军兵力太多了,真干起仗来就是五个打一个。   来到师部门口,夏参谋在辕门迎接,将众人引进一座大帐篷,里面摆着长条桌和凳子,挂着军事地图,陈子锟等人在桌子一侧坐下,护兵们一字排开站在身后。   过了一会儿,段海祥在副官参谋们的簇拥下进了帐篷,他身材魁梧,嗓门极大,一见陈子锟就豪爽的大笑起来:“你就是陈子锟吧,果然后生可畏,和我儿子年纪差不多都他娘的当少将了,上哪儿说理去啊,哈哈哈。”   省军的军官们都跟着笑,第七混成旅众人的脸色极为难看,薛斌的手都按在枪柄上了,陈子锟却风轻云淡,客客气气道:“段师长老当益壮,佩服佩服。”   段海祥道:“老子一点也不老,像你们这样的后生,老子空手都能对付八个。”说罢大马金刀的坐下,副官参谋们分坐两侧,护兵们站在身后,气势汹汹。   两边人马就这样虎视眈眈,省军全部是整齐的蓝灰色军装,褐色牛皮武装带两侧挂着盒子炮,绑腿皮鞋大檐帽。   江北军的扮相就差点,绿色大斗笠,黑色对襟褂,腰扎皮带,挂着双枪,背后插着皮鞘后背大砍刀,刀柄上系着鲜红的绸子,跟火苗一样扎眼。   段海祥仔细端详对方,他话说的猖狂,但一点也不轻视对方,陈子锟年轻英武,眉宇间一股气势让他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   “小陈,给老夫引见一下你的这帮部下吧。”段海祥皮笑肉不笑道。   陈子锟道:“弟兄们,你们也和段师长见个礼吧。”   阎肃、盖龙泉、苏青彦、薛斌等人一一站起自我介绍,不卑不亢,言辞有度,段海祥笑眯眯道:“好,好,好。”   夏景琦心中有数,悄然出了帐篷,把师部警卫营集合起来,带着他们去缴第七旅手枪营的械。   帐篷内,唇枪舌剑还在继续,段海祥道:“小陈,你们第七混成旅挺牛逼啊,上回把我的十一团都给缴了械,有这回事不?”   陈子锟道:“回段师长,是有这么档子事。”   段海祥道:“那我今天就要说道说道了,你这事儿干的不地道,十一团的弟兄犯了错,有他们的团长、旅长处置,再不济也有我这个师长做主,你怎么就说杀就杀了呢,你也太狂了吧。”   说着一拍桌子,烟灰缸和茶杯都跟着一跳。   省军的护兵们刷的一声就把枪掏出来了,薛斌的手下们也不含糊,都是左右双枪,帐篷里几十把盒子炮互相指着,机头大张,杀气腾腾,军官们却依然坐在凳子上不动声色。   陈子锟道:“这事儿我已经和孙督军有过交代了,段师长你这是什么意思,想办我?”   段海祥道:“办你怎么了,小鳖犊子,我今天就办你了,草你娘的鳖犊子。”   陈子锟悠然道:“段师长,你草我娘,那你就是我爹了,爹办儿子天经地义,只要你办的动,随你办。”   第三十二章 开打   段海祥有些吃瘪,对方软硬不吃,以柔克刚,这份淡定从容可不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应该有的,此子将来必是心腹大患,留不得!   不过当场把他毙了也不现实,这帮山贼狠着呢,打起来伤了自己就不好了,段海祥冷哼一声,拂袖而去,陈子锟也站了起来:“咱们走。”   所谓的军事会议不欢而散,陈子锟等人走出帐篷,发现外面也是剑拔弩张,手枪营的兄弟们和省军枪口对枪口,火并一触即发。   夏景琦带了五百弟兄想缴手枪营的械,愣是没镇住人家,手枪营可是陈子锟的卫队,从兵员素质到装备都是拔尖的,每人都是长短双枪,盒子炮配伯克曼手提机枪或者勃朗宁自动步枪,一水的全自动火器,一搂火就能扫倒一大片,真打起来,别说出动一个警卫营了,就是来一个团也讨不到便宜。   面对省军密密麻麻的枪口,陈子锟毫不畏惧,带头往外走,他的金色领章和少将星徽威慑住了对面的士兵,竟然下意识的让出一条路来。   夏景琦急坏了,问段海祥:“师长,万万不能放虎归山,打吧!”   段海祥道:“煮熟的鸭子,急什么,放行。”   省军撤了包围,手枪营三百号兄弟子弹上膛,昂首挺胸从大营撤了出去,一路有惊无险,终于回到了自家营地。   第七混成旅的营地分为三处,二团和三团分驻两侧,独立营和旅部驻扎在小山包上,互为犄角之势,麦收季节天气晴好不会下雨,士兵们连帐篷都懒得搭,胡乱在地上铺张雨布就席地而卧,更别说挖排水沟,扎栅栏了。   不过小山包上却一直有士兵在忙碌着,挥汗如雨的挖着战壕,搭着掩体。   远处,段海祥用望远镜观察着第七混成旅的营地,大营位于开阔地上,有多少人马一目了然,清清楚楚。   “乌合之众,不足挂齿。”段师长轻蔑的放下了望远镜,瞟了一眼身旁的十一团聂金库,聂团长面红耳赤,嗫嚅道:“不是卑职无能,是土匪太狡诈。”   段海祥骂了一声废物,再不理他。   夏景琦报告道:“师长,我们侦查过了,第七混成旅出动的确实是第二团和第三团,共三千兵员,那个大胡子就是有名的杆子盖龙泉,那个斯文军官是陈子锟手下参谋长阎肃,还有那个黑铁塔一般的汉子叫薛斌,是陈子锟的卫队长。”   段海祥道:“很好,陈子锟把手下大将都带来了,这回让他们一个都跑不掉,传我的命令,第四旅,第五旅包围敌营,第五旅留作预备队,第一混成旅去接管南泰县城,第二混成旅负责解决江北军在县城外的留守部队。”   军令一出,省军各部迅速行动,两个旅共五千人马将第七混成旅夹在中间,另外两个精锐的混成旅则星夜赶往四十里外的南泰县城。   战斗在次日凌晨打响,段海祥本来想夜里发起攻击的,但省军伙食差,很多士兵的了夜盲症,不能夜里打仗,只好等白天再开打。   战斗异乎寻常的轻松,放了一阵排枪后,第七混成旅营地上空就升起了白旗,他们甚至连枪都没开就投降了。   省军长驱直入,俘虏两千多人,段海祥得报大喜,哈哈大笑道:“我还以为陈子锟多厉害呢,原来就这点本事,把他押来我亲自审问。”   部下道:“报告师长,还没逮到陈子锟,剩一个营地没拿下呢。”   段海祥道:“让十一团上,该聂金库报仇了。”   有师长撑腰,聂金库胆气大涨,亲自率领十一团五百多号人马嗷嗷叫着向最后的阵地发起了冲锋。   小山包上,手枪营严阵以待,他们昨天可没白忙乎,挖了极深的战壕和掩体,重机枪严阵以待,陈子锟拿着大眼撸子亲自站在战壕里指挥作战。   “等等,再等等,放近了再打。”他端着望远镜端详着对面杀气腾腾猛扑过来的省军。   省军越往前走越觉得不对劲,太寂静了,静的让人心惊胆战。   突然,一声怒喝:“打!”瓢泼般的弹雨劈头盖脸打过来,三挺重机枪,两百支伯克曼,三十支勃朗宁,七十支步枪组成的火网密不透风,如同死神的镰刀收割着生命,十一团的弟兄们瞬间变成秋风中的落叶,冲在最前面的十几个人甚至被打成了筛子。   进攻部队当即被打残,聂金库等人被强大的火力压得趴在地上抬不起头,有几个年轻的士兵甚至吓得哭号起来,其实也怨不得他们,这样的强大火力别说是普通小兵了,就是师长段海祥也没见过。   远处观战的段海祥惊得望远镜差点脱手,从军这么多年,还没遇到过这么难啃的阵地,狗日的子弹不花钱买啊,可着劲的造,这种打法,就算把全师人马填上去也攻不下啊。   “退,给老子退下来。”段海祥痛心疾首道,小山包下瞬间就布满了尸体和伤员,十一团几乎是在一分钟内就被打残了,这种伤亡可是他无法承受的。   聂金库吓得都尿了,带着残存的士兵逃回来,趴在段海祥脚下大哭:“师长您老人家要给弟兄们报仇啊,姓陈的太狠了,拿机关枪突突人啊。”   段海祥咬牙切齿:“没用的东西。”一脚将他踹开,问道:“谁上?”   第二师的旅长团长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接茬,大家都不傻,就这种火力密度,铁打的金刚上去也是个死。   夏景琦道:“师长,咱们有炮啊。”   段海祥如梦初醒,一拍脑袋:“对啊,拿炮轰他们。”   第二师有个炮兵团,配备十二门格鲁森五七过山快炮,那火力绝对没的说,可是问题又来了,炮兵们素质太差,只会直瞄射击,让他们隔着山开炮,炮弹估计能飞到爪哇国去。   没办法,只好让炮兵团抵近射击,十二门火炮用驮马拉到距离敌阵一千米的安全距离上,炮兵们煞有介事的瞄准,装填,开炮,炮弹在小山包远处炸响,连人家一根毫毛也没伤到。   重新调正炮口,继续射击,这回打得准点了,炮弹落在敌阵前沿,不过敌军也没闲着,山上一声巨响,同样的五七毫米炮弹呼啸而至,虽然也没伤到人,可把炮兵团的爷们吓得够呛。   炮兵那是技术兵种,重火力部队,段海祥的宝贝疙瘩,一发炮弹合成五块大洋,非到关键时刻舍不得用的,段海祥生怕火炮受损,急令炮兵团后撤。   “给我包围起来,我就不信治不了你!”段海祥依然自信满满,对方火力虽强,但处在包围之中,打一发少一发,困他一两天,连饮水都成问题,到时候看他怎么办。   ……   与此同时,南泰县城迎来了一批不速之客,从省城来的禁烟委员会执法组,专程来查禁南泰县境内种植的罂粟,县长柳优晋接待了他们,在醉仙居开了雅间,好吃好喝伺候着,绝口不提罂粟田的事情。   执法组的组长是个阴鸷的中年人,酒足饭饱之后他对柳县长道:“贵县有人私种鸦片,证据确凿,孙督军命令我等前来,务必要严办此事,一查到底,决不姑息。”   柳优晋笑容可掬道:“大人,我们县里确实没有罂粟田。”说着奉上一筒鸦片烟枪。   组长接了烟枪,美滋滋抽了一口道:“县长就莫要遮掩了,我看你识相,好心劝你一句,别掺乎这事儿,你抗不住。”   柳优晋脸色一变道:“大胆狂徒,冒充省里来的长官,该当何罪,来人,给我拿了!”   一帮团丁蜂拥而入,将执法组全体成员绑了起来,组长大怒道:“柳优晋,你好大的胆子,你死到临头还不知道。”   柳优晋冷笑不语,径自离去,此时南泰县城四门紧闭,戒备森严,经过加固的城墙上,每个垛口后面都站了一名士兵,旁边摆着子弹箱和手榴弹箱,美造M1917水冷重机枪上已经挂上了弹链,机枪手也进入了阵地。   本该出现在演习地域的参谋长阎肃手持望远镜正在观察远方,看到柳县长上来便笑道:“县长来督战了。”   柳优晋道:“我来看看弟兄们有啥需要的么,麦仁稀饭和鸡蛋烙馍已经预备好了。”   阎肃道:“多谢县长,请转告乡亲们,城池固若金汤,绝对没事。”   正说着,远处烟尘四起,阎肃端起望远镜看了一会道:“他们来了。”   来的是省军两个混成旅,来到县城附近兵分二路,第一混成旅直奔县城而来,第二混成旅则扑向城外军营。   第二混成旅乱哄哄打了一阵枪,冲进了空荡荡的军营,大兵们顿时傻眼,中了空城计了,旅长生怕有诈,大叫:“撤退!”   第一混成旅杀奔城下,遭到迎头痛击,城头上的火力强大的惊人,机枪打得极有章法,步枪打得不紧不慢,一看就是精锐部队在防守,绝非情报上说的保安团。   混成旅没有装备火炮,连云梯也没预备,单凭血肉之躯根本无力攻城,面对强大火力他们只好退避三舍,紧急回报段师长,请示命令。   忽然一声炮响,从青纱帐里窜出一股骑兵来,头戴大斗笠,手舞钢刀,刀锋雪亮,刀柄上的红绸子如同一团团烈火在迅速卷近,骑手们嗷嗷怪叫着,打着唿哨,趟着十八路烟尘就冲过来了。   省军两个混成旅挤在县城外面的空地上,连防线都没拉起来,如何能对抗高速袭来的骑兵部队,顿时土崩瓦解,一哄而散,骑兵们挥舞着钢刀左冲右突,砍头如切菜,一个大胡子高声大喝:“投降者免死!”   顿时就跪了一地的败兵,纷纷高举步枪口称投降。   本该和陈子锟一起参加演习的盖龙泉勒马大笑:“他娘的,省军这帮废物,真不禁打,老子还没过瘾来就降了。”   第三十三章 省军大败   省军两个混成旅都是步兵为主,徒步步兵在开阔地带上遭遇骑兵冲锋焉有不崩溃的道理,仅有一半逃进了城外的空军营,依托土围子抵御骑兵,这才能喘息片刻。   两个旅长趴在围墙上看着外面的惨状,眼泪都快下来了,当场被砍翻了几百个弟兄,另有上千人投降,两个混成旅的精锐啊,转瞬间就打残了,还接管县城,占领兵营呢,能保命就谢天谢地了,这分明是中了人家的计啊。   盖龙泉带着数百骑兵在军营前的空地上来回疾驰,分明不把省军残兵放在眼里,一旅长大怒,喝令部下开枪,一时间枪声四起,骑兵们拨马就走,凄厉的军号声响起。   城头上的阎肃听见军号声,下令开炮,三门江南制造总局光绪年间出厂的前膛火炮再次怒吼起来,实心炮弹准确的落在省军盘踞的军营里,虽然并未造成伤亡,但心里震撼确是极大。   合着又中了人家的计策了,先是被忽悠到城外开阔地上任由骑兵宰割,然后被迫退入军营,又处在人家大炮射程之内,这一切都是算计好的啊。   军心一散,这仗就没法打了,两个旅长一合计,外面有骑兵,突围是不可能了,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请段师长派兵解围,当即安排了四个传令兵骑马冲出去送信。   在火力掩护下,四个传令兵冒死冲出了军营,快马加鞭向东北方疾驰而去,马尾巴后面卷起一道道烟尘,江北军见状紧追不舍,无奈马力不济,追了一阵就放弃了。   军营内一片欢腾,两位旅长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等段师长大军一到,弄不死你们!   此时,段海祥还在率兵围困小山包上的陈子锟等人,虽然只有一个营防守,可这个小山包就是啃不下来,不过山顶上的人也不好受,天气炎热干燥,饮水一点点变少,士兵们口干舌燥,焦灼不安。   陈子锟用望远镜观察着山下的情况,到处炊烟袅袅,省军已经在开饭了,看他们悠闲的样子,大概是县城那边的战报还没到。   跟在陈子锟身边的“阎肃”和“盖龙泉”都是假扮的。真正的参谋长和二团长都留在县城专门对付上门的敌人,而自己则负责吸引敌人的火力,这是一整套连环计,由参谋处长苏青彦制定。   大毒日头当空照,山顶上连个遮荫的地方都没有,士兵们只能轮流躲进洞里躲避日晒,干粮挺硬咬不动,只能小口小口的啃,又没有水喝,吃的满嘴血泡,苦不堪言。   段海祥稳坐中军帐,摆在面前的是丰盛的午餐,酒足饭饱之后还有鸦片烟享用,想想小山包上的陈子锟连水都没得喝,他就冷笑起来:“和老子斗,你还嫩。”   忽然有人来报,一二混成旅的传令兵送信来了,段海祥大喜,道:“定是县城拿下了,让他们进来。”   俩传令兵连滚带爬扑进来,声音带了哭腔:“师长救命啊,弟兄们被包了饺子。”   段海祥大惊失色,放烟灯的盘子都打翻了,细细问了一番后,一拍脑门道:“不好,中计了!”   亡羊补牢,犹未为晚,段海祥急忙派遣作为预备队的第五旅前往南泰解围,并且下令三旅四旅不惜代价强攻,一个时辰拿不下小山包,提头来见。   省军的调动被陈子锟发现,他哈哈大笑道:“南泰那边定是打了胜仗。”   进攻又开始了,漫山遍野的士兵分成多路纵队慢腾腾的打过来,格鲁森过山炮也开始猛轰,这回省军是真豁出去了,两个混成旅被人家包了饺子,要是再不把陈子锟拿下,这仗可就有点悬了。   小山包上的重机枪又开始发威了,子弹在干燥的土地上掀起一团团烟尘,省军士兵趴在地上,不紧不慢的放枪,两下里打得热闹,伤亡却是极少。   奉命驰援的第五旅把锅碗瓢盆都撂下了,轻装急进,在大太阳底下急急火火赶了几十里地,嗓子眼都快冒烟了,大老远就看见一个水塘,士兵们呼啦就全围上去了,趴在塘边痛饮,喝完了洗脸,洗了脸再拿水壶盛水,还有人脱了鞋在塘里洗脚,场面乱作一团。   忽然不远处青纱帐里一声炮响,无数头戴大斗笠的人冲了出来,刺刀雪亮,盒子枪啪啪的打着,水塘边当即就倒下一大片,旅长惊呼:“中埋伏了,快撤!”勒马便走,再也不管部下。   第五旅一千多人马就这样还没上战场就做了俘虏,伏击他们的正是第七混成旅第一团,陈寿的部队,他们在这里已经埋伏一天一夜了。   等到战败的消息传到段海祥耳朵里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短短一天功夫,三个旅五千人马就没了,段师长追悔莫及,大叫:“中计了,围城打援,陈子锟果然狡诈。”   这一招就是典型的围城打援,身为宿将的段海祥竟然能中计,他懊悔的几乎想打自己一巴掌,他百思不得其解,今天上午不是俘虏了近三千敌军么,怎么陈子锟还有这么多的兵。   当即提审俘虏,连问了十几个人之后才知道,上午一触即溃的根本不是第七混成旅的正规军,而是县城保安团和一天五毛钱临时拉来的民夫!   段海祥大呼上当,一步错步步错,现在他手下虽然还有一万人马,但大多是后勤辎重部队,真正能打仗的就剩下不到四千人了。   仗打得这份上就算是败了,唯一扳回来的机会就是活捉陈子锟,段海祥亲自卷了袖子拎着手枪上阵督战,谁敢退后就地枪决,谁第一个冲上去,赏大洋五百,官升三级。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省军顿时像打了鸡血一般嗷嗷叫着向前冲,小山包上机关枪突突的扫射,扫倒一片又一片,跟割麦子一样,依然有人前仆后继往前猛冲。   忽然,重机枪卡壳了,水冷散热套筒里的冷却水已经烧干了。   “弟兄们给我冲。”军官们大呼小叫,省军一拥而上,明晃晃的刺刀在暮色下闪着红光。   小山包上情况很不妙,水早就喝光了,重机枪哑火,自动步枪的枪管也打红了,伯克曼手提机枪虽然射速很快,近战占了很大优势,但是有个致命的缺点就是太费子弹,打了一天了,弹药已经接近枯竭,现在主要是靠步枪远射来阻滞敌军冲锋。   眼瞅阵地就要被突破,陈子锟沧浪一声把指挥刀抽了出来,白手套早已被硝烟熏黑,刀锋却依然雪亮。   “弟兄们跟我冲!”江北护军使兼第七混成旅少将旅长陈子锟一马当先跃出了战壕。   “跟我冲”和“给我冲”的意义和效果是截然不同的,护军使身先士卒,手枪营的将士们都是血性汉子,岂能甘居人后,随着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三百号弟兄除了重伤员之外,全都跃出了战壕,举着盒子炮和大砍刀发起了反冲锋。   白刃战是最考验士气的,省军连遭败绩,士气已经下降到临界点了,再遇上这么不要命的逆袭,顿时土崩瓦解,大兵们把枪一扔掉头就跑,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段海祥见势不妙,接连枪毙了几个临阵退缩的军官依然阻不住颓势,眼瞅大营就要被败兵冲垮,段师长一跺脚:“机枪手准备!”   省军的营属水冷重机枪终于开火了,打得不是敌人,而是自家的败兵,无数败兵被扫倒,尸横遍野,不过总算阻挡住了败局。   “预备队,上!”段海祥下令道。   又一个团的生力军填了上去,双方展开了残酷的白刃战,通常白刃战的交换率都是一比一,但那是拼刺刀的情况下,短兵相接中最有效的武器不是刺刀,而是手枪,手枪营的弟兄们每人一把盒子炮,不少人还配着双枪,所以省军的败局已经注定。   “轰!”炮弹在战场炸响,炸的肢体乱飞,血肉模糊,省军炮兵竟然不顾自己人还在战场上就开炮了。   陈子锟急令撤退,手枪营来得快走得快,迅速撤回主阵地,省军乘胜追击,黑压压一大片围了上来。   小山包上,苏青彦解开了裤子:“弟兄们,尿!”   一壶壶尿灌进了重机枪冷却套筒,沉寂了一阵子的机枪再度怒吼起来,子弹越过自己人的头顶,落在省军队伍里,顿时鬼哭狼嚎一片。   省军损兵折将依然徒劳无功,段海祥心力交瘁,正要下令再度攻击,一帮军官全给他跪下了。   “师长,不能再攻了,给第二师留点种子吧。”   “师长,从长计议啊。”   “师长,快请救兵啊。”   段海祥心烦意乱,一个师另两个混成旅的强大部队,竟然连一个杂牌混成旅都收拾不了,反而一败再败,这个脸他丢不起。   “老子还有八千人马,就不信打不下一个小山包,谁敢再劝,军法从事!”   夏参谋上前道:“师长,我们中计了。”   段海祥道:“废话,我当然知道中计了。”   夏景琦道:“我说的不是围城打援的计,而是咱们不该被陈子锟拖在这儿。”   段海祥一拍脑袋:“哎呀!对啊,传我的命令,留一个团在这儿,其余人马,拔营起寨,攻打县城去,占了他的老窝,我看他怎么蹦达。”   此时天已经黑了,折腾了一天的省军又要辛辛苦苦把帐篷拆了,套车出发,一个个怨声载道,满腹牢骚。   临时建起的俘虏营里,一个乡下老头模样的人从裤裆里摸出一把撸子来,低声道:“传我的话,让弟兄们机灵点,该动手了。”   第三十四章 握手言和   抱犊崮老当家孙桂枝老当益壮,亲自带领一票弟兄故意被省军俘虏,这帮人都是他从山东带来的,个顶个都是身手利索的兄弟。   孙桂枝孤身前来投靠,陈子锟始终以礼相待,时间久了这个老狐狸才放下心来,明白陈子锟是个重情重义的好汉子,这才把残部引见给他,陈子锟也是个爽快人,每日好吃好喝招呼着他们,却不让他们干活出力,抱犊崮的好汉都快憋出内火来。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终于轮到好汉们出马了,午夜时分,孙桂枝领人杀了看守,剥了几身军装穿了到处开枪放火,军营四处燃起熊熊火光,凄厉的喊声响彻夜空:“跑啊,江北佬杀过来了!”   “不好,有人劫营!”段海祥从行军床上跳了起来,拿着手枪出了帐篷,几个护兵猛扑上来,声音焦灼无比:“师长,俺们护着你先走。”   “慌什么,传令各营,坚守阵地,有陌生面孔一律拿下。”段海祥镇定自若道,他已经从稀疏的枪声中听出并非劫营,而是有奸细混进了大营。   忽然一声巨响,半边天幕都被映红了,弹药堆炸了,战马嘶鸣,火光冲天,闹了大半夜终于尘埃落定,一清点才知道损失有多惨重,俘虏逃走大半,军粮烧了,弹药爆炸了,跑了五十多匹战马,烧掉上百顶帐篷,死了八十多个士兵,其中一大半是被自己人打死的。   奸细被抓出来了,当场打死六个,活捉了八个,都被打得血头血脸,段海祥看也不看就命令将他们拉下去枪决,有人建议把剩下的俘虏也都枪毙了,省的再有后患。   段海祥沉吟了一阵,还是没有下这道命令,粮食弹药全没了,士气降到最低点,这仗已经打不下去了。   “去看看小山包上的人还在么?”段师长疲惫无比的说道。   副官带人去查看,不大工夫回报:“陈子锟跑了。”   段海祥长叹一声:“拔营起寨,撤。”   夏景琦急道:“师长,还有两个旅的弟兄等着咱们去救呢。”   “罢了,陈子锟还能枪毙他们不成,再不走,连我都要折进去了。”段海祥面无表情的说。   姜是老的辣,段师长不愧是多年老行伍,当断则断,在没有造成更大损失之前下令撤退,这边一动,追兵也上来了,连夜撤离小山包的陈子锟部和赶来增援的第一团合兵一处,补充了给养,士气大振,歇都不歇就杀上来了。   省军第二师两个旅残部外加一个师部以及辎重部队八千人马且战且退,不知道多少辎重被敌军缴获,退到江边的时候还剩下五千疲惫之军,枪里没子弹,壶里没水,干粮袋子也空了,一个个蹲在地上喘着粗气,跟三伏天的狗一样。   岸边空荡荡的一条舢板也没有,段海祥长叹一声:“天亡我也……”   炮声隆隆,十二门格鲁森过山炮都落到了第七旅手中,这会儿反被拿来轰击省军,炮弹呼啸而至,在江里炸起高高的水柱,这是在警告射击,意思是你有船也逃不掉。   此时段海祥忽然有霸王乌江自刎的穷途末路之感,他猛然拿出手枪顶着自己的太阳穴就要搂火,几个马弁副官慌忙一拥而上夺下手枪,痛哭流涕道:“师长,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段海祥丧气道:“哪还有什么青山,我一世英名全毁了。”   正说着,对面有人打着白旗过来了,站在两军阵前高声道:“护军使请段师长过来叙话。”   段海祥迟疑了一下,众军官忙劝道:“不能去啊,姓陈的绝对没安好心。”   “罢了,我们第二师都这样了,还能坏到哪里去。”段海祥力排众议,还是决定单刀赴会。   说是单刀赴会,其实还是带了十几个护兵的,一行人垂头丧气来到江北军中,本以为会受到奚落挖苦,哪知道却是盛情的款待。   树荫下支起一个凉棚,摆着马扎、折叠桌子,地上铺着凉席,汽水糕点凉茶烟枪一应俱全,本来这都是省军的家当,此时却变成陈子锟待客的东西,真是令人脸上发烧。   宾主落座,精气神就不一样,昔日容光焕发不可一世的段海祥此时成了败军之将,军装皱巴巴的,皮靴上沾满泥巴,胡子拉茬眼屎糊住眼角,别提对狼狈了,陈子锟却军装笔挺,马靴锃亮,下巴刮得很干净,笑吟吟的丝毫不提不愉快的事情,只是招呼段海祥喝汽水,吃糕点。   “段师长千万别客气,到了江北跟到了自己家一样,慢用,慢用。”陈子锟甚至还亲自帮段海祥装了一筒鸦片双手献过去:“师长,香一筒。”   段海祥鸦片瘾早就犯了,百爪挠心般难受,此时也不客气,接过烟枪叭叭抽了几口,缓过神来,心情也好了不少。   “小陈,我一万四千人马输在你一个旅手里,我不服啊。”段海祥道。   陈子锟道:“段师长您不是败给我的,是败给自己的。”   “哦,此话怎讲?”段海祥眉头一皱。   “您被怒火蒙蔽了头脑,一门心思想把我拿下,为将者怎么能被情绪控制呢,此乃一。”   “二呢?”   “二是您部下这些骄兵悍将,轻敌冒进,不派斥候,没有侧翼掩护,就这样大摇大摆的往前冲,遇到骑兵突击立马慌神,根本组织不起像样的抵抗,军官昏聩无能,士兵毫无斗志,不败才怪。”   段海祥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陈子锟说的很有道理,省军从上到下都犯了轻敌的毛病。   “小陈,事到如今,你准备怎么办?”段海祥道。   陈子锟淡然一笑:“不是我准备怎么办,是段师长您准备怎么办,你年纪比我大,军衔比我高,我得听您的招呼啊,你说打我就打,您说不打我就不打。”   这话有点意思,段海祥沉思一会,豁然开朗,道:“这次军事演习非常成功,第二师和第七混成旅合作愉快,只是演习期间损毁了一些火炮枪械。”   陈子锟嘻嘻一笑:“段师长是聪明人,来人啊,把那二位带上来。”   两个灰头土脸的家伙被带了上来,正是省军第一二混成旅的旅长,两人看见段海祥,扑通一声跪下,猛扇自己耳光:“卑职无能,卑职该死!”   段海祥道:“罢了,是我指挥不利,连累了大家。”   和解达成,双方握手言和,这场持续两日的交战就此结束,双方心照不宣,都不对外宣扬战事,省军损失的器械辎重就都留在了江北,陈子锟将俘虏全部遣散。   江边的渡船是被混江龙带人劫走的,此时也全数开了过来,接应省军回了江南。   战后不久,段海祥派人送来一封亲笔信过来,另附金条十二根,信中称陈子锟为老弟,并说那十二门格鲁森快炮是督军大人的命根子,万万损失不得,请护军使看在老哥哥面子上,适当照顾一下。   陈子锟拒收金条,将十二门火炮维修一新,外带一千条成色颇新的步枪连夜送过江去。   段海祥收了金条火炮,对陈子锟的好感成倍增加,信誓旦旦说再也不兴兵北上。   ……   鸦片成熟了,五彩缤纷的罂粟花谢了之后,结成一个个墨绿色椭圆形的果实,龙五师傅带着一帮农夫下田,用专门打造的三角小刀刺开果实,收刮破口里流出来的粘稠的乳汁一样的浆液。   鸦片炼制厂就建在田间地头,龙师傅亲自熬制鸦片,用那些乳白色的浆液在铁锅里沸腾,散发出一股股幽幽的香气,弥漫在乡间,据说闻到这香气的人都忘记了心事,飘飘欲仙。   五百亩罂粟田收获颇丰,加工出来的生鸦片堆满了仓库,气味比熬制的时候要差了很多,闻起来像是陈年茅坑里的老尿,颜色也不堪入目,呈一种灰暗的褐色。   龙师傅说,南泰的土壤很适合种鸦片,产品优良,简直可以替代云土了。   国内烟土泛滥,质量最好的是印度进口的大土小土,其次就是名闻遐迩的云土了,据龙师傅介绍,其中迤南土质量最好,色香味俱佳,有“王中之王”的美誉,嗜食鸦片的人称之“半里闻香味,三口顶一钱”。   其他各省都出产烟土,川土、贵土、西土,边土、宁夏土、两广福建、江苏浙江、湖南湖北、热河绥远察哈尔,只要是种庄稼的地方,就有烟土。   陈子锟寻思竞争这么激烈,得想点花头打开市场才行,在他的亲自关怀下,龙师傅设计出一套江北土的包装方案来。   江北烟土制成大小适中的方块形状,外面裹上一层烟叶,然后以油纸包装之,包装上仿照云土的设计印上林则徐的头像,上面有拱形飘带,印着江北烟土的中英文标识,还有请君品尝、飘飘欲仙等广告语。   第一批货物,一千斤包装精美的江北土装上了货船,在陈子锟的亲自押送下运往千里之外的上海滩。   第三十五章 打破三鑫公司的垄断   一亩罂粟田能产五六十斤罂粟果,仅能提炼出三五斤鸦片膏,南泰的土壤酸碱适度,温热合宜,产量和质量都有保证,每亩产出五十两鸦片,市面上的价格是上好的云土每两五元左右,川土热河土等次之,以龙师傅的眼光看,江北土的价格应在每两三元。   一千斤鸦片折合一万六千两,批发价再低点的话,也就是四万大洋的总价,不算什么大买卖,但对陈子锟来说,确实极其重要的第一次,烟土这玩意不愁卖,但只有销到上海滩利润才最高,若是形成一条产供销的通道,以后就是日进斗金了,所以他相当慎重,亲自押运。   上海滩虽然有李耀廷接应,但上次得罪了张啸林,不得不加以防范,上次大战之后,陈子锟将抱犊崮的好汉们编入了手枪营,形成一个加强营的规模,此次亲自带了三百弟兄,一水的自动火器,浩浩荡荡杀奔上海。   由于上游生意较少以及中国帆船的恶性竞争,太古洋行并未开辟省城以西的淮江航线,而陈子锟也不想挟洋自重,所以通过混江龙的关系置办了几条货船,装上蒸汽锅炉和重机枪,当成炮艇使用。   两艘货船乘风破浪向下游驶去,陈子锟站在船头意气风发,一身白西装风流倜傥。   淮江在这里拐了一个弯,从东西走向变成南北走向,江水平缓,江北一马平川,尽是土壤肥沃的冲积平原,远远望去,山河壮美无边,陈子锟忽然诗兴大发,道:“拿纸笔来!”   护兵立刻拿来宣纸和毛笔,在众目睽睽之下陈子锟拿起狼毫饱蘸了徽州墨汁,众人眼巴巴的等着他挥毫泼墨,他却纹丝不动。   脑子里刚才那点灵感全都不翼而飞了,陈子锟硬是憋不出一个字来。   他自小受的是西式教育,毛笔字都写不好,哪里会作诗,提着毛笔呆了半天,一滴墨汁落在纸上渲染开来,陈子锟却灵机一动,挥笔在纸上画了曲里拐弯的两条线。   众人大惑:“这什么玩意?”   陈子锟道:“这是淮江。”   又在江上添了两笔,画上交错的杠子:“这是一条铁桥。”   双喜道:“那铁桥上为啥趴着一条蚯蚓?”   陈子锟道:“这不是蚯蚓,这是火车,知道不?”   双喜道:“火车是啥,这么老长一条,跟蚯蚓似的。”   陈子锟道:“火车就是烧煤的蒸汽机车,后面拖着的是车厢,能装几百人,几十万斤货物,所以这么长,这玩意跑起来可快了,骑着快马都撵不上。”   双喜咋舌道:“这么厉害啊,这还是趴着就能跑这么快,要是站起来那还得了。”   众人都哄笑,其实他们都没见过火车。   陈子锟画的兴起,又在江岸上画了许多冒着黑烟的烟囱,说:“这是工厂,煤矿,铁矿,学校。”   众人就都心驰神往起来,双喜瞪着眼睛道:“这么多烟囱大楼,那不跟上海一样了。”   陈子锟道:“对,老子就要在江北建一个新上海。”   混江龙赤裸上身,腰插双枪走过来道:“护军使,前面就是江湾了,是兄弟的老窝,要不要去坐坐,喝杯水酒。”   “好啊,去看看你的弟兄们。”陈子锟欣然答应,他和混江龙合作了一段时间,认定他是重义气的好汉子,一心想收编他呢。   江湾深处生着一大片芦苇,时值夏季,芦苇荡极其茂密,浩如烟海,小船进去根本找不着,大船又开不进浅水,怪不得官军屡剿不绝。   陈子锟换乘舢板随着混江龙来到芦苇荡深处的一个小岛,此时正是水匪的老巢,看起来和寻常渔村没什么区别,几条破旧舢板倒扣在岸边,光屁股小孩到处疯跑,绳子上两者破破烂烂的衣服,十几个芦苇搭成的棚子错落有致。   “这儿住的都是无家可归的流民。”混江龙介绍道。   岛上的男人皆是面目粗野,陈子锟才不相信混江龙的话,想必这些人都是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被官府通缉无路可走才隐藏此地的。   混江龙请陈子锟到自己的棚子里小憩,棚里陈设简单,一张吊床,一张古色古香的条案,上面摆着几个灵位,中央一个上写“先考曾公去疾之位。”   陈子锟疑惑道:“你姓曾?”   混江龙给灵位前的香炉里插上三炷香,道:“对,我本姓曾,我爹就是南泰县最后一任县令曾去疾。”   “你就是曾蛟!”陈子锟大惊,同时他也忽然明白为何自己第一眼看到混江龙的时候就觉得眼熟,原来他的相貌和县衙后宅雷雨夜墙壁上的鬼影面容酷肖,想来那位清朝补服男子就是传说中的曾县令了。   混江龙才是曾蛟,那柳优晋肯定就是冒牌的了,好一个狡诈的柳县长啊,骗了老子好久。   混江龙曾蛟并未发现陈子锟的情绪波动,道:“对,我叫曾蛟,十三年前我家破人亡,夏大龙赶尽杀绝,欲将我溺死江中,幸而被水匪混江龙所救,认我做义子,教我一身武功,继承他的家业,其实我是第二代混江龙了。”   “那你的义父大人?”   “在省城监狱。”   陈子锟点点头,道:“那你现在究竟是曾蛟还是混江龙?”   这话问的颇有深意,混江龙低头沉思了一会,道:“曾蛟已经死了,我是混江龙。”   陈子锟道:“那你愿不愿意跟我干,淮江水域给你打理。”   混江龙道:“护军使可是要招安我?”   陈子锟道:“有何不可么?”   混江龙道:“将军威震江北,我等钦佩之至,不过还有一个条件。”   “讲!”   “我义父老混江龙关在省城死牢,不日就要处决,如将军能救得义父性命,我等情愿生死相随。”   陈子锟道:“好办,我答应你了。”   混江龙纳头便拜:“谢将军!”   至此,陈子锟和混江龙便从合作关系变成了从属关系,成为江北护军使公署麾下的水上保安大队,混江龙摇身一变成了保安大队长,军衔少校。   ……   收服了混江龙,陈子锟心情大好,机帆船顺风顺水一路来到省城水域,忽然一艘悬挂官旗,涂成黑色的水警火轮船拖着黑烟赶来堵截,众人大惊,急忙架起机关枪准备开打,哪知道火轮船开到近前,竟然汽笛长鸣,水警们集体敬礼。   陈子锟笑道:“省城水警总队的头头是段海祥的小舅子,这点面子总是要给的。”   后面的水路就有些难走了,淮江入长江,经吴淞口入黄浦江,这一路都是淞沪护军使何丰林的管辖范围,而何丰林是卢永祥的部下,和陈子锟不是一个山头的,根本说不上话。   更令人担心的是,上海滩的鸦片生意一向由黄金荣的三鑫公司垄断,别家的鸦片要打开上海销路非常困难,首先就过不去淞沪驻军这一关,就算打点好了驻军,进了黄浦江,也难逃三鑫公司的魔掌。   陈子锟是什么人,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沙场战将,张啸林都按着头打,还在乎什么三鑫公司不成,载着鸦片的货船用了一条小黄鱼的贿赂就顺利通过了驻军的检查,进入了黄浦江。   为了掩人耳目,鸦片在荒僻的浦东某码头卸货,李耀廷带着人马等候已久,他拆开一包鸦片亲自品尝,江北土成色黑而不乌,用小指甲挑一点尝尝,很苦,李耀廷皱皱眉,挑起大拇指:“好货!”   按照约定,陈子锟只管种植和运输,货到上海就由李耀廷负责了,亲兄弟明算帐,他清点了货物之后开给陈子锟一张渣打银行的支票,数额是六万四千元。   “多了吧?”陈子锟将支票推了回去,“就算江北土的成色好,也值不了这么多。”   李耀廷又将支票推了过来:“大哥,你不清楚上海滩的行情,别的地方鸦片是便宜,就算是最好的印度马蹄土也不过是七块钱一两,云土是五块,热河土是四块,可是上海滩的鸦片全由三鑫公司垄断,别人的货运不进来,奇货可居,价格自然就上去了,再加上沪上抽鸦片的人多,现在云土的价格都炒到八块五了。”   陈子锟道:“原来如此啊,看来这生意有得赚。”   李耀廷摸出雪茄递过来,自信满满道:“何止是有得赚,一年就能成千万富翁,不过风险也很大,万一被黄老板发现我串货进来,一不留神吃饭的家伙就搬家了,所以下次运货就不要搞包装打品牌了,闷声发大财,知道不?”   陈子锟大怒,辛辛苦苦设计的商标不能用,让他有种被侮辱的感觉。   “黄金荣算什么东西,三鑫公司又是什么狗屁玩意,许他们放火,就不许老子点灯?”   李耀廷赶紧劝:“大哥,强龙不压地头蛇,人家在上海滩打拼了半辈子,总有拿得出手的玩意,再说黄老板依仗的法租界巡捕房的势力,咱们一时半会也扳不倒他,偷偷弄点鸦片卖就行了,反正上海这么大,烟民这么多,那些瘾君子那天不得香上几两,所以说多个几千斤鸦片也看不出什么。”   陈子锟道:“几千斤是看不出什么,可是几万斤,十几万斤呢,这次只是试水,下回我准备开荒种植,弄他十万亩罂粟,专门倾销上海滩,把市场全占了。”   李耀廷哭笑不得:“哥哥啊,您真想这么干也行,先发兵把上海攻下来再说。”   第三十六章 老子做错了么   李耀廷只是随口一句玩笑,陈子锟可是当真说的,当今天下大势,直系如日中天,断不会容许皖系余孽继续霸占上海浙江等处,向南用兵是迟早的事情,而作为江北护军使的陈子锟定然会是吴佩孚的急先锋。   陈子锟气魄十足,李耀廷也是早有准备,这一年来他把上海大大小小的烟馆、妓院、茶楼、赌场都做了统计,如何进货,如何收款,如何打点巡捕,都摸得一清二楚,手头弄千把斤质量过硬的鸦片散出去,神不知鬼不觉,不会有任何纰漏。   销货的事情交给李耀廷去做即可,陈子锟来到沙逊大厦春田洋行的办公室,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面电话铃声响成一片,人影晃动,许多身穿洋服留洋头的男子来往忙碌,不可开交。   看见陈子锟探头探脑的进来,一个男子上下打量他两眼,道:“先生,侬有啥事体?”   陈子锟道:“哦,我来找朋友,他叫慕易辰。”   男子道:“哦,找慕经理的,进来吧,他正忙着呢,您先坐。”说着拿着一叠文件径直去了。   陈子锟穿过人群来到经理室前,只见慕易辰坐在办公桌前,左右手中各拿着一只听筒,喂喂的喊着,桌上另外两部电话也在叮叮叮的响着。   “帮我买进一百手开滦煤矿,对,立刻买进。”慕易辰放下右边的话筒,有抓起一个话筒喊了声:“稍等。”然后撂在一旁,对着左边的话筒道:“你说,什么,白银牌价上涨了,马上抛出。”   接着又撂下电话,拿起第四个话筒,这回换了英语说话:“新的货物到上海港口了?好的,我马上派人接货。”   喘一口气,又捡起刚才放下的话筒说:“对不起张先生,你昨天说的那块地皮我考虑过了,价格下浮一成我就吃进,好,咱们晚上一起吃饭。”   接完所有电话,慕易辰终于松了一口气,拿起杯子来狂灌了几口咖啡,从耳朵上取下夹着的铅笔在拍纸簿上写了几行字,干咳一声清清喉咙,猛药电话机,正要接通话务员,忽然发现站在门口的陈子锟,赶紧站了起来:“学长。”   陈子锟笑道:“你忙你的,我就是来看看。”   慕易辰把陈子锟迎进屋里,倒咖啡,又递上一支雪茄,帮陈子锟点燃了,道:“公事房太乱了,实在不好意思,让学长见笑。”   陈子锟打量四周,道:“乱点好啊,有事情做总比没事情做强过百倍,我听你的意思,好像做的生意很杂啊。”   慕易辰脸上一红,道:“上海滩遍地都是机会,股票债券外汇、黄金白银农产品,地皮军火进口奢侈品,除了黄赌毒之外,咱们洋行都能做,我寻思着单做军火买卖太清闲了,就下手了。”   陈子锟道:“没关系,以你的聪明才智,做个单纯的军火进口商确实屈才了,我放权给你,只要赚钱的买卖,咱们春田洋行就能插一腿,对了,我这次来带了一些款子,再采购些弹药吧。”   说着将那张六万四千元的渣打银行支票拿了出来。   慕易辰沉吟一下道:“美国军火价格超出德国货两倍,虽说枪械是半卖半送的,但长此以往,还是斯普林费尔德方面占了便宜,我们花费高价购买弹药,受制于人终究不好,不如采购机械,自造弹药,不但可以自给自足,还能对外销售,一举两得。”   陈子锟眼睛一亮:“好,我正有此意。”   慕易辰道:“弹药看起来简单,但是生产起来相当麻烦,需要整条工业生产线才行,生产弹壳需要铜皮,需要冲压机,生产弹药需要化工厂,需要大量的硝酸,需要电力供应,电厂又要煤炭,运煤需要铁路,所以没有一定的工业基础是办不来的,按理说这个厂子设在上海最好,可是上海是卢永祥、何丰林的地盘……”   陈子锟道:“工厂要建在江北,缺什么就建什么,一步一步做起,需要采购什么机械,需要多少资金,你拉个清单给我便是。”   慕易辰觉得一股热流涌上心头,信任如此,让他感动无比,不禁道:“学长,我……”   陈子锟拍拍他的肩膀:“你是干事业的人,我相信你,就这样,你忙吧,我走了。”说着叼着雪茄出了公事房,慕易辰一直将他送到大门口才停下。   ……   上海之行颇为顺利,陈子锟带着从上海采购来的满满两船货物回到了南泰,他先把李举人请到了护军使公署,当面奖励了他率先响应种烟的义举,并且赏了他一万大洋。   五百亩地如果种植高粱或者小麦的话,每亩也就是十块钱左右的产出,这十块钱还要分为官府的田赋、地主的租子和佃户的留存三部分,实际上能到李举人手里的也就是六块钱,现如今陈子锟每亩地给了他二十块,翻了三倍都不止。   李举人乐开了花,花白胡子一撅一撅的,回去后立刻吩咐管家,重赏烟农,在府里又备下酒宴,让新娶的小妾陪自己好好喝上几杯,小妾喝了一口就呕吐不止,慌得李举人赶忙派人请了郎中来看,县里的大夫来了一搭脉就满嘴的恭喜贺喜,说是喜脉。   双喜临门,李府张灯结彩,放了一挂五千响的炮仗,李举人老来得子,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不过街坊们却不以为然,私下里议论都说举人老爷头顶上绿油油的。   绿归绿,挡不住李举人发大财,有他做榜样,南泰县不少地主都动了种鸦片的念头,当然也有一些人坚决抵制鸦片,其中竟然以以前最支持他的龚稼轩最为激烈。   督军公署,盛夏酷暑,陈子锟正率领夫人们在后院打靶,这是将军府的保留节目,不管丫环婆子仆人马夫,都得会打枪,打得不准罚钱,打得准了有奖励,反正子弹不花钱,佣人们自然争先恐后,每到周末,后院枪声就响成一片,县民已经见惯不惊了。   后宅的护卫任务由双喜和青锋率领的勤务班负责,南泰县里有不少孤儿乞丐,不管刮风下雨都蹲在城门口乞讨,陈子锟看他们可怜,就都收编来当勤务兵用,这些人年龄最大的也不超过十五岁,尚在可塑造阶段,其中聪敏忠厚的调到将军府使用,其他的就都发到部队里给长官们当勤务兵了。   小勤务兵们本来是人人厌恶的乞丐,整天饭吃不饱,衣穿不暖,满头生疮,人嫌狗烦,现在摇身一变成为大帅的嫡系,穿着二尺半,挎着撸子,社会地位骤然提高,一个个对陈子锟感恩戴德,崇敬无比,忠心耿耿绝无二心,每次打靶,都是他们的成绩最好。   从乡下摘了一车大西瓜,都当成靶子打了,后院一片狼藉,满地鲜红,硝烟刺鼻,勤务班又打了个满堂彩,陈子锟正要颁奖——一支德国造盒子炮,他向来说撸子是娘们和小孩用的玩意,真汉子只用盒子炮。   忽然青锋来报,说是后勤处长龚梓君来拜,陈子锟心中纳闷,今天是星期天,怎么还有公事要忙,来到二堂接待,只见龚梓君没穿军装,一袭长衫手拿折扇,眉宇间一丝犹豫。   “梓君,快坐。”陈子锟道。   龚梓君坐了下来,期期艾艾道:“护军使,卑职这里有一封信,是家叔送来的,让我务必亲手交给您。”   说着拿出一封信来,陈子锟接了,抽出信纸浏览一番,笑吟吟的面孔竟然僵住了,这封信是省城汇金银行总经理龚稼祥写来的,信中言辞激烈,将陈子锟痛斥一番,称他为毒枭,鸦片将军,并且质问贷款二十万兴办的煤矿工厂在哪里?龚稼祥痛心疾首的说自己看错了人,还以为陈子锟是个顶天立地的民族英雄,哪知道竟然是个彻头彻尾的军阀!   最后要求陈子锟归还二十万贷款,这笔生意提前中止。   陈子锟没料到龚稼祥竟然如此书生意气,不过想想他身为国会议员竟然给自己投了一票,想来也是个爱国愤青,做事不像商人那样唯利是图也是可以理解的。   “梓君,你看过这封信了?”陈子锟轻轻将信放在桌子上。   龚梓君默默地点点头,欲言又止。   “没事,你说。”陈子锟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   “卑职……卑职难以胜任后勤处长一职,打算去省城继续求学,所以……”   “哦,没关系,多上上学也好,我批准你卸任离职,把手上的账目工作和赵玉峰交接一下便可。”   “谢大帅!”龚梓君没料到辞职这么顺利,欣喜万分,又道:“大帅,我要结婚了。”   “和夏家大小姐么?”   “对,先订婚,等我学业有成再结婚,我还有一事相求。”   “说。”   “夏大龙罪孽深重,但他已经重病缠身没有多长时间了,还请大帅看在卑职……看在小弟的面上,饶他一条老命。”龚梓君站起来深深鞠了一个躬,想来这个请求是夏景夕的主意。   陈子锟道:“这你就错了,我是护军使,不是县长,不是法官,没有司法权,不过我会适当照顾的,你去吧,替我向夏大小姐道一声喜。”   “谢护军使。”龚梓君再次一躬到底,退下了。   陈子锟坐在二堂上,沉思良久,妈了个巴子的,众叛亲离的感觉不爽啊,难道老子真做错了么?   第三十七章 屯田   陈子锟不是唯利是图之辈,更不是视金钱如粪土的世外高人,他只知道,自己手底下有几千张嗷嗷待哺的嘴,还尽是些好勇斗狠的土匪,不给他们开军饷的话,倒霉的还是老百姓。   既然有人抵制鸦片种植,那就民主裁决吧,陈子锟下令召集县里的士绅开会。   历朝历代,朝廷的统治只到县一级,再往下就要依靠宗族乡绅势力了,没有他们的首肯,哪怕是强悍如陈子锟这样的军阀也会束手无策,所幸的是陈子锟在乡绅们眼中的形象还算不错,他一招呼,县里的头面人士立马颠颠的都来了。   为了减轻这次会议的官方意味,会场设在夜上海的雅间里,陈子锟也没穿军装,一件短袖衬衣,夏布裤子,凉皮鞋,看起来和省城的大学生没啥两样。   士绅们都是长袍马褂一丝不苟,手里轻轻摇着折扇,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陈子锟道:“今天召集各位父老前来,就为了一件事,罂粟种植,谁赞成?谁反对?”   鸦雀无声,士绅们都低头喝茶,躲避着陈子锟的目光,南泰是个保守的地方,士绅们大都受过孔孟之道的教育,鸦片不是个好东西,大清朝就是败在它上面,大伙儿都明白这个理,可是白花花的银子的诱惑也是很大的,再说还有护军使大人的官威压着。   李举人第一个站了起来,最近小老头风头正健,俨然是县城第一绅士了。   “护军使,各位,李某不才,有几句话想说。”李举人四下拱手,目光炯炯。   “请讲。”陈子锟道。   “南泰土地贫瘠,种植高粱玉米麦子收成欠佳,养不活人,种一亩鸦片换来的钱,能买十亩地打出来的麦子,交租纳赋养活佃户一家老小全够了,所以李某赞成种罂粟。”   说完再次环顾四周,拱拱手,得意洋洋的坐下了。   其实大伙早就心定了,既然有李举人带头,最后一丝矜持也不顾了,士绅们装模作样的窃窃私语交头接耳一番,陆续又有人站出来表示赞同。   龚稼轩也站了起来,道:“我就问一句,地全种了鸦片,吃啥?”   李举人端着茶杯,鄙夷的轻笑一声:“吃啥?外洋的大轮船不知道运了多少大米白面到上海,价钱比咱自己种的还便宜些,有钱还怕买不到粮食么。”   众人一阵轻笑,都觉得李举人说的在理。   “那龚善人的意思是不愿意种罂粟喽?”陈子锟轻飘飘的问道。   龚稼轩额头上渗出了汗珠,陈子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将军,虽说自己以前和他走得近,帮了不少忙,但在罂粟种植的事情上可是大大的忤逆了他的意思,弟弟还写信骂了他,儿子也辞了职,万一他迁怒自己可怎么得了。   “其实也不是不能种,只要大人一句话……”龚稼祥还是屈服了。   陈子锟一摆手:“我从不勉强人,这样吧,愿意种罂粟的,我提供种子,包收,不愿意种的,也绝不勉强,李举人有句话说的很对,咱们县土地贫瘠,光靠种庄稼是养活不了人的,我准备从外国进口一批种羊、种牛来,让老百姓多几条活路,到时候还请各位多多帮衬。”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这位年轻的将军是个讲道理的人,不拿枪杆子压人,南泰县摊上这么个主儿,真是万幸。   陈子锟说到做到,没有给任何一个不愿意种罂粟的地主小鞋穿,愿意种植的,可以以优惠价格从他那里拿到便宜的罂粟种子,还可以得到龙师傅的悉心教导,这茬高粱玉米收过之后,南泰县有一半的山坡地和旱地都种上了罂粟。   中国人的中庸之道和重农思想在这件事上得到完美体现,即使是李举人这样的积极分子也没有将所有的土地都种上罂粟,最好的水浇地依然种了麦子,那些边角旮旯的庄稼地才拿来“不务正业。”   陈子锟又做了一件壮举,他下令第一团和第二团开赴距离县城八十里的江湾地域,这里正是淮江岸边,上次军事演习和省军激战的地方。   两团士兵放下步枪拿起了锄头,开始屯田生涯,军队开垦荒地的效率比老百姓快了不知道多少倍,陈子锟从上海买了十台美国造拖拉机,又从徐州买了一百头耕牛,一百匹骡子,全部挽具、犁具、锄头都是铁匠铺新打造的,干起活来事半功倍。   士兵们大都是庄稼汉出身,又都是没有儿女拖累的光棍汉子,干起活来那叫一个麻利快,耕地虽然辛苦,总比打仗要轻松多了,陈子锟又善于调动积极性搞了个流动红旗,在各连队之间搞起了竞赛,谁开的荒地多,谁拿红旗,当兵的都是直肠子汉,为了集体荣誉撒开了欢的干活,短短一个月就开了几万亩的荒地,修了一片营房,还挖了一条沟渠把淮江水引进来浇灌作物。   陈子锟的江北护军使已经名副其实,手下有兵有枪,俨然一方霸主,此时后宅也传来喜讯,姚依蕾怀上了。   孕妇要加强营养,南泰穷乡僻壤的,外洋的奶粉炼乳没有,中国的人参燕窝也少,唯有家养老母鸡最佳,本来这种事情下人去做就行了,可陈子锟非要亲自去集上买鸡。   护军使大人一袭便装,带着俩勤务兵上街买鸡,今天正好是南泰县大集的日子,县城最热闹的一条街上挤满了赶集的百姓,凉棚下面人满为患,叫卖声此起彼伏,醉仙居厨房里煎炒烹炸的香味熏到街上去了,对面夜上海的二楼阳台上,几个婊子穿着高叉旗袍趴在栏杆上磕着瓜子,时不时抛几个媚眼下去,看到被勾引的人撞到摊子或者踩到人家的鞋,立刻笑的前仰后合。   大街上热闹,陈子锟心里也舒坦,南泰虽然不比北京上海繁华,但总归是自己的地盘啊。   正溜达着,忽见前面有人吵架,凑过去一看,原来是一个男子揪着一个妇女,凶神恶煞的说她偷了自己家的鸡来卖。   妇人衣着寒酸,哭哭啼啼说那是自家生蛋的母鸡,为了给婆婆看病才拿来卖的,并非偷窃赃物。   男子不依不饶,向围观百姓赌咒发誓说这是自家的鸡,早上刚喂过稗子,断不会错。   陈子锟站了出来,问那妇女:“大嫂,这是你家的鸡?”   妇女哭哭啼啼:“是俺家的。”   “你早上拿什么喂得鸡?”   “麦糠。”   “双喜。”陈子锟招呼道。   “有!”挎着盒子枪的勤务兵跳了出来,围观老百姓都吓了一跳。   “把鸡杀了,看看嗉子里是什么?”   双喜抽出匕首就把鸡给杀了,剥开嗉子一看,果然是麦糠。   那男子吓坏了,跪在地上求饶不已。   陈子锟道:“光天化日之下就敢讹人,败坏民风罪不容恕,剥光了沾上鸡毛到城门口示众。”   双喜押着那男子去了,陈子锟又问妇女这只鸡卖多少钱。   “五十文。”妇女怯生生的说道,她是乡下人,不认识陈子锟。   南泰太穷,老百姓日常经济生活很少用到银元,就连铜角子用的也少,基本上还是以前清制钱为主,五十文一只鸡,简直便宜到爆了。   陈子锟摸出一枚银元来递过去:“大嫂,这只鸡我买了。”   妇女茫然接了银元,却不认识这钱,旁人起哄道:“二牛家的,你可发洋财了,这是袁大头,白花花的现洋,一枚能换一吊半制钱呢。”   一吊半合一千五百枚铜板,是要价的三十倍,妇女惊呆了。   “不值那么多的,大兄弟。”乡下人到底厚道,要把银元退给陈子锟。   陈子锟却道:“我说值就值,拿着吧。”说罢扬长而去。   妇女茫然无措,问道:“那是谁啊?”   旁人就鄙夷道:“他老人家你都不认识啊,他就是咱们江北护军使陈大帅。”   妇女急忙跪倒,冲着陈子锟远去的方向大呼道:“青天啊,好人啊。”   县里老百姓闲着没啥事,编段子传故事的本事最强,再加上有城门口那位浑身贴满鸡毛的骗子当活广告,陈子锟青天的名声瞬间飞遍了县城。   此时陈子锟已经回到后宅,向姚依蕾展示他买来的肥鸡,姚依蕾作呕吐状道:“哪有这么买鸡的,把鸡头都剁了,多少钱买的?”   陈子锟道:“一块钱。”   旁边佣人都暗暗乍舌,一块钱能买一窝鸡了,大帅真败家。   姚依蕾却是个大手大脚惯了的,点头道:“还行,不算太贵。”   正要把鸡拿到厨下,忽然外面鸣冤鼓响,青锋跑进来报称说有一女子自称被小叔子强奸,特来击鼓告状。   姚依蕾闻言大怒,道:“快去办,我最恨欺负女人的坏蛋了。”   陈子锟却道:“这案子不该归我管啊,柳县长呢?”   青锋道:“柳县长在乡下挖坑呢。”原来柳优晋把县衙后宅全挖遍了都没找到曾县令留下的财宝,只好到曾县令乡下的宅子去发掘,这会儿不在县城。   “这小子的县长不能干就让贤,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家伙。”陈子锟发了一通牢骚,还是升堂问案去了。   第三十八章 秋高马肥,正好打仗   陈大帅升堂问案,又是赶集的大日子,立刻引得大批老百姓围观,县衙大堂里三层外三层全是人。   卫队暂代衙役之职,拿着水火棍在两旁站班,陈子锟换了戎装升堂,一拍惊堂木,副官处长赵玉峰大喝一声:“升堂~~~”   原告被带了上来,是一名五大三粗的少妇,生的跟黑铁塔死的,声若洪钟,面如夜叉,连陈子锟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少妇扑通一声跪倒,杀猪一般嚎叫,眼角没有一滴泪,嘴里嚷嚷着民妇冤枉。   陈子锟道:“这位大嫂,你哪里冤枉?”   少妇唱道,奴家苦啊,巴拉巴拉一大通,都是自己如何命苦的陈词滥调,听的陈子锟直打哈欠,道:“捡主要的说。”   “奴家被小叔子强占了身子,奴家不活了!”少妇大哭起来,围观群众本来也有些昏昏欲睡,一听这话顿时来了精神,竖起耳朵来倾听着。   陈子锟道:“哦,被告来了么,带上来。”   两个卫兵将一个白净少年带了上来,怯生生站在一旁,筛糠一般发抖,身上脸上还有些淤痕,显然是挨过一顿胖揍的。   陈子锟上下打量一番,问道:“你叫什么?多大了?”   少年战战兢兢道:“回禀大人,小的叫安学,十七岁了。”   “看你知书达理的样子,读过书?”   “读过几年私塾。”   陈子锟道:“既然是读过圣贤书的学生,那就好办了,你嫂子说你强奸了她,可有此事?”   “大人冤枉啊,小的没有。”安学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陈子锟道:“我寻思你这年纪,毛还没扎齐,也做不出此等禽兽之事来,其中定然有蹊跷。”   安学不住磕头:“大人明鉴!”   少妇大怒,蹦起来道:“放屁,老娘清白身子都被他睡了,还能有假不成。”   下面一大群粗鲁村汉都是少妇的族亲,也跟着起哄。   陈子锟一拍惊堂木,骂道:“咆哮公堂,该当何罪,来人啊,给我拖下去打屁股。”   看热闹的老百姓们又闹开了锅,看打板子本来就是乐呵的事情,更何况是打得是女人的屁股。   那少妇倒也知道羞耻,当两个卫士上前剥她的裤子之时,死命护住裤带,两下里纠缠了许久,两个膀大腰圆的卫士竟然奈何不得她。看的老百姓哄笑不止。   “好了,停手吧。”陈子锟懒洋洋道。   卫士悻悻回来,陈子锟道:“两个大老爷们都扒不下你的裤子,你小叔子那么羸弱的少年,如何强奸你?”   少妇虽然蠢笨,也明白中计了,还想撒泼,早被陈子锟一根令箭砸在脸上:“左右,给我叉出去掌嘴,妈了个巴子的,让你信口雌黄诬告良善。”   卫士拿着令箭将少妇的一张胖脸抽的血花四溅,转瞬就肿起老高来,老百姓看了无不拍手称快,可见其人是个泼妇,早已不得人心。   陈子锟略施小计就破了案子,心中得意洋洋,正要退堂回后宅吹嘘,忽然那个安学磕头不止道:“求大人救小的一命。”   “此话怎讲?”陈子锟道。   安学道:“小的自幼随兄长入赘王家,此番回去,定然会被他们打死。”   陈子锟明白了,虽然冤案告破,但是少年乃是寄人篱下,回到家里哪有好日子过,思忖片刻道:“你既是读过书的人,不如到我军中当个文书吧。”   安学喜不自禁:“多谢大人!”   堂审结束,诬告者被抽昏,由家人抬走,百姓们也都散了,今后一段时间的谈资是少不了的,安学充入手枪营担任文书不提,陈子锟回到后宅,眉飞色舞的将审案经过吹嘘一番,把姚依蕾和鉴冰乐得咯咯直笑。   正说的眉飞色舞,忽然护兵来报,说薛营长回来了,陈子锟大喜道:“想必是货款到了。”   前几天他派薛斌带得力手下押送第二批一千斤鸦片前往上海,按时间算,正该回来,薛斌进来却是一脸苦相:“大帅,我没办好差事,死了好些兄弟,货也被劫了。”   陈子锟神色如常道:“知道是谁做的么?”   薛斌道:“是淞沪护军使何丰林的手下。”   陈子锟道:“我和何丰林井水不犯河水,他为啥要向我下手?想必幕后还有黑手吧。”   薛斌道:“李老板说,兴许是张啸林在里面捣的鬼,不过暂时没有证据。”   陈子锟狞笑道:“老子又不是法官,要什么证据,三鑫公司和何丰林向来关系交好,串通一气对付我也是情理之中,一千斤鸦片小意思,老子让他十倍偿还,薛斌,想不想找回这个场子?”   “想!”   “好,点五百人马,带上家伙去上海铲了张啸林。”   薛斌道:“带什么家伙?”   陈子锟道:“新买的美国迫击炮和芝加哥打字机很好使。”   正杀气腾腾的商量着如何干翻张啸林,参谋长阎肃来了,笑问道:“你们商量什么呢?”   薛斌道:“卑职在黄浦江上翻船了,护军使正要带兄弟们去讨个公道。”   阎肃道:“万万不可。”   陈子锟奇道:“此话怎讲?”   阎肃道:“大战在即,护军使怎可以身犯险,去做那些小事,这次若运作得好,江东省就是咱们的了。”   陈子锟大惊:“吴玉帅要向东南用兵了?”   阎肃不慌不忙展开全国地图指点道:“并非吴玉帅用兵,而是大帅们看不过卢永祥的所作所为,要武力解决他了,咱们正好趁机分一杯羹。”   陈子锟道:“参谋长,你详细说说是怎么回事?”   阎肃道:“两年前徐树铮在孙文的支持下在福建搞了一个建国军政制置府,妄图与中央对抗,可是只维持了一个月就垮台了,曹老帅派直系骁将孙传芳当了福建督办,孙传芳辛辛苦苦和当地势力斗了两年才掌握了福建,原福建军两个师的部队被卢永祥收编了,浙江军实力大增,打破了平衡,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江苏、安徽、福建的督军大帅们,就要对卢永祥动手了。”   陈子锟一点就透,登时喜道:“卢永祥与奉张、孙文形成三角联盟,东南局势改变,孙先生不好说,奉张必不会坐视不管,届时挥军南下,这仗就有的打了,吴玉帅把我放在江北,就是为了对付孙开勤,秋高马肥,正好打仗,我必不会让玉帅失望的。”   阎肃道:“此言甚是,仗是有的打了,可惜百姓又要生灵涂炭。”   陈子锟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军阀割据穷兵黩武,与其长痛不如短痛,我等追随吴玉帅武力统一全国,就是为了天下百姓的安康。”   薛斌虽然听不懂他们说的什么,但从二人的只言片语和表情中也能知道有大事发生,他问道:“那还去不去上海对付张啸林了?”   陈子锟冷笑道:“一个上海瘪三还用的着我亲自出手么,这回我要挥兵上海。”取何丰林的人头,为牺牲的兄弟们报仇。   阎肃道:“事不宜迟,咱们得未雨绸缪了,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打起仗来钱粮消耗可是大头,马虎不得。”   陈子锟道:“龚梓君辞职以后,后勤粮秣这一块让赵副官兼着呢,咱们找他去。”   两人来到后勤处门口,就看到里面人头攒动,副官处长赵玉峰正和一帮小军官斗蛐蛐呢,门口卫兵看到陈子锟和阎肃过来,赶紧大喊一声:“护军使到,参谋长到。”   一帮军官赶紧立正,噤若寒蝉,陈子锟的马靴吱吱呀呀的响着,目光所及,众人都低下头去。   “这蛐蛐叫什么名字?”陈子锟指着罐子里张牙舞爪的小虫问道。   赵玉峰道:“这是卑职的铁头将军,已经连胜了八局了。”   陈子锟道:“你的铁头将军虽然厉害,不如我的红头元帅。”   众人见陈子锟没有发飙,心情放松下来,胆子也大了,七嘴八舌要和大帅交流蛐蛐经,赵玉峰更是一脸骄傲道:“大帅,别的我都服您,斗蛐蛐您可不行,我这只铁头将军是从一百多只蛐蛐里挑出来的,任凭你什么红头绿头元帅也不是个。”   陈子锟冷笑:“来人,把我的红头元帅抱来。”   青锋眨眨眼睛下去了,众人忽然回过味来,大帅平时不喜欢斗蛐蛐的啊,哪来的什么红头元帅。   不大工夫,青锋抱着一只雄赳赳的大公鸡来了,鸡冠子跟一团火似的,众人都咽了一口唾沫,用怜悯的目光看着赵玉峰。   赵玉峰也傻眼了,红头元帅是个大公鸡啊,这可是昆虫的天敌,再厉害的蛐蛐也不是个啊。   陈子锟一摆手,青锋把大公鸡放到了桌上,大公鸡真不含糊,几下就把藏在罐子里的各路将军总兵统统叨起来吃了,吃的非常满意,以至于引吭高歌起来。   众人心里那个疼啊,又不敢言语,差点憋出内伤。   陈子锟道:“身为军人,在公事房里斗蛐蛐,成何体统,今天灭了你们的蛐蛐略施惩戒,下回灭的就不是蛐蛐了,懂么?”   众人一起敬礼:“懂了!”   陈子锟打发他们滚蛋,问赵玉峰道:“你接管后勤的账也有一段时间了,库里有多少现款,多少粮食,多少弹药?”   赵玉峰眨巴着眼睛啥也说不上来。   陈子锟就明白要坏事。   第三十九章 龙之死   清点账目之后,陈子锟傻眼了,枪械子弹还有些库存,粮食和现款所剩无几,自己从北京带来二十万大洋,每月还有煤炭收入和夜上海的进项,竟然都花的一干二净。   “这钱都他娘的跑哪儿去了?”陈子锟将账本狠狠摔在地上。   赵玉峰是有前科的人,当年直皖大战的时候他就曾经倒卖过军粮,陈子锟对他知根知底,焉有不怀疑的道理。   “大帅,冤枉啊,我这个人虽然贪财,最多也就是弄百十块零花,断不敢贪墨如此巨额的军资啊,最近花销是大了点,且容我慢慢给你算。”赵玉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   陈子锟也知道赵玉峰没那么大胆子,定下心神来听他解释,原来最近花销是大,和省军激战一场,伤亡虽然不大,也有百十人之多,安置伤员,抚恤死者,都需要花钱,补充弹药器械军装也要花钱,而且两团人马在江湾屯田,前期投入也颇为巨大,林林总总花了十几万大洋下去,那点家底子早就糟蹋光了。   阎肃道:“咱们家底子薄,这阵子开销确实大了些,光是买罂粟种子就耗资巨万,这钱不经花啊。”   陈子锟也感慨:“入不敷出啊……”   虽然他已经开了几个开采白煤的矿井,储量也很可观,但开采完全依靠人力,产量有限,更是受到运输能力的限制,有煤也运不出去,每月至多能有一万多块钱的进项,杯水车薪不顶事。   至于夜上海就更不用提了,那点收入贴补家用还行,用来行军打仗就是开玩笑。   阎肃道:“要不这样……收田赋。”   陈子锟摇头道:“不可,我承诺过百姓,免征田赋,朝令夕改绝不可为。”   阎肃一摊手:“那仗总归要打吧,护军使您得拿个办法出来。”   陈子锟在公事房里来回踱着步子,想了半天终于道:“有了,吃大户,拿夏大龙开刀,这头猪养了这么久,也该宰了。”   阎肃道:“您不是答应过龚梓君,不杀他老丈人么?”   陈子锟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老东西多次和我做对,我还没和他算过账呢,这回非罚的他倾家荡产不可。”   ……   夏家大宅,昔日荣华富贵都被雨打风吹去,去年一场大火烧掉几乎半个宅院,到现在也没有修缮,夏家完了,护院保镖作鸟兽散,门庭冷落车马稀,亲生女儿跟了死对头的儿子远走高飞,只剩下一个脑壳挨了子弹,已经痴呆了的丘富兆整天坐在院子里流着口水发傻。   屋檐下,老态龙钟的夏老爷坐在轮椅上,膝盖上铺了条毯子,右手里依然转着两枚铁胆,不过转的很吃力,铁胆竟然掉在地上滚出老远,这时候丘富兆就会颠颠的跑过去捡起铁胆送过来,这也是夏大龙唯一的乐趣了。   忽然一群团丁破门而入,其中好些熟悉的面孔,以前在夏大龙面前都跟哈巴狗似的,如今却耀武扬威不可一世。   夏大龙眼睛微微眯着,如同正在假寐的老狮子,虽然老态龙钟但余威还在,没人敢动他。   “终于要对老夫下手了么?”夏大龙冷笑一声,“下刀子的时候麻利点,老夫不想折腾。”   一个小头目道:“夏老爷对不住了,有人把你告了,俺们奉了上面的命令来请您,您老别和俺们一般见识。”   说完一摆手,两个团丁上来就要架夏大龙,没成想丘富兆猛扑过来,口齿不清的说着什么,将团丁推到一旁,团丁们大怒,将其暴打一顿,还是把夏大龙架走了。   夏大龙被抓走以后,陈子锟的卫队查抄了夏宅,翻箱倒柜的搜查,连夹皮墙都砸开了,所获甚微,只有几百个大洋,十几吊铜钱,一些锡器瓷器字画什么的,传说中家财万贯的夏家原来只是个空壳子。   这也难怪,夏大龙中风之后,他的几房姨太太就卷着细软跑了,遣散保镖护院的时候又花了一些钱,现钱是没有,但地契房契还是有些的,夏家这些年强取豪夺,弄了三千多亩良田,其中光水浇地就有一百五十亩之多!   卫队拿着地契喜气洋洋回报陈子锟去了。   县衙外院的监牢里,一个偏瘫的老头子被丢在铺着沤烂稻草的阴暗监房里无人问津,风光了大半辈子的夏大龙终于明白,自己死期将近了。   但陈子锟并没有不声不响的处决他,因为这样做是违法的,他要公审夏大龙。   原告很好找,第一团中校团长陈寿就是现成的,当年陈家和夏家发生冲突,夏大龙仗势欺人,将陈家害的家破人亡,可是铁证如山的。   陈寿状告夏大龙的事情一经传开,全县都沸腾了,夏大龙为非作歹多年可积攒了不少仇家,墙倒众人推,县衙的鸣冤鼓都快敲破了,这回陈子锟没有亲自审案,而是让柳县长出马。   “县长,夏大龙和你有杀父之仇,是你报仇的时候了。”陈子锟这样对柳优晋说。   柳优晋却有些尴尬:“不能公报私仇啊。”   陈子锟哪里容他推辞,硬是把他推上了公堂,好在柳县长学识渊博,法律条文说的头头是道,审问犯人也很有一套,可夏大龙软硬不吃,根本不承认那些犯下的案子,他烂命一条无所顾忌,柳优晋也不好对一个垂死老人用刑,只好草草收场。   陈子锟急啊,省城方面传来消息说,自从上次省军第二师走了麦城之后,孙开勤就发了疯一样购置军火,招兵买马,他派人到河南、山东、安徽等地招募了两万青壮,组成了两个师又一个混成旅的新军,又买了上万条毛瑟步枪,这是要对付谁还用问么。   大敌当前,自家鸦片销路又断了,入不敷出难以维系,良田又都种上了罂粟,搞得江北粮价飞涨,老百姓已经怨声载道了,再不解决,自己这个护军使的位子就坐不稳了。   当夜,陈子锟带了一个人来到牢房,老眼昏花的夏大龙并未认出眼前的汉子就是当年曾县令的公子,还以为是来送饭的狱卒呢,道:“把饭搁下,滚蛋。”   曾蛟略带嘲讽道:“夏大叔,您贵人多忘事,不记得我是谁了?”   夏大龙瞅了半天还是摇摇头:“不记得。”   曾蛟道:“前年八月十五夜里,我到府上给您老请安,那事儿您也忘了?”   夏大龙登时抬起了头:“原来是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我。”   曾蛟道:“我就是混江龙。”   夏大龙依然疑惑:“我和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为何苦苦相逼?”   曾蛟道:“想来夏大叔真的忘了,我小时候经常和景夕一块玩呢,当时您还开玩笑说要把景夕许配给我,这也忘了?”   夏大龙虎躯一震,瞳孔收缩,他终于意识到,站在面前的是曾县令的儿子,可是昔日文质彬彬的少年怎么会变成彪悍的水匪,他想不通。   曾蛟逼近他的面孔,压低声音恶狠狠道:“想起来了么,血海深仇,我可一时一刻都没忘记过,亏我爹那么信任你,提拔你,你却恩将仇报,杀我全家,这笔帐早晚要和你算。”   夏大龙愕然,随即坐在角落里老泪纵横:“报应啊,报应。”   陈子锟知道夏大龙的心理防线已经崩溃,便拉着曾蛟离开了。   “大人,让我毙了他吧,我好几次进城杀他,都被这老贼逃脱了。”曾蛟恨意未消,他是水匪,在岸上扑腾不开,曾经数次意图暗杀夏大龙,都失败了。   陈子锟道:“有仇的不止你一个,改日将老贼明正典刑才叫痛快,到时候让你行刑便是。”   曾蛟深以为然。   陈子锟又道:“当初夏大龙逼杀县令满门,据说是为了财宝,不知道得手没有。”   曾蛟愕然道:“家父乃是清官,两袖清风一尘不染,何来财宝一说。”   陈子锟笑道:“我也是道听途说过。”   ……   第二天,再度公审夏大龙,或许是出于对老上级曾县令的愧疚之情,或许是因为相信因果循环报应之说,夏大龙竹筒倒豆子,把自己犯下的罪行全招待了,从光绪年间欺男霸女,到民国初年逼死县令一家,再到强取豪夺,依仗权势害死无辜良民,串通土匪荼毒百姓,甚至还有毒死自家小妾这种鸡毛蒜皮的小案子,一桩桩一件件,全招了。   柳优晋当即宣判,夏大龙罪无可恕,家产充公,斩立决。   百姓们一阵欢腾,其实在场的苦主并不多,大都是看热闹瞎起哄的,在众人的簇拥下,人犯夏大龙被绑赴南门外处斩,一切都是依着前清的规矩,用鬼头大刀砍脑袋,这可是稀罕景儿,全县老百姓倾巢出动,围的层层叠叠,乐呵呵的看砍脑壳。   保安团弹压秩序,用棍子打出一个十丈见方的空地来,夏大龙就跪在中间,一阵风吹过,花白胡子飘拂,昏花的老眼四处看去,到处是麻木的笑容和迫不及待的眼神,这些穷棒子,急等着看砍头呢。   县长柳优晋监斩,他不慌不忙走到夏大龙跟前,低头道:“夏老爷,对不住了。”   夏大龙淡淡道:“和你无关,我自作孽不可活。”   柳优晋道:“我问你个事儿,当初你抄县衙后宅,可曾找到曾县令的财宝?”   夏大龙张开了眯缝的眼睛,打量一番柳优晋,鄙夷的笑了:“县长啊县长,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   柳优晋道:“夏老爷,你时候不多了,不妨和我做个交易,你告诉我财宝下落,我帮你照顾令嫒,你知道,这帮苦主在你家没翻到钱可都不大高兴。”   夏大龙犹豫了一下道:“后宅都翻遍了,啥也没有,唯有那口井没找过,当初我曾去探查,结果……看到曾县令显灵……报应啊。”   一滴混浊的老泪流出了眼眶。   柳优晋恍然大悟,道:“谢了,我会照顾夏小姐的,决不让她受欺负。”说罢起身去了,拿起令箭道:“时辰已到,行刑。”   第四十章 井底宝藏   龚梓君辞职以后就带着夏景夕搬到省城去了,先在叔父的汇金银行帮忙,积累一些经验后打算去日本早稻田留学,学习金融经济学。   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如今订了终身更是无话不谈,夏景夕说父亲虽然罪孽深重,但毕竟骨肉连心,留他在南泰早晚被人害死,不如接到省城来居住,也好早晚照顾,于是两人便搭乘客船回了南泰。   下船的时候,夏景夕就觉得心神不宁,右眼皮老跳,龚梓君还笑话说她才离家个把月就近乡情怯了,雇了辆骡车一路来到县城南门,只见成千百姓围成一个大圈,里面不知道在演什么大戏。   “走,看看去。”龚梓君拉着夏景夕挤了过去,有认识他的人热情的打着招呼:“龚少爷,看热闹啊。”并且自发的给他俩让出一条道路来,龚梓君正纳闷为啥这些人如此客气,走过去一看,吓了一大跳。   跪在空地上的正是夏大龙。   旁边站着一个魁梧的汉子,一手拿着把鬼头大刀,另一手端着碗烈酒,将酒一口喝了,喷在刀刃上,仰天念念有词。   夏大龙面如死灰,引颈就戮。   再看身畔夏景夕,面色惨白,紧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龚梓君急了:“我求过护军使的,不要对夏家赶尽杀绝,怎么会这样,不行,我找他去!”   夏景夕拉住了他,低声道:“没用的。”   曾蛟默默念叨着:“爹,娘,你们在天之灵也该可以瞑目了,儿子今天手刃仇人,为你们报仇。”   言罢高高举起了鬼头刀,大喝一声,长刀劈下,人群发出一阵惊呼,齐刷刷向外退了两步,仿佛一只无形的手划了一个圈。   这一刀没劈准,砍在夏大龙肩膀上,血呼呼的往外冒,人却不死。   监斩的柳优晋皱起了眉头,摆摆手道:“利索点,别折腾人。”   曾蛟并非刀法不精,而是故意没劈准,让夏大龙多受些罪罢了,他又砍了两刀,依然没砍开颈子。   夏大龙到底是条硬汉,身负重伤愣是不叫疼,歪在地上也不挣扎,任凭血往外喷洒。   监斩台上下来一人,二话不说拔出手枪,朝夏大龙后脑勺开了一枪。   夏大龙一颗大好头颅顿时变成了血葫芦,人栽在地上死了。   曾蛟怒目而视,那认得枪毙夏大龙的是一团长陈寿,此人也和夏大龙有不共戴天之仇。   陈寿收了手枪,扬长而去。   曾蛟再次挥刀,将夏大龙的首级剁了下来,这回倒是利落的很,一刀解决问题。   围观百姓发出阵阵惊叹之声,好久没看斩首了,看的他们心潮澎湃,兴奋不已,跟喝了二两白酒一般。   夏景夕已经晕了过去,龚梓君手忙脚乱,将她抱了出去,放上骡车回家安顿好了,忿忿不平的来到护军使公署质问陈子锟。   陈子锟让勤务兵捧出一摞状子来给龚梓君看,全是对夏大龙欺男霸女为非作歹的血泪控诉,一桩桩一件件,触目惊心。   “梓君,我说适当照顾他,那是看你的面子,给他一个公平,而不是任他逍遥法外,你懂么?”陈子锟道。   龚梓君点点头,长叹道:“是我冲动了。”   陈子锟道:“夏大龙已死,恩怨就此了结,夏家这些年来强取豪夺了不少财产,地产都要充公拍卖,赔偿苦主,宅子就给夏家留着吧,不过也没有夏小姐的份儿,这有一份遗嘱,是从夏家搜来的,你拿着吧。”   龚梓君接了遗嘱,上面写着夏家财产田亩一概归养子夏景琦所有,夏景夕只有一些首饰绸缎作为陪嫁。   “还有,夏大龙供述,夏小姐的生母其实并非病故,而是因为和货郎有染,被夏大龙私刑处死的,你回去告诉夏小姐吧,送客。”陈子锟说完了话,起身走了。   龚梓君步履沉重的回了家,把这一切都告诉了夏景夕,夏大小姐到底是夏大龙的亲生女儿,一滴眼泪都没有,冷静无比的说,我早就知道娘是爹杀的,但不管怎么说,他是我爹,我得给他收尸。   夏大龙的尸体被拉了回来,装殓下葬,埋在夏家祖坟,一应事宜都由女婿龚梓君操办,继承夏家家业的过继儿子夏景琦连个面都没露,他当然不会出面,只要他在南泰出现,立刻就会被陈子锟抓去枪毙。   可怜夏大龙威风了半辈子,最后连个送终的儿子都没有,在一个清冷的早晨,悄无声息的出殡了,当天上午,拍卖夏家良田地亩的大会也在县衙外召开了。   夏家良田甚多,县里没人能全部吃下,即便那些大户也是有心无力,拍卖会夭折,这些土地只好充作官产,租给佃户收取田赋。   陈子锟没预料到这个结果,弄翻了夏家还是没找到钱,眼见风声越来越紧,大战一触即发,他这个急啊。   忽然下人来报,说是柳县长带着几个工人来到后宅,用井绳吊着下井去了。   陈子锟急忙赶到后宅,只见水井旁站了好几个工人,正一桶桶的从下面往上吊运泥浆、砖头,柳优晋一脸兴奋的打着手电筒向下面观望。   “护军使,终于有眉目了,我苦心研究多日,认定东西在井下。”柳优晋看到陈子锟进来,兴高采烈的向他禀告。   “好,快挖。”陈子锟也是大喜过望。   不多时,井下传来报告,说是井壁上发现机关,挖出一个大洞来,里面埋了很多东西。   继续挖掘,埋藏多年的财宝终于面世了,一筐筐沉甸甸的乌黑颜色的金属物被吊了上来,形状各异,有马蹄,有饼子,有方块有元宝,上面的戳子印记也各不相同,有私人银号的,有官府银库的,还有地主财东家的。   除了各种制式的银锭银块之外,还有大量用油纸包裹的银币,英国站洋,墨西哥鹰洋、西班牙双柱、日本龙洋,因为在井下时日长久,成色都不大好看,但确实是货真价实的银子。   “发了发了!”柳优晋直搓手,他到南泰来当县长,就是为了这笔财宝,如今终于大获成功,焉能不为之激动。   上大秤一称,足有两万斤,合成三十二万两银子。   “咱们二一添作五,分了它!”柳优晋道。   陈子锟道:“分?凭什么?”   柳优晋大惊:“你可不能出尔反尔啊,咱们说好的,挖出财宝五五对分。”   陈子锟冷笑:“不错,我是这么说过,可是你欺骗在先,我反悔也是应该的。”   “天地良心,我哪有欺骗你?”柳优晋气的颤抖了。   陈子锟斥退工人们,压低声音道:“你说你是曾县令的儿子,叫曾蛟,可是我认识了另一个叫曾蛟的人,他也说自己是县令的儿子。”   “不可能,决不可能,他一定是骗子。”柳优晋有些慌了。   “哼,骗子当然有一个,不过不是他,是你!”陈子锟盯着柳优晋的眼睛道:“你真的是县长么?”   柳优晋回避着他的目光,道:“我是省政府委任的县长,那还有错?”   “哼哼,我派人去省里查过了,真的柳优晋是个四十岁的中年人,大暴牙,和你一点都不像,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柳优晋傻眼了,沉默半晌道:“我是谁并不重要,这个县长确实是我骗来的,你想怎么处置我?”   陈子锟道:“你这个人,除了贪财一点,优点还是挺多的,如果你愿意的话,就继续当这个县长,如果不愿意,我也不难为你,你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   柳优晋看了看地上堆积如山的银块,凄然一笑:“到头来为他人作嫁衣裳,这些钱护军使准备怎么用?”   陈子锟正色道:“曾蛟说了,他父亲两袖清风,定然不会贪污受贿,所以这些银子应该是前任县令留下的,都是南泰百姓的血汗钱,我当然不会吞没,这笔钱充入官库,用之于民。”   柳优晋笑了一下,这话冠冕堂皇,却只能骗一般老百姓,不过形势比人强,他现在已经没有发言权了。   “护军使,既然您不计前嫌,我就继续当这个县长,为您效力。”柳优晋拱手道。   “这才对嘛,好好干,我不会亏待你的,等打进省城,我让你当省长。”陈子锟拍了拍柳优晋的肩膀信心满满道。   柳优晋无可奈何的苦笑。   ……   三十二万两银子的出现,极大的缓解了陈子锟的经济压力,虽然现在国内流通的是以袁大头为主的银元,银锭和外国银币已经退出流通领域,但是在国际贸易上还是以银两为结算单位,所以不必担心这钱花不出去。   有了前车之鉴,银子不敢再往上海输送,而是走陆路运往北京,先采购了一批面粉大米,医药布匹等急缺的物资,剩下的存在交通银行的账户里,随时取用。   战争的气氛越来越浓,八月,洛阳吴佩孚电令豫皖鄂赣各省督军襄助江苏督军齐燮元对浙江用兵,督军们纷纷通电发布檄文对浙江督军卢永祥口诛笔伐,八月中旬,齐燮元在南京召开秘密军事会议,陈子锟作为江东省的直系力量,也参加了会议。   这是他首次以一方霸主的身份参加巨头会议。   第四十一章 讨逆军第五路司令   陈子锟带着参谋长阎肃和卫队长薛斌以及一个排的护兵乘船抵达南京下关码头,船刚靠上栈桥就听到岸上军乐队开始演奏,长长的红地毯铺在地上,俨然是迎接贵宾的规格。   “这是在欢迎我么?”陈子锟和阎肃面面相觑,他只是一个少将级的护军使而已,于情于理都没资格享受这样的待遇,可是此时靠岸的就只有自家一条船,不可能是欢迎别人。   既来之则安之,陈子锟整理军装,从容下船,走上红地毯才发现对面站了个五短身材的军人,大礼服、绶带佩刀,一只眼睛斜着,满面都是笑容,肩章上三颗金星。   苏皖赣巡阅使齐燮元竟然屈尊亲自来迎接自己!陈子锟大为惊讶,要知道齐燮元可是和吴佩孚平起平坐的直系老将,资历不知道比自己高多少,就算是一省督军在他面前也是小字辈,何况自己这个新出炉还热乎的江北护军使。   陈子锟脑子很快,对方如此高规格的欢迎自己,肯定有猫腻,他疾步上前大礼参拜:“抚帅,卑职给您磕头了。”作势就要磕头。   齐燮元赶紧搀扶:“昆吾贤侄,你这是作甚,快起来快起来。”   陈子锟道:“抚帅军务繁忙,怎劳您大驾前来。”   齐燮元道:“你是子玉兄的千里驹,我们直系的后起之秀,一旅人马就打得孙开勤丢盔卸甲,我是急着想见你这位骁将啊,哈哈。”   陈子锟也跟着笑,心里却道,没事就给老子戴高帽子,肯定没安好心啊。   一番寒暄后,齐燮元携着陈子锟的手上了自己的专车,一路驰往城内,车上齐燮元问了一些不久前和省军战斗的经过,更是赞不绝口,夸陈子锟年轻有为,用兵如神。   陈子锟及其随员被安排在南京闹市区一座雅致无比的园子里下榻,当晚齐燮元设宴款待各路大员,安徽督军,江西军务督理、闽粤边防督办孙传芳的代表,以及江苏军各路将领齐聚狮子楼。   直系将领欢聚一堂,酒酣耳热,齐燮元又大赞了一番陈子锟,夸他是玉帅麾下第一战将,此番东南用兵,正是大显身手的好时机,众人见风使舵,也都一起拍陈子锟的马屁,陈子锟仗着多喝了两杯酒,也是得意洋洋,不换是高帽子还是敬酒,一概来者不拒,竟然醉了过去。   宴罢,陈调元将结拜兄弟送回了住所,喝了一碗醒酒汤之后,陈子锟清醒了一些,赞道:“抚帅真是好客,往日我是千杯不醉的,今天竟然高了。”   陈调元道:“哪里哪里,老弟经常喝白酒,这南方的女儿红反而容易上头,对了,你可知道住的是什么地方?”   陈子锟道:“这园子还有什么典故不成?”   陈调元道:“园子名为瞻园,以往是明朝开国元勋徐达的府邸,太平天国时,东王杨秀清住在这儿,放眼整个江南,这园子也是一等一的。”   陈子锟惊讶道:“那别人都住在何处?”   陈调元道:“各省督军以及代表,都住旅社,唯有老弟你是特别照顾的,抚帅听说你是美国留学回来的,怕你吃不惯江南菜,还从上海请了西餐师傅,专门给你做洋人的饭菜呢。”   陈子锟感慨道:“抚帅如此厚待我,何以为报。”   陈调元道:“时候不早了,我回去了,老弟好好休息,明天还有军事会议要开。”说完拿起军帽告辞而去。   阎肃送陈调元出了大门,回来后发现陈子锟嘴角挂着冷笑在屋里来回踱步。   “护军使,你没醉?”阎肃道。   “齐燮元的迷魂汤灌不醉我,他打得什么主意,我已经猜到了。”陈子锟笑道。   阎肃笑道:“齐燮元想让咱们牵制孙开勤,他好全力对付卢永祥。”   陈子锟道:“恐怕还不止如此……”   ……   第二天正式召开军事会议,齐燮元组建“讨逆军”,自任总司令,兵分五路,第一路由苏军精锐组成,主攻上海,第二路由陈调元率领,在宜兴采取守势,第三路由安徽陆军负责,攻打浙江广德,这前三路由齐燮元亲自率领。   第四路由闽粤边防督办孙传芳担任司令,率本部人马以及江西军一个师,由仙霞关攻浙。   第五路由江北护军使陈子锟担任司令,率本部人马吸引江东省军,阻止孙开勤援助卢永祥。   众将各自领命,陈子锟年纪轻轻就和齐燮元孙传芳比肩,担任了一路司令,更是志得意满,甚至有些飘飘然了。   会后,齐燮元又找到陈子锟谈心。   “昆吾贤侄,这次讨逆行动成功与否,就全看你的了,卢永祥盘踞浙江,更有上海财源支持,兵力雄厚,武器精良,实难对付,我方虽然是五路大军,数十万人马,其实实力有限的很啊。”   陈子锟道:“抚帅不需挂虑,只不过我军粮秣弹药不足,恐怕坚持不了几天啊。”   齐燮元道:“这个我早有打算,十万大洋,一千条步枪,二十万发子弹,已经装上船了,贤侄回去的时候一并带着。”   陈子锟大喜:“多谢抚帅,孙开勤就交给我了。”   齐燮元拍着陈子锟的肩膀道:“后生可畏啊,这次顺利解决卢永祥后,我保举你做淮江巡阅使,再上一层楼嘛。”   “谢抚帅!”陈子锟站起来,啪的一个立正,敬礼。   齐燮元笑呵呵的拱手:“祝你马到成功。”   送走了齐燮元,陈子锟冷笑一声:“淮江巡阅使就想打发我,那江东督军谁来做?”   阎肃接口道:“齐燮元打得如意算盘,让咱们当炮灰,和孙开勤打得两败俱伤,他好趁机占据江东省的地盘。”   陈子锟道:“打起来谁管那个,老子不但要当江东省督军,还要当淞沪护军使!”   阎肃道:“那齐燮元给的枪械资金收不收?”   “收,当然收,咱们毕竟是帮他打仗,干嘛不要。”   ……   陈子锟从南京满载而归,有了井底起出的三十二万两银子和齐燮元送的十万大洋,他的军费极其充足,美国进口的迫击炮和手提机枪和装备了部队,军力大增。   但省城来的情报却不容乐观,自从上次省军战败之后,孙开勤撤换了一批无能的军官,象聂金库之类的老油条都被裁撤了,取而代之的是年轻有为的少壮派,其中旅团级的主官基本上都是上过军校的,甚至有不少人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   省军新招募了两万人马,全部新枪新炮,兵力总数达到六万之多,足足比江北军多十倍,更有淮江天险,想渡江击之,胜算极小。   反观陈子锟的部队,主力全由土匪收编而成,虽然战斗力颇强,但缺乏阵地战,攻坚战的经验,纪律更是涣散,打顺风仗还行,稍有挫折,全军就会崩溃。而且武器以机枪步枪为主,火炮很少,严重缺乏压制火力,根本无法和省军的四个炮兵团对抗。   即便如此,陈子锟还是举起了讨逆军第五路的大旗,临时组建了江北陆军速成学堂,对排以上军官加以军事培训,又将手枪营一部改编成宪兵连,负责整肃军纪。   屯田的两个团部队已经撤回,全军布置在淮江沿岸,每日组织士兵在江里学习游泳,曾蛟征集了大批帆船、舢板,云集岸边,做出要渡江的样子。   江北秣马厉兵,江南胆战心惊,省军三个师五个混成旅全都开到南岸,随时准备痛击来犯之敌,水警总队的炮艇也开过来了,日夜在淮江巡弋,严防北军渡江,更有江东省航空队的双翼飞机在江北飞行侦察。   八月下旬,省城方面传来消息,卢永祥、何丰林、孙开勤组成江浙沪联军,卢永祥担任联军总司令,对抗齐燮元的讨逆军,同时奉天张作霖通电表示,一旦江浙有战事发生,即挥兵南下,入关相助,广州孙中山亦通电对卢永祥表示支持,称如果开战,即派兵北伐。   前皖系大佬们也都齐聚上海,徐树铮、曲同丰等人召集旧部,编练新军,上海制造局加班加点生产机枪步枪火炮以及各式弹药,武装江浙沪联军。   战争一触即发。   江北护军使公署内,军事会议正在召开,已经是九月了,天气依然酷热难当,大槐树上的知了不停叫着,让人烦闷异常。   阎参谋长发言道:“卢永祥四面受敌,奉张远在关外,远水不解近渴,孙文饱受陈炯明骚扰,手上也没有堪用的嫡系部队,北伐就是一句空话,依我看来,这次讨逆军胜算很大,浙江和上海迟早都是他的囊中物,可惜我们白白替他吸引了江东省军大部人马,带头来很可能一杯羹也分不到。”   陈子锟道:“就凭咱们一旅人马想渡江打垮省军,那纯粹是做梦,齐燮元也料到这一点,他就是让咱们牵制孙开勤而已,只要他上海战线得手,立刻就会出兵攻占江东,他们赚的满盆满钵的,最多给我一个淮江巡阅使的虚衔。”   阎肃道:“护军使看得透彻,我们应当如何应对才是?”   陈子锟道:“我早有对策,参谋处长何在?”   许久没在南泰露面的苏青彦道:“轮船已经停靠在码头上了。”   陈子锟领着众人来到码头,只见一艘插着英国米字旗的散装蒸汽货船静静停在江边。   “这船能装多少人?”陈子锟问道。   “装一个营妥妥的。”苏青彦道。   第四十二章 强渡淮江   民国十三年九月三日,江浙战争正式开锣,齐燮元和卢永祥的部队在江苏宜兴交火,双方互有伤亡。   江东省这边也动了起来,督军孙开勤任江浙沪联军副总司令,段海祥任省军前敌总指挥,负责剿灭盘踞在江北一带的陈子锟。   段海祥自打上次战败之后,一直和陈子锟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但心里未尝不想报这一箭之仇,他将大军在南岸一字摆开,挖工事修战壕,摆出防御的架势,但暗地里却在收集船只,准备排成浮桥,渡江北上。   这是夏景琦出的主意,所谓兵不厌诈,对付狡猾的陈子锟,就得比他还精明才行。   虽说战端一开,但两岸正常来往未断,运煤炭的,拉桐油的货船在淮江中自由航行,两边互相派了不少细作探听军情,每日里夏景琦都要坐船到江里,拿着望远镜观察北岸,侦查江北军的动静。   江北不但演习渡江作战,还扎了许多的木筏子作为渡船不足的补充,看来是打定主意要南下了。   省军前敌指挥部,桌上摆着沙盘,夏参谋和一帮陆军讲武堂毕业的少壮派军官雄赳赳的站在一旁,段海祥在护兵马弁的簇拥下从外面进来,哈哈大笑道:“今天有什么好消息?”   夏景琦道:“回司令,北边开始扎木筏子了,看样子是一门心思想渡江打咱们。”   段海祥道:“上回让他们占了些便宜,真当我老段好欺负啊,这回不把小陈的屎打出来,我就不姓段。”   夏景琦接口道:“骄兵必败,更何况我军有压倒性的优势,只要浮桥搭起,便能长驱直入,直捣南泰,取了江北,便可兵进徐州,抄齐燮元的后路。”   段海祥道:“可笑陈子锟覆灭在即,还在做渡江的清秋大梦呢。”   众人哈哈大笑。   夏景琦忽然跪地道:“司令,请给卑职做主!”   段海祥赶紧搀扶:“夏参谋何出此言,快快请起。”   夏景琦道:“卑职的父亲被陈子锟害死,请司令为卑职报此血海深仇。”   段海祥道:“你有家仇,我有国恨,江北军乃是一帮土匪草寇组成,这回打过江北,定然将他们斩草除根,陈子锟虽然放了我一马,但那是私人交情,大是大非面前本司令绝不会念旧的,你放心,届时我会把陈子锟交给你处置,只是就不要祸及无辜,他的家人就不必追究了。”   夏景琦道:“谢司令!”   段海祥道:“来,咱们制定一个周详的渡江方案吧。”   ……   省军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时候,江北军也在忙碌着,他们虽然表面上摆出渡江的架势,其实暗中却修缮城墙,挖掘工事,存储粮食弹药,陈子锟的两位夫人也都被送到徐州,乘火车北上前往北京躲避战祸去了。   傍晚时分,南泰城外大营吹响了集合号,五百名身穿灰蓝夏布军装的士兵迅速集结在校场上,他们和其他第七混成旅的弟兄截然不同,穿的是正规军的军装,头戴缀着五色星徽的大檐帽,腰带上挂着牛皮子弹盒,绑腿一直扎到膝盖,步枪是崭新的德国毛瑟,军衔领章肩章一应俱全,胳膊上还裹着一个白色袖章,上面写了一个“孙”字。   这是省军警备旅的标准打扮。   陈子锟一袭戎装,佩刀铿锵的走过来,检阅了部队后开始讲话:“弟兄们,训练你们这么久就是为了今天,淮江对岸,是省军六万人马,咱们打不过他,只能掏他的老窝去,弟兄们,富贵险中求,以后是吃香喝辣,还是吃糠咽菜,就看这一回了。”   说着摘了帽子,噗通跪在地上:“弟兄们,此去九死一生,我陈子锟先给你们磕头了!”   五百兄弟齐刷刷的跪下,五百双膝盖在大校场上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   五百只酒碗,全都斟满了淮江水和南泰红高粱酿成的烈酒,陈子锟捧起酒碗道:“干!”饮罢将碗摔在地上,弟兄们也都咕咚咕咚将酒干了,五百只碗摔碎在烟尘里。   陈子锟掏出怀表看看时间,低声道:“出发!”   天上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部队披上蓑衣戴上斗笠,连夜出动了。   与此同时,南泰码头边停着的蒸汽货船装满了煤炭,悄悄起航了,但是刚开到江心就有一道刺眼的光柱射过来,是省城水警总队的炮艇。   为了防备江北军强渡淮江,孙开勤把水警总队的几艘炮艇也划给孙开勤节制,专门搜检南泰出来的船只,战争期间,就算是挂英国旗的船只也一样临检。   水警跳帮过去查看一番,船舱里装的都是白煤,并无不妥,收取例行孝敬之后放行,货船再度前行了数十里,在江湾出靠岸停泊,花了几个小时的时间将舱里的白煤全都倾倒进江里,露出埋在煤堆里一个庞然大物,揭开附在上面的油布,原来是一辆黑色的英国罗孚轿车。   又过了几个小时,岸上来人了。陈子锟亲自率领五百虎贲冒雨赶到江湾,这也是最后一个适合登船的地点,再向前就是山峦起伏的地带,江船无法靠岸。   五百士兵丢下蓑衣,鱼贯上船,一场秋雨一场寒,船舱里干燥温暖,行军疲惫的士兵们靠在舱壁上渐渐进入梦乡。   陈子锟却没入睡,他和曾蛟巡视完全船后,来到驾驶台用望远镜眺望漆黑的江面,今夜有雨,江船全都停航了,唯有这艘冒牌的太古轮船突突的鸣响着马达乘风破浪而行。   行了一夜后,接近省城水域,光天化日之下运兵船不敢靠岸,在北岸浅水区下锚休整,五百人马就藏在舱里不动,时值夏日,烈日当空,虽然有篷布遮盖,还是晒得不少人中暑昏倒,这么多人吃喝拉撒在狭小的空间内,气味熏天,极不舒坦。   船长室里,便装打扮的陈子锟用望远镜观察着对岸的省城,虽然省军大部队都压在江南,但省城依然有一个精锐的警备旅和两个新编旅的兵力,就凭自己五百人马能否顺利拿下省城还是个未知数。   ……   与此同时,三百里外的省军大部队开始行动,三个炮兵团所属的十二门德国格鲁森57山炮和二十四门日本三一式75毫米速射山炮开始向北岸轰击,倾泻了数百发炮弹后,北军阵地被炸的一片狼藉,半成品的木筏被炸烂,停在岸边的船只也燃起了熊熊大火。   透过望远镜,段海祥看到对岸升起的一道道烟拄,得意道:“陈子锟,来而不往非礼也,风水轮流转,今天该你吃苦头了。”   强渡部队已经登船,只等司令大人的命令了,第一波攻击风险很大,伤亡率极高,没有高级军官愿意带队,夏景琦作为师部参谋主动请缨,段海祥当场晋升他为中校团长,带领重新整编的第十一团作为先锋渡江。   风萧萧兮易水寒,夏团长率领部下,千帆竞发,向北岸杀去,杀到江心位置时,北岸开火了,重机枪的子弹在江里打出一串串高高的水柱,官兵们吓得趴在船板上不敢乱动,夏景琦却举着手枪屹立船头,凛然不动。   省军炮兵继续开火压制对岸,枪声炮声响成一片,江北军的前沿指挥阎肃见敌人炮火太猛,下令部队后撤。   其实摆在一线的也只有一个团的部队而已,后撤有条不紊,退到距离江边三里的位置,跳进已经挖好的战壕,一条条步枪齐刷刷的端起来,恭候省军的到来。   省军的船只顺利在江边靠岸了,远远望去,江北军早已退却,丢了满地的辎重,夏景琦大喜,一挥手枪:“弟兄们,打下南泰,三日不封刀!”   大兵们嗷嗷叫着向前猛冲,可是一阵炮弹落下来,炸的人仰马翻,最可气的是这不是江北军打来的炮弹,而是自己人在开火,省军根本没有步炮协同之说,这边已经登陆,后方炮兵依然按照调整好的标尺继续开火,不炸到自己人才叫奇怪。   夏景琦急令手下回撤,大骂炮兵不长眼,迅速派快船回去报告段海祥,炮兵这才停火。   不管怎么说,省军一个团六百人已经在北岸登陆,这仗就算打赢了一半了,段海祥大喜,下令全军强渡,几百条帆船装运了士兵和辎重,向北岸驶去,可是船只太小,这种蚂蚁搬家的方式效率极低,两个时辰之内只运了一千余人过去,还都是轻装步兵。   段海祥不急,他已经胜算在握,“弟兄们,明天在南泰吃早饭,我请你们吃鸡蛋烙馍。”   军官们一片阿谀奉承之声。   ……   北岸,战壕内,阎肃手举望远镜望着远处,省军很精明,并没有立刻发动进攻,而是建立了滩头阵地,防备敌人逆袭。   盖龙泉道:“参谋长,打吧,我带弟兄们冲过去,保证把他们赶下水去。”   阎肃道:“不急,这点人太少,不够塞牙缝的。”   盖龙泉哈哈大笑:“参谋长,你也是个狠角色啊。”   阎肃淡然一笑,他嘴上气势十足,心里却七上八下,五千对六万,这仗根本没法打,现在就看那个老渔夫的话能不能应验了。   忽然一道闪电划破长空,随即滚雷隆隆,暴雨倾盆而至,狂风呼啸,能见度瞬间变得极低,江水怒涛滚滚,省军的运兵船在江心打起了转。   雨点啪啪的砸在工事顶篷上,战壕里瞬间变成了汪洋,但阎肃却松了一口气,老渔民对天气的判断是正确的,这场大雨来的太及时了。   夏景琦却仰天长叹,这场暴雨太突然了,已经秋天哪来的狂风骤雨,南岸的援兵过不来,自己孤军深入,不就成了人家的囊中物么。   第四十三章 闪击省城   淮江两岸炮声隆隆,激战正酣,远在省城的陈子锟也面临生死考验,水警的巡逻艇在江中来回巡弋,万一被他们发现这艘不起眼的运煤船里藏了五百精兵,奇袭失败不说,命都不一定保得住。   所幸的是水警们根本没心思管这艘插着米字旗的货船,洋人的船不是他们的菜,他们查的是那些中国人的货船,那才有油水可揩。   天阴沉沉的,几只江鸥贴着江面飞过,凉风习习,陈子锟伸手测了一下风向,道:“要下雨了。”   一团乌云飘来,雨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   江东省督军公署位于省城中央位置,原来是清朝镇台衙门,战事一开,孙开勤便委任自己的把兄弟段海祥为前敌总指挥,率军北进,他要的可不仅仅是解决一个陈子锟,此番江浙开战,实际上已经酝酿了很久,算得上的是上次直皖战争和直奉战争的延续。   孙开勤上周去了杭州,和卢永祥何丰林一起开了军事会议,卢永祥告诉他,奉天张作霖已经承诺,只要这边一开打,奉军即刻南下,并且奉上三十万大洋作为军费,广州的孙文也表示率兵北伐以作响应。   一场全场范围内的大战即将拉开序幕,而孙开勤要做的是进军中原,迂回到齐燮元的背后,切断吴佩孚和江苏军的联系,和南下的奉张一起,解决直系残余,会议上卢永祥承诺,把河南、山东两省的地盘划给孙开勤。当前前提是他成功牵制吴佩孚的主力。   孙督军不善打仗,但他自诩和刘备一样,知人善任,并不以段海祥的上次失败怪罪他,反而将全军交给他统辖,六万人马啊,就算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陈子锟淹死,这场仗基本上没啥悬念,唯一担心的是吴佩孚的第三师。   天凉了,空气湿润,后花园里几只喜鹊叽叽喳喳的叫着,孙开勤一身拷绸的裤褂,悠然自得的欣赏着菊花,道:“这蟹爪菊开的不错,挑两盆给老段送去。”   五姨太嗔怪道:“哪有送人菊花的,要送就送金条美女才是。”   孙开勤笑道:“小五你真俗,我们兄弟之间的感情岂是你妇道人家能理解的,等打下河南,我让老段当河南督军。”   五姨太惊喜道:“真的?把我几个表弟能当什么?”   孙开勤道:“都弄个县长当当吧,肥水不流外人田。”   “老爷你真好。”五姨太撒着娇直往督军怀里钻。   忽然副官拿着一封军报进来,满脸喜色:“督军,北边捷报。”   孙开勤急不可待的接了战报一看,正是段海祥的亲笔,字迹歪斜,应该是草草写成:大军已渡江。   “好,我就知道老段不会让我失望的。”孙开勤哈哈大笑,淮江天险是最大的障碍,大军已经渡江,前面就是一马平川的平原。   “老爷,要不要摆宴,我陪您喝两杯?”五姨太顺势问道。   “要得,要得,把陈年的女儿红拿出来,先拿两坛子送到军前赏给弟兄们。”孙开勤道。   副官刚要走,孙督军又道:“把马旅长他们叫来,大伙儿一块乐呵乐呵。”   ……   入夜,督军公署灯红酒绿,为了庆贺前线旗开得胜,孙督军设宴款待军政大员们,雨哗哗的下着,公署门前的哨兵屹立不动,院内的丝竹之声不绝于耳,昏黄的电灯照耀下,一辆辆汽车的风挡玻璃反射着幽光。   省城水西门码头,一队黑制服警察开了过来,宣布接管这里,哨兵稍有迟疑就被警察一刀抹了,原来这队警察是早已渗透省城的江北军假扮的,领头的正是手枪营少校营长薛斌。   薛斌指挥手下迅速占领码头,用手电朝江中划着圈子,手电的光柱穿透雨雾,船上的陈子锟下令:“靠岸。”   货船缓缓驶来,靠上了栈桥,舱门打开,五百斗笠军鱼贯而出,在码头货场上集合,雨下的不大,陈子锟环视一张张斗笠下彪悍的面孔,没有多说什么:“弟兄们,成事就在今晚,动手!”   五百省军打扮的士兵排成双列纵队向城内开去,路遇巡警哨所,披着雨衣的警察看到荷枪实弹的军队经过,根本不敢过问。   “这是要开拔到哪儿去啊。”一个警察喃喃自语道。   另一个老警察道:“最近部队调动频繁的很,这大半夜的调兵,怕是前线吃紧了。”   部队在空荡荡的省城大街上齐步走,忽然对面来了四个宪兵,拦住队伍喝道:“哪部分的?”   “老子是警备旅的。”少校打扮的薛斌上前一巴掌将宪兵抽了个踉跄。   “你怎么打人!”宪兵捂着脸质问。   “打你,我还要毙了你呢,耽误了军机,你当得起么!”薛斌一摆手,上来五个士兵,端着汤普森手提机枪将宪兵们逼到了墙角绑了起来。   宪兵们恐惧极了,因为他们知道,警备旅根本没有装备过这样的枪,而且省军下雨天从不戴斗笠。   ……   部队兵分三路,第一路一百五十人,由陈子锟亲自率领,直奔督军公署,第二路一百人,负责占领警察厅和电话局,第三路二百五十人,由薛斌带领,这一路的责任最大,警备旅就交给他们了。   督军公署,笙歌依旧,大人们怕是要打彻夜的麻将,守门的士兵抱着步枪打起了瞌睡,忽然一辆汽车驶来,灯柱穿透雨雾,士兵强打精神站直了身体恭候长官驾临。   这是一辆英国产的罗孚轿车,停在公署大门口,车门打开,副官先下来,打开后车门,一个少将军官从容下车,从副官手里接过军帽戴在头上,他的马靴锃亮无比,腰间挂着金丝刀柄的佩刀,甚是威风。   “立正!”哨兵们的腰杆挺得更直了,那少将身材极其高大,用戴着白手套的右手放在帽檐边回敬了一个军礼,匆匆进门,哨兵正纳闷从未见过这位陌生的年轻将军时候,他双手挥过,两个哨兵咽喉冒出了血花,汽车里迅速跳出两个士兵,将尸体拖到一边,拿起步枪接管了哨位。   副官是双喜假扮的,他拿出手电晃了晃,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一百五十名士兵冲了过来,涌入了督军公署。   督军公署平时有一个营的卫队,这个时间已经睡下了,外面沙沙下着雨,大兵们睡的正香,谁也没发觉枪架子上一排排步枪都被人拿走了。   后宅花厅内,牌局还在继续,茶几上摆着糕点香茗鸦片烟,俊俏的小丫鬟轻轻摇着团扇,给督军大人扇风,坐在孙开勤对面的是警备旅的旅长马春,他也是孙开勤的结拜兄弟,枪法甚好,据说能左右开弓,炮打双灯。   孙督军今晚手气很不好,连输了七八局,还尽是放炮,搞得他很是郁闷,这一局刚打完,他又输了二百大洋,一边洗牌一边道:“小五,老爷我和你换个位子行不行,坐这个风口太背了。”   五姨太扭着腰肢道:“才不要呢,人家还想多赢一些。”   忽然有个陌生的声音道:“孙督军赌场失意,战场肯定得意,段师长旗开得胜,大军北上,捷报频传,这才是大喜啊。”   众人一起扭头,看到一个年轻少将信步走来,一边摘下白手套一边道:“孙督军,你该下场了,我来替你打一把。”   孙开勤狐疑道:“你是谁?来了客人管家怎么也不通传一声。”   他还以为对方是卢永祥派来的人呢。   那少将笑道:“我是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我叫陈子锟。”   孙开勤大惊失色,五姨太更是惊叫一声,马春一推牌桌,从腰间摸出两把撸子就要开火,他速度是快,可陈子锟比他更快,众人都没看见他出手,枪声就响了,啪啪两声,马春的撸子就飞上了天,两手震得生疼。   “来人啊,护兵都哪去了!”孙开勤跳起来大喝道。   陈子锟走过来,毫不客气的坐在牌桌上:“你的护兵都被我缴械了,省城已在我掌控之中,孙督军,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是下场离桌,从此不再玩,二是坐上来,接着玩。”   这话语带双关,孙开勤何尝听不出来,他沉吟片刻,将五姨太提起来,又坐回了牌桌:“洗牌吧。”   到底是北洋老将,对手都进了公署还能保持冷静,陈子锟不禁佩服起来。   孙开勤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陈护军使没带多少人马吧,我的主力虽然还在三百里外,但是省城尚有一个警备旅,两个补充旅,八百武装巡警,你以为你占了公署,扣了我,就能掌控全局了?”   陈子锟悠悠道:“孙督军说的一点也不假,我就带了五百精兵,不过我既然敢孤军深入,自然有我的道理。”   牌局继续,大家战战兢兢陪着陈子锟打麻将,孙开勤刚丢出一张红中,陈子锟就叫道:“胡了!”一推面前的麻将牌,众人鼻子差点气歪,是最简单的扳倒胡,没有任何讲究可言。   孙开勤鄙夷道:“小陈,省城的麻将牌不是这个规矩,必须赢五八才行。”   陈子锟道:“我不管你以前什么规矩,现在就得按我的规矩来,难道不是这个理么,孙老兄?”   第四十四章 江东省易主   陈子锟这话说的极其嚣张,但孙开勤等人却不得不服,人家有嚣张的资本,江北护军使坐在了督军公署的后宅里,这本身就很说明问题了。   屋外人影闪动,一顶顶大斗笠走来走去,刺刀闪着寒光,五姨太吓得花容失色,生怕被当兵的欺辱,孙开勤却风轻云淡,拍着她的小手道:“陈护军使是出过洋的留学生,是文明人,断不会让手下乱来的。”   陈子锟微微一笑,对双喜道:“传我的命令,不许骚扰女眷,违者枪毙。”   孙开勤点点头,手上洗着牌,道:“谢了,小陈,我记得你当江北护军使之前,是陆军部的中尉科员?”   陈子锟道:“没错,我在陆军部庶务科管茶炉房,再以前在第三师师部炊事班当伙夫,我蒸馒头很有一手,改天弄两笼给督军和夫人尝尝。”   这话把孙开勤后面想说的全堵了回去,他只好开门见山道:“我就是想知道,你凭什么以为自己可以掌控一个省的地盘,不错,你是员猛将,可是当一省督军可不是光凭勇武就能胜任的,不如咱们做个交易……”   陈子锟冷笑道:“孙督军,我是年轻了点,可架不住有人帮我啊,这江东省也不是没了你就转不动,不是还有刘省长么。”   孙开勤这才明白对方早已做了周全的打算,不过他还不死心,道:“我累了,要睡了,就不陪护军使打牌了,小五,你陪客人再打几圈。”说着使了个眼色。   五姨太看陈子锟如此年轻英俊,卖相上比矮冬瓜一般的孙开勤不知道好看了多少倍,都快赶得上省城大戏院那个演赵云的武生了,一颗春心早就动了,督军一声吩咐,她便娇滴滴道:“陈将军,我陪您。”   陈子锟道:“来人呐,护送督军大人和马旅长下去休息,小心伺候着,伤了督军一根毫毛我可要枪毙人。”   四个护兵就要押着孙开勤和马春下去,忽然外面传来一阵手提机枪的扫射声,陈子锟骂道:“大半夜的打什么枪!”   外面还下着雨,一个头戴斗笠的士兵进来报告道:“回大帅,督军的护兵不老实,毙了五个。”   他胸前的手提机枪依然冒着青烟,斗笠檐边滴着雨水,看不清面目,更显阴森恐怖,五姨太吓得瑟瑟发抖,孙开勤更是皱起了眉头,自家的警卫营也太废物了。   孙督军和马旅长被带下去严加看管,花厅中只剩下两个女子,五姨太和一向沉默寡言的三姨太,两人都怯生生的看着陈子锟,生怕他一不高兴又杀人。   陈子锟露出一口白牙笑眯眯的问五姨太:“请问电话在哪里?”   “这里这里。”五姨太赶紧把电话机抱了过来,陈子锟摇了两下,拿起话筒道:“我是陈子锟,谁在那边。”   电话那边传来一个大嗓门:“报告大帅,警察厅和电话局已经被俺们拿下了。”正是陈子锟的部下在说话。   陈子锟道:“很好,留一个班守着电话局,其他人按计划行动,让接线员听电话。”   值班接线员战战兢兢拿过听筒,陈子锟道:“给我接刘省长公馆。”   ……   江东省长刘禹政是北洋政客出身,早年投身皖系,段祺瑞倒台后随风转向曹锟,被北京政府委任为江东省长,但他这个省长纯粹是空架子,大权全在孙督军手里,平时也就是在省长公署里喝喝茶,看看报,打发打发时间而已,就连省内县长的任免都不经他的手。   省长家住的是小洋楼,电话放在客厅里,此刻正是凌晨一点,电话忽然响起来,把佣人从睡梦中惊醒,揉着眼睛过来接了电话,张口就骂:“打什么打,睡觉了都。”   听筒里传来怒斥声:“让刘省长接电话!”   佣人吓了一跳,赶紧问道:“你哪里?”   “这里是督军公署,耽误了大事老子枪毙你。”   佣人慌忙撂下电话,跑到卧室门口猛敲门:“老爷,督军公署急电!”   过了好一会儿,刘省长才从卧室里出来,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系着睡衣带子,走过来拿起电话,没好气的说:“孙督军,有什么事不能天亮再说。”   电话那边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是刘省长么?我是江北护军使陈子锟。”   刘禹政一愣,心说南泰啥时候通电话了。   “刘省长,我现在孙督军这里,省城已经被我拿下,现在需要您来主持政局,您意下如何?”   刘禹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下午才有战报说前线大捷,怎么夜里江北军就进了省城了,莫非是孙督军和自己逗闷子,想想又觉得不可能。   “陈将军,这个这个,我实难胜任啊。”虽然满心欢喜,但刘禹政还是下意识的客气了一句。   “你是省长,你不能胜任,别人就更不能了,别推辞,换好衣服,我马上派人来接你。”不能回答,那边直接撂了电话。   刘禹政壮怀激烈,在客厅里来回踱着步子,佣人发现自家老爷忽然容光焕发,更是摸不着头脑,太太也从卧室里出来了,抱怨道:“谁啊,这么晚还打电话来。”   “战局逆转,江北军进省城了,请我去主持大局呢。”刘禹政强压着兴奋,很严肃的说道。   “哎呀,太好了,终于能当名正言顺的省长夫人了。”太太立刻眉飞色舞起来。   当汽车来到公馆的时候,刘省长已经换好了西装,皮鞋擦得锃亮,戴着夹鼻眼镜和怀表,拿着手杖急不可耐的站在门口了。   十分钟后,刘省长被送到督军公署,同时被请来的还有江东省警察厅长麦子龙,这位厅长大人和刘省长不一样,他可是货真价实的实权人物,手下三千名巡警,实力相当雄厚,而且和孙开勤不是一路人,两人明争暗斗多年,只是始终占了下风而已。   麦子龙是被陈子锟的兵从家里抓出来的,而且双方还动了枪,打伤了好几个麦厅长的保镖,刚到的时候他还怒气冲冲的,没用几分钟就和陈子锟称兄道弟了。   政坛混迹多年,这点眼力价还是有的,孙开勤败了,江东军就完了,卢永祥腹背受敌,焉能不败,直系马上就要清扫皖系余孽了,这时候不战队啥时候站。   刘省长和麦厅长都对陈子锟表示了热烈的欢迎,并且表示尽全力维持省城治安,清理孙开勤叛党。   陈子锟拉着麦厅长的手说:“老哥,兄弟带来的兵不多,可全仰仗您了。”   麦子龙大包大揽:“我麾下三千巡警,任凭将军调遣。”   陈子锟道:“烦请麦厅长先把水警总队调开,方便我大军南下。”   麦子龙面露难色:“水警总队名义上归警察厅管辖,其实是段海祥小舅子的人马,我调不动。”   陈子锟道:“那算了,我自己处理,麦厅长派些人帮我看押警备旅的俘虏便可。”   这回麦子龙满口答应,他和马春素有龃龉,这回警备旅玩完,他可幸灾乐祸的很。   陈子锟又转向刘省长道:“烦请省长大人出面安抚父老,再发一通电,声明我江东省上下一致拥护北京政府,曹大总统,即日向浙卢宣战。”   刘禹政一脸严肃道:“分内之事,责无旁贷。”   督军公署内彻夜灯火通明,政府各机关头脑尽被电话从被窝里叫起来,到公署来向新督军效忠,一辆辆汽车在细雨蒙蒙的省城街头疾驰着,昏黄的路灯下,是披着橡胶雨衣的巡警和头戴斗笠的江北军在联合执勤。   这省城,已然姓陈了。   ……   攻打警备旅的过程就没那么简单了,这支部队是孙开勤麾下最精锐的一个旅,齐装满员,一水的德国造武器,士兵也是经过精心挑选的老兵,军官全部是孙开勤信得过的老部下。   军营在省城东侧,紧挨着城墙,薛斌带领二百人乔装打扮来到营门口,哨兵立刻拉枪栓喝问:“哪部分的?”   薛斌道:“我们是督军卫队。”   他这一嗓子露了馅,孙开勤是江南人,卫队一水的老乡,而薛斌则是燕赵豪杰,河北口音,哨兵很机警,端枪喝止:“站住,口令。”   薛斌知道坏事了,甩手就是一镖,这枚飞镖是用当二十文的制钱磨成,边缘锋利无比,正中哨兵咽喉,将其放倒在地,弟兄们不用吩咐,立刻冲进了大营,分头行动,军官宿舍,军火库是优先目标。   大营里驻扎着三千警备旅士兵,可不止一两个岗哨,很快大营内的异动就被岗楼上的哨兵发现,喝止无效后鸣枪示警,江北突击队当即开枪射击将哨兵打死,突袭变成了强攻。   警备旅的士兵们在睡梦中被枪声惊醒,迷迷糊糊的就去拿枪,跟着排长涌出营房,却被M1918自动步枪的火舌扫倒,没有高级军官的指挥,士兵们像无头的苍蝇一样到处乱窜,很多人被自己人误伤而死。   薛斌率兵占领了军官宿舍和军火库,警备旅的团以上军官都不在军营居住,而是在省城另有宅子,所以只俘虏了一些营长连长,不过军火库里倒是堆满了武器弹药,江北军当即拖了三挺马克沁出来,装上弹链扫射那些企图到军火库取弹药的士兵。   混战了二十分钟后,所有士兵都被逼回了营房,他们不知道外面有多少敌人,甚至不知道是哪路人马打来的,知道清晨时分,武装巡警前来接管的时候才明白,是江北军进了省城。   上午八点钟,省城已经尘埃落定,警备旅被解决,两个补充旅也尽在囊中,为防万一,巡警尽数上街执勤,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严阵以待气氛森严。   火车站、码头、城门口、各政府部门外,都张贴着安民告示,宣布逆贼孙开勤已经束手就擒,现在江东省军务由江北护军使陈子锟代为掌管。   老百姓们见惯不惊,风平浪静,这年头换督军太平常了,不是事儿。   第四十五章 饮鸩止渴军用票   陈子锟掌控了省城之后,才知道这个督军不好当,军营里关着近一万俘虏,江南还有六万大军虎视眈眈,虽然他表面上胸有成竹,镇定自若,其实已经如坐针毡了。   当下最紧缺的一是钱,虽然江东省地处中原,农商还算发达,但孙开勤主政多年,横征暴敛,民不聊生,省城附近的肥沃土地都种上了鸦片,连粮食都需要进口,当官的搜刮了民财,先往上海的外国银行里存,然后才拿来买枪买炮扩充军队,孙部穷兵黩武,买了大批枪械,把钱都花光了,财政上现在是赤字状态。   缺钱可以筹,但是缺人就不好办了,陈子锟的嫡系还在江北,省城就五百人马,刘省长、麦厅长举荐的人不能担当大任,孙开勤的旧部更是无法信任。   战争还在继续,据苏浙前线传来的消息说,齐燮元部在宜兴一线吃了败仗,损失了五百多人,又有三个营哗变,战事很不顺利,而奉天张作霖兴兵十五万已经南下了,唯一欣慰的是孙大炮光说不练,广州方面还没有动静。   情况很不妙,陈子锟心里七上八下,省城可不是南泰,局势复杂的多,只要战局有了逆转性的变化,刘省长麦厅长下一分钟就能把自己卖了,三千警察反水,自己这点人马可不够看。   眼下最重要的是就是尽快把孙开勤的家当吞下去,形成战斗力。   “梓君。”陈子锟唤道。   一身戎装的龚梓君进来敬礼:“大帅。”   原来龚梓君所谓的辞职只是掩人耳目,他的真实使命是到省城来刺探军情,省城地形图、警备旅军营防御图等情报都是他提供的,现在陈子锟进了省城,他自然重新穿上了军装。   “走,会会你叔父。”陈子锟抓起帽子就走。   来到汇金银行,陈子锟开门见山的要求龚稼轩借给自己一百万大洋,龚总经理因为种罂粟的事情对陈子锟余怒未消,当即拒绝:“让我借钱给一个武夫,一个毒枭,绝无可能。”   双喜当场就要拔枪,却被陈子锟喝止,他心平气和的对龚稼轩说:“稼轩兄,国家这个样子,你觉得是建设的时候么,没有和平的环境,谈什么都是不成立的,我种罂粟,我攻打省城,都是为了一个目的,就是要打造一个清平世界,你可以说我是武夫,但我要告诉你,止戈为武,你可以说我是一个毒枭,我也可以向你保证,在我治下,鸦片将会在江东省绝迹!”   龚稼轩直视陈子锟良久,缓缓道:“当真?”   “君子一言。”陈子锟伸出右手。   “我再相信你一回。”龚稼轩和他握了握手,回身坐到位子上,拿出支票簿说:“汇金银行是一家小银行,没有那么多的资金,我至多只能拿出五十万来,其余的还要你自己想办法。”   陈子锟道:“多谢稼轩兄了,一事不烦二主,剩下的还要稼轩兄多帮忙,兄弟和省城银行界的人也不熟。”   龚稼轩道:“咱们江东不是上海,市面上多是老式银号钱庄,能和上海天津的外国银行实现汇兑的只有我们汇金银行,所以找那些人也没有,如果大帅实在急缺资金的话,我倒有一个法子。”   “哦,请讲。”   龚稼轩有些犹豫道:“这一招太过伤民,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用。”   陈子锟一笑:“不瞒稼轩兄,兄弟就带了五百人马到省城,现在各方势力都虎视眈眈盯着我呢,不管是麦子龙反水,还是卢永祥打过来,亦或是段海祥部回援省城,我都是死路一条,你说,这算不算万不得已。”   龚稼轩道:“好吧,这一招就是发行军票!”   看龚总经理一脸沉痛的样子,龚梓君和陈子锟面面相觑道:“军票有如此恐怖?”   龚稼轩道:“军票就是军队发行的钞票,和银行钞票的区别在于它没有准备金,无法对付现洋,就算是穷兵黩武的军阀也不会在自己的地盘上发行军票,而是在占领地区使用,以便搜刮民财,这是饮鸩止渴的办法,不过也不是没有补救的可能。”   陈子锟道:“我怎么忍心荼毒江东父老,发行军票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等我稳定大局后,即刻将这些军票如数兑付便是。”   龚稼轩一躬到底:“仁者无敌,将军善待百姓,才不会落得和孙开勤一样的下场。”   既然汇金银行愿意帮忙,事情就好办多了,陈子锟道:“事不宜迟,我们立刻成立江东省军用票券管理局,就由梓君来兼任局长吧,只是军票如何印制,还要稼轩兄指点。”   龚稼轩道:“仓促之间难以印刷出数额巨大的军票,我看不如这样,江东省以前有一家盐业银行,因为经营不善已经倒闭,金库里尚有大量作废盐业钞票,不如拿出来使用,先取一百万票券,在上面加盖江东省军票管理局的盖章即可投入市面。”   陈子锟赞不绝口:“好办法,多谢稼轩兄,此事就烦劳你们爷俩了。”   ……   解决了钱的问题,陈子锟又风风火火赶回公署处理军务,段海祥的六万大军远在三百里外,省城生变的消息还没传过去,他先以孙开勤的名义假传了一道命令,解除段海祥的职务,以副职代之,然后截断一切军资粮秣弹药供应。   正忙合着,曾蛟请见,他一到省城就带着部下闯进监狱,将义父老混江龙救出,老人家两条脚筋被挑断,人已经废了,不过能重见天日也算是幸运。   在省城监狱还发现一个老熟人,昔日盖龙泉手下老十梁茂才身披镣铐蹲在死牢里,据说这是最近才抓获的重犯,还有三日就要行刑问斩了。   曾蛟认识梁茂才,便将他一并搭救了,带回督军公署。   自打大青山杆子被招安之后,梁茂才孤身一人南下省城,做起了江洋大盗,杀人越货放火绑票无恶不作,但他总是对恶贯满盈的大户豪绅家下手,从不动贫苦百姓一根毫毛,打劫来的钱财除了花天酒地之外,一多半倒是散给了灾民。   省城警察厅费尽心机,终于在一家妓院把梁茂才擒住,为了抓他死伤了八个侦探,有那早年就在衙门里做皂隶的老人说,省城几十年都没出过这样的悍匪了。   梁茂才被判处死刑,秋后问斩,眼瞅着就到了喝断头酒的时候,一队大兵闯进了监狱,不分青红皂白将他提走,他还以为要提前处决呢,一路骂骂咧咧,哪知道没上刑场,而是来到督军公署。   后花园鸟语花香,怎么看也不像是要枪毙人的样子,梁茂才带着沉重的镣铐站在原地,寻思着怎么才能逃跑,忽然一张熟面孔出现了,正是军师苏青彦。   “军师,你怎么在这儿?”梁茂才奇道,心说难道军师改换门庭投靠省军了?   苏青彦道:“不光我在,老九也在,大帅也在。”   梁茂才狐疑道:“你们咋在省城,还在督军公署里?”   苏青彦道:“还不是为你来的。”   “为我?”梁茂才更糊涂了。   苏青彦道:“自打你离开山寨,大帅和大当家的一直挂念着你,听说你在省城被捕,还判了死刑,大帅多方通融想捞你出来,哪知道孙开勤个狗日的执意要枪毙你,好像是因为你弄死了他的小舅子,有这回事?”   梁茂才歪着头想了一会道:“好像是有这么档子事。”   苏青彦道:“总之孙督军不给咱们大帅面子,大帅一怒之下,和他刀兵相见,亲率五百精兵直捣黄龙,把姓孙的给擒了,把你给救出来了。”   梁茂才年纪轻,一根筋,苏青彦的话哄不了别人,骗他绰绰有余,小伙子眼眶当时就红了:“大帅不记恨我,还发兵来救我,我真不是人。”   苏青彦道:“日久见人心,大帅也是爱才心切,眼下我军正是用人之际,老十,你愿不愿意助大帅?”   梁茂才道:“只要大帅不嫌弃我,我这条命就卖个他了。”   一阵爽朗的大笑,陈子锟身披斗篷而来,见梁茂才镣铐加身,当即喝道:“来人,把镣铐解开。”   重达三十斤的死囚镣铐是铆死的,得用进口钢锯才能锯开,怕梁茂才累着,陈子锟让人给他搬了张椅子,见他衣不蔽体,又解下斗篷给他披上,把梁茂才感动的涕泪横流。   “大帅,我的命是你给的,从今以后,上刀山下油锅,全凭一句话。”   陈子锟连声说好:“现如今就有一个事,非得一员骁将出马才行。”   梁茂才就问什么事。   陈子锟道:“上海护军使何丰林,劫了老子的货,杀了老子的人,现在又要和我开兵见仗,这口气你说咱们能咽得下么?”   梁茂才道:“我去料理了他!”   陈子锟大喜:“好!就等你这句话了,只是你这身子骨在死牢里待了多日,撑得住么?”   梁茂才道:“不碍事,我打小练过铁布衫。”   陈子锟道:“我晋升你为江东省陆军少校,选锋队长,带领一营人马赶赴上海,务必要把上海滩搅个天翻地覆。”   梁茂才道:“我懂,就是钻进铁扇公主肚里的孙猴子那样。”   陈子锟哈哈大笑:“靠谱,事不宜迟,你明天就带人出发,打下上海,我给你摆酒庆功。”   梁茂才嗫嚅了一阵道:“红玉……她还好么?”   陈子锟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红玉好得很,等你凯旋归来,我把红玉赏给你。”   第四十六章 孙开勤通电下野   陈子锟收了一员猛将,心情大好,连日阴霾的天气看起来也有转晴的趋势。   在警察厅的大力协助下,省军警备旅被迅速解决,团以上军官全部开革不用,下级军官愿意留任的就留任,不愿意干的按级别发放遣散费,排长三十块,连长五十块,营长七十块,士兵一律是十块钱,当然不给现洋,而是加盖了军票章的盐业银行报废钞票。   愿意留任的待遇可就不一样了,白花花的现洋,香喷喷的猪肉炖粉条,军饷连发三个月,警备旅的官兵们可不是傻子,孙开勤也好,陈子锟也罢,跟谁不一样?看起来这位新来的陈大帅出手还大方些呢。   两个补充旅更好处理,都是新招来的兵,懵懵懂懂啥也不知道,当官的说啥就是啥,派几个军官过去直接接管即可。   省城军火库里储存着大量武器弹药军械,有马克沁重机枪十挺,丹麦迈德森轻机枪五十支,旧式汉阳造套筒步枪一千二百支,西洋式军官佩刀二百把,马刀三百把,西班牙造盒子炮三百支,洋步号一百把,马号五十把,铜吹哨、步鼓、八倍望远镜、炮队镜、担架、马灯、洋镐、斧头、铁锨、刺刀、军装、皮鞋、绑腿、腰带、军帽若干,足够装备三个旅。   在火车站货场又发现了惊喜,足足五千支崭新的日本造三八式65口径步枪,还没开箱,据车站工作人员说,这批货物是开战不久前从上海运来的,想来是卢永祥为了武装孙开勤特地赠送的军资。   如今这些枪械弹药全都便宜了陈子锟,正好用来装备两个补充旅,两旅新兵刚接受了队列和射击训练,已经有些兵的样子,陈子锟将这五千人马编成江东省陆军新编第一师,可是师长的人选成了大问题。   陈子锟刚来南泰的时候一穷二白,手下人才也极其匮乏,只有一个阎肃,一个赵玉峰,赵副官还是个不堪大用的角色,收编南泰土匪后这个问题稍微得到解决,但不论是盖龙泉、陈寿还是薛斌,都没多少文化,他们打仗的路数完全和三国演义里一样,热兵器时代的各种战术,什么步炮协同、机关枪跨越射击、散兵线,挖战壕之类的玩意一窍不通,让他们当团长都是勉为其难,指挥一个师的人马,那是赶鸭子上架,肯定要坏事。   想来想去,一个名字闪现在脑海里,陈子锟道:“给我把张鹏程找来。”   张鹏程是督军公署的副官处长,保定陆军讲武堂毕业,日本士官学校留学,算得上是正牌科班的军事人才,但他左右逢源、穿针引线的本事更强,陈子锟在他身上可没少花钱,很多军事情报都是张鹏程送来的。   陈子锟攻占省城后,孙开勤的一帮老部下躲的躲,逃的逃,唯有张鹏程依然在府里镇定自若,当传令兵来叫他的时候,他换上军装精神抖擞来到督军公署面见陈子锟,口称大帅,纳头便拜。   “哎呀呀,鹏程兄快快请起,咱们兄弟不兴这个。”陈子锟赶紧搀扶,张鹏程笑吟吟的也就顺势起来了,道:“不知道大帅传卑职来有何指示?”   陈子锟道:“鹏程兄是自己人,我就直说了,现在有个师长的位子,不知道老兄有没有兴趣?”   张鹏程眼睛一亮,师长可是实权人物,油水比当副官处长大多了,他虽然是正牌军校出身,但一直不被孙开勤新任,只能屈尊当个幕僚,军衔才是个上校,而同期的校友哪个不是将军。   “卑职怕是难以胜任啊。”张鹏程嘴里客气着,其实眼神已经将他出卖,他太想当这个师长了。   “鹏程兄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高材生,你不能胜任,那江东省就没有人有这个资格了。”陈子锟这个马屁拍的张鹏程极为舒坦,日本留学是他最引以为傲的事情,可惜孙督军并不因此重用自己,现在陈子锟一来就让自己当师长,焉有不兴奋的道理。   “那卑职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张鹏程啪的一个立正,标准的日式军礼。   任命书早就写好了,盖着江东省督军的关防大印,签着陈子锟的名字,虽然北京政府还没有任命下来,但小陈实际上已经是货真价实的督军了。   张鹏程走马上任,担任了新编第一师的师长,军衔暂时还是上校,但他却给自己弄了一副中将的金板肩章挂上,不过后来发现陈子锟依然扛着少将肩章,他也就悄悄又换回了上校军衔。   降将都被委任为师长,孙开勤旧部们的心眼都活泛起来,纷纷送礼托关系希望能在陈大帅麾下谋个职务,一时间刘省长麦厅长张师长家是门庭若市,省城迅速恢复了生机。   军票管理局的工作进展神速,用了一天时间就把盐业银行的废旧钞票拿出来盖上章子投入使用了,一共发行了一百万额度,承兑期限是三个月,也就是说,三个月后凭票可以兑付相同数额的银洋或者其他银行的钞票。   钱有了,枪杆子也有了,陈子锟悬着的心终于放回了肚里,而这一切仅仅用了两天时间。   他决定见一见孙开勤,这位昔日的督军,今天的阶下囚。   来到督军公署后宅的时候,双喜报告说按照计划,把警备旅长马春放跑了,陈子锟点点头:“很好,不过不能让他在省城晃悠,派巡警抓他,尽快把他逼到段海祥那里去。”   双喜领命去了,陈子锟让人把孙开勤押了上来,孙督军一袭绸缎衫裤,手里拿着佛珠,眼睛微微眯缝着,与世无争的样子,也不客气,坐下就问:“你准备如何处置本帅?”   陈子锟道:“孙督军乃是北洋老将,卑职的上司,谈何处置,就算是您老受了逆贼卢永祥的蒙蔽,也轮不到我这个小字辈插嘴啊,我只是奉了吴玉帅的命令来劝您悬崖勒马的。”   孙开勤不为所动,一言不发。   陈子锟又道:“勤帅既然已经这样了,不妨退居上海,在租界做个富家翁,不比刀光剑影来的舒坦,我卑职在,保证您的绝对安全。”   孙开勤沉吟一会,决定妥协:“好吧,你要我做什么?”   “通电下野。”陈子锟一字一顿的说道。   ……   虽然陈子锟已经控制江东省城两天了,但是外界尚且不知道江东的天翻地覆,这是因为电报房电话局都被他派兵控制住了,纸里包不住火,他想做的只是延缓曝光的时间。   战争第五天,民国十三年九月八日,江东省督军孙开勤通电全国,宣布下野,与此同时,江北护军使陈子锟在江东省城亦通电全国,发布檄文,宣布讨伐卢永祥。   通电一出,举国震惊。   江浙前线,齐燮元的苏军和卢永祥的浙江交战数日,互有输赢,但总体来说双方拼尽全力也只是打了个旗鼓相当而已,战争呈胶着状态,江东易手的消息传来,齐燮元大喜过望,立刻召开军事会议宣布了这一特大捷报。   众将俱是惊喜,江东事变,浙江腹背受堵,战争的天平已经开始向己方倾斜了。   齐燮元摇头叹道:“这个小陈,我真是小瞧了他,不过善用奇兵不是好事,江东军还有六万人马未动,我看他怎么收场,保不齐到最后还得老子给他擦屁股。”   话虽这样说,他还是喜滋滋的,毕竟江东易主,对战局的影响颇大。   杭州,浙江督军公署,卢永祥大发雷霆,孙开勤六万人马竟然撑不到一星期就败了,而且还是败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后辈手里,卢大帅倒不是败不起,而是这场败仗来的太突然,让他猝不及防。   大帅震怒,摔碎了还几个茶杯,副官参谋等人噤若寒蝉,离得远远不敢相劝,忽然一人从外面疾奔而入,口称大事不好,副官们赶紧拦住他,说大帅正在发脾气,有什么事儿改日再说。   那人急道:“前线紧急军情,不敢不报。”   卢永祥远远的问道:“什么事,说!”   那人走进屋里低声道:“大帅,仙霞关失手,孙传芳打过来了。”   这下岂止是腹背受敌,简直是三面夹击,仙霞关是闽浙之间的天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更有浙军重兵把守,孙传芳难道插了翅膀不成。   “因何失手?”卢永祥问道。   “第二师张国威通敌叛变,引狼入室。”来人据实以报。   大敌当前,卢永祥反而不发火了,将参谋们召集起来商讨应对之策,事到如今他已经明白过来,孙传芳为何不早不晚,选择这个时候突破仙霞关,宣战以来,这家伙一直坐山观虎斗,坐看江浙大战,以图收渔人之利,可是江东事变,陈子锟随时会打进浙江,孙传芳生怕浙江落入他人之手,这才迫不及待的动用关系,提兵入关。   亡羊补牢犹未为晚,卢永祥迅速调集人马增援仙霞关,力图将孙传芳堵住,另外又调派两个旅防备江东方面,事发突然,原本够用的兵力一下子变得捉襟见肘,如果奉张再不入关,孙文再不北上,这场仗怕是希望渺茫了。   安排好了军务,卢永祥将儿子卢小嘉叫来道:“小嘉,爹爹打算派你到奉天去见张雨亭,请他出兵以解燃眉之急。”   卢小嘉道:“爹,张作霖不是已经宣布讨伐曹锟了么?”   卢永祥道:“宣布是宣布,真打是真打,两码事,爹爹知道,他们都想等爹的实力拼的差不多再动手,哼,爹要是下台了,唇亡齿寒,他们也不好过,你得让张胡子明白这个道理。”   卢小嘉眨眨眼睛:“知道了爹,我这就去收拾行李去。”心里乐开了花,又能借机出去花天酒地了。   第四十七章 陈子锟走马上任   被江东之变惊呆的不止齐燮元和卢永祥等人,远在北京的曹锟吴佩孚更是大喜过望,江东易手,东南战局迅速扭转,胜券在握,大伙儿的心情都好了起来。   总统府新华宫,内室浴池,曹锟围着浴巾躺在榻上,李彦青轻轻给他按摩着肩膀,问道:“三爷,舒坦么?”   曹大总统眯缝着眼睛,浑身骨头没有二两重:“舒坦,舒坦,再往左边来一点,哎,就是这儿。”   李彦青拿捏力道精准,把曹锟伺候的飘飘欲仙,趁机道:“三爷,我知道这么个人儿,挺有能耐的,我觉得他要是当了江东省的督军,准能把卢永祥干趴下喽。”   曹锟闭着眼睛:“你说。”   李彦青说了一个陌生的名字,赞不绝口道:“这位可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的,论打仗,那是一等一的猛将……”   话没说完,曹锟猛然站起,脸色都变了:“你是什么东西,一省督军也是你能保举的么!荒唐!胡闹!”   李彦青脸色煞白,吓得跪地求饶,曹锟也不理他,径自去了。   大总统更衣完毕来到公事房,吴佩孚已经坐在这儿等他了。   “大总统,江东不可一日无主,你看谁能胜任?”吴佩孚问道。   曹锟笑了笑:“已经有人举荐江东督军的人选了。”   吴佩孚脸色略变:“何人?”   曹锟道:“我不管谁来举荐,一律拒绝,当年段祺瑞把子玉你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湖南交给张敬尧,结果如何?我曹锟可不能做那任人唯亲的昏官。”   吴佩孚道:“三爷的意思是让陈子锟来当这个督军了?”   曹锟道:“陈子锟年轻是年轻了点,不过非常时期,就得有非常应对,张雨亭的十五万奉军马上就要打过来了,东南再不稳,咱们直系的好日子就到头了,我准备给他晋升陆军中将,任命为督办江东省军务善后事宜,再授骁武将军衔,子玉你看如何?”   吴佩孚淡淡道:“太重了吧。”   曹锟拍了拍吴佩孚的手背:“不重,一点也不重,子玉,咱们直系后继有人呐,等小陈荡平浙沪,调他北上对付张雨亭,让关东胡子见识一下江北胡子的厉害,我听说这个陈子锟白手起家,手底下全是招安的土匪呢,真是不简单,不容易!”   吴佩孚脸上浮现出笑容:“陈子锟好用奇兵,调他来打张作霖倒是一步好棋。”   曹锟道:“事不宜迟,不能让有功之臣寒心呐,这事儿赶紧办,还得通电全国。”   吴佩孚道:“江东初定,但孙开勤主力还在,陈子锟兵力单薄,腹背受敌,我怕他撑不住,咱们这边刚任命他江东督办,他就被赶下台,到时候可就贻笑大方了。”   曹锟笑道:“好办,本大总统这就下令,给他补充二十万大洋军费,五千条枪,一百万发子弹。”   吴佩孚这才展颜笑道:“我替这小子谢谢三爷了。”   ……   九月十日,北京政府发布通电,将原江东督军孙开勤撤职,任命原江北护军使陈子锟为江东省军务督办,晋陆军中将,授骁武将军。   消息传到北京京报社,阮铭川惊喜道:“想不到老朋友已经当上督办了,这事儿要报道,大大的报道。”   小编问道:“多大的篇幅?”   阮铭川道:“整版!”   小编道:“总编那边怕是说不过去。”   阮铭川道:“听我的,没错。”   京报是北京发行量很大的报纸,一个整版用来刊登陈子锟的戎装照片,效果相当的好,报纸上陈子锟身着陆军少将大礼服,年轻英俊,玉树临风,一时间报纸竟然脱销,不得不再版加印,老头老太太们把报纸留着当门神过年时候贴,小姐太太们留着贴在床头当电影明星,京城刮起一股小小的陈旋风,当然这是后话。   交通银行大厦,副总裁姚启桢坐在办公桌后面叼着烟斗悠闲自得,仆役送来今天的报纸后躬身退了出去,姚总裁拿起报纸随便瞄了一眼,眼神忽然被吸引住了,这么大一整版照片不是自家女婿么!   再看下面的注明文字:新任江东省军务督办陈子锟,全国第二年轻的陆军中将。   姚启桢的瞳孔收缩了一下,女婿这般本事,短短一年就从护军使升到督军了,还晋升了一级军衔,年纪轻轻才二十五六岁就是陆军中将,骁武将军,唯一堪比的就是奉军的张学良了,不过张小六是仗着有个好爹,陈子锟有什么,六年前还是北京城拉洋车的臭苦力,今天就是封疆大吏,一省督军了!   拿起电话要通了自家,是太太接的电话:“喂,哪里?”   姚启桢道:“是我,你女儿好眼力啊。”声音略有颤抖。   姚太太不解:“什么啊,蕾蕾又惹什么祸了?”   “没惹祸,是咱们的女婿,被大总统任命为江东省军务督办了,就是以前的督军!陆军中将,骁武将军!”   电话那边忽然没了声音,然后就隐约听到下楼的声音和远远的呼喊:“蕾蕾,大喜事,陈子锟当督军了!”   半分钟后,姚依蕾气喘吁吁拿起了电话:“爹地,怎么回事?”   姚启桢又把报纸上的报道说了一遍,道:“今天的京报,快去买来看。”   姚依蕾撂下电话就往外跑,姚太太紧追不舍:“蕾蕾,你慢点,小心肚里的小督办。”   最后还是姚太太派仆人上街,将附近几条街上报童的报纸全买了,姚依蕾拿着报纸怎么看怎么喜欢,忽然想到什么,道:“来人呐,拿几份报纸送我家里去。”   想了想又道:“算了,我自己去,让鉴冰也开心一下。”   她俩躲避战祸暂回北京,姚依蕾和父母住在一起方便照顾,鉴冰一个人住在东文昌胡同的宅里里,正无聊呢,姚依蕾兴冲冲的来了,把报纸一展:“看,陈子锟当督军了。”   “呀,咱们是督军夫人了。”鉴冰喜道。   两个女人喜笑颜开,乐成一团。   ……   总统府收支处长府邸,李彦青面前摊着报纸,心情很是不悦,昨天有人花了二十万大洋托他在大总统面前进言,保举当江东督办,结果不但被三爷严词拒绝,连带着自己也被骂了一通。   李彦青把一肚子的气撒在报纸上这位头上,他指点着陈子锟的头像道:“你何德何能,大总统如此看重于你,我偏就不信了,这个督办你能下去!”   下人来报:“总统府送来的公文。”   李彦青接过来一看,是曹锟批示给江东省方面调拨军饷枪械弹药的批文,他懒洋洋将批文丢到了抽屉里,自言自语道:“想从我这儿拿钱,等着吧你。”   ……   淮江南岸,淫雨霏霏,天地间白雾一片,这场雨已经下了一星期了,硬生生将省军北进的步伐阻断,大雨滂沱,渡船不能过江,炮兵无法开火,几万大军被困在泥泞的江边,进退不得。   省城早有消息传来,说是陈子锟率兵偷袭,已经把孙督军活捉了,段海祥下令严密封锁消息,生怕扰乱军心,他一边派人回省城探听情况,一边继续派兵强渡淮江,增援夏景琦的十一团。   派去的探子如同泥牛入海,再没回来,省城方面的物资补给倒是中断了,六万大军的吃喝,几千头牲畜的嚼谷,三十六门大炮数万条枪的弹药,全靠后方补充,断了补给,大军就是无源之水,难以维系。   如今段海祥的帐篷里坐着的是从省城逃来的警备旅长马春,他九死一生才逃到军中,声泪俱下的向段海祥叙述了陈子锟如何在督军公署猖狂放肆的事情。   “段师长,赶快提兵打回去,铲除陈子锟,给弟兄们报仇啊。”马春急切道。   段海祥道:“马旅长,你可知道陈贼带了多少兵马进省城?”   马春道:“据他自己说,只有五百人马,所以咱们必须尽快动手,等他缓过劲来可就晚了。”   段海祥沉吟片刻道:“我会考虑的,你先下去休息。”   马春心有不甘:“段师长,您可是督军的结拜兄弟啊,不能见死不救啊!”   段海祥沉下脸来:“来人,送马旅长下去休息!”   马春被架走了,段海祥召集手下旅长团长们开会,把省城陷落的事情一说,众人惊惧,议论纷纷,有的提议立刻挥兵驰援省城,有人说继续北上,围魏救赵,还有人说干脆咱们拥戴段师长当督军得了。   段海祥心里也活络起来,他虽然是孙开勤的结拜兄弟,但事到临头不得不为自己考虑,孙督军的时代已经过去,眼下自己手里掌握六万大军,进可攻退可守,在这个乱世年代,何不豁出去搏一把!   “传我命令,拔营起寨,回师省城!”段海祥终于下了决心。   说来也巧,他命令刚下,外面连日阴雨就停了,转瞬间一轮日头当空照,天放晴了。   众将都说这是吉兆,段海祥深以为然,得意洋洋。   忽然一位旅长问道:“那北岸的十一团怎么办?”   段海祥淡然道:“留着他们牵制江北主力吧。”   第四十八章 北洋式战争   活该夏景琦倒霉,他是孙督军的人,又不是段海祥的嫡系,必要的时候不牺牲他牺牲谁,事情已经到了如此地步,省军上下都不是傻子,老窝都让人端了,就算占领了南泰又如何,江北贫瘠,根本养不起六万大军。   按照原地计划,段海祥这一路人马攻占江北后,直取徐州,威胁齐燮元的后路,现在计划全变,没有粮秣弹药支援,这么庞大的军队寸步难行,再说向北指不定遇到吴佩孚的第三师,那可是难啃的硬骨头。   所以当段海祥下令回师的时候,全军上下无不松了一口气,那些旅长团长们的家眷财产全在省城,不担心才怪。   大军拔营起寨,段海祥留了一个旅的人马殿后,自打上次“军事演习”大败之后,他打仗就谨慎了许多,尤其是和陈子锟对阵的时候,更是小心翼翼。   六万大军一天之内就撤了个干干净净,北岸尚在苦苦待援的夏景琦用望远镜看到大军南撤,不禁心急火燎,趁着天气放晴,派人南渡询问,一问才知道省城出事,段海祥留给自己的命令是固守滩头阵地,等大军收复省城再来增援。   夏景琦心灰意冷,他手底下一千多人,还没有炮火支援,拿什么和江北军打,他当即召集部下开会,据实以告,军官们一听就急眼了,纷纷要求渡江后撤,夏景琦倒是条汉子,带领一个营殿后,掩护部下渡江。   省军后撤的消息传到阎肃耳朵里,他大笑道:“护军使得手了,弟兄们,该咱们上阵了。”   盖龙泉挥起驳壳枪:“小的们,让省军见识见识爷们的厉害,跟我冲!”说罢跃出战壕,一马当先向前冲去,江北军在战壕里憋了好几天,早就按捺不住了,此时端起步枪蜂拥向前,明晃晃的刺刀在阳光下闪着一片白光。   夏景琦从望远镜里看到江北军冲锋,手都颤抖了,下令机枪开火,马克沁怒吼起来,江北军成排的栽倒在地,可他们不但没有退缩,反而更加疯狂的向前猛冲。   省军哪见过这种打法,一紧张,重机枪卡壳了,单凭步枪根本没法阻拦敌军的集团冲锋,手下一个连长声音都带了哭腔:“团长,撤吧,再不走来不及了。”   夏景琦回望江心,运兵船还没抵达南岸,他一咬牙:“坚持住,不然弟兄们全得完。”   眼瞅江北军越攻越近,夏景琦道:“弟兄们,被江北佬俘虏只有死路一条,不想死的跟我突围!”   死到临头的十一团残兵们无路可走,只好跟着夏景琦向东北方突围而走,江北军一路追击,打死打伤俘虏不少人,但夏景琦还是带着一个连的人马逃脱了。   第七混成旅开到江边,剩余的渡船都被夏景琦一把火烧了,余烬未熄,青烟袅袅,再看对岸,也是一片狼藉,大军仓促撤退,很多帐篷都没带走。   阎肃不禁笑道:“护军使这一招围魏救赵真是好使,省军已经乱了阵脚,咱们再给他加把火,大事就成了。”   盖龙泉道:“怎么渡江?船都没了。”   阎肃道:“我早有准备,大船都藏在大王河中。”   原来江北军根本没打算和省军硬碰硬,征集来的船只大部分都藏在县城边大王河的芦苇荡里,此时正好开出来使用,第二团派出一个营强渡淮江,尽管遭到省军的强力阻击,但还是踏上了南岸的土地,开辟了滩头阵地。   后续部队源源不断的过江,第七混成旅全部渡过淮江,正式开始南下作战。   ……   江东省城,陈子锟已经接到了北京的电报,曹大总统任命他为江东省军务督办,晋升中将,授骁武将军,也算是开府建衙的正牌大将了,可他一点也兴奋不起来,省城局势小小南泰县负责的多,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这个督办当的一点不舒心,跟走钢丝差不多。   江浙还在鏖战之中,奉军南下已成定局,据说孙中山也在积极筹划北伐,省城众人从陈子锟强行发行军票一事即可看出他财政状况艰难,这些人别的本事没有,见风使舵当墙头草的能耐可是不小。   省军主力果然南下了,这在陈子锟的预料之中,不过浙江方面有好消息传来,卢永祥并未派兵攻打江东,大概是他实在抽不出兵力了,这样一来,陈子锟的压力便减轻了不少,毕竟他和段海祥是老对手了,而和卢永祥的浙军还从未交过手,如果省城受到两面夹击的话,自己就得赶紧溜之大吉了。   军票的发行果然受到民间的强烈抵制,两天之内就发生了数十起店铺拒收军票,和士兵发生纠纷的事情,巡警前往制止,也被士兵殴打,案子报到陈子锟这里,他也束手无策,军票发行者是他,难道自己抽自己的脸不成。   还是龚稼轩帮他想了办法,百姓不信任军票,那就让他们新任,在他的建议下,军票管理局在省城开了两个兑换点,商家可以拿军票来此兑换银元,但是汇率有折扣,一元军票只能兑换五角小洋,如果三个月后再来的话,就能足额兑换。   这就相当于承兑汇票的性质了,你想提前变现就要损失票面价值,如果等上三个月,就一点亏也不吃,说白了就是陈子锟拿自己的信用在赌。   坊间有小道消息说,有大户低价吃进军票,囤积居奇,毕竟三个月就能翻番的买卖不多,这样一来,贪便宜的老百姓就又犹豫起来,至少对军票的抵制没那么强烈了。   陈子锟发行了一百万军票,等于打了一百万元的白条子,这笔钱解了燃眉之急,军饷有着落了,粮秣有着落了,军心稳固,他就能放心对付段海祥了。   目前陈子锟手下有八千人马,一个新编师和一个步兵旅,都是降兵降将,让他们上阵打段海祥似乎有些难度,但他还是委派张鹏程担任前敌指挥,带领一师人马迎战段海祥。   “督办,卑职未经战阵,怕是难以胜任啊。”张鹏程这回可不是谦虚了,他虽然是军校科班出身,但从未打过仗,面对百战老将段海祥自然心虚。   陈子锟笑道:“谁让你和他打了,省军中都是你的老同僚,你和他们叙叙旧,谈谈天,不就得了。”   张鹏程心领神会,笑了。   ……   段海祥的六万大军驻扎在距离省城两百里的平川州,这是个风景秀丽的江南小城,短短几天时间就被大军糟蹋的不成样子,省军没有后勤供应,只得就地筹集军粮,把老百姓存的粮食搜刮一空,当地财主士绅也都宰了个遍,搞得民怨沸腾。   省城陆续有人前来军中,尽是高级军官的家里人,他们是来报平安的,说陈子锟占领省城后秋毫无犯,对下野的孙督军也是礼遇有加,还委任了张鹏程当师长呢。   这些旅长团长们就动了心思,既然副官处长张鹏程这样的货色都能当师长,那他们带着队伍投过去,岂不是也能升官发财。   堵在段海祥对面的是江东省新编第一师,五千新兵蛋子,由没打过仗的文官张鹏程带领,但省军就是一步也无法前进,两军打了好几仗,都是朝天放枪,虚张声势,打完了这边的军官就坐着滑竿、轿子乐呵呵的到张鹏程那里,美酒佳肴鸦片烟享受一番再回来。   段海祥知道,军心涣散,这仗已经打不下去了,唯有一个马春整天喋喋不休的说要打进省城为督军报仇,巴拉巴拉的惹人烦。   马春正在段海祥的司令部里坐着骂街,忽然副官来报,江北军已经渡江南下,和省军殿后部队交火,己方损失了一个连。   江北军是土匪出身,枪法准,敢玩命,有他们在后面追着打,段海祥不得不为自己的前程考虑了。   马春却不识相的说道:“段师长,给我一旅人马,我来对付他们。”   “你下去吧,我还有军务要办。”心烦意乱的段海祥将马春斥退,叫来心腹副官道:“帮我联络张鹏程,找个地方坐一坐。”   副官领命去了,当晚就约好了时间地点。   次日中午,段海祥带着警卫排来到平川州附近的一个小镇,张鹏程也带着几十个护兵到了,离得老远就大笑道:“段总指挥,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段海祥道:“托你老兄的福,好得很。”   两拨人进了酒楼,点了酒菜推杯换盏喝起来,张鹏程开门见山道:“大总统已经通电全国,撤了孙督军的差,委任陈大帅为江东督办,大势已去,段总指挥乃天下俊杰,何不良禽择木而栖。”   段海祥沉吟道:“我和勤帅是结义兄弟,怎么不忠不义。”   张鹏程道:“此言差矣,勤帅虽待你我不薄,但他勾结奉张孙文对抗大总统,不忠在先,咱们临阵倒戈,共同讨伐卢永祥,才是大忠。”   段海祥道:“容我想想。”   张鹏程道:“还有什么好想的,孙传芳兵进仙霞关,卢永祥败迹已现,现在不倒戈,就没有机会了,咱们趁齐燮元那边战局僵持,先攻进上海,掌握了淞沪一地的财税,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段海祥眼睛一亮:“这是你的主意?”   帘子一挑,英姿闪现:“是我的主意。”   段海祥定睛一看,这不是崭新出炉的江东省军务督办,骁武将军陈子锟么。   第四十九章 兵锋直指上海滩   如今陈子锟乃是北京政府正式委任的江东省军务督办,陆军中将,可他的打扮一点也不像手握重兵的将军,而是一袭藏青色学生装,看起来和省城那些大学生没啥两样。   段海祥急忙起立,恭恭敬敬敬礼:“督办,您也来了。”   陈子锟忙道:“老将军折杀晚辈了,我昨日已经致电大总统,请他老人家收回成命,我年纪轻不懂事,这个江东督办的位子,还得老将军来坐,才能让全省父老心服口服啊。”   段海祥闯荡多年,这点迷魂汤当然灌不醉他,但人家陈子锟这个姿态放的很低,言语也很恭敬,给足了自己面子,再不就坡下驴就有些不识相了。   段海祥道:“岂敢岂敢,败军之将而已,只是想请问督办,打算如何处置六万省军。”   陈子锟拿起酒壶帮段海祥斟酒,客客气气端过来:“老将军请,您这话言重了,我虽是陆军部任命的江北护军使,但也是受江东省节制的第七混成旅旅长,咱们是一家人,孙开勤倒行逆施,和卢永祥沆瀣一气,妄图对抗中央,我实在不忍心江东父老生灵涂炭,这才斗胆兵谏,解除了孙开勤的职务,接下来的事情,还请老将军做主。”   段海祥沉吟片刻道:“唉,你说的是,勤帅实在不该和卢逆同流合污啊,我在省城的时候,苦苦劝他不果,无奈才提兵北上,不过一直克制部下,不让他们渡江,就怕同室操戈,手足相残啊。”   张鹏程道:“段总指挥和陈督办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大家都是为了江东父老的福祉着想,为这个,咱们干一杯。”   大家都举起了酒杯,很庄严的碰杯,饮了这杯酒。   花花轿子众人抬,漂亮话谁不会说,陈子锟和段海祥俱是心怀鬼胎,甜言蜜语,不停的给对方戴着高帽子,酒席的气氛由冷清转为热烈。就连楼下两边的士兵也推杯换盏称兄道弟起来。   陈子锟执意让段海祥接任江东督办,自己只愿意回去当他的旅长,带兵东进上海,段海祥心说你的任命都通电全国了,我倒是想当,可那也得有大总统的任命啊。   他道:“督办,眼下最要紧的是如何对付卢永祥,或是打浙江,或是攻上海,你拿个主意,我虽然老了,但还能打仗,我愿意带领这六万人马做你的先锋官。”   陈子锟道:“既然老将军宝刀不老,那咱们就先打上海吧,争取在齐燮元之前兵进上海,到时候晚辈请示北京方面,为您老谋个淞沪护军使的差使,您看如何?”   段海祥大喜道:“甚好!”   酒楼一场会面,省军六万人马就都姓了陈,当然还在段海祥的掌握之下,不过让陈子锟最为担心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他可以放心大胆的干了。   ……   商定之后,段海祥回到大营,正要召集部下开会,忽然马春风风火火闯进来道:“老段,我听说你私下里和张鹏程见面了?”   段海祥道:“一派胡言,有人要挑唆咱们兄弟,你也信么?”   马春冷笑道:“我本来不信的,可是这事儿是我亲眼所见,你说,刚才去哪儿了?”   段海祥不动声色:“马春,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话你听过没有,卢永祥败局已定,咱们何苦跟他陪葬。”   马春额头上血管一跳一跳的:“姓段的,亏大帅待你如同兄弟,你竟然敢背叛他,看我不打死你!”   说着就要掏枪,早被护兵们死死按住,犹自大骂不止。   段海祥流着泪道:“马春,不是我不忠于大帅,实在是不忍心兄弟们白白送命,前有堵截后有追兵,我六万大军连饭都吃不饱,子弹打一发少一发,拿什么和人家打,以和为贵啊。”   马春骂道:“放屁,你这个不忠不义的小人,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段海祥摆摆手,护兵们将马春拉了出去,一声枪响传来,段海祥老泪纵横:“马春,明年今日,我会给你烧纸的。”   随即脸色一变,下令召集营以上军官开会,在会场旁边布置了一个警卫营,子弹上膛严阵以待。   军官们到齐之后,段海祥开始讲话:“弟兄们,眼下什么形势,老子就不多说了,老子和对面已经达成协议,江东省军是一家,自家人不打自家人。”   下面一片哗然。   段海祥伸手四下里压了压,又道:“各位放心,陈督办是个仁义之人,大家的职务都不会有变动,依然由我带领大家进兵上海,陈督办答应把上海的地盘给咱们。”   下面窃窃私语起来,不少人面露喜色,上海可是宝地,以后吃香喝辣不用愁了。   当然也有不同意了,几个资历和段海祥差不多的师长怒气冲冲的站起来指责段海祥卖主求荣,当即就被卫兵抓了下去。   这下谁也不敢反对了,段海祥望着下面黑压压一片军官,道:“那就这么定了,补充粮食弹药后,兵发上海。”   ……   达成协议后,摆在对面的新编第一师撤走,省城来的辎重车队开进了省军大营,陈子锟给他们送来五十万面额的军票,以及粮食弹药被服等补给品,虽然数量不多,但已能解燃眉之急。   阎肃率领第七混成旅和陈子锟合兵一处,陈子锟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和自己的嫡系人马在一起才能真正觉得安全,他将部队做了一番调整,盖龙泉的第二团提升为旅,番号沿用江东省第七混成旅;陈寿的第一团并入新编第一师,补充三千名新兵,也升级为旅,番号为江东省陆军新编第一旅,受师长张鹏程节制,其实这一步棋就是架空张鹏程,将第一师的主力掌握在自己手里。   第七混成旅的老部下们几乎人人都升了一级,个个喜笑颜开,纷纷感慨当初投了陈大帅是多么正确的选择,阎肃也春风满面的说道:“如今大帅才真的称得上大帅二字啊。”   北洋的大帅可不是乱喊的,以前陈子锟是少将级的护军使,虽然镇守一方,但称为大帅其实很勉强,只有当上一省督军,这个大帅才能名正言顺。   陈子锟也给阎肃升了官,督办江东军务公署的参谋长,晋少将军衔。   顺便犒赏三军,给自己嫡系部队当然就不拿军票糊弄了,而是白花花的现大洋。   江东省七万大军在平川附近整编完毕,浩浩荡荡向着省城方向停进,大军开拔,车辚辚马萧萧,威武雄壮,陈子锟和阎肃、张鹏程同坐一辆汽车,在颠簸中讨论着军情。   张鹏程道:“大帅,莫非真要把上海拱手让给段海祥这个老匹夫?”   陈子锟道:“他要是有这个牙口,就把上海吞下去,我没意见,一个江东省就够我消化的了。”   张鹏程道:“段海祥有六万人马,万一吃不下上海,再回江东来,咱们也吃不消,万一哪天闹起来,很难对付呀。”   阎肃在一旁默默点头。   陈子锟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段海祥是个讲义气的人,我信得过他,再说现在缺乏干部,想吞并他的部队也不现实,闹个鱼死网破又何苦,大家打仗拼命,不就是图个升官发财么,他想要的,我都给他,又有什么好闹的。”   张鹏程道:“大帅宅心仁厚,江东省有您镇着,真乃万民之幸也。”   陈子锟淡淡的笑了:“张师长严重了。”   过了一会儿,张鹏程借故下车走了,阎肃这才道:“张鹏程乃小人尔,大帅不可对他委以重任。”   陈子锟道:“张鹏程人品不坏,他刚才的话既是替段海祥问的,又是替自己问的,这帮降将没摸清我的路数,心里忐忑不安也是情有可原,我就给他吃一颗定心丸,至于他们能不能让我安心,就见仁见智了。”   阎肃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如果段海祥是聪明人,早就自解兵权了,何必再掌着大军,我看他是不甘心呐。”   陈子锟道:“男子汉大丈夫,有点野心没什么,蔫了吧唧的将军,我还不敢用呢。”   ……   大军行至省城附近驻扎,前方战报传来,孙传芳的闽军已经长驱直入浙江境内,与浙军展开激战,陈子锟当即召开军事会议,调度部署,让段海祥率领省军一二三师向两省交界处的浙军守备旅发起进攻。   另一方面,陈子锟自己也组织了一支部队奇袭上海。   原薛斌所部手枪营升级为特务团,薛斌晋升中校团长,梁茂才接替他的位置当了手枪营的少校营长,此时早已率领便衣队出发数日之久,想必已经在上海滩大闹天宫了。   曾蛟的水警大队升级为江东省水上警察总队,将原来的水警总队全班人马收编过来,昔日被通缉的水匪头子摇身一变成了水警总队长,这个玩笑未免开得太大,为避免刺激到水警们脆弱的心灵,陈子锟令他不许再提混江龙的字号,从此沿用本名曾蛟。   特务团和水警别动队是陈子锟的看家部队,全部由土匪水匪组成,胆子大,敢拼命,枪法准,战斗力极强,陈大帅又给他们配备了最强大的火力,每人都是长短两把枪,迫击炮重机枪,勃朗宁自动步枪,汤普森和伯格曼手提机枪,崭新的毛瑟步枪,还有必不可少的盒子炮。   八百特务团精锐武装到了牙齿,站在省城水西门码头上等待大帅的检阅,陈子锟身披斗篷,大步流星而来,站在队伍前列道:“我话不多说,打下上海,要什么有什么。”   有人高声道:“俺想要个婆娘,中不中?”   陈子锟道:“就你这点出息,上海滩花花世界,十里洋场,遍地都是金银,洋房汽车白俄小妞样样俱全,哪欠一个婆娘。”   一阵肆无忌惮的哄笑,护军使当了督办还那么平易近人,让大兵们觉得很亲切,很热乎,很愿意为他卖命。   勉励了将士们一番,陈子锟又把薛斌叫到一旁道:“淞沪驻军杀咱们的人,张啸林抢咱们的货,这口恶气也该出了。”   第五十章 洋买办和活土匪   陈子锟正式向浙江卢永祥和上海何丰林宣战,七万大军云集浙沪边界,给卢永祥造成了不小的压力,龟缩在上海租界内的皖系大佬如徐树铮、曲同丰之流无不惊恐莫名。   当年陈子锟还是个伙夫的时候,就曾大闹松林店,活捉皖系前敌指挥曲同丰,这件事曲同丰一直耿耿于怀,如今当年的伙夫已经是威震一方的督军,手下执掌七万雄兵,更加如虎添翼,这仗,是真没啥胜算了。   陈子锟威震东南,他的老兄弟李耀廷却每日活在死亡的阴影下,上次他偷卖江北鸦片的事情东窗事发,彻底惹恼了黄金荣,将其逐出门墙,张啸林更是趁机报复,发出江湖追杀令。   一夜之间,李耀廷就从云端跌倒了谷底,大宅子被人一把火烧了,忠心耿耿的手下们死的死,被抓的被抓,他再次变得一无所有。   张啸林要杀他,而且开出了不低的赏格,如今全上海滩的流氓都在搜捕李耀廷,他连西装也不敢穿了,乔装改扮一副小瘪三模样示人,躲在相好的家里惶惶不可终日,银行里的钱不敢去取,只好靠变卖身上的财物为生,金表当了,金戒指当了,皮鞋领带也当了,除了一把手枪之外,李耀廷身无长物。   这把枪是陈子锟送给他的美国大眼撸子,保命的家伙,不到最后关头不能丢。   李耀廷藏身十六铺码头附近一栋石库门房子的阁楼上,他的相好是个舞女,每天傍晚到夜总会去做生意,皮肉钱不好赚,家里时常没有隔夜粮。   这天相好的又出去了,李耀廷躺在阁楼上肚子饿得咕咕叫,他翻箱倒柜也没找出钱来,索性戴上礼帽往下压了压,冒险出去混饭吃。   距离住所不远有一家小面馆,正是李耀廷和陈子锟第一次到上海来落脚的地方,五年过去了,物是人非,面馆依旧,人来人往恍如隔世。   李耀廷咽了一口涎水,走进面馆道:“老板,一碗大肠面,再来两个茶叶蛋,一碟臭豆腐,一壶黄酒。”   伙计很快端上饭菜,李耀廷狼吞虎咽,吃了个肚子溜圆,拿袖子擦擦嘴道:“记在阿拉账上。”   “侬行行好,小店概不赊账。”伙计满脸堆笑道,吃霸王餐的人多见,但跑到小面馆吃霸王餐的就不多见了。   李耀廷伸手掏枪,想吓唬吓唬伙计,却没注意到从自己住所方向走过来几个彪形大汉,他们远远就看见了李耀廷,交头接耳一阵,疾步而来。   “阿拉还能欠你这点饭钱么?”李耀廷吹胡子瞪眼,虚张声势,忽然一种莫名的危险感窜上脑海,他下意识的一闪,一柄利斧贴着头皮就砍了下去,深深嵌在桌子上。   李耀廷在上海滩摸爬滚打多年,这点反应速度还是有的,他一个激灵蹿起来,抢过伙计手中端着的一碗面劈头砸过去,凶手被汤面烫的哇哇乱叫,他趁机夺路而逃。   几条大汉挥舞着利斧紧追不舍,李耀廷拔出手枪回头就打,勾了一下竟然没响,原来子弹夹被卸掉了,情急之下他把手枪当暗器砸了过去,继续狂奔,直跑的嗓子眼发甜,一颗心砰砰乱跳,都快跳出嗓子眼了,还是被追兵堵在一条弄堂里。   “小赤佬,今天就是侬的死期!”流氓们杀气腾腾围过来,李耀廷已经精疲力竭,再也跑不动了,他瘫坐在地上,仰望天空,喃喃道:“娘,小顺子来陪你了。”   正当流氓们步步逼近的时候,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住手。”   流氓们不约而同的回头望去,只见弄堂口停了一辆锃亮的黑色大轿车,车前站了一个长衫打扮的清瘦男子,身后跟着两名保镖,腰间都别着撸子。   “杜先生。”流氓们急忙摘下鸭舌帽,点头哈腰。   杜月笙懒得和他们废话,示意手下掏出一叠钞票打发了这些人,走向李耀廷,微笑道:“有事体也不来找阿拉。”   李耀廷感激涕零:“多谢杜先生救命之恩。”   杜月笙道:“张老板要花十万块买你的命,我说不服他,只能给你找个地方暂避了。”   ……   李耀廷倒霉的时候,慕易辰的日子也不好过,春田洋行是陈子锟的产业,这件事瞒不过张啸林的耳目,他多次派人到洋行来捣乱,虽然沙逊大厦位于租界,但巡捕才不管这些闲事,任由张啸林派来的地痞流氓胡闹,公司被砸,很多职员也被打伤,有几个流氓就守在沙逊大厦附近,扬言见一次打一次,搞得大家都不敢来上班。   江浙开战,对于租界里的人来说影响不大,生活照旧,慕易辰却时刻关心着战局的进展,洋行已经暂时关门停业,每天他都按时到外滩路上逛一圈,喝杯咖啡买张报纸。   慕易辰只看两种报纸,西方人办的《字林西报》和中国人做主笔的《申报》,这两种报纸分别以西方人和中国人的视角看问题,很有代表性,相得益彰互为补充,最有代表性,别的报纸基本可以不看。   买了两份报纸,慕易辰坐到了咖啡馆的露天椅子上,迫不及待的先看战争近况,映入眼帘的是申报的头条:江东易主,新任军务督办陈子锟对卢何宣战!   慕易辰心头一震,仔细看内容,浏览完了一挥拳头:“学长果然出手不凡!”   顺便看了看其他新闻,倒也没有什么稀奇的,角落里还有一则关于战事的报道,说是淞沪护军使何丰林险遭暗杀,料是直系刺客所为。   忽然一个青年男子来到他身旁坐下,大大咧咧道:“小二,沏壶茉莉花茶。”   慕易辰不由得打量起这位客人来,秃头,一双眼睛闪亮,身穿崭新的白西装,裤腿卷着,腰间鼓鼓囊囊,脚下一双黑布鞋,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浓浓的乡土气息和不加掩饰的猖狂劲儿。   上海滩的小瘪三们可不是这种打扮,大都会的地痞流氓都很讲究派头,西装绝不会配布鞋,这位应该是个乡下来闯上海的土条。   他正要拿着报纸端起咖啡换个座位,那年轻人说话了:“你是慕先生?”   慕易辰疑惑道:“你认识我?”   那人道:“我叫梁茂才,从江东来,这是大帅给你的亲笔信。”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来放在桌子上,又喊道:“小二,你狗日的聋了么,老子的茶呢!”   咖啡厅侍者鄙夷的看了他一眼,继续擦拭玻璃杯,装作没听见,慕易辰赶紧道:“维特,来一壶锡兰红茶。”   梁茂才低声骂道:“狗眼看人低,哪天我过来把这家铺子给烧了。”   慕易辰擦擦额上的冷汗,展开了信纸,这封信是陈子锟用英文书写,介绍了梁茂才的身份,并且做出一系列的安排,绝不会是假的。   “原来是梁少校,失敬失敬。”慕易辰伸手和他握手,感觉对方的手掌粗糙有力,充满力量感。   “慕先生,大帅说了,让我听你的安排,你说咋整吧,我就咋整,我这人没别的能耐,就会杀人放火,你有啥仇家么,我帮你料理了。”   慕易辰忙道:“太客气了,对了,就你一个人么?”   梁茂才道:“我带了一队弟兄过来,前天刺杀何丰林失手,损失了一些人马,还有五个人身上有枪伤,大帅说过,有事就找你帮忙,我就一路寻过来了。”   慕易辰心道暗杀事件果然是你老兄做的,道:“没问题,我们洋行在黄浦江边有货仓,躲藏百十个人没有问题,受伤的兄弟可以送到租界洋人医院里救治,我来安排,不过……”   “不过什么?”   “仓库钥匙在我公事房抽屉里,现在回不去。”   “为毛回不去?”   “有几个流氓守在附近,阻挠我们上班。”   “哈哈,我当什么事呢,处理这个我在行,慕先生,你头前开路。”   慕易辰微微一笑,拿出零钞放在桌上就要走,梁茂才忽然问道:“慕先生是读过书留过洋的,肚里墨水多,我问你一个洋文词儿,你可不许不教我。”   慕易辰心中感慨,看看人家,一个泥腿子丘八都时时不忘学习,这是什么精神,便道:“你问吧,只要我会的,一定教给你。”   “操你妈用洋话怎么说。”   慕易辰顿时一脸黑线,慢吞吞道:“法克鱿。”   梁茂才大喜,走到那侍者跟前,趾高气扬道:“法克鱿你亲娘。”   慕易辰赶紧溜走,假装不认识这个野蛮无礼的家伙。   ……   回到沙逊大厦附近,守在附近弄堂里的几个鸭舌帽看见慕易辰过来,顿时相视一笑围了上去,问道:“侬哪能噶不识相,讨打不是?”   慕易辰扭头道:“就是他们。”   梁茂才二话不说,疾步上前凌空一记飞腿,径直将为首那人踹出十几步远,其余流氓仓皇逃进弄堂,一个个却悄悄抽出了腰间暗藏的斧头,他们都是张啸林找来的高级打手,经验丰富的很,哪能这么快落败。   慕易辰一见他们进了弄堂,生怕梁茂才吃亏,忙道:“穷寇莫追。”可是梁茂才却毫不在意的尾随进去。   弄堂里,四个上海滩小流氓手里拎着明晃晃的斧头虎视眈眈,被踢飞那人脸色惨白,肋骨已经断了,他断断续续道:“砍死伊拉,算阿拉的。”   梁茂才走了过来,见对方这副阵仗,顿时笑了,一撩西装褂子,潇洒无比的从后腰上拽出两把长苗子盒子炮来,晃晃说:“老子不欺负人,这个不用。”说着将盒子炮关上保险放在地上,又从腰间抽出一把九节钢鞭来。   慕易辰守在弄堂口,心情紧张无比,他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阵鬼哭狼嚎和梁茂才的声声怒吼:“法克鱿,法克鱿!”   第五十一章 三巨头   过了十分钟,梁茂才终于心满意足的出来了,慕易辰胆战心惊的问道:“你把他们怎么了?”   梁茂才道:“慕先生你放心,俺虽然是乡下人,也知道这里是租界,洋人的地界,大街上不能胡乱杀人,我把他们几个的满嘴牙都拿斧头敲下来了,今后这几个狗日的就只能喝稀饭了,连鸡蛋烙馍都咬不动,哈哈哈。”   他笑的畅快无比,豪气万丈,慕易辰却毛骨悚然:“好了好了,咱们上楼去吧。”   沙逊大厦守门的是个印度阿三,刚才这一幕全都被他看见,当梁茂才大摇大摆进门的时候,他连吭都不敢吭一声。   进了大厦,上了电梯,梁茂才道:“慕先生,你的公事房怎么这么小,连个椅子都没有。”   慕易辰无奈地笑道:“这是电梯……”   上楼打开公事房的门,梁茂才看到里面一片狼藉,再次挠着脑袋问道:“读书人就是这么办公的?”   慕易辰道:“这是被人砸的。”   “谁这么大胆子?”   “就是楼下那些人的后台,上海滩大亨张啸林。”   梁茂才呲之以鼻:“什么吊毛大亨,我这就弄死他。”   慕易辰赶紧又是一阵劝,拿了仓库钥匙带着梁茂才走人,路上问道:“梁少校,你的弟兄现在哪里?”   梁茂才道:“一半在龙华,一半在浦东。”   慕易辰吓了一跳:“龙华,那不是淞沪护军使署附近么,你们胆子真大,做下这么大案子还不赶紧跑。”   梁茂才得意的一笑:“这叫灯下黑。”   龙华很远,得从汽车行叫一辆出租车才行,好不容易才将藏在龙华附近某庙宇内的五名伤员送到租界的英国医院里,用从浦东乡下把潜伏的部队调到了十六铺码头的货仓里,忙完这些已经是半夜时分了。   慕易辰回到家里倒头便睡,第二天刚起床房门就被敲响,他还以为是梁茂才来了,开门一看却是一张阴鸷的陌生面孔。   “慕先生,阿拉是东海帮的坐馆洪七,侬打伤阿拉手下,这笔帐怎么算?”原来对方是来寻仇的。   慕易辰强作镇定道:“此事和我不相干,是货主找人干的,你们整天捣乱,我们洋行无法正常经营,人家不拿你们撒气才怪。”   洪七是受张啸林指派才给春田洋行捣乱的,五个手下满口牙都被砸掉,这个亏可吃大了,所以他一大早就寻来报复。不过看慕易辰斯斯文文的样子确实不像混江湖的,他也就信了。   “好,那慕先生就帮一个忙,约货主出来大家谈谈,傍晚十六铺码头见。”洪七说完,带人离开,去法租界张啸林公馆讨赏去了。   刚来到张公馆门口,就听到里面一阵激烈的枪声,哒哒哒的连发,像是手提机枪,东海帮诸人目瞪口呆,不敢乱动,过了一会儿,只见几条大汉拎着汤普森手提机枪从里面大踏步的出来,嘴里叼着烟卷,枪口冉冉轻烟。   洪七等人顿时呆了,一动不敢动,目送这帮煞神离去才壮着胆子走进张公馆,里面尸横遍野,满墙都是弹孔,找了半天,没发现张啸林的尸体。   外面警笛大作,大队法租界巡捕冲了进来,黑洞洞的枪口瞄准洪七等人,张啸林铁青着面孔走来,洪七赶紧解释,张啸林也不说话,摆手让他们滚蛋,洪七注意到,一向稳如泰山的张老板的手竟然在微微颤抖,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吓得。   洪七也不敢提慕易辰的事情了,带着手下仓皇离开,到了傍晚才想起约定,于是召集人马赶赴码头。   到了码头附近,远远的就看见三个男子站在空旷处,洪七手搭凉棚一看,心立刻凉了半截,那个戴眼镜穿西装的是慕易辰,还有一位竟然是在上海滩消失了一段时间,被张老板悬赏买命的李耀廷,最后一位正是早上血洗张公馆的好汉!   洪七顿时全明白了,他和他的帮派卷入上海滩高层斗争中去了,这可不是他这个层次的人玩得起的。   “闪!”洪七悄悄带人溜了,一直跑出去半里地才拍着胸脯道:“好险。”   ……   码头上,李耀廷喜滋滋的又一次问道:“慕先生,我兄弟真当督军了?”   慕易辰不厌其烦的解释道:“是的,可以这样理解,学长的官衔全称是督办江东省军务善后事宜,简称军务督办,和以前的督军是一个意思。”   李耀廷道:“那就是江东省的土皇帝了。”   慕易辰沉吟一下道:“也可以这样说。”   李耀廷道:“我早就说过,大哥迟早能当上督军,你们都不信,现在信了吧。”   慕易辰摇摇头,无奈地笑了,心说我们啥时候不信了。   梁茂才插嘴道:“俺们大帅可不止当一省督军,连上海都要拿下的。”   李耀廷眼睛一亮:“当真?”   慕易辰道:“确实存在这种可能性,今天的报纸说江东军已经逼近松江了,浙军大败,杭州一线全线溃退。”   李耀廷兴奋至极:“大哥把上海拿下,那我还有啥担心的,什么黄金荣,张啸林,统统玩蛋去,今天上午又让张啸林个狗日的跑了,下回等大哥的军队开过来,我亲自去办他……什么三鑫公司,直接砸了,不过杜先生是好人,应该报答他。”   他喋喋不休的说着,最近从云端到地狱,又从地域到云端,可折腾的够呛。   慕易辰看看表:“东海帮的人怎么还不来,已经过了时间了。”   李耀廷道:“他们不会来了,这帮狗日的见风使舵,知道张啸林的日子不长了。”   确实如此,上海滩的地痞流氓们消息灵通的很,李耀廷的大哥当了江东督军,七万大军已经逼近上海,哪个不开眼的还敢和他做对,隐藏在各处的弟兄纷纷归来,李耀廷转眼又是大亨了。   ……   张啸林已经是第二次遭到暗杀了,第一次是汽车被打成筛子,这次是公馆让人扫射成了马蜂窝,要不是自己狡兔三窟,这回就死定了,案子是谁做的他很清楚,可这口恶气还就不得不强咽下去。   今时不同往日,陈子锟当了江东督办,李耀廷也水涨船高,张啸林不得不咽下自己酿的苦酒,想找杜月笙说和有拉不下这个脸,想硬拼也没这个实力,对方可不是一般小流氓,直接拿机关枪上,这谁能撑得住,于是堂堂上海滩三大亨之一,而且是最擅打的张啸林只好东躲西藏,惶惶不可终日。   ……   战事进展的超乎寻常的顺利,孙传芳部兵不血刃接管杭州,卢永祥率领残部进入上海,本来把守在江东省界的浙军守备旅连夜撤退,等江东军杀过去的时候,发现阵地已经被福建军占领了。   孙传芳进兵太快,打乱了所有的部署,陈子锟派特务团奇袭上海的计划只得作废,因为此时卢永祥已成惊弓之鸟,神龙不见首尾,想逮住他实在太难。   此时反卢联军数十万人已经将上海团团围住,松江、青浦、嘉定已被占领,卢永祥败局已定。   三路大军齐聚上海,问题就来了,上海是个香饽饽,光是每年鸦片上的税收就能养三个师的兵,谁都想一口吞下去,齐燮元是北洋老将,资历比吴佩孚还老些,严格来说上海也算是江苏的一部分,发动战争的目的就是为了夺取上海,事到临头哪能被别人拔了头筹。   孙传芳也是直系旧人,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出身,在陈子锟崭露头角之前,直系有三元将最能打,一是吴佩孚,二是冯玉祥,第三人就是号称“小孙郎”的孙传芳了,有本事的人野心也大,岂是一个小小福建能容身,可是向南是孙文经营的两广,水泼不进,就只能向北觊觎卢永祥的浙江了。   浙江既下,孙传芳得陇望蜀,开始打上海的主意了,而新任江东督办陈子锟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他新收编了七万大军,正是踌躇满志的时候,焉能罢手。   三路人马虽是友军,但摩擦不断,为了平息矛盾,合理分配利益,三巨头齐聚松江九亭古镇。   一家百年老店内,苏皖赣巡阅使兼江苏省军务督办,江浙巡阅使兼浙江军务督理,还有江东军务督办陈子锟坐到了一张桌子上,同为反卢联军,气氛自然融洽之极,三位大帅都没带护兵,身边只跟了一个副官。   齐燮元亲自给两位大帅沏茶,笑眯眯道:“九亭的包子不错,待会弄两笼尝尝,此番倒卢,二位居功至伟,本巡阅使自当禀告大总统,大大的嘉奖你们,眼下卢永祥已经是秋后的蚂蚱,没几天蹦头了,我看上海的浙军残部就交给我们苏军来解决吧。”   孙传芳开门见山道:“抚帅客气了,大总统已经任命传芳为闽浙巡阅使,上海属于我们浙江管辖,卢永祥的残部当然要由小弟负责解决。”   齐燮元道:“此言差矣,上海历史上一直归江苏管辖,以前的松江府,现在的上海县,都是江苏的一部分,孙老弟不信可以查查上海县志。”   孙传芳道:“传芳是军人,不是学究,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若不是兄弟打垮了卢永祥,咱们今天能坐在这儿?抚帅,你要独霸上海,传芳能答应,可是传芳的十万大军可不答应。”   齐燮元沉下脸道:“若不是我们苏军吸引了卢永祥的主力,你能势如破竹打进浙江?占领一个浙江也就够了,得陇望蜀,小心撑坏肚子。”   孙传芳道:“传芳的牙口好得很,不劳抚帅挂心。”然后瞅着窗外,抱着膀子不再说话。   齐燮元哼了一声,问陈子锟道:“子锟贤侄,你怎么看?”   陈子锟笑眯眯道:“以和为贵,眼下卢永祥和何丰林还在负隅顽抗,二位老帅就开始瓜分上海了,太早了点吧。”   孙传芳道:“你的意思是打下上海再分地盘?”   陈子锟道:“孙大帅此言差矣,上海花花世界,能分的可不止只有地盘而已,淞沪护军使的位子,警察厅长的位子,还有沪军三万降兵,都可以拿来分嘛。”   第五十二章 说客   能做到巡阅使的位置,那都是老奸巨猾的角色,陈子锟这话什么意思,孙传芳和齐燮元心里明镜似的,上海是个香饽饽,但哪一方也不能单独吞下来,要么三家均分,要么付出代价来交换,总之谁也不能白跑一趟。   如今三巨头中,齐燮元的力量最为强大,他是苏皖赣巡阅使,手下十几万大军,而孙传芳刚吞并了浙江,还没来得及消化,只有一师七旅的兵力,陈子锟和孙传芳情况类似,刚吃下江东省,督办的位置还没坐热,麾下号称七万大军,但只是账面数字,其中一大半是吃空额的,真实还没仔细统计过,估计不会超过四万。   孙传芳是北洋名将,陈子锟更是直系后起之秀,两人的军队战斗力很强,这就抵消了兵力方面的劣势,三方基本旗鼓相当,如果三方中其中任何两方结盟,那第三人就必败无疑。   三足鼎立的局势很是耐人寻味,九亭古镇的前敌军事会议没有达成任何实质性的协议,只是互相摸了个底而已。   从酒楼出来,天色已晚,陈子锟带着卫队返回驻地,途经一座小镇,但见断壁残垣,余烟袅袅,一只丧家犬在废墟前呜呜的哀鸣着,萧条惨淡,哪有江南富庶小镇的样子。   陈子锟骑在马上环顾四周,心中凄然,回头对赵玉峰道:“拟一道命令,各旅团组建执法队,有骚扰百姓者,严惩不贷。”   正说着,前面几个军人从院落里出来,说说笑笑,军装前襟敞开着,帽子歪戴,看不出是哪部分的兵。   当兵的私入民宅,非奸即盗,陈子锟当即喝令:“拿下!”   卫队一拥而上,将那几个兵痞绑了起来,赵玉峰进了院子没半分钟就捂着鼻子出来了,表情很是古怪:“大帅,您千万别进去。”   陈子锟已经闻到了血腥味,翻身下马走进院子,只见房门大开,一个老妪倒毙在门口,卧室床上躺着一具赤裸的女尸,怒目圆睁,开膛破肚,显然是刚被杀死的,屋里柜子抽屉翻得乱七八糟,一点值钱的也没剩下。   回到院门口,那几个兵痞已经跪在地上求饶了,陈子锟一摆手:“枪毙!”   赵玉峰指挥卫队将兵痞拉到墙角正要执行,忽然远处过来一群人,为首者大喊道:“住手!”   陈子锟示意赵玉峰暂停,等那帮人走过来问道:“你们谁最大?”   这一群大兵中军衔最高的是个中校,看见陈子锟的中将金肩章赶紧立正敬礼:“小的是江苏陆军第七十六混成旅的。”   陈子锟指着墙角的兵痞道:“这是你的部下?”   中校嗫嚅道:“是……小的们不懂事,冲撞了大帅,还请大帅饶他们狗命。”   陈子锟道:“天色已晚,你们不回营,在外面乱逛什么?”   中校道:“奉了上司命令,执行军务。”   忽然队伍里面传出几声怪叫,好像被塞住嘴的人发出的挣扎声,大兵们脸色很不正常,似乎在遮掩着什么。   陈子锟道:“全部拿下。”   卫队扇面包围过来,手提机枪齐刷刷举起,一小队江苏军当即缴械投降,从队伍中搜出一个蒙着军装的当地女子来,年约十六七岁,生的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这就是你们执行的军务?你上司叫什么名字?”陈子锟冷冷问道。   事情败露,中校倒光棍起来,梗着脖子道:“我们江苏陆军自有齐大帅管辖,您还是管好自己的部下吧。”   陈子锟道:“把那几个杀人犯枪毙了,这几个人绑起来送抚帅中军,小丫头送回家去。”   赵玉峰道:“这小丫头生的水灵,不如……”话没说完,便被陈子锟利刃一般的目光堵了回去,“我是说,放回家保不齐又被别人抢去。”   陈子锟道:“那就在她家门口放两个哨兵。”   赵玉峰道:“大帅仁慈,可是咱们护得了几家人?”   陈子锟叹道:“护得一家是一家,毕竟这场兵灾我也有份。”   身后一阵枪声,兵痞们东倒西歪躺在血泊中。   ……   回到营地,陈子锟看到几十个士兵围在一处热火朝天的讨论着什么,手里都拿着五花八门的民用物品,缎子衣服,长袍马褂,锅碗瓢盆、烛台灯笼,甚至还有几本线装古书。   陈子锟勃然大怒,下令将这些士兵全部绑了,立即枪毙。   士兵们跪了一地,磕头求饶,陈子锟不为所动,挥手道:“我早说过,不许祸害老百姓,你们就是不听,现在求饶也晚了。”   这些兵是第七混成旅的人马,陈寿的部下,陈子锟的嫡系,军纪尚且如此,别的部队更加可想而知,想到江苏军那个中校讥讽的话语,陈子锟心中刺痛,更加震怒。   军官们纷纷为士兵求饶,辩解说他们不过是看见没人的屋子就进去拿了些东西而已,没杀人,没放火,没糟蹋女人,这点财物也不值几个钱,枪毙了未免太过严苛。   旅长陈寿也赶来向陈子锟请罪,声泪俱下,愿以自己身家性命担保这些兄弟,陈子锟这才恨恨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就算是丢在大街上的东西也不能捡,这些害群之马,统统拉下去打军棍,每人五十!”   执法队气势汹汹的将这些兵拖下去痛打,惨叫声不绝于耳,陈子锟的心情却并未好转,脑海中浮现出北京南苑兵营内的一幅幅景象。   “假若是冯焕章的部队在此,肯定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陈子锟暗想。   赵玉峰来报:“大帅,孙传芳派人来见。”说着递上一张名片。   陈子锟看看名片,上面印着“陈仪”的名字,似乎有些眼熟。   “让他进来。”   不多时,一个三十来岁的儒雅中年便装男子走进了陈子锟的指挥部。   “绍兴陈仪,拜见昆帅。”男子笑语盈盈,风度不凡。   “陈先生请坐,来人,看茶。”陈子锟很客气,此时他已经想起曾经听阎肃提起过此人,陈仪,字公侠,绍兴人氏,曾东渡日本留学士官学校炮科,武昌起义后,曾任浙江都督府军政司司长,算得上是浙江的名士了。   落座后,陈仪道:“其实我和昆帅的经历颇为相似呢。”   陈子锟道:“有意思,不妨说来听听。”   陈仪道:“光绪三十三年,我在陆军部当二等科员,民国十二年,昆帅也在陆军部当二等科员,我在日本陆军大学留过学,昆帅在美国西点军校念过书,是不是有些相似?”   陈子锟哈哈大笑:“果然如此。”   简短几句话,距离感迅速拉近,陈仪问道:“适才看到士兵在挨打,不知道犯了什么罪过?”   陈子锟道:“抢劫民财。”   陈仪道:“昆帅治军严禁,令人钦佩,上海周边,兵祸连绵,卢永祥的兵退却的时候大肆劫掠一番,抚帅麾下的部队又洗劫一遍,百姓生灵涂炭,苦不堪言,松江这边还算是好的,听说嘉定、青浦一带十室九空啊。”   陈子锟叹道:“我正准备明日和两位大帅会晤,商讨组建联合执法队事宜,狠狠杀几个害群之马,以儆效尤。”   陈仪道:“馨帅果然没有看错人,昆帅所部乃仁义之师,上海若在您治下,定然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情。”   陈子锟道:“馨帅的意思是?”   陈仪笑了笑,将脸伸了过来,压低声音道:“馨帅刚吃下浙江,立足未稳,心有余力不足,却又不甘心上海被抚帅一个人占了,所以愿助昆帅一臂之力,夺取上海!”   陈子锟瞳孔收缩了一下,道:“馨帅打算怎么帮我?”   陈仪道:“馨帅支援您十万发子弹,五千发炮弹,麾下一师七旅军队,唯昆帅马首是瞻。”   陈子锟盯着陈仪看了一会儿,忽然笑道:“孙传芳真这么说?”   陈仪认真的点点头:“君子一言。”   陈子锟笑道:“我看是兵不厌诈吧,孙传芳自己想要上海,又不想和齐燮元开战,就怂恿我和抚帅火并,他坐收渔人之利,都说馨帅狡黠过人,果然不虚,可惜我陈子锟也不傻,他孙传芳立足未稳,我陈子锟何尝不是如此,吃下一个江东省,撑的我肚子疼,这样吧,我支持馨帅五十万发子弹,让他和齐燮元打吧。”   陈仪脸色有些尴尬:“昆帅何出此言,馨帅乃是一片好心。”   想到一片焦土的村落,陈子锟忽然焦躁郁闷起来,也懒得用外交辞令了一拍桌子,声音提高了八度:“妈了个巴子的,老子就是不想再打仗,不想再糟践老百姓了,孙传芳愿意和齐燮元怎么打就怎么打,老子两不相帮,不管谁占上海,该给老子那份军费一分都不能少!就这样,送客!”   陈仪被他突然爆发惊呆了,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听到送客俩字之后忽然站起,一躬到底:“陈仪替江南百姓感谢昆帅。”   陈子锟摆手让闻讯进来的护兵出去了,深吸一口气道:“陈先生,我不是冲您发火,实在是不忍黎民受苦。”   陈仪坦然道:“昆帅高义,陈某人佩服的五体投地,我这次确实是替馨帅做说客来的,所图您都明白,既然您不想再打,馨帅也不勉强,咱们把上海让给齐抚帅便是,只是这价钱可得好好谈谈,我有一计献于昆帅,事成之后,您手里的筹码可就多了。”   陈子锟道:“愿闻其详。”   陈仪探头过来低语几句,陈子锟道:“好计,多谢陈先生。”   “那我就告辞了。”陈仪一拱手,飘然而去。   过了一会儿,副官来报,齐燮元派人来访。   来的是江苏陆军的参谋长刘玉柯,身后跟着几个护兵,端着一个黑漆托盘,上面蒙着红布,来到陈子锟面前,揭开红布,露出一颗血淋淋的脑袋来。   陈子锟不动声色:“抚帅送来的礼物好特别。”   刘玉柯道:“这是昆帅派人押来的害群之马,已经被抚帅下令斩首了。”   陈子锟扫了一眼,果然是那个带队强抢民女的中校的脑袋,看来齐燮元为了邀买人心好真下血本。   “刘参谋长所来,想必不单单是送脑袋的吧?”陈子锟道。   刘玉柯道:“抚帅说了,打败孙传芳,上海咱们一家一半,只要昆帅这边动兵,抚帅定然全力支援!”   第五十三章 法租界密谈   陈子锟哑然失笑,他算是明白了,齐燮元和孙传芳表面上气势汹汹,其实也不想再打了,两边都在鼓动自己出兵打对方,难道在他们眼里,自己就是个穷兵黩武的半吊子么?   孙传芳的底牌已经亮出来了,齐燮元心里怎么想的,陈子锟可以预料的到,但他还想再确认一下,便道:“刘参谋长,区区孙传芳何足挂齿,有我陈子锟在,保管小孙郎不敢觊觎上海,只是不知道这上海如何分法?”   刘玉柯面露难色,支吾道:“先打走孙传芳再来详谈如何分割上海。”   陈子锟知道对方并无诚意,道:“区区一个上海我才不放在眼里,如果抚帅能支援我粮弹军饷,我能把孙传芳打回福建去,刘参谋长你信不信?”   “信!”刘玉柯精神一振,“我太相信了,昆帅用兵如神,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昆帅有此雄心壮志,抚帅焉能不全力支持,临来前抚帅说了,如果昆帅能拿下浙江,他就保举您做江浙巡阅使。”   陈子锟的脸笑成一朵花:“好,好!”心中却暗骂齐燮元老奸巨猾,丫根本没打算和自己平分上海。   齐燮元的底牌和自己预想的一样,那就是无论如何也不愿失去上海,想想也能理解,这次战争是齐燮元发起、组织,纠集了四省军队,和卢永祥的主力打了十几天,损兵折将耗资巨大,倘若啥也没捞到,不光齐燮元不答应,他手下那些兵将也不会答应。   反观孙传芳和自己,都是以极小代价拿下一个省的地盘,还没来得及消化,此时和齐燮元虚张声势,不过是想多捞点油水罢了。   想到这里,陈子锟心里有了底,胡乱应付了几句把刘玉柯打发了,心里不停盘算陈仪给自己出的计策,这条计策听起来不错,执行起来难度很大,那就是派兵攻占吴淞口炮台,堵住浙沪军队的后路,来个瓮中捉鳖,而且吴淞口是黄浦江水道咽喉,从长江运往上海的货物都要从吴淞炮台下面经过,随便设个卡子就是日进斗金。   可是炮台哪有那么容易攻打,那可是要塞啊,有克虏伯大口径岸防炮镇着,还有海军陆战队把守,就凭自己手下这点家当,趁人不备玩个偷袭还行,强攻要塞纯粹是找死。   正在冥思苦想对策,副官来报,李耀廷来拜。   陈子锟大喜:“快请。”   李耀廷春风满面的进了指挥部,躬身打千:“小的给大帅请安。”   陈子锟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过来的?”   李耀廷道:“我这次穿越火线是肩负了重要使命的,有个老朋友想见你。”说着冲外面喊了一声:“程探长,进来吧。”   法租界巡捕房政治组的探长程子卿满脸堆笑走了进来,啪的一个立正,给陈子锟敬礼:“大帅别来无恙?”   陈子锟在上海几次落难,都受过程子卿的帮助,此番故人相见,自然客气有加,安排护兵倒茶上烟,寒暄一阵进入正题,程子卿道:“陈大帅,我是奉了法国领事的密令来请您赴租界商谈停战事宜。”   原来租界当局生怕战争影响他们的利益,极力敦促交战各方停火,但是仗打到这份上已经刹不住车,非得分出个胜负才行,租界方交涉不果,只好动用私人关系,齐孙陈三位大帅中,陈子锟最年轻,而且曾留学美国,接触过文明世界,应该是最容易打交道的。   上海租界分法租界和英美公共租界两部分,法租界巡捕房雇佣了大批中国人,对中国事务的处理远胜英美同行,巡捕房政治组就是专门负责搜集中国政治情报的,而程子卿就是政治组最能干的华籍探长,他将中国人的八面玲珑发挥到了极致,不管是哪方政治势力他都不得罪,反而刻意交往,把这些关系都化为自己的情报资源。   多年前陈子锟刺杀英籍巡捕受伤,若非程子卿帮忙,恐怕早就死在提篮桥监狱里了,所以程探长有事相求,他自然是满口答应。   ……   第二天,陈子锟在程子卿的带领下前往法租界密谈,战争迫近上海,租界当局如临大敌,到处架设着铁丝网和路障拒马,租界进口处堆着沙包工事,法军士兵和安南巡捕的数量比往常增加了三倍。   陈子锟是带着卫队来的,一水的南泰大斗笠、勃朗宁自动步枪和盒子炮,火力足够冲进法租界,可把法军士兵吓得不轻,隔得老远就猛吹警笛,架起机关枪,全都躲进工事里。   程子卿急忙上前亮出派司,介绍了情况,可领队的法军中尉说租界有规定,禁止中国武装军人进入,必须解除武装才能进入租界,陈子锟一听这话,扭头就走,程子卿可急坏了,这边苦苦哀求陈子锟留下,那边苦劝法军放行,可那法军中尉根本不给他面子,无奈只好打通了法国领事的电话,让领事先生亲自下令,法军才搬开了路障放他们进去。   会谈地点设在法租界霞飞路一家饭店内,法国领事皮埃尔先生、英美领事的代表以及上海各国驻军武官都列席了会议,放眼望去,会议室内一片高鼻凹眼白皮肤,唯一的黄皮肤面孔还是个日本矮子,面对这么多的洋人,又是在客场,若是换了旁人早就底气不足了,可陈子锟依然风轻云淡,谈笑自如。   双方简单介绍之后,进入正题,首先法国领事代表法租界和公共租界向陈子锟表达了忧虑,因为战争引发的难民潮给租界当局带来极大的压力,如果战争不尽快结束,外国人的利益将会受到极大影响,希望陈子锟能够向齐燮元和孙传芳施加影响,尽快结束这场战争。   翻译将皮埃尔的话翻成汉语,陈子锟听了点头道:“尽快结束战争是我们的共识,但前提是卢永祥和何丰林放下武器投降,据我所知,目前浙沪军队还有三万人马盘踞在上海市区,他们才是危险的根源。”   忽然一个英国人站起来道:“现在我们约谈的是阁下,不是卢永祥,阁下只需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宣布停战即可,剩下的问题我们会处理的。”   又有一位日本陆军中佐帮腔道:“如果贵军不在限定时间内停火,我们租界当局将会采取包括武力干涉在内的任何手段强行制止你们的行动,不要把我们的忍耐当成可欺,租界内驻扎有法国英国美国和我们大日本帝国的海军陆战队,黄浦江内有我们的战舰,假如你们执意妄为的话,我相信大炮会给你们教训的。”   翻译忙碌的速记着,正要开口,陈子锟已经撇着一口牛津腔说话了:“先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一次双边会晤,而不是上级约谈下级,所以请不要用命令的口吻和我说话,如果您有能力处理这个棘手问题的话,何必邀请我到这里来呢?”   英国人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陈子锟又操着一口娴熟的日语对日军中佐道:“八嘎,日本帝国的军人就是这样和上级说话的么,坐在你面前的是中国陆军中将,你连起码的礼仪都不懂么,你反省去吧。”   中佐怒目圆睁,作势要拔刀,陈子锟针锋相对,将军刀摔在桌子上:“小日本想玩横的,我奉陪!”   众人赶紧相劝,好不容易才平息一场无妄之灾,中佐悻悻收起了军刀。   陈子锟又换回汉语,字正腔圆道:“战争带来的灾难是大家都不想看到的,我愿意结束这场浩劫,但这需要我们双方的努力,我有一个请求,希望领事先生,各位军官先生能够答应。”   皮埃尔领事道:“请讲。”   陈子锟道:“卢永祥负隅顽抗,必须向他施加强大的压力才行,如果你们能够帮助我接管吴淞要塞,对卢军形成全面包围,打消他最后的希望,卢军士气崩溃,战争一定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结束。”   外交官和军官们交头接耳一阵,除了那位日军中佐外,达成了共识,那就是外国军队不会参与中国人的事情,但也不会阻挠陈子锟的军队在黄浦江中的无害航行权。   陈子锟道:“你们这些洋人,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站在中国的土地上说不介入中国事务,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你们这样不要脸的。”   翻译都吓傻了,哪敢照实翻译他的原话,只能糊弄过去,不过外交官们都是精通汉语的,此时此刻,他们也只好假装听不懂。   皮埃尔领事道:“事实上我们邀请您来,不是为了解决卢永祥,他已经失败了,不值得我们浪费时间,我们关心的是,究竟谁来接管上海,失败的另外两家会不会挑起战争,这才是我们真正关心的问题。”   此言一出,在座众人都眼巴巴的看着陈子锟,这帮人个个都是中国通,深深了解中国军阀的脾性,为了争夺地盘,大帅们什么事情都做得出,让他们放弃到嘴的肥肉比登天还难。   陈子锟环顾四周,道:“不管谁来接管上海,我以骁武将军的荣誉向诸位保证,绝不会再发生战争。”   日军中佐刺耳的声音再度响起:“你凭什么保证?”   陈子锟道:“你们日本人熟读三国,一定明白三足鼎立的平衡之道,解决卢永祥之后,谁先挑起战争,我就加入另一方武装调停,在绝对优势的压迫下,战争反而不会发生。”   会谈没有达成任何实质性的东西,陈子锟便离开了法租界。   皮埃尔领事回到领事馆,打通了英国总领事约翰逊的电话。   “亲爱的皮埃尔,和陈将军的会晤成功么?”约翰逊问道。   “这位将军粗鲁、野蛮、好斗、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皮埃尔领事道。   “这么说,会谈很失败喽。”约翰逊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不,当然不。”皮埃尔道,“事实上我很欣赏这个混蛋的直率作风,和那些穿着长袍马褂拿着鸦片烟枪的老奸巨猾的中国大帅们相比,他就是个直率粗犷的牛仔,如果说有人能结束这场战争的话,我想这人就是他。”   第五十四章 瓜分上海   因为联络有功,程子卿受到了法租界高层的赏识,被任命为特派联络员,专门负责租界方面和陈子锟的联系,有事直接向总领事汇报,如此一来,就连巡捕房的法国警官都高看他一眼呢。   有程子卿穿针引线,事情就好办多了,公共租界方面将暂扣的春田洋行进口的军事物资悄悄发还,并且默许陈子锟的运兵船通过黄浦江水道。   齐燮元派刘玉柯给陈子锟送来一千条崭新的毛瑟步枪,十万发七九口径子弹,三万现洋,督促他尽快对付孙传芳,陈子锟虚与委蛇应付过去,却在抓紧调动部队插穿到宝山吴淞要塞一线,完成对浙军的包围。   特务团终于派上了用场,薛斌带领的八百精锐乘坐英商太古轮船公司的货船运抵宝山,直逼吴淞要塞。   吴淞口炮台并不归淞沪护军使管辖,而是由北洋海军陆战队驻防,对于这场战争海军方面是持中立态度的,经过英美方面的协调,江东军和海军方面达成谅解,允许江东军在炮台附近构筑阵地,阻击浙军。   虽然不能接管要塞,扼住黄浦江的咽喉水道,但能顺利的在敌后楔上一颗钉子,对陈子锟来说也算不错的结果。   头戴南泰大斗笠的江东军出现在吴淞要塞附近,让浙军士气进一步低迷,驻扎闸北的卢永祥悄悄潜入租界,拜会了日本驻沪总领事哀求援助,总领事无情的拒绝了他,并且劝他立即通电下野。   开战前夕,日本总领事可不是这个态度,当初是他极力蛊惑卢永祥收编福建溃兵扩充实力,并且赞助了一万条步枪,可这才过去一个月,嘴脸就变成这般摸样,真叫人感慨世事无常。   从领事馆出来,卢永祥万念俱灰,何丰林劝他再搏一把,毕竟手上还有三万可战之兵。   “算了,回天无力,何必再造杀孽,我意已决,今日就通电下野。”卢永祥仰天长叹,大有英雄末路之感。   何丰林是卢永祥的妹夫,两人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既然卢大帅不想再打了,他也意兴阑珊道:“好吧,我也随你一同下野,把上海留给他们抢去。”   两个失意人找了军中幕僚,写了一篇文采飞扬的通电稿,大骂齐燮元是江浙战争的罪魁祸首,曹锟是幕后黑手,说自己如何体恤士兵,爱惜百姓,不忍生灵涂炭,这才自解兵权,退为平民。   发布通电后,二人当即收拾细软,乘坐日本轮船离沪,走的仓促,连儿子卢小嘉都没通知。   日清轮船公司的上海丸号客轮经过吴淞口的时候,卢永祥看到了岸边江东军构筑的阵地,不禁唏嘘:“江山代有才人出啊。”   江风凛冽,吹起他的长袍,何丰林道:“大帅,起风了,进舱吧。”   卢永祥再次眺望远处的苍茫大地,低低叹息一声,进船舱去了。   ……   江东军进驻吴淞要塞,卢何二人突然抛弃军队出走,不但令浙沪军队余部大吃一惊,就连齐燮元和孙传芳也颇感意外,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陈子锟和租界当局建立联系的事情很快传出,两位大帅不禁对他刮目相看。   齐燮元和孙传芳的年龄可比陈子锟大多了,经历过庚子之变,八国联军进北京的悲惨历史,打心眼里既憎恨洋人,又畏惧洋人,在上海周边打仗一不留神就会触动洋人的利益,租界内驻扎着各国军队不下数千人,又有万国商团和黄浦江里的炮舰,真惹着洋大人,谁也吃罪不起。   陈子锟找到孙传芳开诚布公的谈了一番,说洋人不希望再打仗,自己也没兴趣争夺上海,如果馨帅有意和齐燮元一较长短的话,自己置身事外,两不相帮。   孙传芳也不傻,齐燮元偷偷送军火给陈子锟的事情他已经听说了,倘若自己执意争夺上海的话,恐怕就要同时面对齐陈两家的打击。   于是他决定见好就收,但是该争取的利益一点也不能丢,孙传芳坚持要求收编卢永祥的部队,陈子锟满口答应下来。   随即陈子锟又跑到齐燮元的驻地,向他邀功请赏,说自己已经说服了孙传芳,不和抚帅争夺上海。   齐燮元多精明的老狐狸,立刻明白自己上当了,军火和大洋被陈子锟这个小滑头坑了,不过能达到目的也算没吃亏。   “总不能让馨帅白跑一趟,他有没有说想要点什么?”齐燮元问道。   陈子锟道:“馨帅缺兵,想收编卢永祥的部队。”   齐燮元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那么贤侄你呢?”齐燮元又问。   陈子锟道:“我胃口没那么大,就按照和抚帅的约定,上海咱们一家一半吧。”   齐燮元脸色当场就变了,愠怒道:“陈昆帅好胃口,干脆上海全给你好了。”   陈子锟哈哈大笑:“抚帅,我和你逗闷子呢,上海虽好,但那是江苏的地盘,本该归您所有,我哪敢和您老争啊,我就两个条件。”   齐燮元道:“你说。”   “我不像馨帅那么贪心,抚帅帮我把军费开销出了就行,我估摸着,二百多万应该能挡住。”   齐燮元不动声色:“还有呢?”   “我要在吴淞口驻军。”   “我给你三百万,就不要驻军了吧。”齐燮元斩钉截铁道。   陈子锟皮笑肉不笑:“部队已经进驻吴淞要塞了,那帮海军不老实,我得帮抚帅看着点,再说我已经答应弟兄们了,让他们留在上海见识花花世界,说出去的话再往回咽,这事儿我陈子锟做不出。”   齐燮元道:“你在吴淞驻了多少兵?”   陈子锟眼睛眨都不眨道:“一个师。”   “不行,断断不行。”齐燮元摆手拒绝,“一个师太多了,一个团还差不多。”   “那就一个团,多谢抚帅成全。”陈子锟笑道。   齐燮元反应过来,摇头笑道:“贤侄,你放区区一个团在吴淞口到底能做什么?”   陈子锟道:“我两位夫人经常到上海逛街购物,偏偏还喜欢招惹是非,上海滩鱼龙混杂,万一招惹了宵小之辈,也好有个照应不是?”   齐燮元差点被他气笑了,在上海驻扎一个团就为了帮夫人打架,这荒诞的理由也就是陈子锟说的出来。   不过既然已经答应了,就由他去吧,一个团不过千余人,成不了气候,自己在旁边摆上一个旅就能看死这支部队。   ……   第二天,三巨头再次齐聚九亭古镇百年老店,这次气氛比上回融洽了许多,三位大帅把酒言欢,畅谈了一个时辰,瓜分卢永祥遗产的协议初步达成,上海归江苏管辖,卢永祥的残兵由孙传芳收编,江苏方面支付陈子锟二百万大洋的军费,另外陈军一个团永久驻扎吴淞。   孙传芳果然不是省油的灯,听说陈子锟要在吴淞驻军后,也要求在松江驻扎部队,经过一番讨价还价,齐燮元答应孙军一个旅常住松江。   协议达成,三位大帅心情都不错,只等着卢军残部投降了,可是突然又有坏消息传来,皖系前大佬徐树铮出山了!   这些年来徐树铮一直没闲着,在东南一带游走,组织人马对抗直系,但卢永祥根本瞧不起他,只拿他当个幌子而已,如今卢何弃军出走,浙军群龙无首,徐树铮知道机会来了,他本来就和浙军中原闽军两个师有旧,此时振臂一呼,莫有不从。   此前江浙交战,虽然激烈,但伤亡不多,浙军尚余建制完整的四个师一个旅,枪械齐备,子弹充足,完全可以一战。   徐树铮临危受命,接任总指挥一职,迅速收缩战线,重新布防,在闸北南市组建了三道防线,负隅顽抗。   情况更加严峻,战火一起,势必波及到租界,工部局连夜加派人手,封锁租界进口,边界也遍布铁丝网和铁蒺藜,各国驻沪海军陆战队纷纷上街巡逻,如临大敌。   法租界方面派程子卿紧急联络了陈子锟,请他通知另外两位大帅,务必保持克制,不要将战火蔓延到上海市区。   突然有次变故,陈子锟也颇感棘手,徐树铮可远比卢永祥难对付,此人无所不用其极,将军队撤入市区布防就是依托租界,让对手有所顾忌,这仗,难打了。   不过成程子卿却笑眯眯的一点也不着急:“陈大帅,兄弟有条计策献于你,保证妥善解决此事。”   “哦,请讲。”陈子锟很感兴趣,他知道程子卿左右逢源、结交广泛,越是这样的人越有独特的解决办法。   程子卿道:“其实很简单,把徐树铮抓起来就行了。”   陈子锟道:“徐树铮为人谨慎,抓他可不容易。”   程子卿笑了:“这是上海滩,阿拉的地盘,就算是一只藏在地下的老鼠,想找出来也是闲话一句,阿拉知道他藏在哪里,这个人确实很谨慎,他怕被人暗杀,不敢住在华界,而是藏在公共租界南洋街的一栋宅子里。”   陈子锟道:“你既然知道他的藏身之处,为何不直接告诉公共租界巡捕房,让他们抓人便是。”   程子卿狡黠的笑道:“这个人情还是卖给陈大帅比较好。”   陈子锟明白对方肯定是有所图,便道:“说吧,你想要什么?”   程子卿道:“不久前张啸林张老板和您兄弟之间发生了一点误会,张老板托我给您带话,只要饶他一命,怎么都行。”   第五十五章 视财如命陈大帅   陈子锟眉头一皱:“你和我谈条件?”   手握重兵的大帅不怒自威,稍微一皱眉就把程子卿吓得不轻,赶紧道:“我哪敢跟您谈条件,这不是求您么,张啸林和您比,就是一地痞无赖,您要杀他,就一句话的事情,可杀了他也没啥意义啊,您是大帅,也不需要杀一个流氓来立威,反而会损失一大笔钱呢。”   陈子锟心中一动,三鑫公司日进斗金,正是痛宰张啸林一刀的时候,不过身为大帅,不方便和程子卿谈这些事情,他只是淡淡道:“好了,本帅知道了。”   “谢谢陈大帅。”程子卿知道事情有眉目了,点头哈腰又道:“事不宜迟,您派几个人给我,我带他们去抓徐树铮。”   陈子锟道:“徐树铮是北洋巨头,前陆军次长,我的老长官,怎么能用抓呢,本帅亲自去拜会他。”   程子卿忙道:“是是是,去拜会徐次长。”   公共租界是英美的地盘,程子卿是法租界的巡捕,无权越界执法,陈子锟更不可能公然带兵进去,他们都换了便服,乘坐一辆汽车经由南市进入公共租界。   南市已成战场,到处是街垒战壕,浙军做困兽之斗,上海市民也遭了殃,大批百姓蜂拥进入租界,进口处堵成大疙瘩,汽车黄包车,还有扛着大包袱小行李的人,巡捕们吹着警笛,拿长竹竿到处乱打,努力维持着秩序。   程子卿一看这阵势,倒吸一口凉气:“哪能噶多人。”下了汽车硬挤过去找到哨卡值班警官,亮出自己的名头,法租界巡捕房程黑皮的名头比派司还好使,警官当即派了两个华捕过来,硬生生用警棍打出一条路来,让陈子锟的汽车进去,本来按规矩是要搜查的,看有没有夹带武器之类,不过看程探长的面子也免了。   陈子锟只带三个护兵就进了租界,程子卿自告奋勇,说自己一句闲话就能召集百十号兄弟,陈子锟淡淡一笑:“我有人。”   汽车开到前面接口停下,一个戴眼镜拎着提琴匣子的年轻人上了汽车,虽然刻意乔装改扮成乐手,但梁茂才满身的匪气却是怎么也遮掩不住的,小提琴匣子里装的自然是汤普森手提机关枪。   二话不说,直奔南洋街18号,徐树铮就躲在这里,他很机警,生怕敌军刺杀,所以住在洋人的地盘上,不过做梦也没想到,这回要对付他的就是洋人。   程子卿的情报称,公馆里起码有四个带枪的保镖,不过这些人在梁茂才的眼里就如同土鸡瓦狗一般,他拎起提琴匣子下车,径直进门,然后大家就听到一阵阵爆豆般的枪声,五分钟后,楼上一声熟悉的唿哨,搞定了。   陈子锟从容下车进了公馆,大门口躺着两具尸体,一人一狗,再往里走,客厅里,楼梯上都趴着死人,楼上书房门口,梁茂才端着青烟袅袅的汤普森,正在换弹鼓,屋里书桌后面,坐着一人,气宇轩昂稳如泰山,正是前北洋巨头徐树铮。   “你们都出去。”陈子锟道,进了屋子,将礼帽摘下一鞠躬:“徐次长,陈子锟给你请安了。”   徐树铮道:“有四年未见了吧,吴子玉刚进北京的时候你还是个尉官,现在已经是一方大帅了,不错不错,北洋的希望就在你们身上啊。”   陈子锟道:“徐次长谬赞了,我是瞎猫碰到死耗子而已。”   徐树铮道:“你来拜访我,怎么也不事先约一下,搞的下面人兵戎相见,白白搭上几条性命。”   陈子锟笑道:“要是预约的话,就见不到您了。”   徐树铮哈哈大笑:“我徐某人是那种胆小之辈么?”   陈子锟见他气定神闲的样子,知道徐树铮在等援兵,便道:“别等了,租界巡捕房不会来人的。”   徐树铮沉默了一会,道:“是租界方面默许你来抓我的。”   陈子锟点点头:“洋人不希望打仗,好不容易把卢永祥撵走,您又跳出来兴风作浪,洋人不答应,我们也不答应,我这次来就是劝您罢兵的。”   “兴风作浪,兴风作浪。”徐树铮表情古怪,嘴里念念有词,“我所做的一切,难道不是为了北洋,为了国家,为了民族,曹锟贿选总统,人人得而诛之,这样昏庸的政府,难道不该推翻么?”   陈子锟忍不住反唇相讥:“您组建安福俱乐部豢养一群议员操纵国会,和曹大总统想比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徐次长,收手吧,老百姓经不起折腾了。”   徐树铮长叹一口气:“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陈子锟道:“您收复蒙古,是国家的功臣,您是北洋老将,我的老前辈,我岂敢处置您,这样吧,您就安安静静住在这儿读读书,看看报,外面的事情我们这些晚辈处理就好了。”   徐树铮松了一口气,好歹性命是保住了。   陈子锟道:“打扰了,您休息吧。”拿起帽子起身离去,到了门口忽然扭头道:“徐次长,您的时代已经过去,还是消停些吧,再让我碰到您兴风作浪为害国家,我就不像今天这么客气了。”   说罢扬长而去,徐树铮呆呆的坐着,过了一会儿,拿起电话机摇动了几下,听筒里没有声音,电话线被切断了,走到阳台一看,下面有便衣武装人员在巡逻,自己已经被软禁了。   ……   徐树铮被租界当局软禁的消息传到外面,浙军再次失去主心骨,士气低迷到了冰点,从上到下都不愿意再打了,他们派出代表和齐孙陈进行了交涉,双方约定停战,浙军立即放下武器接受改编,除原闽军人马因和孙传芳有旧仇而主动要求被齐燮元收编外,浙军大部都被孙传芳吞并。   收编降兵,接管上海,一切工作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之中,齐燮元答应报销的军费先行支付了五十万元,还剩一百五十万要分期支付,陈子锟也不急,反正钱不给清,他就不撤兵。   数万江东军就驻扎在松江,每日里成群结队的到市区去晃悠,买东西吸大烟睡娘们,花的都不是现洋,而是陈大帅发行的军票!   起初军票只在江东省内发行了一百万的额度,兵进上海之后,行军打仗的开销急剧增加,财政吃紧,不得不增发军票,这次可不是盐业废票改制的了,而是由江东省官钱局正规印刷的纸币,本来是要印上陈子锟的戎装肖像的,可陈大帅怕人对着自己的头像吐唾沫,让改印财神爷了。   这次军票足足发行了二百万之巨,这么多的军票通过军人之手流入上海,等于变相搜刮民财,百姓深受荼毒,就连齐燮元和孙传芳也都大发感慨,小陈实在是太贪财了,不过也因此放松了对他的警惕之心,一个贪财如命的人,能有多大抱负。   陈子锟滥发军票可不是脑子一热的决定,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江东省的财政不支持如此巨大的开销,几万江东军本来就是没养熟的降兵,再拖欠军饷的话势必造成兵变,不如趁着军队在外地,用军票来解燃眉之急,反正自己又不是真正的搜刮民财,这笔数额庞大的军票,他早已想好了由谁来兑付。   那就是上海滩三大亨合开的三鑫公司。   三鑫公司垄断整个上海滩的鸦片买卖,说他们日进斗金也不为过,况且此前三鑫公司曾经和陈大帅为敌,抢了他的鸦片,追杀他的兄弟,这笔帐,终于到了该算的时候。   正当陈子锟要对三鑫公司下手的时候,一封北京来的急电打乱了他的计划。   吴佩孚发来电报,调陈子锟及其麾下一旅精锐紧急北上参战。   北边战况远比江浙战争要激烈的多,据说上次直奉战争张作霖败北之后,愤而撤职了一批作战不利的绿林老将,以受过现代军事教育的军校生如郭松龄、张学良之类接替之,奉军整军经武,面貌为之一新,更进口了大批火炮、飞机、铁甲战车等先进武器,战斗力远非两年前可比。   直奉两军在山海关激战月余,死伤愈万,依然相持不下,在这个节骨眼上吴佩孚调遣陈子锟北上,而不是让齐燮元增援,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玉帅打算出奇兵偷袭奉军。   论到奇袭,直系诸将中唯有陈子锟最为擅长,既然玉帅开口,陈子锟责无旁贷,顾不上敲三鑫公司的竹杠了,立即启程前往北京。   上海这边大局已定,不用担心同为直系的齐燮元和孙传芳背后捅刀子,段海祥有张鹏程看着,闹不出乱子,阎肃已经进驻省城,有他坐镇陈子锟一百个放心。   陈子锟打算带陈寿的第七混成旅北上驰援,不过整整一旅人马无论是铁路还是船运都需要一段准备时间,所以他带着卫队先行乘船出发,目的地天津。   大帅出行,排场非同一般,前前后后十几辆汽车,警察站在开道车踏板上,鼓着腮帮子猛吹警笛,用竹竿猛打不长眼的乞丐,路人纷纷回避,默默的站在路边看陈大帅的车队耀武扬威的经过。   坐在汽车里的陈子锟没有看到,路边人群中有个穿阴丹士林布裙的纤细身影。   第五十六章 家庭教师林小姐   林文静在上海已经住了整整四年了,离开北京后,继母带着她和弟弟先回了福建老家,将林之民的骨灰葬在祖坟,变卖了房子和田产,然后搬到上海定居。   继母米姨是上海南市人,家境一般,家里还有老母亲和一个游手好闲的兄弟,家里突然多了三张要吃饭的嘴,外婆和舅舅自然满腹怨言,好在米姨有些积蓄能贴补家用,文龙又是自家亲外孙,两下里倒也相安无事。   自从离开北京后,林文静就再没上过学,好在一个北大预科肄业的文凭对女孩子来说已经足够,这些年她做过文员、幼稚园老师、百货公司售货员,家庭女教师,辛苦的工作,努力的赚钱,就为了埋藏心底的愿望,那就是有朝一日能重返北京大学。   今天她刚从先施百货公司下了班,连中饭都没来得及吃,就匆忙赶往南市黄先生家里去做家教,黄先生在洋行里做事情,家里有个十五岁的儿子正上中学,这孩子极其顽劣,学习很差,家里连续请了好几个家庭教师都被气跑了,林文静为了这份还算可观的收入,硬是撑了下来。   今天等电车的时候已经耽误了很长时间,到了码头附近又被巡警拦住,林文静心急如焚,她没有手表,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迟到,马路上的车队还在行进,敞篷卡车上坐满了头戴绿色斗笠的武装士兵,也不知道是哪位大帅路过,扰的百姓不宁。   好不容易车队过去了,林文静匆匆赶路,赶到黄先生家的时候,黄太太脸色很不好看,用上海话咕哝了几句,林文静虽然在上海住了好些年,但依然说不好上海话,用略带福建口音的国语连声道歉,黄太太的语气略微和缓了一些,道:“少爷在屋里厢,侬进去吧。”   林文静推门进去,忽然一盆水从头浇到脚底,耳畔传来刺耳的笑声,黄少爷拍着巴掌哈哈大笑:“中计了,中计了。”   这盆水大概是洗菜剩下的,一股鱼腥味,还有几片菜叶粘在头上,林文静被突如其来的恶作剧吓呆了,怔怔的竟然说不出话来,阴丹士林布裙也湿了,啪啪的往下滴水。   黄太太见了,竟然一点也不生气,不紧不慢道:“这孩子,又调皮了,林小姐侬到洗手间去擦一下好了。”   林文静放下书包到洗手间去了,黄太太的牌友又在外面催促,便自顾自去了,黄少爷看看四下无人,轻轻打开林文静的书包,将夹层里的几张钞票抽了出来,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男孩子正值青春叛逆期,凭林文静的本事根本无法管教,不过今天黄少爷很听话,一双狡黠的眼睛眨啊眨的,倒也没有再闹出什么花样来,就这样熬了三个钟头,直到黄家开晚饭的时候林文静才离去。   出门的时候,正遇到黄先生提着公事包从洋行回来,不论任何时刻,黄先生的皮鞋和头发总是锃亮无比,他客气的邀请家庭女教师留下吃饭,林文静自然是婉言谢绝。   出了黄家,穿过几条弄堂就是自己家,进了家门就看到堂屋里饭桌上杯盘狼藉,只剩下一些残羹剩饭,外婆在菩萨前眯着眼睛念念有词,舅妈正和米姨拌嘴,舅舅拿着一张申报翘着二郎腿置身事外。   林文静放下书包去收拾碗筷,舅妈斜了她一看,说道:“洗完了碗筷来看小囡,阿拉要出去打牌。”   “知道了。”林文静低低的答应了一声。   舅舅放下报纸自言自语道:“今天是先施百货发薪水的日子哦。”   米姨也跟着干咳一声。   林文静赶紧拿起书包,翻来覆去找了一遍,却没发现今天刚发的薪水,那可是整整十五块钱啊!一个月的薪水!竟然丢了。   看到林文静的窘态,舅妈冷哼一声:“吃白食还想不交钱,哪有这样的好事体。”   米姨扫了她一眼道:“兴许是忘在哪里了,好好找。”   林文静急的满头是汗:“我记得是放在书包夹层里的,怎么找不到呢。”   “女孩子家家要存些私房钱也是应该的,舅妈是过来人,明白的很。”舅妈轻飘飘的丢下一句,起身走了。   米姨脸色很难看,也回屋去了。   林文静很委屈,不知所措的站着,舅舅宽慰她道:“一时想不起就慢慢想,外面三只手那么多,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被人扒了去?”   “不会的,我很小心。”林文静道,这些薪水对她来说很重要,一刻都不曾离开身边,除了在黄家洗脸的那几分钟。   可黄家是体面人,断不会拿自己的钞票啊。   舅舅打了个哈欠,想必是鸦片瘾犯了,放下报纸出门过瘾去了。   虽然还有一些残羹剩饭,但林文静完全没胃口吃,洗完了碗筷就去伺候舅舅的孩子,把屎把尿的忙了半天终于把孩子哄睡着了,这才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阁楼上,这片逼仄的空间才是自己温暖的小窝。   床边放着几本书,那还是在北大上预科留下的课本,每每翻开这些课本,林文静就觉得特别安详宁静。   忽然楼下又传来舅妈尖利的叫声:“小囡又哭了,快下来抱他。”   楼下客堂里摆起八仙桌,舅舅正和客人们打麻将,其中一个胳膊上刺着龙的人姓白,大家都叫他白先生,是米姨的姘头,上海滩的白相人,林文静很怕他,因为他的目光总让人想到癞蛤蟆或者蛇之类的动物。   “小静出落得越发水灵了,在公司里还好吧。”见林文静下楼,白先生笑眯眯的说道,一双三白眼在女孩子身上肆无忌惮的打着转。   先施百货的工作是白先生帮忙联系的,这家百货公司是上海滩最好的商场,营业员要求很高,会讲国语和英语,面容俊秀身段苗条,简直就是选美,依林文静的自身资质本来也可以入选,但白先生非把这个功劳揽在自家身上。   “还好,谢谢白叔叔。”林文静哄着摇篮里的小外甥,彬彬有礼的答道。   “喔,那就好,有啥事体跟白叔叔讲,一句闲话全部摆平。”白先生一边洗着牌,一边吹着牛逼,“你们猜今天阿拉跟谁一起吃饭的?黄金荣黄老板!”   大家就都赞叹,猛拍马屁,白先生叼着纸烟吹嘘着自己的通天能耐,一双眼睛时不时在林文静脸上打转。   林文静忙了一整天,实在累急了,晃着摇篮慢慢打起了瞌睡,忽然胳膊上一疼,立刻惊醒过来,就看到外婆阴沉着脸从旁边走开,一手捻着佛珠,另一手里还拿着裁缝用的锥子。   胳膊被外婆扎出了血,林文静却不敢出声,谁叫自己打瞌睡了呢。   舅妈又在叫嚷:“茶壶空了也不知道添水,一点眼色都没有。”   林文静赶紧又去倒水沏茶,在厨房间的时候听到客堂里大家在议论自己。   “小静今年不小了,怎么还不出嫁?”这是白先生在说话。   “二十出头吧,嫁人还太早,家里总得有人干活。”这是舅舅的声音。   白先生又说:“米兄此言差矣,嫁得好可能捞不少铜钿,阿拉认识一位老板,是做烟土生意的,正想娶个二房……”   声音低了下去,大概是在窃窃私语,等林文静拎着水壶回来的时候,众人的表情已经变得暧昧起来。   “不早了,明天还有事体,告辞了。”白先生起身告辞。   舅舅客套道:“再打两圈嘛。”   “真有事体,约了法租界巡捕房的叶探长喝茶。”白先生拿起了自己的礼帽。   “那是正经事,马虎不得。”舅舅送客出门,白先生临走前还意味深长的瞄了林文静一眼,让她不由自主的颤栗起来。   终于忙完了一天的劳作,林文静又回到阁楼上,虽然疲惫至极却久久不能入睡,她知道,家里准备把自己卖个好价钱,没有爸爸没有妈妈,孤苦伶仃一个人在上海,或许嫁人是最好的出路了,起码娶自己的人不会象米家人这样把自己当佣人使唤吧。   忽然有人敲门,这么晚了会有谁,林文静低低问了一声:“谁啊?”   “是啊,阿姐。”门外是同父异母的弟弟文龙,一大家人中唯有文龙和自己有血缘关系,他已经十岁了,在南市读高小。   文龙爬进了阁楼,手里拿着一个包子:“阿姐,这个给你。”   林文静眼圈红了,还是弟弟疼自己:“文龙你吃吧,阿姐吃过了。”   “阿姐骗人,侬肚皮咕咕叫呢。”文龙硬把包子塞给了姐姐。   林文静吃着包子,心情好了不少,问道:“文龙最近成绩怎么样?”   文龙道:“最近外面老打仗,不太平,学校放假了。”   “哦……”林文静早出晚归,弟弟学校放假都不晓得。   文龙又道:“阿姐侬放心好了,阿拉一定努力学习,将来考北京大学。”   “为什么要考北京大学呢?”林文静心里隐隐作疼起来,那是自己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因为北京有冰糖葫芦啊。”文龙很认真的说道。   林文静眼前忽然就浮现出北大的校园,什刹海的冰糖葫芦、胡同里歪歪扭扭的脚踏车,阳光明媚,无忧无虑,还有那刻骨铭心的初恋。   仰望着低矮的天棚,她的眼眶里泪水逆流成河。   ……   招商局轮船公司的申津线海轮头等舱内,江东省军务督办陈子锟仰望着天花板睡不着,五年前他和小顺子搭乘轮船从天津到上海,坐的是五等舱大通铺,如今却是豪华头等舱,沧海桑田,仿佛只是昨日。   整艘船已经被陈子锟包下了,偌大一条海轮只装载了三十个人,沿途不停靠任何港口,星夜兼程赶往天津,第三日中午抵达天津港,下船直接挂专列直奔北京。   下午时分到达北京正阳门东车站,站台已经戒严,一队护路军士兵肃立两旁,等陈子锟一下专列,鼓乐齐鸣,有人大喊一声:“敬礼!”士兵们顿时齐刷刷举起了步枪行持枪礼。   车队路警队长赵家勇一身戎装,小跑上前:“卑职给陈大帅请安。”   陈子锟笑道:“自家兄弟,整这个景干嘛。”   赵家勇道:“您现在是大帅了,凡事都要立起体统来,要不然让人家知道还以为咱们不懂规矩。”   陈子锟哈哈大笑:“算你有理,备车,回府。”   赵家勇道:“恐怕不能先回府了。”   “为什么?”陈子锟很纳闷。   旁边过来一人,笔挺的蓝色呢子制服,肩上挂着金色绶带,腰间垂着带金色流苏的佩刀,敬礼道:“卑职是总统府侍从武官,奉大总统之命请陈督办到新华宫赴宴。”   第五十七章 兵变前夜   大总统派人来迎接,这是何等的荣耀,怪不得赵家勇大张旗鼓的又是封锁月台又是列仪仗队,想来自己当了大帅,北京这帮哥们面子上也添了不少光彩,平日里也没少了吹嘘。   想到五年前自己第一次到北京来的时候,也是在正阳门火车站下的车,当时还是个懵懂的关东小土匪,穿着老羊皮袄身怀利刃,还对着火车头观察了半天,如今已经是一方大帅,光随从就带了几十个,往事如昨,不胜唏嘘,眼前似乎有浮现出那个浅蓝色的纤细的身影来。   侍从武官见陈子锟发呆,还以为被大总统的邀请感动的呢,微微笑道:“大总统等着呢,陈大帅,请吧。”   “请。”陈子锟做了个有请的手势,马弁在他肩上披了一件猩红里子的斗篷,龙行虎步出了火车站,几百名旅客被站警拦在一边,等这位威风凛凛的大帅出了车站才被放行。   出了车站,侍从武官看了看陈子锟身后数十名卫士,有些为难道:“觐见大总统不能带兵。”   陈子锟便打发卫队先回自己东文昌胡同的府邸,只带了一个副官上了总统府的汽车,直奔新华宫而去。   新华宫就是中南海,以前清朝的皇家园林,大总统在紫光阁召见了江东军务督办陈子锟,曹锟身穿黑色缎子马褂,秃头锃亮,两撇八字胡修剪的很精致,陈子锟敬了个礼,朗声道:“江东省军务督办陈子锟拜见大总统。”   曹锟哈哈大笑:“果然是我直系千里驹,不错,不错,坐吧,看茶。”   陈子锟大马金刀的坐下,客气道:“老帅就任大总统后,气色越发的好了。”   曹锟道:“还不是靠你们这些晚辈帮衬,我这个大总统才能坐的稳妥些,子锟,说说你是怎么把江东省拿下的,我很想听听。”   于是陈子锟便将自己如何吸引省军主力,如何奇兵偷袭省城,又如何稳定局面,收编段海祥部的经过讲了一遍,曹锟听的不住点头,赞道:“兵行险着,也就是你陈昆吾有这个胆量。”   “大总统谬赞了,我只不过跟玉帅学了一些皮毛罢了。”陈子锟还挺谦虚。   曹锟摆摆手:“我跟子玉都老了,以后还要靠你们年轻人,我看你比张雨亭家小六子强多了,听说你们是拜把兄弟?”   陈子锟道:“我跟汉卿确实是八拜之交,那还是民国九年的事情。”   曹锟道:“这么说小六子慧眼识英雄,还是有些本事的,不过兄弟归兄弟,上了战场该打还是要打,我和张作霖还是儿女亲家呢,如今还不是开兵见仗。”   陈子锟道:“大总统说的是,卑职分得清楚。”   曹锟道:“这次叫你来,就是为了对付张作霖父子,咱们自家人,我也不瞒你,子玉在山海关打得很辛苦,奉军这两年没闲着,机枪大炮装甲车买了不少,又招了不少军校毕业的洋学生当军官,战斗力精进了不少,仗打了一个月,死了快一万人了。”   陈子锟肃然,一万人的伤亡确实太大,上次直皖大战时期,别看打得那么凶,统共才死了百十个人,如今战争和以往真不一样了。   曹锟道:“所以我就想起你来了,直系将领中,你最擅出奇兵,我和子玉商量过了,想让你带领一旅精锐,乘船攻击奉军后方的葫芦岛,抄张作霖的后路,你觉得能行么?”   陈子锟毫不犹豫道:“大总统和玉帅商量的办法,当然行。”   曹锟哈哈大笑:“那就这么定了,时候不早了,留下吃饭吧。”   陈子锟推辞道:“就不叨扰了吧。”   曹锟颇感意外,大总统赐宴竟然有人推辞,便道:“是不是舟车劳顿啊,没关系,咱这儿有澡堂子,我让李彦青给你敲打敲打,保管舒筋活血。”   陈子锟道:“怎敢烦劳李总管,卑职急着回家,是因为内子已有身孕。”   曹锟道:“那就更得庆贺一下了,尊夫人是哪家的?”   陈子锟道:“卑职的岳父是交通银行副总裁姚启桢。”   曹锟点点头:“是他啊,我记得,这样吧,我打个电话,让你夫人过来一起吃饭,顺便也见见内眷,大家以后要多多走动。”   陈子锟只好答应。   ……   丈夫好不容易回京,竟然不先回家,可把姚依蕾气的够呛,正在发脾气,忽然电话响了,拿起听筒,一个保定口音慢悠悠说道:“是姚启桢先生府上么?”   “我爹地不在。”姚依蕾气哼哼道,正要撂电话,保定口音又道:“是陈夫人么?”   “你谁呀?”姚依蕾依然没好气。   “哈哈,我是曹锟。”   “什么曹锟,我不认识你。”姚依蕾啪的挂上了电话。   姚太太端着水果走了过来:“蕾蕾又生气,是不是小陈打电话来说晚上不在家吃饭?”   姚依蕾道:“他个没良心的才不打电话回家呢,是一个叫曹锟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人。”   “什么,曹锟?”姚太太惊得果盘落地,全北京又有几个叫曹锟的!那是大总统阁下啊。   姚依蕾也回过味来,她也是被气糊涂了,竟然忘记大总统就叫曹锟,而且就是保定人。   电话铃又响了,姚依蕾不敢接,姚太太强自镇定,拿起了听筒:“喂,姚公馆。”   那边换了一个彬彬有礼的男中音:“这里是总统府侍从处,大总统邀请陈夫人和姚太太赴宴……”   姚太太哼哼哈哈打了半天电话,两眼都放光了,终于搁下话筒,激动道:“大总统请咱们娘俩到新华宫吃饭,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什么好事啊?”姚启桢进了大门,正脱西装外套。   姚太太道:“你来的正好,快帮我参谋参谋,大总统请吃饭,我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好?”   姚启桢也呆了,大总统摆宴请自己夫人,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要知道自己可是老皖系余孽,已经远离政治中心了,不过一想又明白了,这是看自己女婿面子呢,陈子锟已经是一省督办,封疆大吏,就算是贵为大总统也要笼络于他。   事不宜迟,姚家人立刻打扮起来,还准备了几份精致的小礼物带给总统夫人,忙和了一小时终于准备停当,乘着汽车出发了。   虽然山海关一线在打仗,但北京城内依然是安静祥和的气氛,骆驼在皇城根边悠闲的迈着步子,运煤运水的大车停在街边,天边一片红霞,夜幕下的紫禁城巍峨耸立,虽然墙皮斑驳剥落,但帝王气派犹在。   汽车在新华宫门口简单检查后就放行了,大总统并未邀请姚启桢,所以只是母女俩前来,两人都是第一次进中南海,眼睛都不够用了,到底是皇家园林,气派没的说,尤其是那些个头挺拔,军装熨贴的侍从武官,简直是赏心悦目。   大总统赐宴,大家欢聚一堂,气氛好不融洽,终于见到了陈子锟,姚依蕾心里那点怨气早已烟消云散,趁人不注意摸着陈子锟的面颊叹道:“你黑了,瘦了。”陈子锟则摸着姚依蕾的肚皮说:“宝宝最近乖不乖。”   这场宴席其实只能算是家宴,曹锟的夫人和几个姨太,以及北京警备司令的夫人也在场,一帮女人谈天说地,从北京的皮草谈到上海的时装,时不时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姚太太长久不在政界社交圈子混了,今天忽然来到第一夫人的核心圈子,兴奋的溢于言表,眉飞色舞说个不停,好在她也是个有眼色的人,不致于说错话招人烦。   曹夫人非常喜欢姚依蕾,直赞她温柔贤惠,姚依蕾羞答答的将头靠在陈子锟肩上,曹锟却哈哈大笑,道:“子锟啊,你这位夫人可是外柔内刚啊,不知道你这位虎将在家里是不是要听夫人的差遣。”   陈子锟汗颜道:“我们互相尊重,没有谁一定听谁的规定。”   一帮珠光宝气的夫人们就笑呵呵的夸赞陈子锟是新派人,知道尊重女性,比那些只会带兵打仗的老爷们强得多。   “要说尊重女性,冯焕章也算一个,他和现在这位夫人举案齐眉,倒也是北京城一段佳话。”曹锟捋着八字胡说道。   陈子锟道:“不知道冯检阅使现在哪里?”   曹锟道:“带兵驻防古北口,对付张作霖,非他这名猛将不可。”   宴罢,按惯例是要打上八圈麻将的,大总统牌瘾极大,夫人们也都是久经沙场,姚太太早有准备,带足了现金和支票,不过姚依蕾身怀有孕,不便熬夜,便请辞离去,曹锟道:“不要走,新华宫里有的是空房间,带洗手间和浴室,随便住,让小陈陪我打打牌。”   陈子锟面露难色。   曹锟笑道:“你是惦记着夫人肚里的小小陈吧,我看这孩子将来一定比你还有出息,咱们直系又添一员虎将,我写幅字给这孩子吧。”   侍从察言观色,立刻铺开宣纸,笔墨伺候,曹锟挥毫泼墨,写了酣畅淋漓的一笔虎。   大总统如此热情,陈子锟夫妇只得留下,姚太太倒是巴不得在新华宫和这些高官太太们一起打牌,哪怕输上几千上万块都无所谓。   夜色渐深,北京城安定门外,一队右臂扎着白毛巾的士兵擎着火把逶迤而来,和城墙上的守军互相用手电打着暗语,禁闭的城门缓缓打开,城外的军队潮水般涌了进来。   第五十八章 直系末日   军队进城的时候,紫光车厂的车夫张大牛正在安定门一带拉晚儿,看到这么多荷枪实弹的大兵半夜进城,见多识广的老车夫立刻意识到不妙,赶紧拉着空车往回跑。   他猜的没错,军队一进城就开始封锁交通要道,在每个路口都摆上一辆大车,派驻一个班的士兵站岗放哨,禁止所有车辆通行,有几个敏捷的士兵还爬上了电线杆子,咔嚓咔嚓将电话线给剪断了。   张大牛一口气没歇跑回了宣武门内头发胡同紫光车厂,上气不接下气道:“掌柜的,不好了,军队进城了。”   宝庆愣了:“不能够啊,吴大帅不是在山海关守着了么,奉军哪能这么快打过来?”   张大牛说:“那谁知道呢,反正大队人马从北边开进来了,胳膊上都缠着白布条子,足有几千上万人,掌柜的我还能哄你么。”   宝庆知道张大牛不可能说谎,沉吟片刻道:“先收车,这两天不慌上街做生意,等风声平息下来再说,预备一口大缸,装上砖头瓦块把街门堵上,再买点面粉咸菜啥的,以防万一。”   安顿好了外院的事情,宝庆回到内宅和衣躺下,两眼瞪着天棚睡不着,杏儿道:“有啥事,把你吓成这样?”   宝庆道:“不知道哪路人马进京了,兴许要变天。”   杏儿道:“咱老北京啥没经过,八国联军来过,张勋辫子兵进过,段祺瑞吴佩孚也来来回回打了好几次了,不都没事么,你放心,不出三月,准太平。”   宝庆道:“话是这么说,咱们小户人家就算出事,也掉不了脑袋,我担心的是大锟子。”   杏儿一骨碌爬起来:“大锟子怎么了?”   宝庆笑道:“看把你慌得,我就是这么一说,大锟子现在江东当督军,好着呢,我就是想啊,这大帅们打来打去的,今天还耀武扬威的,谁能保证明天不成了阶下囚。”   杏儿也陷入深深沉思中,半晌才道:“路都是自己选的,大锟子、小顺子,还有果儿,走的都是他们自己选的路,怨不得别人,唉,这兵荒马乱的,也不知道果儿跑哪里去了,连封信也不来。”   宝庆轻拍杏儿后背:“睡吧,天塌不下来,别神神叨叨的,小心肚里孩子。”   ……   大军入城,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没人发现,总统府收支处长李彦青的府邸里突然响起了刺耳的电话铃声,管家接了电话问道:“哪里?”   “我找李处长有紧急军情禀告!”电话那边的声音很急促。   “六爷已经睡下了,有天大的事儿也得等明天再说。”管家不由分说撂了电话。   没半分钟,电话又响了,管家不耐烦的拿起来骂道:“你他妈吃顶了么,我不说了么,六爷已经睡了!”   “北京城被十一师……”话没说完,电话中断了,管家嘀咕了一声莫名其妙,将电话丢在一旁。   忽然大门外传来砸门的声音,很急促,很嚣张,管家大怒:“反了他们!”带了几个佣人去打开了大门,颐指气使喝问道:“知道这是谁的宅子么?”   门外站着一群举着火把的士兵,灰蓝粗布军装,牛皮子弹转带,盒子枪柄上系着红绸子,一张张大黑脸横眉冷目,跟谁欠了他们二百块大洋似的。   “草你亲娘!”一枪托打过来,将管家鼻子砸出了血,大兵们蜂拥而入,径直闯入卧室将李彦青从床上拖了下来。   李彦青吓得脸色惨白,连声质问:“你们是谁的部下,我是李彦青,李彦青啊。”   “抓的就是你个卖屁股的狗日的!”一个军官骂道,上前抽了他七八个大嘴巴,李彦青门牙都掉了,鲜血淋漓。   “你贪污的军饷藏在哪里?”军官厉声喝问。   李彦青牙关紧咬一言不发。   “拖下去打!再不交代就让弟兄们轮流走他的旱道!”军官将盒子枪放回木壳,拍拍巴掌自言自语“三扁不如一圆,大总统能走,俺们也走得。”   ……   中南海,陈子锟正陪曹锟打牌,牌品见人品,这一夜陈子锟输了不少,但是眉头都不皱一下,依然谈笑风生,更让曹锟欣赏有加。   “子锟,歇两天你就上前线,把老张父子俩撵到关外去,我晋升你做上将。到时候不管是陆军总长还是巡阅使,随你挑。”曹锟心情大好,封官许愿,陈子锟淡淡一笑,只当耳旁风,可姚太太却当了真,心中狂喜,暗暗庆幸找对了女婿,若是当初找了西园尾雄,想必没那么风光。   正说着呢,外面一阵嘈杂,曹锟皱眉道:“堂堂总统卫队半夜喧哗,成何体统。”   话音未落,门被粗鲁的踢开,一队士兵冲了进来,陈子锟大惊,他知道这种穿粗布军装的士兵绝对不会是总统府卫队,八成是奉军的敢死队千里奇袭北京,摸进了总统府。   下意识的想掏枪,可是配枪和佩刀都在进总统府的时候暂扣了,身无寸铁,情急之下陈子锟将茶壶抄在手里就要反抗,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喝道:“陈大帅,切勿乱动!”   看清楚此人面容后,陈子锟放弃了抵抗。   带队的竟然是以前紫光车厂的车夫王栋梁,现在看他的军衔肩章已经是上尉了。   看来奇袭总统府的不是奉军,而是冯玉祥的部队,十一师的强悍战斗力和冯玉祥的隐忍、坚毅、周密、果决,陈子锟都是清楚的,既然兵都进了新华宫,想必整个北京已经失手了。   曹锟气的直抖手:“卫队呢,怎么让这帮小子进来的!冯焕章呢,让他来见我!”   王栋梁将盒子炮插回腰间,敬礼道:“大总统请放心,俺们是来保护您老人家的。”   曹锟怒道:“保护个屁!都给我滚出去。”   王栋梁打量屋内,都是些太太,并无危险目标,便鞠躬道:“大总统,打扰了,您继续打牌吧。”说罢带着士兵退了出去,但并不远离,就在门口把守。   事到如今,谁还有心思打牌,曹锟忽而暴跳如雷,忽而垂头丧气,冯玉祥倒戈的后果他可以想象,吴佩孚本来对付奉军就有些吃力,现在背后被人捅了一刀,直军回天无力,这场仗肯定败了。   可惜东南战场打得那么漂亮,直系合力解决了皖系余孽,只等吴佩孚打败奉军,天下太平指日可待,可惜啊可惜,功亏一篑,都被这个冯焕章给毁了!   陈子锟想了想,还是推门出去,王栋梁立刻迎上来:“陈大帅,您去哪儿?”   “我回家。”   “对不住大帅,检阅使有令,今天晚上总统府里不许走脱一个人。”王栋梁的语气很坚决。   陈子锟狠狠地看着他。   王栋梁已经不是当年木讷忠厚的洋车夫了,一年多的军队生涯就将他锤炼成铁打的军人,面对凌厉的目光,他不为所动:“陈大帅,您的身手小的清楚,不过您没必要这么做,检阅使和您有旧,断不会加害于您,不过您乱走的话,我不敢保证别的弟兄认识您。”   冯部官兵忠心耿耿,六亲不认,说开枪就开枪,陈子锟一个人也就罢了,可如今姚依蕾和丈母娘都在新华宫,连累了她们就不好了。   “我去客房总行吧。”陈子锟一摊手,妥协了。   “我护送您去。”王栋梁亲自陪同陈子锟过去,路上陈子锟试图套他的话,可是一点消息没打探到。   进了客房,姚依蕾紧张兮兮的问道:“怎么回事,院子里都是兵。”   “冯玉祥兵变了。”陈子锟说道。   “啊!”姚依蕾花容失色,“怎么会这样,咱们如何是好?”   “没事的,我曾经在冯玉祥最艰苦的时候送他五万大洋,想必他……”这话陈子锟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可是吴佩孚的嫡系将领,冯若要对付吴,肯定先铲除自己,更何况以前曹锟对冯玉祥也算不薄,现在说反就反,五万大洋算个屁啊。   一夜没合眼,好不容易捱到了天亮,王栋梁推门进来,敬礼道:“陈大帅,检阅使请您到北苑兵营叙旧。”   陈子锟淡淡道:“容我先送夫人回府。”   王栋梁犹豫了一下道:“好吧,卑职送您回去。”   一队全副武装的冯部官兵押着陈子锟等人离开了新华宫,此时大街上已经变了模样,到处张贴着安民告示,岗哨林立,胳膊上都缠着白布条以做识别,仔细一看还有字“誓死救国、不扰民,真爱民。”   陈子锟的府邸就在新华宫对面不远处的东文昌胡同,但他多了个心眼没去那里,而是驱车回了长安街上的姚公馆,把姚依蕾母女放下之后,他微笑道:“我去和老朋友叙旧,你们在家等着就好。”   姚依蕾满眼泪花:“你不要去,太危险了。”   陈子锟拍拍她的手,低声道:“去找鉴冰,你们一起走。”随即又大声道:“没事的,我和检阅使是老朋友了。”   辞别姚依蕾,陈子锟义无反顾的上了汽车,一路来到北苑兵营,这里警卫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到处可见成群结队的士兵,看来冯玉祥的主力已经尽数从古北口防线撤回北京了。   陈子锟被带到一间空荡荡的公事房里,过了一会,又有一人被送了进来,五十多岁年纪,衣着考究,神色凄然。   “曹省长。”陈子锟起身行礼,他认出这位老者正是曹大总统的弟弟,曾任直隶省长的曹锐。   曹锐神情迟钝的看看他,眼中渗出了泪花,自言自语道:“三哥,我先走一步了。”一头栽倒在地,口吐白沫,不停痉挛着,抽搐着,痛苦不堪。   几个士兵闻声冲了进来,将他抬了出去,陈子锟从窗户望过去,只见军医检查了曹锐的脉搏和瞳孔,摇了摇头。   大总统的亲兄弟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在了军营里。   第五十九章 建国大纲   陈子锟心里拔凉拔凉的,冯焕章事情做绝,一点余地都不留哇,看来自己和他那点交情是真的指望不上了。   说曹操曹操到,一身二等兵打扮的冯玉祥风风火火过来了,劈面先把军医和看押士兵训斥了一顿,骂他们不小心,怎么能让曹锐在眼皮底下吞鸦片自尽。   士兵们跪了一地,低头认罪,好在冯玉祥也没动真怒,骂了一阵也就罢了,摘了帽子进了公事房,笑呵呵道:“老弟,你可是稀客啊。”   陈子锟苦笑道:“老哥,我刚进京就成了你的俘虏,这话怎么说的?”   冯玉祥道:“误会,全是误会,我不知道你要到北京来,不过既来之则安之,我有好东西给你看,来人啊。”   几个士兵将遍体鳞伤的李彦青拖了进来,李处长哪还有昔日的威风,如同一滩烂泥般躺在地上瑟瑟发抖。   冯玉祥道:“李处长,还认识老冯不?”   李彦青怨毒的看了他一眼,又看了陈子锟一眼,不说话。   士兵端上来一口箱子,尽是从李彦青公馆的书房里抄出来的文件账本支票簿子。   冯玉祥拿起账本看了看道:“这些年你贪污受贿,捞了不少钱,怎么只有四十万?起码还有五百万被你小子藏起来了,说,藏在哪儿了?”   李彦青低声道:“都匿名存在花旗、汇丰银行里,你有本事就去砸东交民巷的银行保险箱。”   冯玉祥脸一沉:“这么说你是拒不交代了,你就不怕我枪毙你?”   李彦青凄然一笑:“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可怕的,不就是一死么,反正这辈子我也值了,该玩的都玩过了,该吃的也吃过了,我一澡堂子搓澡的小工,混到今天还有啥可说的。”   冯玉祥道:“你倒是挺硬气,那就成全你,来人呐,把这个贪污犯拖出去枪毙。”   两个如狼似虎的士兵将李彦青拖了出去,就在门口的空地上将其按在地上,李彦青仰天凄厉的喊道:“三爷,小六先走一步,小六再不能给您搓澡了!”   士兵举起盒子炮照后脑勺就是一枪,白的红的涂了一地。   陈子锟面色如常,像李彦青这种人早该死了,只是不知道跟着他混的李俊卿怎么样了,怕是树倒猢狲散,也都没有好下场吧。   冯玉祥从文件堆里拿出一张有曹锟签字的支款单来,笑道:“李彦青真是死性不改,连大总统批给你的军饷也敢扣留。”   陈子锟定睛一看,这张支款单确实是批给自己的,看时间就在刚收取省城之后,正是急需用钱的时候,这个李彦青啊,果然是死不足惜。   冯玉祥作势道:“这笔钱是该给你的,我老冯不留,来人,支二十万给陈大帅。”   陈子锟淡淡道:“焕章兄最近手头想必吃紧,这笔钱就先拿着用吧。”   冯玉祥大喜,拍拍陈子锟肩膀道:“好兄弟,我没看错你,不如咱们一起干吧,砸碎这个万恶的军阀统治的天下。”   陈子锟道:“对不起焕章兄,不忠不义的事情我陈子锟做不来,玉帅待我恩同父子,我不能帮他也就罢了,怎能恩将仇报。”   冯玉祥脸色一沉。   “焕章兄,如果没别的事情,我想回去了。”陈子锟起身告辞。   “且慢。”冯玉祥道。   “怎么,焕章兄打算扣我?”陈子锟扫了对方一眼。   冯玉祥道:“我就留你一会而已。”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蓝布卷,轻轻打开,里面是一个薄薄的小册子,封面上手书四个大字“建国大纲。”   “这是孙文先生亲笔所书,我一直藏在身边视若珍宝,你且看看,看完咱们再谈。”冯玉祥将手稿放下,大踏步的去了。   公事房外面围了一圈卫兵,将陈子锟死死看住,一丝逃跑的机会都没有,无奈之下,他只好静下心来翻开了小册子。   这一看就放不下了,第一页寥寥数言,振聋发聩!   自辛亥革命以至于今日,所获得者,仅中华民国之名。国家利益方面,既未能使中国进于国际平等地位。国民利益方面,则政治经济牵牵诸端无所进步,而分崩离析之祸,且与日俱深。   陈子锟深以为然,所谓民国甚至还不如晚清时候,至少那时还有个名义上的朝廷大统,现在国家分裂,遍地军阀,各省拒不上缴税款,自养军队,遍地鸦片,到处饥荒,中华大地满目疮痍,有识之士莫不痛心疾首。   这也是他为何愿意追随吴佩孚的原因,因为他知道,要想国家富强,必要先行统一,放眼整个中国,也只有吴玉帅有此能力,可惜冯玉祥倒戈,在最关键的时候捅了吴佩孚腰眼一刀,统一大业怕是不成了。   孙文的建国大纲共分二十五条,将整个国家如何走向民主富强做了详细周密的筹划,读来令人不忍释卷。   “如果真能按照孙先生构想的这样就好了。”陈子锟叹道,他知道孙文手里没兵权,打仗全要依赖西南军阀,去年一度被陈炯明打得躲到兵舰上藏身,指望他武力统一中国,难。   不知不觉已经中午了,王栋梁端着一个托盘进来,清粥小菜而已,看来冯部并未因为打进了北京而得意忘形,大吃大喝。   陈子锟发现王栋梁神色焦虑,便问道:“怎么了?”   王栋梁低声道:“老板,他们要杀你。”   “谁!”陈子锟心中一凛。   王栋梁左顾右盼,确认无人偷听才道:“上午检阅使和胡景翼、孙岳、王承斌、鹿钟麟他们开会,会上有人提议说要杀掉你,因为你是吴佩孚的大将,留不得。”   陈子锟道:“检阅使怎么说?”   王栋梁道:“检阅使不忍心杀你,但是架不住他们人多,只好说再劝劝你,如果不能合作的话就只好……”   陈子锟点点头:“我明白了。”   王栋梁眼圈红了:“老板,我读书少懂得也少,但我知道你是好人,检阅使也是好人,你们都是爱护老百姓的大帅,和那些军阀不一样。”   陈子锟拍拍王栋梁的肩膀:“好了,你去吧。”   王栋梁走了,等陈子锟吃完了午饭,冯玉祥满面春风来了,进门便道:“大喜事,中华民国国民军今天正式成立了,我冯玉祥不才,被大家推举为总司令。”   陈子锟道:“可喜可贺啊。”   冯玉祥一阵爽朗的大笑,指着桌上的小册子道:“孙先生的东西,老弟是第一次看吧,怎么样,受益匪浅还是觉得一派胡言?”   陈子锟淡淡一笑道:“民国八年,我在上海加入国民党的时候,曾在孙先生身边做过卫士,多次陪伴先生秉烛夜读,先生的东西,我不是第一次读了。”   冯玉祥大惊:“你……你是国民党员?”   陈子锟点点头:“如假包换,我的入党介绍人是尹维峻和孙夫人,可惜尹女侠已经仙逝。”   冯玉祥道:“怎么没听你提过,实在是太出乎意料了!”   陈子锟道:“我肩负秘密使命,还请焕章兄理解。”   冯玉祥大笑:“理解,理解,这么说咱们是殊途同归了,你我携手,定能荡平天下军阀。”   陈子锟道:“我倒想请问,焕章兄如何收场。”   冯玉祥道:“通电主和,立即停战,曹锟贿选祸国,吴佩孚穷兵黩武,我自会劝说曹老帅辞职下野,吴佩孚嘛,撤销他的本兼各职,让他一边凉快去,然后改组军队,迎中山先生北上主政!”   陈子锟道:“关外十几万奉军虎狼之师怎么办?”   冯玉祥道:“我和张雨亭有约在先,我回师北京,他绝不入关。”   “那他要是非入关不可呢?”陈子锟反问道。   冯玉祥沉思片刻道:“打,我们国民军上下一心,众志成城,还怕打不过奉军么?”   陈子锟道:“吴玉帅对付奉军尚且吃力,何况焕章兄,这话有些难听,但焕章兄不要动怒,十一师虽然骁勇善战,但毕竟武器落后,粮弹不足,奉军整军经武两年之久,飞机大炮装甲车一应俱全,乃是不折不扣的虎狼之师啊,张作霖又是胡子出身,素无信义,他真要入关,焕章兄的国民军还真就拦不住他,到时候又是一场混战,生灵涂炭,国家遭殃,建国大纲还不是一纸空文。”   冯玉祥忽然笑道:“未必就打不过,不是还有昆吾老弟你么,好了,既然你是孙先生的人,我就不留你了,来人!”   “有!”王栋梁走了进来。   “你带一连人,保护陈大帅的安全,出了岔子,我枪毙你,去吧。”   “是!”   陈子锟苦笑一声,冯玉祥粗中有细,还是没打算放过自己,派王栋梁来软禁自己也是狠招,万一逃走的话,还会连累他的性命,让自己左右为难。   不过能从兵营放出来就算是万幸了,陈子锟在王栋梁的陪伴下回了城区,思前想后没去东文昌胡同的家里,也没去姚公馆,而是回了紫光车厂。   宝庆预备的装满砖石的大缸没派上用场,国民军和一般军阀部队不一样,真的不扰民,大街小巷秩序井然,茶馆里小道消息满天飞,连最底层的洋车夫都知道大总统被陆军检阅使冯玉祥给抓了,现在国家已经没总统了。   杏儿正在门口摘菜,忽见陈子锟带着一队兵过来,顿时惊喜道:“大锟子,你咋来了。”   陈子锟道:“我来看看你们。”说着就进了门,那些国民军士兵就在门口把守着并不进来。   杏儿道:“大锟子,让你的兵进来歇歇脚,喝口茶吧。”   陈子锟道:“杏儿,他们不是我的兵,是冯玉祥的兵,我现在是俘虏。”   哗啦一声,菜筐落地,杏儿吓呆了。   第六十章 后会有期   虽然杏儿是个妇道人家,也明白当了俘虏是什么下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慌得她站不稳,倚在门框边。   陈子锟扶起杏儿,低声道:“没事,带队的是王栋梁。”   “是栋梁啊。”杏儿稍微放心了点。   “家里电话还能用么?”陈子锟左顾右盼道。   “兴许还能,反正不打不交钱,宝庆就打了个盒子把那玩意罩上了,我带你去。”杏儿打起精神带着陈子锟来到倒座房客厅里,桌上摆着一个木匣子,里面装了一部手摇电话。   陈子锟知道冯玉祥刚占领北京,很多事情来不及做,比如电话监听之类的,现在打电话应该是安全的,可是他猛摇了一通后,电话里一点声音都没有。   想必是昨晚国民军进京之时把全城的电话线都给割了,还没恢复,这下糟了,计划必须修改,陈子锟眼睛一转,看到院子里的空车,便道:“找个可靠的人帮我送封信。”   杏儿道:“没问题,张大牛就行。”   张大牛正蹲在院子里吃饭,听到杏儿吆喝赶紧擦擦手过来,看见陈子锟坐在客厅里,顿时惊呆了:“大老板,你啥时候到的?”   陈子锟刚好写完两封信,交给张大牛道:“这一封送到东文昌胡同陈府,这一封送到赵家楼附近的姚公馆,明白么?”   “得了,保证给您办的妥妥的。”张大牛将信揣在怀里,拿起空车出了门,正遇到王栋梁,两人是老相识了,见面打招呼。   “栋梁,忙着呢?”   “是啊,给陈大帅站岗,大牛哪儿去?”   “出车,顺带着给大帅捎两封信。”   “您忙着,回见。”   “回见。”   张大牛拉着车颠颠的跑了,王栋梁叫过来两个矫健的年轻士兵:“你俩,跟着那个拉车的,看他去了哪儿。”   两个士兵跟着去了。   ……   晚上,张大牛收车回来,将鉴冰英文手书的回信,说姚依蕾来过,但自己不打算抛下丈夫逃走,卫队已经做好准备,随时杀出城去。   姚公馆却没有回信,据说姚家人已经搬到东交民巷去了。   陈子锟已经换好了衣服,中将军装太扎眼不方便逃走,他搞了一件蓝布短打,腰里还塞了块白手巾,看起来活脱脱就是一个拉洋车的。   把宝庆和杏儿叫到跟前,陈子锟叮嘱道:“京城怕是要乱上一段时间,你们自己小心,我走以后,明天一早你们再给王栋梁说,他不会为难你们的。”   杏儿眼泪啪啪的:“这一走,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再见。”   宝庆道:“大锟子,你放心走,不要担心我们。”   陈子锟道:“事不宜迟,告辞!”   忽然电话铃响了,陈子锟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本以为是姚依蕾打来的,可是听筒里却传来冯玉祥的声音。   “老弟啊,我怕你的卫队一时冲动做傻事,把他们的枪给缴了,你不会埋怨我吧。”   陈子锟心一沉,道:“总司令,即便您要和我并肩携手铲除军阀,也得等我回江东再议啊,我孤身一人在京,帮不了你什么忙。”   冯玉祥道:“曹锟退位了,内阁总辞职,我们大家推举黄郛暂代总理职位,陆军部还缺个次长,我觉得老弟你最合适,你别担心,江东省军务督办的职务你依然兼着,我就是想让你发个通电,告诉天下人你陈昆帅是支持俺老冯的。”   陈子锟道:“容我考虑考虑。”   冯玉祥笑道:“革命不等人啊,我给你三天时间好好想想,就这样吧。”   陈子锟放下了电话,宝庆两口子呆呆看着他。   “走不成了。”陈子锟平静的说。   忽然电话又响了,再度拿起,这回是鉴冰的声音:“我找陈子锟。”   “我就是。”   “谢天谢地,电话终于通了,你没事吧,下午来了一百多个兵,把赵玉峰他们的枪给下了,现在怎么办?”鉴冰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没事,你怎么样,弟兄们都还好吧。”   “我们都好,不过兵还围在宅子外面,不许进出。”   “不用怕,他们的目标是我,你们耐心等待,要不了几天就没事了。”   放下电话,陈子锟叹口气:“回去睡觉。”   ……   就这样过了三天,外界信息全部隔绝,就连报纸都看不到,陈子锟如坐针毡,自己被软禁在北京,江东那边肯定知道,阎肃等人立足未稳,孙开勤的余部还有很大力量,警察厅长麦子龙也是虎视眈眈,搞不好打下的江山就拱手送给他人了。   可是答应冯玉祥的要求实在违背自己的良心,虽然冯玉祥发动兵变的出发点也是迫不得已,换了自己在他这个位置上,为了自保也会放手一搏,可是这样一来只会造成更大的恶果和混乱。   三天后,冯玉祥再次打来电话,依然热情洋溢:“老弟啊,我报告你一个好消息,我部在杨村和吴佩孚激战,打了一个打胜仗,把吴小鬼儿包围起来了,灭他是早晚的事情。”   陈子锟道:“总司令,我有一言相劝,你听也罢,不听也罢。”   “你说。”   “不要赶尽杀绝,留吴玉帅一条生路,否则奉军独大,将来就不好收场了。”   “我懂……通电的事情你想好没有?”   “恕难从命,请总司令体谅。”   “老弟你真是顽固,好吧,我再给你留一段时间,等孙先生北上主持大局之后,全国将迎来一个新的局面,到时候让事实说话,不信你不配合。”   ……   从当日起,紫光车厂的电话线被切断了,不过陈子锟却和鉴冰、姚依蕾取得了通信联络,信件通过每天来打扫茅房粪坑的粪夫送出,经由于德顺转手送到东文昌胡同鉴冰手里,以及六国饭店姚依蕾那里。   虽然消息被国民军刻意封锁,但东交民巷的外国人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听说冯玉祥自觉独木难支,已经请寓居天津的段祺瑞出山了,而一直承诺不入关的奉军也将大部队开进了山海关,最让陈子锟心焦的是江东省的消息,孙开勤死灰复燃,居然也打算出山了。   再不走就真晚了,陈子锟苦苦筹划数日,终于想出一个奇谋来。   已经是十一月初了,北京的天气冷了起来,守在紫光车厂外面的监视部队还没换上冬装,整天蹲在胡同墙根太阳地下瑟瑟发抖,杏儿看不过眼,每天都烧热水给他们喝,久而久之,和这些大兵也熟络起来。   胡同里忽然多了这么多人,茅厕整天坑满谷满,粪夫来的次数也勤了些,这天中午,粪夫拉着一辆箍着铁皮的粪车又来打扫,先进了车厂后宅,过了十分钟出来,又在胡同官茅房里胡乱铲了几铁锨,拉起粪车就走。   “等等。”王栋梁拦住了粪车,他发现这辆车和以往来的粪车不太一样。   “老总,啥事?”粪夫笑呵呵的问道,但眼神明显紧张起来。   王栋梁扶着驳壳枪绕着粪车走了一圈,挥手放行。   粪夫如释重负,拉起车子就走,刚走十几步远,就听后面一声喊:“站住。”   粪夫一个激灵,还是站住了。   “后会有期!”王栋梁没来由的喊了一嗓子。   ……   十几辆装满大粪的粪车从永定门出城,这是于记粪厂的车队,每月都要运送肥料去乡下,不过这次时间略微提前了几天,守门的士兵才懒得检查臭烘烘的粪车,看也不看就放他们过去了。   出了城门不远,车队停下,粪王于德顺亲自走到一辆车前,卸下木板,打开夹层,陈子锟从里面爬了出来。   “哎呀可憋死我了。”虽然夹层里是干净的,但身上还是沾染了不少臭味。   “兄弟,把衣服换上。”于德顺奉上鉴冰准备的衣服,鉴冰心思缜密,怕陈子锟穿的太扎眼,特意预备了一套款式过时的旧西装和旧皮鞋。   陈子锟还了衣服,冲于德顺一抱拳:“多谢搭救之恩。”   于德顺正色道:“大帅找我帮我是看得起我于德顺,为朋友两肋插刀,是咱江湖中人应该做的。”   陈子锟用力点点头:“后会有期!”随后大踏步的离开,走出十几步远,回巍峨的北京城墙,心中不免凄然。   前面路边停了一辆汽车,见陈子锟过来,姚依蕾打开车门道:“上车。”   陈子锟疾步上车,司机阿福点火启动,一踩油门,沿着尘土飞扬的大路向南疾驰,直奔天津而去。   当天傍晚,汽车抵达天津码头,此时天津已经被国民军占领,怕引起注意,陈子锟买了一张三等舱的船票,回到汽车旁再次问道:“你真的不和我一起走?”   姚依蕾道:“江东那边也不太平,我怕去了会拖累你,再说我有身孕,经不起旅途颠簸,六国饭店毕竟是洋人的地盘,国民军胆子再大也不会进去抓人的。”   陈子锟依依不舍,姚依蕾却爽朗的笑了:“我的男人是九万里鲲鹏,怎么也如此小家子气,你还记得五年前么,也是在天津码头,也是阿福开车,也是这般场景,你是怎么说的?”   “七尺之躯,已许国,再难许君。”陈子锟低低的答道。   “去吧,我和鉴冰都不会有事的,我们还有孩子,在北京等你。”姚依蕾用力拥抱了一下陈子锟,回身上车,关上车门再不看他。   陈子锟深吸一口气,提起行李毅然决然的向码头走去,身后是漫天血色残阳。   第六十一章 邂逅初恋   这趟海船特别不顺,在天津外海蒸汽轮机就出了故障,不得不降低速度航行,好不容易开到烟台码头补充煤水,维修机器,又耽误了一整天,等开进黄浦江的时候,已经是一星期后了。   历经磨难终于回到上海,陈子锟终于松了一口气,在三等舱里折腾了一礼拜,连换洗衣服都没有,他现在已经蓬头垢面,衣服皱巴巴,皮鞋暗淡无光,看起来就是个穷途末路的流浪汉。   下了船,陈子锟第一时间买了张申报,翻了一遍,终于在第三版上看到自己想看的标题:孙开勤二度下野,江东省局势已定。   仔细看内容,原来孙开勤纠集旧部妄图趁陈子锟不在,重夺江东地盘,不过在阎肃率领的江北军打击下,终于以闹剧告终,前督军孙开勤不得不再次通电下野,彻底退出政坛。   再看报纸上的其他内容,头条是冯玉祥驱逐废帝溥仪出紫禁城,吴佩孚兵败逃亡,段祺瑞就任临时执政,奉军大举入关,除了驱逐溥仪之外,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大本营平安无事,陈子锟的心就放下了一半,忽觉饥肠辘辘,便来到一家小面馆,点了一碗阳春面,等面条的时候东张西望,发现这正是自己和李耀廷头次到上海来吃第一顿饭的地方,就是在这里遇到了蒋志清,开始了混迹上海滩的一段经历。   阳春面端了上来,陈子锟狼吞虎咽吃完,道:“算账。”   伙计听他北方口音,便道:“两角钱。”   陈子锟摸出一枚大洋丢过去,伙计收了空碗拿了钱,到柜上找了几张钞票给他。   搭眼一看,找的钱竟然是江东省军用票,面额伍元的一张,壹元的三张。   “怎么找这么多?”陈子锟纳闷道。   “不多不多,刚刚好,阿拉上海都用这种零钞。”伙计敷衍道。   拿着军票出了面馆,只听后面有人用上海话讥笑道:“乡下戆都,啥么子也不懂,拿了一堆废纸还当好东西。”   陈子锟可不傻,店家分明看自己是刚下船的旅客,就拿军票来糊弄自己,面额五元的军票当成五角钱来找零,可见自己发行的军票跌价到了何等地步。   他没回去找伙计算账,揣起军票正要走人,忽然不经意间一回头,看到码头边有个纤细的身影,依稀有些熟悉。   ……   除了父亲去世的那天,今天算得上是林文静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上午在先施百货自来水笔柜台上班的时候,一个六十多岁大腹便便的老头子来买笔,挑了老半天也不买,一双眼睛滴溜溜在自己身上打转,先施百货的售货员都是全上海挑出来的顶尖美女,经常遇到这种骚扰,林文静也没当回事。   下班之后,她又去了黄家,到今天为止教满一个月,该结算薪水了,黄太太推三拖四,只在客厅里打麻将,把自己晾在一旁,偶然之间发现黄少爷竟然在偷偷翻自己的书包,林文静意识到,那十五块钱是他偷的!   因为这十五块钱,林文静被米姨骂了好几天,舅妈也冷嘲热讽,吃斋念佛的外婆对自己看的更紧了,稍微不顺心就拿锥子扎人。   所以林文静觉得一定要把这十五块钱的下落问明白,但她是个怯弱的女孩,所以只是小声问了句:“黄少爷,你有没有见过我包里十五块钱?”   黄少爷缩回了手,眨眨眼睛,忽然将桌上一只花瓶推到了地上摔个粉碎,突如其来的动作把林文静惊呆了。   黄太太闻声进来,黄少爷扯着少年变声期的公鸭嗓道:“姆妈,林小姐岗阿拉偷伊的铜钿!阿拉岗么,伊拉就把花瓶摔了。”   “好你个林小姐,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怎么这么歹毒,阿宝,让姆妈看看,伤到没有。”黄太太急忙查看儿子的腿脚有没有被花瓶碎片伤到,又恶狠狠的骂道:“小骚货,若是伤到阿拉儿子,让侬倾家荡产!”   林文静吓得往后缩:“我没有……”   “什么没有,阿拉虽然算不上大富大贵,也不会偷侬十五块钱,乡户拧!”儿子没受伤,黄太太怒火稍减,但依然不打算放过林文静。   林文静全明白了,刚才黄少爷并未提到具体钱数,可黄太太脱口而出十五块钱,可见这钱不但是黄少爷偷的,而且他妈也完全知道。   外面打牌的三姑六婆们进来了,七嘴八舌的帮腔骂林文静。   林文静本来就不善吵架,更何况面对一群长舌妇,眼泪在眶里不停打转,一句话也说不出。   正吵嚷着,黄先生提着公事包回来了,听明白缘由后,道:“林小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丢了钱应该仔细去找,不能赖到我们儿子头上。”   黄太太气势汹汹道:“让她赔花瓶,这个花瓶是阿拉祖上传下来的,明朝康熙年间的,值嘎多铜钿!”   林文静差点被气笑了,明朝康熙年间的花瓶,狮子大开口也不能这样讹法。   黄先生貌似还算讲点道理,道:“算了,林小姐也不宽裕,这样吧,我们大人有大量,不和你计较,你再给约翰补习三个月的英文,咱们两清。”   最终林文静是含着眼泪离开黄家的,回到家里,牌局继续,没人搭理她,默默爬上阁楼,呆呆的坐了半天,眼泪噗嗒噗嗒的往下掉。   忽然楼下舅妈喊道:“小静,下楼,有客人。”   林文静赶紧擦干眼泪下楼,正要端茶递水,却被白先生叫住:“小静,你坐,让赖先生好好看看。”   坐在对面笑吟吟的肥胖老头,竟然就是上午在先施百货骚扰自己的那个家伙,老东西换了一身长袍马褂,手上戴着三个粗大的金镏子,胸前摇晃着金表链,嘴里还镶着一排金牙,财大气粗的样子,家里人都对他敬若上宾。   林文静心里一寒,隐约猜到了什么事情。   赖先生肆无忌惮的盯着林文静看了半天,露出金牙一笑:“好,很好。”   舅妈道:“小静,你去吧,大人有话说。”   林文静如蒙大赦,赶紧退下,躲在门后面偷听了一会,果然和自己猜想的一样,这个姓赖的老头是白先生的朋友,打算娶自己做小。   家里人很兴奋,因为赖先生是做大生意的,钞票多的是,听他的口气,彩礼绝对不会少于一千块!   林文静一阵头晕目眩,被赖先生盯着的时候,她浑身上下都在起鸡皮疙瘩,想想自己就要嫁给这样一个令人作呕的老家伙,她实在难以忍受,下意识的就跑出了家门。   十六铺码头是林文静最喜欢来的地方,这里有宽阔的黄浦江,数不尽的帆船和轮船,还有行色匆匆的旅客们,他们都和自己一样,来自天南海北,是上海的过客。   汽笛长鸣,海鸥翱翔,江风瑟瑟,脸上的泪水已经干了,林文静呆呆的站在岸边,不知向何处去,长久起来所遭受的种种不幸和欺凌,已经积攒到了临界点,她不愿意再面对那些龌龊的面孔了,不愿意再留在这肮脏的尘世了。   望着浑黄的黄浦江水,林文静低低念了一句:“妈妈,爸爸,我来了。”闭上眼睛向下纵身一跃。   忽然一只有力的大手拉住了她,轻盈的身体如同羽毛般被拉回了岸边。   “你疯了!真的是你?”耳畔响起熟悉的北京官话。   林文静傻傻的看着那个把自己拉回来的男人,花了整整一分钟才辨认出这个人正是五年前在北京带自己逛什刹海、买冰糖葫芦,教自己学脚踏车,承诺要带自己远走高飞的陈子锟。   那些尘封的往事,仿佛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可一旦涌上心头,就如同打开阀门的洪水一般汹涌奔流,刹那间泪水倾盆而下。   陈子锟从未见过一个人哭的这样伤心,就连他这般杀人如麻的硬汉都不免为之动容,林文静瘦削的双肩不停地抖动,泪水打湿了衣服,一双手死死抓住自己,仿佛一松手就要阴阳两隔一般。   “好了,别哭了,有我在,谁也不敢欺负你。”陈子锟轻轻拍打着林文静的后背,他是有两个老婆的人,对女人的心理也有些了解,能逼得林文静跳江自杀,又哭的这般伤心,定然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足足哭了一个小时,林文静才渐渐由大哭改成了啜泣,问道:“你,你为什么没来?”   陈子锟知道她说的是民国八年的约定,无奈的叹口气道:“阴差阳错,造化弄人,过去的事情不要提了,从今天起,我绝不会再负你。”   林文静猛然扑到陈子锟身上,在他肩头狠狠地咬了一口,这一口真是用尽了全力,疼的陈子锟呲牙咧嘴,但一声不敢吭。   “可是我就要嫁人了。”林文静抬起头来,推开了陈子锟,眼圈红肿,声音颤抖,我见犹怜的模样让陈子锟心底最柔软的部分陡然一动。   “我发誓,只要你不愿意,就没有人任何人能把你抢走,没人!”陈子锟恶狠狠的说道。   第六十二章 私奔   林文静生性柔弱,再加父母双亡,寄人篱下,日子过得岂是一个苦字能形容得来,目前她最迫切需要的就是一个强有力的依靠,一个温暖的臂弯,而五年前曾经失之交臂的陈子锟,简直就是上天恩赐的礼物。   这五年来,林文静颠沛流离,见惯世态炎凉,虽然经历颇多,但依然是个单纯的女孩子,在她心中,五年前那场初恋依然刻骨铭心,是永远珍藏心底的回忆,她曾经幻想过能有重逢的一天,最好是在春暖花开的北大校园,亦或是回荡着悠扬鸽哨的胡同里,但从未想过会是在这清冷的黄浦江岸边。   她是先施百货的售货员,受过严格的培训,一眼就能从衣着打扮上看出人的背景、家境甚至受教育的情况,眼前的陈子锟,一双黯淡无光的旧皮鞋,一身款式落伍的皱巴巴的旧西装,蓬头垢面,胡子拉茬,还扛了个行李卷,分明就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   但她不在乎,相反陈子锟的寒酸让她觉得更放心,有钱的人都是大坏蛋,比如黄先生一家,那么有钱还要讹诈自己,比如舅舅一家,为了一千块彩礼,就要把自己卖给那个糟老头,相比之下,还是陈子锟让自己更有安全感。   “你倒是说啊,到底怎么回事?”陈子锟见林文静只是默默流泪,忍不住问道。   于是林文静便哽咽着将这五年来发生的点点滴滴一股脑的全都告诉了他,包括被黄家偷钱、讹诈,以及被迫要嫁给赖先生做妾的事情。   若在五年前,陈子锟肯定脑子一热,抽刀杀人,血溅五步,可他现在是一方大帅,对付个把小地痞,就跟捏死蚂蚁差不多,根本用不着动怒。   “别怕,万事有我。”简简单单四个字,却充满了自信和力量,林文静用力的点点头:“嗯!”   将不顺心的事情全部倾诉出来之后,整个人好像卸掉了千斤重担一样轻松,林文静看看日头已经西沉,道:“哎呀,光顾着说话了,你刚下船吧,一定还没吃饭,我请你吃小笼包。”   摸摸身上,脸红了,一分钱没带。   陈子锟道:“我吃过了,你呢。”   咕噜咕噜的声音回答了他。   陈子锟掏钱道:“我请你吧。”可不小心摸出几张军票来。   “这种钞票就是废纸,不好用的,也不知道哪个大坏蛋发行的票子,可把上海老百姓坑苦了。”林文静道。   陈子锟笑道:“没关系,咱们有别的钞票,黄包车!”   一辆黄包车远远拉了过来。   “走,咱们去外滩,我请你吃西餐。”陈子锟道。   林文静惊讶道:“你不是第一次来上海?居然知道外滩。”   陈子锟道:“这些年来过几次,本想寻找你的下落,可人海茫茫,根本无从找起,想不到机缘巧合,今日竟然能遇到你,可见冥冥之中,缘分早已注定。”   两人上了黄包车,径直去了租界,时隔五年之久,陈子锟和林文静竟然没有丝毫的陌生感和距离感,仿佛仅仅分离了一天时间。   来到公共租界,陈子锟熟门熟路,直奔大西洋餐厅而去,林文静却拉住他:“这家馆子太贵了,咱们去吃小馄饨吧。”   林文静很坚决,陈子锟只得依她,找了一家露天的馄饨摊子要了两碗小馄饨吃起来,陈子锟吃完了自己那份,却发现林文静面前那碗纹丝未动。   “你怎么不吃?”   “你刚下船一定饿坏了,这一碗也给你。”林文静把碗推了过来。   “这怎么行,你还没吃饭呢。”陈子锟有把碗推了过去。   “没关系,我看到你就不饿了。”林文静笑咪咪的说道,她说的倒是实话,心情好,饥饿就成了可以忽略的问题。   “那咱们一人一半吧。”陈子锟象征性的舀了几个小馄饨过去,心中却在感慨,若是换了鉴冰,恐怕就会再点两碗,若是换了姚依蕾,根本就不会到这种寒酸的地方来。   林文静道:“下一步你准备怎么办?不如咱们去北京吧。”   陈子锟道:“我刚从北京来,那边兵荒马乱的,暂时不能去。”   林文静咬着嘴唇,沉思片刻道:“那好,先不着急去,反正也没钱买船票,我再上两个月的班,攒点钱,等北京太平了再去,你呢,上海机会那么多,不如先找一份工作干着。”   陈子锟苦笑道:“我没有一技之长啊。”   林文静道:“你不是跟辜鸿铭教授学过英语么,想必还没忘吧,可以到洋人开的饭店去做西崽。”   陈子锟自嘲道:“我这个身板,当门童倒是挺合适的。”   林文静道:“上海和北京不一样,面子没那么重要,咱们先努力存钱,然后离开这个地方,永世再不来。”   陈子锟点点头,他知道林文静在上海过得不幸福,对这座城市也没有归属感。   “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家?”   “不,那不是我的家,我跟你一起。”林文静毅然决然的说道,随即脸红了一下,她已经受够了米家的折磨,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也会牢牢抓住。   “你可别想趁机欺负我。”林文静补充了一句,还狠狠在陈子锟胳膊上拧了一下。   “好吧,我给你找个地方住,碰巧我在上海还认识几个朋友,兴许能帮上忙。”陈子锟道。   吃完了小馄饨,两人散着步就来到了沙逊大厦,上楼去春田洋行找慕易辰,虽然已经是傍晚时分,但洋行里依然忙忙碌碌,一个职员拿着文件路过,抬头问道:“你们找谁?”   “麻烦您,我找慕易辰,慕总经理。”陈子锟道。   林文静一吐舌头,陈子锟的朋友竟然是个总经理!   慕易辰匆匆赶来,将两人迎进公事房,吩咐文员倒咖啡,自己将沙发上的一堆文件搬到一边去,道:“见笑了,还这么乱,对了学长,你什么时候从北京回来的?”   陈子锟道:“刚下船,家里一切正常吧?”   慕易辰道:“没什么问题,这位是?”   “这位是林小姐,我的未婚妻。”陈子锟道。   慕易辰顿时傻了,他可是见过鉴冰和姚依蕾的,心说怎么又跳出一个未婚妻来,不过想想学长如此奇男子,三妻四妾也很正常,他呆了五秒钟才反应过来:“哎呀,失礼了,是陈太太啊。”   林文静羞红了脸,却落落大方道:“您好,慕经理。”   陈子锟道:“我刚下船,身上没带多少钱,你帮着安排一下住宿吧。”   慕易辰笑道:“没问题。”拿起电话摇了摇:“接汇中饭店总台。”   林文静悄悄乍舌,汇中饭店是上海滩最豪华的饭店,住一晚上起码开销十几块钱,赶得上自己一个月薪水了,陈子锟这位朋友真是阔绰,不过她又担心起来,欠了人家的情,拿什么来还。   在陈子锟的要求下,慕易辰定了两个房间,汇中饭店距离沙逊大厦很近,步行即可过去,路上林文静叽叽喳喳不停地问:“大叔,你的朋友蛮有钱的,你跟他商量商量,在洋行找个工作行不?”   陈子锟微笑道:“当然行,不过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做。”   “那我到他们洋行做文员行不?”   “这个就要问慕先生了。”   “你帮我说说嘛,我会英文,还会使用打字机,对了,北京的车厂还开着么?”   “交给别人打理了,这些年发生了很多事情,有时间我慢慢讲给你听。”   汇中饭店的客房果然豪华,俯瞰黄浦江,景色优美。林文静兴奋极了,搬了把椅子在窗口,晃着两条纤细的腿不停的唠叨,陈子锟就坐在旁边倾听着,不知不觉,声音越来越弱,林文静的小脑袋歪向一旁,睡着了。   连日疲劳,睡眠不足,再加上大喜大悲的精神冲击,林文静的神经已经不堪重负。   陈子锟爱怜的帮她擦拭嘴角一丝晶亮的涎水,把她抱到了床上,盖上被子,轻手轻脚的出去了。   ……   第二天上午十点钟,林文静从睡梦中悠悠醒转,无比幸福的伸了个懒腰,整整五年,她从未睡的这么舒坦,睁眼一看,阳光洒满房间,壁纸,电灯,欧式大床和沙发,装潢富丽堂皇,和自家破旧的阁楼相比,简直就是皇宫。   眼泪刷的一下就涌出来了,原来这一切都不是梦,忽然门铃响了,林文静和衣而起,打开一条门缝怯生生问道:“谁呀?”   “尊敬的客人,这是您的早餐。”门口站着一个彬彬有礼的白衣侍者,面前的推车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食品。   “不用了,谢谢。”林文静不敢收,她怕早餐不在房费里,身上也没有钱支付小费。   陈子锟从走廊里走了过来,道:“这是我点的客房服务,送进去吧。”   林文静这才打开门把早餐车放了进来,陈子锟掏出一枚大洋赏给了侍者,他刚才在慕易辰的陪同下去了电报房,以江东省军务督办的名义通电全国,奉劝北方交战各方立即停火,其实电文没啥意义,主要作用是告诉冯玉祥,我陈子锟已经回到自己地盘上了。   早餐很丰盛,各色西式糕点、牛奶咖啡果汁一应俱全,林文静一边吃一边问:“待会去哪儿?”   “去你家提亲。”陈子锟道。   “提亲?”林文静傻了,随即猛摇头:“不行不行,那不是我家,除了文龙之外,别的人也不是我的亲人,再说他们也绝不会同意的,还会打你一顿,你不知道,白叔叔可厉害了,在整个上海滩都颇有名气。”   陈子锟笑了:“你这么一说,我倒越发想见这一家奇葩了。”   第六十三章 大帅提亲   林文静失踪这半天一夜,米家闹得天翻地覆,他们突然间意识到,往日被视作无物的孤女竟然如此重要。   碗筷没人洗了,孩子没人哄了,家务没人干了,更重要的是,答应了赖先生三天后过门,现在人都跑了,拿什么去交差!   赖先生可不是一般人,他老人家是青帮中人,排学字辈,开香堂收徒弟,更在沪西开了一家日进斗金的大烟馆,和三鑫公司有生意上的来往,和黄金荣、张啸林、杜月笙他们都能说得上话,和租界公董局、巡捕房的关系也好得很,绝对算得上沪上风云人物。   一千块彩礼已经送来了,到时候拿不出人,不光米家人遭殃,穿针引线的白先生也要受牵连,他们起初以为林文静闹小脾气,用不了多久就会乖乖回来,可是一直等到夜里八点,人还没有踪影,大家这才着急了。   “这孩子,哪能脾气噶结棍。”米姨唉声叹气,那一千块彩礼,她分的最多,林文静不回来,她的损失最大。   “哼,兴许是在外面有了野汉子吧。”舅妈轻飘飘的说道,桌上杯盘狼藉,林文静不回来,就没人洗碗了。   舅舅直搓手:“哎,赖先生怪罪下来,我们哪能办?”   摇篮里的孩子哇哇闹了起来,舅舅赶紧去哄,却一点效果没有,往日都是林文静哄的,孩子根本不认爹。   小孩的哭闹声增添了烦躁的气氛,一直缩在米姨身后的林文龙忽然说话了:“就是你们整天虐待阿姐,又逼她嫁给老头子,阿姐才走的,都怪你们!”   “小孩子乱讲!”米姨大怒,劈面一记耳光,林文龙大哭起来,抹着眼泪上楼去了。   外婆依旧坐在菩萨前念诵着佛经,心里却暗暗下定决心,等那个小扫把星回来,一定拿锥子狠狠扎她几下,方解心头之恨。   白先生叼着纸烟在堂前来回踱着步子,忽然停下道:“别吵了,干等不是办法,阿拉请道上朋友找吧。”   米姨道:“管用么?”   白先生得意道:“阿拉想找个把人,就算把上海滩翻遍也能找到,闲话一句罢了,不过……”他伸手做了个捻钞票的动作,“朝廷不差饿兵,铜钿还是要出一些的。”   “出,出,阿拉出!”舅舅忙道。   事不宜迟,白先生立刻去安排,他倒不是吹牛,上海滩帮派云集,遍地都是耳目,只要把林文静的衣着相貌描述出来,还真发现了线索。   一个常年在十六铺码头附近扒窃外地旅客的三只手提供了信息,下午有个穿蓝布裙子的小姑娘在码头上哭了老半天,最后跟一个邋里邋遢的乡户拧走了。   消息传来,米家炸了窝。   “阿拉早就说了,小骚货心里活泛的很,外面早有野汉子了,这回可好,私奔了,兴许肚子里连孩子都有了呢。”舅妈吐着瓜子壳,尖刻无比的说道,桌上杯盘碗筷依旧放着,没人收拾。   米姨都气晕了,虎着脸不说话。   舅舅道:“哪能办,哪能办,老白,侬一定要帮帮忙啊。”   白先生道:“阿拉已经派人去码头、车站、旅馆查了,只要看到人,立刻拿下,不过这个事体有些复杂,赖老板看中你们家文静单纯,哪能冒出来个野汉子,若是被赖老板知道,大家都要倒霉。”   大家就都捶胸顿足,已经夜里十二点了,林文静真要跟野汉子跑了,现在也该生米煮成熟饭了,说啥也晚了。   ……   苦等一夜,依然没有任何消息,林文静八成是跟人私奔了,米家人唉声叹气,不知道如何收场,正犯愁呢,忽然林文龙从外面跑进来,兴高采烈道:“阿姐回来了!”   林文静确实回来了,而且还带回来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正是陈子锟,本来按照林文静的意思,两人远走高飞再也不回米家,但陈子锟认为,不管怎么说米姨也是她的继母,结婚这么大的事情,虽然不一定需要继母同意,但起码要说一声,礼数上过得去才行。   林文静性子柔弱,既然陈子锟这么要求,她也没什么好说的,可是到了米家门口的时候,还是迟疑着不敢进去。   “一夜没回家,他们肯定气疯了,我怕。”林文静拉着陈子锟的衣角怯生生的说道。   陈子锟轻拍她的小手:“没事,有我呢。”   “可白叔叔是混江湖的,认识好多流氓。”林文静还是不放心。   陈子锟知道上海滩的地痞流氓和北京的不大一样,做事更狠辣阴毒,自己已经不是当年的愣头青了,手下更是掌握几万弟兄的命运,以身犯险的事情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再做了,哪怕是应付一个上海滩的小杂鱼,他也做了万全的准备。   身后不远处停着一辆汽车,梁茂才带了三个人坐在里面,身上别着盒子炮,脚下放着提琴匣子,万一有事,随时可以进行火力支援,想必三挺汤普森手提机枪和六把盒子炮,横扫南市黑道绰绰有余。   前面就是米宅,一栋陈旧的江南民居,二层带阁楼,逼仄的天井院,大门敞开着,门板上油漆剥落,弄堂里晾满了衣物,花花绿绿如同轮船上的万国旗。   陈子锟挽着林文静走到门口,砰砰的敲门。   “进来!”里面一声怒喝。   陈子锟昂首阔步走了进去,林文静躲在他身后,怯生生的像个受气的小媳妇。   米家客堂上坐满了人,气氛森然,外婆依然坐在菩萨前念经,舅舅作为一家之主正襟危坐,米姨和舅妈分坐两旁,下首那个穿西装打领带头发油亮的中年男子,想必就是传说中的白先生了。   陈子锟笑眯眯道:“大家都在哦,正好省得麻烦,我就是来通知你们一声,林文静和我准备结婚了。”   没人说话,大家都在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   这小子大概二十五六岁,身量蛮高,北京官话口音,看来是北方乡户拧,虽然头发打理的很干净,皮鞋也擦过,但一身过时的旧西装瞒不过各位老上海的法眼,这人腰包里一定没多少铜钿。   舅舅干咳一声道:“文静,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和家里打声招呼,说走就走,还在外面过了一夜,让外面知道了,还以为我们米家没有家教呢。”   林文静不说话,低头摆弄衣角。   白先生道:“这位先生,还没请教尊姓大名。”   陈子锟道:“忘了介绍,我叫陈子锟,字昆吾。”说罢便等着瞧众人惊愕的嘴脸了。   但事实让他失望了,上海南市区的平头百姓根本就不晓得陈昆帅的威名,就算知道,无论如何也不能和眼前这个乡户拧联系在一起。   白先生哦了一声,不再说话,他是混社会的,一双眼睛毒的很,别看陈子锟穿的不够派头,但气势绝非凡类,他冥思苦想,也琢磨不出上海滩什么时候出了这号人物。   舅舅又道:“哦,是陈先生,不好意思,我外甥女已经订有婚约,聘礼都下了的……”   舅妈嫌他说话没力度,打断抢白道:“和伊废什么话,报官,治他一个拐带人口的罪!小贱人,胆子倒不小,野男人都领到屋里厢来了。”   陈子锟笑道:“这位伶牙俐齿的便是舅妈吧,我陈子锟可不是拐带人口的野男人,五年前我就和林文静有婚约,我倒是想请问您,谁给您权力出卖外甥女的幸福?”   米姨恍然大悟,站起来指着陈子锟语无伦次:“阿拉认识侬!侬侬侬,侬就是北京阿拉家里拉洋车,扒粪的那个乡下小子!”   这下真相大白了,原来真的是野男人啊,五年前在北京俩人就勾搭成奸,现如今又阴魂不散的跑到上海来了。   舅妈气的直抖手:“反了反了,一个臭苦力就敢拐带人口,快叫巡警来把伊抓走。”   舅舅也色厉内荏的吼道:“还不快滚,要等阿拉动手么”他身材矮小,还不及陈子锟的肩膀高,真打起来肯定吃亏。   外婆捻佛珠的速度快了许多,时不时睁开眼睛,恶毒的扫视着陈子锟和林文静,恨不得用眼神把这对奸夫淫妇杀死一千遍。   米姨道:“文静,你昨晚在哪里住的,有没有被这个坏人占了便宜?”   林文静羞红了脸:“米姨,您想哪里去了,他是正人君子。”   众人略略松了口气,只要没破身就好,赖老板那边就能应付过去,至于这位陈子锟,想办法打发了便是。   白先生终于发话了:“年轻人,看你的样子,也是在外面闯荡过的,我和侬讲实话,林文静已经许给沪西的赖老板了,识相点就赶紧走,兴许我还能赏你几张钞票,要是惹恼了赖老板就不好讲了,黄浦江里三天两头都有无名浮尸的,也不差你一个。”   事到如今,陈子锟倒想逗逗这帮有眼不识泰山的小市民了。他微笑道:“我倒想见识一下,是哪个不开眼的敢和我陈子锟抢女人,现在是文明社会,不兴打打杀杀,不如咱们约个时间在聚宝茶楼坐一下,四四六六讲清楚,白先生您看怎么样?”   白先生沉吟片刻道:“好,不过人要先留下。”   林文静登时紧紧拽住陈子锟的衣服。   陈子锟瞥了白先生一眼,就俩字:“不行。”   目光凌厉如刀,上海滩摸爬滚打多年的白先生也不由得心头一寒。   此人,绝非等闲!   第六十四章 茂才,这是一种态度   上海本地土流氓,向来不忌惮过江龙,当年马永贞够凶悍的吧,还不是在一线天茶楼被石灰包打瞎了眼,乱刃分尸,眼前这位身材高大的北方小伙,就属于那种狂妄无知,自寻死路的过江猛龙。   电光火石之间,白先生心中已经有了对策,他皱眉道:“林文静毕竟是米家的外甥女,就这样不明不白搬出去住,不成体统吧。”   陈子锟道:“我这不是来知会你们一声么,从今后林文静就是我陈子锟的人了,你们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你放心,我行得正站的直,绝不会一走了之,我就住在汇中饭店五楼,你有事可以到那里去找我。”   白先生道:“好吧,事不宜迟,我这就打电话给赖先生,咱们晚上八点,聚宝茶楼不见不散。”   陈子锟点点头,转身就走,林文静低着头道:“外婆米姨舅舅舅妈白先生,再会”。   几声冷哼,没人搭理她。   他俩一走,屋里就开了锅,舅妈破口大骂,米姨怨声载道,舅舅怒不可遏,白先生却若有所思。   “这个人竟然住在汇中饭店,其中必有蹊跷。”   “啥么子蹊跷?”舅舅狐疑道。   “汇中饭店是上海滩最豪华的饭店,房费噶巨,岂是伊拉乡户拧掏得起的,这个姓陈的,背后肯定有人,侬放心,阿拉这就去打听,看他的后台是哪个。”白先生自信满满的说道。   ……   从米家出来,两个人手牵手走在弄堂里,林文静一蹦一跳的走着,像只快乐的小喜鹊,白先生和舅舅吃瘪的样子让她别提多舒畅了。   “刚才我好害怕,不过他们都不如你凶。”林文静喜滋滋的说道,此刻的她有种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陈子锟笑了:“我已经很客气了,一点也不凶,他们毕竟是你的家人,一个屋檐下过了那么久,这点礼数我还是有的。”   林文静吐了吐舌头,她想象不出来,陈子锟凶起来是什么样子。   陈子锟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去吃饭,你昨天说什么来着?小笼包?”   林文静道:“咱们到城隍庙去吃汤包和生煎。”   两人快快乐乐的向前走,如同五年前在北京的胡同里那样。   忽然林文静拉了一下陈子锟的衣袖:“后面有一辆车一直跟着咱们。”   陈子锟笑道:“那是我的弟兄,保护咱们的。”   这下林文静更放心了。   来到城隍庙附近找了一家小吃店,各种美食点了一遍,林文静才吃了一点就摸着肚子满足的说:“从来就没这么饱过。”   长期挨饿,饭量才会变得这么小。   看着她瘦瘦的手腕和细长的脖子,甚至比五年前还要瘦削一些,陈子锟鼻子一酸,扭过头去假装看街景,悄悄擦拭了一下眼睛。   “对了,那个姓黄的住在哪儿?咱们找他算账去。”陈子锟忽然想起这茬事儿了。   林文静道:“今天礼拜一,黄先生家里应该没人。”   “那他在什么地方上班?那个臭小子又在哪个学校上学?”   “黄先生在租界洋行做事,不清楚具体地址,黄少爷在南市的民立中学读中二。”   “走,咱们去学校堵他。”   林文静犹豫了一下道:“算了,我下午还要上班。”   陈子锟道:“别上班了,以后我养你。”   林文静坚决的摇了摇头:“我不要你养,我能养活自己,再说先施百货的工作很好,辞掉太可惜了,我知道你朋友多,但我觉得最好别给人家添麻烦。”   陈子锟点点头,不再勉强,亲自将林文静送到大马路上的先施百货,又安排了两个带枪的弟兄在附近暗中保护她,这才带着梁茂才离开。   “大帅,咱们干啥去?”梁茂才敏锐的察觉到陈子锟眉宇间隐隐有杀气。   “去民立中学,对付一个仇家。”陈子锟道。   “好,我来打头阵。”梁茂才检查了一下腰间的驳壳枪。   “我亲自来。”陈子锟深吸一口气道。   梁茂才倒吸一口冷气,能让大帅亲自出马的人,那是何等强横的角色啊,他很慎重的问道:“要不要多叫几个兄弟,带上硬家伙。”   看梁茂才满脸凝重之色,陈子锟忽然笑了:“没那么严重,就一个十五岁的小兔崽子而已。”   “大帅,我糊涂了,杀鸡焉用牛刀?”梁茂才挠着后脑勺,一脸的不解。   陈子锟道:“这个小崽子欺负我女人,这种事情不分大小,我都得亲自上,茂才,这是一种态度,你懂不?”   梁茂才懵懂的眨眨眼,道:“我好像懂了。”   ……   下午四点,民立中学,放学的铃声响了,大群学生从校门里涌了出来,陈子锟和梁茂才如同中流砥柱般挺立在门口,将人潮分成两股。   陈子锟随意抓了个男生,将一枚大洋在他眼前晃了晃,道:“我找一个学生,姓黄,上中二,家里挺有钱。”   男生不假思索道:“你说黄进宝啊,他在后面,诺,就那个穿西装的。”   陈子锟一瞅,后面果然有个小子,穿一身花呢西装,个头比别的孩子都高,一脸的嚣张跋扈,就是他了!   径直上前堵住他问了一句:“你叫黄进宝?”   黄少爷一愣:“哪能?”   “问你话就痛快点回答。”陈子锟扫脸就是一记耳光。   黄进宝吓傻了:“我是。”   “你爹在洋行做事?”   “对。”   “你娘给你请了个家庭教师姓林?”   “对。”   陈子锟点点头,单手拎着黄进宝的衣领子,跟提小鸡似的提进了旁边一条僻静的弄堂,学生们想围观,被梁茂才拦在外面。   弄堂里,陈子锟继续审问:“你偷了林小姐十五块钱,是不是?”   “阿拉没偷。”黄进宝惊慌失措,不忘撒谎。   扫脸就是一个嘴巴,少年的腮帮子顿时肿了起来。   “是阿拉拿得。”   “哪只手?”   “这只……”黄进宝伸出了右手。   陈子锟抓过他的手,卡啪一声,食指以奇怪的角度向后反折,手指断了。   黄进宝惨叫一声,痛的汗都下来了。   “小小年纪,不但偷钱,还栽赃陷害,这是给你一点小小教训,回家告诉你爹娘,赶紧给林小姐赔礼道歉,再把欠的补课费付了,不然我再折断你一根手指。”   黄进宝捧着右手不住点头。   “滚吧!”   少年如蒙大赦,一溜烟的跑了。   梁茂才走了过来,摸摸脑袋:“大帅,处理完了?”   “完了,略施惩戒而已,希望这小子能幡然悔悟,走上正道,也不枉本帅一片苦心。”陈子锟严肃的说道。   梁茂才深以为然,大帅就是有学问,说话如此深奥,以后一定要跟他多学着点才是,不过仔细想想,这事儿忒古怪了点,堂堂一省军务督办,手下十万雄兵,居然跑到中学门口堵一个十来岁的半大孩子……   处理了黄少爷,陈子锟趁着空余时间,驱车赶赴吴淞,检阅了驻上海江东军特务团,这支部队由薛斌担任团长,原参谋处长苏青彦改任团参谋长,两人都晋升了上校军校,因为是驻沪部队,南泰大斗笠是不能再戴了,二尺半土布军装也不能再穿了,统一换发美国进口的欧战剩余物资,黄呢子军装大皮鞋,配M1917式钢盔,顶在头上跟钢碟子似的,不过隐隐也有些欧洲军队的味道了。   特务团受命驻扎上海,那是十万江东军里独一号,全团上下士气高涨,精气神那是没的说,大帅亲临检阅,一个个胸脯挺得老高,气势比年初在南泰县校阅的时候强了百倍不止。   说是一个团的编制,其实足有一千五百人,武器配备都是最精良的,一水的美国造轻重机枪和步枪,另配卡车若干辆,快艇十艘,总之为了打造这支部队,陈子锟是花了大力气的。   重金装备特务团,自然不是为了保持江东军在大上海的存在感,而是为了扼住吴淞口咽喉水道。   上回运载鸦片的货船被劫,就是在吴淞口发生的,三鑫公司勾结浙军在吴淞口设卡拦船,所有外运鸦片都要经他们的手,如今浙军已经覆灭,取而代之的是江东军特务团,风水轮流转,如今外省的鸦片想要流入上海,全都要经陈子锟的手了。   检阅完部队,陈子锟乘船视察了吴淞水道,但见江中桅杆如林,千帆过尽,上海繁荣可见一斑。   “如果在江中拦一条铁锁,每艘船都缴纳通行费的话,哪怕一条船一块钱呢,一天下来也是成千上万。”望着满江货船,薛斌做起了白日梦。   苏青彦道:“且不说这么宽的江面根本拦不起来,就算拦起来收钱,不等老百姓造反,齐燮元和孙传芳就先动手了。”   陈子锟道:“参谋长所言极是,拦江收费之法不可取,不过……可以做点别的事情,获利不会比拦江收费少,比如查禁鸦片。”   苏青彦道:“查禁鸦片走私,那可是利国利民、功在千秋的大事啊。”   薛斌傻了:“大帅,军师,我被你们搞糊涂了,咱们不还种着几万亩的鸦片么?”   苏青彦笑道:“种鸦片和查鸦片走私是两码事,不要混为一谈。”   过了一会,薛斌也嘿嘿笑起来:“我明白了。”   苏青彦指着远处的吴淞炮台道:“大帅要不要去拜会一下要塞司令,咱们在他眼皮底下驻防,可把这帮海军吓得不轻呢。”   薛斌道:“是啊,炮台上虽然有克虏伯巨炮,可是打不到眼皮底下啊,海军陆战旅就几百杆老套筒,连机关枪都不多,那比得上特务团兵精粮足,说句不客气的,这帮孙子哪天惹哪天不高兴了,咱一个冲锋就能把炮台拿下。”   陈子锟看看手表道:“时候不早了,我还要回租界接人,今天就不去要塞拜访了。”   ……   陈子锟在吴淞检阅部队的时候,白先生也在紧张忙碌着,他通过关系查了汇中饭店的访客登记表,查到陈子锟和林文静确实住在这儿,而且开了两个房间,还有一个重要情报是,房间是春田洋行慕易辰帮着预定的。   “我当有什么天大的背景呢,不过是一家洋行罢了。”白先生心里笃定了许多。   既然对方没什么背景,就不用惊动赖先生了,自己找几个道上的硬角色出面即可。   第六十五章 又吃讲茶   白先生是上海滩的白相人,自然和一般地痞流氓不同,无论走到哪里身上都不用带铜钿,吃茶饮酒泡澡全都有人请客,找几个道上朋友解决一个外地刺头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虽然只是“一句闲话”的事情,但白先生还是向舅舅讨了五十块钱,说是用来上下打点应酬,若是在以往,五十块这么大的数目肯定拿不出来,但如今米家收了赖先生的彩礼,经济上还算宽裕,为了解决陈子锟这个大麻烦,别说五十块了,就是一百块也愿意花。   白先生拿了钱,很快找到十六铺一带的青帮人物,外号刀鱼的大流氓,刀鱼手下几十号弟兄,尽是吃码头饭的好汉,打架斗殴是家常便饭,用他的话说,每个月腰间的斧头不开张几回,剁上那么几条胳膊腿的,浑身上下都不爽利呢。   两人在澡堂里泡了一下午,商定好了对策,对陈子锟这样的过江龙根本不用谈,因为事情牵扯到女人,俗话说色胆包天,估计谈是没用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当场解决掉他,而聚宝茶楼是黄金荣黄老板每天都要去的地方,在那儿动手杀人不大合适,万一弄得满地是血,惹得黄老板不开心就麻烦了。   所以还是在茶楼门口把陈子锟弄死更合适,刀鱼安排了四个得力手下,全都是快刀手,让白先生把陈子锟的相貌体形描述了一遍,摆摆手就让他们走了。   “事体安排妥了?”白先生问道。   “闲话一句。”刀鱼风轻云淡。   一直泡到下午五点,在澡堂里用了酒饭,两人这才出来,叫了黄包车直奔聚宝茶楼,白先生一定要亲眼看到陈子锟被砍死才能放心,因为这事毕竟和赖先生有关,马虎不得。   上了茶楼,在二楼临窗找了个位子,要了茶点,坐下静待好戏发生。   聚宝茶楼附近的弄堂里,四个短打汉子虎视眈眈的盯着街上,只等那个大个子北方人来到,便一窝蜂的杀出去,先用石灰包砸脸,然后乱刃分尸,任他武功再高也照样翻船,这事儿他们已经干过不下十次,屡试不爽,经验相当丰富。   可是一直等到八点,也不见人来,正在疑惑,一辆没挂牌照的黑色福特轿车风驰电掣般开过来,车上跳下几个身形高大的汉子,昂然进了茶楼,杀手们一看,这不正是要刺杀的目标么,怎么坐汽车来了?计划被迫更改,他们互相交换一下目光,不约而同的将斧头藏在衣服里,向茶楼走去。   白先生正和刀鱼谈笑风生,商量待会到哪儿去听戏打牌呢,忽听楼梯蹬蹬响,陈子锟竟然毫发无损的出现在面前。   “这位好像不是赖先生吧?”陈子锟上下打量着刀鱼。眼前这位汉子,满身戾气,三四十岁年纪,和林文静描述中的赖先生大相径庭,再看白先生惊愕的样子,似乎没料到自己会出现似的,陈子锟立刻就明白了,楼下肯定有埋伏。   “你就是那个外乡人?”刀鱼皱了皱眉,陈子锟的目光让他很不舒服,混迹江湖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这人绝非善类。   “我姓陈,不知道这位老大尊姓大名?”陈子锟笑问道。   刀鱼是十六铺码头打出来的,向来不善言辞,他不屑和陈子锟废话,不耐烦的撩开衣衫,露出腰带上锋利的斧头道:“阿拉就是十六铺的刀鱼,听说侬胆子不小,敢在阿拉地盘上拐带人口,老实跟侬讲,留下一根手指,阿拉权当没发生过什么,要不然……”   “要不然怎么着?”陈子锟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事情。   “要不然让侬下黄浦江汆馄饨!”刀鱼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后面桌子上一群打手也紧跟着站了起来,横眉冷目盯着陈子锟和他的手下。   陈子锟拉了张椅子坐下,笑眯眯道:“茂才,给他们点颜色瞅瞅。”   梁茂才早就按捺不住了,左手一抖,提琴匣子大开,汤普森一眨眼就拿在手中了,朝天搂火,几十发点四五口径的手枪子弹扇面般泼洒在聚宝茶楼的天花板上,滚烫的黄铜子弹壳在地板上欢蹦乱跳着。   一瞬间,打手们全都僵立在当场,刀鱼更是脸色相当难看,两只手颤抖着,腰间的斧头掏也不是,不掏也不是。   陈子锟勾勾手:“你过来。”   刀鱼不动。   梁茂才吸溜一下鼻涕,将还在冒烟的汤普森调转了枪口。   刀鱼这才不情愿的走了过来,陈子锟笑眯眯道:“走近点。”   于是刀鱼又往前走了两步。   陈子锟突然出手,一把薅住刀鱼的头发,把他的脸按在桌子上,嘴巴正好啃着桌子桌子沿,照脑袋就是一巴掌。   刀鱼满嘴鲜血直流,打手们见老大挨揍,正欲向前,可梁茂才手中的枪让他们不得不站住。   陈子锟还在打,一巴掌接着一巴掌,刀鱼满嘴的牙都被坚硬的桌子沿磕掉了,钻心的疼,偏又说不出话来。   闻讯而来的茶楼老板见到这一幕,刚想劝说两句,忽然看到陈子锟的尊容,冷汗当场就下来了,这不是上回和张啸林吃讲茶的那位爷么,怎么今儿又来了,合着不把聚宝茶楼拆了他就不罢休啊。   虽然有黄老板撑腰,但茶楼老板还是悄悄退下了,对方不是混上海滩的,讲不通道理,最好的办法就是装不知道。   此刻白先生也是汗流浃背,两股战战,话都说不出来了。   教训完了刀鱼,陈子锟将他一脚踹在地上,拿出手帕擦擦手上的血,傲然道:“还要不要我留手指?”   刀鱼怨毒的瞪着他,囫囵不清道:“有种就把阿拉杀了,不然阿拉一辈子咬住侬。”这么多弟兄在场,他不得不说句硬话,要不然架子就塌了。   梁茂才眼睛一瞪,顺手抄出驳壳枪:“就依你!”   “且慢。”陈子锟叫停了他,慢悠悠道:“念你是条汉子,今天放你一马,以后少替人出头,和我斗,你分量不够,挨揍了也不丢人,知道不?”   刀鱼不说话,但心底已经认输了,上海滩有枪械的流氓不少,但有机关枪的就不多了,对方的背景他虽然猜不出,但隐隐也明白和自己不是一个数量级的。   “滚吧。”陈子锟道。   “后会有期。”刀鱼撂下一句话,带着弟兄们匆匆逃命去了。   白先生拿起礼帽刚想走,却被陈子锟叫住:“白先生,你不讲究啊,不是说约了赖先生吃讲茶么,怎么找了一帮打手来对付我?”   “误会,误会,碰巧遇上的朋友罢了,赖先生今天有事,抽不开空。”白先生擦着脸上的汗,左顾右盼。   “那林文静的事情怎么说?”陈子锟问道。   “我斗胆问一句,陈先生是做什么生意的?”白先生反问了一句。   “我啊,什么生意都沾一点,现在主要做进口买卖,就这东西。”陈子锟指了指梁茂才手中的汤普森。   白先生做恍然大悟状:“哎呀,原来是做洋行生意的,想来小静跟了您也不会吃亏,赖先生那边交给我,不就是退彩礼么,闲话一句。”   “那就有劳白先生了。”   “再会。”赖先生戴上帽子匆匆下楼,走到最后一级的时候不小心失足滑了一跤,摔了个狗啃食,匆忙爬起来就走,茶钱都没会。   ……   白先生来到米家,只见客堂上一群人正在争吵,仔细一听,原来是住在附近的黄先生两口子带着亲戚朋友来闹事,说是米家女儿找人打了他们家儿子,把手指头都掰断了,他们来要医药费和赔偿金,声言拿不出千儿八百的,就要打官司。   起初米家人一头雾水,慢慢才听明白,原来是林文静做家庭教师的那户人家来吵闹,他们这个冤啊,舅妈立刻出来澄清,说林文静已经离家出走了,他们也正在寻找,所以发生什么事都和他们没关系。   若是一般人也就打发了,可黄太太也是这一带有名的泼妇,两人针尖对麦芒大吵起来,房梁上的灰尘都被震了下来,米姨虽然也素以精明强悍著称,但在这二位跟前,只能甘拜下风。   “吵什么吵!”白先生大喝一声,他西装革履大分头,颇有气势,震住了两个泼妇,暂时哑火了。   “侬是林小姐的什么人?”黄先生站了出来,他本是斯文人,轻易不和人争吵,但不代表他好欺负,儿子的手指都被人掰断了,这口气要是不出,以后怎么在上海滩混。   “有话好好讲,阿拉知道掰断你儿子手指的是啥么子人,也知道伊住在啥么子地方。”白先生道。   “侬岗。”黄先生心平气和,他看得出白先生是个懂道理的人。   “这个人姓陈,住在汇中饭店五楼,伊拐带了林文静,阿拉也正在找他,已经准备报官了的。”白先生道。   “谢谢侬。”黄先生微微颔首,拉着太太就走。   “哎呀侬可来了,事体谈的怎么样。”米姨急冲冲问道。   白先生得意洋洋坐在太师椅上,点了一支香烟道:“好事体,侬这个小囡养的可不赖,多少人争着抢着要呢,阿拉看这回不止一千块彩礼呢。”   “哪能?”舅舅两眼放光,从屏风后面出来了,刚才家里吵架,他插不上嘴就躲到后面去了。   “这个姓陈的,是个土匪,很有些钱,不如就让文静嫁给他,多要些彩礼便是。”白先生道。   “原来土匪啊……”大家面面相觑,深以为然。   “那……赖老板那边哪能办?”舅舅还是不太放心。   “赖老板那边我来应付,不过彩礼是要退回的。”白先生道。   第六十六章 金屋藏娇   白先生可不是善男信女,他小算盘打得啪啪的,吃了上家吃下家,但米家人也不傻,一千块大洋进了荷包,岂有往外掏的道理,舅舅和舅妈虽然是上不了台面的小市民,但谈到钱的问题丝毫也不退让,坚决不愿把吃到嘴里的肉吐出来。   “阿拉不管了!”白先生佯怒,拂袖而去,米姨赶紧上前相劝,好说歹说才以陈子锟彩礼三分之一的代价说服了他,白先生转怒为喜,说明天一早就去找赖先生商量。   米家吵吵闹闹的时候,陈子锟已经回到了汇中饭店,林文静早已下班回来,一个人静静坐在房间里,看到陈子锟进门,立刻飞了过来,一脸担忧道:“你去哪儿了?”   “我去办点事。”陈子锟含糊答道,见林文静欲言又止的样子,赶忙问道:“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没有……我只是觉得,汇中饭店的房费很贵,你……哪来这么多钱,你到底是做什么的?”林文静咬着嘴唇,很小心的问道,一下午她都心神不宁的,想来想去觉得害怕,怕失去陈子锟。   “小傻瓜,别担心,我是有正经职业的,绝不是那种杀人越货的强盗。”陈子锟轻轻刮了一下林文静秀气的鼻梁。   林文静还一脸担忧:“你可不要骗我,我看到你的朋友都带着枪,可你们又不是巡捕。”   陈子锟收起笑容,两手搭在林文静的肩膀,直视着她的双眼道:“五年没见,发生了很多事情,但是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你明白么?”   林文静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陈子锟又道:“我的朋友都带着枪,因为他们是军人,我也是军人。”   林文静才不相信陈子锟的话,她在大马路上的先施百货上班,经常进出租界,经常能见到巡逻的英美海军陆战队士兵,头戴钢盔,脚蹬皮靴,背着刺刀枪,那才是真正的军人形象,反观陈子锟的朋友们,穿着不合体的西装,腰间插着驳壳枪,满脸的匪气,随地吐痰,张口骂娘,这哪是军人,分明是强盗。   正说着话,走廊尽头的电梯叮咚一声停下,公共租界巡捕房的一个美籍探目带着三个华籍巡捕在酒店大堂经理的陪同下走了电梯,沿着走廊一路走来。   他们是接到报案,特来调查的,本来发生在华界的案子,租界巡捕房无权过问,但事无绝对,这案子是法租界巡捕房转过来的,据说黄金荣黄老板亲自打过招呼,调动几个巡捕例行公事的来调查一下,这点面子还是有的。   陈子锟在汇中饭店包了两个紧挨着的房间,一个单人房,一个套间,单人房给林文静住,套间供自己和保镖们居住,此时他正在林文静房间里说话,梁茂才带着几个人坐在走廊地毯上吹牛打屁。   巡捕们的出现,立刻让江北军的将士们紧张起来,全都站了起来,悄悄扳开了手枪击锤,梁茂才更是蛮横无比的拦在走廊当中,喝道:“给老子立住!”   巡捕们面面相觑,这可是租界啊,一个中国人竟然如此猖狂,难道他看不出面前站着的是洋大人,是巡捕老爷么。   美籍探目姓史密斯,是有二十年经验的老巡捕了,一看这架势就明白了,敢在租界带枪的中国人一般有两种,一种是帮会分子,一种是中国军阀,上海滩的流氓他见的多了,眼前这几位略显土气的华人显然不是前者。   再看梁茂才肩上那支一百发弹鼓的美造汤普森手提机枪,史密斯探目就更明白了,青帮流氓最多有把撸子就了不起了,而一般下野军阀的保镖也不过是装备德国造驳壳枪,喜欢用美式手提机枪的只有一位大帅,那就是最近风头正健的陈子锟将军。   可这里毕竟是租界,是洋人的地盘,史密斯骨子里的骄傲被梁茂才的嚣张激发出来,扶着左轮枪柄威严的说道:“住在505的客人涉嫌故意伤害,我要带他回去调查,如果有人阻挠执法,我将会毫不犹豫的拘捕他!”   大堂经理上前交涉,梁茂才听不懂英语,也听不懂上海话,不耐烦的拍打着手提机枪的枪柄道:“大帅正在休息,谁也不许打扰。”   史密斯作势拔枪,枪套按扣还没打开,四把驳壳枪和一支汤普森就对准了他们,洋大人胆色过人,竟然毫无畏惧,可大堂经理和三个华籍巡捕却魂飞魄散。   忽然电梯又停在五层,慕易辰匆匆而出,看到这副架势赶紧上前劝解,他英文流利的很,三言两句就解释清楚了,住在这里的确实是江东省军务督办陈子锟将军,他是领事先生的贵客,绝对不会涉及到刑事案件中去的,如果巡捕非要例行公事带大帅回巡捕房调查的话,他不敢保证会不会造成战乱。   这一通忽悠,把史密斯也给唬住了,真闹出乱子来,他一个小小探目可承受不起,再说慕易辰还悄悄递过来一张大额美钞,于是他便干咳一声道:“或许是我找错地方了,对不起,再见。”说罢带着巡捕走了。   慕易辰长吁一口气,拍拍梁茂才的肩膀,进了房间,陈子锟正和林文静卿卿我我了,并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   “学长,北京电报。”慕易辰递过一张电报纸。   电报是姚依蕾和鉴冰联名发来,说国民军已经解除监视封锁,不日她们即可返回,询问陈子锟是回南泰还是省城,亦或是上海?   两位夫人安然无恙,陈子锟心中大定,不过又有一个难题出现,姚依蕾和鉴冰都不是省油的灯,林文静肯定要被她俩联合起来欺负,这事儿绝对不能发生。   他把慕易辰叫到一边,低声道:“你得帮我个忙……”   一阵窃窃私语后,慕易辰苦笑道:“好吧,我来安排,对了学长,您要是想不被别人知道,就别闹得满城风雨,到时候不该知道的也知道了,比如刚才,巡捕房的人都上门了。”   陈子锟奇道:“我没在租界做什么出格的事情,怎么会惊动巡捕房的人。”   慕易辰道:“我在巡捕房也有几个熟人,帮你打听一下便是,好了,时间不早我该走了。”   送走了慕易辰,林文静问道:“你刚才和他说什么?”   陈子锟道:“我托他在租界这边租个房子,毕竟老住饭店也不是办法。”   林文静脸上一红,心里暖融融的,房子意味着安定,意味着家庭,终于不用再住狭窄阴暗的阁楼了,终于不用看米姨舅妈外婆的脸色了。   ……   第二天上午,白先生跑到沪西找到赖老板一起喝早茶,顺便把陈子锟抢亲的事情提了一下,赖先生大怒:“阿拉的女人也有人动,活的不耐烦了!侬又是做什么吃的?连个人都看不住!”   白先生苦着脸说:“我们也没有办法,那个姓陈的来头不小,带了几个人,身上都有枪。”   赖老板狞笑道:“有枪了不起么,也不瞧瞧阿拉是干什么的,这事儿侬就不要管了,阿拉自己处理。”   从茶馆出来,白先生马不停蹄去了汇中饭店,在下面大堂足足等了三个小时才等到陈子锟。   陈子锟待在上海可不单是为了林文静,身为一省督办,调兵打仗坐镇一方是次要工作,交给参谋长做就行,大帅们要做的是联络关系,筹措军饷,这才是首要任务,一上午陈子锟都没闲着,拜会了英美领事和工部局的首脑们,双方就上海周边的稳定发展问题进行了亲切友好的双边会谈。   和领事会晤,自然不能穿破衣烂衫,陈子锟一袭笔挺的晨礼服,皮鞋锃亮,头发一丝不苟,白先生差点没认出来,不过陈子锟却认得他,在电梯口停下笑道:“这不是白先生么?”   白先生赞叹一声:“哎呀,陈先生真是一表人才,阿拉早就说过,文静跟了你是不会吃亏的,是这样的,上午阿拉去找赖先生谈过了,基本没什么问题,彩礼我们也是要退给伊拉的,不过养了这么多年的女儿,一下嫁出去还是蛮心疼的勒……”   陈子锟道:“我还有事,你要多少彩礼,说!”   白先生大喜:“陈先生好爽快,总不会让我们吃亏的。”   陈子锟道:“这样吧,姓赖的不是给你们一千么,我多他十倍,给一万。”   白先生两眼放光,激动地直搓手:“那就太谢谢您了,文静的亲生父母在天之灵也会感谢您的,我们也会把场面办的风风光光,对了,钞票啥时候拿?”   陈子锟道:“手上暂时没这么多现金,你先回去,下午我派人送到米府上。”   白先生千恩万谢的去了,心里乐开了花,暗暗祈祷最好一万块送来之后,陈子锟立刻被赖老板干掉,这样就完美了。   陈子锟上了楼,慕易辰也在等他,拿了一张房契和一串钥匙道:“我在西藏路上给你买了栋石库门房子,家具被褥什么的自己添置吧,还有,昨天巡捕房在找茬,是因为法租界那边黄金荣打过招呼,但不一定是针对你。”   “我和黄金荣没打过照面,按说他不会针对我啊……想起来了,一定是姓黄那小子托的关系,我正愁找不到三鑫公司的茬呢,真是正瞌睡有人送枕头。”陈子锟大喜道。   慕易辰擦了一把冷汗道:“学长,您真打算对三鑫公司下手?”   陈子锟道:“上海滩最肥的就是三鑫公司,我不宰他还能宰谁,不过我得先去先施百货采购家庭用品去。”   慕易辰无奈地摇摇头,学长家里已经有两位娇妻美眷,还要在外头金屋藏娇,真是享尽齐人之福,可怜自己依然是孑然一身。   不知道秋凌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第六十七章 再遇卢小嘉   陈子锟说话算数,在出发去先施百货前,安排梁茂才给米家送去一万块彩礼,然后坐着汽车来到了先施百货接林文静下班。   先施百货位于公共租界南京路上,是上海滩最豪华的百货公司,开张第一天就挤破门,电梯、玻璃门、水磨石的地面,伦敦巴黎最时髦的时装,不超过一星期就会出现在先施百货的橱窗里,上海滩的时尚人士们的保留节目就是周末逛先施百货,看琳琅满目的万国商品,更欣赏那些貌美如花的售货员。   谈到先施百货的售货员,那可是一大创新,以前上海滩的店铺里都是年轻利索的小伙计,哪有用女人当店伙的,先施百货雇佣了百十名二十岁左右的漂亮女孩,都是读过书上过学的女学生,英文国语呱呱叫,形成沪上一大奇景。   一段时间内,先施百货的售货员的行情高涨,成为沪上中产阶级的娶妻首选目标,大户人家纳妾的时候,也会优先到先施百货来挑人,百十个知书达理秀气苗条的女子站在玻璃柜台里随便看,还能搭讪,简直比看戏还爽。   陈子锟到的时候先施百货的时候,门口已经等了一溜汽车,几个小开模样的人聚在一起眉飞色舞的谈论着什么,不大工夫,一群莺莺燕燕从公司里出来,各自找自己男朋友,上汽车的上汽车,上黄包车的上黄包车,一溜烟的走了。   又过了几分钟,林文静才匆匆而出,看到陈子锟等在门口,显然吃了一惊,继而很羞涩很幸福的样子,后面陆续又走出几个同事,看到高大英伟的陈子锟,纷纷掩嘴偷笑,围着陈子锟上下乱看,打趣道:“小林怎么不介绍一下男朋友,是哪家的小开?”   林文静捏着衣角道:“他不是小开……”   若是一般男青年,怕是早就不好意思了,但陈子锟毕竟是留过洋的,不但没有半分羞赧,反而以肆无忌惮的眼神反调戏那些售货员,大大方方自我介绍道:“我叫陈子锟,很高兴认识你们。”   “哟,这名字好耳熟,好像在瑞丢里听过哦。”一人说道。   “可能就是我吧。”陈子锟笑道。   “嘻嘻,那个姓陈的是督军,想必是个老头子,怎么可能是你,好了再会,不耽误你们了。”售货员们嬉笑着走了。   “你来接我?”林文静小脸通红。   “哦,房子已经租好了,我想买几件家具陈设什么的摆在新房里,不如咱们一起挑。”   “好吧,咱们走。”   “就在先施百货吧。”   “不好……”   “怎么,你怕别人看见我啊?还是怕这里的东西不好?”陈子锟开玩笑道。   “都不是,这里的东西太贵了。”林文静赶忙解释。   “钱的问题不用担心,只要你喜欢就好。”林文静越是这样乖巧,陈子锟就越是心疼,“你还记得那辆脚踏车么,咱们一起在东交民巷买的。”   “记得。”以前想起这段回忆,心中总是充满伤感,如今却是洋溢着幸福的感觉。   “今天再买一辆,不,两辆,咱们一起到外滩骑车去。”陈子锟兴冲冲的拉着林文静进了先施百货。   先施百货是上海滩最大的百货公司,之所以称作百货公司,就是商品齐全的意思,逛此一家,南京路上其他铺子就不用去了。   林文静是二楼自来水笔柜台的售货员,大家自然都是认识的,见她挽着个高大帅气的男子来采购,同事们纷纷报以微笑,不用说话就给打了折扣,两人陆续买了镜子、热水瓶、毛毯、台灯、收音机、电唱机等物,全都留了地址让人送过去。   一口气买了二百块钱的东西,想到这些东西都要用来装点自己的新家,林文静兴奋异常:“今天花了好多钱啊!”   忽然旁边有人轻飘飘说道:“这点银洋钿也算是钱,真是好笑,乡户人没见过世面。”   扭头一看,是钟表柜台的同事罗美丽,号称先施百货头牌西施,身边小开老板走马灯一般的换,连经理都不敢小瞧她呢。   即便同是先施百货的售货员,也有三六九等之分,林文静性格柔弱不善交际,哪有罗美丽风头强劲,面对羞辱,她习惯性的选择了沉默。   可陈子锟就没这么好欺负了,他上下打量一番这位胆敢冒犯林文静的女子,说实话罗美丽确实是个美人儿,身段高挑,皮肤白皙,妩媚窈窕,可就是有一股掩饰不住的风尘气。   “你是哪个堂子的姑娘,会不会说人话?一点教养都没有。”陈子锟张口就骂,气的罗美丽直发抖,她是堂堂先施百货的售货小姐,居然被人说成是妓院里的姑娘,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   林文静赶忙劝道:“罗小姐不是堂子里的……”   陈子锟继续恶毒的说道:“难道是咸肉庄的?我看不像啊,这成色虽然进不了长三,更当不了校书,在幺二堂子里挂牌总是够格的。”   罗美丽简直气疯了:“好,你们合伙欺负我!”一跺脚,高跟鞋发出一串敲击水磨石地面的声响,走远了。   “这号人就欠骂。”陈子锟微微一笑,挽起林文静下楼去了,可是到了门口,却有两个先施百货的男职员客气而又坚决的拦住了他俩。   “对不起,请留步。”男职员膀大腰圆,先施百货家大业大,雇佣了不少这样的护卫员,白天巡逻,晚上看夜。   “有什么事?”林文静怯生生的问道。   “王经理请二位到贵宾室。”护卫员彬彬有礼道。   来到楼上贵宾室,却见罗美丽和一个男子正坐在里面,怒气冲冲和王经理说着什么,看到林文静和陈子锟进门,罗美丽一拍桌子道:“就是她,当众辱骂我,王经理你要是不辞退她,我就走人。”   王经理道:“消消气,消消气,小林,快过来和给罗小姐赔礼!”   罗美丽道:“赔礼就行了?王经理你不要糊弄我,必须开除她!”   那男子一直望着窗外,似乎并不是很上心的样子,不过听到王经理还在絮絮叨叨的劝解,忽然怒了:“王经理,我每年在你这里花销不下十万块,让你开除个人还唧唧歪歪,信不信我派兵把你的店子给拆了?”   陈子锟看到那男子的面容,不禁瞳孔微微收缩,这小子不就是浙江督军卢永祥的儿子,沪上著名的纨绔公子卢小嘉么。   “信信信,卢公子您别动怒,我立刻照办。”王经理点头哈腰道,转换了嘴脸又对林文静道:“小林,你明天不用来上班了,回头到财务科把工资结算一下。”   “王经理,我……”林文静的眼中瞬间充满了泪水,这份工作对她来说很重要,竟然因为几句话就要失去,打击之大可想而知。   陈子锟干咳一声道:“王经理,你真打算开除林文静么?”   王经理纵横商场多年,练就一双火眼金睛,自然看得出陈子锟也不是好惹的角色,不过再不好惹也比不过卢小嘉啊,虽然卢永祥已经下野,但卢家在浙沪的势力依然存在,岂是他一个做生意的能惹得起的。   “实在抱歉,我会帮林小姐介绍其他工作。”王经理陪笑道,一张脸笑到麻痹。   卢小嘉显然没认出陈子锟来,他不耐烦的掐灭香烟,摆摆手道:“跟他们废什么话,赶紧撵滚蛋,再多一句嘴就别想出这个门。”   陈子锟道:“卢公子如此豪气,难不成租界是你家开的?”   卢小嘉打量陈子锟几眼:“我刚才说了,再多一句嘴,就别想出这个门,你在我面前抖机灵说硬话,有你后悔的。”   林文静吓坏了,紧紧抓着陈子锟的胳膊,她知道罗美丽最近榜上的这位金主绝非善类,不然王经理也不会如此奴颜婢膝。   “咱们走吧。”林文静小声道。   “现在想走,晚了。”卢小嘉一拍手,外面进来两个西装汉子,腰间鼓鼓囊囊,似乎别着手枪,分左右站在门口,如同两尊门神。   “王经理,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可以走了,你,还有你,留下。”卢小嘉指了指陈子锟和林文静道。   王经理还想劝解几句,卢小嘉拿起烟灰缸砸过去:“不想走你也留下。”吓得他抱头鼠窜。   林文静已经在发抖了,陈子锟却觉得好笑,故意装作不知所措的样子道:“卢公子,你要干什么,你不知道租界是法制社会么?”   卢小嘉道:“什么法制社会,在上海,我就是法,我就是天!”   罗美丽切了一片花旗橙子塞到卢小嘉嘴里,甜腻腻道:“哈尼,你就是我的天。”   卢小嘉道:“你俩个,跪下磕头认错,自己打自己耳光,打到我满意就可以走了。”   陈子锟惊愕道:“为什么?”   卢小嘉道:“不为什么,就因为我说了!”   陈子锟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我的意思是,你爹都他妈的兵败滚蛋了,你个狗日的怎么还这么威风?你是吃错药了还是咋的?”   卢小嘉勃然变色:“来人!”   第六十八章 风水轮流转   虽然浙系军阀已经垮台,卢小嘉不如以前那么风光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保镖司机什么的还是不缺,为了弥补父亲下野的遗憾,花钱泡妞更是变本加厉,罗美丽就是卢公子最近泡上的女友。   不惜千金博美人一笑的事情,是卢小嘉最爱干的,罗美丽正和他如胶似漆,今天北方来的貂皮大衣到货,刚买了三件,花了一千多块钱,正在楼上贵宾室休息的时候,到楼下找小姐妹玩儿的罗美丽气冲冲的上来,说被同事欺负了,要卢公子帮自己出气,于是他立刻唤来王经理,勒令他即刻解决。   若是遇到一般人,也就打掉牙往肚里咽了,可这回卢小嘉碰到真正的硬茬了,本来陈子锟都快把他忘了,闹了这么一出,当年的仇怨浮上心头,逼李耀廷下跪,自抽耳光的事情历历在目,以前实力不如人也就罢了,如今也是堂堂一省督军了,正是以牙还牙的好时候。   卢小嘉一声令下,两个保镖上前去踢陈子锟的腿弯,这两人以前是浙江督军公署卫队的兵,拳脚枪法还算过得去,最主要是忠心耿耿再加有眼力价,用起来顺手,帮卢公子揍人是家常便饭,两人也没当一回事。   电光火石之间,陈子锟头也不回,手腕一翻扣住一人手臂,再一拉,胳膊脱臼,同时一记后摆腿,正中另一人胯下,疼的他连退几步,脸孔憋成猪肝色,抱着小腹蹲在地上起不来。   胳膊脱臼那人急忙掏枪,他带的是一把马牌撸子,还没摸到枪柄就觉得腰里一空,撸子已经到了陈子锟手里。   “趴下别动!”陈子锟掰开枪机,厉声喝道。   保镖见他玩枪的熟练程度就知道遇到硬角色了,呲牙咧嘴的趴到了地上,罗美丽也吓得小脸刷白,卢小嘉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少帅,不但纹丝不动,嘴角还浮上一丝冷笑:“敢在我面前玩枪的,你是第一个,小子,你混哪个码头的?”   陈子锟道:“老子不混码头。”   王经理听到动静跑了进来,见双方不但动了手,还动了枪械,都快急哭了:“二位切莫动怒,有话好说。”   陈子锟道:“今天我是来逛商场的,不是来找气生的,这位公子想必是跋扈惯了的,今天我就得杀一杀你的威风,王经理,麻烦你把我刚买的东西,还有林小姐一并送回去,打打杀杀的场面,女孩子不宜观看。”   王经理道:“是是是,我马上办。”   林文静担忧的拉着陈子锟的衣角:“我怕。”   “没事,我处理好了就回去陪你。”陈子锟轻拍林文静的小手,目送她离开后,又道:“王经理,我想打个电话,方不方便?”   王经理点头如捣蒜:“方便。”   卢小嘉阴沉着脸道:“我也要打电话。”   王经理道:“没问题。”   电话放在经理室,陈子锟先去打了个电话给李耀廷,让他速到先施百货来一趟,有重要的事情,然后卢小嘉也进去打了个电话,打完之后恢复了傲慢的神色,指着陈子锟的鼻子道:“有本事你就别走。”   陈子锟笑了:“行啊,咱们今天就碰一碰。”   过了二十分钟,三辆汽车疾驰到先施百货门口,八个保镖簇拥着李耀廷下来,匆匆上楼,一进贵宾室,卢小嘉立刻蹦了起来:“李老板,你可来了,帮我把这小子料理了,敢在我卢小嘉面前抖威风,活腻了他!”   陈子锟惊愕的瞪大了眼睛,原来卢小嘉请来的援兵竟然是李耀廷。   李耀廷呵呵笑道:“卢公子,这事儿我可处理不了。”   卢小嘉道:“怎么,连你也不帮我?”   李耀廷道:“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这个忙帮不来,你可知道他是谁?”   卢小嘉狐疑的看了看陈子锟,他交际甚广,各方名流无不熟悉,可这位年轻人确实没见过。   李耀廷上前一步,附耳道:“卢公子,您可不该招惹他,这得亏是在租界里,要是在南市,你这条命能不能保得住都是两说。”   卢小嘉打了一个冷颤,毕竟现在上海护军使换了人做,光有钱没有兵,底气不足。   “那他到底是谁?”卢小嘉小声问道。   李耀廷神神秘秘道:“他就是新任江东省军务督办陈子锟,吴淞口驻着他的兵,一个电话就能调来千把人,我可弄不过他,所以,您还是自己处理吧。”   这下卢小嘉绝望了,陈子锟可是反卢主力,手中十万雄兵,连齐燮元和孙传芳都不敢小瞧于他,自己怎么就碰上这尊瘟神了呢。   到底是混迹官场的少帅,卢小嘉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抱拳道:“原来是陈大帅,我卢小嘉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王经理,拿一瓶白兰地来,我自罚三杯。”   陈子锟正眼都不看他,翘着二郎腿道:“罚酒也太简单了吧。”   卢小嘉脸色难看了些,低声道:“陈大帅,请您给我留点面子。”   陈子锟道:“面子是自己挣得,不是别人给的,老子堂堂一省督军,逛商场都规规矩矩的,你一个下野军阀的儿子,就这么张扬,都欺负到我头上了,这还得了。”   李耀廷心里暗笑,嘴上却道:“陈大帅,得饶人处且饶人,难道你还要卢公子给你下跪磕头赔礼不成?”   陈子锟道:“对了,今天他要是不给我跪下,这事儿就完不了。”   卢小嘉太阳穴隐隐在跳,活了这么大,这样的屈辱还是第一次受,有心想说两句硬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他心里清楚的很,今天真栽了。   点了一支烟,狠狠抽了两口,卢小嘉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忽然大骂道:“给我滚,你这个臭婊子!”一脚狠狠踢在罗美丽身上,罗美丽顿时哇哇大哭,拎起手袋跑了,王经理多聪明的人,也悄悄退了出去。   “看着干什么,滚出去。”卢小嘉把自己两个保镖也骂了出去,贵宾室里只剩下陈子锟和李耀廷带来的人。   李耀廷一怒嘴,自己带来的打手也退了出去。   卢小嘉这才慢吞吞跪在了地上:“陈大帅,我错了。”   陈子锟翘着二郎腿,脸色铁青:“我听不见。”   “陈大帅,我错了,下次不敢了。”卢小嘉的声调略微提高。   “还有下次?哼!”陈子锟怒气冲冲。   李耀廷劝道:“陈大帅,卢公子已经很有诚意了,难道您非要他自己抽自己的耳光才肯放过他么?”   卢小嘉闻言,赶忙左右开弓,一下下抽着自己的嘴巴,声泪俱下:“是我不对,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有大量,就放过我吧。”   陈子锟道:“那我要不是江东省军务督办,岂不是就活该被你欺负?我夫人因为你一句话就丢了差事,这事儿怎么办?”   李耀廷道:“陈大帅,我相信卢公子确实是诚心认错了,您就绕了他这一回吧,至于尊夫人丢了差事……卢公子自会给予经济上的补偿的。”   卢小嘉一咬牙:“我愿意赔偿您一万大洋。”   陈子锟道:“你每年光在先施百货就开销十万块,现在就拿一万块打发我,你觉得我陈子锟没钱还是怎么的?”   卢小嘉心里这个疼啊,受了屈辱不说,还要大出血,罗美丽简直就是个扫把星!   李耀廷道:“卢公子这一万大洋是给尊夫人压惊的,赔偿款另算,多了不说,几十万总是能拿出来的,您说是不,卢公子?”   卢小嘉算是明白了,这个李耀廷摆明是落井下石的,早知道不叫他来帮忙了,不过形势比人强,此刻他唯有低头认栽。   “陈大帅,十万大洋,改日奉上,请您看在家父面上,原谅我吧。”卢小嘉深吸一口气,再次磕头认错。   李耀廷冲陈子锟挤挤眼睛,示意差不多了,陈子锟微笑道:“卢公子起来吧,我今天是替你爹教训你,做人要低调,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行了,你走吧。”   “谢谢陈大帅。”卢小嘉灰头土脸的离开了。   陈子锟和李耀廷放声大笑,几年前的恶气终于出了,心中非常舒畅。   “你怎么和这小子搞得一起去了,看起来他还信任你的。”陈子锟问道。   李耀廷冷笑道:“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吧,在上海滩混,就得不要脸才行,人家拉屎到你脸上,你不但不能擦,还得替他把屁股舔干净了,我受过卢小嘉的折辱,他也帮了我不少忙,就算两清了,不过他不该招惹你。”   陈子锟道:“他不会赖账跑了吧。”   李耀廷道:“敢!早年他得罪过黄金荣,现在没人给他撑腰了,你真想弄死他,就跟捏死个蚂蚱一样,我想他心里有数的很。”   陈子锟道:“对了,还有件事,沪西有个姓赖的家伙,开大烟馆的,六十岁年纪,你认识么?”   李耀廷道:“是赖天光,我知道这个人,和张啸林走的很近。”   陈子锟道:“那太好了,我正愁找不到三鑫公司的茬呢,这下可以双管齐下了。”   李耀廷表示不解,陈子锟道:“昨天黄金荣安排巡捕房来找我的晦气,这笔帐我先记下了,不过分量还不够,若是能挑唆张啸林和我动武就更好了,我就能把三鑫公司吃的死死的。”   “这事儿交给我好了。”李耀廷拍了胸脯。   第六十九章 不再是心中的大叔   陈子锟离开先施百货的时候,王经理象送皇帝一样带着一帮职员恭恭敬敬把他送出大门,等那辆福特车一溜烟跑远之后,他忽然想起一件事,风风火火冲到财务室问:“小林的工资结算了么?”   会计说:“已经结算过了,按合同,扣了半月工资。”   王经理捶胸顿足,后悔不迭,此时他已经搞清楚了,那位高个年轻人正是江东督军陈大帅,想巴结都巴结不到的人物,自己居然辞退他的女人,简直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快,备车,我去请她回来。”王经理说道,不过转念一想,陈大帅金屋藏娇,岂能再来先施百货上班,他改了主意,预备了一份丰厚的礼物,包括枕巾被套床单窗帘在内的丝织品,还有一套纯银西餐具,亲自前往赔礼道歉不提。   再说卢小嘉,他住在霞飞路上一栋别墅,有两辆汽车,四个保镖,银行里存着上百万的钞票,可是父亲下野之后,金钱没了来源,只能坐吃山空,花一分少一分,突然间拿出十万块来,他也肉疼,想来想去觉得这口气咽不下去,他毕竟是少帅,跟着父亲和舅舅耳濡目染,刀光剑影的事儿见的多了,一狠心,索性鱼死网破把陈子锟做掉算了。   以他目前的实力,干掉陈子锟有些难度,必须找个强援才行,思来想去,最好的人选就是曾和陈子锟有过龃龉的张啸林,事不宜迟,卢小嘉立刻去找张啸林,起初张啸林还有些犹豫,毕竟陈子锟是一省督军,干得掉还好,干不掉可就糟了,卢小嘉看出张啸林的忌惮,道:“有什么好怕的,奉军已经入关,张学良是我的好朋友,到时候大军南下,摧枯拉朽,什么陈子锟、齐燮元、孙传芳都不值一提。”   他又凑近张啸林悄声道:“张老板,我告诉你一个绝密消息,我爹获得了日本的支持,日本首相秘密赞助了一百万块钱,十万条步枪,要不了多久我爹就要杀回来了,你要是能把陈子锟做掉,那就是天大的功劳,到时候还亏待得了你?”   张啸林怦然心动,他本是睚眦必报的狠人,陈子锟派人几度三番暗杀自己,房子都给打成了马蜂窝,至今还在东躲西藏,这口气岂能咽得下去,既然卢永祥就要卷土重来,陈子锟这个所谓的大帅蹦达不了几天了,何必再瞻前顾后,他一拍桌子道:“好,干他娘的!”   送走卢小嘉后,张啸林又盘算了一会,觉得这事儿不能泄漏,即便是对黄金荣也不能透露半句,以往和陈子锟对抗的时候,吃亏在武器落后,这回不能重蹈覆辙,他叫来心腹耳语一番,心腹领命去了。   ……   南市,米家,三个不速之客突然登门拜访,为首一人提着口皮箱,操一口土得掉渣的外地方言说了一通,舅舅只听明白彩礼两个字,来人放下皮箱走了,米家人顿时全都扑了过来,迫不及待的打开箱子,但见满眼花花绿绿,全是钞票。   “发财了!”舅舅欣喜若狂,抓起一把钞票贴在脸上猛亲,舅妈也喜笑颜开,嚷嚷道:“走,去大马路,去先施百货公司,买东西去。”   米姨听到声音,急忙从楼上下来,看到一箱子钞票,猛扑过来按住箱子盖说:“等等,怎么个分法要讲清楚,我拿九成,剩下的归你们。”   舅妈当场翻脸,唾沫星子横飞,叉腰争吵起来,说什么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阿姐你已经不是米家的人了,带着俩孩子赖在家里混吃混喝也没贴补多少,已经忍你很久了,现在还想分九成,哪来的好事,最多给你四成。   米姨针锋相对,说我们娘三又不是白吃白住,林文静干了多少家务,这都是能折算成钞票的。   吵来吵去,互不相让,放学回来的林文龙蹲下身子,从桌底下捡起一张钞票念道:“江东省军用票……”   一时间鸦雀无声,大人们只顾狂喜和争吵,居然忘记看这一箱子钱到底是什么钞票,上海滩金融情况复杂,英镑美钞法郎荷兰盾、还有中国银行交通银行招商银行发行的钞票,林林总总不下十种,但无论哪一种起码都能流通,江东省军票可是货真价实的废纸,连草纸都不如,起码草纸还能擦屁股,军票唯一的功能就是塞在炉膛里当柴火。   一家人陷入巨大的失落中,继而是愤怒,这个姓陈的不但是土匪,简直就是无赖,拿军票糊弄人,得亏他想得出,本来还在吵架的一家人迅速将矛头调转,一致对外,痛骂陈子锟卑鄙,痛骂白先生办事不力。   “阿拉的女儿,绝对不能嫁给这个骗子!”米姨说。   “阿拉和姓陈的势不两立!敢拿废纸糊弄老子,册那!”舅舅也发了狠,一生气将满满一箱钞票全都倒进灶间炉膛里,一万张江东省军用票化作了灰烬。   ……   慕易辰帮陈子锟买了一套石库门的公寓房,有煤气电灯自来水,有洗手间和厨房间,家具也是现成的,欧式铜架子床,红木桌椅,挂上窗帘,铺上地毯,再在餐桌花瓶里插上一束康乃馨,梦想中家的感觉扑面而来,林文静感觉都要醉了。   家里还雇了一个老妈子,四五十岁,低眉顺眼的,一口一个太太,叫的林文静很不好意思。   “王妈,慕先生一个月给你多少钱?”林文静问她。   王妈说是十块钱,管吃管住,林文静吐了吐舌头,十块钱请个佣人,这可是大手笔啊。   房子闹中取静,距离大马路只有五分钟的路程,林文静简直太满意了,她坐在客厅里欣赏着自己的新家,忽然按捺不住,拿起抹布擦起桌子来,慌得王妈赶紧上前:“太太,使不得,有事吩咐我做就行了。”   正说着,陈子锟进来了,王妈上前接了大衣帮他挂起来,林文静道:“事情处理完了?刚才好吓人。”   陈子锟道:“处理完了,一场误会,新家还满意么?”   林文静点点头,脸上飞起两朵红云,陈子锟心中一动,上前揽住了她的纤腰,王妈很有眼色的躲了出去,窗外隐隐传来汽车喇叭和行人喧闹声,厨房里煮着咖啡,一切的一切,都让人感觉那么温馨,那么甜蜜,林文静不由得闭上了眼睛,红唇如同花瓣一般。   陈子锟心旌荡漾,刚要吻上去,忽然电话铃刺耳的响了起来,林文静挣脱他的怀抱,跑过去拿起话筒:“喂,找哪位?”“你的电话。”   陈子锟不耐烦的接过话筒,是慕易辰打来的:“有一条消息,我想你会感兴趣,张啸林的管家在德国洋行买了四支伯格曼手提机枪和五百发子弹。”   “谢谢,我知道他想干什么。”陈子锟冷笑起来,放下电话又摇了摇,叫通李耀廷的号码,道:“张啸林果然没沉住气,买了几个手提机枪想对付我,他既然想干,你就给他一个机会,知道怎么做么?”得到确定回答之后,回头一看,林文静已经吓傻了。   “你不要再做这样危险的事情好不好?”林文静扑过来,泪如雨下。   “没事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陈子锟拍着林文静的后背安慰道。   “你骗我,我知道张啸林是谁,他是上海滩的大流氓,杀人不眨眼,得罪了他没有好果子吃的。”林文静虽然不涉足江湖,但常听白先生吹牛皮,在白先生的故事里,张啸林俨然就是上海滩的阎王,说让谁死就让谁死。   陈子锟哈哈大笑:“不错,不过不是我得罪他,是他得罪我,我想捏死他,就跟捏死一只蚂蚁差不多,我可是江东省的军务督办,手下十万大军,你说张啸林能和我比?”   林文静再度傻眼,这个消息比刚才那个更惊人,自己的未婚夫竟然是督军!看他的样子,怎么也不像啊,报纸上那些手握重兵的督军,都穿着大礼服,留着八字胡,肥头大耳,和陈子锟的形象大相径庭。   陈子锟说:“让你住这儿,委屈你了,我手头事情太多,等处理完了再换大房子,每月我给你五百块钱生活费,不够随时找我要,先施百货那边的工作,喜欢做就继续做,王经理不会为难你,实在不行,咱们就把先施百货买下来,不喜欢工作也好办,就在家闲着,逛逛街听听戏,带带孩子,养养狗什么的。”   林文静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她简直无法接受这个结果,心目中落魄才子和孤女的悲情戏码全变了,陈子锟他他他,他竟然是个督军!一时间脑子全乱了,不知道是幸福还是震惊。   “我想静一静。”林文静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陈子锟,“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陈子锟道。   林文静扭转身:“你大概已经结婚了吧,而且不止一位夫人,我不想当你的金丝雀,你也不再是我心中的大叔了……”   被戳中了心事的陈子锟一时语塞,他把林文静安排在这里,确实是为了避人耳目,鉴冰和姚依蕾都不是省油的灯,而且姚依蕾肚里还有孩子,知道自己在外面搞花头,那还不闹翻天,可自己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初恋,这事儿怎么圆场,确实是个难题。   不过林文静的反应还是很让陈子锟欣慰的,如果她得知自己是督军后欣喜若狂,那就不是自己心目中雪莲花一般无暇的梦中女孩啊,而是被大上海的铜臭熏染成一个市侩女人。   一阵沉默,陈子锟的态度等于默认,林文静深吸一口气,擦了擦眼角的泪痕,收拾起自己的东西,依然是原来那些,陈子锟买的东西一件没拿。   “对不起,我想回家。”林文静低声道。   第七十章 纠结的林小姐   陈子锟没料到会是这种结局,有些手足无措,林文静低着头绕开他向门口走去。   “你去哪儿?米家已经回不去了。”陈子锟道。   林文静一愣,随即醒悟过来,这里已经是自己最后的避风港了,只要出了这扇门,什么白先生、赖老板都虎视眈眈的等着将自己撕成碎片呢。   她无助的站着,无声的抽泣,瘦削的肩膀一抖一抖的,陈子锟看了心里发酸,道:“不错,我确实有两位夫人,我很爱她们,不会抛弃她们。”   林文静痛苦的闭上了眼睛,默认和亲口承认毕竟不同,对心里的震撼更大,嫁给赖老板做小妾,和嫁给陈子锟做小妾有什么不同,无非是一个年轻一个年老罢了,眼前这个高大英俊的男子,和五年前乐观可爱的大男孩怎么也重叠不到一起去,他是江东省的督军,手握重兵,决战上海,发行军票掠夺民财,他是陈大帅,不是陈大叔。   陈子锟继续道:“我也不会放弃你,因为你是我的初恋,你知道么,从我第一眼看到你,我就认定你是我的媳妇,当我到你家拉洋车的时候,我简直欣喜若狂,我整天处心积虑的想靠近你,甚至夜里偷看你,偷进你的房间,给你送吃的,给你送焰火晚会的票子,帮你修钢笔。”   林文静的眼泪啪啪的往下掉,陈子锟的话触动了少女心底最珍藏的回忆,原本这一切都是陈子锟在做啊,这个世界上,除了爸爸妈妈,最爱自己的人就是他了,可老天为什么如此作弄人,让自己隔了五年在见到他,物是人非事事休,一切都不是当年的一切了。   陈子锟自嘲的一笑:“现在想起来,挺傻逼的,不过那时候却乐在其中,你不要走,该走的是我,五年前我负了你,今天不会再负你,这房子你随便住,我不会再来,如果需要帮忙,打电话找慕先生就行,他是斯文人,可惜相信,好了,我走了。”   回身便走,林文静张张嘴,却没有出声,来到门口,王妈纳闷的将帽子和风衣递过来,心说老爷怎么刚回来就和太太吵架。   陈子锟接过风衣,道:“王妈,照顾好林小姐,不许出岔子。”   王妈更狐疑了,怎么一转眼太太就变成小姐了。   陈子锟回到汇中饭店,把房间退了,带着手下暂时搬到法租界李耀廷的公馆居住,一路上梁茂才见他闷闷不乐,便问道:“大帅,你不高兴还是咋滴,谁惹你老人家生气了,我去突突了他。”   “茂才,你喜欢的女人不喜欢了,怎么办?”陈子锟忽然问道。   梁茂才挠了半天脑袋,说:“到她家把她抢走,关家里天天给她吃鸡蛋烙馍,不信她不回心转意。”   陈子锟道:“那她要是不喜欢吃鸡蛋烙馍呢?”   梁茂才想了想说:“那就给她吃烙馍卷砂糖,扯几尺绸子做个褂子,再买两根头绳……”   陈子锟打断他说:“好了,你的办法我懂了。”   来到李公馆,李耀廷也发觉陈子锟心事重重的样子,一问才知道是为了女人,李耀廷哈哈大笑:“大锟子,你也有今天,我还以为你这样浓眉大眼的只有被女人倒追的呢,怎么样,傻眼了吧,没辙了吧。”   陈子锟道:“小顺子,你有什么办法?”   李耀廷道:“对付女人哪有什么好办法,就一招,死缠烂打,时间长了她就妥协了,最多让林小姐住别处,不要和鉴冰她们碰面就行。”   陈子锟道:“只有这样了,先让林小姐住在上海,我不在的时候,你帮着照顾点。”   李耀廷道:“别,我照顾不来,回头我送一只小狼狗过去,给林小姐看家护院,比派个保镖还管用呢。”   陈子锟道:“也只好先这样了,赖天光有什么动静么,我倒是听说张啸林准备了四把手提机枪,打算做大买卖。”   李耀廷不屑道:“四把枪还想闹翻天,张老板确实老了,我也收到风,他纠集了百十号打手,还到处打听你我的行程,这是想干掉咱们呢。”   陈子锟道:“不如就给他一个机会……”   李耀廷阴险的笑了:“好,就给他一个机会。”   ……   陈子锟走的时候,林文静想留他,却无从开口,等他走远了才有些懊悔,难道就这样结局,她百般纠结,却连个倾诉的人都没有。   忽然门铃响了,林文静就要去开门,王妈忙道:“小姐您坐着,我来。”   王妈开门去了,林文静心乱如麻,陈子锟回来了如何面对,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令她失望的是,来的不是陈子锟,而是先施百货的王经理,昔日颐指气使的王经理此刻变成了可爱的哈巴狗,一张脸笑成菊花,搞得林文静很是别扭。   王经理带了满满一车礼物过来,不由分说就全搬进来,指挥工人挂窗帘铺地毯,还亲自下厨煮咖啡,忙的跟三孙子似的。   “林小姐,陈大帅什么时候回来啊,我想请你们吃顿饭,不知道能否赏脸。”王经理奉上咖啡,满脸堆笑提出请求。   林文静道:“他已经回去了,怕是不会再来了。”   王经理一怔,再看林文静哀怨的表情,心中明白了几分,这是和大帅闹脾气呢,忙道:“不忙,不忙,什么时候有空都行。”   林文静道:“王经理,我求您件事。”   王经理道:“林小姐您太客气了,能为你帮忙是我三生荣幸。”   林文静道:“求您不要辞退我,我想回去上班。”   王经理道:“没问题,不过以林小姐的学识,做售货员太屈才了,不如到经理部做文员,您看怎么样?”   做文员一直是林文静的理想,她立刻点头同意:“那就麻烦您了。”   王经理比林文静还高兴,攀上这么个关系,对先施百货可是莫大的好处,大帅们都是家财巨万的主儿,一高兴就采购十万八万的家当,这是其一,陈子锟是台上的大帅,不是下野的军阀,很有实力,先施百货傍上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送完了礼物,王经理心满意足的走了,隔了一会儿,又有人来,送来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狼狗,说是李老板的礼物,给林小姐看家护院,林文静不认识什么李老板,但是看小狗如此可爱,便没有拒绝。   ……   赖天光很生气,居然有人敢抢他看上的女人,虽然大家都说林小姐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就一柴火妞,但赖老板就喜欢这种斯斯文文的调调,一直以来的梦想就是在家里养个女学生,林文静不但是女学生出身,还是先施百货的售货员,样样符合他的标准。   他先去了先施百货将林小姐好好的调戏了一番,发现这个女孩子很有教养,很有耐心,即便生气了也不发脾气,这样乖乖巧巧的女孩子,赖先生恨不得当场就吞下肚去,当天下去他就去白家下了聘礼,一千块大洋,眼睛都不眨,因为觉得物超所值!   林小姐下楼的那一刻,女孩子家羞涩的样子让赖天光百爪挠心,心花怒放,只等过两天就娶过门来好好疼爱,哪知道半路被人截和,居然私奔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一定不是凡人,他根据白先生提供的情报,亲自带人到汇中饭店打探,很巧,竟然遇到了黄金荣黄老板府上的管家。   赖天光认识这位管家,对方似乎心情不佳,寒暄了几句便告辞了,赖天光找到饭店经理打听住在五楼的一位高个男子的情况,经理一听便明白了:“您也是来找陈督办的吧,不巧,他已经退房走了。”   “陈督办,什么督办?”赖天光一头雾水。   经理道:“这一星期,五楼只有陈督办一个华籍客人,其他的都是欧洲客人,您确定找的不是他?”   赖天光道:“我就问你,他是什么督办?”   经理道:“陈先生是江东省军务督办啊,难道您不知道。”   赖天光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道:“麻烦了,再会。”然后灰溜溜的离开了汇中饭店,心中将白先生骂了千百遍,这不是害自己么,和陈大帅抢女人,有一百条命也不够啊,不过想到林文静被人抢走,他心里还是不大痛快。   回到沪西家里,佣人说张老板刚才派人来送帖子,让老爷速速过府一叙,赖天光的大烟馆用的都是张啸林的货,两人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当即就坐车过去了。   张啸林的公馆被人用机关枪扫成马蜂窝,还没修好,目前暂住在法租界一个隐蔽的小别墅里,只有最亲近的朋友才认识,赖天光到了之后,发现客厅里已经坐了好几个人,都是相熟已久的老友,上海滩地面上最能打的角色,大家寒暄过后,张啸林道:“今天叫大家来,是有一件大事情和你们商量。”   大家就问什么事。   张啸林道:“江东省督办陈子锟和我有仇,大家肯定早有耳闻,如今他要对我们上海青帮弟子赶尽杀绝,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我打听到,他后天要去浦东陆家嘴的怡和码头验货,身边只有十来个保镖,我想趁这个机会……”   说着,他做了一个切瓜的手势。   “做掉陈子锟,卢督军就会卷土重来,到时候上海就是咱们的天下了!”张啸林阴狠的眼神扫视着大家,“谁不愿意参加,可以走。”   在座的都是和张啸林意气相投的狠角色,区区一个督办吓不倒他们,反而是干掉陈子锟之后的美好前景深深吸引了他们。   “干!”大伙儿纷纷举起了胳膊,其中赖天光的胳膊举得最高。   第七十一章 杀戮战场之陆家嘴   今天能到张公馆来的,都是信得过的可靠兄弟,张啸林嘱咐他们这可是杀头的买卖,万万不可走漏风声,就是亲娘老子也不能说,手底下的兄弟更不能说,告诉他们要干大买卖就行。   大家深以为然,陈子锟毕竟是个督军,杀了他就等于戳了马蜂窝,必然引起疯狂报复,但是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陈子锟军的位子还没暖热,北方奉军入关,南方孙文虎视眈眈,天下大势随时在变,帮卢永祥除了陈子锟,以后上海的地面上,就是张啸林一家独大了。   陆家嘴一带地处浦东郊区,荒凉僻静,没有巡捕没有军队,怎么闹腾都行,为了确保干掉陈子锟,张啸林要求大家组织最精干的弟兄,配备最精良的武器,什么西瓜刀铁尺匕首之类的玩意就别拿出来丢人现眼了,有枪的务必带枪,没枪的也要拿长刀或者斧头之类的兵器,各路豪杰们一脸凝重,纷纷表示记住了。   张啸林大动干戈,调动各路好手,纸里包不住火,很快风声就传到了黄金荣耳朵里,前两天他受亲戚所托,给巡捕房打了个招呼抓一个人,哪知道对方竟然是陈子锟,可把黄金荣吓了一跳。   陈子锟还当江北护军使的时候,曾和张啸林有过龃龉,在聚宝茶楼吃讲茶,当时李耀廷找自己出面说和,自己没把这个小军阀当回事,当天没露面,没成想时隔数月,陈子锟当了督军,还打进了上海,把个张啸林的公馆扫的跟马蜂窝一样,足见此人睚眦必报的性格,自己得罪了他,可不是好事。   黄金荣急派管家到汇中饭店给陈子锟送帖子,打算请他吃饭赔罪,顺便搭上这条线,哪知道人家已经退房走了,正琢磨着怎么找人呢,消息就来了,张啸林纠集了数百人马,打算干一票大买卖,黄金荣是老江湖了,顿时想到了陈子锟。   杀一个在任的督军,那可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情,不过对久经风雨的黄金荣来说,不过尔尔,当年沪督陈其美何其风光,不也是被一枪打死么,但暗杀毕竟不是好事,君子不立危墙,他把管家叫了过来说:“准备一下,明天去宁波。”   杜月笙的消息渠道稍慢一些,得到风声后他立刻给黄金荣打电话,此时黄老板已经动身去宁波了,杜月笙深知张啸林的脾气,劝是劝不住的,看黄金荣的反应,摆明了是置身事外,不想过问,他长叹一声:“三鑫就要败在他们手上了。”想了想他又给李耀廷挂了电话。   “李老板,我杜月笙,明天我想请陈大帅到家里做客,烦请通报一句。”   “是杜老板啊,真不巧,陈大帅明天有事,怕是不能到场了。”李耀廷回答的很干脆,毫无商量余地。   杜月笙张张嘴,还是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毕竟他还是三鑫公司的大股东,张啸林的好哥们,背后拆台的事情干不来。   放下电话,杜月笙自言自语道:“谁胜谁负,就看造化了。”   ……   隔了一日,陈子锟和李耀廷在十三名保镖的护卫下前往浦东陆家嘴怡和码头仓库验货,本来验货这种事是不需要大帅出马的,但是据说这批从美国运来的货物特别贵重,大帅极为上心,所以亲自到场。   陈子锟等人乘坐三辆汽车,从法租界出发,一路疾驰,直奔十六铺码头,沿途巡捕见到市政厅发的贵宾车牌,一路绿灯放行,沿途张啸林安插的耳目看了不禁暗暗庆幸,幸亏不是在租界动手,要不然肯定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一行人在码头登上渡船,向浦东驶去,亲眼目睹陈子锟确实在船上之后,码头上一个戴礼帽的家伙打了电话到张公馆,向张啸林报告了这个消息。   “知道了。”张啸林撂下电话,坐在摇椅上翘起了二郎腿,虽然他打打杀杀半辈子,但是杀一个在任的大帅还是头一遭,这回若是办成了,自己的声威必将如日中天,想到美好的前景,他不禁摇头晃脑哼起了沪剧。   渡轮上,陈子锟凭栏眺望,满黄浦江都是悬挂外国旗帜的轮船,浦西一线,欧洲建筑一栋连着一栋,浦东却是荒芜人烟,只有几个码头,一家日本纱厂。   这两天他心情很不好,情绪低落,吃什么都不香,到浦东来也是想换换心情,江风吹拂着面庞,眼前却总是浮现出林文静的样子。   “这大概就是失恋的感觉吧。”陈子锟暗想。   李耀廷察觉到陈子锟的失落,拍拍腰间的手枪道:“待会好好放两枪发泄发泄,心情就舒畅了。”   陈子锟问:“张啸林的人已经就位了?”   李耀廷道:“前天起他就调人到浦东来了,而且最近沪上黑市枪的价格上涨的厉害,能搜刮到的都让他买了去,他这是想闹大动静啊。”   陈子锟道:“越大越大,就怕他不闹大,老子什么场面没见过,买几把破枪就想算计我,有他后悔的。”   不大工夫,船到陆家嘴码头,陈子锟下了船,出了码头,路边就是农田,他眺望浦东一望无际的旷野,感慨道:“一江之隔,就如此荒僻,将来总要发展起来才好啊。”   李耀廷道:“沪西还有大块的地方没开发呢,闸北也有余地,等到浦东发展起来,起码八十年后,那时候咱们都没了,根本看不到。”   陈子锟笑笑,刚想说话,忽然眼角瞥见远处一点亮光,似乎是镜子反射到阳光,下意识的他一个饿虎扑食将李耀廷扑倒在地。   一颗子弹正好落在他刚才站立的地方,尘土飞扬,赫然一个弹孔,陈子锟汗都下来了,千算万算,没料到张啸林还有狙击手,情报显示对方只装备适合近战的手提机枪,所以自己也没做防备步枪的准备,这下惨了,如此空旷的地带,岂不成了敌人的靶子。   突遭袭击,卫队临危不乱,迅速开火反击,不管三七二十一,端起汤普森朝四下猛扫,陈子锟知道,这支狙击步枪配备了光学瞄准镜,射击距离大大提高,起码在五百米外,手提机枪根本够不到,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寻找掩蔽物。   “跑!”他率先向码头方向奔去,李耀廷紧跟其后,卫队一边开火一边狂奔,狙击手还在继续射击,这人枪法不错,两个卫士相继中弹倒下,不过他们成功的掩护陈子锟到了安全地带。   “算差了,没想到他们在码头就动手了,我还以为要等到货仓呢。”李耀廷气急败坏,换了一个实弹夹,为了壮胆,他刚打空了一个弹夹。   一群人趴在田埂边,动也不敢动,狙击手太远了,枪打的也准,冒头就是个死。   陈子锟也算是身经百战的大将了,这回居然被一支狙击枪搞得焦头烂额,施展不开,简直憋屈到爆。   “梁茂才,你带人包抄过去,其他人火力掩护。”陈子锟一摆手,众人纷纷开火,别管能不能打着人,能骚扰到狙击手就好,梁茂才带了两个人窜蹦跳跃,走着之字形迅速从右路包抄过去。   忽然前面一阵密集的枪声,听起来有步枪有手枪,也有手提机枪,打得极其热闹,然后就看见梁茂才等人丢盔卸甲,抱头鼠窜而来。   “大帅,不好,快跑!”梁茂才边跑边喊,身后跟着黑压压一群人,服色各异,武器不同,显然是张啸林埋伏的主力部队。   “跑!”陈子锟带头就跑,十几个人在前面狂奔,后面跟着二三百人紧追不舍,刀斧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还时不时放上两枪,幸亏这些人都不是玩枪的行家,跑动中放枪就跟放鞭炮一样,根本打不着人。   动静闹得如此之大,却连个围观的人都没有,浦东荒郊野外,天高皇帝远,没有巡捕没有警察,杀人放火都没人管,这地方挑的太他妈好了。   陈子锟活这么大,除了当年在关东老林子里被奉军这么追过,这还是头一次,他这个恨啊,牙根都快咬出血了,太轻敌了,太马虎了,以为张啸林就一江湖混混,闹不出什么花样,一切都得按照自己的计划走,哪知道人家埋伏的如此漂亮,兵力占到绝对优势,还有狙击手配合,要不是自己机警,命都丢这儿了。   卫队虽然带了手提机枪,但子弹有限,对抗狙击手的时候不要钱一样泼洒,结果遇到大队敌人就抓了瞎,此刻被人家撵的跟兔子似的,只恨少生了两条腿。   赖天光就在追杀队伍中,虽然他年纪大了,但是宝刀不老,对这种刀光剑影的买卖极为热衷,为了这次行动,他特地将枕头底下掖着的枪牌撸子都拿出来了,每颗子弹都擦了一遍,确保关键时刻不会哑火。   到底年龄不饶人,赖天光跑了几步就气喘吁吁,嗓子眼发甜,于是落到了后面,慢腾腾的跟着走。   前面就是怡和货仓,预定中的设伏地点,陈子锟等人仓皇逃进了仓库,追杀队伍尾随而至,只见仓库门大开,一门克虏伯75毫米野炮,两挺马克沁水冷重机枪,十余枝勃朗宁自动步枪,百十支汤普森手提机枪和二百支上了刺刀的M1917步枪正等待着他们。   临时拼凑起来的杀手们扭头就跑,这回该他们后悔没少生两条腿了。   陈子锟恨得咬牙切齿,恶狠狠道:“给我打!一个都不放过。”   大炮轰鸣,机枪怒吼,各种口径的子弹追上了杀手们的后背,将一具具血肉之躯撕成了碎片,特务营的火力密度放诸全国都是数一数二的,对付百十口子流氓地痞简直就是杀鸡用牛刀。   当场就打死了五六十个,剩下的仓皇逃窜,特务营紧追不舍,又打死打伤三十多个,俘虏四十多人,一边派人继续搜捕,一边押着俘虏回来。   若是平时,陈子锟是不会杀俘的,但今天心情实在糟糕,再看这帮家伙,满眼凶光,刺龙画虎,肯定都是些欺男霸女,坏事做绝的恶棍,况且就算把他们交给警察,要不了几天也会放虎归山。   “留几个领头的,其余的都枪毙。”陈子锟下了命令。   四十多个俘虏被押到墙边,用机枪突突了,枪毙这些恶棍,士兵们丝毫没有心理负担。   事情处理完了,陈子锟派人通知地方当局来善后,随后在军队护送下离开,直到天黑时分,赖天光才从路边茅房的粪坑里爬出来,外面的血腥味依然没有散尽,同道中人被枪决前的惨呼依然在他耳畔回荡。   第七十二章 超大规模报复   上海龙华,淞沪护军使公署,江苏省军务督办兼淞沪护军使齐燮元上将军的公事房里,陈子锟怒不可遏,拍着桌子骂道:“再不肃清上海的帮会,抚帅的位子都坐不稳了,今天要不是我机警,就他娘的死在浦东了,我的卫队死了四个人!四个!”   陈子锟伸出四只手指,在齐燮元和孙传芳面前晃悠着,地上放着四件血迹斑斑的军装,上面满是弹洞。   两位大帅表情恬淡,任由陈子锟摔桌子砸板凳大发雷霆,两人心里都有数,小陈又在借题发挥了,想搞出点事情讹钱。   “昆帅息怒,让宪兵去把罪魁祸首拿了便是,你自己做主就行了,何苦让抚帅出头。”孙传芳自恃兵强马壮,说话是直接了些,但也不是没有道理。   陈子锟道:“若是帮会和我私人之间的仇怨,也就罢了,你们可知道指使张啸林行刺我的人是谁?”   齐燮元和孙传芳对视一眼,心中隐隐有了数。   “是卢永祥,他人在日本,遥控藏在上海租界的儿子卢小嘉,收买帮会分子,伺机暴动,行刺抚帅、香帅和我,然后迎卢永祥归来,与奉军南北夹击,灭我们直系最后的力量,抚帅,香帅。不可不防啊!”陈子锟简直就要声泪俱下了。   房门被敲响,副官送来一叠供词,两位大帅迅速浏览一番,眉宇间渐见忧色,这是那些此刻的供词,和陈子锟所说的一样,这帮人大都是青帮分子,受了张啸林的指派在浦东暗杀陈子锟,证词中不止一处提到卢大帅、奉军南下的字眼,而其中一名狙击手,则是卢永祥卫队的一个士兵,更是铁证如山。   这下齐燮元和孙传芳坐不住了,吴佩孚败走塘沽,冯玉祥引狼入室,现在张作霖父子已经进驻北京了,大军南下只是早晚问题,如果上海一乱,财政吃紧,这仗就没法打了。   齐燮元干咳一声道:“昆吾,依你之见,应该如何处置?”   陈子锟道:“严办,必须把他们的嚣张气焰打下去。”   齐燮元道:“好,那就下令上海警察厅,把张啸林抓起来审判,定个罪名枪毙算了。”   陈子锟道:“张啸林等人一贯的挟洋自重,不把咱们放在眼里,不瞒二位,我当江北护军使的时候就和他有过冲突,狗日的还正儿八经的约我到茶楼吃讲茶,他一个混混,我一个少将护军使,竟然被人糟践成这样,这口气我是忍够了,可他整天藏在法租界里,咱们的兵进不去,硬是狗咬刺猬,下不了嘴。”   齐燮元轻笑两声,道:“从长计议,他还能一辈子不出来。”   孙传芳却一拍桌子道:“上海青帮如此不懂规矩,是该好好教训一下了,租界不能进,沪西总能进吧,听说那里的烟馆赌场不少,我派一团兵,把沪西抄了!替昆帅您出气!”   陈子锟也一拍桌子:“香帅性情中人,佩服,我也出一营兵,配合你的行动,不过不是为我个人出气,是为了咱们北洋军人的荣誉,为了抚帅的面子!”   齐燮元差点想骂人,淞沪护军使是老子,不是你们!出兵抄沪西,不就是想发点财么,还说的那么冠冕堂皇的。不过还是硬生生忍住了,他寻思这两位要是联合起来对付自己,恐怕江苏陆军连三天都撑不了。   我忍!   齐大帅也做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道:“既然二位都出兵了,我也出一个团,把南市的烟馆妓院赌场肃清一下,抓一批为害乡里的流氓恶棍,还上海父老一个太平世道。”   陈子锟道:“那闸北就交给我了,咱们开展一次严打行动,务必把青帮分子的嚣张气焰打下去。”   会议圆满结束,陈子锟心满意足的走了,孙传芳也离开了护军使公署,回去的路上,陈仪问他:“香帅,如今形势该如何应对?”   孙传芳道:“就一个字。”   陈仪道:“请香帅名示。”   孙传芳道:“捞!”   ……   次日,数千臂缠白袖章的士兵进驻了沪西、南市和闸北,在警察厅的配合下,横扫所有赌场、烟馆、妓院,查封赌具烟具,没收涉案钱款,一张张淞沪护军使公署签发的封条封住了大门。   华界遭遇一场浩劫,上千人被捕,数十万钱款被没收,一时间谣言四起,帮会分子纷纷逃离上海,中产阶级则举家迁入租界避祸,一时间租界内房租暴涨,一屋难求,局势甚至比当初江浙大战时还要紧张。   租界当局紧急发出照会,要求军方停止骚扰百姓的行为,这次三位大帅异乎寻常的团结,义正言辞的表示这是一次严打犯罪分子的行动,租界当局无权干涉,并且向租界工部局出示了浦东血案的罪证,一位在任的督军竟然遭到黑帮分子的暗杀,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最后强烈要求法租界引渡张啸林。   法租界当然不会引渡张啸林,一方面是出于洋人天生的傲慢,但更重要的一方面是因为他们根本找不到张啸林,戳了马蜂窝的张老板当晚就失踪了,谁也找不到他的下落,同时失踪的还有卢小嘉,据说他乘船去了天津。   虽然不会屈从军阀的压力,但租界方面还是进行了有效的沟通,程子卿再度粉墨登场,私下和陈子锟交涉,探探他的口风。   陈子锟说:“张啸林都欺负本帅头上了,难不成还让我打掉牙和着血往肚里咽?别以为他藏在法租界我就治不了他。”   程子卿赔笑说张啸林犯下的错误让大家来承担罪责,似乎不太公道,不如陈大帅收了虎威,大家坐下来好好谈谈,该怎么赔偿,绝不含糊。   陈子锟冷笑道:“动用了三百个杀手,我就不信这事儿瞒得过黄老板和杜老板的耳目,不用谈了,这事儿虽然是张啸林主谋,但你们上海青帮的老少爷们全都有份,觉得不公平,找张啸林去啊,找我干嘛。”   话虽说的强硬,但他还是给了程子卿几分薄面,说这次社会治安大整顿的时间长短要看租界当局的态度,如果配合我们的话,那时间就能缩短,如果不配合的话,那就有的瞧了。   听话听音,程子卿明白了陈子锟的意思,回到法租界向上峰报告,公董局连夜做出决定,扫黄打黑!   法租界巡捕房当即开展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缉毒扫黄行动,目标是没有执照的烟馆和妓女,巡捕们借机狠捞了一笔,黑道人物苦不堪言,华界混不下去,租界也混不下去,这全赖张啸林所赐啊,没事招惹人家督军干啥。   上海滩各路帮派,总的来说都算青帮弟子,陈子锟主要针对的就是他们,一天一夜之间,抓了一千多人,经军法处简单审讯后,枪毙了五十多个,都是和张啸林走的比较近的。这种玩法谁也撑不住,青帮仅存的几个大字辈的老头子凑在一起开会商量对策,决定还是破财免灾。   他们打听到陈子锟其实也是青帮中人,而且是李征五的弟子,位列通字辈,于是连夜打电报给住在天津的李征五,请他出面说和。   陈子锟还是很给老头子面子的,答应收手,但是要价是承兑他发行的二百万军票。   这个开价不低,但是却无法拒绝,华界全部赌场烟馆妓院停业,一天的经济损失就几十万,再让陈子锟这么闹将下去,大家都得喝西北风不可。   经过磋商,上海工商总会答应承兑江东省军用票,一夜之间,军票行情大涨,从废纸变成了硬通货,拿着军票到汇兑所排队的人从城隍庙排到了十六铺。   三方联合执法队也捞足了油水,偃旗息鼓了,光是从烟馆赌场没收的现钞就有几十万之巨,齐孙两家吃的肚子溜圆,还不用担半份责任,反正洋人怪罪下来有陈子锟扛着,所以也是相当满意。   “小陈不吃独食,是个厚道人。”孙传芳这样评价陈子锟,这回他的部队捞了十几万大洋,乐得做梦都偷笑。   齐燮元就有些不满,毕竟上海是他的地盘,陈子锟这么搞法,是杀自己的鸡取卵,但是碍于形式他也没法反对,只好搜刮的更凶,抓了八百多个疑似黑帮打手,交钱就放人,简直就是合法的绑票。   ……   米家很倒霉,南市扫荡烟馆的时候舅舅折进去了,当时他正躺在烟塌上吞云吐雾,忽然一队士兵冲了进来,黄呢子军装,碟子一样的钢盔,绑腿皮鞋刺刀枪,乍一看跟英国兵似的,仔细一瞅原来还是陈大帅的兵。   大兵们胳膊上都缠着白布条,上面用毛笔写俩字“执法”,不由分说就把烟馆关了,所有顾客连带老板都被抓走,押上一辆卡车拉到宝山郊外的农场关押,关了整整一天一夜,罚了五十块钱才放回来。   舅舅跟条丧家犬一般跑回了南市家里,却听到了一个令他心碎的消息,军票可以兑换了,而且是一比一的汇率。   整整一万块大洋啊,就这样扔进炉膛烧了,米家全家人捶胸顿足,痛不欲生。   正在痛惜那一万块钱,白先生来了,以往总是风流倜傥,头发皮鞋锃亮的白先生今天萎靡不振,一绺头发无精打采的耷拉在额前,右胳膊还用布条吊在脖子上。   “老白,侬哪能这个样子?”米姨惊讶万分。   “别提了,被丘八抓进去了,幸亏我认识淞沪护军使公署的朋友,闲话一句,恭恭敬敬放阿拉出来。”白先生强打精神,吹了一句牛皮,坐下来喝了两口茶定定神说:“出大事体了,赖先生被枪毙了。”   “哪能?”米姨和舅妈对视一眼,都惊呆了。   “赖先生是被租界巡捕从家里抓出来的,引渡给淞沪护军使公署,当天晚上就毙了,尸体已经拉回家了,明天我还得去吊唁他,唉。他做啥事体不好,非要行刺陈子锟,那可是沙头的买卖,赖天光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白先生从西装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手帕擦拭着眼角。   “等等,你刚才说……陈子锟。”舅舅眨巴着眼睛。   “是啊,哪能?”   “拐走文静的那个乡户拧,不就是叫陈子锟么?”舅舅虽然是个糊不上墙的瘪三,但记忆力还不错。   一家人陷入震惊和惶恐之中。   “不可能,五年前他还是个拉洋车的苦力。”米姨道。   “文龙,去买张申报来。”白先生掏出一枚铜元丢给林文龙,小男孩飞奔出去,不大工夫拿来一张报纸,一家人围在桌子旁,眼巴巴看白先生铺开报纸,头条新闻标题极其醒目:   江东督办陈子锟发布禁烟令!   下面有配图,用的是1923年美国时代周刊的老照片,一个穿西装的年轻人正微笑着面对镜头,可不就是拐走林文静的那个小子么!   死一般的寂静,米家人全都傻了,见多识广的白先生也呆若木鸡,烟卷烧到手指才惊叫一声:“发达了!”   舅舅也叫起来:“发达了!”因为过于激动,声音都颤抖了。   第七十三章 租界探亲   米家人进入狂喜状态,攀上这么一根高枝意味着什么,他们都很清楚,舅舅得意道:“哈哈,阿拉是陈大帅的舅舅,以后看谁不顺眼,直接给陈大帅说一声,把人拉去枪毙了。”   白先生也笑眯眯道:“就是,不过闲话一句。”   舅妈喜滋滋道:“既然攀上这门亲戚,凡事都要立起体统来,全套金首饰是必须要买的,还有这房子也该换了,阿拉看法租界的小洋楼不错,先弄三栋来住住。”   米姨擦拭着眼角道:“文静这孩子从小命苦,阿拉把她当亲生的一样看待,现在她有了好归宿的,阿拉这个做姆妈的真心替她高兴,什么钞票首饰洋楼阿拉都不在乎,阿拉只要文静把文龙照顾好就行。”   外婆道:“都是菩萨保佑啊。”挪动小脚跪到菩萨像前念起经来,慈眉善目的倒像个善人模样。   白先生来回踱了几步道:“事不宜迟,赶紧去找文静,带上文龙,多讲好话,过去那些不开心的就不要提了。”   舅妈说:“好,阿拉这就去换衣服。”   米姨白了她一眼道:“弟妹就不要去了吧,省的文静见了你心情糟糕,一不高兴不认这门亲戚就坏事体了。”   舅妈张口结舌,无言以对,自打林文静进了米家的门,就没得过她的好脸色,完全当成了免费的丫鬟使用,现在追悔莫及,只好讪讪的笑。   米姨很得意,她和弟媳妇拌嘴第一次占了上风,居然还是沾了女儿的光,想来有些后悔,早知道待这个不是亲生的女儿好点了,如今也能心安理得的享女儿女婿的福。   门外传来彬彬有礼的询问:“请问家里有人么?”   舅舅蹦了起来:“陈大帅派人来接咱们了。”   出门一看,来的不是陈大帅的人,而是上回闹过事的黄先生一家。   看那儿子胆怯的样子和女人强装出来的笑容,米家人顿时明白了,这家人肯定知道了陈子锟的厉害,现在是登门赔罪来了,于是他们便趾高气扬起来,将黄家人数落了一顿,礼物和钞票收下,人打发滚蛋了。   黄先生一家人走后,米家人开始商量如何去见林文静,米姨说的没错,如果小舅妈出现的话,好事都能变成坏事,不如让和姐姐最亲的文龙出面,姐弟情深,事半功倍。   事不宜迟,米姨立刻翻出文龙过年的好衣服,给儿子打扮起来,白先生窜到外面去叫黄包车,顺便找个剃头匠把油头打理一下,找个擦皮鞋的乡户拧把鞋子擦得锃亮,不大工夫提着几盒洋式糕点,带着两辆黄包车回来了。   米姨打扮一新,林文龙也穿上了最好的衣服,三人上了黄包车,带着全家人的殷切希望,踏上前往租界之路。   因为不清楚林文静住在哪里,所以他们先去了先施百货打听,洋场上的百货公司真是不得了,豪华的跟皇宫似的,出身南市小市民家庭的米姨到了这里不免畏首畏尾,白先生倒还大方得体,找了个售货员打听林文静在哪个柜台,那售货员听说是林小姐的家人寻来,极其热情的领他们去了楼上办公室。   如今林文静已经不站柜台了,而是有一间独立的办公室,写字台打字机,电话机,样样俱全,和电影里高级女文员的办公室一模一样,林文静碰巧去银行办事了,别的职员给他们倒了咖啡,给文龙拿了糖果,和声细语的说侬稍等片刻,这就给林小姐打电话,请她回来。   米姨等人受宠若惊,忙说不慌,文静有事让她先忙,阿拉不急。等职员出去了,米姨两手端起咖啡小啜了一口,道:“大公司的咖啡就是地道,比阿拉在北京六国饭店喝的还要正宗些。”   住在北京那几个月,是米姨人生岁月中最值得吹嘘的时光,想到早逝的丈夫,她不禁唏嘘,要是丈夫还在,兴许已经是教育部次长了吧,嗯,起码也是司长。   白先生坐在林文静的位子上眉飞色舞:“这种咖啡不算最地道的,阿拉在法租界喝过一种蓝山,侬不晓得有多香浓喝起来有多适宜。”   正说着,忽然跳将起来,如同尾巴被踩到的猫,原来是林文静回来了。   “文静,你坐。”白先生的脸笑成了菊花。   “米姨,白先生,你们怎么来了?”林文静狐疑道。   “我们担心你有事,特地来看看。”米姨搓着手,生怕林文静翻脸不认人,好在林文静并没有她想的那样绝情,似乎忘记了在米家受的那些罪,说了一声哦,招呼他们坐,又让职员去拿几块巧克力来给文龙吃。   文龙也是个命苦的孩子,回到上海后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待遇只比姐姐略强一些,巧克力只咬了一口就再也不吃,小心翼翼的将锡箔纸包起来,放进口袋里。   “怎么,舍不得吃?”林文静心疼弟弟,拿起电话说了几句,不大工夫,下面人送了整整一纸箱巧克力来,全是洋文包装,白先生隐约认出几个字母,好像是瑞士进口的糖。   米姨和白先生对视一眼,均感欣慰,这种巧克力的价格极其昂贵,寻常中产阶级家庭都不舍得吃,一整箱怕是要花费好几十块大洋,林文静出手如此阔绰,可见陈大帅恩宠有加。   米姨朝儿子使了个眼色,文龙小声道:“阿姐,侬住在哪里,阿拉想去看看。”   林文静立刻就答应了,米姨如释重负,心中开始在筹措台词,待会儿见了陈大帅该如何寒暄。   到了下班时间,林文静带着弟弟和米姨回家,白先生察言观色,看出林文静不爱搭理自己,就借口有事先走了。   林文静就住在公共租界的新式里弄,石库门住宅,电灯电话自来水煤气一应俱全,卫生间里还有一个大浴缸,客厅里光线充足,地上是光洁的木地板,米姨看花了眼:“这房子噶好。”不过心里却有些失望,为啥不是小洋楼呢,难道说林文静在陈大帅心中的分量还不够?   林文静说:“文龙,不如你来和阿姐一起住。”   林文龙点头如捣蒜:“好,好。”   米姨道:“使不得,小孩子调皮,陈大帅一不高兴,阿拉吃罪不起。”   林文静说:“我一个人住在这里,和陈大帅有什么关系。”   米姨有些吃不准了,不是被大帅金屋藏娇了,怎么又是一个人住?   林文静并不解释,似乎根本不愿意提起陈子锟这个人,米姨也不好多问,把文龙留下,自己先回家了。   回到南市家里一合计,白先生说:“陈大帅回江东省了,没把文静带回去肯定是因为家里另有老婆。”   大家就都愤愤然,说我们家文静是大学生,人又秀气又贤惠,哪能只当姨太。当然只是说说而已,姨太有时候比正房还要受宠呢,大家便乐呵呵的憧憬起美好的日子来,舅舅说将来见了外甥女婿,太寒酸可不行,阿拉得买块金怀表才行,舅妈说阿拉的旗袍也该换换了,米姨也说自己的裘皮大衣已经是五年前的款式了……   ……   陈子锟确实回了江东,上海虽好,毕竟不是自己地盘,新官上任三把火,就任江东省军务督办后,他得拿出点动作来,让孙开勤那些老部下看看自己的手段,别老想着偷奸耍滑,首鼠两端。   第一个重大举措就是在全省范围内实行禁烟,禁止种植罂粟,提炼贩卖鸦片,违者严办。   禁烟这种事,从林则徐那个年代开始,一直有人做,但从来没人成功过,毕竟鸦片的利润太大了,谁也舍不得这块收入,而且地方军阀为了维持统治,必须扩充军队购买武器,这都需要大批的金钱,光靠赋税是远远不够的,不种鸦片,等于自断一臂,这种傻事哪有人做。   陈子锟就做了,而且做的极为彻底,他从北京上海邀请了上百名记者,赶赴江北和省城附近最大的两块罂粟田,亲自驾驶一台美国进口的拖拉机,铲除了大片大片的罂粟苗,记者们疯狂的按动着快门,记录下这震人心魄的一幕。   随即,数千名手持锄头铁锨的军人进入罂粟田,将全部罂粟苗铲平,期间任由记者随意采访拍照,一切公开。   一时间,陈子锟的照片上了各大报纸的头条,俨然是禁烟功臣,此时此刻,谁也不提那上万亩罂粟是谁种的了。   大帅如此疯狂的举动,引起部下们的担忧,毁了烟苗,收入锐减,拿什么来养兵,眼瞅着奉军就要南下,此时此刻禁的哪门子烟啊。   陈子锟召集部众开会,问大家:“是美国英国强,还是咱们中国强?”   部下们异口同声说是洋人强。   陈子锟又问:“鸦片是不是好东西?”   众人说鸦片当然是好东西,抽了能飘飘欲仙,打仗负伤还能当麻药,最主要是这玩意值钱,种一亩地的罂粟,顶的上种十亩地的麦子。   陈子锟说:“鸦片那么好,怎么美国人不种?怎么英国人不种?”   有人反驳:“谁说英国人不种,印度马蹄土不就是英国佬种的。”   陈子锟说:“对了,为啥英国人在印度种,不在自己家门口种?鸦片那么好,你们见过哪个洋人整天捧着烟枪的?”   众人哑口无言,鸦片究竟是不是好玩意,其实他们心知肚明,从咸丰年间起,这玩意就祸国殃民,大清朝多少白银都流出去买了鸦片,抽的兵丁病病怏怏不能打仗。   “大帅,你禁烟就禁烟,为啥早不禁,还让弟兄们开了两万亩的荒,这不都白费了么?”陈寿提出了疑问。   陈子锟道:“此一时彼一时,当护军使有当护军使的当法,当督办有当督办的当法,不可同日而语,换句话说就是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我是江东百万父老的当家人,就得为他们谋福利,庄稼地都他娘的种了鸦片,谁还种粮食,打起仗来吃啥?难道拿鸦片膏压饿?”   盖龙泉道:“可咱们不种,自有别人种,眼瞅着白花花的银洋淌到别人口袋里,我心疼啊。”   陈子锟冷笑道:“老子铲了几万亩的烟田,难道不心疼,我就得让全天下陪我一起心疼,现在我宣布!”   部下们纷纷挺起了腰杆。   “我宣布成立华东禁烟委员会,由我担任秘书长,查禁江浙烟毒,尤其是上海这个重灾区,更要下大力气查禁,驻吴淞口的特务团拿出一个营来来,改编为禁烟执法别动大队,我要进入上海的每一两烟土,都过我的手!”   部下们听得心潮澎湃,心花怒放,心说大帅真是腹黑,原来在这儿等着俺们呢,铲了一个江东省的烟田,博了好名声不说,还能名正言顺的在上海搞禁烟运动,这可是丢了芝麻捡了西瓜的好事啊。   第七十四章 禁烟委员会   开完了军事会议,部下们退场,少将参谋长阎肃留了下来,和陈子锟商量对策,他俩人是老搭档了,说话不用拐弯抹角,陈子锟的表情也不像刚才那样意气风发,信心满满了,而是略带愁容。   “局势越来越恶化,段祺瑞下令撤掉了齐燮元的江苏督军职务,奉军南下只是早晚的事情,啸安兄有何良策?”陈子锟忧心忡忡道。   阎肃道:“齐燮元势必不会束手待毙,奉军南下气势汹汹,绝非山东、江苏就能满足胃口,江东、浙江、安徽、江西、湖北等省都面临危险,倘若这几个省的军队能有一个人统一指挥的话,或许还能和奉军分庭抗礼……”   陈子锟懂了,直系一盘散沙,偏偏个个又都是眼高于顶,不肯甘居人后,若是吴佩孚能扛起这个大旗的话还好说,可玉帅兵败塘沽之后江河日下,仅余卫队百人,根本没人搭理他,这仗,是没法打了。   长叹一声,陈子锟道:“难不成这江东省要拱手让与他人。”   阎肃道:“昆帅骁勇善战,威名在外,奉军也有所忌惮,如果我估计的没错的话,张少帅怕是这几天就有密使到。”   陈子锟道:“奉军这是想各个击破啊。”   阎肃道:“假若张学良真的伸来橄榄枝,昆帅打算帮哪边?”   陈子锟道:“谁赢我帮谁。”   阎肃瞠目结舌,这话虽然没错,但太过直白了些。   陈子锟又补充道:“奉军真有本事统一中国,就算张作霖老小子当皇帝我都赞成,老百姓经不起折腾啊,这几月光军费花了将近五百万!这笔钱要是建工厂,修铁路,能做多少事情啊,打来打去,把钱都花完,人也死光,吃亏的是中国,占便宜的是卖军火的外国洋行。”   阎肃道:“如果天下每个军人都像昆帅这样想就好了。”   ……   中午,陈子锟会见了来自北京的记者阮铭川,向他打听北方的情况,这年头,记者都是无孔不入消息灵通的角色,掌握的信息最丰富详实。   谈到京师乱局,已经是资深记者的阮铭川长吁短叹:“功亏一篑啊。”   陈子锟道:“玉帅确实败的冤枉,若不是冯焕章背后捅刀子,也不致于满盘皆输。”   阮铭川道:“我不是说吴佩孚,而是说冯玉祥,他才真的是功亏一篑,发动政变首功是他,可是带头来为他人作嫁衣裳,啥都没捞着。”   陈子锟道:“此话怎讲?”   阮铭川道:“说到底,冯玉祥还是没这个威望和资历,根本控制不住局面,他请段祺瑞来主持大局,希望以段合肥的威望替他撑着点,可是段祺瑞是什么人,岂是他冯玉祥摆布的傀儡,就任临时执政后立刻把黄郛内阁给撤了,换上自己皖系老人,冯玉祥吃了个哑巴亏,是有苦难言。”   “还有张作霖,那就是一土匪!毫无信义可言,冯玉祥倒戈之时和他有约在先,奉军不入关,结果怎样,墨迹未干,奉军就进了山海关,屯兵天津一线,虎式山东,随时可能南下。冯玉祥的国民军根本不敢对抗。”阮铭川说的痛心疾首。   陈子锟道:“阮兄似乎颇为冯焕章鸣不平。”   阮铭川道:“我做记者这么久,这些军阀武夫也算研究过不少,冯玉祥好歹是个有理想的真英雄,从一件事上可以看出,这可是秘密,我只告诉你,昆帅切勿外传。”   陈子锟见他神神秘秘的样子,顿时来了兴趣:“你说,我绝不外泄。”   阮铭川压低声音道:“我听说,国民军一帮将领要趁着张作霖父子进北京的时候干掉他们。”   陈子锟一惊,这种事情也就两个人做得出,一个是冯玉祥,一个是徐树铮,这二位都是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之辈,若是真把张作霖张学良父子杀了,奉军群龙无首,对冯玉祥来说确实是好事,但对百姓来说,简直就是滔天灾难。   阮铭川接着说:“张氏父子仅带着一个营的卫队进驻北京顺承群王府,这本是极好的下手机会,可是冯总司令却放弃了,他说如果杀了张氏父子,东北势必落入日本人之手,千古罪人他是不做的,宁愿自己下野,所以,我极为钦佩冯焕章。”   陈子锟道:“如你所言,冯焕章确实是个为国为民的豪杰,不过下野未必是真的,我猜他是以退为进,逼迫段祺瑞在国民军和奉军之间做出选择。”   阮铭川道:“冯玉祥已经致电广东,邀请孙中山先生北京主持大局,奉系皖系国民党本是铁三角,看这次能不能组成联合政府了,倘若孙文顺利北上,我想局势还是会越来越向好的。”   陈子锟点头道:“但愿如此吧。”   刚和阮铭川谈完,副官来报,奉军方面有使者到,陈子锟让快请,来的是张学良的私人代表,给陈子锟送了两件上好的女式貂皮大衣,一根千年老山参,另附亲笔手书信件一封,叙叙旧,谈谈天下大事,都是些泛泛之言而已。   但奉军方面的意思很清楚,想和江东方面修好,陈子锟也修书一封,另准备厚礼一份,托使者带回北京,双方这就算建起了联系渠道。   送走了奉军使者,副官拿进来大堆的文件让陈子锟签署,有任命官员的,有支取款项的,报销军费的,林林总总,令人头晕眼花,陈子锟拿了支钢笔,一目十行的阅读文件,并在上面做出批示,签名力透纸背,批示清晰明确,不大工夫竟然把文件批完了。   “还有么?”陈子锟问。   副官处长赵玉峰惊得目瞪口呆:“我听他们说,以前孙开勤每天只批十份文件,大帅您一口气就把积压两个月的文件批完了,这效率太牛逼了吧。”   陈子锟道:“不是我牛逼,是孙开勤效率太低下,当官是最容易的事情,这都干不好,难怪把地盘丢了。”   赵玉峰抱起公文往外走,不小心掉下一份来,是段海祥部申请增发军饷的文件,陈子锟在上面批了一行字:转阎参谋长阅。   “大帅,怪不得您速度快呢。”赵玉峰恍然大悟。   陈子锟道:“这种具体事务难道都要我来批示?军务方面的让阎参谋长管就行,政治方面的交给刘省长,他当了这么多年橡皮图章,也该干点实事了。”   赵玉峰咋舌道:“您真舍得放权。”   陈子锟道:“你不懂,有些东西抓是抓不住的,不如放手来的轻快,事情还未必办坏。好了,时候不早了,明天还有大事,我歇息了,有天大的事情都不要打扰。”   说着回了后宅,如今姚依蕾和鉴冰都来到省城居住,夫妻团聚,少不得卿卿我我,姚依蕾半开玩笑的问陈子锟,这段时间有没有在外面乱搞,陈子锟斩钉截铁的说没有,心里却在发虚,这女人难道第六感觉这么灵敏?   第二天,华东禁烟委员会成立仪式在省城大剧院举行,省内连同江浙的名流士绅,下野官员都参加了这次盛会,并且不少人担任了委员会的名誉副会长,为了贴补查禁烟苗后农民的损失,陈子锟发起了捐款,并且捐出自己一年的薪水,大帅夫人也捐了几件金首饰。   陈大帅伉俪做出了表率,他人岂能落后,在场士绅多则上万,少则数百,一上午就捐了十万大洋出来,虽然距离预期目标还有很大差距,但也很让陈子锟满意了。   “江东父老如此支持禁烟大业,子锟代表禁烟委员会执委会向大家表示感谢。”陈子锟起立敬礼,然后又下台和前排名流士绅们一一握手,温言抚慰,忽然一人闯入礼堂,大声道:“我来晚了!”   陈子锟定睛一看,原来是汇金银行龚总经理,顿时笑道:“稼祥兄来的正好。”   龚稼祥快步上前,紧紧握住陈子锟的手,满脸激动道:“君不负我,我不负君!”   陈子锟知道他说的是禁烟和承兑军票的事情,这些都是自己曾经答应过他的,如今这两件大事都圆满解决,难怪龚稼祥如此激动。   龚稼祥从怀里掏出一张支票交给司仪,司仪扶了扶眼镜,手都颤抖了,大声道:“龚总经理捐大洋二十万!”   满场掌声雷动,陈子锟携手龚稼祥登台讲话,龚总经理洋洋洒洒发表了一通演讲,对陈子锟是大加赞誉,陈子锟也趁势宣布,邀请龚稼祥为禁烟委员会的名誉会长。龚稼祥是银行家,又是国会议员,本来在省城就颇有名望,这回更是出尽风头,声誉如日中天。   禁烟委员会来势汹汹,首当其冲的便是遍布全省的烟馆,查禁烟馆不比铲罂粟苗,牵扯的利益太广,数十万烟民更是难以在短时间内戒掉烟瘾,不过这就不是陈子锟操心的事情了,他关注的是如何在上海实行禁烟。   按说江东督军是管不到上海事务的,但陈子锟自封了一个禁烟委员会秘书长兼执委会会长的头衔,又把自家种的两万亩罂粟给铲了,博取了巨大的威望,江浙一代的报纸纷纷报道他的光辉事迹,一下占到道德制高点上,查禁上海鸦片也变得名正言顺起来。   陈子锟在驻吴淞口的特务团抽调了五百名精干士兵,换上黑色的警察制服,钢盔也漆成了白色,胳膊上扎一袖章,上面印着“禁烟”的字样,对外宣称“禁烟执委会直属执法别动大队。”这样就避免了军人骚扰市民的纠纷,换装完毕后,正式开始查禁鸦片。   上海的鸦片,八成是通过水路进口,执法别动大队乘坐快艇在吴淞口水域查禁鸦片,一天之内就查获两吨鸦片。   值得一提的是,这两吨鸦片都是三鑫公司进的货。   第七十五章 盖世英雄   陈子锟有李耀廷提供的精确情报,一抓一个准,查获三鑫公司大批货物,消息传到黄金荣耳朵里,气的他摔了一个茶杯,这位陈大帅是咬上三鑫了,不撕咬下一大块肉来是不会罢休的了。   本来三鑫公司每月光打点各方的钞票就有二十万之巨,即便是淞沪护军使换了人做,这笔钱也没省下过,现在陈子锟禁烟,不光三鑫一家吃亏,租界巡捕房、华界警察厅、齐燮元和孙传芳的驻沪部队,每月的孝敬钱都要大打折扣,一时间所有人都恨透了陈子锟。   恨透也没辙,陈子锟是大帅,出来进去重兵护驾,而且人家师出有名,查禁鸦片是每个国民的责任,搞得齐燮元和孙传芳都无话可说,再说北京临时执政府已经撤销了齐燮元的苏督职务,他焦头烂额应付那一摊子还来不及,哪有闲空管上海的事情。   孙传芳也置身事外,秣马厉兵准备迎战南下奉军,上海就由着陈子锟一个人可劲的折腾了。   张啸林失踪数周了,连黄金荣也不清楚他的下落,只知道这回老张是真怕了,何止张啸林害怕,就是黄老板也发怵,这位陈大帅油盐不进,说不上话啊,他找杜月笙商量,杜老板也是两手一摊,愁眉苦脸:“你找我,我找谁去,还不是因为张老板行刺,把陈大帅惹毛了,这些损失,理应啸林兄来出。”   黄金荣道:“事后自然要和啸林四四六六算清楚,不过当下的问题总是要解决。”   杜月笙道:“我找李耀廷传话过去问一下,不晓得陈大帅会不会买我的面子。”   黄金荣道:“可以一试,不过估计没用,阿拉倒有一计,如此这般……侬看可行否?”   杜月笙道:“事到如今只好如此了,看到底是陈子锟老卵,还是法国人结棍。”   ……   陈子锟知道自己在上海已经臭名远扬了,先是穷兵黩武,交兵沪上,然后发行军票,搜刮民财,最近又大开杀戒,祸害乡里,估计起码有几十万人整天骂自己的娘,十几万人整天咒自己早死,还有上万人恨不得亲自掐死自己。   这几万人就是上海的烟民,陈子锟禁烟,虽然不能将所有鸦片渠道切断,但却有效的哄抬起了鸦片价格,以往五块钱一两的烟土,现在已经涨到十块了,而且有价无市,老烟民哪天不得二两烟土才能活下去,多了一倍的开销,满腹怨气自然发泄到陈子锟头上。   至于那些被“扫黑”行动枪毙了亲朋好友的青帮弟子们,更是恨他恨得咬牙切齿,甚至组织了几次不成功的暗杀行动,当然是除了白白搭上几条性命外一无所获。   陈子锟根本不在乎,杀流氓恶棍对他来说就是个数字,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他才不管天下人怎么看自己,当了督军还要看人眼色过活,那还不如不当督军,反正这城头变幻大王旗,今天是督军明天就可能是阶下囚,好不容易逮到机会能施展抱负,还不可着劲的折腾。   李耀廷倒是风生水起,青帮弟子不管是被淞沪护军使公署抓了,还是被吴淞特务团逮了,亦或是被华界的警察厅扣了,只要他说句话,派管家拿自己的名片去晃一晃,人就放出来了,一时间不少墙头草都倒向他这边,更有不少低级流氓地痞拜李耀廷做了老头子。   他听说陈子锟扣了两吨鸦片,专程跑到吴淞军营来说情,说这是杜老板的货,不如给他一个面子,悄悄把货放了,好歹以前人家帮咱说过话。   陈子锟说别的事我都能答应你,就是鸦片的事不行,我把鸦片放了,不等于打自己的脸么。   李耀廷只好说:“算我没说。”   正好薛斌请示查获的两吨鸦片如何处置,陈子锟说过两天挖个坑买点石灰,咱们来个吴淞销烟。   于是薛斌派工兵连在江边空地上挖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大坑,又派人去买大量的石灰,石灰窑的老板见大兵赶着骡车来买石灰,就问老总你们是盖屋还是砌墙啊,大兵们说俺们不盖屋也不砌墙,俺们买石灰是用来销毁鸦片的,老板递上香烟,和大兵们闲扯了一会,打听清楚销烟的时间地点后,等石灰运走,忙不迭的叫了黄包车跑到了四马路的申报馆,上气不接下气道:“阿拉要爆料!”   ……   林文静在先施百货当高级文员,清闲自在,没啥事情做,每月就能拿八十块钱,赶得上普通售货员的两倍,旁人看她的眼光更是羡慕中带着嫉妒,还有些许的鄙视,让她很不舒服。   陈子锟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林文静一个人住在石库门大房子里,虽然有佣人和小狼狗做伴,还是觉得孤独,以往虽然寄人篱下,好歹是一大家人,吵吵闹闹倒也不寂寞,如今只有一个低眉顺眼唯唯诺诺的王妈,反倒觉得少了些什么,好在弟弟文龙搬过来住了,林文静知道这是米姨怂恿的,但正合她的心意。   这天下班后,林文静路上听到两个西装革履的男子议论陈子锟,说这位陈大帅穷兵黩武,杀人如麻,不加审讯就枪毙了几百人,简直就是一个血腥的刽子手,另一人说不仅如此,陈子锟还极其贪财,所谓的禁烟打黑,不过是为了捞钱罢了,君不见那些被抓的无辜百姓,哪个不得缴几十上百块的赎金才能放回来,查禁鸦片更是作秀而已。   “军阀就是军阀。”那人语气无比轻蔑的说道,电车来了,两人上车离开,林文静却心里扭成了疙瘩。   回到家里,王妈已经做好了饭,林文静没胃口吃,坐着发呆,忽然文龙从外面跑进来,一脸的兴奋:“阿姐,明朝去吴淞郊游!”   林文静很奇怪:“冬天搞什么郊游,不会是你想逃学吧?”   林文龙道:“不是,学校老师安排的,全体到吴淞去看销烟。”   “销烟?”林文静没听懂。   “就是焚毁鸦片烟,我们老师说了,古有虎门销烟,今有吴淞销烟,这是流传千古的大事情,让我们一定要去亲眼目睹。”   林文静想了想,拿起电话要通了先施百货找王经理,说自己明天想请一天假,王经理自然是满口答应,还问一天够不够,多休息几天也没关系。   ……   第二天一早,勤务兵叫醒陈子锟,刷牙洗脸吃早饭,正吃着呢,忽然听到外面喧哗,他顿时皱起眉来:“吵什么吵?”   双喜进来道:“大帅,来了好多老百姓。”   陈子锟道:“是不是来闹事的?让薛斌调一个连把他们撵滚蛋。”   双喜道:“是不是闹事的不清楚,一连人怕是撵不动,人忒多了。”   陈子锟心说难不成黄金荣这么大胆子,敢和自己当面锣对面鼓的干了,早饭也不吃了,穿上军装披上大氅出去一看,吓了一跳,军营外面全是人,大路两边都挤满了,而且以青少年居多,还都拿着小旗,一个个欢天喜地的,跟过年似的。   几个穿风衣戴礼帽的记者,支着照相机架子,看见陈子锟出来,一窝蜂的涌上来,争先恐后要采访他,却被哨兵用刺刀拦住。   陈子锟明白了,这是好事啊。他板起脸来说:“快把枪收起来,怎么能这样对待记者朋友,记者,是无冕之王,我们军人应该尊敬他们。”   这话说的漂亮,记者们心花怒放,连带着对这位大帅的好感成倍增加,一个漂亮女记者问道:“陈大帅,我是申报的记者,我想问您几个问题可以么?”   陈子锟道:“首先我要纠正你一个错误,我是江东省军务督办,华东禁烟委员会秘书长,但我不是什么大帅,只有军阀才叫大帅。”   一阵善意的笑声,女记者道:“那您喜欢被成为陈督办,还是陈秘书长呢?”   陈子锟道:“名字取来就是让人叫的,叫我陈子锟就行。”   女记者看陈子锟如此平易近人,又年轻英俊,本来准备好的尖锐问题都不好意思问了,换了问题道:“请问您觉得禁烟难度大么?”   陈子锟道:“我国深受鸦片毒害已达百年,自林则徐虎门销烟以来,鸦片就从未真正禁绝过,上海是鸦片重灾区,鸦片买卖牵扯到的关系千丝万缕,禁烟使得很多人利益受损,他们对我恨之入骨,光暗杀就进行了不下五次,禁烟之难,可想而知。”   女记者掩住小口,夸张的呀了一声,陈子锟在她眼中的形象更加伟岸起来。   陈子锟沉痛无比的说道:“为了禁烟,我牺牲了很多部下,为了禁烟,我损失的金钱不下千万,我也曾消沉过,我也曾扪心自问,这样做究竟对不对,今天我终于明白,禁烟是对的,因为……”   他忽然提高了声音,张开双臂道:“因为有你们和我并肩战斗!”   掌声雷动,大学生、中学生们听到如此感人肺腑的演讲,无不眼角湿润,记者们更是飞速在小本子上记录着,那个申报的女记者被陈子锟的魅力所倾倒,要不是当着这么人的面,恨不得当场就扑进陈子锟的怀里。   人群中的林文静紧紧拉着弟弟的手,心潮起伏,他果然不是当年北京胡同里整天乐呵呵拉着洋车快步小跑的大叔了,时隔五年,他已经变成了一个盖世英雄。   第七十六章 吴淞销烟   既然有大批民众和记者围观,原定计划就得修改了,陈子锟急令工兵排出动,搭建一座简易观礼台,军营里有的是现成的木料和劳动力,搭个台子不跟玩儿似的,不用半小时就把观礼台建起来了。   销烟现场就在江畔的空地上,四四方方一个大坑已经挖好,旁边搭了一个两米高的木制台子,能站十来个人,陈子锟邀请记者们上台观礼的时候,还发生一个小插曲,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子带着两个娃娃从人群中走出来,非要给陈子锟下跪磕头,记者们一问才知道,原来老头有个儿子是拉黄包车的,前年被某流氓酒后打死,案子一直告到上个月,凶手依然逍遥法外,就在前几日,凶手被陈大帅的执法队拉去枪毙了,沉冤得雪,老人特地带了两个孙子来感谢大帅。   陈子锟大感意外,同时也深感欣慰,原来自己打黑也不是一无是处啊,灭了几百个流氓地痞,对于上海滩的治安总是有所推进的,他当着无数双眼睛又再次秀了一把亲民,亲自搀扶起老头,并让副官拿了五十块大洋塞在老头手里说:“老人家,您放心,只要我陈子锟一天在上海,这些恶棍就没有出头之日!”   再次掌声雷动,不少学生的巴掌都拍红了。   记者们就位之后,销烟仪式开始,士兵们将四千斤鸦片搬了出来,当场撕开包装,验明正身,台上镁光灯闪成一片。   鸦片被投入坑中,三大车石灰倒了进去,然后一个连的士兵来回穿梭,用木桶倒水,石灰遇水发热,泛起了泡泡,鸦片在石灰浆中翻腾着,市民们静静的看着,心中却是惊涛骇浪。   今天到吴淞来给陈子锟捧场的市民,不是深受鸦片之苦,就是饱受黑帮之害,陈子锟的禁烟打黑,他们是最大的受益者,还有大批的爱国学生,更是陈子锟的坚强拥趸,也不知道哪里传出的消息,说陈大帅当年也是五四青年哩,当年火烧赵家楼,如今吴淞销烟,简直就是偶像级的人物。   在数千市民的注视下,鸦片被焚毁了,陈子锟还觉得意犹未尽,正打算讲几句话,忽然薛斌匆匆而来,低声道:“李老板电话,说是有一艘法国客轮携带大批鸦片到上海来,船名叫西贡,时间就在今天上午!”   陈子锟心头一震,道:“可靠么?”   “千真万确。”   “你去准备快艇,咱们今儿临检洋人的轮船。”   “得令!”薛斌兴冲冲的去了。   陈子锟转向记者们,一脸沉痛道:“朋友们,我刚收到一条情报,法国轮船西贡号就要进入吴淞水道,这条船上运载着来自安南的大批鸦片,距离鸦片战争已经将近百年了,但我们的祖国依然被洋人的鸦片所荼毒,据我所知,租界内还有很多家烟馆仍在营业,仍在毒害我们的国民,就是因为洋人的轮船仍在不断的运送鸦片到上海来,他们以为我不敢查他们,我陈子锟今天就要破一次例,查一查洋人的船!”   记者们震惊了,这位陈大帅当真胆大,洋人的轮船都敢查,那可是绝对要引起外交争端的,搞不好洋人海军陆战队都会出动。   看陈子锟的架势似乎要玩真的了,记者们当然不愿放弃这么好的新闻,有几个报社记者没带照相机来,急的抓耳挠腮,幸亏军营里有电话,他们赶紧给报社打电话,让人赶紧送照相机来,说有今年度最重大的新闻要拍。   陈大帅要查洋人轮船的事情,迅速在围观市民中传开,本来看完了销烟打算回去的市民们顿时不走了,这么火爆的戏码哪能错过。   李耀廷的情报真不是盖得,西贡号轮船确实是今天抵达上海港,这是一艘巴拿马籍的客货两用近海轮船,一千五百吨排水量,十年船龄,船长叫皮埃尔,是一个生在西贡的法国人,船员中除了大副之外,尽是华人和安南人。   西贡号走的是固定航线,上海到西贡,经停香港,每月来回两次,运输旅客邮件和货物,其中一项长期大宗货运合同就是帮上海三鑫公司运送毒品,把安南地产的罂粟粗加工品运至上海,再把上海工厂里提炼出的海洛因运回西贡,转运巴黎,供应那些高档的欧洲瘾君子们。   船已经进入了吴淞口,再有半个小时就能抵达上海十六铺码头了,江风凛冽,皮埃尔穿上了厚厚的呢子大衣,从西贡出发的时候还是盛夏,抵达上海的时候却是隆冬时节,皮埃尔不喜欢寒冷,就如同不喜欢中国一样。   他用望远镜眺望城市方向,却发现吴淞炮台附近有大批人群,站在岸边不知道在看什么,根据自己的经验,最近没有中国人的节日,天知道这些人聚集起来想干什么。   忽然大副来报,说是吴淞炮台用旗语告诉西贡号,停船检查。   皮埃尔端起望远镜看过去,果然炮台上有人打出这个意思的旗语。   “这些中国佬疯了么,竟然要检查一条悬挂法国旗的轮船,继续前进,不理他们。”皮埃尔怒气冲冲。   “船长你看。”大副指着水面上喊道。   四艘快艇正乘风破浪开过来,其中一艘正行驶在西贡号的航线前,如果不减速的话势必撞上。   “全速前进。”皮埃尔下令道。   命令传到轮机舱,西贡号加大了马力,烟囱喷出了黑烟,船头犁开白狼,气势汹汹向前驶去。   皮埃尔没料到的是,快艇上的士兵不是旱鸭子陆军,而是有着极其丰富的水上打劫经验的混江龙曾蛟和他的部下们。虽然没有打劫千吨级轮船的先例,但这难不倒勤劳勇敢的水费们,曾蛟用一根飞虎爪勾住了西贡号的舷梯,蹭蹭就上了甲板,两把盒子炮往外一掏,船速立刻就慢了下来。   西贡号被迫减速慢行,驶离航道,靠近江岸,陈子锟带着记者们登上了轮船,义正言辞的向船长皮埃尔提出临检要求。   皮埃尔简直要气疯了,中国军阀竟然要检查一艘法国轮船,难道他们不知道轮船等于领土么。   “我抗议你们的这种野蛮行径,并且保留追究到底的权利,我要提醒你们,这是法国人的轮船,你们现在站在法国的领土上。”皮埃尔挥舞着拳头,气势汹汹。   大副结结巴巴的想把皮埃尔的话翻译成中国话,那位金肩章的年轻中国将军却用流利的巴黎口音法语质问道:“请出示你的船籍证明和航海日志。”   皮埃尔傻眼了,为了节约成本,这艘船入的是巴拿马籍,严格来说算不上法国船,反正中国人不懂这个,只要看见黄头发蓝眼睛的就当是洋大人,好糊弄的很,谁知道今天遇到懂行的了。   他开始耍赖,一边胡搅蛮缠,一边让人发电报求救,船上旅客都出来看热闹,这条船吨位小,舱室也不算豪华,乘坐的大多是华侨和到上海讨生活的安南人,全是黄面孔黑眼睛,表情麻木的看着陈子锟和法国船长针锋相对的交涉。   皮埃尔不敢拿出船籍证书,又没人帮腔,法国人色厉内荏的本性就暴露了,说好吧,我让你查,但是你查不出鸦片来,需要赔偿我的损失并且当面道歉。   若不是众记者在场,陈子锟早就一耳巴子打过去了,但是碍于形象,只好答应下来,派兵搜查货仓,可是这些当兵的根本找不着货仓的门在哪里,别说这些农村娃出身的大兵了,就连陈子锟也搞不清楚哪儿是轮机舱,哪儿是货仓,哪儿是煤仓。   皮埃尔使了个眼色,大副带曾蛟他们去了旅客行李舱,搜查一番后自然是一无所获。   陈子锟有些下不了台了,记者们也面面相觑,皮埃尔得意洋洋道:“将军阁下,我需要您的书面道歉和经济赔偿。”   “咱们走。”陈子锟带人正欲下船,忽见一个十来岁的华籍侍者冲自己眨眼,顿时心中一动,道:“小子,你似乎有话想说?”   小侍者道:“我真不知道鸦片藏在哪里。”   陈子锟哈哈笑道:“不要怕,你领我找到鸦片,我赏你五百大洋,给你找个学校上学去,从此不用受洋人欺负。”   国际航线上的侍者见多识广,虽然只有十来岁,那也是人精,小家伙立刻做出抉择,出卖东家,他领着陈子锟等人寻到货仓入口,执法队进去搜索一番,果然找到大量鸦片,箱子上还印着法文标识,记者们啪啪一阵猛照,皮埃尔脸色煞白,说不出话来。   陈子锟下令将涉案船长扣押,鸦片没收,轮船交由大副开走,看他威风凛凛的样子,记者们连同旅客不约而同的鼓起掌来,不少华人感动的热泪盈眶,活了这么久,只见过洋人欺负中国人,从未见过中国军人在洋人地盘上执法,这回他们算是开了眼了。   岸上的市民虽然不清楚船上发生的事情,但是听到掌声和欢呼,还有一箱箱货物从底舱搬出,也能猜出发生了什么事情,也跟着欢呼起来,寒风凛冽,但每个人心头都是滚烫的。   林文龙他们全校都来了,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男教师领着学生们大喊口号:“查禁鸦片,打倒恶霸!”   学生们挥动着小胳膊,稚嫩的声音跟着一起喊,中间却夹杂了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男教师看过去,发现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站在自己学生队伍里,顿时眼睛就亮了,走过去自我介绍道:“我叫韩乐天,是振华小学的老师。”   那姑娘伸出纤纤素手:“韩老师您好,我叫林文静,是文龙的姐姐。”   韩乐天忙道:“文龙学习认真,成绩很好,积极参加童子军的活动,是个好孩子。”   一旁的林文龙正和同学沈开吹牛。   沈开说:“陈大帅好威风,洋人都害怕他,明天我让爹爹带我到军营来玩。”   林文龙撇撇嘴道:“那有什么了不起,陈大帅是阿拉姐夫。”   韩老师只顾和林文静搭讪,没听到林文龙这句话。   第七十七章 名人荟萃   西贡号上面只有区区一千斤鸦片而已,毕竟安南货上不了台面,只是三鑫公司来料加工的附属业务而已,一箱箱鸦片被搬下了船,运到岸上,连同一个穿着船长制服五花大绑的洋人。   市民们再度沸腾,无奈大戏已经结束,只好意犹未尽的离去,直到傍晚,还有一些人久久不愿离去,在销烟的大坑边流连,仿佛还在回味陈大帅的英雄壮举。   陈子锟押着皮埃尔回了军营,在记者们的见证下亲自审问了他,皮埃尔气焰尽丧,一五一十把捎带鸦片的事情交代出来,陈子锟倒也不为难他,派兵连人带鸦片,一同引渡给法租界当局,他可不傻,得罪洋人不是不可以,但是要有限度,要有礼有节,逮个现行让他们无可狡辩是最好的处理方式,如果二话不说咔嚓一刀把皮埃尔砍了,爽是爽了,麻烦就来了。   当然这些幕后的事情就不是普通市民知晓的了,他们只知道陈大帅查了法国船,抓了洋人,为中国人扬眉吐气,一雪鸦片战争以来的种种屈辱。   回去的路上,韩乐天眉飞色舞,嘴就没停过:“林小姐你知道么,陈子锟将军当年可是五四青年,火烧过赵家楼的,如今投笔从戎,保境安民,查禁鸦片,打击恶霸,真乃我辈读书人的楷模。”   林文静听他滔滔不绝的讲着,心思却飞到九霄云外,陈子锟已经不是当年的陈子锟了,他是一飞冲天直上九霄的鲲鹏,自己却是一只可怜的小麻雀,如何配得上他……   “林小姐,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家吧。”韩老师非常热情的说道。   “哦,谢谢,不用了。”林文静满脑子都是陈子锟,根本没发觉韩乐天眼中的热切。   韩老师没有勉强,毕竟自己是林文龙的老师,改天家访一趟不就什么都知道了,这事儿,不急。   ……   如同陈子锟预料的一样,法租界公董局和法国领事馆对陈子锟临检西贡号客轮,扣押法籍船长的事情一点脾气也没有,首先他们不占道理,西贡号确实运输鸦片,有实物和货运单为证,而且这艘船是巴拿马籍,不算法国船,想发飙也找不着依据。   再者说,法租界当局缺乏制裁陈子锟的手段,向北京政府提交抗议也是白搭,段祺瑞刚当上临时执政,乱的跟一团糨糊一样,哪有闲空管这个,陈子锟是江东省军务督办,和法国人也没有生意上的往来,在租界里没房子,洋人银行里没存款,根本拿他没办法,难不成为了一个皮埃尔,让法国海军陆战队去攻打吴淞兵营不成,也犯不上了。   于是乎,一向傲慢的法租界当局竟然吃了瘪,悄无声息就把这事儿了结,公共租界方面的英美人乐得看法国佬的笑话,次日的《字林西报》以“高卢鸡向中国佬低头”为标题,在第三版做了报道,津津乐道法国人的无奈,对陈子锟着墨却不多。   而发行量最大的《申报》却开了整整一个号外专版来报道这件事,号外用了头号字:古有林则徐,今有陈子锟!自鸦片战争以来中国第一次外交胜利!标题极具煽动力,内容更加令人热血沸腾,当天上午不到八点,报纸脱销,不得不再版,再再版!   一时间,陈子锟的威望如日中天,从直系军阀变成了爱国青年将领。   上次采访陈子锟的申报女记者叫唐嫣,是圣约翰大学的毕业生,自打采访过吴淞销烟后,就着了魔一般专攻和陈子锟有关的新闻,报社更是大力支持她。   唐嫣一头扎在报社的资料库里,翻阅了近五年来的全国发行的报刊杂志,一双眼睛都熬红了,终于拼凑出陈子锟的成长轨迹来。   申报会议室内,烟雾缭绕,总经理、总编辑、责任主编、发行主任端坐桌旁,听唐嫣读她的成果。   “中国陆军中将陈子锟,曾在上海圣约翰大学、北京大学就读,民国八年参与火烧赵家楼的学生运动,数月后投笔从戎,参加吴佩孚北洋第三师,在民国九年的直皖战争中身先士卒,一举捣毁皖军指挥所,扭转战局,成为第一个进入北京的直系军官,后公派留学,在美国西点军校苦读两年,游历欧美,归国入陆军部,临城火车大劫案发生时,他只身上山,与土匪周旋,终获成功,救出中西人质数十名,威名远震,成为第一个登上美国时代周刊的中国人,再后来大家就都知道了,他一年之内就从陆军中尉升为中将,一省督军。”   唐嫣缓了口气,环视四周,报社大佬们都皱着眉头,手中烟卷烟灰老长也忘了弹。   “真是一个传奇人物啊。”申报老板史量才叹道。   唐嫣道:“老板,我想开专刊,专门连载陈子锟的事迹,不占用报社的资源,我一个人采访带编辑排版全行。”   史量才道:“你想给陈子锟做专访?”   唐嫣道:“是的老板。”   史量才道:“你资格不够,给此等豪杰做专访,得我亲自出马从才行,当然也不是说没你的事了,你就跟着做记录吧。”   唐嫣眼睛瞪得老大,兴奋道:“太好了!”   ……   三鑫公司想借助法国人之手摆陈子锟一道的企图不但没有成功,反而成全了陈子锟民族英雄的名头,气的黄金荣七窍生烟,盘点了一下最近的账目,流水比去年同期少了七成!这种亏损法可是要人老命的,他赶紧找到杜月笙商量对策。   “陈子锟的名气越来越大,连三岁小孩都知道他是爱国英雄,我看咱们还是愿赌服输吧,和他斗,咱们玩不起。”杜月笙说。   黄金荣叹气道:“只好如此了,这样吧,找个有分量的中间人,请他坐下来谈清楚。”   杜月笙道:“不如请哈同先生出面,咱们出钱,在哈同花园摆个场。”   黄金荣道:“正合我意。”   ……   吴淞兵营,已经是1924年的年底了,临近圣诞节,陈子锟正准备收拾行装回江东陪夫人过节,他在上海大闹天宫,搞得姚依蕾和鉴冰都不敢来了,被人暗杀不至于,被人唾骂也不舒服。   副官来报,黄老板杜老板送帖子来,请大帅明日去哈同花园赴宴。   陈子锟知道三鑫公司服软了,可是现在就何谈未免太便宜他们了,再说自己英雄还没当够呢,便道:“说我没空,推掉。”   过了一会,副官又进来了,手上依然拿着帖子,陈子锟道:“不是让你推掉么。”   副官道:“这次不是黄金荣,是申报的史量才请大帅赴宴。”   史量才可是上海滩的知名人士,不光是发行量最大的申报老板,还开银行,办纱厂,家资巨万,名声显赫,就是黄金荣杜月笙这样的黑道大佬都得让他三分。陈子锟颇感兴趣,道:“好吧,回话,说我一定到场。”   次日,陈子锟如约来到租界哈同路上的史量才公馆,这是一栋造型别致典雅的花园洋房,有大铁门和花园,气派非常,小轿车可以一直开到洋楼门口。   满屋子的客人听说民族英雄陈子锟来了,全都涌到门口观看,史量才长袍马褂,亲自迎接,汽车停下后,他上前拉开车门笑道:“陈将军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   陈子锟道:“想必您就是史量才先生吧,久仰。”   两人握手,镁光灯闪起,到底是报社老板,随时随地身边都有照相机伺候着,陈子锟也是见惯了大场面的,笑盈盈的摆着姿势让摄影记者拍照,今天他没穿军装,外罩风衣,内穿呢子西装,风流倜傥溢于言表。   “陈将军,请。”史量才道。   “史老板,请。”陈子锟哈哈一笑,两人携手进屋。   进了门厅,史量才亲自帮陈子锟挂风衣和礼帽,陈子锟道:“这可使不得。”   史量才道:“能为民族英雄挂衣服,是我的荣幸,别人都没这个机会呢。”   陈子锟笑道:“史老板言重了,我只是一介武夫而已,不过做了些中国人该做的事情。”   史量才肃然起敬:“说得好,陈将军真知灼见啊。”   客厅里聚满了衣冠楚楚的客人,史量才开派对,来的都是沪上知名人士,他亲自给陈子锟介绍,先是报社的同仁和沪上名流,或是西装革履,或是长袍马褂,一个个的名字也是如雷贯耳,不过在陈子锟眼里不过土鸡瓦狗而已。   只有一个客人例外,此人三十岁左右,文质彬彬,衣着考究,戴一副金边眼镜,史量才介绍说这位是广州国民政府的财政部长兼广东省财政厅长、中央银行行长,宋子文先生。   “宋先生,久仰。”陈子锟伸出了右手。   宋子文矜持的和他一握:“很高兴见到您,陈将军。”   陈子锟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宋先生。”   宋子文一愣:“我想我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   史量才提醒道:“你们二人都是圣约翰大学毕业的,校友嘛,自然面熟。”   陈子锟道:“不对,肯定不是在圣约翰遇见的,我觉得宋先生很像一个人……宋先生,莫非您和孙夫人有亲戚?”   宋子文道:“孙夫人正是家姐。”   陈子锟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宋子文狐疑道:“您认识家姐?”   他二人谈的久了,别的客人等不及了,唐嫣过来挽住陈子锟的胳膊道:“宋先生,您不能一个人霸占我们的民族英雄。”   陈子锟略感尴尬,想抽出胳膊,却被唐嫣抓的紧紧,一个纤细少女捧着笔记本上前道:“陈将军,您能帮我签个名么?”   唐嫣道:“她叫唐瑛,是我妹妹,更是您的崇拜者。”   第七十八章 炉边夜话   陈子锟定睛一看,不禁暗暗赞叹,好一个秀丽婉约的少女,姚依蕾和鉴冰都算是姿容出众的了,和她一比也不免落了下乘,难能可贵的这少女虽然生的美丽,眉眼间却极是单纯,如同一株绽放在雪山之巅的蓝莲花般。   少女的黑色羊皮封面笔记本还伸在陈子锟面前,他接过来拿出钢笔来,问清楚唐瑛的名字具体是哪个字,然后龙飞凤舞写下一行字:与唐瑛小姐共勉,陈子锟,12.21.1924。   唐瑛如获至宝将笔记本抱在怀里道:“谢谢陈将军。”   陈子锟道:“不客气。”   唐嫣笑道:“我妹妹可是中西女塾的校花,眼高于顶的人物呢,能让她崇拜的人物,陈将军可是唯一的。”   陈子锟眉毛一挑:“原来唐小姐还是中学生。”心中却暗道,资本家的千金小姐就是营养丰富,十六七岁就出落得如此水灵,要搁南泰县,这么大丫头还没发育呢。   唐瑛道:“陈将军,我有一个请求,您一定要答应。”她昂着头和陈子锟说话,白皙的脖子上一串珍珠项链,更加衬托的皮肤吹弹可破,得亏陈子锟也是家里娶了两个美女老婆的人,要换了盖龙泉薛斌陈寿梁茂才等人,这会儿怕是鼻血都淌下来了。   唐嫣见堂妹居然缠着陈子锟了,而陈子锟似乎也颇有兴趣和她交谈,顿时慌了神,大吃干醋,心说你姐姐我还没捞着和陈将军谈天说地呢,哪里轮得到你,嘴上却道:“好了,小瑛,陈将军还有正事。”   唐瑛却道:“我这也是正事啊,我们中西女塾打算开办冬令营,成立童子军,需要场地和教官,大家都说您的部队纪律最好,训练最精,所以我想请陈将军帮我们。”   唐嫣这个气啊,心说你们一帮小孩子搞童子军怎么就成了正事了,刚要呵斥,陈子锟却道:“原来是女童军啊,我一定支持,回头我让副官和你们学校联系。”   唐瑛兴奋的跳了起来:“太好了,谢谢您,陈将军,还有,您要当我们的教官哦。”   陈子锟道:“那就不敢保证了,不过我会派最优秀的军官来指导你们。”说这话的时候心中开始盘算,那帮南泰土匪里有哪个能拿出手……   “好了,陈将军已经答应你了,赶紧去玩吧。”唐嫣已经急不可耐了。   “陈将军,咱们拉钩。”唐瑛还不罢休,和陈子锟拉了小拇指之后才一蹦一跳的跑了,望着小礼服裙下白嫩的小腿,陈子锟道“唐记者,你妹妹很可爱。”   “她啊,才十四岁就这样,将来不知道哪个男人敢娶哦。”唐嫣不经意的点明了妹妹的具体年龄,企图将陈子锟的邪念扼杀在萌芽状态。   “十四岁,那应该喊我叔叔才行。”陈子锟笑道。   晚宴是西式的,在座的也大都是出过国留过洋的文化人,席间大家品尝了法国白兰地和焗蜗牛、香草小羊排等美食,还有餐后甜点和醇香的咖啡。   吃完了饭,史量才邀请陈子锟和宋子文到自己的书房小坐,既是炉边夜话,也是一次半正式的采访。   史量才的书房很大,柚木地板上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壁炉里哔哔剥剥烧着木柴,雪茄、咖啡和白兰地任意取用,很温暖,也很温馨。   “宋先生,广东的情况怎么样?”史量才开了腔。   “很好,黄埔军校的学生已经颇具战斗力,在剿灭商团叛乱的战斗中发挥了很大作用,国民党终于拥有了自己的,强有力的武装,北伐指日可待,当然,我个人是希望和平的,如果孙先生这次北上能够和段政府达成一致,那是最好的了。”宋子文侃侃而谈,思路清晰条理清楚,时不时加上一两句地道的英文来丰富自己的表达,谈吐颇有风度。   史量才道:“据悉,孙文先生已经抵达天津,正在会晤各界名人,段祺瑞和冯玉祥多次催促他北上共商国是,我想,中国的和平曙光已经隐隐可以看见了,陈将军,您对这次南北合作有何看法?”   陈子锟道:“我身为军人,本来是支持武力统一的,但是目前来看,中国还没有任何一个强人,一支军队,有这样的实力和能耐,袁世凯尝试过,失败了,段祺瑞尝试过,失败了,吴佩孚尝试过,也失败了,如今张作霖大军入关,想必也有饮马长江之意,如果他真的打算这么做,不管是段祺瑞,还是孙先生,亦或是冯玉祥,都无法阻止他。”   史量才道:“这么说,您对南北合作持悲观态度了?”   陈子锟道:“不,我很乐观,因为越来越多的人和我一样,发现战争解决不了问题,唯有和平才是出路,段祺瑞已经醒悟了,冯玉祥也醒悟了,张作霖就算头脑不清醒,将来也会明白,战争解决不了问题,起码由他发动的战争是解决不了中国的统一问题的,因为他的本质上只是一个军阀,没有任何的立场,没有意识形态,说白了就和朱元璋是一样的,草莽豪杰罢了,或许提前二百年这种人还有市场,现在……哼哼。”   他摇摇头,抽了一口雪茄。   宋子文道:“陈将军站在哪一边?”   陈子锟道:“我支持和平统一,谁破坏和平,我就提十万大军和他血战到底。”   宋子文和史量才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点点头。   男人们畅谈政治的时候,另一侧的小客厅内,唐家姐妹正吃着小蛋糕聊着男人。   “姐姐,你说是陈将军帅一些,还是宋先生帅一些?”唐瑛忽闪着大眼睛问道。   唐嫣伸手戳妹妹的脑门:“你才多大,就开始研究男人了,好吧,你倒是说说,这两个人哪个更优秀?”   唐瑛道:“咱们来盘点一下啊,陈将军是圣约翰毕业,留美学军事,宋先生也是圣约翰毕业,在哈佛学经济,又是博士出身,就学历来说,宋先生胜出半分,也仅仅是半分。”   唐嫣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陈将军还在北大念过书,师从辜鸿铭、刘师培,他的法语比英语还要地道,所以,在学历上两人是持平的。”   唐瑛道:“好吧,我同意你的说法,从外形和气质上来说,两人截然不同,一个是横刀立马的大将军,一个是羽扇纶巾的文臣谋士,各有千秋,不过陈将军更英俊一些。”   唐嫣道:“我同意,不过陈将军比宋先生帅的不是一点半点,是很多。”   唐瑛道:“下面是官职和背景,一个是江东省军务督办,一个是广州政府的财政部长,打平,不过陈将军的靠山是吴佩孚,现在已经没了,扣一分,宋先生是中山先生的妻弟,加一分。”   唐嫣道:“陈将军不需要靠山,他自己就有十万雄兵,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唯有掌握兵权才是硬道理,所以陈将军要加五分!”   唐瑛道:“好吧,目前陈将军领先,还有重要的一项,宋先生可是钻石王老五,上海滩的名门闺秀都巴望着嫁给他,单身这一条要加五分。”   唐嫣道:“那完蛋了,陈将军不但已经结婚,还娶了两个老婆。”   唐瑛嘻嘻笑道:“那要扣十分了,姐姐你输了。”   唐嫣拿起靠垫打过去:“小丫头胡说什么呢,我又不是陈将军这边的。”   “还说不是,你的眼神早出卖你了。”唐瑛笑着跑远了,唐嫣粉脸通红,摸着自己的面庞道:“我这是怎么了……”   ……   聚会结束后,陈子锟返回吴淞军营,第二天发电报给省城,让姚依蕾和鉴冰到上海来过圣诞,如今他的名望如日中天,不得让两位夫人也跟着沾沾光,得瑟一把。   宋子文也发了封电报到天津,给二姐庆龄,询问关于陈子锟的底细。   天津,张园,昨夜一场大雪,天地银装素裹,园内卫士林立,气氛凝重,国民党总理孙中山先生应北京执政府临时执政段祺瑞和国民军总司令冯玉祥、东三省陆军总司令张作霖的邀请,经由日本乘船北上,目前正下榻在这里。   舟车颠簸,北地严寒,孙先生旧病复发,卧床不起,病倒在天津,北京咫尺之遥,段祺瑞冯玉祥连发电报邀约,竟然不能成行,孙夫人庆龄女士衣不解带,侍奉床边,又遍请天津名医为总理会诊,可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想迅速康复怕是困难。   一位日本医生从病房里出来,孙夫人立刻迎了上去:“大夫,有好转迹象么?”   医生摇摇头说:“孙先生太过辛劳,体质江河日下,目前没有好的办法,加强营养,多休息,不要劳顿,我给您开一副药,过两天再来看。”   “谢谢您了。”宋庆龄微微欠身,心里难过不已,总理这两天吃不下饭,吃了就会呕吐,总这样下去就算不得病,身子也垮了。   日本医生刚走,卫士匆匆而来:“夫人,上海电报。”   宋庆龄接过来一看,急忙进屋:“先生,子文打电报来,有好消息。”   病榻上的孙中山支撑起身体道:“哦,什么好消息?”   “江东省军务督办陈子锟,就是当年给您当过卫士的那个陈子锟。”宋庆龄很激动,“并非重名,而是同一个人,他现在的政治主张也是支持和平统一的。”   孙中山接了电报看看,精神一振:“发电报,请江东省军务督办陈子锟将军北上,共商国是!”   “我这就去办。”宋庆龄刚要走,又被叫住。   “突然很有胃口,我想喝一碗粥。”孙中山微笑着说。   第七十九章 上海再易手   先生胃口大开,无疑是心情好转所致,此番北上京津,表面看起来一帆风顺,前途光明,其实暗流涌动,错综复杂,段祺瑞、冯玉祥、张作霖三方各怀心思,想理顺关系,南北和解,实在任重道远。   陈子锟是直系军阀,手握重兵,盘踞在华东一带,是统一的障碍之一,如果能争取到他的支持,孙文手上的牌就多了一张,统一的希望就多了一分,他心情不好才怪。   孙文的电报是以通电形式发出的,很快电文内容就到了正在西山“下野隐居”的冯玉祥手中,本来他还不太相信陈子锟是国民党员,看到这份电文,顿时大发感慨:“昆吾老弟,诚不欺我也。”   他也发了一份通电,内容和孙文的一致,邀请陈子锟北上共商国是。   消息很快传到临时执政段祺瑞耳朵里,这两份电报让他极其的被动,江东省原来是皖系地盘,被陈子锟窃取了去,如今卢永祥和孙开勤已经来到北京,就等着执政府下令撤销齐燮元陈子锟的职务,把地盘重新拿回呢。   段祺瑞已经发布了两道命令,撤销齐燮元的本兼各职,任命卢永祥为苏皖宣抚使,第三道命令也在草拟之中,内容是撤销陈子锟的江东省军务督办职务,接任的自然是孙开勤,可是孙文和冯玉祥两封电报一发,他这道命令再发出去就显得有些不合适了。   姜是老的辣,段祺瑞很快就找到了解决之道,他依然发布命令,撤销陈子锟的江东省军务督办职务,但随即委任他为陆军次长,晋升陆军上将衔,授骁武上将军勋位,明升暗降,这一手可谓玩的老辣之极。   孙中山和冯玉祥都通电邀请陈子锟北上共商国是,无形中大大提高了他的身价,本来江东省内有一帮人很不安分,蠢蠢欲动,想借着奉军南下的时机反戈一击,推翻陈子锟,迎回孙开勤,可是看到陈子锟的威望如此高涨,便悄悄打消了念头。   孙督军和陈子锟相比,实在是拿不出手啊。   紧接着,临时执政府的命令到了,陈子锟再次加官进爵,陆军部次长,陆军上将,骁武上将军勋位,可谓显赫之际,可人家陈子锟根本不吃这一套,把鱼饵吞了,鱼钩吐回去。   命令发布后,江东省城爆发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群众游行,主要由青年学生组成,强烈要求挽留陈督办。   陈子锟得了理,致电执政府,说江东省治安未靖,自己不敢擅离职守,愿意以江东省军务督办之职兼任陆军次长。   段祺瑞收到电报后鼻子差点气歪,这个陈子锟忒无耻了些,但是自己一点办法也没有,难不成发兵打过去么,如今皖系也只剩下一个空架子而已,所有的地盘和军队都失去了,根本没有武力来威慑下面的军阀。   孙开勤每日苦苦来求,把段祺瑞身边的人都打点一个遍,起初段祺瑞还有耐心敷衍他两句,后来急了,索性避而不见,心中还将他骂了个狗血喷头,若不是他如此废物,皖系也不至于败的如此之惨。   ……   北京的这摊子破事,陈子锟才不关心,他带着两位夫人在上海滩欢度圣诞节,至于孙文和冯玉祥的邀请电,他也没象外界想象的那样激动,这俩人心中想的什么,他清楚的很,无非是想借助自己的军力罢了,他回电称最近禁烟事务繁杂,等忙完这一波,就奉命进京,当然只是个托辞罢了。   谁他妈知道进了北京会不会被扣了,陈子锟这样想。   一九二四年的最后一天,孙中山乘坐京津铁路抵达北京,首都万人空巷,争先目睹伟人风采,竟有三十万人往车站迎接,与此同时,奉军大部南下占领山东全境,前锋张宗昌部三万人抵达徐州,徐州镇守使陈调元早已和奉军暗通款曲,此时不但不迎战,反而退避三舍,让出大路。   齐燮元这个江苏督军当的并不踏实,北京方面的撤职令一下,手下诸将动起了异心,不光陈调元背叛了他,更有其他将领也都纷纷反水,驻沪军队频繁调防,引起孙传芳的猜疑,没和奉军交火,苏军和浙军也打了起来。   一九二五年一月二日,驻沪江苏路军第六师哗变,孙传芳提兵击之,苏军大败,几成一盘散沙,张宗昌部顺利进驻南京,卢永祥也堂而皇之的回来了,在南京组建宣抚军,声威浩大,虎视上海。   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风水就完全转了过来,齐燮元好不容易打下上海的地盘,屁股还没坐热就要滚蛋,卢永祥刚刚下野,转瞬就杀了回来,真是让所有人大跌眼镜,感叹这世道变幻太快。   皖系卷土重来,直系江河日下,卢小嘉又重回上海滩,三鑫公司大老板黄金荣做东,请他在私宅吃饭,不但杜月笙到场,就连消失多日的张啸林也出现了。   卢小嘉端着酒杯坐在上座,气势十足道:“我向诸位保证,不出一个月,陈某人的禁烟执法队就会从上海消失。”   虽然黄金荣曾和卢小嘉有过龃龉,但此时却好的跟一个爹似的,老流氓满脸堆笑道:“有卢少帅这句话老朽就放心了,我等望眼欲穿,只盼大军抵沪,方能拨云见日啊。”   张啸林道:“卢公子,您准备怎么处置陈子锟?”   卢小嘉道:“按理说呢,兵败下野的大帅,一般是放一马,让他到租界当个寓公,我想父亲对陈子锟也会如此处理,嘿嘿,进了租界,可就是你们说了算了。”   张啸林也嘿嘿笑了起来:“落地的凤凰不如鸡,他陈子锟蹲在阿拉头上拉屎,不就是仗着手上有兵么,卢大帅大军一到,阿拉看他还怎么狐假虎威,等他落到阿拉手上,哼哼。”   杜月笙叼着象牙烟嘴不说话。   卢小嘉道:“北京方面已经定了的,江东省这一块还是让孙世叔来主持大局,江苏安徽两省连同上海,由家父负责,到时候开烟馆赌场妓院,一句闲话,谁敢呲毛。我立马派兵灭了他。”   席上诸位都拍起巴掌来。   卢小嘉洋洋自得,伸手压了压道:“不过我也有一个条件,三鑫公司,我要占两成的干股。”   一片寂静,大家都低头抽烟,不愿接茬,两成干股,这胃口也太大了些。不过不答应他,怕是生意就做不下去,这些有军队撑腰的畜生,一个比一个胃口大啊。   卢小嘉道:“不说话,我当你们默许了哦。”   大家脸色都很难看。   杜月笙举起酒杯道:“再议吧,喝酒,喝酒。”   ……   一月中旬,齐燮元在上海自封淞沪联军第一路总司令,孙传芳为第二路总司令,两军联合对抗奉军南下,江东省军务督办陈子锟通电全国,力主和平解决淞沪问题。   眼瞅着又要重开战火,租界当局忍无可忍,各国海军陆战队登陆上海,万国商团进入战备状态,黄浦江上的炮舰更是揭开了炮衣,黑洞洞的炮口瞄准华界,摆出武力干涉的样子。   驻吴淞口的民国海军和往常一样置身事外,令人称奇的是陈子锟的驻沪部队居然也保持中立,一个团的军人全部换上了黑色的警察制服,挂在军营门口的牌子也换了字样:淞沪禁烟执法别动总队。   别人忙着打仗,陈子锟依然乐在其中的忙乎着禁烟,以三鑫公司为首的吃鸦片这碗饭的生意人可被折腾惨了,实在撑不住的杜月笙找到了陈子锟,在吴淞口禁烟总队和他进行了一番商谈。   陈子锟说:“杜老板,鸦片我是一定要禁的,这个断断没有商量的余地。”   杜月笙心里一哆嗦,笑道:“要禁,一定要禁,只是烟民太多,总要有个时间让他们断了瘾头不是?”   陈子锟道:“你说的也有道理,我倒是有个不成熟的想法,把禁烟的重担交给商会的各位同仁,你们自己来治理一下,也省的我们禁烟执法总队如此辛劳。”   杜月笙心中暗喜,道:“那是最好的了,只是执法队的兄弟们劳苦功高,我们上海父老总是要表示一番心意才行。”   陈子锟道:“这样吧,一次性缴纳一千万保证金,我就把禁烟权下放给你们。”   杜月笙张口结舌:“陈大帅,这个数目实在太大,我们承受不起啊。”   陈子锟道:“好像是大了点,那就分期支付吧,每月三十万大洋,不能再少了。”   杜月笙心中窃喜,以往每月光是打点淞沪驻军和警察厅的钱,也有二十来万,这笔钱是无论如何省不下的,只要陈子锟肯答应不再禁烟,花再多的钱也是值得的。   而且分期支付更占优势,按照目前的情形发展,要不了多久卢永祥就回来了,到时候陈子锟自然离开上海,这笔钱不就不用付了么。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终于敲定每月二十万的价码,只要支付了这笔钱,禁烟执法大队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不遗余力的查扣鸦片。   “我是看杜老板的面子才答应的哦,如果禁烟不力的话,可别怪我不讲情面。”陈子锟得了便宜还卖乖,可杜月笙还是很高兴,谈妥了此事,三鑫公司就又能日进斗金了,而且还是双保险,不管是卢永祥还是陈子锟谁能占据上海,都能保证鸦片生意的正常进行。   “陈大帅,二十万改日送上,这枚戒指权当定金,还请笑纳。”杜月笙从手上褪下一枚成色极好的祖母绿戒指来,轻轻放到桌上。   祖母绿宝石价值连城,可不是翡翠之流能比的,这枚戒指起码价值十万大洋以上,陈子锟瞄了一眼道:“君子不夺人所爱,杜老板还是收起来吧。”   若是别人说这话,杜月笙或许会不高兴,堂堂杜老板送出去的礼物,哪有往回收的道理,可陈子锟这样说话,他硬是一点脾气也没有,收起戒指抱拳道:“多谢大帅,二十万庄票随后奉上。”   陈子锟道:“来人呐,把最近查扣的五百斤鸦片交杜先生带走销毁。”   杜月笙大喜,千恩万谢,带着鸦片走了。   副官来报:“省城十万火急电报。”   陈子锟接了电报一看,不由大惊,原来奉军张宗昌的军队已经开进了江东省境内,这副架势是要和自己抢地盘了。   “妈了个巴子的,张学良说话不算数!”陈子锟怒道,来回踱了几步后,道:“传我的命令,让一线部队后撤九十里,不要和奉军交火。”   赵玉峰奇道:“大帅,咱们又不是打不过龟儿子,干嘛后撤?”   陈子锟道:“汉卿对我有恩,我曾答应过他,如果和奉军对垒,当退避三舍。”   第八十章 和奉军的第一次接触   此前陈子锟和张学良有密电通信,双方约定井水不犯河水,奉军只打齐燮元,密约上墨迹未干,奉军就悍然撕毁,开进了江东省的地界,一场恶仗怕是避免不了的。   张宗昌乃奉军大将,陈子锟早就听过他的名字,据称此人身高九尺,武艺了得,在海参崴当过华人巡捕头领,连俄国人都不敢不买他的账,后来曾聚啸山林,手下上万土匪,绝不是等闲之辈,这种血海里杀出来的猛将,岂是张鹏程、段海祥之流应付的了。   事不宜迟,陈子锟立刻赶回江东省亲自指挥作战,时间仓促,军务紧急,他给住在租界的鉴冰和姚依蕾打了个电话,把上海的军务交代了一下,就匆匆赶赴军营北面的一片空地。   这片空地是特务团花钱在当地买的庄稼地,平整以后用石轱辘压实在,旁边搭了一座小楼,一个瞭望塔,一座拱形机库,权当飞机场使用,春田洋行从美国货寇蒂斯公司进口了一架双翼双座飞机,刚刚到货。   陈子锟疾步走进机库,就看见三个人聚在一起玩纸牌,不禁心头火起,大喝一声:“立正!”   一个少年跳了起来,正是江北陆军速成学堂毕业的安学,他挺直腰杆敬礼道:“大帅!”   另外两人慢腾腾站了起来,其中一个四十来岁,胡子拉茬,穿着油腻的工装裤,一头金发像是茅草,另一人二十来岁,是个独眼龙,一条腿还是假的,嘴里叼着香烟,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难道美国陆军教你们在见到长官的时候就这种样子么!”这回陈子锟换了英语质问,他猜出这两个洋人就是慕易辰花大价钱从美国请来的飞行员和机械师。   两人听见他一口地道流利的英语,眼神中的不屑减少了些,勉强站直了,马马虎虎敬礼道:“是,长官。”   陈子锟立正,还礼,道:“你们的军衔,名字,我需要乘机回江东,你们多长时间可以就位?”   独眼龙道:“我是美国陆军航空队前上尉皮尔斯霍克,他是我的机械师马里根,飞机没有试车,没有灌注航油,没有飞行图,在解决这些之前,不能飞。”   马里根也耸了耸肩,很配合的做了一个无奈的姿势。   陈子锟道:“先生们,就给你们一个小时,飞不起来我就枪毙你们。”   皮尔斯霍克瞪大了他剩下的那只眼睛,愤怒的咆哮:“我只有一个机械师,这里没有人懂英语,没人能帮忙,一个小时不可能完成起飞前的准备工作。”   陈子锟冷静的摘下帽子,解开斗篷丢在一旁道:“我来帮你们。”   此时皮尔斯和马里根才看到他军装肩膀上的三颗金星,原来这个猖狂的年轻人就是他们的雇主,陈子锟上将!   两人洋人立正,规规矩矩的敬礼:“是,长官!”   在陈子锟的协助下,一个小时内,飞机终于完成了飞行前的准备,陈子锟换了皮质飞行帽和风镜,外面罩了一件防风皮袄,坐进了驾驶后舱,皮尔斯爬上前舱,发动了飞机,逆风起飞,寇蒂斯双翼机呼啸而起,盘旋在黄浦江上空。   ……   皮尔斯飞的不错,尽管没有航图,但是可以在陈子锟的指挥下沿着长江和淮江飞行,几百里的路程很快过去,飞机降落在省城郊外的临时机场,其实就是一块平整的空地,连塔台和机库都没有。   飞机是敞篷的,大冬天的飞了几百里,脸都冻麻了,可是大大节约了时间,抵达机场的时候,阎肃派来的警卫营已经到了,陈子锟留下一个排看守飞机,带着皮尔斯进了城,回到督军公署,参谋们立刻摆上沙盘,铺上地图向大帅讲解战局。   奉军一个旅从东北方越过省界,来势汹汹,竟然孤军深入九十里,陈子锟迅速做出指示,张鹏程师在左,段海祥师在右,盖龙泉师在中央,陈寿旅迂回包抄,争取把这支轻敌冒进的奉军部队给一口吃掉。   将军们领命而出,各自率军出击,陈子锟在省城坐镇指挥,静候捷报。   这段时间阎肃可没闲着,孙开勤留下的烂底子被清洗的差不多了,江东省陆军裁撤了两万多老弱病残,仅留下精锐士兵,编成三个师四个混成旅,兵力比以前大大降低,但战斗力却提高许多。   战斗在次日打响,奉军一个混成旅被江东军三面合围,枪炮齐发,大战了整整一天,江东陆军上下都发现,奉军的战斗力真不是吹的,若是换了别的军阀队伍,被人包了饺子早就缴枪投降了,可奉军竟然这么能撑。   三个师外加一个旅三万大军对付区区一个奉军混成旅,简直就是杀鸡用牛刀,可是第三天凌晨,陈子锟从睡梦中被叫醒。   “大帅,前线急报,张鹏程兵败不知去向,第一师崩溃了,第二师按兵不动,盖龙泉正在拼死抵挡,请求发兵援救。”阎肃亲自来报告军情,可见局势很不乐观。   陈子锟跳了起来:“十倍兵力对付一个旅,居然能打败,这些人是干什么吃的!”   阎肃道:“不怪他们,这一旅人马不简单,是张宗昌的王牌,老毛子队!”   陈子锟倒吸一口凉气,张宗昌在海参崴混过,精通俄语,他收编了好几千白俄败兵,有哥萨克,有铁甲车,打起仗来不要命,嗷嗷叫着往前冲,跟野兽似的,怪不得三万人马都困不住他们。   “传令,让盖龙泉给我顶住。”陈子锟迅速穿上军装戴上帽子。   “大帅,您去哪儿?”阎肃问。   “我乘机去前线看看。”陈子锟道。   洋人飞行员皮尔斯霍克正在省城妓院里睡娘们,昏昏沉沉就被陈子锟提了出去,说要去前线侦查,皮尔斯满嘴牢骚,一脸的不情愿,带着陈子锟在寒冬腊月的黎明起飞,直奔前线而去。   北风凛冽,气流湍急,寇蒂斯飞机在空中晃来晃去,皮尔斯乐在其中,不时回头幸灾乐祸的看看陈子锟。   陈子锟若无其事,还拍着机舱催促道:“快飞快飞,我很怀疑你是不是美国陆军航空队的人!”   皮尔斯大声道:“为什么?”疾风吹拂着他颈间的白色绸子围巾,风镜下是黑色眼罩,看起来既潇洒又邪恶。   “因为你开起飞机来就像个娘们。”陈子锟说道。   皮尔斯脸一沉,猛拉方向杆,飞机翻了一个跟头,向前疾飞而去。   战线已经迫近了省城,隐约能看到盖龙泉的第三师构筑的防线,这帮土匪出身的大兵根本不会打正经仗,所谓防线就是趴在冻得坚硬的田埂边,连条战壕都不舍得挖,而且只有一条防线,没有纵深可言,一冲就散。   陈子锟来的及时,正好奉军发起进攻,上百名骑兵蜂拥而来,哥萨克戴着皮帽子,挥舞着雪亮的恰希克军刀,嗷嗷怪叫向前疾驰,冲在最前面的一排骑兵居然手持三米长的长矛。   骑兵连后面紧跟着的是步兵,长到脚踝的灰色军大衣,羊毛帽子,清一色的莫辛纳甘水连珠步枪,刺刀老长,寒光闪闪,他们不跑动,而是迈着坚定地步伐一步步往前走,嘴里喷着热气,如同一列列小火车。   江东军的机枪打响了,步枪也稀稀拉拉响了起来,骑兵连的马蹄敲打着冻土,发出敲鼓般的声音,望着一片片打旋的马刀,第三师的士兵们扭头就跑,军官也不阻拦,他们跑的比士兵还快些。   双方都发现了天上的飞机,但是没人在乎,地上的敌人比天上的大鸟要重要的多。   “朝那些俄国佬射击。”陈子锟下令道。   “不,阁下,我是飞行员,不是雇佣军。”皮尔斯很坚决的拒绝了。   “五百美元!”陈子锟道。   “将军,看来你不了解我。”   “一千美元!”   “长官,我不想为了金钱出卖灵魂……”   “一千五百美元,不能再多了,你不愿意干就辞退你!”陈子锟咬牙切齿。   皮尔斯一按操纵杆,飞机俯冲下去,机头上安装的七点六二毫米刘易斯机关枪怒吼起来,在地上掀起一串烟尘,顿时人喊马嘶,十几个骑兵倒在地上,不少哥萨克摘下马枪朝飞机射击,但子弹根本追不上来。   飞机绕了一个圈再度飞返,超低空掠过地面,机关枪怒吼,虽然打死的人不多,但是造成的心理震撼是巨大的。   地面阵地上,盖龙泉挥舞着盒子炮大喊:“弟兄们别怕,天上那个铁鸟是咱们的,今儿都帮衬一把,咱们不能让老毛子小瞧了,跟我冲啊!”说罢翻身上马,护兵吭哧吭哧抬了一柄青龙偃月刀来,盖大王脚尖一挑,长刀在手,一夹马腹,带头冲了出去。   溃逃的士兵们见师长如此奋勇当先,胆子又拾了起来,纷纷返身杀回来,此时炮兵也发威了,一发发75炮弹落在俄国佬的前进路线上,炸的他们人仰马翻。   战场形势的逆转往往就在一息之间,盖龙泉的第三师本来就不是普通军阀部队能比拟的,土匪打起仗来更能豁得出去,老毛子仗的不就是不怕死么,老子比你还不怕死。   盖龙泉一马当先,迎面碰上拿长矛的哥萨克骑兵,他闪身避过长矛的刺杀,大喝一声,青龙偃月刀落处,哥萨克被斩为两段。   就算是茹毛饮血的哥萨克见没见过这么狠的角色,本来他们也只是拿钱卖命的雇佣兵而已,打顺风仗还行,一遇到强有力的抵抗就抓瞎了,后面几个骑兵拨马就走,步兵们见前面黑压压上千个中国兵挺着刺刀杀过来,胆战心惊,掉头就走,这回不再是不紧不慢的步子了,而是狂奔。   陈子锟长出了一口气,拍拍皮尔斯的飞行帽:“回去吧。”   飞返省城,汽油已经基本耗尽,陈子锟驱车回城,连发命令,务必将这支老毛子部队围歼,吃掉张宗昌的精锐部队,让他心疼一把。   两小时后,前线传来战报,已经将奉军包围在铁路线上,敌军倚仗铁甲车负隅顽抗,一时半会倒也攻不下来。另外押了几个俄国俘虏过来,其中一个还是军官。   陈子锟决定提审俘虏,当那个老毛子垂头丧气走过来的时候,他不禁大吃一惊。   “二柜,你老人家怎么落到这步田地?”   第八十一章 收编毛子兵   这个蓬头垢面、胡子拉茬的老毛子军官,正是陈子锟的老朋友,长山好绺子的二柜,安德烈瓦西里耶维奇。   上回见二柜,还是1919年在上海滩,他老人家混进租界商团俄国队,后来陈子锟辗转广州、湖南,经历直皖战争后再去上海,安德烈已经不知去向了,这一别就是五年,二柜明显老了,胡子白花花的,脸颊也瘦的凹陷下去,拖拉着一只脚,走路都不利索。   听见陈子锟的召唤,安德烈茫然的看看他,狐疑的眨眨眼,忽然醒悟过来:“是你小子啊。”   旁边护兵挥起枪托就要揍人,被陈子锟喝止:“住手,搬椅子过来,再拿一瓶白酒来。”   椅子和白酒很快拿来,安德烈不忙着坐,先吹了半瓶子烈酒下去,一张惨白的脸恢复了红晕,感慨道:“还是中国的酒好喝,比伏特加还好喝。”酒水洒在他黄绿色军装的前襟上,湿了一大片,衣服上还别着好多枚高尔察克临时政府颁发的勋章。   安德烈将自己的经历娓娓道来,原来1919年秋天他就离开上海回了海参崴,随同高尔察克的大军挺进彼得堡,终究抵不过天命,白俄军大败,最高执政官高尔察克海军上将被红军枪毙在伊尔库茨克,数十万白军及其家属活活冻死在严寒的西伯利亚荒原上。   “日俄战争时跛了的那条腿被冻伤了,没办法只好截肢,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上帝保佑,让我再次遇到了你。”安德烈的语气很消沉,想必是那场大逃难给他造成的心理伤害极深。   “二柜,你怎么跟了张宗昌?”陈子锟比较关心这个问题。   “张宗昌是个很讲义气的人,他收容了我们这些白俄败兵,给我们发很高的军饷,给我们酒喝,我们是没有国籍的人,所以,这是最好的选择。”二柜一仰脖,将剩下的白酒也倒进了嘴里。   陈子锟道:“如今我和张宗昌开战,你们这帮老毛子替他当马前卒,搞得我很为难啊,二柜你给我指条明路吧。”   安德烈道:“张大帅人是不错,不过还是咱们弟兄更亲,没的说,你放我回去,我劝他们投降。”   陈子锟道:“那就最好了,来人,预备十坛好酒,权当我的见面礼。”   安德烈带着几个俘虏拉着烈酒回去了,果然,白俄军的铁甲车不再开枪放炮,过了两个小时,安德烈又回来了,两手一摊道:“我说话不好使,队长不愿意投降,他说你们围困不住我们,奉军的援兵很快就到。”   陈子锟大怒,下令围歼这股毛子兵,可白俄兵负隅顽抗,一时半会还真吃不掉他们,于是又打了一下午,浪费了不少弹药,傍晚时分,皮尔斯的飞机加满了燃油飞来助阵,江东军阵地上顿时欢声雷动。   皮尔斯很得意,晃了晃翅膀,飞到白俄们的铁甲车上方投下了炸弹,因为没有专业的航空炸弹,所以拿了一枚60口径的迫击炮弹充数,威力不是很大,但也成功的打击了白俄军的气焰。   寇蒂斯飞机来回扫射着,白俄军举起步枪朝天乱打,连飞机毛都伤不到,陈子锟正要下令部队出击,忽然天边有嗡嗡的引擎声传来,不大工夫,两个黑点越来越大,奉军的战斗机来了。   皮尔斯驾驶的并不是专业战斗机,而是一架加装了机关枪的普通民用机,看到对方的战斗机来袭,急忙夹着尾巴逃窜,这回轮到白俄军哈哈大笑了,江东军阵地上鸦雀无声。   两架奉军双翼战斗机咬着皮尔斯的尾巴飞去,所有人都仰着脖子看天上的战斗,只见抱头鼠窜的寇蒂斯飞机忽然一个角度很陡的拉升,居然在天上翻了个跟头绕到战斗机的背后,机枪喷出一股火舌,一架战斗机冒起了黑烟,呜呜怪叫着向天边栽去,另一架飞机掉头就跑,皮尔斯紧追不舍,一个漂亮的长点射,将这一架也揍了下来。   天边两朵白花绽放,是飞行员在跳伞,刚才还兴奋的手舞足蹈的白俄军们顿时歇菜了。   皮尔斯驾驶飞机低空掠过,炫耀的晃动着翅膀,江东军士兵纷纷将帽子抛上天空,以此表达对飞行员的敬意。   “妈的,老子一定要学会开飞机。”陈子锟眼馋无比。   “瞧,他们投降了!”安德烈指着远处的铁甲车喊道。   白俄军阵地上方果然打起了白旗。   五百余名白俄兵和两千名山东籍的奉军士兵向陈子锟投降了,他们隶属于卢永祥的宣抚军,其实都是张宗昌的部下,张是山东人,收编了不少白俄兵和直系降兵中的山东人,虽然是奉军系,但手底下真正的东北人却不多。   白俄兵是雇佣军,本来就没有忠诚度可言,中国兵本来是直系部队,被张宗昌收编还不到两个月,更不会替他卖命,如今江东军充分展示了战斗力,他们的投降也就顺理成章了。   陈子锟接见了降兵的军官,接受了他们献上的军刀,并且以礼相待,他娴熟的俄语让白俄军官很是放心,表示在解除和张宗昌的合同后,愿意为陈子锟服务。   “哈拉哨。”陈大帅很高兴的说,赏了他们一坛白酒。   ……   奉军一个旅被江东军包了饺子,五百精锐毛子兵也投降了,还有两架意大利进口的战斗机被击落,这个消息传到张宗昌的耳朵里,将他惊得半天没说出话来,继而哈哈大笑:“日他娘的,终于碰到一个像样的对手了。”   “张将军,赶快进兵,灭了陈子锟,这个人留不得啊。”苏皖宣抚使卢永祥忧心忡忡道。   “卢大帅,俺自有分寸,军务上的事情,您老就甭操心了。”张宗昌大大咧咧的说道,他对卢永祥只保持着表面上的尊敬,不过是个下野的军阀而已,张作霖借他的名头一用,还真把自己当成大瓣蒜了,笑话。   副官来报,张学良急电,张宗昌接过电报,卢永祥凑过来想看,可是张宗昌把电报举得老高,他踮起脚来也瞧不见。   电报上张学良称和陈子锟已经有密约在先,互不进攻,令张宗昌约束部下,不要和江东军发生冲突。   张宗昌不动声色,先把卢永祥糊弄走,然后下令把部队撤回,并且送十万大洋过去,权当赔罪。   一日后,陈子锟收到张宗昌的书信,说是手下人不听命令擅自行动,骚扰了地方,一定严惩不贷,奉上十万大洋抚恤地方,还请陈昆帅笑纳。   来而不往非礼也,陈子锟将两千降兵连同武器都给张宗昌送了回去,至于那五百白俄兵就留下了自己用了。   五百白俄降兵被编成江东省陆军独立团,由安德烈·瓦西里耶维奇上校指挥,作为陈子锟的私人卫队使用,他们的军装和普通江东军都不一样,采用的是俄国式的套头军服和呢子大衣,高筒马靴,俄式金板肩章,军帽也都是帝俄时期的,这帮雇佣军绝分都是前沙俄陆军军官,年龄普遍较大,随便拉一个出来就是个校官,心理素质和战斗力绝对过硬。   白俄军的武器也与众不同,依然沿用俄国枪械,纳甘左轮枪,莫辛纳甘龙骑兵步枪,就是东北人俗称的水连珠,这种枪比毛瑟步枪要长,刺刀是三棱的,扎人身上必死无疑,子弹也是俄国式的,要专门进口,最厉害的武器其实是哥萨克们的恰希克军刀,这种造型优美而又凶悍的高加索式马刀没有护手,更适合挥舞和转动,刀的弧度和重心也极其适合劈砍,一刀下去,能轻易斩断马头,威力可见一斑。   陈子锟一战击败张宗昌,名声大振,收编了白俄卫队,更加如虎添翼,当他带着部下返回省城的时候,万人空巷来看热闹,这年头洋人还是稀罕物,陈大帅出城一战就收编了几百个洋兵,这份威风可真不是吹出来的。   报纸上已经登了,奉军不入江东,省城避免了一场战乱,沉浸在欢乐的海洋中,督军公署却弥漫着压抑的气氛,在回城之前,陈子锟下令盖龙泉的第三师,将段海祥的第二师包围缴械,将团以上军官全都扣押。   这一场仗赢得不容易,第二师坐山观虎斗,竟然一直按兵不动,段海祥打得什么算盘,陈子锟心里清楚的很。   第二师师长段海祥被押了进来,陈子锟道:“段师长,你可知罪?”   段海祥不服气道:“我何罪之有?”   陈子锟拿出一叠信来道:“这是从你家搜出来的,都是孙开勤给你的亲笔信。”   段海祥面如死灰,低下了头:“要杀要刮,都随你。”   陈子锟上前解开了他的绑绳,道:“给段师长搬个椅子。”   段海祥不解的望着他。   陈子锟道:“孙开勤乃段师长的结义兄弟,书信来往也算正常,你没在我背后捅刀子,就算对得起我,我怎么会杀你。”   段海祥神情一松,此前孙开勤确实写了好几封信过来,劝自己反戈一击,发起驱陈运动,可自己举棋不定,错失良机,想来也是天意,假如真的造反,怕是就不能活着坐在这里了。   陈子锟是个有雄才大略的英雄,禁烟运动搞得轰轰烈烈,又不喝兵血,搜刮民财,虽然入主江东时间很短,但名声远超孙开勤,麾下更有虎狼之师,段海祥糊涂了半辈子,这件事的抉择上,总算是做对了。   “段师长年龄大了,当个高级参议算了,每个月一千大洋俸禄少不您的,您看如何?”陈子锟道。   “多谢大帅。”段海祥敬了个礼,摘下了军帽,他知道自己的戎马生涯结束了。   打发了段海祥,陈子锟又召见了皮尔斯霍克。   “好吧霍克先生,咱们打开窗子说亮话,您以前到底干过什么?”陈子锟丢了一只吕宋雪茄过去。   “我在法国击落过五十四架德国佬的飞机,代价是一条腿和一只眼,就这样。”皮尔斯霍克冷冷的说道。   第八十二章 西伯利亚的宝藏   陈子锟觉得左眼皮猛跳,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失敬,原来霍克上尉还是一位空战英雄,王牌飞行员。”   霍克叼着雪茄吞云吐雾,伏在窗边凭栏远眺,看起来哀伤忧郁,和平日吊儿郎当的样子大相径庭,过了半天才道:“王牌又怎么样,不过是个瞎眼瘸子,在国内我只能当个看门人。”   陈子锟大为感慨,美国人就是财大气粗,这种经验丰富的飞行员一抓一大把,人才富裕到可以浪费的地步,自己正缺飞行教官呢,上天就送了一个来,真是福星高照,好运连连。   “霍克上尉,这是你应得的。”陈子锟指着桌上的一堆东西说道,那上面蒙着一块红绸子,揭掉之后,下面银光闪闪,三千枚银洋码的整整齐齐,这是陈子锟承诺给他的空战酬劳,折合一千五百美元左右。   皮尔斯霍克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对于穷困潦倒的他来说,这可是一笔巨款,有了这笔钱,就可以回田纳西老家,买上一块地终老一生了。   “如果你愿意担任我的航空队司令官的话,每个月都能拿到这么多钱。”陈子锟及时捕捉到了霍克眼中的欲望,当然对于霍克来说,更具有诱惑力的不是这些银元,而是陈子锟所说的司令官职务。   “你不用很快答复我,可以先回去考虑一下,不过我想告诉你的是,你的归宿在蓝天,而不是在哪个公园做看门人。”陈子锟又说道。   霍克没有任何犹豫,伸出了右手:“谢谢,我现在就可以答复你,我愿意接受你的聘请。”   陈子锟和他用力握手:“欢迎加入江东军,你现在又是现役上尉了。”   霍克后退一步,立正敬礼:“是,长官!”   陈子锟还礼:“解散。”   霍克转身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陈子锟道:“顺便问一下,是谁把你击落的?”   前美军王牌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冯·里希特霍芬,一个开红色三翼机的德国佬。”   送走了霍克,勤务兵迅速进来将银元搬走,换上酒菜,将白俄独立团的瓦西里耶维奇上校请了进来。   二柜换了崭新的呢子军装,脸刮得干干净净,头发上抹了不少发蜡,一丝不苟的向后梳着,苍蝇落上去都得摔跤,看起来精气神强了许多。   两人坐下喝酒谈天,酒过三巡,安德烈忽然换了俄语道:“维持这么多军队一定很不容易吧?”   陈子锟道:“我这个大帅,和一般国家军队的主帅不同,我不管行军打仗的事儿,只负责筹钱养活这几万张嘴,强敌环顾,生存不易啊。”   安德烈左右看了两眼,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我知道一个宝藏的下落,如果能挖出来,够你养活一百万军队的。”   陈子锟不动声色:“多少钱?”   “五百吨黄金。”安德烈伸出五只手指,翻来覆去,以强调这个数目的巨大。   饶是陈子锟意志坚定,也被这个数字震惊的目瞪口呆,五百吨黄金,那就是一千六百万两黄金,折合成白银的话更夸张,只有一个词儿能形容这笔钱的巨大,富可敌国!   一阵头晕目眩,陈子锟赶紧喝了口酒压了压,道:“当真?”   “千真万确。”二柜的声音更低了,生怕被人听见:“这笔钱是沙皇留下的,本来是用来复辟的,高尔察克海军上将阁下带着这些黄金横穿西伯利亚,路上冻死了几十万人,拉金子的车队也全军覆灭,除了我之外……”   陈子锟咽了一口唾沫,道:“这么说,金子在西伯利亚?”   “是的,在一个很隐蔽的地方,除了我没人知道。”   “你没和张宗昌提过这件事?”   “你在开玩笑么,我怎么会告诉他。”   陈子锟兴奋的直搓手,跃跃欲试打算明天就踏上寻宝之路,可是一想到西伯利亚是苏俄的地盘,而且是冰封荒原,去了就是死路一条,一颗躁动的心又冷了下去。   “从长计议吧。”他无奈的叹了口气。   ……   次日,第一师师长张鹏程逃回了省城,陈子锟好言抚慰一番,然后撤了他的军职,打发到省警察厅当副厅长去了,这一招叫做一石二鸟,既分了警察厅长麦子龙的权,又妥善安排了张鹏程,不至于伤了降将的心。   省政府方面,刘禹政是个不管事的空架子,但是省内各县的县长任免,总归是要省府批准的,陈子锟一纸调令将原南泰县县长柳优晋调到省城当了省府秘书长,把全省地方官的任免权也抓到了自己手里。   虽然张宗昌已经释放出善意来,但陈子锟却依然保持严阵以待的架势,第二师和第三师的军官被清洗裁撤,他亲任第一师师长,任命陈寿为第二师师长,自此算是彻底肃清了孙开勤的余孽。   张学良又发了电报,声称此前的冲突乃是一场误会,以后绝不会再发生此类事件,并且邀请陈子锟出兵解决齐燮元。   陈子锟相信张学良的话,他问过安德烈,张宗昌这个人的独立性很强,而且算不上奉军的嫡系,他的部下大多是东北山林土匪、收编直系败兵和白俄雇佣军,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是少帅的命令。   目前孙传芳已经撤军回浙江去了,上海地区只剩下齐燮元的部队,奉军大兵压境,失败只是时间问题,陈子锟做出一个决定,出兵武装调停。   他调动了麾下战斗力最强的第三师和第七混成旅,外加一个白俄雇佣兵团,和只有一架飞机的陆军航空队,通电全国,要求所有军队撤出上海,并且裁撤淞沪护军使公署,从此上海不再驻军!   通电一出,立刻获得了西方诸国的大力支持和江南士绅的强烈赞成,各界人士纷纷通电拥护,再一次为陈子锟赢得了美誉。   当然也有一些人痛骂陈子锟无耻,其中就包括三鑫公司的老板们,江东军驻沪部队改编成禁烟执法总队,换汤不换药,依然驻扎上海,掐着鸦片进口的喉咙,这陈子锟真是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   可他们再愤怒也无济于事,禁烟是全社会支持的事情,上海不驻军更是江南饱受兵灾的各阶层人民梦寐以求的事情,陈子锟可谓招招都摸准了百姓的脉,硬是让人没脾气。   两个月前,陈子锟和齐燮元还是并肩作战的盟友,如今却成了中立调停人,实际上就是拉偏架的,帮奉军逼齐燮元下野。   直系已经分崩离析,吴佩孚在湖北蛰伏,孙传芳退守浙江自保,陈子锟和奉军勾勾搭搭,形势对齐燮元相当不利,他意兴阑珊,唯有通电下野而已。   不到一个月时间,江苏安徽就成为奉军的天下,江东军和奉军数万人马驻扎在上海郊区,奉军少帅张学良乘火车抵达淞沪,与江东省军务督办陈子锟把酒言欢。   上海龙华,原淞沪护军使公署内,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出来进去全是穿土黄色军装,戴狗皮帽子的奉军,他们都在等,等大人物们的到来。   先到的奉军方面的将领,张学良和张宗昌抵达十分钟之后,五辆相同款式的福特车在十三辆摩托车的护卫下呼啸而来,后面还跟着两辆坐满士兵的卡车,最后是五十余名骑兵,掀起大团的烟尘,威风至极。   汽车停稳之后,并不急着开门,站在踏板上的卫兵跳下车,手按驳壳枪护住车门,虎视眈眈,后面卡车上的卫队先跳了下来,清一色穿灰蓝色呢子军装,头戴美式钢盔,手持美造汤普森手提机枪的江东军踏着大皮鞋列队进入公署,蛮横无比的将站岗的奉军士兵挤到一边,执行起警戒任务来。   奉军士兵都是关外人,脾气火暴的很,眼睛一瞪就要发飙,那些骑马的关东军也闯了过来,一股冲鼻子的酒气扑面而来,黄头发灰眼睛,长到脚踝的灰色呢子大衣,大马靴和恰希克军刀都表明他们的身份,是白俄兵。   张宗昌麾下有个老毛子队,由白俄军人组成,他们就是这副打扮,军饷比别的部队高三倍,但战斗力也强三倍,打起仗来一手酒瓶子一手枪,跟疯狗一样不要命,奉军士兵都忌惮他们三分,老毛子队胳膊上都缠着一个白袖章,上面写着“张宗昌”三个字,可眼前这帮白俄的胳膊上却写着一个大大的“陈”字。   好嘛,陈子锟也有老毛子队,怪不得这么横,派头比少帅还大,奉军小兵可不知道一支老毛子队转投陈子锟的事情,还以为这些白俄兵本来就是江东军的人,于是不敢小觑他们,一场冲突倒也化解。   警卫就位之后,陈子锟才下了车,一袭笔挺的蓝色呢子将军服,裤线笔直,腰间悬着指挥刀,金色的帽箍上一颗象征五族共和的五色星徽,胸前佩带着大勋位,要多威风有多威风。   “敬礼!”一个军官声嘶力竭的喊道,在场所有人都并拢脚跟,昂首挺胸行持枪礼。   陈子锟将戴着白手套的右手放在帽檐旁,回了一个美式军礼,阔步进入公署,一路响彻回声:“陈大帅到!”   公署大堂门口站着四个人,最高的那个比陈子锟还猛点,四十岁年纪,八字胡,一双环眼炯炯有神,大概就是张宗昌了,站在他身旁的是张学良,多年未见,少帅愈加的清瘦了,一袭黄呢子军装,牛皮武装带扎的很紧,更显身板单薄。   另外两个人,陈子锟都认识,年少的那个正是欠了自己十万大洋的卢小嘉,年龄大的那个和卢小嘉眉目相似,军装上三颗金星,想必就是传说中的苏皖宣抚使卢永祥了。   第八十三章 脑残者无药可医   大帅们会面,不但要比官阶军衔,还要比资历,论资排辈一番。   在场的五个人,无论是年纪还是资历,卢永祥可谓最老,他是和吴佩孚一个年代的北洋旧人,又是陆军上将,苏皖宣抚使,论官衔也是最大。   接下来就是陈子锟了,他是陆军上将,江东省军务督办,风传此番进京还要兼任陆军次长,所以论起来和卢永祥不相伯仲,差距只在年龄和资历。   然后是张宗昌,他比陈子锟大了十来岁,出道也更早,民国初年就当过旅长,总统府侍从武官。不过一直没怎么长进,前两年投靠奉军的时候,连宪兵营长都当过,如今也不过是个军长,名头还顶的是卢永祥的宣抚军。   再往下是张学良,他和陈子锟年纪相仿,早两年就是陆军中将了,不过陈子锟是自己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军功,他却是全靠少帅的身份。   至于卢小嘉,连军职都没有,完全就是个陪衬。   陈子锟先向卢永祥敬礼:“宣抚使,久仰大名,今日得见,虎威果然名不虚传。”   卢永祥脸上笑成一朵花,心中却在暗骂,几个月前陈子锟还是反卢主力,今天居然成了友军,真是造化弄人。   “昆帅真是年轻有为啊,看起来和犬子的年龄差不多。”卢永祥笑眯眯道。   陈子锟心中不悦,但没有当场发飙,转而和张学良握手:“汉卿,别来无恙。”   张学良很兴奋:“昆吾兄,多年不见你已经是上将军了,真替你高兴。”   陈子锟拍拍张学良的肩膀,亲昵的很,卢小嘉看的目瞪口呆。   “这位就是张效坤?”陈子锟转向了张宗昌,微微抬头,眯着眼打量着这位以彪悍著称的大帅。   张宗昌身高八尺,大约一米九左右,比陈子锟略高一些,体格极其魁梧,肩膀宽厚,蓄着八字胡,环眼圆睁,不怒自威,一身黄呢子军装被腱子肉撑的鼓鼓的,腰间扎着武装带,配着军刀和手枪,分明就是个万人敌的猛将。   “昆帅,我就是张宗昌。”   “妈了个巴子的,为啥发兵打我?”陈子锟张口就骂。   张宗昌被骂傻了,高层会晤,怎么整的跟土匪头子见面似的,张嘴就骂啊,不过他反应也挺快,当即就骂了回去:“他娘的,你收编了老子五百号精兵,这账老子还没和你算呢!”   陈子锟道:“想算账,好啊,咱这就算。”说着一抖肩膀,勤务兵在后面接住了他的大氅,又接过军帽和佩刀。   张宗昌也解下武装带抛给副官,两人卷起袖子就要下场打架。   “昆吾兄,张军长,这是做什么?”张学良急坏了,可两人都上了劲,他根本劝不住。   一旁卢永祥父子对视一眼,俱是喜色,江东军和奉军起冲突,是他们最乐于看到的事情。   陈子锟和张宗昌直接在公署大堂前的空地上施展开了拳脚,陈子锟空有一身武艺,长期以来无处发挥,都憋坏了,张宗昌也是练家子出身,少林拳耍的虎虎生风,两人拳来脚往,打得那叫一个精彩,张学良也不劝了,索性站在一边看。   江东军和奉军的士兵们围成一圈,纷纷为自家大帅叫好助威,场面相当热烈。   虽然陈子锟武艺了得,但张宗昌也不是泛泛之辈,他不光拳脚功夫过硬,身高体重占了很大优势,几十招过后,两人扭打作一团,张宗昌骑在陈子锟身上,双拳雨点一般砸下,跟打鼓一样咚咚响,陈子锟两脚夹住张宗昌的脖子一掀,随即又是一记佛山无影脚,将他踢出七八米远,砸倒一片士兵。   张宗昌倒在地上,抹着唇边的血迹:“他娘的,这一脚真狠。”   陈子锟走上前去,伸出了右手。   张宗昌拉住他的手,趁势而起,两人虎视眈眈的对视着,眼神中简直能撞击出火花来。   两边士兵迅速分开阵营,枪套都打开了,只等自家大帅一声令下就开打。   卢永祥给儿子使了个眼色,两人悄悄向后退去,真打起来刀枪无眼,被流弹伤到就不好了。   忽然,陈子锟和张宗昌同时哈哈大笑起来,然后两人抱在一起,互相拍打着对方的后背。   “张大帅,你是真汉子!兄弟佩服。”陈子锟道。   “老弟,你才是真英雄,好久没有这么痛快过了,哈哈哈。”张宗昌笑的泪花都出来了。   两边的士兵都松了一口气,剑拔弩张的气氛转瞬变得极其融洽,张学良无可奈何的摇头:“昆吾兄啊昆吾兄,小弟真是服了你。”   卢永祥父子脸色很难看,卢小嘉道:“爹,这两人唱的哪一出?”   “哼,脑残者无药可医。”卢永祥道。   陈子锟和张宗昌携手进入大堂,好的跟一个娘似的,张学良也笑呵呵的跟了进去,卢氏父子也只好尾随进去。   大家谦让一番后,分宾主落座,张学良正要向陈子锟介绍卢小嘉,陈子锟抢先道:“咦,这不是卢少帅么,你欠我的钱什么时候还?”   但凡军阀的儿子,不管是三四十岁还是刚出生的婴儿,都被称作少帅,这并不是一个好听的称谓,多少带点贬义,从来就没人敢当面喊张学良为少帅,卢小嘉年龄也不喜欢别人称他为少帅,更不喜欢陈子锟这样喊。   “卢少帅怎么欠你你的钱?这事儿得说道说道。”张宗昌跟着起哄道,他打心眼里不喜欢卢小嘉这个奶油公子,反而对陈子锟是一见如故。   陈子锟道:“是这样的,少帅仗势欺人,欺负我头上了,他答应赔我十万块钱,后来不但没赔,还找人砍我,要不是兄弟我练过,就让几个瘪三砍死在浦东了。”   “还有这事儿!宣抚使,您得给陈大帅一个说法才行啊。”张宗昌瞪着大眼说道,他打心眼里讨厌卢永祥,一心想把他挤兑走,遇到这种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卢小嘉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卢永祥却哈哈一笑:“那时候各为其主罢了,昆帅您别和犬子一般见识,十万大洋,随后奉上。”   张学良也打圆场道:“就是,冤家宜解不宜结,看我的面子,咱们以茶代酒,干了。”   众人举起茶杯象征性的碰了一下,各自喝了一口。   “这十万大洋,我来出。”张学良道,他和卢小嘉是朋友,知道对方的经济情况不佳,十万块拿得出来不假,但也相当肉疼,毕竟下野的军阀没了捞钱的路子,坐吃山空总是心虚的。   “怎能让汉卿破费,区区十万块,我卢家可出得起。”卢永祥依然保持着笑容,到底是戎马半生的老帅,这点气度还是有的。   陈子锟大笑:“开玩笑开玩笑,你们还当真了,只要卢少帅别再和那帮鸦片贩子搞在一起,我就千恩万谢了。”   卢小嘉气哼哼的扭头走了,卢永祥倒是谦逊的很,不住的向陈子锟道歉,反倒搞得陈子锟有些不好意思,心中暗道老狐狸果然阴险,这次说啥都得把他挤兑下台。   张宗昌也是这么想的,此番他是奉军南下的先锋官,一路山东江苏安徽尽入囊中,为了防止地方反弹,借用了卢永祥的宣抚军名义,其实就是拿卢永祥当个招牌罢了,可这老小子一心想着上台,多次在下面搞小动作,让张宗昌很不爽。   军事会议开始,陈子锟正式提议裁撤淞沪护军使公署,各方都不在上海驻军,其实这一手也是冲着卢永祥来的,他焉能不知,可是陈子锟和张宗昌都投了赞成票,张学良弃权,他也只好接受这个现实。   协议达成,裁撤护军使的申请要上报陆军部和执政府,奉军和江东军驻足松江一线,再不向前,消息一出,上海沸腾,这表示着从此兵祸不再殃及上海,对地方经济民生都是极大的利好。   一时间沪上各大报纸纷纷刊登陈子锟、张学良和张宗昌的照片,称他们是上海和平的功臣,至于卢永祥,则被选择性的无视了。   大帅们仅带着卫队进入上海,受到各界人士的热烈欢迎,名流们纷纷邀请他们参加各种宴会和派对,以能邀请到陈张二人为殊荣,而张宗昌大帅则很不喜欢和文化人打交道,他带着几个马弁一头扎在四马路的妓院里再不出来了。   沪上名流中,史量才是颇有分量的一位,他发出请柬,邀请陈子锟张学良等人来史家花园参加舞会,卢小嘉是最早到的,怎么说他也算是苏皖宣抚使的儿子,全国有名的四大公子之一,倒也吸引了不少眼球,一帮贵妇名媛围着他打转。   忽然大门口传来喊声:“张学良将军驾到。”一辆乳白色奔驰轿车开了进来,那些贵妇名媛们顿时激动起来,眼睛齐刷刷的转了过去。   紧跟着又是一嗓子:“骁武上将军驾到~~”   一辆加长黑色罗孚轿车开了进来,前门踏板上站了两个穿西装戴礼帽的保镖,更加威风凛凛。   侍者拉开车门,张学良钻了出来,对面罗孚轿车里,陈子锟也钻了出来,两人互相看看,莞尔一笑,原来两人都穿着沪上最流行的冬季款海军蓝双排扣西装,撞衫了。   镁光灯闪成一片,记者们蜂拥上前,前一秒钟还围在卢小嘉身旁的贵妇名媛们瞬间走的干干净净,叽叽喳喳的上前围观两位年轻英武的将军,卢小嘉落寞无比,冷冷哼了一声,到一旁喝闷酒去了。   满院子珠光宝气,西装革履,沪上名流齐聚一堂,都来观瞻二位将军的风采,张学良是奉军少帅,风流倜傥自不用说,陈子锟留学美国,潇洒自如更胜一筹,贵妇名媛们简直瞧花了眼,但是当她们看到陈子锟从罗孚轿车里搀出一位丰腴少妇时,顿时泄了气。   原来陈大帅是有夫人的啊,而且已经身怀六甲,不对不对,他还不止一位夫人,还有一位风华绝代艳光四射的美少妇从车里钻出,亲昵的挽住陈子锟另一边的胳膊,气场强大到立刻将在场的贵妇名媛们全都压制下去。   上海滩是个花花世界,这种名流云集的场合更是催生各种桃色事件的温床,姚依蕾和鉴冰才不放心把这么帅的丈夫撒出去不管,她俩达成统一战线,凡是舞会酒会宴会,都要陪同参加。   垂着窗帘的小客厅里,一位气质脱俗的小姐端着酒杯,饶有兴趣的看着外面:“一个大家伙,一个小家伙,真有意思。”   门开了,宋子文走了进来:“美玲,你怎么不去迎接两位将军?”   第八十四章 又见美龄   宋美龄放下高脚酒杯,坐在沙发上优雅的翘起二郎腿,点起一支细长的法国女士香烟道:“在西方,都是骑士来求见贵妇人,为什么在古老的中国就要反过来呢?”   “好好好,算你有理。”宋子文苦笑着摇摇头,他管不了这个妹妹,美龄已经二十八岁了,不管按照东方还是西方的标准都是老姑娘了,可她却毫不在意,宋家人都为这个嫁不出去的女儿着急。   宋子文耸耸肩出去了,外面陈子锟和张学良携手面对记者的镁光灯,噼里啪啦照了不少相片,陈大帅身高一米八五,张少帅却只有一米六五,确实是一大一小,相得益彰。   拍完了照片,两位将军在众人簇拥下进了大厅,远远就看见一个风姿绰约的旗袍女子孤独的坐在沙发上品着一杯酒,张学良眼睛一亮,径直就走了过去,陈子锟刚想跟过去,胳膊就被拉住了,回头一看,鉴冰和姚依蕾的眼神简直能杀人。   张学良和宋美龄一见如故,亲热攀谈起来,不大工夫舞会开始,张学良回到陈子锟身旁,一脸跃跃欲试的表情:“昆吾兄,那个是宋家三妹,宋美龄,沪上名媛之首,你不过去攀谈两句?”   陈子锟笑道:“这么好的机会,留给你吧。”   张学良道:“我一定要追到她。”   正说着,就看见卢小嘉走向宋美龄,向她伸出一只手,大概是邀约跳舞,宋美龄淡淡说了句什么,卢小嘉脸色有些难看,悻悻退去了,张学良嘿嘿一笑,摩拳擦掌正要走过去,却见宋美龄站起来,主动向这边走来。   “不出所料,她对我有些意思。”张学良得意的瞟了一眼陈子锟。   宋美龄走到近前,笑吟吟的和鉴冰姚依蕾打起招呼:“这两位就是陈大帅的夫人吧,不介意我借你们的丈夫跳第一支舞吧。”   面对沪上名媛的挑衅,姚依蕾尽显北京名媛的风范,道:“当然可以。”   于是陈子锟和宋美龄步入舞池,翩翩起舞,张学良有些坐立不安,想了想,转而对鉴冰道:“陈夫人,可以么?”   鉴冰咯咯娇笑:“当然。”   舞池中,陈子锟鼻子里充斥着宋家三小姐如兰似麝的香味,刚想说话,美玲也开口了,两人都笑了:“你先说。”   “女士先请。”   “好吧,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宋三小姐的声音糯糯的。   “我想我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陈子锟道。   “哦,该你说了。”宋美龄略有失望。   “孙先生和孙夫人最近还好么?三小姐这里的消息应该更及时些。”   “你认识总理和我二姐?”宋美龄歪头看着陈子锟。   “举国上下,谁不认识中山先生。”陈子锟打了个马虎眼,当年旧事他不喜欢到处说,在宋子文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在女人面前则有卖弄之嫌。   “总理身体不太好,我们每天都在为他祈祷。”美龄黯然道。   一曲终了,换舞伴接着跳,这回终于轮到张学良了,陈子锟下场坐下,姚依蕾酸溜溜道:“很风光吧,搂着宋家小三满场飞。”   陈子锟道:“哪里哪里,逢场作戏罢了,我跳舞还是你教的呢,要不咱们跳一个?”   “这还差不多,饶了你。”姚依蕾道。   杜月笙端着一杯酒笑嘻嘻凑了过来:“陈大帅,二十万大洋已经汇入您的账户了。”   陈子锟举起酒杯:“那禁烟的事情就拜托杜老板多操心了。”   “一定尽力。”杜月笙抿了抿洋酒,道:“还有一事,请大帅切莫推辞。”   “请讲。”   “我在沪西极丝菲儿路上买了栋宅子,想送给陈大帅,这块地方不在租界范围内,也不算是华界,闹中取静,方便得很。”杜月笙笑道,这几天他一直在庆幸自己聪明,在卢小嘉和陈子锟两人中选择了后者,若是把三鑫公司的命运交给卢小嘉这个花花公子,怕是鸦片生意就更没得做了。   这座宅子是杜月笙的一番心意,陈子锟装模作样推辞了一番就接受了。   “这是房契,这是钥匙,地址就在极丝菲儿路七十六号,家具电器都预备好了,随时可以入主。”杜月笙递过来一个丝绸袋子,陈子锟接过来交给了姚依蕾收着,笑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杜月笙达到目的,笑吟吟的去了,李耀廷和慕易辰端着酒杯过来了,他两人如今是上海滩的闻人了,背靠大树好乘凉,陈子锟这棵参天大树可是荫凉的很。   陈子锟道:“耀庭,上海鸦片市场要放开了,你手上的存货可以出了,注意价格别压得太低。”   李耀廷笑道:“大哥,您不禁烟了?”   陈子锟道:“我何尝不想禁烟,心有余力不足,把他们逼急了,不走水路走旱路,我还能到处设卡把上海滩一圈都围起来啊,禁烟在当下是无法成功的,与其惨淡收场,还不如卖个人情,对了,你的货放给杜老板就行,我看他还挺会做人的。”   慕易辰在一旁暗暗摇头,本来以为陈子锟是个英雄,没想到如此腹黑,这就是政治啊。   “慕经理,帮我进口一个中队的战斗机,不一定要美国产,英国德国都可以,还有双座轰炸机,要两个中队,这东西对付步兵很好用,钱已经划到你账上了。”陈子锟道。   “好的,我明天就去办。”   突然舞池中爆发出一阵掌声,所有人都让到旁边,看着张学良和宋美龄满场飞,别看张学良个头不高,舞技也不差,跳的那叫一个棒。   “小六子适合舞场,不适合战场啊。”陈子锟喃喃道。   忽然一个清脆声音响起:“陈将军,你说话不算数,你欺负我。”   扭头一看,竟然是小姑娘唐瑛来了,陈子锟可慌了手脚,姚依蕾这尊大神还坐在旁边呢,让她听见这话可不得了。   好在唐嫣也在旁边,笑嘻嘻道:“妹妹,别冤枉陈将军,他不是去打仗了么。”   唐瑛气鼓鼓道:“打仗也不能说话不算数啊,我们冬令营还指望他呢。”   陈子锟笑道:“原来是这件事啊,好办,我写一个手令给你,你拿着去吴淞禁烟执法总队,找他们的头头。”说罢拿起一张纸龙飞凤舞写下几行字交给了唐瑛,小姑娘这才欢天喜地的去了。   姚依蕾一直支棱着耳朵偷听这边,见唐瑛姐妹走了才道:“怎么了,欺负人家小姑娘?”   陈子锟赶忙解释了一番。   “好啊,又是女记者,又是女学生,还是姐妹花,你是不是我们姐妹俩不够你享用的啊,还想扩充后宫?”姚依蕾字字诛心,陈子锟百口莫辩,谄媚的笑道:“我哪有那胆啊。”   “有这个心更该杀!”姚依蕾恶狠狠掐了陈子锟一把。   李耀廷和慕易辰干咳一声,装没看见,端着酒杯走远了。   史量才走了过来,陈子锟如蒙大赦,起身相迎:“史先生,最近有什么新闻?”   “眼下就有一条新闻,张宗昌在四马路嫖妓付不起钱,被扣了,电话都打到我这里来了,请你去救急呢。”史量才苦笑着说。   “不会吧,效坤还能付不起钱?”陈子锟看了看舞池中跳的正酣的张学良,便没有叫他,和姚依蕾请个假,说去四马路捞人。   姚依蕾道:“鉴冰,你跟着一块去,别让他搞花头。”   如今她肚里有孩子,全家上下都听她使唤,鉴冰也只好听令,陪着陈子锟前往四马路。   四马路距离哈同路不远,很快就到了地方,进去一看,张宗昌四仰八叉躺在榻上,一帮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跟猴子一般趴在他身上,捶背挠痒痒,往嘴里送烟嘴,送水果,拿毛巾擦嘴,比伺候皇上还殷勤。   老鸨带着一帮姑娘也在旁边听招呼,整个长三堂子合着不做生意了,全体出动伺候张大帅,一个个脸都笑歪了。   见陈子锟来了,张宗昌从榻上蹦起来:“好兄弟,江湖救急,先借我十万大洋。”   陈子锟倒吸一口凉气:“效坤兄,你消费什么了,花了十万块?”   鉴冰也叉着腰数落老鸨:“侬敲竹杠啊,把账单拉出来阿拉瞧瞧。”   老鸨也是在上海花界混了几十年的人物,自然认识这位五年前的沪上头牌,满脸堆笑道:“鉴冰先生,不是阿拉敲竹杠,是张大帅答应给阿拉的赏钱,每人两千块。”   陈子锟恍然大悟,怪不得堂子里的人都笑的这么腻歪,原来遇到一个超级大金主啊。   “戆都,你这个朋友绝对是戆都,还是天字第一号的。”鉴冰啧啧叹道。   陈子锟二话没说,当场拿出花旗银行的支票簿,开了十万元给老鸨。   张宗昌:“好兄弟,仗义!来,咱哥俩走一个。”   堂子里的服务没的说,不用张大帅招呼,杯盘碗筷早就预备好了,两人推杯换盏喝起来,张宗昌道:“我怎么瞅你就对脾气呢?咱俩以前见过?”   陈子锟道:“不瞒效帅,兄弟我在东北当过胡子,钻过老林子,打过关东军的守备队,也和奉军干过仗。”   张宗昌眼睛一亮:“你哪个绺子?报号什么?”   陈子锟道:“小绺子,长山好,大掌柜报号关东大侠,兄弟我当年号称双枪快腿小白龙!”   张宗昌一拍大腿:“他娘的,原来双枪快腿小白龙就是你啊!”   第八十五章 宋三选夫   陈子锟一怔:“效帅听过我的字号?”   张宗昌道:“听过,你小子不简单啊,年纪轻轻就杀过满铁守备队的日本兵,有一套,够爷们!”   说着又上上下下打量着陈子锟:“双枪快腿小白龙,是有那么点意思,他娘的,咱们咋早没认识呢,我张宗昌最喜欢结交英雄好汉。”   陈子锟举起酒杯:“走一个!”   “走一个不够,三个。”张宗昌一拍桌子,“小酒盅喝的没劲,换海碗来。”   老鸨立刻让人拿了两个比酒盅大不了多少的饭碗来,张宗昌当场就摔了:“你这是喂猫呢,老爷们喝酒要用海碗,知道不?”   没办法,老鸨只好端了两个汤盆来,张宗昌这才满意,不过又嫌酒不够烈,“这他娘的也算酒么,拿高粱烧来。”他将黄酒坛子推到了地上,把老鸨心疼的不得了:“我的爷哎,这可是二十年陈酿女儿红。”   四马路一时半会找不到符合张大帅要求的高粱烧,洋酒倒是不少,可白兰地威士忌也不对他的胃口,唯有老毛子的伏特加还能凑合。   两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不亦乐乎,张宗昌一高兴就打赏,姑娘们兴奋异常,曲意逢迎,有几位还想往陈子锟身边凑,被鉴冰恶狠狠的眼神瞪了回去。   “兄弟,挑日子不如撞日子,咱们这么投缘,不如结拜为兄弟,如何?”张宗昌道。   “好,大哥在上,受小弟一拜。”陈子锟也是真不含糊,他最喜欢和人拜把子,也不缺张宗昌一个。   老鸨立刻搬来关公像,香案香炉黄纸公鸡,伺候两人结拜,喝血酒烧黄纸,遂成八拜之交,拜完之后,张宗昌哈哈大笑:“此番南下,我认了两个兄弟,一个是你,一个是陈调元,都是仗义的哥们,有空把他从南京叫过来,咱们好好喝一场。”   陈子锟满口答应。   此前张宗昌已经喝了不少,又和陈子锟对饮了三大碗,居然毫无醉意,精神反而更加振奋,吵嚷着要打牌,把个鉴冰气的不行,一发狠道:“好,我陪你打!”   张宗昌笑了:“弟妹上阵,输了可别哭鼻子哦。”   堂子里赌具是最不缺的了,立刻摆起牌桌,陈子锟夫妇对张宗昌和他新收的一个姨太,四个人搓起了麻将,玩的还挺大,一把就是上千的输赢。   陈子锟牌技一般,张宗昌是个滥赌鬼,瘾头大,牌技也拿不出手,至于那位新姨太更是菜鸟,一圈下来,鉴冰已经赢了三万大洋。   老鸨凑了过来,欲言又止。   “啥事,说。”张宗昌大大咧咧道。   “史公馆打电话来,催陈大帅回去。”   “告诉他们,昆吾不回去了,今儿陪我打通宵。”   陈子锟道:“效坤兄,今天实在不行,那边还有一个弟妹呢。”   张宗昌道:“正好一起来打牌。”   见他不愿意放人,鉴冰恼了,把牌推翻了道:“打什么打!一点也不体谅人,姐姐肚里可有孩子呢,怎么能陪你打通宵,再说你还有本钱打么,我看再打下去你连裤子都要当了。”   张宗昌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好,不打了不打了,对不住弟妹了。”   陈子锟这才得以脱身,回到史家花园少不得被姚依蕾一顿埋怨,不过听说鉴冰在牌桌上赢了三万大洋后,姚依蕾又高兴起来,怪他们怎么不多打两圈,把张宗昌的底裤都给赢来多好。   张学良依然和宋美龄腻在一起,两人谈笑风生,好似认识多年的朋友,直到舞会散场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陈子锟和张学良就下榻在公共租界的汇中饭店,包了整整一层楼的客房,随同护卫的是一个排的便衣警卫,中国军人不能着装进入租界,穿便服还是可以的,至于安全方面,租界工部局做了保证,绝不会出半点岔子,他们也知道,倘若陈大帅和张少帅出了事情,就算是洋人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至于上海滩的黑道人物,早就偃旗息鼓了,租界的这些黑帮,仰仗的无非是洋人的势力,市面上再牛逼的大流氓,遇见巡捕房的洋人警官,哪怕对方官衔再低,也得服服帖帖。   张啸林再次躲了起来,陈子锟强势入主上海,他借助卢永祥翻身的梦想破灭了,这会儿正躲在某个旮旯追悔莫及呢,早知今日悔不当初,为毛和陈大帅作对呢。   汇中饭店阳台上,江风凛冽,繁星点点,霓虹闪烁,汽笛长鸣,上海滩的夜色如此旖旎,让来自林海雪原的张学良为之倾倒,他点燃一支烟,对隔壁阳台上的陈子锟说:“昆吾兄,我想向她求婚。”   陈子锟吓了一跳:“汉卿,你要向谁求婚?”   张学良深吸一口烟:“宋美龄小姐。”   陈子锟道:“你确定?”   “确定,但是我不敢保证她会嫁给我,因为她是接受西方教育长大的,而我已经结婚,并且不会抛弃凤至,还有,我不是基督徒。”   陈子锟道:“这么一会功夫,你们就谈婚论嫁了?”   张学良道:“那倒没有,我只是问了她关于对未来夫婿的要求。”   “哦,她怎么说?”   “她说,她梦想中的夫婿是和二姐夫一样的盖世英雄,昆吾兄,你应该知道美龄的二姐夫是谁,那是中山先生,我高山仰止的人物,唉,我是没希望喽。”张学良仰望星空,吐出一口烟。   陈子锟道:“未必,我倒是听懂了,三小姐这是要当第一夫人呢,只要汉卿你能统一中国,宋三肯定愿意嫁你。”   张学良苦笑着摇摇头:“统一中国,那是我爸爸的理想,不是我的,难不成让她当我的后妈?”   陈子锟笑道:“令尊可以是李渊,你可以是李世民,父子携手,统一天下,一回事。”   张学良听了这话,信心又鼓起来了:“我们东北陆军已经拿下直隶、山东、安徽、江苏,再加上东北,半壁江山在手,统一也不是难事啊,这么一说,希望还真的存在,昆吾兄,多谢你的提醒,我睡觉去了。”   目送他进了屋,陈子锟叹了一口气,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道:“你是李世民还是李后主,天知道。”   回到屋里,姚依蕾问他:“和汉卿聊什么呢?”   陈子锟道:“汉卿看上宋家三小姐了。”   姚依蕾撇撇嘴:“那个女人,汉卿降服不了的,再说她可比汉卿大好几岁呢。”   陈子锟道:“怎么讲?”   姚依蕾道:“有的人爱财,有的人爱才,有的人爱权,宋美龄喜欢的是执掌天下的伟丈夫,汉卿在他父亲的羽翼下蛰伏太久了,恐怕够不上宋三的标准。”   陈子锟道:“那谁够标准?难道张雨亭?吴佩孚?”   姚依蕾道:“你啊,你年轻有为,单枪匹马打天下,二十几岁就是一省督军了,将来指不定多大出息呢,宋三看你的眼神都不对头了,我早就瞅见了。”   陈子锟道:“别乱说,宋三小姐是基督徒,不会做妾的。”   姚依蕾冷笑:“她当然不会做妾,她要你把我和鉴冰都休了才会嫁给你的。”一只手在下面已经做好准备,要猛掐陈子锟了。   陈子锟道:“让我休妻,门也没有,哪怕拿天下来换也不行。”   姚依蕾这才开心起来,悄悄收回了手。   ※※※   宋家公馆,壁炉内木柴哔哔剥剥的燃烧着,厚重的窗帘将夜色和寒冷遮挡在窗外,宋美龄陷在沙发里,手里捧着一杯醇香的热可可,旁边站的是叼着雪茄的宋子文。   “美龄,你看陈昆吾和张汉卿,这两人哪个更有前途?”宋子文问道,虽然这个妹妹只是一介女流,但宋家的女儿毕竟不是凡类,见识比一般男子还要超群。   宋美龄悠悠道:“如果没有张作霖,那张学良和卢小嘉之流没有太多区别,当然他这个人还是很有正义感,真性情的一个人。”   “那陈子锟呢?”   “陈子锟就是加强版的张作霖,听说他早年曾是绿林好汉,后来又上了大学,留美学习军事,张作霖有的江湖豪气他有,张作霖没有的现代化意识和对付文化人的那些手段,他也有,我倒是挺看好他。”   “哦,美龄觉得他的前途不可限量,或许可以争雄天下?”宋子文雪茄都忘了抽,老实说妹妹和自己的想法如出一辙,北洋新秀里,也就是陈子锟能独树一帜。   宋美龄叹了口气:“群雄逐鹿,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啊。”   宋子文道:“所谓群雄,不过分南北而已,或北洋,或国民党,总有一方获胜,咱们宋家已经有一个人站在南边了,妹妹,你懂得……”   宋美龄何尝不知哥哥的意思,为保家族的荣华,自己应该选一个北洋这边的丈夫,眼下张学良和陈子锟两个,就是极佳的选择。   “我不会嫁给已婚男子。”宋美龄语气很坚决,宋子文摇摇头,叹口气。   “除非他离婚。”宋美龄又补充了一句。   宋子文想到今晚看到的挺着大肚子的姚依蕾,不禁又叹了口气:“难啊,陈子锟的岳父是交通银行的副总裁,现在又在段政府当了交通部的总长,陈子锟有他的财力支持,对咱们宋家的财力就没有这么迫切的需要,何况陈夫人又身怀六甲……”   “从长计议吧,哥哥,我倦了,要睡了。”宋美龄道。   第八十六章 大帅的苦恼   上海的冬天不太冷,公共租界的行道树都是绿的,黄浦江永远不会结冰,街上拉车的黄包车夫也不会象北京的车夫那样捂得严严实实,一件夹袄就能渡过冬季。   1925年的旧历春节临近,学校放寒假了,百货公司打折了,鉴冰和姚依蕾按捺不住购物的欲望,结伴出去败家,首选自然是先施百货,陈子锟也被拉了壮丁,他心惊胆战,生怕遇到林文静。   林文静已经做了高级文员,自然不会在下面站柜台,可是王经理却经常在下面溜达,看见陈大帅携夫人来店,他眼睛一亮,疾步上前打招呼,笑眯眯的说夫人身子不便,有什么需要让人那到府上任凭挑选便是。   姚依蕾说我就喜欢逛街的感觉。   王经理诺诺称是,让人开了贵宾室随时伺候,然后跟在后面全程陪伴,陈子锟也故意拉了半步,低声问他:“林小姐还在贵公司么?”   “在,林小姐可敬业了,下一步准备让她当高级襄理了。”王经理一张脸笑成了菊花,声音也压得极低,一副同案犯的表情。   “你们说什么呢?”鉴冰耳朵尖,回头问道。   “大帅问我,可有新进的珠宝首饰呢。”王经理反应极快。   鉴冰不疑有诈,喜滋滋的应了一声。   陈子锟拍了拍王经理的肩膀,以示嘉奖。   王经理笑的更谄媚了,大有替陈大帅立了战功之荣耀,男人嘛,背着正室金屋藏娇很正常,互相打个掩护也很正常。   谁也没注意到,林文静正在电梯口远远的看着他们。   虽然早知道陈子锟结过婚了,但是亲眼看到和耳闻的感觉毕竟不一样,两位夫人艳光四射,气质优雅,让林文静觉得自己就像个丑小鸭,她飞也似的逃了,生怕眼泪流下来。   好不容易捱到下班时间,匆匆忙忙回到住所,放了寒假的弟弟文龙拿出一封信来道:“阿姐,韩老师给你的。”   林文静看也没看,就把信丢进了垃圾桶,这位韩老师是新派诗人,字里行间充斥着情啊爱啊的,说自从见了林小姐一面之后,就愿意为她去死,虽然林文静并未正式谈过恋爱,但也知道韩老师这话信不得,和五年前北京胡同里那一幕幕浪漫之极的经历比起来,韩老师的情信简直苍白到无力。   “文龙,阿姐想回家过年。”林文静道。   ……   春节临近,张啸林依然在东躲西藏,三鑫公司已经不带他玩了,全上海滩的青帮弟兄都抱怨他,若不是他非要和陈大帅做对,青帮也不会遭此大难。   汇中饭店五楼,副官来报,杜月笙来访,陈子锟立即召见,杜老板上来之后,寒暄片刻,拿出一叠庄票来,上海老派人不喜欢用洋人银行的支票本票,还是喜欢用钱庄出具的庄票,这些庄票总计有七十二万两,折合银元正好是一百万。   陈子锟奇道:“这么大数目,杜老板想从兄弟这么买什么?”   杜月笙微笑道:“买一条命。”   “谁的命?”   “张啸林张老板的命。”   “他人在哪儿?”   “就在外面,随时听候发落。”   “让他进来。”   听说张啸林自投罗网,张学良也饶有兴趣的前来围观,叼着烟斗坐在沙发上看这位上海滩枭雄究竟是怎样一副尊容。   张啸林一身长袍马褂,灰头土脸的进来,进门就跪倒请罪:“陈大帅,阿拉有罪,该死。”   陈子锟冷笑一声:“汉卿,你看应该怎么处置?”   张学良满不在乎道:“敢行刺国家的陆军上将,这是灭门的罪过,咱们大人有大量,就不灭他的满门了,枪毙一个人就行。”   陈子锟道:“拉出去毙了。”   张啸林一头冷汗,双眼圆睁,脱口就要骂人,但是看到杜月笙冷静的眼神,还是强压下去,不求饶,不痛骂,默默的被拉了下去。   汇中饭店是租界,不能随便枪毙人,张啸林被一辆卡车径直拉到了吴淞兵营,上了镣铐,押到一堵墙边,身旁站了几个蒙着黑布的犯人,一队士兵在军官的指挥下,装弹,瞄准,预备射击。   老子一世英名,就毁在今天了。张啸林被五花大绑,只有束手待毙,临死前眼泪鼻涕都下来了。   枪响了,身旁的犯人倒在血泊中,可张啸林却毫发无伤,杜月笙笑吟吟从后面转出,挑起大拇指道:“啸林兄,好胆色。”   张啸林道:“这是怎么回事?”   杜月笙道:“陈大帅收了你一百万,岂能再杀你,不过就这么放过你,心里也不舒坦,就委屈你一回了,权当试试你的胆量,啸林兄果真是一身虎胆。”   张啸林指了指自己的胯下:“还虎胆呢,老子的虎尿都吓出来了。”   幸亏裤子外面穿着长衫,不显,不过地上已经湿了。   ……   陈大帅和张老板冰释前嫌的故事在上海滩传开,说的有鼻子有眼,张啸林在刑场上面不改色,引颈就戮的光辉形象更是脍炙人口,陈大帅禁烟打黑总算是告一段落了,全上海的地痞流氓都松了一口气,鸦片馆的生意也渐渐回暖。   孙文北上,南北局势缓和,奉军占了北方半壁江山,和冯玉祥的国民军分庭抗礼,国家进入一种互相制衡的和平状态,经历半年兵灾磨难的上海也进入一个相对平稳繁荣的时期,奉军和浙军各自后撤,承诺上海永不驻军,淞沪护军使公署也裁撤了,一切都在向着好的一面发展。   一月下旬,春节到来,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陈子锟在霞飞路上买了栋洋楼,带着两位夫人搬了进去,每日高朋满座,张学良、张宗昌、陈调元等经常来彻夜打麻将,好在房间多,隔音效果好,倒也不至于影响到姚依蕾休息。   很多重要情报的交流都是在牌桌上进行的,奉军掌握北方大部分地区,和南方广州政府的交流也很频繁,在交通不畅,消息闭塞的今天,凡事都比别人知道的早。   “中山先生在天津会客的时候,多次摘了帽子行礼,受了风寒一病不起,引发了旧疾,协和医院的大夫说,怕是凶多吉少啊。”张学良一边搓麻将一边叹息道。   “哦,孙先生病危?”陈子锟一怔。   “嘘,此事机密,不可外传,恐引发动荡啊。”张学良道。   张宗昌道:“孙大炮一死,这天下又得乱,乱了好,咱兄弟才好浑水摸鱼。”   陈子锟不睬他,继续问张学良:“汉卿,广州那边谁能接班?”   “廖仲恺,汪精卫,胡汉民之辈吧,不过大权怕是都在一个叫越飞的人手中。”   张宗昌插嘴道:“岳飞,还秦桧呢,我怎么没听过这号人。”   张学良道:“越飞是苏俄人,孙中山联俄联共,靠着俄国人送的一万支水连珠才办起的黄埔军校,如今也算是有自己的武装了。”   陈子锟心中一动,想起要去投考黄埔的陈果儿,道:“不知道黄埔军校实力如何?”   张学良道:“战斗力不错,前次镇压广州商团造反,军校生出了不少力,目前广州方面正在剿陈炯明,黄埔学军亦是主力,在战场上的表现比桂军强多了。”   “黄埔军校办的不错啊,校长是谁?”陈子锟心里痒痒的,自己也办了一个江北陆军速成学堂,不过效果并不是很好。   “黄埔校长蒋介石,浙江奉化人,早先跟陈其美打天下的,还在上海做过投机生意。”   陈子锟道:“莫不是曾经留学日本振武士官学校的蒋志清?”   张学良道:“就是此公,怎么,昆吾兄认识他?”   陈子锟道:“何止是认识,我和他有八拜之交呢。”说着打出一张牌。   “胡了!”一直闷不吭声的陈调元推倒了面前的麻将牌,得意洋洋道:“四暗刻!”   陈子锟大呼倒霉,这一局自己做了相公,输的极多,没钱付给陈调元了。   陈调元呵呵笑道:“老弟你莫哭穷,你的实力比我和效坤都大,前些天张啸林还给你一百万块,怎么就花光了?”   陈子锟道:“我有点钱是不假,可是架不住花啊,光是在淮江上修铁桥就花了一百万,修铁路更是烧钱的买卖,每月江东省的赋税砸进去都不够,还得借款,上个月从交通银行借了五十万,利息都没还呢。”   其实还有一项他没说,光是每月接济吴佩孚的钱就有十万之巨,两个败家老婆更是每月都得花上万把块钱,林林总总加在一起,就算是一省督办也吃不消,时至今日他才明白,那些督军大帅们为啥要种鸦片。   陈调元道:“大家听听,这就是财大气粗,我不管啊,输钱就得给。”   陈子锟道:“沪西极丝菲尔路上有个房子,能抵几万块,要不你先住着。”   “那敢情好。”陈调元喜滋滋的接受了。   黎明时分,大家终于尽兴,牌局散场各自歇息,等张宗昌和陈调元走了,张学良对陈子锟说:“昆吾兄,孙先生的时间怕是不多了,他一直想见你一面,不如早些动身,至于安全方面,我张学良可以保证你的绝对安全。”   陈子锟想了想道:“好吧,过了年咱们就北上。”   ……   元月二十三,除夕,离家数月的林文静终于回了南市米宅,她是坐汽车回来了,还带了很多包装精美的礼物。   米家人像迎财神一般恭恭敬敬把林文静迎了进来,就连外婆都露出了笑脸,舅妈更是甜的滴出蜜来,忙前跑后的生怕怠慢了客人,米姨扬眉吐气,摆出长辈的架势教训林文静:“文静啊,怎么也不早点回来看看,家里人都很想侬呢。”   舅舅腆着脸问:“文静啊,什么时候和陈大帅成亲,阿拉都等着喝喜酒呢。”   林文静不言语。   林文龙跳起来嚷嚷道:“你们撒谎,陈大帅一次都没来看过阿姐,倒是我们学校韩老师,整天给阿姐写情书,我都拆了看过的。”   米家人的表情顿时大变。   第八十七章 再向北京行   米家人好不容易攀上高枝,还是那种可遇不可求的超级高枝,这个把月天天兴奋的像过年,文龙的话不亚于一记闷棍敲在他们心头,把他们从高枝上敲了下来。   如果林文静被韩老师骗走的话,米家可就鸡飞蛋打了,短暂的沉默后,屋里炸开了锅,舅舅气势汹汹道:“阿拉知道姓韩的小赤佬,荷包里拿不出多少铜钿,就凭他那副样子,也敢勾引我们家文静,看阿拉不打断他的狗腿。”   舅妈也跟着大呼小叫,仿佛韩老师已经把林文静怎么着了一般。   米姨把女儿拉到一旁,苦口婆心劝道:“文静,侬可别灌了伊拉的迷魂汤,陈大帅虽然是有老婆的人,但样样不比姓韩的强百倍,听姆妈的话,以后不要再理他。”   林文静说:“只是他一厢情愿罢了,那些信我看都没看过。”   米姨拍拍胸口,如释重负:“谢天谢地,这些小白脸最坏了,就会用甜言蜜语骗人,侬不搭理他是最好的了,明朝让老白到振华小学去教训伊一顿就太平了。”   “我也没打算嫁给陈子锟做小。”林文静接着说。   “什么!”米姨眼睛瞪得铜铃大,“侬脑子昏特了,陈子锟可是督军啊,侬摆什么架子啊,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   林文静坚定的摇摇头。   舅妈按捺不住,又开始冷嘲热讽:“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斤两,就开始摆谱了,人家看得上侬是侬的福分,哼。”   米姨道:“文静侬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家里着想,阿拉养育你和文龙,不就图你们有出息么,现在这么好的机会摆在面前,侬就算帮文龙谋条出路,也要答应人家陈大帅了。”   家里人的苦苦哀求并未让林文静回心转意,她明白和米家人说不到一起去,自己并不是不爱陈子锟,只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正如舅妈说的那样,自己有多少斤两,能得到督军大人的垂青,陈子锟爱的是五年前的自己,不是现在先施百货当售货员的自己。   耳畔响彻米家人嗡嗡的抱怨声、哀求声,林文静突然站起来,拎起小包转身就走。   “侬去哪里?”米姨急忙问道。   “我想静一静。”林文静头也不回。   米姨不敢拦她,推了一把儿子:“去看着阿姐。”   文龙紧跟着去了,外面鞭炮声此起彼伏,年的味道越来越浓了。   “哼,怕是人家陈大帅喜新厌旧,玩腻了吧。”舅妈一张嘴依旧尖酸无比。   舅舅道:“不会吧,陈大帅对文静还是一往情深的,就算厌,也得一年半载,怎么这么快就玩腻了?”   舅妈翘起二郎腿:“侬这些个男人,都一样。”   ……   林文静不愿意留在充满铜臭味的米家,径直回到自己的住所,佣人已经回家了,屋里冷冷清清,连热水都没有,文龙知道阿姐心情不好,小心翼翼的站在一旁。   有人敲门,这个时间居然有人造访,文龙前去开门,打开一条缝就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不禁惊呼道:“陈大帅!”   屋里林文静听见了,不禁起身奔了出去,到了门口却又停下,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掉。   来的正是陈子锟,今天过年,家里高朋满座,尽是牌局,他想到林文静一个人孤苦伶仃,不放心所以过来看看,居然还真被他猜着了,家里一点过年的感觉都没有。   林文龙见到心中偶像,传说中的民族英雄,兴奋的乱蹦乱跳,林文静欲言又止,她心情矛盾的很,实在不知道从何说起。   陈子锟微笑道:“你什么也不用说,我都明白,给你三天时间准备,咱们去北京。”   林文静眼睛一亮,北京是她朝思暮想的地方,梦幻般的古城,一切浪漫的美好的刻骨铭心的回忆都凝结在那座城市,陈子锟真是太了解自己了。   “但愿你的学习没有拉下,因为我已经帮你报考了北大预科班。”陈子锟脸上的笑容更浓了,因为他看到林文静眸子中的欣喜。   “我也要去。”林文龙用国语嚷道。   陈子锟一手抚摸着他的脑袋,道:“没问题,不过要你妈妈同意才行。”   林文龙兴奋极了,拉着姐姐的手说:“阿姐,快答应啊。”   林文静期期艾艾:“你也去么?”   “当然,刚才我不说了么,咱们一起去。”陈子锟抬起手腕看看表,“时间不早了,你怎么没回米家?”   林文静咬着嘴唇不说话。   陈子锟心里明镜似的,林文静和米家没有任何感情,不过这种烂亲戚终归是亲戚,一刀两断是不可能的,而且林文静以前受尽他们欺凌,不找点利息来说不过去。   “走,我送你去。”陈子锟不由分说,拉起林文静就往外走,林文静抵抗了一下还是顺从的跟着他走了,出门上车,带着姐弟俩再次前往南市。   陈大帅光临米家,全家上下兴奋到眩晕,正巧白先生也跑来过年,更是激动的语无伦次,陈子锟笑眯眯道:“来的匆忙,没带什么礼物,大家不要见怪。”   众人都站着听他训话,服服帖帖的不敢造次,就连伶牙俐齿的舅妈都消停了。   “以后谁敢欺负文静,我决饶不了他。”   “是是是。”   “文静是我的好朋友,都把嘴管严点,在外面胡扯八道,小心舌头。”   “是是是。”   一身戎装的副官递过来支票簿,陈子锟在上面签了个名字,撕下来一张递给米姨:“这个是给文龙买课本的钱,你拿着吧。”   米姨欣喜若狂,双手接过支票,瞟了一眼,是花旗银行的现金支票,数额一千元!大帅就是大帅,随随便便打赏就是一千块啊!   “好了,时候不早了,大家过个好年。”陈子锟抬抬帽子致礼,转身离去,米家人在外婆带领下一直送到门口,望着陈子锟汽车远去才罢休,南市穷人多,突然有汽车造访,邻居们都探头探脑,舅舅得意的宣称:“是陈大帅来看我们家文静,他是我们家文静的朋友。”   邻居们都伸伸舌头,总听米家老二吹嘘说认识陈大帅,原来还是真的。   回屋以后,舅妈干咳一声道:“这一千块怎么分?”   米姨傲然道:“什么怎么分,陈大帅说了,是给文龙买课本的钱,凭什么分!”   舅妈叉起腰开始巴拉巴拉,唾沫星子乱飞,林文静听的烦躁,起身便走,这下大家都怕了,慌忙偃旗息鼓,不敢再吵,小心伺候着这位姑奶奶。   ……   春节过后,陈子锟真的带着林文静姐弟坐上了去天津的客轮,出发的时候,天空竟然飘起了小雪,看码头上稀疏的送别人群,林文静的眼泪忍不住又下来了。   “别了,上海。”她默默念着。   同船前往的还有奉军少帅张学良,他对陈子锟突然冒出一个红颜知己的事情很感兴趣,时不时露出自以为心照不宣的表情。   “昆吾兄,想不到你也是我辈中人啊,哈哈。”   “汉卿,你这话什么意思,林小姐是我的朋友。”陈子锟欲盖弥彰。   “别解释,我懂,我会守口如瓶的。”   一路之上,陈子锟对林文静姐弟照顾有加,从未越雷池一步,这到让张学良有些纳闷了:“昆吾兄,你是柳下惠转世啊。”   陈子锟道:“汉卿,你根本就不懂什么叫初恋,这是一种感觉,破坏掉就没感觉了。”   张学良托着腮帮子想了老半天也没明白。   轮船的头等舱被他们包了,旅程舒适,时间就过得快,不日抵达天津港,驻津奉军前往迎接,队伍在天津张园暂休一日,次日乘京津快车抵京。   专列缓缓驶入正阳门东车站,蒸汽弥漫在站内,长长的月台上站满了身穿黄军装头戴狗皮帽子,手持奉天造辽十三年式步枪的奉军士兵,一个个腰杆笔直,身材魁梧,没有低于一米八的,看样子是张作霖的卫队来接站。   列车停稳后,车门打开,一个奉军尉官大声喊道:“敬礼,奏乐。”军乐声响起,士兵们齐刷刷举起步枪,向骁武上将军行持枪礼。   陈子锟重温旧梦的心情被这帮高粱茬子破坏的干干净净,正阳门车站是他初次见到林文静的地方,如今故地重游,正想找点当年的感觉呢,哪知道奉军整这么大的欢迎仪式,还找个屁的感觉啊。   林文静姐弟俩也被吓到了,他俩哪见过这么气派的场面,怯生生的跟在陈子锟后面连头也不敢抬。   这种正规场合,陈子锟自然要穿军装,自从上回见到奉军腰扎武装带之后,他也下令江东省陆军换装武装带,统一使用英式森姆布朗皮带,褐色双针扣宽皮带,斜跨和剑挂齐全,整个人更显英姿勃发,戴着白手套的右手放在帽檐边,大步向前,检阅了奉军仪仗队。   “昆吾兄,你家没收拾好,带着林小姐也不方便住在岳父家,不如住我那里?”张学良发出邀约,张家在北京的居所是以前徐树铮的府邸,顺承群王府,算得上北京顶级的豪华宅子了。   陈子锟道:“我在北京可不止一处宅子啊,宣武门内紫光车厂,那是我的产业,我就住那儿。”   出了车站,外面冰天雪地,银装素裹,站前空地上停着一溜小汽车,十几辆洋车横七竖八,车夫都躲在屋檐下袖着手缩着脖,远处风雪中的正阳门城楼依旧巍峨高耸。   陈子锟抬起头,望着灰蒙蒙的天和灰色的城墙,喃喃道:“北京,我又来了。”   第八十八章 咱爷俩是一路人   陈子锟和张学良在正阳门火车站分道扬镳,各回各家,京畿卫戍司令部派车将陈上将军极其家眷卫队送回了宣武门内头发胡同紫光车厂。   看到大队军车开到门口,胡同内的邻居们纷纷关门闭户,躲之不及,宝庆也慌着关大门,就在关上门的一瞬间,看见了从车里钻出来的陈子锟,一身蓝呢子将军服和奉军的黄呢子军装截然不同。   “大……陈大帅,您来了!”宝庆急忙打开大门,冲后面喊了一嗓子:“是陈大帅来了。”小跑上前,接过勤务兵手里的行李,车后门钻出了林文静和一个小男孩,宝庆都看傻了:“这不是……林小姐么,乖乖,孩子都这么大了……不对啊,这是林少爷。”   宝庆是见过林文静的,那时候陈子锟把林小姐带回了车厂,大家都为他高兴,以为林小姐和大锟子是天生一对,哪知道造化弄人,最终大锟子娶得还是姚次长家那个刁蛮泼辣的千金小姐。   林文静微微颔首:“薛大哥,您好。”   宝庆直搓手:“哎哟,林小姐您还记得我啊,赶紧里边请,外头冷。”   闻讯而来的杏儿风风火火的赶来,接过林文静手中的小皮箱:“哟,这不林小姐么,稀客,都五年了,您一点没变样子,我都成老太婆了。”   林文静道:“是杏儿姐吧,您也没怎么变。”   杏儿指着肚子道:“肚皮老高了,还没变,你呢,赶紧要一个,大锟子也不小了。”   林文静羞得满脸绯红,低下了头。   杏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紧岔开话题:“快进去烤火,今年冬天可真冷。”   大伙儿进了车厂,在客厅坐下寒暄一番,陈子锟问宝庆最近北京太平么,宝庆叹口气说还行,就是奉军纪律太差,坐车不给钱还喜欢打人,别的都好。   “李俊卿干嘛呢?”陈子锟惦记着这位老友。   “他啊,风光着呢,李六子被枪毙以后,国民军倒是抓他来着,李俊卿东躲西藏的,在我这儿还避过几天风头,后来奉军进城,段祺瑞进京,冯玉祥不行了,他就又得瑟起来了,现在跟奉军一个大官打得火热。”宝庆言语里毫不回避对李俊卿的鄙视。   “那赵家勇呢?”   “车站的差使丢了,整天跟着李俊卿混,倒也不赖。”   聊了一阵,饭菜端上来了,热腾腾的饺子,蘸着醋和香油,那叫一个香,吃饱喝足,安排林文静姐弟歇下,陈子锟才出外应酬。   已经是傍晚时分,汽车在长安街疾驰,马路上厚厚的积雪已经被压得实在了,一轮弯月,路灯昏黄,古都已经入睡,但六国饭店、顺承郡王府等处却是彻夜无眠。   陈子锟先去了姚公馆拜见岳父岳母,结果却扑了个空,因为他事先没拍电报来,姚启桢夫妇不知道女婿要来,两口子都去六国饭店跳舞了。   又来到六国饭店,终于找到岳父岳母,见女婿突然驾到,姚启辰很高兴,现在他这个女婿可是风云人物,堂堂的封疆大吏,陆军上将,风头比自己还要强劲一些。   和岳父交流了一下北京的政治形势,冯玉祥和国民军和张作霖的奉军形成对峙,段祺瑞没有兵,但声望足以压制两方,形成三足鼎立之势。   “子锟啊,现在各方都要拉拢你,你可要审时度势啊。”姚启桢语重心长。   “以岳父的意思,我已经帮谁?”虽然心中已有定论,陈子锟还是想听听姚启桢这个政坛老手的意见。   “谁赢你帮谁。”姚启辰狡黠的说道。   陈子锟呵呵一笑,不谋而合。   在六国饭店没有逗留太久,他又驱车去了顺承郡王府,拜见赫赫有名的奉军总司令张作霖。   已经晚上八点钟了,顺承郡王府依然是高朋满座,大门外停满了汽车,显赫荣华比当年的徐树铮有过之而无不及。   陈子锟下了车,门口八个彪形大汉一字排开,当先一个上尉颐指气使道:“你干什么的?”   如今北京已是奉军的天下,来往的都是穿黄呢子军装的将军,看见穿蓝呢子制服的,卫队还以为是国民军方面的人,恶声恶气也是自然。   陈子锟一抖肩膀,黑斗篷被勤务兵接住,露出肩膀上三颗耀眼将星。   “我是陈子锟。”硬梆梆的一句话丢出去。   八个卫队士兵齐刷刷的一并脚跟,腰杆挺得笔直,上尉更是表情大变,啪的一个敬礼:“陈大帅好!里面请!”   陈子锟的名头果然响亮,连通报都免了,直接进府,也难怪,他和张学良是八拜之交,又是奉军南下路上唯一吃过苦头的对手,大家想不尊敬都难。   等他进去之后,卫队们窃窃私语:“他就是打败张宗昌白俄兵的陈子锟啊,啧啧,这架势,够气派。”   郡王府内暖气烧的很足,陈子锟被带到一间装潢豪华的小客厅,不大工夫张学良就来了,少帅穿了一件开司米毛线的毛背心,更显风流倜傥,见面就大笑:“林小姐安顿好了?车厂金屋藏娇,也就是你陈昆吾干的出来啊。”   陈子锟笑道:“不是钱的问题,六国饭店长包一个套间也不是付不起,要的是感觉,汉卿你不懂。”   忽听外面哈哈大笑:“说的对,小六子狗屁不懂,就是追女人也缺手段,子锟你多教教他。”   随着声音,一个矮小矍铄的老头走了进来,黑缎子马褂,水獭皮领子,八字胡威风凛凛,正是威震北中国的奉军领袖张作霖。   “给雨帅请安。”陈子锟先敬了军礼,先后欲行大礼。   “快起来,民国军人,不兴这个。”张作霖嘴上说着,手却不去搀扶。   陈子锟毫不犹豫:“我和汉卿是结拜兄弟,给您磕头是应该的。”两腿一弯就跪了下去,膝盖还没接触到地毯,就被一双温暖有力的手扶住了。   “太客气了,贤侄快快请起。”张作霖哈哈大笑,将陈子锟扶起,分宾主落座,先感慨了一句:“五年不见,你都是当大帅的人了,吴子玉眼光真毒,可惜啊可惜,遇人不淑,冯焕章个狗日的,背后捅刀子,不仗义。”   陈子锟暗道背后捅刀子不是受你的指使么,嘴上却道:“雨帅言重了,都有难处。”   张作霖笑道:“你小子滑不溜手啊,一句都有难处就打发过去,一点立场都没有,不错,被小六子强多了,这小子实心眼,有啥说啥,早晚被人坑了。”   陈子锟道:“我这也是跟雨帅您学的,您在东北,哈尔滨有老毛子,大连有小日本,强敌四顾,都能打下这么大的基业,这才是本事。”   张作霖道:“听小六子说,你在关东当过马贼?”   “回雨帅,是长山好绺子,我报号双枪快腿小白龙。”   张作霖哈哈大笑:“长山好,我知道,剿这股绺子,我部下损失不少,最后连一根吊毛都没剿到,好!到底是东北老林子出来的,受过历练,怪不得这么能打,还这么精明,说到底咱爷俩是一路人啊。”   陈子锟嘿嘿一笑。   张作霖道:“说了半天,你倒是表个态度,你到底帮哪边?国民军、奉军、还是吴佩孚,或者广州那边?”   说罢,一双小眼睛紧紧盯着陈子锟的脸。   陈子锟知道,虽然是闲谈,但也是摸底,如果自己的话不能让张作霖满意的话,虽说不会当场诛杀,但和奉军的敌对关系就会确立,以后江东省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张学良也紧盯着陈子锟,生怕他说错话。   陈子锟道:“借张纸用用。”   “笔墨伺候。”张学良大叫道。   很快,一张大白纸铺在案子上,陈子锟凝神想了一下,挥毫画下中国的简略示意图,不同省份用不同线条表示归属,他画的虽然不太精准,但天下大势分明都在胸中,这一点就让张学良佩服不已。   “雨帅,汉卿,你们看,如今中国可谓四分五裂,黑龙江、吉林、奉天、热河、直隶、山东、江苏、安徽、上海在你们奉军掌握中,国民军掌握察哈尔、绥远、宁夏甘肃青海陕西河南各省,直系控制福建浙江湖北江西,孙文控制两广,云南是唐继尧的,湖南是赵恒惕的,山西是阎锡山的,江东是我陈子锟的,外蒙古则是苏俄控制的。”   张作霖点点头:“果然是四分五裂。”   陈子锟道:“中国分裂如此,实非百姓之福,每年光是用于购买军火的钱就数以千万计,打来打去,便宜了外国人,吃亏的还是自家人,我陈子锟侥幸占了一省地盘,已经是老天开眼,江东乃四战之地,经济也不发达,又没有出海口,更没有和外国接壤,想学阎锡山没那个地势,想学唐继尧没那个机会,想学冯玉祥,没人供我捅刀子,想学您张雨帅,也没那个魄力。”   张作霖再次哈哈大笑,笑的眼泪都出来了:“好小子,那你到底想学谁?”   陈子锟平静的说:“我谁也不学,我就是我,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国人,我只帮老百姓,帮他们免受兵灾战祸,谁最有可能统一中国,让老百姓过上太平日子,我就帮谁。”   张学良插嘴道:“眼下我奉系占据地域最广,而且都是富庶之地,我军兵精粮足,统一指日可待。”   陈子锟微笑着点点头。   张作霖走上前来,用力拍了拍陈子锟的肩膀:“子锟,真赤子也!”   第八十九章 重温旧梦   这番谈话,算是敲定了陈子锟和奉系合作的路线,等他走后,张学良问张作霖:“爹,你觉得陈子锟咋样。”   张作霖道:“比你个小兔崽子不知道强多少倍,也就是他生不逢时,要是早生二十年,就没我们这些老家伙什么事了。”   张学良道:“陈昆吾确实是个人才,不过比起爹来还差点。”   张作霖道:“你小子,少拍老子马屁,以后和陈子锟多多来往,有好处多想着他,别让人家说咱老张家没有容人之量。”   张学良道:“陈子锟也算投靠咱们奉系了,要不,把上海给他?”   张作霖道:“这小子滑头的很,话说的漂亮,说白的不就是墙头草么,风往哪边吹,他往哪边倒,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想投靠咱们奉系,得拿出投名状来,先把浙江孙传芳给老子撵走,浙江就给他管,空口白话就拿上海,没门。”   张学良道:“那岂不是还得防着他点?”   张作霖道:“不过他说的倒是大实话,不玩虚的,谁赢他帮谁,识时务者为英雄,他倒不象孙传芳那样死挺着对抗咱们奉系,是个聪明人,至于防范,就不必了,做兄弟就得交心,你看我可曾防着效坤,就这样吧。”   ……   次日,陈子锟一大早起来,脱下军装大氅和马靴,换上青布棉袍和皮头洒鞋,俨然就是车夫打扮,林文静姐弟洗漱完毕,吃了早饭,陈子锟招呼他们:“走,上街玩去。”   林文龙欢天喜地,林文静看到陈子锟这副打扮也是心里甜丝丝的,大叔用心良苦,还真找到了当年的感觉哩。   陈子锟找了一辆洋车,娴熟的擦拭着车座,道:“二位请。”   姐弟俩还就真坐了上去,陈子锟拉起车子就走,把宝庆两口子看的面面相觑,“我的妈呀,大帅拉车。”   多少年没拉过洋车了,拉起来还真有些生疏,不过陈子锟很快就适应了,两条长腿撒开了一通跑,不大工夫额头就升起冉冉热气,在这冬日的北京城,没有人认识自己是一方督军,陆军上将,没有人刻意巴结,没有人前呼后拥,这感觉真妙。   陈子锟拉着姐弟俩径直来到石驸马大街后宅胡同,林家曾住在这里,望着故宅,林文静眼角湿润,林文龙也默不作声,手指扣紧了姐姐的手。   吱呀一声,大门开了,出来一个老头,咳嗽两声,伸伸懒腰,忽然看到门外的三人,不禁呆了,揉揉眼睛,道:“林小姐?”   林文静认出这是自己当年的看门人张伯,顿感惊讶:“张伯,您怎么在这?现在谁住这儿?”   张伯道:“我一直在这儿帮人看房子,这儿空着呢,林小姐,您这是打哪儿来。”忽然又看见陈子锟,“啊哟,这不是小……那小谁么,也来了,你俩这是啥时候成的亲?”   陈子锟道:“张伯,您老辛苦,这房子是我让紫光车厂的薛老板找您来看着的,其实是我买下的,现在我们回来了。”   张伯眨眨眼,过了一会儿才回过味来:“哎呀,太好了,我寻思怎么这么巧,原来是你买的啊,快请快请,这院子我每天都打扫,随时可以住。”   一行人进了院子,果然满地积雪都被扫干净了,屋顶上也没有杂草,隔着玻璃一看,房间里的陈设和当年都没有区别。   陈子锟径直走进后院,推出一辆沾满灰尘的脚踏车来:“看看这是什么。”   林文静百感交集,所有的记忆瞬间涌上心头,终于回来了,自己的人生道路走了五年的弯路,又回到了原本应该走的轨迹。   陈子锟道:“你和文龙就住在这儿吧,回头我再找一个老妈子和一个拉车的,住着也方便,你上北大,给文龙找个好点的学校,就这么安顿下来。”   林文静点点头:“都随你。”   “好了,咱们走吧,让人好好收拾一下,张伯,您辛苦,回见。”陈子锟掏出一包香烟递给张伯,带着姐弟俩出去了。   张伯端详着手中的香烟:“哟,大前门,好烟,小谁这是发了财啊,哎,您几位慢点走,路上滑~~~”   出了胡同,林文静姐弟俩的心情好大好,文龙吵着要去什刹海滑冰,吃冰糖葫芦,陈子锟满口答应,带着他们直奔那边去了。   什刹海游人如织,冰结的很厚,岸边不少卖冰糖葫芦的,陈子锟让姐弟俩先去玩,自己去买冰糖葫芦,正和小贩讨价还价呢,忽然听到一声尖叫,声音酷似林文静,回头看去,几个穿黄军装戴狗皮帽子的大兵正追逐围堵林文静。   陈子锟觉得一股热血直往头上冲,顺手就把藏在怀里的撸子掏出来了,不过很快又镇定下来,这里毕竟是闹市区,大兵们不敢怎么着的,他收起枪快步上前大喊一声:“住手!”   几个大兵歪着脑袋横眉冷目瞪着他,一个上尉问道:“你他妈谁呀?”   陈子锟道:“我倒要问问你,你他妈又是谁?光天化日之下调戏小姑娘,张大帅就是这么教你们的?”   上尉道:“哟呵,和我摆道理是吧,实话告诉你,这女学生对爷们的胃口,打算娶回来做小,咋滴,不服?”   陈子锟道:“凭什么?你说娶就娶,你问人家父母了么?”   周围老百姓都看起了热闹,不少人为陈子锟叫好,林文静躲到他身后,吓得不敢说话。   上尉见众人都向着陈子锟,有些气恼,掏出驳壳枪来顶了顶帽檐:“凭什么,凭这个!”   一阵警笛声,两个黑制服巡警闻讯赶来,看到是老百姓和奉军起了冲突,哪里敢管,只是劝陈子锟赶紧走,别惹事,惹不起。   “不许走!”上尉来了脾气,“我怀疑他是吴佩孚的探子,把他拿了。”   陈子锟气坏了:“你他妈还来劲了是吧,奉军宪兵呢,叫宪兵来管管这几个害群之马。”   上尉狞笑道:“小子,没想到你还是个懂行的,实话告诉你,爷就是宪兵,拿了!”   两个士兵就要过来扭陈子锟的胳膊。   啪的一声,两个士兵的脑袋撞到了一起,软软的瘫倒了,陈子锟一记飞脚,将上尉踹出去十几米远。   百姓们一起拍巴掌叫好,俩巡警愁眉苦脸:“爷们,快跑吧,得罪了当兵的,有你好受的。”   陈子锟拍拍巴掌:“我不走,这事儿得有个说法,二位,麻烦你们把这几个兵抓起来,咱们到奉军司令部去讨个说法。”   俩巡警都快哭了:“爷们,别害我们。”   陈子锟掏出名片递过去。   巡警都认识字,接过民片一看,眼睛差点耀花了,陆军上将啊!我的妈呀,怪不得这么横。   再看这位爷,虽然穿的一般,但那股睥睨天下舍我其谁的气派可是普通老百姓装不出来的。   俩巡警啪的一个立正,拿出警绳将被踢昏了的上尉绑了起来,送警所发落,有陈子锟的片子在,这事儿自然可以圆满解决,这位上尉不吃枪子也得扒衣服。   闹了这么一出,三人都没了游玩的兴致,无比扫兴的回去,路上有辆汽车一直在旁边不紧不慢的开着,忽然窗子降下,车内人兴奋的喊道:“林文静,真的是你!”   林文静惊愕的望过去,原来车里坐着的是老同学王月琪,顿时喜道:“呀,王月琪,是你。”   “停车停车。”王月琪不等汽车停稳便跳了下来,拉着林文静的手上上下下看个不停:“你一点都没变,还那么瘦,那么白,这个是文龙吧,都长这么大了,读几年级啊。”   最后才把目光转到陈子锟身上,嘴里还道:“家里还用洋车啊,现在都汽车了,哎,这不是你家以前那个车夫嘛,还用着呢?”   陈子锟道:“王小姐您好,您记性真好。”   林文静徒劳的解释:“不是这样的。”   汽车鸣了两下喇叭,汽车夫道:“太太,先生还在协和医院等着呢。”   王月琪道:“好了不跟你说了,我还有要紧事,对了,你住在哪儿,回头我去找你玩。”   “还在老地方。”   “知道了,再会。”王月琪钻进了汽车带上车门,一溜烟跑了。   陈子锟道:“咱们也去协和医院。”   林文静纳闷:“你找王月琪有事?”   “不是,我们去瞧一个病人,我此番进京就是为了他来的。”   陈子锟撒开两腿,抄近路一路跑到协和医院,把洋车往门口一扔就进去了,随便抓住一个金发碧眼的洋人医生用英文问他,孙文先生住在哪个病房。   医生狐疑的看看他,还是指明了方向,陈子锟让林文静和弟弟在候诊大厅里等着自己,一个人奔病房去了。   几分钟后,王月琪从外面进来,看到林文静坐在大厅里,奇道:“你怎么在这儿?”   林文静突然起了童心,道:“我家车夫来瞧个病人。”   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上前揽住王月琪的肩膀:“月琪,这位小姐是?”   王月琪道:“介绍一下,林文静,我北大同窗,这是我先生刘思远,在司法部当科长。”   刘思远伸出手:“林小姐,幸会。”   林文静和他握了握手。   王月琪眨眨眼睛,看到林文静手上没有戒指,便道:“林文静,你结婚没有?”   “没有。”   “哎呀,你怎么还没结婚,你今年有二十三还是二十四岁?”   “二十三。”   “那也不小了,老姑娘了,回头让刘思远在司法部帮你物色一个吧,留洋回来的ABC有的是,还都是精通法律的律师呢。”   林文静道:“我不打官司,还是不烦劳你了。”   刘思远插嘴道:“不打官司也可以交个朋友嘛,林小姐人淡如菊,气质清雅,北京可没这样的人物,您是南方人吧?”   林文静道:“我是福建人,从上海来,昨天傍晚才到的。”   刘思远道:“北京正下雪,还习惯吧,不如我们改天一起吃饭,今天月琪有些感冒。”   正说着,陈子锟在几个西装革履的男子陪伴下从楼梯上下来,刘思远眼睛一亮:“那不是汪精卫么!”   汪精卫送到楼梯口便回去了,陈子锟快步过来,很客气的向刘思远和王月琪打招呼:“你好,这位想必是王女士的先生了?”   刘思远见他一身劳动人民的装扮,气场却比部长还强大,有些诧异,伸出手道:“你好,司法部刘思远。”   陈子锟和他握手道:“幸会,江东陈子锟。”   刘思远当即石化。   “您您您,就是骁武上将军陈子锟?”刘思远结结巴巴的问道。   “正是兄弟。”陈子锟掏出名片双手敬上。   刘思远诚惶诚恐接过,取出自己的名片奉上,寒暄道:“上将军何时抵京?”   陈子锟道:“昨儿到的,和张学良他们一起。”   一旁王月琪都看傻了,心说这不是林家的车夫么,怎么丈夫称他为上将军,难不成他就是林文静的男朋友?刚才自己还要给林文静介绍对象,想想都汗颜啊。   “您这是来看望孙文先生?”刘思远明知故问,其实就是想套磁。   “正是,今天不凑巧,孙先生正在进行放射治疗。”陈子锟道。   正好护士叫到王月琪的名字,刘思远说声失陪,带着老婆去了诊室。   路上王月琪小声道:“这人谁呀?”   刘思远道:“他就是最近的风云人物,江东省军务督办陈子锟,奉军都打不过他,孙文先生请他来京共商国是呢。”   第九十章 仕途止步   王月琪吐了吐舌头,没再说话,两口子径直看病去了。   陈子锟正要带着林文静姐弟一同离开医院,忽听身后一身喊:“陈子锟!”   这年头敢直呼自己名字的人可不多了,就算是张学良、孙传芳这种级别的人见了面也得尊称一声昆吾兄,谁这么大胆子,当众喊自己的名字?   回头一看,楼梯上站着一个青年男子,身着四兜藏青色呢子制服,身形瘦削干练,眉目依稀有些熟悉。   “黄路遥!”陈子锟迅速从记忆中把这张面孔搜寻出来,此人正是孙文的卫士,五年前在精武会和自己打过交道的黄路遥。   黄路遥冷峻的脸上竟然浮现一丝笑容,没有走下楼梯,而是招呼了一声:“随我来。”便转身去了。   陈子锟安排林文静姐弟在大厅里等着,自己跟着黄路遥去了,一路七拐八拐,来到医院深处一座小楼,门前卫士林立,肤色黝黑,身材瘦削,尽是身着中山装的两广籍青年。   黄路遥将陈子锟带进小楼,推开一扇门,房间里很暖和,白墙壁,白被单,涂着白油漆的病床上躺着一人,正是孙文。   五年未见,孙文气色变得极差,不过一双眼睛还闪耀着光芒,他招手让陈子锟过来,又让人搬了椅子,道:“我刚做完放射治疗,听兆铭说你来了,赶紧派人把你叫来,幸亏你没走远。”   陈子锟道:“总理,我来晚了。”   孙文道:“你有你的顾虑,我是可以理解的,执政府的段祺瑞和张作霖,都不是我辈中人,为了谋求和平,我才不得已北上,结果却让我非常失望,我到北京来,不是来争权力和地位的,而是救国,可他们的政见却和我相距甚远,我怕是不能活着看到国家的统一,民族的富强了。”   陈子锟道:“总理安心养病,有什么事情安排我们去做就好了,只需静养一段时日,自然会痊愈。”   孙文道:“你不要安慰我,我是学过医学的,对自己的病情很清楚,我身上有恶性肿瘤,癌细胞,活不了多久了,悲哀的是我们的国家身上也长着癌细胞,你知道是什么么?”   陈子锟道:“请总理赐教。”   孙文道:“国家的癌细胞就是军阀,军阀穷兵黩武,把国家肌体上的营养都强夺了去买武器弹药打仗,把国家祸害成一个千疮百孔的苟延残喘的病夫,列强们就像秃鹫一样,时刻等着啄食我们国家的皮肉,不扫平军阀,中国没有明日!”   陈子锟道:“请问总理,如何扫平军阀?”   孙文道:“医学上用镭锭放射来杀死癌细胞,扫平军阀道理也是一样,唯有军事打击,才能彻底铲除军阀,子锟,我希望你能站到人民这一边来。”   说完这句话,孙文忽然剧烈咳嗽起来,门外冲进来几个人,为首的正是汪精卫,责备道:“总理刚治疗完毕,身体正是虚弱的时候,怎么又把外人带来。”说着狠狠瞪了黄路遥一眼。   黄路遥惭愧的低下了头,陈子锟也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孙文犹自在咳嗽,顾不上说话。   一个温和的女声响起:“子锟不是外人,他是国民党员,总理的卫士。”   说话的正是孙夫人庆龄女士,汪精卫看了陈子锟一眼,点点头:“陈将军,你是哪年的党员,我怎么不记得在总理身边见过你。”   孙文被宋庆龄搀扶着坐直了身体,道:“子锟也是我的学生,当年奉了我的命令打入军阀内部,这是机密,你们不知道的。”   汪精卫低下了头:“是,总理。”   孙文刚才说了很多话,气力有些不支,看护妇进来请大家出去,说病人需要静养,大伙儿便鱼贯来到走廊,孙夫人请陈子锟到隔壁休息室小坐,聊了一下总理的病情。   “总理身子早就不好,此次北上又染了风寒,旧病复发,竟然一度无法饮食,吃了便吐,手术切片化验,得知肝已经染上了癌症,无药可医……”宋庆龄说到这里,不禁哽咽。   陈子锟感慨万千,一时竟然不知道如何安慰。   宋庆龄道:“子锟,你在江东、上海的事迹,总理都是知道的,他说中国有很多军阀,但你却不是,你是一个真正的军人,中国的希望,就在你,和你这样的军人身上。”   陈子锟精神一振,道:“夫人,总理的路,我们会走下去,中国迟早会统一富强起来的。”   宋庆龄欣慰的点点头:“一定会的,总理时间不多了,你有空多陪陪他。”   陈子锟自然满口答应,不过今天孙文已经透支体力,无法继续交谈了,他只好先行告辞,约定后天再来探视。   回到医院大厅,林文静发现陈子锟一脸的沉痛,便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孙中山先生得了重病,恐怕不久于人世了。”陈子锟道。   “是广州的孙文先生?”林文静问道。   “是啊,你也知道他么?”   “知道,我从小就知道他,印象中他一直在革命,但从来没有成功过。”   陈子锟不禁哑然失笑,林文静这话说的有点意思,孙文革命一生,却没什么真正拿得出手的成绩,武昌首义没他的份,广州起义是黄兴干的,尤其最近一段时间,被两广军阀陆荣廷、陈炯明等赶得到处跑,居无定所到处漂泊,北方军阀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哪一方失利,就会选择和孙文联合。   “就是因为有他这样的革命先驱在不断努力,中国才会慢慢向前。”陈子锟叹了口气,拉起林文静姐弟的手:“咱们回去吧。”   ……   回去的路上,陈子锟遇见了一个老熟人,胡半仙正在大街上给人算命,他立刻上前要求看看前程。   胡半仙笑了:“大人,你跑我这儿逗闷子来了?”   陈子锟瞅瞅自己,劳动人民的打扮,一点也不像大帅的模样啊。   胡半仙笑道:“陈大帅,您穿成这样也瞒不住人呐,您现在是正儿八经的上将军,搁以前就是提督加兵部尚书的衔儿,军机处行走,这气势能和一般老百姓一样么,不过说句实话,您今天脸上带晦气,怕是刚从不干净的地方来。”   陈子锟道:“我刚从医院来。”   胡半仙道:“怕是还见了病入膏肓,不久于人世的人。”   陈子锟道:“这都被你猜中了?”   胡半仙摆摆手:“罢了,既然你问前程,我就给你测个字吧。”   陈子锟想了想,拿过桌上白瓷片,用墨笔写了个“军”字。   胡半仙抹去了字迹,道:“你以前是拉洋车的,五年前吃粮当兵,戴上了军帽,现在也是上将军了,不过车上戴帽,把你的前程给遮住了,你要是不走这条路,兴许还有……”   他干咳一声,弯下身子凑过来压低声音道:“兴许还有面南背北的命……”   陈子锟一惊:“此话怎讲?”   胡半仙直起身子,懒洋洋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五年前你还有机会,现在没机会了,你的仕途到此为止,都被这顶帽子压死了。”   陈子锟掏出钞票放到桌上,默默离开,心里翻江倒海,胡半仙算的历来很准,难不成自己就止步于此了,不过换个角度想想,不到三十岁就是上将军,军务督办,这辈子也算值了。   先把林文静姐弟送回家,陈子锟这才回到车厂,一位警官已经等候他多时了,见了他赶忙立正敬礼:“上将军,卑职给您请安。”   “啥事儿,说。”陈子锟脱了棉袄,换上了呢子军装。   “上将军,您今儿踢了一个当兵的,那人死了。”警官赔笑道。   陈子锟一愣,心说怎么这一脚这么狠,居然把个五大三粗的军官踢死了,不过他也没当回事,道:“这种人死有余辜,你来就是说这个事儿?”   警官苦着脸道:“上将军,您一脚踢死他,我们可遭殃了,奉军把我们警所都给抄了,把当事的俩巡警也给扣了,要枪毙呢,您老行行好,救救我们吧。”   陈子锟大怒:“奉军纪律如此松弛,荼毒百姓也就罢了,连京师警察厅也不放在眼里,真是岂有此理。”   警官道:“您是不知道,这帮爷横行惯了的,妈了个巴子是免票,后脑勺子是护照,但凡戴狗皮帽子的大爷,咱们就不敢惹,惹不起也躲不起啊,您是许国栋许队长的朋友,和咱们巡警是铁哥们,您可得帮帮我们。”   陈子锟道:“你别慌,我这就给张学良打电话。”   电话打过去,没找到人,原来张学良到颐和园玩去了。   “行,等他回来知会一声。”陈子锟挂上电话,再看那警官,似乎都快哭出来了。   “我去警所瞧瞧,谁这么放肆。”陈子锟从墙上摘了武装带和军帽,戴帽子的时候盯着上面的五色星徽和金色帽箍看了老半天,心说这帽子怎么就耽误了老子的仕途呢?   此番来京,陈子锟带了一个排的卫队,穿蓝军装的直系军人在满是黄军装奉军士兵的北京城里特别扎眼,路人无不为之侧目,不大工夫,陈大帅便带着卫队赶到了奉军兵痞闹事的警所。   本以为这帮丘八看到自己的上将肩章会卖个面子,哪知道狗皮帽子们根本不鸟他,依然用皮带猛抽绑在椅子上的巡警,为首的竟然是个上校军官,领子敞着,脸膛通红,嘴里叼着烟卷,骂不绝口,烟灰竟然纹丝不动。   “住手!”陈子锟大喝一声。   那上校斜着眼看他,道:“妈了个巴子,你是干嘛的?”   第九十一章 军法审判陈子锟   上将军的虎威岂是一个小小上校能冒犯的,陈子锟才不和他废话,抬手就是一个大耳刮子,抽的他原地转了三圈,别说嘴里叼着的烟卷了,就是门牙都没保住,整个人都被抽懵了。   耳光就是命令,奉军大兵们真不含糊,立刻把枪举了起来,警所内外一阵阵拉枪栓的声音,几十支奉天造辽十三年式步枪瞄准了陈子锟和他的卫队。   卫队也端起了美国造汤普森,手提机枪打起来就是泼子弹,一杆枪能对付十杆枪,这优势可不是闹着玩的,奉军大兵们火力上处于下风,气势上一点也不输,一个个满嘴妈了个巴子,吵吵嚷嚷一点也不怵。   上校好不容易缓过劲来,耳朵里依然嗡嗡响,他这个气啊,大喝道:“弟兄们,今天绝饶不了国民军这帮孙子!”   陈子锟道:“你他妈谁啊,跟我叫板,老子不是国民军,老子是江东陈子锟,张汉卿的结拜兄弟,你动我一个试试?”   这一耳光打得太狠,说啥都不好使了,上校腮帮子肿的老高,嘴里还流血,哪管是谁的把兄弟,他抽出手枪喝道:“今天谁也别想出这个门!”   话虽这样说,奉军弟兄们谁也不敢先开枪,对方毕竟是几十支手提机枪,打起来不到三秒钟,自己这边就剩不下啥人了,他们虚张声势只是在拖延时间而已。   外面一阵整齐的脚步声,援兵终于到了,不过来的不是奉军,而是警察,京师警察厅侦缉队长许国栋带领一百名武装巡警赶到了现场,百十条步枪齐刷刷的举起,巡警们眼都红了,这段日子他们可没少受奉军的气。   奉军大兵们的气焰终于消减了一些,不过依然举着枪骂骂咧咧,陈子锟不耐烦了,抢过一支汤普森,对天就是一梭子,吓得所有人都是一激灵,随后他又做了一个危险动作,朝奉军大兵们脚下开了枪,子弹掀起一道道烟尘,惊得他们跳了起来,卫队和警察趁机一拥而上,连威吓带枪托殴打,缴了这帮人的械。   宪兵终于赶来了,负责京师治安的是奉军宪兵司令部,一样的狗皮帽子,一样的黄军装,只不过缠了个袖章而已,带队的是个斯文中校,倒是个明事理的人,将挑衅士兵带走,给陈子锟敬礼道歉,又温言安慰了受伤的警察,这才离去。   目送奉军大队离去,许国栋长出了一口气,将手枪插回枪套,笑道:“今儿有惊无险,全亏上将军照应,要不然咱们巡警又得吃亏,晚上您有空么,咱们小聚一下。”   虽然现在许国栋的身份和自己极为悬殊,但陈子锟还是一口答应了,许国栋感觉倍儿有面子,腰杆不由得挺得更直了。   当晚,陈子锟如约赴宴,本来以为只是警察厅的朋友们一起坐坐,哪知道来的人还不少,李俊卿、赵家勇是少不了的,还有粪王于德顺和齐天武馆的闫志勇,以及四九城混黑道的一帮朋友,全来了。   陈子锟地位最为显赫,自然坐在首席,大伙儿轮番来敬酒,气氛虽然热烈,喝酒倒也颇有节制,毕竟大锟子的身份不一样了,大家多多少少都有些敬畏,喝酒之余,陈子锟提起奉军骚扰百姓一事,大伙儿顿时找到了共同话题,你一言我一语的控诉起这帮东北佬的恶行来。   以前别管哪一系上台,除了打仗期间当兵的祸害百姓,和平时期纪律都算尚可,唯独奉军纪律最差,大兵们吃饭喝酒不给钱是家常便饭,欺男霸女之事也经常发生,京师警察厅不敢管,奉军宪兵又不问,可苦了北京城的老百姓了。   “据说山东江苏的老百姓被祸害的更厉害,张宗昌手下的老毛子兵,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啊。”闫志勇叹息道,如今他已经是齐天武馆的馆主了,老馆主于占魁隐退多年,四处云游去了。   这话触动了陈子锟,奉军的纪律差,根子在源头上,张作霖本人就是胡子出身,部队主要构成更是以关东响马为主,虽然最近用了不少士官学校科班生,老底子却不是一时半会能改变的,就凭这样的队伍,打得下江山,未必守得住啊。   赵家勇道:“唉,要论军纪,还是冯玉祥的国民军最好,我估摸着,要不了多久国民军还得杀回来。”   大家纷纷点头称是,说冯玉祥这回挺憋屈的,好不容易把吴佩孚扳倒了,花花江山拱手让给了张作霖和段祺瑞,这口气能咽下去才怪。   李俊卿冲墙上贴着的纸条努努嘴:“少谈这个。”   纸条上写着“莫谈国事。”四个字。   赵家勇哈哈大笑:“今天到场的有陆军上将,有侦缉队长,我就是谈了,也没人敢管,您说是不?许队长?”   许国栋打哈哈道:“喝酒喝酒,咱们都是小老百姓,不管那个。”   在这种场合,陈子锟也不好发表看法,只好岔开话题问赵家勇:“你站警的差使丢了,不打算重新找个工作?”   赵家勇道:“有点积蓄,先这么过着,不急。”   陈子锟道:“要不到江东省去发展,我那儿正缺人。”   赵家勇眼睛一亮:“给我个局长当当成不?”   陈子锟道:“那不行,得从下面队长干起,一上来就是局长,不能服众啊。”   赵家勇道:“得嘞,我还是趴在北京吧,在皇城根住久了,哪儿都觉得不好。”   ……   第二天一早,陈子锟接到了张学良的电话,对昨日事件表示了歉意,又半开玩笑的说:“昆吾兄的腿功果然了得,一脚就把那个害群之马给踢死了。”   陈子锟奇道:“真的死了?”   张学良语气很轻快:“军医检查了,脾脏破裂,确实是被踢死的,算是便宜塌了,不然得挨枪子,咱们奉军最讲纪律,这种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的,一旦逮着就地枪决。”   陈子锟道:“虽然这人死有余辜,但不经军法处死总归不好,汉卿帮我给他家里寄上五百大洋聊表心意吧。”   张学良满口答应,又问陈子锟啥时候得空,一起打牌看戏。   “今天下午吧,明天还有事情。”陈子锟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下午两点,一辆福特车开到紫光车厂门口,下来一个军服笔挺的少校军官,说是奉了张学良的手令前来接陈大帅去听戏的,陈子锟换了一身便服,也没带卫士就上了汽车。   福特车驶离不久,又有一辆豪华梅赛德斯轿车来到车厂,也是一个年轻少校来接陈子锟,可把宝庆给搞糊涂了,说不是刚被你们的人接走么?   年轻少校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说不会啊,就我这一辆车来的。   宝庆想了想,也糊涂了:“兴许是别家人来请的吧。”   ……   疾驰的汽车里,陈子锟望着窗外的风景,随口问道:“这是去哪儿啊。”   少校道:“去顺承王府。”   陈子锟道:“路不对啊。”   少校道:“去接个人,少帅还请了两个朋友。”   陈子锟皱了皱眉,张学良最不喜欢别人称呼他为少帅,这人应该不是他身边的侍从官。   “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陈子锟问道。   少校笑了笑,回过头来,手里已经多了一只枪,黑洞洞的枪口瞄准陈子锟的脑门。   “陈大帅,我知道你身手不错,不过你再快也快不过枪子儿,不信可以试试。”   陈子锟不敢试,这么近的距离内,中枪肯定难逃一死,他只是不相信,张作霖父子会对自己下手。   “谁指使你的,你就不怕张学良惩办你么?”他故意问道。   少校鄙夷的笑笑:“少帅被你的迷魂汤灌晕了,没看出你的本来面目,等他回过味来,奖励我们还来不及呢,停车!”   汽车停下,左右后车门打开,两个彪形大汉钻了进来,一左一右夹住陈子锟,利索的下了他的手枪,四只手紧紧箍住他的两条胳膊,绑上了结实的麻绳。   “陈大帅,您不用紧张,咱们一切都按规矩来,不会玩阴的。”少校收回了手枪,笑的很和善。   陈子锟道:“莫不是因为我踢死一个害群之马之事?”   少校懒洋洋道:“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您是聪明人,肯定明白我的意思。”   陈子锟道:“到底是谁想杀我?”   “那您就不用知道了。”少校正襟危坐,喝令汽车夫:“开车。”   汽车径直朝南苑驶去,那里以前是冯玉祥的驻地,现在是奉军的大营,陈子锟坐在车里心乱如麻,暗暗思忖自己这回是不是真的要完蛋。   “妈的。莫非被胡半仙算准了,我的仕途就此终结,可不是么,连小命都丢了,哪还有什么仕途可言。”陈子锟心里暗暗嘀咕,一双眼睛左右乱瞄,夹住自己这两人身材壮实,太阳穴外凸,手上青筋乍现,应该是外家功夫不错的好手,腰间更是带着手枪,打起来自己未必能占到便宜。   大概是察觉到了他的杀意,两个大汉鄙夷的看了他一眼,左边那人径直拔出手枪顶着他的腰眼说:“金钟罩铁布衫也挡不住子弹,别胡思乱想,咱们两便。”   陈子锟放弃了挣扎,不大工夫,汽车驶入兵营,停在小教堂前,这里已经被改成了军法审判所,警戒士兵都是缠着白袖章的宪兵,看来是打算正儿八经审判自己了。   宪兵将陈子锟押进了审判所,军法官已经就位,只等开庭了,陈子锟瞥了一眼窗外,一队士兵正列队检查着步枪,他脑中迅速闪过一个念头:行刑队!   人犯押到,军法官一拍惊堂木,准备审案了,陈子锟大喝道:“我抗议!谁给你们的权力,逮捕一位现役陆军上将。”   军法官慌了神,扶了扶眼镜,仔细打量陈子锟:“你是谁?”   陈子锟道:“我是骁武上将军,江东省军务督办陈子锟,是段执政,张大帅,孙文先生请我到北京来的,你们凭什么秘密抓捕我!”   军法官手足无措,那个少校疾步上前,附耳说了几句,陈子锟耳朵尖,隐约听到“林哥”的字眼。   看来他们并未安排好此事,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陈子锟一头撞过去,将左边士兵解决,右边的人刚要拔枪,被他一脚踢中面门,趁着大家措手不及之际,陈子锟纵身跳上桌子,从教堂彩绘大玻璃窗一跃而出。   彩色玻璃渣碎了一地,栖息在教堂屋檐下的几只白鸽被惊飞,扑簌簌的展翅飞起,溅了陈子锟一头的鸟粪,他哪里顾得上擦,撒腿就跑,背后枪声响起,宪兵们追了出来。   这儿是南苑兵营,到处都是戴狗皮帽子的大兵,陈子锟就算插翅也飞不出去,他心里这个恨啊,咬牙切齿却又无处发泄,只好撒开两条腿往前猛跑。   兵营里人来人往,宪兵们怕误伤自己人不敢开枪,声嘶力竭的喊着:“抓住他!”可那些奉军士兵并不阻拦陈子锟,反而抱着大枪在一旁看起了西洋景。   陈子锟在前面狂奔,宪兵们哼哧哼哧在后面紧追不舍,成百上千的大兵们袖着手抱着膀子蹲在一旁围观,还时不时喊上一嗓子叫好,南苑兵营里形成一幕奇景。   忽然前面几个捧着饭盒的大兵路过,一人瞅见陈子锟,惊呼一声:“小白龙!”   陈子锟一看,眼泪差点下来,天不亡我啊,居然遇见长山好绺子里的老兄弟了。   第九十二章 死里逃生   这位老兄弟绰号高粱秆,比陈子锟略大两岁,是绺子里的炮头,善使一杆金钩步枪,两人是过命的交情,时隔六年竟然在南苑兵营里再见,这份惊喜就甭提了,高粱秆看见后面的追兵,冷笑一声,抱着膀子就拦在了路上。   宪兵们这一路猛跑,肺管子都跑断了,气喘吁吁的喝令道:“高粱秆,没你的事,让开。”   高粱秆道:“凭什么抓我兄弟,他是老百姓,你们宪兵管不着。”   可不是么,陈子锟穿的是便服,几年下来,身上桀骜跋扈的土匪气质早就退掉了,和高粱秆心目中那个双枪快腿小白龙相去甚远,到了自己地头,当哥的哪有不保护兄弟的道理。   宪兵们认识高粱秆,这小子尽惹事,打架酗酒斗殴辱骂长官无所不为,本来都当上上尉连长了,就因为不服长官,被撤职当回了大头兵,是兵营里有名的刺头,可那些大兵偏偏就佩服他,都听他招呼。   士兵和宪兵是天生的冤家对头,高粱秆和宪兵叫板,大兵们都兴致更高了,尤其是跟着高粱秆的那几位老兄,卷起袖子横眉冷目的,这就准备和宪兵干架了,陈子锟被人推到后面,也不知道谁一刀割断他手腕上的绑绳,又有人在他头上卡了顶狗皮帽子,身上披了件破军大衣,耳畔低声道:“兄弟,快走。”   陈子锟回望正在挑衅宪兵的高粱秆,心中一股热流升起,现在可不是婆婆妈妈的时刻,他迅速窜入一旁的兵舍,沿着没人的小路溜了。   高粱秆这回可戳了马蜂窝,大队武装宪兵赶到,闹事聒噪的士兵们立刻偃旗息鼓,因为这回带队的人来头太大,谁也惹不起。   来的是奉军两位高级将领,第四军团司令官杨宇霆和交通司令常荫槐,后者曾经做过军法处长,在军中威严更胜,见有士兵胆敢对抗宪兵,常荫槐大怒,喝令宪兵将高粱秆拿下。   高粱秆被五花大绑起来,依然昂着头不屑一顾,常荫槐沉着脸问他:“是你放跑的陈子锟?”   “就是老子,咋的?”高粱秆土匪出身,无所畏惧。   常荫槐点点头:“有种,送军法处审问一下,然后毙了。”   一行人转头就走,宪兵们将又蹦又跳的高粱秆押了下去。   杨宇霆埋怨道:“老常,我早说了,找个没人的旮旯一枪崩了不就结了,你非得走程序搞什么军法审判,现在好了,人跑了不说,咱们怎么面对老帅?”   常荫槐道:“邻葛,这个程序是必须要走的,徐树铮杀陆建章,惹下多大麻烦,就是因为少走一个程序,他要是正经审判枪决,谁能说他一个不字,如今咱们按照章程来,不管成没成,就算老帅怪罪下来,也没多大责任,毕竟陈子锟踢死一个人,咱们占着道理。”   杨宇霆道:“事到如今只能如此了,咱们先去找老帅认错,免得他恶人先告状。”   常荫槐道:“老帅那边好办,少帅可就不好糊弄了,陈子锟是他结拜兄弟,咱们借着他们名义把人诳来,他不得恨上咱们。”   杨宇霆不屑道:“小家伙不懂事,咱们杀姓陈的,还不是为了他们老张家的江山,算了,不理他,先派兵搜捕周围方圆十里之地,别让姓陈的跑了。”   ……   陈子锟连滚带爬逃出了兵营,才发觉后背全湿透了,这可真是龙潭虎穴走了一遭,要不是遇见高粱秆,自己就被人家项杀一条狗一样枪毙了,这北京,真他妈不该来!   南苑兵营地处南郊,离市区还有一段距离,陈子锟趴在满是冰渣的沟里,就看见一队队的士兵到处跑,拦路设卡,搜捕田地村庄,危险还远远没有结束。   陈子锟摘了狗皮帽子,扒了套在外面的军大衣,露出里面的呢子西装来,这么光鲜的打扮,荒郊野外的更醒目,正在犯愁,忽然看到一个拉着空车的洋车夫溜达着过来,他急忙喊道:“胶皮!”   洋车停下,车夫客客气气问道:“先生您去哪儿?”   陈子锟掏出一叠钞票递过去:“麻烦你,咱俩换身衣服。”   车夫也不傻,道:“合着那帮大兵在抓您啊,这我可不敢。”   陈子锟看他的洋车又旧又破,就知道这位车夫日子过得不咋样,便故意道:“那算了,我再找别人。”   “别介,我答应还不成么。”车夫望着厚厚一叠钞票,口水都快下来了。   迅速换了衣服鞋子,陈子锟又道:“你上车,我拉你进城。”   穿上西装的洋车夫浑身的不自在,道:“先生,您会拉车么,别露了相,把咱俩都折进去。”   陈子锟不由分说:“上去吧你。”   把洋车夫撵上车,陈子锟拉起洋车,塌着腰小步快跑,步幅均匀,速度适中,洋车稳当的很,车夫啧啧称奇:“先生,合着您练过啊?”   陈子锟心说老子不但练过,当年还是京城胶皮团里最帅的一号人物呢,好汉不提当年勇,他闷头一声:“坐着吧你。”   奉军在前面设了卡子,检查车辆行人,陈子锟扮成了洋车夫,车上那位爷有五十多了,虽然穿戴挺别扭,大兵们心思粗,也没当回事就放行了。   好不容易回到城里,找个旮旯把衣服换回来,陈子锟没敢回紫光车厂,而是去了六国饭店,东交民巷是洋人的地盘,奉军不敢进去抓人。   安排好房间后,陈子锟给顺承群王府打了个电话,找张学良。   张学良正在家里打麻将,副官把电话拿到跟前,他拎起听筒懒洋洋道:“喂。”   “汉卿,咱们兄弟一场,你要杀我,我自会将人头奉上,何苦还要搞什么军法审判,你这是不但要我的命,还要毁我的名誉啊。”听筒里传来的是陈子锟的声音。   张学良愣了片刻,站了起来:“昆吾兄,这是怎么回事,我刚才派人去接你,你厂里人说你已经赴约了,我还以为你放我鸽子呢。”   陈子锟知道张学良是坦荡之人,不会欺瞒自己,稍微松了一口气,道:“我是被一辆福特车接走的,接我的人说是你的副官,一直把我拉到南苑兵营,军法处和行刑队都预备好了,要不是我逃得快,现在已经搁在薄皮棺材里了。”   张学良惊得一头汗都下来了,竟然有人冒用自己名义诱捕陈子锟,还要用奉军军法处的名义枪决陈子锟,这可是惊天大事啊,他第一个想到的是自己的父亲,难不成老帅要杀陈子锟?   “昆吾兄,你稍安勿躁,这件事我一定给你一个答复,不管是谁想杀你,我一定保你平安回到江东,你信不信我?”张学良深吸一口气道。   “哈哈哈,汉卿你别紧张,大风大浪我见的多了,这点场面不算啥,对了,我给你提供个线索,想杀我的人里,有个人貌似叫林哥。”   张学良心中一动,林哥就是邻葛,杨宇霆的字啊。   “好,我五分钟后给你回复。”张学良挂了电话,牌友们眼巴巴的看着他,意思是还打么。   “散了吧,有军务大事。”张学良匆匆来到张作霖的房间,简单陈述了事情,“爹,杨宇霆要杀陈子锟,这是陷咱们父子于不义啊。”   张作霖若有所思:“邻葛一向谨慎,怎么不加报告就做出这种事情来。”   张学良道:“这就罢了,我怀疑他窃听帅府电话,要不然怎么知道我约陈子锟打牌。”   张作霖一拍桌子:“这个杨邻葛,胆子太大了,来人啊,传杨宇霆。”   张学良道:“爹,您的意思是?”   张作霖道:“咱们奉军再不济,也不能跟徐树铮学,背地里杀人,就算咱和陈子锟不对付,也是战阵上明刀明枪见真章,趁人家来做客,把人家宰了,这不是好汉的作为。”   张学良喜道:“那我就放心了。”   ……   不多时,杨宇霆和常荫槐来到顺承郡王府,径直拜见大帅,两人啥也不说,扑通一声先跪下了。   张作霖沉着脸道:“俩小子胆子够大啊,背着我抓人,得亏陈子锟跑得快,要不然我这张老脸都没地方搁了。”   杨宇霆道:“我俩是一心为老帅着想的,陈子锟乃心腹大患,留不得啊。”   张作霖道:“小陈是个人才不假,但也算不上我老张的心腹大患,他再厉害,能厉害过吴佩孚去?吴小鬼儿还不是被老子打败了,说,这事儿你俩谁是主谋?”   常荫槐道:“是卑职主谋。”   杨宇霆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此事我是主谋。”   张作霖道:“你俩以前认识陈子锟?咋这么忌惮他?”   杨宇霆道:“老帅,我俩和陈子锟并不熟悉,不过有人和他相熟,正是此人来密信,力劝我杀掉陈子锟,为老帅肃清坦途。”   “谁?”   “徐树铮。”   “果然是小徐。”张作霖摆摆手,“你俩下去吧,这事儿就当没发生过,在小六子面前也不要提。”   二将诺诺连声,从地上爬起来退下了。   ……   陈子锟是被张学良亲自接回来的,请到顺承郡王府摆酒压惊,张作霖亲自给他赔不是:“昆吾啊,下面人不懂事,让你受惊了,我代他们给你赔礼道歉。”   老帅亲自赔不是,陈子锟还能说啥,不过他很是纳闷,到底是谁想害自己。   “雨帅,此事可要彻查,不然小侄在京城待得不放心啊。”   张作霖道:“你前日踢死的那个连长,他有个兄弟在军法处当官,纠集了一帮人就想把你做了,这案件我已经责成宪兵司令部去办了,少不得要枪毙几个不开眼的畜生,你就放心好了,在北京我张作霖保证你的绝对安全。”   张学良欲言又止,他知道父亲不想把事情闹大,毕竟杨宇霆是奉军中的高层人物。   陈子锟心知肚明,就坡下路打个哈哈,这事儿就算过去,不过心里总归有了芥蒂。   宴罢,在花厅里打麻将的时候,陈子锟提起高粱秆来,说没有这个兄弟,我这回就真栽了,还请汉卿兄帮个忙,饶了他阻挠宪兵执法的罪过。   张学良道:“听你这么一说,此人颇有胆识,又重情重义,我倒想见识一下。”   此时,南苑兵营禁闭室里,高粱秆正戴着死囚的铁镣,吃临死前的最后一顿饭呢。   第九十三章 副官高粱秆   高粱秆这回戳了大篓子,居然把杨宇霆要抓的人犯放跑了,军法处草草审判后判处他死刑,立即执行。   禁闭室是用以前冯玉祥部队的祷告室改成的,空间不大不小,桌子上摆着猪头肉和二锅头,还有一碗高粱米饭,这是高粱秆最后的晚餐。   高粱秆是土匪出身,后来被奉军招安,几次战争都冲在最前,立下不少战功,这辈子杀的人数也数不清,对生死早就看淡了,枪毙在即,依然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面前哪碗插着木筷的高粱米饭则是粒米未动。   小时候家里穷,见不到荤腥,地主家杀猪吃肉,他在锅屋偷吃了一块被打个半死,这才入了绿林当了土匪,如今大限到了,这一碗猪头肉,让他想起了当年的味道。   连里的兄弟结伴来给高粱秆送行,一个个愁眉苦脸,有个年纪小的还抹起了眼泪,高粱秆却依然谈笑风生:“哭啥,有啥好哭的,老子这辈子值了,对了,我那个兄弟逃出去没有?”   大家七嘴八舌说宪兵连个毛也没逮到,高粱秆点点头:“好,我也该上路了。”   宪兵们来押解人犯,高粱秆抱拳道:“几位,受累了,兄弟先走一步,在下面等你们。”   宪兵们气的鼻子都歪了,不过对一个快死之人也没啥脾气好发,押着他出来,一路之上尽是看热闹的大兵,高粱秆临死还风光一把,不禁得瑟起来,清清嗓子吼了几句戏文,赢得满场喝彩。   “老子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高粱秆嚷道,宪兵们将他反绑起来,裤腿扎上,头上蒙了块黑布,推到了墙边。   “预备!”一声口令,哗啦啦一阵拉枪栓的声音。   “妈的,老子还没娶媳妇。”死到临头的高粱秆终于感到一丝遗憾。   “枪下留人!”一声大喝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老帅有令,留高粱秆一条性命,案件重审。”   宪兵们收起了枪支,打道回府了,老帅的命令就是天,杨宇霆说话也不好使了,高粱秆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   士兵们一拥而上,欢呼着将高粱秆的黑布头套摘掉,绳子解开,将他举起来抛向天空,然后闪开,高粱秆摔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屁股墩,揉着屁股大骂:“你们这帮孙子,等着!”   一阵哄堂大笑,前来传令的军官骑在马上道:“你就是高粱秆?收拾收拾跟我进城,军团长要见你。”   “是!”高粱秆啪的一个立正。   ……   大头兵高粱秆被带到了顺承群王府,这里是张作霖父子的行辕,也是奉军的司令部,执勤士兵都穿着黄呢子军装,一水的大高个,领子上钉着铭刻“府卫”字样的铜牌,这可是正儿八经的大帅卫队啊,每个奉军弟兄的终极梦想就是穿上这身军装。   到了这种场合,高粱秆依然是大大咧咧,跟着副官来到张学良的房间外,站在外面喊了声:“报告!”   “进来!”屋里传出熟悉的声音,高粱秆迈步进屋,吓了一跳,坐在太师椅上的竟然是从军营里逃跑的陈子锟!   再看旁边,张学良笑吟吟的坐在摇椅上,嘴里叼着烟斗,气氛很融洽,不像是要动武的样子啊,他挠着脑袋纳闷道:“军团长,您认识小白龙?”   张学良哈哈大笑:“双枪快腿小白龙是吧,这名字够威武,昆吾兄,快给你的老兄弟说说,你现在是什么身份。”   陈子锟上前熊抱了一下高粱秆,笑道:“什么身份不身份的,兄弟就是兄弟!”   高粱秆也不傻,既然小白龙是少帅的座上宾,身份自然不低,他憨厚的笑道:“兄弟,几年没见,你发达了吧。”   张学良道:“岂止是发达,简直就是飞黄腾达,你这位老兄弟现在是一省督办,骁武上将军,名震东南的陈大帅。”   高粱秆眼珠子瞪得老大,以前在绺子里大家都互相不知道真名,原来名闻遐迩的江东督军陈子锟就是小白龙啊。   “兄弟,这这这……是真的?”高粱秆兴奋的有些结巴。   “真的。”陈子锟道,又补充了一句,“要不是你,我今天就是一死人了,什么大帅,什么督办,全玩完。”   高粱秆笑了:“那是,咱兄弟吉人自有天相。”   张学良道:“时候不早,开饭吧,你们兄弟坐一块儿,好好唠唠。”   帅府里厨房随时开火,宴席不大工夫就摆了上来,张学良和陈子锟只是象征性的动动筷子,然后就看高粱秆一人大快朵颐了。   “真是一条憨直的好汉啊。”张学良递了个眼色给陈子锟。   陈子锟道:“高粱秆,你现在啥军衔?”   高粱秆酒满口肉满腮,说话含糊不清:“以前当过上尉连长,后来让撤了差,又当大头兵了。”   陈子锟道:“绺子里的兄弟还有联系么?”   “不清楚,死的死,散的散,我先到别的绺子入了伙,后来和他们尿不到一个壶里去,干脆就吃粮当兵了,打了好几仗,到现在没死也是老天照应。”高粱秆的筷子头上下翻飞,吃个不停。   张学良道:“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是跟陈子锟走,到江东军去发展,二是留在奉军,跟我做卫士,你自己选吧。”   高粱秆毫不犹豫道:“我跟军团长当卫士。”   张学良得意的看了陈子锟一眼,问道:“为什么?”   高粱秆道:“我跟小白龙是老兄弟了,在他手底下当兵不自在,还不如留在奉军舒坦,再说我的命是军团长救的,我这条命不卖给您还卖给谁。”   张学良哈哈大笑:“好,给你恢复上尉军衔,坐我的副官吧。”   高粱秆一推桌子站了起来,立正敬礼:“多谢军团长。”   “坐下慢慢吃。”张学良心情很好,拿了一支雪茄递给陈子锟:“昆吾兄,咱们奉军留得住人才啊,你可别嫉妒。”   陈子锟笑道:“君子不夺人所好,高粱秆绝对是条忠心耿耿的好汉,汉卿你用的着他,对了,这事儿到底是谁做的,恐怕不会那么简单吧,连你的电话都窃听了。”   张学良心直口快,道:“没那么严重,就是身边的人嘴不严,把我请你打牌的消息走漏给杨宇霆了。”   陈子锟奇道:“我和杨宇霆没有仇啊,他为什么要杀我?”   张学良道:“听说是徐树铮发来密电,请杨宇霆向你下手的,以前咱们奉军和皖系关系好的时候,杨宇霆曾经和徐树铮一起编练边防军,有一段交情。”   陈子锟终于明白了,原来想害自己的人是徐树铮,自己几次三番放过他,他却赶尽杀绝,看来真不能存了妇人之仁。   “老帅已经发了严令,此事不许外传,昆吾兄看我的面子,别和杨邻葛一般计较,回头我收拾他。”张学良劝道。   陈子锟心说我人在北京,想和他计较也没本钱啊,只得冷哼一声道:“看汉卿的面子,这次就算了。”   “喝酒喝酒。”张学良举起了杯子,“喝完了打八圈麻将,给你压惊。”   晚上照例是打牌,高粱秆有幸也坐上了牌桌陪少帅玩牌,结果八圈打下来,高粱秆这个新手竟然赢得最多,赚的钱比他十年的军饷都多,其次是陈子锟,也赚的满盆满钵。   张学良输了好几万块,心情却是极好,他故意放水让两人赢钱,一来是借机给陈子锟赔不是,二来是笼络人心,花点小钱不算事儿。   ……   第二天,陈子锟如约去了协和医院,再次探望重病中的孙中山,据夫人介绍,镭锭放射治疗效果不大,肝癌已经晚期,英国美国德国的医生们会诊之后一致认为回天无力,先生的时日已经不多了。   陈子锟沉思良久道:“西医治标不治本,北京有不少有名的中医到是可以试试,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疗效。”   宋庆龄仿佛看到了希望,忙道:“总理相信西医,我们劝了他好多次都不愿意接受中医治疗,不如你去劝劝他。”   陈子锟心道我是什么人,孙先生凭什么听我的话,不过既然夫人开口,就得硬着头皮上,等孙文做完放射治疗出来后,进去探视,听他讲了一些政治外交上的抱负,趁着歇息的空当,陈子锟提出了采用中药治疗的办法。   “没用的,吾已病入膏肓,这一点明白的很。”孙文微笑着拒绝。   陈子锟道:“先生此言差矣,您是革命者,固然不惧死,但你的离去会给中国革命带来巨大的损失,西医已经没有作用了,中医虽然不能起死回生,但在延续病人生命的疗效上,比西医还是强了不少的,那些有名望的老中医,都是家传绝学,中华医学文化的瑰宝,先生既然已经这样了,不如一试,就算不好,也坏不到哪里去,如果能延续几年的寿数,中国革命岂不是又有希望了。”   一番话语终于打动了孙文,他颔首道:“好吧,我同意,但是既然采用中医疗法,就不能继续住在协和医院了,中西医不同道,在西医院里针灸熬中药是不尊重他们。”   陈子锟就说好,这边出了屋子,早已等候的随从们立刻行动起来,将孙文抬上担架,汽车早就预备好了,出了协和医院,直奔铁狮子胡同的行辕而去。   第九十四章 孙文逝世   陈子锟随同孙夫人庆龄女士乘坐另一辆汽车随后赶赴铁狮子胡同总理行辕,北京名医陆仲安随即被请来为总理诊治。   中医望闻问切之后,安抚了病人几句,走出病房,愁眉紧锁,一干人等立刻围了上去询问病况,陆仲安摇头叹气道:“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汪精卫情绪有些激动:“总理是中国革命的领军人物,他不能走,请先生务必用药延续他的生命,就算花费巨大也在所不惜。”   陆仲安道:“寿数尽了,便是华佗扁鹊再世也无济于事,估计还有半个月的寿命,有什么事情赶紧安排吧,我这边自会开几副药,尽量续命吧。”说罢开了几味药,尽是千年山参何首乌,灵芝雪莲之类,知识分子大都懂些中医之术,看陆仲安的药方便知道,这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国民党的高层人物基本上都齐聚在北京铁狮子胡同这处宅子里了,但是除了孙夫人和卫士黄路遥之外,诸如汪精卫孙科等人都对他礼貌而又疏远,毕竟陈子锟在某种意义上是国民党的“叛徒”,现在又是一方军阀,属于敌人行列。   陈子锟不以为意,安慰夫人几句后便离去,回到紫光车厂把宝庆两口子叫来,很郑重的说道:“有件事和你们商量。”   宝庆和杏儿对视一眼,神色颇为不安。   “我长期在外省,顾不上照料产业,想把车厂转给你们。”陈子锟道。   宝庆忙道:“这话怎么说的,车厂是你一手创办的,起家的车子都是你想方设法买来的,怎么说转就转了,你要是嫌麻烦,咱可以帮你把钱存着啊。”   杏儿也帮腔道:“大锟子,你是信不过我们两口子么,你在外省怎么了,保管给你经营的妥妥的,出不了岔子。”   陈子锟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不是多个负担多个心思么,再说我现在家大业大,不差这么点东西,眼瞅着杏儿肚里孩子就快出来了,你们两口子也不能总为别人打工不是,这车厂虽然是我办起来的,但是发扬光大全靠你俩的辛苦,干脆就折价转给你们得了,先说好,咱们亲兄弟明算帐,一分钱都不能少啊。”   宝庆看了看杏儿,杏儿点点头道:“既然大锟子这么说,咱就盘下来吧。”   “那行,咱们好好盘盘帐,现如今车厂有百多辆洋车,家大业大的,账目可不好算。”宝庆也答应了,他知道只是陈子锟的一番好意,再坚辞不受就没意思了。   处理了车厂的事情,陈子锟又做了一件事情,把东文昌胡同的宅子改成了青年学生宿舍,专门招待在京读书的贫寒学子,此举又为他赢得了一番赞誉,京报记者阮铭川连篇累牍的进行报道,将陈子锟誉为开明新派将军的代表人物。   临时执政段祺瑞也召见了陈子锟,这是陈子锟第一次正式面见段祺瑞,昔日段祺瑞身为政府太上皇,陈子锟只是一介草民,今天地位却缩小到几乎可以分庭抗礼的地步,细想起来实在令人唏嘘。   执政府并不设在新华宫,而是政府机关云集的铁狮子胡同里,段祺瑞一身黑缎子马褂,蓝布长衫,看起来就像是位慈祥的邻家老人,偶尔眉眼之间才会露出一丝霸气,但也转瞬即逝,毕竟不是皖系当政的时期了,如今国民军和奉军把持国政,段祺瑞夹在中间很难施展抱负。   这次会面气氛很和睦,因为陈子锟的岳父姚启桢是段内阁的交通总长,算起来也算有些渊源,段祺瑞坐在椅子上侃侃而谈,讲政府面临的严峻形势,讲国际上的各种见闻,条理清楚,思路敏捷,虽然不像孙文那样极富感染力,但也让人由衷钦佩。   “子锟,听说你去探望了孙文,他的病况如何?”段祺瑞忽然提起了同住在铁狮子胡同的新邻居。   “孙先生病况堪忧,恐怕时日不多了。”陈子锟道。   段祺瑞叹口气,摇摇头:“孙文于共和有功,欲统一有过啊,若不是他,国家早就统一了,军阀早就肃清了,政府也不至于到处借款打仗,搞得国库空虚,民不聊生,他孙文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开口闭口就是取消不平等条约,列强是傻子么,能答应么,真是糊涂。”   陈子锟道:“孙先生的理想是对的,只是时机不对罢了。”   段祺瑞道:“身为炎黄子孙,谁不想国家富强,谁不想废除不平等条约,可是没那个实力啊,当年小日本向袁大总统提出二十一条,我当即提出要兴兵和日本决一死战,连动员令都下了,可最后大总统还是屈从了,气得我辞职以谢天下,后来大总统硬顶着没答应二十一条,还下了一道告全国军民官吏书,痛陈国家之屈辱,这些,又岂是孙文之流能理解的。”   陈子锟不好作答,只能缓慢点头。   段祺瑞又道:“后来我做了内阁总理,才明白大总统的苦楚,中国积弱百年,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真打起仗来,就咱们这帮军队,连三个月都撑不住就得亡国灭种,报纸说袁世凯卖国,说皖系卖国,说直系卖国,合着北洋就没有不卖国的,他们怎能明白周旋于列强之间的痛楚,再说广州那边就不卖么?苏俄的水连珠步枪一船船的运进来,俄国顾问指挥黄埔学生军打仗,孙文这是要把国家往火坑里带啊,苏俄那套无君无父的东西,虽然能蛊惑人心,但纯属饮鸩止渴。子锟,你要切记,断不可被他们蒙蔽。”   陈子锟道:“我记住了。”   段祺瑞知道他也是言不由衷,不过这些话总归要说,外面纷纷扬扬下起雪来,屋里的温度有些下降。   “把门打开,咱们赏雪。”段祺瑞道,又让下人端来一个烧木炭的铜炉子,摆在屋中央取暖,谈起了最近徐树铮在国外访问的见闻。   “又铮在意大利国访问之时,意国总理墨索里尼接见他,仅三分钟时间就结束,又铮气不过,再次约见,这次墨索里尼和他谈了两小时之久,赞叹原来中华也有此等远见卓识之人物。”   段祺瑞提起徐树铮,那是眉飞色舞,一脸的兴奋,末了道:“子锟啊,又铮这个人持才傲物,其实本心不坏,他所做的事情,都是为国为民,有些不愉快的事情,我替又铮向你道歉,希望你能不计前嫌,咱们携手把国家建设起来,你意下如何。”   陈子锟明白,杨宇霆受徐树铮所托企图杀掉自己的事情已经传的满城风雨,段祺瑞代替他向自己道歉,这个人情算是够大了,他慨然道:“如果杀我陈子锟能救国,这条命自当送与又铮兄,可我一个江东督办,手下不过数万老弱,岂能和冯焕章张雨亭之类相提并论,杀我于事无补啊。”   段祺瑞道:“子锟在东南禁烟搞得如火如荼,又把上海搞成非武装区,于国于民都是大功一件,这些我都是看在眼里的,等又铮出国考察回来,我做东,给你们说和说和,以你俩的才华和气度,应该能成知交。”   陈子锟呵呵一笑:“听凭芝老安排。”   ……   又过了几日,铁狮子胡同传来消息,孙文病况加剧,体温升高,人也神志不清,陈子锟接到电话后迅速赶到行辕,院子里已经聚满了各方人士,其中还有老相识宋子文,以及宋子文的姐夫孔祥熙等人,总理病危,大家心情沉痛,连寒暄都免了。   不大工夫,外面进来一队人,原来是段祺瑞亲自来探视孙文,孔祥熙出面接待,询问总理后,婉拒段祺瑞到病榻前相间的要求,段祺瑞只得黯然离去。   孙科冷哼道:“总理入京时不来,下榻北京饭店时不来,住协和医院时不来,如今病重了,却来了,可不是幸灾乐祸来看热闹的吧。”   其他国民党人也都愤愤然,陈子锟听他们议论才知道,孙文入京以来一直和执政府意见相左,统一遥遥无期,心情苦闷也是病情加重原因之一,难怪他们如此怨恨段祺瑞。   在院子里静候了一阵,大家按捺不住,公推汪精卫、孙科、宋子文、孔祥熙进去,请示总理的指导方针,陈子锟等人仍在院子里静候,良久,听到孙夫人的哽咽声,众人以为总理去了,都落下泪来,过了一会,汪精卫等人出来,说总理没事,请大家放心,各自散了吧。   又过了几日,陈子锟再次接到电话,那端声音呜咽,说孙夫人请他速速前去行辕。   陈子锟立刻赶往铁狮子胡同,行辕内气氛肃然,进了病房,只见卧榻旁站了一圈人,表情俱是凝重,孙文半躺在床上,在一张张遗嘱上签署着名字,签完之后,在场众人作为证明人一一签字,传到陈子锟这里却直接递给了下一人。   孙文目光炯炯,扫视着室内每一张面孔,缓缓道:“我这次放弃两广,直上北京,为了谋求全国的和平统一。统一的方法是召开国民会议……”   话音越来越弱,渐渐没了生息,医生进来用手电筒查看了瞳孔,让众人出去不要影响病人休息。   众人鱼贯而出,个个眼睛红肿,沉默无言,陈子锟走到院子角落里抽烟,一支烟没抽完就听到屋里传来哭声,他掐灭烟蒂,叹道:“一个时代终结了。”   第六卷 一统   第一章 春令营   民国十四年三月十二日,孙文在北京寓所病逝,执政府立即停止阁员会议,专门讨论治丧事宜,决定责成内务部按照袁世凯、冯国璋前例,举行国葬。   全市下半旗三日,外国公使团亦下半旗致哀,消息传遍全国,各地纷纷举哀悼念。   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在京召开临时会议,拒绝了执政府的国葬令,遵从总理遗愿,采取国民体制下葬,遗体送至协和医院做防腐处理后举行大殓。   一周后,陈子锟忽然接到总理行辕电话,请他速速前往商讨治丧事宜,陈子锟很纳闷,孙文葬礼由他的亲近之人安排,自己虽然是正儿八经的国民党员,但脱离组织久矣,徒有虚名而已,为何还要邀请。   赶到行辕,孙夫人亲自接待了他,一身缟素装扮的未亡人静坐窗前,虽然片语未发,就已经令人心碎了。   “子锟,总理遗命,让你扶棺,你准备一下吧。”夫人的声音很轻,却是不容置疑的口吻。   为总理扶棺可是莫大的殊荣,为何落在自己头上,陈子锟抬头看去,夫人目光如水,脸上还有泪痕,心中便是一酸,不再多问,答应了一声便退下了。   等陈子锟离去后,一帮国民党中执委走了进来,愤愤然道:“扶棺者需追随总理多年的党内同志,为何选择这个墙头草陈子锟。”   孙夫人道:“这是总理的遗命,你们难道要推翻不成?”   众人面面相觑,只得诺诺退下。   “总理的布局,又岂是你们能理解的。”夫人心中默默叹息。   三月十九日,孙中山灵柩从协和医院移至中央公园社稷坛,清晨时分就有大批群众云集在医院门口,上午十时,灵柩出发,扶棺者共二十四人,分三组,每组把人前后舁挽,陈子锟一身上将军呢子制服,神色肃穆,在侧后方扶棺缓缓而行,北京万人空巷,沿途十余万人竞相护灵致哀。   在京首脑、各国使节纷纷前来吊唁,可身为国家元首的段祺瑞竟然借口脚肿了穿不了鞋子而未曾亲至,只是委派内务总长为代表而来吊唁,又惹得国民党人怒火中烧,严辞质问。   按照孙文的遗愿,遗体要安葬在南京紫金山,可现在南北交通不便,国家尚未统一,时机不到,只能暂时安置于北京西山碧云寺,一切程序陈子锟都以总理近人的身份参加,坊间也有传闻,说陈子锟是同盟会出身,国民党元老,孙文卫士云云。   顺承群王府,杨宇霆拿着孙文出殡的照片振振有词道:“老帅您看,陈子锟和南边叛党沆瀣一气,终于露馅了吧,徐树铮说的对,这小子贼精贼精的,把齐燮元孙传芳都玩的团团转,迟早是咱们奉系的祸患。”   张作霖道:“这事儿我听小六子提过,没那么严重,不过是在孙文卫队里挂个职而已,陈子锟心念旧主,忠肝义胆,没啥说的。”   杨宇霆捶胸顿足:“老帅,不可大意啊,陈子锟和少帅、张宗昌交往都很深,此子心思缜密,手段圆滑,恐怕少帅上了他的当啊。”   张作霖大大哈哈:“小六子喜欢交朋友,不是坏事,大事上他可不糊涂。”   杨宇霆恨恨而退。   话虽这样说,张作霖心中还是存了芥蒂。   不光是张作霖,段祺瑞听说陈子锟为孙文扶棺的事情之后,也大为震惊,别管直系皖系奉系,都是北洋正统,国民党是造反起家,两边势同水火,陈子锟这个北洋后起之秀竟然是暗藏的国民党人,这事儿着实让人不舒坦。   为孙文扶棺为陈子锟赢得了巨大的声誉,被北京报界称为最民主最革命的将领,名声直追冯玉祥,报界大腕儿邵飘萍、林白水邀请陈子锟喝酒,席间尽是北京的进步民主人士,言辞间对奉系架构的执政府大加鞭笞,名记者阮铭川更是借着酒劲,压低声音道:“昆吾兄,我看冯焕章在北,你在东南,联合广州国民党发起对北洋的奋力一击,摧垮张作霖和段祺瑞的联合政府,我们拥戴你做总理!”   这话惊出陈子锟一身冷汗来,这才明白为孙文扶棺给自己带来的不但是声誉,还有风险,这帮北京进步人士能捧人,更能毁人,自己若是再在北京逗留下去,怕是离人头落地不远了。   此次宴会后,陈子锟立即着手离京事宜,最让他放心不下的林文静姐弟,最近几个月来,林文静一直闭门学习,刻苦复习,为考北京大学做准备,她天资聪颖,又怀着一颗热爱北大的心,想必不会落榜,而林文龙也转入北京一所高小就读,学习还跟得上。   在学习之余,林文静有时候会带着弟弟到东文昌胡同学生公寓帮忙,这里住着来自全国各自的贫寒学子,北大清华师大的都有,和他们一起畅谈,能学到不少东西,生活也不会太过空虚。   陈子锟发现,不管自己去哪里,都有人秘密跟踪,而且不止一拨人,他不清楚跟踪自己的是执政府的人,还是奉军的人,或者两边都有,危险越来越近,他偷偷委托岳父买了一张船票,轻车简从,只带了两名卫士离京。   踏上旅途之际,陈子锟去林宅辞行,却被告知林文静到学生公寓帮忙去了,于是又赶过去,夕阳西下,两人在门口依依话别,天边红霞漫洒,美的令人心醉。   “好好学习,生活费用我会按时派人送来,我走了。”陈子锟轻轻抱了一下林文静,压低帽檐转身离去。   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胡同拐角,林文静怅然若失,过去的时光无论如何不能重来了,即便自己和大叔真心相爱,两人也无法长相厮守,这就是命运啊。   慢慢回身进门,忽听身后有人操着上海味道的国语问道:“请问,这里是学生公寓么?”   林文静一回头,发现面前站着一个风尘仆仆的青年男子,脚下放着藤条箱和行李卷,西装皱巴巴的,一双眼睛却是晶亮,正是上海南市振华小学的韩乐天老师。   “怎么是你?”两人同时道。   “我来北京考大学。”韩乐天兴奋的直挠头。   陈子锟连夜赶往天津,乘船南下直抵上海,到达之后才给张学良发电报,称自己挂念夫人,先行回沪,改日兄弟再聚首。   张学良拿着电报对郭松龄笑道:“这个陈子锟,硬是被杨宇霆给吓走的,都说他胆子大,我看也不过了了。”   郭松龄是张学良的挚友,两人无话不谈,此时应道:“陈昆吾如今家大业大,单刀赴会呈匹夫之勇的事情能不做就不做,杨宇霆暗杀他一次不果,如今又派人盯梢,是人都得害怕啊。”   张学良道:“杨宇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硬把盟友往对面推,我不喜欢这人,对了茂宸,我准备向父亲举荐你做江苏督办,你有个心理准备。”   郭松龄道:“我才疏学浅,恐怕不能胜任。”   张学良笑道:“关内这些地盘,都是你打下来的,你不能胜任,谁能,难道让杨宇霆这个摇鹅毛扇的?”   两人相视大笑。   ……   陈子锟赶到上海,被姚依蕾好一通数落,说哪有老婆临产,丈夫整天在外面闲逛的道理,算来临盆日子就在六月中旬,时日已经不多了。   江东省城有阎肃和柳优晋坐镇,一文一武相得益彰,倒也平安无事,陈子锟乐得做个甩手掌柜,在上海陪夫人待产。   陈大帅抵沪的消息传出,各界人士少不得又来相邀,陈子锟是能推则推,能挡就挡,不过唐嫣唐瑛姐妹的邀请他是没法拒绝的。   早就答应人家训练童子军的事情,一拖再拖直到今天,唐瑛撅着嘴上门兴师问罪,她一十四五岁千娇百媚小姑娘,陈子锟哪能拉下脸来骂人,只好问她:“我不是说了么,直接到吴淞找薛上校就行,你们为何不去。”   唐瑛道:“我们不认识别人,就找你。”   陈子锟道:“那好吧,咱们再等几个月,办童子军夏令营。”   唐瑛道:“不好不好,等放暑假的时候你不知道又跑到哪里去了,就现在办,办春令营。”   陈子锟大跌眼镜:“哪有春令营一说啊。”   唐瑛道:“就是因为没有,我们才要办,到时候我姐姐也会来,她开始你的崇拜者哦。”   陈子锟道:“那你呢?小囡。”   唐瑛俏脸一红:“我们全校师生,都是您的FANS。”   送走了唐小姐,鉴冰从屏风后面晃悠出来,意味深长的笑道:“陈大帅,这小囡喜欢你呢。”   陈子锟忙道:“别胡说,人家还小。”   鉴冰道:“可以等她长大嘛,再过一两年就可以了。”   陈子锟道:“我可没有这个想法。”   鉴冰道:“你没有,架不住人家有啊,少年英俊,又是一方督军,谁家的姑娘不心动啊,也就是我和蕾蕾这样的傻瓜,放着高官富翁不要,选了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哼,蕾蕾选的是个臭拉车的,我选的是个替人卖命的刺客,我们可真够傻的。”   陈子锟慌得赶紧赔罪,许诺给鉴冰买最新到货的施华洛世奇水晶头饰,才把这事儿掩过去。   不过,春令营总归还是要办的。   第二章 野营啪啪啪   二月天,草长莺飞,上海中西女塾的师生乘车前往吴淞口禁烟执法总队营地春游,顺道开展军民联谊,进行童子军军训,野餐宿营等活动,申报女记者唐嫣也随同前来,美其名曰采访,其实就是凑个热闹。   禁烟执法总队是陈子锟的嫡系精锐,由江北悍匪编练而成,给中西女塾这帮娇滴滴的女学生做军训,是万万不能动用他们的,不然闹出事情来可不好收场,所以陈子锟调动了由江北陆军武备速成学堂的学兵组成的教导队。   教导队的队长是双喜,如今他也是挂着少尉肩章的军官了,小伙儿腰杆笔直,扎着武装带倍儿精神,带领手下士兵练队列步操,队伍横平竖直的,很是漂亮,女学生们看的眼睛发亮,赞不绝口,台上的陈子锟也觉得蛮有面子。   这次春游,军训是主要戏码,中西女塾的女娃娃们都戴着遮阳帽,穿着卡其布的童军制服,短裤下是长袜和小皮鞋,中间一截雪白,看的学兵们心神不宁,趴在围墙上的土匪们更是直咽口水。   “这帮小娘皮,要是娶一个回家,折寿十年都愿意。”大兵们吞着口水这样说。   学军帮女童军训练步操,闹哄哄的搞了一个半钟头,女学生们的队列倒也有些样子了。   步操结束后,女学生们闹着要玩枪,陈子锟早有准备,让人拿了几十杆小口径气枪来供她们玩耍,瞅着女学生们耍枪的模样,土匪们更是心痒难耐,一个土匪大喊道:“小娘子们,爷们胯下这杆枪比气枪好玩的很,要不要耍耍。”   这家伙说的是南泰土话,土得掉渣,女学生们歪着脑袋,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没听懂。   陈子锟可听懂了,一摆手,陪同的薛斌黑着脸就过去了,一通臭骂将土匪们撵滚蛋了。   女学生们玩气枪觉得不过瘾,七嘴八舌要求陈大帅表演枪法,陈子锟自然不能轻易出手,于是让双喜露一手,双喜端了支步枪瞄着靶子打了五枪,枪枪命中红心,女学生们一阵尖叫,双喜正在洋洋得意,忽听有人喊道:“这算什么,爷们闭着眼都能打出来。”   说话的是被撵走的土匪们,小娘皮的诱惑太大,他们又折返回来,说完这句话刚要跑,却被陈子锟叫住了,说让他们也打两枪耍耍。   土匪们一身卓绝武艺正愁没处卖弄呢,既然大帅允诺,在女学生们的注视下,施展开浑身解数,打酒瓶子,打电线,打搁在人脑袋上的苹果,其中又以团长薛斌的枪法最为精湛,能左右开弓,连续击中抛到空中的盘子,看的女学生们叹为观止,白嫩嫩的小手都拍红了。   玩完了枪,就是野餐活动,天色还早,陈子锟换了猎装和皮靴,带着大家到吴淞附近的湿地去打猎,上海城市化已经颇有规模,野猪野狼之类的大型猎物肯定是没有的,但是野鸭子、野兔却是足够大家捕猎的。   这回轮到陈大帅施展枪法了,他带了唐嫣唐瑛姐妹和几个女学生,深入芦苇荡中,用一杆温彻斯特双管猎枪打了三只野兔,五只野鸭,中西女塾的学生都是上海中上层人家的孩子,平时长在深闺,何曾有过如此刺激的经历,一个个连鲜血都不怕了,拎着血淋淋的猎物兴奋无比。   一只羽毛鲜艳的大鸟飞来,陈子锟举枪就射,竟然落了空,大鸟在空中盘旋,再次俯冲下来,陈子锟撅开枪把,提出子弹壳,重新装弹,正要再度射击,忽然手臂被人轻轻拉住,扭头一看,唐瑛小姑娘两眼含泪,摇头道:“不要。”   陈子锟顺着唐瑛的目光看过去,只见草地上有个鸟窝,窝里几只没毛的雏鸟嗷嗷待哺,大鸟遭到枪击惊吓还不飞走,想必就是为了这些雏鸟。   “咱们走。”陈子锟收起了猎枪,唐瑛这才破涕为笑。   傍晚时分,营地燃起篝火,野鸭野兔还有黄浦江里钓上来的鱼都成为烧烤架上的美食,女学生和老土匪们欢聚一堂,吃着烤肉烤鱼喝着酒,唱着歌儿,别提多欢畅了,陈子锟担心的事情并未发生,这帮土匪在女学生跟前,比留洋归来的学生还斯文,说话都咬文嚼字的,跟秀才似的。   是夜,营地里扎起许多帐篷,中西女塾的师生在这里露营,满天繁星,吹着口琴唱着歌,看江水粼粼,倒映着月光,女记者大发感慨:“罗曼蒂克啊。”   应广大师生要求,也是为了保护她们的安全,陈子锟也住在营地里,他单人住一个帐篷,到了半夜时分,忽然一人钻进了帐篷,他下意识的按住了枪柄,却发现来人正是女记者唐嫣。   唐嫣一头秀发湿漉漉的,显然是刚洗了头还没擦干,身上一股好闻的外国香皂味道,穿的是单薄的睡衣,月光下可以看到前面两个凸点,敞开的衣领里,皮肤白皙的如同羊脂白玉,女记者晚餐喝了不少红酒,眼神迷离,呼吸紊乱,喃喃道:“大帅,抱我。”   陈子锟吞了口涎水,两只手下意识的就举了起来,忽然想到挺着大肚子的姚依蕾,顿时背转身去义正词严道:“唐记者,请自重。”话虽这样说,心里却期待女记者扑上来投怀送抱,这样自己的负罪感也能减轻一些。   可是刚才的举动已经耗尽了唐嫣的勇气,遭到无情的拒绝,她无声的抽泣着,转脸出去了,陈子锟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只得悻悻看唐嫣窈窕的背影在月光下离去。   接下来的时间就难熬了,陈大帅一向是洁身自好的,和别的督军相比,他仅有两位夫人,简直少之又少,更难能可贵的是作为一个年轻英俊的青年将军,桃色绯闻也基本没有,不像张学良那样,年纪轻轻,过手的女人数以百计。   老实说,唐嫣姿色属于上等,又是申报记者,谈吐不俗,是沪上不多的独立自强的新女性,这种佳人别人花钱都追不来,搁在自己这儿,投怀送抱反而不要,陈子锟那个后悔啊,恨不得抽自己俩嘴巴。   拒绝不要紧,不能伤了人家的心,这事儿要好好解释一下,陈子锟给自己找了一个借口,偷偷摸摸就出了帐篷。   今晚月色撩人,营地很大,帐篷星罗棋布,篝火的余烬和星光掩映下,能见度很好,陈子锟知道唐嫣和中西女塾一位姓李的女教师同住一所帐篷,便奔着那儿去了,可是到了帐篷附近,却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连续不断的啪啪啪之声,似乎是皮肉相击之音,陈子锟一颗兴冲冲的心顿时变得冰凉,心说这唐嫣表面上看起来是个知识女性,背地里竟然是个浪荡淫娃,这边被自己拒绝,转头就找了别的男人,这样的女人,当真要不得。只是不知道她找了自己营中哪位兄弟,听这声音,倒是一位猛男。   悻悻的回了自己帐篷,骚动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沉沉睡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朦胧中觉得身边多了一个人,心里顿时一激灵,抬眼望去,只见唐瑛穿着印花睡衣睡裤,抱着一个小狗熊正躺在自己身畔,嘴角还挂着一丝晶亮的涎水。   陈子锟暗暗叫苦,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黑天半夜的,五月的风温暖醉人,如今良辰美景,温香软玉投怀送抱,这不是折磨自己这个正派人么。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不能再像刚才那样白白放走机会了,陈子锟正要有所动作,忽然看到唐瑛颤动的睫毛和红扑扑的小脸,不禁抽了自己俩嘴巴。   人家才十四岁,还是个黄毛丫头,你不能做禽兽啊。   正在自责,忽见唐瑛一骨碌爬了起来,好像没看见陈子锟一样,抱着小狗雄又出去了,赤着脚在营地里旁若无人的走着,动作有些僵硬,不像是清醒的样子,陈子锟很惊讶,怕发生什么意外,于是悄悄跟在后面。   唐瑛径直走向江边,营地外围的警戒士兵刚要喝止,被陈子锟摆手制止,依然紧随其后,江岸边坐着一个人,见唐瑛走过来急忙站起匆匆而来,正是唐嫣。   陈子锟更纳闷了,唐嫣不是在帐篷里和人啪啪啪么,怎么又在江边出现了?不过很快他就醒悟过来,啪啪啪的是别人,自己心里老记挂着唐嫣,自然会产生误会。   唐嫣伸出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陈子锟会意的点点头,她悄悄走过来低声道:“我妹妹有梦游症,别惊醒她。”   陈子锟点点头,两人一直悄悄跟在唐瑛身后,好在小女生在外面晃悠了一阵,就回到自己的帐篷睡觉去了。   “她不会再起来乱跑了吧?”陈子锟问。   “一夜就一次,放心吧。”唐嫣道。   “这是什么病,没有请医生看过么?”   “请了的,中医西医都看了……”   唐瑛的梦游症成功的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尴尬,就这样一直坐在篝火旁聊到天亮。   第三章 五卅   次日早晨,众学生起来洗漱,依旧唧唧喳喳,欢乐无边,带队的李老师两眼迷离,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还有就是唐嫣,晚上哭过还一夜没睡,两眼红肿的很。   上午还有一些节目,薛斌带领女童军们参观了海军吴淞炮台,整个春令营活动才算结束,学生们和大兵们依依惜别,离开了吴淞营地,临走的时候唐嫣的眼神很复杂,又让陈子锟一番玩味。   军民联谊活动圆满结束,陈子锟正要回城,薛斌扭扭捏捏过来了,表情看起来活像一只偷吃了金丝雀的猫。   “大帅,我要成家了,请您做主。”薛斌道。   “哦,好事儿啊,谁家的闺女?”陈子锟笑道。   “中西女塾的李老师,我俩情投意合,想择日成婚,请大帅当个证婚人。”   陈子锟顿时明白昨晚啪啪啪是咋回事了,指着薛斌想笑话他两句,可是想到自己偷听墙根也不是啥光彩的事情,便改口道:“好,没问题,到时候咱们风光大办。”   薛斌的事情让陈子锟想到其他弟兄,如今大事已成,该解决部下的个人问题了,等下次回省城,每人给安排一个城里大户人家的小姐。   陈子锟惦记着姚依蕾,驱车回城,途径闸北的事情,不禁想到六年前初到上海时的事情,吩咐汽车夫道:“去培开尔路73号。”   汽车转了一个弯,来到培开尔路上的精武会旧址,和以前一样,这里依然大门紧闭,铁锁上锈迹斑斑,透过门缝望进去,院子里杂草丛生,屋檐下结着蜘蛛网,一派萧条景象。   陈子锟闭上眼睛,耳畔似乎传来精武会弟子们练拳时的呼呼风声和震耳欲聋的怒吼,眼前浮现出无数场景,刘振声、霍东阁、司徒小言、欧阳凯等人的音容笑貌栩栩如生。   一声长叹,精武会毕竟成为历史了,据说五年前他们就因经费枯竭支撑不下去了,霍东阁带人去了东南亚发展,刘振声则带着一些师兄弟北上奉天,上海这边只剩下一个旧址而已。   陈子锟忽然很想进去缅怀一下,他看看四下无人,退后两步,蹭蹭就上了墙,把随行警卫副官们吓了一跳,心说只知道大帅枪法好,怎么还有一身飞贼的本领。   轻飘飘的落在院子里,陈子锟在精武会里盘桓良久,拔了杂草,挑了蜘蛛网,又把霍元甲的遗像擦得干干净净才离开。   下雨了,春雨淅淅沥沥,洗刷着石板路,一男一女打着油纸伞,提着行李远远走过来,走到精武会大门前,女的拿出钥匙开锁,铁锁锈死了,打不开,男的说:“小师姑,你让让。”说罢两手一用力,竟然将锈蚀的锁链掰断了。   两人进了院子,感慨一番,找了扫帚抹布开始打扫,可是却惊讶的发现师父的灵堂里已经清扫过了,遗像镜框一尘不染,角落里的蜘蛛网也不见了。   “一定是农大叔来过。”司徒小言道,如今她已经是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了,再加上行走江湖多年,举手投足之间颇有江湖儿女的风范。   男的正是欧阳凯,他脱口道:“小师姑,你还是糨糊脑子啊,农大叔刚来过的话,门锁就不会锈死,分明是别人来过。”   “敢说我糨糊脑子。”司徒小言一记飞腿过去,随即又纳闷道:“那又会是谁呢,居然翻墙进来为师父的灵堂打扫。”   欧阳凯道:“师爷在上海的徒弟不多,但徒孙还是不少的,既然这人有心思,咱们重起炉灶的时候,不妨找他一起干。”   司徒小言道:“好!”   ……   陈子锟一家人暂时借住在李耀廷的一栋空别墅里,地址在公共租界繁华地段,闹中取静,逛街购物特别方便,到底是外国人管理的地方。治安和环境卫生比南市强的多。   一楼客厅里,姚依蕾挺着肚子坐在躺椅上给即将出世的小宝宝织毛衣,陈子锟叼着烟斗看报纸,看着看着忽然将报纸狠狠甩在地上:“岂有此理!”   姚依蕾吓了一跳,将毛线球砸过去:“把小宝宝吓着你赔得起么!”   陈子锟赶紧赔不是:“我不是故意的,实在是太气人了。”   姚依蕾奇道:“报纸上说什么来着,给我讲讲。”   陈子锟道:“日本内外棉纱厂打死童工在先,又无故开除所有男工,只留女工,上海工人倒也团结,二十二个工厂一起罢工,推举一个叫顾正红的代表大家去谈判,结果日本人竟然开枪把顾正红打死了,你说这还有没有王法。”   姚依蕾愤然道:“日本人凭什么杀咱们中国人。”   陈子锟道:“日本人素来野蛮,杀人倒也不稀奇,更让人气愤的是,工人们向工部局鸣冤告状,当局竟然偏袒日人,拘捕上诉工人,向来以民主公平著称的欧美人,竟然如此胡来,不把我们中国人当人看,真是气煞我也。”   姚依蕾道:“你不是和领事很熟么,赶紧去交涉啊。”   事不宜迟,陈子锟当即前往工部局进行交涉,平日里和他谈笑风生那些公董们此刻都变了颜色,不是推脱说非自己职责,就是拿租界的法规说事儿,言之凿凿说工人扰乱社会治安,理应逮捕,并劝陈子锟不要干扰司法公正。   陈子锟怒不可遏,若不是碍着身份,恐怕就要当场揍人了,话不投机半句多,他扭头便走,回到家里发现慕易辰拿着当月损益表报账来了,两人寒暄一阵,自然提起了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日人枪杀纱厂工人一事。   慕易辰淡淡笑了一下,这个六年前参加过学生运动的热血青年已经变成稳重的绅士。   “学长,在我们自己眼里,我们是泱泱中华大国,千年文明历史,别的国家都是蛮夷;但是你知道西方人怎么看我们?不过是些不开化的黄皮猴子罢了,猴子是没有人权的。当然也有例外,那就是同为亚洲人的日本,日本人的尊严是怎么来的?打败俄国人,用鲜血换来的。”   陈子锟深以为然,叹气道:“我何尝不明白,在西方人眼里,中国就是落后愚昧的代名词,虽然我留学美国,精通外文,上过时代周刊的封面,又是掌握重兵的大帅,但在那些工部局董事眼里,我只不过是沐猴而冠罢了,从骨子里他们就看不起中国人,看不起每一个中国人。”   慕易辰道:“国人正在觉醒,我听说上海各大院校,各团体正准备游行示威,圣约翰的同学们也会去,咱们会让西方人知道,中国人是不可欺辱的。”   陈子锟道:“学生们热血沸腾,是中国的希望,我老了,游行这种事情就不参加了,我赞助一千块钱,给同学们买竹竿白布小旗子,闹就闹大。”   慕易辰微笑:“我替学弟学妹们谢谢大帅。”   陈子锟道:“说到学妹,我那个姓车的学妹呢,你俩关系不是挺好的么,怎么不见人了?”   慕易辰一阵黯然:“您说的是车秋凌吧,她父亲反对我们在一起。”   陈子锟道:“摊上个嫌贫爱富的老爹是挺麻烦的,不过你也不能消沉啊,咱们现在是什么身价,就是拿钱砸也得把他砸倒,洋行里的款子你随便用,把他老爹的产业收购了,要是收购不了就挤垮,要是没法挤垮,就派几个弟兄过去捣乱,说啥也得把他弄服气了。”   慕易辰哭笑不得,不过细细一想,自己确实太缺乏主动性了,如今洋行生意上了轨道,进进出出几十上百万的大买卖,车家要的不是金龟婿么,眼下自己已经符合要求了。   ……   又过了两日,陈子锟正在楼下看书,忽听外人声鼎沸,楼上响起鉴冰的呼声:“快看,学生上街了!”   大伙儿跑到二楼阳台一看,远处街上人潮汹涌,无数学生手举标语前行,场面蔚为壮观。   姚依蕾抚摸着大肚子感慨道:“六年前在长安街,咱们一起看北京学生游行,今儿在上海,和咱们的孩子一起看上海学生游行,这学生们一年比一年闹腾的厉害啊。”   鉴冰酸溜溜道:“今年巡捕可别再胡乱开枪杀人,要不然咱们的大英雄又要冲冠一怒了。”   陈子锟将两人揽住笑道:“当年少不更事,喜欢凑热闹,现在我可不会再掺乎这种事情了。”   鉴冰不满道:“怎么,你看不起人家学生?人家这是爱国,懂不?”   陈子锟道:“我当然明白,而且很支持,只不过我现在的身份碍着,不能和他们一起了,我要是有所动作的话,就是直接派军队拿着枪推着大炮上街了,而不是像他们这样,和平示威。”   两位夫人笑着锤他:“你威风了是吧,算你厉害。”   大街上的学生走了好一阵子才走完,陈子锟感慨一番,带着两位夫人下楼去了,刚在沙发上坐定,就听到刺耳的枪声响起!   “不好,是李恩费尔德步枪的声音,巡捕开枪了!”陈子锟跳将起来就往楼上跑,姚依蕾也跟着笨拙的爬起来,鉴冰赶忙扶住她:“姐姐你可悠着点,别急。”   陈子锟奔到二楼阳台,就看见满街学生狂奔,标语横幅丢了一地,后面还有枪声响起,勤务兵青锋紧跟着上来,很有眼色的递过一架蔡司望远镜。   从望远镜里看过去,远处街头竟有巡捕手持步枪当街射人,枪火闪处,青年学生扑倒在地,血流长街。   陈子锟钢牙咬碎,大喝道:“开门,救学生,拿我的枪来!”   第四章 笔亦做刀枪   陈公馆的大门打开,陈子锟持枪带着副官和勤务兵从里面冲出,一群学生正架着个伤员跌跌撞撞的走着,后面紧跟着杀气腾腾的巡捕,满街响彻凄厉的警笛,枪声不绝于耳。   “快进来!”陈子锟大喝道,那几个学生急忙逃进了陈公馆,巡捕随后而至,二话不说就要进去捕人,陈子锟大怒,一把将带队的英籍巡捕推了个踉跄,这下可戳了马蜂窝,一群红头阿三举起了手中李恩飞步枪,哗啦哗啦摆弄着枪栓,妄图吓唬这个胆大包天中国绅士。   陈子锟这边也不含糊,一排手提机枪全端了起来,可把巡捕们吓坏了,英籍警官脸色铁青,举起双手:“Easy,easy。”   一把大眼撸子顶住他的下颚,陈子锟硬是将这个肥头大耳的家伙从地上提了起来,他恨不得一枪崩掉巡捕的脑袋,换了五年前的自己,肯定就已经下手了,可是现在却不得不咬牙忍住。   狠狠将巡捕掼在地上,陈子锟用流利的英语喝道:“我将向英美领事控诉你们枪杀手无寸铁的学生之罪行,你就洗干净屁股准备坐牢吧。”随即看看巡捕的名牌,补充了一句:“皮特先生。”   皮特狼狈不堪到底爬起来,在中国人优势火力前他不得不收起英国警官的傲慢,带领手下印度巡捕们倒退着离开,此时更多的逃散学生被引导进了陈公馆,还有更多的学生被其他善良的人家所收容。   大逮捕开始了,巡捕房出动了大批警察,万国商团的士兵也出动了,满街都是持枪军警,租界出入口被封死,到处响彻警笛,一片人心惶惶。   陈子锟回到客厅,学生们正围着受伤的人七手八脚的救治,他快步上前,不禁如雷轰顶,受了枪伤的人竟然是申报记者唐嫣!   唐嫣穿了一身男装,白衬衫背带裤,头发挽在脑后,脖子上挂着相机,显然是去采访的,她的背部中了一枪,失血很多,客厅的地毯都被血浸透了。   “快,拿我的医疗器械来,再打电话请军医过来。”陈子锟来不及细想,迅速投入到救治中,治疗别的疾病他不行,枪伤还是有些经验的,止血,消毒,包扎,样样精通,可子弹一直没能取出,失血很难止住,唐嫣的体温在慢慢变冷。   “备车,送去医院。”陈子锟急的满头是汗,家里设备还是不全,缺乏输血设备,唯有到医院才能救回唐嫣的性命。   “外面封路了,汽车出不去。”勤务兵报告道。   “封路不会杀出去?手里的家伙是烧火棍么。”陈子锟大怒。   “可人家手里的家伙也不是假的啊。”青锋一脸委屈,指了指外面。   外面大队士兵正在拉动拒马,将陈公馆门口的道路堵死,大檐帽下是西方白人的面孔,卡其军装上是万国商团的标志,这是由俄国兵组成的商团常备军第一队,也是租界战斗力最强的部队。   凭陈公馆里这几杆枪,想杀出一条血胡同来,还真不容易,租界有上千巡捕,数千外国兵和商团,加起来上万精锐,就算陈子锟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   看商团这架势,分明是来找麻烦的,陈子锟知道事情不妙,将青锋唤过来低声耳语几句,青锋依言去了,再去看唐嫣,情况依然相当糟糕,不过却奇迹般的苏醒过来了。   她艰难的左右看看,辨认不出身处何处,旁边的女学生拿蘸了温水的毛巾给她擦拭脸上的血污,那不是唐嫣的血,是另一个被打死的学生的血。   “这是哪儿?”唐嫣的声音极其虚弱无力。   “唐记者,这是医院,咱们安全了。”女学生忍着眼泪欺骗她。   “小王和小李他们呢?”唐嫣继续问道。   女学生背转身去擦着眼泪,唐嫣脸上的血就是从小王脑袋上溅出的,他中了一颗子弹,当场被打死了。   一阵哽咽的声音,唐嫣似乎明白过来,眼泪啪啪的往下滴,缓缓道:“不要管我,你们要继续抗争,我的衬衣口袋里有写好的稿子,谁帮我送去报馆,我怕是不行了。”   陈子锟分开众人上前道:“你不会有事,我送你去医院。”说罢拦腰抱起她就往门外走,众学生纷纷跟在后面,刚出门,密密麻麻的刺刀就围了上来,俄国兵人高马大,蛮横无比。   “她受伤了,要去医院。”陈子锟大吼道。   商团士兵冷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们接到的命令是封锁道路,禁止任何人通行。   陈子锟恨不得一梭子毙了这帮为虎作伥的毛子兵,可是这样做的后果是家里所有人连同这些学生都要赔上性命,他只得咬紧牙关,抱着唐嫣往前走,眼瞅着刺刀就要顶在身上,忽然一阵急促的俄语响起,自己手下的毛子兵军医和二柜来了,二柜安德烈以前在商团一队混过,他叽里咕噜一番解释,竟然被放了进来。   军医来了,陈子锟松了一口气,抱着唐嫣回到客厅,军医迅速施展手术,到底是在野战医院做过几百次手术的专业战地医生,很快便从伤口内取出一枚已经变成蘑菇状的点三八口径左轮手枪子弹,军医还带来了输血的工具和葡萄糖,陈子锟伸出胳膊:“抽我的血,我是O型。”   血液缓缓输入唐嫣的血管,伤口也被重新处理过,人昏昏沉沉的睡过去,虽然仍未脱离危险,但最紧急的时刻已经过去。   半小时后,一名英籍高级警官来到陈公馆,用一口土得掉渣的利物浦口音告诉陈子锟,必须把藏在家里的捣乱分子交给巡捕带走。   陈子锟将其痛骂一顿,说手无寸铁的学生怎么成了罪犯,枪杀无辜民众的巡捕是闻名世界的耻辱,警官恼羞成怒,拂袖而去。   公馆依然被商团士兵团团包围,大街上还垒起了沙包,架起了机关枪,把姚依蕾吓得快哭了,她本来神经大条的很,这点小阵势不算什么,可肚里怀着没出世的孩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就追悔莫及了。   “都说租界里治安良好,可巡捕当街杀人,咱们根本管不了,早知道如此,还不如住在省城呢,谁敢刺毛,让陈子锟毙了他。”鉴冰也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巡捕滥杀无辜,把她气的不轻。   陈子锟无所畏惧,他知道租界当局的行政效率极高,自己的身份工部局清楚的很,想动自己还得掂量掂量,不过那些学生都吓坏了,长久以来,租界当局在民众的心目中是文明和正义的化身,没想到居然当街枪杀学生,失望和丧气的情绪弥漫开来,有人在哭泣,有人在叹气,也有人在咬牙切齿。   到了晚上,一辆汽车穿越商团士兵设下的关卡来到陈公馆门口,下来的是工部局的官员,进屋后他便照本宣科的向陈子锟提出了强烈的抗议,不是因为收容学生,而是因为禁烟执法总队的士兵在闸北方向和租界巡捕发生了武装对峙。   随即这名官员宣布陈子锟是租界不受欢迎的客人,请他在两个小时内离开。   陈子锟立即命人收拾细软,留下几个人看房子,带着家眷和学生以及昏迷不醒的唐嫣连夜离开租界,前往吴淞兵营暂居。   车队驶到租界北部出口,这里的气氛已经相当紧张,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薛斌带了几百号全副武装的弟兄和守卫租界的巡捕、士兵对峙着,枪口对枪口,刺刀对刺刀,直到看见陈子锟安然无恙的出来,才悻悻收了枪,护送大帅离开。   到了华界就算安全了,学生们各自回家,唐嫣被送入中国医院,陈子锟打了话给史量才,半小时后申报老板匆匆赶到,先探视了唐嫣的伤情,从病房里出来,握着陈子锟的双手久久说不出话来。   “国家积弱,被列强欺凌,真是我辈奇耻大辱!”良久,史老板恨恨说出这番话来,眼中就滴下泪来,想是伤心到了极致。   陈子锟道:“身为军人,不能保家卫国,眼睁睁看着外国人在我们的土地上屠戮我们的青年,而且是我们民族最优秀的大学生,子锟深以为耻,此仇不报非君子。”   史量才两眼放光:“陈大帅,您准备出兵了么?”   陈子锟道:“我辈军人手中的刀枪,岂能只会内战,这次我一定要让洋人血债血偿!出兵是一定的。”   “好!”史量才激动起来,“舆论上的事情,我来负责,我们文人手中的笔亦能做刀枪,我要发动申报百万读者,和列强做殊死斗争。”   “史老板,你我齐心协力,轰轰烈烈干他一场,让洋人知道我们中华儿女是不可欺的。”陈子锟伸出一只手来,和史量才在空中相击,两人眼中俱是毅然决然的神色。   忽然护士从病房里出来道:“病人醒了。”   两人急忙走进病房,唐嫣脸上毫无血色,双眼无神,声音低微而沙哑:“老板,您来了。”   史量才道:“小唐,好好休息,别想其他的。”   唐嫣道:“稿子在我衣服口袋里,麻烦老板代发,还有,我想和陈大帅单独说两句。”   史量才狐疑的看了看陈子锟,点点头出去了。   陈子锟俯身在床头,听唐嫣喃喃低语:“其实……能死在你怀里我也无憾了……”   突然外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大兵们粗野的吆喝声:“快闪开,让路,找接生婆来!”夹杂着女人的呻吟声,陈子锟一惊,姚依蕾居然也到医院来了。   第五章 长女诞生   民国十四年五月三十一日零点,陈子锟的长女诞生在闸北一家医院,喜悦和悲愤同时冲击着陈子锟的心,望着襁褓中哇哇大哭的婴儿,他似乎看到了国家和民族的未来。   当姚依蕾问他如何给女儿取名字的时候,一直牵挂着同住在这家医院里尚未脱离危险的唐嫣的陈子锟,脱口而出:“就叫陈嫣吧。”   姚依蕾道:“什么,陈蔫,不好不好,女孩子哪能叫这种名字。”   陈子锟解释道:“是嫣,不是蔫儿。”   姚依蕾道:“为什么叫嫣?总的有个说法吧。”   陈子锟抓耳挠腮,总不能说根据唐记者的名字来的吧,好在满腹诗词的鉴冰及时解围,道:“咱们大帅取得是《牡丹亭》里段子,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这么可爱的小宝宝就像是绽放的花朵,可是却生在这贫困落后饱受欺凌的祖国,是这个意思吧,大帅?”   “是啊,希望咱们的嫣儿长大后,祖国能够强盛起来,再没有断井颓垣,而是处处繁花似锦,高楼大厦烟囱林立。”陈子锟赶紧接道。好歹把姚依蕾给胡宏过去了。   产妇和婴儿都需要休息,陈子锟和鉴冰退出产房,医院走廊里静悄悄的,院子里警卫的刺刀闪着寒光,禁烟执法总队出动了一个连保卫陈子锟的安全,因为得到消息,租界当局已经实施戒严令,局势更加紧张了。   “唐记者有没有脱离危险?”鉴冰忽然提起。   “还没有,失血太多,尚需观察。”陈子锟心里隐隐感觉不妙。   “我记得,她叫唐嫣?”鉴冰瞟了一眼陈子锟,意味深长。   陈子锟并没有回避,而是望着天边的星辰道:“唐嫣是英雄,她一介女流尚且直面巡捕的枪弹,以笔为枪和列强战斗,身为军人,我颇感汗颜,这次英人屠杀我同胞,我是要做一些事情来尽中国人的责任的。”   鉴冰忧愁道:“洋人船坚炮利,要是能打得过,早五十年就把租界铲平了,就凭禁烟总队这几百条枪,无异于以卵击石啊。”   陈子锟道:“尽责不等于以卵击石,我自有分寸,这段时间会很忙,家里的事情你多担待着点。”   鉴冰没有说话,从背后揽着陈子锟的腰,将脸贴在他宽厚的背上,夜深了,大地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什么时候才能天明啊。”陈子锟喃喃道。   ……   第二天,全上海沸腾,各界人士纷纷谴责巡捕房屠杀学生的暴行,申报上刊登了死难者的名单和职业,竟有十三人之多,其中既有大学生,也有裁缝、小贩、厨子帮佣等,用史量才的话说,不论身份贵贱,都是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女,他代表申报社,向死难者家属捐款大洋一万元,另向受重伤之人捐款一万以作慰问。   五月三十一日,上海所有学校罢课,商人罢市,工人罢工,以向租界当局进行最强烈的抗议,租界方调动大批巡捕严阵以待,万国商团预备役总动员,领取武器上街巡逻,各国海军陆战队也开始登岸,公共租界宣布戒严。   工部局包庇滥杀无辜的巡捕,拒不道歉,亦不释放被捕学生工人,激怒了全中国人民,消息传来,北京、南京、汉口、天津、广州等人的学校纷纷罢课以做声援,六月一日,北京政府外交部向外交使团提出抗议,要求释放被捕人员,杜绝此类事件再次发生。   公使团在对待中国问题上空前团结,驳回了外交部的抗议,并且认为租界当局的处理已经够宽宏大量了,外交部接二连三的抗议,如同泥牛入海,毫无音讯。   六月十一日,汉口民众在英租界示威之时,英国驻汉领事悍然命令水兵登陆,向民众扫射,当场死难三十余人,重伤百人,事后,英国方面竟然以保护外侨不力为名向段祺瑞政府提出抗议。   六月十三日,九江英租界再次发生冲突,中国抗议民众冲击英租界遭到枪击,死伤惨重。   六月二十三日,广州举行万民集会,为上海汉口九江死难同胞举行追悼大会,随即开始游行,行至沙基对岸,遭到英军集火射击,英国兵舰亦开炮轰击,当场打死打伤中国人二百余,其中包括黄埔军校学生若干,惨祸之烈,远胜五卅。   而至今租界当局仍未做出任何退让,立场依旧强硬无比,反而是北京临时执政府的声音越来越弱了。   六月底,上海闸北火车站,两辆黑色汽车等在站前广场上,几个便装彪悍男子双手插在口袋里,不时警惕的扫视着人群。   一群西装革履的旅客从贵宾通道出来,在保镖的警卫下钻进了汽车,一身雪白西装的张学良看到坐在车里的陈子锟,不由得笑了:“昆吾兄,几个月没见,留起胡子了。”   陈子锟唇上留了两撇八字胡,还不是很浓郁,他笑道:“我这是蓄须明志,不统一国家,不铲除列强在华势力,我就不剃胡子了。”   张学良哑然失笑:“那你这胡子岂不是要留得比关公还长?”   陈子锟笑笑没应答,吩咐汽车夫开车。   汽车行驶在繁华拥堵的闸北街道上,不停地鸣笛,站在踏板上的警卫用长竹竿驱赶着路人,还是前行缓慢,如同乌龟。   陈子锟解释道:“租界里仍在罢工罢市罢课,此消彼长,闸北和南市反而繁荣起来,这说明一件事,租界之繁荣,其实靠的还是中国人啊。”   张学良道:“我们中国人既然能创造汉唐辉煌,说明这个民族还是优秀的,只是因为清末以来,被列强欺压的太过,所以才有今日之困局。”   陈子锟摇摇头,但并未说什么。   张学良道:“对了,令嫒满月酒在哪里摆?上海还是江东?我可准备了一份厚礼呢。”   陈子锟刚要说话,忽听远处有人高声疾呼:“人民在死难,学生工人在抗争,政府在做什么,咱们的外交部,翻来覆去就会表示遗憾,表示抗议,我看干脆别叫外交部了,改名叫抗议部算了。”然后四下里一阵哄笑。   张学良也被吸引住了,和陈子锟对视一样,两人同时推开车门钻出来,悄悄来到远处演讲的地方。   台上站了一个气宇轩昂的年轻人,身穿白色学生装,正在发表演说,他伸出双手四下里压了压道:“同胞们,你们觉得可笑么,我可一点也不觉得可笑,洋人杀咱们的父老兄弟,就跟杀一只鸡,一条狗一样,他们在上海杀,在汉口杀,在九江杀,在广州杀,一杀就是几十上百人!而我们的死难同胞,所做的不过是在自己的国家土地上和平游行而已,他们犯了什么罪,竟然遭此毒手!”   四下里一片寂静,年轻人的眼眶红了,但声音依然激愤:“老百姓被洋人肆意枪杀,可我们的政府,我们的军队在干什么?临时执政府唯唯诺诺,只知道抗议抗议,可他们好歹还知道抗议,你们知道军队在做什么么!他们依然在花天酒地!醉生梦死!全国有几百万的军人,拿着从老百姓身上搜刮的民脂民膏,买枪买炮买飞机铁甲车,却全都用在自己人身上,他们争地盘,种鸦片,自相残杀,对洋人却奴颜婢膝,磕头求饶,你们知道么,就在咱们同胞死难,举国伤怀的时候,某军阀竟然还在为自己的女儿举办盛大的满月酒宴会!”   张学良不笑了,看了看陈子锟,低声道:“这小子一定是共产党,如此蛊惑人心,都算计到你头上了。”   陈子锟淡淡道:“能唤醒民众,被算计一下也无妨。”   那年轻人继续道:“指望这个反动而腐朽的政府是没用的,我们只有团结起工人、商人、学生,继续罢工、罢市、罢课,向洋人施加压力,让他们看到我们是团结的,是觉醒的,我们中华民族才有希望。”   随即振臂高呼:“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   台下人受到感染,纷纷跟着大喊起来。   陈子锟一言不发,拉着张学良走了。   车上,张学良表情很凝重,几次欲言又止,陈子锟道:“汉卿,你是不是觉得那人说的很有道理,咱们都是军阀,只会打仗抢地盘,搜刮民财,洋人如此屠杀国人,身为军人,我辈竟然没有一个发声的。”   张学良道:“他的话让我很生气,但细想起来,却不禁汗颜,我奉军数十万虎狼之众,军械武备都是全国最强的,但是却只是用来东征西讨,打吴佩孚,打齐燮元,和冯玉祥对峙,碰上外国人却无能无力,这到底是为什么?”   陈子锟道:“因为我们的兵打不过人家,从鸦片战争到甲午战争,再到庚子之变,洋人的厉害深入人心,谁敢和他们动武都没有好下场,但越是这样,人家就越欺负咱们,汉卿,你要明白,在强敌环伺的国际丛林中,列强只尊重同样长着獠牙的同类,这就是他们偏袒同样是亚洲人的日本一样,因为日本打败了清朝,打败了俄国,用血和火赢得了尊严。”   张学良沉思良久,车外的喧嚣仿佛隔绝了。   “昆吾兄,我很难下决定,大权在父亲手里。”张学良踟躇道。   陈子锟拍拍张学良的肩膀:“汉卿,我理解你,你只要为我掠阵就行。”   “昆吾兄,难道你……”张学良双眉猛地一挑。   “我决定出兵收回租界。”陈子锟平静无比的说道。   第六章 战云密布   租界内罢市罢工,公共电车和商店都停业了,反而不如闸北生活便利,陈子锟租了个宽敞的院子,雇了两个奶妈,四个佣人,姚依蕾就在这里坐月子。   张学良在陈子锟家里吃了顿便饭,四菜一汤,都是家常菜,席间少帅叹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人家当大帅的人,恨不得整天吃龙肝凤胆,你可好,饮食和一般市民差不多。”   陈子锟道:“同胞惨遭不测,就算真有龙肉,我吃着也是味同嚼蜡,若不是蕾蕾坐月子,我恨不得全家改吃素呢。”   张学良道:“满月酒还摆不摆?”   陈子锟苦笑道:“国难当头,就免了吧,若不然被人拿来说事儿,又要挨骂了。”   张学良若有所思,喃喃道:“我也得做些什么了。”   次日,江东军总参谋长阎肃走进了陈宅,递上一份申报,陈子锟接过来,看到头版头条刊登的是张学良的《至上海五卅爱国学生电》。   “痛我莘莘学子,竟被摧残。莽莽神州,天道何在?积弱之国,宜知奋勉。兹本人爱群之心,谨以廉俸所入,捐助二千元。即日由中国银行汇上,慰藉死伤。宵烛寒光,力难远济,聊以尽心而已。”   陈子锟弹了弹报纸,笑道:“张汉卿手底下笔杆子不少啊,写的不错,不过等我的动作出来,怕是要夺了他的风头。”   阎肃道:“大帅,咱们真的要动作?”   陈子锟道:“动,当然要动,目前江东军的实力如何?”   阎肃道:“裁撤了老弱病残之后,尚余三万陆军,武器以步枪机枪为主,炮兵实编两个团,有三十六门山炮野炮,迫击炮若干,炮弹储备两个基数,飞行航空队仅有一架飞机,还形不成有效战力,就凭这个想和洋人开战,怕是没有胜算,还请大帅三思。”   陈子锟道:“财政上怎么个情况。”   阎肃愁眉苦脸道:“龚梓君那边出了个报告,省内厘金赋税刚够基本开销,养兵靠的还是大帅的私人资金,如若开打,我们连买子弹的钱都没有,而且我军所用的美式步枪,子弹全靠进口,战端一开,进口渠道就断了,步枪成了烧火棍,这还不是重要的,省里那些人也是虎视眈眈,麦子龙、刘省长、还有孙开勤和他那帮老部下,时时刻刻都在瞅机会,大帅若是和洋人开战,胜了自然好说,若是败了,再失去执政府的支持和洋人的帮助,江东省怕是要易手了。”   陈子锟沉默不语。   阎肃继续泼冷水,“咱们全部的炮兵加在一起,还不如黄浦江上一条巡洋舰的火力的三分之一,就算是最精锐的禁烟执法总队,士兵素质也远远及不上欧美的海军陆战队,训练程度勉强与商团持平,而上海的外国军队足有上万之众,更有数十条炮舰的火力支援,实力悬殊太大太大了,胜算的机会相当渺茫。”   陈子锟还是不说话。   “大帅,您的意思是?”阎肃小心翼翼问道。   “以维持秩序为名,调两个师进入上海,封锁租界。”陈子锟斩钉截铁道。   阎肃挺直腰杆:“是!”转身便走。   陈子锟道:“啸安。”   阎肃回转,面无表情。   “啸安,你觉得不该出兵?”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况且……”阎肃深吸一口气,“有些事情总是要有人来做的。”   报界迅速得到消息,江东省军务督办陈子锟上将通电全国,将派出两个陆军师进驻上海,维持秩序,武力示威,并且不排除在谈判失败的情况下,强行收回租界的可能。   半年前,陈子锟还是力主军队彻底撤出上海周边地域,使上海成为非军事区的主要倡议者,而今天竟然派兵入沪,消息一出,百姓沸腾,欢呼雀跃,而租界当局则如临大敌,英国紧急调拨驻香港和新加坡的军舰来沪,海军陆战队登陆协防,美国意大利日本等国也加强戒备,或调派海军陆战队上岸,或从本国调派军队,上海气氛愈加紧张起来。   不日,北京张作霖宣布,派邢士廉率陆军一师进驻上海,成立上海警备司令部以维持当地秩序,调停冲突,张宗昌驻江苏的奉军部队,也开拔南下,做出包围上海的态势。   一时间,近十万中国军队云集长三角,给租界当局带来巨大压力,不仅是军事上的,还有经济上和舆论上的,罢工罢市给租界带来的不仅是萧条,垃圾没人打扫清理,租界到处乌烟瘴气,肮脏不堪。   以前打仗,都是华界的人往租界跑,现在反过来了,租界的人拖家带口往华界奔,租界各入口处,垒起沙包工事架起机关枪,英美日本的海军陆战队和万国商团士兵枕戈达旦,随时待命。   北京方面,原本高高在上的公使团亦放低姿态,同意和中方展开切实有效的谈判。   这段时间,陈子锟和张学良成了报纸上最常见的两副面孔,爱国青年将领、民族英雄的高帽子不要钱一般堆过来,两人赚尽了名声和眼球,华界举办的爱国演讲和义卖之类的活动,若是能请到两位中的一位,那可是莫大的荣耀。   ……   华界,吴淞禁烟执法总队兵营,这里已经进入一级战备状态,兵营门口横着拒马鹿砦,马克沁机关枪藏在掩体里,士兵们头顶钢盔严阵以待,刺刀在夏日阳光下熠熠生辉,远处黄浦江中,一艘英国巡洋舰和一艘日本驱逐舰已经将主炮和侧舷的全部副炮对准了兵营。   吴淞炮台,中国海军岸防部队却置身事外,保持中立,为避免刺激英日兵舰,要塞大炮居然罩上了炮衣。   奉军第三军团中将军团长张学良率部下参观禁烟执法总队的营地,瞭望塔上,他端着望远镜端详着远处的军舰,问道:“昆吾兄,打起来能坚持多久?”   陈子锟道:“军舰上那可是八英寸口径火炮,一颗炮弹下来,我的军营就化为齑粉,一秒钟也坚持不了,只有死路一条。”   张学良大惊:“那他们一开炮,咱们岂不是全完了?”   陈子锟道:“正是,可他们不敢开炮,现在是麻秆打狼两头怕,洋人一开战端,上海就要生灵涂炭,少不得要死几千无辜百姓,注意,是西方人的百姓,还要损失大量的财产,英国人玩政治是一把好手,几百年来把欧洲大陆玩的团团转,就是因为他们审时度势,知道分寸,他们敢开枪杀我们的老百姓,可不敢动我的兵营,就是这个道理。”   张学良不禁汗颜:“我军没有任何反制手段么?”   陈子锟道:“问得好,咱们中国的军队,就不是为了对付洋人装备起来的,最重型的武器无非是七五口径山炮,马克沁重机枪,这些武器给重巡洋舰挠痒痒都不够看,飞机亦无法投掷大口径炸弹,只能扔几颗手榴弹听个响,唯有在陆上,才能和他们决一死战。”   张学良擦了一把汗道:“这一步棋走的险了些,万一他们真开炮呢?”   陈子锟道:“我兵营里就几十个兵来来回回跑动,给他们造成假象,真打起来伤不到主力,再说还不是有你们十万奉军做后盾么。”   张学良这才展颜笑道:“原来是一出空城计啊,昆吾兄高明。”放下望远镜,他的右手下意识的插进裤兜,那里放着一封电报,是张作霖发来的,严令他不许和洋人发生武装冲突。   陈子锟微笑道:“列强只尊重同样长着獠牙的同类,所以,我要代表中国军人发出怒吼,亮出獠牙,让他们知道,中国人是不可欺辱的。”   张学良道:“我本以为昆吾兄真的要武力收回租界,原来是武力威慑啊,不战而屈人之兵,这一招果然高。”   陈子锟叹息道:“悲哀的是,咱们能做的也仅有威慑一下而已,真打起来的话,恐怕连一个回合都支撑不了。”   张学良无语,他也在掂量奉军的战斗力,如果打起来,十万之众怕是也啃不下一个上海,届时吴佩孚冯玉祥之流肯定要趁机发难,背后捅刀子,怪不得父亲严令自己不许动武,实在是有难处啊。   视察完营地之后,张学良随同陈子锟前往医院,探望在五卅惨案中负伤的英雄,唐嫣也在其中,当他们走进病房的时候,发现已经坐着两位探望者了,其中一个正是上次在闸北演讲,讥讽陈子锟要为女儿办满月酒的那个年轻人。   另外一人身着西装,眉宇间颇具侠气,三十岁年纪,见到一身戎装的两位将军进来,竟然毫不怯场,反而迎上来笑道:“二位便是闻名天下的爱国将领,陈将军和张将军吧。”   陈子锟道:“不错,我便是陈子锟,这位是张汉卿,请问你们是?”   那人道:“蔡和森,上海总工会干事,这位是郑泽如,我的同事。”   张学良沉声道:“你是共产党!”   蔡和森从容道:“我是中国人。”   第七章 英国领事请客   张学良脸色阴晴不定,陈子锟气定神闲,蔡和森云淡风轻,郑泽如警惕万分,可把唐嫣急坏了。   共产党毕竟是见不得光的组织,他们只在南方有合法的生存土壤,这个以铲除军阀为己任的组织人员在张学良面前自报家门,不是找死么,目前全国最大的军阀就是奉张了,少帅年轻气盛,一个不高兴把蔡郑二人毙了也有可能。   唐嫣到底是申报记者,见得大场面多了,换了别的女人早吓傻了,可她却强硬无比道:“这是我的病房,来看我的都是朋友,不许吵架。”   陈子锟不禁莞尔,军国大事岂能用轻飘飘的一句吵架代替,查禁共产党可是奉系最积极的事情,今天这个事儿怕是不能善了的。   可张学良沉默了一会竟然笑了:“有意思,我还没交过共产党的朋友呢。”   此言一出,气氛终于缓和,可张学良忽然又冒出一句:“我奉劝你们还是安分一些好,向列强抗议我不反对,可是企图颠覆政府的话……”   蔡和森毫无惧色:“怎么样?”   “我有十万大军,随时可以剿灭你们。”张学良眼中闪过一抹厉色。   蔡和森道:“我们上海总工会有五十万颗大好头颅,贵军倘若不去对付洋人军队的话,大可拿我们开刀。”   张学良一时语塞。   蔡和森起身道:“唐记者,你休息吧,我们回去了。”走过张学良身边的时候又道:“张将军,我相信您以后会有很多共产党朋友的。”   张学良想发作,却又忍住了,目送蔡郑离开,点点头道:“这些人倒是好汉。”   陈子锟道:“匹夫之怒,血溅五步,五十万上海工人被发动起来,可是一股不小的力量,他们有底气也是应该的,不提他们了,咱们是来看望女英雄的。”   唐嫣苍白的脸上出现一抹红晕:“陈大帅,您才是英雄,您是第一个向列强说NO的中国军人。”   陈子锟笑道:“此言差矣,我们中国军人不乏爱国者,北方的冯玉祥,还有你面前的张学良,都是敢于向列强亮剑的中国军人,十万中国军队已经开到上海周边,向列强施加军事压力了,这都是汉卿的功劳。”   唐嫣道:“久在病榻,外面的事情多不了解,抱歉了,张将军,您也是真英雄。”   被美女记者夸奖,张学良顿时将不快抛到脑后,谈笑风生起来,他说晚上英国领事馆举行派对,邀请自己和陈子锟参加,大家在一个轻松愉快的环境下,讨论五卅惨案的最终解决办法。   “英国人在我们的武装示威下屈服了,昆吾兄说的太对了,列强只尊重长着獠牙的同类,我们亮一下牙齿,他们就退让了,这次胜利,可以载入史册。”张学良信心满满的说道。   走廊里,蔡和森和郑泽如在高粱秆恶狠狠的目光注视下如芒在背,快速离开,郑泽如长出了一口气道:“好险,刚才差点激怒军阀。”   蔡和森道:“军阀也是中国人,在必要的时候,可以团结,小郑,你要记住,斗争的方法不是一成不变的,我们的力量还很弱小,需要整合一切资源和力量为我所用,为我们的革命事业所用,比如上海滩的流氓,比如报社编辑记者,比如军阀等等。”   郑泽如用力的点点头:“蔡委员,我记住了。”   ……   上海英国总领事馆位于苏州河和黄浦江交汇处,占地一百余亩,是一座H形的砖木结构两层建筑,欧洲风格加上中国式的蝴蝶小青瓦,极其宽阔的庭院,绿草如茵,漂亮大气,迄今已经有五十余年的历史。   今夜领事馆灯火璀璨,宾朋满座,英国驻沪领事埃里克·鲍德温爵士设宴招待各国外交官以及上海滩各界名流,晚七时,领事馆的停车场已经没有空车位的,停满了各色豪华轿车。   美国领事亨利·费尔南德斯端着一杯红酒,和鲍德温爵士并肩站在领事馆宴会厅的二楼,望着下面熙熙攘攘的宾客,笑道:“中国人讲究一团和气的说法真是没错,白天他们还在吵嚷着收回租界,废除条约,晚上就在领事馆谈笑风生了,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鲍德温爵士耸耸肩:“亨利,他们和那些苦力不一样,他们需要考虑的东西更多,更全面,他们很清楚,上海的繁荣和他们的富贵,都离不开租界,假如租界前一天被中国人收回的,第二天就会变成垃圾遍地,抢劫杀人绑票横行的犯罪者天堂,这一点他们甚至比我们还要担心。”   费尔南德斯道:“你说的一点也不错,有产阶级和我们的利益是一体的,他们只不过想借着这次不幸的事件给自己闹点好处罢了,中国人总归是狡黠的,处处想着见缝插针,喏,你看那是谁?”   一个上了年纪中国人满脸堆笑沿着楼梯走上来,热带硬木做成的楼梯打了蜡,光洁无比,中国人的马褂长袍也是同样整洁。   “亲爱的虞洽卿先生,你好么?”鲍德温爵士矜持的伸出了右手,“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刚上任的美国驻沪总领事。”   虞洽卿笑道:“我和亨利是老相识了,两位总领事阁下,我敬你们。”说着举起了红酒杯。   两位领事很客气的和虞洽卿客套了几句,扯了些没边际的话,这位华人商界领袖才笑眯眯的下楼去了。   “瞧,中国人总是那么爱慕虚荣,这位虞先生一定在吹嘘他和英美领事的关系多么亲密。”费尔南德斯面带嘲讽的看着楼下被众人簇拥着的虞洽卿道。   鲍德温爵士道:“可不是么,他们总喜欢说自己认识某某,并且以此为荣,好像认识一两个领事就可以凌驾于其他中国人之上一样,不过这位虞洽卿先生算是中国人中头脑比较清醒的了,他领导下的上海总商会已经承诺开市了。”   “埃里克,你是怎么做到的?”费尔南德斯奇道。   “很简单,我手里掐着他们的命门,上海的电力、自来水,甚至安全保障都掌握在租界工部局手里,我只要切断水电,他们的企业就没法开工。”鲍德温面无表情的说道。   “这么说,虞洽卿确实是个识时务的人,不像那位鲁莽的陈将军,竟然派出军队挑衅租界当局。”费尔南德斯说道。   “不不不。”鲍德温纠正道,“维克多·陈比虞洽卿还要聪明些,我们和他打交道不是第一回了,对这位经常见诸报端的上将有着清楚的认识和了解,领事馆甚至有一个由英国人牵头,中国知识分子组成的团队,专门研究维克多陈的种种奇怪行为。”   费尔南德斯眼睛瞪大了,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这副虚心求教的样子让鲍德温爵士很满足。   “团队经过分析,得出一个结论,陈子锟和北方具有朦胧反帝意识的大老粗将军冯玉祥不同,他是留学出身,是军界凤毛麟角的高级知识分子,文明世界的朋友,他做事是有分寸而充满智慧的,这在他对付其他军阀和上海鸦片贩子的时候都充分的体现出来了。   租界当局有理由认为,陈子锟不会真的出兵进攻租界,他只是在进行武力炫耀,博取名声罢了。   所以,虽然上海局势紧张,但总的来说侨居西方人并不怎么害怕,我们有着丰富的对付中国人的经验和招数,不但能轻松摆平陈子锟,也能顺利解决段祺瑞和张作霖,至于那位花花公子张少帅,则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费尔南德斯已经从外交文件中知道将要发生的事情了,他摇晃着杯中的红酒道:“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两辆德国梅赛德斯牌轿车一前一后缓缓驶入英国领事馆,汽车头上插着将军旗,踏板上站着威风凛凛的卫兵,这次晚会的两位主要客人,陈子锟上将和张学良中将终于来到了。   领事馆的华籍小厮殷勤上前拉开车门,两位将军从车里钻出,都是一身戎装,租界有规矩,中国军人不得穿军装入内,这次算是开了先例,在场中国人不禁扬眉吐气。   两位年轻的将军身穿白色夏季凡尔丁制服,没有扎武装带,胸前佩带着勋章,白手套,佩剑铿锵,英俊潇洒溢于言表,就连那些西方贵妇小姐都不禁啧啧称奇,中国人原来也能生的如此英武。   两人相视一笑,均感自豪,这次能带着卫队进入租界,对于中国军人来说是一次进步,张学良不由得更加敬佩陈子锟,若不是他毅然决定以武力施加压力,想来外国人是不会如此轻易的屈服。   将军进入大客厅,四下里一片掌声,这次派对以中国人为主,其中不乏名媛贵妇,宋家三小姐竟然也在其中,这次也是远远的站着,手中端着一杯香槟,朝二人举了举,嘴角漾着笑意。   张学良笑道:“昆吾兄,宋三在祝贺咱们的外交胜利呢。”   陈子锟道:“此时说胜利还太早。”   英美领事一起上前迎接两位中国将军,握手寒暄后谈起了五卅问题,张学良道:“我们的立场是不会改变的,必须释放工人,赔偿损失,道歉并且惩办责任人,优待工人,杜绝同类事件发生。”一边义正言辞的说着,一边用眼角余光瞟着宋美龄。   埃德温爵士微笑道:“还有呢?”   张学良其实在照搬外交部的解决办法,他心思不在这上面,背也背不全,好在陈子锟及时救场,道:“还有收回会审公廨,停止越界筑路,按照纳税数额给华人工部局投票权,保证华人有集会言论出版的自由,撤换负有责任的工部局总书记,将租界巡捕、商团缴械,海军陆战队撤回本国,拿出一个将租界还给中国的时间表。”   振振有词的话语博得一阵掌声,其实大家也明白,条件主要是前面几条,至于缴巡捕商团的械,撤军、收回租界的要求,那都是漫天要价而已。   鲍德温爵士笑了笑,陈子锟觉察到他眼中有一丝嘲讽的味道。   “女士们,先生们,我有重要事情宣布。”鲍德温爵士大声道。   大厅里安静下来,衣衫华丽的人们端着酒杯,听英国总领事说话。   “我们的外交人员和北京外交部的同行们进行了毫无保留的意见交换,以及坦诚的对话,终于达成了共识,不愉快的事情终于可以结束了。”鲍德温朗声道。   一片寂静,消息太过突然,大军依然压境,怎么就结束了呢,张学良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外交部根本没有权力自作主张,这么大的事情,拿主意还得段祺瑞和自己的父亲,怎么一点风声也没听到,谈判就结束了呢,自己还打算大展身手,和英国佬唇枪舌剑,据理力争呢。   “请问领事阁下,达成了什么共识?”陈子锟问道。   鲍德温爵士面带惊讶:“陈将军,难道您不知道,我还想请您来宣布呢。”   陈子锟知道中计了,英国佬的表情就好象偷吃了金丝雀的猫一样洋洋得意,让他很不舒服。   “好吧,我来宣布一下。”鲍德温爵士清清嗓子道,“我方将事件责任人,总巡麦高云,捕头爱伏生免职,中方收回会审公廨,成立上海戒严司令部,解散总工会,取缔煽动惑罢工。”   众人面面相觑,这条件来的离奇了,死了十几条人命,英方仅仅是将两名巡捕免职而已,说不定过几天就另有任命了,这算什么处罚?而中方仅仅收回一个无用的会审公廨,反过来还要配合英方取缔罢工,合着军队大兵压境,不是帮着工人学生,而是帮外国人镇压自己人的啊。   鲍德温爵士鄙夷的看了看陈子锟和张学良,道:“二位将军,失陪了。”转身离去,朝乐队一摆手:“奏乐,要欢快的。”   第八章 奉军要缴禁烟执法总队的枪   本以为可以在英国领事馆扬眉吐气一回,哪知道却是受到深深的羞辱,张学良满脸愤懑,却无处发泄,陈子锟却面无表情,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   忽然副官长赵玉峰匆匆而入,低声道:“大帅,有事。”说着瞟了一眼张学良。   “直接说,大声点。”陈子锟不耐烦道。   “是!”赵玉峰一并脚跟,“奉军第二十师的部队,在闸北将我禁烟执法总队包围,声称要……”   “要干什么!”   “要缴弟兄们的械。”赵玉峰愤愤道。   奉军二十师是邢士廉的部队,东北陆军中的精锐,此番南下上海,成立警备司令部,醉翁之意不在酒,表面上是调停争端,其实是武装占领上海罢了。   张学良愕然道:“怎么有这等事,昆吾兄,我是真的不知情啊。”   陈子锟道:“汉卿你别急,咱们弟兄之间,还没这点诚意么,我相信不是你的主意,不过两军对垒,手足相残就不好了,要不你去说一声,让邢士廉把兵退了。”   张学良虽然是个花花公子,但是一点也不傻,他知道邢士廉断不敢自作主张和陈子锟擅开战端,此举定然是受了张作霖的授意,自己就算去了也没用,更何况这会儿也确实走不开。   他不自觉的看了一眼角落里美丽的如同寂寞百合的宋三小姐,正端着一杯香槟孤独的等待着自己。   “唉,怕是我到场也于事无补,我写封手令吧,昆吾兄派人送去即可,咱们刚到领事馆,冒然退席不礼貌。”张学良道。   陈子锟火大,硬梆梆道:“那汉卿你就留在这儿吧,我自己去处理即可。”   张学良也这事儿自己做的不太地道,可是宋三的诱惑更大,他沉吟道:“让高粱秆带我的卫队去,谁不听话就枪毙,高粱秆,听见了么。”   “有!听见了。”高粱秆大声应道。   陈子锟匆匆而出,岂料身后传来英国领事充满挑衅的声音:“亲爱的将军,您不准备再喝几杯酒么,我们这里有很醇厚的苏格兰威士忌。”   “留着自己喝吧。”陈子锟有也不回,鲍德温爵士无所谓的耸耸肩,对旁边的西方人小声道:“没礼貌的家伙。”   走到门口,陈子锟突然转身,用英语大声道:“女士们先生们。”   噪杂的声音渐渐平息下来,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不可否认,租界当局赢了这一回合,看起来是我们输了,中国输了,但是!”   在这里他加重了语气,沉痛的目光扫视着众人,“五四唤醒了沉睡中的中国人,五卅则是当头棒喝,让国人更加清醒,所谓文明世界的真实嘴脸,诸位,我今天在这里放一句话,咱们拭目以待。”   所有人凝神屏息,听他慷慨陈词。   陈子锟一字一顿道:“五卅之后,革命势必一泻千里!你们或许还会赢一次,两次,甚至十次,但最终的胜利,属于中国。”   说完这句话,他回身便走,高大的身躯消失在黑暗中。   “啪,啪,啪”孤零零的掌声响起,是宋家三小姐在鼓掌,然后是她身边的张学良,然后是在场的每一个中国人。   鲍德温端着酒杯饶有兴趣看着这一幕,勾了勾手,领事馆二等秘书走了过来,听领事先生耳语了几句,匆匆上楼拿起了电话机道:“接巡捕房。”   ……   陈子锟坐在汽车里,觉得胸中气血翻滚,他没想到奉军竟然在关键时刻倒戈相向,自己的武力威慑不但没有奏效,反而成了英国人的笑柄。   “去闸北,我要问问邢士廉,他到底想干什么。”陈子锟道。   两辆汽车驶离领事馆,前一辆汽车里坐着陈子锟,后一辆是张学良的卫队,汽车通过外白渡桥一路向北疾驰,临到关口的时候放慢了速度,隐约看到前面有人晃动手电,示意停车。   汽车停了下来,赵玉峰下车去和守卫关口的巡捕交涉,出示了领事的请柬和自己的身份,可领队的巡捕傲慢无比的说:“请所有人下车接受检查。”   赵玉峰大怒道:“查什么,我们大帅的车驾岂是你能查的?”   巡捕道:“这里是租界,是有法制的地方,人人平等。”   旁边一个华籍巡捕帮腔道:“租界里下野的大帅起码二三十位,还不都得乖乖听招呼,不差你们这一位,查什么,查武器,租界是洋人的地盘,不许带枪。”   赵玉峰气哼哼道:“你们等着。”跑回汽车道:“大帅,他们要检查。”   陈子锟镇定道:“开枪。”   赵玉峰眼睛瞪得溜圆:“什么?”   陈子锟厉声道:“我说开枪你没听见么!”   赵玉峰不是没听见,而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同车的梁茂才和高粱秆却是听的清清楚楚,大帅下令,他们执行的那叫一个干脆,梁茂才端出一百发弹鼓装的汤普森手提机枪,高粱秆拽出两把西班牙长苗大镜面匣子枪,两人一左一右就开了火。   要说租界巡捕的素质真叫高,枪声一响,便都趴在了掩体后面,三把枪在夜色中喷着火舌,上百发子弹倾泻在关口的掩体和岗亭上,巡捕和商团士兵动也不敢动。   梁茂才打空了一个梭子,端起冒着冉冉青烟的手提机枪道:“过瘾。”   高粱秆才刚打完两个桥夹,不服气的摇摇头。   陈子锟沉着脸:“开车。”   汽车启动了,梁茂才持枪警戒,直到陈子锟的专车出了租界,才走到沙包掩体旁,朝里面瑟瑟发抖的巡捕啐了一口道:“查,查你姥姥个腿儿!”   ……   禁烟执法总队的阵地设在闸北和公共租界虹口区结界的地方,用沙包筑起街垒,枪口朝向租界一方,可腹背却是空虚的,奉军第二十师的威胁就来自后方,大批穿黄军装,拿辽十三年式步枪的士兵占据了临街的楼房,在楼顶架起机关枪,窗户里伸出枪管,瞄准了禁烟总队的弟兄。   奉军第二十师是东北陆军中的精锐,禁烟执法总队则是江东军的精华,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两支强军碰到一起,通常不是惺惺相惜,而是憋着劲儿一较长短,此时闸北就是这副局面,气氛紧张的一个火星都能点燃。   陈子锟的汽车到了,薛斌上前报告,围过来的确实是奉军,数量不详,起码一个团,双方至今保持克制,没有开枪。   “高粱秆,你去问问他们是谁的部下,让带兵的过来见我。”陈子锟道。   “是!”高粱秆脚跟一并,跑步上前,奉军看到这边跑出来一个人,顿时响起拉枪栓的声音,可是看到高粱秆的军装,顿时有人喊道:“都别他妈开枪,是自己人。”   高粱秆顺利跑到对面,报出自己的官衔和部别,少帅的副官,那地位绝对岗岗的,带队包围禁烟执法总队的是第二十师二十四旅的少将旅长刘翼飞,他听了高粱秆的话后,二话不说,整整军装,带着两个卫士径直去了对面阵地。   陈子锟大马金刀的坐在太师椅上,刘翼飞进来敬礼道:“卑职刘翼飞,拜见昆帅。”   “嗯,你就是24旅的旅长,谁叫你带队包围我禁烟执法总队的?”陈子锟开门见山。   “报告昆帅,卑职奉的是上海戒严司令邢士廉的军令。”   “马上给我把人撤了!”   “昆帅,您是江东省军务督办,上海一摊子事儿,好像不在您职责范围内。”刘翼飞不卑不亢顶了回去。   高粱秆在旁道:“军团长有令,让你们撤兵回去,有什么事情,他担待着。”   刘翼飞道:“昆帅,高兄,不是兄弟不给你们面子,不遵少帅的命令,实在是军令难违,我这边撤兵,立马脑袋搬家。”   陈子锟道:“给我接邢士廉的电话,我倒要问问他,戒严怎么戒到老子头上了,想吃掉老子的队伍,看不把你们大牙崩了。”   电话很快接通,邢士廉今年四十岁了,比陈子锟大很多,资历也够老,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出身,奉系老将,在陈子锟面前毫无压力,他打着官腔道:“禁烟执法总队的编制已经被撤销,兄弟也是奉了上峰的意思,这才派人前往处置,还望昆帅见谅。”   陈子锟道:“邢司令,请问你的上峰又是哪一位?”   邢士廉道:“我的上峰,是新任江苏督办杨宇霆。”   这下陈子锟全明白了,这次冲突没有和平解决的可能了,他放下电话,问刘翼飞:“刘旅长,非打不可?”   刘翼飞道:“不打也行,让弟兄们把枪缴了,我保证大家的安全。”   陈子锟道:“武器是军人的生命,枪是万万缴不得的,刘旅长你回去吧。”   刘翼飞敬了个礼回到本阵地,两军阵前传出一片拉枪栓上刺刀的声音。双方都做好了战斗准备,只等长官下令开火了。   陈子锟叹口气,拿起电话:“安德烈瓦西里耶维奇上校,按计划行动。”   奉军和禁烟执法总队之间的战斗并没有立即爆发,刘翼飞打探过对方虚实,这支挂着警察名头的部队是江东军中最强悍的武装,装备大量自动步枪和手提机枪,巷战时很占优势,自己这边都是打一枪拉一下的步枪,真干起来占不了便宜,所以他还在等,等44旅的弟兄包抄上来,以绝对优势兵不血刃解决对方。   四十分钟后,后方终于有了动静,又有一支部队上来了,不过看这架势,似乎是奔着24旅来的。   “旅长,不好了,是洋人的兵。”担任后卫的一个连长匆匆来报。   刘翼飞拿起望远镜看去,昏黄的路灯下,一顶顶英国钢盔闪着幽光,钢盔下是高挺的鼻子和白皮肤,卡其军装大皮鞋,步枪也不是中国战场常见款式,分不清到底是英国兵还是美国兵。   “派个会说洋话的过去问问,他们是哪国人,要干什么?”刘翼飞道。   消息很快反馈回来,后面围过来的是英国海军陆战队,要缴奉军的枪。   “操他奶奶的,凭什么缴老子的枪。”刘翼飞气歪了鼻子。   第九章 卖国的价钱   生气归生气,刘翼飞可不敢咋滴,假如换了吴佩孚的直军,或者冯玉祥的国民军,亦或是孙传芳的浙军,他都有一战的勇气,可对面那是英国人啊,打得过打不过另说,就算打赢了,惹出外交上的纠纷来,谁也承担不起。   包围别人的,忽然被别人来了个反包围,这滋味可不好受,24旅是奉军精锐,全员来自东北三省,擅长野战,对巷战可没多少经验,再加上不适应南方湿热的气候,刘翼飞心里一点底气也没有。   本来对付一个陈子锟就够他喝一壶的了,又被英国兵抄了后路,更可气的是说好了来增援的第44旅连个影子都没有,这仗可没法打了。   刘翼飞带着副官冲进一家店铺,拿起电话猛摇,打算向师长邢士廉报告,结果电话却怎么也打不通,无奈之下只好派人去报信,草草写了一封军报,把勤务兵叫来道:“把这封信交给邢师长。”   勤务兵道:“旅长,俺不认识路。”   刘翼飞大怒:“你一路走过来的,记不住么?”   勤务兵道:“路太多了,记不住。”   别说勤务兵记不住,就连刘旅长自己也记不住,上海太大了,比奉天城大了不止三倍,大兵们来自辽阔的东北平原,在狭窄的上海弄堂里不迷糊才叫怪。   “算了算了,滚吧。”刘翼飞斥退勤务兵,再次端起望远镜查看敌情,街头巷尾屋顶上都有敌军探头探脑,所有道路都被封死,真要打起来,24旅怕是要吃大亏,军人不怕死伤,但是这种无谓的伤亡,能避免还是要避免的。   他当即下令:“都看好手中的家伙,关上保险,谁走火枪毙谁。”然后再次前往敌阵,向陈子锟请和。   可是陈子锟不在,只有禁烟执法总队的总队长薛斌和高粱秆在指挥部,刘翼飞客客气气道:“薛队长,高副官,我想通了,还是执行少帅的命令,带兵撤回。”   高粱秆道:“刘旅长,这就对了,咱们兄弟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奉系的天下,早晚还不是少帅的,您跟他对着干,哪还有好?”   刘翼飞道:“是是是,高副官有见地,兄弟先撤,改日再向军团长请罪。”   薛斌道:“放心走你的,后面的英国人,我帮你挡着。”   刘翼飞感激涕流:“薛总队,仗义!”   24旅这次出动了八百名士兵,禁烟执法总队让出一条道路供他们撤离,刘翼飞不疑有诈,率队通过的时候,忽然街道两边屋顶上伸出一排排步枪来,禁烟执法总队的士兵们手举手榴弹居高临下怒喝:“缴枪不杀!”   奉军的纵队被切断,分割包围,队伍没法展开,做困兽犹斗只能死路一条,刘翼飞一咬牙一跺脚:“投降!”   打算缴别人的械,却被人家把枪给缴了,刘翼飞这个憋屈啊,好在禁烟执法总队并未把他们怎么样,只是缴了武器把人押在一处,少校以上军官还有好吃好喝伺候着。   与此同时,英国领事馆里,鲍德温爵士从二楼窗户望出去,张学良和宋美龄正坐在草坪的长椅上聊着天,宋三小姐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看起来心情相当不错。   二秘来报:“巡捕房没能拦得住陈子锟,这家伙竟然下令开枪,幸运的是没有伤到人,领事先生,我们怎么办?”   “不不不,他伤到人了,打死了一名巡捕,打伤了三名商团士兵,我们有必要向北京临时执政府提出最强烈的抗议,要求他们立即将陈子锟撤职查办。”鲍德温爵士说道。   “我明白了,这就去办。”二秘心领神会的一笑,转身去了。   鲍德韦爵士再次望了望院子里的张学良,这位年轻的将军正声情并茂地用蹩脚的英语朗诵泰戈尔的诗呢。   “祝你今晚不寂寞,我的将军。”鲍德温冷冷的举了举酒杯,不无鄙夷的遥祝远处的张少帅。   ……   上海警备司令邢士廉,同时兼任东北陆军第二十师的师长,此番来沪,张大帅做了一番苦心安排,将原苏皖安抚使卢永祥调任陆军总长,张宗昌撤回山东担任督军,江苏的地盘给了稳重可靠的杨宇霆,上海的警备任务则交给了以心思缜密办事认真的老将邢士廉。   龙华警备司令部的作战指挥室里,邢士廉望着墙上的地图很是头疼,上海的局面太复杂了,行政区域分为公共租界、法租界、闸北和南市,也就是所谓的三界四方,租界全境由公路、堑壕,铁丝网保护起来,华界的人到租界去,必须经过巡捕把守的闸口,中国军队是不可以进入租界的,想从南市调兵到闸北,必须绕很大一圈。   张大帅有密令,上海警备司令的最终任务是将陈子锟的势力彻底挤压出上海,不战而屈人之兵最好,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也可以刀兵相见,江东军在上海驻有千余武装,号称禁烟执法总队。   实际上是一个精锐步兵团,邢士廉派出两个旅的部队以雷霆万钧之势压过去,胜算在握。   邢士廉一直没睡,就是在等待前方捷报,忽然副官推门进来,报告道:“44旅赵旅长打电话来,说和24旅联系不上,无法展开行动。”   “废物,整整一旅人,还能跑丢了不成?”邢士廉大怒,心里却隐隐不安起来。   片刻,又有参谋来报:“赵旅长打电话来,说收容了24旅的弟兄,刘旅长他们已经被俘虏了。”   邢士廉大为震惊,原想兵不血刃解决陈子锟,却被人反咬了一口,他在指挥室里来来回回踱着步子,脑子迅速转着,陈子锟的兵力虽然只有千余人,但是担负禁烟执法任务,对上海市区地形极为熟悉,夜间巷战,不熟悉地理情况是要吃大亏的,想到这里他立即止步道:“传令给赵鸣皋,就地设防。”   参谋怔怔地:“然后呢?”   “然后给老子原地待命!”邢士廉抓起茶杯砸过去。   ……   早晨,张学良仍在酣睡,一缕晨曦从窗帘缝隙中透射过来,照在雪白的床单上,昨晚他和宋三小姐聊到很晚,相谈甚欢,不过终究还是没能得手,少帅在汇中饭店的大床房都白开了。   房门被轻轻敲响,过了一会儿,门开了,高粱秆轻手轻脚进来,低声呼唤:“少帅,醒醒。”   回答他的是一串鼾声。   高粱秆拿起床头闹钟转了转,叮叮叮的吵闹起来,张学良睁开了眼睛,斥责道:“扰人清梦,该死。”   “军团长,陈大帅来了。”高粱秆道。   张学良愣了一下,昨晚上和宋三可是谈了一夜的陈子锟,他不禁自嘲的一笑,道:“请他进来。”   陈子锟进来的时候,张学良已经穿着睡衣在洗漱间里刷牙了,含糊不清的问道:“一大早的,啥事啊?”   “也没多大事,昨晚上发生一点小冲突,我部把24旅的枪给缴了。”陈子锟笑呵呵道。   张学良匆忙吐掉口中泡沫:“什么!”   ……   刘翼飞和手下军官正在吃早饭,大饼油条豆腐花,正抱怨南方的豆腐脑怎么放糖呢,就听一声喊:“大帅驾到,立正!”   所有人条件反射的跳起来,两手贴着裤缝站的笔直,戎装打扮的陈子锟和张学良在副官马弁的簇拥下走了过来,陈大帅笑眯眯道:“弟兄们辛苦了,大水冲了龙王庙,底下人不会办事,怠慢了刘旅长,罪过罪过。”   张学良脸色很难看,一言不发,24旅毕竟是奉军精锐,一枪未发就让人缴械,实在丢人。   刘翼飞也是三十几岁的人了,哪能不明白其中玄机,不过人家给脸,就得接着,他苦笑道:“都是误会,误会。”   陈子锟道:“汉卿,24旅的弟兄和枪械子弹都在这儿,你清点一下吧。”   张学良强笑道:“我还信不过你么。”   陈子锟道:“街对面是44旅的兵,大半夜的也跑到闸北来,估计也是误会。”   刘旅长等人羞愧的低下头。   张学良道:“昆吾兄,借一步说话。”   陈子锟随他来到无人处,张学良恳切的说道:“子锟,我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因为我完全不掌握情况,你给我一天时间,我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汉卿,我信得过你。”陈子锟拍了拍张学良的肩膀。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多了,张学良来到44旅阵地,将他们严厉斥责一顿,然后这边释放了俘虏,连同武器弹药完璧归赵,大军列队返回龙华驻地。   龙华警备司令部,张学良怒气冲冲而入,邢士廉苦着脸跟在后面解释:“军团长,我也是奉命行事。”   “奉的什么乱命,咱们奉军到上海来,是来帮助学生工人讨回公道的,不是自相残杀来的,大半夜的派兵包围禁烟执法总队算怎么回事,就算你奉命,也得和我通个气不是?背着我乱来,还被人家缴了枪,我这脸皮往哪里搁?我以后怎么见人!”   一番暴风骤雨般的怒火发泄完毕,张学良心情稍好,道:“老邢,我不是针对你,这事儿咱们做的确实不地道。”   邢士廉道:“我知道,可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啥事儿光顾着面子,里子就没了,老帅如此安排,自有他的道理。”   张学良道:“解散总工会,戒严上海,取缔罢工,完全是向洋人投降么,哪里来的道理。”   外面传来一个高亢有力的声音:“少帅,道理等我慢慢和你说。”   张学良大惊:“杨总参议怎么来了?”   来的正是奉军总参议杨宇霆,他大步流星走进客厅,大马金刀坐在太师椅上,旁若无人地拿过勤务兵奉上的热毛巾擦擦手,捂捂脸,道:“我是江苏督办,上海是我管辖地域,难道来不得?”   张学良脸色沉了下来,江苏督办的位子,本来自己是打算让郭松龄担任的,怎么让杨宇霆这家伙抢了去呢。   杨宇霆道:“少帅,北京那边的谈判,咱们已经取得了巨大的成果,所以上海罢工可以收场了。”   张学良奇道:“什么成果,不就是收回会审公廨,免职几个巡捕,这也算得上巨大成果?”   杨宇霆哈哈大笑:“当然不是,列强答应提高关税率,这可是真金白银啊,少帅你可能不清楚,咱们国家的关税、盐税是掌管在外国人手上的,财政收入最大的就那几块,关余,盐余,庚子退款,列强提高税率之后,他们手指缝里漏的钱可不是小数目,咱们得了实惠,有了里子,丢点面子也无所谓,再说了,罢工是共产党搞得事儿,由着他们胡来总不是办法,是该管管了。”   张学良沉默了,海关、盐务、铁路都掌握在列强手中,而这些本应是一个主权国家自己掌控的,当局从洋人手指缝里抠出一点残羹剩饭就沾沾自喜,这是何等的悲哀。   再看杨宇霆得意洋洋的嘴脸,顿觉令人作呕。   ……   非常感动,非常给力,12小时的订阅量数据很惊人,感谢大家,感谢每一位支持的读者!   第十章 第二代陈真   杨宇霆此人确实有些本领,在东北开发土地、修造公路,为奉系立下汗马功劳,有小诸葛之美誉,张作霖把他当成心腹,委以重任,先是奉军总参谋长,然后又是江苏督办,可谓显赫之极。   张学良决定忍,他深吸一口气道:“杨督办,就算取缔罢工有理,那包围禁烟总队的事情怎么说?在北京的时候,我父亲可是亲自答应陈子锟,保留他在上海的驻军,现在要撵人家走,这也太不地道了。”   杨宇霆笑道:“军国大事,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答应过的又怎么样,他陈子锟若是识相,早就该自己滚蛋,还用的着我们动兵?他随随便便弄千把人驻扎上海,每年光是鸦片上的收入就有二百四十万,这样的好事凭什么让他一个人捞?再说了,撵他走不是老帅的意思,是洋人的意思?”   “洋人?”张学良似乎明白了,陈子锟玩的太过火,把列强彻底得罪了。   “对,公使团的条件之一就是驱逐陈子锟,先把他撵回江东去。”杨宇霆道。   “先……这么说,后脚还要攻打江东?”   张学良皱起了眉头。   杨宇霆语气轻快无比:“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陈子锟太精明了,留着是个祸患,江东和浙江,迟早都要打下来,老帅统一天下的宏图伟业,就得这么一步步的来。”   邢士廉插嘴道:“咱们的部队已经开过来了,随时可以截断江东军的退路。”   张学良愤愤道:“出尔反尔,这让我怎么和昆吾交代。”   杨宇霆道:“那就是少帅自己的问题了,我要提醒少帅一句,咱们才是一家,和姓陈的逢场作戏就行了,别真交心。”   张学良冷笑道:“这个不劳杨督办操心,告辞了!”言毕拂袖而去。   杨宇霆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邢士廉将张学良送出大门才回来,埋怨道:“老杨,你对小六子太不客气了,如今他可是大人了。”   “我看他永远也长不大,我这样也是为他好,不然老帅打下的基业早晚被他糟蹋光,败家子一个。”杨宇霆掸了掸笔挺军装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毫不在意的说道。   邢士廉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道:“督办,昨晚英国兵帮着陈子锟对付咱们,这事儿咋闹的?”   杨宇霆道:“你们啊,一点功课也不做,陈子锟手下有个从张宗昌那坑来的老毛子队,江东军又是美式打扮,装英国兵谁能分得出。”   邢士廉恍然大悟:“这个陈子锟,果然狡猾。”   ……   张学良找到陈子锟,唉声叹气,欲言又止,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经劝告才道:“我上对不起国家,下对不起你陈老兄,执政府已经和洋人达成一致,取缔罢工,恢复秩序,还要……”   “还要把我们禁烟执法总队撤销,对吧?”陈子锟道。   “或许还有回旋余地,我再找他们说说。”张学良言不由衷。   陈子锟宽厚的笑笑:“算了,汉卿咱们是兄弟,我不给你添麻烦,禁烟执法总队可以撤销,不过也请汉卿答应我一件事。”   “请讲。”   “保证我部安全撤回江东,我陈子锟愿赌服输,不过谁想落井下石,和我的弟兄们为难,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不让他过舒坦了。”   张学良忙道:“包在我身上,我亲自护送你们回江东。”   “那就有劳汉卿了,我代江东军弟兄们感谢你救命之恩。”   “千万别这么说,我已经无地自容了。”张学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佣人抱着襁褓过来:“老爷,小姐醒了。”   陈子锟接过女儿,脸上洋溢着初为人父的欢乐,向张学良展示着女儿的小脸:“汉卿你看,嫣儿像我还是象夫人?”   张学良道:“鼻子像你,眼睛象夫人。”   陈子锟道:“如今我也想通了,上海这个舞台,不是我玩得起的,我回江东一亩三分地老老实实趴着去,人啊,就得知足才行。”   张学良也跟着感慨了一阵,看看时间不早,起身告辞,陈子锟将他送到门口,回到屋里时,那副与世无争的表情瞬间就变得杀气腾腾。   禁烟执法总队众军官从后院出来,列队听候大帅安排。   陈子锟扫视一番,道:“即日起,禁烟执法总队就地解散,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都得给我留在上海,一个人一条枪也不准离开,上海的鸦片税,谁也别想从老子手中抢走,听明白了么!”   “明白!”众军官大声道。   薛斌道:“大帅,俺们都想好了,开赌场开妓院开黄包车行,路子有的是,这么大的上海滩,还容不下咱们千把号弟兄么。”   有人故意插嘴道:“做生意好是好,要是有人上门收保护费咋办?”   众人肆无忌惮的哈哈大笑起来。   ……   第二天,申报上刊登了两条重要新闻,一条是北京临时执政府的命令,宣布取缔非法罢工;还有一条本埠新闻,名噪一时的禁烟执法总队宣布解散,编制撤销,以后的禁烟任务由奉系的警备司令部负责。   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新闻,诸如戒严司令部通缉上海总工会头目李立三,沪上知名武馆精武会重新开张之类。   陈子锟叼着烟斗,翘着二郎腿看报纸,一手晃着摇篮,优哉游哉,佣人们已经在收拾行李了,禁烟执法总队撤编,大帅及其家眷也要返回江东,住在上海的日子结束了。   忽然有客人来访,一袭长衫风度翩翩,正是三鑫公司的杜月笙,简单寒暄后,他摸出一张庄票推过去:“陈大帅,这是这个月的二十万,请笑纳,下个月准时奉上。”   陈子锟看看杜月笙:“杜老板你这是什么意思,禁烟执法总队已经撤销了。”   杜月笙微笑道:“我杜月笙一言九鼎,答应过的事情决不食言,再说……上海的鸦片买卖,陈大帅您不点头,弟兄们也不放心做。”   陈子锟点点头:“杜老板是个聪明人,也很讲义气,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人,你不让我吃亏,我也不能让你吃亏,这样吧,打个八折,我只收十六万,剩下的给你打点奉军那帮饿狼。”   杜月笙可不客气,道:“那就多谢陈大帅了,有时间一起喝茶,杜某告辞。”   说罢戴上礼帽起身,顿了顿又道:“孩子在旁边,少抽烟。”   陈子锟笑道:“杜老板有心了,这烟斗是空的。”   杜月笙笑笑,躬身拱手而退,到了门口,看到又有一波客人来访,一老带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身姿矫健,定是练家子,他很客气的打个招呼,出门上车,管家心有不甘道:“杜先生,二十万给他,岂不是打了水漂。”   杜月笙道:“奉系在上海呆不久,不出半年,陈子锟就会回来。”   管家道:“不会吧,陈大帅明明敌不过奉军。”   杜月笙道:“这就是我和你的不同之处,你只看眼前,我却要往一年半载后看。”   管家摸摸脑袋,想了想,挑起大拇指:“杜先生,高。”   陈子锟府上来的新客人是农劲荪,司徒小言和欧阳凯,三人代表精武会而来,佣人通禀之后,陈子锟亲自迎到中门,只见两个英气勃勃的年轻人大踏步而来,隔得老远就喊道:“五师兄,五师叔。”   “小言,欧阳凯,好久不见了。”陈子锟大笑着迎上去,先朝欧阳凯坚实的胸膛擂了两拳,赞道:“小伙子现在也是堂堂男子汉了。”   时隔六年,欧阳凯变化确实很大,皮肤黝黑,肌肉结实,两眼闪着精光,着实是条精壮汉子。   司徒小言变化不大,依旧欢快活泼的样子,刘海遮着脑门,一身中式练功服,腰带杀的紧紧地,陈子锟抡起拳头却无处可擂,只好在空中虚挥了一下,道:“好!”   “五师兄,你都留胡子了,真不敢认了。”司徒小言道。   “不但留胡子,还当了爹呢。”陈子锟笑道,忽然看到旁边笑吟吟的农劲荪,忙道:“农大叔,怠慢了,快请进,王大妈,倒茶!”   大家在后院凉亭坐下,寒暄一阵后,提起了当下局势,农劲荪道:“政府软弱,沦为列强走狗,子锟,你对现在的形势怎么看?”   陈子锟沉吟一下道:“农大叔,咱们自己人不说虚的,奉军势大,我江东军无法与之对抗,何况他们还挟天子以令诸侯,现在段祺瑞就是个橡皮图章,成了张作霖摆弄的傀儡,冯玉祥远走西北,孙先生病逝北京,奉系一家独大,连我的禁烟执法总队都被撤编了,你们看见没有,我府上正在收拾行李准备回江东呢,上海的事情,我不掺乎了。”   农劲荪失望道:“看来我来错地方了。”   司徒小言道:“五师兄,你当年可不是这样的人,是谁单枪匹马挑了虹口道场?是谁杀了英国巡捕,是谁带领我们苦练武功,教导我们为国争光,这些难道你都忘了么!”   欧阳凯却很镇静,道:“小师姑,冷静一下。”   陈子锟哈哈大笑,站了起来:“欧阳凯,很久不见,不知道你的武功长进了没有,咱们过两招。”   “好!”欧阳凯痛快答应,两人当即下场,就在后花园里拳来脚往过了几十招,招招如风,破空之声不绝于耳,农劲荪和司徒小言都看傻了。   陈子锟瞅个空子跳出圈外,道:“到此为止吧。”   欧阳凯也收了招式:“五师叔,您又让我。”   陈子锟道:“军务繁忙,我已经很久没练功了,比不得你们了,农大叔,你们这次来,是想让我介入罢工之事?”   农劲荪眼睛一亮,道:“不仅是罢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我们练武,强身健体是其一,还要为国尽忠!”   陈子锟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刚才我也说的很清楚,奉系势大,不能正面冲突,我们唯有转入地下,以其他身份进行斗争。”   司徒小言雀跃道:“我知道我知道,五师兄你又要出马了,陈真又要再现江湖了。”   陈子锟摇摇头:“不,我已经不是陈真了,新的陈真是……”说着他指向了欧阳凯。   “我?”欧阳凯大为惊讶。   “对,你就是第二代陈真。”陈子锟肃然道。   第十一章 精武会开张的日子   在场的都是久走江湖的人,陈子锟的话他们心领神会,司徒小言托着腮帮上上下下打量着欧阳凯,道:“像,真有点像五师兄年轻时候的样子。”   欧阳凯道:“五师叔现在也不老嘛。”   陈子锟道:“我老了,不但身子骨不行了,扮相也不够英俊了,陈真代表着我们中国青年的形象,怎么能让一个中年大叔扮演,欧阳凯,以后就看你的了!”   农劲荪道:“不错,陈大帅现在负责高层面的斗争,我们负责见不得光的事情,比如那些杀害中国人的洋人恶棍,我们绝不放过!还有助纣为虐的中国败类,一样也要以牙还牙!”   话锋一转,他又沉痛无比的说道:“但是,光凭我们几个人的力量远远不够,如果能重开精武馆,将精武精神发扬光大,吸引更多的年轻人加入我们,才能更强大的力量来斗争。”   司徒小言接着说道:“精武会关门很久,已经没了人气,场馆老旧,缺乏器材,更缺人,我们贴出海报,还是报名者寥寥无几,现在的上海,已经不是霍师傅那时候的上海了,大家都忙着上各种技术学校,商业学校,谁还学武啊。”   欧阳凯道:“所有,只有免费收取弟子,才能壮大队伍,可是我们哪有资本免费,说句不好听的,我们连隔夜粮都没了。”   然后,三双眼睛眼巴巴的望着陈子锟。   “无非经费问题,这个好解决。”陈子锟命人取来支票簿,挥笔在上面写了个数字递过去,三人看了,眼睛瞪得溜圆:“一万块!这么多!”   一万大洋,确实是个天文数字,办武馆毕竟不是做买卖,开工厂,经费无非是购买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以及学员的食宿费用,花不了几个大子儿,一万块,够维持很久的了。   陈子锟笑道:“这是第一期费用,你们办得好,随时追加,我这里别的不多,钱有的是。”   司徒小言道:“钱也不是万能的,五师兄你的号召力大,不如你来当我们的新馆主,这个活广告的效果绝对不错。”   陈子锟沉吟片刻道:“馆主一职,本应由东阁兄或者大师兄担任,既然他们都不在本地,我就担起这个责任来,充任名誉馆主,不过具体事务还是交给你们来办。”   此行取得巨大成功,农劲荪等欢欣鼓舞,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他们急着开张,连饭都没留下吃就匆匆离去了。   陈子锟家里的行李收拾的差不多了,姚依蕾已经出了月子,亲自抱着孩子上了汽车,车队在张学良卫队的保护下浩浩荡荡开往火车站,江东督办陈大帅正式结束在上海的寓居生涯,灰头土脸的返回自己的老巢江东省。   禁烟执法总队举行完最后一次降旗仪式,宣告解散,军官返回原编制,士兵就地遣散,营地充作他用,据说是申报老板史量才买下,用作上海童子军的训练野营之用。   上海近郊的江东军两个师在奉军十万人马的压迫下撤退了,张学良据理力争,不惜和杨宇霆撕破脸,才压制住奉军的蠢蠢欲动,两军最终没有发生冲突,江东军从容退却,缩回江东。   事后杨宇霆叹道:“小六子还是少年脾性,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以后再想解决江东军,恐怕就没这么好的机会了。”   ……   五卅惨案带来的风波正在慢慢平息,学生们因为暑假原因最先退出战局,然后是商人们承受不住损失和洋人的威逼利诱,宣布开市,最后是政府,在提高税率的诱惑下彻底倒向洋人一方,如今只剩下工人在坚持罢工。   七月,艳阳高照,杨浦培开尔路精武会,门头挂着彩绸,遍地都是鞭炮碎屑,院子里的乐队和舞狮队都在休息。   今天是精武会重新开张的好日子,上海武术界的同行都来道喜,还送了一些刀枪棍棒之类的器材,他们都是冲着名誉馆主陈子锟的名头来的,得知陈大帅没来参加典礼,便借口有事匆匆离去了。   “就凭两三个人,想把精武会重新开起来,难啊。”   “农劲荪昏了头,现在什么年代,谁还练武啊。”   武术界的同行们私下里这样议论。   农劲荪一身拷绸裤褂坐在客厅里,不时掏出怀表看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硬是连一个报名的学员都没有,合着报纸上的广告白打了,他不由得长叹一声:“难道精武会的时代过去了么?”   门口,劲装打扮的欧阳凯和司徒小言面面相觑,大热天的,马路上没有一个人,知了在树上鸣叫,仿佛在嘲笑他们。   忽然,远处摇摇晃晃过来几个人,司徒小言喜道:“有人来了!”   可是走近了一看,居然是几个穿着和服踏着木屐,腰里别着倭刀的日本浪人,显然是从虹口那边游荡过来的,他们看到精武会崭新的牌匾,不禁嬉笑起来,司徒小言正一肚子气没处撒,冲浪人们伸出拇指朝下一指,以示轻蔑。   浪人们一点就着,大骂着八嘎,手按在刀柄上迈着小碎步冲过来,欧阳凯飞身上前,一顿拳脚,浪人们连刀都没拔出来就挨了一顿胖揍,最后落荒而逃。   出了一口恶气,心情略微好转,司徒小言道:“别等了,今天不会有人报名了,咱们进去吧。”   欧阳凯点点头,刚要进门,忽然停顿了一下,慢慢回转身。   马路转角处涌现黑压压一片人群,穿什么的都有,尽是二十郎当岁年纪,说说笑笑奔着这边来了,足有好几百号。   一分钟后,整整三百人站在精武会门口,司徒小言嘴巴张成一个O型,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请问你们……是干什么来了?”欧阳凯问道。   一个头戴绿色大斗笠的年轻小伙不耐烦道:“这不是精武会么,俺们来拜师学艺的。”   “你们都是?”欧阳凯傻了眼。   “我们都是!”三百人齐刷刷答道,声音震耳欲聋,连树上的知了都吓得缄口不言了。   “快请进。”欧阳凯忙道。   三百人别看多,动作整齐划一,丝毫不乱,列队进入精武会,在院子里满满当当的站着,农劲荪听到动静跑出来,差点吓傻,乖乖隆地洞,拜师学艺还组队来啊。   斗笠小伙摘了帽子,挠挠剃得发青的头皮道:“俺叫梁茂才,以前练过大洪拳,听说精武会的武艺不赖,特来学艺,俺不差钱,该多少学费,这就缴。”   三百小伙七嘴八舌道:“俺们也有钱交学费,不能白学人家的武功。”   农劲荪感动的眼泪哗哗的,他是商人出身,对资金看的很重,三百人不是小数目,单凭陈子锟给的一万块经费,支持不了几天,这些学员愿意付费,实在是令人感动。   “小伙子们,听我说。”农劲荪大声道。   他的声音不够大,下面依旧七嘴八舌。   欧阳凯刚要说话,就看那个叫梁茂才的走上台阶大喝一声:“立正!”   三百人条件反射般停止了腰杆,瞬间鸦雀无声。   “稍息!”梁茂才喝道,转脸向农劲荪:“老先生,你讲话吧。”   农劲荪咽了口唾沫,这就是一支军队啊。   “弟兄们,哦不,学员们,咱们精武会以弘扬精武精神,发扬国术传统为己任,是不收学费的,不过伙食费是交的,不多,每人每天两毛钱就行。”   梁茂才道:“那行,我先交半年的伙食费。”说着掏出一包大洋来。   农劲荪道:“请问你们都是做什么职业的?为什么一起来了?”   下面人又开始七嘴八舌,有人说自己是拉黄包车的,有人说是码头苦力,有人说是裁缝、厨子、小厮、鞋匠、马夫、汽车夫,总之各行各业都有,而且都属底层劳动人民,不过他们的口音确实极为相同,想必是来自一处。   梁茂才道:“俺们来自传统的武术之乡,江北南泰,都是到上海讨生活的老乡,大家平日里经常来往,看到报纸上精武会的广告,就结伴前来学艺了。”   农劲荪连声说好,司徒小言和欧阳凯却面露狐疑,哪有这么好的事情,这些人怕是五师兄叫来捧场的吧。   忽然来了这么多学员,管理成了大问题,好在梁茂才毛遂自荐,担任学员队的大队长,有啥事情和他说一声就行。   “谁叫我是同乡会的总干事呢。”梁茂才拍着胸脯这样说。   人数超编,原本预备的服装、床铺、碗筷都不够了,需要紧急添置,少不得又是一笔开销,不过农劲荪却喜得嘴都合不拢,感慨道:“若是元甲还在的话,看到这一幕不知道有多开心呢。”   突然间,精武会大门被人蛮横无比的撞开,一伙敞胸露怀的日本浪人扑了进来,满嘴八嘎,手提长刀,如入无人之境,不过当他们看见满院子黑压压的精壮男子时,全都愣住了。   来的是刚才挨揍的那几个浪人,还有他们叫来助拳的同伴,足有十几个人,都带着长刀,杀气腾腾的。   院子里寂静无声,三百双怒目的注视下,浪人们头顶上渗出了汗珠,带头的浪人突然一躬身,非常有礼貌的说:“斯密马赛,失礼了,我累挖累挖地走错门了。”   第十二章 再闯虹口   三百个汉子同时发出憨厚的笑声,浪人们松了一口气,不停鞠着躬倒退着出去,咣当一声,大门却在他们身后关上了,三百精壮汉子从四面八方慢慢围了上来,脸上都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   浪人们血管中流淌着的大和魂被唤醒,他们怒喝一声,迅速背靠背组成防御战阵,抽出雪亮的倭刀挥舞着,日本刀锋利异常,沾着就得皮开肉绽,从戚继光时代起,中国人就知道它的厉害。   换了一般中国人,谁敢招惹日本浪人啊,这帮家伙无法无天,就是虹口的日本巡捕都奈何不了他们。   可精壮汉子们笑的更开心了,为首一个秃头小伙,笑的眼睛都眯缝起来,从后腰带上拽出两把长苗大镜面来,慢条斯理打开保险,扳开击锤,突然间大喝一声:“看枪!”   枪声响起,浪人们就觉得手中一轻,倭刀前半截刀刃飞了出去,扎在门板上直晃悠。   梁茂才一摆手:“给我揍!打死算我的。”   小伙子们一拥而上,他们可不是赤手空拳的,院子里兵器架上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十八般兵器样样俱全,对付几个拿刀的浪人还不跟玩儿似的,十几个浪人被放倒在地,拳打脚踢,不大工夫就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梁茂才还觉得不过瘾:“日你娘的,上这儿撒野来了,这帮狗日的是什么人?”   有人道:“兴许是虹口道场的,练武的小日本都在那儿。”   梁茂才道:“走,踏平虹口道场,今天精武会开张,就算是咱们的贺礼。”   农劲荪吓得脸都白了,这些新学员怎么这么能惹祸,比当年的陈子锟有过之而无不及啊,他忙道:“欧阳凯,小言,赶紧劝劝他们。”   欧阳凯道:“士气可用,再说,我也正想去虹口道场讨教一番,不打出威名来,咱们精武会就没法在上海滩立足。”   司徒小言欢呼道:“我也去!”   “大家都去,去讨回公道!”欧阳凯振臂一呼,大家抬着半死的日本浪人,浩浩荡荡到虹口道场找晦气去了,只剩下一个农劲荪对着空荡荡的院子直叹气。   十分钟之后,大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身穿白色学生装的年轻人探头进来:“请问有人么?”   农劲荪道:“请进,您是?”   年轻人背着一个包裹,很客气的说道:“我叫郑泽如,是交大的学生,哦,就是以前的南洋公学,我想趁着暑假来学国术,不知道你们还收弟子么?”   农劲荪高兴起来,这才是他想招收的学员,知识分子,没有武术功底,不喜欢惹是生非,他忙道:“收收收,快进来。”   郑泽如提着行李走进了大厅,好奇的打量着四周,沙袋、石锁、刀枪棍棒,所有的物件都充满阳刚之气,虽然陌生却很亲切,这里是国术之家,霍元甲创办的精武会啊。   临来之前,上海总工会、上海市委的领导们淳淳教诲犹言在耳。少奇同志,立三同志嘱咐自己,一定要团结武术界的爱国同胞,一道开展反帝反封建的革命活动,如果有可能的话,在精武会把党支部建立起来。   郑泽如顺手拿起一块抹布,擦起了桌子,把农劲荪乐得不行:“小郑,快放下,初来乍到的,先喝口水。”   “农大叔,我不累,我是新学员,该干的,再说我是苦孩子出身,我父亲是拉洋车的,我妈是帮佣,从小干活干习惯了,不干点啥浑身不利落。”   农劲荪直点头,这孩子,太讨人喜欢了。   ……   虹口位于苏州河北岸,公共租界北区,因虹口港得名,却有着小东京的称誉,只因聚居在这里的日本侨民极多,以邮船码头西边的日本领事馆为核心,大批日式住宅、邮局、寺庙、医院、学校鳞次栉比。   臭名昭著的虹口道场就设在此地,军人、浪人、黑龙会成员经常混迹于此,在中国人眼里,与魔窟无异,上海武术界的朋友更是谈虎色变,倒不是因为日人武艺高超,而是日本人太过狡诈,技不如人就会使出阴险招数,或者下毒或者暗杀,霍元甲师父就是死在他们的毒手里。   梁茂才等人浩浩荡荡进了租界,都是当兵的出身,怀里又揣着手枪,谁把虹口道场放在眼里啊,一路杀气腾腾来到道场门口,守门的华籍仆役见状连问也不敢问。   道场院子里景色极为别致,白色小石子铺成的道路,绿色的草坪,修剪精致的花木,低矮的日式建筑,纸糊的推拉门,廊下放着几双木屐。   梁茂才恶狠狠的拉开门,刚要破口大骂,就看见室内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盯着自己,这些人全都穿着白色的柔道服,最大的不过六七岁,小的也才三四岁。   盘腿坐在最前面的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子,马尾巴辫子,白色柔道服上扎着黑腰带,中国话很纯正:“混蛋,你们干什么!”   梁茂才道:“你们家大人呢,滚出来几个,让爷爷免费给你们松松骨。”   那女子站起身来,径直走来,身量竟然不矮,不但远远超过一般日本男人,就算在梁茂才面前也能达到他的下巴了。   “我是虹口道场的柳生晴子,你是谁?”   “我是精武会的梁茂才,你们的人到我们那里捣乱,被我们教训了一顿,我是来兴师问罪了。”梁茂才道。   弟兄们都很纳闷,心说十爷今儿咋了,见了妹子就变斯文了,还不动手。   柳生晴子看了一眼那些被揍成猪头样的浪人,轻蔑道:“他们不是我们虹口道场的人。”   “当真?”梁茂才瞪大了眼睛。   “当然,我们虹口道场的人,是不会打输的。”柳生晴子骄傲的说道。   “我不信!”   “不信就试试!”   梁茂才大喝一声,冲了上去,可是柳生晴子叫的比他还响,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来个利落的过肩摔,将他狠狠摔在地上。   “马勒戈壁的,忒狠了。”梁茂才揉着屁股,却没心思发飙,两只眼睛在柳生晴子身上直打转。   日本小娃娃们鼓起掌来,为柳生老师喝彩,精武会的新学员们也哄笑起来,气氛发生了奇怪的转变。   “我来讨教。”司徒小言迈步上前,一抱拳,拉起了架势。   柳生晴子一躬身:“失礼了。”   两人互相试探了几招,这才战在一处,女人打架招式漂亮的很,烈度也没那么强,几十招下来不分胜负,不过欧阳凯却极为震惊,这个日本女人竟然会很多种中国功夫,其中也包括精武会的绝学迷踪拳。   “好了,我们走。”欧阳凯隐约听到远处的警笛声,觉得此处不可久留了,一声令下,汉子们迅速撤退,临走前梁茂才还跟柳生晴子套磁:“妹子,我还会回来找你的。”   柳生晴子冷哼一声,没理他,五分钟后,两个日籍巡捕骑着脚踏车赶到,气喘吁吁的问道:“柳生小姐,没事吧。”   “没什么,几个中国人来切磋武艺,被我打发了。”柳生晴子淡淡的说。   “柳生小姐武艺高强,一定让他们吃苦头了。”巡捕谄媚道。   傍晚,虹口道场的男人们才从沪西纱厂回来,最近一段时间闹罢工,日本人开办的内外棉纱厂是动乱的中心,厂长怕中国人捣乱,聘请了几十名高手做护卫,所以白天道场里没人。   中国人竟然跑来捣乱,还打伤了十几个低级浪人,这让虹口道场的总帅柳生静云非常气恼,不过听说对方自称是精武会的人,还出动了几百人,他陷入了沉思:“不对头啊,精武会已经沉寂很久了,怎么突然之间壮大的如此迅速?”   “总帅,我们去复仇吧。”道场的高手们道。   “不,不要理他们,目前中国人的反日情绪正高,不能给我国政府添麻烦。”柳生静云道。   ……   精武会重新开张第一天,就招了三百个弟子,顺带着还把虹口道场给砸了的事情迅速传遍上海滩武术界,同行们纷纷不得不对精武会刮目相看,农劲荪也懒得解释什么,任何能壮大精武会声势和规模的事情他都欢迎。   最近一段时间,闸北地区雨后春笋般开了许多家饭馆、几乎清一色都是以南泰菜系为主,店主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菜式翻来覆去就那几样,卤牛肉、猪头肉、鸡蛋烙馍,可生意就是出奇的火暴。   晚饭时间,一家南泰土菜馆里,郑泽如,还有一帮精武会的挂名弟子们围坐桌旁,听梁茂才唾沫星子横飞的吹着牛逼。   本来按照精武会的规矩,要封闭式管理,一天两顿饭都在武馆里吃,严禁私自外出,可那都是刘振声大师兄在的时候的老黄历了,三百个新学员,而且都是桀骜不逊的前禁烟执法总队士兵,就凭欧阳凯和司徒小言两个,根本管不了,只能放任自流。   郑泽如和同学们打得火热,他是文化人,会写家信,知道上海滩哪有好玩的,还善于开导别人,很快就成了大家的好朋友,还送他一个绰号:郑秀才。   梁茂才吹完了自己当土匪时期的牛逼经历,端起碗来喝了口高粱烧,咬了一口鸡蛋烙馍,大大咧咧问郑泽如:“怎么样,秀才,怕了吧?”   郑泽如道:“我都快吓尿了。”   小饭馆里爆发出一阵粗野的笑声。   “弟兄们,你们想过没有,为什么咱们的土地会被兼并,为什么咱们要当土匪?”郑泽如换了严肃的语气,环顾众人道。   大家打起了哈欠,知道秀才又要讲古了。   忽然门外进来四个短打男子,巴拿马草帽,香云纱小褂,胳膊上刺龙画虎,手指上粗大的金镏子,一看就是混闸北的小地痞。   梁茂才瞥了他们一眼,没搭理。   四人在角落里坐下,点了几个菜,一壶黄酒,还没开吃呢,就阴阳怪气道:“老板,菜里怎么有一只死老鼠!你怎么做的生意?你这店子还想开么?”   老板走过来,从盘子里捏出一只没长毛的小死老鼠,这分明是地痞们刚放进去的。   “有老鼠是吧,那就是肉菜了,得加钱。”   老板轻松无比道。   第十三章 三枪会   地痞们大怒,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嚷嚷道:“乡下人,今天不给个说法,就砸了你的饭馆。”听他们的口音,也不是上海本地流氓,说话带着一股苏北腔调。   老板抱着膀子冷笑:“要什么说法,我接着。”   地痞道:“给你两条路走,第一条,赔钱看病,不拿出千儿八百的,别想在这儿开店。”   “呵呵,第二条呢?”   “第二条,每月缴老子十五块钱,以后有事提老子的名字,保你太平。”地痞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叫麻皮,这一块是我罩的。”   老板耸耸肩,扭头喊道:“十爷,有收保护费的。”   梁茂才嘿嘿笑了:“太岁头上动土,活得不耐烦了。”当即起身,带着兄弟们走了过来,一帮五大三粗人高马大的汉子将四个地痞团团围住。   麻皮一点也不怵,道:“外乡人,刚到上海来?”   “也不是,来了有小半年了吧。”梁茂才答道。   “好心劝你一句,别逞能,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麻皮带着手下就要离开,却被梁茂才一把按回板凳,狞笑道:“饭还没吃完就想走,把老鼠给我吞下去,不然把你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一顿暴打后,四个地痞遍体鳞伤,麻皮嘴里塞了只死老鼠,跌跌撞撞爬出门,一阵干呕,扶着门框,声音带了哭腔:“你们等着,有种报个字号。”   梁茂才道:“秀才,告诉他!”   郑泽如扶扶眼镜:“我们是精武会的,这位是学员队长梁大师兄。”   麻皮道:“咱们后会有期!”说完几个人互相搀扶着走了。   ……   闸北帮会众多,无论是拉黄包车的,开饭馆的,开妓院的,都和帮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突然冒出这么多不知底细的饭馆来,混当地的地痞肯定要去盘一盘海底,顺便敲敲竹杠。   麻皮等人是苏北盐阜人士,属于闸北大头香顾四瘪子的门生,苏北人在闸北捞偏门的很多,其中以顾竹轩最为有名,他早年当过巡捕,拉过黄包车,为人豪爽仗义,最喜为老乡出头,久而久之成为苏北人的领袖人物,人称江北大亨,与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等人齐名。   门生在自己地盘上被人打得半死,还吞了一只死老鼠,这事儿被顾竹轩知道后,当即就拍了桌子,说此仇不报非君子,不过当老大的绝非浪得虚名,闸北忽然冒出这么多南泰籍的饭馆茶楼,绝不是巧合,再说这帮人口称精武会弟子,更加令人不敢小瞧。   顾竹轩派人拿了自己的名片去南泰饭馆,请那位“梁大师兄”到自己开的德胜茶楼坐一坐,吃讲茶,哪知道对方根本不给面子,说没空,不来。   这下可惹恼了顾竹轩,就算是黄金荣也不敢不给自己面子,这帮过江龙摆明要抢地盘,玩硬的啊,他修书一封,约对方在江湾一带空地上分个胜负,这回对方倒是爽快的答应了。   不是梁茂才托大,而是陈子锟有所部署,禁烟总队的退伍兵想在上海扎下根来,非得打出名气才行,上海滩鱼龙混杂,想出头不易,这回正好借着顾竹轩上位。   约战当天,以顾竹轩为首的盐阜人来了七八百人,大部分是黄包车夫,还有码头苦力等,兵器以斧头、棍棒、匕首为主,黑压压一群人站在芦苇荡前,倒也气势十足。   南泰帮来的人不多,五十多口子,开了两辆卡车,车头上架着轻机枪,人手一支步枪,腰里别着驳壳枪,大大咧咧的就过来了。   顾竹轩一看这阵势,顿时傻眼,再看对方领头的人,又转忧为喜,大踏步上前,热情洋溢道:“薛总队长,大水冲了龙王庙啊。”   来的正是薛斌,他已经卸任军职,解甲归田,本来陈子锟是想留他在军队里继续干的,可是薛斌和中西女塾的李老师结了婚,一心想留在上海居住,再说这么多弟兄,这么多产业,总得有人打理,便依旧让他负责上海这边的事务。   顾竹轩看见薛斌就全明白了,合着这帮南泰过江龙全是禁烟总队的弟兄啊,怪不得这么横,人家太有资本了,别说区区一个顾竹轩,就是杜月笙来了也得客客气气的。   结局自然是握手言和,不打不相识,顾竹轩请客喝酒,大伙儿找个馆子敞开了喝,席间他套薛斌的话:“总队长,以后打算在上海扎根了?”   薛斌道:“这么多弟兄留在上海,我这个老大哥得管着他们吃喝不是?都是吃粮当兵的人,也没啥本钱,开个小饭馆,拉个洋车,总比回家种地强,你说是吧,顾老板。”   顾竹轩道:“是这个道理,这次的事情,是麻皮的不对,我让他给弟兄们赔罪。”   薛斌道:“顾老板仗义,兄弟佩服,你也别总队长的喊来喊去,喊一声老弟就行,或者喊我外号,以前我在北京城混的时候,报号黑风。”   顾竹轩道:“失敬失敬,原来薛老弟还是道上混过的,不知道眼下有没有开香堂?”   薛斌道:“我们陈大帅是青帮通字辈的,我们这些当兵的自然都是他的门徒,我这个帮会,叫三枪会,以后就在闸北混了,还请顾大哥多照顾。”   顾竹轩把胸脯拍的咚咚响:“薛老弟的事情,就是我顾四的事情,只要瞧得起我顾四,脱裤子当当都来。”   一场危机化解,还和顾竹轩交上了朋友,三枪会和顾竹轩的生意不构成冲突,相反还有互补性,顾竹轩摆不平的狠角色,请三枪会出马,把机关枪亮出来,再凶悍的人也得服软。   后来混熟了,顾竹轩问薛斌:“老弟,为啥要叫三枪会?”   薛斌道:“机关枪,步枪,手枪,可不就是三枪会么。”   ……   自打上回大闹虹口道场之后,精武会的名气越来越响,不少年轻学生趁着暑假前来报名,每天早上都能看到穿着白色汗衫黑色泡裤的学员列队从精武会出来,沿着培开尔路晨跑的壮观景象。   内外棉纱厂一名姓内田的工头死在宿舍里,脖子上绕着电线,还有一个姓齐藤的副经理吊死在车间里,分明都是被人杀死的,因为这两人都参与了枪杀、殴打中国工人的暴行。   案子报到租界巡捕房,巡捕们也是一筹莫展,因为案子发生在沪西,五卅以后,租界当局就失去了管辖权,至少不能明面上跑去抓人查案,但是这案子绝对是中国人做的,没有华界警察厅的协助,根本破不了案。   坊间风闻,案子是精武会陈真做的,这位神龙不见首尾的霍元甲嫡传弟子现在是精武会的幕后人物,武功了得,能躲避子弹,飞檐走壁,传的有鼻子有眼的,闸北地方警察局也曾前去查问,当得知精武会的馆主乃是陈子锟之后,立即客客气气的退走了。   八月中旬,英日资方接受总工会的要求,承认工会组织,改善工人工作条件,补发罢工期间半数工资,酌情增加薪水,善待女工童工,今后不得无故开除工人。各厂陆续复工,轰轰烈烈的五卅运动终于结束。   内外棉纱厂复工之后,虹口道场的人终于前往精武会踢馆,上百名穿和服木屐,扛着木刀的彪悍男子浩浩荡荡走在培开尔路上,行人为之侧目,巡警瞠目结舌。   精武会,百余名弟子正在习武,农大叔坐在屋里直摇头,望着高悬头顶的霍元甲遗像道:“元甲,我对不起你,精武会都被他们搞成什么了。”   再看院子里,上身赤条条的汉子们人手一支木枪,木制刺刀上下翻飞,杀声震天,好不热闹。   “精武会是学习国术的地方,现在却活脱脱变成军营了,整天练得都是什玩意啊,唉,闹吧,我是不管了。”农劲荪唉声叹气。   忽然大门开了,一群浪人走了进来,为首的正是柳生静云。   没有太多废话,双方语言交流也不顺畅,一言不合两帮人就打在了一处,一场踢馆行动变成了群殴,在军事化训练的精武会弟子刺枪术围攻下,浪人们纷纷被放倒,最终铩羽而归,所幸双方用的都是木刀木枪,并未闹出人命来,只是重伤了几个武士。   日本领事馆向上海警备司令部报案,邢士廉司令接报后立即出动一个营的宪兵,查封精武会,缴获木枪一百支,各类冷兵器数十把,并且逮捕了农劲荪和十余名学员。   消息传到江东省城,在督办公署后花园里赏花的陈子锟指着一株花对阎肃道:“啸安,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邢士廉连一百天的好日子也没有了,帮日本人查封精武会,我看他是疯了。”   阎肃道:“他不是疯了,是气迷心,好不容易赶走咱们,掌控了上海,鸦片税却收不上来,能不急么,邢士廉不是在帮日本人,他是在冲咱们撒气呢。”   陈子锟道:“他也就这点出息了,对了,浙江方面有没有回应?”   阎肃道:“孙传芳派私人代表陈仪前来面见大帅,人已经到了,随时听候召见。”   陈子锟道:“快请。”   半小时后,陈仪笑容满面的来到了,见面就大笑道:“昆帅风采依旧啊。”   寒暄一阵后,陈子锟道:“陈兄,不知道孙巡阅使对当前局面有何看法?”   陈仪道:“馨帅认为,驱奉时机已经成熟。”   第十四章 一个电话就把奉军撵走了   和陈子锟预想的一样,孙传芳已经下定反奉决心,而且发难之时就在奉系势力最强盛的时候,此人魄力胆识可见一斑。   “我与馨帅不谋而合,所谓盛极必衰,奉张扩张太过迅猛,孤军深入江南,主力鞭长莫及,此时发起驱奉之战,定能赢得万民拥护,不战而屈人之兵。”陈子锟道。   陈仪哈哈大笑:“果然是英雄所见略同,临来的时候我还说,昆帅和张学良是结拜兄弟,怕是不好说服,馨帅说不用多虑,陈昆吾是真英雄,公私分明,驱奉大事,断不可少了他。”   陈子锟亦开怀大笑,携手陈仪来到书房,与阎总参谋长一起密谈起来。   次日,陈子锟派阎肃赶赴杭州参加秘密军事会议,同日向汇金银行借款一百万元,下令军队预备动员,调动部署,准备秋操。   同时,一道密令发至上海,南泰饭馆里,彻夜亮灯密议,浦东陆家嘴仓库里,封存的枪械弹药一船船运到闸北,偷偷送进了精武会。   ……   上海龙华警备司令部,邢士廉正在处理公文,上海各界士绅联名保释农劲荪和精武会学员,他正要批准用印,外面一阵锣鼓喧闹之声,有人大喝:“督办驾到。”   邢士廉苦笑一声,起身相迎,如今杨宇霆的排场和张老帅一样大,进进出出都带着卫队和锣鼓队,卫队装备青龙偃月刀和丈八蛇矛,猩红牙旗上绣着斗大的“杨”字,威风凛凛,不可一世,张学良都被他气的回北京去了。   江苏督办杨宇霆进了签押房,毫不客气的坐在邢士廉的位子上,随手拿起桌上的文件瞄了两眼,断然道:“农劲荪不能放!”   “督办,张謇、虞洽卿,还有上海工商界许多知名人物联名作保,再说也查无实据,不放人恐怕不好吧。”   杨宇霆道:“精武会现在变成陈子锟的产业了,他藏兵于民,当我不知道,杀农劲荪,就是斩掉他在上海的羽翼。”   邢士廉吓了一跳:“杀掉农劲荪?不好吧,还请督办三思。”   杨宇霆满不在乎道:“杀便杀,我有十万大军,还怕变天不成?”   邢士廉无奈,只好下令副官去办,以戒严司令部的名义,煽惑工人学生的罪名,不经审判直接判处农劲荪和被捕精武会成员之死刑。   杨宇霆这才满意,又对邢士廉面授机宜:“上海地方富庶,且不论工商税收,单单一个鸦片税,每年就有几百万,这些钱足够养两个师的人马,可现在他们都对咱们虚以为蛇,为什么,就是你太过仁慈,实行铁腕统治,查禁报纸,逮捕煽动造反的头目,抓到一个枪毙一个,管保太平,比如那个杜月笙,每月就拿几万块糊弄事,这不扯淡么!”   邢士廉道:“受教了,卑职这就去办,派宪兵去把不老实的人全抓了。”   正聊着,参谋进来了,脚跟一并:“孙传芳发表通电!”   邢士廉急忙接过来,呈给杨宇霆,杨宇霆单手接了,一目十行看了,拍在桌子上道:“孙传芳和咱们撕开脸了,我看他是皮痒欠打,我十万大军指日可下浙江。”   过了一会儿,参谋又送来两份通电,分别是江苏陆军第一师师长白宝山和蛰伏湖北的吴佩孚所发,内容皆是响应孙传芳,要求奉军撤出上海、江苏。   杨宇霆有些坐不住了,白宝山叛变,后路不稳,再加上吴佩孚的号召力,看来这次反奉行动来的极为猛烈。   邢士廉道:“督办,形势不妙啊,西北的冯玉祥一直对咱们占据北京、直隶地方心怀不满,这次借着孙传芳起事,定然在我军背后插上一刀,还有一个陈子锟,这次却没发通电,咬人的狗不叫唤,他不发声,反而更加危险啊,江东陈昆吾,最擅出奇兵。”   杨宇霆来回踱着步子,忽然停下道:“事不宜迟,我立刻返回南京指挥,你留在上海,严防孙传芳北进。”说罢急急出门,天边一阵轰鸣声传来,士兵们无不仰头观望,杨宇霆邢士廉也抬头看去,只见一架飞机从司令部上空掠过,机翼下赫然挂着炸弹。   “不好,是江东军的飞机!”杨宇霆一头钻进汽车里,拿着偃月刀和蛇矛的卫队乱哄哄跳上卡车,锣鼓唢呐都不要了。   邢士廉六神无主,忽然又接到报告,在闸北的宪兵一个营被人缴械。   “被谁缴械,说清楚。”邢士廉喝问。   “据说是江东军的便衣队。”副官也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   邢士廉冷汗都下来了,果然不出所料,陈子锟奇袭上海,偷偷把部队都拉过来了。   电话铃不合时宜的响起来,副官接了,听了听把听筒递过来:“司令,陈大帅电话。”   邢士廉接过听筒,就听到陈子锟热情洋溢的声音:“邢司令,我部已到上海,咱们很快就能见面了。”   “昆帅您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也不提前打个招呼。”邢士廉汗流浃背,电话都打过来了,说明对方真的人在上海。   陈子锟忽然换了语气正色道:“我是带兵前来问罪的,念在汉卿的面子上,我给你一天时间,撤出上海,我不追击你,倘若负隅顽抗,哼,我的手段你也知道。”   说完就挂了电话,邢士廉呆坐一会儿,终于做出决断,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资历不比杨宇霆低太多,用不着听他的死命令,奉军能打到上海来,完全是走了狗屎运,现在四面楚歌,与其赖着不走,不如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保存实力,不愁没有机会再来上海。   “传我的命令,各部迅速集结,南撤!”邢士廉想了想,又补充道:“发通电,撤销戒严司令部,和平退出上海,还有,牢房里那些人都放了吧,此时再造杀孽没有意义。”   奉军各部进驻上海后,军纪散漫,无恶不作,当官的忙着娶小老婆,当兵的喝酒赌钱打架斗殴,战斗力迅速下降,听说杨督办跑了,邢司令也要跑,恐惧不安的气氛蔓延在兵营里,大伙儿紧急收拾金银细软,那些不值钱的玩意就不要了,以团为单位,迅速向南撤退,动作快的不可思议。   ……   警备司令部监狱里,农劲荪坐在狭窄的单人牢房里,两眼微闭,念念有词:“元甲,没想到练武也能进监狱,我就下来陪你了,老兄弟。”   咣当一声,大铁门打开,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响起,农劲荪站起来整理一下衣服,知道自己的时候到了。   开锁的声音此起彼伏,牢房里所有人都被放了出来,一帮年轻人打开牢门,热情的叫道:“农大叔!农大叔!”   农劲荪定睛一看:“小郑,你们怎么来了,你们……莫非造反了?”   郑泽如肩上背了一支步枪,挥舞着拳头道:“我们把邢士廉赶走了。”   一帮人把农劲荪架在肩膀上抬了出来,院子里一片狼藉,到处是丢弃的杂物,精武会的弟子们荷枪实弹,欢呼不已。   陈子锟穿着飞行夹克,戴着皮质飞行帽冲农劲荪笑道:“农大叔,您受苦了,您是我们的英雄。”   农劲荪泪眼模糊:“元甲,我真的看不懂了,这世道到底是怎么了。”   ……   陈子锟单枪匹马飞抵上海,一个电话就把邢士廉连同奉军第二十师给吓走了,又给自己赢得一个“飞将军”的美誉,而此时浙军的进攻部队还在路上。   闸北武装组织三枪会占领龙华警备司令部,释放所有政治犯,缴获奉军来不及撤走的辎重无数,次日,浙军第一师陈仪所部兵不血刃抵达上海,与陈子锟部会师,两军握手言欢,陈子锟表示,对上海没有野心,只是对目前鸦片泛滥的状况很是忧虑。   陈仪当即表态,禁烟大业刻不容缓,恢复禁烟执法总队的编制迫在眉睫。   于是,东南禁烟执法总队迅速恢复编制,消息传到鸦片贩子们耳朵里,无不对杜月笙的长远眼光敬佩的五体投地。   上海各界举行庆祝仪式,欢迎陈子锟、陈仪抵沪,被压制很久的报界纷纷刊登文章,痛斥奉系主持时期种种恶行,称陈子锟为英雄归来,一时间沪上欢腾,如同过年。   租界当局则对陈子锟的到来表示谨慎性的中立,英文报纸《字林西报》将陈子锟称为“对西方不友好的将军。”   但他们也只能发发牢骚而已,如今陈子锟春风得意,北京临时执政府根本管不了他,抗议陈子锟在租界乱开枪打死巡捕的照会还压在北京外交部呢,这边东南五省的军阀们已经一致表示反对段祺瑞了。   对此,外交官们只能耸耸肩而已,中国就是这么乱七八糟,不过越是乱,越是符合西方国家的利益。   沪上名流宋子文在法租界公馆召开酒会,邀请陈子锟和浙军师长陈仪参加,两人欣然前往,席间宋子文和陈仪相谈甚欢,宋三小姐端着一杯酒来到陈子锟身边,用英语向他祝贺:“恭喜你,将军,你打赢了小家伙。”   陈子锟道:“你是说张学良么,我打得不是他,是他的父亲,是杨宇霆邢士廉之流。”   宋美龄道:“难道有什么不同么,我想知道的是,您下一步准备怎么办,据说奉军一泻千里,在南京被陈调元反戈一击,连杨宇霆都差点被活捉,现在他们已经退到徐州一线了,整个江苏虚位以待,您的江东军在哪里?”   陈子锟很惊讶,宋三小姐对军国大事了若指掌,这可是最新的军报啊,她竟然都知道,此女非等闲,便收了轻视之心道:“江东军守好家门便是大功一件。”   宋美龄不解的看着他:“难道你辛辛苦苦,只为他人作嫁衣裳,江苏唾手可得,你竟然不取之?”   陈子锟道:“这两年来,江浙沪几易其手,打来打去,徒增百姓苦难而已,穷兵黩武,还不如学阎锡山,守住自己的地盘才是正道。”   宋美龄道:“山西占据地理优势,自然可以割据一方,可江东处于四战之地,试问如何保持独立王国?”   陈子锟道:“最好的防御是进攻,我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宋美龄很认真的看着陈子锟说:“你和小家伙不一样,你是一个骑士。”   两人旁若无人的用英语交谈着,在别人眼里似乎是在调情,谁也想不到谈的竟然是军国大事。   宋子文和陈仪笑呵呵的走过来,问道:“你们聊什么呢,这么投机。”   第十五章 昨夜的外白渡桥   宋美龄嫣然一笑:“在聊当前局势。”   陈仪做愕然状,呵呵笑道:“宋小姐还懂得天下大势?您有什么见解?”   宋美龄道:“此番奉军北返,怕是兵败如山倒,要退出关外了。”   陈仪奇道:“奉军撤退的很快,我军追之不及,但他们元气未伤,最能打仗的张宗昌郭松龄等还没出动,宋小姐为何出此言论?”   宋美龄道:“别忘了西北还有一个惯于背后捅刀子的冯焕章。”   陈仪惊叹道:“宋小姐料事如神,此次浙江召开军事会议,冯玉祥确实派人参加,虽然未曾明确表态支持我军,但此举也表示他和奉系已经分道扬镳,所谓墙倒众人推,这回奉军说不定真的要重蹈覆辙,退出山海关,只是奉系一走,关内局势就更复杂了……”   宋美龄笑道:“那就是你们这些政治家和军人的事情了,失陪。”然后将酒杯递给陈仪,向陈子锟伸出手:“跳个舞吧。”   陈子锟欣然答应,和宋美龄步入舞池,陈仪苦笑着将香槟酒杯递给侍者,对宋子文道:“令妹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宋子文耸耸肩:“在美国读书就是这个结果。”   舞池中,陈子锟和宋美龄翩翩起舞,耳鬓厮磨,讨论的却依然是军国大事。   “陈将军,您真的打算放弃这次机会,不北上扩展地盘?”   “当然不会,我明天就到徐州前线去。”   “这么远,怎么去,难道靠飞的?”   “说对了,我就是开飞机来的。”陈子锟得意的笑了。   宋美龄小小吃了一惊,坊间传闻竟然是真的,陈大帅只身驾机飞抵上海,打了个电话给邢士廉,奉军就一溜烟窜了。   “那么,我可以坐一下你的飞机么?”   “当然可以。”陈子锟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   次日,吴淞营地附近的机场,一架银色涂装的双翼双座飞机静静停在跑道上,地勤人员正在给飞机加油,汽车疾驰而来,宋美龄从车里跳下,赞叹道:“太美了,她有名字么?”   陈子锟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宋小姐说的是这架飞机,便答道:“有,叫……依蕾号。”   宋美龄啧啧连声:“你真是太罗曼蒂克了,你是我见过的第二个用自己妻子的名字给飞机命名的人。”   “第一个是谁?”   “是我的二姐夫,用姐姐的英文名字命名了一架双座飞机,叫乐士文号。”   陈子锟长长哦了一声,原来孙文先生也是个很有情调的人。   飞行服已经准备好了,褐色鹿皮的夹克,皮质飞行帽,还有风镜,宋美龄穿戴起来英姿飒爽,像个真正的飞机师,两人爬进座舱,地勤猛地一转螺旋桨,一股青烟冒出,引擎启动了。   依蕾号升空,在黄浦江上空盘旋,高空的风呜呜的吹着,引擎的轰鸣声音很大,说话都听不清楚,陈子锟的驾驶技术已经比较娴熟,一摇操纵杆,飞机向着租界方向飞去,鳞次栉比的楼房,宽阔的街道,宽阔的江水和无数的船只在千米之下,如同微缩世界。   陈子锟足足在天上兜了半小时才返回机场,现在已经十月中旬,半空中的温度可是够冷的,宋美龄从飞机上爬下来,意犹未尽道:“空中俯瞰的感觉真的不一样,就像上帝的视角一般。”   “别动。”陈子锟道。   宋美龄停下不动,眼睁睁看着陈子锟抽出一条陈旧的手帕,帮自己擦了擦快要滴下的清水鼻涕,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她心底最深处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真不好意思,流鼻涕了,等等。”宋美龄捏住了这条手帕,盯着边角上绣着的“mayling”字样问道,“这条手帕是从哪里来的?”   “是我的护身符,手帕的主人曾经救过我一命。”陈子锟轻轻抽回手帕,看了看刺绣字样,半开玩笑道:“这名字该不会就是你吧。”   宋美龄微笑着注视着他:“维克多,这真的是我的手帕。”说着从身上摸出不同款式和质地的另一条手帕,边角上用同样的花体字绣着“mayling。”   这回轮到陈子锟惊愕了,这条手帕他已经保存了六年,没想到今日遇到主人,而且还是宋家三小姐。   江风呜咽,两人相对无言,心中百味杂陈,宋美龄听张学良讲过关于陈子锟和鉴冰的爱情故事,此刻她想到的是,如果当年不是阴差阳错失之交臂的话,那或许又是另外一个传奇故事了。   恨不相逢未嫁时,不对,自己尚未婚嫁,可使君已然有妇,这就是命运的捉弄。   陈子锟何尝不是百感交集,不过此刻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一切尽在不言中。   半晌,宋美龄才道:“这就是缘分,为了庆祝手帕物归原主,我建议,不带保镖,就我们俩,找个酒吧好好喝一杯。”   陈子锟自然说好。   于是,赶赴前线的计划泡了汤,陈子锟带着宋三,直奔租界外滩,找了一家灯光朦胧的酒吧,喝酒、跳舞,摇骰子,玩纸牌,玩的不亦乐乎,这里大都是外国商人和海员,没人认识他俩,不用端着架子,所以特别放松。   正喝的畅快,几个美国军舰上的水手跌跌撞撞走了过来,嘴里不干不净说着什么,大概把三小姐当成了咸水妹。   “打他!”宋小姐趁着酒劲,尖叫了一声,陈子锟早把啤酒瓶抓在手里,一瓶子抡过去,水手脑袋就开了瓢。   酒吧里喝的醉醺醺的人们正愁没处发泄,借着机会乱打一通,到处酒瓶子横飞,桌椅板凳七零八落,始作俑者的一男一女却从人堆中钻了出来,嗤嗤笑着跑出酒吧,幸灾乐祸的看着巡捕吹着口哨跑过来。   夜色如水,月光皎洁,外滩上静悄悄的,远处传来芝麻糊的叫卖声,倒映着璀璨灯火的黄浦江上,一艘艘巨轮静静的停泊着,两人沿着宽阔的柏油路一路向北,在外白渡桥上眺望远处。   宋美龄摸出一瓶威士忌,得意的笑:“酒吧里顺出来的。”说着抿了一口,递给陈子锟,两人就在外白渡桥上,用远东第一大都会的霓虹下酒,你一口我一口把这瓶威士忌给干了。   关于后半夜的回忆,陈子锟记得不甚清楚,只知道醒来的时候在外白渡桥北面的礼查饭店的床上,别的全忘了……   ……   孙传芳亲率浙军进入上海,与陈子锟进行会晤,双方正是携手并肩共驱奉张的蜜月时期,自然亲密无间,密谈约定上海归浙江,但鸦片税依然由陈子锟负责,由于原来的禁烟执法总队已经解散,所以从江东再调来一个步兵团来上海驻扎。   会晤后,孙传芳提兵北上,陈子锟驾机返回江东,匆匆与妻儿共度周末后,赶赴蚌埠前线督战。   奉军不战而逃,连丢了上海、南京、蚌埠等重镇,最后终于在鲁南止住脚步,张作霖委任张宗昌为直鲁苏皖防御总司令,以徐州为中心构筑防线,以十二万大军抵御孙传芳的联军北上。   张宗昌的部队虽然多,但大都是临时征募,已经欠了好几个月的军饷,大战在即,军心不稳,焉能打胜仗。   孙传芳的军队虽然也是临时拼凑而成,既有江苏陆军陈调元,白宝山之类反水队伍,也有江东友军,但士气正旺,更有江东军的飞机助阵,敌情了若指掌,胜算反而不低。   十一月初,两军在任桥发生激战,直鲁军一触即溃,前敌总指挥,47旅旅长施从滨都当了俘虏,张宗昌的白俄雇佣军依仗着铁轨上的铁甲车负隅顽抗,弹药耗尽后被浙军歼灭。   此役浙军大胜。   陈子锟亲率两师江东军驻蚌埠,担任联军预备队,捷报传来的时候正和孙传芳在房间里宵夜,直鲁军老将军施从滨被押了进来,此人年已七十,须发皆白,乃北洋老将,资历极老,见了二人敬礼,口称大帅。   孙传芳冷笑道:“施老,你不是来当安徽督办的么,去上任吧。”   左右即将施从滨拉了下去,陈子锟还没回过神来,外面传来一声枪响。   陈子锟大惊失色:“你把施从滨枪毙了?”   孙传芳道:“莫非杀不得?”   陈子锟道:“擅杀降将,坏了规矩,以后别人怎么敢投降?此举不妥。”   孙传芳道:“杀了都杀了,有什么不妥,我不照样直下徐州,北上济南,谁敢拦我。”   陈子锟见他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心中不悦,当即拂袖而去,来到院子里,看到施从滨躺在血泊中,不禁叹气道:“买副棺材,把施老装殓了吧。”   孙传芳听到这话,也很不满意,当夜即派卫队去抓陈子锟,可是却扑了个空,陈子锟已有察觉,避入军营,浙军忌惮江东军的战力,又担心后防不稳,直鲁军趁虚而入,于是第二天孙传芳假作昨晚酒醉,向陈子锟赔礼道歉,并且将施从滨厚葬。   两军终于没撕开脸,但心中已经种下芥蒂。   一周后,张宗昌放弃徐州,沿津浦路退至韩庄设防,私底下派人来找陈子锟,请他出面调停。   陈子锟暗自思忖,孙传芳势力如日中天,倘若再下山东,实力更强,对自己恐怕不是好事,便宣布调停战事。   孙传芳能打下徐州,已经超出预期目标,此时乐得送个顺水人情,便通电宣布以徐州为界,不再北上,返回南京,成立浙闽苏皖赣五省联军,自任总司令,俨然新直系的领军人物,地盘兵力声势,丝毫不输彼时的奉系。   同时,吴佩孚在武汉复起,自封十四省讨贼联军总司令,兵锋直指河南。   中华大地,烽烟四起,又一轮旷日持久的混战拉开帷幕。   第十六章 北京胡同热炕头   此时的张作霖,正如彼时的吴佩孚,人人喊打,四面楚歌,五省联军止步徐州,下面的大戏由国民军接着演,冯玉祥部岳维峻和孙岳率军东入山东,北入直隶,与直鲁联军大战,戏正酣时,奉军第三军团副团长郭松龄连发三篇通电,慷慨陈词,宣布倒戈反奉,逼张作霖下野。   郭松龄乃奉系大将,手握精锐,老帅正在水深火热之际,不但不尽忠报效,反而起兵反叛,此举与去年冯玉祥叛曹吴之举一般无二,张作霖猝不及防,仓皇退往关外,一时间狼狈之际。   据说吴佩孚得知郭松龄倒戈之后,哈哈大笑,下令军队止步,发电报给张作霖称:某生平最恶反复无常之小人,不意鄙处有一冯玉祥,尊处亦有一郭松龄,叛乱相寻,纪律无存,此而可忍,孰不可忍,某愿悉力相助,共张挞伐。   张作霖接到电报后大发感慨,说还是吴子玉够朋友,讲义气。   对于郭松龄的倒戈,陈子锟亦有看法,他和张学良过从甚密,与郭松龄也有来往,知道此人虽颇有才华,但心胸狭隘,又与杨宇霆等人素来不和,杨宇霆抢了他的江苏督军位置,本来就心生愁怨,此次奉军大败,杨宇霆连丢上海苏皖等地,却未曾受到惩处,让本来打算幸灾乐祸一把的郭松龄极为失望,进而对张作霖心生怨恨,趁着天下大乱,自己手上又有重兵,索性反了便是,至于那些义正言辞的讨张檄文,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   南方战事稍停,北中国陷入混战之中,冯玉祥的国民军、吴佩孚的讨贼军、张宗昌李景林的直鲁联军,郭松龄的反奉军,打得不亦乐乎。   陈子锟置身事外,通电呼吁和平,暗地里却秣马厉兵,随时准备加入战团,扩展生存空间。   大戏连连上演之际,日本客轮天津丸抵达上海,游历欧美日本的前皖系大佬徐树铮上将回国了,与去年此时被租界当局驱逐出境的遭遇不同的是,这次可谓风光至极,不光上海滩各界闻人前来迎驾,就连五省联帅孙传芳都从南京专程赶来欢迎。   徐树铮意气风发,在上海发表演说,谈及自己游历欧美之经历,更是如数家珍,访问美英法意荷瑞士比利时等国,无不受到热烈欢迎,又曾在英国皇家学院演讲,会见意大利总理墨索里尼,美国总统柯立芝,俄国斯大林、托洛斯基,日本天皇、首相等,放眼华夏,有此殊荣者唯徐又铮一人而已。   “连墨索里尼都和我谈笑风生。”这是徐上将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   ……   江东,督办公署,陈子锟将申报狠狠摔在茶几上,吓得佣人们噤若寒蝉,大帅留起了八字胡,愈加威严,不由得人不心生畏惧。   让陈子锟生气的是徐树铮此番回国竟然如此高调,这厮在外国游历的时候都难耐寂寞,发密电授意杨宇霆杀掉自己,回国之后岂不更加猖狂,眼下局势比皖系、直系当政时期更加混乱不堪,国家四分五裂,军阀东征西讨,更加便于徐树铮这样的角色浑水摸鱼,火中取栗。   陈子锟立即写了一封密信给李耀廷,让他寻机把徐树铮干掉,这种脏活不可能让精武会的欧阳凯来干,毕竟太过机密放心不下,也不能让三枪会或者驻沪禁烟总队来干,因为很容易露出马脚,唯有李耀廷这个上海本地大亨出手,事情才能办的不漏蛛丝马迹。   如今徐树铮名声显赫,出来进去都有保镖伴随,更是沪上名流们的座上宾,想杀他真不容易,至少得筹划上十天半个月的,就在李耀廷安排了枪手准备下手的时候,徐树铮竟然奔赴北京去了。   陈子锟得报极为震动,因为北方局势极为紧张,到处都是战争,徐树铮的策略无非是联合直皖奉,对抗冯玉祥而已,而北京虽然有段祺瑞坐镇,冯玉祥的势力也不小,此去如同飞蛾扑火,更显徐树铮之心高气傲。   徐树铮敢去,我难道不敢去了,陈子锟遂决心进京探听形势,两位夫人听说之后,都苦劝他不要以身犯险,陈子锟说:“此番进京是秘密行动,轻车简从,谁人能知,我这次北上,是有大事要做,于国于民都非常重要,非去不可。”   陈子锟只带了数名卫士,着便装经陆路前往北京,津浦路向北而行,列车极慢,经常为运兵车让道,原本两天的行程走了数日才抵达天津,与乘船前来的李耀廷会合。   时值年末,气候寒冷,冰天雪地,呵口气都变成白雾,冯玉祥的国民军已经打败奉系李景林,占领了天津和整个直隶,国民军纪律良好,京津铁路畅通无阻,两人带着手下乘车前往北京。   列车上,身穿呢子大衣头戴水獭皮帽子的李耀廷笑问道:“你几次三番放过徐树铮,怎么这回非得杀他不可?”   陈子锟道:“他若是老老实实呆在外国,或者在租界做个寓公,我也不会起了杀心,徐树铮出山,皖系又要东山再起,中国岂能经得起这些军阀的玩命折腾,再说……杀他也是为了私仇,耀庭,你不要怪我,其实,你记得民国八年的时候咱俩从北京逃难的事情么?”   “记得,我娘就死在那时候。”   “就是因为徐树铮递送情报给日本人,日本特务才盯上咱们的,你娘的死,徐树铮也有责任。”   李耀廷愕然,半晌才道:“为什么你早不杀他?”   陈子锟道:“我看了他的日记,以为他是为国为民的真英雄,哪知道这些年来的他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皖系崛起罢了,我看错了他,我两度放走他,这是我的责任,理应我来弥补。”   李耀廷沉默不语。   ……   车到北京,这回没有隆重的迎接队伍,走出正阳门东车站,广场上仍有残雪,正阳门城楼显得更加凋敝。一个小乞丐在雪地里捡着烟头,小脸冻得通红。   一群洋车夫围上来招揽生意,李耀廷跳上一辆洋车吩咐道:“六国饭店。”   “得嘞,爷,您坐稳了。”车夫拉起洋车便走,经过那小乞丐的时候,哗啦啦一阵响,十几枚银洋洒落在他面前雪地上。   为了掩人耳目,陈子锟和李耀廷是分开走的,一个去六国饭店,一个去石驸马大街林宅。   林文静已经考进了北京大学,终于如愿以偿的回到红楼读书,多少年的期盼终于变成现实,短暂的兴奋过后是宁静的生活,唯一的遗憾是不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只能鸿雁传情寄相思,可遍地战火,家书抵万金,已经三个月没有接到陈子锟的来信了。   傍晚,一辆洋车来到林宅门口,陈子锟下了车,提着皮箱踩着积雪上前叩动门环,张伯不耐烦道:“小姐已经睡了,你再来我叫巡警了。”   陈子锟纳闷道:“张伯,是我啊。”   张伯打开门,借着昏黄的路灯和积雪的映照,用他昏花的老眼看了一会儿,陈子锟穿着长衫戴着礼帽,留起胡子还夹着一副眼镜,看起来像个大学教授。   “是陈先生啊,您可来了,我还当是那个姓韩的小瘪犊子呢。”张伯终于认出陈子锟来,忙不迭的接过行李,把他请进来。   陈子锟跺着鞋上的积雪,问道:“哪个姓韩的?”   “咳,就是北大一学生,斯斯文文的,整天来找林小姐,您放心,小姐心里没他,再说不是有我在这儿么,管保给您看的妥妥儿的。”   陈子锟哦了一声,大学里狂蜂浪蝶多得是,不足为奇,他自信没人能取代自己在林文静心中的地位。   张伯要进去禀告,被陈子锟劝阻:“我自个儿去。”   “那好,您先去,我去烧点开水,您吃了么,要不到胡同口二荤铺要两个菜?”张伯热情的很,家里男主人来了,他可轻松不少。   陈子锟站在院子里,望着厢房里的灯火和映在窗子上的纤细剪影,满腔柔情尽在心头,忽然那剪影动了,端着水盆开门出来,看见院子里的高大黑影,惊道:“什么人!”   “是我。”陈子锟道。   林文静手中的陶盆落地,不管不顾的扑了过来,扎在陈子锟怀里泪如雨下,林文龙听见动静从自己屋里冒出头来,看清楚之后拍着巴掌叫起来:“姐夫来了!”   “文龙,回屋去,别胡说。”林文静羞红了脸。   张伯烧了热水,到胡同小铺里打了半斤二锅头,家里的佣人王妈开伙炒了两个菜,热菜热酒热炕头,美人相伴,陈子锟坐在炕头,感觉真有些家的感觉了。   许久未见,自然有说不完的话,可林文静念着陈子锟舟车劳顿,不忍他劳累,早早催他安歇。   “我睡哪儿?”陈子锟开玩笑的问道,他知道林文静是知书达理家教甚严的女子,即便父母不在亦是如此,便故意逗她。   林文静很认真的说:“要不你睡门房,让张伯陪你,要不和文龙住一屋,文龙火力壮,能帮你暖被窝。”   第十七章 徐树铮之死   陈子锟眼巴巴道:“没有第三个选择么?”   林文静一本正经道:“做饭的王妈已经四十多岁了,是个寡妇,人还不错……”   陈子锟乐了,这人呐,上了大学见了世面就是不一样,比起以前来,林文静的胆子大了许多,和自己说话也没有忌惮了,只是王妈倒霉,躺着也中枪。   北京的冬天虽然寒冷,但暖气烧的也很旺,屋里有炭火铸铁炉子,温暖如春,林文静穿着紧身毛衣,虽然算不上波涛汹涌,倒也玲珑有致,陈子锟不由得想起六年前那些日子,低低喊了一声:“林小姐。”   林文静一抬头,便被陈子锟揽在怀里,成熟男子的气息扑鼻而来,让她心跳不止,却又惊慌失措,两只胳膊往外推着,像只受惊的小猫。   所幸陈子锟并未有进一步举动,仅在林文静光洁的额头上吻了一下,便道:“我去门房和张伯搭个铺,你好好休息,明天还要上学。”   林文静怅然若失,却又不好意思开口,只能眼睁睁看着陈子锟离去。   ……   陈子锟还有重要事情要做,他没有直接去找冯玉祥向他建言除掉徐树铮,而是去找自己的老熟人,京师警察厅侦缉队的许国栋。   北京城头变幻大王旗,短短两年就换了好几拨人,曹锟冯玉祥张作霖段祺瑞,换来换去,京师警察系统却并未大动,许国栋依然当他的侦缉队长,不过因为上面没人了,这些年来原地踏步一直没升上去。   陈子锟的突然到访让许国栋非常惊讶,并且有些受宠若惊,陈大帅微服进京,第一个来找自己,这是何等的看重啊。   “老许,我有事要你帮忙。”陈子锟开门见山。   “说,只要我能办到的,绝对办的妥妥的。”许国栋毫不含糊。   “我想知道徐树铮的行踪,越详细越好。”陈子锟道。   许国栋忽然笑了:“陈大帅,你可算找对人了,侦缉队最近正盯着他呢。”   “奉谁的命令?”陈子锟已经隐隐猜到了结果。   许国栋道:“北京的军警宪特,现在都听京畿卫戍司令部的调遣,鹿钟麟是司令官,正是他下的命令,盯紧徐树铮,话又说回来,您这是要做什么?”   陈子锟道:“我想找徐上将唠唠嗑。”   许国栋是明白人,话不需要说的太透彻,他笑道:“有难度,徐树铮住在吉兆胡同公馆里,有卫戍司令部的人保护,想找他唠嗑的话必须经过司令部同意,你是不能露面的,这事儿确实不好办。”   陈子锟知道就算冯玉祥想杀徐树铮,也不会在北京动手,更不会担上这个擅杀国家重臣的罪名,要杀也得寻个绝妙的机会下刀子。   想到这里,他道:“老许,不为难你,只要提供他的行踪即可,只要他出京,你就打这个号码。”   递过去一张纸条,许国栋看了之后掏出洋火点燃烧成灰烬,信誓旦旦道:“一有动静,立刻打电话过去。”   ……   吉兆胡同,段祺瑞公馆,书房内炉火正旺,徐树铮与段祺瑞促膝而谈,段祺瑞道:“又铮,我让你不要到北京来,你偏要来,冯玉祥和你有仇,他若不利于你,我无兵无将,也救不了你。”   徐树铮笑道:“我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再说冯玉祥也不是老虎,我手上有他急需的东西。”   段祺瑞奇道:“什么?”   徐树铮道:“如今北方国民军势力最大,连郭松龄都打起了东北国民军的旗号,我有住在大连的日本朋友打来电报说,张作霖败迹已显,把奉天的家产都装车运到大连去了,张作霖下野之后,北方就是冯玉祥的天下,可他的资历还不够坐江山,势必受到各方围攻,连列强也不喜欢他,所以,别看冯玉祥现在强大,他却是最需要援助的。”   顿了顿,徐树铮压低声音道:“此番我游历欧美,在意大利和墨索里尼签订了密约,意大利援助我价值五百万的军火,有这批军火,我支持谁,谁就能赢。”   段祺瑞愕然:“竟有此事?”   徐树铮笑了:“目前咱们皖系没有兵马,只好借助别人起家,我在上海的时候和孙传芳也谈过,他对意大利军火也很感兴趣,咱们手上有王牌,是待价而沽,看他们谁出的价钱高了。”   段祺瑞道:“冯玉祥翻云覆雨,不可相信,再说关外战局不甚明朗,郭松龄向来激进,日本人不喜欢他,关东军介入战局的话,随时可以把局面扭转过来,奉张缓过元气,就有冯玉祥的苦头吃了,你和他合作的事情肯定泡汤,又铮便身陷险境了。”   徐树铮动情道:“老师在北京,我怎能不来,再说我是奉了政府命令出洋考察,理应回来复命,谁敢说个不字,我就不信他冯玉祥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杀我徐树铮,哼,到时候就连国际社会也饶不了他。”   段祺瑞也动了感情,落泪道:“又铮,你依然意气风发,可我已经老了,正准备下野做个寓公,这天下就让他们闹腾去吧。”   徐树铮又劝了一阵,秘书进来报告:“东北最近战况,日本关东军武装干涉,郭松龄夫妇兵败被杀。”   段祺瑞大惊:“不好,这下局势又要大变。”   徐树铮也是一惊,道:“张雨亭肯定签了卖国协议,把东三省的权益让给日本人了。”   段祺瑞道:“那自不用说,郭松龄兵败身死,冯玉祥岌岌可危,这种情况下,你自然不会和他合作,那你的价值就没了,冯玉祥随时会杀你。”   徐树铮丝毫无惧,段祺瑞苦劝不止,最终徐树铮还是答应了他,“好吧,我听老师的,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即刻返回上海。”   ……   六国饭店,李耀廷接到许国栋打来的电话,得知徐树铮派人前往火车站联络特备专车事宜,急忙通知陈子锟。   陈子锟道:“咱们势单力薄,只能在北京行刺,断不可放虎归山。”   李耀廷道:“留不住他,又能如何。”   陈子锟道:“我自有办法。”   迅急找到许国栋,请他将一封信秘密递交段祺瑞。   许国栋在北京军警圈子里的人脉颇广,这点小事还是能办得到的,很快一个纸条就放到了吉兆胡同段祺瑞的书桌上,上面就八个字:“又铮万不可去,去必死。”   段祺瑞急忙派人将纸条送与徐树铮,此时徐树铮已经登上专列,看了一笑置之,左右劝他三思而行,徐树铮道:“我早有防范,特从英国使馆借了一队卫兵,料想他们也不敢乱来。”   专列按时发车,向天津进发,陈子锟得到消息,扼腕叹息:“徐树铮此去,必然兴风作浪,国家又要乱了。”   李耀廷道:“绝不能放过他,咱们开汽车追,追到天津去把他杀了!”   陈子锟当即同意,迅速到车行租了两辆福特汽车,沿公路向天津疾驰而去。   与此同时,徐树铮离京的消息被密探报到京畿卫戍司令鹿钟麟那里,他立刻报告冯玉祥,苦劝道:“总司令,动手吧!”   冯玉祥迟疑不决:“徐树铮不过一个光杆司令,杀掉他不但于事无补,还毁我名誉,不妥。”   鹿钟麟道:“小徐一走,从此多事,总司令若是不想背负骂名,卑职有一计策,安排工兵埋上地雷,把整列车炸掉,死无对证,谁知道是咱们下的手。”   冯玉祥道:“荒唐,在京津出事,自然算在我头上。”   鹿钟麟道:“那就借陆承武之手杀掉他。”   冯玉祥道:“事情总要做的万无一失,不露马脚才行。”   鹿钟麟道:“总司令放心,我来处理。”   夜,专车仍在铁路线上蹒跚而行,本来北京到天津的路程三个小时就能抵达,可铁路繁忙,经常要为运兵车等待让路,一等就是很久,专列上的随员不堪忍耐,多次向车站提出抗议,国民军运输司令部的参谋们得知这是徐树铮上将的专列,不敢怠慢,急忙通知驻廊坊的冯部大将张之江。   经过一番协调,专列终于在凌晨一点抵达廊坊,张之江派人前来请徐树铮下车,被拒绝,片刻后,军法官带领一队宪兵登车,强行将徐树铮拉了下来,随行人员全部被拘捕,担任护卫任务的十七名英军士兵被缴械。   寒冷的冬夜,徐树铮被关押在车站旁边的英美烟草公司仓库中,门口站着两名全副武装的国民军士兵。   徐树铮在仓库中来回踱着步子,心知情况不妙,冯玉祥终于要下黑手了,难道自己就这样无声无息死了么?   不可,断不能白白死在廊坊!徐树铮猛抬头,正看见一扇窗户,他心一横,搬来货物堆成梯子爬了上去。   廊坊车站外,两辆汽车疾驰而来,雪亮的车灯刺破黑暗,这是尾随追来的陈子锟和李耀廷等人。   “看,专列!”李耀廷指着站内停着的火车说道。   陈子锟却道:“火车四周有士兵把守,看来徐树铮被截住了,也好,省了咱们的事情。”   李耀廷道:“不能手刃仇人,实在可惜。我以前承建过交通部的工程,在廊坊这边很熟,先找个地方住下吧,这天气实在太冷了。”   一行人驱车离开车站,行驶在空旷的马路上,陈子锟眼尖,看到路边有个人影,只穿着睡衣,见到汽车驶来避之不及。   “不会这么巧吧。”陈子锟急令停车,汽车急刹车停下,那个人影撒腿便跑,陈子锟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掏出手枪追了过去。   那人在雪原上跑了几百米,终于累得气喘吁吁,扶着膝盖躬身站着,等看见了陈子锟的面貌,竟然笑了:“陈子锟,没想到咱们又见面了,是冯玉祥派你来的?”   此人正是徐树铮。   陈子锟收起了枪:“徐专使,别来无恙,冯玉祥是冯玉祥,我是我,我上次怎么说来着,如果你再兴风作浪被我抓到,就不会像上次那样客气了。”   徐树铮笑道:“杀我?好啊,购我头颅十万金,真能忌我亦知音,你陈子锟不远千里跑到廊坊来杀我,倒也算得上我的知音了。”   陈子锟道:“我杀你,不是为了私人恩怨,而是不想国家再添苦难。”   徐树铮道:“军阀争权夺利,祸国殃民,我徐树铮自认还是想为国家民族做一些事情的。”   陈子锟道:“不错,我承认你和他们不同,但正是因为这样,你的破坏性才更大,你的时代已经终结了,上将军,你还有什么话么?”   徐树铮赤脚站在雪地上,惨然一笑:“真想吃家乡的炒盐豆啊……”   “砰!”一声枪响,李耀廷手中的左轮枪冒着硝烟。   徐树铮横尸当场,胸口中了一弹,当即毙命。   第十八章 你丫不是徐二么   徐树铮死不瞑目,两眼望天,滚热的血融化了白雪,在身下形成一片鲜红,李耀廷将左轮枪插回腋下枪套,犹自骂骂咧咧:“便宜了你。”   不知何故,一股莫名的失落感涌上心头,陈子锟退后一步,庄严的举手敬礼,然后脱下呢子大衣,盖在徐树铮尸首上。   远处响起犬吠和吵嚷声,似乎有许多人冲这边来了,陈子锟跳上汽车,最后看了一眼风雪中的徐树铮,大衣下一双赤脚如此苍白,他眼前不由浮现出六国饭店宴会厅里那个借佩剑给自己的英武上将来。   “又铮将军,安息吧。”陈子锟默念一声,吩咐开车,汽车迅速消失在风雪中。   国民军大队士兵循着足迹赶到,发现了雪地上倒卧的尸首,用刺刀挑开大衣一看,果然是徐树铮。   张之江来到现场,厉声质问是谁开的枪,众人都说不知,法不责众,只好将尸体搬回仓库,向北京方面报告徐树铮已死的消息。   早晨,陆建章的儿子陆承武从天津赶来,叫嚷着徐树铮在哪里,我要亲自剜下他的心脏为父报仇,张之江将他引到仓库里,看了徐树铮已经僵硬的尸体,陆承武愤愤然道:“怎么不等我来就把他杀了?谁干的?”   张之江没有向他解释到底是杀的徐树铮,只是面授机宜,告诉他如何向报界发布消息。   陆承武不是傻子,连连点头,又到关押徐树铮随员的马厩外大骂一通,叫嚣着要将徐树铮剔骨挖心,以报父仇,随员们听了瑟瑟发抖,两股战战,都知道又铮在劫难逃。   第二天,随员们被军法官提审,这才得知徐树铮昨夜已经身死,军法官慢条斯理的说:“徐树铮被陆建章之子杀死,此乃冤冤相报,和他人无关,君等获释之后,切不可对外界胡言乱语,如果同意,就签字画押,如果外面有不利于冯总司令的言辞,可要拿你们是问。”   随员们又冷又饿,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自然诺诺称是,签字画押,又每人拍了一张照片留存军方,这才拿着短程火车票离开廊坊这个伤心地。   ……   北京、天津各大报纷纷登出号外消息“陆承武替父报仇手刃徐树铮”旋即又刊登冯玉祥打给段祺瑞的电报,声称徐树铮上将乃国之重臣,不幸在途中遭到匪人劫害,其死甚惨,请政府优于抚恤。   执政府没有任何回应,段祺瑞孤家寡人,身边谋士幕僚都被冯玉祥抓了去,卫士更是鹿钟麟派来,自己人身自由都没有,如何为徐树铮报仇,只能暗自垂泪而已,当初叱咤风云的国家元首,如今沦为傀儡,只能以沉默为武器,向天下做无声的抗议。   可怜徐树铮堂堂陆军上将,游历欧美的风云人物,尸首停在廊坊竟然无人问津,等了一天,才有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从北京赶来,声称是徐树铮的侄子,要为叔父收敛尸首,但他身无分文,连火车票都买不起,张之江见他可怜,遍赞助了十块大洋,让他雇了一辆骡车,用破草席把尸首卷起来拉往北京。   天寒地冻,遍地冰雪,骡车从廊坊拉到北京,一路吃尽了苦头,段祺瑞得知又铮尸首归来,急忙前去探望,看着骡车上惨白的那张脸,段祺瑞痛哭失声,旁人受到感染,也跟着落泪。   哭了一通,段祺瑞才注意到那个年轻人,傻头傻脑的,衣服破烂不堪,一双手上尽是血泡和冻疮,脚上还穿着单鞋,脚趾头都露出来了,便问道:“你是又铮的什么人?”   那人点头哈腰道:“回段执政的话,我叫徐庭戈,徐树铮是我二叔。”   段祺瑞沉吟道:“徐庭戈,似乎听又铮提过这个名字,这些年来你在哪里,都做些什么?”   “徐庭戈”道:“回您的话,我从北大毕业之后,就在北京混着,因为叔叔的关系,受尽白眼和欺凌,一直没有正经工作。”   段祺瑞有些狐疑,按说皖系虽然倒了,一个北大学生凭着自己的学识,也不至于落得如此凄凉下场,便不着痕迹的问了他一些关于徐树铮家里的事情,此人对答如流,没有任何纰漏。   “又铮有个不成器的侄子,不过倒也孝顺,既然又铮不在了,我少不得要照顾他一下。”段祺瑞心道。   “我给你赞助一笔钱,你出洋留学去吧。”段祺瑞道。   “徐庭戈”眼露喜色:“多谢段执政。”   尸首就交与段祺瑞收敛,开了一张五千元的支票,又找了一套半旧的棉袍和鞋子给“徐庭戈”,侄子领了支票换了衣服,千恩万谢的出来,叫了一辆洋车扬长而去,车夫回头瞅瞅,笑道:“我操,这不徐二么,你丫发财了还是咋的,楞没认出来。”   徐二一脚踹在他背上,骂道:“老实拉你的车,不说话还能把你当哑巴卖了不成,打今儿起,老子的大号叫徐庭戈!记清楚喽!”   ……   民国十四年的最后一天,陈子锟和李耀廷去北京郊外给嫣红婶上坟,李耀廷发迹之后,就把母亲的坟迁了,用水磨砖修的漂漂亮亮,像个大户人家的坟头,祭奠的时候,李耀廷跪在坟头前说了很多,末了爬起来,两眼通红,地陈子锟说:“我娘说,她想抱孙子了。”   陈子锟拍拍李耀廷的肩膀:“你是该成家了,走吧,咱们回去吧。”   两人乘汽车进了城门,就听到报童扯着嗓子喊:“看报看报,吴佩孚通电联奉,张作霖兵发山海关!”   陈子锟急忙让汽车夫暂停,买了一份报纸浏览,头版上就是吴佩孚的通电,即日起结束对奉张的讨伐,转而对冯玉祥的国民军宣战,孙传芳也在南京发表通电,拥护吴佩孚,而山东的奉系将领张宗昌则表示,愿意唯吴佩孚马首是瞻。   “这都是徐树铮之死惹出的祸事啊。”陈子锟放下报纸叹道。   李耀廷道:“此话怎讲?”   陈子锟道:“吴玉帅不是翻云覆雨的小人,他既能放弃对奉张的仇恨,转而对付冯玉祥,就是因为冯玉祥擅杀徐树铮,让北洋老辈都感到彻骨的寒冷,这样不讲究的人,大家共同得而诛之,国民军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   李耀廷道:“可是……徐树铮不是咱们杀得么?”   陈子锟冷笑道:“咱们不杀他,难道他就能活了?徐树铮嚣张跋扈,仇人遍地,他寿数已经尽了,怨不得咱们,冯玉祥也不委屈,他不把徐树铮扣在廊坊,咱们也没那么容易杀他。”   李耀廷点头道:“我明白了,这一切都是天意。”   陈子锟道:“收拾收拾回南方吧,北方的戏没啥看头了。”   ……   其实这次陈子锟孤身北上,最主要的不是杀徐树铮,杀徐那是刺客的专业,不是大帅的行当,随便派几个得力干将前来也能把事儿干的妥妥儿的,但是有一件事,是没人能替代自己的。   那就是他挂念着林文静,想来看看初恋情人。   林文静过得很充实,她有足够的生活费,在购买大量书籍之后,还有余钱接济贫寒同学,闲暇时机还到东文昌胡同的学生公寓去帮忙,那儿现在是杏儿在当家,大批来自五湖四海的,才华横溢的年轻人聚在一起,根本不会无聊。   甜蜜的日子总是很短暂,陈子锟在林宅仅仅过了三日,两人少不得温存一番,但始终未越雷池一步,北京不是久留之地,趁着战事稍歇,他辞别了林文静,带着姚依蕾的父母返回江东,春节临近,当了外祖父母的姚氏夫妇还没见过外孙女儿呢,反正内阁也歇菜了,交通总长的差使也撂了,在北京没啥挂念的,老两口和女婿踏上南下的列车。   吴佩孚联奉之后,冯玉祥在次日,也就是1926年的第一天便通电宣布下野,国民军总司令由张之江代理,张之江发电报给吴佩孚称:“愿追随我帅之后,勉效驰骋。”国民军的第二第三军司令豫岳维峻,孙岳也为通电表示追随吴玉帅,而山东的张宗昌,干脆称吴佩孚为“我帅”,比对张作霖还亲。   一时间除了东三省之外,整个北中国似乎一团和气,吴佩孚俨然又恢复了当年虎踞洛阳时一呼百应的威风,直隶山东间的交通也恢复了正常,津浦线畅通无阻。   车到廊坊的时候,停车下客上客,少不得要耽误一段时间,陈子锟带了两个卫士下车,找了块空地,画个圈,拿出一叠纸钱来烧了,站在原地念念有词一阵,这才回到软卧包厢。   姚启桢扶了扶金丝眼镜,问道:“子锟,你给谁烧纸?”   陈子锟道:“我在祭奠徐树铮,他就死在廊坊。”   姚启桢也是皖系旧人,而且和徐树铮相熟,闻言不禁泪下,摸出手帕擦擦眼角:“又铮骄狂,明知道北京局势混乱,遍地都是仇家,偏要来,唉,才四十五岁,英年早逝啊,他要是不死……”   “他要是不死,段祺瑞就不会死心。”陈子锟道。   “段合肥当年多么倔强的人,独揽大权,说一不二,可怜现在被张作霖、冯玉祥摆弄的像个面团一样,又铮死后,我去看过他,几天时间他仿佛老了十岁,看来皖系复起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姚启桢长叹一声,颇为落寞。   陈子锟知道岳父是资格极老的政客,眼光毒的很,便问道:“岳父,依您看来,局势将向何处演变?”   姚启桢道:“张雨亭自相残杀,内耗严重,一时间缓不过劲来,冯玉祥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吴佩孚虽然成了香饽饽,但真心拥戴他的人,连一个都没有,南方的孙传芳,资历浅,志向也不够远大,一个五省联帅的帽子就够他的头戴了,要我看啊,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陈子锟心中一动。   第十九章 三一八   上次胡半仙给陈子锟算命,说他的仕途到此为止,虽然表面上没有表露,但心里还是颇有些耿耿于怀,大丈夫生于乱世,自当建功立业,一个区区江东省军务督办又岂是自己事业的终点。   陈子锟虚心求教道:“岳父,敢问你说的竖子又是何人?”   姚启桢耸耸肩道:“军阀割据,如同唐末,这场乱局起码还要持续三五十年,能统一中国的,想必现在还是个娃娃,你问我,我又问谁去。”   陈子锟又道:“岳父大人,您看我有中原逐鹿的资本?”   姚启桢看了看自己的女婿,这位六年前的洋车夫现在已经是陆军上将,一省督办了,按照这个速度,还真有可能成就一番大事,从内心来讲,他还是很愿意尝尝“国丈”的滋味的,不过多年来从政的经验告诉他,陈子锟目前的实力,自保有余,想开疆拓土还是有些差距的,毕竟根基太浅太浅了。   “子锟啊,你手上多少兵,江东省的财政收入怎么样,打起仗来能维持几个月?”老丈人拿出真本事来,决定教育一下女婿。   陈子锟道:“我省陆军精简之后,有三个满编陆军师,两个步兵旅,另有一所陆军速成学堂,总兵力三万余人,至于财政方面,具体数字我不是很清楚,这些工作都由下面人去做,大概每年税收三五百万吧,打起仗来,粮弹维持半年不成问题。”   姚启桢道:“养一个兵的费用,每年大概是一百二十元,你有三万人马,每年就是三百六十万,江东省的财政收入我可以估算出来,你们那儿是个农业省,工业基本忽略不计,主要是田赋和商业税,烟酒税,印花税这些,最多不过六百万,军费就占了一半还多,真不知道你是怎么维持的?就凭这个资本,还想逐鹿中原?”   一边冷笑着,姚启桢一边点燃纸烟,换了教训的口气:“当下群雄之中,谁的实力最为强大?”   “奉张。”陈子锟老老实实作答。   “奉张为什么强大,因为他重建设,东三省北有老毛子,南有小日本,按说地缘因素也很差,可张作霖硬是左右逢源,把洋鬼子玩的团团转,奉天有多少家工厂你知道么,奉军从步枪到迫击炮都能制造,这一点谁也比不上他们,这就是工业的力量!”   陈子锟如梦初醒:“我也要发展工业?”   姚启桢点点头:“工业是一定要发展的,并不是说工业可以制造军火,而是工业可以带来巨额的收入,现在中国和列强的关系紧张,动辄抵制日货,抵制英货,你开家肥皂厂,纱厂,再修一条铁路,那利润还不滚滚而来啊。”   陈子锟道:“可是我把钱都花在建设上,别人打过来怎么办,建好的工厂岂不是白白便宜了他人。”   姚启桢道:“这几年的形势你还看不明白么,群雄逐鹿,谁家独大,别人就群起而攻之,先是段祺瑞,然后是吴佩孚,再是张作霖,冯玉祥,打来打去,占了地盘又吐出来,今天是敌人,明天是盟友,其实一点意思都没有,要我看,北方军阀里,最精明就是阎锡山,闭关锁省,把铁轨都改成窄轨了,还别说,他把山西建的颇有模样,你不妨学他,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筑墙就是发展军备,积粮就算了,只要有钱,便宜的暹罗米要多少有多少,缓称王这个很重要,千万别当出头鸟。”   陈子锟道:“我记住了,只是发展工业修造铁路需要的资金太大了,江东省又太穷,如何是好?”   姚启桢道:“这还不简单,开银行,发钞票,发公债,搞金融我在行啊。”   陈子锟喜道:“岳父大人,不如您老帮帮我。”   姚启桢矜持了一番,终于答应试试,其实心里美滋滋的,他的官瘾挺大,这回离开北京心里空落落的,能在江东省一展所长,倒也合他的心意。   姚太太笑吟吟进来:“聊什么呢,这么投机,吃饭了。”   三人前往餐车,陈子锟看到外面的国民军士兵都背着崭新的俄国水连珠步枪,不禁狐疑起来,奉军装备了一些水连珠,不过都是白俄用剩下的旧货,国民军哪儿找来这么多的俄国步枪。   仿佛猜到他心中所想一般,姚启桢道:“冯玉祥这次下野,据说要到苏俄去考察,他和俄国人过从甚密,这可不是好事。”   “哦,怪不得国民军都用俄国枪。”陈子锟明白了。   姚启桢哼了一声:“别说步枪了,就连大炮都是俄国造,俄国军火一车车的往张家口运,俄国顾问也有,冯玉祥也是有意思,整天说人家卖国,自己何尝不是如此,这俄国人难道就是善男信女?笑话。”   夫人白了他一眼:“小声点,被人家听见,不把你当徐树铮宰了才怪。”   姚启桢道:“他敢!再说冯玉祥已经通电下野了,他手下这帮大将谁也不服谁,我看撑不了几个月就得垮台。”   这话说的很有信心,但声音却降低了很多,看来水连珠的威慑力还是有的。   ……   一路还算顺利,抵达江东省城,姚依蕾见到父母,高兴的眼泪汪汪,姚启桢两口子抱着外孙女亲个不停,笑的合不拢嘴,鉴冰在旁边张罗着,心里却直泛酸,人家合家团圆,自己的父母却不知道在哪儿呢。   今年的春节就在江东渡过,北中国战乱不断,华东一带还算太平,趁着这段时机,陈子锟大力发展经济,在上海成立了一家江东轮船公司,买了几条太古洋行的旧船,专跑淮江航线,客运货运都做,南泰的优质白煤和铁矿石,一船船的运到上海,换来白花花的银洋。   部下们的个人问题也都基本解决了,薛斌在上海成家立业,三枪会和轮船公司交给他打理,盖龙泉和陈寿等人也都在省城女子师范找了夫人,就连王德贵和李长胜也都成了家,李长胜找的是个带孩子的寡妇,成亲的时候陈子锟亲自主婚,可把他感动的不行。   梁茂才却一直单身,本来说把夜上海的红玉安排给他,可人家到了真正的大上海,哪还记得南泰县的山寨版夜上海,不过这些情债就不是陈大帅能处理的事情了。   老岳父姚启桢受命筹办江东银行,并且担任铁路总办的职务,承建省城到江北的铁路,他是干过一任交通总长的人,做这个熟门熟路的很,找了几个老朋友一预算,光是淮江上的铁路桥就要花费一百五十万大洋,三百公里的铁道,耗资更是天文数字。   好在陈子锟不急,他有的是时间。   ……   时间进入1926年春天,北方又开始战乱,吴佩孚部由湖北进攻国民军防守的河南,张作霖的奉军和张宗昌的直鲁联军分别沿京奉线、津浦线进攻天津,并由海路袭击大沽口,国民军为防备敌军自海上进攻,熄灭灯塔,遍布水雷,封锁了天津海口的航路,由此引发了和列强的冲突。   三月十二日,日本两艘驱逐舰强行进入大沽口海域,遭到国民军炮击,双方激战,互有损伤,列强震怒,因为按照辛丑条约规定,中国军队是不可以在大沽口驻军的,因此,英国日本美国法国意大利荷兰西班牙比利时八国公使向北京段祺瑞当局发出最后通牒,要求中国军队撤出大沽口,拆毁炮台,惩办当事人,准许外国船只自由航行。   外国人的依据是八国联军和清政府签订的《辛丑条约》,这是压在中国人头顶上最臭名昭著的不平等条约之一,中国至今背负着天文数字的庚子赔款,就好比一个瘦弱的病夫,身上好不容易生出一些血液来,便被蚂蟥吸走,况且五卅的血还未冷却,列强就再一次骑在中国人头上撒野,简直就是挑拨国人的神经。   北京,东文昌胡同学生公寓,这里住着的是来自北京各大院校的贫寒学子,久而久之成为一个交流思想的沙龙,初春的季节,大学生们围着雪白的围巾,静静的听一位男生演说。   “同学们,帝国主义再一次骑在我们头上拉屎,五卅的时候,是上海的同学站在第一线战斗,现在终于轮到我们北京的学生了!十八日,举行国民大会,反对八国通牒,驱逐八国公使,废除辛丑条约,广场,咱们不见不散!”   一阵热烈的掌声,男生跳下讲台,走到林文静身旁道:“到时候一起去吧。”   “韩老师,我……”林文静迟疑道。   韩乐天举起手:“不要拒绝,这不是你我之间的事情,我们必须发出自己的声音,让段政府知道,我们绝不答应一切卖国行为,我们必须展示力量,这需要每一个人的参加,需要你,需要我,需要我们全体中国人!”   林文静被他的情绪感染了,点点头道:“好,我去。”   回到家里,林文静心情依然很激动,她忍不住摊开信纸,拿出一只红色自来水笔,开始写信:“阿叔,最近还好么……”   第二十章 最黑暗的一天   写了满满三张信笺,林文静又写了信封,用糨糊封好口,想了想又在信封上轻轻一吻,这才把弟弟文龙叫进来。   “拿这封信去邮局,寄快邮代电,这是一块钱,剩下的给你当零花钱。”   文龙欢天喜地:“太好了,阿姐,你要是每天都给姐夫寄一封信就好了。”   林文静佯怒道:“什么姐夫,再胡说打你哦,快去。”   文龙蹦蹦跳跳的去了,林文静托着腮帮沉思,这封信要先坐火车到天津,乘海船到上海,再由上海邮政局转发,经内河航运到江东,辗转很久才能抵达陈子锟手中,不对,现在大沽口正在打仗,邮船怕是要耽搁一段时日了,战争真不是好东西啊……   又过了几日,三月十八日上午,林文静换了一身阴丹士林布长裙,围了条白色的围巾,坐着洋车赶往东文昌胡同,同学们已经在这里集合待命了,一张张热情洋溢的面孔,让人顿觉热血沸腾,等人来的差不多了,大队就要出发。   杏儿一直负责学生公寓的食宿,她在人群中看到林文静,急忙上前拉住她:“林小姐,你也去啊?”   “是啊杏儿姐,我和他们一起。”林文静道,顺手摸了摸杏儿怀里小婴儿的脑袋。   杏儿忧心忡忡道:“和当官的讲道理,讲得通么,他们又是马队又是机关枪的,到时候拿枪突突你们咋办哟。”   林文静开心的答道:“不会的,杏儿姐,现在又不是清朝时期了,政府也讲人权的。”   韩乐天拿着两个小旗在门口喊道:“林文静,快走了。”   “好了,不跟你说了,我走了,晚上见。”林文静快步走到门口,接过一面小旗,跟着大队学生上街去了。   怀中婴儿开始哭闹,杏儿赶紧哄:“虎子别闹,乖啊,唉,这兵荒马乱的,折腾啥啊。”   ……   上万学生聚集在屏蔽字门广场,人声鼎沸,标语飞扬,有人拿着喇叭筒在前面演讲,韩乐天给林文静解释道:“那个人叫徐谦。是中俄大学的校长,也是国民党中央执委会的代表,北京党部的领导人物,还有那个年轻的,叫陈乔年,是陈独秀的儿子,陈独秀你知道吧,是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   林文静眼睛眨呀眨:“韩老师,你知道的真多。”   韩乐天道:“别总是叫我韩老师,我和你年纪差不多大,再说,我现在也是北大的学生,咱们是一样的。”   林文静道:“好吧韩老师,以后不叫你韩老师了,那你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呢?”   “你猜猜看?”   “我猜是共产党。”   “哦,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共产党更激进,而且是舶来品,换句话说,更时髦一些。”林文静道。   韩乐天笑了:“林文静,别看你平时不怎么说话,一说就到点子上,其实啊,我两个党都加入了,是双料革命者。”   林文静抿嘴一笑:“韩老师就是韩老师。”   韩乐天气急败坏,抓耳挠腮。   各路领袖轮流发言,慷慨激昂,催人泪下,国民大会最后达成决议:通电全国一致反对八国通牒,驱逐八国公使,废除一切不平等条约,撤退外国军舰,电告国民军为反对帝国主义侵略而战。   大会结束后,游行队伍由共产党北方区委的领导李大钊率领,浩浩荡荡经过长安街、东单牌楼、米市大街、东四牌楼,抵达目的地,铁狮子胡同临时执政府,要求面见段祺瑞。   执政府门前,警卫林立,数百名手持步枪的卫队士兵严阵以待,面对学生的怒吼坚如磐石。   外面人声鼎沸,执政府内却风平浪静,段祺瑞和围棋国手吴清源正在对弈,两耳不闻天下事,副官多次来报,说学生在外面闹事。   “这帮土匪学生!”段祺瑞怒道,走了一步棋。   吴清源淡然一笑,道:“承让了。”下了一步,开始提子。   段祺瑞大为懊悔:“走了一步臭棋。”   外面,学生人潮汹涌,竟有向执政府内冲击迹象,军警们紧张的汗流浃背,他们都听说过当年学生火烧赵家楼的英雄事迹,知道这帮毛头小子啥事儿都干的出来,真把执政府烧了,卫队少不得要枪毙几个管事儿的。   不知道谁喊了一嗓子:“……开枪!”   人声鼎沸下听的不甚清楚,但确定是己方军官发令,士兵们立刻端起步枪射击,执政府前人挤人,闭着眼睛放枪都能打死人,枪声一响就控制不住,士兵们机械式的发射,退壳上弹,再发射,仿佛射的不是人,而是靶子。   瞬间执政府前顿成修罗地狱,学生们大片大片倒下,旗帜标语丢了一地,排在后面的人见军队真开枪了,急忙退走。   林文静和韩乐天没有挤在最前面,但也在前五排的位置,枪声响起,前排学生纷纷倒地,耳畔震耳欲聋,全是惊恐的叫声,学生们纷纷丢下手头的东西扭头就跑,韩乐天反应很快,拉起林文静大叫一声:“跑!”   接下来的一幕像是慢镜头回放一般,永久留在林文静的记忆中,一个北京女子师范大学的女生,就在距离她一步远的地方,像被雷劈中了一般,手臂张了张,两眼无神的看着天,就这样扑倒在地,背上一摊血迹,林文静想去拉她,却怎么也够不到。   “她死了,别管了。”韩乐天厉声喊道。   林文静猛醒,撒腿便跑,身旁的人一个个栽倒,枪声如此尖锐,她事后竟然没有记忆,只记得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和韩乐天不断的催促:“跑,快跑!”   忽然,林文静觉得背上被烫了一下,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朦胧中她似乎听到有人在说话,努力睁开眼睛,看到一个长袍马褂的老人立在血泊之中,老泪纵横,竟然屈膝长跪,身着戎装的副官想扶他,被用力甩开。   脑子昏昏沉沉的,眼前的景象也很模糊,隐约看到老人跪着上香后,步履蹒跚的去了,士兵开始收拾残局,把打死的人并在一起,把受伤还没死的送医院,有一幕让她瑟瑟发抖,士兵们竟然将一具女尸剥得如同白羊一般。   直到几十年后,林文静犹记得执政府前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和那具赤裸的女尸。   ……   民国十五年,三月十八日,学生在执政府前和平情愿,竟被卫队开枪攒射,当场死四十七人,伤二百余人,段祺瑞得知后,赶到屠杀现场长跪不起,称一世清名,毁于一旦。下令严惩凶手,抚恤学生。   次日,内阁总辞职。   这是五卅之后又一起血案,激起全国民众无比愤概,各地革命活动风起云涌,如火如荼。   江东省城,细雨如丝,军务督办陈子锟上将在书房内已经坐了很久,下人们噤若寒蝉,因为一贯脾气很好的大帅竟然砸碎了一只昂贵的明代花瓶。   摊在陈子锟面前的是林文静的来信。   “阿叔,再过几天,我就要去参加国民大会了,你曾告诫过我,不要参与政治性的集会,因为很危险,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以为,我现在不是上海先施百货的售货员了,而是一名北大的学生,作为这个国家的知识分子,有义务为之呐喊……你放心好了,开会游行的时候我会站在后面,很安全……静,十五年三月十五日。”   三一八惨案已经发生数日了,死亡人数众多,多是北京高校学生,有男有女,至今具体名单未出。   难道上一次的告别,竟是永诀……陈子锟心头一阵刀绞般的痛楚,门外有人敲门。   “滚!”低沉的回答。   门竟然被推开了,陈子锟拿起砚台想要砸过去,看到进来的是抱着孩子的姚依蕾,急忙将信件收进抽屉,道:“你怎么来了?”   “咱们的大帅在前面摔桌子砸板凳的,闹得人心惶惶,我怎么就不能来看看。”姚依蕾抱着嫣儿款步上前,坐下来逗孩子:“嫣儿,给爹笑一个。”   小婴儿竟然真笑起来,纯真的笑容让陈子锟哀伤略减几分。   “因为三一八的事情发火儿?”姚依蕾问道。   “是啊,执政府太过分,竟然把学生当畜生一般屠杀,要知道那可都是大学生啊,搁在古代都是进士,人中龙凤啊,民国八年的时候,咱们火烧赵家楼,那时候军警还不敢把学生怎么着,过了六年,竟然开枪射击,实在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姚依蕾撇撇嘴:“那算什么,清末的时候,汪兆铭刺杀摄政王都能被赦免,民国了,学生和平情愿竟遭枪击,我看再过几年,就该拿机关枪扫射学生了,这世道啊,是越来越往下风走了。”   陈子锟长叹一声,倒背手望着窗外,春寒料峭,细雨蒙蒙,隐约竟有呐喊声传来。   “报告大帅!”是副官处长赵玉峰的声音。   “讲!”   “江东大学,江东师范学院,还有邮政学堂、商业学校的学生上千人,到咱们督办公署门口示威游行来了。”   “他们打得什么标语?”   “为三一八什么的哀悼,废除不平等条约,还有……”   “还有什么?”   “打倒军阀。”   陈子锟冷笑:“这是借题发挥,冲着我来了,好,我去面见学生。”   姚依蕾急忙起身:“子锟,你要小心,这个节骨眼上,出事就是大事!万不可莽撞行事。”   陈子锟摸摸女儿的嫩脸蛋,笑道:“放心好了,我火烧赵家楼的时候,这帮娃娃还不知道在哪儿玩泥巴呢。”   姚依蕾点点头:“嗯,小心。”   陈子锟走到门口,又回到办公桌前,从抽屉里拿出林文静的信放在胸口贴着心脏的位置。   大门口传来排山倒的呐喊:“打倒军阀,陈子锟下野!”   卫队士兵们竭力拦阻学生往公署里面冲,但又不敢使用武力,反而被学生们推来搡去,还被痛骂:“有本事你到大沽口打洋鬼子去啊,和我们耍狠算什么好汉!”   士兵们叫苦不迭,应付着学生们一波波的冲击,大门里,李长胜对王德贵道:“看看,这就是惯出来的结果,咱们大帅把这个学生当文曲星捧着,结果咋样,被人家骂的狗血淋头。”   王德贵对他猛使眼色,李长胜眼角余光看见陈子锟大步而来,赶紧挺胸立正。   忽然一切归于寂静,因为江东省的统治者,二十七岁的陆军上将陈子锟出来了,他坦然无比的面对学生,让示威队伍竟然有些措手不及。   陈子锟一身戎装,环视学生,昂然道:“1919年五四的时候,你们在哪里,1925年五卅的时候,你们又在哪里?”   依旧是鸦雀无声。   “我可以告诉你们,五四的时候,我在北京赵家楼,放火烧曹汝霖的宅子被警察厅抓去蹲大牢;五卅的时候,我率领禁烟执法总队的弟兄,和英国人、日本人武装到牙齿的海军陆战队对垒,刺刀顶着胸口!”   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到。   “你们!你们这些爱国的学生,当时又在哪里!”陈子锟环视四周,厉声质问。   第二十一章 长使英雄泪满襟   风在呜咽,没有人回答陈子锟,江东省是穷乡僻壤,即便省城的大学生也都没见过什么世面,虽然五四、五卅时他们也曾有所行动,但仅限于抵制洋货,声援京沪同学而已,真正的大规模行动,这还是第一次。   忽然一个穿藏青色学生装的年轻人高声道:“为什么执政府枪杀学生,你却无动于衷!你分明和他们同流合污了,就算你曾经革命过,现在也堕落成军阀了,同学们,坚决打倒他!”   下面零零碎碎的响应之声,但远没有刚才那么声势浩大了。   陈子锟微笑了一下:“这位同学,你怎么知道我无动于衷?你怎么知道我堕落了?今天既然你们到督办公署来了,我自然会给你们满意的回答,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先讲一个故事。”   藏青学生装道:“我们不听你什么破故事,你必须现在就给出解释!”   这次没人响应他,藏青学生装势单力薄,在陈子锟的目光注视下缩了回去。   陈子锟以缓慢的语气讲道:“民国八年初,我身无长物,只身来到北京,在火车站遇到了一个女孩子,直到今天,我犹记得她的穿戴,阴丹士林棉袍,白色的围巾……”   细雨霏霏,学生们静静听陈子锟讲述他的初恋故事,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热血沸腾而又浪漫满怀,督办忧伤的回忆,似乎带他们游历着北京的胡同,上海的弄堂,悲欢离合总关情,有缺憾的初恋才是完美的初恋。   故事告一段落,陈子锟指了指下面一个同样穿着阴丹士林裙的女学生道:“请你过来一下。”   女学生有些惊讶,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   陈子锟微笑着点点头。   “别去。”藏青学生装压低声音劝道。   女学生却义无反顾的走上前去,站在了大军阀陈子锟面前。   陈子锟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女学生注意到他拿着信的时候,目光竟是如此的温柔。   “这是林小姐给我写来的最后一封信,请你给大家念一下。”陈子锟把这封信递给女学生。   女学生没有迟疑,接过信来,清清嗓子开始朗读:“阿叔,最近还好么……”   雨沙沙的下,平时的语言,至深的情感,小儿女心怀大国家的心绪感染着现场每一个人,他们这才明白,眼前这位留着普鲁士式的八字胡,穿着笔挺军装的军阀,其实不但是革命先驱,还是个侠骨柔肠的真男子,伟丈夫。   念到后面,女学生已经泣不成声,下面那些感情丰富的女大学生们也都紧紧攥着手帕,任凭眼泪在春雨中流淌,就算是那些标榜铁血的男生,一个个也都红了眼圈。   公署大门后面,怀抱婴儿的姚依蕾悄悄擦拭着眼角。   信读完了,女学生将被雨水和泪水打湿的信纸递还陈子锟。   陈子锟温和的笑笑,对大家道:“我的初恋,是三一八惨案的当事人,我对三一八的态度和立场,我想不必解释了吧。”   藏青学生装还想说什么,却被一个男子拉住,冲他严肃的摇摇头。   一个男声突然高呼:“打倒军阀,打倒列强!陈督办万岁!为三一八死难烈士报仇!”   一片震耳欲聋的呼声,不过矛头已经不再对准陈子锟,二十分钟前被他们打倒的军阀,现在已经成了拥戴的英雄。   ……   游行胜利结束,江东大学图书馆办公室里,藏青学生装来回踱步,心情很是不好,他突然停下脚步道:“郑书记,你为什么阻拦我揭穿陈子锟的丑陋面目,不过是在北京包养一个外室罢了,被他说的那么煽情,简直恶心!”   郑泽如道:“小麦,斗争的策略是随时可以转变的,据我了解,陈子锟这个反动军阀良心未泯,还是可以争取一下的,毕竟我们的力量还很弱小,要争取一切进步的力量。”   小麦道:“好不容易发起的反帝反军阀的斗争就这么失败了,真不甘心呐,你知道么,那些女学生,本来对陈子锟恨之入骨,现在一个个都眼巴巴的想当他的姨太太呢!”   说着他恨恨的一跺脚,发泄着自己的仇怨。   郑泽如笑道:“小麦,我们的行动是成功的,不但唤醒了群众,还摸清了陈子锟的底牌,只要他支持革命,就算介绍几个女同学给他也不是不可以。”   小麦惊愕道:“郑书记,你不是当真的吧。”   郑泽如笑了:“和你开玩笑呢,对了,你伯父最近怎么样?”   “唉,别提了,伯父虽然是警察厅长,但权力被张鹏程分了去,每天都很郁闷,经常大发雷霆。”   郑泽如道:“这种情况倒是可以利用一下,如果陈子锟背叛革命的话,我们就帮你伯父推翻他!当然了,前提是你伯父支持革命。”   次日,江东报纸刊登出陈子锟义正词严的通电,怒斥执政府屠杀学生的行径,支持爱国学生运动,并且赞成废除不平等条约,陈子锟的姿态做的很足,通电内容也让最激进的革命家挑不出毛病来。   陈子锟在江东省的统治并不算很稳固,前任督军孙开勤的余党和警察厅长麦子龙的势力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没想到革命党出身的陈子锟应付起闹事学生来简直是游刃有余,不但逢凶化吉,还让自己的声望更胜一筹,让不少人大跌眼镜。   但光发通电也不行,这一手各路大帅都玩滥了,找几个笔杆子花团锦簇的写篇文章,六角小洋一个字,送电报房通电全国,似乎爱国的义务就尽到了,以前可以,这回真不行。   督办公署,陈子锟坐在签押房,两眼紧闭冥思苦想,琢磨下一步该怎么办,他是真的恨透了段祺瑞和盘踞北京的国民军,学生爱国情绪是正面的,疏导即可,何苦开枪,那么多风华正茂的优秀男女,就白白死在自己国家军队的手中,想来真是令人扼腕叹息又怒发冲冠。   可是报仇也找不到门路,段祺瑞就一光杆执政,出了这档子事,说不定马上就要下台,打死陈子锟也不相信他会下令卫队开枪,段合肥一生爱惜羽毛,做不出此等事情,再说了,执政府卫队都是鹿钟麟的兵,段祺瑞说话也不顶事啊。   冯玉祥出国考察,国民军四分五裂,张之江鹿钟麟岳维峻孙岳等人各自为战,虽然他们骨子里和别的军阀是一样的,但顶着一个民族大义,又敢和洋人动真格的,现在各地学生都支持他们,向国民军开战也不妥。   向直鲁联军或者孙传芳开战,那更是脑子被驴踢过才能做出的事情,想来想去没个合适的办法,陈子锟觉得脑仁都疼了。   一双温柔的手捏住了他的两边太阳穴,帮他轻轻按摩着,熟悉的香味飘进鼻子,他知道,是姚依蕾来了。   “如果林小姐大难不死的话,下回去北京,就把她收了吧。”姚依蕾幽幽道。   陈子锟一愣,随即伤怀起来:“蕾蕾,你真好,不过恐怕凶多吉少啊。”   姚依蕾撇撇嘴道:“不是我好,你都让人家当众朗读情书了,我再拦着有用么,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成全了你,省的有事没事王北京跑,让人提心吊胆的。”   陈子锟抓住姚依蕾的手:“谢谢你,你和鉴冰都是天下第一贤惠的女人。”   姚依蕾道:“天下第一就只有一个,怎么还我和鉴冰?”   “好,你是天下第一。”陈子锟道,他知道夫人这一关过了。   姚依蕾道:“我都不责怪你了,怎么还拉着个脸?”   陈子锟道:“五四之后是五卅,五卅之后是三一八,民众越来越觉醒了,我预感到北洋快要寿终正寝了,身为江东省的当家人,不能把支持国民停在口头上,我得付诸行动才行,可是我往哪儿用兵?东西南北都没有下手的地方。”   姚依蕾咯咯笑了:“你这个人,有时候聪明,有时候挺笨的,谁说用兵一定得打仗?”   陈子锟一点就透,笑道:“蕾蕾,还是你有办法。”   ……   三月下旬的一天,省城百姓惊讶的发现,街上遍布警察和宪兵,禁止汽车和马车上街,大家都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颇为惊恐。   “前清的时候,斩首示众就这个排场,先净街,再出囚车,今天不知道是谁掉脑袋。”   “不是吧,兴许是大帅出行呢。”   “不可能,大帅向来轻车简从,不弄这个排场。”   江东大学就设在省城最繁华的马路旁边,学生们围在窗前观看,同样议论纷纷,不明所以。   歌声从远处传来,趴在窗口的学生嚷道:“是军队!”   一支排列整齐的军队从远处踏着整齐的步伐而来,清一色的卡其军装,牛皮腰带杀的很紧,背上刺刀雪亮,一张张年轻的面庞充满坚毅和愤怒,当先一面红色的旗帜,上面绣着“江北陆军速成学堂”的字样。   这是陈子锟麾下的学生军,江北陆军的后备力量,本来速成学堂只是应急设立,培养能操作机关枪和山炮的技术军士,学期只有一个月到三个月不等,现在则演变成一所正规的陆军学堂,学制两年,有参谋、步科炮科工兵等专业,招募的都是识字的青少年,平均年龄十七岁,是陈子锟精心培养的子弟兵,嫡系部队。   震耳欲聋的踏步声让所有人为之侧目,但让他们激动的则是学兵们唱的歌。   “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   大学生们面面相觑,这唱的是什么歌?这还是军阀的军队么,这简直就是革命军!   第二十二章 陈子锟在江大的演讲   一千名军容整齐的学兵给省城市民带来的不单是震撼,还有由衷的佩服,自从清末以来,省城历经数任统治者,见过的军队也算不少,但从未见过这般精神焕发斗志昂扬的军队。   从清末的巡防营、新军,到民初的北洋军,省军,没有最烂,只有更烂,孙开勤的江东省军,比土匪还土匪,将军们种鸦片,开赌馆,无恶不作,士兵们军纪涣散,一有机会就糟蹋老百姓,军容更是邋遢不堪,破衣烂衫旧步枪,跟叫花子一般无二。   可陈子锟的部队不一样,虽然也是由土匪改编而成,但纪律尚可,进驻省城后还没闹出来扰民的案子,而这支学生军就更不同了,从上到下,从内到外,都和旧军队截然不同。   一般北洋军,穿的是蓝灰色的粗布军装,打绑腿穿布鞋,大檐帽上五色星,系一条牛皮腰带,身上缠着帆布子弹带,再背一杆锈迹斑斑的老套筒,就是标准打扮,可江北陆军速成学堂的子弟兵们,穿的是美式的卡其布军装,小腿上绑着卡其色的呢子绑腿,腰带杀的很紧,军装都是熨烫过的,小伙子腰杆笔直,跟标枪似的,那精神头,赶孙开勤的兵一百倍都不止。   军队高唱着打倒列强除军阀的歌曲,绕城一周,省城不大,比北京上海小多了,绕一圈花不了一个小时,让省城老百姓大饱了眼福,不过这些商人和小市民并不是主要观众,绕城也只是大戏开锣前的热身,真正的高潮,还在后头。   一千名学兵最终列队进入了江东大学。   江东大学位于省城繁华地带,她的前身是清末时江东巡抚办的江东洋务学堂,民国之后演变成私立大学,省内一些知名的绅士和商人都是江东大学的校董,其中就有汇金银行的总经理龚稼祥。   军队进入学校,可把教职员工吓得不轻,前几天大学生上街闹事,都喊出“陈子锟下野”的口号了,难不成这些军队是来逮人的?看起来不像啊,逮人都是如狼似虎恶狠狠的样子,这些年轻的士兵队列整齐,秩序井然,就跟会操似的。   校长室里,江大校长邵秋铭和校董龚稼祥并肩而立,看着楼下操场上的士兵,相视一笑。   “看把咱们的教工吓的,好像陈大帅会吃人一般。”邵校长笑道。   龚稼祥道:“也怨不得他们,陈子锟在上海颇有声望,可咱们江东的报纸却整天骂他,能有好名声才怪。”   邵校长道:“由此也可见陈大帅之人品高尚,换了孙督军,早就查封报纸,大肆抓人了。”   龚稼祥道:“陈昆吾胸怀坦荡,光明磊落,自然不做那小人之事,今日之后,报纸恐怕要换风向了。”   邵校长道:“拭目以待吧。”   陈大帅即将驾临江东大学进行演讲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学校,也传到附近的师范学院、商业学校,学生们纷纷前来围观,排在前面的,竟然全部都是女生!   上次公署门前初恋情人的一封信,打动了全省城女大学生的芳心,二十七岁的陆军上将,年轻英俊又是痴情种子,成功成熟男人的资本,他占全了,如同小麦说的那样,原先口口声声叫嚣着打倒陈子锟的女生们,如今有不少都做着嫁给陈大帅的花痴梦。   男学生们大多数是抱着好奇的心态来听演讲的,他们对陈子锟认识不深,很想看看这位陈大帅究竟有什么高论。   此前有笑话几则从山东传过来,都是关于山东督办张宗昌的,说有次张宗昌到山东某大学演讲,致辞道:“咱张宗昌识不了几个大字,日你姊,今天轮到咱当校长了,同学们都到齐了么,有没来的举个手。”   学生们自视清高,一贯鄙视这种粗野武夫,在他们眼中,陈子锟和张宗昌区别不大,今天到江大演讲,兴许也能创造出几个段子来。   于是乎,前排是女生,后排是男生,江大校园沸腾了,不光江大,周围几所院校的学生也都倾巢而出,老师们并未加以阻拦,反而也跟着来凑热闹。   “幸亏场地选在室外,而且是在咱们江大,不然真有的瞧。”邵校长道。   下面黑压压一片人,足有好几千,换了别的学校,还真容不下。   共产党江东省委负责人郑泽如和麦平也挤在人群中,静静等待着。   上午十点钟,陈子锟准时抵达江东大学校园,他不是开车来的,而是骑了一匹白马,在数十名矫健骑兵的护卫下疾驰而来。   好一匹骏马,除了脚踝处是黑的外,通体雪白,比一般马匹高出一个头来,当场就引起一片骚动,当然骚动的人以女生为主。   识货的人能看出来,这匹白马不简单,应该是英国进口的纯种马,有血统证书的赛马,价格惊人,比一辆轿车可贵多了,看来陈子锟此番前来,是认真做过功课的。   陈大帅翻身下马,将缰绳抛给护兵,动作潇洒利落,他本来就人高马大,身形俊朗,今天穿了一件裁剪很合体的薄呢料军装,马裤下面是英国小牛皮的马靴,衬托的整个人更加挺拔,军装上扎着武装带,配着长剑,胸前一排勋章,雪白的手套,锃亮的皮具,看的女生们几乎忍不住要尖叫,男生们羡慕嫉妒很。   大帅下马,学兵的领队抽刀出鞘,大喝一声,敬礼!   所有学兵同时举枪敬礼,动作整齐划一,一千个人如同一个人,横竖都是直线,军威森严,让心怀天下的男生们不禁心潮澎湃起来,这才是铁军啊。   陈子锟登上讲台,啪的一并脚跟,利落的向自己的军队还礼。   所有男生的眼睛都热了,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他们终于明白,陈子锟这样的人,才是他们追寻的目标,是他们的偶像。   “同学们,老师们,大家好,今天兄弟有幸来到江东大学演说,感到非常之荣幸。”陈子锟的国语很地道,声音富有磁性,一点也没有传说中粗野丘八的感觉。   在江东报纸断章取义的宣传中,陈子锟被描绘成土匪起家,当过洋车夫和苦力的平民将军,杀人如麻,飞檐走壁,大学生们自然是有独立思维的,但毕竟信息不发达,难免受到影响,此时一看,才明白报纸上说的都是假的。   “陈大帅看起来是挺斯文的嘛,听说在北大读过书?”   “那是谣传,有人在北大校务处查过档案,陈子锟当时只是某教授的车夫,不是学生。”   “哦,原来如此。”   下面有人窃窃私语着,但大多数人还是认真倾听着演讲。   陈子锟朗声道:“在正式演讲前,我想朗诵一篇文章,是1863年林肯在葛底斯堡的演讲。”   然后他清清嗓子,开始用英文背诵《林肯在葛底斯堡的演讲》,流畅地道的英文让全场震惊,眼高于顶的大学生们终于心悦诚服,原来陈大帅不仅不是粗野丘八,还是个高级知识分子,比他们高级的多的留学生,在场几位大学英语系的老师都不得不承认,陈大帅的英语水平远胜他们。   一篇英语演讲,彻底打消了天之骄子们的骄傲,接下来的事情就容易多了,陈子锟徐徐道来:“同学们,今天我不是来给大家上课的,咱们是来讨论的,讨论的主题就是国家、军队和青年。”   台下一片寂静。   陈子锟道:“我们的国家,刚发生过军人屠杀手无寸铁的青年学生之惨剧,这样一个国家,已经不是正常的国家,作为这个国家的军人和青年,我们是要拿出一些行动来了,现在我想问你们一个问题,中国有没有自己的军队?”   台下有人答道:“怎么没有,还特别多呢,全国起码有几百万军队,国家入不敷出,贫苦不堪,就是被军队吃垮的。”   陈子锟道:“这位同学,你很有见地,但你说错了,中国根本没有军队,有的只是军阀的私兵,国家的军队是抵御外虏的,而私兵则是维持统治,搜刮人民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国没有军队!”   这话及其尖锐,就连一些激进分子都不禁对陈子锟刮目相看,看这位陈大帅还有什么高论。   “军阀养兵干什么,维护统治,抢占地盘,东征西讨不过是为了一己私利,打下江山干什么,种鸦片,搜刮民财,把钱财一大半送到天津、上海的外国银行里存起来,剩下的在家乡买地,盖宅子,修祖坟,最后一点拿来打点手下,至于军饷,让当兵的去抢劫好了,反正老百姓就是鱼肉,他们不在乎。”   一阵热烈的掌声,身为军阀的陈子锟能说出这样的言论,岂能让人不佩服。   “这个政府已经两年没有正式的元首了,而前一个总统是贿选当上的,奉军、直鲁军、国民军、五省联军,他们每个人都说自己是正义的,是维持法统的,可在我看来,他们统统都是混蛋!”   陈子锟加重了语气,刚才是菩萨低眉,现在却好似金刚怒目。   “中国,就像是一个病入膏肓的人,这些军阀就是病人身上的蛀虫,他们吸血,他们吃骨髓,他们吃腐肉,搜刮一切养分,而这个奄奄一息的病人,是我们的母亲,我们的母亲啊!”   陈大帅的眼中似乎有晶莹闪烁。   学生们都低下了头,暗自垂泪。   “今天,我到这里来,就是要告诉大家,我陈子锟不是军阀,我的兵,也不是私人军队,发生三一八这样的惨剧,我羞于再佩戴五色星徽!”   说着,陈子锟摘了军帽,扯下星徽掷在地上。   第二十三章 他怎么唱咱的歌   陈子锟的动作让所有人无比震惊,就连楼上的邵校长和龚稼祥也大出意料。   五色星和国旗一样,寓意中华民国汉满蒙回藏五族共和,是国家体统的象征,从帽子上摘了也就罢了,怎么好丢在地上。   不过他们很快就理解了,五色旗也好,五色星也罢,代表的不是这个灾难深重的国家,而是北洋政府,陈子锟此举表示与北洋彻底决裂!   一千名学兵齐刷刷的摘帽,取下帽徽掷于地。   “即日起,我江东陆军改称江东护国军,继承先烈遗志,以解救中国为己任,至死方休!”陈子锟慷慨激昂,掷地有声。   学兵们跟着他起誓,声声震耳,令人动容。   “说的这么顺溜,早先不知道排演过几次。”麦平小声嘀咕道,忽然感觉无数道愤怒的目光盯着自己,赶紧缄口不言。   陈子锟依然在台上演说:“刚才我们说了国家和军人,现在谈谈青年,今天我为什么把江北陆军速成学堂的学兵带来,是因为他们和你们一样,也是学生,也是青年,我的老师梁启超先生有一篇少年中国说,谁能朗诵一下?”   “我!”台下举起一只纤纤素手,正是上次在督办公署门前朗读林文静来信的女学生。   陈子锟很绅士的伸出一只手:“请。”   女学生俏脸红了一下,没有去拉手,而是从侧面走上讲台,毫不怯场的说道:“《少年中国说》篇幅很长,我可以只背诵精彩部分么?”   陈子锟颇感惊讶,这位女生果然有才情。   “当然可以,请吧。”   女学生开始背诵:“制出将来之少年中国者,……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   少女的声音婉转清脆中带着一股豪气,背诵完毕,台下一阵掌声,陈子锟再次向她伸出了手“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刘婷,江东大学国文系三年级。”这次女学生没有脸红,大大方方和陈督办握了握手,台下女学生们羡慕的眼热,恨不得和大帅握手的是自己。   陈子锟将刘婷请下台,然后道:“灾难深重的祖国已经被那些蛀虫残害的千疮百孔,但我们五千年华夏文明是不会灭亡的!未来就在青年身上,就在你们身上!当然,也在我身上,我今年二十七岁,勉强算是青年,救中国的责任,你我一肩承担,未来的道路很漫长,很艰难。”   顿了顿,他扫视四周,声音提高八度:“同学们,你们愿意和我一起走下去么!”   “愿意!愿意!”声音波浪般此起彼伏,江东大学的校园沸腾了,楼上校长室,邵秋铭和龚稼祥对视一眼,欣慰的点了点头。   “这个陈昆吾,煽动人心确实有一套。”邵校长笑道。   “可不是么,他可不是那种食古不化的北洋军阀,他是革命党出身,老牌国民党员,孙中山先生出殡的时候,这位可是扶棺人之一。”龚稼祥放在沙发上,给烟斗装填着烟丝,他是铁杆陈党,说起自家大帅的丰功伟绩,那是如数家珍。   ……   校园内,陈子锟伸手四下里压了压,道:“回到刚才的话题,我想请问,为什么我国要被列强欺凌?”   “因为打不过!”有人嚷道。   “很对,为什么打不过?我中国泱泱大国,为何连英国、日本这种弹丸岛国都打不过?”   “因为……”下面七嘴八舌说起来,各种答案都有。   “我来告诉你们,还是那句话,我国没有军队,军阀的私兵是用来盘剥百姓的,镇压学生的,不是用来抵御外虏的,这样一个四分五裂的国家,当然要受欺凌,别说英国日本了,就是荷兰比利时这样没落的欧洲小国,也他娘的骑在咱们头上拉屎!”   陈大帅的粗话拉近了彼此距离,更显他是个有血有肉,真性情的男子汉,学生们呵呵笑起来。气氛更加融洽。   “旧军队已经腐朽不堪,是到了该打倒他们的时候了,我江东护国军,以驱逐军阀,废除不平等条约,收回租界为己任,如有违背,犹如此桌。”说罢,陈子锟抽出佩剑,一剑将面前的桌子角砍掉。   这那是演讲啊,分明就是誓师大会。台下学生热情洋溢,蠢蠢欲动,似乎只要一个火星就能点燃。   “同学们,江东护国军还很弱小,不是因为我们缺少枪炮,而是因为我们缺少有知识,有抱负,有报国热忱的青年,我们需要你,需要你的热血,需要你的生命,你们做好准备了么!”   “准备好了!”一片狂涛般的怒吼。   “即日起,江北陆军速成学堂更名为江东陆军军官学校,欢迎每一个投笔从戎的学子!咱们一起,去把这个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   随即,陈子锟竟然以低沉的男低音唱起了《国际歌》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歌声一起,麦平眼睛都急绿了,指着上面的陈子锟结结巴巴道:“他他他,郑书记,他怎么唱咱的歌?”   国际歌可是禁歌,正经人家的孩子谁会唱啊,不过江东大学是激进分子的温床,在江东省委派驻高校的特委书记郑泽如和一干革命积极分子的传播下,国际歌在江大流传甚广,男女学生都会唱,此刻正跟着陈大帅合唱呢。   郑泽如默默注视着台上的陈子锟,叹口气道:“都被他道尽了。”   难怪郑泽如落寞,陈子锟简直就是个天生的运动家,善于利用一切机会扭转局面,发动群众,为我所用,这样的人竟然不在革命队列,实在是党的一大损失。   国际歌后,演说结束,但是学生们意犹未尽,陈子锟也颇有兴致和大家聊一聊,于是,一场互动开始了。   刚开始大家都不好意思提问,麦平以眼光探询郑泽如,得到肯定的指示后,率先发问。   “请问陈大帅,你说过曾参加五四运动,火烧赵家楼,我很感兴趣的是,你是北大哪一系的?老师又是谁?”   这个问题很尖锐,因为在江大有传言说陈子锟根本就没在北大念过书,是个沽名钓誉的骗子。   这个问题有些不合时宜,全场安静下来,麦平有些得意,盯着陈子锟看他如何作答,只要他敢承认,自己立刻抛出猛料,揭穿他的谎言。   陈子锟笑了笑:“我想这里有个误会,五四运动不一定非得大学生才能参加,更不一定非得北大学生才能参加,可能有些报章未经确认就刊载过此类消息,事实上,我虽然在北大待过一段时间,但并不是学生。”   下面一阵窃窃私语,原来传言是真的,这位大帅并不是北大学生。   “我是一个拉车的。”陈子锟接着说道。   嗡嗡的议论声更响了,出身贫寒,年少有为,多么活生生的励志故事啊。   “我给北大图书馆馆长李大钊先生拉车。”陈子锟继续道。   麦平嘴角挂着冷笑,听到这句话时,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再看郑书记,两眼竟然放出精光来!   怪不得啊,怪不得啊!他是李大钊先生的车夫,他他他,他早就是革命者了!郑泽如自然知道,李大钊是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北方区的领导者,陈子锟给他当过车夫,肯定耳濡目染接触了许多革命真理,说不定还秘密参加了组织呢。   想到这里,一切谜团都揭开了,郑泽如豁然开朗,心情大好。   “可是!”麦平很不甘心,又问道:“你的英语这么流利,是在哪儿学的?”   陈子锟看出这位年轻人在故意找茬,不过他真的很不聪明,简直不是找茬,而是给自己当捧哏来了。   “这位同学,当车夫也可以学习啊,且不说我曾在美国学习军事,我在北大时期,师从刘师培、辜鸿铭两位教授,后来又拜师梁启超先生,其实我的法语和俄语更流利,你要不要听听?达瓦利西?”   达瓦利西是俄语同志的意思,以俄为师的党人自然明白,麦平羞臊无比,意识到自己的肤浅,赶紧偃旗息鼓退后了。   忽然一个满脸雀斑的女学生站了起来,声音很冲:“陈大帅,请问你结婚了么?”   一阵善意的哄笑。   陈子锟坦然答道:“我结婚了。”   “那你有几个老婆?”雀斑女刨根问底。   “两位夫人。”   雀斑妹得理不饶人道:“你是留学生,知识分子,为什么要娶两个老婆,你为什么不遵守西方的一夫一妻制?”   问完,她回头瞟了瞟麦平,邀功请赏似的。   麦平赶紧回避她火辣辣的目光。   陈子锟笑道:“留学不一定非要把洋人的东西照单全收,我是辜鸿铭的学生,很赞同他的观点,男人是茶壶,女人是茶杯,一个茶壶,配一个茶杯显然是不行的,我很爱我的夫人,况且,中国法律并没有禁止娶两个啊。”   学生们开怀大笑,一片掌声,为陈大帅的机智,也为雀斑妹的大胆。   忽然又是一阵聒噪,刚才背诵少年中国说的刘婷被一帮嘻嘻哈哈的女生推了出来,小脸有些泛红,但很快镇定下来,轻轻拨一拨鬓边发丝,清脆的声音问道:“陈督办,你的公署招人么?”   女生们窃笑起来,男生们也跟着笑起来,不过笑声里略带一点点酸味。   陈子锟笑道:“如何是刘小姐这样博学多才的女生,督办公署虚位以待。”   “谢谢督办。”刘婷得到满意答复,羞答答的跑回女生群里去了。   麦平简直要暴走了,碍着场合却不能发作,一口老血憋在胸中,差点憋出内伤。   “郑书记?”麦平寻找着郑泽如,却发现人已经不见了。   “陈督办,我想请问,国家统一之后,您何去何从?有没有具体打算,是当国务总理,还是陆军总长?”又有人发问,原来是郑泽如挤到前面去了。   陈子锟认识郑泽如原是上海交大的学生,此刻出现在江大,肯定背负着秘密使命,却并不点破,而是微笑着回答他的问题。   “国家一统后,陈某自当解甲归田,开办实业为民造福。”   第二十四章 刷茅房去吧你   陈子锟在江东大学的演讲取得了空前的成功,这位二十七岁的上将军以独特而强烈的个人魅力征服了江大和周边几所院校师生的心。   省城有两家报纸,一家江东时报,一家新闻快报,都是孙开勤当政时期创办,报纸的幕后老板是皖系军阀,自然对陈子锟素无好话,极尽断章取义、造谣污蔑之能事,这回对陈子锟精彩的演说竟然没有只言片语的报道,只说军队上街,扰的商民苦不堪言云云。   墙内开外墙外香,陈子锟的举动通过各种渠道传到了各方霸主的耳朵里。   摘掉五色星,背弃北洋正统,就算是当年袁宫保称帝之时,云南蔡锷的正牌护国军也没这么做,陈子锟这事儿做的太过出格,不过各方反应却很平淡,甚至可以说没有反应。   近在咫尺的五省联帅孙传芳听说之后,这位春风得意的联帅只是哈哈一笑:“陈昆吾惯于做戏,略施小计就把学生耍的团团转,真有他的,不过他也就这点出息了,不理他。”   被各方通电逼得快要发疯的段祺瑞听说江东成立护国军之后,半天没说话,良久,才对幕僚说:“这个国家,已经没有体统了。”   奉天张作霖知道陈子锟与北洋决裂后,哈哈大笑道:“小陈也耐不住寂寞了,好哇,妈了个巴子,越乱也好,都把狐狸尾巴露出来才好。”   吴佩孚听闻种种传言后,倒是颇为赞许:“子锟深得吾真传啊。”   各路人马都不怎么担心,他们知道,会叫的狗往往不咬人。   至于广州国民党方面、自诩激进的冯玉祥国民军方面,则对陈子锟的行为保持沉默。   ……   一份《江东时报》摆在督办公署陈子锟的办公桌上,头版标题是“省军更名护国军,换汤不换药,陈督办意欲何为?”   二版是花边新闻:“陈督办亲口承认,系北京洋车夫出身,未曾在北大读书。”下面是一篇酸溜溜的文字,很巧妙的将陈子锟形容为大字不识一个的武夫。   “可笑,难道他们以为骗得了全城百姓?”陈子锟不屑的将报纸丢在一边。   报纸是阎肃拿来的,他坐在对面的沙发上说道:“大帅不可小看报纸的威力,白的能说成黑的,指鹿为马的事情也不是做不出。”   陈子锟道:“我早就注意到了,不过对这些臭文人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北京的记者把曹锟大总统都骂的狗血淋头,人家曹三爷只是笑眯眯的不当回事,难道我陈子锟就没这个气量?”   阎肃道:“言论自由确实不好干涉,再说他们总是打擦边球,如果因此查封报社,逮捕编辑,恐怕大帅辛苦建立起的形象就毁于一旦了,不过一味的纵容也不是办法,最佳选择是咱们也办一份报纸,针锋相对。”   陈子锟眼睛一亮:“对啊,我怎么没想到,我认识一个新闻界的朋友,办报纸绝对有一套。”   阎肃奇道:“哪一个?”   “京报阮铭川,金牌记者。”   “哦,是他啊,有印象,此人出面办报,绝对马到成功。”   “那就这么定了,我这就修书一封,派人送到北京请他过来。”   阎肃连连点头,又聊了一些关于报纸的事情,话锋一转,提到学生从军之事。   “这几天江东陆军学校的门槛都快踩破了,大学生们踊跃报名,投笔从戎,军队里有了这些识文断字的学生兵,总归是好事,自家培训出来的军官,就是用的顺手,广州黄埔军校不就是如此么。”   陈子锟道:“话是如此,不过也要注意党人参军之问题,江东军若是被两党大量混入,战斗力固然可以提高,但也容易出事端,关键时刻部队不听招呼就惨了,啸安兄多盯着点。”   阎肃道:“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容许他们把党派发展到军队里的。”   副官处长赵玉峰进来报告道:“大帅,有几个学生来求见。”   “哦,是谁?”   “那女的我认识,就是在督办公署念信的那个,身段挺苗条,乍一看跟林小姐似的。”赵玉峰挤着小眼睛笑道。   “快请。”陈子锟正襟危坐,拉了拉军装下摆。   “那我就先走了。”阎肃起身告辞,出门的时候就看到两男一女走进来。   男的是郑泽如和麦平,女的是刘婷。   “陈督办,我们来应聘的。”三人齐声道。   陈子锟正拿着一支笔在文件上签着字,头也不抬道:“督办公署招人了么?”   麦平一瞪眼:“哎,上回不是你说的么,虚位以待。”   陈子锟放下笔,正色望着他们:“三位,我是江东省军务督办,是掌管全省军务的将军,不是副官处长,公署招聘人员,请联系副官处。”   说罢继续批阅文件。   三人碰了个钉子,却毫不气馁,真的去找副官处长赵玉峰了。   赵玉峰拿腔作调一番,问了三人的学校和学科,道:“郑先生是上海交大的高材生,啧啧,这个学历可高了去了,咱们这儿的高参都没这么牛逼,麦先生和刘小姐是江大中文系的,怎么还没毕业就找工作了。”   麦平道:“不碍事,已经没什么课程了,先把差使定下来再说。”   赵玉峰道:“那你们想当什么啊?”   麦平道:“我想加入护国军,弄个参谋当当。”   “吃粮当兵啊,那你走错门了,得去城外大营,那儿门口竖着招兵旗呢,咱们这儿只要文职。”赵玉峰轻蔑的看了看麦平,他不大喜欢这个油头粉面的公子哥。   郑泽如道:“我们听过陈督办的演讲后,想为国家尽一份微薄的力量,请赵处长成全。”   刘婷跟着用力的点点头。   赵玉峰道:“郑先生说话还有那么点意思,等我看看啊。”   拿出花名册来胡乱翻了翻,道:“空缺还真有,秘书处缺个女文员,刘小姐去吧。”   “谢谢赵处长。”刘婷笑了。   赵玉峰也笑了,心中暗道:“三姨太,甭谢我,这点眼力价都没有,我这个副官处长就白当了。”   “至于你俩,到庶务科干去吧,二等科员。”赵玉峰拿出登记册来,推给他们“愿意就签个名字。”   麦平瞪大了眼睛,一张白脸伸到赵玉峰面前:“庶务科,那不就是打杂的么,我们堂堂大学生,就干这个?”   赵玉峰道:“大帅说过,工作不分高低贵贱,庶务科为公署上下服务,责任非常重大,你们不愿意干也无所谓,反正有的是人。”   “我们愿意。”郑泽如拉住麦平,心平气和的说道。   “忘了说,庶务科缺打扫茅房的,你俩先顶上。”赵玉峰埋头处理公务,看起来很忙的样子。   “你!”麦平握紧了拳头。   “刷茅房就刷茅房,干。”郑泽如依然平静如常。   ……   督办公署新招了三个大学生,刘婷在秘书处管理档案,虽然面对的是大量枯燥的资料卷宗,但好歹对外能宣称自己是督办秘书,颇有面子,而郑泽如和麦平的工作就拿不出手了,居然在庶务科当工友。   公署的茅房有内外之分,内宅都是经过改造的水茅房,有抽水马桶和自来水,相当干净,办公场所内却是老式蹲坑,屎尿横流白蛆乱爬,气味刺鼻,肮脏的很。   麦平是警察厅长麦子龙的侄子,算得上是世家公子哥了,哪里受得了这份折辱,就算郑泽如苦口婆心的劝他也没用,连一天班也没上就回学校去了,但是郑泽如却坚持了下来,为了工作方便,住进了公署堆放工具的小仓库里,每天将茅房打扫的干干净净,人见人夸。   档案室,刘婷正在整理卷宗,督办公署以前是清朝的衙门,堆积了许多陈年田亩档案,重新整理需要花费极大的精力,这事儿一直没人干,自打刘婷来了才开始搞。   秘书工作远没有想象的那么风光,陈督办像变了一个人般,生硬冷酷,不苟言笑,还把郑泽如发配到庶务科去刷厕所,这让刘婷百思不得其解,公署里的陈督办,和江大校园里那个意气风发的领袖,是同一个人么?   中午吃饭时间,公署里那些长官三三俩俩出去喝酒了,后宅饭菜的香味飘了过来,刘婷觉得有些饿了,便打开从家带来的蓝布印花包,拿出一个搪瓷缸子来,里面是一块窝头,两片腌萝卜,把印花布铺在桌子上,慢慢吃了起来。   忽然,她觉察到有人进来,扭头一看,慌忙站了起来,将手里的窝头藏在背后,结结巴巴道:“督办……您,您怎么来了?”   来的正是陈子锟,他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摆手道:“你坐,不要这么拘谨,我来找一份资料,关于宣统年间巡防营军饷开销的卷宗。”   “我这就帮您找。”刘婷急忙放下窝头,就要开工。   “不急着要,别忙。”陈子锟注意到刘婷的衣袖肘部,有两个不起眼的补丁。   刘婷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在江大校园里素来以冰雪聪明著称的她,在陈督办面前竟然像个胆怯的小猫。   “你就吃这个?”陈子锟看了看窝头和腌萝卜。   “嗯,我家里弟弟妹妹多,供我上大学已属不易,吃食上面,能省则省。”刘婷答道。   “你父亲是做什么的?”   “他是报馆的校对员。”   “哪家报纸?”   “江东时报。”   第二十五章 报人的辛酸   听到江东时报,陈子锟的眉头不易察觉的微微皱了一下,刘婷赶忙解释道:“我爹只是校对,不是编辑。”   陈子锟笑了,看来江东时报对自己的诋毁已经人尽皆知了,“没关系,清者自清,你家有几个孩子啊?”   “有三个妹妹,两个弟弟,我娘肚子里还有一个。”谈及家事,刘婷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那是够人丁兴旺的,就令尊一个人有收入?”陈子锟似乎很有兴致拉家常。   “嗯,爹每个月有十二块钱薪水,勉强能养家,有时候从乡下外婆家拿点粮食过来,弟弟妹妹们都很健康。”刘婷很认真的回答。   陈子锟不禁再打量一下这个聪慧的女大学生,她似乎比林文静还要纤细些,手腕白皙无比,可以看到皮肤下的血管,手指春葱般细嫩,脸色白的有些缺乏血色。   “你吃饭吧,不打扰了。”陈子锟起身告辞。   “督办,您要的文件……”   “不急,下午找出来就行。”   陈子锟出了档案室,就看见赵玉峰站在走廊里,满脸堆笑,还学前清的规矩打了个千:“大帅,您吉祥,怎么样,还成吧?”   赵玉峰是跟随陈子锟出生入死的老弟兄,说话没个分寸,陈子锟也不见怪,笑骂道:“你小子,想什么心思呢?”   “大帅,刘秘书的薪水,您看怎么安排,要不按高级文员的档次走?”赵玉峰倒是个极有眼色的,早就发觉刘婷家境贫寒了。   陈子锟沉吟片刻道:“不必特殊化,就按实习生待遇,每月五块大洋即可。”   “是!”赵玉峰心领神会,把薪水拔高了,大帅还怎么施恩,他又道:“姓郑那小子怎么办,还让他刷茅房?”   陈子锟道:“什么时候把茅房刷的比食堂还干净了,什么时候换工作。”   赵玉峰一挑大拇哥:“大帅,您够狠!”   ……   四月初,北方战事更加激烈,盘踞北京的国民军鹿钟麟部在直鲁联军和奉军的压迫下退出京师,撤往南口方向,留守的段政府和警察当局请求军队不要开进北京,但直鲁联军和奉军还是浩浩荡荡开进了北京。   从此,北京便是奉系一家独大的局面了。   四月十五日,段祺瑞宣布下野,这位北洋之虎终于黯然离开了权力中心,乘火车离开北京,据说专列抵达廊坊的时候曾经稍停,段祺瑞问从人,又铮是死在站内还是站外,从人指明方向后,段祺瑞眺望很久,沧然泪下。   北方混战,交通阻隔,邮件不通,陈子锟派往北京打探消息的人员也杳无音信,五月初一天,江东省督办公署门前来了一个风尘仆仆的旅人,穿着皱巴巴的旧西装,蓬头垢面的,谱儿还不小,一嘴京腔,张嘴就要见陈督办。   “这是我的片子,拿去给你们陈大帅瞅瞅,就说他老朋友到了。”旅人气派十足的递过去一张名片,守门卫士不敢怠慢,急忙报告副官处长,赵玉峰接了名片一看,上面写着京报主笔。   阮铭川,赶紧迎到门外,帮阮大记者把行李提着,请到公署会客室,又让仆役打了热水给阮铭川洗脸。   洗了把脸,阮铭川的精神恢复了一些,道:“有烟么?”   “有有有。”赵玉峰赶紧掏出三炮台。   “抽我的。”门外传来爽朗的笑声,陈子锟到了,拿出茄力克香烟整包递给阮铭川,又帮他点着火,阮记者狠狠地抽了几口,吞云吐雾,闭上眼睛躺在沙发里:“妈的,这几天可把我憋死了。”   “阮记者怎么如此狼狈,我可是送足了盘缠的哦。”陈子锟奇道。   “你给我送盘缠?”阮铭川更惊讶。   “是啊。”   “哈哈哈,原来如此,阴差阳错啊,你的人没找到我,我自个儿来了。”   “北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把你搞成这幅摸样?”   阮铭川低下头,往日整齐油亮的分头散了下来,挡住眼睛。   “邵总编被枪毙了。”阮铭川低声道。   “什么,邵飘萍被枪毙了?谁干的!”陈子锟大为惊愕,邵飘萍是京报总编,北京著名的报人,新闻界的泰山北斗,一支笔比刀枪还要犀利,就算是袁世凯也不敢随便动他,怎么说枪毙就枪毙了。   “奉张干的。”阮铭川狠狠抽了一口烟,“郭松龄反奉时,邵总编在报纸上大骂张作霖,被他们记恨上了,奉军入京后,邵总编觉察不妙,逃到东交民巷六国饭店,哪知道家里吵架,非要他去调解,结果还没走到家门口,就被奉军的特务抓住了,张学良亲自下令枪毙的。”   “汉卿下令枪毙的!”陈子锟倒吸一口凉气,这位小兄弟,下手可真够黑的。   “是啊,报界同仁前去求情,张学良只做了一个砍头的手势……”阮铭川长叹一声,痛苦的摇摇头。   “京报没了,北京的报纸也都自动停刊了,人人自危,胡子不讲理啊。”   陈子锟道:“邵先生骂过袁世凯,骂过段祺瑞,骂过曹锟,一次比一次骂得很,都没怎么着,怎么到了奉张这儿,新闻记者动动笔头骂骂人,就要掉脑袋了,这事儿做的不地道。”   阮铭川道惨笑道:“岂止是不地道,清末时期新闻尚且自由,皖系直系军阀虽然昏庸野蛮,倒也懂得大道理,对报人能够容忍,到了直系这儿,多年新闻自由的风气毁于一旦,北京新闻已死,报纸已死,我也被通缉,所以到你这儿来避祸了,老朋友,你可得收容我啊。”   陈子锟道:“我正是求贤若渴之际,最需要你这样的报人,你来我江东办报,我全力支持。”   阮铭川转忧为喜:“当真?”   “当真!”   “果然?”   “果然!”   “哈哈哈,太好了,我就知道来对了,不过咱们先说好,你可不许干涉报纸内容,记者写文章批评你,也不能抓人、封报纸。”   陈子锟笑道:“你看我像土匪出身的军阀么?”   阮铭川哈哈大笑:“你本来就是。”   陈子锟也大笑起来,赵玉峰担心的看看阮记者,心说北京记者就是胆子大,大帅面前敢开这样的玩笑。   笑完了,阮铭川忽然捂着脸哭了,哭了一会,竟然躺在沙发上睡着了,陈子锟使了个眼色,带着赵玉峰悄悄离开了会客室,吩咐人不许进去,让阮记者好好休息。   ……   督办公署发薪水的日子到了,刘婷在会计科领到了五块沉甸甸的银元,欢天喜地的回家去,她家就在报馆附近,是个小三合院,弟弟妹妹正在院子里打闹,母亲坐在门口缝补旧衣服。   家里人丁太多,父亲一个人的薪水仅能糊口而已,刘婷从小就没穿过新衣服,都是大人的旧衣服改的,她穿小了就给弟弟妹妹穿,传到最小的弟弟那里,已经补丁摞补丁了。   父亲还在报馆加班,江东时报有八个版面,是省内最大报纸,从未在文字上出现过低级错误,就是因为有一批精干娴熟的校对和排字工。父亲起早贪黑,经常加班,每月十二块钱薪水,母亲经常唠叨,说他没用,可父亲说我就是一读书人,除了干这个还能对路,做买卖出苦力我都没资本啊。   刘家算是书香门第,祖父是光绪朝的进士,做过一任县令,但是两袖清风,不和贪官污吏同流合污,很快就被人弹劾下来,郁郁而终,没给家里留下几两银子,父亲是光绪末年秀才出身,属于传统老文人,在新文化冲击下,那些旧东西没有用武之地,只好屈尊去当个校对。   刘婷一进家门,就把薪水交给了母亲,母亲把五枚银元数了好几遍,欣喜道:“刚上工就拿这么多钱,这大学真不是白上的,快顶上你爹一半薪水了。”   “娘,给爹买瓶好酒吧,再给弟弟妹妹们买点糖吃。”刘婷甜甜的笑了。   母亲想了想,排出三块银洋来,道:“婷儿,去扯块布,做件新衣服,好歹也是督办公署的秘书,不能让人家笑话。”   刘婷推辞:“娘,不用了,我就穿这一身,督办都不笑话我的。”   正说着,父亲回来了,瘦高个,圆框眼镜,蓝布长衫,腋下夹了把油纸伞,四十岁的人,看起来像是五十多岁一般。   母亲欢天喜地:“当家的,快来,婷儿发薪水了,有五块大洋呢。”   母亲见他神色有些不对,便道:“怎么了,又挨骂了?”   父亲唉声叹气,半晌不说话,被逼急了,终于来了一句:“昨天的报纸,校对错了一个字,被报馆给辞了。”   “什么!辞了,凭什么啊,你辛辛苦苦给他们干了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错了一个字就辞!还有人情味么,你也是,废物一个,不会和他们吵么!”母亲大发雷霆。   “我吵了……没用。”父亲嗫嚅道,两手在身上搓着。   “好了,娘,别说了,爹心里也难过。”刘婷很懂事的劝道,其他弟弟妹妹趴在门边瞪着一双双清澈的眼睛看着。   “小二小三还要交学费,欠巷口小卖铺的油盐酱醋钱也得还,这日子怎么过。”母亲开始啜泣。   “天无绝人之路,再说吧”父亲长叹一声。   晚饭,父亲没动筷子。   深夜,刘婷还看到院子里烟头的火光一明一灭,她知道,父亲彻夜难眠,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已经被逼到了绝路。   “我要帮家里一把。”刘婷暗暗下定决心。   第二十六章 刷茅房的道理和偷馒头事件   刘婷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没有通天的本领,她能做的唯有努力工作,争取尽快渡过实习期罢了,这样可以多拿一些薪水。   从此,她每天到督办公署上班的时间更早了,除了分内的工作之外,还帮别着倒水扫地,弄的公署的杂役都有意见,不过职员们都小刘姑娘的感觉越来越好了,副官处长赵玉峰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没过几天,督办公署开了个小型食堂,每天免费供应午餐,馒头稀粥大米饭,荤素菜各四个,都是家常饭菜,份量管够,无形中解决了刘婷的大麻烦,每天省下一顿饭钱,家里的压力可以减轻很多。   父亲依旧没有找到工作,他这样的老学究,手不能提肩不能挑,除了做文案,还真没什么合适的活儿,省城就两家报馆,编辑记者校对什么的,一个萝卜一个坑,哪有空余位置,当教书匠也不行,因为父亲有轻微口吃,一向沉默寡言,如何能教孩童。   家里少了每月十二块钱的固定收入,立刻捉襟见肘起来,母亲每日挺着肚子去帮人浆洗衣服换取微薄收入,弟弟妹妹们整天在巷子里疯玩,也没人管束。   有一天刘婷回家的时候,在路上看见父亲拿了张纸站在路边,上面写着“代写家信”,行人络绎不绝的从面前走过,他也不招揽生意,就这样默默地站着。   眼泪瞬间模糊了双眼。   ……   阮铭川经过几天休息,终于恢复了精气神,开始和陈子锟正式商讨办报纸的事情。   “办报说起来容易,其实难得很,就我一个人,那是万万不行的,需要一批合格的记者,编辑,校对、排字工,印刷工,还有后勤、采买、会计,缺一个都不行。”阮铭川这样说。   陈子锟表示这都不是问题,只要舍得花钱,什么都会有。   阮铭川说:“最好找现成的,临时培训还得花时间,不行就从别的报馆挖人。”   陈子锟说:“没问题,省城没合适的人,我就从史量才那里借人。”   阮铭川道:“那敢情好,申报的人,那是没的说……哎哟哟!”   “咋了,小阮,要不要请医生?”陈子锟关切道。   阮铭川捂着肚子,一脸幸福的痛苦:“没事,吃多了,拉屎去,你们江东的菜真够味,昨晚上吃多了红烧肉,夜里喝了点凉水,老闹肚子,不过也好,我在北京的时候整天便秘,正好清清肠胃,对不住,我得上茅房去了。”   陈子锟道:“你撑得住么,要不我扶你去?”   “不敢劳您大驾。”阮铭川捂着肚子往外走,茅房在督办公署院子里,打扫的挺干净,阮记者找个蹲坑蹲下来,释放着肠道的压力,飘飘欲仙,忽然听到外面有人说话。   “郑兄,你怎么还在这儿干呢,你可是堂堂交大毕业生,姓陈的就让你刷茅房,这不明摆着折辱你么!”   “麦平,我必须忍辱负重,这是我的职责和任务。”   “他就是不想要咱们,故意用这一招逼咱们走呢,你可别上当,就算你茅房刷的再干净也没用,他还会想出别的办法来,还有刘婷,江大中文系的才女,整天和故纸堆打交道,简直胡闹,我看某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麦平,你脾气太冲了,这样可不好,你走吧,反正我是会留下来的。”   “说得好,有志气。”茅房里传来声音,郑泽如和麦平面面相觑,然后就看到一个派头十足的男子叼着烟,系着皮带从里面出来。   “两个小子,刷茅房不丢人,你们知道,陈昆吾以前在北京干过什么?”男子神气十足,一副教训人的样子。   “切,不就是拉过洋车么。”麦平不屑道。   郑泽如却发现此人直呼陈督办的字,看来是亲近之人,又是一口京腔,想必是旧相识。   “莫非督办刷过茅房?”郑泽如问道。   “小子果然聪明,一点就透,你们这位陈督办,那可不是等闲之辈,三教九流全认识,京城粪王于德顺和他是过命的交情,两人结识,就源于胡同茅厕之争……你们陈督办,一把粪勺,一个柳条筐,掏便整条街的茅厕,那是闹着玩的么,如今你们就刷一个茅房,还满腹牢骚,丢人不丢人。”   阮铭川得意洋洋扫视着两人,又转为淳淳教诲:“年轻人啊,陈督办可不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军阀,他是喝过洋墨水,又受过传统教育的儒将,他的国文底子厚着呢,刘师培的关门弟子,岂是闹着玩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劳其筋骨,你们陈督办一番苦心,却被当成驴肝肺,真真是冤枉啊。”   说罢,阮铭川摇头晃脑的去了。   麦平眨眨眼睛:“郑兄,他说的是真的?”   “你说呢?”郑泽如笑着反问,拿起扫帚和水桶进了茅房。   麦平想了想,拎起一把铁铲也走了进去。   ……   赵玉峰担任陈子锟的副官处长以来,小日子过得很是滋润,昔日北洋陆军第三师的少尉军需官,现在已经随着大帅步步高升,升级为陆军上校了,公署内的一堆事,他都能处理的妥妥儿的。   正在签押房里坐着品茶,忽听走廊里一阵嘈杂,食堂王大嫂吵嚷着进来了,将一袋子馒头往桌上一放,道:“赵副官,有人偷馍馍。”   赵玉峰忙道:“谁这么大胆,偷到公署食堂里来了,一定严办!”   王大嫂身份可不简单,她是王德贵的媳妇,王德贵又是大帅身边的马弁头儿,整个公署上下,谁也不敢得罪这个恶婆娘,就连赵玉峰见了她也客客气气的。   王大嫂卧蚕眉倒竖:“是秘书处那个小丫头,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居然是个贼,白吃白喝还想白拿,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哦……是小刘姑娘啊……咳咳,这个,啊,王大嫂你先回去,我来处理。”赵玉峰听说是刘婷干的,立刻变的菩萨低眉了。   “我等你的信儿啊。”王大嫂拍拍屁股走了。   赵玉峰赶紧拎着馒头飞报陈子锟,督办大人听说以后,道:“刘婷偷拿馒头,定然有苦衷,你去了解一下,督办公署的职员,生活上有困难,我们不能坐视不管。”   “大帅,这事儿交给我吧。”赵玉峰颠颠来到秘书处,刘婷小脸苍白坐在里面,双手搅着衣角,紧紧咬着嘴唇,几个职员在旁边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赵玉峰将旁人支开,和颜悦色问道:“刘秘书,别害怕,不就几个馒头的事儿么,说开了就好,你为什么要拿食堂的馒头,家里揭不开锅了?”   刘婷沙哑的声音道:“是我拿的,我无话可说。”一闭眼,两串泪珠滑落。   赵玉峰心说小丫头还挺硬气,我这不是给你台阶下么,怎么不接招啊,只好又道:“大帅说了,职员生活有困难,我们不能不管,有什么你就直说好了。”   刘婷本已绝望的心突然亮起希望之光,道:“是的,我家里人口多,父亲又失业,弟妹们整天喊饿,我就拿了几个。”   赵玉峰随手翻着袋子里的馒头,发现上面长了霉,心中便明白了,公署食堂做饭做菜是按照人头来定量的,可那些高级军官谁也不去食堂吃饭,每天剩很多饭菜,全都当成泔水处理,刘婷拿得不是食堂里的馒头,而是泔水桶里的。   “小事一桩,别放在心上,回头我和王大嫂说说,让她给你赔礼。”赵玉峰转身出去,走廊里一堆人围着七嘴八舌:   “赵处长,千万别辞退小刘啊,这孩子很乖的。”   “刘秘书家里困难,五个弟妹呢,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整天饿得嗷嗷叫,当姐姐的一时糊涂,您就饶了她这一回吧。”   赵玉峰无奈的笑了:“列位,我就这么不近人情?刘秘书是孝女,我也不是铁石心肠,这事儿都别提了,大帅有令,职员家庭困难,咱们不能坐视不管。”   众人心领神会的笑了,大帅怜香惜玉,赵处长宅心仁厚,不用担心刘婷被辞退了。   不过闹出小偷事件毕竟不好听,赵玉峰找到王大嫂,把刘婷家里情况一说,王大嫂悔恨的直抽自己嘴巴。   “我这张嘴,真欠!不行,我得给人家赔礼道歉去。”   经赵玉峰斡旋,馒头事件顺利解决,不过督办的另一个命令还没落实,刘秘书家庭困难,公署要拿出个救济方案来。   深思熟虑后,赵玉峰来到大帅签押房,正儿八经敬礼进去,禀告道:“大帅,公署秘书处档案科文员刘婷小姐,经查实,家里弟妹众多,父亲失业,实在困难,卑职按照您的指示,预备了三百斤面粉,两桶豆油,大洋五十块,权当慰问品,您看如何?”   陈子锟道:“批准,你去办吧。”   赵玉峰却不走,道:“大帅,这事儿还得您亲自出马。”   陈子锟奇道:“慰问文员家里,这种小事也得我亲自去?那要你们干什么?”   赵玉峰正色道:“大帅此言差矣,事关下属生活问题,可大可小,大帅若是能亲临慰问,抚慰的不但是刘秘书一家人的心,咱们公署上下,也会感念您的关怀照顾。”   同时心里却暗道:大帅啊,我赵玉峰一番苦心,为您创造机会,您稍微端端架子就行,可别真不去啊,人家小刘姑娘眼巴巴等着呢。   陈子锟这几天一直在考虑办报纸的事情,还真没赵玉峰考虑的那么长远,家里两个夫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北京还有一个林文静生死未卜,国内烽烟四起,广东北伐军都打下湖南了,这种关头他可没心思收姨太太。   不过赵玉峰的话让他心中一动,刘婷的父亲不是江东时报的校对么。   “刚才你说什么,刘秘书父亲失业了?”   “回大帅,听说是失业了,要不然依刘秘书的薄脸皮,哪能去拿泔水桶里的馒头啊,刘秘书真是孝顺的很呢。”赵玉峰感慨道。   “好吧,我亲自去。”陈子锟道。   第二十七章 微服访刘家   第二天是星期天,赵玉峰让伙房预备好了面粉豆油,跑到后宅禀报陈子锟:“大帅,都安排妥了,可以动身了。”   陈子锟说通知刘秘书没有,贸然前往怕是不太礼貌吧。   赵玉峰说没通知,这事儿要是提前说了就没效果了,要的就是微服私访的味儿,顺道瞅瞅刘秘书家的情况,大帅您最好穿便装去,别把人家吓着喽。   陈子锟想想也是这个理儿,堂堂一督办跑到人家小女生家里去,别说吓到刘家人,就是整条街都得轰动了,这样可不好。   于是,陈子锟换了件青布长衫,戴了顶礼帽,拉着阮铭川一起,微服前往刘家,赵玉峰也换了便装,鞍前马后的伺候着,没动用汽车,这玩意在省城还很少见,怕把老百姓惊着,只找了几辆洋车,拉着面粉豆油,按照刘婷登记表上写的家庭地址直奔而去。   刘婷家住在省城骡马市大街旁的一条巷口里,一群野孩子正在打架,赵玉峰见了上前呵斥道:“闹什么,都起开!”   半大孩子们一哄而散,只见地上躺着一个男孩,浑身都是脚印和泥土,赵玉峰道:“这孩子,别是打坏了吧。”   小男孩骨碌一下爬起来,两只眼睛乌亮,拍拍身上的灰尘,大大咧咧道:“没事,权当给小爷挠痒痒了。”   赵玉峰道“哟呵,小子有点意思啊,给我指个路,我给你一毛钱。”   小男孩道:“您去哪儿,找哪位?”   赵玉峰道:“我找住在这条巷子里姓刘一户人家,他家有个女儿叫刘婷,是江大的学生。”   “我认识,跟我来吧。”小男孩头前带路,领着他们来到巷子深处一户人家门前,红漆大门有些年头了,油漆都剥落了,对联上的毛笔字很见功底,联句倒是平常,大门半敞着,可以看到院子深处长着的一丛翠竹。   小男孩推门进去:“姐,有客人。”   “哪来的客人啊。”院子里传来刘婷的声音,她今天休息在家,没穿上班时的衣服,而是一件补丁摞补丁的灰布大褂,两手都是胰子泡沫,正坐在小板凳上搓衣服呢。   院子里几个孩子正在玩耍,年龄大的抱着年龄小的,一个个面有菜色,衣衫破旧但是洗的很干净,可见主妇持家有道。   一帮大大小小的孩子瞪着这帮不速之客,刘婷看到登门拜访的竟然是陈督办和赵处长,一时间手足无措,慌了神:“督……”   赵玉峰打断她:“督办公署给职员们送温暖来了,你别客气,咱们走。”   刘婷看他们都是便装打扮,立刻心领神会,督办这是微服私访呢,于是便不再声张,邀请他们进屋稍坐。   拉车的帮忙把面口袋和豆油从车上卸下来,一帮孩子都不做声,怯生生的站在,眼中都是喜色。   赵玉峰掏出一毛钱道:“小兄弟,赏你的。”   领他们进来的男孩赶紧摆手:“先生,您是客,我哪能要您的钱。”   进了屋门,陈子锟打量一番,刘家果然清贫,不过明显感觉到是败落的书香世家,书架上线装典籍数百本,桌子上文房四宝俱全,墙上还挂着几幅字,和门口春联字迹相同,看来是主人亲笔。   刘婷忙乎着沏茶,可是水壶里没热水了,急的她团团转,赵玉峰道:“刘秘书,你别客气,我们坐一会就走,令尊不在家?”   “我爹出去了,你们找他有事?”刘婷很疑惑。   “令尊不是在报馆干过么,正好我这位朋友想在江东办报,有些事情想请教令尊。”陈子锟解释道。   “这样啊。”刘婷冲外面喊了一声:“小勇,去把爹喊来。”   小勇就是那个领路的男孩,应了一声,一溜烟的出去了,不过很快又跑回来,扯着嗓子喊:“姐,爹回来了。”   一个清瘦的中年人匆匆而来,进了院子就看见屋檐下的面粉口袋,便是一愣,进了门,陈子锟等三人都站了起来,刘婷落落大方介绍道:“爹,这些是我的……朋友,陈先生,赵先生,还有阮先生。”   “快快快坐,婷儿,沏、沏茶。”刘父忙道,不过目光中带着一丝警惕。   阮铭川率先掏出名片递过去:“刘先生,鄙人阮铭川,北京京报社的。”   刘父双手接过名片,退后一步道:“原来是京师鼎鼎大名的阮记者,久仰久仰,兄弟刘存仁。”言语间热情了许多,他明白过来,这帮不速之客是来找自己的,而不是来打女儿主意的。   陈子锟没有名片,他和赵玉峰都是作为阮铭川的从人出现,双方只是简单寒暄,说句幸会,握握手,便各自落座。   “刘先生,是这样,我呢,准备在江东办报纸,听说您是报业老前辈,特来咨询一二,还望赐教。”阮铭川开门见山道。   谈到报纸,刘存仁立刻变得神采飞扬,说话也不结巴了,他是江东时报的元老级人物,所有的刊登文章都经过他的手,论起对新闻的看法,报纸的发展方向,他侃侃而谈,认识之深刻,学识之渊博,令阮铭川刮目相看。   “江东真乃藏龙卧虎之地,刘先生,愿不愿意与我一同办报。”阮铭川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当即发出邀请。   哪知道刘父竟然迟疑起来。   刘婷在一旁急不可耐,却又不好插嘴。   半晌,刘父才道:“不瞒诸位,数日前我才从报馆离职,按照行规,起码三个月之内,是不能从事同业的,所以……还望海涵。”   阮铭川和陈子锟对视一眼,暗暗点头,刘父果然是个君子。   “那好,我们便不打扰了,改日再来拜访。”阮铭川告辞,刘父也不强留,起身相送。   到了门口,正遇到刘母回来,少不得又是一番介绍,刘母不由分说,将阮铭川拉住:“这都大中午了,上哪去,留下来吃饭,婷儿,洗菜去,小勇,打酒去,当家的你也别闲着,陪客人说说话,咱们家没什么好菜,您几位海涵。”   众人大感意外,刘父谦谦君子,刘母却如女中豪杰一般,盛情难却,阮铭川和赵玉峰都看向陈子锟。   “既然刘太太如此客气,咱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陈子锟道。   刘存仁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原来这个留着胡子的年轻人才是领头的。   中午的饭菜简单而雅致,一尾鱼,一碟笋,一盘小葱豆腐,一碟茴香豆,再加上一壶酒,四人把酒论报,进而谈到政治,刘父喝了几杯酒后,谈性大发,道:“北洋政府,已经没有三年寿数了。”   陈子锟道:“北洋昏聩,覆灭是迟早的事情,刘先生何以算的如此清楚?”   刘存仁道:“冥冥中自有天意,袁世凯四年,段祺瑞四年,曹锟四年,如今又是奉张当家,定然又是一个四年,四四十六,民国十七八年左右,北洋势必垮台。”   陈子锟和阮铭川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笑道:“高论。”   刘存仁得意道:“哪里哪里。”   陈子锟道:“刘先生,敢问您对江东政局怎么看?”   刘存仁神色严肃起来,道:“陈督办这个人,表面文章做的很是很足的。”   此言一出,空气有些紧张起来,赵玉峰干咳一声,示意端菜进来的刘婷劝阻其父,刘婷心领神会,道:“爹,你喝醉了,别乱说了。”   刘父酒劲上来,根本不顾女儿的暗示,眯缝着眼睛,筷子在空中指指点点:“江东省民生凋敝,每年汛期,淮江都要决口泛滥,百姓流离失所,乡间饿殍满地,农村土地兼并严重,为富不仁者,小斗出大斗进,高利贷印子钱,县政府保安团乡公所,压榨百姓如狼似虎,这些,陈督办可曾看在眼里?”   屋里人噤若寒蝉,陈子锟却举起酒杯:“刘先生,说得好,我敬你,陈子锟这个人,比孙开勤如何?”   刘存仁举起杯子,滋溜一口干了,咂咂嘴,拈起一粒茴香豆吃了,道:“陈子锟比孙开勤自然是强了不止十倍,但也仅限于人品方面,在施政上,陈孙二人并无差别,不信?不信你看看他主政江东以来做过什么?一大半的时间都是在上海,在北京花天酒地,整天发通电,赚取名声和眼球,呵呵,这一点倒是和他的恩师吴佩孚如出一辙,四个字,惯会做秀!”   “爹!”刘婷都快急哭了,忍不住跺脚喊了一声。   “哦,爹喝多了。”刘存仁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讪讪笑道:“我这个人呐,就喜欢喝两杯,酒量不好还爱胡言乱语,三位莫怪,莫怪啊。”   阮铭川笑道:“老刘,我看你当校对屈才了,不如我办报纸,你来当个编辑,咱们一块儿写文章骂陈子锟。”   刘存仁慌忙道:“不敢,不敢,我就是喝多了,信口胡言罢了,哪能上报纸。”   政治探讨到此为止,大家都有些意兴阑珊,撤了酒席,陈子锟等人告辞而去,刘存仁带着大女儿把客人一直送到巷口头。   回到家里,刘母埋怨道:“你啊你,没酒量就别逞能,喝多了胡说八道,把人家吓着了吧,谁还敢聘你。”   刘存仁端着小茶壶一边喝茶,一边道:“无妨,我知道这位阮记者,他向来以言辞激烈著称的,对了,婷儿,另外两人客人什么来头,可是江大的教授?”   刘婷:“个子高的是陈督办,白净面皮的是公署副官处赵处长。”   “什么!”小茶壶落地,摔了个粉碎,刘父愕然了。   第二十八章 陈氏新政   刘母气不打一处来:“你呀你,平时不是吹嘘自己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么,怎么连本省的督办都不认识,我们妇道人家认不出来也就罢了,你是报馆里的校对,怎么也有眼不识泰山?”   刘存仁道:“夫人息怒,且不说江东时报从未刊登过陈督办的玉照,就是我接触到的几张照片,也都是他未蓄须前的,今天他微服前来,又如此低调斯文,我哪能认得出。”   刘母怒道:“还狡辩,你认不出也就罢了,还在人家面前大放厥词,这下好了,婷儿的饭碗也得被你砸了,咱们一家老小都喝西北风去。”   刘存仁叹道:“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晚了,我看陈督办不似气量狭窄之人,或许咱们家否极泰来,时来运转也未可知。”   “做梦吧你。”刘母怒气冲冲的出去带孩子了。   刘家人在惴惴不安中渡过一夜,次日早上,刘婷照例去上班,刘存仁正要带着纸张水笔到邮局门口去代写家信,最近他发现在那儿做买卖生意还不错,一天能弄个三五毛钱呢。   正要出门,几个江东时报的印刷工人下了夜班,特地跑来探望刘存仁,大家坐在一处唏嘘了半天,抱怨老板不近人情,感慨世道难混,最后拿出一个信封来说,这是大家凑的份子,老刘你别嫌弃,先拿着,有啥门路,俺们帮你留意着。   刘存仁很感激,工友们薪水不高,还接济自己,当真都是厚道人啊。   工友们正要告辞,忽然有人敲门,刘存仁让孩子去开了院门,进来的是个衣着考究的中年人,后面还跟了俩随从,很客气的递上名片,自我介绍说是督办公署秘书处的秘书长顾某某,然后满脸堆笑的从怀里摸出一个红色烫金的硬纸折子来,道:“刘先生,恭喜了。”   刘存仁吓了一跳,迟疑道:“这这这,这是从何说起?”   顾秘书长道:“您被聘请为督办公署秘书处主任科员,可是陈督办钦点的人才哦,前途不可限量,发达之际,切莫忘了兄弟。”   刘存仁目瞪口呆,昨天安慰家人的一句话竟然变成真的了,刘家时来运转了,督办公署的主任科员,听起来就够气派的,搁在前清,那就是巡抚衙门的师爷,外头那些七品县令什么的,见了也得打声招呼,尊称一声先生的。   印刷工人们更是面面相觑,老刘走了什么大运,竟然当官了!   刘存仁接了聘书,赶忙请顾秘书长进屋叙话,工友们很有眼力价的告辞而去,家里的孩子也都乖乖的出去玩了。   顾秘书长饶有兴趣的看着墙上几幅飘逸飞扬的行楷道:“这些都是您写的?”   “是的,闲来无事,喜欢写两笔字,让您见笑了。”刘存仁小心翼翼道。   “这可不是十年二十年的功夫能练出来的。”秘书长倒是个识货的人。   刘存仁道:“不瞒您说,我三岁就开始练字了。”谈起书法,刘存仁还是颇为自傲的。   “不错,小楷写的如何?”顾秘书长又问道。   刘存仁已经隐隐意识到了什么,也不说话,当即铺开宣纸,从笔架上选了一只湖笔,磨了徽墨,写了一幅诸葛亮的《出师表》,蝇头小楷工整之极,像是印上去的一般。   “顾秘书长,真草隶篆行、甲骨文、金文、汉简我都能写一点。”刘存仁又铺开一张纸,作势要写。   顾秘书长笑笑:“不用了,督办说过,刘先生的书法是极好的,我也是想领略一下,果然名不虚传,是这样的,咱们秘书处缺一个写字的,督办发布的公文、告示之类,总要有人先写好,再让工匠刻成模板,您的能力,绰绰有余。”   果然猜中了,刘存仁松了一口气,昨天酒桌上他滔滔不绝说了不少关于政治军事上的见解,但都是纸上谈兵,如果督办聘他当幕僚,出谋划策参赞军务,那他可就抓瞎了,幸亏是当个写字匠,正和他的心意。   ……   督办公署秘书处进行了一番人事调整,新增一名主任科员刘存仁,专门负责誊抄公文,刻蜡纸,写信件,工作轻松不说,还能拿着公费大肆购置往日眼馋却买不起的各种笔墨纸砚,最重要的是薪水还不低,每月三十大洋。   原档案室文员刘婷被调任陈子锟的私人秘书,专门为督办一人服务,办公桌就设在大帅签押房隔壁,一时间公署内传言四起,所有人见到小刘都变得客客气气,倒让刘婷觉得很不自然。   刷茅房的郑泽如也升了官,陈子锟把他派到省政府去做了农业专员,负责新政实施具体工作,麦平也一同调去,不过职务上并无变化,依然是低等文员。   江东新政,是陈子锟仿效山西经验在江东农村开展的政治经济新举措,没费多少脑筋,直接照搬阎锡山的“六政”,“三事”。即禁止留辫,禁止缠足、禁止吸鸦片,兴水利、种树木、养蚕桑;造林、植棉、养畜牧。   同时整顿村制,开村民会议,整理村范,订立村约,成立流动法庭,编练民团武装。   这些政治上的措施,以军务督办的名义颁发不太合适,所以陈子锟特地成立了一个农业专署,亲自兼任总监督,招募了几十名大学生当农业专员,每个县派一个,配一个班的护兵,让这些精力充沛,热情过剩的年轻人到广袤的农村天地中可劲的折腾去。   农业专署和督办公署合署办公,一道道命令从公署发出,由秘书处刘存仁誊抄成大字,交给石匠刻成模板,印制十万份,铺天盖地发往江东各处,农业专员们也下乡普法,忙的不亦乐乎。   陈子锟下了指示,在省城大种梧桐树,主要干道两旁都要载上法国梧桐,省城各个小学由省府拨款,免费教育,不但书本免费,每天还有一顿加餐。   另外又由春田洋行出面,从澳大利亚进口五百头美利奴种羊,在省城设立模范牧场,培育优种,进行繁殖后再向全省推广。   同时,阮铭川办的《淮江报》也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奉军实行新闻管制,北京报纸纷纷停刊,记者编辑们没有出路,只好南下谋生,有些人去了上海,有些人去了广州,也有一些京报的老相识,在阮铭川的邀请下来了江东。   这些老牌报人办起报纸来,那效率和水平可不是吹得,文章的深度和广度更不是江东日报那些笔杆子能比的,报馆设在省城大马路繁华地带,开张的时候陈大帅亲临剪彩,上海申报的老板史量才也来捧场,印刷机用的是德国进口海德堡,白报纸也都是加拿大进口的,无论软件硬件,都是国内最强。   淮江报第一天的销量就过万,不得不临时加印,过万的销量对于申报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于江东省城来说,已经是破天荒的事情了,要知道江东时报苦心经营了十年,才不过是日销量八千份。   ……   北方还在打仗,奉军和吴佩孚的军队猛攻南口的国民军,南方也在打仗,北伐军已经攻下了湖南,江东省地处中原,暂时风平浪静,但也只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   夏天的时候,江东省督办公署迎来了一位来自南方的神秘客人,身材瘦小,操广东口音,大剌剌要求面见陈大帅,陈子锟在签押房会见了他。   “陈大帅,请斥退左右。”此人看了一眼在侧的阎肃和赵玉峰道。   陈子锟道:“陈某素来光明磊落,做事不避人。”   那人道:“在下田次山,是国民政府主席汪兆铭先生的私人代表,有先生的一封亲笔信转交督办。”   说着取出一封信来想要上前。   “站那儿!”赵玉峰喝止他,上前接过信件,检查一番后才放到陈子锟面前。   陈子锟展开信纸一目十行,信是汪兆铭写的,洋洋洒洒数千字,先是缅怀了孙文先生,然后叙叙旧,谈到去年先生在北京逝世之时和陈子锟的短暂交往,称对他印象很深,很好,最后对陈子锟最近的革命言行给予了充分的肯定,赞扬他是优秀的国民党员。   见陈子锟看了完信,田次山道:“汪主席有密令给陈督办。”   陈子锟疑惑道:“此话怎讲,我是江东省军务督办,又不是你们国民政府的人,汪主席如何下令?”   田次山略有不悦道:“阁下是否国民党员?”   陈子锟正色道:“我乃先总理卫士,自然是党员。”   田次山道:“汪主席乃国民党主席,以主席之尊向党员下令,难道不可以么?”   陈子锟笑了:“当然可以,拿来吧。”   赵玉峰上前将密令接过,陈子锟瞥了一眼,放下道:“汪主席的命令,恕我难以从命。”   田次山道:“哦?却是为何?”   陈子锟道:“我虽与北京政府决裂,但也未曾承认广州政府是正统,汪主席以政府主席下的命令,我自然可以置之不理。”   田次山道:“可你刚才承认自己是国民党员了。”   陈子锟道:“不错,可是国家和党派并不是一回事啊,一码归一码,你让我交党费可以,投赞成票也行,可是你让我以江东督办的身份调动军队打孙传芳,我办不到。”   第二十九章 南方来的私人代表   正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田次山和陈子锟的会面不欢而散,这位广州国民政府汪主席的私人代表脾气颇大,对陈子锟极为不满,当场拂袖而去。   陈子锟根本没当一回事,反而让赵玉峰好好招呼田次山。   “田先生火气挺大,弄点清火的饭菜吃吃,实在不行找俩姑娘给他泄泄火,干革命的都抛家弃子的,不容易,到咱地头上来了,可得好好款待。”陈子锟这样说。   赵玉峰领命去了,阎肃却道:“大帅,您这么直截了当的拒绝汪兆铭,怕是有失妥当,如今天下大势不明,北伐军势如破竹,搞不好夺取天下的,就是这位汪主席啊。”   陈子锟不屑道:“得了吧,就凭他也能夺取天下?难道靠长得帅?我在北京见过他,望之不似人君,或许国民党可以夺天下,但绝不会是汪精卫。”   阎肃道:“大帅何以如此确信?”   陈子锟道:“就凭他对我的态度,我在北京时,汪兆铭就不冷不热,保持距离,似乎很嫌弃我的身份,如今却又写信来命令我做这做那,如此不懂人情世故,怎能服天下人。”   正说着,女秘书刘婷进来道:“督办,有客人求见,这是他的名片。”   陈子锟看到名片上的名字,登时站了起来:“快请!”   不大工夫,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八字胡,文明棍,气宇轩昂,一见陈子锟就笑道:“昆吾,一年多没见,你变化真是翻天覆地,将军虎威,我都不敢认了。”   陈子锟道:“传贤兄,别来无恙,北京一别,您的风采更加倜傥了。”   阎肃听到这个名字,登时奇道:“先生可是在《民权报》上大骂袁世凯,有‘百万锦绣文章,终不如一只毛瑟’高论,做过孙文秘书的戴传贤?”   戴季陶很坦然的抱拳道:“鄙人戴季陶,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常务委员。”   阎肃看了看陈子锟,心道广州方面又来强力人物,这回不知道代表的何方势力。   陈子锟笑呵呵请戴季陶坐下,端茶倒水递烟,谈到去年初一同在北京为孙文先生扶棺的事情,不禁唏嘘:“先总理走后,党没有了当家人,真是令人扼腕啊。”   戴季陶奇道:“我党当然有当家人了,看来昆吾贤弟你的消息不太灵通,国民政府主席乃是汪兆铭,集党政军大权于一身。”   陈子锟道:“我自然是知道的,可是我认为汪兆铭不堪大任,党内那么多德高望重的同志,怎么也轮不到他做这个主席位置,呵呵,传贤兄莫怪,我人在党内,但身不在广州,所以说话放肆了些。”   戴季陶道:“你说的何尝不是道理,先总理逝世后,论资历,唯有胡汉民一人,胡又是现成的代理大元帅,可是主席一职竟然交给从未担任过行政要职的汪兆铭,真是令党内有识之士大跌眼镜啊。”   陈子锟奇道:“却是为何?莫非支持汪兆铭的人更多?”   “非也,非也,关键在于两个人的支持,其他同志支持与否,都是浮云罢了。”戴季陶故弄玄虚,摇头晃脑。   “哪两个?”   “一为苏俄驻华大使加拉汗,一为苏俄首席总顾问鲍罗廷,这两个人对于总理的继承人安排,早在物色之中,胡汉民性格耿直,资历甚老,恐难驾驭,而汪兆铭性格温和,缺少主张,易于操控,再加上党内分裂,许崇智素与胡汉民不睦,廖仲恺亲俄,自然并无异议,谭延闿、朱培德无所可否,所以汪兆铭就顺理成章当了主席。”   陈子锟道:“俄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竟然控制我党,总理泉下有知,定然不会放心把大权交到汪兆铭手里,这不等于把党交给俄人么。”   “可不是么,可谁又能抗争?”戴季陶叹一口气,“苏俄在世界上孤立,所以想培植一个盟友,他们接触过北洋吴佩孚,接触过冯玉祥,也接触过我们,先总理高瞻远瞩,制定出联俄联共的方针大计,实乃一步妙棋,苏俄对我援助,空前丰富,黄埔军校的军械全部是俄国步枪,经费全部是卢布,顾问尽皆是俄人,广州港内,俄国货船最多,莫斯科还成立了孙逸仙大学,广州先后派员数百人留学……”   陈子锟听戴季陶叙述,脸上阴晴不定,本来他是把一半希望寄托在广州国民政府身上,可是孙文去世后,汪兆铭掌权,就让他有了一丝隐忧,现在听戴季陶这么一说,国民政府分明已经被俄人渗透架空,袁世凯的二十一条都不带这么狠的。   戴季陶长吁短叹:“廖仲恺遇刺身亡,许崇智被迫离开,胡汉民发配莫斯科,广州成了苏俄的天下,当真令人叹息。”言罢,躺在沙发上做绝望状。   陈子锟道:“难道没有人与汪分庭抗礼?”   “有!”戴季陶坐直了身子,双目炯炯,“党内还是有不少有识之士的,不忍看到革命果实被俄人窃取,一批党员在京举行党的第一届中央执行委员会第四次全体会议,决议取消中共党员在国民党的党籍,解除鲍罗廷的顾问职务,惩戒汪兆铭,这次会议,被称为西山会议,可惜被广州斥为非法,从此自设中央党部于上海,兄弟就是从上海来。”   陈子锟肃然起敬:“传贤兄,我党兴亡,全赖你了。”   戴季陶笑道:“不敢当,区区一文人罢了,刚才你的参谋长不说了么,百万锦绣文章终不如一支毛瑟,我党内还是有些坚持三民主义,总理大计的革命军人的,你的结拜兄弟,蒋志清,现在他叫蒋介石,他就是其中之翘楚。”   “哦,早就听说蒋兄做了黄埔军校的校长,不知道现在如何了?”陈子锟颇感兴趣,他的情报渠道很有限,尤其对于革命的广州政权,知之甚少,如今应戴季陶一席谈,才知道国民党内斗之严酷,不亚于北洋。   戴季陶道:“平息广州商团造反,消灭滇桂军阀,东征陈炯明,都是蒋公之功,可惜俄人对他始终不信任,尤不愿其掌握兵权,为了削弱蒋兄力量,鲍罗廷等人招数尽出,在黄埔军校成立与校方对抗的青年军人联合会,阻止北伐,解除蒋兄的广州卫戍司令职务,反蒋传单到处传播,蒋兄向汪兆铭痛陈革命权力不可落于外人之手,汪竟然转身尽告俄人,蒋兄深感四面皆敌,肘腋生患,限于重围,只有奋斗决战,死中求生。”   陈子锟默默无语,看看阎肃,后者微微摇头,广州争权夺利之激烈,远超他们想象。   戴季陶道:“不过蒋兄真是天纵英才,如此险象环生之际,都能被他打出一片天来,三月中旬,代理海军局长李之龙意欲趁蒋兄乘中山舰赴黄埔途中劫持之,直驶海参崴,事情败露,蒋兄采取断然措施,宣布戒严令,逮捕李之龙,围剿省港罢工委员会纠察队,监视俄国顾问住宅,这才一举扭转颓势。”   陈子锟和阎肃听的入神,听到这里才道:“俄人岂能善罢甘休?”   “可不是么,汪兆铭大为震怒,可是做贼心虚的俄方惟恐控制中国的大计功亏一篑,竟然先行退让,撤回部分嚣张跋扈的顾问,解散黄埔内的青年军人联合会,为表诚意,蒋兄也不再追究,还解散了与之对抗的孙文主义学会。”   说到这里,戴季陶拿出折扇摇了摇:“如今,汪兆铭已经请假,主席职务由谭延闿代理,蒋兄就任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革命果实已经保住了。”   陈子锟击掌赞道:“蒋兄雷霆手段,令人钦佩,总理革命数十年的成果,总算没有被外人窃去,只是不知道传贤兄此来,只是为了给小弟讲广州之事么?”   “啪”的一声,戴季陶合上了折扇,道:“咱们自家兄弟,不说那些虚的,七月一日,广州国民政府即颁布北伐动员令,兵分三路,取湖南、江西、福建,各地人民久为军阀所苦,对革命军如大旱之望云霓,必将势如破竹,连战连捷,昆吾贤弟已经发表革命宣言,自然不在征讨之列,只是……”   “只是什么?”陈子锟微笑道,已经猜出戴季陶要说什么话,无非是和那个田次山一样,要求自己出兵相助,赚取政治资本和军事优势。   “蒋兄惟恐昆吾贤弟的革命言论引起周边军阀猜忌,而遭致围攻,我北伐军远在千里之外,不能及时驰援,所以愚兄我前来送一样东西,想必会有用处。”   说着,戴季陶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茶几上慢慢推过去。   陈子锟拿起来瞄了瞄,是一张汇票,嘴角翘了翘,抽出来定睛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阎肃看到陈子锟吃惊的样子,把汇票拿过去端详,也不禁为之愕然。   戴季陶翘起了二郎腿,端着茶杯吹着热气,优哉游哉。   汇票上,赫然印着壹佰万元正的字样。   第三十章 北伐开始了   陈子锟的农业新政颁布以来,资金捉襟见肘,正是缺钱的时候,看到一张百万面额的汇票自然心动不已,不过拿人的手短,这钱有点烫手哩。   仿佛猜到他所想一般,戴季陶道:“贤弟,临来时蒋兄托我给你捎个话。”   “请讲。”   “蒋兄问你,还记得在上海时,他帮你们兄弟置办西装的往事么?”   戴季陶的话将陈子锟的思绪带到了当年,自己和李耀廷初到上海,身无分文,蒋志清做股票经济,也没多少积蓄,经常还被地痞流氓追债,那样的情况下还拿出一笔钱来帮自个儿兄弟做全套的时髦行头,足见此人之仗义。   “志清兄的关怀,小弟没齿难忘啊,那套西装我还留着,每每看到,就仿佛看见志清兄一般。”陈子锟感慨道。   戴季陶哈哈大笑:“老弟,你果然是个念旧的人,介石说了,今日的他,和往日的他别无二致,兄弟之情随着岁月流逝,只会更加坚实,这笔钱,没有别的意思,江东乃农业省份,贫瘠穷困,你又性子孤傲,不愿投靠洋人,这钱你拿去随便用,或是买军械,或是修铁路,都行。”   陈子锟起身一躬,正色道:“多谢传贤兄,也替我向蒋兄表示感谢,这个钱,我收了,情,我领了。”   “果然爽快,那好,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接下来就由老弟你安排吧,喝喝酒,听听戏,领略一下淮江风情。”戴季陶心情大好。   陈子锟把赵玉峰唤来道:“你负责接待戴先生,一应食宿都要最好的,晚上省城淮扬楼,天字号包间,我请。”   “是!”赵玉峰啪的一个立正,转而对戴季陶道:“戴先生鞍马劳顿,先随我去休息吧。”   戴季陶笑呵呵的起身,拎着文明棍出去了,到门口转脸道:“子锟,晚上不醉不归哦,记得带上夫人。”   等他走了,陈子锟在屋里来回踱起了步子,忽然道:“不对劲啊。”   阎肃道:“戴先生哪里不对劲。”   陈子锟道:“不是戴季陶不对劲,是田次山不对劲,汪兆铭虽然是一介书生,但也不致于如此不懂人情世故,他和我素无交往,怎么会随随便便派一个籍籍无名之辈做私人代表,还给我下军令,让我讨伐孙传芳,于情于理,都不对。”   阎肃想了想道:“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有点问题,按理说汪兆铭请假辞职,国民政府主席由谭延闿代任,他就没有主席的名分了,再者说,广州权力斗争如此激烈,他自己的稀饭都吹不冷,哪有闲空跑来命令咱们。”   陈子锟笑道:“这就是了,反正私人代表这种事情也无法查究,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田次山不是汪兆铭派来的。”   “而是随着戴季陶一同而来。”阎肃接口道。   陈子锟点点头:“一个攻心的小策略,两边代表一比,高下立见,我自然没得选择,这样就算下回汪兆铭真的派代表来了,先入为主,我也对他没好印象了。”   阎肃道:“你这位当了总司令的盟兄弟,还真有心机呢。”   陈子锟道:“这只是咱们的猜测,到底田次山是谁的人,估计很难查清,他总归是广州那边派来的,党派内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笔糊涂账咱们是没本事查清楚的,也没必要查清楚,反正一百万的汇票是真金白银,蒋志清暂时坐稳了广州军政大权的位子,也是真的。”   阎肃道:“北伐在即,首当其冲的是吴玉帅,还有孙馨帅在福建的人马,依你看,战局将会如何发展?”   陈子锟道:“北伐军必胜无疑。”   阎肃奇道:“何以见得?”   陈子锟道:“所谓国民革命军,其实不过是两广湖南军阀拼凑而成的队伍,真正的中坚是黄埔军校生,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成天接受这个主义那个主义的熏陶,都把自己当成拯救苍生的英雄了,咱们江大的学生不就是个例子么,娇生惯养的大少爷,到了军队里比谁都玩命,啸安啊,有政治信仰的军队惹不起啊,戴季陶那句话说的一点都不假,各地人民久为军阀所苦,对革命军如大旱之望云霓,五四之后是五卅,五卅后又是三一八,北洋已经人心向背了,大势所趋,南军必胜。”   阎肃沉吟良久,道:“风起云涌之际,我江东身处四战之地,当如何自处?”   陈子锟道:“两个字,观望。”   ……   在赵玉峰的安排下,戴季陶住在省城江东大旅社,和田次山同一个楼层,晚上陈子锟设宴款待旧友,江东军政要人出面作陪,席间大家得知陈督办和南方蒋总司令竟是莫逆之交,均感这位陈大帅高深莫测。   “和吴佩孚情同父子,和张学良义结金兰,和孙传芳惺惺相惜,这也就罢了,都是北洋一麦,如今又和广州蒋介石是磕头的兄弟,这位陈大帅,还真是左右逢源啊。”警察厅长麦子龙这样感慨道,他一直觉得陈子锟年纪轻轻,难当大任,有心取而代之,不过现在看来,这位年轻的大帅比自己高明多了,身处乱局,游刃有余,这可不是一般人玩得转的局面。   戴季陶喝的酩酊大醉,次日在陈子锟的陪同下游览淮江名胜,检阅江东护国军,最后拿着陈子锟赠送的书画古玩,心满意足的回上海去了。   而田次山,在前日就悄然离开省城,自始至终未与戴季陶碰面。   七月一日,广州国民政府宣布北伐动员令,如同戴季陶所言,兵分三路直取湖南、江西,福建,当日北伐军就克复长沙,据说沿途百姓贪食壶浆以迎王师,民气之盛,令人惊叹。   八月,贵州、四川各路小军阀纷纷投向广州方面,吴佩孚的老巢汉口岌岌可危,吴军急从北方南下,赶回湖北,期间吴佩孚给陈子锟写了一封亲笔信,言辞恳切,请他出兵相助。   玉帅的信,让陈子锟心乱如麻,昔日虎踞洛阳的吴玉帅,如今疲于奔命,东征西讨,实力却越来越不如当年了,现在居然放下尊严向自己请求援助,实在让人黯然。   于情,吴佩孚对自己恩同再造,从一个伙头军提拔到军官,又公派留学美国,可以说自己的腾飞完全依靠玉帅的慧眼识才,如今玉帅有难,自当提兵相助,义不容辞。   可是于理方面,北洋已经日暮西山,天下苍生对战争已经厌倦,渴望统一,此时此刻,再做困兽犹斗,不过徒增伤亡罢了。   陈子锟饱受良心纠葛之时,两封北京来信坚定了他的信念,第一封信是林文静写的,落款时间是四月,因为邮路受阻,辗转三个月才到自己手上,信上说参加三一八游行,在执政府门口遭到枪击,背上中了一枪,幸亏子弹是先穿过一个同学的躯体,力道已经大为减弱,所以只是受伤而已,现在医院静养,请你不要挂念云云。   第二封信是宝庆写的,说林小姐受了枪伤,性命无虞切勿担心,张宗昌的部队进北京后滥发军票,老百姓苦不堪言,不知道多少店铺倒闭,车行的生意也不好做,当兵的坐车不给钱还打人,收了一大笔军票,形同废纸一般,跑到宣武门外虎坊桥的兑换所排了三天三夜的队,才兑了十几枚铜元,这日子当真没法过了。   林文静没事,陈子锟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但宝庆的遭遇又让他揪心不已,张宗昌滥发军票,想必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山东就算是富庶省份,也架不住这种折腾法,东征西讨遍地兵匪,财政上没钱,就只有发行军票搜刮百姓了。   为了学生不再被屠戮,为了百姓不再被盘剥,陈子锟下定决心,拒绝援吴,还写了一封信历数军阀混战之恶果,劝玉帅息兵下野。   八月,北伐军破吴佩孚主力于贺胜桥,汀泗桥,直逼武汉,昔日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北洋第三师,在黄埔学生组成的北伐军面前,竟然不堪一击,吴佩孚一败涂地,北走河南,国民革命军势如破竹,高歌猛进。   为了在第一时间获取最新情报,陈子锟从军中挑选十余名干练青年军官,分赴湖北江西福建北京山东上海等地,搜集军事政治经济方面的信息,或以电报,或以快信,每周汇报一次。   ……   九月中旬,江东省城,督办公署后花园,满园桂花飘香,枪声阵阵大煞风景,这是陈子锟当江北护军使时期养下的规矩,全家都要练习枪法,女眷也不得例外。   一张厚实的橡木桌子上,摆着各式撸子、盒子炮,马枪、步枪、猎枪,甚至还有一挺捷克进口的最新款ZB26式轻机枪,陈家人聚集在后花园练枪,阎参谋长、赵副官长也来凑热闹。   打了半天靶子,后花园芬芳的桂花香被呛人的硝烟代替,机要秘书刘婷拿着一份密信进来,呈交陈督办。   “小刘打两枪。”陈子锟饶有兴致。   “不了,我怕枪。”刘婷道。   “枪在坏人手里是伤天害理的凶器,在好人手里就是正义的化身,我在美国留学的时候最喜欢一句西部电影里的话,左轮枪是法官,六颗子弹就是陪审团,生于乱世,不会用枪可不行,尤其女孩子,更要学会打枪,关键时刻能救命的。”   陈子锟一番大道理让刘婷无法推辞,只好拿起一支看起来小巧玲珑的勃朗宁掌心雷,双手握住,对着十米外的靶子轰了两枪,自然是落空了,众人一阵哄笑,姚依蕾道:“小刘,你搞错了,越是小枪越不容易掌控,越是大枪,越是好打。”   鉴冰咯咯笑道:“枪和男人一样,越是没本事的,脾气越大,整天在家打老婆,越是有能耐的,脾气反而越小,就像咱们家大帅一样,可是个好男人呢,从不在外面沾花惹草的,更不会吃窝边草。”   说着有意无意瞟了一眼刘婷。   刘秘书俏脸红了一下,只当没听见。   陈子锟打开信件一目十行看完,道:“北伐军进逼江西,此前坐山观虎斗的五省联帅孙传芳终于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起兵八万,云集赣西赣北。终于要开打了。”   姚依蕾眼睛一亮:“下注了下注了,买定离手。”   第三十一章 阶级之战   督办夫人开赌局,众人纷纷押宝,有的押孙传芳赢,有的押国民革命军赢,阎肃却道:“夫人,是赌一场战役,还是赌全局?”   姚依蕾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一两场胜负影响不到大局,咱们赌孙馨帅能不能保住他的五省地盘。”   阎肃道:“这个赌盘,我不参加了。”   姚依蕾奇道:“为什么?”   阎肃两手一摊:“孙传芳胜败,全在咱们昆帅掌控之中,昆帅想让他赢,他便能赢,想让他输,他就得输,横竖都是你们两口子赢,我怎么赌?”   众人哈哈大笑,阎参谋长虽然是开玩笑,但说的也是事实,如今中原一带战斗力最强的当数江东护国军,陈子锟的抉择,将会直接影响天下格局,只要把派一个师的兵往南京方向机动,孙传芳的后方就得大乱,这是不争的事实。   但是,到底陈昆帅会支持哪一方,谁也不清楚。   后花园内没有外人,姚依蕾索性直接问道:“老爷,你到底支持哪一边?”   陈子锟反问:“你们说我应该支持哪一边?”   阎肃道:“当然是支持赢的一边,咱们不是一直这么做的么。”   陈子锟道:“那是以前实力不济的时候,不得已而为之,现在咱们家底子也有了,三万虎狼之师可是很重的砝码,搁在哪一边,哪一边就能赢,这是咱们的资本,但也是咱们的责任,马虎不得,我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大帅的语气很严肃,众人也都收起了笑容,阎肃道:“我还是坚持中立态度,蒋介石送了一百万给我们,也是让我们保持中立罢了,咱们两头不得罪。”   陈子锟微微点头,不置可否。   鉴冰撇撇嘴道:“首鼠两端,岂是英雄所为,要我说,北洋已经烂透了,这天下就像是唱大戏,台上的角儿一个个的嗓子都唱劈了,老百姓也听烦了,是该换一个戏班子的时候了。”   姚依蕾道:“是这个理儿,北洋这帮人乱哄哄的你方唱罢我登场,没个新意,不过南边的草台班子也未必唱得好,我听说他们是老毛子支持的,这要是换了个亲俄国的政府,岂不是越来越回去了。”   众人都点头称是。   忽然一直沉默的刘婷开口道:“我可以谈谈看法么?”   陈子锟道:“尽管说,又不是军事会议,别拘束。”   刘婷道:“我认为,当下的南北战争,和此前的战争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北洋代表的是老牌的军绅体系,而广州政权代表的则是新兴的资产阶级,而不是夫人说的俄国人利益。”   到底是督办的机要秘书,一出口就把人震着了,陈子锟道:“接着说,说说对局势的预测。”   刘婷道:“北洋腐朽,穷兵黩武,连年征战,已经失去了全社会的支持,不管是上流社会的资本家,还是中产阶级,农民,小市民,都被军阀混战折磨的苦不堪言,而军阀也缺乏继续维持下去的法理依据和资金支持,贿选总统曹锟被冯玉祥软禁许久,从1924年底开始,这个国家就没有总统了,段祺瑞是临时执政而已,现在连临时执政也没有。”   “还有,北洋各系征战多年,耗费巨万,国库早已空虚,军费占到收入的八成以上,财政上哪有这么多钱,外国人的贷款也不好借了,因为连抵押的东西都没有,北京方面任命擅长办外交的顾维钧做总理,打得不就是借洋人钱的念头么,没有钱就不能买军火,发军饷,就不能打胜仗,反观广州方面,有共产党的宣传和俄国的军事援助,有三民主义的意识形态,有打倒列强一致对外的口号,气势的雄壮,意义的新颖,皆非辛亥革命可比,所以,南方必胜,这是时代发展的必然趋势。”   小女生侃侃而谈,令人刮目相看,刘婷本来就是江东大学的才女,从小饱读诗书,上大学后接触进步思想,进了督办公署当机要秘书,有机会接触各种情报信息,再加上天资聪颖,发出一番高论也在情理之中。   众人都低头思索,阎肃在想自己是不是脑筋有些落伍了,陈子锟在想是不是要提前做出抉择,而姚依蕾和鉴冰则很有默契的对视一眼,开始重新考量这位女秘书的威胁性。   刘婷是标准的小家碧玉,身材苗条,个头也不高,在女生凤毛麟角的江大能算得上是校花级的人物,但在姚依蕾和鉴冰这种曾经以美貌和魅力征服过北京上海社交圈的女人相比,在气质和外形上,差距还是很大的,这也是长久以来两位夫人对她不太放在心上的原因。   但这一番对局势的评论不得不让人重新评价这位女秘书,男人喜欢美貌的女人,但更喜欢聪颖的女人,如果这个女人能在事业上提供帮助的话,就更可爱了,机要秘书本来就是督办的贴身工作人员,孤男寡女的时间长了,不生出感情才怪。   一场赌局草草结束,众人各怀鬼胎的去了。   ……   下班时间,刘婷拎着提包出了督办公署,走出百十步远,忽听路边巷口里有人轻声咳嗽,扭头看去,是个帽檐压得很低的青年男子。   刘婷看看身后无人跟踪,转身进了巷口,男子在前面领路,来到一处民居,郑泽如正坐在屋里。   “郑书记。”刘婷招呼道。   “刘婷同志你来了,最近工作开展的怎么样,有没有最新的情报?”郑泽如问道。   “陈督办还未下定决心支持国民革命军。”刘婷答道。   郑泽如点点头:“你要加强工作,把工作做的更细致一些,更深入一些。”   领刘婷进来的是麦平,他有些急躁的插嘴道:“工作怎么更细致?刘婷一个女孩子,在敌人的巢穴中坚持工作,已经很艰难了,郑书记您要体谅啊。”   郑泽如道:“目前的形势很严峻,蒋介石是混在革命队伍中的新军阀,随时可能会对我党下毒手,我们要加强对江东护国军内进步军人的思想工作,争取他们,刘婷同志的任务很艰巨,组织上很清楚,也很理解,刘婷啊。”   “请说,郑书记。”   “组织上对你的期望很高,要时刻牢记自己是一名光荣的共产主义青年团员,你的工作是长期的,任务是艰巨的,适当的时候,组织上会认真考虑你的入党申请的。”   “是。”刘婷的情绪看不出激动还是沮丧。   “好了,你去吧,有事随时联系。”郑泽如道。   刘婷转身走了,麦平有些着急:“郑书记,你让刘婷怎么深入工作,难道陪军阀上床么!”   郑泽如严肃的说:“麦平同志!共产党员连生命都可以抛弃,还有什么不能牺牲的。”   麦平气的脸红脖子粗,太阳穴上血管直跳。   “小麦同志!”郑泽如用力拍了拍麦平的肩膀,“你的情绪,组织上是体谅的,可革命不是过家家,必须要有人付出,有人牺牲,你明白么?”   麦平掏出一支烟来点上,深深抽了几口,蹲在地上把自己的头发挠得像个鸡窝,半天才站起来,声音有些干涩:“郑书记,我服从组织决定。”   “这才是好同志。”郑泽如笑了,再一次拍了拍麦平的肩膀。   ……   陈子锟的新政遇到很大阻力,从大学里招募的那些专员只会夸夸其谈,人情世故都很欠缺,到了县里,乡里,被那些乡绅地主耍的团团转,工作根本无法开展,唯有派到南泰县的农业专员郑泽如很有成绩。   南泰是陈子锟发家的地方,群众基础很牢靠,大帅的政治举措,地方士绅自然是拥护的,而郑泽如的能力也是这批专员里最强的,陈子锟特意派他去,就是想把南泰县建成全省模范县。   郑泽如不但把南泰县的新政办的有声有色,还把江北军垦废弃的鸦片田利用起来,征了一批民夫去种麦子,在江湾建起房子,取名江湾新村,成立农民互助组,按需分配粮食、油盐酱醋。   “把农民军事化管理起来,有点意思。”陈子锟看到报告后并没有往深处想,因为有另一件事引起他的惊慌和震怒。   江东陆军军官学校的学生居然私自发起游行示威,队伍都开到督办公署门口自己才知道!   上次的游行是自己安排的,一切都在控制之中,这回可是大跌眼镜,一千余名年轻的学兵,赤手空拳列队来到公署门前请愿,群情激奋,纷纷要求陈大帅出兵参战,消灭军阀,打倒列强,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公署房间的玻璃都震得乱颤。   这些口号倒没什么,陈子锟自己也经常在通电上使用这些激进的字眼,可未经自己准许就发动学兵游行,这事儿太让他震动了,幸亏是无武装游行,要是把军校里的步枪子弹都取出来,来个全副武装的游行,公署卫队可未必挡得住!届时再有人一蛊惑,年轻的学兵脑子一热,什么事干不出来,要知道公署后宅可住着家眷呢,还有自己一岁零三个月的宝贝女儿!   想到种种后果,陈子锟惊出一身冷汗来,赶忙亲自接见学兵们,换上戎装走出大门,赵玉峰大喝一声:“全体都有,立正!”   学兵们条件反射般的立正敬礼,陈子锟面色严峻,登高一呼,“打倒列强,打倒军阀!”   学兵们立刻跟着喊起来:“打倒列强,打倒军阀!”   赵玉峰很突兀的嘶哑着嗓子喊道:“陈大帅万岁!”   学兵们略一迟疑,也跟着喊起来:“陈大帅万岁!”   这样一来,挡在公署门前的卫队士兵们紧绷着的神经才略微放松,枪口也低垂下去。   第三十二章 要不把他们全毙了   喊完口号之后,队伍中一个刀条脸男子大声道:“大帅,何时出兵,请给我们一个具体的时间表!”   陈子锟的目光立刻扫了过去,这是一张生面孔,大概是新招募的学兵。   面对大帅凌厉的目光,这名学兵竟然丝毫无惧,还迎着目光看过来,再一次重复:“我们请大帅给出一个具体的出兵时间表!”   陈子锟厉声道:“你是谁!你口中的我们又是谁!我是江东省军务督办,陆军上将,你是什么军衔,我需要向你负责么!”   一连串的质问,没有让那学兵退缩,反而高声道:“您是我们爱戴的大帅,我们是您的学生,拿出时间表,不是对谁负责,而是对您自己负责,对人民负责。”   一群学兵跟着响应,陈子锟有些恼羞成怒了,带兵这么多年,第一次出现失控的局面,而且失控的是自己麾下最嫡系,最精锐,最信得过的军校生,这让他很是沮丧,很是懊恼。   “大帅,何时出兵!”刀条脸再次质问。   “大帅,何时出兵!”一千名学兵跟着齐声喊道,声音震耳欲聋,一双双热切的眼睛让陈子锟如坐针毡。   妈来个把子的,老子啥时候出兵需要向你们交代么,陈子锟暗暗嘀咕道,不过脸上依然保持着冷静与严峻。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百余名骑兵呼啸而来,清一色的白色束袖关领军上衣,蓝色马裤,高筒黑皮靴,恰希克军刀,莫辛纳甘龙骑兵步枪,歪戴着的军帽下是乱蓬蓬的黄头发。陈子锟的俄国雇佣兵,龙骑兵连赶到了。   陈子锟终于松了一口气,别看骑兵只有百余名,绝对镇的住阵脚,别说是赤手空拳的学兵了,就是带枪的队伍,碰上骑兵也只有被砍瓜切菜的份儿,不过自己是宁死也不愿意看到那种局面。   骑兵的出现让学兵们略微慌神,不过严格的军事训练还是起了作用,他们岿然不动,并不做出防御姿态,龙骑兵连没有接到陈子锟的命令,也只是远远的站着,战马嘶鸣,杀气腾腾。   紧跟着,省城警备司令部的宪兵队和第七混成旅的一个步兵营也赶来了,将学兵们团团围住。   公署门前成了兵的海洋,一片片全是卡其色。   赵玉峰带着四个勤务兵,抬着一张大桌子过来,陈子锟跃上桌子,让所有人都能看见自己,大吼一声:“妈了个巴子的,干什么!都干什么!”   鸦雀无声,只有哥萨克们胯下的顿河战马打着响鼻。   “一个个的都不听招呼了是吧,我下命令了么,让你们来了么!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没有军令,擅自出动一个班以上的士兵,就是哗变!”   依旧没人说话,士兵们都被大帅的怒火震慑住了。   发了一通飙,陈子锟的邪火降了点,道:“宪兵队先撤了吧,这里没有违反军纪,没你们的事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看来大帅没准备责罚任何人。   宪兵队整队撤离,紧跟着步兵营也收起家伙走了。   “江东陆军军官学校的学兵们,全体都有,立正!”陈子锟大声道。   “啪”一千人发出整齐的声音。   “向右看齐!”   “向右转!齐步走!”   在大帅的口令声中,学兵们列队回学校去了。   陈子锟这才跳下桌子,骂了一声,道:“赵玉峰,给老毛子队的弟兄们每人发五块钱,妈了个巴子的,关键时刻居然是他们最顶事。”   ……   一场风波化解,陈子锟紧急召开军事会议,把上校以上军官都喊来了,可是想骂人却又无从骂起。   江东军官学校的校长是自己兼任的,教务处长是阎肃,以往招募学兵都是从军队里选拔优秀士兵,从大学里和社会上招兵,是自己的决定,军队里混进了别有用心的人,怨不得别人啊。   阎肃站起来自我检讨:“陆军学校里有党人,是我的责任,学兵受了蛊惑围堵公署,我难辞其咎,请大帅责罚。”   省城警备司令陈寿和宪兵队长也做了检讨,大家都痛心疾首,请大帅责罚。   陈子锟心情好了许多,老兄弟们还是忠于自己的。   “大家不要都苦着脸,我也没说要责罚谁,真要论起责任来,我这个校长才是真的难辞其咎,都拿个主意出来,这事儿该怎么办。”陈子锟道。   陈寿道:“那还能咋办,枪毙呗,谁煽动学兵围公署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逮起来毙了,清静。”   阎肃道:“不妥,学兵们一腔热忱,不过是被党人利用了而已,真要杀人,肯定伤了大伙的心,毁了一批学兵不要紧,大帅的一番苦心可就付之东流了。”   陈寿道:“参谋长,那你说咋整?”   阎肃道:“清军,把党人从学校和军队里清除出去,不管是哪个党的,咱们江东军都不留,客客气气把他们礼送出境,不伤和气。”   “我可以说两句么?”列席的俄国雇佣兵上校,安德烈瓦西里耶维奇举起了手。   “说!”陈子锟大手一挥。   “我想讲一个故事,是我听来的,但是我可以确信,这个故事是完全真实的,对此我敢用我母亲的名字起誓。”   大伙儿的情绪都调起来,眼巴巴的听二柜讲那过去的事情。   安德烈的故事陈子锟曾经听过,是俄国波罗的海舰队的水兵枪杀军官的经历,布尔什维克们将所有的军官一批批的押到堤坝边,像屠宰牲畜一般把他们全都杀掉,俄国内战时期,布尔什维克实行配给证制度,连女人都配给,凭证可以和贵族女人睡觉。   沙皇一家,被他们象狗一样枪毙,最小的公主还是个孩子,军官先生们,这就是布尔什维克,这就是共产党,我的故事讲完了。   安德烈点燃烟斗,叭叭的抽着,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大家都被他的故事吓着了,老毛子的皇上,竟然死的这么惨,咱清朝的皇帝待遇可强多了,这共产党,真狠啊。   “要不,把他们全毙了?”赵玉峰小心翼翼的问道。   陈子锟脸色阴晴不定,内心也在翻江倒海。   忽然会议室的门开了,陈子锟刷的扭过头去,看到站在门口的是双喜,走廊拐角处淡蓝色衣袂闪动。   “报告大帅,紧急军情!”双喜一并脚跟,奉上战报。   室内一片肃然,打仗了,军校那帮小屁孩的事情自然就搁置起来了,阎肃念了战报,原来是一股亦兵亦匪的武装从豫东流窜而来,进入江东省界,已经烧杀抢掠一个县城,百姓伤亡无数,十余个村子化为焦土,上万民众被匪军裹挟,竟然朝着省城方向来了。   会议室内顿时炸了窝,陈子锟的江东军是干什么起家的?清一色的活土匪,玩了一辈子鹰,居然被小家巧啄了眼,这还了得,陈寿当即请命,愿带一旅人马肃清土匪。   “不把这帮瘪犊子全都五马分尸,我名字倒过来写!”陈寿发出豪言壮语,别人也都纷纷请战,得亏盖龙泉率军驻扎省界,要不然还得闹腾的更猛些。   陈子锟道:“这种流匪危害极大,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偏偏机动性很强,很难围剿,咱们不出兵则以,出兵务必要将这股流匪剿灭在江东境内,要不然贻害无穷,这回杀鸡要用牛刀,航空队负责侦查,骑兵团负责包抄,主攻力量嘛……”   大伙儿都眼巴巴看着他,期望能派自己上阵,如今江东军中三个师实力差不多,但最强的还是老牌劲旅,陈子锟的嫡系人马,负责省城防务的第七混成旅。   花落谁家,不得而知。   陈子锟拍板道:“让陆军学校的学兵旅打头阵。”   高级军官们愣了一会,才纷纷高挑大拇指:“大帅,高!”   ……   江东陆军军官学校脱胎于江北陆军速成学堂,实际上是培训士官的随营学校,学习的大多是步操、枪炮射击、土木工事等科目,升级为正规的陆军学校后加入国文、数学、英文、格物等课程,但尚无政治课,学员一千余人,编成一个学兵旅的建制。   大批学生的加入,让江东陆军学校迅速演变成一座朝气蓬勃洋溢着爱国主义精神的军事学校,热血男儿聚集在一起,政治和军事是永恒的话题,党人的渗透就变得容易多了,如今一千名学兵中大半都分别入了国共两党,或者双管齐下,两党皆入。   陈子锟口头上革命,行动上却迟迟不见具体举措,军校生们在党人带领下徒手有游行,向陈大帅施加压力,行动并未成功,还适得其反,现在军校的岗哨已经被宪兵接管,武器库也被锁上了。   学兵中的党员积极分子聚集在宿舍里,围坐在学生会长魏长清身边,也就是那个向质问陈子锟的刀条脸,听他的指示。   “同学们,同志们,我们的行动过早的暴露了党在军校中的力量,陈子锟已经露出他的反革命面目,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魏长清压低声音道。   “武装暴动!”学兵们握紧拳头,义无反顾的嚷道。   第三十三章 死的都是国共两党的人   魏长清宿舍里有十几个人,是他掌握的核心力量,但都是刚入学几个月的新学兵,在学兵旅里没有担任任何职务,没有职务就没法调动部队,就没法暴动。   “就凭咱们几个人,力量是不是太单薄了么?”有人提出质疑。   “是啊,学兵旅中大部分人是忠于陈子锟的,我们很难说服他们。”又有人担忧道。   魏长清自信满满道:“我们可以用清君侧的名义,说陈子锟被坏人蒙蔽,这样就能发动大多数人了,军校武器库里有一千多条步枪,足够咱们用了,到时候占领督办公署,学习巴黎公社的前辈,和反动军人打巷战,陈子锟的铁杆力量只有花钱雇来的白俄兵,第一师和第二师都是穷苦百姓组成,我们可以争取他们的支持。”   “然后呢?”有人问。   “然后……总会有办法的,要相信组织。”魏长清坚定的说道。   大家都严肃的点点头。   “好了,解散。”魏长清打发了众人,只留下最铁杆的两个助手。   “老魏,暴动这么大的事情,要不要请示特委?”一个助手问道。   “来不及了,再说,郑书记一定会赞成的,这件事我负责,不用再讨论了。”魏长清不由分说,下了定论。   ……   当夜,军官学校宿舍,凄厉的哨音打破了宁静,睡梦中的学兵们一骨碌爬起来,条件反射的快速穿上军装,蹬上军鞋,系上腰带,快步出了宿舍列队集合。   外面火把熊熊,魏长清面目狰狞站在前面,腰里别着一柄刺刀,环视众兵,厉声道:“陈督办身边有坏人,蒙蔽了他的眼睛,身为军人,我们应该做什么!”   他身后一帮举着火把杀气腾腾的学兵跟着喊:“兵谏!兵谏!”   魏长清道:“冲进军火库,武装起来,包围督办公署,弟兄们,跟我来!”说罢拔出刺刀,转身便走。   走了两步又停下,想象中一呼百应的局面没有出现,学兵们纹丝不动,震惊的看着魏长清等人。   魏长清又喊了一声:“弟兄们,跟我来!”   依然没有人动,火把熊熊火光照耀下,是一张张迷茫惊愕的面孔,白天的游行已经让他们隐隐觉得不安,现在又有人要兵舰,大帅可说了,没有军令的情况下出动一个班都是哗变,难道魏长清要领着大家哗变?   说大帅被坏人蒙蔽了眼睛,这可有点胡扯了,大帅又不是那种昏聩老人,而是不到三十岁年富力强的战将,谁能蒙蔽他?打死这帮学兵也不相信。   “叫唤什么呢!”一声厉喝传来,学兵旅长陈双喜在十几名全副武装马弁的簇拥下来到现场,马靴锃亮,领章鲜红,英气勃勃的面孔,让人肃然起敬。   双喜是陆军中尉,同时也兼着学兵旅长的差使,他是土匪出身,性格直爽,为人仗义,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在学兵中极有威信,是魏长清没法相比的。   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人回答旅长的问话,只有火把哔哔剥剥燃烧的声音,魏长清悄悄将腰间的刺刀藏到了身后。   双喜扫视众人,目光最后落到魏长清身上,轻蔑道:“想干什么?冲军火库?大半夜的想玩枪?别急啊,有你们玩的,全体都有!听我口令,立正!”   齐刷刷脚跟并拢的声音。   “稍息,命令!学兵旅明晨五点半集合,领取枪械子弹,火速赶赴剿匪战场。”   要打仗了!大家的心情沸腾起来。   双喜扫了一眼魏长清:“学兵也是军人,念你们都是大学生投笔从戎,平时纵容点也就算了,上了战场谁敢不听军令,就一个下场,枪毙!”   说罢,带着马弁们转身而去,走出军校大门的时候,隐约可以看到外面排列整齐的宪兵队。   魏长清觉得背上汗津津的,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人家的掌握之中,还想着武装暴动,真是可笑至极。   次日一早,学兵旅集合完毕,校方并没有发给他们惯常练习用的老套筒,而是从大营军火库里拉出一车车印着洋字码的木箱子,里面装的是崭新的美国造M1917式步枪,每人发三十颗子弹,一把刺刀,两颗手榴弹。   领取枪械的时候,魏长清手里被人塞了张纸条,他藏在队伍里偷偷看了一眼,竟然是特委书记郑泽如写来的,对他的行为进行了严肃的批评,勒令他不许妄动。   魏长清脸色铁青,将纸条嚼碎吞了下去。   ……   从豫东杀过来的这股流匪有一千余人,成分非常复杂,有镇嵩军、国民第二军的残部,也有红枪会成员,甚至还有多年前的白狼余部,这些人马纠集在一起,倒是一股战力极强的武装,在吴佩孚的挤压下,败而不溃,进入江东境内,烧杀抢掠,县城保安团和各乡民团根本无法抵挡。   军队开到一个被流寇洗劫过的村子边,村落已经不复存在,所有房屋付之一炬,只剩残砖断瓦,井里填了死猫死狗,屋里是被残杀的老弱,流寇只裹挟青壮男女,其他人对他们来说就是负担。   学兵们将村子里的尸体收拢埋葬,血腥味和尸体的惨状让很多人呕吐不止,第七混成旅的老兵们更是义愤填膺,骂不绝口,以往他们为匪的时候,无论是绑票还是劫道,都讲究个规矩,正所谓盗亦有道,这伙流寇简直就是畜生,全军上下都憋着一股劲,把流寇歼灭。   流寇裹挟大批百姓,行踪忽左忽右,忽东忽西,若是步兵追踪肯定要被他们转晕,可江东军有航空队,数架飞机轮流侦查流寇行踪,及时报告地面部队,机动性最强的哥萨克骑兵出击堵截,将流寇截住,恰希克军刀上下飞舞,当场砍死二百多土匪,其余的退入附近一座堡垒负隅顽抗,骑兵缺乏攻坚能力,只好在附近游走,防止流寇突围。   步兵们紧跟着就杀到了,将堡垒团团围住,这座堡垒名为朱家寨,原本是当地豪强为防土匪兵祸而建立的寨子,没想到却成了流寇对抗官军的屏障。   寨子有壕沟,有土墙,有木栅栏,易守难攻,再加上土匪枪法精准,江东军攻了几次都被打退,第七混成旅的老兵们就不再上了,说等大炮来了再说。   炮队还在几十里外,江东军装备了不少75口径的克虏伯野炮,轰击这种土木堡垒再合适不过了,可是时间不等人,寨子里传出女人的尖利惨叫和流寇们肆无忌惮的野蛮笑声,夹杂着一两声枪响。   学兵们义愤填膺,纷纷请战,可带队剿匪的陈寿却不同意,说大帅交代过,你们都是大学生,命值钱,见见血就行,打仗,还是俺们上。   军令如山,学兵们只得按兵不动,可是每过一分钟,寨子里就有无辜百姓被流寇杀死,身为军人却无能为力,这让他们极其的愤怒,但陈师长也是一番好意,冒然往前冲,那不是给土匪当靶子么。   天上下起雨来,雾蒙蒙一片,乡间土路变得泥泞不堪,炮队迟迟不来,陈寿正在着急,后方通讯兵来报,说炮队陷入泥泞,一时半会到不了。   消息传出,学兵们更加愤懑。   寨子里的杀戮还在继续,百姓还在遭殃,而江东军却仍在等待炮队支援,突然间,一个士兵站了起来,没拿枪,抱着一束手榴弹,撕心裂肺喊了一句:“弟兄们,跟我来!”说着向前猛冲而去。   寨墙上的土匪惊呆了,一时间竟然忘了开枪,躲在田埂后面的上千江东军也惊呆了,这谁啊,这么不要命。   冲上去的是江东陆军官校的学兵,他一马当先的向前狂奔,一直跑出去几十米,后面的人才醒悟过来,一片呐喊,学兵们挺着刺刀从临时挖成的战壕里冲了出来,黑压压一片杀向朱家寨。   流寇们开火了,子弹在地上溅起一团团烟尘,最先冲出去的那名学兵竟然冒着枪林弹雨奇迹般的冲到寨墙边,将手榴弹束投了过去,投弹的时候胸前中了十几发子弹,打得他倒飞出去。   手榴弹束炸响了,寨墙破了一个大口子,流寇们还在射击,一个个学兵倒在冲锋的道路上,陈寿急眼了,这些学生娃娃可是大帅的宝贝疙瘩啊,他拔出指挥刀大喝一声:“上!”   第七混成旅的全体士兵也不讲什么打仗的章法了,装上刺刀,怒吼着排山倒海般冲过去,上千人踩踏大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让流寇们胆战心惊,哪还有胆子抵抗。   流寇被全歼,一个都没逃掉,陈寿下令将所有土匪浇上煤油点天灯,为死难百姓和牺牲士兵报仇。   ……   战后数小时,陈督办抵达朱家寨战场,空气中依然弥漫着烧肉的味道,空旷的打谷场上,停着数十具尸体,都裹着白布,排的整整齐齐。   陈寿和双喜领着陈子锟来到一具尸体前,轻轻掀开白布,露出一张刀条脸来。   “他是魏长清,闹事的那个家伙,攻打朱家寨,他身先士卒炸开寨墙,身中子弹十八发而死,是条汉子。”   双喜指着那一排排尸体道:“大帅,冲在最前面的基本上都死了,他们全是共产党员和国民党员。”   陈子锟立正,慢慢举手到额边,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身后的副官马弁们也都肃然敬礼,打谷场上,一片萧瑟。   第三十四章 押宝就下重注   流寇被歼灭了,但江东军也付出了高昂的代价,牺牲了三十五名学兵,重伤五十人,但也挽救了上万百姓的性命。   葬礼在三日后举行,这是一次即为隆重的军人集体葬礼,江东军全军戴孝,出动了三十五辆马拉炮车来运载牺牲学兵的棺材。   告别仪式设在公署前的广场,就在不久前,学兵们还在这里集会谏言,请大帅出兵铲除军阀,而今竟然举行的是他们的葬礼,正所谓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细雨霏霏中,第七混成旅和学兵旅的官兵身着军装,臂带黑纱,笔挺的挺立在雨中,陈子锟上将在台上宣读悼文,气氛肃穆悲壮,令人沧然泪下。   礼仪官拔出佩刀,大喝道:“鸣枪!”   七十二名礼兵举起步枪,朝天射击,拉栓,再射,枪声惊飞屋檐下栖息的飞鸟,忽闪着翅膀飞向灰蒙蒙的天空。   远处一条巷口里,郑泽如和麦平摘下帽子,默默致哀。   烈士们的遗体由家人领走安葬在祖坟,或者由政府出钱,埋在军人墓地,经此一役,军校学生们更加忠于陈大帅,也空前的团结起来。   督办公署,高级军官会议,陈子锟环视众人,道:“诸公,我意已决,出兵支持国民革命军!”   阎肃道:“大帅,三思啊,广州军在江西吃了败仗,局势还不明朗啊。”   陈寿也道:“押宝咱们也不能乱押啊,我觉得参谋长说的对。”   陈子锟道:“我问你们,参加了党派的学兵,战斗力如何?”   陈寿道:“那真不是盖得,就跟这条命不是爹娘养的一般,玩命啊。”   陈子锟道:“我终于明白,吴玉帅在贺胜桥、汀泗桥是怎么败的了,国民革命军是有信仰的军队,战斗力和北洋军不可同日而语,就算败了一两场,这场战争的胜负已经分出来了,虽然局势还不够明朗,但等看明白了再下注押宝,还有意思么?”   众人都点头称是。   陈子锟道:“混战了这么多年,也该消停消停了,既然国民革命军有能力统一全国,咱们就给他雪中送炭一把,阎参谋长,你拿一个方案出来。”   阎肃道:“我早做了预案,派第二师进逼江苏,威胁孙传芳后路,第一师摆在北面,防范直鲁联军南下,不必动真格的,就能减轻广州军的压力。”   陈子锟摇摇头:“不行,既然要押宝,就要下重注。”   阎肃道:“昆帅的意思是,真格的动手打孙传芳?”   陈子锟道:“打不打不重要,关键要有一个正式的名义。”   众人不解。   陈子锟环视众将:“我决定,正式投向广州国民政府,改旗易帜,江东护国军改为国民革命军。”   “不可!”阎肃急忙劝道,“昆帅切莫如此,咱们是正宗北洋直系余脉,就算投入南方怀抱,也是个后娘养的,最好的出路就是保持南北割据现状,咱们以江东为基础,慢慢发展,假以时日,夺取天下也未可知啊。”   听到夺取天下的字眼,在座的大将们都露出兴奋的目光,不过身为省府秘书长的柳优晋却暗暗摇头。   “柳秘书长,你有话说么?”陈子锟注意到他的表情。   柳优晋道:“说句实在的,阎参谋长的法子,对于咱们确实是最佳办法,眼下群雄逐鹿,奉系经过内耗,也不那么强了,吴玉帅廉颇老矣,孙传芳和国民革命军激战江西,实力损耗也很巨大,直鲁军张宗昌之流,土鸡瓦狗而已,不在话下,放眼全国,昆帅也是首屈一指的上将军。”   众人纷纷点头,虽然柳优晋的话略微有些夸张,但陈子锟的实力在中原一带,确实是无出其右者。   “可是!”柳优晋深吸了一口气,众人顿感不妙,什么事就怕可是二字。   “对咱们是最佳办法,对中国来说,就是徒增二十年内乱,得利的是洋人,吃亏的是老百姓啊。”柳优晋悠悠道。   众人沉默了,良久,陈寿道:“当初落草为寇,就想吃口饱饭,现在我是吃上肉了,喝上酒了,可村子里的乡亲们还是那副吊样,吃糠咽菜的温饱不济,如果咱们投向南边,天下能得太平,我愿意!”   盖龙泉道:“我也愿意,反正都是升官发财,有昆帅领着咱们,还怕吃亏不成。”   两大军头就投了赞成票,阎肃自然没什么好说的,深深叹了一口气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算了,为了天下苍生,就舍弃这次机会吧。”   江东军政大员们一致通过,改旗易帜,投向广州国民政府,通电一出,举国震惊。孙传芳江西前线阵脚大乱,连吃败仗,北方震动,直鲁军迅速派出两个师沿津浦线南下,在徐州一线布防,防备江东军进攻。   而江东省内有识之人却都松了一口气,陈大帅终于明确方向,彻底倒向南方,江东军便不会和革命军发生战争,百万苍生逃过一劫,可喜可贺,至于北洋军的威胁则不在考虑之内,江东军的实力,他们都清楚的很。   江东陆军官校的学兵们对大帅投奔革命是最开心的,军心无比振奋,要不是碍着军规,怕是又要兴奋的上街漫步了。   仲秋,冯玉祥自苏俄归来,获得大批苏援军火,在绥远五原就任国民联军总司令,国民革命军得北方两处强援,声威大震,大败孙传芳五省联军,此役孙部精锐尽失,从此一蹶不振。   ……   江东护国军改称江东国民革命军,陈子锟废北洋军务督办职务,自封江东国民革命军总司令,掌管江东省军民两政,北洋政府任命的刘禹政省长正式下台,省政府改为图书馆,原省府与督办公署合署办公。   陈子锟以国民党老牌党员,孙文卫士,总理扶棺人的身份正式倒向南方,就如同推倒了多米诺骨牌一般,引起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孙传芳治下的浙江省动荡连连,省长夏超宣布反孙,被弹压后,浙军各部纷纷和北伐军接洽,陈子锟的老熟人,浙军第一师师长陈仪倒向北伐军,被任命为国民革命军第19军军长,虽然后被孙军镇压,但孙传芳的统治已告终结,风光不再。   直鲁联军虽然开到徐州,但并未开江东军开战,表面上是因为陈子锟和张学良、张宗昌有结义兄弟的情分,实际上是直鲁军忌惮江东军的战力,又有飞机又有白俄雇佣兵,江东军虽然只有三个师,但尽是虎狼之师,小觑不得。   张学良连派私人代表前来会晤,希望陈子锟能回心转意,陈子锟反倒写了一封信,劝张学良投效革命,双方唇枪舌剑斗的都是幕僚的文采,枪炮子弹却没派上用场。   而身在江西的蒋介石也给他的结义兄弟陈子锟写来亲笔信,盛赞他是革命功臣,随信奉上汇票五十万元正,以作军资。   这笔钱来的正及时,陈子锟改旗易帜后受到极大军事压力,不得不暂时放弃精兵政策,征募了两万壮丁,把军队扩充到五万人,养兵就得花钱,养活一个大头兵的费用,军装被服盐菜林林总总,一年要一百二十块钱,三万兵就是三百六十万,五万兵就是六百万(没算错吧),而江东省一年的财政收入,只有区区九十万!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陈子锟当上督办之后才明白军阀为什么刮地皮,种鸦片,为什么中国内乱不止,全在兵祸!   军阀为了维持统治,不得不招募兵马,招了兵又养不起,只能放养祸害百姓,兵越来越多,种地的农民就越来越少,大批青壮年从事破坏性的战争,兵败之后又沦为土匪,中华大地上,遍地烽烟,遍地兵匪,遍地鸦片,国家能富强才怪。   江东省是个农业省,淮江经常泛滥,导致收成不佳,工商业也不发达,自从禁种鸦片后,养兵的钱就主要依靠上海的鸦片税了,这也是陈子锟无论如何也要在上海驻军的道理。   实行新政也是不得已的办法,因为在农业上下功夫见效最快也最明显,投资铁路、工厂的话,数额大,周期长,战乱期间各种原材料、机器设备、工人都无法按时到位,牵一发动全身,把有限的资金砸在里面就完了。   农业专员们办事不力,不仅把陈大帅的新政办砸了,还得罪了当地的士绅们,中国古来政权只到县一级,县以下的统治靠乡绅和宗族的力量,还真得罪不起他们,不过南泰县的新政办的真不赖,郑泽如这小子不愧是交通大学的高材生,群众工作搞得有声有色,这次进省城述职,陈子锟倒想问问他,是愿意当农业公署的督办,还是愿意下去当个正儿八经的县长。   一九二六年就这样在遍地烽烟中渡过,灾难深重的华夏大地迎来了新的纪年。   江东省,江东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也就是从前的督办公署,签押房的门轻轻叩了两下,刘婷一袭淡蓝长裙进来道:“总司令,郑专员到了。”   “请!”   郑泽如风尘仆仆的进来,满脸激动,和陈大帅打过几次交道,他倒是一点也不见外,兴奋道:“总司令,好消息,重大胜利!”   陈子锟奇道:“没开战哪来的胜利?”   郑泽如挥舞着拳头:“革命群众收回了汉口英租界!”   第三十五章 终于参战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陈子锟很是吃了一惊,因为郑泽如的信息渠道比自己还要畅通和迅捷,至于英租界被收回他倒是不太惊讶。   “哦,郑专员,说说怎么回事?”陈子锟的吃惊并没有写在脸上,而是风轻云淡的表情。   郑泽如兴高采烈的叙述了汉口革命群众在党的领导下强行进入租界,驱逐英国军队和巡捕,武汉国民政府顺势收回租界管理权的经过。   “收回租界,是革命的巨大胜利!是划时代的象征,从此以后,中国人民势必在党的领导下,逐步废除不平等条约,铲除军阀,还华夏大地一个朗朗乾坤,清平世界!”郑泽如以一记有力的挥手结束了叙述。   陈子锟点头赞道:“能让英国人屈服,当真了不起,来人呐!”   刘婷走了进来:“总司令,什么事?”   “买一挂,不,市面上的鞭炮有多少买多少,到处放一放,告诉老百姓这个好消息,淮江报要出号外,要套红,你去办吧。”陈子锟并未说明是什么好消息,而刘婷竟然点点头,转身便走。   陈子锟心里叹了口气,自己猜的没错,共产党渗透工作做的真好,自己的机要秘书都是他们的人了,怪不得消息比郑泽如来的还慢,兴许在刘婷这儿就被扣下了。   不过别管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这些年轻的党人工作干的真没话说,自己的家底子是一帮土匪大老粗,在旧式作战模式下光靠枪法精准和不要命还能派上用场,可是现如今机关枪野战炮铁甲车和飞机用的越来越多,光凭血肉之躯一腔勇悍还能有多大市场?国民革命军都是青年学生,一腔热血玩起命来比大老粗还舍得,还能掌握新武器的运用,炮兵铁甲车,步炮协同都得靠知识才能运用起来啊。   既然人家活儿干得漂亮,自己就不得不忍着点,谁叫自己名义上是个老牌党员,革命前辈呢。   郑泽如没有述职的意思,反而向陈子锟讲起了武汉国民政府的事情,江西会战后,广州国民政府北迁,俄国总顾问鲍罗廷成立中央联席会议,以莫斯科归来的徐谦为主席,行使最高权力。   “武汉政府的主张是,提高党权,反对军事独裁,打倒新军阀,在这个基础上统一革命势力,由国共两党联席会议讨论合作办法,指导民众运动,共同承担责任,正式承认中共的对等地位和共产国际的领导……”   陈子锟摆摆手:“我是粗人,听不懂这个,来点实在的硬货。”   郑泽如愣了一笑,随即笑道:“总司令是粗人,那我们就都是文盲了,这样吧,我给您一份清单,你考虑一下。”   说着,很随意的从陈子锟桌上拿了纸笔,刷刷写了几行字递过来,陈子锟定睛一眼,两眼冒火。   纸上列着如下钱物:一千零九十万卢布,莫辛纳甘步枪三万一千五百支,子弹五千一百万发,机关枪二百七十挺,大炮六十尊,炮弹五万八千发,飞机十架。   还真是大手笔!有了这笔巨款,这些军火,陈子锟能横扫华东。   “这是给我的?”陈子锟笑吟吟问道。   郑泽如摇摇头:“这一份不是,这是冯焕章先生获得的苏援,国民军能够东山再起,席卷西北,仰仗的就是共产国际的力量,假如昆帅愿意的话,您获得的援助,只会比这个更多。”   说罢,双目炯炯看着陈子锟。   陈子锟知道郑泽如误解了自己眼中的火苗,那不是贪婪的火花,而是愤怒的火焰,外国人资助巨款和军火给中国人打仗,这是怎么样的一种心态,陈子锟清楚的很,当初段祺瑞政府的西园大借款,借了六亿日元用于内战,难道日本人真的想让他统一中国,绝不是,日本人想的只是中国越来越乱,只有一个泥潭中的中国,才符合他们的利益,眼下苏俄人仗义援助,难道老毛子就是善男信女吃斋念佛长大的?大公无私拿出家底子帮中国人反帝反军阀,打死他都不信。   陈子锟冷笑一声:“郑先生是代表武汉国民政府,还是代表共产国际?”   郑泽如和他坦然对视:“我代表自己,一个真正的中国人。”   陈子锟笑的更寒冷了:“你首先代表的是共产国际,然后才是中国,然后才是一个中国人吧。”   郑泽如好整以暇:“随总司令怎么说都行。”   陈子锟道:“那么,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你们开出高价来,需要我干什么?”   郑泽如道:“很简单,支持武汉国民政府。”   陈子锟笑了:“国民政府这才刚打到长江就分裂了,刚才你说的反对军事独裁,打倒新军阀,我听着味儿不对啊,好像不是针对张作霖孙传芳之流,而是针对你们自己的总司令蒋中正啊。”   郑泽如道:“总司令是明白人,何去何从,您自己选择。”   陈子锟道:“武汉一摊子,南昌一摊子,冯玉祥在西北又是一摊子,我才不管你们怎么斗,分出胜负再来找我吧,对了,再告诫你们一件事。”   “请讲。”   “我那盟兄弟冯焕章,可是翻脸不认人的枭雄,他拿了你们的枪炮卢布,转脸就能把你们党人从军队里踢出去,你信不信?”   郑泽如哈哈大笑,不置可否。   陈子锟道:“那些政治上的事情我不管,南泰农业新政你办的很好,这一段时日,江北的赋税增加了50%,形势非常喜人,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当南泰县长,二是当农业新政公署的督办,你挑一个吧。”   郑泽如略一考虑,道:“南泰是您的起家之地,工作自然开展顺利,办成模范县并非我一人之功,即便当了县长,百尺竿头也难更进一步了,所以我还是替您负责农业新政吧。”   陈子锟道:“好,你这就上任,退下吧,顺便把刘婷叫进来。”   郑泽如站起来,拿起帽子给陈子锟微微鞠了一躬,转身出去,走到门口,陈子锟又说了一句:“小郑,政治残酷,少碰为妙。”   微微停顿了一下,郑泽如没有回头,“谢谢大帅提点。”   过了一会儿,刘婷进来了,眼神清澈无比:“总司令,您找我?”   陈子锟道:“汉口方面有电报来么?”   “好象有,我还没来得及译出来。”刘婷道。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什么叫好像?电报的事情你以后不用负责了,交给赵玉峰。”   刘婷迟疑了一下,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嗫嚅道:“总司令,我……”   陈子锟道:“没什么了,你下去吧。”   刘婷紧咬着嘴唇,眼中似乎有泪,悄悄退了下去。   外面响起了鞭炮声,是学生们在庆祝收回汉口英租界,陈子锟站在窗前倾听着他们的欢呼声,心里却惴惴不安,英国是老牌帝国,怎么能甘心情愿的把租界拱手相让,尤其是被一个苏俄支持的政府所收回,搞不好一场风波就要来临。   ……   果然,继汉口租界被强行收回后,九江英租界也被愤怒的革命群众收回,英军被迫撤出,同时各国调集一百余艘战舰云集长江中下游,上海传来的消息说英国大肆增兵,陆军和海军陆战队达到一万人之多,形势极其紧张。   而国民党的内部斗争亦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共产国际支持的武汉国民政府占据上风,掌握兵权的蒋中正处于劣势,为了取得江浙的财政支持,国民革命军白崇禧、何应钦部自江西、福建进攻浙江、上海;程潜、李宗仁沿江东下,进攻孙传芳的老窝南京。   孙传芳在江西损兵折将,丢掉福建地盘,又连遭背叛后,索性轻车简从跑到天津,向张作霖低头认错,张雨帅既往不咎,前年还打得血头血脸的五省联军和奉军,转眼就好的穿一条裤子了,还成立了安国军,张作霖担任总司令,孙传芳就任第一方面军军团长。   孙传芳让出江苏,专心防守浙沪,张宗昌率部南下,大军云集,战争一触即发。   江东军亦做出反应,以第二师第三师防御安国军进攻,陈子锟亲率第一师及第七混成旅、学兵旅等精锐,会同国民革命军共同进逼浙沪。   领兵东进的是陈子锟七年前在广州结拜的兄弟白崇禧,昔日桂军的下级军官已经成长为国民革命军的高级将领,两兄弟虽未谋面,但电报已经互相打了很多封,相约在南京会师,把酒言欢。   江东军兵分两路,北路由阎参谋长带领,东路陈子锟亲自挂帅,大军浩浩荡荡开出省城大营,陈子锟身披斗篷,骑着一匹白马,在卫队的簇拥下上了一座小山包,赵玉峰递上德国造八倍蔡司望远镜,陈大帅接了,兴致勃勃的看着自己的军队。   纵队行进在大路上,打头的是第七混成旅的兵,举着陈字大纛,高唱着北洋第三师的军歌,虽然他们是土匪出身,但向来以北洋正统自居,哪怕改换了国民革命军的旗号,头上戴了青天白日,依然如此。   第七混成旅后面是学兵旅,这支年轻的军队是陈子锟的拳头部队,高唱着打倒列强除军阀的军歌前行,一队哥萨克骑兵端着长矛呼啸而过,掀起阵阵烟尘,两架飞机嗡嗡的从头顶飞过,众人手搭凉棚抬头张望,隐约能看见飞机肚子下面悬挂的五十磅口径炸弹。   “有点意思吧。”陈子锟将望远镜递回,得意洋洋的问道。   “岂止是有点意思啊,简直就是天兵天将下凡,您就是托塔李天王。”赵玉峰谄媚道。   陈子锟哼了一声:“我倒宁愿是孙猴子。”   第三十六章 与皇家海军死磕到底   赵玉峰知道说错了话,却只是学大帅的美国派头耸耸肩而已,昆帅性格豁达,从不计较这些细碎,不过太粗心大意也不是好事,上回把人家刘秘书给惹哭了,眼睛红了好几天呢。   忽然远处马达轰鸣声传来,一辆美国造哈雷戴维森军用摩托车拖着滚滚尘烟从省城方向而来,转瞬开到小山包下面,穿着皮大衣戴着风镜的骑手从车上翻下来,连滚带爬上来报告道:“大帅,紧急军报!”   赵玉峰接了,转递给陈子锟。   陈子锟笑道:“莫不是参谋长旗开得胜,这也太快了。”展开信纸一看,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大帅,怎么了?遭人埋伏了?”赵玉峰小心翼翼的问道。   “英国轮船在淮江中浪沉我运粮船一艘,财货人员伤亡惨重!”陈子锟恨恨道。   赵玉峰有些傻眼:“洋人的船,那怎么办?”   陈子锟道:“去年四川就发生过同样的事情,我是不会让万县惨案在江东重演的,来人啊!”   “有!”全副武装挂着两把盒子炮的双喜高声应道,赵玉峰如今是副官处长,双喜才是陈大帅的贴身副官。   “传我的令,让水警总队的曾蛟带弟兄们把闯祸的英国船扣了,要是扣不下,让他提头来见!”   “是!”双喜转身便走,又被陈子锟叫住:“再传一道命令,把炮团拉到江边预备着,万一扣不下,就开炮轰!山炮弹道弯曲,打船不给力,多派野炮,去吧。”   “是!”双喜跑下山传令去了。   赵玉峰忧心忡忡道:“大帅,真要和英国人开打啊?”   陈子锟道:“奇了怪了,英国人又不是三头六臂,凭什么打不得?我这回就得让他们知道知道我的厉害,备马,我回省城亲自指挥。”   “可是,这头怎么办?”赵玉峰慌了。   “不是有师长旅长们管着么,按部就班就行,打英国人你们不行,得我亲自来。”陈子锟已然翻身上马,疾驰而去,掀起一路黄尘。   赵玉峰挠挠脑袋:“妈呀,大帅要发飙,这事儿整大发了,来人呐。”   “有!”   “送封信给阎参谋长,只有他才能劝得了大帅。”   ……   陈子锟火速回到公署,损失数据已经报来,浪沉帆船一艘,两千担军粮沉入江底,押船士兵十五人淹死,船工亦有三人淹死,可谓损失惨重,而这一切本来都是可以避免的,只因英船骄横,仗着吨位大,马力强,横冲直撞才造成惨剧。   水警总队长曾蛟风风火火的闯进来,嗓门很大:“大帅,您要对英国鬼子动手了?”   “我不是下过命令了么,怎么还来问。”陈子锟一皱眉,这小子都当了水警总队长,依然大大咧咧,警服扣子敞着,大冷的天里面居然啥也不穿,露出张牙舞爪的纹身来。   曾蛟从腰后拿出两把峨眉刺拍到桌子上道:“大帅,弟兄们受英人的气已经很久了,这事儿用不着我出手,队里有几个弟兄比我水性还好,他们已经赶过去了,要是让英国人的船跑了,我拿峨眉刺自戳双眼以谢天下。”   陈子锟这才露出笑意:“你打包票,我自然相信,不过也得小心,英国轮船不比中式帆船,劫下来也不会开。”   曾蛟满不在乎道:“不就是机器船,蒸汽轮机么,弟兄们玩过,熟得很。”   说话间,双喜来报:“大帅,英国船扣住了,已经停在省城码头。”   陈子锟道:“把船长水手都给我抓起来,好好审问,再发一封电报质问英国领事,让他赔礼道歉,这事儿军队不适合出面,曾蛟你去办,以水警的名义。”   众人摩拳擦掌的去了,陈子锟揉着太阳穴,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想抽烟,一摸身上,没带。   敞着的屋门被轻轻叩响,刘婷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上面摆着一壶咖啡,一盒茄力克香烟,她深知陈子锟的习惯,思考军国大事的时候少不了咖啡和香烟。   陈子锟叼起一支香烟,刘婷帮他擦着火柴点燃,把茶杯放在桌上,转身离去。   “去年英舰炮击万县,造成百姓上千伤亡,实在得不偿失,如今我再次扣押英船,万一英舰炮击省城,岂不是惹祸上身,得不偿失?”   这番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刘婷。   刘婷回转身来,道:“总司令是留美的,和杨森之辈不可同日而语,有理有节,进退有度,英人又能如何?”   陈子锟苦笑道:“话是这样说,汉口九江的英租界被强行收回后,大英帝国跟打了鸡血一般,真想找茬呢,这回我是撞枪口上了,不过装看不见我也做不到,事到如今只能硬上了,可惜咱们没炮舰,全部炮兵加一块,火力也抵不上半条巡洋舰,没有硬实力,说话硬气,只能挨揍。”   刘婷道:“我听说……有一种防御型的武器叫水雷。”   “水雷?那玩意咱们可没装备。”陈子锟摇摇头。   刘婷笑了:“总司令,这个,可以有。”   陈子锟想了想也明白过来,开怀大笑:“好,你去置办水雷,咱们和英国人死磕到底。”   ……   江东省并无英国领事馆,负责江东事务的是英国驻南京的领事馆,接到英船被扣押的消息后,英国领事向江东省军政当局发出通牒,限令二十四小时内释放船只和水手,否则将采取断然措施。   三艘英国驱逐舰开进了淮江,直扑江东省城,百姓担心万县惨案重演,携家带口逃离省城,更令陈子锟大为光火,将炮兵沿江岸摆开,构筑阵地,测量标距准备开战。   水警总队旗下有数艘小火轮,吨位很小,仅仅装备机关枪而已,根本无法与英舰抗衡,而陆军最大的火炮口径不过是75毫米而已,无论火力还射程都不能和英舰的s四寸舰炮对抗。   对于中国军队的实力,英国人了如指掌,三艘驱逐舰大摇大摆开到省城水域附近,发现江船稀少,水面上有黑色球状物体若隐若现,水兵用望远镜观察,惊呼道:“水雷!”   舰长闻讯,亲自察看,果见水中一黑黝黝巨大物体,外表有触角,极似水雷,顿吃一惊,下令减速慢行,同时放下小艇探看,水兵们坐着橡皮艇划到那水雷前一看,顿时哈哈大笑,原来不是什么水雷,而是一颗竹篾子编成的大球,外面刷了一层黑漆,远远看起来倒像是水雷模样。   舰长看到这一幕,也露出了鄙夷的笑容,中国人就喜欢故弄玄虚,居然搞这套把戏吓唬皇家海军,真是贻笑大方。   驱逐舰再次开足马力,肆无忌惮的淮江中前行,根本不在乎所谓的“水雷”,一颗竹篾子水雷被船头碰到,竟然炸响了,将驱逐舰的舰首炸出了一个大洞,虽然无人伤亡,但给皇家海军造成的心里震撼比爆炸更大。   中国人竟然真有水雷!   舰长不得不重新做出部署,小心翼翼的前行,用副炮射击水雷,击中了五颗水雷,其中有一颗发生了爆炸,形成高高的水柱,装药当量不是很大,但而且是中国传统黑火药,对于轻型驱逐舰来说,吃上几颗也是致命的。   皇家海军终于明白,这是中国人的土造水雷,而且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虽然科技含量低,但足以迟滞英舰的机动。   忽然岸边一阵炮响,埋伏已久的炮兵团开火了,第一次是警告性射击,75口径的山炮炮弹在英舰航道前方激起一股股水柱,射击的还挺准。   江东军展示的武力和决心让英国驱逐舰编队的司令明白,江东不是四川,陈子锟也不是杨森,但英国皇家海军的荣誉不会在区区淮江抹上污点。   岸边打出旗语,要求英舰退出淮江水域,英舰以旗语回答,声称享有合法内河航行权,不受中国军方管辖。   三艘驱逐舰上的火炮都装填完毕,瞄准南岸准备轰击,岸上的江东军也完成了作战准备,只等大帅下令,便炮击英舰。   天边嗡嗡声传来,两架双翼飞机由远及近,水兵看见机翼下涂着的江东军标识,急忙准备迎战,可驱逐舰上的防空火力少得可怜,一时间极难应付。   好在飞机并未扫射投弹,而是威慑性的从驱逐舰上空掠过,高度之低,以至于掀起的风吹掉了水兵的帽子,有人清楚的看见飞机师的面目,居然是个西方白人。   英舰终于意识到江东军是有备而来,只得打出旗语,建议和平解决,同时慢慢撤出战区。   “英国佬夹着尾巴跑了!”岸边炮兵阵地发出一阵阵欢呼,士兵们憋着一股劲要给洋人一点颜色看看,但军官们却捏了一把汗,他们知道自己的实力,真打起来,一分钟内炮团就得全军覆灭。   英舰暂时退却了,英国领事特使气势汹汹的来了,探视了在押的英国船员后,面见江东军总司令陈子锟,向他提出严正抗议和最后通牒,必须无条件释放船只与船员,否则将面临大英帝国的怒火。   “我很愿意给您算一笔账,将军阁下。”特使矜持而冷冽的说道,“外国海军在中国水域共驻有一百七十一艘军舰,在这支庞大的外国舰队中,英国拥有七十六艘军舰,美国三十艘军舰,日本四十八艘,法国十艘,意大利四艘,西班牙、葡萄牙和荷兰各一艘,您一定要对大不列颠保持敌意的话,这些军舰都会将炮口瞄准您,阁下。”   第三十七章 二等秘书约翰牛   前来给陈子锟下最后通牒的是大英帝国驻南京领事馆的二等秘书约翰·沃克,这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虽然极力掩藏还是露出马脚的一口伦敦东区贫民窟的口音,个头倒是蛮高,足有六英尺,快赶上陈子锟了,脸上因为激动而导致一颗颗青春痘涨的通红。   领事馆只派了一个缺乏经验的低级外交官来和陈子锟交涉,无疑在他们眼中陈子锟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小军阀而已,对于这种折辱,陈子锟根本不在乎,但是沃克外交官的咄咄逼人和盛气凌人却激怒了担任翻译的刘婷,不禁对他怒目相向。   沃克很猖狂的翘起了二郎腿,他研究过陈子锟的背景,知道他是留美学生出身,高级知识分子,中国报纸对他吹嘘的很厉害,但是见到真人不过尔尔,留着一丛不伦不类的三绺胡须,看起来像是关帝庙里的泥像,哪有半分洋派人物的风采。   陈子锟淡然看了看嚣张的英国外交官,对刘婷道:“你休息一下。”随即清清嗓子,用标准的剑桥口音道:“沃克先生,我也很乐意给你算一笔账,1775年在美国列克星敦小镇,英国陆军少校佛朗西斯·史密斯和约翰·皮特凯恩率领八百名士兵,面对的是七十名衣衫褴褛的带枪农夫,他们之间的差距,似乎比我们今天的差距更大,但是您知道结果如何么?”   沃克被他这一手搞愣了,大学里素来以善辩著称的他竟然张口结舌,只听陈子锟继续道:“1783年,美国独立,从你们大英帝国的北美殖民地,变成了一个独立自由的国家,时至今日,美国已经可以和英国分庭抗礼,我想您不反对我的观点吧。”   “但是,阁下,我不认为您的高论对我们目前的争端有任何联系。”沃克依然强硬无比。   陈子锟笑了:“小子,你不明白历史前进的巨轮不可阻挡么,我承认你有很多军舰,很多大炮,但你们能挡得住一颗颗向往自由的,火热的心么?你可以轰击我,可以打败我,但是你不能阻挡中国的进步,贵国的货轮在淮江中野蛮航行,撞沉我国船只,造成伤亡损失,我国警方依法扣留,被告住在条件舒适的看守所里,有充足的食物,还有免费提供的律师为他们辩护,我们所做的一切,都符合一个文明国家的标准,而你们,居然派来军舰威胁,请问,谁才是野蛮落后的?是您,还是我?”   沃克找到一个空子,色厉内荏道:“阁下,我必须提醒你,英国船只有贵国内河航运权,英国亦有治外法权,你们不能逮捕我国国民。”   陈子锟鄙夷道:“你们和谁签订的卖国协议?我承认了么?”   沃克道:“那阁下想怎么处理?”   陈子锟道:“不是我想怎么处理,而是按照法律处理。”   “办不到!”沃克硬梆梆丢下一句话,他才不怕陈子锟,他背后是大英帝国和炮舰。   “你必须妥协,因为上帝站在我这边!”陈子锟比他还要强硬。   “您等着面对皇家海军的大炮吧!”   “在觉醒人民的愤怒面前,什么大炮都不值一提!”   沃克说不过他,以退场表示抗议。   “来人呐,送一送约翰布尔先生。”陈子锟语带双关道。   这是一场正式外交会晤,公署里没有专业外交人员,都是从各办公室抽调的懂英文的大学生前来帮忙,听陈总司令义正词严一番驳斥,他们都觉得打心眼里提气。   大帅是没当外交官,要不然哪还有顾维钧的饭碗,大伙都这么想。   ……   二等秘书约翰沃克回到了旅馆,吃过了饭开始写日记,这是他良好的习惯之一。   “今天和江东省的军事统治者谈判,这几乎不像是在和中国人谈判,而像是在大学里答辩,或者和俾斯麦谈领土问题,陈子锟和大多数中国人不同,我经常不得不被他的雄辩和极富穿透力的视角多折服,有时候我甚至会想,难道英国势力撤离这片大陆的时间表已经开始倒计时了……”   外面隐约传来喧哗之声,沃克推开窗子一看,只见大街上人潮汹涌,传单雪片般满天飞,标语上写着触目惊心的大黑字,他虽然不认识但也可以猜到,无非是打倒帝国主义之类的煽动性的口号。   过了五分钟,二等秘书才醒悟过来,游行队伍是冲着自己来的,他的心脏剧烈的跳动起来,但表面上依然保持着英国绅士的风度,有条不紊的整理着自己的皮箱,忽然随从阿贵闯了进来,结结巴巴道:“不不不,不好了。”   “镇定,我的朋友。”沃克安抚道,但自己的后背都已经湿了,他可听说过不少义和团的故事。   “警察来了。”阿贵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话音刚落,一队黑制服的警察就上了楼,带队巡官道:“英国佬,俺们奉命来保护你,麻利的进屋去,免得被杂物砸到。”   沃克听不懂,还以为是来逮捕自己的,正要强烈抗议,阿贵拉拉他的衣角,用洋泾浜英语告诉他,警察是来保护的,沃克这才放下心来,进屋关上了窗户。   外面声浪一浪高过一浪,“打倒帝国主义!”“惩办肇事英船!”“英国炮舰滚出去!”   “这大概就是中国人民的愤怒了。”沃克想道,假如此刻淮江上有一艘驱逐舰的话,只要开上一炮,就一炮,这些愤怒的学生就会像鹌鹑一样老实。   但是大英帝国的驱逐舰被困在几十里外,远水不解近渴,唯有依靠自己的力量和智慧来斡旋,使中国人屈服。   学生示威持续了两个小时,用烂菜叶和臭鸡蛋攻击了沃克所住的旅馆外墙,并未有其他过激行动,等学生们散了之后,沃克带着阿贵出了旅馆,踩着满街的传单和标语,前往码头附近的太古洋行和美孚石油公司探视,幸运的是,江东的反帝情绪没有波及到这些做生意的人,他们并未受到冲击,但也有暂避一时的打算。   接着,沃克又去了水警总队的牢房,再次探望被扣押的船员,除了英籍船长和大副等高级船员外,普通华籍水手已经释放,船长等人住在有阳光和干净被褥的房间里,饭菜质量对法国人来说或许难以忍受,但对英国人来说已经算是可以的了。   水警当局还指派了一个免费的律师给惹下大祸的船长,一切都按照正规途径处理,沃克和船长谈了话,再次确定他没有受到虐待才放心离去。   “沃克先生,快点把我从这儿弄出去,我都快闷死了。”   船长满不在乎的说道。   出了水警总队的大门,沃克看到一大群中国人跪在门口,披麻戴孝,旁边还摆着花圈,他知道这是中国人办葬礼时的排场,听阿贵解释说,这些人是被淹死中国人的家属,跑来求政府帮他们出头的。   沃克冷冷的看着他们,这群卑贱的黄皮猴子,一个黑瘦的女人居然敞着怀在奶孩子,她的孩子也一样黑瘦猥琐,真的像只猴子,女人的身边还站着三个高低不同的孩子,脸上都有菜色,衣服上补丁摞补丁,阿贵说这些孩子的爹,也是全家唯一的劳力,在这次灾难中死去了。   “愿上帝保佑他们。”沃克匆匆离开,回到旅馆,天色已晚,他洗了个澡便睡觉了,躺在床上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那个女人呆滞悲哀的目光似乎刺痛了自己内心深处某个最柔软的角落。   沃克坐了起来,他想到了自己身世,从小生活在雾气笼罩的伦敦东区,这里产业工人聚居,妓女、犹太人,赌棍、酒鬼层出不穷,父亲老沃克是造船厂的工人,很早就死于工伤事故,是母亲,一个爱尔兰瞎眼女人,拉扯着几个孩子长大,供大儿子约翰上了大学,出人头地。   被派到远东来,是挑战也是机遇,沃克告诫自己道,不要被中国人的可怜之处蒙蔽了眼睛,他们随时能从孩子的襁褓里拿出毒药和尖刀,绝不能怜悯他们,明天就通知领事馆,让皇家海军继续给陈子锟当局施压。   ……   沃克辗转难眠的时候,司令官邸也在彻夜亮灯,听闻和英人发生武力冲突,阎肃急忙从前线赶回,得知英舰已经被吓退的时候,阎参谋长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我就怕省城变成火海啊,咱们实力不行,没法硬拼。”   陈子锟道:“咱们实力不济,但是有智慧啊,说来全靠刘秘书了,妙计退英舰,当属首功。”   刘婷脸红了:“哪里,是总司令指挥有方。”   陈子锟道:“你别谦虚,这事儿还真的奖励你,我本以为你说的是制作假水雷吓阻英舰,你怎么还搞出真水雷了?”   刘婷道:“这种水雷古来有之,我小时候在爷爷的书房里乱翻,曾经在一本兵书上看到过此类水师武器,缸内盛粗火药,上搁一碗,碗内放火炭,以薄灰覆之,水流而下,遇船撞击失去平衡,火炭打翻引燃火药,爆炸损毁敌船。”   陈子锟道:“博闻强记,善于运用,刘婷啊,让你当机要秘书有点屈才啊。”   第三十八章 水底龙王炮   刘婷得了夸奖,粉脸略红,竟有些娇羞小儿女状,陈子锟心道此女虽然貌不如姚沈二位夫人,但却有一种道不明的知性美,可惜兔子不能吃窝边草,若是收了房,岂不少了一个能干的秘书。   阎肃道:“刘秘书果然博览群书,你看的这部兵书大概是明代的《武备志向》,记载有不少海防水师火器,可惜后来清朝时期列为禁书,中国的热兵器也停滞了一段时间,这些几百年前的落后武器,只能袭扰敌军,但却无法造成根本性的伤害。”   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很恳切的问陈子锟:“大帅,莫要成骑虎难下之势啊。”   陈子锟道:“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阎肃道:“既然如此,只能硬上了,安排工兵多构筑几个假炮兵阵地,让英国人摸不清楚咱的虚实,故布疑兵,真真假假,摆个空城计。”   刘婷插嘴道:“阎参谋长,既然你知道《武备志》,那一定知道水底龙王炮了。”   阎肃想了想,忽然笑了:“小刘,真有你的,这个行。”转而对陈子锟道:“没法子,还得土法上马,刘秘书说的这个水底龙王炮,是一种浮在水底的飘雷,用牛尿泡装上火药,以雁翎管和羊肠通气,香火引燃,如果把黑火药换成黄色炸药,原始香火引信换成雷管,只要药量上去,效果一定很好,只不过……”   “不过什么?”陈子锟双目炯炯。   “不过要以水性好的人将水底龙王炮拖到英舰底下才能派上用场,九死一生的活儿啊。”阎肃一声叹息。   “无妨,水警总队有的是浪里白条。”陈子锟道。   事不宜迟,当夜就组织人力物力进行水底龙王炮的生产,这东西属于进攻型武器,不像竹篾子水雷那样需要很多,几个就够英国人喝一壶的,但是质量要求很高,所有人都动员起来。   刘婷跑回家翻箱倒柜,爹娘被她吵醒,揉着惺忪睡眼爬起来问啥事,一听女儿说要找兵书制造武器对付洋鬼子,刘存仁精神立刻上来了,点亮煤油灯帮着翻,从故纸堆里将一份明朝天启年间木刻版的《武备志》找了出来,披上大褂,陪着女儿送到公署。   阎肃召集了一帮能工巧匠,省城的皮匠、木匠、手艺人,军队里的工兵、修械所的技师,江东大学的物理教授,机械学校的讲师,全都汇聚一堂,三个臭皮匠还顶个诸葛亮,何况是这些各行各业的能人,大家知道这玩意是对付英国佬的,更加投入,群策群力,以明代水底龙王炮为基础,用了一夜的时间,研制出了新一代的水底龙王炮。   这种新型龙王炮,用塑胶防水,雷管引爆,防水性和可靠性更佳,而且省掉了羊肠导气管,更加隐蔽了,水警总队的好汉们也被召集了来,曾蛟将水性最好的兄弟组成三个编队,每队两个龙王炮,时刻待命。   次日上午,约翰沃克到省城电报房给南京领事馆发电报,电报内容很快被送到司令公署,但没人能破译英国人的外交密码,不过这个当口也不需要破译了,依着英国佬高傲的脾气,肯定要打仗了。   阎参谋长迅速做出部署,沿岸炮兵撤离主阵地,转移到备用阵地,原阵地内依然有用树木伪装的大炮和草人,旗帜等。   英国驱逐舰编队原本三艘舰,一艘遇上水雷舰首受损,不得已撤回南京,余下两艘在下午两点整悍然开炮,127毫米炮弹呼啸着落在江东军的炮兵阵地上,炸起一团团烟尘和树干草人。   炮兵团立即展开反击,所有山炮野炮一同开火,75口径克虏伯,57口径格鲁森,甚至60毫米迫击炮也加入了轰击,英舰属于吨位较小的驱逐舰,并非装甲厚重的巡洋舰,面对密集炮火轰击,一边还击,一边躲避着土造水雷左右机动,尽量向北岸靠,但是又遭遇北岸高地上的马克沁重机枪的扫射,打得水兵们不敢冒头,舰长急忙下令分出侧舷副炮轰击北岸。   淮江两岸炮声隆隆,激战正酣,江东军的战斗机前来助战,飞机是陈子锟的命根子,不敢拿来玩命,只是高高飞过,投下两枚小炸弹,在军舰附近炸出两个高高的水柱来,虽然没有造成伤害,却把英国水兵吓得不轻。   激战一下午,双方互有损伤,英舰暂退。   傍晚,沃克外交官闯到陈子锟的官邸,向他提出最强烈抗议,要求赔偿损失,惩办擅自开炮的军官。   陈子锟凛然道:“是贵方先挑起的冲突,造成我方极大伤亡,我还没找你抗议,你倒先来了,正应了中国一句老话,叫恶人先告状。”   沃克怒不可遏:“阁下,您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么,中国内河航行的全部英国军舰都会开到淮江里来,把您的城市炸成一片废墟,这就是激怒英国人的下场。”   陈子锟冷笑:“拭目以待,送客!”   战争的气氛在省城继续蔓延,有钱人家都跑的差不多了,外侨也在撤离之中,沃克倒是一个很负责的外交官,因为江东没有外国领事馆,那些荷兰比利时意大利的侨民也找他帮忙,沃克竭尽所能的为他们联系船只车辆离开省城,但他不得不面临一个难题,就是没有中国人愿意帮助他们。   ……   当夜,省城东五十里江面上,两艘弹痕累累的英国驱逐舰停泊着,他们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抵抗,十余名水兵受伤,现在正等待着援兵的到来,只要巡洋舰一到,中国人就将尝到苦果。   舰上的探照灯来回扫射着江面,船舷两边有水兵持枪巡逻,遇到任何可疑物体都要射击,中国人太狡猾了,不得不防。   零点,两岸寂静,江面上一条船也没有,这几天一直顺流而下的水雷也绝迹了,忽然一声爆响,驱逐舰一千五百吨的巨躯一颤,紧跟着又是一声响,相隔不远处的另一艘军舰也发生了爆炸,警报声响起,水兵们麻利的从铺上跳起来,有条不紊的进行损管工作。   舰长铁青着脸查看了军舰受损位置,在侧线水线以下,幸亏没挨着弹药库轮机舱等要害位置,经过紧张的抢险,破口已经堵上,但船体却倾泻了15度。   “舰长,领事馆急电!”通讯兵递上电报,舰长看了之后,深吸一口气道:“撤离!”   两艘受伤的英舰拖着倾斜的残躯拉着黑烟向下游去了,岸边几个浑身黑黝黝的汉子咧着嘴笑了。   “龙王炮,好使~”   ……   沃克外交官在旅馆的中式床上睡的很不舒服,一夜无眠,凌晨才沉沉睡去,早上又被喧闹声吵醒,爬起来到窗边一看,满大街的中国人兴高采烈,似乎在庆祝什么。   把阿贵叫来一问,才知道中国人在欢庆水战胜利,英国军舰夹着尾巴逃跑了,据说是陈大帅用了某种诸葛亮传下的古老武器,偷袭了军舰,教训了英国佬,若不是大帅有好生之德,这两艘英舰一条命都剩不下。   沃克大为震惊,大不列颠的军舰竟然会败给落后的中国人,他实在不能相信,不过中国人的高兴可不是装出来的,当天的淮江报还套红出特刊,刊登了英舰拖着浓烟逃走的漫画。   “有你们好瞧得。”沃克恶狠狠的想到,大英帝国在对付落后国家的策略上,向来是睚眦必报的,布尔战争就是先例,哪怕你再骁勇善战,能打得赢一次两次,但胜利终归属于大不列颠。   第一天过去了,沃克预想中的多国联合舰队没有出现。   第二天过去了,英国巡洋舰也没来复仇。   第三天过去了,连一艘驱逐舰的影子都没有。   沃克觉得不对劲了,他来到旅馆前台问有没有自己的电报,招待员斜了他一眼,懒洋洋从柜台里拿出一封电报拍在柜台上:“拿去。”   一看日期,竟然是三天前的,顿时怒火万丈,质问为什么不及时把电报送到自己房间,招待员很没有礼貌的说:“你又没问,我凭什么给你送去。”   沃克知道,现在全江东都弥漫着排外情绪,不是理论的时候,咕哝了一句,拿着电报回房间,从行李箱里取出一本狄更斯的小说,逐字翻译出电文来,看的他目瞪口呆。   领事馆通知,长江流域各城市均发生排外事件,军舰奔赴各处保护英产,撤退侨民,大英帝国在华武装力量捉襟见肘,无暇顾及江东,让沃克速回南京另有任务。   愤怒、沮丧、失落、着急、惶恐的情绪一波一波冲击着约翰沃克的心,让他有一种末日降临的感觉,难道真如自己预想的那样,大英帝国撤离中国的时间表开始倒计时了?   汉口和九江的英租界被中国人强行收回,反英浪潮一浪高过一浪,但这一切都不是一天之内形成的,从遥远的鸦片战争,到最近的五卅惨案,沙基惨案,英国人自己种下的苦果自己咽。   一时间,沃克突然觉得陈子锟说的话很有道理,历史前进的巨轮是谁也挡不住的,数十万北洋军队不能,大英帝国的炮舰不能,自己这个小小的英国领事馆二等秘书更不能。   沃克从行李箱里拿出一瓶苏格兰威士忌喝了,呆呆做了一下午,最后选择接受现实。   ……   第二天,沃克带领最后一批西方侨民撤离省城,江面上已经没有外国轮船了,所有的中国船只都不愿意搭载他们,哪怕出再多的钱也不行。   倔强的沃克选择走陆路,他让阿贵花钱雇了几辆骡车,和侨民们一起踏上赶往南京的道路,为了防范路途中可能出现的劫匪和乱兵,侨民们装备了为温彻斯特猎枪,沃克也把行李箱深处的韦伯利转轮手枪取了出来,装满子弹插在腰间。   骡车行进在江东大地上,沿途尽是中国人好奇而冷漠的目光,侨民们和沃克都有一种走在美国西部的感觉,到处是危机,到处是敌人。   才走了五十里,拉骡车的人就不干了,吵嚷着非要加钱,沃克正和他们争吵,十余辆卡车从旁呼啸而过,掀起一阵呛人的烟尘,沃克拿手帕捂住鼻子看过去,车上尽是戴着钢盔拿着刺刀枪的士兵,吓得他赶紧扭回脸来。   哪知道车队竟然在不远处停了下来,大兵们骂骂咧咧的跳下卡车向这边走了过来。   吵嚷着要加钱的车夫们不敢喧哗了,侨民们吓得瑟瑟发抖,妇女们抱紧了孩子小声啜泣,男人们惊恐万分,束手无策。   约翰沃克深吸一口气,整整领带,勇敢的迎了上去。   第三十九章 青龙刀劈英国领事   在中国,最难打交道的就是军人和土匪,他们通常都是不讲道理而且喜欢使用暴力的,作为洋人感触更深,几年前临城火车大劫案,数十名西方人质被劫,后来得以释放,绑匪竟然被收编为政府军,足以证明,兵和匪其实是一体的。   眼下长江中下游各处口岸、城市发生严重排外事件,北伐军沿江南下,与北洋军发生激战,到处是烽烟,兵荒马乱的,这样一小队外国侨民,就算是被乱兵土匪杀光也不会有人知道。   侨民们都在瑟瑟发抖,因为他们看到刺刀的寒光和军人脸上的凶光,这一群西方人中有美国人,英国人、比利时人,俄国人,其中五名妇女三个孩子,一个小女孩才五岁,这些天来担惊受怕,精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约翰沃克举着双手迎着军人走过去,示意自己没有武器,同时用刚学会的蹩脚汉语道:“别开枪,我是英国人。”   士兵端起步枪瞄准他,一个军官上前搜出了他的韦伯利转轮手枪,沃克刚要抗议,一枪托就打了过来,将他砸倒在地。   一阵骚动,队伍中的美国人端起了猎枪,将自己的妻子女儿挡在了身后,好在士兵们并没有冲过来施暴,而是将他们包围起来。   军车队中一辆风尘仆仆的黑色轿车的后门打开,一只穿着马靴的脚伸了出来,然后是另一只马靴,一位身材高大的将军出现在众人面前,肩膀上三颗金星显示他是一位陆军上将,在江东省境内,上将只有一个,就是江东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陈子锟阁下。   一路之上,侨民们最大的乐趣就是用各种语言咒骂这位恶魔总司令,正是因为他悍然与英国对抗,才导致侨民们不得不放弃生意、房屋逃难,这次席卷长江流域的灾难,简直可以和当年庚子之变闹义和团相提并论了。   看到传说中的军阀出现,男人们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几步,女人们吓得掩住了孩子的眼睛,小孩子们虽然年幼,但也能感觉到气氛的压抑与恐怖,至于那些骡夫,早已吓得跪地求饶了。   陈子锟扫视着小小的车队,顿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先拍拍带队军官的肩膀,将那支韦伯利左轮枪要了过来,竟然递还给约翰沃克。   沃克迟疑了一下,接过了手枪别在腰间,陈子锟没和他说话,走向了那帮侨民,很和气的打起了招呼,得知对方是美国人之后,立刻换成纽约口音,对俄国人则用一口地道的彼得堡方言,对比利时人,就说巴黎话,反正将就也能听懂。   上将军娴熟流利的外语瞬间打消了侨民们的戒备心理,一位精通各国语言的将军绝不会是一个屠夫,男人们握枪的手松开了,女人们擦干了眼泪,矜持而又礼貌的回答着陈总司令的提问。   陈子锟摘掉白手套,向一个妇女怀中的孩子拍拍巴掌,妇女迟疑了一下,怕激怒这位将军,还是将孩子递上,那孩子在陈子锟怀里居然咯咯笑起来,看来这位武夫还是个抱孩子的行家里手。   “我的女儿和她差不多大。”陈子锟的话更加拉近彼此距离,他甚至和侨民妇女们聊起了育儿经,还掏出茄力克香烟请男人们抽,最离谱的是,居然从兜里摸出几颗太妃糖递给了孩子们,“这一定是我的小公主塞在军装口袋里的。”上将军不无自嘲的解释道,引起一阵善意的笑声。   得知侨民们缺少粮食,几天没洗澡,还和骡夫发生价格上的分歧时候,陈子锟问清楚他们的目的地是南京,道:“我可以腾出一辆卡车来送你们到南京。”   侨民们欢呼雀跃,沃克也耸耸肩,他不得不承认这位将军很会作秀,很会亲民,侨民们前一刻还恨不得把他钉死在十字架上,现在却成了陈将军的忠实粉丝。   陈子锟还亲自帮他们处理和骡夫的经济纠纷,身为江东省的统治者,他居然能放下身段,蹲在地上和骡夫讨价还价,而更离奇的是骡夫们竟然不惧怕他,吵吵嚷嚷敲定了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价格,这个细节让沃克心里一惊,他终于明白,陈子锟不是在作秀。   侨民们付了车资,士兵们腾出一辆卡车,帮侨民们将行李搬到车上,陈子锟腾出自己的轿车,让妇女儿童坐上,这个举动更是让侨民们感动的热泪盈眶。   沃克爬上卡车的时候,忍不住问了一声:“将军,您去南京做什么?”   “哦,南京已经被我军攻克了。”陈子锟答道,紧跟着又补充了一句“上海也一样。”   沃克惊呆了,几天和外界没有联系,中国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东南富庶地带尽被国民革命军占领,北伐半年而已,半壁江山已经易主,看来中国真的要大变了。   ……   沃克心情无比沮丧,陈子锟却是春风得意,最近战事顺利,北伐军连战连捷,连克杭州、上海、南京等重镇,打上海的时候基本上兵不血刃,驻守吴淞炮台的北洋海军宣布倒向南方,封锁海口不让北洋军逃跑,还派出海军陆战队协同北伐军进攻,自己摆在上海的禁烟执法总队也出了大力,不过起到决定性作用的还是上海总工会领导的武装工人纠察队,里应外合,不费吹灰之力就占了上海。   南京之战也很顺利,江东军和北伐军程潜的部队逼近后,张宗昌的直鲁军就仓皇退走,留下一座空城,北伐军第二军,第六军,第四十军等部队兵临城下,浩浩荡荡开进南京城。   陈子锟带着卫队在三月二十四日上午进入南京,六朝古都,城墙绵延数十里,真有虎踞龙盘之气势,车队进入聚宝门,隐约感觉不对劲,大街上行人极少,家家关门闭户,卫队架起了机关枪,小心翼翼的向前开。   忽然,前面几个穿军装的汉子跑过,手里拎着盒子枪,身上背着一卷绸缎,大喝道:“想发洋财的跟我来!”口音貌似两广人氏,一群当地流氓地痞跟在他身后蜂拥而去,不远处是一家教会医院。   零星枪声响起,气氛更加紧张,车队继续前行了一段距离,道路被堵塞,前面一帮人围着看热闹,怎么鸣笛也不让道,陈子锟有些不耐烦,让双喜看看怎么回事。   双喜跳上车头,手搭凉棚一看,街心人群中,一群北伐军士兵正在殴打洋人,地上躺着一具血淋淋的尸体,一个西方男子跪在地上,背后站着一个大兵,手里居然握着一把青龙偃月刀,在洋人的脖子上比划着,作砍头状。   “我操!”双喜骂了一声,跳下来向陈子锟禀告,陈子锟一听脸色都变了,跳下车来,从卫兵手里抢过一把轻机枪,朝天打了一梭子。   枪声惊动了围观群众,一看是全副武装的成建制部队,顿时作鸟兽散,一转眼就跑的干干净净,陈子锟怒道:“不像话!来人呐,把伤者送到医院去。”   “等等!”沃克从卡车上跃下,飞奔过去,扶起那个差点被斩首的西方男子,大喊道:“吉尔斯先生,吉尔斯先生,醒醒!”   陈子锟走过去问道:“你认识他?”   “他是赫伯特·吉尔斯,英国驻南京领事!将军,求你救救他!”沃克大声疾呼。   真是冤家路窄,下令炮击江东军的英国领事居然在这儿遇到,而且差点被人剁了脑袋,得亏沃克说的是英语,若是被自己这班手下知道此人是英国领事,那就有好戏看了。   陈子锟一招手,医务兵跑了过来,简单检查了一下英国领事,中了一发手枪子弹,伤势不算严重,不过流了不少血,受了过度的惊吓暂时昏迷而已。   医务兵猛掐人中,吉尔斯领事悠悠醒转,面前模模糊糊的人影看不出是谁,他用力摇摇脑袋,耳边似乎传来遥远的声音:“是我,约翰沃克。”   “约翰,救救我的妻子,她被乱兵劫走了。”吉尔斯领事的声音很微弱。   “将军,求你救救领事夫人。”沃克恳求道。   陈子锟点点头,双喜带着卫队在附近搜索一番,从巷子里扶出一个衣衫不整的白人女子来,身上到处是青紫的痕迹,裙子也撕破了,见到吉尔斯领事便扑了过来,两人抱头痛哭。   “那人是谁?”陈子锟指着地上的尸体问道。   沃克看了看,低沉的回答:“是金陵大学的副校长,威廉姆斯先生,他是美国人。”   陈子锟意识到南京城内正在爆发严重的针对外国人的暴力活动,回望卫队弟兄们,所有人都一副蠢蠢欲动的表情,恨不得立刻加入乱兵队伍,狠狠把这帮洋人虐上一番。   “大帅,咱们也干吧。”双喜手按盒子炮,跃跃欲试。   “妈了个巴子的,有本事战场上和洋人死磕,对付侨民算什么本事,传我的命令,看见乱来的就地……”想了想他还是改了口,“看见乱来的就给我狠揍。”   “是!”士兵们的眼中略有遗憾,但大帅的命令是必须遵守的。   沃克道:“将军阁下,我请求您派兵保护领事馆和西方侨民。”   陈子锟硬梆梆答道:“我会的。”   看到这一幕血腥惨剧,车上的侨民胆战心惊,更加不敢离开江东军了,本以为省城排外严重,到了南京能好点,哪知道情况恶劣百倍,连英国领事的安全都无法保证,何况普通侨民。   赫伯特·吉尔斯领事和他的夫人被抬上一辆卡车向医院驶去,领事先生握住沃克的手问道:“约翰,那位将军是谁?”   “他就是陈子锟,吉尔斯先生。”沃克答道。   第四十章 炮轰金陵   南京的乱局让陈子锟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依稀像是来到了庚子年的北京,庚子之变引发的八国联军进北京和屈辱的辛丑条约,至今还像沉重的枷锁一样套在中国脖子上,又像是一堆贪婪的蚂蟥,将这具残躯上仅存的血液一点点吸走。   双喜似乎有些不甘心,悻悻然道:“大帅,你不是经常说反帝么,现在帝国主义就在跟前,咋不动手啊,还反过来帮他们。”   陈子锟道:“如果杀外国侨民能反帝的话,我带你们杀,可是能么,长江里停着外国炮舰,怎么不见他们去打,就知道欺负手无寸铁的妇孺病弱,算什么好汉。”   双喜想了想道:“咱们江东军是英雄好汉,不干这事儿,可咱也别管啊,让北伐军的兄弟们可劲折腾去,多解气。”   陈子锟道:“他们是解气了,舒坦了,可到头来板子打在谁身上?外国人报复起来,无论是武力干涉,还是赔款,最后都得落在老百姓身上,所以这事儿咱们不但要管,还要管到底。”   双喜不说话了,不过看他倔强的眼神,想来还未明白陈子锟的话。   车队开到城内大华旅社,这里是江东军设立的临时指挥部,陈子锟和部队会合后,立刻派出以排为单位的宪兵队,奔赴洋人较多的大学、医院、教堂、领事馆等处进行保护。   消息很快反馈回来,南京的西方人大多已于前日乘船逃至上海租界,所以人员伤亡不是很大,许多空住宅遭到洗劫,窗帘地毯吊灯之类都被一扫而空,英日两国领事馆遭到的攻击最多,英国领事夫妇不知所踪,日本领事森冈正平被枪击,侥幸逃生,美国领事馆人去楼空,据说领事戴维斯带着一群西方人奔着美孚煤油公司去了,大概是去寻求军舰的保护。   陈子锟和美国领事戴维斯是老相识了,急忙派双喜带领一个班卫队赶赴下关进行保护。   下关在南京城西北角,紧邻长江,有码头和火车站,是南京重要的交通枢纽,美孚煤油公司、英美烟草公司设在这里,双喜以前没来过南京,南北都分不清,只好拉了一个当地人当向导,走到一座小山下,忽听上面有枪声,双喜支棱着耳朵听了一会,道:“大眼撸子和水连珠。”   一个士兵指着山上道:“看,有人和咱打招呼呢。”   双喜手搭凉棚看过去,果见一别墅楼顶有人冲他们挥舞着床单,大喊大叫,又蹦又跳。   “喊得什么?”双喜挠挠脑袋。   “是救命。”一个懂英文的学兵出身的少尉道。   “那就对了。”双喜领着士兵们上山,大大咧咧走过去刚要喊话,一颗子弹飞来,双喜就觉得脑袋一蒙,倒在地上,弟兄们立刻举枪扫射,密集的弹雨打得乱兵藏身的树丛枝叶横飞,别墅大门敞开,里面的人大呼小叫,士兵们趁着乱兵火力被压制,抬着双喜冲了别墅,刚进门,对方的机枪就打响了。   双喜没死,钢盔上中了一颗流弹,只是砸了个凹坑而已,只要角度再正几分,脑袋瓜子就得变成烂西瓜,大江大河都过来了,居然差点在阴沟里翻船,可把他气得不轻,抢过一只汤普森,用枪托捣碎窗户玻璃,朝外面猛扫了一梭子。   别墅里的洋人们傻了眼,一个中年人操着南京味很足的国语问道:“你们阿是江东军?”   双喜道:“你怎么知道?”   那人耸耸肩道:“全中国打扮的如此美国化的军队,只有江东军。”   难怪洋人们认错,陈子锟的卫队穿的军装和普通部队不同,一水的美国一战剩余物资,卡其军装帆布腰带,托尼钢盔加皮靴,背的也是美国枪,远远看上去真跟一队美国兵似的。   这座别墅里藏着足足五十三个西方人,有领事馆外交人员,美孚煤油公司和英美烟草职员,金陵大学教授,教会神职人员以及他们的家属,刚才围攻别墅的是一帮乱兵,勒索钱财后还要进来抢劫,遭到拒绝后双方发生了枪战,洋人们看到山下有一小队美国兵路过,赶紧呼救,这才有了刚才的事情。   包围别墅的乱兵足有上百人,而且有越聚越多的趋势,俄国造水连珠步枪打得砰砰响,机关枪把别墅大门扫射成了筛子,幸亏是坚固的砖石结构,若是日本式的木头纸板房子,肯定会造成极大伤亡。   双喜急眼了,他只带了一个班的兵,手提机枪虽然火力凶猛,也架不住对方人多,再这么打下去,弟兄们都得折进去,冲外面喊话,说自己是江东国民革命军的,可是语言又不通,土得掉渣的南泰方言和鸟语一般的粤语根本说不到一块去。   眼瞅着子弹越来越少,派出去请求增援的人也被打死在路边,双喜暴跳如雷,叫骂着要把这伙人碎尸万段,忽然洋人给他出了个主意,给江上的军舰发信号,呼叫火力支援。   双喜想也没想就同意了,带领部下一通扫射,掩护着一个洋人爬上屋顶,拿着信号灯向长江方向闪了又闪。   十分钟后,江面上停泊的军舰开始射击,一团团烟雾弥漫,炮弹呼啸而过,在别墅周围炸响,大地都在颤动,乱兵们顿时作鸟兽散,但炮击还在继续,从这座小山延伸到下关城区,到处是浓烟,到处是火焰。   “快他娘的让他们停手!”双喜大喊道。   可炮舰似乎打上了瘾,炮击还在继续,不久,城内炮兵开始还击,双方炮战了半小时方才渐渐平息。   双喜很愤怒,不顾洋人的请求,带队撤离了别墅,这帮白眼狼的死活他才不管。   ……   江东军总司令和北伐军东路江右军司令程潜在南京会晤,面对这位老同盟会员,革命前辈,陈子锟的姿态放得很低,程潜也没有托大,简单寒暄后便开始讨论乱兵暴乱之问题。   “幸亏老弟及时派兵保护学校教堂医院等处,要不然不知道闹出多大事端来,北伐大业尚未成功,如今列强暂时保持中立,万一把他们逼到奉张那边去,和咱们对着干,可就麻了大烦喽。”程潜一口湖南话,谈笑风生。   副官进来报告:“司令,逮到十几个乱兵。”   程潜摆摆手:“毙了,再抓到都枪毙,不要来问我。”   陈子锟道:“程司令果然是雷霆手段,不过除恶务尽,还是要揪出煽动者才行,我看这场排外是有预谋的,不然怎么会只抢洋人,对老百姓却秋毫无犯。”   程潜道:“老弟果然睿智,只是……老弟和洋人熟悉,日后解释的时候,只管把责任往直鲁军溃兵身上推,让他们找张宗昌的晦气去。”   陈子锟笑道:“这个我自然省的。”   程潜道:“老弟打算在南京盘桓几天?”   “明天就去上海,那边还有一堆事情等着处理。”   “是啊,军务实在繁忙,总理说得好啊,革命尚未成功,同志尚需努力,让我们一起为北伐大业,努力吧!”   两双手握在了一起,用力的摇了摇。   ……   陈子锟没有继续在南京逗留,带着卫队乘坐专列赶赴上海,在路上搭救的那一队难民打死也不愿意离开他,陈大帅索性好人做到底,一路把他们送到上海。   车到上海,火车站前已经清场,鼓乐喧天,仪仗队站的笔直,白崇禧亲自来欢迎陈子锟,多年未见的老兄弟再次重逢,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北伐军的司令部设在龙华,汽车需要穿过整个上海,行进在闸北大街上,路边尽是一队队穿着帆布裤子,戴着红袖章的工人纠察队,时不时有一群人围在路边,听人高声演讲。   “英美军舰炮轰南京,是借机滋事,是武装干涉革命,我们绝不答应!”演讲的大概是个学生,声音高亢有力,藏青色的学生装笔挺,依稀让陈子锟想到了郑泽如。   “列强炸死炸伤南京军民七千余人!这是奇耻大辱,这是血海深仇!打倒帝国主义!”学生振臂高呼,群众跟着他喊起来,激愤的声浪此起彼伏,夹杂着一两声枪响。   “子锟,南京究竟死了多少人?”白崇禧问道。   “炮击下关,炸死军民三十六人,伤者数十。”陈子锟依然看着车窗外渐渐远去的革命群众。   “借题发挥,他们这是想把咱们架在火上烤啊。”白崇禧意味深长的说道。   “他们是谁?咱们又是谁?”陈子锟不解。   “他们是武汉那边,咱们就你我兄弟,还有蒋总司令,这会儿他可能已经等急了,开快点。”白崇禧敲敲司机的肩膀,汽车加速,路边的法国梧桐迅速向后闪去。   陈子锟忧心忡忡道:“军政不统一,武汉国民政府被外人把持,处处掣肘,如何是好?”   白崇禧冷哼一声道:“忍无可忍,无须再忍,他们废除中执委,军委会,更换组织部长,我们都忍了,宵小之辈蛊惑乱兵劫掠洋人,企图挑起北伐军和列强的冲突,把屎盆子王我们头上扣,我们也能忍,可他们再不罢手,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说着,他做了一个很利落的切瓜的手势。   第四十一章 第九十九军   国民革命军总司令蒋中正在龙华司令部接见了江东军总司令陈子锟,数年不见,昔日上海滩的股票经纪人已经成为手握重兵的大将,一身灰色军装,没有肩章领章,只在臂上带有军衔标志,英式武装带杀的很紧,意气风发,干练彪悍。   蒋中正请陈子锟检阅了北伐军第一军的精锐,这和火车站门口迎接的仪仗队不同,而是一个整团人马排列在大校场上,队伍横平竖直,士兵精瘦黝黑,站的如同标枪一般,陈子锟知道,越是这样的士兵,战斗力越是强悍。   一个年轻军官跑步上前,利落的敬礼,大声报告:“国民革命军第一军独立团列队完毕,请您检阅。”   两位总司令立正还礼,陈子锟的目光停在团长脸上,他认识这位年轻的军官,正是北京柳树胡同大杂院的老邻居,差点当了自己小舅子的激进中学生,偷了自己结婚的钱想跑到南方投报黄埔的陈果儿。   果儿晒得黝黑,脸上一道浅浅的伤疤,却更显英武,他表情严肃,不苟言笑,在前面引导两位总司令检阅,蒋中正和陈子锟各骑了一匹战马,检阅了独立团的虎贲。   陈子锟观察了一下北伐军的武器装备,第一军已经不再使用俄制莫辛纳甘步枪,而是汉阳造七九口径步枪,这是一个信号,说明蒋介石渐渐开始和俄方拉开距离,减少对他们的依靠。   到底是第一军的精锐,重机枪的配备比例很高,部队的素质也相当优秀,陈子锟是知兵的人,在心里做了个比较,如果第一军和江东军发生冲突的话,估计堪堪能打平。   检阅完毕,蒋介石请陈子锟到会客室小坐,陈果儿作陪,进了屋子他便摘下帽子,露出剃得发青的头皮,笑逐颜开:“大锟哥,有日子没见了啊。”一口地道的北京方言让陈子锟倍感亲切。   “果儿现在也是团长了,年轻有为,不错。”陈子锟拍了拍果儿的肩膀,看到他臂上的军衔是中校,二十三四岁就是中校,升官速度比起自己来都不遑多让。   果儿竟然有些腼腆,挠挠头道:“报告陈总司令,我现在大名叫陈启麟。”   陈子锟大笑:“好,这名字好,是谁帮你起的?”   “是先总理帮我起的名字。”陈启麟骄傲的挺起了腰杆。   蒋介石道:“启麟是我们国民革命军的骄傲,黄埔二期的精英,平息广州叛乱有他,讨伐陈炯明有他,打吴佩孚,打孙传芳都有他,昆吾老弟,你这位小小弟,现在可是赫赫有名的战将啊。”   陈启麟道:“谢校长赞誉,为革命战斗是我的光荣。”   陈子锟道:“咱娘和你姐姐看到你这个样子,不知道高兴成啥样子,可惜北京一时半会咱还去不了。”   陈启麟道:“少则半年,多则一年,北伐军一定能打到北京去。”   蒋介石笑道:“昆吾,看我北伐健儿的气魄如何?”   陈子锟赞道:“有志气。”   ……   次日,蒋介石邀请陈子锟到法租界赴宴,二人带着卫队直入租界,陈子锟略感惊讶,能带着军装士兵进入租界,足以显示列强对蒋介石的友好态度。   宴会居然设在大亨黄金荣的宅邸,这让陈子锟多少有点不舒坦,在座的都是上海滩青帮闻人,杜月笙、张啸林、李耀廷都来了,大家都是满脸堆笑,互相奉承,哪有当初争夺鸦片利益时你死我活的劲头。   蒋介石以前曾经拜过黄金荣做老头子,黄也帮过他的大忙,此番也算是衣锦还乡荣归故里,黄老板容光焕发,穿了一件簇新的缎子马褂,一张老脸笑成了菊花,对蒋介石和陈子锟都客气的不得了。   一番寒暄后,李耀廷冲陈子锟使了个眼色,两人走到一旁聊起了私房话。   “三鑫公司有了撑腰的,咱的鸦片税以后怕是不好抽头了。”李耀廷忧心忡忡,心有不甘。   陈子锟心道果然如此,上海的鸦片买卖是个香饽饽,谁都想咬上一口,自己常年派驻军队在沪,不就是图的这个,没有这每月二十万,就很难养活三万军队,蒋介石想拿走自己这份钱,就必须做出补偿才行。   “总归会有办法的。”陈子锟拍拍李耀廷的臂膀安慰他,不过自己心里也没底,现在北伐军势大,比当年孙传芳还要强上十分,而且党军自诩革命队伍,做事风格还不清楚,这件事看来很难办。   果不其然,在宴席上蒋介石提到陈子锟和三鑫公司之间的“误会”,说请大家看自己的面子,化干戈为玉帛,当然鸦片生意是要严禁的云云,陈子锟打个哈哈敷衍过去。   宴罢,蒋介石借黄金荣的书房和陈子锟密谈。   “昆吾,如今上海格局不同了,咱们要同心协力干出一番新气象来,鸦片买卖,一时间也是禁绝不了的,要一步步的来,你的禁烟执法总队干的非常好,不过愚兄以为,凡事都要成个体统,纳入正轨……”蒋介石侃侃而谈。   陈子锟略有不耐烦,道:“中正兄,你我兄弟有话直说。”   蒋介石道:“昆吾真性情,好吧,那我就直说了,你给愚兄一个面子,三鑫公司的钱以后不要拿了。”   陈子锟顿时愁眉苦脸:“那可办不到,我手下几万弟兄全靠这个养活,你也知道,江东赋税有限,我又狠不下心来刮地皮,你断了我这笔钱,不是把兄弟往死路上推么。”   蒋介石哈哈大笑:“昆吾,你的思路还是旧的,你既然帮我,我总不至于让你吃亏,三鑫公司每月给你多少钱?二十万么,我每月给你一百万,怎么样?”   一百万!陈子锟愣了,他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每月一百万还是每年一百万,江东省全年的赋税还不到百万,蒋介石每月就给自己这个数,看来这位蒋总司令还真是财大气粗。   “每月一百万元,绝不拖欠,军械弹药另外计算,先行拨给你一万套军装,三千条步枪,你看还满意吧。”蒋介石很满意自己的话给陈子锟造成的震撼效果,微笑着端起了茶杯,得意的吹着热气。   陈子锟心头却一阵警觉,蒋介石抛出的条件太优厚了,天下哪有白吃的大餐,难不成他想吞并自己的地盘。   仿佛猜到陈子锟的心思,蒋介石又操着浓重的奉化口音道:“你放心,北伐军不入江东,你依然做你的江东军总司令,只需挂一个编制即可。”   陈子锟沉思片刻,觉得这买卖值得做,但是他又不甘心拱手放弃在上海的势力,便道:“我的禁烟执法总队驻扎上海已久,希望能予以保留。”   蒋介石道:“那个好办,保留建制,继续驻守吴淞,依然听你指挥。”   陈子锟这才露出笑意:“不知道中正兄准备给我什么编制?”   “国民革命军第九十九军,你意下如何?”   ……   陈子锟在上海发表通电,江东国民革命军入北伐军序列,称国民革命军第九十九军,下辖三个师一个混成旅,陈子锟任军长,军衔依然保持上将,只不过这个上将不是北洋的上将,而是国民政府的上将了。   而他那位善于当墙头草的结拜兄弟陈调元,在一个月前就改旗易帜,当上了国民革命军第三十七军的军长,各省军阀,均和陈调元一样投向北伐军,国民政府已经牢牢掌握住了半壁江山。   上海继续歌舞升平,不管是租界洋人,还是闸北南市的小老百姓,这几年见惯了权力更迭,五色旗换了青天白日,日子还是一样的过。   陈子锟来到闸北探望了老朋友们,精武会是他的首选之地,现在这儿已经是欧凯阳做馆主了,他在霍元甲的灵位前向陈子锟做了单独的秘密汇报了潜入香港处决制造五卅惨案的退职英国巡捕头子的事情,陈子锟非常满意,拍着欧阳凯的肩膀说:“精武会就交给你了,陈真精神也由你来传下去。”   窗外传来阵阵呐喊声,是弟子们在练武,一排排身着练功服的青年在阳光下出拳踢腿,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视察完精武会,陈子锟又来到禁烟执法总队长薛斌家里,如今这位纵横燕赵的悍匪已经成为慈父,媳妇给他生了一对双胞胎,都是男娃,家里装修的很豪华,老娘也接了来,看薛斌逐渐松弛的肌肉和大腹便便的体型,哪还有当年黑风的模样。   正坐在沙发上谈论禁烟执法总队缩小编制的事情,收音机里传出播音员软绵绵的声音:“蒋总司令向新闻界宣布,对于南京发生的排外事件,愿意承担责任,彻底查处,保证不以任何武力或群众暴动改变租界地位,国民政府将以和平协商办法,获得国际平等地位。凡以友好对待中国之国家,皆愿与之合作……”   薛斌撇嘴道:“一个个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当初说要收回租界,打倒列强,到头来还不是怂了。”   陈子锟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他知道薛斌是在嘲讽蒋介石,但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第四十二章 红酒微酸   四月,上海十六铺码头,彩旗蔽日,国民革命军总司令蒋中正携麾下众将与上海滩各界贤达齐聚栈桥,迎接自欧洲归来的国民党主席汪兆铭。   与两年前孙文逝世时相比,汪兆铭的格局恢宏了许多,举手投足间大有领袖之风范,对所有人都和颜悦色,谈笑间尽显温文尔雅的风度,上海滩闻人们为之感慨,这才是中国元首的气派啊。   接风宴设在大华饭店,先总理夫人庆龄女士,宋家三小姐美龄出现在宴会上,蒋介石端起酒杯,向满座宾朋道:“今天,借着汪主席归国的大好日子,兄弟向诸位宣布两件私事。”   众人窃窃私语,汪兆铭依然满脸笑意,似乎饶有兴致听蒋介石的私事。   “第一件,兄弟从此接受洗礼,皈依基督教。”   又是一阵交头接耳,在场的外国客人鼓起掌来。   蒋介石环视四周,最后落在宋美龄身上,眼神竟然别样的温柔,宋美龄脸上一抹娇羞,顿时让陈子锟的心提了起来。   “第二件,承蒙宋美龄小姐垂青,愿意下嫁兄弟,婚礼暂定年底,届时还请诸位大驾光临。”蒋介石精神焕发,难掩兴奋。   热烈的掌声响起,所有人都为这一对伉俪祝福,陈子锟也是笑逐颜开,和蒋介石握手祝贺时,注意到宋庆龄眼眉低垂,平静如水,似乎并不很高兴。   汪兆铭也不太高兴,但很巧妙的掩饰住了,蒋介石突然发布订婚的消息,风头盖过了自己,任谁都不会开心。   宴后是舞会,风流倜傥的汪兆铭主动邀请宋美龄跳舞,两人在舞池中翩翩起舞,端的是郎才女貌,珠联璧合,与秃头蓄须戎装佩剑的蒋总司令相比,似乎汪主席和宋小姐更有夫妻相。   汪兆铭成功的夺回众人对他的关注,再次成为焦点人物,在国民政府文武两位领袖面前,所有人的风采都被遮盖,昔日的风云人物陈子锟也不得不低调的坐在角落里,孤独的品着一杯红酒。   “今天大华饭店用的红酒,似乎有些微酸。”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一股暗香扑面而来,是申报女记者唐嫣。   “唐记者,很久未见了。”陈子锟举起酒杯致意。   “陈军长,多日不见,你的胡子很有规模了哦。”趁着黑暗,唐嫣竟然胆大的伸手捋了捋陈子锟的胡须。   “本司令发过誓,国家不统一,就不剃须。”陈子锟道。   唐嫣吃吃的笑,一只穿着高跟鞋的脚伸在陈子锟两腿间,酒杯和他碰了碰:“乞儿丝。”   两人干了杯中酒,唐嫣举起白莲藕一般的胳膊:“维特,威士忌。”   十分钟,两人面前已经摆了十八个空杯子,唐嫣站起来,咯咯笑着向陈子锟伸出手:“跳舞么?”   正好一曲华尔兹结束,陈子锟携手唐嫣步入舞池,高声道:“乐队,探戈!”   极具节奏感的音乐响起,两人借着醉意,一个潇洒的甩头顿时赢得满场喝彩,陈子锟长髯飘飘,唐嫣年轻貌美,裙下一双颀长的美腿吸引了大批的眼球,一曲探戈,顿时又压倒了汪兆铭和宋美龄的金童玉女组合,至于那位土得掉渣的光头司令,早已没人注意了。   舞会结束,众人散去,唐嫣眼神迷离,紧紧挽着陈子锟的胳膊,吐气如兰道:“我醉了,送我回家。”   “好吧。”陈子锟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想到整晚和宋美龄都没有眼神的接触,心中还是一阵黯然,走到汽车旁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回望饭店。   他却不知道,灯火阑珊处也有一双眼睛望着他。   唐嫣的家住在公共租界的一栋石库门房子里,陈子锟驱车送她到了门口,女记者的酒劲已经上来了,跌跌撞撞走到家门口,佣人前来开了门,她回望陈子锟,伸出右手:“谢谢你,再会。”   陈子锟敬了个礼:“为女士服务,是我的荣幸。”   唐嫣咯咯笑了一阵,进了门,咣当一声把门关了。   陈子锟悻悻然转身,正欲上车,忽然门又开了,唐嫣倚在门口媚眼如丝:“司令,要不要进来喝杯咖啡。”   “时间太晚了……”陈子锟故意看了看手表,偷眼观察唐嫣,女记者似有失望之色。   “就喝一杯。”陈子锟笑道。   唐嫣也笑了:“请吧。”   两人进门,穿堂入室,唐嫣叫佣人去煮咖啡,对陈子锟道:“要不要参观一下我的书房?”   陈子锟欣然答应,走进唐嫣的书房,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窗帘拉上,落地灯昏黄,一排书架上摆满各种书籍,唐嫣甩掉高跟鞋,扑进了陈子锟是怀抱,火热的红唇封住了他的嘴。   一个荡气回肠的热吻后,两人滚在了地毯上……   厨房里,煤气炉上的咖啡已经咕噜咕噜冒着泡了。   门外道路上,陈司令的专车静静的停着,卫兵依然忠于职守,站在石库门旁。   深夜,书房内,地毯上零散扔着高跟鞋、裙子、上衣裤子等物,两具赤裸的躯体纠缠在一起酣睡。   其后的几天,唐嫣总是和陈子锟出双入对,俨然是陈军长的临时夫人,女记者性格活泼随和,抽烟喝酒都会,副官马弁卫士们都喜欢和她打交道,再说陈司令子嗣不旺,两位夫人至今只诞下一女,大家都期望他多纳几房妾室,多生几位少帅呢。   蒋介石和汪兆铭进行了会晤后,汪主席与共产党领袖陈独秀联名发表告国共党员书,劝立即抛弃相互怀疑,事事开诚协商进行。消息一出,上海紧张的气氛大为缓解,此前盛传工人纠察队准备强行进入租界,自行组织上海市政府,现在谣言散尽,歌舞升平。   北线战事颇为顺利,张作霖的安国军被压到苏北一线,声势大为减弱,中国统一似乎曙光已现。   自从五卅之后,陈子锟和西方国家的关系就变得紧张起来,从美国订购的飞机一直没有到货,春田洋行的生意也一度陷入停顿,连办公室都租不起了,陈子锟和蒋介石达成协议后,一百万元顺利到账,而且以后每月都有同样多的钱,顿时让他有一种财大气粗的感觉。   慕易辰住在外滩附近一栋租来的石库门房子里,和他同住的还有三个洋行职员,都是大老爷们不拘小节,房间里臭味熏天,衣服袜子到处丢,烟灰缸满满当当,书籍文件更是丢的到处都是。   陈大帅的到访让职员们很是紧张,忙乎着收拾东西,陈子锟很和气的让他们别忙,说干家务不是男人的活儿,回头让慕经理雇个佣人便是。   慕易辰愁眉苦脸道:“工资都快干不起了,哪有钱雇佣人。”   陈子锟变戏法一样拿出一张支票递过去:“这个兴许能解燃眉之急。”   慕易辰接了一看,眼睛一亮:“五十万!”   陈子锟笑道:“拿着吧,先租个像样的办公室,把生意做起来,眼瞅着国家爱就要统一了,咱们要未雨绸缪,准备开工了,钢铁厂,化工厂、纱厂、铁道,都要建起来。”   慕易辰将这张浙江实业银行的支票翻来覆去的看,感慨道:“蒋介石的融资能力,全中国无出其右者啊。”   陈子锟奇道:“你怎知这是蒋中正的钱。”   慕易辰道:“你忘了么,我除了做进出口之外,还做金融生意,蒋总司令和江浙财阀的关系非常之好,江浙这些年来屡被北方军阀统治,苦不堪言,现在有了个浙江奉化的老乡出人头地,自然是要大力支持的,中国银行的张嘉璈,上海商业储蓄银行的陈辉德,四行联合储备库的钱永铭,浙江实业银行的李铭,都对他鼎力相助,这段时间你知道蒋介石搞了多少钱么?”   “猜不出。”陈子锟摇摇头。   “借款,发行国库券,公债等,一共搞到一亿三千万元!”慕易辰特地在亿字上加重了语气。   陈子锟倒吸一口凉气,居然筹集到了上亿资金!怪不得蒋介石如此强横,根本不把有苏俄支持的武汉政府放在眼里,这年头打仗打得就是钱,枪炮子弹要花钱,军饷粮食要花钱,安抚地方,邀买人心也要花钱,自己筹到百十万就觉得豪富了,和人家一比,岂止是小巫见大巫。   慕易辰叹道:“蒋介石是做股票投机出身的,对金融上的事情懂得也多,加上会做人,洋人都让他哄的服服帖帖,这回和宋家联姻,更能得到孔祥熙和宋子文在财力上的支持和政治上的声誉,放眼中国,已经没人能与之抗衡了。”   陈子锟默然,只能自叹不如,看来胡半仙说的对,以自己的资质,做到上将军已经是极致,再进一步很难很难。   慕易辰轻笑:“没想到做了这么多年生意,我骨子里还是个政治动物,学长,下一步您准备怎么做?采取贴紧蒋某人的策略么?”   不等陈子锟回答,他又自言自语道:“目前看来,这是最明智的选择,中国经不起折腾了。”   正说着,门被推开,一个女子走了进来,立刻掩住了鼻子皱眉道:“好臭!”正是许久不见的学妹车秋凌。   “你们什么时候成婚啊?”陈子锟立刻转移了专题。   车秋凌落落大方道:“我爹其实已经默许了,但是碍着面子,还在死撑,我想如果有强力人士做媒的话,我爹才会服软。”   陈子锟道:“我的面子怕是不行了,不知道蒋总司令出面好不好使。”   忽然双喜蹬蹬蹬上楼,大嗓门道:“报告司令,蒋总司令通知,有紧急军务找您相商。”   第四十三章 长刀之夜   说曹操,曹操到,陈子锟又和慕易辰车秋凌二人调侃几句,这才出门下楼,上车直奔龙华。   龙华原淞沪护军使公署,现在是上海警备司令部,今天戒备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步枪上了刺刀,陈子锟快步来到会议室,发现里面已经坐满了人,就等自己一个了。   没来得及换军装,陈子锟穿的是西装,在这种场合略显尴尬,不过会议室里也有一些着便装的人,倒也不太突兀,令人吃惊的是,李耀廷居然也在座,还有上海三枪会的会长兼禁烟执法总队的总队长薛斌。   陈子锟顿感不快,薛斌是江东军的嫡系,老蒋怎么不经自己同意就擅自调他来开会,径直走到薛斌和李耀廷旁边的空位坐下,一身戎装的白崇禧上台道:“现在请蒋总司令讲话。”   蒋介石在掌声中上台,痛心疾首道:“同志们,现在我党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   众人一言不发,静静听他讲话,会议室里回荡着奉化口音。   “本月六号,张作霖在北京搜查了苏联大使馆,逮捕了一大批赤色分子,搜出共产国际发来的发来的大量指示、训令、颠覆材料和栦器弹药。其中一份训令内称‘必须设计一切办法,激动国民群众排斥外国人’,‘不惜任何办法,甚至抢劫及多数屠杀亦可实行’。”   说到这里,蒋介石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里的水都溅了出来,“娘希匹!南京暴力排外,就是他们搞的鬼!想挑动列强和我们冲突,以便坐收渔利……”   陈子锟终于明白,蒋介石要下手了。   会后,薛斌瞅个机会对陈子锟道:“大帅,蒋介石送给我这个。”   摸出一张庄票来,面额是二十万两银子。   陈子锟冷笑,老蒋手笔蛮大的么,这就开始收买自己的队伍了。   “狗日的,以为两个臭钱就能收买老子。”薛斌不屑的弹了弹庄票。   陈子锟道:“朝廷不差饿兵,总司令需要禁烟总队的弟兄们帮衬,这钱你就拿着吧,给弟兄们改善改善生活。”   薛斌喜道:“行,我就拿着,先替弟兄们谢过大帅了。”   李耀廷也凑了过来,一副摩拳擦掌的表情:“这回够工会的小子们喝一壶的,青帮上下全体出动,不信弄不死丫挺的。”   片刻后,蒋介石亲自来找陈子锟,和他推心置腹谈了谈,提到自己下决心清党的苦衷。   “湖南一半的县都有农会,会员多达四百五十万之众,农会取代军政机关发号施令,顺者昌,逆者亡,富室大家,统统被打成土豪劣绅,无一例外,我北伐军将士在外流血牺牲,家中财产却被农会瓜分,父兄被杀害,军心如何稳固,北伐大业何以继续?”   “武汉的工人运动亦是如此,湖北总工会有会员三十万,动辄开会游行罢工,要求政治权力,大量工人被胁迫参加,造成货物阻塞,工厂缺乏原料不能开工,日用品严重缺乏,物价飞涨,经济崩溃,皆因苏联意欲夺权……”   陈子锟虽有自己的情报来源,但毕竟不像蒋介石了解的更深,种种情形让他为之动容。   “我的军队刚到上海,地形不熟难以开展行动,只得借助各方力量。没打招呼就借了你的禁烟执法总队,老弟你也不要生气哦。”蒋介石的语气很诚恳。   陈子锟淡然一笑:“咱们兄弟之间客气什么,别说是一队兵了,就是让我提枪上阵,我也在所不辞。”   蒋介石大为感动:“真不愧是我党的老同志,党性高,立场坚定!”   作战计划是绝密的,只有少将以上才有,陈子锟领了一份计划书,随手交给双喜,放进了公文包中,驱车离开龙华警备司令部。   当晚,陈子锟又到唐嫣住处与她颠鸾倒凤一番,午夜,唐嫣蹑手蹑脚爬起来,穿着睡裙走到外间,静静的站了一会儿,让双眼习惯黑暗之后,打开放在桌子上的公文包,从里面拿出一叠文件,借着窗外的月光,可以看到文件上的青天白日徽和绝密字样。   唐嫣迅速翻阅一遍,胆战心惊,悄悄放回文件,一转身,看到陈子锟正站在卧室门口。   “吓死我了,你怎么一点生息都没有。”唐嫣娇嗔的一跺脚。   陈子锟上前,粗鲁的揉捏着唐嫣真丝睡裙下的乳房,接着拦腰抱起走进卧室。   一番剧烈运动后,陈子锟沉沉睡去,唐嫣推了他两把,没醒,于是再次起来,来到客厅打了一个电话,压低声音和对方说了几句后,对方似乎挂了,唐嫣很不甘心的喂喂几声后,再次重拨,这回干脆没人接了。   她穿着睡裙在客厅里来回走着,焦虑无比,时不时看看墙上的挂钟,凌晨两点了,她终于做出决定,悉悉索索换上工装裤和回力鞋,拿了陈子锟的汽车钥匙悄悄出门去了。   唐嫣出了门,上了陈子锟的汽车,娴熟的发动起来,一踩油门走了,出租界闸口时还很顺利,巡捕甚至向汽车敬礼,但是在闸北开了一段距离就被巡逻队拦下。   “戒严了。”士兵恶声恶气道。   唐嫣指了指挡风玻璃前的特别通行证道:“看不见这个么?”   “对不起,没有戒严司令部颁发的证件,任何车辆不许通行,请回去。”士兵态度无比生硬,口音是南方人。   “你知道我是谁么!我要见你们长官!”   唐嫣见多识广,深知这种时候就得比谁更横,气势更足。   士兵果然被这个开军队牌照汽车的女人震慑住了,找来自己长官交涉,那军官也是两广人氏,看了看车牌号,依然冷着面孔道:“你是陈军长的什么人?”   “我是他夫人,家里有急事要回去。”唐嫣灵机一动撒了谎。   “不行!”军官直接拒绝,“特殊时期,就是陈军长亲自来了也不能通过。”   “你敢拦我!”唐嫣快急疯了,看看手表,已经三点了,她银牙一咬,发动汽车就要闯关,立刻十几支步枪瞄准了她。   忽然,天边出现一颗红色信号弹,五分钟不到,从租界方向疾驰出十余辆卡车,车上满载彪悍男子,服色各异,但胳膊上都套着白布袖章,上面黑墨写一个大大的“工”字,手中或是铁尺砍刀,或是大棍长矛,还有许多人拿着步枪和手枪。   卡车呼啸而过,巡逻队根本不加阻拦,望着车上一张张狰狞的面孔,唐嫣长长叹了一口气,调转车头回去了。   ……   凌晨四点,密集的枪声将陈子锟从睡梦中惊醒,枪声来自四面八方,但距离很远,应该不在租界内,陈子锟当然知道怎么回事,翻了一个身继续睡,唐嫣却惊恐万分,推推他道:“大令,怎么回事?”   “军队要缴工人纠察队的枪。”陈子锟道。   “那岂不是要死很多人。”唐嫣道,睡衣领口内,春光无限。   “死人总是在所难免的,睡吧,没事。”陈子锟拍拍唐嫣的脸蛋。   唐嫣将头埋在陈子锟胸前,眼泪流了下来。   “你哭什么?”   “又要打仗了,我担心你。”   “放心好了,只是一次缴械行动罢了,正规军对付工人,轻松的很,乖,别哭。”陈子锟擦拭着唐嫣的泪水,可她哭的却更伤心了。   天亮之后,唐嫣匆匆而走,说是采访新闻去,陈子锟担心她有危险,派双喜陪同保护,还把自己的专车借给她用。   有了军队护送,这次没人阻拦她,很顺利的来到了上海总工会工人纠察队总部,唐嫣曾多次到此采访,可眼前的景象让她不敢相信,昨天这里还是人来人往的工会机关,现在却变成修罗地狱,到处是尸体和鲜血,地上是黄橙橙的子弹壳,墙上是手榴弹炸过的痕迹和密密麻麻的弹孔,这里分明发生过一场殊死的战斗。   唐嫣目中含泪,走到一张办公桌前,一个青年男子死在桌边,脑袋被铁尺砍开,血流满地已经凝固,手里还捏着话筒。   “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安息吧。”唐嫣心里默念着,抬起头不让眼泪流下来,一面溅了血迹的锦旗高挂,上绣四个大字“共同奋斗”,落款是蒋中正赠。   ……   接下来的一天,上海笼罩在恐怖气氛中,到处是逮捕和屠戮,工人冒雨游行,向驻军抗议,要求释放被捕工人发还被缴枪械,却遭到军队扫射,血流成河,死伤者不计其数。   报纸纷纷以“工人内讧”,“军队戒严”,“武力清党”等触目惊心的字眼作为头条,还刊登了军队在街头巡逻以及工人被逮捕的照片。   再过两日,广州传来消息,国民党大肆清党,逮捕两千余人,封闭工会农会等组织。   春田洋行进口的美国寇蒂斯公司的NC-4型水上飞机到货了,陈子锟亲自前去试飞,飞机在闸北上空掠过,下面浓烟滚滚,街心堆着沙包架着机枪,电线杆子上悬挂着人头,到处是骚乱,到处是军队,枪声尖叫声警笛声此起彼伏。   陈子锟意兴阑珊,草草结束试飞,回到租界唐嫣住处,借给唐嫣的汽车依然停在门口,陈子锟摸了一下引擎盖,是热的,看来唐嫣刚回来不久。   登堂入室,发现客厅里坐着几个陌生男子,一脸警惕的瞪着他,有一青年男子还将手放在了腰际。   陈子锟不动声色:“唐嫣,家里来客人了也不说一声,我去买包烟,你先招呼他们。”   “站着别动。”青年男子低声喝道,衣服下隆起枪管轮廓,瞄向陈子锟。   第四十四章 老友记   陈子锟上下打量此人,个头蛮高,嘴唇上一圈淡淡的绒毛,眼神也稍显稚嫩,不过是个少年罢了,便讥笑道:“小子,毛扎齐了没有,别把笤帚在腰里吓唬谁呢。”   少年果然上当,撩开衣服拔枪,年轻人的经验就是不足,趁着这个空当,陈子锟疾步上前,脚尖一勾,手枪脱手上了天,伸手一抄,这把大眼撸子就换了主人,再顺手在腰带上一蹭,子弹上膛,机头大张,杀气腾腾瞄准众人。   “唐嫣在哪里?”陈子锟沉声问道。   “我在这。”话音刚落,书房的门打开了,唐嫣姿势僵硬的走了出来,身后紧跟着一人,拿她当盾牌,手里捏着一把枪牌撸子,枪口正对着陈子锟,那人只露出半张脸,语气有些颤抖:“别乱动,你女人在我手上,把枪放下,不然打死她。”   陈子锟看了他一眼,心里有了底,枪牌撸子的特点是从枪口位置可以看到复进簧是否压缩到位,这把对着自己的枪根本就没拉栓,他心底冷笑一声,真就把枪放下了,坐在沙发上翘起了二郎腿,摸出烟来点燃了,慢悠悠道:“诸位是共产党吧?”   “少罗嗦,我们是什么人和你没关系,赶紧安排一条船送我们走,保证不伤害你的女人。”那人色厉内荏,底气不足。   “那我要是不答应呢?”陈子锟嘴角挂着笑意。   “那我的子弹也不答应。”那人拿枪的手在颤抖,手腕瘦弱,看起来不象经常拿枪的手。   唐嫣眼巴巴看着陈子锟,眼泪都快出来了。   忽然陈子锟吹了一声尖锐的口哨,顿时门板玻璃俱裂,数条大汉破门窗而入,动作迅疾猛烈,转瞬就将所有人按倒在地,枪口顶着脑袋了,那个拿枪胁迫唐嫣然的家伙,只来得及扣了一下扳机就被生擒,身上结结实实挨了几下狠的,眼眶乌青,牙也掉了。   “押走,送宪兵队!”陈子锟喝道。   双喜刚要押他们走,陈子锟拿起那把大眼撸子把玩了一下,正奇怪这把枪如此眼熟,忽见枪柄上有细小的刻字:赵大海用。   “等等!”陈子锟勾勾手,让双喜把那个少年押了过来,问道:“这把枪你哪里弄来的?”   少年梗着脖子不说话,双喜抬手就要打,陈子锟制止了他,仔细打量少年几眼,道:“赵大海是你什么人?”   “赵大海是我爹。”少年昂然道。   陈子锟笑了:“赵子铭长的不是你这样啊,大海哥哪有你这么大的儿子。”   少年到道:“他是我义父。”   “那赵大海在哪里?”   少年鄙夷的看了他一眼:“被你们反动军阀抓起来了。”   陈子锟忽然想起来了,眼前这个少年自己曾经见过,京汉路工人罢工之时,赵大海和一帮工友被捕,其中有一个工友的儿子,名字记不清楚了,但眉眼依稀和这少年形似。   当年吴佩孚惩办罢工工人的手段,与现在国民党对付共产党的雷霆手段相比,简直称得上温柔,这些天来军队屠杀工人,满大街的电线杆子上全挂满了人头,戒严司令部的临时监狱里关满了犯人,稍加审讯就枪毙,每天都要杀掉数百人,赵大海真被抓去的话,随时都会送命。   “赵大海被什么人抓去的?”陈子锟厉声喝问。   “二十六军。”涉及到义父的性命,少年不敢不答。   陈子锟道:“双喜,安排人把他们押走,你跟我走。”   双喜道:“押到戒严司令部么?”   “废话,当然是押到禁烟执法总队,这是咱们的案子,谁也不能插手。”   “是!”   ……   国民党军二十六军原是孙传芳的浙军,被北伐军收编后给了一个番号,就驻扎在闸北一带,清洗工人纠察队,他们是急先锋刽子手,光十三日上午就打死一百多个工人,闸北电线杆子上的人头,多是出自他们之手。   陈子锟亲自带人上门索要一个叫赵大海的人犯,却遭到了毫不客气的拒绝,二十六军虽然是降军,但和听调不听宣的九十九军比起来算得上嫡系,而且最近又为蒋总司令立下汗马功劳,所以有些骄傲,根本不把陈子锟放在眼里。   一个营长出面接待了他:“陈司令,这个案子是归我们二十六军宪兵营管的,不错,是有这么个姓赵的共-党分子,此人拒捕的时候打死我们五个弟兄,就这么交给你,弟兄们不答应。”   陈子锟道:“这个赵大海,我已经盯他好几年了,要不这样,我先提走,审完了再送回来,你看怎么样。”说着使了个眼色,双喜上前塞了一张五百两的庄票,营长倨傲的态度顿时改变:“陈司令,不是卑职不帮忙,这案子通了天的,要不我请参谋长和您交涉。”   参谋长来了,是个戴眼镜的瘦子,打起官腔道:“此人牵扯重大,是武汉方面的高级首脑,已经上报到戒严司令部白崇禧司令官,蒋总司令那里了,所以抱歉了。”   陈子锟故伎重演,让双喜塞钱,这回不好使了,参谋长坚辞不受,想见师长,又被告知军长去龙华开会了,不在驻地。   区区一个人犯都要不来,让陈子锟很是不悦,有一点他倒是放心了,赵大海不是一般赤色分子,不会随随便便枪毙。不过押到戒严司令部之后,自己就真的一点办法都没了。   陈子锟没再多说,转身出去,找了家店铺借了电话打到禁烟执法总队。   二十分钟后,十辆卡车呼啸而至,车上跳下来二百名武装士兵,一窝蜂的往二十六军的军部里面冲,守门士兵举枪阻拦,被一枪托放倒在地,架在卡车顶上的机关枪哒哒哒的扫射起来,打得屋顶上瓦片横飞。   软的不行来硬的,这位陈-军长当真不讲理,二十六军也不是任人宰割的绵羊,不过部队都在外面搜捕工人纠察队余党,军部就剩下一个不满编的警卫连,装备的都是步枪,根本抵不过全自动火器武装起来的禁烟执法总队。   陈子锟的突袭差点就成功了,但是很不凑巧,二十六军一个营的部队刚好开回来,立刻实行反包围,将禁烟执法总队堵在了军部里面,双方都还算克制,子弹朝天射击,互相谩骂威胁,互不相让。   正在相持不下之际,忽然又有一队卡车开到,车上士兵服色与他们迥异,一水的灰色中山装,大沿帽上缀着青天白日徽,是正牌北伐军到了。   二十六军门口乱成一锅粥,穿老款立领北洋军服,戴浙军特色渔夫毡帽的二十六军士兵,穿美式卡其军装戴托尼钢盔的禁烟执法总队士兵,还有中山装打扮的北伐军,全都拥在一处,浙江话、江东方言和粤语互相吵嚷着,沿街住的老百姓躲在窗户后面,困惑的看着这一幕。   北伐军带队的军官是陈启麟,虽然他只是一个中校团长,但是蒋总司令的嫡系人马谁也不敢怠慢,二十六军的军官们见了他就如同见了靠山一样,声泪俱下控诉陈子锟是如何欺压他们的。   “陈团长您给评评理,九十九军分明就是想抢功,人分明是我们先抓到的,欺负人也不能这样啊。”   陈子锟一言不发,抱着膀子站在一边。   陈启麟板着脸不苟言笑:“犯人在哪里?”   “押在禁闭室里,万无一失。”   “提出来。”   “是。”   不大功夫,赵大海被两个士兵架了出来,上了背铐,脚镣的粗大铁链子拖在地上,人已经打得没了形状,满脸的血污糊住了眼睛,胸膛上还有烙铁烫过的痕迹,地上拖出一道血迹来。   陈启麟眼睛眯了起来,走过去用戴着白手套的右手托起赵大海的下巴辨认一下,厉声道:“怎么把人打成这样,打死了怎么审讯?”   负责刑讯的二十六军宪兵军官赔笑道:“这家伙死硬,怎么打都不开口,兄弟们想立功,心急了一些。”   陈启麟冷哼一声:“这人可是要犯,打死了你们谁也负不起这个责任,带走。”   两个北伐军士兵过来接人,对方依旧不放,宪兵军官道:“陈团长,不是小的们不给您面子,人被您带走,回头白司令再找我们要人,我们就不好做了。”   陈启麟摸出一张纸晃了晃:“就是白崇禧司令派我来押送犯人的,你不信可以打个电话问问。”   “信,当然信。”二十六军敢不买陈子锟的帐,但正牌北伐军的面子不能不给,当即交了手铐脚镣的钥匙,把赵大海移交给对方,陈启麟也不含糊,写了一个交接单,申明人犯是从二十六师手里接来的,给他们吃了一个定心丸。   赵大海被抬上北伐军的卡车,一溜烟走了,自始至终陈启麟都没有和陈子锟有过眼神上的交流。   争夺的目标没了,禁烟执法总队和二十六军的大兵们面面相觑,陈子锟没说什么,只是狠狠哼了一声,上车走了,士兵们也纷纷收了枪,跳上卡车扬长而去。   二十六军的官兵们在后面起哄,一个个趾高气扬的,仿佛他们才是胜利者。   第四十五章 信仰的力量   赵大海被陈启麟带走,陈子锟并未放心,果儿这孩子从小倔强,在北京上中学的时候就思想激进,这么多年来接受黄埔军校的教育和战争的洗礼,已经不是当年大杂院里那个流着鼻涕的跟屁虫了。   果不其然,当陈子锟来到龙华戒严司令部要人的时候,陈启麟直接了当的回绝了他:“陈司令,你我都是革命军人,岂能徇私枉法,放人的事情请勿再提。”   陈子锟一点办法没有,他能带兵冲二十六军,难不成还能冲白崇禧的司令部不成,只得退而求其次:“我能见见他么。”   陈启麟犹豫了一下答应了:“好吧,时间不能太久。”   赵大海并没有关在牢房里,而是住在一家医院,挂着盐水瓶,身上缠满了绷带,已经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与几年前相比,大海哥清瘦了许多,脸上都是坚硬的胡茬,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嘴角上翘,像是随时带着笑。   “你来了。”赵大海努努嘴,“坐吧,手上有伤,不能帮你倒水,自己招呼自己。”   陈子锟坐在床边,查看他的伤势,宪兵队严刑逼供的手段很多,除了烙铁烫,还有老虎凳和皮鞭,大海哥满身都是伤痕,肋骨也断了几根。   “大海哥,你这是咋整的?怎么老让人逮住啊,每回都得我来捞你,不行,你得请客。”陈子锟笑呵呵开起了玩笑。   “没得说,全聚德的烤鸭,怎么样,用小薄饼卷着脆鸭皮,蘸点酱,再来点黄瓜条和葱段,那叫一个香,咱弟兄怎么着得来两只吧。”赵大海笑答。   “两只哪够啊,起码六只,你我,还有宝庆,小顺子、赵家勇李俊卿他们,哪个不是能吃得主儿,咱先中午吃顿烤鸭,再到华清池泡一下午,唠唠嗑,搓搓老灰,傍晚天桥上溜达一圈,听听书,看看把式,晚上东来顺,涮羊肉可劲得造,先说好,大海哥你掏钱。”   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笑完了,赵大海忽然叹口气:“老家的饭菜真香,我已经五年没吃过了。”   一阵安静。   陈子锟握住赵大海的手:“安心养病,万事有我,他们不敢把你怎么样。”   赵大海淡淡笑了一下:“共产党员何惧死亡,革命总是要付出牺牲的,我死不要紧,只是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兄弟,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你说。”   “我有一个干儿子,是工友的孩子,叫叶开,他父亲四一二那天牺牲了,临死前我答应过他照顾叶开,现在上海这么乱,他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太危险了,你一定要帮我照顾好他。”   陈子锟道:“是不是拿着我送你的手枪的那个孩子?”   赵大海顿时急道:“就是他,怎么,他也被捕了?”   陈子锟道:“放心,他很安全,我明天就把他送离上海。”   赵大海欣慰的点点头:“那我就放心了。”   病房的门被敲响,陈启麟冷着脸站在门口:“时间到了。”   陈子锟起身,握住赵大海缠满纱布的手:“大海哥,保重。”   等陈子锟走了,陈启麟才走进来,拉了一张椅子坐在病床前道:“赵大海,你的同志已经招了,你是武汉方面派来保护要人的武装干部,如果你能交代那些人藏在哪里,我可以向上峰请示,宽大处理你。”   赵大海点点头:“果儿,你果然长大了。”   陈启麟道:“这里没有陈果儿,只有国民革命军团长陈启麟,大海哥,咱们是一个院的老邻居,您是从小看我长大的,我真不想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悔悟吧,贵党所做的事情,是在坑害这个国家。”   赵大海摇摇头:“道不同不相为谋,咱们政治理念不同,没有什么好说的,我要休息了,请你走吧。”   陈启麟也不多说,起身离去,在门口扭头看了看:“大海哥,你再认真考虑一下,北京还有父母妻儿等着你。”   出了门,安排副官道:“多派人手,严加守卫,不得有误。”   ……   陈子锟回到吴淞禁烟执法总队驻地,双喜报告说那些人已经被关在牢房里了。   “我审了一下,他们说并不认识唐记者,就想进去避避风头的,狗日的,胆子还不小,正撞到咱的枪口上。”   “好吃招呼他们。”陈子锟点点头道。   双喜摩拳擦掌:“瞧我的吧,不把他们褪层皮,我名字倒过来念。”   陈子锟喝道:“回来,我让你好好招呼,是请他们住客房,四菜一汤招待,不是让你褪人家的皮。”   双喜大为纳闷:“大帅,那可都是共产党啊。”   陈子锟道:“就是因为这个,才让你好好招呼。”   双喜虽然不理解,但还是照办去了。   禁烟执法总队的临时牢房里关了一百多个犯人,都是最近几天抓捕的闹事工人,对于他们的处置,薛斌很头疼。   “杀了吧,都挺冤枉的,不杀,显得咱们办事不力,人二十六师都杀得人头滚滚,咱这边一点动静没有,大帅,您说咱们杀不杀?”   陈子锟道:“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混多少年江湖了,这点道理不懂?”   薛斌道:“混江湖自然如此,不会赶尽杀绝,可如今咱们不是玩政治了么。”   陈子锟道:“江湖和政治是一样的,冤家宜解不宜结,共产党和国民党是死对头,和咱们有仇么,你砍人家脑壳,就能保证人家不回过头来砍你的脑壳?”   薛斌恍然大悟:“有理,回头我抓一些趁机滋事的地痞流氓,拿他们的脑袋交差,那些工人,关几天放了便是。”   陈子锟惦记着赵大海的安危,安排好了军营事宜便驱车来到法租界,找李耀庭商议搭救赵大海的事情。   李公馆豪华更胜往昔,客厅天花板上悬挂着一盏晶莹剔透的水晶吊灯,如同欧洲皇宫,李耀庭穿着西装坎肩,翘着二郎腿吞云吐雾,唇上也留了两撇小胡子,头发上打了许多的发蜡,一丝不苟的向后背起。   “大海哥也真是,干什么不好,非得当共产党,那可是杀头的事情,得,谁让咱们是兄弟呢,这事儿我来办。”   陈子锟奇道:“大海哥可是要犯,你有什么好办法。”   李耀庭不屑道:“什么要犯不要犯的,通缉令上的首犯要犯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都他妈是悬赏要脑袋的,这几天杀工人杀的人头滚滚,乱的很,乱了才好办呢,咱们不通过上面,直接找下面具体办事的人,五千不够,就一万,我就不信了,还砸不倒他。”   李耀庭是上海地头蛇,办起事情来更加便利,此事就交托给他处理,陈子锟又马不停蹄的来到唐嫣的家。   “达令,可吓死我了,那些人突然闯进来,还拿着枪,我真替你担心。”唐嫣扑进陈子锟怀里,一副受惊小鸟的样子。   陈子锟温柔的拍着她的后背:“没事了,已经把他们都毙了。”   明显感觉到唐嫣的身躯僵硬起来。   “怎么了,不舒服?”陈子锟关切的问道。   “哦,没什么。”唐嫣支支吾吾。   陈子锟揽住她的纤腰,直视她的双眼:“其实这些人是你带来的,对吧。”   唐嫣不敢和他对视,扭转了脸不言语。   “上海清共,租界如临大敌,这些人怎么可能混进来,又怎么会那么巧,闯到你的房子里来,他们分明和你认识!”   唐嫣扭转脸,毅然对着陈子锟:“你派人监视我?”   陈子锟笑笑:“这事儿还用监视?看你刊载的文章就知道,你是共产党。”   唐嫣道:“你太瞧得起我了,我不是共产党,我只是他们的同情者,不错,这些人是我带来的,他们被军队搜捕走头无路,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请我帮忙的,没想到我反而害了他们。”   说到这里,唐嫣捂住脸哭泣起来:“我对不起牺牲的同志们,你是一个刽子手,我不想再看到你,你走。”   陈子锟二话不说,转身离去,唐嫣哭得更凶了。   ……   过了一天,李耀庭打电话过来说事情很难办,赵大海还是个重要人物,案子已经报到蒋总司令那里,谁也不敢接这个招。   陈子锟思量再三,找到白崇禧求情。   “健生兄,这个赵大海是我的结义兄弟,能不能给个面子,饶他一死。”陈子锟开门见山,直接了当,白崇禧是聪明人,打马虎眼反而不好。   “你开口我自然不能不给面子,这样吧,让那个赵大海写悔过书,退党声明,这边立刻放人。”白崇禧也很干脆。   陈子锟又到医院劝说赵大海。   “让我投降敌人,免谈。”赵大海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做个样子罢了,前脚放了你,后脚你继续闹革命,一点都不耽误。”陈子锟继续苦口婆心。   赵大海笑了笑,从他眼神里,陈子锟看到不屑和崇高信仰不被理解的高傲。   “大锟子,我干的是革命,革命,不是升官发财的事情,而是砍头的买卖,我这颗脑袋,从参加革命那一天起就不打算要了,你回去吧,也帮我谢谢小顺子,你们都是好兄弟。”   陈子锟知道劝说是没用的,只得离去,走廊里的看守表情冷漠的看着他,让他倍感沮丧。   一天后,武汉方面传来消息,国民政府开除蒋介石党籍,撤销他的本兼各职,着全体将士及革命民众团体,将蒋介石“拿解中央,按反革命罪条例惩治”。并将蒋所属全部军队划归中央军事委员会直辖指挥。   从此,国民党从明争暗斗变成了公开分裂。   同一日,戒严司令部发布公告,枪毙赵大海等工会首恶共二十三名,行刑那天,陈子锟在家抽了一天烟。   傍晚,双喜来报,说是陈启麟来访,陈子锟说告诉他老子今天不舒坦,不见。双喜出去了又回来,道:“陈团长说你看见他就舒坦了。”   陈子锟心里一动,出门一看,陈启麟一袭便装站在汽车旁抽烟,车里坐着一人,戴军帽穿军装缠绷带,伤兵打扮。   第四十六章 江东起义   虽然打扮成伤兵模样,但陈子锟还是一眼认出,坐在后座上的正是已经“被枪毙了”的工会首恶分子赵大海。   大海哥一双明亮的眼睛望着陈子锟,嘴角挂着自信的微笑。   陈子锟一摆手,双喜和青锋上前将赵大海搀扶下来。   陈启麟道:“人我交给你了,剩下的事情你们自己处理。”说罢踩灭烟蒂,上车离去。   事不宜迟,陈子锟立刻安排了一条船送赵大海和他的同志们离沪,上海的码头车站都有宪兵搜查,风声很紧,船是江东轮船公司的客轮,停在比较偏僻的吴淞码头,禁烟执法总队派了一个排的兵护送他们上船。   陈子锟亲自到码头相送,赵大海身受酷刑不能行动,躺在担架上握着陈子锟的手:“兄弟,后会有期。”   “大海哥,保重。”陈子锟紧握他的手摇了摇,从腰间拿出那把M1911手枪倒持着递给扶着担架的少年叶开:“还给你。”   叶开接了手枪,感激的一鞠躬:“救命之恩,永世不忘。”   陈子锟拍拍少年的肩膀,没说什么。   一个领导摸样的工会干部向陈子锟伸出手道:“我代表组织感谢你。”陈子锟没搭理他,干部的手僵在半空中,好在汽笛适时鸣响,消减了尴尬的气氛。   “好了,咱们走吧。”赵大海道。   忽然一阵急促的喇叭声,数辆卡车疾驰而来,车上跳下一队宪兵,骂骂咧咧的举着枪冲过来,众人大惊,立刻响起一阵拉枪栓的声音。   宪兵不是冲着他们来的,士兵们从候船的队伍中拉出几个人来,说是抓到了工会干部,带队军官就地审问了一下,就下令枪毙,干部被押到码头空地上,勒令跪下,一个军官拿着盒子枪上去,侧着身子朝后脑勺就是一枪,大概是经常行刑的缘故,脑浆根本溅不到身上去,紧接着又去枪毙下一个,毙完了连尸体都不收,扬长而去。   码头上一片血污,刚才还活生生的人此刻却阴阳两隔,被杀者的家属撕心裂肺的哭泣让每个人都心如刀绞。   告别匆匆结束,轮船汽笛长鸣,缓慢驶离码头,残阳照射上海滩,血红一片。   ……   陈子锟没有再去唐嫣那里,他曾经一度想将唐嫣收房,也就此问题点过他,但唐嫣明确表示自己是有事业的女人,断不会嫁给别人做姨太太浪费光阴。   “你放心,我不要任何名分,我只是单纯的想和你在一起。”柔情蜜意时,唐嫣总是这么说。   但现在看来,唐嫣的目的没有这么单纯。   陈子锟拿起一张申报,上面用套红号外刊登着重大新闻,南京成立国民政府,胡汉民任主席,宣布通缉苏联顾问鲍罗廷等一百九十人。   北伐尚未成功,国民政府就分为南京武汉两个,孙中山在天有灵的话,不知道气成什么样呢,现在武汉政府正欲兴兵东进,而江东省就夹在其中,战端一开,首当其冲,这让陈子锟不得不担心起来。   “准备飞机,过两天回江东。”陈子锟立刻安排返程。   ……   江东省城某座洋房内,窗户禁闭,几个男子正在激烈的争论着。   “我不同意采取暴力手段,陈子锟是可以争取的军阀,他是同情革命的。”郑泽如很严肃的说道。   “郑泽如同志,我不得不说,你犯了右倾主义错误,你现在已经不是特委书记了,你可以保留看法,但不要对我们的计划指手画脚,陈子锟的禁烟执法总队在上海大肆屠杀我们的革命战友,他已经背叛了革命!”麦平冷峻的声音从缭绕的烟雾后面传来,显得很不真实。   “我同意麦书记的意见,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眼下宁汉分流,是我党的大好机会,争取江东省的进步力量,一举夺取政权,实施土改,建立农会,象湖南那样,把所有的地主豪绅全打倒,资本家全抓起来,工人农民当家作主,把江东省建成我们坚固的革命根据地!”另一年轻人有力的挥舞着拳头,看他的服装,分明是陆军学校的学员。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的发表了意见,基本上一边倒的支持新任特委书记麦平的决议。   “好吧,少数服从多数,我服从组织决定,但是保留意见。”郑泽如最终还是屈服了。   麦平开始调兵遣将:“老郑,你的任务是确定陈子锟回江东的时间,此人喜欢乘飞机,咱们在郊外机场埋伏一队人马,将他当场击毙,以绝后患。”   “小王,你负责发动军队里的革命同志,里应外合,占领军火库,现在江东军的主力都在千里之外,咱们正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小李,你负责组织工人纠察队,必须在第一时间建立起属于党的武装。”   最后,麦平拍了拍胸口道:“起义的主力,还是要江东省警察厅的警察,这方面我来负责。”   郑泽如道:“小麦,要警惕队伍中的投机分子,警察可以利用,但不能依赖,小心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麦平轻蔑的一笑:“我自然知道这一点,起义成功后,政权是要掌握在我们手里的,现在散会,大家分头走,小心陈子锟的特务。”   郑泽心里忐忑,但是也不好再说什么。   众人陆续从小洋房离去,楼下负责望风的同志警惕的望着四周,很安静,并没有所谓的特务出现。   麦平坐上一辆汽车,风驰电掣来到警察厅长麦子龙的官邸,门口警卫点头哈腰的招呼:“侄少爷来了。”麦平根本不搭理他,一阵风似的直奔伯父的书房。   书房内,一个长袍马褂的中年人正襟危坐,正在阅读曾文正公家书,见到侄子大大咧咧闯进来,微微皱眉:“平儿,你慌什么。”   麦平道:“伯父,我们已经决定了,帮你把陈子锟打倒,支持你做江东省的省主席。”   江东省警察厅长麦子龙是清末留日学生,日本警政学校毕业,回国后在江东巡抚衙门办警务,从底层一步步爬上来的,人脉广,势力雄厚,孙开勤当督军时也不敢动他,陈子锟接管军政大权后,也不敢轻易撤换,只是派了张鹏程来分权而已。   如今天下大势风起云涌,麦子龙蛰伏已久的野心也动了起来,武汉国民政府通过秘密渠道联系到他,发展他加入了国民党,还许诺了一个江东省主席的位置,虽然这个省主席有点火中取栗的感觉,但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趁军队都在外线,陈子锟不在省城,一举发动,占领公署和电报房,通电全国支持武汉政府,唐生智的军队排山倒海般开过来,大事成矣,陈子锟有滔天的本事也翻不了这个盘。   自家侄子是共产党,这一点办了一辈子警务的麦子龙自然是知晓的,但是他正要利用共产党的力量,这伙人玩起命来比自家手下的警察可凶悍的很,到时候让他们打头阵,等两败俱伤之后,自己再出来收拾残局,岂不美哉。   这些心思,都在电光火石一瞬间,麦子龙从书桌后面转出来,郑重的看着自家侄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平儿,你真是我麦家的千里驹!”   麦平道:“伯父,咱们策划一下进攻路线吧,我建议警察部队攻打老督军公署,抓住陈子锟的家属,大事就成了一半,我们工人学生组成的纠察队负责啃硬骨头,省城的卫戍部队交给我们好了。”   麦子龙道:“好,那就辛苦同志们了,我赞助你们三百条步枪,一万发子弹,预祝你们马到成功。”   麦平喜上眉梢:“大伯,这批武器正好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   ……   傍晚,老督办公署外的一条巷口里,外面的路灯照不进这里,一片漆黑中只有暗红色的烟头一明一灭。   “刘婷同志,你的入党申请书,原则上组织上已经批准了,但是……”   “请组织考验我!”刘婷兴奋的挺起了胸脯,脚尖也一踮一踮的,小女儿态尽显。   “组织上需要陈子锟抵达江东的确切时间,交通工具,随行护卫人员的数量和武器配置。”郑泽如压低声音道。   “你们……你们要对他下手?”刘婷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郑泽如背转身去,狠狠抽了几口烟,将烟蒂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踩着,鼻孔里喷出两股烟来:“不该问的不要问,党的纪律你忘记了么。”   “好吧,一有消息我就通知你。”刘婷的声音低沉下去。   “没别的事情,我先走了。”郑泽如戴上礼帽,压低帽檐远去了,看着他挺拔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刘婷紧咬着嘴唇,心乱如麻。   “谁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做。”刘婷一路喃喃着,拖着沉重的脚步回了家。   家里已经开饭了,桌上摆着四个菜,一碗汤,还有父亲的一壶酒,刘婷虽然是女儿,但在家里的地位很高,她不回家,弟弟妹妹们就只能眼巴巴的看着饭菜不能下筷子。   “婷儿,今天怎么下班这么晚。”刘存仁随口问了一句,如今他也是公署的办事人员了,整天穿着长衫,提着公事包,胸前别着一枚小小的青天白日徽,在大街上遇到熟人朋友,谁不客客气气的称呼一声刘科长。   刘家有两个吃公家饭的人,每月薪水加上各种补贴有近百块大洋,养活一家人足够,弟弟妹妹都穿上了新衣服新鞋,一直在巷口里和野孩子打架的弟弟们也都拜陈督办所赐,上了公家办的小学,课本书簿不要钱,还有一顿免费的午餐哩。   看着弟弟妹妹白里透红的脸蛋,刘婷忽然明白了什么,风风火火就往外走,刘母在后面追着问:“婷儿,干啥去。”   “有东西忘了拿。”刘婷的脚步声消失在巷口尽头。   刘存仁从橱子里拿了一个手电筒:“小勇,你给你姐姐照路。”   “得令!”小勇跃起,抄过手电一溜烟的出去了。   刘婷去的是电报房,省城电报房24小时有人值班,看到总司令的机要秘书驾到赶紧迎接,刘婷拟了一份电报让他们发到上海,电文用的是密码,很短,只有几个字符而已。   电报很快发了出去,刘婷如释重负,脚步也轻快了许多,和弟弟小勇并肩走在省城大街上。   “姐,我给你唱个歌吧。”小勇道。   刘婷抚摸着弟弟的脑袋瓜子,亲昵道:“又是长坂坡赵子龙杀的曹兵个个逃的戏文么?”   “不是那个,是学校里新学的。”小勇清清嗓子开始唱: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悠扬的歌声远去,柔和的月色透过斑驳树影投射在地面上,初夏的夜色宁静中透着温馨。   第四十七章 暴动   第二天,刘婷一早来到公署办公室,顾不上打扫卫生,先挂了个电话到电报房,询问有没有上海来的电报,答复是没有,她不由得担忧起来,或许陈子锟已经离开上海了,此时归来,无异于飞蛾扑火。   她在办公室来来回走着,秀眉紧蹙,忽然电话铃响了,忙不迭的抓起来:“喂,有电报到么?”   “刘秘书,是我。”听筒里传来郑泽如低沉的声音。   “哦,我正在等电报房的消息。”刘婷的语气有些失望。   “陈总司令或许在上海乐不思蜀也未可知,不管他来不来都是一样的,刘秘书,你今天下班早点走,不要在公署逗留。”郑泽如说完直接挂了电话。   “喂喂喂。”刘婷拍了拍插簧,确信对方已经挂了,思忖片刻,又拿起话筒:“电话局,我是司令公署,给我查一下刚才打进来的电话是哪儿的。”   电话局都是人工接线生,有人专门负责公署的话务,很快就查到了对方的号码:“是陆军学校办公室打来的。”   刘婷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挂了电话,沉思了一会儿,根据郑泽如话里的意思,暴动就在今晚,公署将是他们的主攻目标,这里只有一个装备轻武器的警卫连,真打起来肯定撑不住,届时生灵涂炭,玉石俱焚,自己是安全了,可陈子锟的妻儿老小怎么办,难道眼睁睁看着他们被乱兵欺辱么。   父亲从小就拿孔孟之道来教育自己,要知恩图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陈子锟对刘家有知遇之恩,对江东省的百姓更是宽厚仁义,兴修水利防备旱涝,办公立学校,让贫苦人家的孩子不当睁眼瞎,这一切都是全省百姓有目共睹的。   今晚暴动之后,江东省将会有谁当家作主,四一二惨案发生后,中央迅速调整右倾路线,免掉了郑泽如的特委书记职务,接替他的正是麦平,难道让麦平那个性格急躁急功近利的家伙当江东几百万父老的家?刘婷不敢往下想了。   思来想去,她终于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空白公文用笺,刷刷刷一连写了几张,然后换了一支钢笔,深吸一口气,在落款处签下“陈子锟”的名字,最后拿出江东省国民革命军总司令的关防,小心翼翼的盖上去。   做完这一切,刘婷的后背都湿透了,感觉身上冷嗖嗖的,回头一看,窗子没关,赶紧探头看了看,确定外面没人窥视,把窗户关上之后,想了想又觉得欲盖弥彰,于是又打开了,将那几张命令装进信封,按铃叫传令兵进来,让他把这几个信封分别送到卫戍司令部,水警总队,军火库。   ……   今天是江东省警察厅长麦子龙娶妾的好日子,麦厅长广发英雄帖,便邀全省军政大员赴宴,麦厅长的面子不能不给,军警政的头头脑脑们全都齐聚麦府,门前停满了小汽车。   麦家大宅里热火朝天,宾朋满座,除了正式的喜宴之外,还安排了几十桌酒菜专供大员们的警卫享用,猪头肉烧刀子可劲的造。   酒过三巡,麦子龙寻了个机会出来,在书房召见了自己麾下四个警察总队长,摸出怀表看了看,毅然道:“九点半准时动手,现在是五点半,大家对下表。”   负责主攻公署的大队长问道:“厅长,陈子锟的家人如何处置?”   麦子龙犹豫了一下道:“别伤到她们,事后送去上海。”   大队长们出去之后,麦平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大伯,干革命可不能心慈手软,要不留余地,陈草除根。”   麦子龙点点头:“果然后生可畏,大伯知道了,你忙你的去吧,时间差不多了。”   麦平出了书房,从后门离开麦宅,看看怀表,时针指向六点钟,街上的巡警明显多了起来,再过三个半小时,进攻的号角就会吹响,江东省就会变成赤色的世界,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心潮滂湃起来。   郑泽如等人在陆军学校操场上集合,本来联系了五百个人,结果只有一百多号人到场,麦平非常不满,斥责那些没来的人是机会主义分子。   “咱们这点人行不行啊?”有人惴惴不安的问道。   “兵在精不在多,一百虎贲,抵得上一千乌合之众,按时行动!”麦平顾盼自雄,镇定的态度给了众人信心,郑泽如却暗暗摇头,将麦平拉到一旁道:“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话没说完就被麦平打断:“郑泽如同志!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现在打退堂鼓是什么意思!难道要破坏行动么?”   厉声质问让郑泽如无言以对,只好妥协。   麦平亲自指挥发枪,警察厅支援了他们三百条老套筒,膛线都磨平了,子弹也没许诺的那么多,只有可怜巴巴的三千发,但战士们还是很兴奋的摆弄着武器,哗啦啦拉着枪栓,憧憬着自己在战斗中的英勇表现。   ……   晚上九点半,麦家大宅,客人们已经喝的东倒西歪,但主人还在不停地劝酒,院子里的戏台上,锣鼓喧天折子戏还在上演,角落里摆着上百个空酒坛,连空气里都弥漫着酒肉香味。   麦子龙每隔几分钟就掏出怀表看看,终于到点了,他向卫队长使了个眼色,藏在厢房里的二百名武装警察鱼贯而出,不费吹灰之力就将酒桌上的所有军政大员抓了起来,他们的随行护兵也被缴械,整个行动一枪未发,相当成功。   省城市中心,一颗红色信号弹升上了天空,早已就位的警察们如同黑色的潮水般从埋伏处涌出,冲向电报房、电话局,电台,报社,卫戍司令部、兵营、码头、仓库等要害部门。   看到信号弹升空,麦平大喝一声:“同志们跟我来!”手举一把驳壳枪,一马当先走在最前头,身后跟着一百多名身穿军校生制服和学生装的武装青年,每人的右胳膊上都系着一条白毛巾,作为敌我识别的手段。   省城不是上海,九点半的时候大多数市民已经进入梦乡,突如其来的枪声惊醒了百姓们,到处是犬吠,到处是吵嚷,省城大乱。   睡梦中的姚依蕾被枪声惊醒,拉着台灯,穿着睡衣出来,正见到鉴冰也穿着睡裙一脸茫然的站在走廊里,嫣儿也被吵醒,哇哇的大哭,奶妈摇着摇篮唱着儿歌,怎么哄也没用。   枪声越来越密集,姚依蕾当机立断:“发枪!”   从陈子锟当江北护军使的时候起,就在家里形成一个规矩,每个家庭成员都要会操作枪械,连佣人老妈子都不能例外,每星期组织一次打靶,成绩好的还有奖励,家里更是储存了大量武器弹药,从手枪到步枪,从猎枪到轻机枪样样俱全,连迫击炮都有一门。   后宅有三十多个佣人、厨子、汽车夫、丫鬟等,都是陈子锟从南泰招来的,用江北人心里踏实,姚依蕾和鉴冰待下人们不薄,这些人打心眼里都把自己当成陈家人,陈家有难,自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管家打开枪库,分发武器,男的用步枪,女的用手提机枪,这玩意就是上手快,不需要精确瞄准,火力还猛烈,女眷们都喜欢。   公署内有一个一百五十人编制的警卫连,装备的是最先进的自动火器,每人都是双枪将,一把西班牙造的新款20发装全自动盒子枪是标配,然后各种手提机枪、自动步枪、轻机枪,武装到了牙齿。   麦子龙派了一个警察大队来进攻公署,一共三百警员,装备手枪和步枪,看到信号弹升空后就蜂拥而来,夜里公署门口只有两个卫兵,看见大队警察涌来急忙鸣枪示警,顿时几十发子弹打过来,在大铁门上溅起了火花,两个卫兵当场被打死,大门内警卫室里八个卫兵冲出来用汤普森手提机枪猛烈扫射,瓢泼弹雨瞬间将警察们压制住。   大门口打得正欢,姚依蕾带着一队佣人前来增援,老妈子军团悍勇无比,闭着眼睛胡乱开枪,简直就是泼洒子弹,不过这种毫无章法的打法彻底震撼了警察们,这火力太猛了,距离公署大门还有几十步远,就挂了二十多个弟兄。   这仗没法打了。   不过其余几处战场进展的都很顺利,警察们占领了电话局、电报房、电台,卫戍司令部的军官们都被扣在麦府,仅有的一团士兵群龙无首,在睡梦中就被警察缴了械。   各路捷报传至麦宅,麦子龙哈哈大笑:“天不负我。”   ……   麦平率领的学生纠察队经过一番并不激烈的交战占领了军火库,推开沉重的大铁门之后,学生们都傻了眼,空旷的仓库里只有几十个木箱子,那些传说中的大炮根本不存在。   愤怒的学生将军火库守兵抓来审问,守兵结结巴巴说:“今天上面来了一道命令,把大炮和炮弹都装车发前线去了。”   麦平指着那些箱子:“那是什么?”   “那些是步枪。”   缴获不到大炮,有几百支步枪也聊胜于无,麦平指挥部下撬开了箱子,拿出一支支崭新的步枪来,可是却发现统统没有枪栓。   “枪栓哪里去了!”麦平眼睛都急红了。   守兵诚惶诚恐道:“公署还有一份命令,让俺们把枪栓都拆了送去。”   “命令在哪里?”   拿到一纸命令,看见下面落款处陈子锟的签名,麦平倒吸一口凉气:“不好!中计了。”   第四十八章 最后的堡垒   命令上居然有陈子锟的亲笔签名,说明他人已经在省城,起义军占领一座空的军火库,明显就是中计了,麦平顿时脸色惨白,方寸大乱,没有了刚才挥斥方遒的得意劲。   郑泽如道:“情况不明,咱们还是先撤吧。”   麦平道:“对对对,先撤。”   军火库位于城外偏僻之处,起义军们匆忙撤出,却不知道该向何处去,省城方向战斗激烈,枪声密集,半天边都映红了,大家都眼巴巴等着麦平拿主意,可他却只是来回走着,不停地抽烟,拿不出什么方案。   郑泽如道:“小麦,干等不是办法,现在应该派人进城打听情况再做定夺。”   麦平想了想,安排三名机灵的手下进城打探,又忧心忡忡地问郑泽如:“老郑,如果起义失败怎么办?”   郑泽如道:“小麦,你跟我说实话,这次起义有没有得到上级批准?”   麦平涨红了脸说:“上级机关都被反动派破坏掉了,怎么汇报!不管起义成功与否,咱们都走出了第一步,对革命来说,这是极其重要,很有意义的一步。”   郑泽如便不再说什么。   ……   督办公署外,战斗异常激烈,陈子锟的官邸以前是清朝的镇台衙门,建在江边地势开阔处,门前一片开阔地,有旗杆和照壁,四下里距离民居也较远,简直是一座独立的城池。   公署内的守兵不足二百人,但火力异常凶猛,省城警察属于治安部队,只有手枪和步枪,没有机关枪也没有手榴弹,被死死压制住施展不开。   姚依蕾和鉴冰都换了短打,猎装马裤,腰里别着手枪,指挥若定,英姿飒爽,督办公署占地颇广,分前后院,前面办公后面家居,最后面还有个苏式庭院,以前孙开勤当政的时候,可没少花本钱,什么楼台亭阁,假山小池全有,到陈子锟这儿就改了江山,保留了一部分风花雪月,增加了一些金戈铁马。   督办公署的四面围墙,全部用洋灰加固,而且是从里面加固,外面看不出来,四角建有角楼,上面有重机枪火力,围墙内侧每隔二十米就是一个暗堡,枪眼开在离地面三十厘米处,明的暗的火力点互相掩护,没有死角,后花园里更是未雨绸缪建了地堡,能防重炮和飞机轰炸。   公署后院有池塘,有水井,饮用水完全不用担心,存粮更是丰富,美国罐头法国饼干,大米白面、火腿咸肉样样俱全,还有一群下蛋的母鸡,武器弹药的库存也很充足,用陈子锟的话说,一万人攻上一年都攻不下。   这些工程的实施是秘密的,所以麦子龙根本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话也不会随随便便派一个警察大队来攻打了,这一通猛打,可苦了这帮警察,凭手里的武器根本没法下嘴。   姚依蕾现在是督办公署的最高指挥官,她安排奶妈抱着嫣儿下防空洞躲着,其余人轮番上阵,抵御叛军进攻,经历了最初的慌乱后,众人镇定下来,有条不紊的搬运弹药组织还击,唯一的一门迫击炮也被搬了出来,瞅空子就轰一炮,曲射弹道没有死角,给叛军造成了很大压力。   电话已经打不通了,从角楼上望过去,城内到处都是火光和枪声,毫无疑问,麦子龙趁陈子锟不在家发动了叛变,姚依蕾心急如焚,她知道部队都在外线,省城空虚,麦子龙手下两万警察部队,占领全省只是时间问题。   匆忙中找到鉴冰,郑重道:“你带着嫣儿从密道先走。”   这种时候鉴冰也不能落了下风,道:“我留下,你带孩子走。”   姚依蕾笑笑:“鉴冰,别跟我争,这个局面你应付的来么。”   鉴冰哑口无言,只得带了一个老妈子抱着嫣儿从后花园防空洞的密道匆匆而走,这条密道也是陈子锟当政时期修的,全公署上下没几个人知道,出口就在几十米外的一栋民宅里。   沿着潮湿的密道前行了几十米,从民宅的大衣柜里爬出来,鉴冰拿着手枪先出来,还没出卧室的门,就听到前院有人砰砰的砸门,粗野的声音喊道:“开门,警察查户口!”   鉴冰慌忙缩了回去,示意老妈子赶紧回去,自己持枪断后,万一被警察发现了密道出口可就全完了。   激战了半夜的警察们口干舌燥,滴水未进,把怒火撒在了周围民宅上,他们闯进老百姓家里要吃的要喝的,顺带着抢点值钱的东西。   密道出口所在的宅子一直空关着,根本没有人气,警察们破门而入,骂骂咧咧到处寻找一遍,大衣柜也被打开,搜走了几匹丝绸,不过粗心大意的警察并未发现掩饰的很好的密道出口。   鉴冰吓得毛骨悚然,跌跌撞撞的回去,把事情一说,姚依蕾当即派人在地道里埋了雷,又用砖石封死入口,召集警卫连长、大管家等人开会。   公署警卫连有一百五十名士兵,其中有五十名是白俄雇佣兵,这还是上次学兵闹事后陈子锟采取的措施,俄国兵没根没梢,忠诚度更高,俄国队长叫彼得罗夫,当年还是士官生的时候,曾经保卫过冬宫,和红军殊死搏斗过,有着充足的要塞作战经验,姚依蕾把指挥任务交给了他。   “夫人,我以俄罗斯男爵的勋位向您保证,叛军绝对无法踏入公署半步。”彼得罗夫歪戴着军帽,两撇漂亮的小胡子,是个标准的欧洲绅士型的军官。   “谢谢,彼得罗夫上尉。”姚依蕾环视众人,缓缓道:“省城叛乱,消息很快就会传到大帅那里,咱们务必守住公署,只要三天,援兵一定会到。”   忽然刘婷推门进来,姚依蕾直视她:“你怎么还在?”   刘婷道:“我在加班,没来得及走……夫人,江面上有水警总队的炮艇,可以请求他们支援。”   姚依蕾眼睛一亮:“对,曾蛟的水警可以用一下,可是怎么联系他们。”   刘婷道:“用灯语。”   姚依蕾立刻派人提着马灯要角楼上去给炮艇发信号,可是今天江面上雾大,灯火根本穿不过去。   警察们连攻三次,锐气已竭,报告麦子龙后决定劝降,半小时后,一人举着白旗哭丧着脸走出来,挥舞着旗子喊道:“别开枪,我是张鹏程。”   来的是警察厅副厅长张鹏程,他是陈子锟的人,派到警察厅去分麦子龙的权,可是敌不过老奸巨猾的麦子龙,当了一年多副厅长光顾着捞钱了,兵权一点没抓住,这回麦子龙设下鸿门宴,张鹏程首当其冲成了阶下囚。   张鹏程在双方枪口下走进了督办公署,向陈夫人转告了麦子龙的意思。   “夫人,麦主席说了,只要放下武器,立刻安排船送你们去上海,所有家产细软秋毫无犯。”   姚依蕾冷笑:“麦子龙是哪门子主席?”   “是武汉国民政府封的省主席。”张鹏程道。   “你回去告诉他,就一个字:呸。”姚依蕾摆摆手,“送客!”   ……   等了足足两小时,打探情报的人兴冲冲的回来了,说城里起义已经成功,警察部队掌控了全城,麦平大喜,带领队伍浩浩荡荡回城,果然见街上到处都有警察站岗。   麦平喜滋滋的找到大伯麦子龙,商量建立联合政府的事情,却被麦子龙当场拒绝,“你听听,江边枪声还这么密,督办公署还没拿下,你就跟我说什么联合政府,简直胡闹!”   麦子龙一身黑色警服,肩膀上满是星星,举手投足间俨然一省之主的气势,麦平也不傻,心想此番起义寸功未立,党在联合政府里的席位肯定要受到影响,当即道:“攻打公署的任务就交给我们吧。”   “平儿,注意安全。”麦子龙没有多说什么,亲自将配枪解下赠于侄儿,又调遣了五百名警察配合他攻坚,一队人马直奔着老督办公署去了。   东方出现曙光,天亮了,督办公署的大门千疮百孔,但纹丝未动,警察们躲在远处巷子里不敢冒头,对方火力太猛,露头就是一阵弹雨打过来,半夜里还能借着黑暗躲避,天亮了就更难攻打了。   麦平带着部下赶到现场,顿时惊呆了,地上满是黄橙橙的子弹壳,墙壁上弹痕累累,督办公署大门前倒伏着几十具尸体,足见昨夜战斗之激烈。   “怎么还没攻下?”麦平皱眉问道。   负责主攻的警察大队长愁眉苦脸道:“别提了,公署里火力太猛了,子弹跟不要钱似的,根本上不去。”   麦平道:“看我的,弟兄们,给我冲!”   百十号人一窝蜂的冲了出去,高墙上枪声爆豆般响了起来,敢死队员前仆后继,转瞬就倒下几十人,郑泽如急了,拉住麦平道:“不能这样打,留点种子吧!”   麦平铁青着脸:“我是特委书记,我负责!”   郑泽如怒喝:“你负得起责任么,仗不是这么打的。”   麦平沉默了一下,终于吹起了撤退的哨子,一百多人冲出去,回来只有七十人了,血腥残酷的战斗让这些热血青年在短暂的时间内成长起来,一张张坚毅的面孔上写满了对死亡的轻蔑。   “麦书记,用炸药包上吧。”一个东大化学系毕业的学生建议道。   第四十九章 硝酸甘油与公署大门   敢死队里有一半是东大的学生,知识就是战斗力,虽然军火库里没有现成的TNT,但是配置炸药对于化学系的学生来说就是小菜一碟,麦平立刻委派这个小伙子回学校实验室去配炸药,部队暂停进攻。   配置炸药需要时间,麦平求胜心切,下令警察部队再次发起进攻,带队警官们却推三拖四不愿出头。   省城警察干的可不是打仗的行当,平时守个城门,下乡收个税都能累着,何况是这种高强度的攻坚战,公署门口满地的死人触目惊心,警察们胆战心惊,打死都不愿意再上了。   麦平无奈,只好派人去召集工人学生积极分子。   ……   天亮了,麦子龙在大队警察的簇拥下来到原省政府,议员们一大早就被警察从家里请来,惶恐不安的等在礼堂里,看到麦子龙进场,顿时一阵交头接耳,大家终于明白,这位蛰伏已久的警察厅长终于出手了。   麦子龙没穿制服,而是黑马褂蓝色长衫,健步上台发表演讲,他是正儿八经的留日学生,可不是寻常武夫,引经据典说的头头是道,不过总归是些陈词滥调,比起陈子锟来还是差了一大截。   “这个省主席的职务,兄弟本来是坚辞不受的,可是承蒙国民政府汪主席的厚爱,还有江东父老的新任,兄弟便临危受命,担起这个责任来……”   说到这里他特意顿了顿,一帮警察鼓起掌来,议员们却都板着脸不鼓掌,礼堂里的掌声稀疏,如同光脚丫子走在水门汀地面上发出的声响,让麦子龙老脸拉了下来,很是不悦。   就职仪式草草结束,麦子龙让幕僚写了一篇通电稿子,宣布江东省拥护武汉政府,接受汪兆铭主席的领导。   第二个通电是以省政府的名义解除陈子锟的本兼各职,命其交出军权,向省政府自首。   频临倒闭的江东时报此刻死灰复燃,全部印刷机器开足马力,套红印刷号外消息,广播电台也播报了麦子龙就任省主席的喜讯。   不过老百姓心里都有数的很,督办公署方向枪炮声不断,分明是还没攻打下来,麦子龙就心急火燎的宣布就任省主席,这老东西的吃相忒难看了。   麦子龙忙的团团转,省主席要管的事情可比警察厅长多了十倍也不止,不过忙的舒坦,忙的开心,光是重新委任各市县的主官,省府下属的职能部门头头,就让他乐不可支,安排人从古玩店里买了十几块白玉、墨玉、田黄,找省城最好的金石名家,分别刻制省主席所用的各种印章。   陈子锟还在上海,江东军还在北线,这些都是极大的隐患,不过麦子龙早有对策,武汉政府唐生智的军队已经开进江东,不日抵达省城,届时大势已定,陈子锟无论如何也翻不了盘了。   部下来报,说督办公署还未攻下,麦子龙不以为意:“几百人困守孤宅而已,还能翻起多大浪花,围起来等他弹尽粮绝,自然手到擒来。”   ……   江东大学化学实验室外的空地上,一个戴口罩的学生从试管里吸出一滴液体,滴在白纸上,抄起铁锤瞄了瞄,用力一砸,轰然爆响,气浪将学生掀翻在地,口鼻耳朵流血,但他却兴奋的爬起来振臂高呼:“成功了!”   到底是化学系的高材生,用了一上午的时间就调配出了烈性炸药硝酸甘油,这种诺贝尔研制出的炸药比硝石木炭硫磺配成的黑火药猛烈何止十倍,一滴硝酸甘油的力量就如此巨大,如果用上一瓶,就是房子也能炸塌。   硝酸甘油极易爆炸,稍有震动就会造成严重后果,学生们小心翼翼的将配制出的硝酸甘油和硝酸钾、木粉、活性炭混合在一起,制成可用的烈性炸药,装进容器,不敢用车运载,就这样手捧着运到公署前。   麦平见炸药到了,大喜过望,可是如何将炸药传送到公署大门成了难题,起义军一露头就会遭到机枪扫射,根本没法上前,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很快就有人出了主意,用汽车。   事不宜迟,起义军征用了一辆汽车,可是汽车需要人来驾驶,敢死队员们踊跃报名,视死如归,麦平感动的眼眶通红,指定了一个机械学校的学生来开车。   这学生今年不过十六岁,能担当重任让他非常激动,装上炸药,发动汽车猛踩油门疾驰而去,突然出现的汽车让守军猝不及防,等反应过来汽车已经才冲出了几十米,数道火舌扫在汽车上,驾驶者当场阵亡,但汽车靠着惯性继续疾驰,一直撞上公署大门。   一声巨响,方圆二里之内的玻璃窗全部震碎,守在公署大门附近的二十余名卫兵当场被炸死,包铁的大门被炸的四分五裂,围墙也倒了,距离几十米内暗堡内的士兵也被气浪冲击的口鼻流血,头晕目眩。   后院防空洞内,嫣儿被吓得哇哇大哭,奶妈也瑟瑟发抖,雷雨天炸雷也没有这么响,天知道叛军用了什么武器。   瓦砾四溅,尘土飞扬,起义军头上也蒙了一层灰尘,麦平举枪大喊:“同志们冲啊。”冲锋号响了,新募集的四百余名用工人和进步学生组成的敢死队以排山倒海的气势向督办公署冲去。   尘烟散尽,明晃晃的刺刀闪现,公署卫队的白俄士兵们杀红了眼,竟然挺着刺刀迎上来,和敢死队展开了殊死的白刃战,没受过训练的工人和学生岂是专业杀人机器的对手,很快就在四棱刺刀和恰希克军刀的锋刃下败退了,不过公署大门已经炸开,胜利在望。   血腥的战斗让围观的警察们目瞪口呆,看看人家,这才叫打仗啊。   麦平召集部下开会,严肃的告诉他们,打下公署,要立即召开审判大会,枪毙所有负隅顽抗之暴徒。   大门防线崩溃,阵亡了三十名士兵,公署内的士气低迷到了极点,白俄兵们坐在瓦砾堆上抽着烟,一言不发,他们知道,职业生涯就快结束了。   管家悄悄找到姚依蕾,建议投降。   “夫人,再打下去咱们咱们也占不了便宜,不如给他们个台阶下,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   姚依蕾冷笑:“你觉得打到这份上,人家能放过咱们。”   正巧外面敢死队高呼口号:“打进公署,鸡犬不留!”   管家吓得一哆嗦,眼泪都出来了:“他们这是要灭门啊。”   ……   麦平下令放火制造烟幕,轮胎柴草枯木被点燃,整个公署四周烟雾腾腾,能见度越来越低,敢死队再次发起冲锋,与卫队在大门口的废墟上展开了肉搏战。   负责配合作战的警察头目们交换了一下眼色,觉得到了他们上阵的时候了,于是,上千名以逸待劳已久的警察从四面八方发起了总攻。   听到雷鸣般的喊杀声,姚依蕾知道大势已去,默默走到后花园,抱着女儿流泪道:“妈妈对不起你。”   嫣儿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脸上泪痕未干,不解的望着母亲。   姚依蕾拔出手枪,拿手背擦了擦眼泪,对奶妈道:“我不能让他们侮辱了,我死后,你把我的尸体丢到井里去。”说完枪口对着太阳穴,想了想觉得那样的死法不够美,又把枪管塞在嘴里,可是还觉得不雅观。   嫣儿不懂事,竟然嘻嘻笑起来。   忽然一阵隆隆炮声传来,不同口径的密集炮弹落在冲锋的警察队伍里,顿时肢体横飞,血肉模糊,麦平灰头土脸的趴在地上,身上一层尘土,还有条带血的胳膊落在面前。   公署前的空地成了修罗场,到处是残肢断臂,血肉尸体。   鉴冰冲到后院,一把夺下姚依蕾手中的枪,眉飞色舞道:“咱们的炮舰来了!”   其实来的称不上炮舰,顶多是炮艇而已,上回和英国人发生武装冲突后,陈子锟深感水上战力的不足,从江南造船厂买了一艘浅水炮艇,装了一门76毫米火炮,两门47毫米博福斯速射炮,虽说对付军舰还比较吃力,但是轰击岸上目标和货船却是绰绰有余。   一阵狂轰滥炸将叛军驱赶回了出发阵地,紧跟着又是两架造型怪异的双翼飞机呼啸而至,机头下的机关枪喷射着火舌,扫的叛军如同风中落叶一般乱抖,不对称的空中打击彻底瓦解了叛军的攻势。   炮艇上发来旗语,让公署内的残兵撤到码头上来,姚依蕾当机立断,突围撤退,白俄兵们以刺刀开路,佣人们端着手提机枪断后,什么细软家财全不要了,保命要紧。   百余人在飞机和舰炮的掩护下,安全撤离了督办公署,登船撤离。   炮艇撤到江心,水上飞机在旁边降落,陈子锟从飞机上爬下来,搭乘小艇上了炮艇,看着满身硝烟的老婆孩子,心口一阵紧缩,张开了双臂。   姚依蕾和鉴冰扑了上来,两人不约而同的张嘴在陈子锟的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   ……   起义军付出巨大伤亡后,终于攻占了昔日江东省的权力中枢,警察们将前院后宅洗劫一空,绸缎古玩字画留声机,米面粮油罐头炼乳,衣服被褥窗帘外带锅碗瓢盆,全都打包抢走。   满身血污的麦平走进了陈子锟的签押房,以前他是作为公署实习生来这儿听督办大人训示,今天却是作为占领者而来,坐在皮转椅上,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快感。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麦平轻轻哼唱起国际歌来,一时间踌躇满志,壮怀激烈。   第五十章 麦子龙的烂摊子   督办公署被攻克的捷报迅速传到麦子龙耳朵里,这位新鲜出炉的江东省主席带领部下前来参观,惨烈的战场让他们心惊肉跳不已。   麦子龙干了半辈子警务,也算见过血的铁腕强人了,可眼前的一切还是让他倒吸一口凉气,麦平为了显示自己的赫赫战功,故意没让人打扫战场,满地的残肢断体,砖瓦碎块,昔日气派宏伟的公署大门硬是被炸成了废墟,刺鼻的血腥味和硝烟让人喘不过气来。   麦平在一旁介绍道:“大伯,仗打得很艰苦,我们用了烈性炸药才攻进了大门,为此牺牲了很多同志。”   麦子龙奇道:“哪里来的这么多炸药,军火库不是空的么?”   麦平有些得意:“是江大化学系的同学自己配制的。”   麦子龙哦了一声不再问。   巡视到了后宅,到处一片狼藉,省主席皱了皱眉头,抽出手帕掩住了鼻子,问道:“陈子锟的家人呢?”   麦平道:“逃走了,现在调动快船去追还来得及。”   麦子龙摆摆手:“算了,穷寇莫追。”   一阵欢呼声响起,是工人纠察队的战士们挥舞着武器庆祝胜利,刚才警察们都忙着搜刮金银细软,他们却趁机将死人手里的枪械都缴了来,再加上那批枪栓,转瞬就武装起一支拥有强悍火力的队伍来。   麦子龙呵呵笑道:“好一队虎贲,回头赏一千大洋,让弟兄们,哦不,让同志们吃酒逛窑子去。”   麦平正色道:“大伯,我们革命者不兴这个的。”   麦子龙很奇怪,到底是不兴吃酒逛窑子,还是不兴拿赏钱?不过他没有追问下去。   ……   淮江,不堪重负的浅水炮艇正拉着黑烟往下游疾驶,载上一百多人,船上连插脚的空都没有了,陈子锟望着船尾的浪花和远去的城市轮廓,感慨万千,忽然身后咣当一声,回头一看,是曾蛟跪在了甲板上,痛心疾首道:“大帅,卑职有罪。”   陈子锟道:“你何罪之有?”   曾蛟道:“您有命令让水警加强戒备,我没当回事,还去麦子龙家中赴宴,中了他的圈套,被灌醉活捉,半夜才逃出来,可惜已经晚了,除了这艘船之外,其余的船只和弟兄都被麦子龙俘虏了。”   陈子锟道:“我的命令?什么时候下的?”   曾蛟龙从怀中掏出公文来呈上,陈子锟瞄了一眼,签名酷肖,但绝对不是自己签署的,当即笑道:“麦子龙老奸巨猾,你上当也情有可原,别说你了,就连我也没料到他们这回下这么狠的手,你别当回事,就让老麦玩几天印把子,过两天咱们就杀回去。”   曾蛟眼睛一亮:“大帅,您早有安排?”   陈子锟冷笑:“一切尽在我掌握之中。”   曾蛟这才安心去了。   舱室门后衣袂飘飘,陈子锟道:“刘秘书,别藏了,出来吧。”   刘婷坦然走了出来,淡蓝色的衣裙上斑斑血迹,她虽未参加战斗,但是一直在照顾伤员,表现出的胆略和细致让每个人都钦佩不已。   陈子锟道:“你说吧,怎么回事?”   刘婷道:“不错,是我冒用你的签名给卫戍司令部和水警总队下令让他们加强戒备,又让军火库把库存步枪的枪栓下了。”   陈子锟直视她的眼睛:“你知道麦子龙会起事。”   刘婷摇摇头:“我不知道是麦子龙,我只知道公署会遭到攻打,我没想到他们居然这么狠,死了这么多人……一切都是我的责任。”   陈子锟道:“养虎为患,莫过于此,我总想着对别人厚道,人家也会这样对我,却没考虑你们都不是一般人,这个错,在我。”   刘婷咬着嘴唇不说话,心里矛盾到了极点。   陈子锟又道:“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想让他们成功,因为你是他们的一分子,但又不想让我死,不想我的家人遭殃,因为你还有良知,所以你采取了折衷的办法,发电报让我勿归,又冒用我的名义给军队下令,可是到头来你却是两头不讨好,这段时间你好好想想吧,秘书的工作就不要再做了。”   说完径直回了舱室,受了一昼夜惊吓的女儿已经熟睡,望着她红扑扑的脸蛋,陈子锟无限懊悔,自己还是太大意了,没有料到麦子龙会和党人联合起来,结果本来可以控制的局面变得不可收拾,妻儿也差点遭殃。   “怎么办?”姚依蕾轻声问他。   “我在台上唱了这么久,到底唱的好不好,别人都搞不清楚了,正好趁这个空当换个角儿唱,让老百姓自己掂量掂量,未尝不是坏事。”   “那咱还回来么?”   “回,当然要回,麦子龙的戏唱不下去的时候,咱们就回来。”   “那得多久啊?”   “用不了多久,而且据我估计,麦子龙还会帮我做一件大事。”   “那咱们现在去哪儿?”   “去国民政府首都,南京。”陈子锟道。   外面汽笛长鸣,嫣儿揉揉眼睛,醒了。   ……   江东省易主震惊全国,几家欢乐几家愁,武汉政府掌控的地区本来只有湖南湖北江西三省,凭空里多了一个省的地盘,汪兆铭欣喜若狂,急令唐生智的第八军迅速进驻江东,又给新任省主席麦子龙下了一道命令,让他筹集两百万军饷。   接到命令的麦子龙差点哭出来,江东省是个穷地方,每年财政收入少的可怜,紧巴巴就那几个钱,自己开销还不够,哪有余钱上供给武汉当局,可是唐生智的军队已经开进来了,公然抗命也不妥当,只好使一个托字决。   其实汪兆铭也不想吃相如此难看,他也是无以为继,湖南湖北江西三省的农村都被农会掌握,整天斗地主分财产,城市工商业停顿,财政收入锐减,没有钱就没法打仗,就不能击败南京方面,而这才是他最关注的事情。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陈子锟大兴土木,又是修铁桥又是办学校,花钱跟淌水一般,全在于他每月有蒋介石赞助的二百万块钱,麦子龙夺权之后,这笔钱自然是没了,省财政的账上,连一毛钱都没有,没办法只好先停了不必要的开支,比如公办学校和免费学生午餐,再把陈子锟免掉的一些税捐重新征收,另外加征特别捐,好歹能应付个三五月。   让麦子龙头疼的不止军饷一件事,更让他难受的是侄子麦平和他的部下们越来越不受到约束,整天在大街上演讲游行,在省城建立总工会、农民协会、省党校、省特别法庭等机关,还派人到农村去打土豪分田地,搞的一群群乡绅结伙到省政府来哭诉,自己想管也没法管,工人纠察队眼里可不揉沙子,真干起来,警察真没有胜算。   麦子龙突然大兴土木,让人把省政府和自家公馆的大门用洋灰钢筋进行了加固,施工过程中,他一再忧心忡忡的询问建筑师,加固后的大门能不能经得起高爆炸药的轰击。   ……   四月底,北京传来消息,被安国军政府逮捕的李大钊等人,被处以绞刑。   五月初,驻守湖北宜昌的夏斗寅发难,率领一师人马东下,欲颠覆武汉政府,幸被击退。   武月下旬,长纱发生一件大事,工人纠察队逮捕了一个为富不仁的劣绅,严刑拷打一番,岂料此人乃是唐生智手下军长何健的老爹,欺父之仇焉能不报,何健令部下许克祥带兵突击省总工会,救出老父以及大批被关押的士绅,并大肆捕杀工会党人,因这天的电报代日韵目是“马”字,故称这次事变为“马日事变”。   ……   南京,紫金山麓,空山幽谷,景色宜人,山间平台上工人正在挥汗如雨的忙碌,蒋介石和陈子锟并肩站在一起,指着远处初见雏形的大殿道:“等这里建好,北京差不多就拿下了,咱们共同把总理的遗体迎来,按照他的遗愿葬在这里。”   陈子锟道:“轻松翠柏,浩瀚林海,果然是好地方,等革命成功,我也想找个地方归隐山林,不问世事。”   蒋介石道:“子锟此言差矣,很多革命工作等着你去做哩,这段时间你辛苦了,我是不会亏待你滴。”   陈子锟道:“为革命,个人牺牲一些没什么。”   两个月前陈子锟从江东撤回后,还没调集军队杀回去,就被蒋介石阻止,因江东军主力皆在徐州前线,贸然回撤必然造成战线空虚,若张作霖趁机杀过来,北伐大业定然受到影响,所以蒋介石力劝陈子锟隐忍,并且许诺承担江东军的所有后勤粮秣军械军饷等全部开销,另赠了一座位于南京的宅子给陈子锟用于安家,陈子锟本来也无意立刻回师,做做样子赚足了本钱也就罢了。   “攘外必先安内,没有一个统一的国民政府,没有一个统一的国民革命军,北伐是没有办法继续下去滴,所以,必先定武汉,方能北伐,子锟,过几日我去徐州和冯玉祥会晤,你和我一同去吧,去见见你这位老朋友。”蒋介石发出了诚挚的邀请。   陈子锟欣然同意。   第五十一章 徐州会谈   安徽萧县,黄口火车站,重兵云集,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青天白日旗在车站上空猎猎飘扬,国民革命军总司令蒋介石携众将在此迎接北方最大的盟友,国民革命联军总司令冯玉祥上将。   一列火车拖着黑烟自西而来,驶入车站缓缓停下,阵阵蒸汽弥漫中,一个身材极其魁梧的身穿粗布军装腰扎牛皮带的大头兵跳下了火车,身后跟着一班同样粗布军装打扮的军官。   早已等候良久的仪仗官拔出指挥刀厉声道:“敬礼,奏乐。”精神抖擞的北伐军士兵在军乐声中举枪向冯玉祥行军礼,齐刷刷的动作,闪亮的刺刀,坚毅的眼神,让大大咧咧的西北军同行们肃然起敬。   蒋介石快步上前,双手伸出:“冯总司令,有失远迎,还望海涵啊。”   冯玉祥退后一步,作惊讶状:“这不是蒋总司令么,怎么劳烦您大驾前来,真是折杀我老冯了,罪过罪过。”   两人客套一番,蒋介石向冯玉祥介绍自己的革命同志,李宗仁、白崇禧、陈子锟、陈调元等,当介绍到陈子锟的时候,冯玉祥哈哈大笑:“我和子锟是老朋友了,说起来子锟还是我革命的引路人呢。”   陈子锟知道老冯说话喜欢夸大其词,也不解释什么,热情握手,互相吹捧而已,双方将领会面之时,他注意到冯部队伍里有个熟悉的身影,如今王栋梁已经挂少校肩章了。   会面结束,将军们上车驶往徐州,萧县距离徐州不过几十里而已,专列很快驶到,一群记者已经等候在火车站门外,见到两位总司令出来急忙上前拍照,蒋介石很随和的邀请冯玉祥合照,两人在徐州站前留下一张合影,蒋总司令一丝不苟的戎装佩剑与冯玉祥的粗布大头兵装扮形成极大的反差。   下榻设在徐州最好的饭店,花园饭店,一进大门,冯玉祥就看到大厅里摆满了结实笨重的樟木箱子,足有几十口之多,正在纳闷,蒋介石一挥手,一群士兵跑过去,掀开所有的箱子盖,一片银光灿烂,在水晶吊灯的光芒下闪的人眼睛都睁不开。   全是白花花的大洋!   冯部将领们眼睛都直了,脚步也迈不动了,冯玉祥明知故问道:“蒋总司令,这是何意?”   蒋介石道:“初次见面,这是兄弟给冯总司令预备的一份薄礼,区区五十万大洋,让冯总司令和弟兄们见笑了。”   这句话虽然是客气话,但在冯部将领听来可不是滋味,见面就给五十万,这手笔也忒大了点,随便打赏的见面礼都够俺们全军几个月的开销,真是人比人气死人,这么多钱,分到手里总归有千儿八百的吧,足够吃酒睡娘们的了,眼瞅着这些白花花的大洋,几乎能听到他们吸口水的声音了。   冯玉祥倒是个爽快人,没有假惺惺的推辞,立即接受下来,喜不自禁道:“我代弟兄们多谢蒋总司令了。”   收下五十万见面礼,后面的会谈就简单多了,此番冯玉祥东来,是打算斡旋武汉和南京两个中央之间的分歧,不过很快斡旋就变了味道,冯玉祥将此前不久和汪兆铭代表谈判的事情和盘托出,一点不留底。   “汪主席邀我共攻南京,夺回广州,肃清两湖和江西的叛军,我冯玉祥虽是大老粗,但革命的大道理还是懂得,我们共同的敌人是反动腐朽的北洋政府,张作霖个老小子还在北京,咱们怎么能同室操戈,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呢。”   冯玉祥振振有词,蒋介石点头称是,如今冯玉祥占据西北,势力极大,又顶着国民革命军的头衔,和苏联人的关系极好,部队用的清一色俄国造莫辛纳干步枪,他倒向哪一方,胜利的天平就回倾向哪一方。   汪兆铭收买冯玉祥的价码是整个河南和西北的军政大权,蒋介石也不含糊,不过他没有现成的地盘给冯玉祥,他的优势在于钱多。   “冯总司令,南京政府每月将会给贵部开二百万元的军饷,您看这个数字大体上还合适吧?”蒋介石抛出了重磅炸弹。   与会的西北军将领们面面相觑,进而窃窃私语起来,他们都是率性军人,不是奸猾政客,实在难以掩饰心中的兴奋与困惑,兴奋是因为这笔钱太大了,困惑也是因为这笔钱太大了,狗日的,姓蒋的家里开银矿的么,出手这么阔绰。   冯玉祥轻轻咳嗽了一声,立刻鸦雀无声,西北军是家长制作风,无论是军长师长还是大头兵,老冯一句话,就得罚跪,挨军棍。   陈子锟知道冯玉祥是苦出身,西北军更是一帮穷鬼,早年还住在北京南苑的时候,还跟自己一起跑李彦青那儿讨军饷,为了区区十万块受尽了闲气,后来倒直系,倒奉系,打西北,一直都在贫瘠地区活动,再加上治军严谨,不种鸦片,不抢百姓,冯部的日子一直过的紧巴巴的,苏联给他军械,但军饷不可能也给,武汉政府自己的荷包还瘪着,也不可能有余钱喂冯部几十万张嘴,蒋介石一开口就是每月二百万,这个诱惑当真不小,看来老冯又要倒戈一回了。   出乎意料的是,冯玉祥竟然出奇的冷静,坦然道:“多谢国民政府,多谢蒋总司令,不知道蒋总司令对于目前的局势有何高见?”   蒋介石道:“兄弟认为,攘外必先安内,有武汉方面掣肘,北伐是无法继续下去滴,如果冯总司令能够回师汉口,取缔非法中央的话,咱们便可继续北上,统一全国。”   众人的眼睛都望向冯玉祥,期待他能点头。   冯玉祥正色道:“背后捅刀子的事情,我老冯是做不来的,无论是武汉还是南京,都是总理的学生,先总理在天之灵也不喜看到我党自相残杀,再说武汉中央是被苏联人把持而已,汪主席也是身不由己,我自会通电全国,表明这一立场,也请蒋总司令再考虑一下吧。”   面对巨大诱惑,冯玉祥居然当场拒绝,真让人大跌眼镜,不过蒋介石接下来的言辞就更让人惊讶了。   “冯总司令高风亮节,兄弟佩服,你说的对,我们党内的分歧,不一定非得武力解决,不过对于混在我党内的中共分子,确实应该大力清扫一下了……哦,每月二百万的军饷,是以现款形式还是汇票?”   冯玉祥很震惊,他刚才毫不犹豫拒绝了蒋介石的要求,是因为料定对方不可能真的给自己这么多钱,即便是一次性二百万,都是一笔巨款了,何况是每月二百万,要知道就在十天前,自己向武汉政府的代表索要军饷时,对方连二十万都拿不出啊。   事到如今,何去何从已经明了,冯玉祥两头讨好,既收了武汉方面的河南省地盘,又每月领取南京政府的二百万军饷,所付出代价不过是将辖区内的共产党一律礼送出境而已。   ……   江东省,省总工会办公室,特委书记麦平和总工会副秘书长郑泽如相对而坐,两人俱是一脸忧色,冯玉祥这个一贯以正义面目示人的家伙终于暴露了军阀的本来面目,在利益的引诱下与党分道扬镳了,这个消息很是让人沮丧。   “我记得有人对我说过,冯玉祥此人信不过,早晚背叛革命,可惜我当时根本不信……”郑泽如深深吸了一口烟,将烟蒂掐灭在堆积如山的烟灰缸里。   “就算你相信又能怎么样?我们做好自己的事情,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麦平强打精神道,这段时间他主持江东省内的工作,凭着年轻人的闯劲和省主席亲侄子的身份,开展的有声有色,倒也证明了自己的实力,现在和郑泽如说话也没有以前那种底气不足的感觉了。   郑泽如道:“中央最近有什么指示?”   麦平道:“陈独秀同志被免职后,暂时由张国焘同志代理中央工作,近期的组织工作有些滞后也是可以理解的,总的来说还是两点,第一点,继续土地革命,第二点,武装对抗。”   郑泽如道:“你的意思是说……”   麦平刚要答话,忽然电话铃响了,接了说了几句话,放下电话拿起帽子道:“祖母从老家来,刚到大伯府上,接我的汽车已经到楼下了,我去照个面就回来。”说罢匆匆而走,到了门口又停下道:“对了,处置叛徒的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郑泽如黯然道:“刘婷是不是叛徒还不能确定,不过还是遵照你的指示把她父亲抓起来了。”   麦平点点头:“杀掉吧,也算给叛徒一点教训。”   郑泽如还想争辩几句,麦平却头也不回的走了。   汽车掀起一路烟尘驶离总工会,坐在后座上的麦平丝毫没注意到大路两侧巷口里埋伏着许多蒙着篷布的卡车。   到了麦公馆,麦平匆匆直入客厅,左顾右盼却没发现祖母的身影,不禁奇道:“太夫人呢?”   左右均不作答,麦子龙阴沉着脸从屏风后转了出来:“你奶奶没离开老家半步,怎么可能在这里。”   麦平知道上当了,扭头就往外走,却被四个卫士持枪逼住。   远处的爆炸声传来,公馆的玻璃都在颤抖,紧跟着是密集的枪声。   这一刻,麦平全明白了,颓然坐到了地上。   第五十二章 抢来一个火药桶   “大伯,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麦平颤声质问,声音里带着哭腔,他心里明白,此时总工会怕是已经成了废墟。   “武汉汪主席电令,执行革命纪律,取缔一切非法组织。”麦子龙板着脸照本宣科。   麦平扶着沙发站了起来:“你你你,你背叛革命!你这个叛徒!”指着麦子龙的鼻子,眼里都要喷出火来。   麦子龙抬手就是一巴掌,下手极重,打得麦平原地一个踉跄。   “畜牲!我是江东省省主席,是你的大伯,你敢这么指着我,目无尊长,道德沦丧,怪不得外面都说你们是一帮无君无父的东西,来人呐!”   “有!”四个卫士挺起了胸膛。   “把这个小子绑起来,关进祠堂让他面壁思过。”麦子龙一甩袖子,背转身去。   卫士将骂不绝口的麦平拖了下去,副官匆匆而入,报告道:“主席,初战告捷,毙伤匪人无数,大搜捕还在进行,请主席指示。”   麦子龙道:“进口的TNT效果怎么样?”   副官眉飞色舞:“好家伙,一下就把工会门楼子炸塌了,起码得死几百口子。”   麦子龙点点头:“好,让弟兄们好好干,肃清逆党,我重重有赏。”   副官道:“逆党人数众多,监狱怕是不够关的,粮食开销也大……”   麦子龙不耐烦的挥挥手:“关什么关,直接毙了丢江里去。”   “是!”副官杀气腾腾的下去了。   ……   十五分钟前,一辆黑色小汽车开到省总工会门口,汽车夫匆匆下车而去,总工会人流量极大,谁也没留意这辆后排放了很多纸箱子的汽车,五分钟后,汽车发生了剧烈爆炸,总工会瞬间变成了瓦砾堆,正在里面工作的数百名干部死伤惨重。   紧接着十辆卡车急驰而来,车上跳下无数黑制服的巡警,他们不是来救人的,而是来杀人的,见着活的就拉出来枪毙,看见半死的就捅一刺刀,一时间总工会血流成河。   不光是总工会遭到突袭,农会、纠察队、特别法庭、干部学校等机关都遭到警察的围攻,惨绝人寰的一幕幕到处都在上演。   爆炸发生的时候,郑泽如正奉了麦平的命令前来特别法庭处决刘存仁。   可怜督办公署的书记员好日子还没过上几天,就被纠察队从家里带走,关在一所学校改成的牢房里。   刘存仁觉得莫名其妙,自己没犯法,也没得罪谁,怎么稀里糊涂就被人抓起来了呢,而且抓自己的不是警察,不是宪兵,而是带着毡帽穿着工装裤拿着步枪的工人师傅。   临时监狱是用教室改的,窗户上没有铁栏杆,门板也很薄,一间屋里关了几十个人,看打扮气质不是城里的绅士,就是乡下的地主,一打听才知道大家都冤枉,有的是被铺子的小工诬告,有的是得罪了当地农会干部,还有的是因为守财奴不愿意破财免灾。   刘存仁知道他们说的未必都是真的,但这一屋子犯人里面,像自己一样真正蒙冤的肯定不少,工人纠察队和农民自卫军大都是工厂里不安分的工人和乡下好逸恶劳的二流子组成,借机敛财报复的事情少不了,可怜好端端一个江东省,短短两个月就被折腾的不成样子,现在柴米油盐都比以前贵了许多,自家少了两份薪水,日子已经维持不下去了。   正是七月酷暑,牢房里臭气熏天,刘存仁的衣服好几天没换了,味道非常难闻,他缩在角落里期盼着能有人来提审自己,不能总是这么不清不楚的关着啊。   “刘存仁,出来!”持枪工人敲敲窗户喝道。   老刘慌忙挤出人堆,抚平皱巴巴的长衫,扶扶眼镜:“我在这。”   来的是郑泽如,女儿的江大同学,刘存仁高兴起来,他知道自己的希望来了。   “小郑,是不是婷儿有消息了?”刘存仁眼巴巴的问起,相对自己的案子,他更关心女儿的下落。   郑泽如摇摇头:“我不知道刘婷在哪里,我来是和你说一件事。”说着示意纠察队员回避。   四下无人,郑泽如又道:“伯父,刘婷闯了大祸,波及到你们全家,现在我奉命来……来处决你。”   刘存仁绝望地看着他,小声道:“可是我没杀人放火啊。”   郑泽如很焦躁:“你别着急,我现在放你走,你立刻带着全家离开江东,永远不要回来,明白么。”   饱经风霜的中年人凝视着郑泽如的眼睛:“小郑,我不能连累你。”   “别说这些了,快走吧。”郑泽如急道。   忽然一阵枪声响起,大队警察从天而降,特别法庭的干部和纠察队员不是被当场打死就是被缴械押走,刘存仁和郑泽如在枪林弹雨中躲在角落里倒也平安无事,碰巧一个带队巡官认识刘存仁,看他蓬头垢面的样子便问道:“刘科长,您也被抓起来了。”   刘存仁忙道:“张巡官,我是被冤枉的啊。”   张巡官道:“赶紧回家去吧,老婆孩子都等着呢。”   又警惕的看了看郑泽如,上下打量着他,这身学生装装扮可太像共产党了,刘存仁赶紧替他掩饰:“张巡官,这是我侄子,打外地来,受内人所托,到牢房来看我的。”   张巡官不疑有他,道:“那赶紧走吧,这两天街面上不安全,少出门。”   两人慌不择路的离开,路边十几个臂缠红袖章的人跪在地上,身后一排黑洞洞的枪口。   “预备……放!”   “砰砰砰砰!”   郑泽如不敢去看,扶着刘存仁快步走远,来到刘家,家里已经断粮两天了,看到父亲回来,一帮孩子都围过来叽叽喳喳的问,刘母擦拭着眼角,呜咽不止。   刘存仁把妻子拉到一旁:“家里还有钱么?”   “一粒米都没有,哪还有钱。”   刘存仁思忖片刻,走进书房把自己珍藏的一方端砚取出,小心翼翼捧给郑泽如:“这个你拿到当铺,能换几十块钱,留着逃命去吧。”   郑泽如眼眶湿润了:“伯父,我……”   “别说了,你对我有活命之恩,快拿着。”刘存仁将砚台塞给郑泽如,又翻出自己一套旧衣服,让郑泽如把学生装换下来,再把头发弄得乱蓬蓬的,这才满意道:“像个落魄文人,这才安全。”   郑泽如走了,用刘存仁的砚台当了二十块钱,买船票离开了省城,从此也脱离了组织。   麦平也走了,被大伯派人押到了乡下老家,不过没有面壁思过,而是直接洞房花烛,家里给他安排了一房媳妇,虽说不识字,还是个缠足小脚,但女人无才便是德,对麦平这样不安分的后生,就得找个这样贤惠的老婆管着。   家里族长说了,让麦平禁足在家,养不出下一代来,就一辈子别出来。   麦平痛不欲生,每时每刻脑海里都响彻枪声和同志们的哀鸣,他唯一发泄的渠道就是日夜不断的在新媳妇身上播种,好在家里给他包办的这个媳妇模样还算秀丽,脾气也温婉大方,倒也能抚慰麦平受伤的心灵。   ……   一周后,省城尘埃落定,麦子龙是警察厅长出身的省主席,搜捕抓人枪毙什么的他最在行,清党的事情办的漂亮而彻底,陈子锟当政时期留下的余孽全被清理的干干净净,为此麦子龙受到了武汉政府的表彰。   但麦主席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杀了这么多人,换来的不过是一句空口表扬而已,唐生智的第八军一部进驻江东,到处摊派,强征,搞的民不聊生,怨声载道,而且那些丘八根本不把自己这个省主席放在眼里。   书桌上摆着一份命令,是第八军军部发来的,要求麦子龙在一周之内筹集五十万军饷。   书房里坐着八位衣冠楚楚的男子,均是省内工商业的翘楚,其中便有汇金银行的总经理龚稼祥。   “军队索饷,若不满足,定然荼毒地方,列位,帮个忙吧。”麦子龙道。   “我反对!”龚稼祥拍案而起:“这是杀鸡取卵!咱们江东哪有余钱养活客军,以前陈子锟当政的时候,可没这么竭泽而渔过。”   麦子龙无言以对,他是老派人,不像现在的党人那般动辄给对方扣上一个反革命的帽子,龚稼祥是社会名流,前国会议员,说话又有理有据,岂能一言不合就把人抓起来枪毙。   “麦主席,筹措军饷是省政府的事情,不能总是找我们这些做生意的摊派啊,前段时间闹工潮,工人都不做工,我的厂子没了进账,正要倒闭呢,实在是有心无力啊。”另一位开火柴厂的老板摇头叹气道。   “我看不如把第八军赶走。”   一位商会副会长建议道。   “只怕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龚稼祥瞟了一眼麦子龙,意味深长的说道。   麦子龙无奈的很,唐生智的军队是自己请来的,为的是防备陈子锟卷土重来,哪知道陈子锟居然不来了,把个烂摊子丢给自己处理,直到现在自己才明白,从陈子锟手里抢来的不是一个省的地盘,而是一个处于内忧外患处于四战之地各种临界点都快到达还未到达的巨型火药桶。   “陈子锟,你把我坑苦了啊。”麦子龙苦笑着自言自语道。   第五十三章 陈昆帅克复江东   麦子龙终于还是没能凑齐五十万军饷,事实上他并不排斥狠勒老百姓的腰带,把地皮刮掉三尺这些技术活,毕竟警察干的就是这一行,可是刮下来的民脂民膏全送给别人,那这事儿干起来积极性就不那么高了。   只有二十万军饷到账,唐生智的部队果然开始闹饷,洗劫了三个县城,缴了民团和保安队的枪械,老百姓被洗劫一空,省城难民如潮,物价飞涨。   麦子龙为自保,大力扩充警察队,从上海洋购买一万支捷克造步枪,这笔钱来自省政府发行的公债,由省城四家银行包销,实际上就是把负担转嫁到银行头上,由此引发挤兑风潮,数千百姓在银行门口排队等着取钱,可银行却宣布清盘破产,一场大骚乱不可避免的爆发了。   连续几天,省城街头响彻警笛声和枪声,麦子龙日理万机,夜不能寐,唐生智的军队已经开到省城附近,作出随时入城接管政权的架势,警察系统内部也有杂音,据说底下几个总队长都在和唐军秘密接触,想取代自己的位置。   更严重的是,麦子龙患了极其严重的神经衰弱,每天晚上都听到哭泣声,一闭眼就是血淋淋的场景,他是不信鬼神的,这次也不得不请了道士来看,道士说你杀孽太重,这是心魔在作怪。   麦子龙知道自己清共的时候下手狠了点,不过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只好买了香烛纸马亲自到省总工会的废墟去祭奠了一下,又花钱给附近一座大寺庙的如来重塑了金身,给和尚们送了好多僧鞋,和尚们自然欢天喜地,不过最先那位道士可气得不轻。   江东省内民怨沸腾,民不聊生,省内官员士绅都有迎陈子锟归来之意,消息传到南京,陈子锟笑道:“看来麦子龙这出戏是演砸了。”   当即调兵遣将准备杀回江东,这回蒋介石没再拦他,还调派了一个精锐团助战,带队的正是陈启麟,四一二中他立下大功,已经晋升为上校了。   江东军两个主力师从徐州前线南撤,驻沪军队两个团西进,陈子锟亲自乘坐军舰督战,这艘满载排水量三千吨的海筹号巡洋舰是从海军临时借调来的,也是托了蒋总司令的面子。   在南京蛰伏的这段时间,陈子锟也么闲着,整天带着两位夫人参加各种宴会舞会派对,成为南京社交界的风云人物,以前一度叫嚣要炮击江东的英国领事赫伯特基尔斯,如今也成了陈大帅的亲密朋友,几次三番要派军舰帮陈子锟夺回地盘,让他不得不感叹英国人在政治上的造诣,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永恒的只有利益而已,这一点在赫伯特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当然陈子锟是当场拒绝了基尔斯领事的“一番美意”,他表示中国人的事情不需要外人插手,否则会越帮越忙。   “如果有需要,皇家海军愿意为您服务。”基尔斯领事这样说,仿佛陈子锟是大英帝国的铁杆盟友一般,不过当麦子龙武力清党之后,基尔斯就再没提过这茬事。   三万大军水陆并进,浩浩荡荡杀奔江东,江面上船队桅杆如林,尽是运载步兵的民船,“海筹”号巡洋舰虽然已经有三十年舰龄,依然老当益壮,三门150口径克虏伯主炮,八门100口径副炮,另有哈气凯斯马克沁机关炮若干,火力顶得上一个炮兵团。   ……   刘存仁走在省城大街上,怀里抱着一口袋大米,他把收藏的湖笔端砚都当了,换钱糊口养活老小,中午没吃饭,步履不免有些沉重。   “号外号外,军阀独夫陈子锟的挑衅被革命军彻底瓦解,快看时报啊。”报童吆喝着从身旁跑过,手里挥舞着报纸。   “小孩,拿份报纸。”刘存仁摸出一枚铜板买了份报纸,坐在马路边仔细阅读起来,生怕漏掉一个字,他是报人出身,对新闻有着敏锐的察觉力,能从这份反陈的江东时报的字里行间搜索出有用的信息来。   报纸上说陈子锟拼凑了一些人马企图杀回江东,再次奴役剥削江东父老,被英勇的唐生智将军的部队击退。   刘存仁冷笑,回到家里把大门关上,小声对家里人说:“陈大帅就快回来了……”   “那姐姐是不是也回来了?”大儿子小勇瞪着眼睛问道。   “兴许吧。”   “那姐姐回来是不是能吃饱饭了?”孩子们眼巴巴的看着父亲,身怀六甲的妻子挺着大肚子也是满眼期盼。   “能!”刘存仁信心满满道。   第二天,刘存仁又上街买了份报纸,这回关于战局的消息又是另一个气象了。报纸二版登着一行字:“贼军已入江东,我军转进湖北。”   刘存仁想了一下,回房家了一个小布包,出门直奔当铺,用珍藏的这块徽墨当了两块钱,去肉铺割了一斤半猪肉,一挂猪大肠,又买了些芹菜大葱,一袋子白面,兴冲冲的回了家,把吃食往桌上一摆道:“今晚吃饺子,猪肉大葱馅的。”   孩子们一片欢腾。   第三天,刘存仁又拿了两本明朝万历年间的线装书到了当铺,朝奉见又是他,打趣道:“刘科长,您不如一次都拿来了。”   刘存仁道:“我可不是死当,过两天就回来取走。”   朝奉道:“您急着用钱?”   “是啊,当书买酒喝。”   两本书不是什么珍本善本,当了五块钱,口袋里叮叮咣咣的很是悦耳,刘存仁上了街,摸出一个铜元对报童道:“来张时报。”   报童道:“对不住先生,今天没有时报,只有淮江,您要不?”   “要!”   “您拿好。”   今天早上刚印出来的淮江报,还带着油墨味,真香。   自打麦子龙上台之后,陈子锟办的淮江报就被当局勒令停刊了,主笔阮铭川不知所踪,今天是报纸重开后的第一份,头版套红,大大的红字印着:“陈昆帅克复江东,不日凯旋!”   下面还有一行黑字:“麦子龙通电下野。”   刘存仁直接去买了一瓶好酒,一挂鞭炮,走到巷口头二荤铺丢下一块钱,对大师傅说炒六个菜给我送家去,要三个荤三个素,最好有下酒的花生米。   回到家里,把白酒和鞭炮往桌上一丢,老婆见了吓一跳:“买鞭炮做什么?”   刘存仁笑而不答。   老婆嘀嘀咕咕的去淘米了,过了一会儿,二荤铺的伙计送了六个菜过来,炒猪肝,炒大肠,炒腰花,素炒芹菜,油炸花生米,炒豆腐,刘存仁把酒瓶子开了,酒香四溢,老婆再度进来,顿时开骂:“你这是不过了还是咋滴?”   刘存仁笑道:“陈总司令打回来了,过不了两天我就回省府上班了。”   “真的?”老婆喜上眉梢,把孩子们叫进来,一家人欢欢乐乐围坐在桌旁,正要动筷子,忽然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一家人扭头看去,只见刘婷穿了件阴丹士林蓝布裙子站在院子里,手里还提着行李。   “大姐回来了!”小勇第一个冲上去接过姐姐手里的行李,刘母起身,眼眶里热泪打着转:“婷儿,你咋才来啊。”   “妈~~”刘婷扑了上来,母女抱头痛哭。刘存仁坐在椅子上,点了一支烟,将洋火抛给小勇:“去,到门口把鞭炮放了。”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刘家充满欢声笑语,一帮弟弟妹妹已经在翻大姐的行李,巴望着从里面找点零食吃吃。   一家人吃完了午饭,弟弟妹妹们拿着姐姐送的小玩具小零嘴玩去了,父女俩坐到了桌旁,刘存仁问:“大帅啥时候进城的,怎么没听见动静?”   刘婷道:“总司令是乘军舰来的,从码头直接去了公署,没搞进城仪式。”   刘存仁责备道:“你这孩子真是,刚回来事情繁多,怎么先自个儿跑回家了,你应该留在公署帮大帅处理公务。”   刘婷道:“我已经不是机要秘书了。”   刘存仁一愣,这一点是他始料未及的,老师说,他不是没存着让女儿嫁给大帅做小的心思,毕竟是女孩子家,做机要秘书瓜田李下的,还不如登堂入室当个姨太太来的痛快,反正陈子锟年轻英俊,女儿做小也不吃亏。   可现在别说姨太太了,就连秘书的本职工作都丢了,这话怎么说的?   刘婷叹口气,将事情的原委一一道来,刘存仁大怒,指着女儿的额头道:“你这孩子,我平时怎么教你的,仁义道德你全忘了,你可知道因为你的犹豫不决,死了多少人!这些本来都是可以避免的啊。”   刘母听见动静进来,斥责道:“嚷什么,闺女丢了工作就丢了呗,再找一个便是。”   刘存仁颓然道:“事到如今,只好如此了。”   ……   督办公署经历一场血战后变成了断瓦残垣,麦子龙花了大功夫收拾重建,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恢复的差不多了,当陈子锟回来的时候,竟然找不出激战过的痕迹。   麦子龙通电下野后,并没有避入租界,而是留在了省城坐以待毙,他心里清楚的很,陈子锟在上海的势力极大,就算自己逃进租界,还是难逃一死,家人也难以幸免,还不如来个痛快的。   督办公署签押房内,满头花白的麦子龙坐在陈子锟对面,一袭竹布长衫,两袖清风,竟像个教书先生。   “我不如你。”麦子龙凄然一笑,“当了三个月零三天的省主席,可谓心力交瘁,焦头烂额,夹缝中的滋味不好过,我但求一死,请总司令成全。”   第五十四章 落井下石与雪中送炭   陈子锟紧盯着麦子龙的双眼,洞察一切的锐利眼神让老奸巨猾的警察头子有一丝胆寒。   麦子龙不是来求死的,他比谁都想多活两年,但他也深深知道陈子锟的脾气,攻打督办公署一战,死了那么多人,这口气对方绝对不会轻易咽下,所以才装的可怜巴巴,希望陈子锟能网开一面,饶自己不死。   “我不杀你,咱们老北洋不兴这个。”陈子锟淡淡道。   麦子龙松了一口气,短短十秒钟他觉得像是过了半个世纪。   自己赌对了,陈子锟果然是以老牌北洋自诩,老北洋是不会杀政治对手的,像徐树铮那样的毕竟是异类。他如释重负,开始考虑是回乡下老家当个富家翁,还是去上海租界做寓公。   “但我也不能放了你。”陈子锟话锋一转,又让麦子龙的心悬了起来。   “你当政三个月,把江东治理成什么样子!民不聊生!清党时死了多少人,你敢说没有一个无辜的!”陈子锟一连串的质问,让麦子龙胆战心惊,无言以对。   “你犯下的罪行,应该由法庭审理,由陪审团裁定,由法官判决,我不会干涉司法,你回家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去监狱过一阵吧。”陈子锟摆摆手,让卫兵将麦子龙押下去了。   麦子龙一边往外走,一边遗憾地看着公署崭新的墙壁和地砖,修缮一新的公署本来打算当自己的官邸的,没成想还是为陈子锟打了工,世事无常,莫过于此,自己千算万算,却忘了陈子锟不但是老北洋,还是留美新派人,相逢一笑泯恩仇的事情在他这行不通,看来一场牢狱之灾是免不了的。   ……   陈子锟重回江东,没有搞阅兵式,没有大张旗鼓的庆贺,行事非常之低调,不过民间却欢天喜地,街头巷尾都在燃放鞭炮,百姓奔走相告,陈大帅又回来了。   陈大帅没有让百姓失望,上任伊始就连发通令,撤销麦子龙加征的各种税捐,逮捕首恶麦子龙极其帮凶,裁撤新征募的警察部队,又宣布将督办公署让出来成立江东省第一实验中学。   这些通令,落款和以往有所不同,用的是陈子锟的新官衔,江东省国民政府主席,江东省保安总司令,国民革命军第九十九军军长。   名不正则言不顺,如今陈子锟是南京政府胡汉民主席亲自任命的省主席兼保安司令,军政一把抓,正儿八经的江东省当家人。   刘存仁果然又回到省政府上班,依然为陈主席写字儿,那些印刷出来的布告都是出自他的手笔,他的职位也由原先的书记员升级为了秘书处的高级科员,每月薪水增加三十块大洋,当铺里的笔墨纸砚全赎回来不说,家里也能顿顿大米白面有酒有肉了。   唯一的遗憾是刘婷未能重回省府,不过她是江大的高材生,倒也不愁找不到工作,很快就在江东大学中文系找到一份助教的活儿,薪水倒也不低,刘家的小日子再次蒸蒸日上起来。   ……   陈子锟大力清洗了麦子龙的余党,将麦系一网打尽,高级警官全部革职法办,以忠于自己的第一师军官和水警总队警官代替之,反正维持治安侦破案件靠的是基层警探,上面全换一遍也不碍大局。   一队警察查抄了麦子龙的府邸,抄出金银细软无数,地契房产百余份,全部充入国库,只留下一座空宅子,警察还搜查了麦氏乡下老家,可惜通缉犯麦平事先得到风声跑了,只留下一个大着肚子的媳妇。   省城已趋平静,但江东军仍与唐生智的军队对峙,收复江东的过程中两军曾摩擦过一次,仗不是第七混成旅打得,而是陈启麟的教导团上阵,这一仗让江东军心服口服,终于见识了北伐军的凶猛。   北洋军打仗,往往是两军隔着几里路放枪,大帅们在租界里打麻将决定胜负,江东军是北洋军中的后起之秀,打仗真敢玩命,所以连战连捷,打出了威名,现在和北伐军一比,才知小巫见大巫。   北伐军是真拿命上,打起仗来,当官的第一个跳出战壕,举着驳壳枪往前冲,团长冲最前头,营长连长们好意思退后么,全团官兵除了预备队之外,一窝蜂的往前冲,子弹日日的从耳畔过,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一边冲一边用广东话大骂:“丢你老母。”那劲头,让土匪出身的江东军都为之汗颜。   唐生智的队伍虽然也号称北伐军,但实际上是湘军改编,无湘不成军,湖南的兵自然是战斗力很强的,但和黄埔军校生为骨干的教导团比起来,就是渣一般的存在,所以仗打得很利索,没什么伤亡就把唐军逐出了江东,现在两军就在江鄂边界上对峙着。   江东一战,影响颇广,张作霖在北京就任陆海军大元帅,虽不称总统,但事实上行使元首职权,七月底,安国军趁国民军内讧之机,挥师南下,一举夺回兵力空虚的徐州一线,兵戈直指国民政府首都南京。   正当国民政府准备反击之时,八月一日发生一件大事,张发奎部两万人在共产党的组织下在江西南昌起事,武汉方面实力大损,讨伐南京已不可能,南京方面的主要将领李宗仁白崇禧何应钦亦有和解之意,唯有唐生智依然咄咄逼人,声称“讨蒋。”   八月流火,江东省政府迎来一位密使,是陈子锟早年在广州结拜的大哥李宗仁派来的,一番寒暄后,呈上李宗仁和白崇禧联合署名的密信,邀请陈子锟一同反蒋,并许诺事成之后将山东省划归陈子锟管辖。   陈子锟没有立即答复,派人好生款待使者,找来参谋长阎肃商量对策。   阎肃道:“南京已被桂系占据,蒋中正的嫡系第一军军长何应钦野心不小,与李白等人眉来眼去,我在南京之时就发现了,武汉方面一直欲除蒋某而后快,如今倒蒋大势已成,咱们参与只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不起主要作用。”   陈子锟冷笑:“锦上添花?我看是落井下石罢了,无论是李宗仁白崇禧还是何应钦唐生智,这些手握兵权的人谁也不服谁,倒蒋之后又如何?下一个倒谁?再说了,谁能像蒋介石那样筹来天文数字的款子?没钱养兵怎么北伐,怎么统一?既然这些人成不了大气,少不得还得请蒋介石出山,与其妄作坏人,不如雪中送炭,支持老蒋一把。”   阎肃点头道:“整理局面,少不得蒋中正,且看他们如何内耗,咱们只管守好江东便是。”   敷衍打发了使者后,李白何果然发难,以统一国民政府为由威逼蒋介石下野,唯有江东省主席陈子锟发表通电,支持蒋介石,但也无济于事,在内外强大压力下,蒋介石辞去国民革命军总司令职务,黯然下野。   蒋介石下野后,每月供给江东省的两百万军饷就断了,好在陈子锟统治稳固,民间税赋增加,维持三万军队以及政府开支是足够的了。   战乱又起,南方是围追堵截南昌叛军,北方是阎锡山冯玉祥张作霖混战,昔日的五省联帅孙传芳也不甘寂寞,挥军五万渡过长江,占领了南京镇江之间的龙潭,李白何全力抵抗,双方血战六天六夜。   关键时刻,陈子锟出奇兵袭扰孙军后路,战争往往赢得是最后五分钟,已经绷到极限的孙军腹背受敌,终于大败而归,孙传芳最后一次重振雄风的机会就这样破灭了。   北洋军退却,外来威胁解除,国民军内讧又起,一直野心勃勃的唐生智有趁蒋介石下野之际,联合孙传芳共取南京之说,南京方面为绝后患,出兵讨伐,国民革命军内部第一次自相残杀开始了。   到处征战连绵,唯有江东省一片净土,陈子锟置身事外,不参与内斗,一心谋发展,汇金银行倒闭后,陈子锟出资,让龚稼祥出面成立新的江东实业银行,准备金一千万,正式发行印有陈子锟戎装半身像的江东票。   以金融手段化解财政困局,是陈子锟不得已走的一步棋,不过效果甚好,江东实业银行是官办的,所依托的不单是一千万准备金,更重要的是三万江东军强悍的战斗力,一时间江东票迅速取代各种杂牌银行发行的纸币,在信用上直逼中国银行交通银行等老牌钞票。   麦子龙的案子判决了,法庭以贪污受贿、滥用职权等罪名判处前警察厅长麦子龙有期徒刑十年,没收家产。   判决后,陈子锟去省监狱看望了麦子龙,短短几个月,他变得老迈不堪,虽然监狱方面给予了优待,住的是有阳光的牢房,还有专人负责倒马桶打扫卫生,但是牢狱之苦还是让这位铁腕警察厅长迅速苍老,五十几岁的人看起来如同古稀之年。   “感谢陈主席开恩,留了老朽一条性命,咳咳……”麦子龙可不是装的,他确实患上了肺结核,这个病得了就要命,送回家养病其实就是等死。   “不用谢我,司法独立,我可没帮你说情。”陈子锟说道,随后视察了监狱,还看了麦子龙的病历,对典狱长说:“犯人身染重病,是不是考虑保外就医呢?”   典狱长诺诺称是,麦子龙更是感恩戴德。   等陈子锟走了,麦子龙躺在狭窄的床铺上一通咳嗽,气喘吁吁的自言自语道:“其实你得感谢我,我帮你干了你想干又下不了狠心的事情。”   第五十五章 双头鹰标记的金砖   麦子龙确实帮了陈子锟的大忙,清党清的如此彻底,以至于让陈子锟完全不用担心政治和名誉上的问题,接管了一个干干净净的江东省,再无党人在此间活动。   外界传说,公署虽修缮一新,但陈大帅嫌血腥太重,听了高人劝说,以原址兴办实验中学,用青年学生的阳气压制邪魔。其实并非如此,陈子锟只是觉得老镇台衙门暮气太重,而且妻女都不愿意再回这里居住,不如用来兴办教育事业,自己先在省政府办公,择址再建官邸就是。   新的省主席官邸选在临江的一片空地上,陈子锟命人在这里栽种许多枫树,修建四车道的宽阔柏油路,请美国建筑师设计十栋造型别致的花园洋房,其中最大的一座就是自己的新官邸,占地五千平方米,绿树掩映,草坪平坦,斯堪的那维亚式的建筑结构,设计图纸上看着就像一座童话王国中的城堡。   “我的嫣儿将来就在这里成长。”陈子锟对设计图纸非常满意。   耽搁已久的淮江铁桥工程也正式搬上日程,这是省内连接江南江北的重要桥梁,一旦建成通车,江北丰富的煤炭铁矿石资源将会更加便利的运输出去,获取更丰厚的利润。   别人曾劝说陈子锟,眼下还在打仗,工程断断续续,起码七八年才能完工,不如省下这笔钱来买枪炮自保,陈子锟却自信满满的说用不里两年中国就会统一,早开工早收益,我不但要修铁路,建大桥,还要开煤矿,炼钢厂、发电厂呢。   诸多工程上马,用的都是江东省内的人力物力,资金来自江东实业银行发行的江东票,工人用的是吃苦耐劳的江北农民,砂石木材等原料在当地筹集,钢材水泥筑路机械全都采取进口洋货。   省主席如此大手笔的建设蓝图,却让省内有识之士大为摇头,都说陈大帅急功近利,怕是要半途而废。   “光靠发行钞票可不行。”江东大学的经济学教授这样说。   “到底是一介武夫,办实业差得远呢。”省城总商会的某副会长这样说。   正当大家都对陈子锟的宏伟目标不抱希望的时候,一件事情让他们大跌眼镜,江东实业银行总经理龚稼祥亲临上海宣布,增发三千万江东票,以黄金为准备金,每一元面额江东票,兑换0.0321盎司黄金。   发布会现场,龚稼祥象征性的展示了五十锭金砖,耀眼的黄金映花了记者们的眼睛,一时间镁光灯乱闪,记者们踊跃提问,想知道江东实业银行哪里来的这么多黄金,可龚总经理只是笑而不答。   “总之,我们是有黄金储备的,一元江东票可以自由兑换一克黄金,不信大家可以试试嘛。”被逼急了以后,龚稼祥这样说。   还真有好事之人,上海滩闻人杜月笙一直和江东省方面有生意往来,他拿了一笔江东票去找龚稼祥,果然兑了一块金砖回来。   杜月笙本人也是开银行的,手底下金融精英不少,大家仔细鉴定了这块金砖,首先确信是纯金无疑,随后又发现了打磨过的痕迹,隐约能辨认出金砖上原来有双头鹰的标记。   “这是沙皇俄国的国库储备黄金!”有见识的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俄国内乱之际,沙皇的五百吨黄金失踪在西伯利亚,这件事在上海滩白俄们中间流传甚广,难道说这批金子居然落到了陈子锟手里?   很多人不愿意相信这个天方夜谭,但仔细一分析,陈子锟手下有一个俄国雇佣兵团,其中不乏在高尔察克临时政府中担任过职务的军官,这些人很有可能知道藏金的下落,而且坊间亦有传闻,陈子锟的白俄兵团中有两百人在去年就乘船北上,不知所踪,很可能是远赴西伯利亚寻找黄金去了。   这些仅仅是传闻和猜测,但有时候传闻就足够了,上海股票交易所内,江东实业银行的股票连连暴涨,涨幅十倍!连带着其他一些江东板块也跟着起来了。   江东实业银行趁机发行新股和公债,赚了个盆满钵满。   ……   霞飞路,一栋别墅内,陈子锟、李耀廷、龚稼祥、安德烈瓦西里耶维奇、慕易辰等人正围坐在壁炉旁,柏木哔哔剥剥的燃烧着,众人抽着纸烟或者烟斗,个个神采飞扬。   “赚翻了,贩鸦片都没这么快啊,一眨眼都翻了十五倍了。”李耀廷喜不自禁道。   龚稼祥却很冷静:“别着急,大头还在后面,等股价翻三十倍之后,就慢慢往外抛。”   “三十倍?那是起步,起码五十倍以后再抛。”陈子锟道。   众人交换一下眼色,都呵呵笑了,大帅的魄力就是大。   在场诸人手里都囤积着大量的江东实业银行股票,平均股价一股才几分钱,现在股价已经高达五角,股市上已经很难买到整手的江东股,不知道多少人托人购买江东股,都抢红了眼。   陈子锟心情大好,问慕易辰:“个人问题进展如何?”   慕易辰道:“好事多磨,不过车伯父已经不再管我们交往了,等于默认这桩婚事了。”   陈子锟走到窗前,看到花园里梧桐树的叶子黄了,抽了一口烟道:“27年真是风起云涌的一年啊。”   话音刚落,收音机里传来柔和的女声:“张发奎部收复广州,叛军首领张太雷被击毙,其残部败走海丰……”   李耀廷道:“大哥你这话不大对,哪年不是风起云涌啊,到处打仗,到处造反,楞没消停过一天,武汉南京是合了,可大权都落到桂系手里去了,汪兆铭倒是个人才,转脸跑到广州另立中央,搞了个宁粤分立,这下可好,一回南昌暴动还不够他受的,再来个广州暴动,我看他是熬不下去了,早晚还得回来,客客气气请蒋大哥出山。”   陈子锟道:“我不管谁当这个主席,反正北洋寿数已尽,国家马上就要统一了,百废待兴,麻溜的捞几个钱,把工厂铁路都建起来,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才是正道。”   龚稼祥道:“此言甚是,江东资源丰富,土地肥沃,只是连年征战,淮江泛滥,才落得如此贫困,只要休战十年,江东,哦不,中国就能腾飞起来。”说着,他竟然手舞足蹈起来。   安德烈瓦西里耶维奇干咳了一声,冷峻的眼神看着众人:“先生们,我想知道,金砖的把戏被人识破怎么办?”   众人都不说话,看向陈子锟。   陈子锟道:“我就怕他们不识破呢。”   这次在李耀廷公馆里举行的小型集会散场后,慕易辰回到自己租住的石库门住宅,车秋凌上前帮他脱下大衣和礼帽挂起来,兴奋的笑道:“我有好东西给你看。”   拉着慕易辰进了卧室,从床底下拖出一口皮箱,打开了,拿出薄薄一叠花花绿绿的印刷精美的纸片,邀功请赏似的伸到慕易辰面前:“看,纸黄金!”   慕易辰定睛一看,这玩意太熟悉了,居然是江东实业银行的股票!   “这东西哪里来的?”慕易辰觉得汗都下来了。   “花钱买的啊,现在这个股票可是有价无市,市场上买不到呢,我是托熟人搞来的,花了一千大洋,买了一千股,这下咱们办婚礼的钱有了,不用爹爹花一分钱,还能有富裕,我估计坐邮轮去美国旅游一圈都够,你知道么,人家说,江东实业银行有五百吨黄金,他们的股票就是纸黄金,现在价格还低,迟早要涨到十块钱一股。”   “好了好了,明天赶紧把股票卖了,股市有风险,入市需谨慎,知道么!”慕易辰烦躁道。   车秋凌眼圈红了:“凶我做什么,我还不是为了咱们的将来。”   慕易辰心里叫苦,暗道这事儿瞒天瞒地瞒父母,秋凌别怪我没办法告诉你真相,他轻轻擦掉未婚妻脸上的泪珠,柔声道:“你想买股票就跟我讲一声,我这里有很多江东实业银行的股票,不用你花钱再买。”   “有多少?”车秋凌立刻不哭了,两眼放光。   “几万股总是有的。”慕易辰语焉不详,其实他名下有二十万股,已经在悄悄放货了,车秋凌手上的股票,搞不好就是自己放出来的。   “太好了!咱们发达了!”车秋凌兴奋不已,“对了,江东票也很值钱呢,坚挺程度快赶上英镑美元了,咱们要不要兑换一些。”   慕易辰奇道:“江东行在上海没有柜台啊?”   车秋凌得意道:“你不知道有黑市的存在么。”   慕易辰道:“这些金融方面的事情我来处理便可,你把股票给我,我帮你卖掉。”   车秋凌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你是不是有什么内幕消息啊,我爹爹那里也买了几万股纸黄金呢,是不要也要抛掉?”   “抛掉。”慕易辰斩钉截铁道。   ……   接下来的几天,江东实业银行的股票继续疯涨,交易所的牌价已经涨到离谱的每股两块五了,已经抛掉手上存货的车秋凌不禁埋怨起慕易辰来。   正当她气鼓鼓的要离开交易所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轰响,每个交易员都高举着手掌,五指分开,掌心向外,嘴里高声叫喊着,水牌子上的江东实业银行股票价格写了擦,擦了写,一路下滑,短短几分钟就从两块五掉到了五角,依旧全是汹涌抛盘,根本没人接手。   车秋凌吓傻了,呆呆的看着不断下跌的股价,心中庆幸不已。   回到家里,慕易辰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报纸上头条刊登着号外:“江东实业银行储备黄金子虚乌有,纯属欺诈!”   “哎呀,真悬,差点就倾家荡产,幸亏你聪明。”车秋凌上前从背后揽住了慕易辰的脖子。   “哦,现在掉到多少了?”慕易辰不经意的问道。   “大概三毛五吧,我来的时候是这样,现在可能更低,什么破银行啊,简直坑人,股票连废纸都不如,以后听你的,绝对不碰这东西,更不买这家银行的烂股票。”车秋凌娇嗔道。   慕易辰摇摇头:“不,明天就去买,有多少钱花多少钱,全买成江东实业银行的股票。”   第五十六章 投机商   车秋凌虽然不懂慕易辰的道理,但知道未婚夫绝对不会害自己,于是第二天股市一开盘就跑去买了一千块钱的江东实业银行,不过最佳时机已经过去,股价从昨天收盘的两毛五反弹到了五毛三,而且还有大量的买盘在等着接货。   紧跟着,上午的《申报》就刊登出一则消息,说是法租界巡捕房破获一起案件,抓获某江洋大盗,起出赃物赃款若干,其中就有五块金砖是来自某白俄的寓所。   所谓“某白俄”经消息灵通人士查证,实乃曾在江东军雇佣军团服役过的沙俄上校安德烈瓦西里耶维奇,也就是传说中的帮陈子锟取得沙俄藏金的那位前高尔察克临时政府军官,现在是租界俄裔外侨聚居区彼得堡俱乐部的老板。   这条消息虽然称得上捕风捉影,而且来的时机也极巧,但股票市场往往就认这样的小道消息,若是龚稼祥亲自出面辟谣,那大家肯定不会相信,越是道听途说的传闻,相信的人就越多。   更让大家坚信不移的是那巨量的接盘,说明有人暗中扫货,昨天的打压股价分明是故意造谣罢了,于是乎股民们再次蜂拥而上,交易所里充斥着买进江东实业银行的电话,交易员们也手心向内打着各种买进手势。   殊不知,那巨量的买盘只是虚晃一枪,庄家仍在悄悄出货,不过这一波炒作的还算不太离谱,最后股价稳定在一块钱附近,就不再波动了。   股价剧烈波动,股民们被折腾的欲死欲仙,不少人倾家荡产血本无归,也有不少机灵的人跟着发了一笔小财,但真正的大钱还是被庄家赚去了。   归根到底,江东实业银行有没有获得那五百吨沙俄黄金不是重点,关键在于这家银行的信誉又没有保证,有人搜集了几千元江东票,千里迢迢跑去江东省城兑换,很顺利的换到了相应数量的黄金,只不过不是打了双头鹰标记的金砖,而是铭刻着江东省财政厅监制字样的大黄鱼。   于是乎,印着陈子锟半身像的江东票又成了香饽饽,最近到处都在打仗,各省财政吃紧,没有保证金的军票滥发,钞票快速贬值,坚挺的江东票成为大家竞相收集的目标,不过这也带来一个难题,就是劣币驱逐良币,大家都舍不得用,市面上江东票反而愈加稀少了。   这个时候,江东实业银行的印钞机悄悄开工了,以超出准备金五倍的额度狂印钞票,从外省大肆购买原材料、机器设备等货物。   ……   一九二七年最后一天,股票交易所收盘,江东实业银行的股票价格收在一块八上,依然坚挺无比,银行已经召开股东大会准备增发新股事宜,初步计划增发两千万股,可谓天文数字。   一番组合拳似的操作,江东实业银行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籍籍无名到声名鹊起,只用了几个月的时间,陈子锟和他的智囊团队每个人都赚的盆满钵满,银行更是获利颇丰。   新年前夜,陈子锟召开晚宴款待大家,省城的枫林别墅还未建成,陈主席的妻儿老小依然住在上海法租界霞飞路上一座别墅里,和李耀廷比邻而居。   参加晚宴的尽是陈子锟的嫡系,李耀廷,慕易辰,瓦西里耶维奇,龚稼祥龚梓君叔侄,还有三枪会的薛斌带着老婆和一对双胞胎儿子,大家欢聚一堂,其乐融融。   宴席上,陈子锟随口问道:“好久没见梁茂才了,狗日的干什么呢?”   姚依蕾立刻白了他一眼,当众说粗话,真是没素质。   不过薛斌不当回事,道:“狗日的看上了一个日本小娘们,整天醉生梦死的,啧啧,这小子算是废了。”   陈子锟道:“那不行啊,他家里托我找他回去呢,说给他说了个媳妇,年前就得回家成亲去,黑风,你得把他给我找回来。”   薛斌道:“没问题,包在我身上,这小子是该娶个媳妇管管他了。”   然后大家就都把目光投向慕易辰。   “我就快了……很快……”慕易辰支支吾吾道。   众人一阵会心的大笑。   八点钟,晚宴结束,小孩子们上床睡觉,大人们意犹未尽,鉴冰提议打一夜麻将,却遭到陈子锟的鄙视,说新年应该干点有意义的事情,鉴冰问他什么是有意义的事情时,陈子锟振臂一呼:“到外滩找乐子去。”   外滩某专门接待外国人的酒吧,一群醉醺醺的中国人走了进来,侍者刚想阻拦,一张十元面额的江东票就塞了过来,侍者当即笑脸相迎:“里边请。”   这群人正是陈子锟和他的朋友们,特地跑到有节日气氛的酒吧里找乐子来了,这里充斥着各国水兵和咸水妹,留声机里放着《auld lang syne》,一个英国海军士兵揽着咸水妹的细腰,粗大的胳膊上纹着徽章,手里捏着威士忌酒杯,厌恶的瞪着这帮不速之客。   “嗨,你,看什么呢,再用这种眼神看我,小心把你眼珠子扣下来踩爆了。”陈子锟恶声恶气冲水兵竖起了中指,地道的牛津腔用来骂人别有一番风味。   威士忌酒杯当时就砸了过来,紧跟着是酒瓶子,喝多了猫尿的水兵们正愁找不到机会发泄,一场斗殴开始了,好久没有施展过身手的陈子锟挥舞着酒瓶子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众人面面相觑,原来大帅说的找乐子指的是这个啊。   正打着架,新年钟声敲响了,众人停止斗殴,捡起酒瓶子互相致新年快乐,等钟声敲完,继续开打。   警笛声阵阵,巡捕终于赶来,众人仓皇逃窜,出门上车哈哈大笑,各回各家睡觉去了。   陈子锟坐在疾驶的汽车上,望着远处霓虹灯影下的外白渡桥和对岸的礼查饭店,忽然心头涌起一股酸意。   慕易辰的住处里外滩不远,步行回家后,蹬蹬等的上楼声音惊醒了趴在桌子上打瞌睡的车秋凌,揉着眼睛问道:“这么晚回来,干什么去了?”   “去打了场架。”慕易辰兴冲冲的对着镜子整理着歪歪扭扭的领结,“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家里早睡了,现在回去恐怕会吵醒他们。”车秋凌的脸红了。   慕易辰呆呆的看着她。   车秋凌的脸更红了,低头捏着衣角:“看什么呢。”   “秋凌,我们结婚吧。”慕易辰颤声道。   车秋凌深深低下了头,隔了一会重新抬起,眼中已经含了泪花:“学长,我等你这句话,等了十年。”   当晚,她没有回去,两人睡在了一起,慕易辰兴奋不已的憧憬起未来的幸福生活来:“咱们买一座大别墅,要带花园车库的那种,请三个佣人,再养一条狗……”   “那可要很多很多钱啊。”车秋凌道。   “别担心,咱们现在很有钱,买别墅和汽车是足够的。”慕易辰自信满满道。   “春田洋行又不是你的,哪能赚这么多?”车秋凌不解。   “不是洋行的薪水,而是我在股票上赚的钱,足有三十万!你知道这些钱是怎么赚来的么,全是投机生意……”慕易辰虽然喝了酒,但精神头十足。   “哦,你说说看,怎么个投机法子?”车秋凌打了个哈欠。   “其实江东实业银行根本没多少准备金,靠的不过是沙俄黄金的噱头,把股价炒高之后抛售并且卖空来赚取巨额价差,然后再压低股价,平仓,低价吸纳,再次拉高,周而复始,赚钱就像从别人口袋里掏那么简单。”慕易辰一边说一边感慨,不知道是对投机的赞许还是鄙夷。   “那人们怎么还上当?”车秋凌问道。   “信息不对称啊,再说这年头想发财的人太多,被金钱迷花了眼睛,傻子太多,骗子都不够用了,再说我们并不是骗,一切都是合法的交易……”   “在股市上赚足了钱,就吸纳黄金,在别的省份以银元收购黄金,作为江东票的储备金,实际上江东票的发行量是有严格控制的,确保和准备金的数额一致,所以能够毫无压力的兑付黄金,于是,大家接受了江东票,并且很乐意高价兑换来储藏在家里,这就是所谓劣币驱逐良币,这样一来,银行就可以大肆增发货币而不担心通货膨胀,因为钞票都被大家收藏了,相当于我们印出来纸片换取别人的真金白银……”   慕易辰讲得兴高采烈,车秋凌却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她睡着了。   ……   薛斌发动三枪会的徒弟们,终于在虹口一家日本人开的酒馆里找到了梁茂才,昔日杀虎口的愣头青小土匪已经在上海鬼混了数年之久,再也没回过南泰,也脱离了江东军,整天醉生梦死。   虹口区的日本人都知道,粱桑喜欢虹口道场的柳生晴子,晴子也喜欢这个支那小子,不过日中关系不睦,粱桑又是个不争气的马鹿野郎,这段感情注定会成为悲剧。   新年伊始,梁茂才又跑去虹口道场找柳生晴子,却被告知晴子已于前日乘船回国了,给他留下了一封信,信很简短,说自己回国结婚,让粱桑不要再等。   失恋的梁茂才在酒馆里喝了个烂醉如泥,日本店主怕他醒来发酒疯,赶紧给三枪会打了电话,兄弟们迅速赶到,将梁茂才抬走。   当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开往江东的客轮上了,负责照看他的弟兄说,老家给你预备了媳妇,大帅要亲自给你证婚哩。   梁茂才从铺上爬起来,走到舷窗边眺望远处省城的轮廓,咕哝道:“还是上海好啊。”   省城,码头附近繁华地带,“大上海”夜总会的二楼上,一群莺莺燕燕趴在栏杆上指指点点:“看,上海来的大轮船要进港了。”   “姑娘们,都给老娘下楼接客去。”老鸨挥舞着手帕嚷道。   姑娘们匆匆下楼,只剩下一个穿水绿色旗袍的半老徐娘凭栏眺望,如同雕塑一般。   第五十七章 红尘笑痴情   陈子锟当了督军之后,夜上海就从南泰县城搬到了省城,几经周折,原来的老姐妹有的从良,有的去了外地,唯有红玉依然留在堂子里。   一晃四年过去了,红玉年老色衰,抵不上那些十五六岁的新人了,整天没有生意,就知道坐在阳台上抽着烟看港口,老鸨也不敢管她,因为论资历还没红玉老,而且据说红玉还认识大帅夫人呢。   红玉每天眺望港口,是因为她在等一个人,等一个负心汉,这人吃粮当兵去了上海,为大帅立下赫赫战功,后来大帅曾表示要把自己许配给他,不过一来二去军务耽搁便没了下文,红玉认定一点,无论如何,他早晚是要回省城的。   又是一班客轮进港,港口熙熙攘攘,旅客们扛着大包袱小行李慢吞吞的从栈桥下来,摩肩接踵的走出码头,或者叫黄包车,或者坐电车,或者步行,红玉抽着烟,冷漠的看着这熟悉的一切。   今天,又白等了。   心底叹息一声,晃晃烟盒,已经空了,转身离去,忽然停顿了一下,猛然扭头,却见轮船上下来三个人,两个戎装军人,夹着一个穿花呢西装的彪悍男子,正是那个一去不返的负心汉。   瞬间眼眶充满了泪水,红玉幸福的哭了,跌跌撞撞冲下楼去,抓起小包就往外走,老鸨紧随其后嚷嚷道:“祖宗,你哪去啊?”   红玉根本不搭理她,径直往码头跑,穿着高跟鞋跑不快,干脆踢掉了赤着脚跑,可是当她跑到码头上的时候,却只看见一辆汽车绝尘而去。   五分钟后,红玉慢吞吞的回到了堂子里,双眼红肿,鞋丢了,袜子上满是灰尘,老鸨磕着瓜子瞟了她一眼:“一惊一乍的,看见谁了?”   红玉一言不发,上楼换了衣服,把细软收拾了一个小包裹,换了一双红色的新鞋,又仔细化了妆,明艳照人的昂着头咯噔戈登下楼来了,众人都被她的扮相惊呆了,忘记了嗑瓜子和抽烟。   “红玉,你这是闹哪样?”老鸨小心翼翼的问道。   红玉从小坤包里摸出一叠江东票,拍在茶几上道:“妈妈,多谢你这几年的照顾,阿拉该走了。”   “去哪儿啊?”老鸨满脸堆笑,她从红玉的气势上看出了一些端倪。   “阿拉男人回来了。”红玉说完这句话,目不斜视昂首挺胸的出去了。   “红玉,有空回来看看啊。”老鸨带着一帮姑娘送出门去,看着水绿色旗袍身影远去,才狠狠啐了一口:“呸,残花败柳,得瑟什么劲儿。”   红玉叫了一辆黄包车,直奔老督办公署而去,她不读书不看报,不关心时政,还不知道公署已经改成了实验中学,到了地方一打听才知道弄错了,于是又去省政府,到了门口却被卫兵拦住,提梁茂才的名字,人家根本不认识,红玉心一横,说要见省主席,当即就被卫兵驱赶出去,看她样子就是风尘女子,居然还想见陈主席,简直失心疯。   无奈之下,红玉只好又去了兵营,这回没敢往里闯,就在门口等着,看到肩膀上挂牌牌,系武装带挂指挥刀的就上前搭讪,问人家认不认识梁茂才,可得到的回答都是不知道,这几年江东军变化很大,很多土匪出身的指挥官因为文化程度不高而解甲归田,现在基层军官都是军校毕业生,谁也不认识梁茂才这个人。   天灰蒙蒙的,北风凛冽,飘起了细碎的雪花,红玉穿的少,就一件旗袍罩了件狐皮坎肩,站在雪中不停地跺脚,却不舍得离去。   一辆汽车驶出军营,后座上的青年军官扭头看到风雪中的红玉,诧异的问道:“这人干嘛的?”   副驾驶位子的军官答道:“是个婊子,来找相好的,可能找错了营地,咱们这没这个人。”   青年军官哦了一声,想了想又问:“她找的人叫啥名字?”   “好像叫梁什么才。”   “停车!”   汽车迅速倒车,一直倒到红玉跟前,车窗摇下,露出一张陌生的男子面孔:“小姐,你找人?”   “对对对,阿拉找梁茂才,老第七旅的。”红玉冻得直哆嗦,牙齿都在打颤。   “大青山老十?”   “对对对,他以前是当土匪的,跟着盖大王的。”红玉激动的都快哭了,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找到一个认识梁茂才的了。   青年军官是双喜,苦水井杆子和大青山土匪素来不和,直到现在第一师和第二师仍在暗中较劲,所以双喜对这事儿也不是很上心,但见这女子可怜,便道:“你来错地方了,梁茂才不在这儿。”   “那他去哪儿了?麻烦您一定告诉我,我等了他四年了。”红玉是风尘中人,察言观色的能耐极强,看出双喜不太热情,赶紧苦苦哀求。   “我听说他被直接送回南泰了,没在省城耽搁,我就知道这些,你若是想找他,就去南泰吧。”双喜说完,命人开车走了。   红玉叹口气,搓搓手,跺跺脚,提起行李深一脚浅一脚踩着积雪远去了。   省城到处响彻鞭炮声,薄薄积雪的地面上满是红色的纸屑,再过几天就该过年了。   ……   陈子锟终于回到了南泰县,自打他打进省城后,就一直没回过自己的发迹之地,如今的南泰县和往日不可同日而语,隐隐有了一些大城市的气象。   早就听说陈主席要荣归故里,新任县长周荣春忙前窜后,不亦乐乎,召集县里头面人物开会,商议如何接待。   “陈主席是咱们南泰出去的,这次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回乡探望,咱们一定要好生接待才是啊。”周县长如是说,大冷的天他居然出了一身汗,黑呢子中山装的左口袋上方别着一枚青天白日徽,这是县太爷的标志。   士绅们纷纷赞同,如今南泰县说话最有分量的是龚稼轩龚老爷,他弟弟和儿子都在陈主席身边工作,开银行办工厂,称得上左膀右臂,龚老爷在家乡也是风生水起,连周县长也得看他眼色行事。   其次就是李举人了,这位前清时期的举人老爷自打娶了一个十八岁的小媳妇之后,身子骨倒是越来越硬朗了,帮陈大帅种鸦片是他最骄傲的一件事,也是他跻身官场的资本,如今他已经是南泰县保甲团练副总办了,当然总办是龚老爷兼任的。   大家都同意,接下来的工作就好办了,县府出一部分钱,老爷们再捐一些,争取不向百姓摊派就把这事儿办好,毕竟大家都知道陈主席最厌恶苛捐杂税,若是被他知道有人借着他的名义搜刮民财,非得掉几颗脑袋不成。   陈子锟并非单纯回乡,他又不是南泰籍的人,仅仅是在这儿当了一年半载江北护军使而已,基本上没啥感情,这次是回来帮梁茂才主婚的。   梁茂才是南泰县本地人,梁家是大姓,不过他这一支混的不咋的,居然出了个土匪,为了这个孙子,长辈们操碎了心,如今梁茂才的祖母已经是古稀之年,最大的心思就是活着看到孙子成家立业,这事儿传到陈子锟耳朵里,当场拍板,把梁茂才绑回来成亲,还要亲自主持,让老人家长一回面子。   周县长说:“陈主席爱民如子,他交代的事情咱们一定要办好,办的体体面面,不能让人挑理。”   乡下人办婚丧嫁娶的事儿最拿手,县长一声令下,全县的吹鼓手、杠快、卖绸缎的,开酒店的都来了,纷纷表示要出一把力。   所以,根本不用陈子锟操心,也不用梁家掏一分钱,婚礼的事情就安排的妥妥的了。   陈主席乘船达南泰县码头,周荣春率领本县官员以及士绅前来迎接,码头张灯结彩,团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端着老套筒煞有介事,这几天下雪路滑,道路上特地扑了一层石子,一点也不泥泞。   众人乘坐马车前往县城,周荣春陪坐左右,称乡下到底不比省城,没有汽车,还望主席海涵,陈子锟当然不在乎这个,饶有兴趣的左顾右盼,看到道路两旁都种了树,远处村落房舍上也铺了青瓦,赞道:“南泰县的新农村建设的不错。”   周荣春赶紧谦虚:“都是主席领导的好,卑职严格按照主席的指示精神鼓励农桑,开垦荒地,如今耕者有其田,黎民的生活水准比以往好了许多。”   陈子锟笑了笑,他知道南泰县是模仿示范县,但却不是周县长的功劳,而是郑泽如的成绩,只可惜这个年轻人还在通缉之中,自己虽然爱才,也不好赦免他。   不大工夫到了县城,城门楼子上的杂草都被薅的干干净净,石板路两旁彩旗招展,老百姓都穿了新衣服夹道欢迎陈主席,看他们红润的脸色,就知道日子过得不错,陈子锟满意的点点头。   殊不知就在他进城前,老百姓们奉了县政府的安排,刚拿针扎了手指,涂了点血色在脸上造成红润的效果。   “欢迎陈主席,陈主席万岁!”百姓们举着小旗子呐喊道。   第五十八章 合该婊子无情   江东省主席陈子锟莅临南泰,下榻在老护军使公署,这儿现在归南泰县政府,但陈主席住过的后院却没人敢动,摆设布局一切照旧,每天有专人打扫,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大帅回乡视察,让他老人家知道,家乡人民惦记着他呢。   果然,陈子锟看到县衙后宅的布局和以前一样,满意的夸了一句,周县长是个有心人啊,就这一句,周荣春乐了好几天。   和陈子锟一同回来的还有梁茂才,他在回南泰的船上又喝的酩酊大醉,被塞进轿子直接抬回了下马坡梁家庄,因为南泰县有正月里来不成亲的习俗,所以婚礼务必要在年前举行。   一切都是准备好了的,只等新郎官了,梁茂才被送到家之后,头脑依旧昏昏沉沉,恍惚中见自家的茅草棚变成了青砖灰瓦的大房子,猪圈里还有三头黑毛大肥猪,门口大槐树比小时候更加繁茂挺拔了。   他终于意识到,回家了,在外漂泊十年的自己,终于回到了故乡,梁茂才是孤儿,自小被奶奶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不堪叔叔婶婶虐待上山为匪,一走就是十年。   祖母老了,虽然身子骨还算硬朗,但满头银霜,皱纹深深,老人家一见孙子就哭:“狗剩,你咋才来啊。”   铁石心肠的梁茂才,此时终于滴下了泪水,他觉得对不起家人的太多,既然家里想风光一把,那就如他们的愿便是。   当天夜里,梁茂才沐浴理发,满脸的胡子也刮了,拾掇的干干净净,换上崭新的礼服,本来乡下结婚是用马褂长袍礼帽做吉服的,可梁家人说茂才是带兵的大官,得穿军装才行。   梁茂才脱离江东军很久,军服早不知道丢哪里去了,不过难不倒乡亲们,早就给他预备好了军礼服,带缨子的军帽,带流苏肩章的制服,还有一把指挥刀,胸前十字披红,端的一个英姿勃发的新郎官。   一大早,新郎官骑着一匹白马,带着吹鼓手和花轿,浩浩荡荡从梁家庄出发,一路进了县城。   南泰码头,红玉款款下船,临近春节,客船早就停航了,她是乘坐最后一趟运白煤的货船过来的,船老大很朴实,听说这位美艳之极的女子是来南泰寻夫的,就没要船钱,白送她不说,还帮着提行李。   “南泰,老娘又回来了。”红玉深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心里想着梁茂才见到自己突然出现在眼前时的惊讶模样,不由得哧哧笑了起来,随手摸出一盒香烟来,避着风点燃,优雅的吸了一口。   “等做了梁家的媳妇,就不能再抽烟了,丈夫好歹是国民革命军的军官,做老婆的也要拿出点体统来,不能让人看笑话。”红玉这样想着,接过船老大递上的小皮箱,一步三摇的走向县城。   “大妹子,这么远你走的过去么?”船老大不放心的问道,今天是除夕,往日码头揽活的骡车驴车都停了生意,十几里路一个女人家怎么走。   “大哥,放心吧,我男人会来接的,兴许已经在半道上了。”红玉宽慰着憨厚的船老大,一步步走向了县城,事先猜到要走远路,所以新买了双半高跟的皮靴子,又暖和又好走,小包袱也换成了手提箱,还是那句话,不能给茂才丢人。   一路上走的很艰苦,新鞋磨脚,每走一步脚后跟都磨得生疼,坚持着走了几里路,实在熬不住了,脱下靴子一看,后脚跟都磨破皮了。   “天杀的负心汉,看到老娘脚后跟鲜血淋漓的,不知道心疼成啥样子哩。”红玉嘴角又浮起笑意,想到即将见到梁茂才,她觉得浑身都是力气,脚后跟也不怎么疼了。   找了快手帕垫住脚后跟,继续上路,等到了县城南门口,红玉已经累的气喘吁吁。   城门口很热闹,围了好多人,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玉喜欢看热闹,挤过去一看,只见一支迎亲队伍正从才城里往外出,唢呐手鼓着腮帮子猛吹《百鸟朝凤》,八个结实有力的杠快抬着红色的大花轿走在中间,前面是一匹白马,马上坐着新郎官,呢子军装,十字披红,精神抖擞俊朗无比,正是梁茂才。   一瞬间,所有的喧嚣都消失不见,天地间只剩下一个骑白马的新郎官,慢慢的从红玉面前经过,眼睛不曾向这边瞄上一眼。   红玉呆呆看着迎亲队伍经过,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骂出声来,好一个梁茂才,居然成亲了!居然把自己忘得干干净净!不行,老娘今天拼了一身剐,也要把他拉下马,让天下人都知道这是个陈世美,不,他比陈世美还该死!   忽然,耳畔传来窃窃私语。   “那不是夜上海的红玉么?”   “是啊,瞅着象,她活儿可真好,尤其一招观音坐莲,绝了。”不远处两个猥琐的男子看着红玉,悄声议论着。   红玉猛然醒悟过来,自己不过是一个妓女罢了,一个千人骑万人压的破烂货,在南泰这么丁点大的地方,谁不认识谁,身为军官的梁茂才若是娶了自己,今后还不被人笑话死。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谁让你有情了,你活该!”红玉狠狠骂着自己,提着小皮箱扭着腰肢从哪两个男人面前经过,还飞了个媚眼,两男子眼睛直勾勾的望着她,手拿东西挡在身前,生怕有什么突兀的东西翘起来顶出长衫有碍观瞻。   “色样!”红玉暗骂一句,继续夸张的扭着腰肢走了,走到没人的巷口里才哈哈大笑起来,自言自语道:“两头公猪真丢人。”笑的她前仰后合,腰都直不起来。   笑着笑着,眼泪如注。   梁茂才骑着白马在县城里已经游了两圈了,这是第三圈,新娘子家里是县城李举人未出五服的侄女,今年十七岁,姓乔,也算和梁家门当户对,找了个当军官的女婿,乔家非常满意,但是要求娶亲的时候在城里绕三圈,图这个面子。   本来梁茂才是不想跟个猴子似得被人观瞻的,但陈大帅狠狠训了他一顿,说人家一个闺女养了十几年被你领走,就要求你绕三个圈怎么了,别说三个圈,就是三百个圈也得绕。   梁茂才谁都不服,就服大帅,他虽然桀骜,也知道别人是为自己好,于是只好屈服,骑着白马在城里绕起了圈子,脸上还挂着笑容,这也是大帅要求的,说你个狗日的今天敢哭丧着脸,就枪毙了你。   但梁茂才真的笑不出,在县城里一走,多年前的回忆就出来了,望着路旁夜上海已经油漆剥落的门板,褪色的栏杆,那旖旎的一夜风情浮现在脑海。   红玉,不知道她在哪里,老子欠他的啊。   殊不知,他刚才和红玉擦肩而过。   ……   在县城绕了三圈,给乔家人赚足了面子,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向梁家庄走去,人逢喜事精神爽,几十里路跟玩儿似得就走完了,梁家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队伍刚到村口,二踢脚就炸响了。   梁家大院内外,扎着彩棚,摆着酒席,乡下粗苯桌椅,到处借来的盘子碗筷,猪头肉、猪下水、鸡鸭牛羊鱼样样俱全,还有够味的乡下自酿白酒,管够。   一切仪式都按老规矩来,梁茂才不懂这些,按部就班的听招呼做就是,像个机械人一般,时不时还得有人交代他,新郎官,笑笑,别板着脸。   新娘子盖着红盖头从轿子里下来,穿了一身大红绣凤凰的礼服,看身段倒也婀娜纤细,莲步款款,跨火盆什么的,走的十分娴熟,看来在家练过很多次。   梁家堂屋里,陈大帅穿着马褂长袍,别着红花坐在首席,旁边是梁茂才的祖母,叔婶只能站在一边赔笑。   周县长亲自担任司仪,据说他当县长以前就干过这个,现在重操旧业倒也娴熟的很。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拜主席,夫妻对拜。”周县长的声音洪亮高亢没得说,只不过他主持的婚礼比人家多了一拜,搞的陈子锟略有尴尬,不过乡下人们到觉得没什么,人家堂堂省主席,屈尊降贵来到乡下破地方和俺们一起迎亲、过年,承受新人一拜有啥了不起的。   “送入洞房。”周县长拉长声调喊道,新娘子被送进了洞房,新郎官却留在外面应酬客人。   今天是除夕,梁家办婚礼,可谓双喜临门,乡亲们连年夜饭都不用准备的,全村几百口子都来吃流水席,人来的越多,梁家人越觉得有面子。   今天最高兴的是梁家老太太,老人家七十岁了,还没这么风光过,往日顽劣无比,还当了土匪的孙儿,今天终于成亲了,娶得还是县城人家的女子,省城的大官也来道贺,这面子,这排场,梁家庄八百年也出不了一回啊。   梁茂才一直在外面招呼客人,他是海量,端着个大碗见谁都干,大家都说,今天茂才高兴,得多喝几杯,可是喝道后面却都开始劝了,茂才啊,少喝两碗,新娘子还等着洞房呢。   最后,烂醉如泥的梁茂才是被抬进洞房的,鼾声如雷,再没醒过。   新娘子先是坐了很久,最后实在忍不住了,自己揭下红盖头,帮梁茂才摘了帽子,脱了鞋子,又拿热毛巾给他擦脸。   “晴子……红玉……”梁茂才咕哝着不知道谁的名字。   新娘子的手抖了一下,长长的睫毛下,晶莹泪珠滴下。   ……   除夕夜,南泰县城,红玉提着皮箱在空荡荡的街头游走,远处爆竹声声合家团圆,她却孤独的一个人走。   ……   画外音响起陈升的把悲伤留给自己   我想我可以忍住悲伤   假装生命中没有你   从此以后我在这里   日夜等待你的消息   能不能让我陪着你走   既然你说留不住你   无论你在天涯海角   是不是你偶尔会想起我   可不可以你也会想起我   第五十九章 我就是总工程师   大年初一,陈子锟乘船离开南泰回省城,梁茂才也想一道回去,却被勒令在家住满半年再说。   船过老虎滩的时候,水流依然湍急,时值春节,江面没有船只经过,陈子锟让曾蛟派几个精通水性的弟兄下去把礁石炸掉。   一个水手绑上绳子下水观察情况,一分钟后上来了,冻得直哆嗦,灌了一大口烧酒后才缓过劲来,道:“不行,水流太急,手榴弹绑不上去。”   曾蛟也道:“大帅,这是技术活儿,咱们做水匪的干不来啊。”   陈子锟也知道有点强人所难,正要作罢,双喜道:“江湾那地方不正在修铁桥么,找个技术工人来把礁石炸了便是。”   于是轮船继续前行,走了四十里水路便看到两岸的铁路工地和桥梁墩子,不过已经停工了,一个人影都瞅不见。   淮江在这里拐了一个弯,故称江湾,水流平缓,两岸地形地貌也适于修铁路,淮江大桥的地址在选在这里,江东军曾在江北开荒两万亩种植罂粟,后来陈大帅禁烟,所有的烟苗都被铲了,但开垦好的土地不能浪费,就都种上了麦子。   江东施行农业新政后,郑泽如被派到南泰主持工作,他考虑到农村宗族势力过大,工作很难开展,便在这块地方大展拳脚,因为这里都是逃荒来的难民或者没根没梢的小户人家,听招呼,肯干活。   陈子锟站在船上,放眼望去,阡陌纵横,树木成林,一片片房舍横平竖直,甚是喜人,便问副官,这里叫什么地方。   双喜道:“回大帅,这儿是南泰县下面一个乡,叫北泰乡,有三个村子组成,人口一千二百人。”   陈子锟饶有兴趣:“下去走走。”   一行人下了船,在北泰乡溜达一圈,乡民朴实,不认识眼前这位便服男子就是省主席,陈子锟倒也乐得如此,走马观花看了乡公所、邮局、小学校、警察所,频频点头道:“搞得不赖,不过北泰这个名字太大了点,和南泰分庭抗礼,这怎么能行。”   双喜道:“回去后就安排人把乡编制撤了,改成村子。”   “NO,NO,NO,我不是这个意思,凭什么北泰不能升级为县城呢?”陈子锟道。   “可是……这县城也太寒碜点了。”双喜挠着脑袋。   此事从长计议,众人直奔工地而去,在堆积如山的枕木后面的工棚里,看到一个穿棉袄带毡帽的小伙子,正和一个中年人吃饭呢,见到陈子锟等人进来,紧忙起立摘帽行礼:“陈主席好。”   陈子锟眉毛一挑:“你认识我?”   小伙子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江东票上见过您的半身像,不过您真人比钞票上精神多了。”   陈子锟笑了,看看饭桌,上面摆着辣椒酱、盐豆子,一只烧鸡和一瓶烧酒四个馒头。   “你们是看工地的?”陈子锟随口一问。   “是的,技术人员和工人都回家过年了,我俩留守,在这儿凑合着过年,让您见笑了。”小伙子不卑不亢,对答如流,那个中年人却木讷的很,垂手低头不敢直视陈子锟。   陈子锟四下里看了看,发现一箱标着TNT字样的烈性炸药,便道:“工地上常用炸药么?”   “是的,开山需要炸石头。”小伙子答道。   “那水里的石头能炸么?”   “可以,下套管,钻孔,需要专业设备和人员。”   “你行么?”   “行。”   陈子锟大为高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没想到留守工人中就有一个会水下爆破的,事不宜迟,立刻行动起来,铁桥工地有一艘专业施工船,正好开着一起过去,行至老虎滩下锚,小伙子从船舱里拿出一套稀奇古怪的衣服来,一个圆球状的带透明玻璃罩子的密封头盔,后脑勺连着一根管子,黑色橡胶连体潜水外衣,非常厚实。   “这是潜水服,待会我下去之后,你们在上面摇这个杆子传输空气,我在下面就能呼吸了。”小伙子一一解释道。   船上还有柴油发电机,可以驱动电钻工作,小伙子在众人帮助下穿上潜水服,旋紧头盔,在一帮浪里白条的瞠目结舌中下了水,过了十五分钟才摇动绳索,众人将他拉了上来,小伙子摘掉潜水头盔直喘粗气,拿过纸笔写写画画,曾蛟和双喜凑上去瞄了两眼,一堆三角符号和洋字码,根本看不懂。   “刚才是测量,我再下水钻孔下套管装药,咱们就可以起爆了。”小伙子休息了一会,再次下水作业。   就这样忙乎了两个小时,终于安装好了炸药,施工船起锚驶离爆破点,一按电钮,轰然巨响,江面上腾起高高的水柱,最影响航运安全的一块礁石不复存在了,湍急的水流似乎也变得缓和起来。   陈子锟非常高兴,觉得这小子是个可造之才,留在工地上干活可惜了,便问道:“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在哪儿学的这一手?”   小伙子腼腆的笑了:“我叫萧郎,清华大学土木工程系毕业。”   陈子锟大感意外,道:“不错,回头我会和你们总工程师美言几句,提拔提拔你。”   萧郎又笑了:“陈主席,我就是淮江铁路桥工程总工程师。”   陈子锟记下了这个名字。   ……   解决了老虎滩的暗礁后,陈子锟回到了省城,南京方面传来消息,下野不到半年的蒋介石重新出山了,而且提出让他复职的正是此前极力逼迫他下野的汪兆铭。   陈子锟接到通知,赶赴南京开会,他很是惊奇,虽然自己是老牌国民党员,孙文的卫士,但都是虚名而已,党内职务是没有的,西山派,汪兆铭胡汉民什么的都不带自己玩,怎么这回开会邀请自己了呢。   二月初,在南京召开了国民党二届四中全会,蒋介石当选国民委员会军事委员会主席,国民革命军总司令,国民党中执委常委,组织部长和中央政治会议主席,集党政军大权于一身。   而陈子锟也收获颇丰,从一届普通党员当选为国民党中执委候补委员。   蒋主席夫妇在南京东郊一栋风景优美的别墅招待了陈子锟,有此殊荣的仅他一位而已。   “子锟,去年我下野之时,唯有你支持我,我是一直感激在心的,这次你当选中执委候补委员,不要有想法,凡事不能操之过急,毕竟你不经常参与党的生活,下次开会,你就能转正了。”蒋介石在家里也是一身笔挺的军装,正襟危坐,隐隐有领袖风范。   “子锟,喝茶还是咖啡?”宋美龄殷勤问道,嫁作人妇之后的宋三小姐丰腴了许多,举手投足间也渐渐沉稳大方,向二姐庆龄看齐了。   “咖啡吧,听说夫人煮咖啡的本领是一绝。”陈子锟道。   宋美龄掩嘴笑了:“哪里哪里,不过咱们留美的同学,总是有喝咖啡的习惯的。”说着起身去小厨房煮咖啡了,还伸头问他:“加奶还是加糖?”   “不用加,苦咖啡就好。”陈子锟看了看蒋介石面前的玻璃杯,里面是透明的液体。   “听说中正兄曾去苏联考察,莫非学了他们的习惯,平时也要喝两盅?”陈子锟打趣道。   蒋介石举起玻璃杯:“这是蒸馏水,我不抽烟不喝酒,也不喝茶和任何成瘾的东西,只喝这个。”   陈子锟肃然起敬:“中正兄的生活堪比苦行僧啊。”   蒋介石得意的笑笑:“我辈革命军人,时时刻刻都要加强对自己的要求,戒烟戒酒,也是对毅力的考验。”   陈子锟心道,不知道老兄戒嫖没有,不过这话以前能说,现在却说不得了,只好憋在心里暗暗玩味。   不大工夫,宋美龄端着咖啡来了,蒋介石侃侃而谈,提到了对军队的改编问题,国民革命军被重新划分为四个集团军,其中原冯玉祥的部队改编为第二集团军,阎锡山的山西军改编为第三集团军,桂系李宗仁部改为第四集团军,曾经倒蒋的白崇禧担任总参谋次长。   “德邻和健生曾经反对我,我不责怪他们,人总会犯错误滴,只要知错能改,就要给他们机会。”蒋介石浓重的奉化口音听起来是志得意满,信心爆棚。   “子锟,我计划四月再度展开北伐,一举收复华北,你可愿为先锋?”蒋介石话锋一转,提到了北伐。   陈子锟自然明白当下形势,冯玉祥和阎锡山的部队在北方与张作霖鏖战,所谓北洋正统,现在只剩下一个非主流的奉系在掌权,张作霖老小子倒识时务,没好意思当大总统,弄了个陆海军大元帅权当元首,总之北洋已经日薄西山,摇摇欲坠,如同一座根基腐朽的大厦,推一把就会倒塌。   此时率军北伐,无异于探囊取物,蒋介石这是想送功劳给自己呢。   “蒋主席有令,我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陈子锟立刻表了决心。   蒋介石呵呵笑了:“子锟,不用你出一兵一卒,只需你修书一封给汉卿,你俩的交情,美龄都告诉我了,你一封信,顶得上十万雄兵。”   陈子锟暗想,那我和美龄的交情又顶得上什么呢。   第六十章 通缉犯和妓女   室内弥漫着咖啡的醇香,陈子锟沉思片刻,忽然语出惊人:“写信终比不上亲自去,还是蒋主席修书一封,我替您送到北京面呈张雨帅,顺便和汉卿他们这批奉系少壮派恳谈一番,说不定能有大用。”   蒋介石大惊道:“不可,子锟乃我国民革命军上将,怎可以身犯险,使不得。”   陈子锟道:“如今奉系大势已去,怎会擅杀使者,就算牺牲我陈子锟一条性命,能换来四海一统天下归心,未尝不可啊。”   蒋介石动容了,拉着陈子锟的手叹道:“革命将领中,唯有子锟与我领会了先总理革命精神的真传啊,若不是身兼数职走不开,我愿与你共赴北京,劝说张作霖罢兵休战,还我华夏一个清平盛世。”   陈子锟又客套了一阵,看看时间不早了,起身告辞,蒋介石夫妇送他到别墅大门口,派了卫队护送他离去,望着车队烟尘远去,蒋介石感慨道:“可惜这样的革命同志太少了,不然国家早已统一。”   宋美龄道:“大个子和小家伙都是真爱国的,和那些老奸巨猾的军阀不一样,真不希望你们之间爆发战争啊。”   蒋介石信誓旦旦道:“不会滴。”   ……   南京,下关码头,警笛声此起彼伏,宪兵和警察封锁了所有路口,禁止通行,大批的旅客堵在港内,一队小轿车驶来,大队军官簇拥着某位大人物登船之后,众人才被放行。   红玉就夹杂在汹涌的人潮中,她是乘客船从江东来的,没脸再回省城,也不想再去上海,自己年老色衰,混不得上海滩了,只好到六朝古都的金陵来碰碰运气。   红玉叫了一辆黄包车,吩咐车夫去最繁华最热闹最好玩的地方,于是车夫径直拉她去了夫子庙,溜达了一圈后,腹中饥饿,寻了个鸭血粉丝汤摊子进去,摊子坐满了人,唯有一张桌子上还有空位,红玉款款上前,冲坐在对面的青年学生嫣然一笑,道:“老板,一碗鸭血粉丝。”   不大工夫,伙计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鸭血粉丝汤过来,问道:“啊要辣油?”   “不用。”红玉拿出小钱包付账,不经意的露出里面厚厚一叠江东票,这是她一辈子的积蓄,本来打算给自己做嫁妆的钱。   对面的大学生停止咀嚼,瞄了红玉一眼。   红玉心中一惊,白混这么多年江湖了,居然忘了财不露白,人生地不熟的,被人抢了都没地方哭去。   匆匆吃完了鸭血粉丝,红玉赶紧离开,走出几十步远,回头瞄了一眼,那个穿藏青学生装的男子居然跟在后面。   红玉更紧张了,此时天色渐晚,她又不认识路,一心想奔着人多的大路去,却钻进了三山街旁边的小巷子里。   面前窜出三个黑影,吊儿郎当的表情,短打毡帽,一看就是本地小混混。   “还是个老攀西,快把钱掏出来,省的哥们动手。”小混混们果然是来抢钱的。   红玉下意识的护住了手提包,回头就跑,远远见那学生装男子迎了上来,心中叫苦不迭,这下完了。   哪知道学生装男子没有拦阻她,反而冲着那三个流氓去了,径直就是一拳,打得当先一人鼻血长流仰面倒下,后面两人抽出短棍匕首批上去,三人打作一团,红玉吓傻了,竟然忘记了呼救。   那学生装男子看起来文弱,但拳脚功夫不弱,三拳两脚就将两个流氓打翻,冲红玉笑了笑,更要走过来,一记闷棍敲在他头上,慢慢回转身去,血从头上渗出,两只眼睛瞪的溜圆,吓得拿棍的流氓倒退几步,抱头鼠窜。   远处警笛声响起,另外两个流氓不敢久留,也仓皇跑了,红玉奔过去将那男子扶起,问道:“先生,我送你去医院。”   “没事,小伤。”男子摸摸脑袋,确认伤的不重,摇摇晃晃站起来,扶着墙走了几步,回头道:“大姐,身上别带太多钱,危险,刚才那几个人跟了你一路了。”   红玉感激而羞愧,差点冤枉了好人。   男子蹒跚着远去了,红玉想了想,毅然跟在他身后,男子听到脚步声,回头看她:“你跟着我做什么?”   “我正好也往那边走。”红玉解释道。   男子继续往前走,前面路口站着几个巡警,正在路灯下检查行人,男子急忙躲入黑暗中,压低帽檐,踌躇不前。   “嘿,干什么的,出来。”巡警发现了他,手拎着警棍走了过来。   男子再想逃跑已经来不及了,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巡警看见他一身尘土满头鲜血,顿时警觉起来:“站住,手举起来!”   “警官,他是我表弟,我们刚才遇到强盗了,差点劫财又劫色,把我表弟也给打伤了,您得给我们做主啊。”红玉及时上前,娇滴滴一通话解了围,巡警挥手让他们通行:“最近首都开四中全会,早点回家,别在外面闲逛。”   “谢谢警官。”红玉躬身致谢,挽起男子胳膊,“表弟,咱们回家。”   走出一段距离,男子道:“刚才谢谢你。”   红玉道:“是我谢谢你才是,你怕巡警?”   男子不答。   红玉道:“我叫红玉,你呢?”   男子犹豫了一下:“我姓王,王泽如。”   “王先生,我刚到南京,人生地不熟,能不能帮我找家旅馆?”   “好吧,附近有几家,我领你去。”   王泽如领着红玉寻了几家旅馆,全是客人爆满,因为国民党四中全会的召开,各地代表和他们的随从占据了全南京的旅馆饭店,到处都没有空房间了。   “实在找不到的话,到我那里去住吧。”王泽如建议道。   红玉心中暗笑,小伙子看起一本正经的,其实也是一肚子花花肠子,不过自己也不在乎这个,于是答应了,两人来到聚宝门小思古巷一处民居,男子租住的是二楼的一个房间,房内陈设简陋之际,一张床一张桌子,脸盆架子和两把椅子而已。   王泽如拿了一张床单,用铁丝栓了悬在屋里,正好把床遮住,又将两把椅子一拼,道:“红玉小姐,你睡床,我睡椅子,先对付一夜,明天再说。”说罢自顾自躺下呼呼大睡起来。   红玉找了热水瓶和脸盆,简单洗漱了一下,和衣上床躺下,心中忐忑,不知道王泽如啥时候爬上来,就这样等着等着,不知不觉睡着了。   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红玉觉得被子比昨晚厚实多了,一看,单薄的被子上压了一件黑色的呢子大衣,掀开帘子,王泽如已经不见了。   蹬蹬蹬一阵楼梯响,一个中年男子上楼来,推门看见红玉,不免惊讶:“啊是王太太?”   红玉答非所问:“您是房东吧?”   中年人道:“是滴,你家王先生两个月没交房租了,整天出去找工作找工作,也没见他赚一分钱回来。”   红玉道:“欠侬多少房租?阿拉给。”特地撇出一口地道的上海腔调。   “一共十块钱。”房东被红玉的气势震慑住了,低声下气道。   红玉掏出三张一元面值的江东票:“拿去,不用找了。”   中年人见是硬通货江东票,眼睛都亮了,接了钞票下楼,又殷勤的打了两瓶开水送上来,满口王太太长王太太短的,客气的不得了。   中午,王泽如拖着沉重的步伐回来了,头上的伤口还没处理,血都结痂了,进门就看到桌子上琳琅满目都是食物,一整只盐水鸭,一盘卤肉,一碟炒青菜,还有一壶黄酒和一盘白米饭。   红玉笑道:“家里没有灶台,我就买了些熟菜和酒回来,米饭和青菜是房东送的,你饿了吧,快吃。”   王泽如楞了楞,没有客气,端起碗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大吃起来,红玉端起小碗在一旁细嚼慢咽,一多半的饭菜都被王泽如吃了。   一番风卷残云,望着干干净净的碗碟,王泽如擦擦嘴:“很久没吃过饱饭了。”   红玉拿出一支烟在自己嘴上点燃,递给了王泽如,王泽如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抽了起来,吞云吐雾,眼睛眯缝着,似乎在回忆往事。   “王先生,你是做什么营生的?”红玉问道。   “我?”王泽如自嘲的笑笑,“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书生罢了。”   “手无缚鸡之力还能打倒三个流氓?”红玉笑道。   “我曾经在精武会学过国术。”王泽如道。   “王先生在上海住过,太巧了,我也在上海住过,不过这几年都在外地,昨天刚从江东过来。”   “是么,我也去过江东。”   相同的遭遇让两个人迅速熟络起来,红玉道:“我今天出去问了,旅馆还是没有空房间,不如咱们就合租这间房吧。”   王泽如道:“孤男寡女,恐怕不好吧。”   红玉笑道:“我已经告诉房东,我是你太太了,这样他们就不会说三道四了,再说我帮你付了房租,这房子有我一份呢。”   王泽如道:“其实……你有钱的话可以租更好的房子,何必和我一个穷书生挤在一起。”   红玉没说话,点了一支烟坐在窗前,望着外面一片片青色的瓦,半晌,才幽幽道:“王先生,侬是个好人,是正人君子,这年头好人太少了,和侬住一起,阿拉放心。”   第六十一章 民国头号嚣张使者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红玉和王泽如,一个情场失意,一个事业受阻,便在古城南京聚宝门内的小巷子里相依为命的生活了下去。   那天红玉下船遇到的达官贵人正是从南京回江东的陈子锟,现在他多了一个身份,蒋主席的私人代表,专程赴北京与张作霖会晤,商讨和谈之事。   陈子锟先回江东把军政大事交由阎肃主持,然后驾机飞往上海,临行前少不得又被两位夫人一通埋怨,说北京凶险,你不守着老窝,东奔西跑图得什么,陈子锟没和她们讲道理,毕竟和女人是讲不通道理的,背地里和阎肃说,天下大势已经定了,但收复北京还需一场战争,要么我单枪匹马去说服张氏父子,要么江东军就得参战,否则的话,将来统一的国家里就没有江东军的一席之地。   阎肃深以为然,信誓旦旦向陈子锟保证自己坐镇省城,家里绝对出不了事,请大帅安心北上,马到功成。   次日,陈子锟驾驶水上飞机飞抵上海,在转客船北上天津之前,特地去见了一个人。   法租界,绿树掩映,一栋小洋楼内,陈子锟见到了昔日桂系首领陆荣廷,已经下野多年的他没料到陈子锟会来探望自己,非常高兴,命人摆酒款待,一番寒暄后,陆荣廷道:“浩明冤枉了你,他的五姨太确实和副官有私情。”   陈子锟自然知道自己是清白的,淡然一笑:“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想必黄副官和五姨太一定受到惩处了吧。”   陆荣廷道:“黄永福这个丧良心的,开枪把浩明打死了……”   一阵沉默,良久,陈子锟才问是哪年的事情。   “浩明是民国十四年走的。”陆荣廷摇头叹息,仍在为老弟兄的死伤怀。   看看陆荣廷的住所,虽然是座花园洋房,但式样老旧,地点也不好,酒席上用的盘子居然有缺口,陈子锟就明白下野军阀的日子举步维艰,以前穷奢极欲,现在捉襟见肘,落差之大,令人叹息。   得知陈子锟即将北上之后,陆荣廷大为感慨,亲自修书一封请陈子锟替自己面呈张作霖:“曾经何时,我和雨亭一南一北,叱咤风云,现在我已经不行了,雨亭硬撑着也没啥意思,他背后可是日本人,一帮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我比雨亭大十六岁,他要是执迷不悟,搞不好死在我前头。”   末了,陈子锟留下一张三千元的支票,托陆荣廷转交谭浩明的遗孀,略表寸心,陆荣廷没推辞,站在洋房门口送陈子锟远去。   “浩明,我们都老了,天下终归是这些年轻人的。”陆荣廷自言自语道,眼前浮现出新桂系一帮人的面孔,李宗仁,白崇禧,黄绍竑,这些人当年都是桂军中的营长连长,时隔八年,已经是上将司令官,广西省主席了,逐鹿中原问鼎天下亦有他们的身影。   ……   就在陈子锟临行前,发现了梁茂才醉醺醺的身影在门前晃悠,派人把他抓来一问才知道,这小子过不惯乡下日子,成亲没三天就偷跑回了上海,找薛斌借了几百块钱,整天泡在酒肆烟馆里。   “狗日的还吸大烟!”陈子锟勃然大怒,他最恨人吸鸦片,没想到手下爱将也沾染了毒瘾。   “拖出去毙了,清静。”陈子锟不耐烦的摆摆手,左右架住梁茂才却慢吞吞的不往外面走,有心让他求饶,可梁茂才哈哈笑道:“死就死,老子烂命一条,早他妈活够了。”   “等等。”陈子锟上前直视梁茂才的双眼:“你连死都不怕,还怕戒烟?”   梁茂才和他对视:“俺为啥要戒烟?吸点大烟浑身舒坦,能解愁啊。”   陈子锟道:“双喜,揍他。”   双喜迟疑着不敢上,他是知道梁茂才威名的,不但枪法好,拳脚功夫也不赖,自己可不是他的对手。   “青锋,你上。”   陈子锟在抱犊崮收的小道童,现在已经成长为少年军官了,肩上扛着少尉肩章,也是陈子锟的贴身副官,他卷起袖子上前推了梁茂才一把,居然把他推了个踉跄。   以前梁茂才可是牛犊子一般壮硕的体形,现在居然变得弱不禁风,被一个小副官欺负,梁茂才勃然大怒,扑上去厮打,居然打不过青锋,弯着腰气喘吁吁,脸色惨白,一脸的痛苦。   “狗日的大烟瘾犯了,绑起来,让他舒坦舒坦。”陈子锟喝道。   梁茂才被绑进了汽车,陈子锟要带他去北京,亲自看着他戒烟。   轮船从上海起航,直奔天津而去,数日后抵达天津港,梁茂才已经瘦的形同骷髅,这几天海上漂泊,别说鸦片了,就是饭菜吃下去也得吐出来,好在他底子扎实,若是普通人,早折腾死了。   陈子锟此行是作为蒋介石的私人代表而来,不具备官方身份,所以没穿军装,轻车简从,到了天津之后才给张学良打了个长途电话,少帅立刻安排天津火车站挂专列送陈子锟进京。   列车开到正阳门火车站,张学良亲自到车站迎接,两军对垒时期,不便大张旗鼓的欢迎,没有仪仗队,没有军乐队,也没有红地毯,悄悄从贵宾通道出站,上了防弹汽车,张学良在车里向陈子锟伸出手:“别来无恙,昆吾兄。”   “汉卿可瘦多了。”陈子锟和他握手寒暄。   汽车开动,张学良道:“这回还是住车厂么?我建议你还是住六国饭店。”   陈子锟道:“此话怎讲?”   张学良道:“你来京的消息已经被别人知道了,我怕主战派对你不利,你知道,杨宇霆连老帅的话都不听,我可管不住他,再加上孙传芳和张宗昌都是极力主战的,你这个说客,可是危险的很。”   陈子锟哈哈大笑:“不入虎穴焉得和平,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革命军是有胆色的。”   话虽如此,陈子锟还是选择在六国饭店下榻,简单洗漱后,不带从人,直接前往顺承郡王府面见北洋政府安国军陆海军大元帅,实质上的国家元首张作霖。   顺承郡王府,大门口的旗杆上,五色旗猎猎飘扬,十六个穿黄呢子军装的奉军士兵昂首站立,手持辽十三年式步枪行军礼。   防弹汽车缓缓停下,张学良的副官高粱秆从副驾驶位子上跳下,打开后车门,风衣礼帽打扮的陈子锟跳下车来,挥手还礼,径直往大门里走。   进了大门,甬道两侧站满仪仗兵,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全部是身高在一米八以上的彪形大汉,牛皮武装带杀的很紧,手中持着亮闪闪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二门处一声大喊:“孩儿们,架起刀门!”   各种冷兵器在空中架起一座长长的拱门来,这是古代流传下来的考验使者胆量的一种仪式,从刀刃下经过,确实需要极强的胆色和毅力,要知道有时候对方并不是虚张声势,而是真的会劈下来,将使者斩成肉泥。   当然,今天顺承郡王府这座刀门只是老帅玩的一个花样罢了,绝对不会真劈下来的,不过陈子锟不打算让张作霖耍这个威风,他左右看了看,墙角兵器架上插满各式武器,上前拿了一根白蜡杆子,在空中挥舞两下试试韧性,呜呜作响,果然好棍。   放下白蜡杆,摘了礼帽,脱了风衣交给高粱秆抱着,脚尖猛然一提,白蜡杆冲天而起,一把抄在手中,大喝一声冲入刀门。   所有人都傻眼了,这是唱的哪一出?   陈子锟一路前行,一根白蜡杆子舞的密不透风,阵阵兵器相接的声音,刀门被他打的七零八落,溃不成形。   一百零八名挑选出来的仪仗队员,主要是充门面用的,用步枪还行,耍大刀的本事可就差远了,再说这种场面实在离谱,他们全懵了,任由陈子锟一路打将进去。   转瞬到了二门,陈子锟脸不红气不喘,将棍子往地上一丢,伸出手来:“帽子,风衣。”   高粱秆颠颠上前,奉上礼帽风衣,陈子锟捋一捋头发,戴上帽子,披上风衣,昂首阔步进了二门。   王府大堂上,张雨帅和众将亲眼目睹了陈子锟一路打将进来的英姿,一时间全都愣了,耳畔不自觉的响起密集的锣鼓点,分明是京戏大闹天宫的节奏。   “雨帅,这厮太狂了,把他拿了问罪!”张宗昌大怒道,眼下各为其主,他才不管和陈子锟是八拜之交呢。   “陈昆吾太嚣张了,视我安国军上下如无物啊。”孙传芳道。   杨宇霆一言不发,悄悄看张作霖的脸色。   张作霖脸色阴晴不定,直到陈子锟走到大堂门口的时候才放声大笑:“啊哈哈哈,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做使者都做的如此飞扬跋扈,你陈子锟可是咱民国头一号啊。”   陈子锟抱拳道:“雨帅,诸公,我此番进门,难道不象征着当前局势么,北洋日暮西山,革命军势如破竹,就凭一座刀门,怎么挡得住北伐军的脚步,挡得住天下一统的大势。”   众人勃然大怒,张作霖脸色也黯淡下去,杨宇霆一拍椅子扶手站起来:“放肆,我奉军四十万雄兵,你当是土鸡瓦狗么!”   第六十二章 佳人有约   顺承郡王府大殿内,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坐在张作霖身旁的张学良凑过来低声道:“父亲……”   张作霖举手制止儿子的进言,身子前倾,沉声问道:“陈子锟,邻葛的话,也是我想问你的,你怎么个意思?”   陈子锟扫视众人,一干安国军将领手按军刀,杀气腾腾,大有一言不合拔刀相向之势。   “奉军,乃精锐之师,不论装备训练都是国内首屈一指,更有重炮、铁甲车、飞机和舰队助阵,北伐军劳师远征,南人不耐北方苦寒,这一场仗有的打。”陈子锟话锋一转,又赞起了对手。   安国军诸将不动声色,等着他的下文。   “可是,就算这一仗奉军胜了,也是惨胜,敢问老帅可有力量继续南下?”   这一句把张作霖问住了,陈子锟说的没错,虽然奉军还有四十万人马,但北伐军的战斗力也是有目共睹的,孙传芳几十万人马打得屌蛋精光,国民革命军却越打越多,从最初的八个军发展到现在的五十九个军,还不算那些归顺省份的军阀部队,南京政府占据东南富庶之地,已经获得列强谅解,军火源源不断,兵员无穷无尽,真打下去,奉军没有后劲,早晚得败。   杨宇霆插言道:“你这话就错了,我奉军雄踞东北三省,有的是资源和兵员,只要老帅振臂一呼,转眼就是十万大军,早晚饮马长江,咱们弟兄再到南京打牌。”   陈子锟冷笑,好像听到最可笑的事情。   杨宇霆恼羞成怒,正要发飙,张作霖哼了一声:“妈了个巴子,继续说。”   陈子锟又道:“杀来杀去,死的都是咱中国人,奉军弟兄们自然是好样的,个顶个都不怕死,可是咱得死的有意义才是,弟兄们在中原拼光了,老帅的家底子打没了,这奉天怕是回不去啊,我就不信老帅心里没谱,小日本整天脑子里琢磨的是什么。”   这句话说到张作霖心里去了,小日本自打日俄战争时期就觊觎着东北三省富饶的黑土地,那数不清的森林煤矿大豆高粱,要不是老毛子掣肘,早就动兵了,这些来自己在各方势力中求生存,和日本人打交道不要太多,深深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自己现在是还有几十万军队镇着,若是丢了老本,关东军随时都敢翻脸。   想到这里,张作霖忽然换上笑脸,道:“子锟远道而来,还没吃饭吧,摆酒,整点咱东北的烧刀子,再弄个大拌菜,猪肉炖粉条子,咱爷们好好喝两盅。”   陈子锟笑道:“再来点杀猪菜就更好了,我陪老帅痛饮三百杯。”   张作霖哈哈大笑:“到底是咱们关东出来的豪杰,痛快。小六子,跟人家学学,别整天抽烟看戏睡娘们。”   张学良诺诺连声,杨宇霆笑容隐现,张宗昌和孙传芳却拉着个脸,推说有事先走。   张作霖也没留他们,把杨宇霆也打发走了。只留下儿子张学良陪伴左右,叫上陈子锟一道去了后宅花厅。   酒宴摆上,陈子锟忽然起身退后两步,作势给张作霖行大礼。   “贤侄,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张作霖故作惊讶。   “刚才我是代表南京政府来的,言语造次,请老帅海涵,现在是家宴时间,我和汉卿八拜之交,老帅是我的长辈,受我一拜也是应该的。”陈子锟话说的漂亮,事儿做的也让人挑不出理来。   呈上蒋介石和陆荣廷的亲笔信,张作霖看了不免动容,叹口气道:“子锟,这屋里只有咱爷三,有啥话你就直说吧。”   陈子锟道:“老帅,真的不能再打了,南边有蒋主席,西边有冯焕章和阎锡山,后面还有心怀鬼胎的小日本,咱们三面受敌,这仗打不得,不如退出北京,返回关外保存实力,若是中原有变局,咱们随时可以南下。”   张学良道:“对,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张作霖沉吟片刻道:“其实安国军里想打的不过是张宗昌和孙传芳,他俩的地盘首当其冲,杨宇霆这小子倒是几次劝我出关,刚才他问你话,那是在给你当捧哏呢。”   陈子锟道:“那老帅是怎么个意思?”   张作霖道:“打,心疼,不打,可惜。”   陈子锟道:“老帅是心疼安国军大元帅的位子吧,去年我遇见一个高人,说北洋气数只有十六年,袁世凯四年,皖系直系奉系各四年,老帅也算做过一任皇帝的人了,将来是要留名青史的,还有什么可遗憾的。”   张作霖哈哈大笑:“你小子真会说话,我老张出身绿林,混到今天这个成色,祖坟上已经冒青烟了,算了,我老了,不争了,我就指望这点家业别让小六子败光就行。”   张学良面露喜色:“父亲,您同意出关了。”   张作霖不置可否:“喝酒,喝酒,可劲的造。”   ……   虽然张作霖并未明确表示出关,但陈子锟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至少探明了奉系的虚实,大多数老奉系将领还是识时务的,就连杨宇霆也极力赞成退回关外,安国军上下不一心,北伐胜利指日可待。   从大元帅府出来后,张学良邀请陈子锟去香山打高尔夫球,却被婉拒。   “汉卿,我有日子没来北京了,得去会几个老朋友。”   张学良意味深长的笑了:“明白,佳人有约,不妨碍你了。”   石驸马大街,后宅胡同,林文静夹着书包慢慢走过来,到了大门口,正要推门,忽然察觉到了什么,扭头一看,胡同口站着一个人,风衣礼帽,长髯飘飘,竟是陈子锟!   书包落地,幸福来的太过突然,让人来不及反应,林文静一双眼睛里慢慢盈满了泪水,快步上前,继而奔跑起来,最后扑在陈子锟怀里,泣不成声。   “好了好了,我这不是来了么,进屋吧,别让人家笑话。”陈子锟轻拍着林文静的后背,拉着她的手进了院子。   一辆洋车尾随而至,韩乐天在车上看见这一幕,颓然道:“回去。”   林文静是1925年初来的北京,转眼三年多就过去了,在北京大学上三年级的她明年就要毕业了,文龙也已经读了中学,再过几年也要考大学了。   张伯一个劲的抱怨,说陈先生你咋这么多年才回来一次啊,北京世道又乱,林小姐一个人带着弟弟,这日子过的真不容易。   “张伯,您别吓唬他了,北京没那么乱的,再说不是还有杏儿姐和薛大哥经常来看我们么。”林文静嘻嘻笑道,北大的熏陶很容易改变一个人,昔日上海滩百货公司里怯生生的售货员,眼下已经是落落大方的女知识分子了,从气质上来说,竟不亚于她的表妹林徽因。   过了一会,林文龙放学回来,几年没见,小子个头窜得老高,已经是个懵懂少年了,到底是处于青春期,没有以前那么活泼了,羞涩的像个女孩子,和“姐夫”打了招呼后就进自己屋看书去了。   “文龙志向远大,一心想去美国念书呢。”林文静道。   “好啊,只要考得上,所有费用我包了,对了,你家表妹林徽因好像也在美国读书。”   “是的,我们一直有书信来往,她先前在宾州大学读建筑和美术,去年进入耶鲁戏剧学院,听说快和梁思成结婚了呢,可惜大伯看不到女儿出嫁了。”   陈子锟也是一阵感慨,林长民参与郭松龄反奉,被流弹打死,可怜林徽因远在大洋彼岸,连父亲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你们福州林家乃书香门第,个个都读书那么好,你毕业之后有什么打算?想不想继续留学?”陈子锟忽然提出这话,让林文静一时间无从作答。   “说心里话,想不想出洋留学?”陈子锟从林文静的谈话就能听出她对表妹留学的向往。   “可是……”林文静期期艾艾,显然是有这个想法。   “你放心,只要你喜欢做的,我都支持,出国留学是好事,咱们中国就缺知识分子,对了,你喜欢什么学科?”   “我喜欢建筑,因为有一种凝固的美……”谈到这个,林文静滔滔不绝起来,陈子锟只是倾听并不插言,能让心爱的人过喜欢过的生活,对他来说亦是一种享受。   当晚,林文静亲自下厨炒了几个菜招待陈子锟,在北京住了这么久,她的口味也接近北方,颇有鲁菜风格,正吃着饭,电话铃响了,接了,居然是张学良打来的。   “老兄,想找你可不容易啊,问了一大圈才要到这个号码,怎么样,佳人相伴的滋味不错吧,久别胜新婚,你可得悠着点。”   陈子锟笑道:“汉卿说笑了,我们是纯洁的男女关系,哪有你想的那么不堪。”   张学良道:“明天是礼拜天,带着你的小女朋友,一块儿到香山饭店来打高尔夫,顺便介绍一些社交界的新朋友给你认识。”   陈子锟心中一动,捂住话筒问林文静:“有人约咱们明天去香山玩,你有空么?”   林文静毫不犹豫道:“有空。”   林文龙眨眨眼,一脸心痒难耐的表情,又不好意思说。   陈子锟道:“文龙也去吧,放松一下脑筋。”   林文静问道:“你哪位朋友,我见过么?”   陈子锟道:“应该在报纸上见过,他叫张学良。”   林文静姐弟对视一眼,嘴巴张的能塞进鸡蛋。   第六十三章 赵四朱五   吃罢晚饭之后,陈子锟即离开林宅前往紫光车厂,出门的一瞬间,看到胡同口黑影一闪,心中警醒,让林文静不要出门相送,右手伸进怀里掰开了大眼撸子的击锤。   走过去一看,地上数枚烟蒂,显然有人在此监视良久,怀疑是杨宇霆的手下,不禁怒从心头起,四下打量一番,傍晚的街头行人稀少,一个穿西装的男子从匆忙而走。   陈子锟疾步追上,脚下使个绊子,将那人撂倒在地,手枪顶住脑门,厉声质问:“谁派你来的?”   没想到男子头磕在地上竟然晕死过去,翻翻身上,找到一张北京大学图书馆的借书证,上面名字是韩乐天。   陈子锟知道误会了对方,便叫了辆洋车,给了车夫一块钱,让他把韩乐天拉到北大去,自己则一路溜达去了紫光车厂。   车厂还是老样子,陈子锟到的时候,宝庆一家人正在吃饭,家里添了个男娃,小名大栓,长的又黑又壮,甚是喜人,一家人都对陈子锟的到来非常高兴,杏儿拿了碗筷邀请他一起吃饭。   饭菜很简单,棒子面粥,窝头,咸菜疙瘩,大栓也抱着个窝头啃着,看的陈子锟直心疼。   宝庆说,这几年生意每况愈下,日子越过越不如了,洋车老旧淘汰,新的买不起,只好缩小规模,车夫跑一天生意也赚不到几个钱,能糊弄个温饱就算不错了。   杏儿也长吁短叹的,已为人母的她看起来老了不少。   陈子锟说你们不用愁,果儿现在是国民革命军的上校团长,等他来了北京,你们的日子就好起来了。   宝庆和杏儿对视一眼,喜上眉梢,一个劲的追问果儿的事情,问他成亲了没有,胖了还是瘦了,临了还要写封信托陈子锟送给果儿。   “俺娘想他都想的病了,这个没良心要是再不回来,就见不到娘了。”杏儿抹着眼泪说。   临走前,陈子锟留了一百块钱,给干娘买药看病,又拿了十块钱权作大侄子的见面礼,宝庆两口子推辞了半天还是接受了。   ……   次日一早,刚过七点钟,林宅大门就被敲响了,张伯以为是陈子锟来了,赶紧开门,哪知道站在门外的是个头上缠着绷带的男子。   “我找林小姐,麻烦你通禀一声。”韩乐天道。   “你丫谁啊,大清早的跑来找人家大姑娘做什么。”张伯居高临下呵斥道。   林文静听见动静走出来,见是韩乐天,急忙把他请进来:“韩乐天,这么早来有事么?对了,你的头怎么了?”   韩乐天道:“没事,摔了一下,咱们不是约好今天去图书馆的么,你忘了?”   林文静道:“哦,那不是下午的事情么,再说我今天有事,可能去不了。”   韩乐天的脸色有些不好看,顾左右而言他,就是赖着不走,到了八点钟,两辆汽车来到林宅门口,风流倜傥的风衣男子跳下车来,长髯飘飘,张伯笑开了花:“陈先生,您来了,赶紧里边请。”   陈子锟看看表道:“不进去了,告诉林小姐我到了。”   汽车按了几下喇叭,早已换了新衣服的林文静姐弟走了出来,身后还跟了一个头上缠着带血绷带的男子。   “这位是韩乐天,北大同学,这位陈子锟,你应该听说过。”林文静给他俩介绍道。   韩乐天不卑不亢伸出手:“陈将军,久仰。”   陈子锟和他握手道:“你好,不知道韩先生有空么,不如和我们一起香山游玩。”   韩乐天下意识的想拒绝,可是看到林文静,话到嘴边又变了:“好,我有空。”   于是,临时增加了一位乘客,不过韩乐天只能和张学良派来的警卫们坐一辆车,两辆汽车都挂着安国军的黄牌照,沿途巡警宪兵看见一律立正敬礼,一路开到香山饭店高尔夫球场,张学良已经等在这里了。   陈子锟大感意外,在他印象中,张学良向来喜欢迟到,今天居然这么早,实在难得。   仿佛猜到陈子锟所想,张学良笑道:“我昨晚就住在这的,所以起的早,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扭头看着身后两名身着洋装的妙龄女子道:“朱小姐,赵小姐。”   又指着陈子锟道:“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陈子锟,你们不是一直吵着要见的么,今天我把活人给你们请来了。”   两个女子落落大方,上前和陈子锟握手并且自我介绍,年长一些的是朱湄筠,是前国务总理朱启钤家的五小姐,比较幼齿的那个叫赵一荻,也是出身名门世家,其父赵庆华做过一任北洋政府交通次长,和陈子锟的岳父姚启桢相熟。   张学良看了看林文静,笑容满面道:“昆吾兄,介绍一下你的女朋友吧。”   林文静主动道:“张将军您好,林文静,北大中文系三年级学生,这是我弟弟文龙。”   陈子锟补充道:“林小姐的伯父是外交委员会的林长民先生。”   张学良肃然起敬,和林文静握了握手,赵四小姐和朱五小姐也和林文静握手寒暄,赵一荻道:“林小姐和林徽因哪个是姐姐?”   林文静道:“我比徽因略长些。”   张学良本背地里向陈子锟挑起大拇指,赞他找的女朋友有水平,出自名门不说,还是北大的学生,林徽因的表姐,果然拿得出手。   至于头上缠着绷带的韩乐天,竟然被人无视了,大家还以为他是陈子锟的随从呢。   说是打高尔夫球,其实就是一次社交活动,张学良头戴鸭舌帽,身穿休闲服和软底鞋,扮相很专业,球技就不敢恭维了,反而是第一次摸球杆的陈子锟打出了老鹰球。   “维克多,你是怎样做到的?姿势一点都不专业,反而打出了EAGLE球。”张学良扶着球杆,称呼起陈子锟的英文名字来。   “打球不就是进洞么,殊途同归,你别管我姿势对不对,能进洞就行。”陈子锟耸肩道,再次挥杆,高尔夫球腾空而起,地上的草皮也被带起来一块。   张学良嘿嘿笑了:“林小姐不错哦,英雄美人,天生一对,有没有合适的同学,介绍一两个给我。”   陈子锟鄙夷道:“你不是已经有赵四朱五了么,怎么还嫌不够。”   张学良道:“你冤枉我了,我和朱五小姐是世交,连玩笑都没开过一句的,倒是赵四小姐,和我两情相悦已久,咱们兄弟,我不瞒你,我想娶她。”   陈子锟道:“赵四小姐看起来风华正茂,不知道年方几何?”   张学良道:“民国二年生。”   “什么!才十六岁,还是上中学,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年纪,汉卿,你真下得去手。”陈子锟愤懑道,心中想起了唐瑛,说起来唐小姐比赵四小姐还大两岁呢,自己都不忍心下嘴,可恨小六子生冷不忌,这么嫩的妹子也吃。   张学良笑道:“时不我待啊,这位林小姐看起来还是个雏儿,昆吾兄我劝你一句,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陈子锟道:“说到这个,汉卿你倒是满腹经纶啊,说实话,上过多少女人?”   张学良道:“说来惭愧,至今不过百人斩。”   陈子锟瞠目结舌。   远处,女人们聚在一起议论着。   “你看,汉卿和陈将军他们在讨论什么,这么专注。”   “当然是军国大事了,他们男人,在一起总不忘说这个。”   香山一游,韩乐天再次遭受重大打击,他终于死心,自己在林文静心中的位置永远比不上陈子锟,但也深深种下了仇恨的种子。   “有朝一日,我会把你们这些军阀统统打倒。”伤了自尊的韩乐天在东文昌胡同学生公寓的宿舍房里奋笔疾书,写了一首长诗来抒发自己的情感,可惜写出来的玩意没人看,更没报刊杂志可以发表,只能自己欣赏之后扔进垃圾堆。   ……   张作霖表示愿意接受南方和谈,率军出关,陈子锟顺利完成了任务,秘密出京返回南京向蒋介石复命,蒋介石大赞他一番,许诺拨款一百万,助江东省修建铁路。   可是北方迟迟不见和谈迹象,想必是张作霖仍举棋不定,四月初,蒋介石在徐州誓师,发起第二次北伐。   南北战端再开,陈启麟团作为第一集团军的尖刀部队首当其冲,西北军晋绥军桂系军队全面向北洋发动最后一战,陈子锟的江东军也派出了最强阵容。两和师一个旅的精兵参与北伐。   总攻令一下,各部奋勇向前,张宗昌的直鲁军一触即溃,孙传芳部无心恋战,节节败退,四月底即撤出济南,顺德、大名、平山、石家庄等地亦相继被国民革命军攻克,安国军津浦、京汉两线作战均告失败,不得不收缩战线,后撤保定、沧州一线。   正当北伐势如破竹之际,日本悍然出兵,以护侨为借口进驻济南,挑起冲突,毙伤中国军民千人,将北伐军一部缴械,又虐杀交涉署外交人员数十名,日军兵舰云集青岛,作出干涉姿态。   即将胜利的北伐,被迫停顿下来。   第六十四章 北平   济南事件发生时,江东军各部尚在徐州一线,得知日军强占济南,制造惨案,陈子锟迅速率领第七混成旅星夜行军赶至泰安面见蒋总司令。   蒋介石气色很不好,似乎脸上笼罩着一层灰雾,见陈子锟来见,强打精神道:“子锟,你来的正好,我正想告诫你,务必克制部下不要和日军发生冲突。”   陈子锟道:“总司令,我此番前来正是请战来的,日军欺人太甚,我军必须还以颜色,不然有何面目见江东父老,见总理在天之灵。”   蒋介石道:“子锟,稍安勿躁,日军故意挑衅,就是为了激起我军怒火,从而达到出兵干涉我国统一的目的,我们必须忍耐再忍耐,万不可让他们得逞,日军杀我将士,将我外交总长卫队缴械,屠戮我交涉公署外交官十二人,交涉专员蔡公时的耳鼻竟被割去,欺压至此,人神共愤,我蒋某人当年攻打浙江巡抚衙门时,也曾怀抱炸弹,身先士卒,悍不畏死!可是今日,我竟下令部队不许还击,谁知我心中的痛苦!”   说到这里,蒋介石从座位后面走了出来,情绪有些激动,手舞足蹈道:“真正的勇气,不是慷慨赴死,而是苟且的活下去,我当年曾在日本军校留学,深知日本在军事、组织上的厉害,日本对我中国的狼子野心,世人皆知,只是碍于国际压力没有动手罢了,如果我们给他们以借口,那北伐大业就功败垂成了,子锟,我的良苦用心别人不明白也就罢了,你不明白,我很痛心。”   陈子锟明白了蒋介石的立场,只得黯然退下,不再提及此事。   北伐军退却至泰安、大汶口一带,胜利在望,却被半路杀出来日本人打了一记闷棍,各部惶惶不知向何处去,都在茫然等待命令。   陈子锟找到陈启麟打听济南之事的经过,陈团当时亦在济南,亲眼目睹日军暴行。   “日本人看见穿中山装的就开枪,根本不问青红皂白,还把四十军一个团缴了械,打死我军民上千人,上千人啊。”陈启麟双目通红,拳头紧握,怒不可遏。   陈子锟道:“你们手里的枪是烧火棍么,怎么任由外人屠杀?”   陈启麟道:“总司令下令不许抵抗,以免给日人口实,日军第六师团进驻济南,又有部队从关东、朝鲜启程,开往青岛,摆明了是要抢占山东,阻止我北伐大业,总司令有他的苦衷,我们身为军人的,只能服从命令,没有二话。”   陈子锟道:“军中都是你这种想法么?”   陈启麟道:“起初大家都不理解,要和日本人拼死一战,后来才明白总司令的苦衷,我们服从命令,忍辱负重,等将来国家统一了,实力壮大了,到时候再和日本人决一死战。”   陈子锟心中叹气,以陈启麟的高度自然看的只有这么远,自己看待这件事就是另一番情况了,蒋中正虽然东山再起,但内外交困,汪兆铭虎视眈眈,伺机而动,冯玉祥李宗仁等亦不是等闲之辈,若是和日人擅开战端,这些人不但不会帮他,还会毫不犹豫在背后捅刀子,所以说,蒋某人不愿和日本交恶,一半是为了北伐大业不受影响,一半却是为了自保,但作为一个军人,一个男人而言,忍受这样的折辱而隐忍不发反向敌屈膝,不得不让人佩服这份城府。   这话不能说给陈启麟,说了他也未必信,还是让他慢慢领悟为好,陈子锟意兴阑珊,率军归去。   蒋介石全面退让,满足日人一应苛求,并派张群赴日交涉,终于取得谅解,冲突不至扩大,北伐得以继续,北伐军与安国军分别战于彰德、保定、京津,安国军一败涂地。   陈子锟所部暂归第一集团军节制,第七混成旅与白俄骑兵队在对奉军作战中立下赫赫战功。   五月三十日,奉军全面退却。   六月二日,张作霖发表了“出关通电”,说明自己到北京“本为救国而来,今救国志愿未偿,决不忍穷兵黩武。爰整饬所部退出京师。”   国民革命军在京津外围止步,与奉军留守张学良以及外交使团商议和平接收北京事宜。   蒋介石任命阎锡山为京津卫戍总司令,第三集团军接管京津两城,其他各部原地待命,消息一出,立刻引发冯玉祥部的极大不满,冯部韩复榘军擅自开入南苑,第一集团军陈子锟亦不甘示弱,率一旅人马挺进北京。   虽然京津之间还有大批孙传芳和张宗昌的残兵盘踞,但北洋正统的首都北京,已然被国民革命军收复。   从此北京改称北平,不再作为中国首都,直隶省改称河北省。   六月十一日,阎锡山、白崇禧入北平,主持善后事宜,而蒋介石则宣布复职时的誓言,北伐完成即引退,特向国民党中央提出辞呈,阎锡山李宗仁白崇禧等将领纷纷通电恳请蒋主席以大局为重,继续领导全国。   ……   北平,宣武门内紫光车厂,一辆洋车停在门前,从车上下来一个青年军官,大檐帽,灰制服,武装带扎的很紧,绑腿皮鞋,干练彪悍,他深吸一口气,整理整理军容,迈步进来。   正巧杏儿抱着一盆洗好的衣服到院子里晾晒,看见当兵的进来,吓了一跳:“老总,您找谁?”   当兵的没说话,静静地看着他。   杏儿揉揉眼睛,陶盆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摔了个七零八落,把跟在身后的大栓都吓哭了,她却不管不顾,扑上去紧紧抱住那青年军官,眼泪啪啪的往下掉:“果儿,你可回来了。”   这位青年军官正是陈启麟,特地请假回家来看望亲人。   宝庆闻讯出来,也惊呆了,“果儿回来了,真不敢认了,赶紧屋里坐,虎子娘,别哭了,弟弟回来是喜事,那谁,赶紧去柳树胡同把娘请来,再去天桥把我老丈人找来,麻溜的,赶紧去。”   陈启麟笑呵呵的抚摸着虎子的脑袋说:“小外甥都这么大了,看舅舅给你带的什么。”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布老虎来,问杏儿:“姐,我外甥叫什么名字?”   “大名叫薛大栓,小名虎子。”杏儿道,虎子瞪着懵懂的眼睛,看着这位陌生人,有些害怕,不敢去接布老虎,躲到了娘的身后。   “这孩子,随姐夫,真壮实。”陈启麟又在虎子头上摸了一把,随着宝庆进了屋,杏儿不住嘴的嘘寒问暖,问弟弟成家没,在南方过的惯么,打仗苦不苦,受伤没有。   正说着,娘进来了,眼睛通红,看来在路上已经哭了一回了,看见儿子,不免又是一阵大哭,陈启麟这样的铁血军人也不免掉泪,杏儿也陪着哭了一回。   又过了半小时,陈三皮回来了,喜不自禁道:“果儿出息了,现在当了大官了,手底下管多少兵?”   陈启麟招呼一声爹,不冷不热道:“当的团长,手下一千来号弟兄。”   陈三皮喜道:“那是老大的官了,以后天桥上谁敢欺负我,就叫我儿子拿枪突突了他。”   宝庆道:“爹,别说那个了,我先带果儿去洗个澡,你们在家做饭,咱们晚上好好喝一盅。”   陈三皮喜道:“对,是得喝两盅。”   宝庆带着陈启麟到华清池去泡澡,一路上缝人便说,这是我内弟,澡堂子老板看见北伐军的军官登门,慌得亲自接待,宝庆少不得又是一阵吹嘘。   洗澡的时候,陈启麟一身伤疤将全澡堂子的人都震了,宝庆颤声道:“果儿,这些年你可受罪了。”   陈启麟道:“当兵打仗,哪有不受罪的,这些年来,每次冲锋号一响,我就冲在最前面,子弹日日的从耳畔飞过,心说这回怕是见不到家人了,可是越不怕死,阎王就越不来拿你,大大小小的仗打了几十次,身上伤疤都数不清了,就是命大。”   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竟然躺在澡堂子里睡着了。   晚饭是在家里吃的,虽然陈三皮一再建议去饭店开荤,但家里人根本无视他,陈启麟换了一套上学时候的便服,紧巴巴的绷在身上,娘说:“果儿,你也不小了,现在仗打完了,该成亲了吧,要不让你姐姐踅摸个合适的闺女?”   陈三皮插嘴道:“娘们见识,咱儿子现在是团长,一般人家的闺女哪配得上,起码找个女学生,最好家里还开着买卖,苦了半辈子,也该享享儿子的福了。”   杏儿娘白了他一眼:“咱家可不认识那样的阔小姐。”   陈三皮道:“咱家是不认识,架不住有人认识啊,我听说大锟子混的可不赖,当了一省的督办呢。”   “大锟哥是江东省主席,中执委候补委员,江东保安司令。”陈启麟纠正着父亲的谬误。   “对对对,现在不兴叫督办了,都叫主席,话说大锟子也在北京么,改天请他到家来坐坐,我老日子没见他了,怪想的。”陈三皮道。   陈启麟道:“大锟哥还有军务在身,他们九十九军负责肃清盘踞在京津地方的残兵。”   第六十五章 北洋最后一个大佬   陈子锟此时正做着痛打落水狗的事情,京津河北地方归了阎锡山,山东给了冯玉祥,他若是不赶紧捞点军械俘虏什么的,这一趟可就白来了。   北京虽已光复,但天津还在张宗昌孙传芳手中,天津附近云集数万大军,开挖战壕作出旷日大战的姿态,天津租界方面人心惶惶,各国驻津军队枕戈达旦,以备万一。   五月底时,奉军已经全面退向关外,仍在滦河一线布防阻止国民军追击,张宗昌的直鲁军和孙传芳的五省联军虽然顶着安国军的旗号,但并非奉军嫡系,他们的地盘也尽在关内,故不愿退却,尤想困兽一搏,期待奇迹发生。   一帮北洋大佬也开始出山活动,如齐燮元、吴光新等,收买残兵以图东山再起,天津形势混乱不堪。   陈子锟也很忙碌,他本是北洋出身,和孙传芳张宗昌都有交情,这个得天独厚的优势此时不用,哪还有机会,于是江东军方面派出参谋长阎肃,与天津安国军残部接触,商讨收编事宜。   阎肃自敌营归来,带来两个消息,一是孙传芳不愿再战,张宗昌仍未死心,二是奉天消息,张雨帅遇刺重伤。   陈子锟大惊,问消息可靠否?   “可靠。”阎肃道,“火车经过京奉南满铁路交叉点皇姑屯的时候被炸了,正好炸在专列车厢位置,张作霖重伤,吴俊升当场死了,奉系雪上加霜,短期内是无力入关了,所以孙传芳才会如此绝望,其他将领也是惶恐不安,此时进兵,机会绝佳。”   陈子锟道:“雨帅伤势如何,你可打听了?”   阎肃道:“据说伤势颇重,头上缠满绷带,帅府医生来往不绝,不知道能不能熬过去。”   陈子锟叹道:“雨帅气数尽了,东北危矣,历来主少国疑是最危险的,我那个结拜兄弟不知道顶得住么,内有杨宇霆外有日本人,真够他受的。”   感慨一番,提兵北进,与此同时,阎锡山任命的天津警备司令傅作义亦趁机率军逼近,盘踞天津的孙张军队被迫撤出,大批部队望风而降,其中孙部与江东军已有默契,大半投降了陈子锟。   天津城外,杨树参天,田埂纵横,昔日威风八面的五省联帅孙传芳一袭蓝色长衫,身边只有两名从人,亦是便服打扮。   站在他对面的是戎装佩剑的陈子锟。   “昆吾,弟兄们就交给你了,多照顾着点,我顾不了他们了。”孙传芳拱拱手,说不出的萧瑟黯然。   陈子锟命人端来一杯酒,“馨帅,国家统一之后,少不得你的位置,兄弟在江东恭候你的到来。”   孙传芳接了酒,一饮而尽,再次拱手,转身离去。   此役,陈子锟兵不血刃收编孙部四万人马,辎重不计其数,其中竟有老友王庚,可怜这位西点军校的高材生,几经辗转成了孙传芳部下的铁甲车司令,此番落败,似再无出头之日,陈子锟知他早在数年前就和陆小曼离婚,如今孑然一身,甚是可怜,便赠了三千大洋,送他去了上海。   江东军迅速膨胀,九十九军旗下扩编了三个暂编师,尽是百战精兵,还有铁甲车若干辆,陈子锟实力大增,只是苦于没有正式编制,军饷难以为继。   六月十二日,南京政府宣布,北伐大业完成。   六月十九日,奉天方面公布张作霖死讯,由其长子张学良继任奉天督办,并宣告和关内休战。   蒋介石、冯玉祥、陈子锟等皆致电慰问。   ……   七月六日,北伐军各路将领与军政要员在北京香山碧云寺举行北伐胜利祭灵大典,陈子锟亦作为高级将领和先总理的卫士参加,大典上蒋介石痛哭许久,对先总理的怀念之情溢于言表。   北方既平,局势依然一团乱麻,张宗昌的残军退至山海关一线,竟欲铤而走险攻打奉天,张学良和蒋介石达成一致,由奉军负责将张宗昌部缴械,关于张作霖之死因,外界仍众说纷纭,一说是日本人炸死,一说是赤党所为,但明眼人都知道系关东军所下毒手。   张作霖一死,北洋最后一个大佬也没落了,东北三省以及热河的归属问题成了焦点。   各方均派员赴奉天交涉,蒋介石亦再请陈子锟作为自己的私人代表前往奉天游说张学良易帜。   这回陈子锟没有爽快答应,称新近收编了不少军队,没有人坐镇怕他们造反,蒋介石即允诺再给他一个军的编制,军费由中央承担,陈子锟这才答应前往奉天。   此时直鲁残军已经被奉军消灭,张宗昌本人亦被杨宇霆生俘,不过杨宇霆网开一面将他放走,从此张宗昌一系也不复存在了。   京奉线恢复通车,陈子锟乘火车赶赴奉天,时值深秋,火车越北走越荒凉,车窗外经常是大片大片的黑土地,一眼看不到头,行了一日,凌晨时分车到皇姑屯,陈子锟特地从卧铺上爬起来,在两节车厢交接处化了些纸钱。   “雨帅,我来看你了,您老死的冤啊。”陈子锟默默念叨着,烧完纸钱,回头进车厢,眼角余光似乎看到身后站着一人,戎装佩剑,帽缨高耸,疾回头,却什么也没有。   车轮和铁轨发出有节奏的声音,陈子锟呆立片刻,铁路两旁黑森森的树木飞也似的向后退去。   “雨帅,你在天之灵保佑汉卿,别被日本人牵着鼻子走,改旗易帜,中国统一,小日本不敢妄动刀兵,东北还是你们老张家的,多好,您老说是不是这个理……”陈子锟对着一团空气说了很久。   上午,车抵奉天火车站,批着黑色大氅的陈子锟在一团团蒸汽中下了车,思绪不禁飞回十年前,当时自己还是长山好的小土匪,穿着光板老羊皮袄,戴着狗皮帽子,怀揣利刃,就是在这里踏上了进关的火车,来到了北京开始人生的另一段旅程。   奉天火车站熙熙攘攘,繁华热闹,陈子锟带着卫士随着人流往外走,忽然看到高粱秆兴奋的冲自己招手:“陈司令,这边。”   陈子锟挤上去纳闷道:“你咋知道我上午到?电报上没说车次啊。”   高粱秆道:“督办派我来接你的,他咋知道的,我就不知道了。”   汽车停在车站外,高粱秆亲自帮陈子锟提着行李,上了汽车直奔大帅府而去。   大帅府在奉天城内,距离清故宫不远,门前极其敞亮,靠东两扇黑铁门,进去是大大的影壁,卫队臂缠黑纱,持枪肃立。   陈子锟被请到东院一座意大利式的洋楼里奉茶招待,高粱秆上楼去请张学良,不大工夫,张学良身穿睡衣脚踏拖鞋就下来了,呵呵笑道:“昆吾兄,还真的是你,昨晚上我爹给我托梦,说你要来,我就让高粱秆去火车站守着,没成想真是今天到的。”   “汉卿,昨晚上车过皇姑屯的时候,我见着老帅了。”陈子锟道。   张学良一怔,随即挥手让从人退下,眼圈有些发红:“昆吾兄,我爹他说什么了?”   陈子锟摇摇头。   客厅里摆着两头老虎标本,张学良来回跺了几步,手按在老虎头上道:“老帅是被日本人害死的,他老人家死的憋屈啊,我这个做儿子的更憋屈,眼瞅着日本人整天登门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大放厥词,却不能报复,真是枉为人。昆吾兄,你知道日本人有多荒唐么?”   不等作答,张学良即冷笑道:“他们怂恿我称帝,做大辽朝的开国皇帝,这都什么年代了,还使这一套,当我是三岁小孩么。”   陈子锟道:“汉卿咱们自家兄弟,我就直说了,此番前来奉天,我是代表蒋主席的,关于统一,你是什么看法?”   张学良打了个呵欠,精神似乎不太好。   这才刚起床,精神头就不济了,真让陈子锟担心起来,就凭张学良的身子骨和懒惰的脾性,怕是守不住老帅留下的江山。   “来人呐。”张学良招呼一声,佣人捧上全套烟具,抽了几口鸦片烟之后,少帅的精神才好了些,道:“日本人威胁我,不许与南京妥协,说如若不然,将有重大事件发生,就是要出兵打我,哼,我张学良可不是吓大的,日本人最不愿意见到的事情,莫过于中国统一,我就偏偏要做。”   见张学良如此态度,陈子锟放心下来,奉天之行起码成功了一半。   “听说唐生智白崇禧都派了代表前来奉天,汉卿见过没有?”陈子锟问道。   张学良一脸茫然:“我不知道啊。”   转而又道:“一定是杨宇霆瞒着我和他们会面,这个杨宇霆,眼里愈发没有我了,有几次当着外人的面说我是阿斗,真是欺人太甚。”   陈子锟劝了几句,张学良道:“不说他了,你这次来奉天就好好住上一阵子,到处玩玩走走,我介绍朋友给你认识,高粱秆,把刘师傅叫来。”   高粱秆颠颠跑去,不大工夫请来一人,精神抖擞健步如飞,竟是精武会大师兄刘振声。   第六十六章 青天白日旗飘扬   他乡遇故知,人生一大喜也,可刘振声并未表现出任何惊喜之色,先给少帅请安,又淡淡道:“五师弟何时到的?”   陈子锟说:“我上午刚到,一别八年,想不到在这里遇到大师兄。”   张学良笑道:“我就知道你们肯定认识,刘师傅是我父亲请来做教头的,我们兄弟几个都跟他学国术,不如这几天就让刘师傅陪你到处走走,顺便叙叙旧。”   陈子锟正要说好,刘振声却道:“总司令,我正要请辞回乡,还望答允。”   张学良愣了:“刘师傅,这话从何说起,莫非下面人慢待了你?”   刘振声道:“我到东北本为传播精武精神,承蒙老帅看得起,高薪聘为帅府教头,如今老帅已经驾鹤西游,少爷们的国术也已出师,我该走了,切勿相留,再会。”   说罢竟然转身就走,张学良知道他的脾气,知道留不住,赶紧让高粱秆封一千大洋作为仪程,叹息道:“刘师傅真乃世外高人也,罢了,我带你去见一位熟人。”   随即拉着陈子锟来到西院某处,一间屋外挂着“孙联帅办公室”的木牌,竟然是孙传芳的住处兼办公地点,可怜昔日显赫一时的五省联帅,今日却只有一间屋容身。   孙传芳正在屋里看公文,见陈子锟来访急忙相迎,谈起局势不免又是一阵唏嘘,不过从孙的言谈中听出,他是反对东北易帜的,话不投机半句多,寒暄几句陈子锟便告辞了。   这一日,张学良亲自陪着陈子锟在奉天城到处游逛,参观了清故宫,视察了奉天兵工厂和北大营,以及张氏父子办的东北大学,此行陈子锟颇受触动,奉天方面的实力太强大了,而且软硬兼备,武有兵工厂,文有自己培养的兵工厂,更有辽阔的黑土地和极其丰富的自然资源,反观自己的江东省,简直一穷二白。   晚上,张学良设宴款待陈子锟,夫人于凤至作陪,宴饮之后照例是牌局,陈子锟舍命陪君子,足足打了一夜,凌晨时分才散场各自睡去。   陈子锟就下榻在帅府大青楼二楼客房内,迷迷糊糊睡到上午,忽听一阵噪杂,蹬蹬蹬上楼梯的声音,还有卫士低声下气的劝告,接着是一个大嗓门响起:“少帅,我是杨宇霆,快起来,有公事。”   等了一会不开门,杨宇霆居然开始踹门,卫士们在旁也不敢阻拦,陈子锟打开一条门缝悄悄窥视,看张学良如何应对。   张学良穿着睡衣出来,杨宇霆指着他的鼻子骂道:“老帅在世可不这样,混帐东西,就你这样,东北的事能干好吗?”   张学良当即顶道:“我干不了你干!”   杨宇霆一愣,语气略微和缓:“少帅,我对你们老张家的忠心日月可鉴,你这样颓废,让我怎么向九泉之下的老帅交代。”   张学良也收敛了怒气,道:“这么着急有什么事?”   杨宇霆道:“我听说南边蒋中正有使者来,如何不通知我?”   张学良反问:“我也听说南边唐生智白崇禧均派了使者来,为何不通知我这个东三省保安总司令?”   杨宇霆道:“这些事情我处理就好了,反正你也拿不出个主意来,回头让蒋介石的代表到我办公室来一趟。”言罢拂袖而去。   等杨宇霆走了,陈子锟才出来询问,张学良脸色如常道:“邻葛就是这个脾气,老帅在的时候把他惯坏了,不过东北军政大事,离了他真不行,让昆吾兄见笑了。”   陈子锟道:“那我是不是要去见他。”   张学良道:“不用,你继续玩你的,杨宇霆又不是东北的当家人,见他作甚。”   陈子锟作为蒋介石的私人代表到奉天来,表面上是促成统一易帜之事,实际上却是笼络张学良归顺南京政府,要知道这国民政府可不是铁板一块,汪精卫冯玉祥李宗仁阎锡山,哪个不是自成一系,奉系势力甚大,倒向哪一方,哪一方就稳赢,所以这才是他的第一要务。   私下里打探情况,得知老帅留下的这帮托孤大臣里,唯有杨宇霆是反对统一的,他和孙传芳意见相同,依然想保持东北割据局面,伺机而动,再入山海关,再加上平时对张学良颐指气使,人前人后不是阿斗就是少帅,少帅这个词儿是张学良最厌恶的,对杨宇霆可谓忍耐到了极限,可他毕竟年少,刚继承大统,胆子还是不够大,不敢对杨宇霆做什么。   1928年底的几个月,各方面都在努力,蒋介石派张群到日本东京拜访田中首相,承诺维持东北现状,不损害日方利益;英美发表声明,满洲为中国领土,否认日本在东北的特别权利,张学良亦派代表赴日贺天皇加冕,继续商讨易帜,终于获得日方谅解,不再反对。   十二月二十九日,张学良在奉天通电全国,东北三省及热河易帜,当天在奉天省礼堂举行东北易帜宣誓典礼,红黄蓝白黑五色旗缓缓降下,取而代之的是一面鲜艳的青天白日旗。   同一时刻,青天白日旗在奉天全省各处,在吉林,在黑龙江,在热河,在中国东北白山黑水的每一个城市,每一座军营,每一所学校,冉冉升起。   中华民国,历经十八年战乱,终于宣告统一。   陈子锟作为国民政府的代表,参加了典礼,望着国旗冉冉升起,他捋了捋已经颇有古风的长髯,自言自语道:“胡子啊胡子,自五卅流起,到今天终于可以剪了。”   待典礼完成后,陈子锟即回帅府让剃头匠把自己的胡子剪了,剃头匠惋惜道:“好一把长髯,剃了可惜。”   剪了胡须,把脸刮干净,换下长衫穿上西装,再来到大青楼的时候,正在打牌的于凤至和一帮夫人们皆是眼睛一亮,好一个英俊小生!   两日后,国民政府发布命令,将奉军改编为国民革命军东北边防军,任命张学良为东北边防军司令官,如同陈子锟说的那样,只是换了个旗号,东三省依然是老张家的地盘。   1929年元旦过后,完成任务的陈子锟向张学良辞行,却被极力挽留,于凤至也说最近得了几件貂皮正在缝制大衣披肩,等做好了一并带回给两位夫人,算是汉卿的礼物,陈子锟无奈,只好再多等几日。   过了两日,杨宇霆的母亲做寿,张学良携带夫人参加,去的时候喜笑颜开的,回来的时候却闷闷不乐,两口子在屋里吵架,声音连陈子锟都能听见。   只听于凤至道:“看看你的样子,哪里还像东北的主人,杨宇霆才是东北真正的主人,他眼里还有你这个总司令么?”   陈子锟在大青楼住的久了,和张氏夫妇很熟,便过去相劝,只见张学良低头抽烟,于凤至眼圈红红,想必是气极了。   “子锟,你来的正好,你给评评理,今天我们去杨府贺寿,汉卿一进去,满屋子人打牌的打牌,聊天的聊天,根本就没当一回事,过了一阵子,外面喊杨督办到,整个客厅没一个人敢说话,都乖乖起来迎接,你说说,这样下去老张家的江山早晚不得姓杨。”   陈子锟不疼不痒劝了几句便回自己卧室了,心道杨宇霆这是自寻死路。   又过了几日,貂皮大衣和山参等礼物都已备齐,再过一个月就是旧历新年,陈子锟再次向张学良请辞,这次张学良没再强留他,感慨道:“昆吾兄,以后咱们兄弟天各一方,想见个面都不易啊,听说你会开飞机,有空教教我,想见你的时候,直接开飞机就去了。”   正聊着,副官来报,说是杨督办和常省长来了,已经在楼下客厅等候,张学良面露不悦,说声失陪下楼去了,过了十分钟回来,大怒道:“杨常欺人太甚,搞了个东北铁路督办公署,没和我打招呼就让常荫槐当这个督办,连任命书都写好了,逼着我签字,真当我是阿斗么!”   陈子锟道:“汉卿你还要忍到何时?”   张学良在屋里跺了几步,拿出一枚银元抛了三次,道:“天意如此,我意已决!晚上就将此二人处决,昆吾兄,你枪法好胆子大,到时候万一有变,我就靠你了。”   陈子锟满口答应。   到了傍晚时分,高粱秆送了两把大镜面长苗子进来,说是少帅给预备的,陈子锟把枪别在身上,在楼下陪着张学良。   张学良时不时起来走两步,看来精神颇为紧张。   忽然外面有人喊道:“杨督办到,常省长到。”   杨常二人大咧咧进来,见到陈子锟在座略有不快,杨宇霆哼了一声道:“陈主席怎么还没回去,莫非要在东北过年么?”   陈子锟笑道:“这就走了。”   杨宇霆道:“那便好,回头我送你上路。”   此时此刻,张学良倒完全放松下来,眉宇间轻松得很,道:“都坐下说话,高粱秆,去把西北空运来的哈密瓜拿来给杨督办常省长尝尝。”   杨宇霆道:“少帅还是小孩子脾气,吃什么哈密瓜啊,先把字签了吧。”   常荫槐面露笑意:“难得少帅有这个孝心,就尝尝这坐飞机的哈密瓜吧。”   高粱秆上楼片刻又下来了,说夫人正在洗澡,哈密瓜放在冰箱里,不方便进去拿。   张学良一跃而起:“我去拿。”说罢出厅上楼去了。   陈子锟说声失陪,也出去了。   杨宇霆不疑有诈,正低头对常荫槐嘀咕着什么,忽然高粱秆等六名手持驳壳枪的卫士在奉天警务处长高纪毅的带领下快步冲入,迅速将二人按在地上,高纪毅宣布道:“奉长官命令,你们两阻挠国家统一,着将二位处死,即刻执行。”   随即不由分说,两名行刑手照后脑勺就是一枪,子弹从后脑贯入,当即毙命。   两具尸体横在客厅里,血慢慢侵湿了地毯,刚才还不可一世的东北大员,此刻已经再也不能发号施令了。   陈子锟站在门口目睹这一幕发生,低声道:“杨督办,我先送你上路了,走好吧。”   处决了杨常二人后,张学良才从楼上下来,看了一眼尸体道:“用地毡裹起来,我不想看见他俩人的脸。”   副官来报,说是孙联帅到了,张学良知道孙传芳和杨宇霆关系甚好,想必是来找杨聊天的,便让人请他进来,道:“馨帅,我又放了一炮。”   孙传芳不解,问放什么炮。   陈子锟插言道:“汉卿刚把杨宇霆和常荫槐枪决了。”   孙传芳瞥见客厅里卫士正在用地毡卷尸体,隐约能看见杨宇霆的靴子底,心中巨震,却面不改色道:“英雄,英雄!要想做大事,不杀几个人行么?杀得好,杀得好!”   杀了杨常二人,善后事情甚多,日本驻奉天总领事馆需要通报,南京国民政府需要报告,二人的家属以及东北军各将领都得安抚,陈子锟担心别人以为是自己蛊惑张杀杨常二人,遂速速告辞,张学良也不留他,派高粱秆送他回去。   陈子锟选择走海路回江东,先坐南满铁路的火车到大连,然后转乘日本客船去上海,从上海再转回江东,这样的走法才最节省时间。   到大连转船的时候,还意外的遇到了孙传芳,陈子锟打趣道:“馨帅你的胆子怎么越来越小了,汉卿杀杨常,与你何干。”   孙传芳讪讪不作答。   ……   陈子锟历时二十日,终于在1929年春节来临前夕抵达了江东省城,从去年四月起兵北伐到今天,竟有近一年之久,望着已经落成的公馆大门和上空猎猎飘扬的青天白日旗,他不禁感慨万千,不知道女儿长高了多少。   “闲杂人等不许在此逗留!”门岗厉声喝道。   第七卷 北泰   第一章 工人的祖国   陈子锟自从五卅惨案后开始蓄须明志,发誓国家不统一便不剃胡须,这么多年来一直留着胡子,起初是普鲁士式的八字胡,后来是络腮胡,再往后越来越长,变成古典式的三绺长髯,到最后居然是关云长式的一副美髯。   江东实业银行发行的钞票上,印着陈子锟的免冠戎装象,就是留着一部长髯,因此江东票又被戏称作“关帝票”,陈大帅美髯公的形象通过钞票更加深入人心,所以新来的门岗根本没认出这位风尘仆仆的旅人就是本省的主席,公馆的男主人。   双喜从后面上来,呵斥道:“瞎了你的眼,这是大帅!”   门岗吓得一哆嗦,仔细一瞧,除了没有胡子,还真是大帅的模样,赶紧立正敬礼,陈子锟摆摆手,微笑着走进了公馆。   姚依蕾和鉴冰正在客厅里东拉西扯,商量怎么过年的事情,忽见陈子锟走进来,两人都呆了,半晌姚依蕾才道:“回来了?”   陈子锟道:“回来了。”   鉴冰道:“忙完了?”   陈子锟道:“忙完了。”   两个女人眼中荡漾着幸福的泪水,互相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问道:“还出去么?”   陈子锟道:“国家统一了,我也该隐退了,以后就在家带带孩子什么的。”   姚依蕾这才高兴起来,让老妈子把嫣儿抱来,指着陈子锟道:“快喊爸爸。”   嫣儿已经快四岁了,打扮的像个小公主,小脑袋摇得如同拨浪鼓:“他不是爸爸。”   姚依蕾道:“他就是爸爸呀。”   嫣儿道:“骗人,爸爸有大胡子,他没有。”   大人们哈哈大笑起来,陈子锟心里却酸酸的,今后是要补偿一下家人了。   听说大帅归来,军政要员俱来汇报工作,先是陈子锟的老岳父,铁路总办姚启桢,江东省的铁路建设一直在进行之中,去年底淮江铁桥建成,铁路横跨淮江向南北方的津浦、陇海线靠拢,建成之日,就是江东经济腾飞之际。   江东实业银行银行总裁龚稼祥向他展示了银行的资产负债表,股票在上海交易所依然坚挺在两元的价位上。   “咱们是蓝筹股,有省内煤炭、铁矿、铁路资产作为抵押,分红丰厚,这可不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江东实业银行的股票是货真价实的纸黄金。”龚稼祥信誓旦旦道。   省政府秘书长柳优晋与时俱进,换上了藏青色的中山装,胸口别了一枚青天白日徽,看起来不像是省政府的,倒像是省党部的干部,他也带来了好消息,Z陈子锟主政江东以来,除了麦子龙篡权的三个月,基本天下太平,百姓休养生息,淮江亦无泛滥,全省田赋工商税收同比增长三成之多。   参谋长阎肃的报告同样惊人,江东军已经扩充到了十万人马!   陈子锟大惊:“两个军的编制,怎么有这么多兵?”   阎肃进行了解释,收编孙传芳四万人马后,江东军扩充至七万,裁撤老弱伤残,征募新兵,将两个军的编制填满之外,又成立了三个暂编师,四个混成旅,实打实的十万大军。   “南京政府即将裁军,将集团军和军的编制取消,只留师一级部队,咱们江东军不趁机先扩充一下,到时候只怕被人裁光。”阎肃这样说。   陈子锟道:“中央可有详细的裁军计划?”   阎肃早有准备,拿出南京编谴会议的纪要来,陈子锟看了道:“看似公允,其实对蒋介石最为有利,照这个裁军办法,冯玉祥的部队起码要裁掉半数,依着焕章的脾气,怕是又要背后捅人一刀了。”   “这也是我扩军的原因之一,若再开战,定然比北伐残酷十分,江东处于蒋冯之间,战火波及,没有兵力自保是肯定不行的。”阎肃这样说。   陈子锟深以为然,下令从省财政中拿出原来准备购买机器的一笔款子,从欧洲订购了大批武器,捷克斯柯达厂的ZB26轻机枪、布尔诺厂VZ24步枪,西班牙阿斯塔拉二十发全自动盒子炮,以及一整条7.92毫米步枪弹的生产线。   批款的时候,陈子锟的手都在抖,草草签了摔笔愤然道:“有这些钱,能多修几百里的铁路,盖好几座学校,中国早晚毁在这帮新军阀手里。”   想了想,又把步枪的采购款划掉,依旧采购法国施耐德的蒸汽机车六辆。又打电话给后勤处,让他们把北伐中缴获的各种杂旧枪械翻修改膛,尽快装备部队。   1929年的春节,陈子锟一家人在省城枫林路公馆共渡,节后一个月,国民党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在南京召开,陈子锟果然升格为中执委员,大会上党内分歧更加严峻,汪兆铭派系的陈公博等被开除党籍,汪本人也受到警告。   陈子锟预想的蒋冯反目还未开始,桂系就率先发难,三月二十五日,中央宣布讨伐李宗仁、李济深、白崇禧,蒋桂战争正式开锣,由于战线远离江东,陈子锟隔岸观火,进一步秣马厉兵,准备打仗。   蒋桂战争仅仅进行了三个月,桂系即告战败,李宗仁白崇禧下野。   七月,张学良强行收回中东铁路,派兵搜查苏联驻哈尔滨总领事馆。斯大林成立苏联红旗特别远东集团军,分两路侵入吉林、黑龙江,与东北军鏖战,张学良部伤亡惨重,向南京求援,此时汪兆铭在广西宣布讨伐蒋介石,阎锡山冯玉祥联名反蒋,冯部宋哲元军与中央军战于豫西,中华大地内战外战不止,蒋介石无瑕北顾,幸而苏联顾忌日本人的反应,并未深入。   十月,江东铁路支线与陇海线接轨,省主席陈子锟亲自用铁锤楔入最后一颗金质道钉,顿时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彩旗飘飘,从此江东省北半部与外界的交通即告通畅。   陈子锟兴致盎然的乘上一辆法国造蒸汽机车,从始发站开往江南,途径北泰县之时,惊讶的发现这里比上次来之时繁华十倍,尤其火车站周围,遍布房屋商铺。   铁路总工程师萧郎介绍说,新来的移民大多是河南安徽的难民,因旱灾兵祸逃难至此,正值铁路修造需要大量劳动力,便以低廉价格雇佣了许多人,没想到人越聚越多,短短一两年时间,新成立的北泰县人口居然比南泰还要多些。   陈子锟道:“平地兴起一座城市,当真不错,不过这建筑太无章法了,萧工有没有兴趣帮我建造一座现代化的城市。”   萧郎眼睛一亮,但还是摇头道:“我只是工程师,不是设计师,你找人设计,我来施工吧。”   陈子锟伸出手:“一言为定。”   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一句话,注定了一座城市的兴起。   ……   陈子锟回到省城官邸,警察厅总监曾蛟前来报告,说是抓到了一名煽动工人造反的政治犯。   “省内居然有政治犯,稀奇了啊。”陈子锟颇为纳闷,麦子龙清党之后,省内一直不遗余力的查禁非法党派活动,千防万防还是没能防住。   “抓到犯人依法处置便是,该杀的杀,该关的关,找我做什么。”陈子锟直接将案卷丢了回去。   曾蛟龙一挺腰杆:“主席,这人你认识。”   陈子锟勾勾手,让他把案卷重新送回桌上,翻了翻,果然是老熟人,赵大海的干儿子,叶开。   “把他带进来,我亲自审问。”   几分钟后,叶开被带了进来,嘴角有血,显然遭到过殴打,四一二时的少年历经两年磨砺,个头高了许多,肩膀也更宽阔了,手上戴着铐子,不屈的眼神,挺直的腰杆,仿佛他不是一个在押犯人,而是一名坚定的战士。   陈子锟斥退手下,把玩着一支铅笔:“叶开,又见面了,说说吧,犯了什么事儿?”   “我没犯罪。”叶开淡淡道。   “哦,我怎么听说你煽动工人造反,我陈子锟主政江东以来,力行八小时工作制,严禁打骂工人,无故克扣工资,我对得起你们这些工人老大哥吧,为什么要造我的反?”   叶开道:“我并没有造你的反,我只是号召大家保卫祖国而已。”   陈子锟奇道:“这话怎么说的?”   叶开略带轻蔑的看了陈子锟一眼道:“马克思说过,工人没有祖国,但十月革命炮声一响,全世界的工人从此便有了祖国,这个祖国便是苏维埃俄国。”   “打住。”陈子锟更加莫名其妙了,“小子,你知道马克思是哪国人么?”   叶开不屑道:“马克思当然是苏联人。”   陈子锟道:“你错了,马克思是德国人,他死后三十多年,你说的十月革命才爆发,你这个理论基础都没搞清楚就乱来,这不是胡闹么。”   叶开道:“总之上级有指示,武装保卫苏联,武装保卫斯大林,我们工人阶级保卫自己的祖国,天经地义。”   陈子锟道:“你们既然要认苏联人当爹,我不拦着,可是为啥要在我江东保卫苏联,这哪跟哪啊。”   叶开道:“你们国民党帝国主义向苏联发起挑衅,难道不允许我们反击么,主战场在东北,但全国各地都是分战场,我们就是要处处开花,以暴动的形势反对你们侵略苏联。”   第二章 设计一座城市   少年炯炯眼神望着陈子锟,振振有词,仿佛心中充满无限力量,陈子锟笑了笑,用英语自言自语了两句。   “你说什么?”叶开微微皱眉。   “我说你太年轻,太幼稚。”陈子锟返身从书架上拿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他的办公室布局和规整严格,写字台后面是党旗和国旗,正面挂着先总理的遗像,旁边是整面墙的书柜,藏着各类典籍上千册。   “这是陈望道翻译的《共产党宣言》你拿去好好看一看,既然信了这个教,就看看真正的教义,别被人牵着鼻子走。”陈子锟将小册子递过去,叶开却迟疑不敢接。   “怎么,共产党员死都不怕,还怕看一本书?”陈子锟依旧微笑。   本以为会受到严刑拷打,哪知道省主席大人却如此温和,叶开紧绷着的神经渐渐放松了一些,但依然保持着一个革命者的风范。   “好吧,这本书我先拿去看看。”叶开接过来翻了翻,却拿倒了。   “现在的党员素质堪忧啊。”陈子锟叹道。   叶开只是有些紧张而已,虽然他识字不多,但正倒还是分得清的,赶紧拿正,脸红了一下:“我是团员,还没有加入党组织。”   陈子锟道:“好了,我给你找个地方静静心,看书学习,将来才能更好的工作,我还有一句话送给你。”   叶开淡定道:“请讲。”   “不管你是什么党人,你首先是一个中国人,我希望你今后的人生旅程中,牢记并坚守这句话。”   叶开点点头,显然没往心里去,转头就走。   “等等,你干爹在什么地方?”陈子锟忽然提起赵大海。   叶开愣了一下,还是决定告诉他。   “我爹在苏区工作。”说这话的时候,叶开很自豪。   陈子锟摆摆手,打发了他,片刻后,曾蛟进来了:“主席,犯人关到哪里,请指示。”   陈子锟道:“枫林路上找个别墅让他住着,每天牛奶面包供应着,他想走就让他走,别拦着。”   曾蛟大为不解:“这不是放虎归山么?”   “他算什么虎,顶多是个虎崽子,对了,你们是怎么抓到他的?”   “呵呵,说来也巧,这小子通过招工混入省城机车修造厂去蛊惑工人造反,咱们省城工人可都是有组织的,先稳住他,然后报告了警察厅,咱们直接派俩警察去把人提来了。”   陈子锟呵呵冷笑起来,自己严防死守总算有点成效,省城几家大工厂都设有三枪会组织,大部分工人加入三枪会,平时做工,需用时直接可以应征入伍,成为技术兵种,而且待遇优厚,组织严密,想蛊惑他们造自己的反,怕是比登天还难。   曾蛟领命去了,副官处长赵玉峰脸上挂着贱兮兮笑容进来了:“大帅,有客来访。”   陈子锟道:“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再喊大帅,又不是北洋时期了。”   赵玉峰赶忙立正:“是,主席。”   陈子锟没问来访的是何人,转而提起另一件事:“玉帅现在何处?”   赵玉峰道:“仍在四川漂泊。”   陈子锟叹气道:“每月的三千大洋都按时汇了吧?”   “回主席,一月不拉。”   “老在四川住着不是事儿,你发一封电报,用我的名义请玉帅当江东来住,他若不肯,就再发,玉帅好面子,年龄也老了,咱们得把礼数做到,别让老人寒心。”   赵玉峰眼圈红了:“是,卑职一定把玉帅请来。”   陈子锟这才道:“哪来的客人,你还亲自进来通报。”   赵玉峰再次浮起神秘的笑容:“主席,您亲自去看看就知道。”   陈子锟颇感纳闷,亲自来到小会客厅,只见沙发上坐着一个女子,背影苗条,穿了件红色呢子大衣,竟然认不出是谁。   女子回过头来嫣然一笑,陈子锟惊喜道:“林文静,你怎么来了。”   林文静笑道:“就许你给我惊喜,我就不能给你惊喜么?”   赵玉峰悄悄退了出去,轻轻将小客厅的门带上了。   原来林文静已经从北京大学毕业,在京盘桓数月整理行装,联系留学院校,事务处理完毕后南下探亲,先来了江东,下一步再回福州祭祖,最后才从上海启程远赴重洋留学。   “去哪所大学?”陈子锟问道。   “康奈尔大学建筑设计学院。”林文静颇为腼腆的答道。   “长青藤名校啊。”陈子锟惊呼道,把林文静搞的更加不好意思了。   “在江东多住几天,晚上一起吃饭,我请你,对了,文龙怎么没来?”陈子锟非常兴奋。   “文龙也来了的,祭祖少不了他,另外还有两位朋友,正在省城郊外爬古塔呢,我想你一定很愿意见他们。”   “让我猜猜,是徽因和思成吧?”   “猜对了。”   ……   当晚,陈子锟在枫林路官邸设宴款待林家姐弟和梁思成伉俪,姚依蕾和鉴冰作陪,新落成的北欧风格的城堡让林徽因叹为观止,不停赞叹实在是太美了。   “城堡配上这黄色的草坪,红色的枫树,简直就是童话世界!”林徽因似乎陶醉其间。   梁思成也称赞了官邸的设计,他是宾夕法尼亚大学建筑系的高材生,眼光自然不差,他的夸赞让姚依蕾和鉴冰沾沾自喜,陈子锟却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徽因,思成,我有一件事情拜托你们,万望答应。”   梁思成拿洁白的餐巾擦拭了一下嘴角,眉毛挑了一下:“什么事?”   林徽因以手托腮,眼睛眨呀眨,好奇的看着陈子锟。   “我正筹建一座城市,苦于没有好的设计方针,你和徽因都是搞建筑的,不知可否提供一点思路。”   梁思成兴奋起来:“哎呀子锟,你这哪里是让我们帮忙啊,分明是给我们帮忙,你知道,学建筑的可不会轻易就有施展所学的机会,就好像学会开汽车,却没机会摸车一般难受,你给我俩一座空白的城市来设计,等于给我们一桌丰盛的法国大餐啊。”   林徽因也小鸡啄米般的直点头:“设计一座城市,那是思成的终极梦想。”   陈子锟道:“那太好了,我就留你们几天,把城市蓝图画出来再走。”   梁思成道:“子锟你太心切了,建筑设计可不是画画,要根据地理方位、地质结构来设计,我需要详细的地图和地质资料,起码要一年时间才行。”   陈子锟道:“时不我待,你们帮我拿出一个大致的规划蓝图就行,具体设计我再去上海找专业的事务所来做,关键是这座城市的总设计一定要出自中国人之手。”   梁思成和林徽因对视一眼,又看了看林文静,后者微笑着点点头。   “好吧,我们就在江东多停留几日,反正省城附近的古庙古塔佛像石碑挺多的,我们白天考察,晚上给你画图。”   陈子锟大喜,拍拍巴掌唤勤务兵进来,让他通知参谋部把江北的军用地图拿来,又让佣人开了一瓶法国红酒。   “1919年的拉菲味道不错,咱们以此欢迎北泰市的三位设计师。”陈子锟亲自给客人斟酒。   林文静奇道:“三位,难道我也有份?”   林徽因道:“姐姐,你在北大不是选修了园林设计么,正好咱们一起干。”   红酒杯在空中碰撞,欢声笑语一片。   当晚,客人下榻在官邸二楼客房,正好今晚该鉴冰陪陈子锟,看他坐立不安的样子,坐在梳妆台前的鉴冰就明白了。   “初恋情人来了,心里怪痒痒的吧,百爪挠心啊。”鉴冰小声道。   “不要瞎猜,没有的事。”陈子锟嘴硬道。   鉴冰嘻嘻笑了:“别抵赖,你的表情已经将你出卖,你也别害怕,我和蕾蕾不是那种小心眼的人,你也三十岁的人了。林小姐也有二十大几了,都不小了,眼瞅她就要出洋,我看你们赶紧把事儿办了吧,省的痴男怨女,天各一方,你没事,人林小姐成老姑娘咋办?”   “你和蕾蕾真这么想?”陈子锟道。   “当然是真的。”姚依蕾推门进来,正色道:“还记得那年三一八后,你在公署门前的讲话么,还让刘婷念林小姐的信,我们可都在后面听着呢,撇开你们的感情不说,你至今子嗣不旺,唯有一个女儿,我和鉴冰都很愧疚,别说你娶一个林文静,就是把刘婷、唐嫣还有唐嫣的妹妹也收了,我们也没有二话,对吧,鉴冰。”   鉴冰也一本正经的点头:“是这个道理。”   陈子锟却心中一阵惊恐,合着自己就没啥秘密,在外面干的那点破事全让两个女人掌握了。   ……   话虽如此说,陈子锟也没有当夜就摸过去和林文静成其好事,毕竟大家都是文明人,十年都等了,哪急这一夜。   次日,陈子锟命火车站挂了一节专列,带着梁思成和林家姐妹,又把萧郎喊上,一起前往江北实地勘察地形。   专列抵达北泰车站,这是一座临时小站,只有一栋红砖房子而已,林徽因当即道:“火车站必须重建,火车是现代化的象征,火车站可以作为北泰市的一个地标,我喜欢那种欧式的,带哥特式钟楼的建筑,用花岗岩修建,美观耐用,可以用一百年。”   陈子锟道:“好,就这么定。”   第三章 今夜我是你的新娘   北泰县长是陈子锟的老部下龚梓君,他在县政府里接待了陈主席一行,县府是一栋简陋的工棚,仅能遮风挡雨而已,县长以下,只有一个秘书,一个随从,两个杂役,仅此而已。   客人们都感慨这县政府实在精悍简陋,陈子锟说我曾下过一道政令,全省每个县的县政府不能比当地小学更大,不然县长人头落地。   林文静林徽因姐妹咋舌不已,梁思成推了推眼镜道:“这样似乎不太民主吧,不过却也不坏,虽然手段粗鲁了些,但目的是好的,我想没有哪个县长敢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   众人一阵笑,午饭就在县政府吃,龚梓君安排了一锅麦仁稀饭,一箩筐鸡蛋烙馍,连个肉菜也没有,陈子锟说这也是我定下的规矩,县长的伙食不能超过当地平均标准,老百姓吃什么,他就得吃什么。   吃过了午饭,龚梓君说我还有公务不能陪你们勘察,找了辆骡车给客人们代步,陈子锟等人上了骡车,自东向西开始勘察。   北泰县是平地起来的城市,布局杂乱无章,总体呈东西长条状,沿淮江铺开,火车站和淮江铁桥是城市的中心,向东有一座铁矿,一座煤矿,还有一个规模不大的码头,向西是村落工棚,向北是大片的良田。   道路上尘土飞扬,淮江岸边芦苇丛生,宏伟壮观的铁桥上一列机车正喷着蒸汽经过,骡车在乡间土路上慢腾腾的走着,车夫带着毡帽,穿着看不清底色的对襟褂子,抱着鞭子抽着纸烟,这烟是陈子锟给他的,半包烟,顶一天的车资。   车夫并不知道自己拉的是本省的陈主席,只知道是龚县长招待的省城客人,这就够让他骄傲的了,估计回家以后能吹半天,再说陈子锟打扮的也不像个官员模样,皮夹克,卡其裤子翻毛皮鞋,脖子上还缠了块飞行员常用的白丝巾,看起来非常洋派,林家姐妹穿着背带裤和球鞋,梁思成则是一袭猎装,四人看起来就像是两对见过世面的情侣。   先参观了东部的厂矿,又转了转西区的村落,听陈子锟说再往西走五里路有一座云山,山上有一座不清楚朝代古塔和一些石刻,梁思成夫妇顿时来了兴趣,非要去看一看。   云山海拔不高,三百余米的样子,早先陈子锟当江北护军使的时候曾在这里指挥第七混成旅和省军进行过一场大战,所以比较熟悉,领着他们爬上山来,古塔已经年久失修,摇摇欲坠。   “七层砖塔浮屠,看式样像是宋代的。”梁思成取出蔡司照相机,开始拍照,林徽因则拿出画夹和炭笔来速写,陈子锟和林文静则到一旁聊天去了。   两人忙碌了许久,终于测量完了古塔,正打算去找石刻,却看不见陈子锟和林文静了。   “陈主席,静姐~~”林徽因喊了半天,才看见二人从山上下来,身上头上都沾了枯草,林文静脸红通通的。   “你们干什么去了,老半天不见。”梁思成问道,却被林徽因偷偷掐了一下,便识趣的不再问。   陈子锟看看腕表,道:“时间不早了,咱们回吧。”   忽然林文静指着天上道:“看!”   众人抬头,一行大雁正展翅向南。   陈子锟从车上取下步枪,瞄了瞄,带点提前量开枪,枪响雁落。   “晚饭有肉吃了。”陈子锟背起步枪健步如飞,捡大雁去了。   晚饭是在江边吃的,用叫化鸡的做法烧大雁吃,又从渔民那里买了几条肥美的大鱼,直接用淮江水煮了,鲜的能咬掉舌头。   夕阳余晖下,篝火余烬青烟袅袅,陈子锟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把吉他,轻轻弹着悠扬的旋律,林徽因裹着毯子躺在梁思成怀里,静静听陈子锟弹琴,幽幽道:“要是志摩在这里,一定会写首诗。”   梁思成扶扶眼镜,笑了笑,没说什么。   江边蚊子较多,四人回卧铺专列上就寝,一夜相安无事,第二天继续勘测地形,江北就这么大点地方,横平竖直阡陌纵横,大致看看也就够了,听说南泰有不少古建筑,林徽因要求参观,于是又乘了一条乌篷船,从淮江入大王河,走水路来到南泰县。   南泰的城墙还是明代打下的基础,清末闹长毛重修了一次,至今保持着原汁原味,城内是石板路和砖木结构的临街房子,正好下起秋雨,朦朦胧胧的似幻似真,再加上垂着辫子背着箩筐的男人,小脚的女人,竟如同走入历史的画卷一般。   陈子锟心道得亏今天下点小雨,若是平时来,街上屎尿横流,野狗乱跑,诗情画意可就全没了。   午饭是在醉仙居吃的,林老板前年中风,已经退居二线,现在酒楼是他小姨子夫妻俩在撑着,昔日怯生生的小女孩已经是背着孩子的爽利老板娘了,她对陈子锟印象很深刻,亲自端了三坛透瓶香来献给省主席饮用,周县长带着县里一帮闲杂人等作陪,鸡鸭鱼肉的吃的倒也痛快,只是没了在北泰县那种自由畅快的感觉,总觉得被沉重的历史压着。   如今陈子锟官职大了,众人不敢造次,酒没喝高,下午继续游玩,晚上便下榻在县衙后宅里,留美的年轻人晚上没那么早睡觉,聚在一起谈天说地,陈子锟便给他们讲起了当初这里闹鬼的故事,吓得林家姐妹小脸煞白,林徽因紧紧抓住梁思成的手不敢放松。   外面又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林徽因不敢再听鬼故事,拖着梁思成回卧室去了,房间内只剩下陈子锟和林文静。   南泰县没电,红烛摇曳,细雨霏霏,无声胜有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口口口口口口口(此处删减八百七十三字)   红罗帐中,两人依偎,陈子锟道:“我记得你一直喜欢穿蓝色的衣服,怎么这回穿红的了。”   林文静娇嗔道:“傻瓜,这都不明白么,红色是新娘的颜色。”   ……   回到省城后,梁思成和林家姐妹埋头工作了三天,终于绘制出了一幅北泰全景蓝图以及若干建筑示意图。   梁思成拿着示意图解释道:“城市布局按照现在模式采取东西走向,设计了四条主干道纵横交叉,城区分东西片区,火车站以东是工业区,以西是功能区和住宅区,这是考虑了江北地区四季风向作出的决定,工业烟尘不会影响市民的生活……”   图纸上一座现代化城市已现雏形,城市的地标是位于中心位置的新火车站大楼,哥特式的穹顶,巨大的自鸣钟,雄伟壮丽,西区的中心是市政大楼,一组中国传统式样的宫殿式建筑组群,歇山顶、雕梁画栋,但外围又是西式风格的喷水池和广场。   “市政大厦包括图书馆、大会堂、办公室,同时也是市民活动的中心,附近还有警察局、学校、运动场等公共设施,居民住宅采取公寓楼的形式,家家都有洗手间和煤气,当然,这只是我们的一个初步构想,详细的设计图还要专业的事务所来出。”梁思成侃侃而谈,将他设计思路陈述一遍。   陈子锟大为欣喜,道:“这就是我心目中的城市!”   梁思成道:“建设的同时不能忘记绿化和排污,下水道系统千万不可马虎,北京是一座美丽的城市,可是没有下水道系统却使她的美丽大打折扣,北泰的行道树采取法国梧桐,江滩上种植香樟树,对了,四条主干道你给取一下名字吧。”   陈子锟想了想道:“沿江这条大道,就叫自由路,后面这两条叫平等路和博爱路,最外围这条叫民主路,思成你看如何?”   梁思成道:“甚好!甚妙!唉,真想成为这座城市的市民啊。”   陈子锟道:“那不简单,新城市里有大学,你和徽因来任教便是。”   梁思成道:“可惜我们已经接受了张学良的聘书,到东北大学去任教,不然真的可以考虑来帮你建设这座梦幻之城。”   陈子锟伸出了双手:“思成,感谢你们。”   梁思成道:“你要感谢的应该是林小姐,我和徽因只是提了些建议,大部分的创意是她想出来的,而且这幅图也是她画的。”   这么短的时间内,画出如此精细的蓝图,林文静可谓呕心沥血了,陈子锟百感交集,有心想留下她,可是再看这美轮美奂的图纸,就知道林文静对建筑美学的一腔热忱,或许康奈尔大学建筑设计学院才是她应该去的地方。   大概是猜出陈子锟的纠结,梁思成道:“留美深造,机会难得,林小姐可是得了奖学金的,不去可惜了,再说也没几年时间,可以等嘛。”   陈子锟拍拍梁思成的肩膀:“思成,你真是好男人。”   ……   北泰设计总图出炉之后,陈子锟亲自送梁思成他们去上海,从这儿转海船去福建更便捷一些,在上海逗留等船的几日,陈子锟与林文静如胶似漆,等同渡了蜜月一般。   他们下榻在外滩上新落成的华懋饭店,这家饭店的客房分三等,一等客房仅有九套,分别是中英美法意德西印度日本风格的装潢设计和家具布置,陈子锟开了两套一等客房。   中式和美式,中式客房给梁思成夫妇住,自己和林文静住美式的。   这天中午,四人正在餐厅用膳,忽然经理来了,身后跟着一个捧着托盘的使者,彬彬有礼向陈子锟说声打扰,奉上托盘。   托盘里是一封越洋电报的信纸,印着美国国际电报电话公司的标记。   陈子锟拆开一看,竟然是慕易辰从纽约发来的急电。   “美股暴跌,急需资金抄底。”   陈子锟将电报揣进怀里,给了侍者一美元的小费,若无其事的举起酒杯道:“咱们继续。”   此时的他哪里知道,美国历史上的大萧条已经来临。   第四章 梦幻之城   陈子锟也当过庄家,炒作江东实业银行的股票赚了个盆满钵满,对于金融暴利有着清醒的认识,但他此时真的没钱给慕易辰抄底,因为省财政的钱都拿来买枪买炮准备打仗了。   隔了几日,慕易辰又发电报来,说是幸亏上次没抄底,这回纽约股市跌得更惨,一流证券的价格下跌了六成!   陈子锟倒吸一口凉气,幸亏没抄底,不然就血本无归了。   慕易辰和车秋凌已经结婚,乘坐邮轮有美洲旅游,碰巧发现股市暴跌,一时技痒苦于手头没有大笔资金,这才向陈子锟请求支援的,不过陈子锟回复他说股票都是虚的,有合适的破产工厂倒是可以打包几个回来。   普通人对于欧洲美国爆发的经济危机并不关心,毕竟只是大洋彼岸有一帮破产的投机客跳楼而已,中国自己的事情都处理不完,哪有闲空管别人,国民党内战不已,每隔几个月就另立一个新的中央,武汉、广州、南京,还有桂系和冯玉祥阎锡山,哪个都不甘居人后。   一向附属的江浙地区也隐隐有些吃不住劲了,以往北洋打仗,都是象征性的,部队朝天放枪,大帅们在租界里打麻将抽鸦片决定胜负,现在国民党内战都是玩真的,大炮飞机齐上阵,一仗下来不死个几千人都不好意思说打仗。   陈子锟从银行界朋友获得信息,截至上个月,南京政府的军费负债已经一亿三千八百万之多,税收全用作军费也不够,全靠发行公债维持,编谴公债五千万,卷烟公债两千四百万,善后库卷五千万,盐税库卷八千万,大多由上海银行界认销。   如此巨额开支,到最后还不是落到老百姓头上,陈子锟不禁感慨,就算国民再努力,资源再富足,也经不起这种折腾啊,本以为北伐完成,东北易帜,老百姓就能过上消停日子,看来自己幼稚了。   好在江东省处于听调不听宣的特殊地位,陈子锟虽不是中央嫡系,但一贯支持中央,蒋介石对他也算厚道,每月仍有一百万军饷发来。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眼瞅着战争迫近,陈子锟不得不购买军火武装部队,资金捉襟见肘,本来打算发行债券的,可是上海脆弱的金融市场已经没有血液了,恰在此时,欧美爆发金融危机的消息出来,倒给他提了个醒。   没有钱,一样可以办成事。   陈子锟送林文静上了去福建的客船,在上海公共租界华懋饭店召开招标大会,便邀上海各国洋行老板参加。   招标会的主题是,建设一座现代化的工业城市,江东省主席,北泰县长,江东实业银行总裁以及江东省财政厅、民政厅、实业厅的官员都参加了这次大会。   江东省方面打算在江北建设一系列厂矿,包括煤矿一座,铁矿山一座,煤气焦化厂一座,洋碱厂一座,制酸厂一座,炼钢厂一座,兵工厂一座,发电厂一座,自来水厂一座,光这些项目就让人叹为观止了,更大的还在后面。   北泰县火车站、市政厅、跑马场、江北大学堂,以及数十栋公寓楼,四条柏油主干道,以及全县的电灯、电话、自来水线路,全部公开招标。   整个上海为之沸腾,西方经济危机,生产过剩,工人失业,国际贸易额急剧下滑,资本家们惶惶不可终日,即便是远东也有波及,中国本来是最好的产品倾销地,但是由于内战不止,消费能力紧缩,他们的日子也不好过,现在突然冒出一个上亿元的大蛋糕,谁不想咬上一口。   招标会上,北泰县长龚梓君用国语发言,洋行老板们便有些不悦了,在上海滩,华人都是说英语的,况且是在租界内开招标会,居然不采用国际语言,让资本家们傲慢的自尊心受到了某种程度上的伤害。   让他们更受伤的还在后面,龚梓君说,北泰项目要求乙方全额垫资,款项中的一成留作保证金,五十年后再结,最重要的一点,质高价低者中标。   此言一出,顿时炸窝,高鼻碧眼西装革履的老板们纷纷带着买办离席退场以示抗议和鄙视。   这年头只有洋人坑中国人,哪有反过来的,还全额垫资,当俺们瓜娃子啊。   招标会草草结束,满地废纸,龚梓君一脸无奈,龚稼祥沉默不语,陈子锟高坐主席台上,神采飞扬:“都走,走了好,过一阵子再看,到时候别怪老子不给他们脸。”   ……   通常经济危机只会持续几个月便会复苏,但这次不同,一直没有好转的迹象,据慕易辰从美国发来的信上称,美国的实体经济至少要倒退二十年,大批工厂破产倒闭,据说苏联趁机低价从美国收购了多条生产线。   陈子锟当机立断,汇款给慕易辰,让他聘请工程师、熟练技工来华,赶紧把江东的工业体系给建起来。   几个月前退场抗议的洋行老板们,此时一个个低声下气的偷偷跑来找陈子锟要项目做了,陈子锟果然没给他们好脸色看,想拿项目,你们自个儿先竞争去吧。   上回给你们脸不要,这回连公开招标都省了,全部暗箱操作,谁家设计最优秀,价格最低,谁中标,英国、德国、美国的洋行老板们为了利益,不得不竞相压价,自相残杀起来。   北泰的工厂项目率先上马,大批来自欧美的工程师齐聚江北,每趟列车都爆满,到处是工棚和基桩,人头攒动,哨音不绝于耳,来自河南、山东、安徽的大批廉价工人潮水一般涌到江北,临时搭建的滚地龙窝棚鳞次栉比,乘坐飞机从上空看去,如同十里连营。   ……   飞机降落在新落成的江北机场,这座机场是民夫们用石碾子压平的,跑道比省城机场还要长,塔台是一座砖木结构的三层楼,旁边有机库和地勤人员宿舍、油库在更远的地方。   降落地面的是江东航空的一架德国造容克F13型客机,飞机师是江东陆军学校毕业,后来跟美国师傅皮尔斯学习飞行的安学,机上载着江东省主席陈子锟和刚从美国归来的慕易辰夫妇。   北泰县长龚梓君,市政建设总指挥萧郎前来迎接,没有红地毯,没有仪仗队,只有漫天沙尘和孤零零几个地勤。   陈子锟向萧郎介绍了慕易辰:“慕易辰,圣约翰大学毕业,在德国学炼钢,这是他夫人车秋凌,也是圣约翰的学妹,搞化工的,以后你们就是同事了。”   大家热情握手,在场的均是建设北泰的主力干将,龚梓君负责调配民工,协调各方关系,萧郎负责土木施工以及住宅区和市政功能区的建设,慕易辰夫妇负责工业区的建设。   “在德国学了三年炼钢,终于派上用场了。”慕易辰摩拳擦掌道。   “没有化工基础,没有焦碳,你拿什么炼钢?”车秋凌斜着眼睛看他。   众人一阵轻笑,心里却感慨良多,中国工业基础实在太薄弱了,一切都要从头开始,北泰更是什么都缺,连一根螺丝钉都要进口,好在煤铁资源丰富,就近建设炼焦厂和炼钢厂,连运输的费用都省了,战乱更是造成劳动力的极大过剩,管饭就能招到劳动力,连工资都不用给。   陈子锟提议到处看看,慕易辰便开了一辆大福特车,拉着他们径直去了江边。   紧邻着淮江的便是自由大道,这条陈子锟亲自命名的道路有六条车道,两边栽种法国梧桐和路灯,道路由柏油铺成,宽敞整洁,汽车急驰而过,可以看到江滩上一排排香樟树,工人正在给树木缠保暖的麻绳,刷上防虫的石灰水。   龚梓君介绍道:“晚上来看更漂亮,路灯都亮起来,简直像是在欧洲或者美国。”   陈子锟道:“电灯厂这么快就建好了?”   龚梓君道:“还没有,只是用柴油机暂时发电试试效果,电灯厂还在建设之中,装机容量十万马力,用的是开放型交流发电机,蒸汽机是英国飞利浦公司的双筒立式拉杆引擎机,锅炉是拔柏葛水管式链条炉床,每小时出力四百吨燃煤量,建成之后不但能供应全城电灯,还能给工业提供足够的电能。”   汽车顺着自由大道,经过一座立交桥来到工业区,到处是脚手架和围墙,高鼻梁蓝眼睛的外国技术人员比比皆是,更多的则是穿着黑棉袄戴着柳条盔的中国苦力,机械设备没全部到位,运输大型物件的任务都由他们来完成。   “工人们吃苦耐劳,北泰建设离不开他们。”龚梓君道。   陈子锟道:“要善待工人,万一别有用心的人煽动工潮,你们就悔之晚矣了。”   龚梓君喏喏称是。   陈子锟又道:“走,去西城,看看苦力们是怎么生活的。”   龚梓君急忙劝阻:“主席,就不用去那边看了吧,那地方乌烟瘴气的,杂乱无章也不卫生。”   陈子锟道:“你小看我了,大杂院我住过,茅厕我掏过,还怕这个。”   萧郎插言道:“其实龚县长不是这个意思,西区重点不在脏。”   陈子锟面露狐疑。   “如果说东区是一座梦幻之城的话,那西区就是罪恶之城。”萧郎解释道。   第五章 罪恶之城   “罪恶之城?”车秋凌撇撇嘴,“哪有那么夸张,不过是个码头而已。”   众人面面相觑,唯有陈子锟理解车秋凌所说的码头是什么意思。   车秋凌接着道:“码头就是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尤其是这种新兴城市,全是逃荒的青壮难民,不变成一个大码头才怪,我估计西区肯定有不少帮派,靠吃这帮苦力为业。”   龚梓君惊奇道:“慕夫人如何研究的如此透彻,难道有认识的朋友在这?不错,西区确实有帮会势力存在,县政府没有力量维持治安,有时必须依靠他们管理。”   车秋凌道:“我爹以前就是混码头的,我自然知道,还有,不要叫我慕夫人,叫我车小姐好了。”   陈子锟道:“听你们这么一说,我倒愈发的想去看个究竟了,走,咱们这就去。”   萧郎道:“如果陈主席一定要去的话,我建议还是晚点再去,现在工人都在上班,没什么看头,到了晚上才是西区真正热闹的时候,不过提醒一下,最好带枪,那地方不太平,每星期都要死几个人。”   ……   傍晚时分,一行人在县府吃了饭,登上尚未竣工的市政中心大厦向西眺望,残阳如血,映照在密密麻麻一片窝棚上,无数炊烟升起,西区上空雾气蒙蒙,竟如伦敦一般。   “这么多人做饭取暖,靠的都是本地产的煤炭,经常有人煤气中毒而死,宣传了多少次也没人理会。”龚梓君无奈的解释道。   陈子锟道:“去走走,看看罪恶之城是什么模样。”   龚梓君身为县长,一张面孔早为大家熟悉,陈子锟微服私访自然不能带他去,萧郎亦是如此,他主管土木工程建设,是北泰总工程师,去了西区非得炸窝,所以只是安排了一个姓李的小工头陪陈子锟去。   老李人很胖,穿了一件青布棉袍,戴了一顶呢子礼帽,胸前的市政徽章和赤金表链挂在一起,显示着他的身份,大家对省主席的印象还停留在关帝票的认识,所以他不知道陈子锟的底细,还以为是省城来的老板。   陈子锟和慕易辰夫妇跟着老李一路步行到了西区,所谓西区只是一个统称,实际上这片棚户区和北泰市区并无明显的分界线,走着走着就融入到难民们之中了。   这里最大的特色是乱,到处是乱搭乱建的棚子,这种简陋窝棚在上海被称为滚地龙,是用一切能找到的材料搭建而成,木板、树枝、芦苇、帆布、草席、甚至棺材板,屎尿遍地,野狗窜来窜去,小孩哭大人叫,空气中弥漫着煤炭不完全燃烧的味道。   “几位想找点什么乐子?我带你们去。”老李挤眉弄眼,神秘兮兮,慕易辰不解道:“有什么好玩的?”   老李立刻眉飞色舞起来:“咱们这儿可不一般,就连东区那些洋鬼子都经常来玩,想抽大烟,睡娘们,赌钱,或者买便宜货,价格比外面便宜多了,人家都说西区不好,我说西区最他妈好,你知道人家都怎么说这儿么?”   慕易辰摇摇头。   “这儿啊,人称纸醉金迷小上海。”老李得意洋洋道。   车秋凌扑哧一下笑了,破破烂烂的贫民窟居然叫纸醉金迷小上海,这玩笑实在开大了。   老李道:“哎,你们别不信啊,等会我找个地方让你们见识一下。”   正说着,迎面过来一个男子,递上一支烟笑问道:“老李哥,又来招工么?可别忘了照顾兄弟。”   老李打个哈哈敷衍过去,对陈子锟道:“这人是个掮客,俗称带工的,工地上招人都得通过他,要不然哪怕开价再高也没人来干。”   陈子锟道:“他本事挺大啊,看样子倒很普通。”   老李道:“他上面还有人,再说他们也就管这一片,整个西区分八大块,各有大哥罩着,咱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是红枪会的地盘,这儿的人都是河南逃荒来的难民。”   陈子锟道:“红枪会吃什么?”   老李道:“吃工人呗,苦力们的薪水,他们抽一成,别看抽成低,积少成多啊,工地每天上万工人干活,这一块油水可不少。”   陈子锟道:“那工人就任由他们盘剥?”   老李道:“不愿意得有那个胆子啊,先前有几个不信邪的,和大哥顶着来,当晚就淹死在淮江里了,尸体泡的都肿了,这算好的,有比红枪会还厉害的,谁敢呲毛,当场剁手。”   陈子锟皱起眉头:“县政府不管?”   “切~”老李鄙夷的啐了一口,“县政府就几个人,这儿十几万人呢,管的过来么,一到晚上,保安团的团丁就不敢进来了,黑灯瞎火的让人弄死都不知道谁干的。”   车秋凌被他说的寒毛直竖:“哎呀,这么吓人,简直没有王法。”   老李道:“别怕,和我在一起,没人敢动你们。”   越往里走,越是黑暗,偶尔有煤油灯照明的地方,一定是聚众赌博的所在,汉子们捂着老棉袄,将白天挣来的微薄薪水义无反顾的押在赌桌上,骰子狂摇,每次开出结果都带来一阵叹息或兴奋的叫声。   赌档附近,一定有酒铺和烟馆,当然都是极其简陋的,草席搭的棚子下面,摆着一排酒缸,苦力们排出一两枚铜元,买上一碗酒,蹲在地上小口喝着,挣得多了,还会买上一碟花生米来下酒,啧的一口,眉头皱起,仿佛一天的疲乏都被带走。   烟馆就不是一般人能光顾的了,躺在里面享受的都是西区食物链的上层,帮会首领、工头、保安团团丁之类人物,他们在里面吞云吐雾,不亦快哉。   继续往前走,是一排低矮的窝棚,里面传出嘿咻嘿咻之声,时不时有一脸满足的汉子系着裤带走出来,车秋凌脸上绯红,躲在慕易辰身后呸了一声。   老李笑了:“笑贫不笑娼,饭都吃不上了,谁还管这个,这些娘们都是廉价货,一毛钱就能睡一次。”   陈子锟道:“是一毛铜元还是一毛江东票?”   老李道:“当然是铜元,要是关帝票,那就能睡水灵灵的嫩丫头了,老板,要不要找一个,我认识路子。”   陈子锟笑着摇摇头,忽然前面传来吵闹声,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骂骂咧咧从窝棚里钻出来,后面跟着一个三十来岁的面黄肌瘦的村姑,棉袄领子还没掩上就追出来,拉着汉子的衣襟眼泪哗哗的,一口河南腔:“不给钱不中。”   汉子瞪圆了眼睛:“不中也得中!老子睡你是看得起你。”说罢一把将村姑推倒在地,旁边窜出一个漆黑瘦小的身影,咬住了汉子的手腕,顿时一声惨叫,汉子暴怒,将黑影掼在地上抽出匕首就要行凶,三道雪亮的手电光照住他的面门,顿时眼睛发花啥也看不见了。   “把刀放下。”陈子锟喝道。   汉子挥舞着匕首依旧骂骂咧咧,陈子锟上前一脚将他踹翻,佛山无影脚的威力可不是闹着玩的,这一下起码断了两根肋骨,汉子吃疼,爬起来逃了。   手电光罩住那个瘦小的黑影,原来是个男孩,村姑一脸惊恐,抱住男孩瑟瑟发抖。   “别怕,我们不是坏人。”陈子锟收了手电,上前查看男孩伤势,只是擦伤而已,并无大碍。   “小孩,你叫什么名字?”陈子锟和颜悦色问道。   男孩倔强的咬着嘴唇不说话,仇恨的目光瞪着他,村姑忙道:“俺叫杨树根,根儿,快给大人磕头,是人家救了你。”   男孩依然不说话,不过目光中的仇恨消失了。   “大人别见怪,俺们乡户人没见过世面,不懂规矩。”村姑忙不迭的道歉,不过她的言辞倒不象是粗蠢农妇,仔细一看,还略有姿色,只是年岁大了,营养跟不上,想必年轻时候定是美人。   “你们是逃荒来的?”陈子锟觉得这家人一定有故事,打算和他们聊聊。   老李帮腔道:“这位可是省城来的大老板,好生回话,别胡扯八道。”   村姑道:“俺家姓杨,是河南跑反过来的,俺男人叫杨老实,在工地上扛活,上个月压断了腰,瘫了……这日子实在没法过,老板,您可怜可怜俺们,随便给俺个活儿干,管饭就成。”   陈子锟道:“我进去看看可以么?”   村口忙不迭的说中。   陈子锟弯腰走进窝棚,漆黑一片,气味熏人,用手电一照,破砖头垫起一张铺,一个残疾男子形容枯槁躺在上面,旁边留着一块干净的空地,想必是村姑“做生意”的所在,一家人连蔽体的衣服都没有,破碗里装着一块窝头,大概是仅有的存粮。   床上等死的杨老实目光呆滞,村姑惶恐而谄媚,杨树根依然充满警惕和仇恨,这样一家人,大概很能代表西区普通人的生活现状。   陈子锟叹口气,摸出一张十元面值的江东票,递给女人。   女人接过,茫然无比,似乎不认识这张钞票。   老李道:“陈老板,您出手忒大方了,穷鬼哪认识这个啊,说实话,他们连大洋都没见过,摸过最大的钱就是当二十文的铜元了。”   又对村姑道:“老杨家的,这是关帝票,这一张能换三十大洋,还不谢谢老板。”   女人如梦初醒,磕头如捣蒜。   陈子锟退出窝棚,心情很是不佳,没心思继续参观这黑暗的世界,正要回转,一帮大汉打着火把围拢过来,手中利刃闪着寒芒,老李吓坏了,赶紧打圆场:“哥几个,误会,看我面子,别动家伙,有话好好说。”   带头一个大汉,满脸横肉,凶光毕现,一把将老李推到一旁:“你他妈算个屌毛,在我的地头上敢撒野,活的不耐烦了。”   车秋凌吓得直往后退,慕易辰将手伸进口袋,紧紧握住撸子枪柄,陈子锟不动声色,上前一抱拳:“三老四少,辛苦。”   见面道辛苦,必是江湖人,可那汉子居然不对切口,上下打量陈子锟的衣衫,认定他不是属于西区的人,倒也不敢造次。   “你,混哪里的?”汉子问道。   “我,省城来的,龚县长是我朋友。”陈子锟毫不畏惧的和他对视。   “草你娘的,提龚县长也没用,这是老子的地盘,省城来的你吓唬谁,就是陈子锟来了,老子照样不鸟他,老实告诉你,得罪了老子,别想这么利索的出去。”汉子极其嚣张,喽啰们一阵聒噪助威,吓得车秋凌汗都下来了,心中无比后悔,不该来这个充满罪恶的破地方。   “口气挺大,不怕闪了你的舌头。”陈子锟上前一步,和那汉子面对面站着,皮夹克前襟敞开,隐约露出枪柄,汉子瞄了一眼,不禁咽了一口唾沫,那是两把长苗大镜面,烤蓝发出诱人的幽光。   第六章 我一句话,北泰就得停工   道上兄弟都知道,大镜面是一把好枪,虽然比德国原厂货差点意思,但腰里别上一把,江湖地位也是扶摇直上,绝对是身份的象征,实力的体现。   汉子一直想搞一把枪,最好是这种长苗盒子炮,配上火红的绸子和一巴掌宽的铜头板带,往腰里一别,走路都提气,可是这种枪实在难找,正宗原厂货只配备正规军,粗制滥造的仿品也要三十关帝票,还有价无市,拿着银子都没处踅摸去。   如今,一把,不,是两把崭新的长苗大镜面就在眼前,怎能不让人眼热心跳,汉子不自觉的又吞了口唾沫,往日灵光的脑筋此刻也僵化了,他倒是忘了,到底怎样的强悍人士才会带两把盒子炮到处乱走。   汉子心一横,伸手就去抢枪,陈子锟动作比他快多了,一脚踹在他心口窝,同时拽出两把枪,嘡嘡两枪,汉子就觉得耳朵一热,手一摸,俩耳朵全掉了。   “剁了他!”汉子声音嘶哑,带了一丝哭腔。   打手们一拥而上,刀斧并举。   陈子锟原地不动,左手大镜面朝天,一搂到底,二十发子弹连射出去,橘红色的膛口焰在夜色中格外醒目。   打手们惊恐的四散开来,谁见过这么厉害的盒子炮啊,赶得上机关枪了。   被打掉双耳的汉子这才注意到,对方拿的长苗大镜面有些不同,弹匣格外的长,他哪里知道,这是西班牙阿斯特拉生产的二十发全自动型,国内进口了几百只而已,世面上根本见不到。   陈子锟蹲下来,用枪口戳戳汉子的脑门:“你叫什么?”   汉子往后缩了一步,忽然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用手抓住枪管声嘶力竭道:“有种你一枪崩了我。”   陈子锟道:“崩你是肯定的,你别急,老子枪下不杀无名之鬼。”   汉子道:“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龙阳帮龙二,有种你就崩了我,不崩我你就是大姑娘养的。”   一听龙阳帮三个字,老李瑟瑟发抖起来,小声道:“陈老板,退一步海阔天空,咱别和他们一般见识。”   陈子锟奇道:“龙阳帮是干什么的,这么横?”   老李刚想作答,忽听一人朗声道:“对,龙阳帮就是这么横!”   人群自觉的闪开一条道路,火把哔哔剥剥的燃烧着,映红着一张张崇敬的面孔,一个瘦削的中年长衫客走了过来,长衫下摆撩起来扎在腰间,一根不伦不类的军官腰带上,斜插着一柄盒子炮,机头大张,准星挫掉,敢这么玩枪的绝非凡类。   龙二一骨碌爬起来,像是狗找到了主人:“龙爷,我的耳朵。”   龙爷一脚将踹翻:“没用的东西,滚!”   接着上下打量陈子锟:“朋友,混哪路的?敢在我地头上动家伙,胆子可以啊。”声音不大,不怒自威。   陈子锟道:“我姓陈,是龚县长的朋友,从省城来的,想招几个工人,不想冒犯了老大,还望海涵。”   龙爷道:“你提龚梓君也没用,到了我龙阳帮的地面,就得守我的规矩,你伤了我的人,就得留下点什么,还算公平吧。”   陈子锟冷笑道:“龙爷,那你想留下点什么呢?”   龙爷道:“按规矩,留下一只手指。”   陈子锟两手大拇指一动,将快慢机调到连发位置。   龙爷又道:“或者,留下这两把枪,我饶你们不死。”   陈子锟道:“敢缴我的枪的人,一般都没好下场,你想清楚了么。”   龙爷道:“敢和我龙阳帮作对的人,全都活不过三天。”   气氛紧张起来,老李急得汗流浃背,龚县长交代的客人万一出了事,他可承担不起,可龙阳帮也不是好惹的,想来想去,他悄悄往后退了几步,消失在黑暗中。   陈子锟一点也不怕,即便没有援兵,他也有把握把这群龙阳帮的杂碎全干趴,更何况他现在身为省主席,走到哪里都带着卫队,这帮小子肯定藏在暗处等自己的号令呢。   果然,剑拔弩张之际,援兵出现了,一群穿黑制服的巡警和穿灰军装的团丁吆喝着走过来,手电光四下乱照,带队的胖长官隔着老远就笑起来:“龙爷,哪个不开眼的又惹您生气了。”   龙爷淡淡一笑:“马队长,您老是越发的富态了。”   马队长哈哈大笑:“你又笑话我,哎,这几个是?”   老李看到马队长出现,又冒了出来:“马队长,这几位是龚县长的客人,省城来的。”   马队长不敢轻视,忙道:“龙爷,看我面子,让弟兄们收了家伙吧,不然龚县长怪罪下来,我担待不起。”   龙爷摸不清陈子锟的底细,倒也不敢妄动,此时正好就坡下驴,直视陈子锟双眼,一字一顿道:“朋友,到了北泰,是龙,给我盘起!是虎,是我趴下!”   随即一摆手:“小的们,我给马队长面子,扯呼!”   陈子锟轻蔑的笑笑:“龙爷,你很牛逼啊。”   龙爷猛回头,火把照耀下的面孔阴鸷无比:“我姓龙的一句话,北泰就得停工,你说我牛逼不牛逼。”   陈子锟笑容渐渐隐去,这句话刺到了他。   龙阳帮的人走了,马队长带领部下护送陈子锟他们出了棚户区,来到临时县政府所在地,向龚县长交差。   “龚县长,刚才差点出事,要不是马队长及时赶到,陈老板少不得要吃亏。”老李嘴快,想替自己和马队长邀功请赏。   龚梓君一听就变了面子,问怎么回事,陈子锟笑而不答,老李绘声绘色的描述起当时的场景,马队长得意洋洋的等着表扬。   “来人呐!”龚梓君大喊一声,进来两个卫士。   “把马大三绑了!警服扒了。”龚县长此言一出,马队长张口结舌,老李摸不着头脑,陈子锟仍在淡淡的笑。   “陈主席,我没管好手下,让您受惊了。”龚梓君主动请罪道。   老李和马队长如梦初醒,心说怎么老觉得这位陈老板面善呢,原来就是关帝票上的真君啊。   两人不自觉的就跪了下来。   陈子锟道:“起来,跪着干什么。”   马大三痛心疾首:“陈主席,小的和龙公望不熟啊,从未收过他的好处。”   陈子锟道:“别害怕,我又不吃人,给我讲讲西区都有什么猫腻,小龚,你去把萧郎叫来,大家一起听听,长点见识。”   众人齐聚一堂,听巡警队马队长讲述西区的种种黑暗。   北泰县,原本只是一片荒地,陈子锟种鸦片才慢慢有了一些人气,后来修大桥,建铁路,又聚居了一帮外地工人,再往后大修北泰城,从四面八方来的十几万人,有工人有难民,更不乏浑水摸鱼的,来自龙阳县的龙阳帮,就是其中一股较大的势力。   龙阳是南泰的邻县,民风彪悍,姓龙的在当地是大姓。龙公望是龙老太爷最小的儿子,也是最叛逆的一个,因为庶出不受待见,索性一把火烧了家里的房子,出外打家劫舍,聚拢了一批部众,后来土匪不好干了,便跑到北泰来吃这帮难民。   “西区帮会众多,有红枪会,镰刀帮,三枪会,各自盘踞一块地方,就靠盘剥这些难民为生,其中第二厉害的当数龙阳帮,上次和红枪会火并,死了几十口子呢,巡警到场,根本不敢管。”马队长谈起这个,心有余悸。   陈子锟道:“龙阳帮才是第二厉害的,那第一厉害的是哪个帮?”   马队长道:“第一厉害的,是共产党,那才叫真厉害,龙公望就是因为和共产党走得近,才敢放这个狠话,说什么一句话就让北泰停工,其实倒也不是胡咧咧,那些工人都怕他们,他们说不让上工,那就没人敢干活。”   陈子锟说我知道了,你们下去吧,今天的事情不许到处乱说。   马队长和老李诺诺连声,倒退着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北泰县的当家人们,龚梓君沉痛道:“我管理不力,陈主席你撤换我吧。”   萧郎道:“十几万人啊,泥沙俱下,鱼龙混杂,又缺乏宗族传统势力的管教和地方乡绅的约束,道德必然迅速沦丧,北泰建设投入巨额资金,就像一大块肥美的肉,谁都想咬上一口,他们这些所谓帮派,只不过比食物链的最底层的难民略高一个档次罢了。”   慕易辰道:“陈主席建设北泰,就是想让老百姓过上幸福的日子,这帮人不事生产,反而剥削工人,实在可恶,得想个办法打击才是。”   龚梓君欲言又止,满脸沉痛。   陈子锟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种弱肉强食的事情是无法避免的,有羊,就有狼,梓君年纪轻,经验少,县里力量不足,我不怪他。”   车秋凌急道:“那总不能坐视不理吧,那个叫杨树根的男孩,真可怜啊,我们绝不能袖手旁观。”   陈子锟道:“管,当然要管,双喜!”   双喜进来敬礼:“有!”   “传我的命令,着第七步兵旅火速开往北泰待命。”   双喜领命出去了,陈子锟脑海中浮现出龙爷嚣张的嘴脸来。   “龙爷,这回我倒要看看,是你的龙阳帮牛逼,还是我的第七旅牛逼。”   第七章 杀鸡也要用牛刀   第七步兵旅就是以前的第七混成旅,国民革命军没有混成旅的编制,所以改称步兵旅,这支部队依然是江东军的精锐,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是陈子锟的家底子。   一个旅的部队,就算轻装而来也得一两天时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陈主席莅临北泰的消息不知怎么就传了出去。   西区,某间窝棚内,龙公望正倚在榻上抽鸦片,帮他装烟膏子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怯生生的手脚不太利索,被龙爷一巴掌扇到下面,捂着脸又不敢哭。   门帘子掀开,两个魁梧的大汉走了进来,其中一个头上包着纱布,正是昨晚被打掉耳朵的龙二。   两人手里提着一个筐子,往炕上一倒,稀里哗啦全是大洋和铜元,龙二又从兜里掏出一叠关帝票捧上去,龙公望接了,手指在舌头上蘸了一下,一五一十,十五二十的数起来,数完了骂了一声:“妈逼的,这么少。”   “龙爷,最近天冷,工地上活不多,收不上钱。”龙二解释道。   龙公望一脚踹过去:“废物,没活儿不会想别的法子,那些工头不用喝酒抽大烟睡娘们么,这都是商机,知道么!”   龙二道:“咱们这都是乡下老娘们,人家念过书的知识分子不好这一口。”   龙公望道:“显不新鲜啊,咱有嫩的啊。”指着地下的小姑娘道:“这个中不?回头问问有人要么。”   龙二点头哈腰,正要往外走,忽然想起什么,道:“龙爷,您让我打听的事情问好了,这两天工地上确实有大人物来,来头还不小。”   龙公望不屑道:“还能顶着天不成?”   龙二道:“就跟顶着天差不多了,是省主席陈子锟来了。”   龙公望脸色阴沉下来,手指在小桌子上有节奏的磕着,突然抽出一张关帝票,仔细看着上面的头像,用手捂住头像上的胡子问龙二:“像不像昨晚上那个人?”   龙二看了两眼,摇摇头:“天黑,没看清楚。”随即明白过来,瞪大眼睛道:“龙爷,不会这么点背吧?”   龙公望道:“我说他怎么这么横,原来是省主席。”   龙二吓呆了:“这这这,这可怎么办?咱赶紧跑吧。”   龙公望道:“怕什么,十几万人在这儿住着,想抓几个人可不容易,人家都说姓陈的厉害,我偏就不信邪,龙二,你回头告诉老四老五他们几个,让工人停工!”   龙二慌里慌张的,头上又缠着纱布,没听清楚龙爷的指示,瞪着小眼睛问道:“啥,你说啥?”   龙公望一脚将他踹倒:“你耳朵呢,我的话都听不清楚!”   龙二总算明白了龙爷的意思,不禁乍舌道:“和省主席对着干,也就是龙爷您有这个虎胆。”   “少拍马屁,赶紧去办。”龙爷一脸冷峻,“还有,最近消停点,别惹事。”   龙二颠颠的去了,传达了龙爷的意思,又拐到杨老实家里,进去一通乱砸,拍拍巴掌道:“尽给爷爷添乱,操!”   杨树根死死盯着龙二,小拳头捏的紧紧,那龙二看毛了,卷起袖子就要揍人,他娘赶紧死死护住儿子,龙二淫笑两声,在女人身上摸了几把,这才扬长而去。   ……   第二天,西区工地全面停工,所有工人都没来上工,建设完全停滞,原本沸腾的工地变得鸦雀无声,火车站上积攒了大批水泥、钢筋也没人搬运,仅此一天造成的损失便高达十万元。   消息传到陈子锟耳朵里,他却笑了:“龙爷能量不小啊,这是给我下马威呢,不过龙阳帮一家做不成这么大的事情,查一查,都有谁帮他。”   果不其然,和龙阳帮关系比较密切的几个帮派老大都给他面子,参与了这次毫无由头的罢工,起初或许只是想震慑一下陈子锟,但是当龚县长派人去催促复工时,尝到胜利滋味的龙公望竟然狮子大开口,要二十万关帝票才复工。   “这人不像是混江湖的,倒像是不识时务的土匪。”车秋凌这样说,她爹是上海青帮人物,平时耳濡目染,深知大小混混都不该和官府作对,欺压百姓没事,得罪当官的就是找死。   “龙公望让我想起一个老朋友。”陈子锟道。   慕易辰道:“是谁?”   “那人叫孙美瑶,当初绑了几十个西票,狮子大开口,把北洋政府搞的焦头烂额。”陈子锟冷笑一声,“可惜现在不是北洋了,龙公望也没孙美瑶那个资本,且让他狂两天,大军一到,我让他知道什么叫杀鸡用牛刀。”   第三天,从省城开来一趟军列,闷罐车上跳下两千五百名轻装步兵,一时间火车站变成士兵的海洋,放眼望去全是灰蓝色,第七步兵旅几乎倾巢出动,除了炮兵和留守部队全来了。   军列上运载了大批辎重,士兵们忙忙碌碌如同蚂蚁搬家一般,将物资运到江滩的大片空地上,开始伐木,挖排水渠,扎帐篷,建造军营。   军队的效率是极高的,到了晚上,一座军营初见规模,有栅栏,有沟渠,有砖头垒的灶台和厕所,一顶顶帐篷横平竖直,极其严整。   西区棚户区,龙公望正在和一帮老大饮酒作乐,听说有军队开到,心里便是一惊,嘴上却道:“没事,当老子是吓大的么,法不责众,十几万人住这儿,我就不信他全能抓起来。”   各帮会的老大也尽是些只晓得好勇斗狠的乡下土流氓,没见过大场面,此时生怕被人看扁了,一个个嘴上都硬气得很,说不见到钱绝不开工。   “听龙爷的,错不了。”他们都这样说。   喝完了酒,众人各自回去,却纷纷下令,明天就复工,不跟龙爷一起胡闹了。   龙公望回到自己窝棚,收拾了几件衣服,将一叠关帝票塞进褡裢,手枪别在腰间,匆忙出去,连手电也不打,深一脚浅一脚出了棚户区,奔着龙阳方向去了。   ……   黎明时分,全副武装的军队悄无声息的开进了棚户区,在巡警队和保安团的协助下开始搜捕帮会分子,平日里巡警团丁和帮会沆瀣一气,谁住哪儿都摸得清清楚楚,一抓一个准,一上午就把所有帮会分子擒拿归案。   往日横行乡里的恶霸们此时被绳子串起来,如同一串秋后的蚂蚱,不少人是从被窝里揪出来的,连棉袄也没穿,在腊月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其中就有龙阳帮的龙二。   棚户区的难民们面无表情的看着欺压自己的恶霸们被抓走,没人欢呼,没人喝彩。   杨树根从大人的腿缝中看见被绑的龙二,转头就跑,回家里拿了一个烂陶盆,还是昨天被龙二砸烂的,又跑到家附近的屎尿堆里,舀了半盆屎,奔回押解现场,众人看见一个小孩捧着半盆屎过来,纷纷闪避,队伍中的龙二低着头正走,冷不防一堆污物劈头砸来,顿时满身满头都是。   龙二刚想骂人,一枪托砸了过来,将他放倒在地,屎尿糊住眼睛,隐约看见杨树根一溜烟跑了。   “小比养的,老子迟早弄死你。”龙二咬牙切齿。   可他没有机会了,省主席陈子锟下重手打击恶霸,帮会首恶一律枪毙,从犯判处劳役,龙二本来算不得首恶,但陈子锟记得这位叫嚣让自己崩了他的好汉,特地点名要成全他。   龙二被枪毙了,刑场设在江滩上,上万人围观,芦苇枯黄,江风凛冽,龙二和五十余名恶霸一起被处决,子弹是从后脑勺打进去的,脑袋成了烂西瓜。   这一回,麻木的看客们终于有了一点笑容和欢呼,中国人历来是最爱看热闹的,尤其是砍头或枪毙。   紧跟着,县政府宣布一项政策,将棚户区的老弱病残幼迁入难民营,也就是军队连夜建起的营地,由政府设粥棚救济。   其余青壮劳动力一律住进工棚,由各工程经理统一管理,吃住都在工地,不给帮会分子渔利的空间。   这一应事务都由军队协作完成,带有强制性,不迁也得迁,来不得半点商量,不过难民们逆来顺受惯了,整个过程非常顺利。   迁完了难民,原来的棚户区由军队出面拆毁,建筑垃圾堆砌焚烧。   事后经统计,北泰难民数目并没有想象中的十余万之众,只有五万而已,军队携带的帐篷不够多,大部分人还是要住在草席芦苇搭建的窝棚里,不过少了恶霸的剥削欺压,这个冬天总算是饿不死冻不死了。   但杨老实还是死了,他病的太重,就算是省城来的医生也无力回天,人就葬在江滩乱葬岗上,杨树根没掉一滴泪,邻居们都说,这孩子心硬,将来一定能做大事。   逃回龙阳的龙公望如同惊弓之鸟,东躲西藏,可还是被当地侦缉队给拿了,五花大绑送回北泰,依法判了枪决,此时距离他和陈子锟叫板不足一礼拜。   处决前,陈子锟特地见了他一面,就说了一句话,现在你知道谁真牛逼了吧。   据后来的龙阳县志记载,革命先烈龙公望被军阀杀害时,骂不绝口至死方休。   第八章 我不想当第一夫人   陈子锟使用霹雳手段迅速解决恶霸欺压难民的难题,威信更高一层,紧跟着他又实行了几条政策,从难民青壮中抽取健康识字的充入军队,强行推行识字班,适龄男童必须读书。   有人问了,既然开识字班,为何不让女娃娃也去读书,陈子锟的解释是,重男轻女的思想很难扭转,女娃又是家里的劳动力,强行逼迫上学事倍功半,不如顺其自然,想上学的不拦着,不想上的不强迫。   征兵工作开展的很失败,不是报名不够踊跃,这年头吃粮当兵,尤其是在江东吃粮,那是打着灯笼找不着的好事,招兵处前人头攒动,入选者寥寥无几,因为选拔要求太高,要做五十个俯卧撑,认识五十个方块字,前者还勉强凑乎,后者把大多数人都拦在外面,目不识丁的农民斗大的字不认识一箩筐,不过这也带来另一个好处,那就是男童入学率显著提高。   后来车秋凌曾去难民营探望过杨树根,他母亲现在替政府缝鞋垫,每月有一笔收入糊口,杨树根则进入识字班读书,中午还有政府管的一顿饭,面黄肌瘦的小男孩脸上终于有了血色,不过还是不会笑。   北泰县的新市民素质堪忧,让陈子锟很担忧,又实行另一项大举措,在北泰兴建江北师范学校,学杂费全免,还包吃住,另将陆军学校也迁到北泰来,原江北陆军速成学堂,现在更名为陆军军官学校江北分校,名义上是黄埔军校的分校区,毕业生都是正儿八经的中央军。   北泰建设如火如荼,一座城市的雏形拔地而起,到了来年春天,地标性建筑江北火车站主体部分已经落成,考虑到和周边景物的搭配,并未采取林徽因的构思,而是按照陈子锟的意见,由美国设计师设计,仿照纽约中央火车站建成,当然规模小了好几号,配套设施也不够完善,但放眼全国,足以和北平正阳门东车站、上海闸北火车站、济南火车站相媲美。   省主席陈子锟一半时间在省城,另一半时间尽在北泰,这座城市就像他的孩子一样,一草一木,一块砖一片瓦都倾注了他的心血与感情,更是耗用了江东实业银行和江东省财政的家底,原本富裕的财政已经出现了赤字。   正当财政无力为继之时,雪上加霜的事情来了,有一次声势浩大的反蒋战争拉开了帷幕。   这次反蒋,声势远胜从前,军事上是冯玉祥、阎锡山、李宗仁、张发奎,政治上是汪兆铭的改组派和一贯保守的西山派,可谓阵容强大,兵力高达六十万,河北、山西、陕西、甘肃、青海、宁夏、绥远、察哈尔、广西;北平、天津以及河南、安徽一部,尽是反蒋地区。   反观南京方面,却是蒋介石单打独斗,苦苦支撑。   江东省城,枫林路官邸内,陈子锟召集军政首脑开会,商量对策,众人皆认为这次蒋介石必败无疑。   “蒋中正走到今天,已属万幸,现在党内军内不满他的人太多,这一关怕是过不了啦。”参谋长阎肃是老北洋出身,眼光毒的很,他一句话,下面两个军长都附和。   “大帅,咱们在江东蛰伏这么久,也该扩张一下了,拿下山东江苏两省,兄弟们也弄个省主席干干。”盖龙泉摩拳擦掌道。   陈寿也道:“是啊,咱们厚积薄发,后发制人,等他们自相残杀的差不离了,一举拿下南京,再举拿下上海,大帅你也是国民党元老了,咱兄弟也都在了党了,咋就不能立个中央耍耍。”   陈子锟道:“你们的意思是,先倒蒋,再和冯玉祥阎锡山李宗仁他们火并?”   “有何不可?早先咱们韬光养晦,现在时机已经到了。”阎肃笑吟吟道。   “大帅,富贵险中求,干吧,弟兄们都等不及了。”曾蛟也嚷嚷道。   陈子锟拿出一张报纸递给阎肃,阎肃看了一言不发,又递给盖龙泉。   盖龙泉嚷道:“都是洋字码,老子看不懂。”   陈寿比他灵光一些,骂道:“蠢材,让你看画,谁让你看字了。”   这是一张天津出版的《英文时报》,二版上有整版面的漫画,画上有三个人,军装马靴头顶青天白日的小胡子是蒋介石,一手机关枪,一手捧银元,穿二等兵制服破破烂烂像个叫花子的是冯玉祥,一手握大刀,一手拿着窝窝头,还有个矮墩墩的富态员外是阎锡山,一手执手榴弹,一手托着算盘。   漫画寓意很简单,每个人都能看懂,蒋介石虽然势单力薄,但是兵精粮足,武器先进,冯玉祥占据的西北地盘贫瘠困苦,难以维持这么庞大的军队,阎锡山为人擅算计,朝秦暮楚的事情干的多了,根本不是可以合作的对象。   盖龙泉还不死心,道:“话不能这么说,咱们江东地势绝佳,在上海还有一支奇兵,关键时刻来个窝里反,蒋介石不是全靠上海的财政支持么,给他断了根,看他怎么打仗。”   陈子锟道:“即便是如你所说,打败了蒋介石,接下来怎么办?”   盖龙泉满不在乎的一撇嘴:“接着打呗,把阎老西和冯玉祥都干趴,咱们弟兄推举大帅当主席。”   陈寿道:“对,逐鹿中原,问鼎天下,别人干得,咱们如何干不得!”   说着,两位军长对视一眼,素来不和的两人此刻竟有深深默契。   曾蛟也按捺不住,道:“大帅,干吧,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阎肃干咳一声道:“昆吾,还记得当初我从陆军部辞职,跟你到江北南泰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上任的事情么。”   陈子锟默默点头。   “咱们兄弟熬了这么多年,为的不就是这一天么,带弟兄们动手吧!打破这个旧世界,建立一个新中华!”阎肃极具蛊惑力的话让陈子锟心中一动。   “咳咳。”一直没说话的省府秘书长柳优晋发言了,“列位,你们忘了一个人,东三省边防军总司令张学良,他手下五十万人马,都是虎狼之师,奉军一入关,这形势可就复杂了,蒋介石未必会输啊。”   大家都不言语了,低着头抽烟,柳优晋所言不虚,奉军实力庞大,又有工业基础,张学良倒向蒋介石的话,冯阎必败。   陈子锟一拍扶手站了起来:“再议吧。”   众将悻悻散去,陈子锟走出会议室,到办公室签署了一项命令,没有自己的亲笔手令,不许调动一个班以上的武装士兵,否则以谋反论处。   又调了一个营的兵力加强官邸防务,从英国进口的卡登罗伊德MK轻型装甲车部署到了大门两侧,门内垒起沙包,架起机枪。   恰巧两位夫人购物归来,见如此阵仗不禁大吃一惊,往日叛军攻打公署的噩梦回忆涌上心头,姚依蕾不禁打了个寒颤,找到陈子锟询问为何加强防务。   陈子锟赶紧安抚说没事,例行演练罢了。   姚依蕾道:“你骗不了我,肯定有事发生。”   陈子锟这才叹口气说:“我也是一朝被蛇咬啊,参谋长以下,全都主张参与倒蒋,几位老兄弟尚且如此,下面的官兵可想而知,我怕有头脑不清醒的少壮派搞兵谏啊。”   姚依蕾哼一声道:“这帮丘八,就知道打打杀杀,从光绪年到现在,打了多少年仗,死了多少人,多少大帅下野去做寓公,上海天津的租界房价都被这些人炒高了,他们哪是逼你反蒋啊,分明是想让你去做寓公。”   陈子锟苦笑道:“兄弟们的意思我明白,想让我更进一步,这些年来我的事业停滞不前,让他们失望了。”   姚依蕾沉默了一会,平静道:“子锟,我不想当第一夫人,也不想你当国家元首,蒋介石资历比你老,兵力比你强,财政也比你富裕,尚且有这么多人反他,如你当政,肯定有更多人反你,这些你想过么。”   一句话如醍醐灌顶,让拿不定主意的陈子锟坚定了信念,依然把宝押在蒋介石这边。   次日,陈子锟雷厉风行下达几道命令,通电全国支持南京政府,麾下两个军开赴河南省界,作出防御态势。   陈子锟召集麾下团以上军官开会:“当前形势大家都知道了,冯玉祥阎锡山等联名反蒋,大战一触即发,此前有人劝我参与反蒋,我想清楚了,冯玉祥惯于背后捅刀子,阎锡山反复无常,这两个都是小人,和小人为伍,岂有好处,倘若此二贼反蒋成功,肯定又要自相残杀,到时候军阀割据,混战连连,老子辛辛苦苦北伐,就换来这个结果么!”   说着将手枪掏出重重拍在桌子上:“谁反对中央,就是和我过不去!”   话说到这份上,阎肃等人无可奈何,军令如山倒,盖龙泉陈寿等不得不服从命令,率军开拔。   隔了两日,蒋介石风尘仆仆乘火车抵达江东与陈子锟会面,数月不见,蒋主席愈加清瘦,武装带都往里多扣了一个眼,不过精神还算振奋,他给陈子锟带来了五十万军费和十车皮的汉阳兵工厂造武器弹药。   “子锟老弟,患难见真情啊,中央财政吃紧,只能拿出这么多了。”蒋介石说的情真意切,眼角似有晶莹闪烁。   第九章 糖衣炮弹与中原大战   这五十万军费,陈子锟最终没收,他说中央也不宽裕,此时更该同仇敌忾,同舟共济,把蒋介石感动的无语凝咽,握住陈子锟的手久久不松开。   蒋主席是厚道人,给了陈子锟三个师的编制,先前征募的暂编师摇身一变,都成了正规部队,此外又把陈启麟团划给陈子锟节制,汉阳兵工厂的枪炮子弹,只要一个电报就运来,江东军实力大增,士气为之一振。   战争很快打响,与江东军对阵的是冯玉祥的西北军,双方开兵见仗,打了十几场。   西北军缺粮少弹,就是兵多,拿命往上填,通常是打上一阵排枪就跃出战壕发起冲锋,不大工夫就被江东军的机关枪和迫击炮打回去,留下满地的死人。   有时候也能靠人海战术冲过来,西北军善用大刀破敌,碰巧陈子锟曾从冯玉祥那里得到过这本刀谱,江东军亦有演练,于是乎,白刃战的时候不见刺刀,只见大刀片子和红绸子上下翻飞,砍瓜切菜好不痛快。   两军在陇海线上打了两个月,人死了不少,战线却纹丝不动,盖龙泉和陈寿两员大将都感概棋逢对手将遇良材,这仗不好打。   阎肃也说,冯玉祥治军严厉,冯军生活清苦,如同苦行僧一般,所以骁勇善战,兵力又比咱们多,若不是我方有炮火飞机支援,怕是支撑不住。   陈子锟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倒有个主意,不妨一试。”别人问他什么主意,他笑而不答。   半个月后,一列花车从北泰开到陇海线上停着,一扇扇车窗打开,一张张涂满脂粉的面孔和五颜六色的旗袍出现在窗前,来往士兵都看傻了,不少人撞到一起,还有人走着走着没留神踩进了泥坑,把这帮娘们乐的前仰后合,荡笑声回荡在铁路两侧。   江东军的迫击炮向西北军开火,炮弹落下却并未爆炸,而是一张张花花绿绿的传单随风飞扬,躲在战壕里的西北军士兵捡起来看,冯玉祥在部队里开了许多识字班,就是普通大头兵也认识几十个字,阅读是没有障碍的,更何况传单上还印着通俗易懂的画。   简单来说,就一句话,陈主席欢迎西北军的弟兄过去耍,吃喝玩乐全包,还给钱,当然只限于少尉以上军官,大头兵敬谢不敏。   起初没人信,当成了笑话,后来有个小排长嫌三个月没吃上肉,嘴里淡出个鸟来,索性豁出去跑到对面阵地,果然受到热情招待,被请上花车,热水澡,花姑娘,红烧肉白兰地大前门香烟,可劲的造,临走还奉送二十块现大洋,掌柜的笑眯眯的说:“长官,下次再来啊。”   小排长感动的眼泪哗哗的,啥也不说了。   第二天,西北军的连排长们一窝蜂的都来了,依然受到同样接待。   第三天,营长们也偷偷摸摸的来了。   第四天,团长也来了,还是陈子锟的老相识,紫光车厂的洋车夫王栋梁。想当初老实憨厚的长辛店农夫现在已经是上校团长了,依然摆脱不了那股土气,吃饭呱唧呱唧响,学冯大帅的派头,系着绑腿穿着粗布军装,当团长的到底不同凡响,点了两个娘们双飞了一把,还把花车里库存的白兰地都给喝光了。   陈子锟听到风声亲自来会王栋梁,一见老东家,王团长眼泪都下来了:“老板,俺们过的苦啊……”这就倒开了苦水。   西北军的日子过的实在苦,冯玉祥的地盘大,几乎占据了整个西北,宁夏青海甘肃陕西这些省份本来就穷,西北军兵马又多,几十万口子人吃马嚼的,谁能养起,别说普通士兵了,就连王栋梁这样级别的军官,日子也过的紧巴巴的,手头存款不过几千大洋,连媳妇都没娶上。   “俺们西北军的弟兄打仗是能打仗,就两点不行,一是见不得女人,见了女人就走不动路,二是见不得钱,见了钱眼睛就睁不开了。”王栋梁说着,又闷了一口酒,这可不是山东产的金奖白兰地,而是陈子锟从南泰带来的透瓶香,度数高着呢。   王栋梁喝大了,舌头都不听使唤了,不过说话却不糊涂:“起初吃粮当兵,就是觉着总司令厚道、靠谱,不欺压老百姓,可现在看来,总司令干的这些事,那是人干的么,背后捅刀子啥的就不说了,把咱们这些当师长旅长团长的,当孙子一样打骂,一点面子都不给,这也忍了,可弟兄们连口饱饭都吃不上,你说这算咋回事……”   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渐渐打起了呼噜。   次日,王栋梁回了自家阵地,留下一份作战计划,上面标明三日后会有一次大规模的进攻行动。   三日后,江东军严阵以待,零点,枪声大作,炮声隆隆,可没有一发子弹,一颗炮弹跑到江东军的阵地上,合着全是朝天放的,于是这边也配合了一下,朝天射击,双方“激战”大半夜,伤亡为零。   此后,双方即有了默契,打仗再不动真格的了。   中原大战如火如荼,另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也在继续,早在冯阎宣战之时,关外的张学良便一边通电调停,一边增兵热河、山海关,张氏的倾向,直接决定战局的胜负,于是乎,各方代表云集奉天,冯玉祥的人,阎锡山的人,汪兆铭的人,当然也少不了蒋介石的人,事后张学良和陈子锟打麻将的时候把这事儿当笑话谈,说阎锡山的代表只带了五千块钱来活动,冯玉祥的代表干脆一个子儿没带,而蒋主席派出的吴铁成,带了足足二百万元到处活动。   双方财力如此差距,反蒋一派焉有不败之理,这个细节,也决定张学良的选择。   八月初,反蒋派又出幺蛾子,阎锡山和汪兆铭在北平召开国民党中央党部扩大会议,决定另组中央政府,推举阎锡山为国民政府主席。   九月九日,阎锡山在北平怀仁堂宣誓就职,俨然当起了国家元首。   此时张学良在关外宣布东北军总动员,对阎冯用兵,消息一出,形势急转直下,阎锡山只当了九天国民政府主席就狼狈下野,退回山西老窝,平津直隶拱手让给张学良。   冯玉祥收缩兵力,做困兽之斗,但军心动摇,各谋出路,降的降,跑的跑,几十万西北军转瞬就垮了。   中原大战历时八个月,动员一百四十万兵力,伤亡二十五万人,惨烈远胜北伐,阎锡山失去了平津直隶察哈尔地方,晋军十万人被张学良收编,本人也下野去了大连,冯玉祥更惨,损失了九成兵力,从此一蹶不振,汪兆铭则取到逃往香港,继续从事反蒋大业。   收获最大的是张学良,几乎兵不血刃拿到了平津直隶,本人荣升陆海空军副总司令,地位仅次于蒋介石,年仅三十做到如此位置,可谓年少有为。   而陈子锟则收编了包括王栋梁团在内的几万人枪,接管了豫东、皖北一些地盘,实力进一步扩充,蒋介石不忘他在困难时施与的援手,承诺给陈子锟国民政府委员、军政部次长的位置。   而此时的陈子锟已经意兴阑珊,对加官进爵没了兴趣。   省城,枫林路官邸,绿草如茵的花园内,摆着白色的枫木桌椅,陈子锟一袭白西装翘着二郎腿翻看着《淮江报》,嫣儿已经长成一个胖嘟嘟的小丫头,在草地上疯玩,王大妈在后面追她,累的气喘吁吁。   “王大妈,您老歇一歇吧。”陈子锟劝道,自打从北京搬来江东后,王大妈的身子骨愈加的结实了,虽然,名义上是佣人身份,但府里上上下下都把她当老太太敬着,吃穿不愁,身体自然好,不过老人家庄稼人出身,闲不住,就主动揽起照料小姐的活儿来。   “小祖宗,你慢点跑。”王大妈虽然累的直喘,但心里乐滋滋的,走到陈子锟身边坐下道:“我那个儿子若是活着,怕也有孩子了。”   “我帮你留意着呢,高碑店老家一有消息,咱这边就知道。”陈子锟宽慰她道。   王大妈刚想唠两句,阎肃和龚稼祥来了,她便回避了。   “参谋长,龚总裁,你们看看报道,中原大战,战沟纵横,尸骨遍野,禾稼未收,房屋倒塌,十室十空,瘟疫流星,旱灾兵祸匪患肆虐,灾民一千五百万,每天饿死一千人,中国这是怎么了!”陈子锟敲着报纸,摇头叹息。   阎肃道:“我正是为此事而来,北泰难民激增,足有三十万之众,而且每天都在增加,粮食不够吃了。”   陈子锟道:“不够就买,进口美国小麦,暹罗大米,总不能看着人饿死吧。”   龚稼祥道:“财政枯竭,没钱了。”   “钱呢,都用在什么地方了?我需要看支出报表。”陈子锟沉声道。   龚稼祥早有准备,拿出厚厚一叠纸来,尽是陈子锟签过字的批款单和报销单,军费开支是最大头,然后是北泰建设款项,设计费、施工费、材料款、监理费、购买机器设备的支出,收容难民、开设粥棚、学生免费午餐,政府公务员薪水等等,林林总总不下数百项,总开支高达七百万之巨。   陈子锟头都大了,每笔开支都省不得,这可如何是好。   “再发公债不行么?”他试探着问道。   “公债发行的够多了,信用透支也要有个额度,万一银行出现挤兑风潮,后果不堪设想。”   龚稼祥立刻打消了他的这个念头。   陈子锟再次将目光投在支出报表上,最终落在军费开支一项上,江东军现在越打越多,竟然有十五万之巨,吃喝拉撒每月都是一笔天文数字的开销。   第十章 陈子锟高升   见陈子锟的目光久久停在军费开支上,阎肃心中一寒,问道:“主席,不会是想遣散部队,节约开支吧?”   陈子锟道:“烽烟四起,恰逢乱世,手上好不容易有了几个兵,哪舍得遣散,不过江东地方太小,土地贫瘠工商业不发达,确实养不起这么多兵,弟兄们在我麾下憋了这么许久,也该撒出去活动活动身手了。”   阎肃喜道:“主席,你终于想通了。”   陈子锟道:“啸安,不是我想通了,是情势逼着人走,我没有统一全国的能力,逐鹿天下非我所愿,但让弟兄们都有一个好的归宿,也是我的夙愿,将来之天下,必然是蒋介石和黄埔系的天下,老盖和老陈都是野路子出身,若不趁早向中央靠拢,搏个军功出身,迟早被当作杂牌处理的。”   阎肃道:“那么,弟兄们应该向何处发展?”   陈子锟道:“这里面的名堂多了,各省的位子都有人瞄着,相邻几个省是没戏的,西北的省份太穷,也没啥意思,放眼全国,唯有广东是块宝地,粤人自恃革命先驱,不把蒋中正放在眼里,中央与广东,迟早一战,咱们秣马厉兵准备着,到时候再弄几个省主席干干。”   说着拍了拍阎肃的肩膀:“啸安兄,你也准备准备,等着接我的位子吧。”   阎肃道:“昆吾,你不会这么早就想收山吧。”   陈子锟道:“我倒是想收山退隐,可是我不在前面顶着,弟兄们的日子不会好过,所以我打算接受蒋主席的任命,到南京去,去当国民政府委员和军事部副部长。”   阎肃和陈子锟搭档多年,接任省主席自然在情理之中,但他卸任参谋长后留下的空缺如何填补却是一个大问题。   “啸安,依你之见,谁来主持军队比较合适?”陈子锟很想听听他的意见。   阎肃似乎早已考虑过此事,侃侃而谈道:“江东军分三大块,盖龙泉和陈寿两人麾下俱是江北老弟兄,还有一块是咱们自己培养的军校生和后期收编的武装,论资历,老盖和老陈不相上下,谁上去都不好,曾蛟警察厅那一块就够他管的,也安排不上,以我之见,外来的和尚好念经,不如找个大家都能接受,蒋中正也能认可的人做参谋长。”   陈子锟立刻猜到了人选:“你说陈启麟?他太年轻了吧。”   阎肃笑道:“他若是城府很深,手段老辣,我倒是不敢推荐了呢,正是因为他年轻,资历不够,军队依然掌握在你手里,他又是黄埔一期生,蒋主席的学生,正宗的中央军,咱们江东军有他坐镇,将来裁撤编谴就都好办了。”   陈子锟道:“就照你说的办,下个月我就去南京赴任。”   嫣儿跑过来,仰着小脸问:“爸爸,你要去南京了么?啥时候回来?”   陈子锟道:“宝贝,咱们一起去,以后就住南京了。”   嫣儿摇头:“不去,妈咪说了,南京夏天热,不舒服。”   陈子锟笑道:“暑假咱们可以回来啊。”   ……   1930年秋,陈子锟卸任江东省主席之职,赴南京就任国民政府军事部副部长,因为部长是冯玉祥兼任的,而老冯和南京政府水火不容,所以陈子锟实际上是军事部的当家人。   但国民政府委员的位子,却没有如愿以偿的坐到,蒋介石为了给张学良争取这个位子,已经和胡汉民撕破了脸皮,甚至不惜以辞职相威胁,这种形势下,陈子锟自然希望落空,不过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在国民党第四次全国代表大会上,当选中央监察委员会候补委员,也算没有白来南京一趟。   经陈子锟推荐,阎啸安就任江东省政府主席一职,陈启麟晋升陆军少将,委任为江东省保安司令部参谋长,保安司令一职,依然由陈子锟兼着。   盖龙泉陈寿曾蛟等人虽然职务没有变化,但实力大增,都是领兵数万的大将,只要有仗打,还愁不能升官发财么。   南京政府的军事部长是个虚职,谁的部队也调不动,唯一的好处是加官进爵,从地方到了中央,成为正儿八经的中央大员,陈子锟的军衔也经过正式诠叙,从北洋的陆军上将,转为国民革命军的一级上将。   国军的军装也发生了变化,从灰色大檐帽中山装改成德式山地帽、暗绿色呢子制服,军衔采用领章,将军为金色光板缀三角星徽,配武装带和佩剑,当然只有高级军官和中央军才有资格换装,杂牌部队依然是老式打扮,只不过把帽徽军衔换了而已。   军事部没什么具体工作,监察委员会候补委员更是闲的蛋疼,不过陈子锟乐得如此,他把主要精力都倾注在北泰的建设上,龚梓君性格柔弱,不能胜任县长一职,陈子锟便将他调到省府去做金融委员会主任,又从北方请了一位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县长来。   这位新县长叫何其巩,安徽桐城人,原来是冯玉祥的秘书,后被推荐为北平市长,在其任内,北平市政府及附属机构没有贪污腐化的案例,可见其魄力手段。   何其巩担任北平市长时间不长,即称病在家,陈子锟久闻他大名,派人持自己的亲笔信请他到南京一聚,提出自己的请求,何其巩年不过三十,军人出身,快人快语,要求陈子锟全面放权,自己才肯做这个县长。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请你做县长,自然是要仰仗先生的能力,断不是请一个泥菩萨来装点门面的。”陈子锟道。   两人意气相投,相谈甚欢,何其巩谈起自己的经历,居然和陈子锟有异曲同工之处,他幼时家贫,受过贵人相助,十八岁进北京闯荡,投笔从戎入冯玉祥部队当了一名文书,后去了苏联两次考察,见识颇丰,是西北军系十大文官之首。   陈子锟叹道:“克之兄孤身进京闯荡之时,小弟也从关外赴京,当过洋车夫,挑过大粪,后来入吴玉帅的部队当兵,咱们兄弟的境遇竟然如此相同,只是在北京竟然没有碰过面,实在可惜。”   何其巩道:“现在相识也不晚啊。”   两人仰天大笑。   当晚,陈子锟摆酒款待何其巩,酒逢知己千杯少,喝的酣畅淋漓,犹不觉醉,何其巩喝的浑身发热,向陈子锟讨了一柄宝剑,脱了上衣,在院子里且歌且舞,竟然使的一手绝好的太乙玄门剑法。   陈子锟奇道:“克之兄,你的剑法哪里学来的?”   何其巩道:“幼时得贵人相助,教我识字,教我习武,剑法就是那时候练就的。”   陈子锟心中一动:“你可记得贵人的姓名?”   何其巩道:“说来惭愧,那贵人资助了许多幼童,我因资质太差,半途而废,不过恩人的尊姓大名还是铭记在心的,他就是光复会陶成章。”   陈子锟笑而不语,从脖子上取出一枚玉牌,上刻“昆吾”二字。   何其巩瞳孔微微收缩,也从衣领内拉出一枚相同款式的玉牌,上刻“克之”二字。   原来何其巩也是当年光复会培养的种子之一。   两人重新见礼,从此以兄弟相称。   ……   年关将近,江东省城却不大太平,据说有位江洋大盗来到此处,作案十余起,专门糟蹋深宅大院的清白女子,警察厅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就是破不了案子,一时间人心惶惶,谣言四起。   枫林路官邸,姚依蕾和鉴冰也听下人说起了此事,传的有鼻子有眼的,说那采花大盗练过轻功,两丈高的围墙,蹭蹭两下就上去,能踩着池塘里的荷叶飞过水面,一手暗器功夫更是了得,什么金钱镖、梅花针,无人能敌。   对这些传言,姚依蕾嗤之以鼻:“一个小蟊贼罢了,整这么大动静,真不知道曾蛟怎么当的这个警察厅长。”   鉴冰道:“听说此人专门盗窃高门大户,确实有些胆量,老爷不在家,他若是偷到这边来,如何是好?”   姚依蕾冷笑道:“我的虎头猎枪很久没开张了,他不来便罢,来了就是有来无回。”   话虽这样说,姚依蕾还是打电话给曾蛟,让他派了一队巡警加强枫林路的警卫,又让官邸卫队夜里加双岗,子弹上膛,电网通电。   一连几日那江洋大盗没有继续作案,老百姓紧绷着的神经又松弛下来,大街上也渐渐有了一些年的味道,买年货的小摊到处都是,家家户户忙着备年货,商人们忙着收账,在外奔波的旅人也忙着往家赶。   这天下午,嫣儿闹着要上街去玩,姚依蕾和鉴冰正在家里开了两局麻将,陪着阎肃、曾蛟、陈启麟、盖龙泉、陈寿的夫人们打牌呢,哪有闲空带她上街,于是让王大妈带着一个丫鬟一个护兵,抱着嫣儿去玩。   府里的汽车将他们送到省城大街附近,王大妈抱着嫣儿在前面走,丫鬟和护兵在后面跟着,街上满是琳琅满目的玩意儿和小吃,嫣儿目不暇接,看了这个要那个,开心的不得了。   正吃着糖葫芦,忽然看见有人耍把式,嫣儿闹着去看,王大妈抱着她过去,挤开一条人缝,看到圈里摆着刀枪剑戟流星锤,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正在翻跟头,那跟头翻得叫一个漂亮,如同风火轮一般眼花缭乱,随着锣声一连翻了十八个,气不喘脸不红,站定一抱拳:“老少爷们,咱们初到贵宝地,不懂规矩,有什么不周之处,还请大爷大叔们海涵。”   声音清脆中带着童稚,周围一片喝彩,敲锣的是个身材高挑的女子,箭袖劲装打扮,两鬓隐有银丝,正含笑看着男孩。   第十一章 青姨   锣声又起,这回小男孩耍了一路猴拳,上蹿下跳、挤眉弄眼,真如一只调皮的小猴子般,看客们一阵叫好,嫣儿也乐的咯咯直笑。   王大妈问他:“嫣儿,小哥哥打拳好看么?”   嫣儿点头:“好看。”   “比爹爹打得好看么?”   “嗯,比爹爹打得还好看。”   “小哥哥打得这么好,嫣儿是不是要谢谢人家啊。”   王大妈心善,最见不得小孩子吃苦受罪,这男孩十岁上下,穿的青布棉袄,补丁摞补丁,但是洗的很干净,浑身上下透着利索,一双眼睛晶亮,就是鼻子红红的,挂着晶亮的鼻涕,脚下一双撒鞋露出通红的脚趾头,冻得跟小萝卜似的。   小男孩让王大妈想起自己失散多年的儿子来,鼻子就有些酸,心道这寒冬腊月的,小孩子吃不饱穿不暖的咋办啊。   猴拳耍完,男孩鼻尖上沁出细密的汗珠,看得出是使了真功夫的,那女子又下场耍了一套剑法,一团银光环绕身体,水泼不进,更是赢得一阵喝彩。   完了,小男孩捧着铜锣开始收钱:“老少爷们,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谢谢叔叔大爷们了。”   一看收钱了,看客们纷纷扭头离去,也有些豪爽的,掏出铜子儿零钱扔过去,半圈下来,铜锣里不过二十多枚铜元,到了王大妈这儿,嫣儿手里捏着一张簇新的五元面值关帝票递了过来,奶声奶气道:“小哥哥,给。”   看客们顿时惊呆了,五元关帝票啊,折合大洋十来块,这是谁家的女眷,出手如此阔绰。   “谢谢了,谢谢了。”男孩抱拳致谢,回头看母亲,咧着嘴笑了。   劲装女子也对儿子微笑。   嫣儿歪着脑袋问他:“你是猴子么?”   男孩抓耳挠腮做猴子状,将铜锣放在地上,朗声道:“小妹妹喜欢看猴拳,洒家就再耍一路给你看。”   说着就要练起来,忽然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砸过来,男孩一闪身,原来是个插糖葫芦的草把,紧跟着一群五大三粗的壮汉撞了进来,为首的敞着怀,露出一巴掌宽的护心毛,破口大骂:“跑这儿来了,当老子找不到你们么,给我打!”   一场恶斗就这样毫无预兆的开始了,卖艺女子虽然看起来瘦削谦和,但是出手极其迅猛,寒光一闪,那敞怀汉子胸前就被划了一道血口子,一见血,看客们就吓傻了,轰然逃散,省城最繁华的大街上,又是年关临近的热闹日子里,人挤人乱的不可开交,王大妈被人潮挤到地上,嫣儿吓得哇哇直哭,转瞬就被人抱走了。   殴斗还在继续,卖艺女子手持一柄剑力敌六名大汉,很明显她手下是留了分寸的,长剑只是划破衣服皮肉,并不伤筋动骨,远远的响起警笛声,女子低喝一声:“闪!”虚晃一剑逼退众人,男孩一把抄起铜锣上的关帝票,跟着母亲消失在巷口里。   两人匆匆而走,男孩遗憾道:“可惜家伙都丢了。”   女子道:“人没事就好,卖艺的家伙可以重新置办。”   忽然男孩看见前面一个猥琐男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正在疾走,女孩惊恐万状竟不敢哭,正是先前打赏关帝票的那个小妹妹。而他清楚的记得,抱着小妹妹的本来是位老奶奶。   “娘,有老拐子。”男孩低声道。   ……   王大妈简直要疯掉了,大小姐居然被自己弄丢了,丫鬟和护兵赶上来的时候,嫣儿已经不知去向,他们急忙向巡警求助,巡警听说是陈公馆的大小姐丢了,更是吓得三魂出窍,把警笛吹的凄厉无比,封锁大街,到处寻找,可大小姐就跟消失在空气中一样,再也找不见了。   警方不敢怠慢,迅速报告厅长,曾蛟听说后迅速下令侦缉队全体出动,省城外松内紧,严密搜查,并且亲自到陈公馆报告。   当时姚依蕾等人还在打麻将,见曾蛟来了还打趣道:“曾厅长是来找夫人的么,这一天没见就想的慌啊。”   曾蛟一脸凝重:“夫人,借一步说话。”   姚依蕾经历风雨不少,见他一身警服带着副官,知道有事发生,笑道:“我正想歇歇呢,那谁,替我打一会儿。”   跟着曾蛟到了小会客室,只见地上跪着自家丫鬟和护兵,王大妈和嫣儿却不知去向,姚依蕾顿时觉得腿有些软,说话也打颤了:“嫣儿呢?”   “夫人,小姐暂时跑丢了,您放心,我已经派部下去找了,哪怕搜遍全城也给您找到。”曾蛟信誓旦旦道。   “王大妈呢?”姚依蕾软绵绵的坐在沙发上,抽出一支烟来想定神,点了三次都没点着。   “王大妈伤心过度,昏死过去,送医院了。”曾蛟帮夫人点着烟,小心翼翼说道。   “到底怎么个情况,你说说。”姚依蕾抽了口烟,心神略定。   曾蛟把现场情况介绍一下,又道:“可能是小姐走丢了,也可能是被人贩子拐走了,这些拐子专门诱拐年幼女孩,加以调教,养到十四五岁送到上海去做……”   “够了!”姚依蕾制止曾蛟继续往下说,镇定一下情绪道:“只要不是报复就好,拐子总不至于杀人,这件事就交给你办了,我希望昆吾回来的时候能见到女儿。”   曾蛟啪的一个敬礼:“夫人,请放心,我们一定尽力查找!”   姚依蕾又道:“找不到就发悬赏,先定一万江东票,不行再加。”   当夜,省城翻了个底朝天,四门紧闭,码头车站封锁,警备司令部,宪兵队全出动了,连同警察一块儿寻找大小姐。   ……   城外,一处破败的土地庙内,嫣儿坐在破席子上,等着开饭,她是被卖艺的阿姨和小哥哥从老拐子手里救下的,阿姨身手了得,把坏人打得屁滚尿流,嫣儿兴奋的小巴掌都拍红了。   阿姨本来打算抱着嫣儿回来找王大妈的,可是警笛声响彻大街,她便改了注意,用布蒙了头,抄小路出城直奔自己的落脚点而去。   走江湖卖艺的人日子过的艰苦,住不起旅店,只能在庙里歇脚,这里地处偏僻,没人打扰,地上铺了张破席子,生了堆篝火,一床露出棉絮的破被褥已经呈现黑乎乎的颜色,天有些冷,嫣儿便围着这被子,看青姨做饭。   卖艺的阿姨让嫣儿管自己叫青姨,管小哥哥叫小北哥,青姨让小北出去拣柴火,嫣儿自告奋勇跟着去,在附近转了一圈,捡了一堆枯枝,小脸脏的跟花猫似的,却兴奋不已,开心的不得了。   青姨拿了一口铁锅,在门口淘米,想了想还是把口袋里最后一点米全加了进去,又在锅里放了两个鸡蛋,点燃枯枝,三个人就围着火堆坐着,外面天阴沉沉的,不久便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越下越大。   饭煮好了,青姨先给嫣儿盛了一碗,把鸡蛋给两个孩子分了,说:“吃吧。”   粥熬得稠稠的,只有两碗,青姨吃的是袋子里放了很久的硬馍馍和陶罐里的腌咸菜。   小北哥把碗递到青姨面前:“娘,你吃一口。”   青姨甜甜的笑了,吃了一口粥。   小北哥说:“娘,你吃鸡蛋。”   青姨摸着他的头说:“乖,娘不爱吃鸡蛋。”   嫣儿歪着脑袋看他们,不明白一个鸡蛋有什么好让的。   吃过了饭该睡觉了,破瓦寒窑,只有一床破被,自然是两个孩子盖着,青姨坐在门口守着篝火,直到天明。   雪后初晴,大地银装素裹,两个孩子在青姨的带领下在土地庙门口堆了个雪人,玩得不亦快哉。   玩完了,青姨说:“嫣儿,你家里肯定急死了,该送你回去了,你住哪儿?”   嫣儿茫然的摇摇头。   “那你是怎么出来的,送你到昨天那地方,你能找到回家的路么?”   依然是摇头。   “那你爹妈姓什么,叫什么,知道么?”   还是摇头。   青姨束手无策,小北哥却有办法,问她:“你家旁边有什么显眼的东西?”   嫣儿想了一下道:“我家有很多红叶子树。”   ……   姚依蕾要真疯了,一天一夜没有任何消息,女儿就这样不翼而飞了,她一闭眼就能看见女儿可爱的身影,睁开眼却是残酷的现实,心如刀割的滋味折磨着她,有力气使不出的感觉更让人难受。   悬赏价码已经提到十万块了,依然没有任何线索,事情已经很明白,这是冲着陈子锟来的,只是不知道哪路仇敌,居然如此下做,对一个五岁的小女孩下手。   昨天引起骚乱的六名地痞已经被拘捕,经审讯与嫣儿失踪无关,可警察厅还是没放过他们,不是他们惹事生非,大小姐就不会丢,可怜这几位被揍得跟猪头一般,还不许保释。   姚依蕾的精神有些恍惚,把鉴冰找来说我撑不住了,家里的事情你来代理,赶紧打电话,让老爷回来吧。   仅仅一天一夜,姚依蕾就像变了个人一般,完全委靡下去,这么久水米没沾牙,鉴冰心疼不已,正劝着,忽然管家风风火火跑来,声音发抖:“夫人,大小姐回来了。”   姚依蕾眼睛一亮,“人呢?”   嫣儿被丫鬟抱了进来,干干净净粉嫩嫩红扑扑的,小脸带着笑容:“妈咪。”张开双臂扑过来。   姚依蕾眼泪扑簌簌往下掉,紧紧抱着女儿再也不撒手了。   第十二章 风尘女侠   嫣儿回来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可丢了一天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每个人都迫切的想知道。   但姚依蕾不让他们问,怕把孩子吓着,弄了满满一桌上好的糕点给女儿吃,嫣儿看看这个,望望那个,就是不吃。   “宝贝儿,这不都是你最喜欢吃的么,怎么不吃?”姚依蕾问道。   嫣儿摇头道:“小北哥哥没饭吃,我要给他送去。”说着拿起两块蛋糕就往胸前的小兜兜里揣。   姚依蕾知道女儿遇到好人了,便柔声细语的哄着她,终于把昨天的事情弄了个明白,原来嫣儿确实遇到了拐子,幸亏遇到一对母子将她救下,在城外一个破庙过了一夜,上午又给送到家门口。   “来人,备车。”姚依蕾道。   一辆汽车驶出省城,费了一番功夫终于找到那间破败的土地庙,门虚掩着,外面还堆着一个雪人。   姚依蕾一身貂裘,上前叩门:“有人在么?”   没人答应,推门进去,地上铺着枯草破被,一座用碎砖垒起来的灶台上放着小铁锅,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嫣儿昨晚居然在这样一个破烂地方过夜,回头一定要检查一下身上有没跳蚤,姚依蕾心中暗想,忽然一阵雪花卷了进来,门前站了一人,身上背着柴火,沉声问道:“你找谁?”   姚依蕾定睛一看,原来是个女人,身量颇高,细腰长腿,头上挽着发簪,看起来不过三十来岁年纪,想来就是嫣儿口中的青姨了。   “我是嫣儿的母亲,多亏你救了我女儿,我是来表示感谢的。”姚依蕾伸出戴着小羊皮手套的右手,那女子背着柴火和她擦身而过,冷冷道:“没什么好谢的,我也是做母亲的人。”   姚依蕾有些尴尬,悻悻收回手,冲外面道:“把东西拿进来。”   外面,嫣儿已经和小北哥哥玩在一起了,汽车夫和护兵一起将夫人精心准备的礼物搬了进来,玩具、衣服、鞋子、糕点、画册,应有尽有,当然也少不了满满一匣子银光闪闪的现大洋。   “时间仓促,都是临时买的,不知道合适不合适,还请这位大姐笑纳。”姚依蕾微笑道。   青姨看也不看那堆东西,低头生火,道:“别喊我大姐,我未必比你大,这些东西我也不要,拿回去吧。”   姚依蕾有些不高兴了,得亏是救了女儿的恩人,换别人就这臭脾气她早发飙了,此时依然强忍着,道:“又不是给你的,是给孩子的,这么小的孩子跟着你住在破庙里,冻着饿着怎么办?”   青姨抬头看了看她,道:“我的孩子,用不着别人管,把东西拿走,我要做饭了。”   姚依蕾心里很不舒坦,挥挥手道:“阿福,把东西搬走。”   阿福把东西搬了出去,姚依蕾再次道谢,转身出去,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青姨已经点着了柴火,正把野菜蘑菇往锅里放,表情依然冷漠无比。   姚依蕾暗暗摇头,快步出门:“嫣儿,咱们该回家了。”   嫣儿撅着嘴摇晃着脑袋:“不嘛,我要和小北哥哥一起玩。”   “嫣儿,今天爸爸就要回来的哦,现在妈咪给你两个选择,一,留在这儿陪小哥哥玩,二,回家等爸爸,你自己选吧。”姚依蕾对付女儿的招数很多,每次都奏效。   忽然庙里传来一声厉喝:“小北,进来!”   一直傻站着的小北正要进去,嫣儿跑过去拉住他,从小兜兜里拿出两块油纸包着的蛋糕递过去。   小孩子之间无比默契,不用多说什么,小北接了蛋糕跑回破庙,嫣儿跟着妈咪上了汽车,在阿福关门的瞬间,姚依蕾忍不住再次向庙里看了一眼,那女人正和儿子围坐在火堆旁,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   说实话,这女人相貌不差,年轻的时候一定是朵带刺的野花。   汽车开远了,小北拿出两块蛋糕:“娘,嫣儿给的,你尝尝。”   青姨咬了一口:“嗯,真甜,你吃吧。”   小北吃了半块,剩下的依旧包起来,问道:“娘,啥时候能见到爹啊。”   青姨望着破窗外荒凉的景象不说话,眼前浮现出枫林路官邸的轮廓来。   又开始下雪了。   ……   姚依蕾回到官邸,气依然不顺,鉴冰问了原委之后劝解道:“按说走江湖卖艺的应该很圆滑才是,这个女人想必不是一般人,孤身一人带个孩子,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能帮的还是帮一把。”   “就她那臭脾气,好像我欠她很多似的,我才不稀罕搭理她,要去你去。”姚依蕾依然气哼哼。   鉴冰道:“听说他们卖艺的家伙被警察收了,回头我打个电话,让曾厅长送过来,我带去给他们娘俩,没了吃饭的家伙,卖艺都难。”   姚依蕾道:“算了,我不和他们置气,回头你和小曾说一声,让警察厅的弟兄们关照着点,别难为人家。”   嫣儿走了过来,撅着嘴满脸的不高兴:“妈咪,你骗人,爸爸怎么还没来。”   姚依蕾赶忙哄她:“天上下雪了,爸爸不能开飞机,改坐火车了,要晚一点才到。”   嫣儿道:“那我跟二娘去看小北哥。”   姚依蕾掐着女儿的小脸蛋笑道:“原来你在偷听妈咪和二娘说话啊。”   ……   鉴冰和嫣儿再度来到了破庙,青姨母子不在,鉴冰便让人把从警察厅库房里拿来的刀枪剑戟抬了进去,她还带了四个泥瓦匠两个木匠,一平车砖头洋灰黄沙木料,都是业内行家老手,乒乒乓乓一阵敲打,先把门扇窗户修好,蒙上窗户纸,至少不漏风了,再把庙宇进行了加固处理,一小时后,破土地庙焕然一新。   青姨母子拎着一只死鸭子从远处走来,看到庙宇修缮一新,不觉惊讶,嫣儿从汽车里跑出来,欢天喜地:“小北哥哥,我又来了。”   鉴冰也下了车,望着一脸警惕的青姨道:“这位就是小青姐姐吧?”   青姨点头道:“我叫夏小青,你也是陈夫人吧。”   鉴冰淡然一笑:“什么夫人太太的,都是别人抬举,十年前,我也不过是上海滩一介烟花女子罢了。”   夏小青不由得多看了鉴冰两眼,神情有些缓和。   “怎么,姐姐不请我到庙里小坐?”鉴冰裹紧了披肩,一阵风吹过,彻骨的冷。   “请。”夏小青道。   “姐姐请。”鉴冰笑了,和夏小青一起进了土地庙,嫣儿和小北也走了进来,泥瓦匠和木匠干完了活,收拾东西走了,汽车就停在外面,护兵们远远的守卫着,小庙里生着火,再也不四面漏风,比先前暖和多了。   夏小青一进来便看到自家的刀枪剑戟和铜锣扁担等物,不由欣喜起来,向鉴冰抱拳道:“多谢了。”   鉴冰万福回礼,道:“应该是我谢谢小青姐才是,救了我家嫣儿。”   夏小青道:“我救与不救,她都不会有事,你们家势力大,还怕找不着?”   鉴冰摇摇头:“非也,这些拐子都是经年老手,一旦得手迅速转卖他乡,根本找不着人,哪怕你是省主席也罢,总司令也好,终归无用。”   夏小青眉毛一挑:“你在说笑吧,昨天省城都戒严了,怕是就为了找这闺女。”   鉴冰道:“不瞒姐姐,我本不姓沈,也不叫鉴冰,我就是自小被拐子卖到扬州去的,至今不知道亲生父母在何处。”   一阵黯然,夏小青对鉴冰的态度明显好转:“既来了,就留下吃饭吧,我打了只野鸭,用泥裹了放在火里烧,味道很好的。”   鉴冰兴致盎然:“好啊,就是没有酒。”   夏小青拿出几枚铜元,一个锡做的酒壶道:“小北,到旁边村子酒铺打四两酒来。”   小北接了钱和酒壶去了,鉴冰笑道:“我来谢你,还叨扰你一顿酒饭,真是过意不去。”   夏小青道:“你修了土地庙,就是帮我们娘俩的大忙了,这大冬天的,真冷。”   鉴冰道:“姐姐如不嫌弃,妹妹可以帮些小忙,最近省城闹采花贼,以姐姐的身手,到大户人家后宅,给太太小姐们做保镖,一定有生意,岂不是比街头卖艺强上许多。”   夏小青皱眉不语,但似乎已经心动。   鉴冰又道:“咱们大人怎么吃苦受罪都行,小北这孩子才几岁啊,就跟着你风餐露宿,有一顿没一顿的,我看着都心疼,这要是落下什么病啊,姐姐你不得后悔一辈子?”   夏小青嘴硬道:“江湖儿女,还怕这个,我从小就这样跟爹走南闯北长大的,我儿子也不怕。”   鉴冰道:“姐姐当年是什么情况,妹妹不清楚,但现如今时代不同了,光有一身武艺,没文化,不识字,将来一样吃不开,姐姐是个聪明人,总不愿意儿子当个睁眼瞎吧,再说咱们也不是没这个条件,小北和嫣儿这么投缘,就让他陪嫣儿读书多好,妹妹在陈家虽然地位不高,但这点事情还是可以做主的。”   听到陈家,夏小青脸色又是一寒,道:“再说吧。”   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小北撞了进来:“娘,我闯祸了。”   外面人声噪杂,似乎很多人在向这边来。   夏小青疾步出门,见一群乡民骂骂咧咧的过来了,头前几个十来岁的半大孩子,鼻青脸肿哭哭啼啼,想必是自家儿子的杰作。   第十三章 女护院   鉴冰本以为以夏小青如此泼辣的脾气,定会和村民们干上一仗,然后卷铺盖跟自己扬长而去,哪知道她竟然四下拱手,向村民赔礼道歉起来。   村民们嚷嚷道:“你家孩子下手咋那么重,那俺家小孩头上打了个老牛。”   夏小青脸一沉:“小北!”   小北低着头走过去。   “抬起头来!”夏小青厉声道。   小北怯生生抬起小脸,夏小青扬手就是一巴掌,五条指痕立现,吓得嫣儿小嘴一扁就要哭,鉴冰心头也是一疼,抱住嫣儿哄她:“乖,别怕,青姨没真打。”   这一巴掌真够狠,可小北硬是咬紧牙关不吭声,夏小青揪住他的耳朵道:“给人家赔礼道歉。”   小北不说话。   夏小青怒了,将小北撂翻在地,扒下棉裤露出小屁股,啪啪的猛打,她是练武出身,手劲大的很,不一会儿小屁股就肿了,可小北还是倔强的闭着嘴,就是不道歉。   村民们鸦雀无声,几个心软的村妇小声道:“大妹子,别打了,这大过年的,打伤了孩子可不好。”   可几个男村民却不依不饶:“娘们别瞎插插,这小瘪犊子不教训不行。”   夏小青脸色更寒了,冷冽的目光扫射过去:“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男村民打了个寒颤,不敢重复刚才的话。   恰巧鉴冰将火堆里的烤鸭扒了出来,往地上一摔八瓣,香气四溢,鸭毛被泥壳沾掉了,好一只叫花鸭出炉。   男村民眼睛一亮,指着鸭子道:“我说老张家怎么丢了一只鸭子,原来被你们偷去了,快报告地保,这里有贼!”   村民们又被挑唆起来,纷纷指责夏小青母子手脚不干净,有一个白胡子老者用拐杖戳着地道:“俺们看你们母子可怜,才收留你们在这土地庙里暂住,你们竟然作出这等偷鸡摸狗之事,这里留不得你们了,快走快走。”   夏小青百口莫辩,气得乱颤,可又无可奈何,难道一身武艺用在这帮乡民身上不成。   村民一片骂声,鉴冰袅袅婷婷出来了,瞟了众人一眼,说话了:“哟,这位大哥,这没毛的鸭子你都能一眼认出来,你这眼睛可通了神不成?”   那男村民被噎的说不出话来,张口结舌半天才道:“老张家的鸭子少了一只,俺们住邻居,咋不知道,怎么恰巧你这里就有一只熟的?”   鉴冰道:“那我倒要问了,老张家的鸭子什么颜色?”   村民们七嘴八舌答道:“白的,对,就是白的,他家二十六只鸭子都是白羽的。”   鉴冰冷笑,从地上捡起泥壳,剥掉几块干燥的泥巴,露出灰色鸭毛来展示给众人看:“分明是只野鸭子,你们凭空污人清白,这话怎么说。”   村民们理屈词穷,再说夏小青已经教训了儿子,再无找茬的理由,便悻悻的散去了。   夏小青抱拳道:“夫人,多谢了。”   鉴冰咯咯笑道:“咱姐妹客气啥,快趁热吃吧。”   两个大人带着两个孩子,在这破庙之中,喝酒吃鸭子,不亦快哉,鸭腿两孩子一人一条,吃的满嘴流油,夏小青和鉴冰对饮了三杯,这才问儿子:“娘说过多少次,不许打人,你是练武的,下手没轻重,打伤了人,娘包不起。”   小北吃着鸭肉,点点头。   夏小青又道:“娘知道你心性善良,不会欺负别人,定是那帮孩子欺辱你了,给娘说,到底咋回事。”   小北道:“他们骂我是没爹的野种。”   夏小青一愣,随即转过脸去紧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流出来,克制了一会儿才回过头来,柔声问道:“儿子,让娘看看,还疼不疼?”   小北有些害羞,挣扎着不让娘看,咕哝道:“不疼,都好了。”   一旁鉴冰低头擦了擦眼角,道:“小青姐,我先前说的话,你考虑好了么?”   夏小青略一思忖,道:“你说的有理,这张家庄也委实住不得了。”   鉴冰喜道:“那咱们这就搬吧,先搬到城里旅社里住着,有暖气有热水,生活便利,我再慢慢帮你找活儿干。”   夏小青道:“不急,先把这壶酒喝完。”   喝完了酒,鉴冰帮夏小青把家当收拾收拾放进汽车,开进省城,直接奔中央大旅社,掌柜的见住客带着刀枪剑戟便知道是跑江湖卖艺的,这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推诿道:“对不住,没客房了,您别家看看去。”   夏小青脸一寒就要走,鉴冰拉住她,走到柜台前颐指气使道:“天字号房也没有?”   掌柜的瞅瞅鉴冰,一身绫罗,银狐披肩,手上一枚祖母绿的戒指,那可是价值连城的玩意儿,顿时改了笑脸道:“我看看啊,您稍等片刻。”   装模作样翻了翻登记簿子,作恍然大悟状:“哎哟,还有一间上房,上午才退的。”   鉴冰心说这大过年的,旅社哪有生意,也不揭穿他,道:“就要天字号上房一套。”   掌柜的陪笑道:“这位太太,小店天字号上房可要三块大洋一天。”   鉴冰冷笑:“你这什么意思,以为我们住不起?”   掌柜的赶紧摆手:“不是不是,这押金……”   鉴冰从坤包里摸出支票簿来撕下一张丢过去:“花费多少,自己填。”   掌柜的双手捧起一看,眼睛都直了,江东实业银行的现金支票,盖着将军府鲜红的财务章,敢情这位太太是住枫林路官邸的。   再无悬念,掌柜的跑堂的像迎财神一般将夏小青母子迎进来,送入天字号上房,打热水,送酒饭,绝对贵宾级的招待。   把母子俩安顿下来,鉴冰给夏小青留了官邸的电话号码,又给掌柜的交代了一句,这是陈主席的客人,务必招待好,但凡有一丝闪失,就等着关张吧,掌柜的自然是拍着胸脯保证,绝对把客人伺候好了。   回去的路上,嫣儿问鉴冰:“二娘,小北哥哥怎么没有爸爸?”   鉴冰说:“可能去世了吧。”   嫣儿道:“什么叫去世?”   鉴冰道:“就是再也没有了。”   嫣儿沉默了一会,忽然道:“二娘,让爸爸也当小北哥哥的爸爸好不好?”   鉴冰笑了:“嫣儿乖,回头你自己问爸爸好了。”   回到家里,鉴冰把经过给姚依蕾讲述了一遍,又道:“这女子脾气太倔强,我就没敢往家里领,安排在中央大旅社了。”   姚依蕾道:“就她那臭脾气,我是忍不了的,再说了,住在破庙里肯定很久没洗澡,又脏又臭还有虱子,可不敢传给咱们,嫣儿,赶紧去洗手。”   ……   天字号客房果然高级,客厅卧房洗澡间一应俱全,伙计打了一桶热水,夏小青把儿子剥光洗了个热水澡,搓掉不少泥球。   “娘,洗澡真舒服,我有多久没洗澡了。”小北躺在热水里幸福的说道。   “有三个月?上次不是在河里洗过了么。”夏小青笑着给儿子头上打肥皂。   好不容易把儿子收拾干净了,扔到床上去睡觉,又大又宽的架子床,干净柔软的被褥,小北很快就睡着了,望着儿子睡的香甜的模样,夏小青不禁叹了口气。   夏小青在镜子前脱光了自己,身材和十年前一样,一点没走形,皮肤紧致,小腹平坦,胸前坚挺,只是红颜易老,镜子里再没有北京龙须沟那张活泼俏丽的面容了,肤色也很晦暗,两鬓有几丝白发。   她又叹了口气,对着镜子薅掉白发,跨进木桶好好的泡了个热水澡。   第二天下午,鉴冰来到旅社,还带了几套衣服。   “姐姐身量太高,没有合适的成衣,我让家里裁缝连夜做了两套,小北的衣服倒是好找,踅摸了两件拿过来,可能有点大,不过孩子穿大点也无妨。”鉴冰笑嘻嘻的说。   夏小青很高兴,试了衣服,果然合身,小北也穿上了藏青色的立领学生装,戴着学生帽在镜子前左顾右盼,显然很喜欢这身衣服。   鉴冰道:“小青姐,我都安排好了,先给小北找了个学堂,你到区公馆后宅保护太太小姐,现在采花贼闹得厉害,家家户户都请护院保镖,可镖局都关张几十年了,女镖师实在难找,你就客串一回吧,价钱我帮你谈好了,一个月四十块钱,你看咋样?”   夏小青满不在意:“行啊,价钱无所谓,只要能逮到这个采花贼,就是不给钱我都干。”   鉴冰奇道:“小青姐和这个采花贼有过节?”   夏小青道:“妹妹,难道你真觉得姐姐我就只是一个卖艺的江湖女子而已?”   说话间,门口衣帽钩上的一条擦手毛巾滑落,夏小青一扬手,嗖的一声,毛巾被一枚金钱镖钉在了墙里。   鉴冰瞠目结舌:“姐姐,原来你是一位女侠啊。”   夏小青得意的笑了,露出两边的小虎牙。   区公馆的主人是国民党江东省党部主任委员区广延,全省的党务工作由他负责,孙中山的建国大纲中说,统一之后即施行训政,由国民党训练人民、代表人民,以党治政,以党治军,所以这位区主任的权力极大,虽然及不上省主席,但也能分庭抗礼了。   区公馆不在枫林路上,而是位于省城中心区域的三进大宅子,门口有石狮子和照壁,气派非凡,后宅住着太太,姨太太和小姐少爷,都是内眷,让警察厅派人保护不方便,区太太一直想找个女保镖来着,所以鉴冰一提她就满口答应了。   先前鉴冰还不知道夏小青的身手,现在看她暗器工夫如此了得,悬着的心便放了下来。   “事不宜迟,那咱们这就过去吧,顺带着送小北去学堂。”鉴冰道。   第十四章 大宅门   鉴冰先带着夏小青母子去了所谓的学堂,实际上这间学堂很不简单,位于枫林路的一所院子里,老师是特地聘请的精通国文的夫子,据说有前清秀才功名,还有上海请来的算数和体育老师,学生全是省城高官家的子弟,嫣儿也在这儿读书。   小北不大喜欢上学,打小闯荡江湖的他野惯了,如同一头小马驹,哪能容得套上辔头,夏小青却很喜欢这家学堂,摸着桌椅板凳啧啧连声:“小北,你看多好,娘小时候没机会念书,你可得好好珍惜。”   小北说:“娘,我不想在这儿,我要跟你一起去当护院。”   夏小青沉下脸:“小子,你又皮痒了吧。”   小北立马老实了。   今天是礼拜天,学堂没人,参观了教室操场之后,鉴冰又带着两人去了区公馆。   区公馆门口停了好多汽车和洋车,门庭若市,鉴冰直接带人进门,把门的警察挺直腰杆敬礼,管家更是点头哈腰,一脸媚笑,鉴冰问道:“你家老爷呢?”   管家道:“老爷正在书房见客,小的这就去通禀。”   鉴冰道:“算了,我来又不是找区主任,我直接去见大太太吧。”   管家急忙前头引路,带他们去了后院。   后宅正在开牌局,见鉴冰来了,太太们急忙起身相迎,鉴冰给夏小青做了一番介绍,区公馆有四位太太,正房大太太四十多岁,是区广延的结发妻子,生了一个儿子,地位稳固的很,二太太人称梅姨三十来岁,薄唇高颧骨,看起来妖里妖气的,生了一个女儿;三太太人称云姨今年才二十七,圆脸白净,笑眯眯的很和善,为区主任生了一个胖小子,深得宠爱;四太太叫婉茹,十九岁,斯斯文文像个女学生,不怎么爱说话。   鉴冰说这就是我给你们找的女护院,别看她是女子,武功相当了得。   夏小青一抱拳,没多说什么。   大太太满脸堆笑道:“陈太太介绍的护院,自然没得说,信得过。”   梅姨阴阳怪气道:“不是说一个女护院么,怎么还带个孩子。”   云姨道:“我看带个孩子挺好的,和我们金宝差不多年纪,正好陪他读书,也好做个伴,来人呐,拿两块糕点赏给这孩子。”   管家动也不动,三太太的贴身丫鬟颠颠的去拿了糕点来,小北却不伸手,云姨略有不悦,但嘴上却说:“好,这孩子真有家教。”   鉴冰也不是好欺负的,当即笑道:“二夫人,这是夏大姐的儿子,一块来转转的,他可不在你们宅子里吃住,您放心好了。”   话里隐隐带点刺,梅姨不敢和她对抗,陪笑道:“陈太太说笑了,咱们宅子里就缺小孩子,我巴不得他留下呢。”   正说着,一个单薄瘦削的年轻人走了进来,很客气和鉴冰打了招呼,和娘以及三位姨娘见礼,最后目光停在夏小青身上:“这位是咱家的女护院?”   夏小青一抱拳:“夏小青,请指教。”   原来此人是区公馆的大少爷区金瓯,在江东大学读书,是区家的骄傲,据说公馆里的小丫鬟们都暗恋他。   接着大小姐金灵也来了,十六七岁年纪,生的和二夫人很像,但没她那么尖酸,皮肤白皙,手臂纤细,隐约能看见绿色的血管,带了一个剔透的翡翠镯子,说话轻声细语羞答答的,是区老爷的掌上明珠,夏小青的主要保护对象就是她。   众人正在叙话,忽然二夫人鼻翼耸动:“什么东西烧糊了?”   管家急忙奔出去,不一会笑眯眯回来了:“小少爷又长进了,把偷东西的野猫浇上火油烧死了。”   “混帐东西,烧死野猫不要紧,把宅子点了怎么办!小三,你平日里怎么教孩子的?”大太太也不顾外人在场,当时就板起脸孔训人。   三太太根本不怕,点了一支纸烟轻飘飘道:“那有那么容易走水,老爷说了,小男孩就该活泼一点。”   二太太道:“走水是不大容易,可是烧到花花草草也不好啊,三妹你是该管管金宝了。”   四姨太坐在角落,默不作声,金瓯少爷坐在她旁边,一袭藏青色学生装衬托的脸庞愈加雪白清俊,不像是姨娘和少爷,倒像是一对学生情侣。   鉴冰饶有兴趣的看区公馆三位太太斗法,夏小青却有些不耐烦起来,不过看在每月四十块钱份上,还是忍了下来。   一个穿着花呢西装的胖大小子跑了进来,看见桌上的糕点,抓了就吃,忽然发觉一双眼睛看着自己,扭头看见小北,瞪眼道:“看什么看!”   小北没说话,默默转过头去。   鉴冰道:“好了,我还有事先走,夏大姐明天再来正式上工吧。”   太太们假惺惺的挽留了一番,还是送他们出去了,院子里,一只死猫被绑在树干上已经烧焦。   出了区公馆,夏小青道:“陈夫人,我想四处走走,看看地形,您不必陪着我们了。”   说罢带着小北在区公馆四处转悠,周围大街小巷,树木高低,路灯几盏,都记了下来。   走着走着,小北似乎听到什么声音,钻进草丛一看,是一窝嗷嗷待哺的小猫。   “娘,快看,是小猫咪。”小北非常兴奋,想去拿小猫。   “别动,沾了生人气,老猫就不要它了。”夏小青警告道。   小北眨眨眼睛:“可是,老猫回不来了咋办?”   夏小青看看旁边区公馆的高墙,想到了那只烧焦的野猫,怕是为了给幼崽找食物才被抓住烧死的,这几只猫崽子怕是活不成了。   有心想收养,可是自己的境遇也不容易,还是狠心道:“小北,听娘的话,老猫会回来的,咱们要是拿走了,老猫找不到小猫多难过啊,就像你被拐走了,娘伤心一样。”   这回小北听话了,不再坚持。   ……   第二天,小北去学堂上学,临出门前,夏小青又教育了他一顿,绝对不许打人,不许欺负同学,否则巴掌伺候。   小北问,那他们要是先打我怎么办?   夏小青想了想想道:“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小北来到学堂拜见了夫子,夫子考了他几道题,什么三字经百家姓,上中下人口手,结果小北一句也背不出,字也只能勉强写自己的名字,而且写的歪扭七八,把夫子气得胡子一撅一撅的,但还是把他收下了。   不过体育老师对小北倒是很满意,这孩子身体素质太好了,无论是爆发力还是柔韧性,都远超同龄人。   班里还有十来个孩子,年龄不同,但同班念书,其中就有陈子锟的女儿嫣儿,区主任的三公子区金宝,以及其他高官家的子弟。   夫子排座位,让小北和金宝坐在一起,两人个子高年龄大,同在最后一排,金宝用充满敌意的目光瞪着他,胖身体往中间挪了挪,挤占了小北的空间。   小北想到娘的话,忍住了。   同学们陆续到达,来的最晚的是嫣儿,她看到小北哥哥也在学堂读书,开心的不得了,课间休息的时候,从书包里拿出糕点跑过来:“小北哥哥,这是我妈咪从北京买来的驴打滚儿,你吃吧。”   金宝两眼喷火,一把抢过来塞进嘴里。   嫣儿却不生气,说:“你喜欢吃就吃吧,我还有呢。”拉着小北到前面去了。   学堂进行的是传统国文教育,使用《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幼学琼林》这些启蒙教材,夫子念了一段百家姓,点名学生背诵,先让金宝背,他站起来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的摇头晃脑一通背,博得了先生的赞许,接着让小北背,背到赵钱孙李就继续不下去了。   夫子很严厉,让小北伸出手来用戒尺教训了一顿。   金宝幸灾乐祸的瞟了他一眼。   上完了国文课是体育课,省城来的年轻老师教大家跳绳踢毽子,小北可以连跳五百下不停,踢起毽子来更是象黏在脚上一样,博得大家阵阵掌声和老师的赞扬。   中午时分,学生们被各自的佣人护兵接走,小北孤零零的一个人出了学堂,找了个角落拿出藏在书包里的馍馍吃了两口,忽然想起昨天发现的小猫咪,饭也顾不上吃了,匆匆赶过去,钻进草丛一看,果然还在,已经死了两只,剩下的两只也虚弱的叫不出声了。   “你们的娘一定不在了,我没有爹,你们没有娘,真可怜。”小北把两只小猫小心翼翼抱进书包,想了想又挖了个小坑,把两只死的埋进去,这才离去。   下午继续上课,小北藏在桌子里的小猫被金宝发现了,他当即高举一只手喊道:“夫子,有人把猫带到学堂里来了。”   夫子怒气冲冲拎着戒尺过来,先让小北伸出手来狠狠打了十几下,手心立刻肿起老高,可小北咬着牙就是不认错。   下课后,嫣儿和同学们都跑来看小猫,还拿出奶瓶喂猫,夫子背着手一脸严肃走过来,询问小北哪里抱来的野猫,小北据实以告,夫子嘀咕了一句上天有好生之德,放到柴房去养吧,便踱着方步走了。   小同学们一阵欢呼。   金宝眼中恨意更浓了。   回家的路上,金宝忿忿不平的提到了新来的同学抢了自己的风头,跟班阿贵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嬉笑着说:“少爷,上回烧野猫用的火油还剩了点,干脆把这几只小野猫也点了吧,让这小子再也得瑟不起来。”   第十五章 只有石狮子是干净的   冬天黑的早,六点多种就掌灯了,区公馆内电灯通明,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吃罢了晚饭,看书的看书,打牌的打牌,睡觉的睡觉,喧闹了一天的大宅院渐渐归于平静。   夏小青上的是晚班,她的主要职责是内宅值夜,保护内眷,防备采花大盗,白天的时间大部分是可以自由支配的,这也是她答应到区公馆来的原因之一。   至于另一个原因,她从没和任何人提过,那就是她迫切的想抓到这个采花贼。   夏小青跟踪这个采花大盗已经很久了,从北平到天津,从天津到济南,一路南下来到江东,这个飞贼每次作案都留下标记,一只白纸叠的燕子。   这只燕子,是沧州燕家的象征。   而夏小青的母亲,就是沧州燕家掌门人的女儿,她和燕家有着刻骨的仇恨,这次寻踪追击,不但是为民除害,更是为了报仇雪恨。   根据以往的经验,飞贼最喜欢选择这种中式深宅大院下手,如果主人是位高权重的官员,家里再有一个适龄的小姐的话,那简直就是飞贼的最佳选择,所以,这个护院她是非当不可的。   夜已深,区公馆一片寂静,夏小青穿了一身黑色夜行衣,暗器囊中装满了各种武器,后腰插着两把峨嵋刺,开始夜间巡查。   她轻功极佳,一双薄底快靴踏雪无痕,走路悄无声息,区公馆两路三进外带后花园,占地极广,太太们都住在小跨院里,晚上把门一关就是独立小天地,夏小青自有擒贼的办法,她不惊动任何人,一人多高的围墙,一跃一翻就过去了,动作灵敏的象一只猫。   她先去了老爷的书房,据说区老爷是个勤勉的官员,经常彻夜办公,夏小青知道这飞贼喜欢盗窃男主人的古玩字画,便悄悄来查看一番。   书房在后院僻静之处,门口有一名卫士站岗,夏小青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便直接翻墙过去,卫士毫无察觉,不禁让她担忧起来,这飞贼真来了可怎么办。   区老爷书房的灯亮着,传出窃窃私语的声音,夏小青站在树丛中看去,只见一个长衫客人正从屋里出来,拱手道:“区主任,命案的事情就请您多关照了。”   “我会和法院打招呼的,酌情处理嘛。”区主任穿着狐皮坎肩,气度潇洒,“恕不远送。”   送走了客人,区主任回屋,把玩着桌上的铜质香炉,显然是刚才那位客人送的礼物。   夏小青不再看下去,啐了一口离开书房,前往大太太处。   大太太还没睡觉,正跪在佛像前念经,夏小青远远看见,心中暗道大太太慈眉善目的倒是个好人,哪知道大太太忽然翻出几个布偶来,上面都贴着纸条,插着银针,念念有词的又在上面多插了几根针。   不消说,这些布偶上面肯定写着其他几位姨太太或者小姐少爷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大太太可真够毒的。   夏小青默默离开,不远处就是二太太住所,奇怪的是梅姨居然不在自己屋里,虽然很是纳闷,但这毕竟是别人家事,夏小青并未在意,直接前往三姨太处。   没想到的是,二姨太竟然和三姨太在一起,白天看起来针尖对麦芒的两个人晚上亲的如同姐妹,在一起嘀嘀咕咕,时不时发出吃吃的笑声,虽然没听见她俩说的什么私房话,但可以猜出肯定是说大太太和四太太的不是。   继续巡查,前面是四姨太的卧房,月亮门内人影隐现,这么晚了还能是谁,莫非飞贼到了?夏小青按住暗器囊跟踪过去,发现偷偷摸摸而来的是大少爷金瓯。   大少爷一进门,就和四姨太搂到了一起,两人热吻不止。   “金瓯,你带我走吧,我一刻也不想待在这里了。”四姨太泪流满面道。   大少爷沉默不语,哆哆嗦嗦摸出一支烟来抽着。   婉茹道:“金瓯,你怎么不说话呀,难道你不爱我了么,难道你忘了我们的海誓山盟了么,就算你不为我着想,也要为我们的孩子着想啊。”   大少爷猛然抬起头:“婉茹,不要逼我,我依然是那个深爱着你的我,我也没有忘却我们的海誓山盟,这一切,都在我心中铭刻。”   四姨太梨花带雨,眼泪婆娑的看着情郎,破涕为笑道:“金瓯,我就知道你是爱我的。”   大少爷怜惜的捧起四姨娘的小脸道:“婉茹,相信我,过了这个年,我就带你去,咱们去汉口,去上海,走的远远的,任谁也找不到咱们。”   婉茹用力的点点头,两人抱头哭泣起来。   夏小青看的傻眼,悄悄退走,不想踩到一根枯枝,咔吧一声。   “谁!”四姨太警觉道。   金瓯惊鸿一瞥,看见模糊的人影,颤声道:“糟了,被新来的女护院发现了。”   四姨太惊慌失措:“怎么办,要不现在咱们就私奔。”   金瓯道:“不行,老头子的存款帐号我还没弄到,别急,容我想个对策。”   夏小青从四姨太跨院里退出来的时候,正巧被管家瞅见,他阴冷的脸上露出一丝疑惑,目送她消失在远处,才悄悄进了二姨太的房间。   梅姨亲昵道:“死鬼,怎么才来,人家都等急了。”   管家把窗帘拉上,低声道:“刚才你在哪儿?”   梅姨道:“我在小三那里,怎么了?”   “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么?”   “没啊。”   “我刚看见新来的护院到处乱窜,翻墙越脊的。”管家道。   梅姨掩口道:“她不会是想偷东西吧。”   管家道:“笨女子,偷东西倒好了,我怕她是大太太请来监视家里的,有这么个鬼影一般的人在,以后咱俩再想私会可就难了。”   梅姨懊丧道:“这可如何是好?”   管家狰狞道:“有的是办法。”   ……   夏小青走南闯北多年,结识的都是江湖上的豪爽儿女,哪见过这么龌龊的事情,又好气又好笑,暗道不干我事,随他们折腾去。   需要保护的主要是住在绣楼上的区小姐,夏小青来到楼下抬眼望去,已经熄灯休息了,一片安静,心道这家小姐总算是冰清玉洁。   一夜无事,早上,夏小青正要离去,管家笑呵呵来了“夏女侠,太太关照,给你准备了一间卧房,晚上值夜的时候也好歇脚。”说着将钥匙递上。   夏小青收了钥匙,一抱拳:“多谢。”   望着夏小青背影离去,管家阴险的笑了;中午夏小青和儿子一起在旅社吃饭,四菜一汤,米饭管饱,掌柜的说陈夫人关照过,饭钱打在住店钱里面了,看着儿子狼吞虎咽吃的高兴,夏小青心里漾起幸福的涟漪,问道:“小北,学了几个字?”   小北眨眨眼睛:“还没学字,光背书了。”   夏小青道:“背一段给娘听听。”   小北道:“赵钱孙李。”   夏小青笑眯眯的等着下文,哪知道儿子又端起碗来扒饭。   “这就完了?”   “嗯。”小北筷子飞快,在娘动手之前又扒了几口饭下去。   夏小青将儿子狠揍一顿,不过对于皮糙肉厚的小北来说,就是小菜一碟。   ……   傍晚,枫林路,陈公馆,区主任家的三太太带着儿子来拜访,还带了一大堆的礼物,姚依蕾自恃身份高贵,本不愿意和这种姨太太打交道,可伸手不打笑脸人呢,人家如此谦卑的登门拜访,总不能甩脸子看吧,于是照例摆起牌局,邀了几位夫人一起打麻将。   云姨今天手气很差,连连放炮,姚依蕾赢了许多钱,心情更佳,云姨一边摆着牌,一边唠嗑:“你们家陈总长怎么过年还不回来啊?”   姚依蕾道:“广东那边又闹腾,怕是要打仗,军事部忙得很,整天开会,再加上天气不好,估计得年前才能到家,他不来才好,咱们乐得清闲。”   云姨咯咯笑道:“夫人不想的慌啊。”   姚依蕾淡淡一笑,摸了一张五条:“自摸,清一色。”   众人一阵抱怨,嫣儿蹬蹬蹬跑下楼来:“妈咪,我想要一只小猫咪。”   姚依蕾道:“想要啊,那就让人给你抱一只去。”   云姨看见嫣儿,顿时笑的花枝招展,从腕子上摘下一个和田白玉的镯子递过去:“闺女,阿姨来的匆忙,也没准备什么礼物,这个拿着。”   姚依蕾从小富贵,见多了珍奇宝贝,一搭眼就知道这镯子值钱,但也达不到价值连城的地步,推辞了一番也就收下了。   云姨趁热打铁道:“闺女生的真俊,订了娃娃亲没有,看我们家金宝怎么样,俩人还是同学呢,两小无猜竹马青梅的。”   区金宝跟娘来串门子,穿的花呢小西装,油亮的中分头,一直很乖的坐在旁边,姚依蕾看看他,一脸的蠢笨,心里就不喜欢,可人家半开玩笑的提,自己也不好生硬拒绝,便道:“嫣儿还小,再说吧。”   云姨很有眼色,看姚依蕾没兴趣谈这个,便转移话题道:“听说那个飞贼又作案了呢,偷了城东张公馆不少金银首饰,警察追了大半夜,还是让他给跑了。”   太太们最爱八卦,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起来,气氛再度热烈。   牌局结束之后,鉴冰姗姗来迟,姚依蕾问她干什么去了,鉴冰说我去看夏小青母子了。   姚依蕾一愣:“等等,她叫什么?”   “夏小青啊。”   “好熟悉的名字,民国八年,我在香山被人绑票,后来获救,好像和子锟一起救我的人就叫夏小青。”   鉴冰奇道:“不会这么巧吧?”   姚依蕾道:“当时天黑,心里又慌,记不清她什么长相,只记得个头很高,名字就叫夏小青,据说父亲是走江湖卖艺的……鉴冰,那孩子长的像不像陈子锟?”   见姚依蕾突然问到这个问题,冰雪聪明的鉴冰立刻明白过来,仔细想了想道:“不像。”   姚依蕾这才松了一口气:“吓死我了,我觉得也不应该是。”   鉴冰道:“姐姐,你的意思是?”   姚依蕾道:“看来确实是一个人,她终归对我有恩,又救了嫣儿一回,我们娘俩欠她的,等子锟回来,提一下,能帮忙的就帮忙,在军队里给她找个合适的男人嫁了,孤儿寡母的怪可怜的。”   第十六章 野种   夏小青也听说了飞贼再次出没的事情,当夜严加防范,依然安全无事,到了白天,她来到闹贼的宅子附近转悠,期望发现飞贼留下的蛛丝马迹。   省城民居多是平房,围墙相连,巷口相通,更有参天大树可以藏匿,这种地形对于飞贼来说如履平地,对于警察来说可就难以追踪了,一般来说,飞贼被当场擒获的很少,基本上都是销赃快活的时候留下线索被抓住。   溜达了一圈,除了发现几块被踩碎的瓦片之外,没有任何发现,到省城几个大当铺附近看看,没瞅见销赃的飞贼,倒发现了几个守株待兔的便衣侦探。   打听消息最佳去处莫过于街头茶馆,这里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是各种新鲜事儿的发源地,夏小青找了一间热闹的茶馆,要了一壶茶听人家闲扯,果然有所收获。   一个亲戚在警察局的中年大叔眉飞色舞的卖弄着自己道听途说来的消息,倒也半真半假,颇有参考价值,这飞贼也不是每回都糟蹋人家大姑娘,比如这回张公馆失窃,小姐藏在床头梳妆台里的金银首饰都丢了,人却毫发无损。   有茶客就纳闷了:“出了奇了,俗话说得好,B从门前过,不日是罪过,这淫贼怎么就发了善心了,放着一个千娇百媚的大姑娘在眼前,愣是没下手?许是张家怕丢面子,瞒住不报吧。”   中年大叔一拍桌子:“此言差矣,飞贼是飞贼,淫贼是淫贼,两码事。”   又有茶客道:“难不成这省城活动的贼还有俩?一个偷金银细软,一个窃玉偷香?”   嗡嗡一阵议论,众说纷纭,但主要还是听那位大叔讲段子。   夏小青拿出自己绘制的飞贼活动路线图来一番研究,再结合大叔的吹牛一分析,似乎每次警察都是追到以区公馆为圆心的一个范围内失去目标的。   区公馆周边有许多住家,都是颇有身份的豪绅,难不成飞贼就藏在其中?难怪区公馆一直没遭贼,原来是兔子不吃窝边草,夏小青终于明白了。   当夜,夏小青值班的时候,没有照例在院子里巡视,而是爬到后院绣楼顶上眺望周围,一直等到下半夜,忽见西边火光冲天,锣声阵阵还夹杂着枪声,又不像是走水,倒像是遭了贼。   夏小青立刻兴奋起来,从怀里摸出一个单筒千里镜来,借着月光照射,专门盯着几处逃逸的必经要道,果不其然,只见一个黑影在屋脊上疾奔,竟然奔着这儿来了。   “难不成他还想再做一次案?”夏小青握住峨嵋刺就想上前拿贼,忽然灵光一闪,莫非这贼就藏在区公馆里?   这个念头若在以前是打死也不会有的,但是前夜见惯了种种龌龊事之后,她觉得堂堂省党部主任家里窝藏一个飞贼似乎也不是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   那飞贼轻功了得,在房檐屋脊上如履平地,嗖嗖的就过来了,夏小青趴在绣楼上紧盯着黑影,惊讶的发现他居然奔着绣楼而来。   难道被发现了?刚要动手,就见飞贼抓着柱子三两下上了二楼,轻轻敲敲窗户,窗子竟然从里面打开了,飞贼利索的跳了进去,又把窗子关上了。   夏小青震惊的张大了嘴半天合不上,搞了半天原来区小姐是飞贼的同伙,这事儿也太那啥了吧,简直是没有最离谱,只有更离谱。   女人的八卦之心上来,谁也挡不住,夏小青轻轻揭开一块瓦,偷偷观察绣楼里的情况。   飞贼正在换衣服,很潇洒的将夜行衣蒙面巾甩在地上,伸开两条胳膊,让区小姐帮他套上睡衣。   “呀,你受伤了,要不要紧,我拿红汞水给你擦一下。”区小姐发现飞贼肩膀上有伤,心疼的要命,声音都发颤了。   飞贼道:“我是刀枪不入的,你难道不记得了,只是被子弹擦了一下而已,别哭哭啼啼的,我不喜欢哭鼻子的女生。”   区小姐果然不哭了,端出燕窝银耳粥来服侍飞贼,自己先尝了一口,道:“呀,凉了,让小红拿到厨房去热一下吧。”   飞贼道:“不用,我不吃这些玩意儿。”   区小姐忽然哭道:“人家特意为你准备的,你怎么不吃,羽哥,你是不是嫌弃人家了。”   飞贼一把将区小姐揽在怀里,用嘴唇堵住她的樱桃小口,一个荡气回肠的热吻,区小姐意乱情迷,脚尖都绷直了。   吻罢,区小姐破涕为笑,道:“羽哥,今天收获怎么样?”   飞贼道:“今天点背,遇上蹲坑的侦探了,不过贼不走空,你看这是什么?”说着拿出一只玉簪来炫耀。   区小姐道:“这样太危险了,什么时候才能凑够远走高飞的钱啊,不如我去找爹爹,就说去北平读书,让他给我一万大洋,不就行了。”   飞贼忽然变了口气,怒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不义之财我从来不用。”   区小姐做小女儿状,帮飞贼捶着腿道:“人家也是为了你好嘛。”   飞贼道:“为我好就帮我找点白色的雁翎来,用纸燕子做标记太跌份,我得打造自己的字号,以白羽为记,让世人都知道我。”   夏小青在上面听了暗笑,这飞贼还挺有品牌意识的,很想看清楚他的模样,可是角度问题,始终看不清脸庞。   区小姐又在哭了,飞贼抚摸着她的秀发好言抚慰,忽然抄起装燕窝粥的小碗朝屋顶砸去,同时就地一个翻滚,抄起夜行衣和蒙面巾扑出了窗户。   夏小青被发现了,大喝一声抽出峨嵋刺杀将过去,一脚将飞贼又踹回了屋子,正要上前擒拿,却被区小姐抱住了大腿,声嘶力竭道:“羽哥,快走,别管我。”飞贼不敢恋战,落荒而逃,夏小青迅速点了区小姐两处酸麻穴道将其解决,紧跟着跳出去,两人踩着屋脊围墙追逐而去,整个区公馆都被惊动了。   飞贼技高一筹,对省城的地形也更加熟悉,绕了几圈后就找不见踪迹了,夏小青懊恼不已,悻悻回来,公馆里灯火通明,老爷太太都起来了,警察厅也来了人,正在登记失窃物件。   见女护院回来,管家赶忙问她抓到飞贼没有,夏小青摇摇头。   警察忙了一圈后收队走了,区老爷抓起一只茶碗摔在地上发泄愤怒,大太太面无表情,二太太面带愁容,三太太一言不发,四太太从外面进来,叹口气道:“金灵还在哭,怎么劝也止不住。”   大少爷衬衣外面穿着坎肩,在屋里踱来踱去,忽然怒道:“妹妹就这样被歹人夺去清白,以后怎么嫁人!咱们区家,有何面目示人!”   管家低估道:“倒是请了护院来着,谁知道不顶事儿。”   夏小青根本不理睬他,冲区老爷道:“老爷,借一步说话。”   区广延迟疑了一下,还是答应了:“你跟我来。”   两人来到客厅后面,区广延道:“有什么隐情,尽管道来。”   夏小青道:“关于飞贼之事,还是问你女儿吧。”   区广延勃然变色,身处高位之人自然一点就透,明白夏小青话里的意思,重重一拳砸在桌子上:“这个孽畜!”   前厅的人听见老爷的怒吼,各个心里都是一寒。   区广延没有继续发飙,而是无力的坐在椅子上:“你去吧,家门不幸,切勿外传。”   夏小青昂然而去,没和外面任何人打招呼。   众人更加惴惴不安起来。   ……   两只小猫被养在学堂柴房里,俨然成了小朋友们的宠物,当然区金宝例外,他恨透了小北,连带着恨上这两只猫崽子,在跟班阿贵的怂恿下,他决定故伎重演,将这两只小猫烧死,顺便给小北一点颜色。   夫子在前面摇头晃脑的念着千字文,同学们在下面跟着朗读,小北发现自己的同桌一脸兴奋,时不时往外看,似乎在期盼着什么,忽然他闻到一股火油味,顿觉不好,站起来就往外冲,可是已经晚了。   两只幼小的猫崽被浇上火油,其中一只已经点燃,变成一个小火球到处窜,哀嚎声凄厉无比,阿贵正擦着洋火,准备点燃另一只,被小北一头撞翻在地,洋火落地。   夫子一脸惊愕的走了出来,同学们也都出来了,看到小猫被烧成焦碳状,又惊又怕,嫣儿更是哇哇大哭起来,哭的撕心裂肺,因为被烧死的是她选中准备带回家的那只。   小同学们叽叽喳喳的指责区金宝的恶行,夫子也顿足叹道:“小生灵何其无辜啊。”可区二少爷根本不在乎,他大大咧咧的往嘴里塞着爆米花,指挥阿贵道:“还有一只呢,也给本少爷点了。”   小北护着猫崽,怒目圆睁:“区金宝,今天小爷和你卯上了。”   区金宝道:“我呸,你也配!你娘是我家养的看家狗,你就是个没爹的野种!也配和我叫板!阿贵,揍他。”   小北怒不可遏,将猫崽塞给嫣儿,一个饿虎扑食上去,区金宝吓得倒退几步,差点摔倒,阿贵挡在少爷身前,和小北打在一处,他虽然二十多岁年富力强,竟然被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逼得节节后退,幸亏早有准备,两个膀大腰圆的男仆闯进来,三人合力将小北按在地上。   学堂里打得热闹,谁也没注意到,一个风尘仆仆的穿飞行服的男子走了进来,看到被按在地上犹自挣扎不已骂不绝口的小北,不禁赞道:“这小子挺有种的,有点像我小时候。”   第十七章 跟爹回家   陈子锟是驾机飞回来的,没顾得上回家,先到学堂来看宝贝女儿,结果却看到了这么一台大戏,三个壮劳力按着一个小孩打,还愣是按不住,这孩子有点意思。   大家的注意力都被斗殴吸引,没看到陈子锟,嫣儿哭叫道:“放手,别打小北哥哥。”   区金宝更加怒了,道:“你是我媳妇,怎么向着外人,给我狠狠地打。”   嫣儿嚎啕大哭,哭的咳嗽起来,这下陈子锟没法继续围观了,上前抱住自己女儿拍着后背,怒斥道:“住手!”   “爸爸,他们坏。”嫣儿指着金宝阿贵等人哭哭啼啼道。   阿贵等人停了手,小北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擦擦嘴角的鲜血,不屈的盯着区金宝。   陈子锟道:“小子,你刚才说什么屁话,我闺女怎么成你媳妇了呢?”   区金宝虽然知道对方是嫣儿的爸爸,是个大官,但从小娇生惯养长大的他不知道什么叫怕,昂着脑袋道:“他是我妈帮我说的媳妇,已经订下了,你们是大人,说话不能反悔。”   陈子锟大怒:“操你妈的,做什么梦呢,就你这猪样还想当我陈子锟的女婿,小北,给我揍他。”   小北早就跃跃欲试了,此时有了大人撑腰,当即猛扑过去和区金宝厮打到一处,阿贵和男仆想帮忙,陈子锟恶狠狠的眼神扫过来,他们便很自觉的站在一旁围观了。   通常小孩打架拼的是发育,区金宝和个头和体重明显强于小北,但是爆发力和敏捷度就差远了,毫无还手之力,不一会儿便肿的像个猪头,坐在地上嗷嗷大哭起来。   夫子怕出事,小声道:“陈大人,再打下去怕是要出事。”   陈子锟宽慰他:“夫子,有事我担着,这胖小子是谁家的种?”   父子道:“是区主任家的二公子。”然后将事情经过娓娓道来,陈子锟点点头:“噢,原来如此,来人!”   两个全副武装的护兵走了进来。   陈子锟指着阿贵:“把这小子拿下。”   阿贵被按住,吓得屁滚尿流,磕头求饶。   陈子锟道:“小屁孩不懂事也就罢了,你一个大人也不懂事,实在饶你不得,今天我替小猫咪讨回这个公道!”   护兵找了一块棉纱将阿贵的右手缠上,浇上火油,陈子锟将学生们都轰回了教室:“都堵上耳朵别听。”   小孩子们一个个乖乖坐在位子上堵住耳朵。   护兵点燃了棉纱,阿贵的手燃起熊熊大火,疼得他厉声惨叫,区金宝坐在地上都忘记了哭,裤子一下子就湿了,他吓尿了。   烧了一阵子,陈子锟才让人用沙土将火扑灭,阿贵这只手算是残了,人也昏死过去,瘫在地上像只死狗。   “换我年轻的时候,早他妈一枪崩了你个狗日的了。”陈子锟啐了一口,这才作罢。   两个吓得面色惨白的佣人赶忙将阿贵和少爷扶上洋车,逃回家去了。   陈子锟走进教室,笑呵呵道:“嫣儿,爸爸帮你出气了。”   嫣儿年纪小,不知道刚才发生了极度残忍的事情,咧嘴笑了,拉过小北介绍道:“小北哥哥,这是我爸爸,爸爸,这是小北哥哥。”   小北鞠躬道:“陈先生好。”   陈子锟赞许道:“小子挺有种的,你爹是哪个?”   小北的鼻子忽然一酸,他从小就没爹,不知道有爹的好处,刚才和区家少爷一战,他已经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打算,哪知道半路杀出个嫣儿的爹来,轻而易举就扭转乾坤,严惩了恶人,再看嫣儿幸福的样子,他打心眼里羡慕,做梦都想有这么一个有着宽厚胸膛和滔天本领的爹爹。   “我没爹。”小北低声道,垂下了头,他不想让人看见自己流泪,可是眼泪还是啪啪的落在地上。   “小北哥哥不哭,爸爸,你给小北哥哥当爸爸好不好?”嫣儿从陈子锟怀里挣出来,拉着小北的手,一脸哀求的看着陈子锟。   陈子锟爱怜的抚摸着女儿的脑袋,嫣儿如此善良让他欣慰无比。   “小北,你姓什么,家住哪儿,你母亲呢?”   “我姓夏,跟娘走江湖卖艺,娘在区家当护院。”小北回答的很简短。   陈子锟心里咯噔一下,姓夏!   “你母亲叫什么名字?”陈子锟声音微微发颤。   “我娘是飞燕女侠夏小青。”小北颇有些骄傲的答道。   陈子锟差点一个屁股墩坐在地上,脸色都变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夏小青,她她她,她找来了!还带着个儿子!   “小北,抬起头来。”陈子锟道。   小北昂起头,脸上两道泪痕,五官眉眼颇有些像夏小青,人说儿子像母亲,女儿随爹爹,此言不虚。   “小北,你今年几岁了。”陈子锟声音突然有些低沉。   “九岁。”   陈子锟别过头去,英雄泪在眼眶中荡漾,老子也有儿子了!而且还这么大,又惊又喜的冲击让百战铁汉都不免泪下。   嫣儿扯着他的衣襟:“爸爸,你怎么了。”   陈子锟忽然笑了:“爸爸没事,小北,以后我就是你爹。”   小北没说话,他知道陈子锟是好意,可江湖儿女可没有乱认爹的规矩。   “小北,嫣儿,跟爹回家。”陈子锟抱起嫣儿,伸手去牵小北。   小北退了一步,抱拳道:“陈先生,好意心领了,我娘在旅社等我回去吃饭呢。”   陈子锟知道失散多年的儿子没那么容易相认的,总需要一个时间过程,便道:“那好,我送你过去。”   陈子锟是从机场过来的,他虽然卸任省主席,但级别上去,属于中央大员,出入随行人员和警卫配备都是有要求的,马虎不得,小轿车两辆,一辆专车,一辆副官和警卫坐,前面有五辆摩托开道,后面还跟了一辆卡车,上面坐了二十个带手提机枪的护兵。   嫣儿早就习惯了这个排场,小北瞠目结舌,护兵拉开车门,他迟疑了一下还是爬了进去,这汽车里面真宽敞,座位是皮子的,下面铺着地毯,气味香香的很好闻。   陈子锟坐中间,儿子坐女儿分坐两边,天上落下个儿子来,让他亢奋不已,一手搂着一个,别提多滋润了。   小北却有些不习惯,坐在车里无比僵硬。   车队行驶在省城大街上,警察看见都立正敬礼,拦住其他车辆让车队先行,这份气派,可是走江湖卖艺的夏小北从来没有经历过的。   一路开到中央大旅社,掌柜的诚惶诚恐,就差跪下了,亲自带陈子锟上楼,安排茶水点心,下楼之后暗暗庆幸,幸亏对这母子俩招待还算周到,原来他们是陈部长的亲戚啊。   夏小青不在房间,陈子锟便坐下等他,顺便和小北拉家常,得知小北从生下来就跟着娘和外公走南闯北,去过云贵、闯过关东,下过江南,小小年纪磨砺颇多,怪不得九岁的孩子眼神如此老成。   “你外公现在何处?”陈子锟很挂念自己患病的岳父。   “外公去年去世了,葬在沧州老家,娘说,清明再回去上坟。”小北道。   陈子锟一阵默然。   ……   夏小青乔装改扮在区公馆附近蹲守,她知道贼的习性,总喜欢到作案现场看看,况且那飞贼和区小姐感情颇深,肯定放心不下要回来的。   等了一上午,依然没有可疑的人出现,夏小青有些焦躁,若是让飞贼从自己手里跑了,飞燕女侠一世英名可就毁于一旦了。   正在焦躁,一辆汽车疾驰而来,正停在区公馆门口,司机先跳下车来,拉开车门,一只穿着锃亮黑皮鞋的脚伸了出来,区家的仆人见多识广,一眼就能看出来客的成色,今天这位贵客,藏青呢子学生装,别着江东大学的校徽,裤线笔直,头发油亮,胸前还有一根晃眼的白金怀表链,这派头,这扮相,绝对是富贵人家的公子爷。   公子爷走到门前,递上一张名片:“这是我大伯的名片,我姓张,是你家小姐的同学,今天过来有事找她。”   门房看了看名片,上面印着江东省保安司令部少将高参张鹏程的名字,顿时不敢怠慢,道:“张少爷请进。”   张少爷昂首阔步走了进去,马路对面的夏小青可听的清清楚楚,这厮分明就是昨晚的飞贼,居然如此胆大包天,堂而皇之登门拜访,不由让她有些钦佩。   她摘下斗笠,也跟了过去。   区广延听说女儿的同学来访,还是张鹏程的侄子,心道没听说老张有侄子啊,不过这事儿也说不定,兴许是表侄子呢,正好金灵正寻死觅活的,到现在粒米未进,找个人劝劝她也好,便让门房把张少爷带了进来。   张少爷自我介绍说叫张翰林,是江东大学国文系的学生,话剧社的成员,和金灵排了一出《牡丹亭》,今天要预演结果找不见人,特地来找。   区广延见他说的有鼻子有眼的,穿着打扮都很得体,谈吐也不俗,不疑有诈,就让丫鬟带他去见女儿。   张翰林得意的眨了眨眼睛,扭头便走,却见夏小青拦在前面。   “站住,这回你可是自投罗网。”夏小青道。   张翰林顿时一脸苦相,这幅摸样活像挨打前的小北,眉眼五官也极其相似,简直就是大一号的儿子,夏小青不由得一愣。   趁着夏小青分神的瞬间,张翰林一拧身子就上了墙,在狭窄的墙头上飞奔,踩的瓦片哗哗响,却没有一块碎的。   区广延从屋里出来,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半天才回过神来,喝道:“你怎么不去追!”   夏小青如梦初醒,刚要去追,管家进了院子,指着她喝道:“别走,不把事儿说清楚,你不能走。”   第十八章 儿子,爹帮你教训他们去   区广延怒道:“不去抓飞贼,说什么事情!”   管家道:“老爷稍安勿躁,我怀疑这位夏大姐和飞贼是同党。”   夏小青本来还打算去追飞贼的,听了这话却不动了,抱着膀子冷笑道:“管家,你这话什么意思?”   管家道:“什么意思你自己心里清楚,你敢说你没偷府里的东西?”   夏小青道:“你说偷就偷了?我还说你和二太太偷情呢。”   管家立刻面红耳赤,不过转瞬又变成了惨白色,咆哮道:“你不要倒打一耙,先把你的事情说清楚。”   夏小青冷笑不语。   区广延沉下脸道:“阿祥,不要放肆,夏女侠是陈夫人介绍来的,怎么可能偷鸡摸狗,更不会和飞贼是同伙,你说这话可有凭据?”   管家道:“这几日夏大姐不在院子里巡逻值守,反而四下乱窜,鬼鬼祟祟,分明是踩点,结果昨日就遭了贼,那飞贼就是她故意放走的。”   又冲夏小青道:“你说自己是清白的,敢不敢让我们查看你的值班房?”   夏小青很干脆的答道:“请便。”   不大工夫,区家人便都来到值班房所在的小跨院,夏小青用钥匙打开门,管家带了两个男仆进去,两分钟后拎着一个大包袱出来了,当中打开,里面是一堆金银质地的耳环戒指镯子,还有一个铜香炉,正是老爷刚收的礼物。   “捉贼拿赃,捉奸拿双,夏大姐,这下你没话说了吧?”管家得意洋洋道。   区广延的脸色沉了下来。   二太太梅姨惊呼:“我说怎么首饰不见了,竟然在这儿,这是怎么回事?”   三太太云姨没说话,毕竟她最近在走陈家的路线,而夏小青是鉴冰介绍来的,落井下石可不好,至于这些赃物,闭着眼睛都知道是陷害。   夏小青毫不在意,道:“管家,谁能证明这些东西不是你放进去的?”   众人都看向管家。   “我能!”院外面传来一声高呼,紧跟着大少爷金瓯走了进来,扫视众人,斩钉截铁道:“我亲眼看见夏大姐追飞贼的时候从他手里接了一包东西。”   众人窃窃私语起来,区广延的脸色很阴沉。   管家没料到大少爷会帮自己,顿时底气大壮,指着夏小青的鼻子道:“听见没,有人看见了!你还不从实招来。”   夏小青哈哈大笑,盯着大少爷却不说话。   四姨太婉茹干咳一声站出来:“我……我给大太太请安的时候,也看见夏大姐鬼鬼祟祟从墙上跳出来……还背了个大包袱。”   仿佛计算好的一般,佣人又从值班房里搬出一尊鎏金佛像,大太太看了掩口惊呼:“我的金佛!”   夏小青道:“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大少爷道:“人赃并获,你狡辩也没用,你分明就是飞贼的同伙,盯上我们区家了,爹,还不快叫警察来把她拿了去。”   区广延道:“事到如今,夏女士你还有什么话说。”   院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两名持枪卫士,手按在盒子炮上,警惕万份的盯着夏小青。   夏小青道:“有,我当然有话说。”   顿了顿,先看看管家,又看看大少爷,再看看四姨太。   管家面红脖子粗,一副胆气很足的样子,大少爷面无表情,冷峻的很,四姨太略显心虚,不住摆弄衣服角。   “我夏小青闯荡江湖三十年,什么事儿没经过?被被人当贼,还是第一回,本来呢,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受人之托前来保护小姐,你们的龌龊事我是不管的,可既然你们诬陷到我头上,那我就不厚道了。”   管家脸色难看起来,道:“老爷,你千万别听她胡说。”   夏小青道:“管家,我还没说呢,你怎么就心虚。”   “让她说。”区广延道。   夏小青道:“这间房,表面上是我的休息室,值班房,可我一次也没用过,钥匙管家那儿肯定有,说不定别人也有。”   大少爷眼神闪烁了一下。   “管家半夜从二夫人卧房出来这种事,本来我是打算烂在肚子里的,可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了。”   “你血口喷人!”梅姨跳出来大骂,激动无比。   夏小青根本不理她,继续道:“大少爷,你说要搞到老爷的存款帐号,然后和四姨太远走高飞,搞到了么?”   又问四姨太:“老爷对你不薄,你怎么就一刻也呆不下去了呢?”   大少爷咆哮起来:“你这个贼,信口雌黄什么!我和婉茹是清白的!”   “啧啧,都喊上婉茹了,还清白。”夏小青咋舌道。   “老爷~~”婉茹含泪看着区广延。   区广延什么人,省党部主任委员,那可是饱经风雨见多识广的老革命,什么玩意没见过,搭眼一看就知道怎么档子事儿,儿子历来清高,是不参与家里事情的,婉茹胆小心虚,也不爱凑热闹,这两人今天如此表现本来就有问题,再加上金瓯最近行为很不正常,一直在搞钱,竟然是为了和四姨娘私奔。   至于二姨太和管家的私情,也并非空穴来风,这两人本来就是同乡,还是表兄妹,这种事儿只要有一丝疑点,就肯定有事!   至于值班房里的金银,肯定是低级的栽赃陷害,这点眼力,区广延还是有的。   区广延脸色阴晴不定,忽然外面有人哭喊:“老爷,出事了。”   众人看去,只见佣人抬着少爷和阿贵进来,少爷裤子都湿了,花呢西装撕扯的烂七八糟,身上还有尘土,一双眼睛哭的跟烂桃子一样,阿贵右手烧成了走油蹄髈,眼见是残疾了。   “怎么回事!”区老爷厉声喝道,一直没参与讨论的三姨太扑了上去,抱住儿子一阵哭。   佣人倒也机灵,将事情叙述了一遍。   三姨太怒道:“街上那么多乞丐吃不上饭穿不上衣,不见他们去可怜,倒可怜起一个小野猫来,这人能和畜生比么,烧坏了阿贵的手,打伤了我的宝贝儿子,这个官司一定要打,我才不管他是什么大官!”   区广延这回是真怒了,陈子锟居然如此不给自己面子,打狗还要看主人呢,这是要撕开脸啊:“备车,去陈府。”   忽然又有人惊呼道:“不好了,四姨太要跳井!”   众人慌忙奔过去,只见婉茹扒住后花园的井口作势往里钻,还哭道:“都别拦我,让我一死以证清白。”   区老爷太阳穴直跳,吼道:“还不快把她拉下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丫鬟小红慌慌张张跑过来:“老爷,不好了!”   “什么事!”区广延怒道。   小红吓得一激灵,道:“小小小,小姐她,不见了。”   区广延这个恼啊,家里事情接二连三的出,全是因为这个女护院惹出来,本来这些脏事儿都掩藏的极为巧妙,大家心照不宣得过且过,现在全面揭开,若是传到外面,区家就没脸了。   他脑子里迅速作出抉择,事有轻重缓急,事关面子的是二姨太和管家的私情,金瓯和婉茹的乱伦,这两件事最丢人,必须压下去,金宝被打,金灵离家出走都还可以缓一缓。   若要压住丑事,必须把夏小青给解决掉,现在顾不上她是谁介绍来的了,必须快刀斩乱麻。   “来呀,把夏大姐绑起来,送警察厅。”区广延道。   夏小青似乎早已料到这个结局,冷笑道:“是非不分,黑白不明,区老爷你可别后悔。”   区广延不愿意废话,让卫士将她五花大绑起来,夏小青也不反抗,束手就擒,被押了出去。   “都不许出门,在房里呆着,听候发落!”区广延一甩袖子,走了。   众人面面相觑,各怀鬼胎的去了,婉茹也不跳井了,老老实实回房。   夏小青直接被解往警察厅,区广延打了个电话给自己熟识的警察厅曹副厅长,让他安排一下,最好从速从快,不留后患。   “区主任,卑职明白。”曹副厅长心领神会,在警察厅牢房里弄死个把人实在太简单了。   打完电话,三姨太已经站在门口,眼泪汪汪的:“老爷,你可要为金宝做主啊。”   今天三姨太没有被挖出丑闻,区广延很欣慰,再想到儿子受辱,一时半会没法找陈子锟讨回公道,但是可以找那小子泄愤啊。   “那个夏小青的儿子,住在哪里?”   “听说在中央大旅社包的房间。”   “派人去把他抓来!”   ……   中央大旅社,陈子锟刚打完电话回家,说不回去吃饭了,和女儿在一起玩呢,电话那头是一阵阵搓麻将的声音,姚依蕾对他不及时回家表示了愤怒:“我可警告你,干什么去都行,就是别去找那个姓夏的。”   陈子锟放下电话,脸色略有难看,鉴冰帮夏小青推荐了护院的工作,他是知道的,只是没料到姚依蕾已经起了警惕之心,估计小北认祖归宗没有太大阻力,想把夏小青接回家里的难度就大了点。   有人敲门,咚咚咚。   陈子锟以为夏小青回来了,赶紧整理衣服,小北上前开门,哪知道门口站的是副官和护兵,还押着两个穿黑色中山装的干练男子。   “报告部长。”双喜敬了个礼,“弟兄们在楼下逮到两个带枪的家伙,怀疑是刺客,请您发落。”   陈子锟见两人胸口别着党徽和卫士铜制铭牌,就知道是省党部的在编卫士,便问道:“谁派你们来行刺本官的。”   俩卫士吓得直哆嗦,行刺现役陆军一级上将,这帽子忒大了,赶紧解释:“陈部长冤枉啊,我们是来提人的。”   “提谁?”   卫士伸出手指,指向小北:“提这个小孩。”   陈子锟知道怎么回事了,冷笑道:“区广延好大的官威,儿子受欺负了,当爹的居然派党部的公务员来找场子,那我这个当老子的也不能甘居人后。”   说着摸了摸小北的脑袋:“儿子,走,爹帮你教训他们去。”   第十九章 抄了区公馆   简简单单一句话,让小北的眼眶里又含满了泪水,“爹帮你教训他们去。”对于一个九岁的男孩来说,比千言万语都管用的多,这一刻他甚至在想,如果嫣儿的爹只是我爹就好了。   双喜啪的一个立正:“部长,要不要调一个营的兄弟包围省党部?”   陈子锟笑骂道:“你小子真是越来越会来事了,这是小孩子之间的恩怨,大人帮着调解,用的着调兵么,还包围省党部,我看你脑袋被驴踢了,我一个人去就够了,备车,去区公馆。”   说是一个人去,但身为中央大员,卫队是必须带的,浩浩荡荡也有三辆车,几十条枪,杀气腾腾开到区公馆门口,把门房吓了一跳,咣当一声把大门关了,跌跌撞撞往后跑,一边跑一边哭喊:“老爷,不好了,抄家的来了。”   区广延正在琢磨怎么呢把家里的丑事遮盖住,忽听有人抄家,顿时一激灵:“镇定,怎么回事?”   门房说来了一队兵,头前小轿车上还插着小红旗,上面三颗星星,来势汹汹怪吓人的。   区广延明白了,这是陈子锟来了,那三星小旗就是他的将旗。这位爷今天唱的哪一出,居然带兵冲自己的公馆。   现在想什么也来不及了,赶紧出门迎接,区公馆大门打开,区广延一身笔挺的中山装,笑盈盈的出来道:“陈部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陈子锟道:“区主任,贵府很有意思啊,见客人来不招呼也就罢了,怎么把门也关了,难道是我像土匪,还是府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说罢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区广延赔笑道:“陈部长说笑了,下人没见过世面,被您的官威吓到了。”   陈子锟道:“说到官威,我可比不得你区广延,小孩子打架,居然派卫士去拿人,哼,省党部的卫士,是你的家丁么!”   区广延汗都下来了,陈子锟果然是来兴师问罪的,这位爷爷可当真惹不起,论官衔,人家是中央部长,论军衔,是现役陆军一级上将,论党务职衔,是中执委委员,中央监察候补委员,哪一个都把自己压得死死的。   “陈部长,这里面一定有误会,下官派卫士过去,不是拿人,是有别的事情。”   “哦,什么事情?”   “陈部长,里面请吧,今天风大。”区广延姿态放的很低,毕恭毕敬。   陈子锟点点头,带着小北,抱着嫣儿,身后跟着一串副官护兵就进了公馆,卫队依然留在外面。   一行人来到客厅,分宾主落座,区广延笑道:“陈部长什么时候回的省城,行程我们都不知道啊,还以为您在中央要多耽搁几日才回。”   陈子锟对党棍历来没有好脾气,呛声道:“让人知道我的行程,方便行刺么?”   区广延本来想寒暄一下,缓和气氛,哪知道碰了个硬钉子,若是别人他肯定当场发飙,可是陈子锟的官衔实在太大,得罪不起,便打个哈哈,转移话题道:“其实是这样的,这个孩子的母亲勾结飞贼,盗窃财物,人赃并获,被警察抓了去,我寻思孩子是无辜的,无依无靠如何是好,好歹主仆一场,不妨把孩子接来府上,也好给犬子做个伴。”   陈子锟一拍桌子,眉毛都竖起来了:“你把夏小青抓了?”   区广延一愣,心说莫非陈子锟和这姓夏的是亲戚,千万千万别这么寸啊。   小北一听这话,气得小胸膛上下起伏:“你放屁,我娘不是贼!”   陈子锟懒得和区广延废话,现在重要的是找到夏小青,至于姓区的一家,回头收拾不迟。   “电话在哪儿,马上给我接通警察厅。”陈子锟喝令道。   区广延不敢怠慢,亲自拿起电话机,接通了曹副厅长的线路,道:“曹厅座,陈部长要和你通话。”然后将话筒双手递过。   警察厅办公室,曹副厅长有些纳闷,怎么这女飞贼的案子这么重大,连陈部长都过问了,转念一想也能理解,飞贼闹的动静太大,省城人心惶惶,陈部长虽然不当省主席,依然是江东的主宰者,过问一下案子也是情理之中。   “报告部长,是逮了这么一个人犯,什么,你要提审?对不住您了,不是不是,不是您管不了这事儿,是人犯逃跑,被击毙了。”   只听电话里传出陈子锟的怒吼:“曹明,老子枪毙你!”然后砰的一下挂上了。   区广延手足无措的看着陈子锟,听筒里的声音很大,他也听见了人犯被击毙的话,心说老曹办事靠谱,不过效率太快,这回怕是捅了大篓子了,得赶紧想法子把责任往外推才是。   陈子锟目光有些呆滞,心乱如麻,大悲大喜的刺激让他有些接受不了,本来父子重逢多么喜庆的事情,怎么突然来了一个噩耗,夏小青被击毙了?!他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却又没法欺骗自己,刚才电话里确实是这么说的。   小北也听见了曹明的话,惊愕的张大了嘴,问道:“我娘怎么了?”   陈子锟不说话,区广延也不说话,客厅里死一般寂静,连幼小的嫣儿都察觉到一股浓烈的杀气,吓得缩在爸爸怀里不敢动。   小北二话不说,向区广延猛扑过去,将他撞翻在地,死死掐住他的脖子,泪花翻腾,嚎啕大哭:“娘,娘,你不能走啊。”   “小北,闪开。”陈子锟将嫣儿交给双喜,硬是把挣扎不已的小北拽开,抽出手枪扳开击锤,瞄准了区广延的大胖脑袋。   三姨太带着区金宝到客厅来,正好看见这一幕,吓得花容失色,大惊道:“老爷!”   陈子锟“砰砰砰”连发三枪,都打在区广延脑袋一厘米的位置,地砖被打了三个小洞,青烟袅袅,当爹的和金宝一样,也吓尿了。   “老匹夫,杀你便宜你了。”陈子锟收了枪,咬牙切齿下令道:“双喜!”   “有!”   “调宪兵连,把区公馆给老子抄了!”   “是!”   “再调警备旅,把警察厅包围起来,不许放跑一个人!”   “是!”   双喜都有些心惊肉跳,暗道大帅这次发飙排场忒大,难不成死掉的这女子,和大帅是老相好?   ……   夏小青根本不怕什么警察,她一身本领就算关进监狱也能全身而退,但她没料到的是,区广延竟然为了掩盖家丑而动了杀机。   两个侦探和三个巡警开着一辆卡车将夏小青拉往城外拘留所,开到城门外护城河边的时候,车抛锚了,警察们围着车头修理,两个便衣侦探将夏小青拉下车,走到河边道:“跪下!”   夏小青这才知道不妙,可是为时已晚,钢制手铐没那么容易挣脱,身上还有绑绳,两条胳膊绑的死死的动弹不得。   两个侦探经验很老道,知道这女人身上有功夫,一直保持在安全距离之外,手枪紧贴身体平端在腰间,脸上没有表情。   “大姐,俺们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到了阴曹地府,冤有头债有主,别找错人了。”一个侦探扳开手枪的保险道。   夏小青一阵懊悔,早知道在区公馆就动手了,这护城河边荒郊野外的,死了都没人知道,可怜小北,没爹又没娘,以后可怎么办。   想到儿子,她的力量又来了,正要拼死一搏,忽然寒芒一闪,拿枪的侦探手腕上中了一枚金钱镖,边缘打磨的极为锋利的铜钱深深嵌在腕子上,手枪落地,疼得他直叫唤。   另一个侦探正要开枪,又是一枚袖箭飞来,洞穿胳膊。   夏小青见机迅速逃逸,等巡警们冲过来,已经不见了人影。   俩侦探觉得丢了面子,没法向上峰交代,私下里一合计,决定谎报军情,就说那女的逃跑,被打死在护城河里,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曹副厅长接报也没当回事,这案子是省党部区主任交办的,办妥就得,细节他才没兴趣管呢。   于是乎,曹副厅长的一时疏忽给自己惹来了滔天的灾难。   ……   平静如常的省城大街,忽然出现大队士兵,乘着卡车拉着警笛招摇过市,直奔区公馆而去,一个连的宪兵将省党部主任区广延的宅子包围起来,门口架起了机关枪。   与此同时,警备旅的官兵将省警察厅包围,曾蛟大惊,还以为发生了兵变,抓起电话打到警备司令部,才知道是陈子锟下的命令,再问具体原因,对方说不知道。   紧接着打给省主席阎肃,是秘书接的电话,是阎主席刚接了电话,去处理区公馆的事情了。   “区公馆发生了什么事?”曾蛟心里一动,猜到这两件事可能有联系。   “不清楚,好像是被宪兵给抄了。”对方答道。   曾蛟是陈子锟的亲信,自然没什么可担心的,但架不住下面的害群之马背着他犯事,省党部和省政府历来尿不到一个壶里去,下面有个南京调来的姓曹的副厅长,和区广延沆瀣一气,企图架空自己,曾蛟早想找机会办他了,这回怕是等到了。   派秘书把曹明叫来当面询问,曹明也是摸不着头脑,说今天区公馆报案,说是抓了女飞贼,自己派了几个人把人押去拘留所,半路上犯人逃跑,被当场击毙,死在护城河里。   曾蛟道:“来人呐,把他的枪下了,警服扒了。”   曹明高呼:“我是南京内政部的荐任官,你不能查办我。”   曾蛟道:“扒衣服摘帽子是第一步,曹老哥,你总是不听兄弟的话,这回怕是大难临头了,脑袋都一定保得住。”   外面走廊里有人高呼:“陈部长到!”   紧跟着是无数双马靴踩在楼梯上的轰鸣声。   第二十章 现世报   曾蛟从未见过陈子锟脸色如此的难看,铁青中带着一股黑气,不对,是煞气,大帅要杀人!要见血!   冲进警察厅的不是警备旅的兵,而是陈子锟的私人卫队,一水的白俄雇佣兵,歪戴大檐帽,套头式军上衣,带红裤线的马裤,俄式马靴,挎着恰希克马刀和驳壳枪,走路铿锵作响,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彪悍劲儿。   陈子锟径直进了厅长办公室,曾蛟赶紧站起来让位,毕恭毕敬立在一旁。   “你就是曹明,曹副厅长?”陈子锟看着已经被剥掉警服的曹明问道。   “卑职冤枉啊。”事到如今,曹明还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搞不懂为啥闹出这么大动静。   “谁让你枪毙夏小青的?”陈子锟开门见山,没头没脑就是一句。   曹明终于明白了,是女飞贼惹出的麻烦,他也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江湖了,知道这种时刻不能松口,一定要把责任往外推。   “陈部长,卑职实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都是底下人做的事情,这种小案子,卑职也不可能亲自插手啊。”曹明苦着脸狡辩,陈子锟却不为所动,官场这些猫腻他清楚的很,曹明和区广延是一系的,帮他弄死几个人不过是嘴唇一动的事情而已。   可恨夏小青就死在这样一帮无耻官僚手中!   “谁负责侦办的,报出名字。”陈子锟道。   曹明报了两个名字,是侦缉队的两个老手。   曾蛟立刻派人去传。   陈子锟摆摆手,两个白俄兵上前将曹明拉了出去,刚开始他还不明就里,到了楼下才知道,这是要开刀问斩啊。   这陈部长也忒不讲理了,一省的副厅长,说杀就杀,没有任何程序,甚至连借口都没有,曹明无语问苍天,冤枉啊!   白俄兵将曹明按在地上,抽出恰希克马刀,一道优美的弧线划下,顿时人头落地,颈子切口齐整无比,血从腔子里喷出来,人头尚有知觉,还冲人眨了眨眼睛。   两个受伤的侦探被押来的时候,曹副厅长的尸身还没收敛,就躺在院子里,上面盖了一块白床单,身下一摊血,俩侦探胆战心惊,被押进了厅长办公室。   曹明的首级摆在盘子里,双目尤睁,陈子锟身后站着四个膀大腰圆黄毛碧眼的白俄兵,手按刀柄杀气腾腾。俩侦探一看这阵势,当时就跪下了,口称冤枉。   “是曹副厅长让我们做的,再说那女子并未真死,她跑了!”侦探声泪俱下道。   “没死?”陈子锟的脸色渐渐和缓了一些,“怎么回事,说!”   俩侦探一五一十把经过叙述了一遍,还把胳膊上缠的纱布解下来证明自己所言不虚,犯人确实有人搭救,而且武功不俗,自己只是为了敷衍上司才编出将逃犯击毙在护城河里的谎话。   夏小青还活着,陈子锟心情大好,让人把两个侦探带下去严加看管。   曾蛟擦了擦头上的冷汗,道:“大哥,曹明就这么处决了,上面问起怎么办?”   陈子锟道:“他草菅人命,难道不该死?怎么交代那是你的事情,我包你没事就是。”   曾蛟道:“我明白了,这厮渎职不说,还私通共党企图行刺上峰,将他就地处决后,警察厅人心大快。”   陈子锟笑道:“你真是越来越长进了,回头务必把曹明的亲信肃清,一个不留。”   大帅终于露出笑脸,曾蛟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暗道老曹你真是活该,这回现世报了吧,脑袋还真没保住,回头我烧点纸给你,黄泉路上你个无头鬼慢慢溜达去吧。   他啪的一个立正:“是!卑职一定把他们全枪毙了。”   陈子锟道:“枪什么毙,找个由头开革下狱就是,滥杀无辜可不行。”   曾蛟看看桌上的人头,说声是。   陈子锟出了警察厅,回到车里,对小北道:“孩子,你娘没死,笨蛋警察胡扯八道的。”   小北喜道:“真的!”   陈子锟道:“这孩子,爹还能哄你么。”   ……   区家突遭灭顶之灾,府邸被宪兵围了,男女老幼被集中在后院空地上,大人哭,小孩闹,唯有金瓯和婉茹手挽手站在一起,四目对视,温柔无限,反正天都塌了,他们也不在乎被人发现了。   事到如今,也没人管大少爷的丑事了,各人顾各人,有的苦苦哀求看守宪兵放自己一条生路,有的跪地念经,祈求上天保佑,更多的则是蹲在地上惶惶然,区广延则不停和负责看押他们的宪兵排长讲着道理。   “我是省党部主任委员,归中央组织部管,只有陈祖燕才能撤我的职务,陈部长这是越权,我要上告,我要申诉,小兄弟,你帮我拍一封电报到南京,我把这个给你。”说着,区广延拿出一块俄罗斯金的怀表来。   宪兵少尉接过怀表放在耳畔听了听,犹豫了一下:“你拍什么电报?”   区广延道:“拍给南京组织部,就说我被下狱。”   宪兵少尉点点头,转身去了。   区广延擦擦汗,这才缓缓出了一口气,抬眼看看自己的大儿子,又气得发抖。   “金瓯!你做什么!”当爹的愤怒质问道。   “爹,我和婉茹是真心相爱的,你们谁也阻止不了我们。”金瓯义正辞严,毫无惧色。   婉茹扭头不敢看老爷,但是手指依然和金瓯紧扣。   “反了反了!全翻天了。”区广延指着大太太怒斥:“看看你养的好儿子!”   又看看三姨太和蜷缩在地上的金宝,骂道:“都是你这个孽畜惹的祸,好端端的欺负陈子锟家的孩子干什么!”   众人不敢顶嘴,由着他发飙。   区广延四下看看,没发现女儿金灵。   “金灵呢?”   “没看见。”众人都摇头。   “小姐跟人跑了,一个穿学生装的公子背着她跳墙出去的。”丫鬟小红怯生生道。   区广延一口老血喷出来,当场倒地。   “救人呐,出人命了。”家眷们凄惨的叫起来。   ……   区公馆客厅里,陈子锟和阎肃相对而坐,正商讨如何善后。   阎肃道:“区广延是南京派来的,是陈立夫的亲信,你把他办了,组织部方面肯定要有所反应。”   陈子锟道:“省党部乌烟瘴气,到处伸手,安插亲信,这是要夺我的江东,我不出手就晚了,反正已经杀了一个,再闹大点也无妨。”   阎肃道:“恐怕闹得太大,传到蒋主席耳朵里,对你不利。”   陈子锟道:“非也,啸安你没做到我这个位置,有些事情是不懂的,你说蒋中正是信任一个智勇双全八面玲珑的老牌党员,还是信任一个做事不计后果的莽撞武夫?”   阎肃一点就透,叹息道:“昆吾,真是难为你了。”   宪兵少尉在门口敬礼报告,说区广延行贿让自己给南京拍电报,还把金表交了出来。   陈子锟道:“金表你留下吧,电报这就去拍,按他的意思,拍给陈祖燕。”   宪兵少尉去了,阎肃道:“反正事情捂不住,让南京方面早点知道也好,区广延是老党务了,在各县都设立了党部,严重分了省政府的权力,把他搞下去也好。”   陈子锟道:“江东是咱的地盘,容不得任何人插手,善后的事情啸安你来处理,我得赶紧回去了。”   阎肃道:“你刚回来就放了一炮,弟妹一定很担心,早点回去吧。”   陈子锟道:“我可不是回家,还有要事要办。”   阎肃奇道:“莫不是要把军队里的中央系也清理了?”   陈子锟道:“启麟是自己人,信得过,我去办别的事儿,啸安,再过几天你等着喝我的喜酒吧。”   阎肃做恍然大悟状,等陈子锟匆匆离开,又嘀咕道:“这都哪跟哪啊。”   搜查区公馆的宪兵捧着一个清单来报:“阎主席,区家的财产都在这上面登记着了。”   阎肃接过来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他才当了一年裆部主任,就他妈捞了这么许多!”   ……   陈子锟明白,做娘的无论如何放不下儿子,夏小青一定会到中央大旅社来找小北,所以又回来守株待兔,还把卫兵都撤了,生怕吓到夏小青。   可一直等到天黑也不见人来,枫林路那边的电话倒是打了好几个,催促他赶紧回家,陈子锟知道夏小青不会来了,便在房间里留了一张纸条,带着小北回家了。   奇怪的是,小北对这个强行要当自己爹的男子,一点生疏感都没有,反而很是喜欢,喜欢他高大威猛的外形,喜欢他雷厉风行的作风,更喜欢他下令砍人脑壳时候的凶悍,娘虽然也很凶,但属于凶恶,比凶悍还差点意思。   陈子锟带着小北上车回去了,马路斜对面,藏在暗处的夏小青冷哼了一声,也消失在黑暗中,儿子和陈子锟在一起不用担心,现在她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插着三星将旗的梅赛德斯大轿车驶到枫林路官邸,雕花大铁门缓缓拉开,满院子灯火全开,喷泉淙淙,童话般的城堡,巨大的院子,简直是梦幻一般的家园。   站在汽车踏板上的护兵跳下来,拉开了车门,陈子锟牵着小北下车,张开双臂道:“儿子,以后这就是你的家。”   第二十一章 燕青羽   陈公馆的大气宏伟惊呆了夏小北,傻呆呆的看着这一切说不出话来。   嫣儿从大门里奔了出来,欢天喜地的跳到爹爹身上,后面跟着一群穿中式白色上衣,黑布裤子的佣人,齐刷刷的鞠躬敬礼:“老爷好。”   陈子锟抱着女儿,牵着儿子走进了大厅,小北顿觉眼花缭乱,富丽堂皇,柚木地板打过蜡,锃亮光滑,天花板上悬着晶莹剔透的水晶吊灯,到处一尘不染,豪华程度已经超出了小北的想象力。   走江湖卖艺的人,平时住的是车马店、鸡毛店,有时候赶巧了,只能住破庙烂窑,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就行,哪见过这种排场,小北的两眼不够用,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却不敢动手摸。   晚宴已经预备好了,姚依蕾和鉴冰从餐厅出来,看到陈子锟带了一个男孩回家,都有些惊讶,倒是听嫣儿颠三倒四说了一些情况,但是完全没料到陈子锟居然把小北带回来了。   姚依蕾赶紧看看门外,是不是还有一个人,确定夏小青没一起来才松了一口气,问道:“怎么才回来?”   陈子锟轻描淡写道:“处理一些公务,我先上楼换衣服,你带孩子们入席,小北,叫阿姨。”   小北鞠躬道:“太太好。”   姚依蕾脸上浮起不自然的微笑:“这孩子真乖。”   鉴冰笑道:“小北,听说你今天又打架了哦。”   小北道:“我娘说,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嫣儿跳着脚道:“哥哥帮我打坏人,可开心了。”   怀里的小猫咪也跟着喵喵的欢叫。   姚依蕾道:“小小年纪就打架,可不好,嫣儿,你可不能这样。”   陈子锟一边上楼,一边扭头道:“该出手时就出手,区家那个小王八蛋,我都想揍他。”   姚依蕾挤出笑容:“不说这些,入席。”   今天陈公馆吃西餐,西冷牛排、罗宋汤、煮玉米、蔬菜沙拉,法式牛角面包,银餐具在烛光下闪闪发光,洁白的餐巾,晶莹的高脚酒杯,让小北手足无措,他一身沾满灰尘的学生装更显得格格不入。   陈子锟换了衣服下楼,坐在餐桌旁,看了看桌上的菜品,道:“拿两双筷子来。”   佣人取了两双象牙筷子,陈子锟自己一副,给小北面前摆了一副,道:“开吃!”说罢大快朵颐起来,主要用手和筷子,偶尔用刀切一下肉,小北有样学样,吃的满嘴流油,不亦乐乎,吃两口肉,喝一口可口可乐,噎的直打嗝,嫣儿在一旁哈哈笑,姚依蕾手扶着额头闭眼摇头,一脸无奈,鉴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抿嘴笑了。   吃完了饭,天色还早,陈子锟道:“走,看电影去。”   公馆内设有一个小型电影院,有幕布和放映机,以及一大堆国产和进口的电影胶片,今晚放的是美国进口的有声动画片《威利号汽船》,看着屏幕上活蹦乱跳的拟人化的老鼠,小北大开眼界,连爆米花都忘了吃,这是他人生第一次看电影。   看完了电影,佣人把房间收拾好了,陈子锟领着小北去洗澡,公馆设有土耳其浴室,伊斯兰风格装修,硕大的池子里盛满温水,小北惊讶道:“这么大澡堂子,得烧多少柴火啊。”   陈子锟笑道:“不烧柴火,用的是锅炉,来,爹帮你搓背。”   小北身上很多伤疤,陈子锟一一问起,有三岁时候摔的,五岁时候烫得,七岁时狗咬的……摸着累累伤痕,陈子锟鼻子有些酸。   ……   花厅内,姚依蕾和鉴冰相对而坐,一个愁容满面,一个恬淡平和。   “鉴冰,子锟他不会想把小北收了当儿子吧。”姚依蕾道。   鉴冰笑了一下:“什么叫收,或许本来就是亲生的呢。”   “可是,不太像啊。”   “儿子未必长得像爹,有时候象娘多一点,不过我看这孩子的眼睛挺随咱们家老爷的。”鉴冰端起茶杯酌了一口:“时候不早了,姐姐早点安歇吧。”   姚依蕾依然心事重重,回到卧室躺着小说,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等了老半天,陈子锟才回来,进屋就道:“兄妹俩真是亲,嫣儿非要和哥哥一起睡呢。”   “这孩子到底是……”姚依蕾欲言又止。   陈子锟道:“这孩子就是我的儿子。”   “可是,你能确定无疑?或许是别人的种呢。”姚依蕾还是无法接受家里突然多出一个男孩,而且还是长子的地位。   陈子锟正色道:“父子连心,小北就是我的亲儿子,我可以确信这一点,即便退一万步说,是别人的种,那也没什么,夏小青又没嫁给我,凭什么不能和别人好?就算不是我陈家骨血,我和小北如此投缘,也要收他做养子。”   姚依蕾气鼓鼓的,却又无话可说,背转身去拿枕头蒙着头,不理陈子锟了。   陈子锟才不在乎,沉侵在有了儿子的喜悦中,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躺了一会就要起来去隔壁看看,帮小北盖盖被子什么的。   小北睡的很香,他九岁的生涯中从未睡过如此温暖柔软的床铺,绣花床单和羽绒被子,又轻又暖,还有淡淡的太阳晒过的味道,累了一天的他进入梦乡,嘴里却还喃喃道:“娘,娘……”   ……   夏小青正在省城街头蹲守,她凭着直觉判定飞贼还会出现,而且会来找自己。   果然,一个小乞丐跑了过来:“大娘。”   夏小青鼻子差点气歪:“叫谁大娘呢,本姑娘有这么老么?”   “大姐,有人让我拿这个给你。”小乞丐嬉皮笑脸递上一只纸叠的燕子。   “他人呢?”   “我领你去。”   小乞丐领着夏小青去了贡院,省城在明清两朝都是江东巡抚衙门所在地,贡院和文庙都设在老巡抚衙门的后街上,好大一片破败的所在,乡试用的号舍一间连着一间,这里荒废多年,杂草丛生,早已成了蛇鼠和野猫野狗的天堂,据说晚上还闹鬼,所以很少有人来这里。   到了贡院大门口,小乞丐一指里面道:“里面黑,我害怕,你自己进去吧。”   夏小青艺高人胆大,观察一下周围情况,今天月黑风高,正是作案的好时机,她看了看大门上锈迹斑斑的铁锁,纵身就上了墙,无声无息的落在院子里,忽然风声一响,有暗器!   一枚飞蝗石擦着夏小青的鬓角飞了过去,要不是她躲闪的快,这回就破相了。   “毛贼,还不速速现身!”夏小青喝道。   一个黑影轻飘飘落下,正是飞贼“张翰林”。   “女侠,请了。”飞贼一拱手,他今天穿的是软靠夜行衣,薄底快靴,打架的行头。   夏小青回了一礼,道:“还没感谢救命之恩。”   飞贼道:“甭谢我,不是我想救你,是看不惯黑狗子滥杀无辜,你功夫不错,够资格做我的对手,今天咱们就比试比试,赢了的人,留下,输了的人,卷铺盖滚出省城!”   “一言为定!”夏小青应道。   两人互相对视了良久,忽然开始行动,飞贼先发制人,连发三支袖箭,被夏小青用金钱镖克制,两人你追我赶,在贡院数百间联排号舍上展开了追逐战,飞刀袖箭飞蝗石金钱镖嗖嗖的乱飞,号舍的瓦片被踩的稀里哗啦,栖息在此的野猫们蹲在文庙屋檐上,一边看他们打斗,一边发出不耐烦的抗议声。   暗器放完了,两人均是毫发无伤,于是又展开拳脚搏斗,虽说夏小青是女流之辈,但是得过杜心武的点拨,走遍大江南北,除了卖艺之外,更是寻访不少高人隐士,武学上的造诣远比飞贼高得多。   一百多个回合之后,飞贼露出破绽,被夏小青一击倒地,束手就擒。   “女侠,你拳法挺杂的,看不出师承,不过你的轻功和暗器,好像是出自沧州燕家。”飞贼一点也不怕,笑嘻嘻的套起了近乎。   夏小青没好气道:“怎么,你也是燕家的人?”   “不错,我正是燕家传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燕青羽。”   “哼,那又怎样,老实点。”夏小青用牛皮索将燕青羽的双手绑在了背后,脚脖子也绑上了,捆了个死猪扣,心里却在嘀咕,燕家的家谱里可没这个青字辈啊。   “大姐,好歹我救过你,你不能翻脸不认人啊,我可是燕家的人,哎哟,轻点。”燕青羽被绳子勒的直叫唤。   “少废话,燕家的败类更该死,你糟蹋了多少清白女子,偷了多少钱财细软,你这样的淫贼,得千刀万剐,就算我能饶你,天也饶不了你!起来,走!”夏小青恶狠狠将燕青羽提了起来。   忽然,一群黑影围拢过来,夏小青警惕的左顾右盼,却发现他们是一群衣不蔽体的小叫花,一双双可怜巴巴的眼睛正望着自己。   “女侠,羽哥是好人,别抓他。”   “大姑,求求你放了他吧。”   这些孩子不过七八岁年纪,小脸漆黑,破衣烂衫,让夏小青想到了自家儿子,不由得松了绳子,问燕青羽:“这是怎么回事?”   燕青羽得意洋洋道:“也没什么,就是一帮无家可归、无依无靠的小孩,燕某替天行道,从高官豪绅家取来不义之财,就用在他们身上,我若被捕,他们定然冻饿而死,女侠,你要抓我可以,先让我把下个月的米面猪肉备齐。”   夏小青犹豫了。   第二十二章 陈部长当街卖艺   燕青羽偷眼瞄了一下夏小青,一改玩世不恭的态度,叹口气道:“就算是没有父母亲人的叫花子,也得过年啊。”   小叫花子们顿时呜呜的哭起来,揉着眼睛咧嘴干嚎。   夏小青终于将绳子解开,道:“燕青羽,念你良心未泯,暂且放你一马,下回别让我碰到你。”说罢,头也不回的走了。   燕青羽在后面朗声道:“在下技不如人,自当退出省城,女侠,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夏小青理都不理他。   等人走远了,燕青羽从身上摸出一把铜元来:“一人一毛钱,别抢,都有份。”   小叫花们顿时震惊了:“羽哥,不是说好的每人五毛钱么?”   燕青羽道:“瞧瞧你们演技,哭都没眼泪,太假,太差,给一毛钱都便宜你们。”   一个年龄较大的乞丐眼巴巴道:“羽哥,过年你真给俺们买米面猪肉么?”   燕青羽道:“就你们这吊样还想吃猪肉,喝西北风去吧。”说罢一拧身子上了墙,消失在夜幕中。   叫花子们一阵嘘声,各自散了。   燕青羽先来到南城一处高门大户,潜入后宅,直接上了绣楼,这家小姐正在睡觉,听到熟悉的敲窗声音,一骨碌爬起来打开窗子放人进来,还埋怨道:“没良心的,怎么才来。”   “最近事多,忙不过来。”燕青羽随口敷衍,“去打盆洗脚水来。”   小姐颠颠的去打洗脚水,端着水盆进了闺房,只见燕青羽已经脱了上衣,露出精瘦但是结实的肌肉,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正拿着跌打酒擦呢。   “没良心的,你怎么了?”小姐慌得声音都发颤了。   “小事,和一个江洋大盗动了手,大战了三百回合。”燕青羽满不在乎。   “谁赢了?”小姐满脸关切。   “当然是我了,小傻瓜。”燕青羽揽过小姐,在粉脸上啄了一口,“熄灯,睡觉。”   一夜无话,黎明时分,燕青羽从床上爬起来,换上学生装,蹬上皮鞋,悄没声息的出来,下楼跳墙而去,一路溜着墙根,直奔中央大旅社而去。   大旅社二楼某房间内,金灵小姐已经等了一个晚上,听到敲门声急忙扑过去开门。   “羽哥,怎么样,我爹有消息么?”金灵眼睛红红,想必是哭过。   燕青羽叹口气,摇摇头:“我探查了一夜,防守太严进不去,警察还在到处搜捕你呢。”   金灵晃着他的胳膊:“羽哥,怎么办,我现在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燕青羽道:“事到如今,只有走为上策,你不是一直想去北平读书么,不如现在就去。”   金灵咬着嘴唇,艰难的下着决定:“爹,娘,女儿不孝,没办法搭救你们,羽哥,咱们啥时候动身?”   燕青羽摇摇头:“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你先去,我随后就到,这里有两千块钱,你拿着,到北平打电报给我。”说着将一卷江东票塞在金灵手里。   金灵泣不成声:“羽哥,你不能骗我,一定要去北平找我啊。”   “快走吧,早班火车还能赶上。”燕青羽帮金灵收拾了行李,叫了一辆汽车,送她到省城火车站,打了一张票,送上开往南京的软席车厢,这才离去,直奔省城最热闹的茶馆,上雅座叫了一壶茶,一碟瓜子,翘起二郎腿,竖起耳朵,倾听着各种传闻八卦小道消息。   ……   小孩子贪睡,小北一直睡到九点钟才醒,看到床头有个精致的银铃,拨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声音,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仆开门进来,笑道:“少爷醒了,来人。”   两个女仆鱼贯而入,一个端着餐盘,里面是温热的牛奶,奶油蛋糕,另一个端着几套折叠整齐的衣服,从内衣到外套鞋子一应俱全。   “老爷吩咐了,少爷早餐就在卧室里用,小的先伺候您洗脸刷牙。”男仆道,洗脸水和牙刷毛巾已经预备好了,连牙粉都不用自己蘸。   小北很不适应这种生活,折腾了半天终于洗漱完毕,吃了早餐,换上了崭新的衣服和皮鞋,海军蓝的双排扣小西装,里面是黑色高领开司米毛衣,下面是羊毛袜子和黑皮鞋,硬硬的鞋底让从未穿过皮鞋的小北连走路都不会了,总觉得全身别扭。   下了楼来,大家已经在坐在客厅里了,姚依蕾眼圈有些红,鉴冰笑眯眯的,嫣儿更是欢蹦乱跳,兴奋的不得了。   陈子锟穿着马裤皮靴,道:“今天咱们去跑马场骑马玩。”   嫣儿拍着巴掌说好,姚依蕾手按额头道:“我头有些疼,不去了。”   鉴冰道:“我在家陪姐姐,你们爷几个去玩吧。”   陈子锟关切的问了姚依蕾几句,还是带着俩孩子出门了。   等汽车远去,鉴冰道:“姐姐,事已至此,只能接受了,老爷就是喜欢这孩子,这也是缘分。”   姚依蕾道:“我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陈家没有子嗣,老爷忽然有个这么大儿子,高兴是应当的,我只是觉得家里突然多了一口人,分了嫣儿的宠爱,说不定过两天还会再多一个人,都在一个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实在别扭。”   鉴冰道:“那有什么办法,老爷已经不是当年的陈子锟了。”   姚依蕾道:“我倒宁愿他没出息,只是个拉洋车的,现在当了大官,却整天提心吊胆,生怕祸患临头,鉴冰你知道么,昨天老爷杀了警察厅一个副厅长,还把区广延给抓了,区家都抄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鉴冰幽幽叹了口气:“既然选择了这个男人,不管前面是坦途还是荆棘,都得陪他一路走下去了。”   跑马场,陈子锟让马夫牵了两匹矮种小马来,配上鞍具辔头,亲自教一双儿女骑马,小北的兴趣很足,一教就会,在场子里走了几圈,忽然道:“要是娘在这里就好了,娘可会骑马了。”   陈子锟道:“放心好了,你娘会照顾好自己,很快就来看你。”   小北点点头。   “儿子,你喜不喜欢这样的生活?”陈子锟问道。   小北想了一下,道:“不喜欢。”   “为什么?”   小北挠着脑袋道:“也没什么,就是觉得别扭,不舒坦,以前都是自己拣柴火烧火做饭,卖艺挣钱,现在干啥都有人伺候,怪难受的。”   陈子锟无语,孩子受苦已经成了习惯,现在享福反而不舒坦了,很是让他心酸。   副官匆匆而来,说是南京方面急电,陈子锟打开看了,是中央组织部发电质问逮捕省党部主任一事,便让双喜陪着俩孩子玩,自己先去处理公务。   陈子锟刚走不久,夏小青就来了,小北见到娘,顿时兴奋道:“娘,我会骑马了。”   夏小青将他从马上抱下来,道:“咱们走。”   小北奇道:“娘,去哪儿?”   夏小青一巴掌拍在儿子屁股上:“你还不想走了是吧。”   双喜满脸堆笑上前道:“这位就是夏大姐吧,咱们陈部长一直在等您呢。”   夏小青面无表情:“什么陈部长,俺们不认识。”拉着小北就走,双喜不敢阻拦,只能派了几个得力手下远远跟着。   小北被娘拖着飞奔,不大工夫就来到中央大旅社,夏小青收拾行李刀枪,道:“把衣服换下来,咱不穿他们家的衣服。”   小北恋恋不舍的把崭新的衣服皮鞋脱了,换上自己的破旧小棉袄,帮娘挑着行李下楼,掌柜的腆着脸过来:“大姐,中午想吃点什么,我吩咐厨子买菜。”   夏小青抱拳道:“掌柜的,叨扰几日,不好意思,房钱暂时没有,先挂账,改日连本带息一并奉上。”   掌柜的忙道:“哎哟,这哪儿的话说,大姐,您住我们这儿,那是给我们脸,提什么房钱不房钱的啊,您这是?”   “那就告辞了。”夏小青不搭理他,带着儿子挑着行李刀枪走了。   母子俩来到一处小巷子,在烧饼摊上买了四个烧饼,找好心人讨了一碗热水,从行李箱子中拿出腌菜罐子,对付着吃了一顿。   “歇歇,回头上街卖艺去。”夏小青道。   “娘,你咋不问问我昨晚上去哪儿了,你不知道,那地方可敞亮了,比皇帝住的地方都好,洗澡的池子赶得上鱼塘了,睡觉的大床又松又软,屋里还有暖气,棉袄都穿不住。”小北绘声绘色的讲起陈公馆的经历,夏小青却懒得听。   “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当娘的没好气的训斥了一句,靠在墙上闭目养神,脑海里却一幅幅画面闪过,北京天桥邂逅,龙须沟旁的打斗,天坛边的浪漫,东升旅馆一夜,然后便是数不清的苦难挫折,自己一个没成亲的大姑娘在荒郊野外生孩子,没人接生,硬是自己用牙咬断的脐带,孩子在胎里的时候营养不足,从小体格羸弱,大病小灾不断,真不知道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母亲的仇已经报了,心狠手辣的姥爷与父亲在沧州城外的一次决斗中一命归天,父亲身受重伤,撑了三天也不行了,临走前嘱咐自己一定要帮小北找到亲生父亲。   “大仇已报,爹去找你娘了,小青,你也老大不小了,下半辈子安安稳稳的过吧,去江东找陈子锟,让小北认祖归宗。”   这是爹爹最后的遗言。   夏小青擦一把眼泪,又想到上午在茶馆听来的传闻,陈子锟一回江东就大开杀戒,砍了警察厅一个大官的脑袋,枪毙了好几个侦探,还把区广延的家抄了,区主任下狱问罪,不用问,这都是为自己做的,可夏小青还是觉得气不顺,心说就凭这两下子,还想把自己养了九年的儿子骗走,门都没有。   “小北,吃饱了歇够了,上街卖艺去。”夏小青站了起来,小北噢了一声,帮娘拎起了行李。   母子二人来到省城繁华大街上,划了个场子,摆好家伙事,夏小青四下抱拳:“老少爷们,咱娘俩初到贵宝地……”   忽然陈子锟从外面挤了进来,满头大汗,满脸堆笑:“我来晚了。”   夏小青恶狠狠的瞪着他,看这个负心汉有什么话说。   陈子锟却不和她说话,扒了上衣露出精壮的肌肉来,抄起一柄单刀,气运丹田,脸红脖子粗。   “爷们都看好了!”陈子锟用单刀向自己身上砍去,大刀片耍的啪啪响,身上一道道红印子,就是没破皮。   看客们一阵叫好,夏小青母子都傻眼了。   上回来捣乱的几个流氓昨天才从监狱里放出来,今天又上街来了,溜溜达达到了跟前,摩拳擦掌道:“哟呵,这几位胆子够肥的,惹了俺们省城四虎,居然还敢在街上卖艺。”   第二十三章 老相好和野孩子   省城四虎绝非浪得虚名,这四个小子是本地破落户出身,自小练武,好勇斗狠,还有个亲戚在警察局当巡长,犯了事总能捞出来,在当地属于一霸。   上回阴差阳错被逮进局子,四虎憋了一口恶气,刚出来正想找人的晦气呢,卖艺的这家人就撞到枪口上了,他们自然而然的将陈子锟认定为夏小青的男人,小北的爹爹,却被留意到这汉子的呢子马裤和高筒皮靴,那可不是一般人敢穿的。   陈子锟一看有人叫板,顿时乐了:“几位,有什么指教?”   四虎中的一位出来道:“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还敢出来露脸,也不嫌丢人,这破刀就是个烂铁片子,根本砍不伤人,你糊弄我们省城爷们,就是找打!”   “打他!打他!”三虎一起叫嚣,可看客们却不跟着起哄,周围一圈人里,倒有一半是陈子锟的便衣卫队,还有警察厅的侦探,都涌怜悯的目光看着这四个有眼不识泰山的小子。   陈子锟道:“几位,我们一家不过是混口饭吃,给条生路成不成?”   “凭什么?”四虎见他似乎有服软的迹象,更加盛气凌人。   “那就是没得商量了?”陈子锟冷笑。   四虎有些心虚,毕竟这家人挺能打,光一个女人就能对付他们四个,这汉子人高马大的,肯定也是个硬茬子,但此时已经骑虎难下,便道:“看你们也不容易,每天交五块份子钱,就让你们在这卖艺。”   陈子锟道:“口气挺大,不怕闪了舌头,这省城大街是你们家开的?还是你们四个和陈子锟有亲戚?”   四虎怒了,卷袖子就要动手,陈子锟示意卫士们不要妄动,又对夏小青母子笑笑:“瞧好了。”   这场架打得很漂亮,简直就是陈子锟的专场表演,自打当了省主席,他练武的时间就少了,想找个人对练都难,现在有四个夯货送上门来,不好好刷刷才怪。   夏小青的武功以轻灵飘逸见长,陈子锟则是刚猛有力,大开大阖,看的小北眼花缭乱,原来这个一直以自己爹爹自居的男子,武功竟然如此高强。   不大工夫,四虎都被放倒在地,看客们拍巴掌叫好,陈子锟洋洋得意,四下拱手:“有钱的捧个钱场吧。”   陈部长发话了,谁敢不掏钱,众人纷纷解囊,把个破铜锣堆得满满的,全是钞票和大洋,足有好几百。   陈子锟把钱献宝一般捧到夏小青面前:“怎么样,我挺能挣钱的吧。”   夏小青板着脸,收拾东西挑起担子:“小北,咱们走。”   小北噢了一声,跟着娘走了,还回头看了几眼。   陈子锟指着地上的四虎道:“这几个送官法办,以扰乱社会秩序,敲诈勒索论处。”然后紧随着夏小青母子去了。   鼻青脸肿的四虎被绑了起来,还不知道大难临头,强硬道:“我表叔是王巡长。”   卫士道:“不开眼的东西,知道刚才是谁教训你们的么?”   “谁?”   “陈主席。”   四虎面面相觑,虽然陈子锟已经卸任省主席,但江东人还是习惯称他为陈主席,他就是江东的当家人,土皇帝,敲诈到他老人家头上,别说认识巡长了,就是认识厅长都白搭。   ……   夏小青去了贡院,找个僻静的墙根把东西撂下,带着儿子翻墙进去,陈子锟也跟着跳了进去,几十只鸟被惊飞,贡院内杂草丛生,寂静无比。   “小青……”陈子锟欲言又止,千言万语此刻却说不出一个字。   夏小青只是冷哼了一声。   小北不明就里,看看娘,再看看陈子锟,心道原来娘和他认识啊。   陈子锟道:“小北,到爹这儿来。”   小北下意识想动,却被夏小青喝止:“站住,他不是你爹。”   陈子锟讪笑:“我不是他爹,还能有别人不成?”   夏小青道:“你也配,想当爹的话,除非打赢我。”   “又打?”陈子锟为难了。   “怎么,不愿意?”夏小青斜了他一眼。   “好,我打!”陈子锟脱下外套,卷起了袖子。   夏小青纵身上前,拳脚相加,招招要命,陈子锟节节败退,疲于招架,换在十年前,夏小青不是陈子锟的对手,但现在两人旗鼓相当,陈子锟不过占了些体力上的优势。   有好几次,陈子锟的拳头都伸到夏小青身上了,却硬生生缩了回去,夏小青可没留手,拳拳到肉,把陈子锟打得鼻血长流,眼眶乌青。   “你怎么不躲?”夏小青终于收了手。   “我欠你们娘俩太多,让你揍一顿,也好出出气。”陈子锟赔笑道。   夏小青忽然放声大哭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抹着眼泪,毫无女侠风范。   陈子锟蹲在旁边,拿出手绢给她擦泪,被夏小青一巴掌打开,又抓了回来,擦擦眼泪,擤了擤鼻涕,抽泣道:“俺们娘俩相依为命,饭都吃不上,还到处受气,你倒好,娇妻美眷,住着大楼房,当着大官,逍遥自在。”   陈子锟道:“我一直在找你,可是天下之大,人海茫茫,又怎么找得到呢,小青,你应该来找我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在江东做官。”   夏小青道:“前年来过一次,找不着人。”   陈子锟苦笑道:“前年我在北京,又去了奉天,到处打仗兵荒马乱,自然找不着,算了,都是我的错,今后我决不让你们娘俩再吃苦受罪,跟我回家,咱们走。”   夏小青道:“才不去,那不是我们的家,是你和你老婆的家。”   陈子锟道:“总归是一家人,总是要见面的,你和小北不愿意住在枫林路,我让人给你们建一座宅子便是。”   夏小青还不愿意去,陈子锟只好使出激将法:“小青,你不会是不敢见她们吧。”   “谁说我不敢,去就去,谁怕谁!”夏小青果然上当。   陈子锟出了贡院叫来汽车,将母子两人送上汽车,亲自陪着往家来,在车上还偷偷牵夏小青的手,被打掉两次,半推半就也就牵着了。   姚依蕾最不愿意看见的事情终于发生,陈子锟带着老相好和野孩子回来了,还光明正大的登堂入室,这也罢了,自己还得强颜欢笑,作出贤妻良母的表率。   夏小青气场很足,陈公馆的奢华在她眼里就是浮云,昂首阔步好不威风,只有陈子锟看出小青坚强外壳下脆弱的心,她在用骄傲来掩饰自卑,毕竟是未婚生子,又是行走江湖卖艺的,这种自卑是刻在骨头里的。   一家人见礼之后,客客气气说了些场面上的话,姚依蕾笑道:“小青姐姐来了就别走了,反正家里客房多,一起住,热闹。”   夏小青微微皱眉道:“我不喜欢住洋楼,还是四合院住着舒心,敞亮。”   陈子锟知道夏小青敏感,姚依蕾说话也用词不当,说什么客房,圆场道:“那就置办一处四合院。”   夏小青道:“再说吧。”   陈子锟道:“别再说啊,这事儿得赶紧定,小北都九岁了,教育耽误不得,走南闯北见识世面固然重要,识字算数也马虎不得。”   夏小青便不言语了。   陈子锟道:“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拿酒来,小北,你现在该喊爹了吧。”   小北躲在母亲身后不露头,被揪出来之后,张张嘴还是叫不出来。   夏小青怒了:“平时不是总念叨要爹的么,爹来了,你怎么不喊了。”   陈子锟有些遗憾,但还是大度的说:“算了,小孩子难为情,别难为他。”   当晚,母子俩住在陈公馆的二楼大卧室里,陈子锟派了四个佣人伺候。   ……   此事总算告一段落,虽然家中正酝酿着风暴,陈子锟总归是有儿子了,区广延的案子,中央组织部陈立夫已经插手过问,省里找了一大堆罪名报上去,贪赃枉法什么的一堆帽子,也够区广延喝一壶的。   不久,南京的批复回来,解除区广延的江东省党部主任委员一职,解送南京交中央监察部查处,区家财产一半充公,一半返还,家人释放,全都搬回了南京,闹得沸沸扬扬的区案总算结束,从此陈子锟在中央就多了几个敌人。   据说为了区广延的事情,陈立夫亲自找蒋主席,要求追究当事人的责任,但蒋主席却力保陈子锟,为他辩护,正值两广蠢蠢欲动,南京政府用人之际,陈立夫也只好忍下了这口气。   陈子锟没有食言,花钱买了一处僻静的四合院,配备了管家佣人厨子汽车夫,院子里摆满十八般兵器,供夏小青母子居住,单门独户的院子住起来清静,也方便练武,唯一的遗憾是距离枫林路有五分钟的路程,陈子锟总得两头跑。   小北的上学问题也解决了,官宦子弟专门学堂被陈子锟关闭,官员子女全都送入省立官办小学读书,小北不喜欢学习,就爱练武,整天袖子里藏着飞蝗石,没事就练暗器功夫。   有一天,陈子锟把小北带到部队靶场,用一把加装了枪托的驳壳枪连续击中了十块一百米外的钢靶,放下冒着青烟的手枪道:“小北,你的飞蝗石可以扔这么远么?”   小北目瞪口呆,终于明白暗器和手枪之间的差距。   陈子锟循循善诱:“手枪比暗器厉害,机枪比手枪打得更远,射速更快,大炮比机枪的威力更要大上十倍,轰炸机比大炮还要厉害,可以飞到几百里外把炸弹丢到人头上去,小北,你愿意用飞蝗石,还是愿意开轰炸机?”   小北道:“我要开轰炸机。”   陈子锟笑了:“那就得先读书学习,文盲是没办法开飞机的。”   ……   陈子锟教育儿子的时候,姚依蕾正在公馆里长吁短叹,说自打夏小青母子进了门,陈子锟就整天不挨家,有事没事往儿子那边跑。   “他三十岁上才找到儿子,高兴也在情理之中,夏小青一个江湖女子,带着儿子漂泊多年也够可怜的,可是这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看她那德行,好端端的家不住,非要住外宅,知道的清楚是她在矫情,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欺负她呢。”姚依蕾气哼哼道。   鉴冰道:“没办法,谁让小青姐姐养了个男孩呢,陈家子嗣不旺,多照顾一下那边也是应该的。”   姚依蕾道:“唉,咱们肚子不争气,怨不得别人,夏小青看起来挺能生养的,要是再生个一儿半女的,岂不是要骑在我们头上。”   鉴冰道:“其实办法也不是没有……”   姚依蕾道:“什么办法,快说。”   鉴冰道:“姐姐还记得刘婷么?”   第二十四章 两个媒婆   刘婷,这个名字对姚依蕾来说简直太熟悉了,江东大学毕业生,督办公署秘书,陈子锟一度很信任她,几乎所有文件、命令都经她的手,后来不知咋滴,就突然辞职到江大当助教去了。   现在鉴冰提起这个人来,姚依蕾自然明白原因,陈子锟子嗣不旺,事务繁忙无瑕顾及,若是换了别人,早娶一大群女学生、女戏子来充实后宫了,家里老爷不热衷此事,做大房的就得把这个责任担起来,刘婷就是最好的人选,把她收进门,起码能把老爷的魂勾回来一点,若是能生个一男半女,就更好了。   “可是……刘婷未必同意啊。”姚依蕾迟疑道,她心里明镜似得,这丫头肯定心里有陈子锟,但是出于某些自己不知道的原因不得不离开,这里另有隐情。   鉴冰心里也清楚的很,却道:“别管以前有什么事,都过去好几年了,该忘的也就忘了,再说这门亲事不一定通过刘婷啊,刘存仁不是在省政府做事么,直接找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谁能违背。”   姚依蕾有些担忧:“我怎么觉得咱俩那么坏啊,在这儿包办人家的婚姻。”   鉴冰道:“也不是包办,是顺水推舟,回头我先去江大打听一下,如果刘婷心里有了别人,这事儿就算了,如果对咱家老爷念念不忘,这事儿就能成。”   事不宜迟,鉴冰立刻着手,先跑去江大校长室,侧面了解刘婷的近况,校长邵秋铭对陈夫人的突然来访有些吃惊,询问起原委来,鉴冰也不隐瞒,说要给刘婷做媒,不知道她是否谈了恋爱。   邵秋铭道:“小刘这孩子在江大很低调,先当了一段时间的助教,后来主动申请去图书室做管理员,平时素颜打扮,甚少和同事交往,到是听说有几个年轻教员追求她,却都吃了闭门羹,由此还给她起了个绰号,叫冰山美人。”   说罢,邵校长哈哈大笑起来:“我这个校长也够八卦的,夫人切莫见笑。”   鉴冰道:“关心下属,邵校长是个好校长,哪天我闲了,也到贵校当个助教玩玩。”   邵秋铭道:“那咱们可就一言为定了,哈哈。”   鉴冰道:“哪里能看到刘婷,我有几年没见她了,不知道变样没有。”   邵秋铭道:“夫人站在窗口即可,这会儿食堂正在打饭,刘婷一定会来。”   果然,食堂差不多要关门的时候,刘婷来了,一袭简朴的棉裙子,白围巾,皮肤白皙身段苗条,孤零零走在路上,宛如一只落单的燕子。   “我见犹怜,何况老奴……”鉴冰叹息道。   邵秋铭在背后暗笑。   落实了此事,鉴冰又打了个电话,把省政府秘书科的刘存仁叫到了府里。   刘存仁接到通知,心里忐忑无比,虽说早年和陈主席打过交道,但这两年没见过面,更没去过陈主席的府上,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将手头的活儿拜托给同事,叫了一辆黄包车匆忙赶往枫林路官邸。   门岗已经接到命令,直接将刘存仁放了进去,两位夫人已经等在客厅里,见老刘来了,急忙起身相迎,看座,倒茶,嘘寒问暖,问他家里几口人,薪水够不够用,小孩子上学没有,刘存仁据实以告,说自己薪水很足,大女儿在江大上班,两个人的钱足够养活一家人,小日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还算滋润。   刘存仁今天穿一件蓝布棉袍,大襟上别着自来水笔,挂着银怀表链子,头发打理的很干净,言谈举止一看就是书香门第出身,姚依蕾和鉴冰对视一眼,均觉满意。   姚依蕾道:“刘科长,冒昧请您来,其实是一件私事,我和鉴冰妹妹,想帮您女儿做媒。”   刘存仁豁然开朗,搞了半天是为了这档子事儿,便道:“多谢两位夫人,只是这儿女的婚事,我做爹的未必能做主,您也知道,婷儿是大学生,又在大学教书,自由惯了的,不比那些小户人家的闺女……”   鉴冰咯咯笑道:“做媒而已,又不是包办婚姻,刘科长多虑了。”   刘存仁也觉得自己反应过激了些,在他心目中,大女儿是家里的骄傲,知书达理,虽谈不上赛西施貂蝉,但也清丽婉约,如果两位夫人想给某位脑满肠肥的大官做媒,让女儿去做姨太太,哪怕丢了这份工作,自己也不会答应。   “那么,不知道对方是哪家?”刘存仁小心翼翼提出这个问题,已经做好了婉言谢绝的准备。   姚依蕾和鉴冰再次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是我们陈家。”   “陈家?”刘存仁糊涂了,难不成陈主席还有兄弟?没听说啊……忽然间他恍然大悟,夫人说的陈家,不就是指陈子锟本人么,搞了半天,两位夫人是要给自己丈夫娶姨太太!   即便是前任省主席,现任中央部长,刘存仁也不愿葬送女儿的幸福,姨太太低人一等,自家女儿堂堂江大毕业生,岂能干这个勾当,不过话有说回来,既然对方是陈子锟,那就不一样了。   女儿的心思,做爹的何尝不清楚,刘婷早就喜欢陈主席了,只是迫于各种压力不敢吐露而已,这几年来,她在江大不是没人追求,面对那些青年才俊,刘婷一概拒绝,家到学校,两点一线,从不梳妆打扮,眼瞅都二十六岁了,搁一般老百姓家就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刘存仁何尝不急。   见刘存仁久久不答,姚依蕾还以为他不愿意,便道:“刘科长,不怕您笑话,我们姐妹肚子不争气,就想给老爷再娶一个妹妹,别人我们还看不上眼呢,刘婷在公署的时候,办事仔细妥帖,我们都喜欢他,虽说是后进门的,可我们陈家没有姨太太的说法,都是平等的……”   鉴冰也道:“刘科长,我们家老爷对刘婷一直有好感,想必令嫒对老爷也情有独钟吧,只是他们两个都是闷葫芦,有话憋在心里,好端端的一桩姻缘就这么飞了,知道的清楚是他俩脾气太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和姐姐棒打鸳鸯呢。”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刘存仁只好道:“承蒙两位夫人看得起,我和家人商议一下吧。”   姚依蕾道:“事不宜迟,管家,备车送刘科长回去。”   鉴冰道:“我这里准备了一包给小孩的衣服和零食,一并带回去吧。”   刘存仁道了谢,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忽然停住,扭头问道:“请问,此事乃陈部长的意思,还是……”   姚依蕾笑道:“没他的首肯,我们敢做这个媒么。”   ……   刘存仁回到家里,把这事儿和老婆一说,出乎意料的是,老婆居然立刻同意了。   “当家的,你跟我来。”老婆领着刘存仁来到大女儿住的西厢房,用钥匙打开了门锁。   “你哪来的钥匙?”刘存仁奇道。   “这个你别管。”老婆推门进去,走到女儿的书桌旁,打开抽屉,翻出一大摞剪报来,尽是关于陈子锟的报道。   刘存仁震惊了,只知道女儿对陈部长有好感,没想到竟然到了痴迷的地步。   老婆道:“闺女单相思可好几年了,你这个当爹的竟然不知道,按说婷儿是该嫁到高门大户当正房的,可她不愿意啊,这么耗着不是办法,既然人家陈家提了,咱们也别矫情,赶紧答应吧,尽快把婚事办了,咱也好等着抱外孙子。”   刘存仁还有些迟疑。   “还想什么呢,陈主席年轻有为,相貌堂堂,又是中央大员,对得起咱女儿了。”老婆倒比他果断的多。   刘存仁摇摇头:“还是等婷儿回家再说吧。”   等到傍晚六点半,刘婷才下班回来,一进家就钻进自己厢房里,刘母喊她吃饭,回答说在学校吃过了。   刘母亲自出马,将女儿拉到了堂屋,刘存仁把几个孩子都赶了出去,很严肃的说道:“婷儿,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成家了。”   刘婷面无表情:“我一辈子不嫁人。”   刘母急了:“女儿,你都二十六了,不能在家住一辈子啊,现在有户人家,还不错,娘觉得挺合适的……”   “我死也不嫁人,你们再逼我,我就死给你们看。”平时很柔顺的刘婷竟然无比强硬,声音也凌厉起来。   门缝上趴了几只眼睛,弟弟妹妹在偷看。   刘存仁干咳一声道:“婷儿,这户人家你认识,就是陈部长。”   刘婷睁大了眼睛,一脸惊愕。   刘母趁热打铁道:“陈主席三十来岁正当年,为人正派那是没得说,你嫁过去也不吃亏,咱又不是窑姐儿、戏子那种肚里没墨水,光靠狐媚哄男人的主儿,我家婷儿是江大高材生,又做过秘书,进家之后就是贤内助,谁也比不得你啊。”   刘婷低头不语。   刘存仁知道女儿面皮薄,刚才反应如此激烈,现在突然答应怪不好意思的,便道:“婷儿,你也为爹娘弟妹考虑一下,弟弟妹妹越来越大,家里房子不够住,你早点嫁出去,爹娘了一个心愿,再说了,陈部长家两位太太都贤惠的很,这桩婚事,说起来还是两位太太主动提起的呢。”   刘婷忽然抬起头来:“陈子锟知道么?”   第二十五章 妾不如偷   见女儿有松动,刘母忙道:“傻孩子,陈主席不点头,他的两位夫人怎么会主动做媒。”   刘存仁怕女儿担心过门后吃亏,紧接着道:“人家说了,陈家没有姨太太,都是平等的夫人。”   刘婷淡然一笑:“五根手指还不一样齐呢,家里女人怎么可能平等,要我当姨太太也未尝不可,但是做别人生儿育女的工具,做不到。”   刘母苦口婆心道:“婷儿,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女人不都是要生孩子的么,陈主席家子嗣不旺,再娶一个自然是要生孩子的,你扯什么工具不工具的啊,她爹,你赶紧劝劝婷儿。”   刘存仁刚要开口,却被女儿止住。   “爹,娘,你们别着急,我自有分寸。”说罢,刘婷转身回屋去了。   刘存仁夫妇面面相觑。   “她爹,咋回人家话?”   “等等看吧,咱女儿有主见,强求不得。”   “唉,这妇道人家,读书多了就是不好。”   “你别操心了,婷儿可不傻,何去何从心里有数的很。”   ……   次日,陈子锟正在书房看报,忽然电话铃响了,随手拿起喂了一声,那边却没声音。   “你哪里?”陈子锟问道。   过了一会,才传来一个久违的声音:“我是刘婷。”   “哦,小刘啊,有事么?”陈子锟有些纳闷,刘婷辞职已经三年了,怎么突然来电,而且还是直接打到自己这里。   “我想见见您,可以么?”   陈子锟第一个想法是刘家出了什么大事,需要帮助,便道:“好的,你来吧。”   “不,我不想去你那里,大马路上新开了一家咖啡厅,我在那里等你。”   刘婷挂了电话,陈子锟狐疑了半天,按铃让双喜进来,先带一个班的便衣卫士到咖啡厅附近警戒,然后才备车前往。   陈子锟大兴土木发展工业,省城也跟着沾光,来了好多外国工程师定居,咖啡馆、西餐厅如雨后春笋般开了起来,这家名为香榭丽舍的法式咖啡厅在省城算是比较正宗的了。   便衣卫士们早早就位,周围并未有危险迹象,陈子锟进了咖啡厅,看到刘婷已经等在里面,今天似乎还打扮了一下,比以前那种青涩的学生形象更有女人味了。   陈子锟走过去坐下,点了一杯咖啡,问道:“有什么事,一定要在这里谈?”   刘婷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自嘲的笑笑:“我就知道,这件事是她们自作主张来着。”   陈子锟如坠五里雾中:“谁是他们,你这话什么意思?”   刘婷笑道:“昨天我父母告诉我,说你夫人帮你做媒,要娶我。”   陈子锟立刻道:“我当真不知道此事。”   刘婷依然在笑:“我就说嘛,这不是你的办事风格。”   陈子锟心里暗骂姚依蕾和鉴冰,刚把夏小青收了,还没打算好怎么正名呢,这就又弄来一个刘婷,这不是明摆着添乱呢,这个节骨眼上娶姨太太,那就是向夏小青叫板,家里还能平静的了?   刘婷笑呵呵的,其实眼里却晶莹闪烁,起身道:“对不起,去补一下妆。”迅速走开,大概是到洗手间哭去了。   难怪,这种心理上的落差太大,尤其是对一个苦等了多年的痴情女子来说,陈子锟开始后悔自己刚才的话,刘婷是个好姑娘,出身小家碧玉,但智商和见识都很高,若不是因为犯过错,自己还真想收了她。   过了一会,刘婷回来了,依旧挂着笑容:“陈部长,让您笑话了,我还有事,先走。”   陈子锟抓住了刘婷的手,将她按在座位上。   刘婷如同被烫到一般,抽回了手,深深埋着头,坐在位子上。   “我虽然不知道此事,但亦有此意。”陈子锟道。   刘婷忽然抬起头来,盯着陈子锟,想从他眼中发现些什么。   陈子锟双目炯炯,显然已经下定了决心。   刘婷道:“你是需要你个生儿育女的姨太太么?”   陈子锟摇摇头:“会生孩子的女人多得是,我已经有一儿一女,对这个没有要求。”   刘婷道:“那你需要一个会整理文件,接电话的女秘书?”   陈子锟道:“说实话,确实需要,最近换了几个秘书,都不太好用。”   刘婷道:“那好吧,我辞职去给你当秘书,什么姨太太之类的话就别提了。”   陈子锟张口结舌,心说不是谈婚论嫁的么,怎么改成聘请女秘书了,不过这样也好,反正自己需要的秘书而不是姨太太,真把刘婷娶回家,就凭她的智商和能耐,真斗起来,家里那就好戏连台了,而作为秘书,总归有个缓冲地带。   咖啡喝完了,陈子锟结账,让双喜开车送刘婷回家,自己回了枫林路公馆,找姚依蕾和鉴冰兴师问罪去了。   刘存仁见女儿是被挂着省府牌照的汽车送回来的,就知道有戏,喜上眉梢对老婆道:“你看看,我说的没错吧,婷儿心里有数,这事儿八成已经定了。”   刘婷满面春风进了院子,道:“爹,娘,我江大的差使不做了,等春节假期完了,去南京。”   刘存仁奇道:“去南京干什么,不是说嫁到陈家么?”   刘婷道:“去给陈部长当秘书。”   刘存仁两口子嘴巴张的老大,能塞进去鸡蛋。   ……   枫林路官邸,陈子锟想发脾气却又找不到由头,姚依蕾和鉴冰一副委屈的样子,说我们姐妹不计较和别人分享丈夫,主动帮你联系纳妾,你不感谢也就罢了,咱们还责怪我们,还有天理么!   陈子锟道:“好好好,算我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行了吧,刘婷的事儿以后不要再提了,人家不愿意。”   姚依蕾道:“怎么,你见过她了?”   “是啊,我当面问她了,她不愿意当姨太太,不过答应继续给我当秘书。”   “秘书啊……”   等陈子锟去了夏小青那边,姚依蕾愁容满面道:“鉴冰,前门驱虎后门迎狼,这个刘婷,比夏小青可厉害多了。”   鉴冰道:“姐姐何出此言?”   姚依蕾道:“这丫头是江大高材生,满腹经纶不说,头脑也极其敏捷,她一眼就识破咱们的计谋了,还将计就计,达到自己的目的。”   鉴冰道:“什么意思,我不太明白。”   姚依蕾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当女秘书多刺激啊,可以偷情玩,比当姨太太强多了。”   鉴冰道:“你这样一说也是啊,偷还不如偷不着,如此说来,这丫头颇有心计,很会吊人胃口啊。”   姚依蕾道:“算了,事已至此,女秘书就女秘书吧,虱子多了不咬人,美国有一个林文静,上海还有一个唐嫣,说不定还会再有别人,担心也没用,找这样的丈夫,注定要和别人分享。”   陈子锟来到外宅,先教小北练了一趟迷踪拳,又教他拆卸手枪,小北读书写字的兴趣很低,学这个倒是一点就透,尤其拆装手枪,玩得比陈子锟还利索,拆过三次之后就能闭着眼睛操作了。   天擦黑的时候,夏小青回来了,一脸的怒容。   陈子锟道:“小青,谁惹你了?”   夏小青气哼哼道:“一个飞贼,居然敢骗我,他说要给叫花子买米面猪肉,根本就是假的。”   陈子锟道:“省城闹飞贼的事情,我也有耳闻,原来你见过此人。”   夏小青道:“我不但见过,而且和此人还是亲戚,他可能是我某个舅舅的儿子,本来以为他是个侠盗,打算放他一马,哪知道是个满嘴瞎话的毛贼。”   陈子锟道:“这个好办,我调三十个身手利索的弟兄供你差遣,把他拿住便是,也让省城父老过个安心年。”   夏小青顿时喜笑颜开:“那敢情好。”   ……   除夕前的某个晚上,燕青羽再度出动,偷窃了省城最大南北货铺子的金柜,临近年关,商家收上来的欠账很多,满柜子都是钞票和大洋,燕青羽很聪明,只拿纸钞,将褡裢塞满,依旧爬上屋顶,消失在暗夜中。   轻松得手的燕青羽放松了警惕,匆匆往回赶,却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监视中。   夏小青一直尾随其后,她很好奇燕青羽到底把老巢安在什么四方,几次三番都抓不住他的尾巴。   燕青羽七转八转,终于钻进了南城一处小巷子,这里聚居着大批平民百姓,房舍老旧,巷口四通八达,不熟悉这里的人会被搞的晕头转向,但对于一个飞贼来说,却是极好的藏身之所。   眼看着燕青羽进了一间屋,房子里点起了油灯,显出一个少女的剪影来,似乎在和燕青羽说话。   “这个淫贼!”夏小青怒不可遏,发出抓捕信号,一张大网迅速收拢,从军队抽调的三十名快手将这个小院围了个水泄不通,夏小青亲自带人踹门进去,面对黑洞洞的枪口,燕青羽只得束手就擒。   “你不是说退出省城么?怎么还赖在这。”夏小青质问道。   燕青羽还狡辩:“过了年就走。”   “那你给叫花子们买的猪肉呢?”夏小青鄙夷道,“带走!”   燕青羽被五花大绑起来,架走了。   夏小青再看他的栖身之所,家徒四壁,破窗烂门,到处漏风,床上躺着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太太,刚才那位少女竟然是个瞎子,穿着破衣烂衫,怯生生站着不敢说话。   墙角放着一口袋面粉,梁头上挂着两爿猪肉。   第二十六章 小舅子   夏小青在屋里来回扫视,问那少女:“你眼睛怎么了?”   “眼里生了霾,看不见东西。”少女答道。   家里没什么家具,就一个橱子,一张饭桌,藏不住东西,地面和墙壁也没有暗道机关的痕迹,夏小青确认赃物不在这里,推门出去,只见满院子的邻居都出来了,惶恐地看着自己。   “长官,燕大侠是好人呐。”一个老汉颤巍巍的说道,立刻有一帮人跟着附和。   夏小青皱眉道:“他给你们买猪肉了?”   老汉道:“不光买了猪肉,还有白面、豆油、鞭炮、点心哩。”   夏小青心道这个燕青羽果真狡猾,上次找了一帮叫花子骗自己,这次花了小恩小惠就让这帮穷苦百姓给他说情,自己才不上当呢。   “燕青羽是飞贼,官府捉拿的要犯,谁知道他偷的钱藏在哪里?说出来,重重有赏。”夏小青朗声说道。   没人回答她。   “若是被查出来替他窝藏赃款的话,可是重罪,大家心里都有个数,散了吧。”夏小青说完,离开了这座院子。   ……   扰的省城人心惶惶的大盗燕青羽终于在春节前夕落网,家家户户都松了一口气,警察厅派出干练侦探提审燕青羽,想把他偷窃的赃款赃物都起出来,可这家伙出奇的嘴硬,老虎凳辣椒水之类的大刑都用尽了,就是不吐口。   失窃的高门大户纷纷到警察厅打探消息,送礼托关系走门子,想把自家丢的钱物细软找回来,警察厅破案的压力很大,不得不再次对燕青羽用重刑。   拘留所地下室,当中摆着一个烧的火红的炉子,几根烙铁插在火炭中,墙上挂着各种刑具,案子呈一种暗红色,想必是积年的血迹累积而成。   燕青羽被押了进来,他身上套了一件特制的铁背心,用铆钉铆死,根本无法脱下,手上是英国进口的铜铐,脚上是一副三十斤重的脚镣,脚脖子位置已经磨出了血。   虽然是寒冬腊月。地下室依然燥热无比,负责刑讯的大汉都赤着上身,露出一身腱子肉,燕青羽被绑在一张铁椅子上,一个五十多岁的枯瘦老者走过来,笑眯眯道:“小子,我手底下废掉的江洋大盗起码两位数,你还不够看,识相的赶紧招了,咱们都能安安生生过了这个年,要不然……”   “要不然怎么着?”燕青羽微笑着问道。   “你若依然嘴硬,就别怪我手下无情了。”老者说着,慢条斯理打开一个羊皮袋子,露出里面几十种锋利的刀具、凿子、锯子、钩子、针、钳子、签子等工具来,闪着幽光,令人惊心。   “说吧,你偷来的钱和宝贝,都藏在哪儿了?”老者拿出一根锋利的铁签子,用白布细细擦着。   “No way.”燕青羽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道。   老者有些纳闷。   “这是洋文,你们不懂的,就是门都没有的意思。”燕青羽嘿嘿笑了,骄傲的昂起了头颅,“上刑吧,眼皮皱一下,都不是沧州燕家的人。”   老者恍然大悟:“原来是沧州燕家的人,怪不得轻功身法如此了得,不过燕家出了你这样的败类,也是祖上没积德。”   燕青羽道:“别废话了,麻溜的,有什么招数尽管放马过来。”   老者道:“对付飞贼,我有四个绝招,你听我慢慢给你讲。”   “说吧,本大侠洗耳恭听。”   “第一,把你脚筋挑了,让你不能蹦达,其次,在你琵琶骨上穿钢丝,让你胳膊没劲动弹,第三,用钳子把你十指的指甲都给拔了,从此手指也使不上力,你这身功夫就算废了。”   “还有第四招呢?”燕青羽眨眨眼睛,似乎有些害怕。   “第四招是专门为你这样的英俊后生预备的,在你脸上划上十七八道,结成又红又粗的伤疤,保准比鬼还吓人。”   燕青羽顿时慌乱起来:“大叔,打个商量行不行,换别的吧,比如烙铁什么的,烧的通红往身上一放,滋滋啦啦的多过瘾,别动那些小刀子小钳子的,没意思。”   老者狞笑起来,赤膊大汉们也都抱着膀子笑起来。   “现在后悔,晚了,按着他。”老者让人按住燕青羽的腿,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刃,在脚踝处捏了两把,确认脚筋的位置,就要下刀。   忽然地下室铁门开了,有人高喊:“陈部长驾到,曾厅长驾到。”   老者和大汉们赶紧立正,就看见陈子锟和夏小青在曾蛟的陪同下走了进来,刑讯室的血腥味让他们都不由得掩住了鼻子。   “麦子龙当政的时候,在这儿用酷刑杀死不少共产党,这地方不大干净。”曾蛟轻声道。   陈子锟点点头,上前打量燕青羽:“你就是那个飞贼?”   燕青羽又恢复了神气,道:“NO,确切的说,我是一个侠盗,一个罗宾汉。”   陈子锟笑道:“你还挺有学问的。”   燕青羽道:“那自然,本大侠学贯中西,会说八国的英语。”   陈子锟看他眉眼神情颇像小北,走到夏小青面前低声道:“你没发觉他很像咱们儿子么?”   夏小青道:“我也纳闷,是挺像的,虽说是表舅,也不该这么象啊,待我问问他。”   上前挑起燕青羽下巴:“我且问你,你爹叫什么,你娘又是哪个?”   燕青羽嘿嘿笑道:“女侠,咱们又见面了,我早等着你问了,我爹就是燕子门掌门燕怀德。”   夏小青更奇怪了,原来是大舅的孩子,小时候听娘说过,大舅幼时被野狗咬掉了睾丸,不可能有后代,这是极其隐秘的事情,外人绝不会知晓,难不成这个燕青羽是假冒的?可他这幅相貌,分明和燕家脱不开关系。   “那你娘是?”   “我娘生我的时候难产死了。”燕青羽一阵黯然。   夏小青冲陈子锟点点头,表示自己问完了。   陈子锟道:“你们继续吧。”   老者又拿起了小刀,狞笑着凑过来,燕青羽急了:“别动刀子,我招,我招还不成么。”   原来他偷窃来的东西都藏在省城市中心的钟楼上,这里人来人往,很是繁华热闹,谁也想不到竟然藏着赃物。   警察厅迅速派员起出了赃物,一大堆金表、玉器、古玩、字画,各种首饰,现钞却没多少,最奇怪的是一张印着洋文的单据,谁也不认识上面写的什么。   赃物迅速被交到警察厅,此时陈子锟和夏小青正在厅长办公室喝茶,大伙儿轮流拿着那张单据看,谁都不认识上面的洋文。   “好像是德文,上海一家医院的预付款收据。”陈子锟也不识德文,但他精通英法俄语,硬猜也能猜出个七八分来,“预付款就一千大洋,这手术技术含量很高啊。”   夏小青立刻想到那个盲人少女来,让陈子锟找来会德语的翻译相看,果然是一家位于上海的德国私人眼科医院的收据。   “那就是了,这个燕青羽,虽然是个江洋大盗,亦有一颗侠义心肠啊,子锟,你看能不能……”夏小青江湖儿女,脑子里没有法律概念,这就开始求情了。   陈子锟道:“情有可原,罪无可恕,他偷东西的罪名谁也遮盖不住,交法院判决吧,把这收据附上,让法官酌情处置。”   夏小青道:“他本性不坏,可惜误入歧途,这一身轻功至少二十年苦练,废掉怪可惜的。”   陈子锟道:“不管怎么说也是我表小舅子,这点照顾还没有么,曾蛟,不必再用刑了。”   有了陈部长这句话,燕青羽的日子就好过了许多,住上了有阳光的单间牢房,脚镣上也缠了布条,防止磨伤皮肉,每日有菜有饭,就是铁背心还得继续套着。   经常有人来探望这位飞贼,起初是贫民窟那些受过燕青羽恩惠的老百姓和住在贡院的乞丐们,后来陆续有好些个阔气人家的小姐坐着汽车来探视,一个比一个漂亮,一个赛一个有钱,还不空着手来,酒菜点心香烟衣物全都有,燕青羽豪爽的很,这些东西都拿来贿赂看守,大伙抽着他的三炮台香烟,一边骂这小子艳福不浅,一边夸他会做人。   1931年的春节来到了,枫林路官邸张灯结彩,热闹非常,陈家合家团圆,欢欢喜喜过大年,在这个喜庆的日子里,三位夫人都很给面子,至少表面上融洽的很,小北和嫣儿这对兄妹更是兴奋无比,手拉手在走廊下看焰火。   正欢欢喜喜过着年,忽然曾蛟龙匆匆而来,报告说燕青羽越狱了。   “本来不该来打扰部长的,可燕犯是夫人亲手擒获的,卑职怕他前来报复,特来通报一声。”   陈子锟奇道:“怎么让他跑掉的?”   曾蛟道:“鬼知道,这小子神乎其神,突然就不见了,牢房门窗也没有破损的痕迹。”   陈子锟忽然想到了什么:“赶快打电话回去,看看你的办公室少东西没有?”   曾蛟立刻用陈府的电话打回去,除夕夜,警察厅没几个值班的,好容易找到人,上楼一看,果不其然,厅长办公室被翻得乱七八糟,丢了什么东西一时间也不清楚。   “我知道少了什么,那张医院收据,小青,你马上和曾厅长一起带队到上次抓获燕青羽的地方去,只有在那才能逮到他。”   众人行动起来,等赶到地方已经晚了,盲少女已经被燕青羽接走了。   第二十七章 国防建设监委会   燕青羽跑了,跑得无影无踪,封锁机场车站也来不及了,这个江洋大盗从此消失,再也难觅踪迹。   警察厅一帮人诚惶诚恐,拼命调查,最终得出结论,来探视燕青羽的这帮女子中,有人偷偷送进来锉刀或者其他什么工具,助他打开镣铐枷锁,逃之夭夭,总之都是马后炮,扰的省城鸡犬不宁的飞贼,在临走前还摆了警察们一道,让他们丢了一个大人。   陈子锟却只是笑笑,说既然没闹出人命就算了,还让民政署抚恤平民,他说人家一个窃贼都能想着老百姓的疾苦,你们这些做官的只管自己脑满肠肥,不管黎民家中有没有隔夜粮,这样下去不等老百姓造反,我先砍了你们的脑壳。   总之闹得沸沸扬扬的飞贼案就这么不了了之,谁也不再提起了。   春节过后没几天,南京发生一件大事,据传国民会议将制定总统选举法,胡汉民欲勾结两广势力,与蒋介石争夺总统之位,蒋胡冲突在所难免,虽然胡汉民是党内前辈,但蒋介石还是将其软禁在南京东郊汤山,从此国民党内斗再起。   先是广东领袖陈济棠发难,要求蒋介石善待同是粤人的胡汉民,随即李宗仁白崇禧重返广西,意图不轨,国民政府文官长谷应芬连电请辞,司法院长王宠惠、铁道部长孙科留沪不归,中央监察委员林森等通电弹劾蒋介石。   南京风雨欲来,陈子锟匆忙返宁,同行的还有刚从江大辞职的刘婷,现在她的身份是陈子锟的私人秘书,负责一应公文来往,抵宁一日,便将陈子锟办公室的各种文件档案整理的井井有条了。   蒋介石夫妇再度邀请陈子锟到东郊小红山别墅赴宴,席间谈起陈子锟的职位问题,蒋介石说最近政府内部要做些调整,以子锟老弟的资历和能力,应该挑更重要的担子。   陈子锟心里明镜似得,军政部长属于实权部长,自己虽然和蒋关系良好,但总归是合作者的关系,而非上下级,用起来不会得心应手,目前党内动乱,正是老蒋调整安插亲信的好时机。   “革命工作无分贵贱,我听从蒋主席安排。”陈子锟毫无怨言,蒋介石夫妇对视一眼,俱是嘉许之色。   蒋介石道:“中国积弱百年,被列强欺凌至此,无外乎国家不够富强,军事力量不足以自保,现在国家已经基本统一,是该建设一番了,首当其冲的就是军事工业,没有强大的国防力量,其他都无从谈起,子锟,我准备成立一个国防建设委监委会,督促指导全国的重工业、部队调整、铁路公路航空等与国防息息相关的工作,你是留过美的,又精通军事,对铁路建设、航空都有研究,绝对可以胜任此职。”   宋美龄补充道:“监委会责任重大,管的事情繁多杂乱,非一般人不能胜任,子锟,我们考虑很久人选问题,确实只有你最合适。”   陈子锟没料到蒋介石给自己安排的工作竟然是这个,国防建设监委会,看起来像个虚衔,但是操作好了的话,还是大有可为的,他脑子迅速转动着,片刻就想到了正在建设中的北泰。   “夫人,蒋主席,说到国防建设,我倒有一些不成熟的看法,国防工业,首推钢铁,没有钢铁,就不能造枪炮子弹,就不能抵御外虏,湖北虽有汉阳铁厂,但远远不够,我建议在淮江中下游的北泰县大兴土木。   那里煤铁资源丰富,劳动力充足,水运铁路发达,一日内即可抵达南京,两日内可达上海,在这里建设一个以煤矿铁矿、化工厂焦化厂钢铁厂机械厂为基础的国防工业基地,对我国的国防事业一定能起到重要作用。”   宋美龄颔首道:“达令,你真是选对人了,子锟对国防建设早有腹稿啊,你是不是也把想法说一下。”   蒋介石道:“三年前我军就不再聘请苏联顾问,转向德国物色,欧战之后大批德国职业军人迫切需要工作,现在为国民革命军做顾问的是佛采尔将军和他的团队,德国顾问的意见是建设一支精悍的,现代化的陆军,航空兵和海军可以暂缓,修筑江南铁路,联系首都与西南省份,中国迟早与日本一战,这支陆军,就是我们的决胜力量。”   陈子锟道:“一年的陆军,十年的空军,百年的海军,建设陆军固然是明智之选,也是见效最快的办法,但空中力量亦不可少,我在西点读书的时候,学过意大利军事家朱里奥·杜黑的《制空权》和美国陆军航空队副司令威廉米切尔的《空中国防论》,米切尔将军说,在已经出现的能够改变战争面貌的东西中,从来没有任何东西像空中力量影响这么大,空中力量使战争由平面转变为立体,战线也由线式变为非线式,即一个国家的全部领土都将成为战线,我国交通管网不发达,建设铁路公路都需要大量时间和金钱,但修建机场却很方便,建设一只强大的空军,不失为与日本抗衡的另一个对策。”   到底是专业军事院校出身的高材生,想法超前,是蒋介石这种士官学校出身的人无法理解的,但好在夫人支持,听他说的头头是道,颇有兴趣道:“我也喜欢飞机,在天上飞的时候,俯视万物,有一种上帝般的感觉,达令,子锟说的很有道理,制空权对于战争来说,是很重要的。”   蒋介石道:“子锟,回头你交一份报告给我,我让财政部给你批款,时不我待,咱们这就得行动起来。”   ……   陈子锟在南京亦有官邸,因为不常住,姚依蕾鉴冰等人不堪旅途奔波,便都不住在此处,宅子里住满副官和护兵,不像官邸倒像是一座兵营。   回来之后,陈子锟对着空白的稿纸发起了呆,吹牛谈天他行,可是诉诸文字,形成系统的书面资料,他就没这个本事了,千头万绪不知道从何说起。   刘婷进来询问有什么要服务的,陈子锟将报告主旨说了一遍,江大高材生道:“这本是秘书的工作,您交给我做就可以了。”   用了一晚上时间,一份洋洋洒洒的万言书便新鲜出炉了,陈子锟先看了一遍,不禁对刘婷的知识之丰富叹为观止,虽然涉及到专业方面还显肤浅,但是这份报告是交给老蒋看的,这种水平已经足够了。   报告交上去不久,陈子锟即被国民政府任命为国防建设监委会主席,这个监委会级别甚高,但只有一个空架子,一应人员全部由陈子锟自行招募,他的第一项任命就是委任刘婷为监委会秘书处的高级行政秘书。   接替军政部长位子的是黄埔系元老,军内资历仅次于蒋介石的何应钦,陈子锟明升暗降,做了监委会主席,倒也乐得清闲,把精力投入到北泰的建设中去。   盖龙泉单飞之后,其所辖一个军的部队,本来被军政部调往湖南应对两广威胁,中途却又调到江西去剿共,屡战屡败,苦不堪言,部下多被红军俘虏,实力大减,悔不当初,连连写信给陈子锟,请他从中疏通,调防江东,恰逢第二次围剿开始,军政部长何应钦亲任总司令,新官上任三把火,大战在即,陈子锟怎好往回抽调部队,只好复信盖龙泉,点拨他出工不出力即可。   清明将至,夏小青要带儿子回沧州给父亲扫墓,陈子锟意欲陪同前往,嫣儿听说之后,也闹着要去,这下了不得了,姚依蕾和鉴冰都要跟着去,三位夫人两个小孩,丫鬟佣人老妈子,兴师动众起码五六十号人,还不把卫队算在内。   现在国家统一,铁路交通恢复通畅,陈子锟贵为国防建设监委会主席,好歹也是国字头的高官,挂一列专车自然是情理之中,一家人从南京出发,沿津浦路北上,先到天津,再去沧州。   车到天津站,东北保安总司令张学良派员前来接站,中原大战后京津都成了张家的囊中物,老友来访,自然盛情款待,再加上姚依蕾的姨夫也在天津,所以要在这里盘桓几日。   临近沧州,夏小青归心似箭,却不得不滞留天津,整天和那些虚伪的达官贵人们打交道,让她很是不爽,催促陈子锟赶快动身。   陈子锟却说,还有一个重要朋友要去拜访。   夏小青很不耐烦:“就你朋友多,这回又是哪个?”   陈子锟道:“是溥仪和他的两个妻子,请咱们到静园去做客,好歹我和他还有过君臣名分,领过人家的黄马褂,打着人家的招牌赚过钱,这个应酬不好推辞。”   夏小青道:“就你事儿多,你说什么,黄马褂,溥仪?”   “对啊,就是溥仪,逊帝溥仪,被冯玉祥赶出紫禁城的那个。”   忽然夏小青表情大变,庄严肃穆起来:“乖乖,那不就是宣统爷么,大清的皇帝,我真的能拜见万岁爷和贵妃娘娘么?”   第二十八章 万岁爷和十四格格   溥仪被冯玉祥从紫禁城撵出来之后,在醇王府住过一段时间,第二年搬到天津租界,住在久负盛名的张园,两年前才搬到静园来住。   天津租界已于1929年被国民政府收回,但只是名义上的收回,这儿依然是外国人的天下,静园就在原日租界范围内,占地约两千平方米,原是陆宗舆的宅子,名为乾园,溥仪搬来之后才改名静园。   废帝溥仪喜欢结交民国高官,各路名人也喜欢和小皇帝打交道,沾一沾皇家贵气,陈子锟身为国防建设监委会主席,现役陆军一级上将,声威显赫,仅次于雄霸北方的张学良,再加上两人多年间就相识,溥仪自然是要请他来做客的。   陈子锟携三位夫人赴宴,静园张灯结彩,好不热闹,大门前停了好多小轿车,守在门口的管家看到插着三星将旗的陈主席专车,飞奔回去报告,不大工夫,溥仪亲自出门迎接。   这是一个二十来岁的瘦削年轻人,中等身材,戴着圆框近视镜,油光的头发从中间分开,考究的英国式晚礼服,锃亮的皮鞋,一口地道的英国腔:“欢迎,尊敬的陈主席。”   陈子锟上前和他握手,介绍了自己的三位夫人。   姚依蕾十年前见过溥仪,那时候他还是个半大小子,如今已经是大人了,但相貌却没多大改变,依然尖嘴猴腮,轻微猥琐,她自然是没什么可震惊的,从容的接受溥仪的吻手礼。   鉴冰也是风轻云淡,她是上海烟花界出身,上海开埠早,洋人带来的平等思想深入人心,对皇权不感冒。   夏小青就不一样了,燕赵之地的草莽英雄,骨子里对皇帝还是充满了敬畏的,要搁以前,能见皇帝一面就是八辈子烧高香,祖坟上冒青烟,可今儿这皇帝怎么看起来和想象的大不一样啊。   在夏小青心目中,皇帝应该是身穿明黄色龙袍,戴着红缨大帽,挂着朝珠,身材高大气宇轩昂,怎么居然是一副小男人模样,这也罢了,可是身为大清皇帝,连辫子都没有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她在这儿胡思乱想,旁人可不知道,简单寒暄后大家进了大厅,今天高朋满座,尽是穿洋服的上流社会人士,西洋人东洋人,天津本地士绅贤达,满族遗老遗少,都来和陈子锟见礼,卑躬屈膝的极为客气。   溥仪向陈子锟介绍了自己的两位妻子,皇后婉容和淑妃文绣,二女仪容婉约,一看便是豪门闺秀,身上却是西式裙装,谈吐也像受过新派教育的时髦人。   陈子锟一摆手,随从呈上礼物,打开精美的包装,是三块玫瑰金的瑞士手表,一块男款,两块女款。   “宝玑!太好了,我正想托人从上海带呢,维克多,谢谢你。”溥仪很是兴奋,爱不释手,婉容和文绣也是见多识广的人,知道这手表的名贵,笑语盈盈向陈子锟夫妇道谢。   “表哥,什么好礼物,让我看一下。”从旁边挤过来一个穿男装的姑娘,二十四五岁年纪,生的倒也清秀。   溥仪道:“这是肃亲王的十四女,东珍,喜欢穿男装,骑马,和男孩子一样的。”   东珍道:“我还喜欢驾驶飞机呢。”   陈子锟道:“哦,不知道十四格格擅长驾驶哪种型号的飞机?”   东珍眼波流动,在陈子锟身上流转,反问道:“您就是大名鼎鼎的陈昆吾上将吧。”   陈子锟道:“正是在下,格格有何指教?”   东珍咯咯笑着,端着酒杯拉起婉容跑远了。   溥仪道:“东珍是个疯丫头,在日本生活多年,一点体统都没有了,陈主席别介意,外面吵闹,咱们内室说话。”   进了书房,溥仪向陈子锟引见了一个六十岁的干瘦老头。   “这位郑孝胥先生,是我的书法老师。”   陈子锟肃然起敬:“郑先生的墨宝,在上海南京千金难求啊。”   郑孝胥客套一番,开始侃侃而谈,无非是中国内乱不止,非皇帝出山收拾局面不可,陈子锟当场就黑了脸,溥仪察言观色,急忙制止郑孝胥,岔开话题道:“我预备了几样小礼物,郑老师去帮我取来。”   不大工夫,别的佣人拿来几个锦盒,陈子锟打开其中一个长条盒子,里面竟然是一把精美的宝刀,莫卧尔式白玉卷首刀柄上穿着明黄色丝绦,鎏金刀谭镂空雕龙,刀身光洁无比,篆刻乾隆年制,宝腾,天字十七号的字样,刀鞘是用金桃树皮贴成,形似山纹甲。   “这是高宗皇帝御制宝刀,乃皇家珍藏至宝,宝刀赠英雄,还望上将军笑纳。”溥仪笑眯眯的说道。   陈子锟有心拒绝,却无力开口,他知道溥仪打的什么主意,有心结交各路军阀。   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重新登基,面南背北么,可他实在喜欢这柄宝刀,爱不释手,哪肯放下。   “那我就谢谢陛下赏赐了。”陈子锟抚摸着宝刀,心中却在感慨,好一个败家子,出宫这些年,怕是把家底子都败光了吧。   等陈子锟出去之后,郑孝胥又回来了:“皇上,陈子锟怎么说?”   溥仪自负的笑道:“他刚才都称呼我陛下了,还能怎么说,陈子锟当年可是我御封的蓝翎侍卫,皇家的人,甭管他做了民国多大官,还是朕的侍卫。”   郑孝胥道:“皇上圣明。”   宴会开始,不知怎么安排的,十四格格竟然坐在陈子锟旁边,时不时轻轻踢一踢他,眼波含春带俏,充满诱惑。   陈子锟假装没看见。   姚依蕾和鉴冰却发现了有人勾搭自家丈夫,怒火中烧却又碍着面子不好发作。   “子锟,你到这边坐。”夏小青径直走过来,和陈子锟换了座位,挑衅的看了东珍一眼。   十四格格立刻偃旗息鼓,消停了。   宴会之后是舞会,这回三位夫人同仇敌忾,再也不让东珍接近陈子锟了,陈子锟觉得好笑,又见东珍端着酒杯在人群中左右逢源,时不时抛个媚眼给自己,感叹世风日下,连爱新觉罗家的女儿都如此放荡了。   忽见东珍和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凑在一起谈笑风生,叽叽咕咕说的好像是日语,正好溥仪走过来,顺着陈子锟的目光看过去,道:“那位是多田骏大佐,北京陆军大学教官,东珍的老相识了,陈主席要不要和他聊聊。”   陈子锟道:“我和日本人没什么共同话题。”   正巧那边似乎也谈起陈子锟,多田骏冲这边举了举酒杯致意,陈子锟也礼貌的回礼,心说这静园果然是乌烟瘴气,藏污纳垢,遗老遗少,政客军人、什么玩意都有,心下有些后悔不该前来。   “亨利,你难道要在静园终老一生么?”陈子锟突兀的提起这个话题,让溥仪心中一惊,然后是一喜,不由自主的想到了当年的张勋。   可是陈子锟后面的话让他大为失望,如同迎头泼了一盆冷水。   “老呆在天津,被遗老遗少簇拥着,还有那些心怀叵测的日本人,可不是什么好事,亨利,年轻人要多出去走走,见见世面,可以去美国,去欧洲,上个大学什么的,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安排。”   “谢谢你,最近我没有出洋的打算。”溥仪意兴阑珊,精神头也没了。   临走的时候,溥仪才强打精神,又送了陈子锟一份礼物,郑孝胥的书法,连同先前的大小锦盒,足足装了一后备箱。   回到下处,姚依蕾等人打开盒子欣赏礼物,溥仪的阔绰手笔吓了他们一跳,除了乾隆御制宝腾宝刀之外,还有玉器古玩苏绣首饰等,都是内务府造的皇家用品,价值连城不说,还很有纪念意义。   三位夫人叽叽喳喳议论起静园之行,对所谓的皇家威仪大失所望,对那位十四格格的评价更是出奇的一致,说那就是个荡妇。   “日本人没个好东西。”夏小青听爹爹讲过八国联军进北京的故事,对小日本深恶痛绝。   “其实日本女人不这样的,贤良淑德不比中国女人差。”鉴冰纠正道。   “她小时候一定受过强烈的刺激,要不然不会如此疯疯癫癫的。”最后,曾经留学日本的姚依蕾下了定论。   陈子锟却道:“这种疯疯傻傻似的性格,倒是很容易接近别人,搞不好这位十四格格,是日本人的间谍也未可知。”   ……   去过了静园,下一步就是回乡扫墓了,姚依蕾和鉴冰不必同去,陈子锟带着夏小青和小北,轻车简从赶往沧州。   夏师傅的墓在沧州郊外乱葬岗,当时夏小青没钱,只能草草将父亲安葬,现在衣锦还乡,自然要购置墓地,重新下葬。   夏家在当地是独门小户,没有亲戚,更没有家族墓地,陈子锟花钱买了一块地皮,找了一队工匠,砌了一座气派的双穴大墓,买了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寻个良辰吉日便把岳父的灵柩迁来。   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是寻到夏小青母亲的遗骸,以便和父亲合葬,这是个不可完成的任务,因为夏母当年是被家族私刑处死,尸骨埋在何处,只有燕家人才知道。   第二十九章 沧州燕家   想当初,夏父还是沧州城外一个无名小辈,庚子年间,直隶遍地铺坛练拳,义和拳,红灯照,扶清灭洋,杀洋鬼子,宰二毛子,拳民们打了鸡血一般亢奋,这个名叫夏飞雄的年轻人渐渐崭露头角,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夏小青的母亲燕胜男那时候十七岁,跟着红灯照的何仙姑当护卫,都是江湖儿女,又是在战斗中萌发的朴素感情,可谓情比金坚,一来二去就私定了终身,后来朝廷打了败仗,八国联军进了北京城,拳民们也都作鸟兽散,燕胜男趁机跟夏飞雄远走高飞,把家里人气得半死。   燕家在沧州在当地是有名有姓叫得响的武术世家,尤其是轻功暗器双绝,婚姻大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也就罢了,可燕胜男是打小订过亲的,悔婚这种事儿可把燕家的脸面都丢尽了……   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夏母回家奔丧之际被父兄擒住沉塘处死,夏飞雄从此带着女儿漂泊天涯,一直寻机复仇,直到去年才大仇得报,打死了燕家的老头子,不过自己也身负重伤而死。   这次回沧州,可不单单是为了给父亲移坟扫墓,更重要的是回燕家把这口恶气出了,陈子锟知道夏小青的心思,所以没带姚依蕾和鉴冰同来,而是打电话给张学良,借了一个营的东北军以备不测。   这事儿闹得,回趟老家,不是探亲,改打架了。   一家三口,只带了两个随从,驱车直奔城郊张各庄,乡间土路扬起漫天灰尘,路边阡陌纵横,杨树高耸笔直,农村小孩没见过汽车,一群群的跟在后面疯跑。   到了村口,汽车停下,双喜下车向放羊老汉询问了燕家大院的位置,上车不禁感叹:“那放羊老者的拳尖都是平的,沧州左近习武之风盛行,可见一斑。”   燕家就在张各庄西头,是一处三进的大院子,门口有俩石鼓,大门脸挺气派,就是对联有点俗气: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   汽车停在门口,一帮农村小孩和野狗好奇的站在不远处打量着这个不用骡子拉就能自己走的大黑铁盒子,正值晌午,附近村民听见动静,端着碗出来,倚在门口看热闹。   陈子锟先下车,他今天是一身中式打扮,黑缎子马褂,蓝布长衫,大襟上挂着怀表链,还戴了一副太阳眼镜,这身行头要是被姚依蕾看见肯定说土鳖,但在沧州一带,却是正儿八经上等人的装扮。   人说近乡情怯,一点也不假,往常大大咧咧的夏小青,今天格外的安静,在车里深深吸了几口气才下来,小北也跟着下了车,好奇的到处打量。   双喜和青锋是随行护卫,双喜一直跟在陈子锟身边做副官,青锋军校毕业后派到一线部队历练了几年才调回来,两人都是上尉军衔,神枪手,其实这种场合带梁茂才来是最合适的,可这家伙烂泥糊不上墙,整天喝酒抽鸦片,陈子锟也管不了他,只好随他自生自灭。   两位上尉有些紧张,毕竟燕家是暗器世家,随手一枚飞针自己就得趴下,对此夏小青宽慰他们道:“再高明的暗器,也不如手枪。”   陈子锟大踏步上前,敲打着门环,大门吱呀一声开了,门房警惕的看着这个外乡人:“你找谁?”   “在下陈子锟,前来拜访燕老前辈,烦请通禀当家的一声。”陈子锟笑眯眯的很客气。   门房顿时脸色大变,咣当一声关上了门,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夏小青脸色一寒就要发飙,陈子锟笑道:“别急,门马上就开。”   果不其然,三分钟后,大门再度打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劲装汉子站在门内,冷着脸道:“请!”   一家三口进了大门,院子里摆满各式兵器和石锁沙袋之类练武器械,堂屋门口站了一群人,男男女女都是短打装扮,手中各持兵器,严阵以待,为首一人年约五十岁,黑脸虬髯,扫视着陈子锟和夏小青,最后目光落在小北身上,显然有些意外。   “你们是谁?”汉子狐疑道。   陈子锟道:“尊驾就是燕家的当家人吧,我叫陈子锟,是你的外甥女婿,论辈分估计得喊你一声舅舅。”   燕家众人都有些诧异,不过明显松了一口气,兵器也都垂了下来。   黑脸汉子紧盯着夏小青道:“你是妹妹的女儿?”   夏小青道:“不错,我叫夏小青,是夏飞雄和燕胜男的女儿。”   黑脸汉子道:“野种也敢进燕家的门!你好大的胆!”   夏小青不怒反笑:“你是我大舅还是二舅?”   汉子道:“燕家没你这个亲戚。”   小北悄悄问陈子锟:“娘怎么也是野种?”   陈子锟大声道:“别听他胡咧咧,他才是野种。”   汉子听见了,当即大怒,甩手就是一镖,这种飞镖可不简单,形似缩小的红缨枪头,尾巴上拴着红绸子,真被打中了当场就得歇菜。   陈子锟纹丝不动,飞镖擦着他的鬓角就过去了,钉在柱子上还颤巍巍的直晃悠,他眼皮也不眨一下,依旧风轻云淡。   燕家人不禁暗暗钦佩,此人胆色过人啊。   夏小青道:“你们不认我,我可认得你们,就是你们害死了我娘!不过你们别担心,今天我来不是报仇的,而是要寻找我娘的骸骨,与我爹合葬。”   黑脸汉子冷笑道:“休想!”   夏小青道:“那你的意思就是想动手了?”   “悉听尊便。”   气氛再度紧张,燕家人低垂的兵器又举了起来。   眼瞅就要开打,陈子锟赶忙打圆场:“都消消气,老一辈的冤仇那还能代代延续下去,手心手背都是肉,小青也是燕家的传人,今天我们来不是打架的,而是寻找我岳母的骸骨,两位老人生不能在一起,死总要同穴吧。”   黑脸汉子瞟了他一眼:“你算老几?”   陈子锟也不生气,道:“今天舅舅火气旺,咱们改天再来拜访。”   夏小青还不想走,陈子锟使了个眼色,硬是把她拉走了,出门的时候在夏小青耳畔道:“今天情况不对,夏家可能有事,咱们看热闹就好。”   出了燕家的大门,他们却并未走远,就在汽车旁站着,和乡亲们唠起磕来,陈子锟拆了一条大前门,见人就发,村民见他穿戴体面,出手阔绰,人又和气,都争先恐后和他说话,不大工夫就了解到燕家所面临的危局。   原来那个黑脸汉子是燕家二爷燕怀仁,他有一个儿子叫燕忌南,几天前在县城见义勇为打伤了恶少,对方不但是沧州世家,还和县长有亲戚,据说今天就要上门要人来呢。   陈子锟点点头,心说怪不得燕家严阵以待,又问:“那燕家可有一个叫燕青羽的后生?”   村民们七嘴八舌道,燕青羽是大爷燕怀德的儿子,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把邻村的大姑娘搞大了肚子就跑了,现在燕家已经不认这个小子了。   正说着,远处烟尘滚滚,百余名手持兵器的劲装汉子乘坐牛车骡车,浩浩荡荡而来,后面还跟了十几名黑制服白帽箍的县城保安队,斜背着步枪以壮声威。   张各庄一阵乱哄哄,村民们都出了屋子,或是上屋顶,或是上树,迅速占据看热闹的有利位置,等着欣赏一出全武行大戏。   对方来了一百多口子,燕家上上下下不过三十余人,打起来肯定吃亏。   陈子锟道:“小青,管不管?”   夏小青道:“一码归一码,管!”   陈子锟道:“双喜,拿我的片子去见他们领头的,让他们哪来的回哪去。”   双喜颠颠的去了,过了一会儿灰头土脸的回来道:“陈主席您的片子不好使,让人撕了。”   此时那队人马已经将燕家大院团团围住,燕怀仁带着族中男丁出来交涉,双方言辞激烈,说着就要动手,眼见一场流血冲突就要发生,陈子锟走了过去:“列位,都住手,政府严禁民间私斗,有什么纠纷可以到县政府,县法庭解决。”   一个保安团小头目道:“这位先生,你怎么就知道俺们不是县政府派来的呢,县长有令,捉拿凶犯燕忌南归案,燕家不交人,就全抓起来。”   陈子锟道:“你们这县长做事太草率了,怎么能拉偏架呢,我可听说燕忌南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才打伤了恶少,身为县长不把案子查清就偏向一方,怎能让百姓心服?”   这话惹恼了苦主家人,顿时将矛头转向陈子锟:“外乡人,你个狗日的吃了豹子胆是不?敢说县长的不是。”   陈子锟道:“我就是看不惯你们人多欺负人少。”   一帮人气势汹汹道:“俺们就是人多,咋的了?你有本事也叫人啊。”   陈子锟叹口气:“双喜,叫人吧。”   早已按捺不住的双喜立刻拔出信号枪,朝天发射一颗红色信号弹。   埋伏在村外高粱地里的一营步兵看到信号,列队开了过来,刺刀如林,人喊马嘶好不热闹。   第三十章 以德服人   驻扎沧州的军队,并非张学良的嫡系,而是中原大战后收编的晋军,编制本来就不满,一个营三五百兵,再扣除后勤留守、请假生病的,实际到场的只有二百人。   二百个端着大枪的兵,也足够震撼乡下人了,庚子年的事情已经证明,武艺练得再好,也打不过洋枪洋炮,军队杀气腾腾开过来,父老们才知道这个穿长衫马褂的外乡人不是善茬。   陈子锟不喜欢仗势压人,但有时候遇到不讲理的,还非得动真格的不可,如今他身份尊崇,哪能轻易亲自动手,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王道。   沧州习武之风盛行,民风彪悍,但也只是乡下私斗而已,遇上军队全都歇了。   二百大兵开到跟前,齐刷刷将步枪往地上一杵,带队的营长骑一匹枣红马,离着八丈远就滚鞍下马,立正收腹,小步跑过来,毕恭毕敬道:“陈主席,卑职奉命赶到,听候差遣。”   陈子锟道:“稍息。”   “是!”营长面向众兵,“稍息!”   乡民们惊呆了,这外乡人不但不是善茬,还是行伍众人,燕怀仁更是一阵头晕目眩,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儿子打伤人的事情没解决,又来了寻仇的旧冤家,看来今天燕家要大难临头了。   陈子锟道:“大家放心,我陈子锟是讲道理的人,今天就给你们作个主,谁是谁非,拿出来说道说道,燕家理亏,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若是你们强词夺理,仗势欺人,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众人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苦主家人道:“打伤俺家人就得给个说法,让燕忌南出来!”   只听蹬蹬蹬一阵脚步响,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从燕家大门里出来,生的豹头环眼,燕颔虎须,陈子锟不由睁大了眼睛,好一个威武的后生。   “我就是燕忌南,一人做事一人当,有什么冲我来。”小伙子把胸膛拍的啪啪响。   燕怀仁沉下脸:“你怎么出来了!”   见凶手出来了,苦主家人一阵躁动,被大兵们用刺刀挡了回去,正在此时,两位老人陪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哭哭啼啼过来,原来他们才是真正的苦主,几天前在县城卖菜的时候,被邻村章家恶少调戏,燕忌南见本村人受欺负,怒不可遏上前制止,一言不合大打出手,这才伤了对方。   事情清楚,人证俱在,章家人想胡搅蛮缠也没这个胆量,毕竟二百条枪在这儿端着呢,可就这样服软,以后就没脸在沧州地面上混了。   正在骑虎难下之际,一辆马车急驰而至,原来是沧县的父母官到了,章县长听说有人调动了军队在张各庄闹事,赶紧前来查看,陈子锟递上自己名片,差点把县长吓得尿裤子。   “陈主席您老啥时候到的,咋不通知卑职去迎接。”章县长摘了礼帽,点头哈腰,奴颜婢膝,转脸又对本家一帮人怒斥道:“舞刀弄枪的,成何体统,还不速速散了!”   章家有年轻气壮的后生不服,大声道:“燕家狗仗人势,算不得好汉。”   县长正要发飙,陈子锟道:“小子,你说怎么才算好汉?”   后生道:“真刀真枪上见功夫,那才是好汉子。”   燕忌南上前道:“就等你这句话了。”   章县长拿出大手帕擦着汗,尴尬的笑着,看着陈子锟。   陈子锟道:“不打一架看来难以让他们心服,点到为止吧。”   既然中央大员都发了话,县长也没啥好说的,当即在村口划出一块空地来,让燕家人和章家人比武。   燕家以轻功暗器见长,但拳脚功夫亦不弱,章家习的是沧州流传甚广的迷踪拳,两个年轻人拳来脚往,打得好不热闹,不出二十招,燕忌南胜出。   章家又站出一人来,三十来岁年纪,紫红脸膛,太阳穴高高突起,一看就是高手,众人窃窃私语起来,眼中颇多惧色,燕怀仁脸上也多了一丝愁云。   果然,十余招之后,燕忌南被打得踉跄退了几步,喷出一口血来。   陈子锟心痒难耐,将长衫下摆塞在腰间,下场道:“这位师傅,我来领教一下。”   章县长急得汗如雨下,万一陈子锟在本县出了事,自己死罪难逃,可陈主席兴致上来,谁也拉不住,只好给本家猛使眼色,让他拳下留情。   紫红脸膛叫章金鹏,是章家子弟中武功最高的,性子也极刚烈,根本无视章县长的暗示,长啸一声就冲了上去,拳拳带风,一点也没留手。   陈子锟为官多年,每天坚持早起锻炼,长跑游泳骑马练拳,三十岁的年纪,正是经验体力颠峰时期,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围观的都是练家子,一眼便看出这位外乡客人使的竟然是东光县霍家的迷踪拳。   一场恶斗,打得是天昏地暗,章金鹏功夫不弱,格斗经验更是丰富,陈子锟竟然奈何不得他,不得已卖个破绽,诱敌深入,忽然使出多年未用过的南拳腿法,佛山无影脚,一阵眼花缭乱的腿法下去。   章金鹏猝不及防,被踢得练练倒退,勉强站住脚跟。   “我输了。”章金鹏到底是直爽汉子,技不如人也不赖账,一抱拳,扬长而去。   “承让。”陈子锟冲他背影一拱手。   章家人心服口服,偃旗息鼓灰溜溜走了。   燕家人如释重负,有心道谢,却碍着面子说不出口。   陈子锟也不勉强他们,冲燕怀仁点头致意,带着夏小青上车离去,章县长屁颠屁颠坐着马车跟在后面,那一营兵也收队撤走,浩浩荡荡跟在后面。   汽车在乡间土路上慢吞吞看着,忽然陈子锟从后视镜里看到燕忌南飞奔而来,便道:“停车。”   燕忌南跑到汽车跟前,道:“我知道姑姑的骸骨在哪里。”   “头前带路。”陈子锟眼睛一亮。   十分钟后,燕忌南带着他们来到附近一片墓园,这里是燕家的祖坟,燕胜男的坟就在墓园外面,孤零零一个小坟包,连墓碑都没有。   “姑姑就葬在这儿,还有,姑姑不是被爷爷和我爹他们处死的,而是难产而死。”   燕忌南的话震惊了夏小青。   “什么,你说什么,我娘是难产死的!”   “是的,姑姑回家奔丧之际,已经有了孩子,后来动了胎气早产,孩子保住了,大人却没了,爷爷恨极姑父,就骗他说把姑姑沉塘了……”燕忌南语焉不详,但看他神情,不似撒谎。   “这是谁告诉你的?”夏小青死死盯着燕忌南,厉声质问,燕忌南如此年轻,这些事情没有亲身经历,肯定是大人告诉他的。   燕忌南道:“哪还用谁告诉我,姑姑留下一个遗腹子,就是我哥燕青羽,这名字还是姑姑临死前取得,张各庄的人都知道。”   陈子锟哑然失笑,原来大闹省城的飞贼,竟然是自己的嫡亲小舅子。   “那……姥爷他……”夏小青想到去年父亲和姥爷之间两败俱伤的决斗。   燕忌南道:“爷爷恨透了姑父,又骗了他半辈子心里不忍,矛盾的很,一心想做个了断,他老人家临走前说,这辈子最对不起女儿,以后夏家人找来,不要为难他们。”   夏小青道:“那舅舅他?”   燕忌南道:“我爹性子执拗,拐不过来这个弯,还请姐姐原谅。”   夏小青默然片刻,道:“过去的事情就算了,我要帮我娘移坟,燕家不要阻挠就好。”   ……   在章县长的大力协助下,夏母的骸骨被挖出,重新葬在新修成的墓地里,和夏飞雄合葬,从此了结夏小青一个心愿。   燕家人本来觉得自家门槛挺高,看不起夏小青他们,但是见县长在陈子锟面前都卑躬屈膝,又见这位外甥女婿武功精湛,自己那点优越感丧失殆尽,扭扭捏捏的便尽弃前嫌,承认了燕胜男和夏飞雄的既成婚姻事实,夏小青也算是认祖归宗,衣锦还乡。   再次来到张各庄的时候,就不是上次那种剑拔弩张的架势了,燕家打扫一新,迎接外甥女一家登门,陈子锟也没空手来,备了一车礼物,尽是些丝绸布匹、糕点烟酒之类的高档货色。   燕家有三个儿子,老大燕怀德至今没成家,云游四海去了,当家人是二爷燕怀仁,也就是燕忌南的父亲,还有一个老三燕怀义,四十岁年纪,家里人丁兴旺,但第三代中唯有燕忌南有点出息,其他子女都无心练武。   燕怀仁在堂屋摆下酒宴,七个盘子八个碗都是些乡下土菜,虽然荤腥不多,倒也热闹的很,吃到后来,忽然上了四道大菜,一盆红烧大公鸡,一盆大鲤鱼,一盆红烧蹄膀,一盘鸭子,撒着红辣椒丝和青葱丝,看起来很是诱人,大家都停了筷子说吃不下了。   小北小孩子不懂事,伸筷子就夹,却没夹动,大公鸡发出笃笃的声音,原来是木头雕的。   燕家人都尴尬的讪笑。   夏小青轻声道:“这四样菜都是木头的,充场面罢了,按规矩客人这时候就不动筷子了。”   陈子锟道:“河北地方日子如此清苦,怪不得你那个弟弟过不下去,要去当飞贼。”   夏小青狠狠瞪了他一眼。   忽然燕怀仁道:“二舅有个不情之请,还望你们能答应。”   陈子锟道:“都是自家人,有话只管说。”   燕怀仁道:“就让忌南跟你们走吧,当个勤务兵什么的也行,好男儿志在四方,这小子也该出去历练一番了。”   第三十一章 北泰新家   沧州之行圆满完成,还解开了夏小青一大心结,所谓杀母之仇烟消云散,整个人身上的戾气都消解了不少,顺带着还帮陈子锟收了一员大将。   陈子锟看人很准,燕忌南性格粗中有细,沉稳干练,比乃兄踏实多了,不过年纪毕竟太轻,尚需历练,准备回去后把他送到江东警备旅去当兵,先磨练一年半载再说。   下一站是北平,张学良早就等的不耐烦了,专列一到,即受到隆重欢迎,排场远胜从前,姚依蕾和鉴冰都见识过这些,可夏小青姐弟还是头一次见大世面,尤其是燕忌南,沧州乡下愣小子哪见过这个,他这才明白,表姐夫的官儿比爹爹他们想象的还要大上好几倍!乖乖,和张少帅都平起平坐,还得了!   如今张学良是陆海空三军副总司令,军职仅次于蒋介石,整个北中国基本上都是他的地盘,都说少帅是花花公子,可人家继承大位之后干的几件事,一个比一个漂亮,易帜统一国家,杀杨常,调停中原大战,把丢掉的京津直隶地盘又给拿回来了,现如今任谁也不敢说少帅半个不字。   张学良志得意满,精气神比以前更足了,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成天不是喝酒就是跳舞,再不就是听戏,鸦片烟抽着,莺莺燕燕围着,小日子过的神仙一般,还没人敢说他,杨宇霆的例子摆着呢,谁敢轻捋虎须。   东文昌胡同的宅子,依然作为贫寒学子的免费宿舍,陈子锟也不打算收回,反正姚依蕾家在北平有房子,一家人住进去都绰绰有余,闲暇时候他带着全家人到紫光车厂看望了宝庆两口子,大栓长的虎头虎脑,可爱的很,车厂的生意还算不错,想想当初,大家都感慨万千,别管咋样,这日子是越过越好了。   “大锟子,你还记得赵大海么?”宝庆忽然提起这位老邻居。   陈子锟道:“记得,怎么,他回来探亲了?”   宝庆道:“没亲自回来,打发人来把儿子接走了,听说他在外地做大买卖,你听说是啥生意了么?”   陈子锟冷笑道:“当然知道,是杀头的买卖。”   宝庆两口子面面相觑。   ……   在北京盘桓数日,拜访旧友,祭奠先师梁启超,有点闲空还被张学良拉去听戏打牌,有次在牌桌上见到一个靓丽佳人,气质高雅,便问张学良这位女士是谁,张学良笑道:“一看昆吾兄就不经常看电影,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电影明星胡蝶女士。”   陈子锟恍然大悟,不由得多看了胡蝶两眼,随口搭讪起来,问她拍电影辛苦不辛苦,电影公司如何运营,张学良心中暗笑,道:“换人换人,你俩一边慢慢聊去。”   胡蝶乃风月场中人,惯于逢场作戏,但见陈子锟高大英俊,谈吐不俗,一点也不像个军阀,反而像个教授,心中仰慕不已,两人谈的投机,张学良一边打牌一边回头看他们,咧嘴笑道:“昆吾果然是花丛老手,佩服啊佩服。”   聊了一个多小时,陈子锟居然起身告辞,张学良原以为胡蝶会一起走,哪知道人家却没有走的意思,心下以为这两位肯定约好了开房,不好意思一起走呢,先送走了陈子锟,就等着胡蝶何时告辞,可胡蝶竟然留下打了一夜的牌。   “难道我看走眼了?”张学良很是不解。   北平之行终于结束,这里是陈子锟的第二故乡,亦是发迹之地,他一双双腿拉着洋车走遍了这里的大街小巷,每一次离别都唏嘘不已。   列车缓缓离开北平,陈子锟闷在包厢里奋笔疾书。   “老爷大概在给国家建设做规划,咱们都别去打扰他,嫣儿,尤其是你,别去给爸爸捣乱。”姚依蕾煞有介事的说道。   众人都严肃的点头。   陈子锟用起功来专注无比,两天没出包厢,车过济南的时候,山东省主席韩复榘特地派人来拜会,他也没搭理,让夫人敷衍了事。   专列到徐州,转陇海线,再转江东省修建的江北干线,终于抵达北泰县。   此时陈子锟也完成了他的大作,走出车厢伸了个懒腰,得意洋洋的向众人展示他的手稿。   姚依蕾上去就抢,无奈动作不如夏小青麻利,被后者抢到手里,虽然夏小青认字不多,但标题四个字还是可以读出来的:“浪子燕青。”   后面的字就都不认识了,又被姚依蕾抢了过去,念道:“话说北宋徽宗年间,河北大名府有一位好汉,姓燕名青,人称浪子燕青……哈哈哈哈,老爷,别憋在车厢里这么久,就鼓捣这个玩意来着。”   众人都掩着嘴笑,鉴冰拿过去翻翻:“咱家老爷的钢笔字不错,力道挺足,把纸都戳烂了。”   夏小青道:“你写这玩意干啥,想听书去茶馆啊。”   姚依蕾道:“老爷写的是武侠小说,你们不懂的。”   三人一边说一边嘻嘻笑,完全不把陈子锟呕心沥血写出来的手稿当回事。   陈子锟黑着脸道:“这个是剧本,懂不懂?剧本,拍电影的剧本。”   姚依蕾长大了嘴:“啊,剧本,老爷你好厉害,我好怕啊。”   夏小青道:“都是茶馆书摊上听来的玩意,还拍电影?谁瞎了眼拍你写的这玩意。”   鉴冰道:“此言差矣,老爷写的东西只要想拍,还是能拍的,只要把片子一递……”   陈子锟把手稿抢回来道:“你们又没仔细看,就说这种丧气话,赶明拍出来电影,都别去看啊。”   众人还是掩了嘴偷笑。   ……   在源源不断到来的美国工程师和美造工程机械的努力下,一座现代化的城市北泰已经拔地而起,柏油马路纵横宽阔,烟囱高耸入云,一排排红砖公寓楼看起来就像是纽约布鲁克林,江滩上载满香樟树,道路两旁是法国梧桐,正值春夏之交,整座城市绿草如茵,繁花似锦,整洁漂亮,如同仙境。   当然这只是中区和东区的景象,西区依然有大批临时房,数万贫民聚居在那里,为城市建设提供廉价的劳动力。   陈子锟的好朋友,北泰县长何其巩呕心沥血,废寝忘食的工作,终于使北泰建设提前完工,现在电灯厂已经可以发电,每到夜晚,路灯明亮无比,更具现代化气息。   何其巩亲自带陈子锟钻进了下水道视察,下水道和上面的马路同等宽度,可以并排开四辆汽车,上层并行的还有煤气管线和自来水,供热管道。   “城市建设,不能光注重表面,北泰城建的一半钱是花在地下的,这是城市主管道,还有很多支线,这些排水管道四通八达,即使遇到百年一遇的暴雨也不会让城市陷入汪洋……”何其巩打着手电向陈子锟如数家珍的介绍道。   “克之,你辛苦了。”陈子锟握着他的手感谢道,这样的建设效率,也只有他才能完成。   何其巩道:“帮你建设了这样一座现代化的城市,我也能功成身退了,北泰大体上已经有雏形了,几座工厂还在收尾阶段,总体上没什么需要操心的了,我也该走了。”   “克之,你上哪去?北泰需要你啊。”陈子锟急了。   何其巩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不是我不愿帮你,实在身体不行了,去年就想退下来养病的,接了你这个活儿,又累了一年,你不会想我英年早逝吧?”   话已至此,陈子锟只能接受他的辞呈,却道:“克之兄,我在市民广场上为你修一座铜像吧。”   “别,千万别。”何其巩当场谢绝,“建设北泰的功臣,是工程师和工人、民夫们,没有他们,这座城市不可能这么快完成,要纪念,就纪念他们好了,我一介官僚罢了,跑跑腿催催工期,都是分内之事,有什么好表彰的。”   陈子锟深以为然:“克之兄高风亮节,人民会记住你的。”   ……   北泰是国防建设的重要基地,这里有洋碱厂,制酸厂,焦化厂和钢铁厂,有了钢铁就能造枪造炮,筹备中还有一座造船厂呢。   国防建设监委会在南京有办公室,在北泰也设了办公地点,陈子锟亲自坐镇监督,何其巩辞职回了安徽老家之后,他又把北泰县长的职务兼了起来,整天在新落成的市政大厦内日理万机,不亦乐乎。   淮江拐弯的地方有一块三面环水的半岛,被辟为陈家的私人花园,繁花似锦,绿树掩映,葱绿的草坪中央,是一座古典主义风格的法兰西式白色大理石宫殿,建设这座宫殿是陈子锟背着夫人们悄悄进行的,这次正好带他们来参观。   三位夫人无比震惊,如果说省城枫林路官邸称得上豪华的话,那这里就是奢华了,修剪齐整的草坪,淙淙喷泉,远处是几头梅花鹿正在悠闲地吃草,两只白孔雀从树梢飞起,宛如置身仙境。   “哇,这不就是翻版的凡尔赛宫么?”去过巴黎的鉴冰惊呼道。   大门缓缓打开,宫殿内采用中西合璧装潢风格,红木家具,地毯、壁画、吊灯、陈设,都透着浓浓的中国风情,二楼卧室的窗子打开,正好能看见碧波荡漾的淮江,点点白帆,沙鸥翱翔,美不胜收。   “以后咱们就住这儿了。”陈子锟对他的家人这样说。   第三十二章 紫星影业   大人们忙着参观这座缩小版凡尔赛宫的时候,两个孩子却跑去逗梅花鹿玩,梅花鹿不怕人,两只大眼睛水汪汪的,如同绵羊一般温顺。   嫣儿从兜兜里拿出两块包装精美的瑞士巧克力,细心的剥开,喂给梅花鹿吃,小北刚要说鹿不吃这个,哪知道一头梅花鹿伸头过来将巧克力连包装一起吃了,嘴巴咀嚼几下,露出奇怪的表情来。   几米外的铁栅栏后面,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带着个男孩正蹲在地上铲杂草,男孩看见嫣儿手里花花绿绿的糖纸,吞了一下涎水。   “那是陈主席家的少爷和小姐。”老头拿着小铲子头也不抬,“根啊,下辈子托生到好人家,你也能过上吃香喝辣的日子。”   男孩死死盯着小北和嫣儿,吸了一下鼻涕。   小北发现了这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男孩,走过来和他隔着栏杆对视。   “你叫啥?”小北问道。   “杨树根。”男孩低下了头。   小北忽然跑回去,从妹妹手里拿过一块巧克力,手伸过栏杆,摊在杨树根面前。   杨树根不接。   别墅门前,佣人喊道:“少爷,小姐,老爷叫了。”   小北弯下身子将巧克力放在地上,说:“这是外国糖,可好吃了。”然后拉着嫣儿跑了。   过了一会儿,杨树根在捡起那块巧克力,小心翼翼的掰下一小块放在嘴里,一种前所未有的美妙滋味弥漫在口腔里,让他如腾云驾雾一般。   “根儿,少爷给的啥好吃的?”老头问道。   杨树根掰下一块给老头品尝,老头咂咂嘴道:“一股苦味,啥玩意啊,合着有钱人都吃这样的东西。”咕哝着走远了。   望着远处绿树掩映的白色大理石宫殿,杨树根暗暗发誓,等我有出息了,天天吃黑洋糖疙瘩。   ……   陈子锟召开家庭会议,宣布这里是新家,以后至少大半年时间要住在这里,夫人们自然是很不满意的,北泰虽然建设的不错,总归是个小县城,和上海没法比,就是和省城相比都差了许多。   “咱们家不搞专制,谁想住在哪儿就住在哪儿,北平、南京、省城、上海、北泰,反正都有房子,你们爱去哪儿就去哪儿。”陈子锟打心眼里不想让夫人们住在一起,成天没别的事儿,就是拌嘴,他甚至怀疑,古代有些皇帝死的早,是被后宫争宠硬生生气死的。   夏小青第一个表态:“我们娘俩四海为家惯了,在哪儿不是住,我陪着老爷,你们去上海吧。”   此言一出,姚依蕾和鉴冰岂能示弱,都表示愿意住在北泰。   “得赶紧把百货公司盖起来才行。”这是姚依蕾的要求之一。   鉴冰也说,北泰人气不旺,冷冷清清的不好玩。   陈子锟道:“罗马也不是一天建成的,给我十年时间,保管把北泰建的比省城还大,还气派。”   ……   一家人就这么住下了,陈子锟依然到处奔波,在北泰没住几天就赶赴南京开会,散会的时候,刘婷帮他整理文件,却发现了《浪子燕青》的手稿,随意翻阅了一下,不禁惊道:“陈主席很有文采啊。”   陈子锟心中得意,却假惺惺的谦虚道:“哪里哪里,胡乱写着玩的。”   刘婷道:“剧情紧凑,人物性格鲜明,篇幅长短正好可以拍一部电影,咦,做剧本倒是蛮合适的。”   陈子锟道:“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现在的电影虽多,但良莠不齐,缺乏精彩剧本,我想这部手稿拿到上海那些影业公司去卖的话,肯定会疯抢的。”   刘婷的话给了陈子锟很大信心,正好要到上海去接洽一笔进口机器设备,顺带着趟一趟路子,真能拍成电影,也算是个雅好。   堂堂中央大员,像个寒酸文人一样去兜售剧本,陈子锟觉得很没面子,特地穿了件竹布长衫,没带枪,也没带保镖,和刘婷一起,拿着手稿去了上海滩最著名的明星影片公司。   不出五分钟,两人便被客客气气送出来了,人家说最近没有投资古装片的打算,请他们另寻门路。   陈子锟有些泄气,刘婷却说上海的影业公司多如牛毛,不如再找几家试试。   于是又去了联华影业、大中华百合影片公司、艺华影业公司,无一例外吃了闭门羹,没人对一本描写梁山好汉的剧本感兴趣,态度最好的一家,也不过是愿意花五块钱把手稿买下权作储备。   陈子锟大为沮丧,闷闷不乐的回去,正巧李耀廷邀请他参加儿子的双满月,强打精神赴宴,席间李耀廷谈笑风生,问陈子锟你今儿怎么看起来有些不高兴啊。   “哥哥我今天被打击了。”陈子锟自嘲的笑笑,将这事儿当成了笑话说了出来,众人哈哈大笑,李耀廷道:“不是锟哥你文采不行,是那帮家伙有眼不识泰山,回头我找几十个弟兄,挨个砸一遍,让他们知道马王爷几只眼。”   慕易辰道:“拍电影的这帮人很浮躁,哪会沉下心来看剧本,再说他们都有专门的剧作人,为明星们量身打造剧本,陈主席不必介怀,手稿带了么,给我瞧瞧。”   陈子锟拿出手稿,慕易辰翻看一下,和车秋凌耳语了几句,道:“故事很精彩,既然他们不愿投拍,为什么我们不自己拍呢?”   李耀廷一拍大腿:“对啊,拍电影算什么,不就是砸钱捧角儿么,听说这行不但来钱快,还能玩女明星呢,哈哈。”   李夫人是位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女塾毕业,斯斯文文的,听丈夫说出这么粗俗的话,不禁白了他一眼。   李耀廷没当回事,道:“我说真格的,咱们也鼓捣一个影业公司耍耍,好歹也算一门正当生意。”   众人一拍即合,吵嚷着让陈子锟出大头,当董事长。   陈子锟当仁不让,借着酒劲给公司起了名字:“他们是什么明星巨星的,咱们就叫紫星影业,红得发紫,怎么样?”   大伙儿哄然叫好。   一家新的影业公司就这样成立了,董事长是陈子锟,总经理是李耀廷,在租界工部局申请了牌照,租了办公室,从美国订购胶片摄录机,灯光音响之类摄影棚全套家伙事,又从好莱坞高薪聘请摄影师和导演,大张旗鼓的干起来。   自从紫星影业在申报上登了广告后,大把大把的少男少女都跑来应征,差点把门槛都踩破,看到走廊里挤满了怀揣明星梦的年轻人,陈子锟觉得自己这步棋走对了,电影在中国还是个新兴产业,不但能赚钱,还能起到教化社会的作用。   初选淘汰了一批歪瓜裂枣的报名者,剩下的都是具备高小以上文化程度,眉清目秀的青年男女,可是试镜的时候却让陈子锟大失所望,一个比一个僵硬做作,夸张卖弄国语也念不标准,实在无法容忍,就这样的货色,跑龙套都嫌不够格,更别说演主角了。   没辙,好演员都被各大影业公司签了,什么金焰、朱飞、雷夏电、胡蝶、阮玲玉之类的,就算有钱也挖不过来。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忽然一封电报摆在陈子锟面前,说是江洋大盗燕青羽再度落网,请主席批示如何发落。   陈子锟大笑,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男主角这不就有了么。   ……   燕青羽是在送盲女小秀回家的时候落网的,德国医生的医术很高明,手术相当成功,小秀重见光明,对燕大侠感恩涕零,哭着喊着要以身相许报答他,燕青羽一兴奋就放松了警惕,在小秀家院子里束手就擒。   这回江东警察厅不会再给他可乘之机,派专人严加守卫,手铐脚镣都是焊上的,拿锉刀也得锉俩小时,燕青羽知道这回自己是真栽了。   三日后,一队警察前来提人,把他从暗无天日的死牢里拉出来,押上汽车开往郊外,燕青羽以为要枪毙自己了,想喊上两嗓子什么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什么的,可这闷罐汽车里连个窗户都没有,更别提沿途路边人山人海的看客了。   这让他非常郁闷,心说老子一世英名,居然就这么不声不响被崩了,真他妈憋屈。   汽车颠簸了半小时开到了地方,一马平川的空地,怎么看也不像是刑场,燕青羽被押上了一架飞机,这让他又兴奋又害怕,兴奋是因为以前没上过天,害怕是担心警察厅变着花样处决自己,从天上丢下来那不成烂泥了。   飞机慢腾腾飞了四个小时,抵达上海虹桥飞机场,降落之后,一辆绿色卡车开过来,燕青羽被押上卡车,车上坐满了戴钢盔穿卡其军装的士兵,更让他如坠五里雾中。   最终目的地是租界一栋洋房,门前站了几个礼帽风衣的彪悍男子,燕青羽走南闯北多年,一看这几位就是身上带喷子的帮会中人。   燕青羽被带进一间铺着地毯挂着油画的豪华房间,镣铐在柔软的地毯上拖动,毫无声息,陈子锟坐在壁炉旁,向他举起酒杯:“又见面了,燕大侠。”   “给我一杯酒喝,嘴快干死了。”燕青羽大大咧咧道。   陈子锟道:“先别忙喝酒,现在摆在你面前有两条路,一,接受法律的制裁,我估摸着照你的罪行,处决都是轻的,起码枪毙五分钟;二,给我把这份合同签了,从此你就是上海紫星影业公司的签约男演员了,怎么样,你选哪一条路,给你一分钟时间考虑。”   燕青羽道:“我选第一条。”   陈子锟纳闷道:“为什么?”   燕青羽道:“我这个人生性耿直,不会演戏。”   第三十三章 浪子燕青   燕青羽脑筋灵光着呢,他知道对方大老远急火火把自己从江东空运到上海,肯定不是为了枪毙,重点就在于桌上那一纸合同。   这种时候可得沉得住气,不能被对方牵着鼻子走,燕青羽出人意料的选择第一条路,不是真心求死,而是想坐地还钱,把自己卖个好价钱。   他这点花花肠子,陈子锟怎么会猜不出,当即道:“也好,就如了你的意吧。”   一摆手,两旁健硕汉子将燕青羽直接拖出门外,走廊里站着几个相貌清秀的后生,正巴巴的等着面试呢,都用不解而怜悯的目光看着这个被拖出去的倒霉蛋。   燕青羽顿时后悔了,看来人家的候选人不止自己一个啊,但他仍不甘心,想最后搏一把,直到被按在地上,脑后响起手枪击锤扳开的声音,才大叫饶命。   “好汉,老总,大哥,别开枪,我签,我愿意签合同还不行么!”   燕青羽重新被拉了回来,按在陈子锟面前的座位上,拿起那份薄薄的合同仔细研究,翻来覆去看了三遍,奇道:“不对啊,报酬怎么没有提及?”   陈子锟冷笑道:“你一个死刑犯还想要报酬?不杀你就是最好的报酬,怎么,不愿意?来人啊。”   “等等,等等,容我再考虑一下。”燕青羽手按着额角,似乎在苦苦思索,三十秒后,终于道:“好吧,权当给朋友帮忙,我分文不取,名字签在哪里?”   陈子锟指了指合同末尾空白处,燕青羽拿起毛笔,工工整整写下自己名字,别看他吊儿郎当,小楷写的还不赖。   陈子锟收了合同,道:“来人,把他镣铐解了,带下去看押。”   燕青羽终于解下了镣铐,手脚顿时轻快了许多,一双眼睛也开始到处滴溜溜乱转,陈子锟根本不担心他逃跑,因为来带他下去的正是燕忌南。   “二弟,怎么是你?”燕青羽看到堂弟居然穿了一身军装,很是吃了一惊。   燕忌南板着脸将堂哥带了出去,小声道:“哥嘞,我知道你腿脚利索,没人撵的上你,你可千万别跑了,走丢了你,我就得被枪毙。”   燕青羽泄了气,别人他可以不在乎,这个弟弟是从小一块长大的,可舍不得他被人枪毙了,不过一会儿他脑子就转了过来,悄声道:“老二,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你穿这身二尺半能有啥出息,瞅机会跟哥一起跑,还枪毙呢,枪毙个鸟毛。”   燕忌南道:“哥,你为啥要跑,人家找你可是好事,拍电影当明星,再说了,陈主席可是你亲姐夫。”   燕青羽一撇嘴:“什么明星,老子不在乎,老子这张脸要是让人都记住了,以后还混个屁……你说什么!亲姐夫?”   “是啊,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是姑姑的孩子,外面还有个姐姐……”   燕青羽被震惊了,低头想了老半天,终于抬起头来,道:“别说是亲姐夫,就是亲娘老子也不能雇工不给工钱啊。”   话虽这样说,他还是在摄影棚附近的宿舍住了下来,每天都有大量的女青年来应征演员,燕青羽整日在阳台上饶有兴趣的观看,时不时咕哝两句:“这个最多三分,不能再多了,嗯,这个可以五分……我日,这个起码八分!”   两日后,夏小青等人乘机抵达上海,心急火燎的跑来探望亲弟弟,燕青羽还在阳台上打分呢,“这位大姐底子不差,可以七分,就是个头忒高了……咦,这不是那谁么。”   夏小青蹬蹬蹬上楼,含泪看着燕青羽。   燕青羽居然有些扭捏,他从小没娘,是大舅养大的,放浪形骸无拘无束,现在突然有个一奶同胞的姐姐,这感觉还是相当震撼的。   夏小青冲了上去。   现场围观的人都以为姐弟俩要抱头痛哭来着,哪知道夏小青一个大耳帖子就扇过去了,把燕青羽打得捂着脸嗷嗷叫,这还不解气,踢翻在地狠狠的拿脚踹。   “叫你当飞贼!叫你不争气!叫你给夏家丢人抹黑!”   打完了,夏小青累的直喘气,拍拍巴掌将一卷纸丢在地上:“改过自新的机会就摆在你面前,看你走不走了。”说罢扬长而去。   燕青羽从地上爬起来,从那卷纸上撕下一个纸条来塞住流血的鼻孔,揉着酸痛的地方嘶嘶吸气。   燕忌南傻了眼,道:“哥,你亲姐下手真狠,算了,你还是跑吧,我豁出命来帮你。”   燕青羽瞅见纸卷上的抬头《浪子燕青》,随意看了两眼,顿时被吸引住。   “哥,趁现在没人,快跑吧,我给你望风。”燕忌南在窗口左顾右盼道。   “谁说要跑了?这是我改过自新的唯一机会,你知道不?你不能害哥啊。”燕青羽津津有味看着剧本,一脸的正义。   燕忌南又傻眼了。   ……   紫星影业第一部大戏《浪子燕青》终于在上海摄影棚开拍,男主角燕青的扮演者正是陈子锟的小舅子燕青羽,他的演技浑然天成,根本不需要任何指导,一眨眼一皱眉都是戏,扮相更是俊朗无比,剑眉星目面如敷粉,穿着天青色的软靠,帽子上一颗绣绒红球,翻起跟头来那叫一个利索,根本不用替身。   室内戏在上海摄影棚完成,外景部分则在江东开拍,这里是陈子锟的主场,占据各种优势,为了拍这部处女作,陈主席下了血本,调动一千名警备旅官兵,换上戏服扮作宋朝禁军,又抽调五百名曾经在大青山上当过土匪的部下,扮作水泊梁山的好汉们,刀枪剑戟都是真家伙,群殴也是真打,这排场,这投入,别说是上海滩的那些影业公司不能比了,就是放在好莱坞,也是天文数字的大制作。   唯一的遗憾是,扮演李师师的女主角不太给力,表现不出宋朝名妓的气质与精髓,陈子锟思来想去,决定让鉴冰出马。   鉴冰是上海滩女校书,本来这份职业就和李师师相似,等于扮演自己,哪有什么难度,自然是驾轻就熟,可是另一个问题就出现了,宋徽宗和李师师颇有激情戏,让谁来演都不合适,只有陈主席亲自操刀上阵。   三个月后,一部耗资巨大,分别在北京、上海、江东拍摄外景,动用龙套演员一千五百名的大制作古装武侠电影《浪子燕青》终于在上海院线上映。   首映式设在爱多亚路上的南京大戏院,这里有一千五百个观众席位,冷暖空调,装饰豪华,是上海第一流的电影院。   陈子锟一家人,连同李耀廷、慕易辰等,全都来到南京大戏院参加首映式,令人尴尬的是,一千五百席位都没坐满,几百个观众看起来还是李耀廷找来捧场的,气氛冷冷清清,连小报记者都没来几个。   “不是在申报上打了广告么,怎么会这样?”陈子锟很是懊丧。   “肯定有人捣鬼。”李耀廷冷哼一声。   他猜的没错,为了应对新冒出来的这家紫星影业,上海滩的其他影片公司联合起来进行挤压,同期上映的有胡蝶和阮玲玉的新片,在大明星和新人的选择中,观众们自然是选择明星。   首映式草草结束,陈子锟都懒得上台发言,大戏院灯火全灭,电影开始上映。   《浪子燕青》采取了很多前所未有的拍摄手法,比如大规模的群众演员,大纵深的外景,演员本色演出,给人眼前一亮之感,可整个放映过程中鸦雀无声,搞的陈子锟还以为观众们都睡着了,回头一看,一双双眼睛正聚精会神的看着呢。   放映完毕,依然是鸦雀无声,观众们还深深沉浸在历史氛围中。   李耀廷站了起来,“啪啪啪”缓慢而有力的鼓掌。   无数观众站了起来,掌声雷动,久久不绝。   南京大戏院的老板也跑了来,说这辈子没看过这么好的电影,央求把上海地区放映权卖给自己。   ……   金杯银杯不如观众的口碑,一传十,十传百,没几天工夫,整个上海就都知道有一部非常好看的电影《浪子燕青》在南京大戏院上演,其他电影和它比,那就是渣。   场场爆满,一票难求,大戏院门口倒腾票的黄牛都发了财。   紫星影业一炮而红,力压其他影业公司成为票房冠军。   电影菲林被拷贝成很多份,送至北平、天津、南京、汉口上映,白花花的银子蜂拥而来,不但投资可以收回,还能大大的赚上一笔。   一周后,《浪子燕青》在首都南京上映,这次排场就完全不一样了,据说蒋夫人美龄女士也要来参加仪式,电影院门口人山人海,气球,横幅、彩旗,气氛相当热烈。   一辆梅赛德斯大轿车缓缓开来,众记者蜂拥上前,镁光灯闪的人两眼发花,汽车停在红地毯前,小厮打开车门,紫星影业的当家小生燕青羽下了车,皮鞋锃亮,裤管笔直,一身熨烫体贴的薄凡尔丁双排扣西装,紫色的领带,头发从中间梳开,油光光的苍蝇都站不住。   顿时一阵尖叫声,大批少女拿着浪子燕青的海报冲破保安的封锁线,哭着喊着涌上来。   燕青羽含笑拿出派克金笔,一一帮少女们签名留念,得到偶像签名的少女无不激动的流泪痛哭。   第三十四章 蜜桃成熟时   三十年代初期,流行卿卿我我靡靡之音的爱情片,男电影演员的形象基本上千篇一律,油头粉面无病呻吟,广大电影观众哪见过激烈打斗,豪气云天的武侠巨制,哪见过这么英气勃勃,武功高强,还带点诙谐的帅哥形象,浪子燕青的名气如同瘟疫一般迅速蔓延开来。   紫星影业横空出世,燕青羽一炮走红,成为上海滩乃至全国炙手可热的大明星,鉴冰时隔十年之后,也再度走红,她扮演的李师师被誉为风华绝代千古第一,什么胡蝶阮玲玉全都靠边站。   陈子锟扮演的宋徽宗,被称为另类皇帝,高大英俊扮相不凡,虽然出场不多,但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不少大叔控少女对他情有独钟,组团到南京去求签名。   全国院线上映《浪子燕青》,金钱滚滚而来,紫星影业赚的荷包爆满,可大明星燕青羽却一个子儿没捞到,连出场面的西装皮鞋都是影业公司租给他的,金表、金胸针、金打火机之类装饰品,也是姐夫借给他的。   按照合同规定,燕青羽要演十部电影之后才有片酬,在姐夫和姐姐的淫威下,燕青羽只得拼命演戏,争取尽早赚到属于自己的片酬,紧接着开拍的一部影片是以北泰建设期间的故事为原型,经加工改编的英雄主义故事片,名为《北泰喋血记》,外景在北泰拍摄,燕青羽依然担纲男主角。   正当一切如火如荼进行的时候,一封电报将陈子锟叫到了南京党中央组织部,刘婷陪他到一间会议室门口,被命令止步,陈子锟一个人走进去,偌大的房间空空荡荡,对面三张桌子,坐了三个穿黑色中山装,胸配青天白日党徽的干部。   “陈主席,现在组织部对你进行诫勉谈话,请坐。”干部们笑容可掬,很是客气。   陈子锟拖了把椅子坐下,掏出香烟来点燃,翘起二郎腿:“有啥事情,说吧。”   被组织部约谈是很可怕的事情,可陈子锟根本不在乎,他知道这是陈立夫在借机报复自己,想给自己添点恶心。   “是这样,身为党的高级干部,参与电影拍摄,造成极坏的影响,监察委员会方面……”   “拍个电影怎么了?那条法律规定党员不许拍电影?”陈子锟果然不是好惹的,勃然大怒起来。   组织部的干部赶紧赔笑:“是有这么个章程……”   “狗屁!谁定的章程?据我所知先总理可没定过这一条,别人定的我可不管,老子是先总理的卫士,老子替总理扶棺的时候你们在哪里?想整老子,门都没有。”陈子锟起身,一脚将椅子踹翻,扬长而去。   三位党务干部傻了眼,换别人早就拿下问罪了,可这位爷,他们真不敢惹。   后来,陈立夫为此事专门找蒋介石投诉,老蒋只是淡然一笑,说子锟愿意玩就让他玩去好了,不必苛求一位党内元老。   为了平息陈立夫的怒火,蒋介石答应将前段时间因渎职被查办的区广延起复使用,派到江西去做专员。   小红山别墅外面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宋美龄撑着一把伞来到蒋介石背后,道:“达令,立夫来吵嚷些什么?”   蒋介石道:“无非是党务那一块的事情,陈家兄弟是我的好助手,汉卿和昆吾是我的好兄弟,我是不愿意看到他们之间有龃龉的,可是一碗水端平也不是那么容易滴。”   宋美龄道:“子锟拍电影不过是个雅好罢了,这也当成事儿来说,我看立夫是小题大做了,年轻人喜欢玩很正常,汉卿在北平不也整天听戏打牌么,叫我说啊,子锟的爱好还高雅些,电影拍的那么好,有机会的话,干脆让他当宣传部长好了。”   蒋介石呵呵笑了,心道如果李宗仁白崇禧阎锡山他们都像陈子锟张学良这样多好,这帮人也喜欢玩,不过玩的是政治……   ……   眼瞅鉴冰出尽风头成了大明星,姚依蕾和夏小青都不乐意了,闹着要弄个明星当当,陈子锟不偏不倚,决定给每人量身打造电影一部,不就是玩么,那就玩出水准,玩出花样来。   给夏小青定制的剧本是《花木兰》,花家有女,替父出征的故事人尽皆知,拍出来一定好看。   给姚依蕾定制的则是时髦现代剧,名为《风流督军》,以陈子锟和姚依蕾的故事为原型改编而成,届时陈子锟也将赴北平外景地参演。   李耀廷看他们玩得热闹,也按捺不住了,找枪手编了个剧本叫《上海大亨》,专门吹嘘自己的经历。   紫星影业匆忙上马四部影片,人手紧张,不得不从各影业公司挖人,导演、摄影师、灯光、剧务,以及各种龙套,一时间搞的上海电影界人心惶惶,跳槽频频。   从美国进口的炼钢平炉到港,陈子锟亲自赴上海接货,美国的经济危机尚未结束,大批企业破产,钢铁产量剧减,设备不得不折价出售,正好便宜了春田洋行,以超低价格在股票市场上收购了底特律一家小型炼钢厂,把机器设备都拆了运往中国,有愿意飘扬过海的技师也一并打包带来。   中国钢铁年产量不过三四万吨而已,北泰进口的平炉可以使钢产量上一个台阶,有了钢铁,就能生产炮弹,有了炮弹才能剿共,才能对抗外虏,所以陈子锟对此事非常重视,尽管有钢铁专业的慕易辰坐镇,他还是专程赶来监督。   陈主席一到上海,立刻受到各方邀请,请柬雪片一般飞来,除了往日那些老交情之外,还有上海电影公会的帖子,这帮电影人现在巴巴的想和他扯上关系呢。   陈子锟参加了财政部长宋子文的晚宴,他和宋子文也是多年老友了,自然谈笑风生,两人自然而然谈到了江西剿共的话题。   宋子文身为财长,对军费支出相当头疼,他夹着雪茄侃侃而谈道:“前两次围剿都失败了,国军损失惨重,连败连战,这次蒋主席亲赴南昌督战,调集三十二万兵力进行第三次围剿,以雷霆万钧之势对赤匪展开最后攻势,我想不久就会听到捷报了。”   陈子锟道:“子文兄真以为国军这次围剿能胜利?”   宋子文苦笑道:“不是我以为,而是必须胜利,不然财政破产,我这个财长就得辞职,几十万人马劳师远征,打得都是钱啊,北伐完了是中原大战,现在又是剿共,中央财政没有一天是宽裕的,我这个财政部长都快钻到钱眼里了,对了,我上次听说军政部有个方案,如果这次围剿还不顺利的话,打算从全国抽调精兵剿匪,老弟你的禁烟总队首当其冲啊。”   陈子锟奇道:“剿匪就剿匪,调我的禁烟总队干什么,我们是警察,又不是陆军。”   宋子文道:“这个方案是何应钦策划的,他说你的禁烟总队老底子是山匪,对剿匪应该很有经验。”   “简直荒唐。”陈子锟怒道,“赤匪又不是土匪,我和这些人打过交道,一个个跟清教徒似的,满脑子理想主义,不贪财不怕死,岂是土匪可以比拟的,何应钦这是想借机消耗我的部队吧。”   宋子文道:“也不能排除何应钦有这种想法,在他脑子里,除了他的黄埔系,别人都是杂牌,哪怕老弟你这样的也不例外。”   陈子锟愤懑不已,但是也猜到这里面肯定有蒋介石的意思,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上海是国民政府重要税源地,驻着一支非嫡系部队总归心里不舒坦。   宋子文道:“子锟别动怒,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咱们一起想办法。”   忽然一阵香风袭来,一位曼妙少女端着酒杯款款而来,笑道:“这不是银幕皇帝宋徽宗么?”   陈子锟定睛一看,认识,这少女正是唐嫣的妹妹唐瑛,当年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已经长成二十岁的大姑娘了,如同出水芙蓉一般,整个人透着一股灵秀之感。   “小瑛,你认识陈主席?”宋子文奇道。   唐瑛咯咯笑了:“当然认识,我小时候就认识陈将军。”说着向陈子锟伸出纤纤玉手:“跳舞么?”   陈子锟欣然答应,和唐瑛共入舞池,揽着她的纤腰,牵着柔若无骨的小手跳起了慢四步。   唐瑛吹气如兰,在他耳畔轻道:“我长大了。”   陈子锟低头看了一下:“唔,是长大了。”   “你不想知道我姐姐在哪儿么?”唐瑛一边和他咬着耳朵,一边偷眼看宋子文。   陈子锟觉得心抽搐了一下:“不管唐嫣在哪里,过的幸福就好。”下意识的顺着唐瑛目光看过去,远处宋子文的眼神怪怪的,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这小丫头果真霸道,居然把个纵横花丛十余年的宋部长迷的神魂颠倒,陈子锟不禁暗暗发笑,到底是一零后的妹子啊,鲜嫩可口,舞姿轻盈,刚进入可食用期,别说宋子文这个钻石王老五了,就是自己都有些蠢蠢欲动,馋涎欲滴。   第三十五章 暗杀之黑手   唐瑛继续趴在陈子锟肩膀上咬耳朵:“宋子文给我写了好多情书,你说我该不该答应他?”   陈子锟道:“那要看子文的情书写的热烈不热烈,真挚不真挚了。”   唐瑛哧哧笑了:“叔叔,你真风趣。”   陈子锟奇道:“怎么一下变成叔叔了?”   唐瑛道:“本来呢,该叫你一声姐夫的,可你把我姐姐抛弃了,又娶了那么多姨太太,生了那么多小囡,当然要叫你叔叔了。”   陈子锟笑道:“叔叔就叔叔好了,对了,你还没说对子文的感觉呢。”   唐瑛道:“子文哥哥学贯中西,年少多金,又是政府高官,中央大员,更重要的是他还没结婚,自然是沪上名媛竞相追逐的目标了。”   “那你呢?”   “我?我和那些庸脂俗粉能一样么,当然是子文哥哥追逐我了。”说着,唐瑛又咯咯笑起来,青春四溢,活力无限。   “子文就是哥哥,我就是叔叔,这就是差距啊。”陈子锟长叹道。   “怎么,后悔结婚了?”唐瑛歪头斜眼看远处的宋子文,财政部长大人已经有些坐立不安了,要知道陈子锟虽然未曾位列四大公子之类排行榜,但他年仅三十岁就位列一级上将,中央大员,与蒋介石、张学良平起平坐,相貌身材更是英俊硬朗,被不少少妇称之为国民革命军中的赵子龙呢,自己虽然也不弱,但和他比起来还是有些硬件上的差距。   正在如坐针毡中,秘书来了:“部长,看什么呢?”   “呵呵,腴胪你来了,我在看令妹跳舞。”   秘书推了推眼镜,狐疑的看了看舞池中和妹妹共舞的男子,“好像是国防建设监委会的陈主席啊。”   宋子文干巴巴的笑道:“就是他,最近他在拍电影,风头劲的很。”   唐腴胪也是个风趣之人,道:“部长,我妹妹在给你施加压力呢,现在的小妮子真不得了,把男人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你别上她的当。”   宋子文一笑置之。   一曲终了,二人回到座位,唐瑛向陈子锟介绍道:“我哥哥,唐腴胪,宋部长的秘书,也是你们圣约翰大学的校友哦。”   陈子锟伸出手:“幸会。”   唐腴庐年纪不大,斯斯文文,风度翩翩,一副受过良好教育的上海滩富家公子形象,对陈子锟毕恭毕敬,客气的很:“陈主席查禁鸦片,临检法国货船的英名我少年时期就听说过,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陈子锟与这位唐秘书一见如故,谈起国际国内的大事,意见竟多一致,大有相识恨晚之感,唐腴胪在哈佛大学念的经济学,对财政大事颇有研究,认为解决资金不足的问题要两方面入手,陈子锟问道,可是开源节流?   “已经竭泽而渔,那还有什么源可以开,节流也不可能,剿共乃头等大事,一分钱也省不得,我所说的两个办法,一是以外交手段解决盐税退回问题,二是以法定货币代替银元,也就是改变银本位制,货币与外汇挂钩……”   两人畅谈不已,过了一会才发觉宋子文和唐瑛已经步入舞池,唐腴胪道:“子文对舍妹一见钟情,已经追求一段时日了,昆吾兄可要成人之美啊。”   陈子锟哈哈大笑:“唐秘书,你看我像是横刀夺爱那种人么。”   唐腴胪也笑道:“陈主席,你可是万千少女心中偶像啊,你真想挖墙脚,子文是没办法的。”   陈子锟道:“令妹和子文在一起,会幸福么?”   唐腴胪道:“不瞒你说,家父反对这门亲事,认为宋家和政治牵扯太深,一朝天子一朝臣,反蒋势力太强,不知哪一天蒋政府就要垮台,小妹跟着子文是没有前途的,可我却不这么看。”   陈子锟道:“依唐兄之见,蒋政府还是很有前途的了?”   唐腴胪道:“我刚回国的时候给冯玉祥做过一段时间的秘书,对反蒋势力略有了解,他们将蒋主席称之为新军阀,我觉得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陈子锟一惊,这位唐秘书胆子够大的,身为政府官员妄议领袖。   果然是留美学生风范。   唐腴胪道:“平心而论,蒋主席确实有新军阀之风,但与之相比,冯焕章等人连这个新字也谈不上,只能称之为半新的军阀,和段祺瑞曹锟吴佩孚之流没什么太大区别,整理中国这个烂摊子,谁也不行,唯有蒋主席,他是目前最不坏的选择了。”   说罢又笑笑补充了一句:“这是江浙财团的一致看法,不是我个人观点哦。”   陈子锟道:“我们回到刚才的话题吧,蒋政府有前途,子文飞黄腾达,这桩婚事当真不错。”   唐腴胪道:“我赞成这门亲事,倒不是因为政治原因,家父是行医的,素来不喜欢政治,宋家的政治婚姻已经够多,子文对这种事情深恶痛绝,所以我相信他们之间是真挚的爱情,与政治无关,至于年龄差距,那不是问题。”   陈子锟觉得这个唐秘书倒是个很有趣的人,道:“我如果没结婚的话,倒是有意和子文公平竞争一下,可我都娶了三位夫人了,没资格喽。”   说罢两人相视而笑,尽在不言中。   不到一小时,陈子锟和唐腴胪已经成了好朋友,他邀请小唐卸任后到江东省当财政厅长,唐腴胪爽快的答应了,唐瑛眨着大眼睛道:“陈叔叔,你可真是我们唐家人的克星哦,姓唐的都喜欢你,就连我哥哥也不例外。”   唐腴胪不知道堂妹唐嫣和陈子锟的风流韵事,只是含蓄的笑笑,宋子文心里微酸,道:“那我呢?”   “你啊,被我们唐家人吃定了。”唐瑛咯咯笑着,花枝乱颤。   次日宋子文和唐腴胪还要返回南京,提前退场,唐瑛也被哥哥带来的,也只好离去,临走前神神秘秘问陈子锟:“你住在哪儿?”   陈子锟把自己上海办公室的地址给了她,道:“找叔叔有什么事?”   唐瑛道:“你答应过带我开飞机兜风,还欠着呢。”   陈子锟奇道:“这是哪一年的事情?”   ……   第二天上午,陈子锟正在闸北办公室批阅文件,忽然电话铃急促的响起,刘婷接起说了两句,一脸严峻道:“宋部长电话。”   陈子锟拿起话筒:“子文,是我。”   “昆吾兄,我在北站遇刺,腴胪重伤,刺客没抓到,我现在谁也信不过,你快来保护我。”   宋子文的声音慌张而沮丧,令陈子锟震惊无比,居然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下刺杀国舅爷,简直胆大包天,此事绝非等闲之辈所为,一击不中,很可能会有第二波,第三波的攻击,宋子文不向警察厅和淞沪警备司令部求援,反而请自己保护,说明保安机构内也有内鬼。   “子文,镇定,你现在哪里?我马上就去。”   宋子文说了一个租界内的地址,陈子锟挂了电话,戴上武器,驱车直奔租界,到了约定地点,对方核实他的身份后才放进去,宋子文坐在阴暗的客厅里,窗帘全部拉上,无言的看着陈子锟,眼中晶莹闪烁。   “腴胪身中三弹,医生赶到的时候已经晚了。”他低沉沙哑的说道。   陈子锟亦是一惊,昨天还和自己谈笑风生的唐腴胪竟然阴阳两隔了,实在令人难以接受。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和唐家人交代,刺客的目标是我,腴胪和我穿的相似,被他们误认为是我,腴胪是替我死的……”宋子文长长出了一口气,摘掉眼镜,用手捂住了脸。   陈子锟道:“当务之急不是悲伤,要赶紧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上海鱼龙混杂,各方势力盘根交错,就算是租界也不安全。”   宋子文道:“我也是这样考虑的,铁路不能再走,公路也不敢走,也不便让淞沪警备司令部派人,我怀疑行踪就是被他们泄漏的,子锟,现在我只有仰仗你了。”   陈子锟道:“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走,坐我的车去机场,我亲自驾机护送你去南京。”   宋子文强打精神:“那就多谢你了。”   陈子锟布置一番,让宋子文的保镖护着一辆空车先行离去,然后给宋子文换上中式短打便装,藏在自己汽车后备箱里,一路疾驰直奔吴凇临时机场。   机场周围已经戒严,由禁烟执法总队警卫,这些士兵都是来自江北的嫡系人马,没有上海当地人,完全可以信赖。   直到飞机起飞后,宋子文才松了一口气,潸然泪下道:“腴胪因为而死,我欠唐家的这辈子都还不完啊。”   陈子锟道:“到底是谁要杀你?”   宋子文道:“想杀我的人太多了,我是中国民国财政部长,反蒋的人都有杀我之心,只要杀了我,蒋政府的资金链就得断裂,蒋主席就统治不下去,这些人有汪精卫、冯玉祥、阎锡山、李宗仁、白崇禧、陈济棠、孙科,当然,还有共产党人。”   最先在陈子锟脑海中出现的嫌疑人竟然是唐嫣,不过很快就否定了,共产党人光明磊落,断不会使用这种暗杀手段。   “百密一疏,刺客肯定会露出马脚,到时候让警备司令部抓人便是,以牙还牙,以血洗血,为唐兄报仇。”   飞机翅膀下是虎踞龙盘的六朝古都,南京到了。   第三十六章 雨农,我看好你哦   南京方面已经接到电报,飞机降落在大校场机场时,宪兵封锁了整座机场,通往市区的道路也戒严了,蒋主席正在南昌坐镇剿匪,前来接机的是蒋夫人美龄女士,见到哥哥安然无恙,宋美龄长吁一口气,又和陈子锟握手:“子锟,多谢你了。”   “应该的,上车吧。”陈子锟没有多说,陪着宋氏兄妹上了一辆黑色防弹大轿车,身手矫健的护兵跃上踏板,驳壳枪机头大张,前后三辆一摸一样的汽车,在摩托车队的护卫下浩浩荡荡向市区驶去,后面还跟着十辆满载士兵的卡车。   汽车开到南京市区某座戒备森严的别墅,宋子文被严密保护起来,连家人都不敢见,因为不清楚是何方势力下手,是否还有后续动作,宋部长暂时不能抛头露面。   宋子文的精神状态很差,他很想去见唐腴胪最后一面,但宋美龄坚决不允,说蒋主席正从江西飞回来,在此之前哪也不许去。   门开了,无声无息进来一个人,大热的天穿着黑色中山装,头发向后一丝不苟的背着,胸前佩戴青天白日党徽,声音低沉:“夫人,宋部长,陈主席。”又和宋子文握手道:“节哀。”   宋美龄道:“这位是中央组织部党务调查科的徐恩曾,徐科长,立夫打过电话来,派他侦办此案。”   徐恩曾道:“宋部长,您受惊了,卑职保证一定将凶手捉拿归案。”   宋子文心情沮丧,摇头道:“什么也别问我,我脑子很乱,不想回忆这件事。”   忽然门又轻轻敲响,进来一个打扮和徐恩曾差不多的汉子,一张马脸笑眯眯的,见众人表情肃穆,立刻改成严峻表情,摘了帽子毕恭毕敬道:“夫人,宋部长,陈主席,徐科长。”随即专门向陈子锟报告道:“卑职是司令部调查统计小组的戴笠。”   徐恩曾道:“雨农,你怎么也来了。”   戴笠道:“蒋主席电令,派卑职展开内部调查,泄露宋部长行程的人,很可能是内部人员。”   徐恩曾严肃的点点头,深以为然。   宋子文忽然烦躁起来:“在现场的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你们去问他们好了,我不能想这件事,腴胪的音容笑貌一想起就彻骨的痛。”   徐恩曾和戴笠面带尴尬,宋美龄圆场道:“算了,让家兄好好休息吧,你们尽快侦破便是。”   两人只能诺诺退下。   把无关之人赶走之后,宋子文对陈子锟说:“腴胪两个月前才刚结婚,新婚燕尔遭此大难,我怎么面对他的妻子,唐伯父本来就对我有成见,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情,我和唐瑛之间的感情是无法再继续下去了,我不能去参加他的葬礼,你帮我给腴胪上一炷香吧。”   陈子锟点点头,拍拍宋子文的肩膀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刺客误中副车,想必还会来的,保护好自己,腴胪牺牲的才有价值。”   宋子文一串眼泪滚落,哽咽不能言,陈子锟默默退出,宋美龄正在走廊里拿手帕擦拭着眼角。   “小唐五月才结婚,夫人是党内元老谭延闿的女公子,新婚便成寡妇,叫人如何承受。”   陈子锟道:“只能尽快抓住凶手,为唐秘书报仇雪恨。”   宋美龄道:“凶手可不是那么好抓的,上海不是南京,党务调查科没有执法权,做起事情来放不开手脚,子锟你和青帮老头子们都熟,请他们出面帮一下吧。”   陈子锟道:“一定。”   宋美龄道:“你也注意安全,这伙刺客非比寻常,上个月我和介石在庐山遇刺,刺客把十几条火腿挖空藏着手枪混进来,要不是卫士机警,怕是今天我们已经阴阳两隔了。”   陈子锟道:“莫非是同一伙人所为?”   宋美龄摇摇头:“不知道,想刺杀介石的势力有很多,任何一方都有可能,不过最近闹得厉害的是西南那帮人,还有孙科他们。”   陈子锟道:“我明天就飞回上海,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正要离去,宋美龄在后面喊了一声:“子锟。”   回头望去,是一双包含深情的眸子:“千万小心。”   次日,陈子锟飞返上海,临行前宋子文交给他一个信封,请他转交唐瑛。   踏着晨露来到大校场,机场上还停着数架飞机,其中一架已经进入跑道,七个穿中山装的汉子疾步登机,领头的正是昨天见过的徐恩曾。   忽然一辆汽车疾驰而来,车上跳下来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戴笠,手按着礼帽飞奔过去:“等等我。”   飞机的螺旋桨已经旋转起来,徐恩曾探出脑袋说了一声:“坐满了,你赶下一班吧。”然后便让手下将舱门关闭了。   马达轰鸣声中,飞机在跑道上滑行起飞,消失在天际,戴笠悻悻的回转身来,正看到站在飞机旁的陈子锟,立刻堆起笑脸:“陈主席……”   陈子锟是爽快人,不等他开口求助便道:“上来吧,反正也空着位子。”   “那就太感谢您了,时间宝贵,若是迟了,肯定要被校长责罚的。”戴笠擦着汗感激道,带着他的随从上了飞机。   陈子锟也上了飞机,陪戴笠坐在后舱,飞机起飞后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机舱内声音太响,说话也听不清楚,但基本可以猜到,戴笠所属的司令部调查统计小组和中央组织部党务调查科是对头关系,两者业务重叠,常常办同一个案子,每次都争得非常激烈,到底是中组部的势力更大,资源更多,每次都占据上风。   沪宁航线很短,两小时后抵达,陈子锟的飞机更先进,速度风快,竟然比徐恩曾乘坐的飞机先到上海,戴笠乐不可支,再次向陈子锟道谢。   “雨农,我看好你哦,好好干,不要辜负了蒋主席的栽培。”陈子锟拍了拍戴笠的肩膀鼓励道。   “谢谢陈主席勉励。”戴笠一张马脸都笑短了。   禁烟执法总队派车来接,陈子锟见戴笠他们没有专车,又调了一辆福特车给他们在上海期间使用,戴笠感激涕零,眼角似有晶莹之物。   当徐恩曾的飞机出现在天际的时候,戴笠已经驱车进入市区了。   ……   陈子锟并没有立刻去唐家吊唁,而是去了李耀廷的公馆,把禁烟执法总队长兼三枪会会长薛斌也叫来了。   “闸北发生这样的恶性案件,我们不能坐视不管,今天是宋子文唐腴胪,明天就可能是我,是你,大家都说说看,这案子到底是哪路人马做的?”陈子锟道。   李耀廷道:“肯定不是青帮中人做的,比较有实力的几家,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都和政府关系不错,而且他们是求财的,断不会为了一点小钱行刺国舅,这种活儿只有不入流的流氓才接,不过这些人组织能力很差,在火车站这样军警密集的地方居然能全身而退,实在不简单。”   薛斌道:“上海滩的地下势力可不止青帮,日本黑龙会、朝鲜流亡政府,还有各种小帮会,比如顾竹轩这样的苏北佬,这些人往往比江浙本地帮会更黑,更狠,更不择手段,我和顾四瘸子很熟,回头找他打听打听,兴许能有线索。”   陈子锟道:“耀廷回头给杜月笙打个电话,也让他帮忙查一查。”   李耀廷立刻给杜月笙挂了电话,约了时间详谈。   陈子锟想了想自己的社会关系,也给法租界巡捕房的程子卿打了电话,问他可有什么线索,对方信誓旦旦的保证,只要有任何线索,立刻向陈主席报告,末了又补充一句:“这事儿应该不是共产党干的,最近盯的他们很紧,没时间做这个案子。”   “谢了,改日请你吃饭。”陈子锟挂了电话,思索起来,排除青帮和共产党,那就只剩下两广和孙科的太子系了。   “查,从枪械和烟雾弹入手,据说行刺的时候放了两颗烟雾弹,这玩意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陈子锟道。   薛斌摩拳擦掌道:“咱们兄弟自打民国十三年进驻上海以来,苦心经营了六年多,三枪会从最初的几百号人到现在的上万人,各行各业都埋了钉子,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大帅你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安排好了查案事宜,当晚陈子锟才去唐府吊唁。   唐家在上海滩也是世家,唐父乃沪上名医,家境富足,和政界商界关系良好,唐公馆位于法租界一座花园洋房,已经搭起了灵棚,到处洁白一片,知识分子家庭不像普通百姓那样嚎啕大哭,而是弥漫着一种压抑而肃穆的气氛,没有人哭,但沉默更让人哀伤。   陈子锟特地换了黑西装,向唐腴胪的遗像鞠躬,上香,家属答礼,唐父哀伤过度已经病倒,只有未亡人,一个二十余岁的黑纱少妇,和唐瑛一起向客人行礼。   “嫂夫人,请节哀。”陈子锟安慰了唐夫人两句,又看了看唐瑛,少女哭的两只眼睛像桃子一样,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轻轻叹一口气,转身出去,对面走来一人,黑色马褂长衫,八字胡,圆框眼睛,身上散发出一股戾气,一言不发向遗像行礼,上香之后递上一个白纸包,和站在门口的陈子锟擦肩而过,默默离去。   紧接着,上海市长吴铁诚,警备司令杨虎也来到了灵堂,祭奠之后大家聚在一起寒暄起来,陈子锟见唐家没有男人主持大局,便自告奋勇担当起来,他级别高,威信也高,在他的主持下,略显杂乱无章的吊唁变得有序起来,门口也设了卫兵,看热闹的闲杂人等一概谢绝。   吊唁的人络绎不绝,一直到深夜十一点才渐渐稀少,陈子锟一直在灵堂左右,唐夫人再三感谢,陈子锟道:“我和腴胪兄虽然只认识一天,但一见如故,为他守灵是我荣幸,也是子文兄的重托。”   唐瑛拿着一个纸包递过来,陈子锟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一千二百元的庄票。   凭吊故人聊表寸心是应该的,可是这么厚的礼就有些奇怪了。   “这是谁给的?”陈子锟问道。   唐瑛摇摇头:“是跟在你后面的那个人,我不认识他。”   唐夫人也摇头:“腴胪没有这个朋友。”   陈子锟拿着庄票看了半天,忽然灵光一闪,“我知道是谁了!”   “是谁?”两个女人奇道。   “是凶手!”   第三十七章 铁血杀手王亚樵   此言一出,唐家少奶奶和唐小姐都吓得花容失色。   “凶手怎么到家里来了,他们杀了腴胪,还要杀我们么!”少奶奶悲愤道。   唐瑛也急道:“陈主席,你要救救我们啊。”   陈子锟道:“不必担心,这只是我的推测,凶手杀错了人心中愧疚,特来奉上大礼以表歉意,当然仅仅是推断而已,也有可能是腴胪的其他朋友,因为别的事情送来这么多钱,只要我把这张庄票拿去查一下来龙去脉就清楚了。”   当夜,陈子锟打电话给巡捕房程子卿,请他派了十名华捕在唐公馆附近巡逻,又把随身护兵留在灵堂当警卫,其实他也明白,杀手既然杀错了人,就不会继续下手,但为了安抚唐家人,还是这么做了。   离开唐家的时候,他将宋子文的信轻轻放到了唐瑛面前。   次日,陈子锟派人拿着庄票去查找线索,上海滩的金融业,分为银行和钱庄两种,银行是洋人带进来的,钱庄则是中国人自己的玩意,把信誉看的比生命还重,银行支票还有退票的时候,银行也会倒闭,但庄票却坚挺无比,钱庄属于无限公司性质,股东承担无限连带责任,所以可靠性很高。   使用庄票的人,也都是社会上有身份的闻人,比如杜月笙,即便自己家开着银行,也随身带一些百两面额的庄票,不为别的,这就是身份的象征。   庄票就是一张普通空白纸,上面盖着钱庄的长条木制印章,内容完全手写,看起来非常简陋,其实防伪程度很高,毛笔字龙飞凤舞,很难模仿,每一张庄票都是独立的,留有存根,毫无假冒可能。   以往庄票都使用银两为单位,近年来为了和银行竞争,也渐渐使用元为单位,这张庄票是徽商福祥银号开具的,票面一千二百元,见票即付,面值很高,钱庄内肯定有记录。   薛斌派苏青彦前去查案,军师不习惯行伍生活,还是混迹江湖来的痛快,实际上三枪会的架子是他搭建起来的,三枪会名义上的会长是薛斌,实际上的操纵者却是苏军师,当然,没有幕后大老板陈子锟的照应,在过江龙比过江之鲫还多的上海滩,三枪会这样的松散同乡会组织早就被灭八百回了。   福祥银号位于南市一条狭窄的弄堂里,只能容一个人通过,这是银号刻意为之,防止偷盗抢劫的一种办法,银号老板姓胡,据说是红顶商人胡雪岩的远方亲戚,合肥人士,很客气,他以为苏青彦是来开户的老板,热情邀请他参观了银库。   银库里摆满了长方形的厚重白银块,每块一千两,还有很多马蹄状银锭,每锭二百两,这么多存银,足见银号实力之强大。   “安徽人都在咱们这儿开户,用钱。”   胡老板笑容可掬,如数家珍的报出几个名字,都是上海滩混的不错的安徽籍人士。   苏青彦点点头,道:“胡老板,今天兄弟来,其实是为了一件事。”说着将那张庄票拿出来放在桌上推过去。   胡老板笑了:“提款是吧,好办啊,来人,给苏老板预备一千二百元现洋。”   苏青彦道:“不是提款,我想知道,这张票是谁出的,又经了谁的手?”   胡老板道:“这个,实在不方面透露啊,您是……巡捕房的?”   苏青彦道:“兄弟不是巡捕房的,是三枪会的,这张票涉及到一桩案子,事关重大,烦请胡老板行个方便,大家也都方便。”   话虽说的客气,但隐隐有威胁之意,三枪会起初只在闸北混,现在连租界和南市、沪西也渗透了,势力很大,而且据说有很强硬的靠山,警备司令部和警察厅都不敢惹他们,何况是一个小小的钱庄老板。   胡老板犹豫了一下,还是拿出账本核对一番,告诉苏青彦,出票人是某某某,一个做茶叶生意的安徽商人,至于中间经过多少次转手,钱庄就实在爱莫能助了。   苏青彦道了谢,告辞离去。   等他走远了,胡老板唤过贴身小厮,耳语几句,小厮从后巷出去,几次三番确认没人盯梢之后,才钻进一条弄堂,进了一栋房子,对屋里人低语了几句。   屋里人打发了小厮,出门叫黄包车直奔法租界而去。   半小时后,法租界姚主教路某栋宅子里,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接见了来客,听到三枪会的字眼,不禁眉头一皱。   ……   出具庄票的安徽茶叶商人不在上海,据说回老家收货去了,一时半会不会来,线索就此中断,查找枪械和烟雾弹出处的工作也没有进展,上海滩流落的枪械多了去了,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谁也查不清楚,烟雾弹是军用品,这几年上海周边战乱不断,军用品流落民间甚多,一时半会也无从查起。   线索全都断了,让陈子锟很是郁闷,三枪会到底是江湖组织,不是秘密调查机关,干这个不专业啊,于是他想到了徐恩曾和戴笠,打电话向他俩询问进展工作。   徐恩曾仗着是中组部的人,不买陈子锟的帐,借口事关机密不漏口风,戴笠倒是很识趣,告诉陈子锟说他这边也查不出什么,不是没有线索,而是线索太多,知道宋部长行程的人很多,每一个环节都有可能泄漏,而且很多人是洋人,调查小组无权提审,总之工作很难开展。   就这样过了三天,夏天遗体很难存放,唐腴胪下葬之时,案子还是毫无进展,从江西赶回南京的蒋介石连下严令,让各部门加紧侦破,在十日内务必破案。   一时间,上海滩气氛紧张起来,淞沪警备司令部侦缉大队、上海警察厅,还有来自南京的两个秘密调查机关全都发了疯一般到处抓人,可是真凶依然不见踪影。   十天很快过去,凶手依然没有归案,甚至连线索都没有。   这天,陈子锟接到杜月笙的邀请,到黄浦江岸边一处茶楼饮茶聊天。   一番寒暄后,直接进入正题,杜月笙道:“蒋主席派这些人查案,无异于赶鸭子上架。”   陈子锟道:“此话怎讲?”   杜月笙道:“上海滩的水太深了,我们本地这些老油条尚且查不出的案子,南京来的侦探又怎么能查的出,现在他们已经在雇佣本地的包打听来办案了,可是照我说,还是查不出。”   陈子锟一点就透,道:“看来查不出是有原因的,想杀宋子文的这个人,背景很深。”   杜月笙笑了:“其实背景也没那么重要,在江湖上混,别管多横多楞,无非是求财,可是遇到不要命的主儿,谁不得绕着走。”   陈子锟渐渐明白了:“那么,上海滩谁是最大的亡命之徒?”   杜月笙道:“有一个人,就连张啸林这样善打的,见了也得绕着走,这个人资格甚老,辛亥时当过合肥革命军司令,安徽副宣慰使,手下有一帮安徽籍的杀手,擅用钢斧,悍不畏死,更主要的是这个人一贯反对蒋主席。”   陈子锟豁然开朗,江湖人士一旦牵扯到政治里,肯定是急先锋马前卒,安徽人、反蒋、黑帮头子,这些因素综合在一起,昭然若揭。   “杜先生,谢了。”陈子锟一抱拳。   “喝茶,喝茶。”杜月笙端起了茶杯,虽然他连名字都没提,答案已经出来了。   ……   有了杜月笙的提点,三枪会很快将这人的名字以及盘踞地点查出,此人名为王亚樵,字九光,纠集一帮安徽籍苦力,号称斧头党,王亚樵为人豪侠仗义,颇有古风,手下最多的时候高达三千人,连警察厅都惧他三分。   可惜此人行踪不定,神出鬼没,没人知道他的下落。   “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挖出来!”陈子锟下了命令。   “要不要通知警察厅和淞沪司令部,请他们协助。”苏青彦问道。   “知道的人越多,消息越容易走漏,咱们自己先干。”陈子锟道。   得亏有三枪会这个地下组织,否则就算是官方侦查机关,在上海滩这块神奇的土地上也得吃瘪,公共租界巡捕房,法租界巡捕房,那都不是省油的灯,搜集情报侦办案件的能力远超华界同行,涉及到租界内的案件,中国当局无权进入逮捕,只能委托巡捕房逮捕后引渡,但是三枪会这样的民间组织就无所谓了,便装进去把人抓到,大皮箱一装,偷运出来便是。   依靠无孔不入的青帮小混混们,三枪会终于得到确切情报,王亚樵就藏在法租界姚主教路的一栋别墅内。   陈子锟调派了二百名好手便装分批进入法租界秘密抓捕王亚樵,配备驳壳枪和匕首,事先又给程子卿打了招呼,说三枪会要办点事,请巡捕房照应着点。   人马派出之后,陈子锟留在位于闸北的国防建设监委会办公室等候捷报,忽然刘婷进来说,唐小姐来找。   “请她进来。”陈子锟道。   进来的果然是唐瑛,衣着淡素,佩戴白花,神情凄然,面无血色,失去兄长和失恋的双重打击让她接近崩溃。   “陈将军,杀我哥哥的凶手抓到没有?”唐瑛沙哑着嗓子问道。   陈子锟道:“就快抓到了。”   刘婷泡了一杯茶进来:“唐小姐,请节哀。”   唐瑛仰起脸来:“我……”   楼下,几个短打汉子慢慢凑了过来,守门卫士察觉不对,刚要喝止,一柄锋利的斧头破空飞来,正好劈在脑门上。   领头的黑衣眼镜男子高举右臂,黑压压一片手持斧头的猛人从弄堂里冲了出来。   国防建设监委会上海办公室是单独的一栋小洋楼,楼下常驻一个班的卫士,此时正在值班室里打牌聊天,步枪还在枪架上放着,斧头党冲进来的时候再想拿枪已经晚了,刀斧乱劈,鲜血横飞,顿时全军覆灭。   与此同时,一队彪悍男子在眼镜男的带领下直冲楼梯,木制楼梯在他们的踩踏下发出咚咚咚的巨响。   惨叫声和楼梯响动传到陈子锟办公室,他来不及多想,迅速将沉重的茶几推到门口挡着,房门被踹的乱抖,更有几柄利斧劈破门板,厚实的橡木大门也挡不住疯狂的攻击。   第三十八章 吃大亏   办公室的门被砸的山响,斧头剁木头的声音不绝于耳,眼瞅门板被劈出缝隙,最后的防线就要失守,陈子锟用力将红木办公桌推过去挡住大门,将两个吓傻的女生拉到窗前。   窗子是敞开的,可以看到楼下全是明晃晃的斧头,对方起码出动了数百人!志在必得!   嗖嗖两声,两柄利斧飞来,嵌在窗棂上,惊得唐瑛尖叫一声,陈子锟急忙关上窗户,拿起电话,听筒里寂静无声,电话线早被割断了,楼下警卫室也没有任何反抗的声音,说明双喜他们已经完蛋了。   危急关头,两个女生吓得面无人色,急促的喘着气,看着陈子锟,刘婷稍微镇定些,颤声道:“你带唐小姐走吧。”   天花板上的四叶吊扇慢悠悠的转着,疯狂的砸门声不绝于耳,楼下脚步声密集,小洋楼已经被包围的水泄不通,就算只有陈子锟一个人在,也是插翅难飞,更何况多了两个累赘。   越是情况紧迫,陈子锟反而越是镇静,点了一支烟,从容抽了两口,打开了壁橱。   他的办公室有一个特制的壁橱,外面看起来是个书架,其实另有玄机,;里面是一个暗格,藏着一支美国造汤普森M1928式手提机枪,两把西班牙皇家牌二十发速射型驳壳枪,四颗德国造M24式木柄手榴弹。   陈子锟抄起手提机枪,装上一百发弹鼓,对刘婷做了个掩蔽的手势,刘婷立刻拉着唐瑛躲在沙发后面。   节奏感极强的机枪声响起,弹雨穿透木门,将走廊里猛力劈砍的杀手们如同割麦一样放倒,几秒钟内门就被打出一个破洞来,陈子锟抄起一枚手榴弹,用牙齿咬掉尾盖,扯掉导火索,在手里停了两秒钟才丢出去。   轰隆一声巨响,沙发后的刘婷和唐瑛觉得地动山摇,一股烟尘从门洞飘进来,呛得她俩直咳嗽。   陈子锟继续泼洒弹雨,将一百发弹鼓打空之后,又丢出去一枚手榴弹,估摸着外面已经死伤惨重了,给手提机枪换了一个新的弹鼓,递给刘婷:“守住这扇门,打短点射,节约子弹。”   刘婷身为督办府秘书,受过简单军事训练,能不能打中目标不说,起码端着枪搂火是没问题的。   陈子锟扯下窗帘,将两块布绑在一起,一端系在柱子上,另一端抓在手中,对二女道:“我先下,然后你们再下,别慌,有我在,不会有事。”   唐瑛都快吓哭了,眼眶里满是泪水在打转,却又不敢哭出来。   “让唐小姐先下,好么。”陈子锟低声道,他知道不应该这样要求刘婷,但唐瑛哥哥刚死,唐家经不起第二个葬礼,而且人家是来作客的,于情于理都该保护好。   刘婷紧咬嘴唇,坚定的点点头。   生死关头,陈子锟猛然抓住刘婷,在她额上亲了一下,将两把盒子炮插在腰后,退后几步,猛冲过去,如同一只银鹰般径直从窗口跃了出去。   一瞬间,太阳从云层后露出脸来,阳光照进窗户,在碎玻璃上倒映出亮光,唐瑛望着空荡荡的窗户,都看傻了。   陈子锟神兵天将,在半空中就开了火,盒子炮扇面横扫,斧头党徒应声而倒,转瞬就落了地,冲上面喊了一声:“下!”   驳壳枪只有二十发子弹,几秒钟就打空了,趁他卡壳的时候,藏在暗处的斧头党们冲了出来,可陈子锟一撩白西服下摆,又抽出一把长苗盒子炮来,啪啪啪连发数枪,冲在前面的几位全都是脑壳中弹,当场爆头,白的红的糊了一地。   唐瑛从窗户探出头来,见下面血流成河,哪敢往下滑,陈子锟一边换子弹一边厉喝:“快下!”   性命攸关,唐瑛不得不哆哆嗦嗦爬出窗户,扯着布条向下慢吞吞的爬,几把斧头飞来,在墙上擦出火星,吓得她尖叫一声,刺溜滑到底下,正要松手的时候,一柄斧头正好砍在布条上,将绳索拦腰砍断。   陈子锟连连开枪,枪声响成一片,将敌人压制住,扭头再看楼上,爆豆般的枪声响起。   今天带队来杀陈子锟的正是王亚樵,他调集了一百五十名斧头党成员,斧头全是纯钢打造,磨得风快,杀人不见血,可是再厉害的冷兵器遇到洋枪也只能歇菜,猝不及防伤了十几个兄弟的性命。   幸亏王亚樵还带了几个枪手过来,纷纷举枪射击,屋里手提机枪再次怒吼,弹雨打得大门烂七八糟,不过这回大家早有戒备,趴在地板上躲过了子弹。   刘婷吃力的端着汤普森朝门外狂扫,柔弱女生根本无法掌握这件沉重的武器,枪口乱跳,子弹横飞,一百发的弹鼓很快就打空了,回头一看,唐瑛已经下去了,赶忙丢下枪往窗口跑,门外急促脚步声响起,堵门的桌子被推的乱晃,刘婷左顾右盼,抄起壁橱里一枚手榴弹丢了出去。   长柄手榴弹从门板破洞里丢出来,在地板上滴溜溜乱转,惊得王亚樵大喊一声:“炸弹!”   众人纷纷躲避,可是手榴弹却并未爆炸,王亚樵暗骂一声,一马当先冲了过去,奋力推开大门,就看见一个女子站在窗台上。   刘婷站在窗台上,可是布条已经断了,她无路可走。   王亚樵惊呆了,屋里竟然是个女人,手下举起斧头就要砸过去,被他一把拦住。   “跳!”陈子锟在楼下大叫,他已经打空了两个弹夹,可斧头党依然源源不断,杀都杀不完。   刘婷看了陈子锟一眼,没有任何犹豫,张开双臂就跳了下去。   唐瑛捂住了眼睛,她不敢看。   陈子锟纵身一跃,接住坠楼的刘婷,就地一个翻滚缓冲坠地力量,即便如此还是觉得双臂肩膀像断了一样。   一抬头,王亚樵的面孔出现在窗口,正是唐家灵堂上见过的那个八字胡眼镜男。   陈子锟拔枪就射,子弹打得窗口木屑横飞,王亚樵迅速闪避。   “走!”陈子锟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丢掉打空的盒子炮,又从腋下拽出两把柯尔特大眼撸子来,两手交替射击,掩护着两个女孩来到车库前,唐瑛会开车,哆嗦着发动了这辆防弹型梅赛德斯,一踩油门,汽车撞掉半扇车库门,紧跟着一脚刹车,差点把后座的刘婷甩出去。   “冲!”陈子锟大吼一声,唐瑛一咬牙,油门踩到底,汽车咆哮着冲出,陈子锟打空子弹,一头钻进了车窗,汽车横冲直撞出了花园,后面十几把斧头飞来,嵌在车尾上。   梅赛德斯歪歪扭扭开走了,王亚樵领着人从楼上下来,恨恨看一眼远去的烟尘,将嘴上叼的烟卷摔在地上,喝道:“撤!”   斧头党的人来的快,走的也快,五十辆黄包车将受伤和死掉的人全部拉走,等他们走远,警察才战战兢兢赶到现场,其实他们早来了,见子弹横飞打得热闹,根本没敢过来。   警察从警卫室里抬出十具血肉模糊的尸体,经检查,有几个人尚有呼吸,赶紧送往医院急救。   半小时后,十卡车的禁烟执法总队士兵来到国防建设监委会驻地,陈子锟回来了,面色阴沉的进了大门,地上一滩滩血迹已经干涸,到处都是子弹孔,上了二楼,更加狼藉,弹片将墙壁炸的一团糟,硝烟味到现在没散,地板、栏杆、墙上的油画、天花板上的吊灯,全废了。   办公室的大门千疮百孔,跟筛子没啥区别,红木办公桌倒在地上,桌面上嵌着一把斧头,文件档案满地都是,壁橱里剩下的手榴弹和子弹都被拿走了,连打空了的汤普森也不见了。   闸北警察局的警官们面色尴尬的跟在后面,地面上发生这样的恶性案子,他们难辞其咎,可是陈子锟并未责罚他们,反而安抚了几句,打发他们去了。   又过了一会,薛斌苏青彦等人赶到,他们今天前往法租界擒拿王亚樵,自然是扑了个空,那地方早已人去楼空。   陈子锟坐在办公桌上抽烟,脸上挂着奇怪的笑容,部下们都不敢说话。   “这个王亚樵,有点意思,不光够狠,还会用计,居然让老子吃了这么大一个亏,看来不动点真格的是不行了。”陈子锟按灭烟蒂,道:“发电报给蒋主席,报告这里发生的事情。”   ……   得知大舅哥遇刺,蒋介石急忙从南昌飞回首都,宋子文可不单单是他的内亲这么简单,他可是国民政府的财神爷,从外国人手里抠盐税全指望他了,这也是蒋宋联姻的目的之一。   宋子文安然无恙,蒋介石松了一口气,紧接着上海发来的电报又让他怒不可遏,王亚樵居然敢刺杀陈子锟,而且不是暗杀,是明杀,光天化日之下聚众冲击国家机关,杀害卫士,抢夺枪械,简直无法无天。   陈子锟的电报里说的很清楚,王亚樵就是行刺宋子文的凶手,而这一切的幕后指使,很可能是两广军阀或孙科。   与此同时,徐恩曾的长途电话打到南京,说案子如同一团乱麻,扑朔迷离,很难着手,十天期限怕是不够,还请蒋主席宽限一个月。   蒋介石对着话筒就骂了娘:“娘希匹!陈子锟已经查出来是王亚樵干的了,你这个调查科的特务却毫无进展,你是干什么吃的!”   第三十九章 中华苏维埃的来客   蒋主席发飙的同时,王亚樵也在法租界某个隐秘的角落大发雷霆,这次筹划极为完美的暗杀行动居然以损失惨重告终,对他光辉的暗杀履历来说是一个奇耻大辱。   王亚樵早就发觉三枪会在侦查自己的行踪,他混迹上海多年,知道谁的威胁性最高,警察厅和淞沪警备司令部都是聋子的耳朵,摆设,中组部调查科之类的中央特务机构,对付共产党方面有些经验,对付斧头党还嫩点,相比而言,唯有三枪会对自己的威胁最大。   三枪会人数众多,以江东籍人士为核心,三教九流都有,可以说无孔不入,背后又有禁烟执法总队撑腰,就连张啸林都怕他们,真要干起来,斧头党也占不到多少便宜。   这次行动,王亚樵策划了很久,故意放出风来,引蛇出洞,自己亲率奇兵趁虚而入,一举杀掉三枪会的大后台,蒋介石的忠实走狗陈子锟,起初进行的很顺利,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了陈的卫队,可千算万算,没料到陈子锟本人如此骁勇。   陈子锟是中央大员,陆军上将,关于他的传闻不说,说什么飞檐走壁擅使双枪,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对此王亚樵跟本不信,认为是吹嘘出来的,陈子锟无非是一个运气好点的投机军阀而已,杀掉他就跟杀一条狗一样。   轻敌付出了代价,暗杀行动在最后一个步骤遇到了顽强抵抗,姓陈的当真凶悍,又是手提机枪又是手榴弹,当场打死五个斧头党弟兄,都是精心挑选的突击手,身手敏捷矫健,悍不畏死,以一当十,就这样被机关枪打死在走廊里。   楼下的战斗也很激烈,据说陈子锟从楼上跳下,身上带了四把枪,如入无人之境,据后来统计,被他打死二十一个人,伤了十六个兄弟,死的都是脑壳中弹,足见此人枪法之准。   王亚樵本人也受伤了,陈子锟冲他开了一枪,虽然没命中,但子弹溅起的砖屑在脸上划了一道口子,那辆梅赛德斯防弹轿车绝尘而去的影子给他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不杀陈子锟,铁血暗杀王的头衔始终蒙着羞辱。   暗杀失败,反而激起了对方疯狂报复,一天之内,为斧头党提供资金支持的十余家安徽商号、工厂被当局查封,福祥银号也被迫关闭,斧头党的成员们大都是有职业的人,平时拉黄包车、扛大包,跑街,一有命令才聚集起来,所以疏散起来也很方便,王亚樵已经将全部手下遣散隐藏,只带了三名贴身护卫,他知道,人越少,越安全。   入夜,一辆工部局牌照的汽车将王亚樵等人送到了十六铺码头,登上了去安庆的轮船,望着夜色中灯火璀璨的上海滩十里洋场,铁血暗杀王信誓旦旦道:“陈子锟,你的命,我早晚来取。”   ……   王亚樵行刺对陈子锟的震动也不小,这次暗杀不同于麦子龙发动的政变,纯粹是江湖人士组织的行动,居然差点得逞,很难预料会不会有进一步动作,陈子锟藏进了吴凇禁烟执法总队兵营,遥控指挥缉捕行动。   一时间,上海天翻地覆,到处搜捕王亚樵党羽,不过外松内紧,连报纸上都没有相关内容报道,只说是警察厅与租界巡捕房联合执法,整顿治安。   那辆尾箱上嵌了几把斧头的梅赛德斯轿车就停在兵营院子里,唐瑛受到极大惊吓,不敢坐车,不敢身处黑暗之处,陈子锟只得收留她在兵营过夜,等次日送回唐府。   夜深了,兵营门口忽然来了一辆汽车,门岗拉枪栓喝止:“停车!”   车上下来一个女子,递上名片说自己是唐府派来,来接妹妹回家,门岗不敢怠慢,急报上级,陈子锟看到名片上印着唐嫣的名字,赶忙亲自迎接。   唐嫣不是一个人来的,随行还有两个干练青年,卫兵搜过身,没发现武器才放行,陈子锟站在门口笑道:“唐记者,很久不见了。”   “确切的说,是四年三个月又十三天。”唐嫣也笑了,笑的落落大方,依稀间让陈子锟想到以前的旖旎时光。   “你带保镖来的?”陈子锟看了看那两个年轻人。   “外面乱,不带保镖心里发慌,对了,我妹妹呢?”唐瑛道。   “在里面,奇怪,你怎么消息这么灵通,知道我在兵营?”陈子锟略感奇怪。   “我知道的还不止这些。”   “说说看。”   “我知道想杀你的是王亚樵。”   陈子锟服气了:“好吧,看来什么都瞒不住你们,请进吧。”   唐嫣高跟鞋一串响,走进了房间,她带来的俩保镖依然在院子里低声聊天。   “看那辆汽车,伤痕累累的,斧头党下手真够狠的。”   “切,这算什么,还不是没成功。”   “说的也是,要是换了我们红队,陈子锟有九条命都让他当场交代。”   房间内,姐妹见面抱头痛哭,唐瑛从小就是乖乖女,长大后也是淑女典范,衣食住行都有人安排,鸡都没杀过,哪见过这种血淋淋的阵仗,三魂七魄丢了一半,小女生心底那点英雄情结全部破灭,被姐姐安抚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平静,答应回家。   唐嫣将陈子锟叫到一旁,道:“谢谢你救了我妹妹一命,唐家已经没了一个儿子,再失去女儿的话,两位老人都无法承受。”   陈子锟淡淡一笑:“说这些客气话作甚呢,你这次来,怕是不止来接唐瑛这么简单吧。”   唐嫣爽朗的一笑:“不错,我找你有其他的事情,有个小忙,非你不能帮忙。”   陈子锟眉头一挑:“什么忙?作奸犯科的事情,我可不帮。”   “有一批货物被警备司令部侦缉队查扣了,想请你出面讨回来。”唐嫣正色道。   “什么货物?莫非是鸦片?”   “不是鸦片,是一批针剂、消炎药物。”   “运往何处?”   “江西。”   陈子锟拍案而起,两眼紧盯着唐嫣:“你还在为他们卖命!知不知道剿共正如火如荼的进行,这是通敌行为!”   唐嫣若无其事的笑了:“你不帮忙也就罢了,别乱给人扣帽子,我说是江西,又没说是苏区,你这么紧张干嘛,对了,这批货物的货主,你或许认识。”   “谁?”   唐嫣凑近他,吐气如兰:“赵、大、海。”   陈子锟道:“他在哪里?不会又被人抓了吧。”   唐嫣道:“怎么会呢,人家是正经商人,他住在租界,如果你想见他,我可以安排。”   谈妥了明天会见赵大海的事情,唐嫣带妹妹离开,临走时唐瑛要和陈子锟单独说几句话,别人都知趣的回避了。   “本来我以为……算了,我错了,刘秘书是个好女人,好好待她。”唐瑛没头没尾说了这么一段话,转身离去,陈子锟很是纳闷,女人心海底针,他猜不透唐瑛什么意思,也不想去搞明白缘由,风花雪月卿卿我我那是少男少女的专利。   ……   第二天,陈子锟在数十名保镖护卫下来到公共租界某处石库门住宅,赵大海已经等在这里了,一袭长衫,礼帽眼镜,看起来活像一位儒商。   “子锟,又见面了。”赵大海伸手和他紧握,手掌依然温暖有力。   “大海哥,你变样了,都不敢认了。”陈子锟感慨道。   赵大海道:“其实样子没变,变的是这儿。”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接受过马列精神的熏陶,和以前自然是不一样的。”   陈子锟道:“说点别的,听说大海哥进了一批货物,被人扣了?”   赵大海道:“咱们自家兄弟,我不瞒你,这批医药确实是运往江西苏区的,反围剿作战非常艰苦,野战医院缺医少药,很多同志受伤感染,不得不截肢甚至牺牲,对苏维埃事业造成很大的损失,我奉命前来上海采购医药,这些货物费了很大工夫才买到,不想被侦缉大队查获,想来想去,只有你能帮忙,才通过管道找到你。”   陈子锟知道他说的所谓管道就是唐嫣,心中略感不快:“大海哥,找我直接来便是,何必通过管道。”   赵大海摇摇头:“子锟,不是我信不过你,而是不想给你添麻烦,你虽然地位很高,但是沾染上共产党一样麻烦,会失去很多,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动用你这条线……这批药物对苏区来说太重要了,每时每刻都有战士在牺牲,实在不能耽搁了。”   陈子锟道:“好吧,既然大海哥你开口了,我自然尽力去办,实在要不来也没关系,我出钱帮你再买一批便是,又不是什么特别紧俏的东西。”   赵大海激动起来:“太感谢你了。”   陈子锟道:“咱们弟兄谈什么感谢,对了,你们那边到底怎么样,闹腾的挺厉害啊。”   赵大海道:“江西、鄂豫皖、湘鄂苏维埃都建立了苏维埃,革命之火熊熊燃烧,我们先后击败了两次围剿,缴获大批武器弹药,壮大了队伍,如果不是因为第三次反围剿作战正在进行,中华苏维埃共和国这会儿已经成立了,中华苏维埃共和国是无产阶级的祖国苏维埃的同盟者,我们的战略目标是联合全国劳苦群众,推翻国民党的反动统治……”   见陈子锟似乎并不感兴趣,赵大海也就不再多说,岔开话题道:“你怎么样?听说最近遇到一点麻烦?”   陈子锟道:“是啊,昨天差点让人做了。”   赵大海道:“王亚樵此人还是革命的,不过他不应该将你视作目标,因为你也是同情革命的。”   陈子锟道:“我不管他革命不革命,既然他想要的我命,我就先要他的命。”   赵大海道:“这两天闹得鸡飞狗跳,我们都跟着遭殃,搞特工不是这样搞法,你们太不专业了。”   陈子锟道:“莫非大海哥是专业人士?我可捞你两回了。”   赵大海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子锟你不能以老眼光看人,我在苏联培训了一段时间,跟契卡学了些侦察和反侦察的业务,回头你挑几个精明的后生,我来点拨一下,以后保管没人能暗害得了你。”   陈子锟大喜:“此话当真?”   赵大海道:“君子无戏言。”   第四十章 不给面子   赵大海双目炯炯,宽厚的手掌伸向陈子锟:“来而不往非礼也,且不说我们共产党人知恩图报,就凭咱俩的交情,传授一点防身的东西也是应该的。”   陈子锟道:“那就多谢了,对了,契卡是什么名堂?听起来很高端的样子。”   赵大海笑道:“契卡就是全俄肃反委员会的俄文缩写,简单来说,就是红色苏联的特工机关,我在卢比扬卡虽然学习时间不长,但苏联教官倾囊相授,还是有些收获的。”   陈子锟哈哈大笑:“好,我就找几个人来让你训训。”   事不宜迟,他立刻安排苏青彦去警备司令部侦缉大队索要这批药品,有时候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县官不如现管,找警备司令杨虎还不是直接给下面人行贿来的利索。   本来陈子锟是打算让双喜来学的,可他受了重伤躺在医院,一时半会好不了,只好找了八个机灵小伙子让赵大海训练,虽然只是一些基本的跟踪和反跟踪技巧,以及简单的伪装技术,但都是俄国特务机关的经典教程,学学还是有用处的。   苏青彦办事很麻利,花了两根小黄鱼就把侦缉大队摆平了,药品得以放行,临走那天,陈子锟和李耀廷去码头送别,赵大海包了一条货船,停在黄浦江边,长长的栈桥上,兄弟三人握手话别。   “大海哥,经常到上海来玩啊。”李耀廷道。   “会的,二位,珍重。”赵大海一抱拳,转身上船,忽然四下里跳出七八个伪装成水手和苦力的枪手来,举枪大喊:“不许动!举起手来!”   陈子锟和李耀廷都是带保镖来的,再加上不久前发生过王亚樵行刺事件,防备更加严密,顿时码头上剑拔弩张,枪口对着枪口。   “你们是哪部分的?”对方口气挺大,听起来像是吃官饭的。   这边反问:“你们又是哪部分的?”   “老子是淞沪警备司令部侦缉大队的。”   原来是一帮便衣侦探,李耀廷松了一口气,道:“锟哥,你看这事儿办的。”   陈子锟觉得脸上发烧,苏青彦这事儿办的不靠谱啊,好端端的兄弟话别,被侦缉队搞的兴致全无。   “你们凭什么抓人?”陈子锟和和气气问道,他虽然级别高,但毕竟不负责淞沪治安,得给杨虎一个面子。   “凭什么?凭老子是侦缉队!老子怀疑这一船货物是共匪的,你们胆敢私通共匪,就是死罪。”侦缉队的小子有眼不识泰山,可把陈子锟气坏了,当即脸色就很难看。   “你什么意思?连我也要抓?”陈子锟微微皱眉。   “你识相就好,走一趟吧?”侦缉队的人横惯了,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陈子锟现在是有身份的人,要注意场合和影响,李耀廷就无所谓了,当场甩了侦缉队长一个耳光:“妈的,你要造反么,连陈主席也要抓,弟兄们,给我打!”   一声令下,保镖们一拥而上,将侦缉队员的枪下了,按在地上一通暴打。   自始至终,赵大海都是面带笑意,风轻云淡,侦缉队被解决后,他健步如飞跳上甲板,一抱拳:“兄弟,后会有期。”   陈子锟和李耀廷也抱拳道:“大海哥,一路顺风。”   孤帆远影,渐渐消失,兄弟二人怅然若失,这一别,不知道多久才能相见。   两辆汽车驶离码头,留下几个鼻青脸肿的侦缉队员,领头的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骂道:“下次别犯到老子手上。”然后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的走了。   淞沪警备司令杨虎得知手下侦缉队在缉拿要犯的时候被陈子锟的人打了,顿时火冒三丈,这件案子侦缉队已经跟了很久,眼看就能破获一起大案,突然被人搅局,摊谁都得发飙。   陈子锟是蒋主席面前的红人,杨虎很清楚这一点,告御状是没有用的,唯有自己想办法报复,如果这个场子不找回来,自己这个司令在部下面前那还有威信可言。   隔了一日,三枪会理事长苏青彦在江东会馆被捕,抓他的人正是警备司令部侦缉大队,人立刻被押往龙华警备司令部。   陈子锟很快得到消息,当即让人拿自己的名片去保释,却碰了个软钉子,杨虎拒而不见,下面人说苏青彦是共党分子,谁也不能保释,见面也不行。   这年头,沾上共产党三个字就要命,嫌疑犯往往简单审讯后就地枪决,陈子锟知道这是杨虎的报复,赶紧带着刘婷亲自赶往龙华说情。   淞沪警备司令部就设在老护军使公署旧址,抵达的时候正好是中午,陈子锟熟门熟路,递上名片,秘书请他到客厅看座,正是八月季节,天气闷热潮湿,客厅里连电扇也没有,茶水倒是奉上了,滚烫无法入口,坐了一个钟头,汗湿透后背。   “杨司令怎么还不来?”陈子锟有些不耐烦了。   秘书陪笑道:“还在开会。”   “你没告诉他我有要紧事?”   “说了,可这个会议是传达蒋主席最新讲话精神,相当重要,还请陈主席稍作片刻。”秘书还是满脸笑容。   又等了十分钟,陈子锟忽地站起,径直往里走,秘书赶紧阻拦,哪里拦得住他,穿过走廊进了花厅一看,杨虎正躺在摇椅上睡午觉呢,电风扇吹着,酸梅汤喝着,那叫一个惬意。   “杨司令!杨司令!”陈子锟拍拍巴掌道。   杨虎张开眼睛,立刻站了起来:“哎呀,原来是陈主席到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张秘书,你怎么不叫醒我,让人家陈主席等这么久。”   秘书唯唯诺诺。   陈子锟道:“我们禁烟执法总队的参谋长被侦缉大队抓了,杨司令这是怎么回事?”   杨虎做诧异状:“什么情况,我不太清楚,张秘书,怎么搞的?”   秘书道:“是抓了这么一个人,姓苏,不过是三枪会的,涉嫌通共。”   杨虎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是抓了这么一个人,侦缉队办的案子,前段时间他们查扣了共匪采购的一批药品,想顺藤摸瓜揪出匪党在上海的联络人,结果正是这个苏青彦,贿赂侦缉人员,铁证如山啊。”   陈子锟道:“可能其中有些误会,大水冲了龙王庙,都是自家人,杨司令高抬贵手,先把人放了吧。”   杨虎冷笑:“陈主席,兄弟身为警备司令,缉拿侦办匪党是第一要务,有没有误会兄弟很清楚,侦缉队的弟兄们身上的伤痕可做不的假,这官司就算打到蒋主席那里,也是铁案。”   陈子锟也是跋扈惯了的,哪容得杨虎在面前嚣张,一拍桌子道:“人是我打得,船是我放的,有什么你冲我来。”   杨虎道:“陈主席,您是中央大员,卑职无权处置。”   “那你就是摆明不给面子了?”陈子锟瞪着杨虎。   “不是卑职不给面子,职责所在,铁证如山,怎可徇私枉法。”杨虎依然笑容满面,只是笑的有些阴森。   刘婷插话道:“杨司令,即便是要犯,也是可以探视的吧。”   “对不起,普通犯人可以探视,匪党不行。”杨虎摆明了要和陈子锟作对。   “杨司令,人先在你这儿放着,你别耍花样,苏青彦有什么闪失,我唯你是问!”陈子锟知道今天不会有结果了,指着杨虎鼻子威胁了一句,起身便走。   “恕不远送,陈主席。”杨虎在后面说道。   出了花厅,门外站着八个荷枪实弹的卫士,看来杨虎早有戒备。   陈子锟更加恼怒,却又无可奈何,现如今不比军阀混战时期,凡事都渐渐有了体统,率军直捣黄龙,砸烂监狱救出苏青彦的二杆子事,已经没法做了。   等陈子锟走远了,杨虎的脸色才逐渐阴沉下去,将花瓶猛然摔在地上,大骂道:“什么东西!也敢在我面前撒野,我干革命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凉快呢。”   ……   回去的汽车上,陈子锟依然怒火中烧,刘婷劝他道:“主席,您的火气是不是该减一些了,这样的态度于事无补,只能恶化。”   “难道让他求他不成?一个小小的司令就敢晾我一个钟头!什么东西!”陈子锟还是气不打一处来。   “杨虎此人,资历甚老,同盟会出身,参加过讨袁战争,曾任广州非常大总统府卫士长,参军兼海军处长,国民革命军司令部特务处处长,和蒋主席是结拜兄弟,他比你大十岁左右,资格比你老,但是军衔没你高,职务上也差了许多,这才是根本所在。”   刘婷将杨虎的简历报了一遍,陈子锟恍然大悟:“这厮心理不平衡啊,不过想让我低声下气求他,门也没有,我这回就让他知道,上海,究竟是谁的上海!”   狠话放出去了,可陈子锟手上根本没有牌可打。   事有凑巧,刚回到驻地,杜月笙就打来电话相邀,上次王亚樵的事情欠了杜老板一个人情,陈子锟便欣然答应。   这是一次小规模聚会,地点设在法租界的一家西餐厅内,杜月笙向陈子锟透露了一个重大内幕消息。   淞沪警备司令杨虎在南市开设一家鸦片加工厂,销量极大,几乎占据了上海半边市场。   “消息可靠么?”陈子锟顿时来了精神。   “千真万确,否则我也不会向您汇报。”杜月笙正气凛然道。   陈子锟笑了,他正愁没机会对付杨虎呢,这下终于有了名正言顺的办法扳回一局。   禁烟执法总队,那可不是摆设,是国民政府特设的上海地区查禁鸦片以及其他毒品的武装部队,执法机关。   第四十一章 和警备司令部斗法   禁烟执法总队的存在属于历史遗留问题,本来是陈子锟为了保护自己在上海的利益而设立的一支比正规军装备还要精良的准军事武装,名为禁烟总队,实际上在和蒋介石达成协议后就不再承担禁烟任务,只是挂个名字而已。   挂名就足够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支精悍的武装部队终于有了再度出手的机会,可是鸦片工厂设在南市,和闸北之间隔了租界,武装部队无权通过,陈子锟只好先以演习的名义将部队调到浦东待命。   在动手之前,陈子锟想再给杨虎一次机会,毕竟冤家宜解不宜结,和淞沪警备司令结仇不是好事,恰巧沪上名流虞洽卿设宴,陈子锟和杨虎都在受邀之列,正好借机化解误会。   席上,杨虎身着戎装,威风凛凛,与闻人们谈笑风生,见到一袭白西装打扮的陈子锟走过来,立刻浮起笑意:“陈主席,怎么还没回南京,打算在上海常驻了?”   陈子锟道:“杨司令说笑了,我在上海是有办公室的,不管在沪在京,都是为国家效力。”   杨虎道:“我听说陈主席在上海还有别的产业,好像叫紫星影业,陈主席闲暇时候还经常客串一些角色,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众人都笑,其实这是公开的秘密,谁也不当回事,可这个当口说出来,就带了点嘲讽的意思,陈子锟也不以为意,直接道:“杨司令,苏青彦的案子审的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可以放人?”   杨虎道:“哦,你说那件案子啊,我是爱莫能助啊,卷宗和人犯已经移交中组部党务调查科了,昨天就押往南京,不归司令部管了。”   陈子锟似乎有些失望,笑了笑:“这样啊。”   杨虎傲然端起酒杯道:“失陪。”随即扬长而去,走到一侧继续和人眉飞色舞的聊起来。   陈子锟一个人在角落里坐了半天,和虞洽卿打声招呼先行退场,走在花园里依然能听见杨司令畅快淋漓的笑声。   一辆汽车早已等在大门口,陈子锟登车后直奔黄浦江边,让人朝天打了一发信号弹,对岸的人看到,十艘整装待发的帆船立即扬帆起航,横渡黄浦江,整整五百名禁烟执法总队的士兵登陆浦西,急行军进入南市区,街上巡夜的警察看到大队士兵杀气腾腾而来,还以为发生了兵变,吓得屁滚尿流。   杜月笙提供的情报相当精准,鸦片工厂就设在南市区的一座伪装成面粉厂的大院子里,有数十名枪手把守,双方在大门口发生激烈交火,禁烟执法总队火力猛烈,一水的自动步枪和手提机枪,子弹跟瓢泼一般,打得对方还无还手之力,工厂值班人员慌忙打电话求援,可是电话线早被切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鸦片工厂被查获,缴获生鸦片十吨,海洛因五百斤,红丸三千斤,枪械五十条,制毒工具若干,当场击毙拘捕毒贩十二名,逮捕五十余人,涉案总额高达二百万元之巨。   一帮无孔不入的记者不知道从哪里得到消息,迅速赶到现场拍照采访,南市警察厅的侦探们也赶到此处,妄想接管案子,被禁烟执法总队严词拒绝,双方差点动起家伙。   等记者们拍照完毕,毒品即被装车运回吴凇驻地,鸦片工厂的仓库、办公室和厂门上都贴了禁烟总队的封条,所有涉案人员亦被押走,整个行动进行的极其迅速,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虞公馆,杨虎还在夸夸其谈,忽然管家捧着电话机过来道:“杨司令,有人找您。”   杨虎拿过话筒喂了一声,眉毛立刻拧了起来。   “知道了,我马上到。”撂下电话,杨虎立刻离去,人群中的杜月笙看见匆匆离开的身影,嘴角向上翘了翘。   当杨虎赶到南市的时候,鸦片工厂已经被搬空了,只有一队警察守在这里,点头哈腰向杨司令报告了事情经过,得知是禁烟执法总队做的好事之后,杨虎怒极反笑:“这个陈子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我看他的好日子到头了。”   一辆黑色雪弗兰轿车疾驰而来,下来的竟然是上海特别市市长吴铁城,他也是一脸震惊,见面就问:“杨司令,这是怎么回事?”   “工厂被陈子锟抄了,我说他今天怎么这么低调,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杨虎冷笑两声。   吴铁城道:“啸天啊,此事干系重大,尽快解决为妙,不然捅到上面去,就算责任不在咱们,至少也有一个办事不力的罪名。”   杨虎道:“无妨,我倒要看看陈子锟怎么处理这个烫手山芋。”   ……   望着堆积如山的鸦片,陈子锟知道自己抢了一块烫手山芋,这么庞大的手笔,可不是杨虎一个人玩得转的,说明背后还有黑手,搞不好吴铁城都得牵扯在内,得罪一个杨虎就已经够受的了,再把吴铁城得罪了,这副牌就不好打了。   果不其然,当夜吴铁城就打电话过来,先对禁烟执法总队的战果表示了祝贺,然后拐弯抹角的表示,希望这案子交给上海警察厅侦办,赃物和人犯最好也一并移交。   “吴市长,案子已经初步查清楚了,这家制毒工厂的幕后老板就是杨虎,这案子太大了,警察厅怕是承担不起啊。”陈子锟心里有了底,这案子肯定和吴铁城有牵扯。   “陈主席,这里面可能有些误会,杨啸天身为上海警备司令,怎么可能执法犯法,想必是宵小之辈栽赃陷害啊。”吴铁城道。   “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前几天我手下一个姓苏的参谋长,被侦缉大队拿去,也是被人栽赃陷害的,这年头共产党猖獗啊。”陈子锟又把皮球踢了回去,吴铁城心中有数,应付了几句把电话挂上,对身边的杨虎道:“啸天,你抓了陈子锟的人?赶紧把人放了吧,闹大了不值得。”   杨虎道:“那人确实和匪党有牵连,正巧徐恩曾来我这里,就交给他带走了,这会儿人已经在南京了,想放也不可能。”   吴铁城两手一摊:“啸天,这下完了,陈子锟是什么人,你连他的人也敢抓,这不是成心给自己找麻烦么。”   杨虎不屑道:“陈子锟不过是欺世盗名一个投机军阀罢了,冒充总理卫士的事情我早晚揭穿他,对付这种人就得下狠手,这批货他是放也得放,不放也得放。”   吴铁城叹口气,不说话了。   ……   天亮了,警备司令部派兵突击了江东会馆,抓了一百多名三枪会成员,作为鸦片工厂被查的报复。   陈子锟当即派兵捣毁了侦缉队在闸北的驻地,逮捕了三十名侦探。   下午,杨虎派了一个营的武装宪兵前往吴凇驻地,强行索要被扣押的鸦片,被禁烟执法总队包围,在四辆英国造卡登罗伊德轻型装甲车的威慑下,宪兵被迫缴械投降。   冲突愈演愈烈,禁烟执法总队重演五年前的壮举,在闸北当众焚烧了十吨鸦片,全上海滩的瘾君子听说此事后都痛心疾首,市民们倒是拍手称快,租界里的鸦片馆老板们也很欣慰,借陈子锟之手干掉一个竞争者,他们的生意又能好起来了。   陈子锟和杨虎彻底撕开脸,不但在上海爆发武装冲突,在南京的官司也打到了蒋介石那里。   蒋介石大发雷霆,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宋美龄闻讯赶来:“达令,发生什么事,把你气成这样?”   “陈昆吾作的好事,烧毁我十吨鸦片,损失二百万元之巨,这些钱本来是用于剿共滴,娘希匹,这个杨虎也不会办事,居然搞成武装冲突,还吃了大亏。”   宋美龄道:“小陈不知道这是政府的秘密工厂,不知者不为罪,再说查禁鸦片也是他的职责所在嘛。”   蒋介石道:“什么职责所在,禁烟执法总队就是陈子锟的家丁,私兵,我早想将这支部队调防了,现在正是好机会,他们不是以精锐自居么,全都调去江西剿匪。”   宋美龄道:“杨虎和陈子锟都是你的忠实部下,这样处置不妥吧。”   蒋介石苦笑道:“达令,杨虎才是我的忠实部下,子锟和汉卿一样,都是诸侯啊,好了,此事我会再斟酌的。”   侍从官来报,陈立夫来访,蒋介石立刻换上笑脸去接待这位党务方面的首脑。   陈立夫是为宋子文遇刺的案子来的,他开门见山道:“蒋主席,这次我们党务调查科表现的很不出色,用了十天时间,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却没有查出凶手,反而是陈子锟个人领导的三枪会率先破案,我认为下一步应该加强统计科的人手和权限,必要的话,可以从陈主席那里借调一些人员。”   蒋介石脸上阴云密布,自己麾下专业的调查机构居然比不上陈子锟组建的社会团体,再加上禁烟执法总队和警备司令部对峙,焚烧国家秘密资金来源鸦片库存的事情,犹如雪上加霜,让他的心情很是不佳。   陈立夫察觉蒋主席的不快,继续加纲道:“调查科从上海提来一个人,是陈主席的亲信,据查此人和共产党颇有牵连。”   蒋介石道:“好了,我知道了,你尽管去办,不管涉及到谁,一查到底。”   第四十二章 税警总团   闹到这个份上,武力已经无法解决问题,杨虎在中央有人,他陈子锟何尝没有,而且比杨虎的关系硬的不止一点半点。   陈子锟当即飞往南京,亲自面见蒋主席,这次会面和以往气氛大不相同,以前都是在小红山别墅里促膝相谈,这次却是在陆海空三军总司令部的大办公室里,蒋主席一身戎装,背后是巨幅孙中山遗像和党旗国旗,气氛相当凝重。   面见蒋介石之前,陈子锟已经和宋子文见过面了,杨虎告自己的黑状,陈立夫背后说自己坏话的事情,还有那批鸦片真正的主人到底是谁,他一清二楚,心里明镜似的,早已想好了对策。   在谈话之前,陈子锟先奉上两样东西,一是八吨鸦片,五百斤海洛因、两千斤红丸的装箱清单,二是三枪会的组织架构图和花名册。   “蒋主席,杨虎私自贩毒,被我查获,当众焚毁一批,剩下的全都解往南京,交由中央发落,还有,这是江东同乡会的花名册,您也知道,各省人在上海混,都得抱团才行,盐阜人跟顾竹轩混,安徽人跟王亚樵混,咱们江东老乡怕被人欺负,就成立了帮派,叫三枪会,宗旨只有一个,拥护蒋主席!听说有人说我坏话,我觉得很冤枉,难道我们三枪会和王亚樵对着干,还错了不成!”   陈子锟一席话,让蒋介石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心情也大好起来,从办公桌后面转出来,拍了拍陈子锟的肩膀:“子锟,谁敢说你的不是,我第一个不答应他。”   “蒋主席,我打算辞去国防建设监委会主席一职,回乡务农,免得有人说闲话。”陈子锟继续一脸苦相道。   蒋介石哈哈大笑:“子锟说什么呢,我正打算委你重任呢,这个关头怎么好打退堂鼓。”   陈子锟奇道:“蒋主席您的意思是?”   “你还年轻,又是西点军校高材生,搞建设屈才了,我准备任命你为江西剿匪前敌司令,肩负起剿灭共匪的重任来,你不要推辞,回去准备一下,下个月就去南昌赴任吧。”   蒋介石这一招让陈子锟有些措手不及,本来只想当过闲散王爷,没想到老蒋对自己信任有加,居然委以重任,当什么前敌司令,不过对于打仗他实在没有热情,可对方已经把路堵上了,只好虚以委蛇,先行告退再想办法。   走在院子里,忽然对面过来一个年轻军官,个头很高,几乎和陈子锟一样,一身黄绿色制服熨贴笔挺,武装带和皮鞋锃亮无比,腰杆跟标枪一般挺直,更令人出乎意料的是他居然立正朝陈子锟敬了一个标准的美式军礼。   陈子锟还礼的时候瞄了一眼对方的胸章,步兵上校军衔,名字孙立人。   ……   陈子锟曾经主持过一段时间军政部的大局,他为人谦和厚道,部里那些坐办公室的文职都和他有交情,有人偷偷跑来爆料说最近军政部的作战计划里,有禁烟执法总队的番号出现。   这是一个很不妙的讯号,这支自己花了无数心血和资金,苦心经营的精锐还是要被调往内战前线当炮灰,陈子锟极度不爽,可又无可奈何。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军政部的命令下来,难道违抗不成?   忽然一个念头闪现,不对劲啊,军政部凭什么调动禁烟执法总队,这不是正规军,而是一支准军事部队,应当不归军政部管辖。   陈子锟第一个想法是将这支部队调回江东,可是在上海经营多年,忽然调防的话,三枪会那些退伍之后在上海扎根的兄弟怎么办,没了依靠,还不被杨虎捏死。   想来想去,想到了宋子文,如果把禁烟执法总队挂靠到财政部名下当税警,军政部就一点招都没有了,蒋介石也不好意思挖大舅哥的墙角。   说干就干,陈子锟当即找到宋子文商量此事,当然先谈起唐腴胪的葬礼和唐瑛的态度两人一番唏嘘,宋子文道:“我和唐瑛缘分已尽,此乃天意,大丈夫不可沉迷情事,从即日起,我便不再想她。”   陈子锟很适时的赞他是真豪杰,拿得起放得下的纯爷们,宽慰了宋子文一番。   “好了子锟,说正经的吧,蒋主席对你是什么态度?”宋子文为官多年,岂能看不出陈子锟此行的真实目的。   陈子锟将蒋介石的打算说了一遍,道:“如果仅仅是派我上前线,倒也没什么,我怕的是军政部借此机会,把我的家底子都打光,那我就真成了孤家寡人,到时候被杨虎欺负都没有还手的能力,与其消耗在江西,不过送给子文你。”   宋子文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我明白,最近我有一个想法,建设一只正规化的税警总团,只是苦于没有基本部队和专业人员,你帮我建起队伍,我给你一个番号,保证你的禁烟总队依然驻防原地,所有军官均不调整,你意下如何。”   两人各取所需,一拍即合,立刻商讨起组建税警总团的事情来,宋子文的意思是要搞就搞大点,先搭起五个团的架子来,军官从军校生中选取,留学生、大学生优先,士兵也要求起码高小文化,武器装备采用德式,军训之法采取美式。   “财政部掌握着每年摊还八国银行团借款的盐税剩余款项,这笔资金足够维持三个师的开支,我准备建设一支中国最强陆军,财政部麾下的陆军部队!”宋子文满怀信心,眼中闪烁着近乎狂热的光芒。   “步枪和轻机枪都采用捷克造,重机枪必须采用马克沁水冷式,坦克是一定要有的,先买几辆维克斯练手……”让陈子锟惊奇的是,财政官员出身的宋子文,谈起武器装备来面面俱到,如数家珍,看来下过一番苦功夫。   “子文兄,如果信得过我的话,我帮你推荐几个人。”陈子锟道。   “那太好了,不过先说好,黄埔军校出身的我可不要。”宋子文道。   两人心照不宣,哈哈大笑起来。   ……   中央组织部党务调查科办公室,徐恩曾面前站着一个穿浅色中山装的男子,三十岁年纪,中等身材,相貌平凡,没有任何出彩之处,丢到人堆里就找不着。但越是这样普通的人,越是适合做特工。   徐恩曾翻看着他的简历,眉毛挑了一下:“你是北大毕业的?”   “是。”那人规规矩矩答道。   “北大可是激进分子的温床啊,看你的年龄,五四时期应该没少上街吧?”徐恩曾扫了他一眼,开始对这个面试者感兴趣了。   党务调查科很缺人手,当然那种擅长盯梢搜查打架斗殴的地痞流氓小混混级别的人手是不缺的,紧俏的是既有理论知识,又忠于党国的高素质人才。   “五四时期,我在家养病,没有参加。”那人道。   “那你对五四运动持什么态度?”徐恩曾不打算放过他。   那人淡淡笑了:“谁没年轻过。”   徐恩曾点点头,继续看简历,忽然倒吸一口凉气:“你是徐树铮的侄子?”   “是,叔父徐树铮,死于冯玉祥之手。”那人不卑不亢道。   徐恩曾很满意,这个人的基本条件很合适这份工作,加以培训后会是极佳的特工。   他站起身来,向面试者伸出了右手:“党务调查科欢迎你,徐庭戈同志。”   ……   苏青彦依然被关押里南京陆军监狱,陈子锟亲自前去探监,见他并未遭到酷刑逼供,这才放心,看来党务调查科的人还挺文明的。   牵扯到共产党的案子最麻烦,没有几个月的甄别是出不来的,苏青彦还得在监狱里住上一阵子,陈子锟的心情也因此大坏,本来打算亲自饰演《风流督军》里的主角,因为这事儿也泡汤了,不过电影还是要拍的,只不过男主角换成风头正健的燕青羽,女主角则借来了大名鼎鼎的胡蝶。   燕青羽和胡蝶飞赴北平拍摄外景,陈子锟依然留在南京办理军务,趁着军政部长何应钦远在南昌,他和宋子文悄悄将禁烟执法总队的编制划到了财政部名下,又从江东陆军军官学校抽调了一百名毕业生充任基层军官。   税警总团的总团长自然由宋子文委任,此人名叫温应星,据说是比陈子锟和王庚资历还老的西点毕业生,宋部长本身就是哈佛毕业的,对美国军校毕业生有偏爱是理所当然,陈子锟不由得想起在司令部见到过的那位年轻上校来。   他调取了孙立人的档案一看,不禁大吃一惊,此人与自己年纪相仿,当年以安徽省第一名的好成绩考入清华留美预科,后留学美国攻读土木工程,民国十五年进入美国维吉尼亚军校学习军事,三年前归国从军至今,目前担任总司令部侍卫总队副总队长。   美国陆军有南北两强,北为西点军校,南就是维吉尼亚军校,孙立人竟然是维吉尼亚军校的毕业生,顿时让陈子锟有惺惺相惜之感,这样的人才,留在中央军中实在浪费。   可是当他把孙立人叫来,当面提出要调他去税警总团的时候,却被一口回绝。   第四十三章 九月十八日   孙立人在美国混过五年,举手投足都带着浓浓的美国范儿,说话也喜欢直来直去不绕弯子,他就一句话:“我在美国学军事不是为了当警察的。”   陈子锟早有准备,拿出税警总团的编制表来,孙立人翻看了两页,微微有些惊愕,这哪里是警察部队,分明是正规陆军,甚至比陆军的装备还要先进,待遇还要优厚。   “你过去之后,军衔依然是上校,但可以保证给你一个实职的团长干,手下掌管一千多号士兵的感觉你没尝试过吧,怎么样,考虑一下?”陈子锟发现了对方眼神中的犹豫,适时蛊惑道。   孙立人还是拒绝了:“谢谢您,我想还是留在中央军比较好,对不起,如果没有别的事情,卑职告退。”   说罢起身敬礼,正要戴上帽子转身离去,陈子锟忽然提高语调道:“孙立人,难道你想做一辈子翁仲么!”   孙立人是清华留美预科班的安徽状元,岂能不知道翁仲的来由,这种通常立于帝王陵寝的石雕将军俑,岂不正是自己目前职务的写照,侍卫总队副总队长,听起来很派头,其实就是殿前将军,金瓜武士,中看不中用的仪仗队,自己被挑中,无非是沾了体格魁梧相貌堂堂,又是留美军校生的缘故,而留美的经历恰恰又是自己的短板,与中央军内的主流黄埔系比较起来,自己就是个杂牌军。   他屹立门口纹丝不动,如同一尊石碑。   陈子锟接着说道:“如果你到税警总团,我保证你三年之内晋升将军,你考虑一下吧。”   孙立人没有转身,迸出两个字:“谢谢。”推门出去了。   ……   陈子锟和宋子文紧锣密鼓的私下里操作,把税警总团的架子搭了起来,由老将温应星出山担任总团长,这位老西点虽然是学军事的,但大多时间担任的是大学校长的工作,请这尊大神来主要是以震声威,具体工作还是由副总团长兼第一团团长薛斌负责。   禁烟执法总队改头换面,摇身一变成了财政部税警团,依然驻防上海,从“军阀私兵”升级为国舅爷的税狗子,地位扶摇直上,杨虎得知后立即下令部下不得主动挑衅,得罪陈子锟他有这个胆子,可得罪宋子文他可不敢。   这么大一件事情,作为三军统帅的蒋介石竟然被蒙在鼓里,他还做着让陈子锟率领禁烟总队赶赴江西剿共的清秋大梦呢。   八月下旬,一贯闷热潮湿的南京忽然迎来一个凉爽的天气,陈子锟邀请一帮军政界的要人朋友去郊外骑马,在众人面前表演马术的时候不甚落马,摔伤了右腿,当即送医院治疗,据称骨折严重,三个月不能动,否则会留下残疾。   与此同时,军政部的命令下达,委任陈子锟为江西剿匪前敌总司令,无奈这位总司令已经受伤,难以赴任,消息传到蒋介石耳朵里,他冷笑道:“这个陈昆吾,居然和我耍花枪,他不去可以,他的禁烟总队必须去。”   军政部下令调防禁烟总队,却被告知,这支部队的番号已经撤销,现在是财政部税警总团第一团,归宋子文部长管辖,军政部无权调兵遣将。   蒋介石勃然大怒,居然背着自己这个领袖搞小动作,宋子文和陈子锟当真胆大,不过这个哑巴亏也只好暗暗吞下,大舅哥可是财神爷,剿共、安抚地方军阀,整编新式陆军,全要用钱,每月赤字上千万,断不能因为区区一团人马翻脸无情。   至于装腿瘸的陈子锟,也只好由他去了。   今年入夏以来,全国范围内水灾泛滥,灾民遍地,陈子锟赶回江东救济灾民,抢修堤坝,忙的脚不沾地,让他无比欣慰的是,北泰县的江堤修的很牢固,城市下水道系统发达,工厂民居都建在高处,苦心经营起来的工业基地没有被洪水冲垮。   ……   九月,上海紫星影业当家小生燕青羽与誉满全国的女星胡蝶结束在河北松林店的外景拍摄,乘火车前往北平,在火车站遇到大批影迷举着海报迎接,居然一多半都是冲着燕青羽来的无知少女。   二人下榻六国饭店,北平影视界的朋友设宴招待不提。   《风流督军》剧组得到北平市政府的大力协助,拍摄工作相当顺利,忙乎了半个月之后,燕青羽和胡蝶接到了陆海空军副总司令行营的邀请函,张学良要请他们看戏。   如今张少帅可是北中国的头号人物,身兼国民政府委员、中央政治会议委员、三军副总司令之职,节制冀、晋、察、绥、辽、吉、黑、热八省军务,跺一跺脚,华北都要震三震,等接到他的邀请,燕青羽非常激动,胡蝶到底出道早些,和少帅也有交情,倒是泰然处之。   这场戏很有名堂,是为辽北水灾赈灾义演,梨园行的名角儿梅兰芳先生担纲《宇宙锋》,地点就在长安大剧院,届时驻北平的外交官、社会贤达都会光临,燕青羽和胡蝶虽然是电影明星,但在上流社会眼中不过尔尔,所以这种场合不敢托大,准点到了大剧院。   北平的风气和上海不同,中午办堂会,傍晚人才能来齐,无论干什么,都透着帝都人的慵懒与气派,到了开演的点儿,不光宾客没到齐,就连角儿也没到。   大剧院门口人山人海,都是等着捧梅老板场的戏迷,大门两侧摆满花篮,这阵仗,让拥有无数影迷的胡蝶都为止惊叹。   梅老板终于来了,人群如同海浪般迅速涌向两边,让出一条路来,一辆轿车不紧不慢的开过来,在大剧院门口停下,经理亲自开门,梅老板白衣胜雪,风度翩翩,笑吟吟的四下点头致意,顿时一片叫好。   “他真美,既有男子的英俊,又有女子的妖娆。”胡蝶感叹道。   燕青羽瞅瞅梅兰芳,不由自主地用手捋了捋油头,道:“京剧哪有电影好看,角儿们没多少年风光了。”   梅老板进后台化妆换行头去了,各路嘉宾也进入包厢,台上已经有暖场的戏演着,园子里手巾把满场飞,卖瓜子香烟的到处走,热闹非凡。   燕青羽和胡蝶被引入一处位置极佳的包厢,里面空荡荡的没有人,过了一会儿,一人撩开帘子进来,笑吟吟抖开折扇道:“燕大侠,胡小姐,你们好啊。”   此人中等身材,穿黑缎子马褂,玉白色长衫,三七分头,相貌俊朗,比梅老板也差不到哪里去,手指上一枚翡翠扳指水头极足,扇坠是一块羊脂玉,价值也不菲,扇面上更有曹汝霖亲笔题写的诗句,看来不是凡夫俗子。   “未请教?您是梅老板的同行?”燕青羽以为这人也是唱戏的,哪知道他嘻嘻一笑:“说来咱们有亲戚哩,我姓李,李俊卿,和陈子锟是结拜兄弟,你是子锟的内弟,也是我的兄弟。”   “哎呀呀,原来是李老哥,我姐夫经常提起你,说你俩当年关系可铁了。”燕青羽张嘴就来,其实陈子锟根本没和他提过这个名字。   李俊卿很高兴,和两位明星攀谈几句,拿出空白笔记本和墨水笔,请二位题字,两人啼笑皆非,到北平之后,光签名都快把手脖子累断了。   正签着呢,外面一声高呼:“副总司令到~~”   传说中的张少帅驾到了,全场起立鼓掌,只见一个瘦削的青年男子在一群莺莺燕燕的陪伴下走进燕青羽等人所在的包厢,很有礼貌的冲他们点点头:“燕先生,胡女士,我可是你们的影迷哦,待会也给我签个名。”   李俊卿满脸堆笑,客套了几句,收起签名册很识趣的走了,张学良落座,拿了块手帕掩住嘴巴咳嗽了两声,道:“实在抱歉,最近身体不适,去南京开会的时候染上了伤寒,在协和住了三个月,可憋坏我了。”   燕青羽道:“副总司令抱病参加赈灾义演,真是令人钦佩啊。”   胡蝶也恰如其分的恭维了一句:“副总司令气色越来越好了。”   张学良道:“看戏,看戏,梅老板就要出来了。”   今天长安大剧院座无虚席,梅兰芳一上场就赢得满场喝彩,嗓子一亮出来,全场顿时安静下来,不少老戏迷还跟着唱词摇头晃脑,沉醉其中。   张学良很随意的问了一些关于陈子锟的事情,诸如孩子几岁了,身体好不好,言谈间显得和陈子锟很熟,燕青羽这才明白过来,今天应邀和少帅一起听戏,其实是沾姐夫的光。   过了一会儿,燕青羽内急出去上茅房,等他回来之后,少帅已经不在了。   “好像是东北有长途电话找他。”胡蝶解释道。   “唉,当大官就是麻烦,日理万机,一点私人时间也没有。”燕青羽叹道。   隔了一日,燕青羽正准备从六国饭店出发前往北大红楼外景地拍戏,忽见洋人门神色异常,议论纷纷,他混江湖的时候学过一点洋泾浜英语,听出风头不对,急忙买了一份报纸。   头条是:“东北事变,日本军占领沈阳。”   第四十四章 汉卿是个败家子   沈阳一夜沦陷,消息传遍全国,北平、南京的大学生当即上街游行,抗议政府对日软弱,江东省城的大学生也来到省府前请愿,要求政府对日宣战。   省主席阎肃出面安抚学生,承诺将请愿书递交中央,这才稳定住局势,不过他并未前往南京,而是带着学生们的血书去了北泰。   江东省的真正当家人陈子锟正在北泰赈灾,江淮泛滥,饿殍满地,淮江也多处决堤,省内灾民十余万,良田被淹,家园尽成泽国,到处都是济民,每天饿死的人数以百计。   不知哪里传出的谣言,说北泰有饭吃,大批难民携家带口蜂拥而来,城北城西,连营数十里,住的全是饥民。   陈子锟虽然挂着北泰县长的职务,但只是荣誉称呼,真正主持常务工作的是副县长萧郎,这位清华出身的技术型官员,办起民政来一点也不逊色,暂停了一切建设工程,把市政大厅和体育场都腾出来给难民居住,并且多方筹措粮食赈灾。   整个中国都发水灾,据说汉口大街上的水都没到了脚脖子,今年粮食全面歉收,各地都在搜罗粮食赈灾,哪有余粮可买,本来东北三省受灾面积较小,行政院正打算调拨一批粮食南下,哪知道这个节骨眼上日本关东军突然发难,占领沈阳,东北粮食也就没了指望了。   中国遭灾,国际粮价蹭蹭往上涨,什么美国小麦,暹罗大米,价格比往常高出两倍来,更是雪上加霜。   古代流传下来的规矩是,赈灾的稀饭要能插住筷子不倒,低于这种黏稠度,皇帝是要砍赈灾大的脑壳的,可如今被情势所迫,就连一贯厚道的北泰县政府也只能发放清汤寡水照的见人影的稀粥了。   阎肃乘坐小火轮一路北上,沿途江水泛滥,江面比以往宽阔了许多,可以看见淹在水中的村庄和树木,死牲畜到处乱飘,触目所及一片疮痍,惨不忍睹。   抵达北泰,直接去了江湾官邸,在二楼会议室和陈子锟磋商起国家大事来。   陈子锟看了学生们的请愿书,道:“奉军精锐尽在关内,可东三省还有二十万人马,怎么如此不堪,被关东军打得节节败退,张汉卿若是老帅的种,就该提兵北上,和小日本拼了。”   阎肃道:“外交部已经向日本提出最强烈抗议,并且向国联求援,现在就看国际社会对日本如何施加压力了,英美是不会坐视日本吞并东北的。”   陈子锟道:“英美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年日本强占青岛的时候,我就看出他们的本质了,和日本是一丘之貉,只不过吃相稍微文明点罢了,他们是指望不上的,人家都打到家门口了,还吵吵着抗议,我看外交部改叫抗议部算了。”   阎肃发愁道:“内忧外患,如何是好啊。”   陈子锟道:“东北不但是他老张家的地盘,更是中国的土地,发通电表明我的态度,武力收复沈阳,我江东愿意出兵助战……归根结底,和日本人斗,还得全国上下一心,才有希望,我们比日本落后了五十年啊。”   楼上讨论着国家大事,楼下侧门轻轻打开,小北带着杨树根蹑手蹑脚走了进来,这是杨树根第一次公馆,地上铺着光洁的大理石,一尘不染,家具亮闪闪的,宛如宫殿,他穿了一双沾满泥巴的烂鞋,畏畏缩缩不敢前进。   “跟我来。”小北拉着杨树根进了厨房,锅里有稀饭,台子上摆着一碟小炒肉,一盘馒头。   杨树根口水四溢,肚皮不争气的叫了起来,最近城里闹饥荒,粮价飞涨,家里揭不开锅,他已经很久没吃过饱饭了。   “吃!”小北把稀饭锅往杨树根面前一推。   杨树根没有犹豫,抓起饭勺猛吃起来,一手拿着馒头,时不时咬上一口,腮帮子撑的溜圆,不停地嚼着,幸福的眼泪都出来了。   小北虽然也是苦孩子出身,但从没饿到这种地步,目瞪口呆的看着杨树根在顷刻间将一锅稀饭全都下肚,馒头也吃了两个,剩下的两个塞到怀里,说带给娘吃。   “还有这个。”小北拉开冰箱门,拿了两瓶牛奶,一盒炼乳,一根红肠,统统塞给小北,两人如同打了一场胜仗般,抱着战利品往外走,遇到厨房佣人回来,一把抓住杨树根大喊捉贼。   陈子锟和阎肃从楼上下来,看到这一幕急忙喝止佣人,问小北:“怎么回事?”   小北道:“他是我朋友,家里没饭吃,我带他来吃点东西。”   杨树根低着头,吓得瑟瑟发抖。   陈子锟笑了笑:“这样啊,怎么不带你朋友到房间去坐坐,回头让人抗一袋大米送过去,算爹帮你出的礼物。”   小北咧嘴笑了,拉起杨树根上楼去了,留下一串脏兮兮的脚印,陈子锟对阎肃笑道:“这孩子心地善良,随我。”   阎肃也笑了:“昆吾,你可不善良,杀起人来眼睛都不眨。”   陈子锟爽朗大笑,道:“到处闹饥荒,家里把大鱼大肉也戒了,和难民一样,顿顿稀饭,啸安,委屈你了。”   “哪里哪里,与民同甘共苦,应该的。”阎肃道。   佣人愁眉苦脸:“老爷,稀饭都让少爷和那小子吃光了,馒头也没了。”   两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   东北局势继续恶化,几乎每天都有噩耗传来,长春失守、吉林失守、齐齐哈尔失守,关东军势如破竹,如入无人之境,中国政府一再退让寄希望于国际干涉,同时由行政院副院长宋子文与日本公使重光葵洽商,寻求解决方案,日方依然咬定冲突乃中国引起,关东军采取断然措施只是为了保护侨民云云。   日本政府三令五申,不许事态扩大,担心激怒国际社会,引起苏联干涉,但关东军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肆无忌惮的继续向西推进,直逼锦州。   国联理事会通告中日两国,建议撤兵建立非武装区,关东军置之不理,同时,驻上海的日本海军也蠢蠢欲动,闸北和南市的富裕人家纷纷逃往租界。   南京政府内外交困,焦头烂额,此时江西剿匪正在关键时刻,再加一把火就能大功告成,可是社会各界对蒋主席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多有不满,甚至财政部长宋子文也颇有微辞,声称不愿将资金用在内耗上,蒋介石严厉斥责,宋子文愤而辞职。   东北三省眼见被日本人夺去,中国却还四分五裂,江西有共产党苏区,广州还有一个另起炉灶的国民政府,若不是九一八事变,新的南北内战又要爆发,在外敌面前,南京广州迫于形势终于妥协。   十一月,南京武汉的代表会商于上海,议定召开国民党第四次全国代表大会,改组国民政府,宁粤合并事宜。   南京代表提出蒋介石北上坐镇北平,收复国土,广州代表断然拒绝,坚持蒋介石必须下野,而且要解除兵权,开除党籍,双方根本谈不到一起去。   陈子锟身为中执委员,列席了会议,双方唇枪舌剑让他极其恼怒,听的实在不耐烦,忽然拍案而起,道:“国家都糜烂成这个样子,你们还在纠缠谁当老大的破事,你们闹去吧,我辞职!”说罢愤然离席。   众人不以为然,继续争吵。   陈子锟回到上海住所,伤愈归队的双喜低声告诉他,南边有客人到,进了内室一看,阴影里坐着一人,清瘦的面庞,炯炯有神的双眼,正是赵大海。   “大海哥,什么时候到的?你们消息蛮灵通的啊,知道我在上海。”见到老友,陈子锟顿时一扫心头阴霾。   赵大海道:“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回还得请你帮忙。”   “又需要药品?”   “这回不是药品,需要采购一批机械设备,听说你的春天洋行专门进口此类机械,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就找你来了。”赵大海笑着将一张采购清单递过来。   陈子锟搭眼一看就明白了:“这些都是兵工厂用的机器,属于严格控制物资,恐怕不太方便。”   赵大海道:“子锟,你可是国防建设监委会主席,主要你一张字条,就可以帮哥哥这个大忙,你放心,亏待不了兄弟们。”   说着拿出一个蓝布包,解开来里面熠熠生辉,都是一两一根的小黄鱼。   陈子锟道:“大海哥,你来晚了,早上我还是监委会主席,现在已经辞职了。”   “这样啊,不打紧。”赵大海显然有些失落。   “大海哥现在专门负责采购,这可是肥差啊。”陈子锟半开玩笑道,看赵大海瘦成这样,可不像是中饱私囊的主儿。   赵大海道:“这些金条,是中华苏维埃共和国政府国库的家底,买不来机器,就没法造子弹,没法修理损坏枪械,没有武器就不能打仗,红军战士们就不得不用冷兵器和敌人拼命……”   说到这里,他声音低沉下来,似乎勾起了某些惨痛的回忆。   陈子锟道:“大海哥,九一八之后,贵党的通电我看了,谓之事变为帝国主义者反苏联战争的序幕,无产阶级者应组织起来保卫苏联,反对日本,消灭国民党政府,我就纳闷了,咱们都是中国人,和老毛子又不沾亲带故,干嘛帮他们,现如今日本人占了东北,中国人应该尽弃前嫌,团结起来打日本才是啊。”   赵大海想了想道:“阶级是高于国家和民族的,子锟,这些道理,马克思和列宁的著作里有详细论述,你大概没有看过,有时间我给你带一本来。”   陈子锟冷笑:“马克思的书,我十年前就读过,老实说也不过尔尔,社会体系的分类就有问题,他老人家是研究欧洲历史变迁作出的结论,东亚独特的农耕文明,和欧洲根本就是两回事,再说了,他不过是个哲学家而已,这些大道理没经过实践,谁知道是不是对的。”   赵大海正色道:“子锟,我只是一个工人,没上过几天学,以前总是浑浑噩噩,自打跟党走之后,才觉得活的像个人,你说的这些,我能理解,毕竟你的生活环境和我不同了,严格来说,我们是不同阶级的敌人,但我今天是作为兄弟来看你的,生意的事情,不能帮忙也就算了,咱们兄弟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告辞。”   说罢起身便走,陈子锟郁闷的闭上了眼睛,推门声响起,他才道:“机器的事情,我会帮你问问。”   “谢了。”赵大海回头深深看了一眼陷在沙发里憔悴的陈子锟,毅然离去。   陈子锟长叹一声,拿起茶几上的报纸,副版上一则新闻:诗人徐志摩飞机失事,坠毁济南。   翻过来再看另一版,上面刊登一首诗:   赵四风流朱五狂,翩翩胡蝶最当行。   温柔乡是英雄冢,哪管东师入沈阳。   告急军书夜半来,开场弦管又相催。   沈阳已陷休回顾,更抱阿娇舞几回。   第四十五章 腹黑   这首诗写的未免有所偏颇,事发当晚的情形,陈子锟听燕青羽说过,张学良虽然纨绔,但在军国大事上断不会如此不堪,对日克制是蒋主席定下的政策,老张家虎父犬子,小六子做事缺少主张,国内的事情还能应付,一旦涉及到苏联日本,办的事儿就不那么漂亮了。   上回中东路事件,奉军和苏联红军大打出手,被人家狠狠修理了一回,给张学良留下了心理阴影,关东军的战斗力比老毛子只强不弱,面对小日本的挑衅,他只能置之不理,生怕被人家找到借口扩大冲突,可有些事情不是你想避就能避的,日本人狼子野心,哪怕你跪在他面前,东洋刀还是要砍在你脖子上。   最近张学良被国人骂的狗血淋头,说他是不抵抗将军,卖国贼,更有那尖酸刻薄的人,说诺贝尔和平奖应该授予张将军,奖励他对东亚和平的贡献云云,对此陈子锟是并不同情的,小六子咎由自取,几十万人马,飞机战车大炮兵工厂,无数的矿产资源,就这样不战而败,搁在哪个军阀身上也不答应,也就是小六子崽卖爷田不心疼,活该被骂。   东北沦陷,和老兄弟赵大海渐行渐远,再加上国民党内斗不止,水灾肆虐,人民生灵涂炭,让陈子锟郁郁寡欢,连《风流督军》的首映式都没去观礼,唯有一件事让他略微欣慰。   孙立人辞去侍卫总队上校副总队长的职务,调到税警总团担任第四团上校团长,看来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孙立人终于想通了,他的维吉尼亚资历在中央军不是优势,而是劣势。   ……   陈子锟辞职以作抗议,消息传到蒋介石那里,不禁对其印象大为改观。   “子锟做事虽然莽撞跋扈,但是大是大非面前,从不含糊。”蒋介石认为陈的辞职是对自己的有力声援,暗暗记下了这笔人情。   无官一身轻,陈子锟卸下监委会主席的担子,只兼中执委员和监察委员的头衔,实际上已经处于半隐退状态,从江西剿匪前线回来的盖龙泉找他诉苦,感叹说不该听了蒋介石的忽悠,巴巴的跑去打共产党,结果共产党没消灭,自己倒是打成了光杆司令。   “大帅,我对不起你,你枪毙我吧。”盖龙泉说到激动处,站起来扇了自己俩巴掌。   陈子锟道:“我枪毙你作甚,咱们兄弟又不是君臣关系,江东一脉,就和搭伙做生意一样,你不愿意跟我干,拆伙走人便是,属于你那一份的股份自然退你,大青山的弟兄们到底是你的班底,当然了,买卖不成仁义在,咱们弟兄,永远都是弟兄。”   盖龙泉感动的眼泪哗哗的:“大帅,我就知道跟着你没错,老蒋个狗日的,就是拿我们这些杂牌当炮灰,俺们在前面卖命,功劳都是中央军的,他奶奶的,再也不听他的鬼话了。”   陈子锟道:“自古以来开国皇帝都是这样,杯酒释兵权算是开明君主,不厚道的像朱元璋这样的,把功臣大将杀光都干的出来,蒋主席遣散冗兵,消耗杂牌武装,那是他的帝王之术,愿打愿挨,没啥好说的。”   盖龙泉羞愧难言。   “算了,说说你在江西剿匪时的段子吧。”陈子锟道。   提及剿匪,盖龙泉是一肚子血泪,上万人马不是打光的,大半倒是投降了红军,要说那红军打起仗来真不是盖得,比当年的北伐军还威猛,当官的拿着盒子炮带头往前冲,后面一大群拿着大刀梭标的主儿,面对机枪大炮眼睛都不眨。   “听说红军官兵平等,当官的没有小老婆,不吃空饷,和当兵的吃住在一起,打了土豪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银,还分田产房屋,分地主的闺女、小老婆,啧啧,你看人家这事儿干的,多爽利,比当土匪还得劲。”盖龙泉虽然恨透了红军,但言语之间对他们的生活还是很向往的。   陈子锟道:“老盖,下一步如何打算?”   盖龙泉道:“回南泰,当个富家翁,也该过两年清闲日子了。”   陈子锟点点头道:“也好,我预备了一座宅子,五百亩地……”   话没说完,盖龙泉便道:“我怎么好要这些,跟你混了这么多年,家财还是积累了一点的。”   陈子锟道:“不是给你的,伤残的弟兄们总要有个去处,不如跟你回南泰安置,也好有个照应。”   盖龙泉感激涕零:“那我就代兄弟们谢谢大帅了。”   等盖龙泉告辞离去,陈子锟苦笑一声,蒋介石铲除异己,消耗杂牌,自己何尝不是如此,盖龙泉和陈寿两员大将都是桀骜不驯的土匪,又都有自己的班底,在自己麾下也一直不安分,若不是自己驾驭有术,可能早就倒戈了。   北伐成功之后,自己的升迁之路就被堵死,跟着冯玉祥汪兆铭之类反蒋是没有出路的,反而会葬送现有的地盘,支持老蒋是唯一选择,当一个大帅失去了给部下施恩的能力,那等待他的就只有背叛和拆伙,与其撕破脸,不如早些分家产。   阎肃说的一点没错,自己不是个良善之辈,只不过黑在腹内而已。   ……   自从上回陈子锟把三枪会花名册呈给蒋介石后,帮会就多了一个官方身份,专门负责缉拿王亚樵,有了这块金字招牌,三枪会的江湖地位扶摇直上,别说青帮了,就是警备司令部侦缉大队也不把放在眼里,什么他妈杨虎杨司令,玩蛋去!   赵大海乃是匪党干部,若是被特务抓到,势必牵连到陈子锟,所以他派了几个人专门盯赵大海的梢,偏巧这几位就是赵大海教出来的徒弟,哪能盯得住,不过这也是陈子锟阴险之处,故意派了几个熟面孔让对方放松戒备轻敌,其实真正盯梢的另有其人。   负责跟踪的是沧州燕家的正宗传人燕忌南,一身轻功腿脚利索,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就算是卢比扬卡培训出来的红色特工也跑不出他的视线。   晚上,燕忌南来报,赵大海下榻在一家小旅社,此前曾和一个女人接头,那女人是个小报记者,住在租界一栋石库门房子,丈夫整天闭门不出,据说是自由职业者,专门给杂志写稿子为生。   这个女人叫唐嫣。   虽然和唐嫣之间那种关系已经断了很多年,但听到这种消息还是有些不爽。   陈子锟有两个副官,一个是陈寿的弟弟陈双喜,小伙子人长的精神,心眼耿直,活泼开朗,随身带着很好用,还有一个是陈青锋,当年从抱犊崮上带下来的小道童,这小伙子心思缜密,性格坚韧,陈子锟一直在培养他,上军校,上战场,在三枪会也待过一段时间,就是想让他承担一些阴暗的任务。   三枪会的秘密工作,目前是由陈青锋负责,燕忌南来的晚,自然不知道唐嫣这个人,青锋却是知道的,见陈子锟眉宇间隐隐有不快,便道:“这种事情很好办,他不是给杂志写稿子么,随便抓个尾巴,办他一个通共的罪名,抓进监狱……要不了一个月,保管他病死在里面。”   陈子锟眼睛一瞪:“这不是草菅人命么,不许动他。”   “是。”青锋脸上没有表情,“赵大海那边,怎么处理?”   “他不是要买机器么,给他,价钱打九五折,再奉送一套美国产的手术器械,也算仁至义尽。”陈子锟想了想,从怀里摸出一块银壳汉密尔顿怀表,轻轻摩挲着。   “给他机器的时候,顺带着把这块怀表还给他。”陈子锟将汉密尔顿抛了过去。   东北沦亡,国民党却仍内斗不已,北平、上海、南京的热血学生纷纷到国民政府门前请愿示威,要求收复国土,社会各界为之响应,国民党内部压力骤增,蒋介石为了显示诚意,宣布下野,辞去国民党主席兼行政院长的职务。   反蒋派终于如愿以偿,大呼胜利,年底,国民党第四届中央执行委员会全体会议推举林森为国民政府主席,孙科为行政院长。   陈子锟虽为中执委员,但此次大会称病未曾参加。   民国二十一年一月一日,广州中央撤销,国民党分裂局面结束,但另设西南中执委员会,西南政务委员会、西南军事委员会,名义上合并,实质上依然独立于南京。   次日,日军占领锦州,东北在一百天内全部沦陷。   赵大海要买的机器设备,终于到货。在码头移交的时候,是陈青锋来交割的,他将一块怀表递过去道:“不好意思,陈主席有事不能来送你。”   十年前送给陈子锟的汉密尔顿物归原主,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赵大海苦笑一声,摇摇头:“子锟不愿意见我,也罢,我相信时间会证明一切,我走上这条道路其实和他殊途同归,都是为了拯救这个水深火热的国家啊。”   汽笛长鸣,载着机器设备和赵大海的货船远去了,码头边的开阔地上,停着一辆梅赛德斯防弹轿车,陈子锟望着远处货船烟囱里的黑烟长叹一声,竖起了大衣领子,起风了。   第四十六章 捡了个儿子   按照惯例,每年春节陈家都要在上海渡过,没别的原因,主要是新年期间租界各大商场打折优惠多多,方便姚依蕾和鉴冰两位夫人采购而已。   本来夏小青是打算闹点脾气不来的,可是架不住儿子小北一心想去上海见世面,所以也一同跟来。   陈家去上海过年,江东高层人士莫不争相效仿,阎肃一家人,陈启麟夫妇,龚梓君夏景夕两口子,都在上海法租界置办了房产,每年冬天同来过年。每到这个时候,陈子锟位于霞飞路的别墅就高朋满座,除了江东老部下,还有政坛商界的朋友,陈调元、陈仪、杜月笙、李耀廷、慕易辰车秋凌,都经常来串门,府上常年预备两桌麻将,随到随打。   牌桌上的夫人们自然是讨论时髦的包包和化妆品裘皮大衣,男人们唯一的话题则是政治,蒋中正下野后,继任的国民政府主席是老牌同盟会员,反袁护法功臣林森,此公已经六十有四,生性淡泊名利,不结党营私,纯粹就是个摆设,上任以来,行政院的官员们居然没人去参见他。   “林主席就是个看印的,要不了多久,蒋公就要回来。”陈调元和陈子锟一样,是为数不多的北洋军阀倒戈国民党后混的风生水起的一员,他对于政坛的看法和陈子锟一样,那就是目前的中国,除了蒋介石之外,谁也玩不转。   行政院长孙科,那是先总理的儿子,正儿八经的太子党,可他既没有蒋介石掌兵的能耐,又没有宋子文捞钱的本事,论党务方面的威信,也不如汪兆铭胡汉民,这样的人当行政院长,简直形同闹剧。   阎肃打错了牌,多摸了一张做成了相公,道:“孙科就像这副牌,怎么也和不了,江浙各军闹饷都闹到行政院门口去了,他能解决?我看他这会儿头发都快愁白了。”   陈仪现任兵工署长,在业务上受陈子锟领导,平时交往颇多,接了阎肃话头道:“阎主席所言极是,孙科能力不够,又得不到蒋汪胡三巨头任何一方的支持,他这个行政院长,能撑一个月就不错,上次我去行政院,工作一团糨糊,国防建设监委会那一块,至今空缺,昆吾兄,你是怎么打算的?”   陈子锟道:“我没打算,本来就是跑腿的累活,我是不打算再干了,上周我让秘书回南京料理善后,把文件都封存,这个监委会就到此结束吧。”   正打着牌,佣人来报,说是有位姓王的客人来访,陈子锟道:“一定是王庚到了,快请。”   来的果然是王庚,他和陈子锟、阎肃都在北洋陆军部供过职,和陈子锟还是西点校友,当年可是名震北洋的风云人物,更兼娶了名媛陆小曼,那风头真是无人能及。   时过境迁,北洋时期的风流早已随风而去,昔日英俊倜傥的青年将军今日已尽显疲态,王庚做过交通部警务处副处长,哈尔滨警察厅长,孙传芳的铁甲车兵司令,前敌参谋长,自从和陆小曼和平离婚后,仕途越走越向下。   上个月他参加了徐志摩的葬礼,看到曾经的爱妻陆小曼痛不欲生的样子,心情更加恶劣,若不是念在和陈子锟多年交情,今天都不打算来的。   陈子锟把牌局让给别人,拉着王庚到了一旁的小会客室,奉上咖啡雪茄,寒暄一番道:“老王啊,你闲着也不是办法,我给你找了份工作,只要你愿意,立刻就能上任。”   王庚捧着咖啡杯苦笑道:“我这个样子能做什么,高不成低不就。”   陈子锟道:“咱们西点校友,自然是要当将军的。”   王庚道:“将军?现在都是黄埔速成生的天下,哪有西点的份。”   陈子锟哈哈大笑:“还就真有,宋子文办了个税警总团,需要受过正规美式军事教育的人才,我就推荐了你,只要你愿意,立刻可以挂上将军领章。”   王庚道:“税警总团我听说过,不过我从没亲自上阵打仗,都是些纸面上的学问,怕是误人子弟啊。”   陈子锟道:“这么说你是愿意干了,别谦虚,部队训练需要你这样的人才,至于打仗,另外有人带。”   王庚胸中燃起希望之火,颓唐之色一扫而光,站起来道:“子锟,真是太感谢你了。”   “好说,咱们可是老交情了。”陈子锟也站了起来,和王庚握手。   ……   刘婷奉了陈子锟的命令,去南京收拾残局,国防建设监委会撤销,办公室挪作他用,一切档案文件该销毁的销毁,该封存的封存,办完这些事儿,刘婷也是无事一身轻,她已经很久没回家了,打算提前给自己放年假,回省城和父母弟妹们一起过个团圆年。   私人秘书的薪水不低,陈子锟每月给刘婷开二百元的工资,赶得上大学教授了,她的生活类似于清教徒,在吃喝用度上没有讲究,唯一的支出就是买书,一年下来积攒了一千五百块钱,对刘家而言,称得上天文数字了。   她打了个长途电话到上海陈公馆请假,陈子锟自然准假,这个秘书常年无休,兢兢业业,还差点遭遇暗杀,放一两个月的假是应该的。   南京下雪了,纷纷扬扬的小雪飘洒在天地之间,六朝古都一片萧瑟,刘婷穿了一件蓝色棉袍,长长的白羊毛围巾,前往银行提取存款,她的工资都存在折子里,回江东前夕要取出来换成中央银行的钞票才行。   去银行的路上,一个穿着旧款貂皮大衣的女人坐在路边,怀里抱着个孩子,眼神十分哀怨,刘婷不由得多看了两眼,目光落在孩子面前的纸牌上,“二百元”的字样格外刺眼。   银行里排队的人很多,刘婷等了一个钟头才排上号,她取了一千块钱的纸币,兑了一百块现洋和一些铜元、毛票,刘婷把钱藏在书包里,小心翼翼的回家,虽说南京是首都,但治安也不怎么好,当街抢劫时有发生。   回去的路上,天色已经晚了,南京的雪积不下,只有瓦片上薄薄的一层,地上湿漉漉的,阴冷湿滑,那个卖孩子的女子依然坐在老地方,只不过往屋檐下退了退,那孩子很乖,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刘婷不由得又看了一眼,继续前行。   “妹子……帮个忙成不?”忽然背后传来怯生生的搭讪,刘婷回头看去,那个妇女脸上带着讨好般的笑容。她下意识的拿出一块钱来:“诺,给孩子买点东西吃。”   妇女不接,道:“妹子,行行好,把这孩子买了吧。”   刘婷惊得倒退了几步:“不不不,这怎么行,我还没结婚呢。”   “买了当佣人也好啊,是男孩,养几年就能干活,求求你了,我实在没有办法,男人生病,家里隔夜粮都没有,这孩子跟着我们只有死路一条啊……”女人泪如雨下,冲刷着脸上的廉价脂粉,她的南京口音不地道,带着一丝江东腔。   刘婷起了恻隐之心,但这孩子她是万万不敢买的,于是从包里取出二百元纸币递过去:“阿姐,拿着吧,孩子你抱回去。”   妇女抱着孩子不停鞠躬:“谢谢侬,侬则好人,好人一定得好报。”说话又有一点上海口音,刘婷苦笑一声,二百块钱就换一句好话,不过能让母子不分离,也算一件功德。   那孩子倒和刘婷颇有缘分,看着她笑了起来,不到一岁的小孩子笑起来格外天真无邪,妇女见刘婷露出笑意,便把孩子捧过去:“让阿姨抱抱。”   刘婷是家里的长女,从小带孩子,抱惯了弟弟妹妹,抱起孩子来自然是行家里手,那女人笑了,掠一下额角发丝,幽幽道:“这孩子和你颇有缘啊。”   刘婷逗着孩子,没注意到她脸色的反常。   “妹子,我去屋里拿个东西就出来。”妇女深深看了自己的孩子一眼,扭头进了路边的屋子,半旧裘皮大衣下,水绿色旗袍下摆一闪。   刘婷没在意,等了一会儿不见女人出来,这才有些慌了,进了屋子一看,竟然是一家店铺,店伙计是个四十多岁的男子,一口焦黑的牙齿,道:“你上当了,那娘们早走了。”   “我给了她二百块钱啊,她为什么还要走?”刘婷慌了神。   “你解开被子看一下,啊是残疾?”男子鄙夷的看着刘婷怀里的男孩,又道:“男娃娃哪有卖不出去的道理,肯定不对头。”   刘婷打开小包被一看,果然,婴儿脚掌外翻,是个天生残疾。   这下她真害怕了,抱着小孩到处寻找,哪儿又能找得到,足足折腾了一小时,找来巡警报案,巡警也爱莫能助,说你花了钱,这孩子就是你的了,不想要就送育婴堂孤儿院吧。   刘婷欲哭无泪,只好抱着一个买来的残疾婴儿慢慢往回走。   远处街角,那妇人强忍着泪水看着自己的亲生骨肉被别人抱走,嘴唇哆嗦着,就是哭不出来,一直等到刘婷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中,才跌跌撞撞的回家。   一进门,自家男人正和一帮人在开会,见她空手回来便上前问道:“卖了?钱呢?”   女人拿出二百元纸币悲戚戚道:“你不能都拿去,家里还要吃饭。”   男人粗暴的将二百元一把抓了过去,回到那群人中间,压低声音道:“同志们,纸张油墨印刷刻版的经费有着落了。”   第四十七章 陈家二公子   刘婷抱着孩子回到寓所,一个头两个大,好在她带弟妹的经验丰富无比,应付一个不满周岁的婴儿还算得心应手,解开小被子,发现里面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两行字:民国二十年五月初八,父泽如,母红玉。没有姓只有名,也没写孩子的名字。   另外有一个手工缝制的布老虎,上面有些污渍,大概是孩子经常玩的东西,刘婷拿起布老虎逗逗孩子,孩子咧嘴笑了,很乖。   刘婷煮了一点烂稀饭,用小勺子慢慢喂了小孩一顿,偶然之间她发现了一个严峻的问题,这孩子对声音没感觉!   竟然不止一处残疾,还是聋子,十聋九哑,将来肯定不会说话,刘婷可愁坏了,思来想去,还是觉得送育婴堂比较好。   一夜难捱,小孩吃喝拉撒睡,把屎把尿,累的她黑眼圈都出来了,第二天一早就抱着孩子去商店买了两听炼乳,先饱饱喂了他一顿,小孩大口大口吃着炼乳调和的稀饭,肋骨一根根触目惊心,这孩子营养不良有些日子了,刘婷不禁叹了口气。   收拾东西,没吃完的炼乳也带着,叫了一辆黄包车,直奔育婴堂而去,城郊有一家教会开办的育婴堂,专门收养弃婴,把孩子交给嬷嬷们,放心。   雪已经停了,天色阴沉,格外的冷,到了育婴堂门口,刘婷下车给钱,让车夫稍等,抱着孩子来到大门口,正要敲门,大铁门旁的小门吱呀呀打开了,一个头戴旧毡帽的工友推着一辆小车出来,车里摞着四个已经僵硬的婴儿尸体,刘婷吓得掩住了嘴,失魂落魄的跑回来,上了洋车低低道:“快走,快走。”   刘婷最终还是带着孩子回了江东,一个弱女子拖着大包袱小行李再抱个孩子,坐车乘船好不麻烦,好在路上善心人很多,都伸手帮一把,一路有惊无险,终于抵达江东省城码头。   刘家还住在老院子里,几个孩子都上了学,最小的女儿也降生了,正在牙牙学语,刘存仁是省政府的职员,有身份有地位,薪水也不低,再加上女儿在南京中央机关里供职,谁也不敢小瞧于他,目前唯一的心思就是大女儿的婚事。   隔得老远就听见小儿子在叫唤:“姐姐回来了!姐姐回来了!”臭小子一路飞奔进了院子还不停吵吵着,家里顿时沸腾了,弟弟妹妹们都蜂拥出门去迎接大姐,刘存仁坐在窗口笑了笑,搁下了笔墨,静等女儿进家。   过了一会儿,孩子们扛着行李欢天喜地的进来了,刘婷最后一个进门,怀里抱着个襁褓,刘存仁愣了一下,揉揉眼睛,心说没这么快啊,上回来还没怀上,怎么这才几个月就生了?   赶紧出屋,刘婷抱着孩子笑语盈盈:“爹,娘,我回来了。”   刘存仁道:“回来了啊,这孩子是?”   “是……说来话长,是别人不要的。”   刘存仁这才松了一口气,女儿没在外面乱来就好,刘家儿女们都有着丰富的抱孩子经验,将小孩传来传去,当成小玩物,这孩子倒也乖,忽闪着眼睛看着大家,就是不哭。   “都起开!别摔着孩子。”刘氏从锅屋出来,接过婴儿抱着哄起来,赞道:“这孩子挺俊的,是男娃女娃?”   刘婷道:“是男孩,可惜残疾,脚不太好,耳朵也听不见。”   刘氏大惊:“哎呀,闺女你怎么这么笨,残疾小孩哪能捡,长大也是个累赘。”   刘存仁也道:“是啊,你还结婚,抱个孩子回来,让左邻右舍怎么看。”   刘婷咬着嘴唇不说话,她本想说这是自己花二百块钱买的,可一想还是别说了,省的惹爹娘更生气。   不管怎么说,女儿回家过年不能把气氛搞的太僵,一家人抱着新加入的家庭成员进了屋子,准备饭菜不提。   次日,刘存仁从省府下班回来,经过巷子的时候看到邻居们都望着自己窃窃私语,顿时一张老脸涨得通红,没结婚的黄花大闺女带回来个孩子,这事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邻居们议论的什么他能猜得出,刘家大女儿给人家当私人秘书,当到床上去了,孩子都养出来了……   老刘家的清誉这回是全完了,如果说这孩子是陈子锟的,倒也好办了,可偏偏还就真不是,这么大一个哑巴亏,万万吃不得。   刘存仁一狠心,折回身去中央大街上买了四听炼乳,这玩意贵的很,家里从来舍不得吃,回到家里,一家人正围着孩子打转呢,都说这孩子乖。   “姐,小弟弟叫啥名字?”刘骁勇问道,他是刘婷的大弟,今年中学都快毕业了。   刘婷想了想道:“这孩子生在南京,就叫小南吧。”   “刘小南,这名字好听。”大家七嘴八舌道,又开始逗弄孩子:“小南,小南。”小南也呀呀的回应。   刘存仁干咳一声,刘婷见父亲手上提了四听炼乳,赶紧过来:“爹,怎么好让你破费。”   “你跟我来。”刘存仁扭头便走,带着大女儿来到书房,开门见山道:“这孩子不能留。”   “为什么?咱家又不是养不起,多双筷子而已。”刘婷很是不解。   刘存仁道:“养是肯定养的起,那么多弟弟妹妹都养了,不差这一个,可这孩子是你抱来的,邻居们不明就里,谣言满天飞,你还没成亲,咱家受不起啊。”   刘婷道:“身正不怕影子斜,这孩子又不是我生的,怕什么。”   刘存仁道:“这孩子和你没关系,家里知道,外面人可不知道,你在南京工作,又跟着大人物当私人秘书,闲言碎语本来就多,现在抱着个孩子回家,搁谁都得多想,婷儿啊,爹觉得你和陈子锟之间是不可能再有什么了,你总归还是要嫁人的,这孩子留在身边,是个炸弹啊。”   刘氏也进来帮腔道:“婷儿,你爹也是为你好,唾沫星子淹死人啊。我和你爹进进出出的,都觉得背上跟针扎一般。”   爹娘说的不是没道理,刘婷迟疑了一下:“那你们准备怎么办?”   “送孤儿院吧,这孩子残疾,送人是送不出去的。”刘存仁道。   刘婷脑海里顿时浮现出育婴堂门口的一幕,下意识道:“不行,小南本来就残疾,在孤儿院肯定受欺负,不能去。”   刘存仁道:“那你想送哪里?”   “哪也不送,我养着。”刘婷外柔内刚,认定的事情绝不妥协。   刘存仁两口子对视一眼,都摇头不答应。   先是商议,然后是争吵,最后嗓门越来越大,刘存仁也动了气,拍桌子大骂:“给我滚!”   刘婷转身就走,抱起婴儿,拿起自己的小包出了院子,摔门而去。   刘存仁醒悟过来,赶紧去追,一出大门,正看见邻居们露头看热闹,一怒之下把门摔上:“爱咋咋地吧。”   刘婷出了家门才开始后悔,身上没带多少钱,换洗衣服也没有,更重要是小孩子的尿布、炼乳都没带,想回去拿,一口气梗着又不愿意低头,只好在大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   忽然一辆汽车停在身旁,车窗内探出一张脸来:“刘秘书,去哪儿,我送你。”   这人是江东航空公司的飞机师安学,省城到南京、上海、北泰都有定期的航班,运送旅客和邮件,刘婷心里一亮:“去上海,顺路么?”   安学愣了一下,哑然失笑:“顺路,一小时后正好有班机飞上海。”   于是乎,刘婷坐上了汽车,一小时后免费搭乘江东航空班机飞往上海。   此时刘家人已经全体出动,满大街的搜寻刘婷了,刘存仁后悔莫及,这大冷的天,女儿抱着个孩子怎么办,要是冻着婴儿,岂不是造孽。   找了几小时也不见踪影,刘存仁无奈,只好舍下老脸报警,警察厅听说是陈主席的秘书失踪,顿时当成大案来办,闹得是满城风雨,大街小巷搜了个遍,旅馆饭店全都问过,依然没有下落。   此时刘婷已经降落在上海虹桥机场,安学找了一辆汽车,直接把她拉到了法租界霞飞路陈公馆。   陈子锟正在打牌,听说刘秘书来了,心中狐疑,她不是请假回家过年了么,下楼一看,刘婷怀抱婴儿坐在沙发上,姚依蕾和鉴冰陪坐旁边,正逗小孩玩呢。   “这是?”陈子锟纳闷道。   刘婷将事情原委慢慢道来,陈子锟恍然大悟:“这样啊,令尊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你家人口多,再添一个孩子是有压力不说,外面人说三道四也很麻烦,不如这样,这孩子我收养下来,跟我姓,叫陈南,正好给小北当弟弟。”   “可是,他是残疾儿。”刘婷犹豫道。   陈子锟打开襁褓检查一下,道:“咱们不是研究医学的,不专业,回头请外科医生到家里来给这孩子看看,兴许脚掌可以矫正过来。”   事不宜迟,管家当即打电话请来一位法国医生,一番检查后,医生说这种情况确实可以矫正,但是价格不菲,长期费用不是普通家庭可以承担的。   “至于耳聋问题,也可以弥补,那就是学习唇语,听、说都不成问题,唯一的困难就是需要很多很多的钱。”医生这样说。   “钱不是问题,只要能治好就行,不过平时总要有人带才是,得给他找个妈妈。”陈子锟看了看鉴冰。   鉴冰一直没有孩子,小南给她做养子正好。   “来,让我抱抱。”鉴冰拍拍巴掌伸出手。   一直很乖的小南竟然哭起来,抱紧刘婷不撒手。   鉴冰耸耸肩,一脸无奈:“看来我和这孩子没缘。”   法国医生道:“还有一个问题,这孩子天生残疾,在成长过程中需要很多关爱,换句话说,他需要一个真正爱他的母亲。”   刘婷冰雪聪明,这孩子毕竟残疾,谁也不愿意养着,自己惹来的麻烦还是自己承担吧,便道:“算了,还是我来抚养小南长大。”   第四十八章 革命夫妻   这孩子是陈子锟的养子,却让女秘书来抚养,于情于理都有些说不过去,不过陈家的事儿向来不能用常理衡量,只要老爷乐意就行得通。   “好吧,回头让管家安排一个老妈子,一个奶妈,照顾小南的起居,脚掌矫正的事情就交给医生,咱家添丁了,摆酒庆贺。”陈子锟对刘婷的话未置可否,先把孩子的生活治疗给安排妥了。   听说陈子锟收养了一个孩子,陈公馆当晚高朋满座,都是来贺喜的人,光炼乳就送了几十箱子,小北和嫣儿也很兴奋,突然间多了一个小弟弟,孩子当然最开心,嫣儿还问姚依蕾:“妈咪,我也是捡来的么?”姚依蕾说你是天使赐给爹地妈咪的。   一家人其乐融融,六百里外的南京,雪化时节,格外寒冷,三山街附近的一座民宅里,红玉蜷缩在冰冷的被窝里,呆呆的看着床边的空摇篮,家徒四壁,能卖的都卖光了,家里没米没菜,已经断粮,自己也没奶水,孩子不送出去,真的要饿死。   王泽如一直在外面抽烟,耳畔似乎还回响着儿子清脆的笑声,英雄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王泽如的眼泪在这寂静的夜晚扑簌簌的流下来,抽完最后一支烟,他抖抖衣服回了屋子,躺到了红玉身畔。   “上个月,小李夫妇被特务抓了,孩子被送到育婴堂,三天就冻死了……我做的是杀头的事情,随时可能被捕,我不想连累你和孩子,儿子送出去未尝不是好事,睡吧,明天还要去地下印刷厂。”   红玉依然呆呆的看着摇篮,良久才闭上眼睛,一颗泪珠从眼角滑落。   过了很久,她依然没有入睡,身旁的那个人也辗转反侧,彻夜无眠。   ……   陈青锋是个很细致的人,擅长揣摩别人心思,有些事情不用陈子锟吩咐就会主动去做,唐嫣和陈子锟有过一段,这事儿身边的人都知道,如今唐嫣已嫁作他人妇,而且还从事着如此危险的行当,随时可能被捕,适当照应着点也是理所当然的。   唐嫣住在法租界里,国民党特务没有执法权,但往往会采取秘密抓捕的方式,不得不防,陈青锋派了两个弟兄,没事就骑着脚踏车到唐家附近转悠一圈,看看动静。   唐家对面弄堂的一间屋内,两个人正用望远镜观察着情况,其中一个年轻人道:“徐组长,这两人每天下午都会出现,已经持续三天了。”   徐庭戈道:“看样子不是巡捕房的便衣,不晓得是不是戴笠的人。”   年轻人道:“很有可能。”   徐庭戈端起望远镜,盯着远处窗户里正在奋笔疾书的男子,嘴角翘了翘:“不能让戴笠的人抢了先机,提前行动吧。”   年轻人道:“要不等行动组来了再说?”   徐庭戈道:“等不急了,这种事情必须当机立断,出了事我负责。”   两人下楼,拿出撸子检查了弹夹,匆匆出门,直奔唐家,砰砰的敲门:“查水表了。”徐庭戈向另一人打了个手势,年轻人绕到后门去了。   “等一下,就来。”楼上下了一个男子,趴在门缝看了一眼,迅疾上楼,将阳台上的一盆花搬了下来,拉开抽屉摸出一把小手枪推上子弹藏在身上,然后直奔后门,刚出来就被绊倒在地,手枪顶住了脑袋。   徐庭戈从前面绕了过来,打量着这个男子,半旧棉袍,清瘦的脸上戴着一副圆框眼镜,手指上有墨水痕迹,这张脸他每天都在望远镜里看到,实在太熟悉了。   男子坐了起来,推了推眼镜,冷笑着看着徐庭戈:“查水表的?”   “绑上,带走。”徐庭戈面无表情,用黑布将男子眼睛蒙上,双手绑起,正要押走,忽然弄堂口处有两个巡逻的安南巡捕经过,看见这一幕以为是绑票,急忙吹起了警笛。   事情败露,徐庭戈和他的助手丢下男子就跑,奔到路口,却被听到警笛声赶到的三枪会便衣拿下,面对黑洞洞的枪口,两个党务调查科特工只好束手就擒,连同那惊魂未定的男子一起被送进了法租界巡捕房。   男子自称叫鲁平,是一个卖文为生的自由职业者,和妻子唐嫣租住在这里,他也不知道为何被绑架,巡捕从他身上搜出一把上膛的掌心雷,他立刻便不说话了。   徐庭戈出示了派司,法租界巡捕房可不甩你什么中组部党务调查科,依旧戴着铐子,直到负责政治案件的程子卿赶到,才给二位解了手铐,口称误会。   “程探长,这个鲁平是我们调查科缉捕的要犯,烦请巡捕房方面帮个忙,引渡到上海公安局。”徐庭戈提出要求,程子卿面带笑意:“好说,好说。”   外面进来一个巡捕:“探长,电话。”   “少陪。”程子卿出了牢房,来到办公室拿起话筒:“哪位?”   “哦,是陈主席啊,侬好侬好,是这个案子啊,好说好说,阿拉晓得哪能办了。”   回到牢房,程子卿满脸堆笑:“对不起徐组长,刚才是巡捕房法国长官打电话来,案子捅到上面去了,兄弟爱莫能助,人暂时不能移交给你们。”   徐庭戈无奈,只好悻悻离去。   ……   唐嫣从外面回来,离得老远就看到自家阳台上的一盆花不见了,立即转身离去,跳上电车直奔英租界,再三确认没有盯梢后才找了家咖啡馆坐下,定了定神,找侍者借了电话,给自己的老东家,申报老板史量才打了电话。   史量才在上海滩还是有些分量的,一个电话打到巡捕房,很快得到消息,原来鲁平是被当局扣押了,至于什么罪名,对方语焉不详。   对于唐嫣来说,这已经足够,组织上都是单线联系,暴露以后首先要保证的是上级机关的安全,此时此刻她谁也指望不上,只能自己展开营救工作。   事关租界巡捕房,谁说话都不好使,唯有一个人,那就是曾和自己有过一段露水姻缘的陈子锟。   此时,陈子锟正在家里和一帮人探讨局势,最近上海气氛紧张,黄浦江上的日本驱逐舰都将炮口瞄准了华界,战争似乎一触即发。   慕易辰道:“我不相信能打起来,日本已经吞了东北三省,要消化一段时间,再说上海是国际化大都会,英美法绝对不允许日本染指上海。”   李耀廷也附和道:“小日本虚张声势而已,和美国人英国比,他们还差的远呢,我觉得上海也打不起来。”   陈子锟道:“二位有所不知,上海的日本驻军以海军为主,日本海陆两军向来不和,陆军拿下了东北,拔了头筹,海军岂能示弱,上海乃我国经济命脉所在,攻下上海,政府的咽喉就被掐住了,我担心他们会铤而走险。”   慕易辰道:“日本政府为了东北的事情已经焦头烂额,穷于应付国际质问,怎好再开战端,把英美惹急了可没他们的好果子吃。”   门外传来一个女声:“我不这么认为,日军必然选择上海下手,而且就在近期。”   进来的是刘婷,怀里还抱着孩子,一边摇晃着孩子,一边侃侃而谈:“欧美大萧条波及到了日本,再加上中国反日情绪激烈,日货没有销路,对华贸易比去年降低百分之三,出口下滑,失业率大幅增加,日本政府如同坐在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上,此时急需一场战争来刺激国民,刺激经济复苏。”   “可是他们已经占了东三省,难道还不够么!”慕易辰拍案而起。   刘婷冷笑:“当然不够,日本的目标是整个中国乃至东亚,不错,他们是不费吹灰之力拿下了东北,但正是为了把这块肉安安稳稳的咽下去,就必须再打上海。”   “我不懂了,刘秘书你给说道说道。”李耀廷也糊涂了。   刘婷道:“上海是中国的经济中心,拿下上海,即可与中国政府做交换,东北和上海,只能留其一。”   李耀廷暴怒道:“他妈的凭什么,东北和上海都是中国的,啥时候轮到小日本做主了!”   刘婷道:“弱国无外交,要么留下其一,要么都失去。”   慕易辰道:“我懂了,日本想以上海为人质,换取中国政府正式割让东三省。”   刘婷道:“现在是二十世纪了,不会再有割让领土的事情发生,介于英美列强的干涉,日本的吃相会相对文雅一些,比如在东北扶持傀儡政权,事实上他们一直在这么做,只不过张氏父子没答应罢了,据说寓居天津的废帝溥仪已经秘密到了长春,大概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陈子锟赞道:“刘婷,你对时事的分析很到位,据你看,爆发战争的可能性有几成?”   刘婷毫不犹豫道:“九成九!”   众人皆惊。   “关东军用一百天打下东三省,几乎没有遇到抵抗,中国的不抵抗政策反而刺激了他们的野心,与东北相比,上海更加脆弱,只有十九路军驻防,大家都知道,十九路军不属于中央军序列,而是广东军队,东北军在本乡本土都不抵抗,广东人凭什么保卫上海?所以战端一开,他们势必撤走,对日本而言,攻占上海基本没有风险。”   大家都倒吸一口凉气,刘婷分析的入骨三分,九一八事变之后,杨虎的淞沪警备司令被撤销,取而代之的是蒋系和汪系都能接受的粤系中亲蒋的陈枢铭,上海防务亦由十九路军负责,按照蒋介石的作风,打起仗来肯定先消耗杂牌军,十九路军肯定不当这个冤大头,如此一来,上海必失!   死一般的寂静,半晌,李耀廷才道:“说到底,英美是不会为了中国人和小日本撕破脸的,上海完了。”   楼梯声响,双喜上来报告:“陈主席,唐记者来访。”   “请。”陈子锟旋即前往书房会客。   唐嫣的气色不是很好,急火火道:“我丈夫被巡捕房抓了,我知道你和程子卿很熟,能不能帮个忙?”   陈子锟道:“你丈夫是谁?”   “他叫鲁平,是个文人,平时帮杂志写点文章,以稿费为生。”   “不对,他真名叫麦平,是地下党!”陈子锟沉声道。   第四十九章 人海孤鸿   唐嫣闻言一惊,强辩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丈夫姓鲁,不姓麦,他最多是个左翼文人,但绝不是共产党。”   陈子锟道:“唐嫣,在我面前你还要撒谎么?”   唐嫣不敢直视他,愤愤然扭头看着窗外:“你是个自私狭隘的男人,因为他是我的丈夫,你就不愿意伸出援手,你搞搞清楚,我和你已经分手了,我有我的自由,我有我的生活!”   陈子锟安静的答道:“你这个态度,像个求人的样子么?”   唐嫣沉默了一会,眼泪夺眶而出:“我真的没有办法,只有来求你,求求你帮帮我。”说着竟然跪下了。   陈子锟坐着不动,盯着唐嫣看了一阵子,终于道:“好吧,我会打电话给程子卿,但案发地点到底是法租界,我的话能起到多大作用,确实没把握。”   “谢谢。”唐嫣站了起来,擦擦脸上泪痕,出去了,迎面遇到抱着孩子的刘婷,两人擦肩而过,却又不约而同的回头看了一眼。   陈子锟拿起桌上的案卷,这是程子卿派人送来的,照片上的人酷似当年率兵炸塌公署大门的麦平,但这张面孔全无戾气,看起来真的像一个文人,难道说自己真的搞错了?   他拿起电话叫通了法租界巡捕房,对程子卿说这人要是没触犯租界当局的法律,还是放了吧。   程子卿查了这个叫鲁平之人的底细,确实只是一个爱在杂志报纸上抨击政府的左翼文人,除了非法持枪之外,并未触犯租界法律,既然陈子锟发了话,他乐得送个顺水人情,把掌心雷没收,又让鲁平出了具结,这才放人。   释放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唐嫣租了辆汽车将鲁平接走,先前的寓所已经暴露不能再住,他们去了另一处宅子,洗漱收拾完毕,照例唐嫣睡卧室的床,鲁平睡客厅地板。   忽然唐嫣问了一句:“你姓麦?”   鲁平停顿了一下,微笑道:“你怎么知道的?”   唐嫣反问:“你还有什么瞒着我?”   鲁平道:“组织上让我们假扮夫妻,你负责掩护就好,别的不需要知道,知道了反而不安全,对你,对我都不好。”   唐嫣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次日一早,鲁平接到上级指示,离开上海前往南京另有任务,他当即收拾行李,和唐嫣握了握手,叫了一辆洋车直奔闸北火车站,刚出租界就被人拦下,几个便衣不由分说将他塞进一辆汽车开走。   十分钟后,鲁平坐在上海市公安局预审室里,提审他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壮实汉子,穿着黑呢子中山装,佩戴党徽,笑容可掬的给鲁平倒茶递烟,他一双大手粗糙有力,倒像是劳动人民出身。   “鲁平先生是哪间大学毕业的?”汉子像聊天一样问起话来。   鲁平一言不发。   “呵呵,忘了自我介绍,我叫徐庭戈,曾在北京大学读过书,五四时期,我也上过街游过行,算起来咱们也是革命同志哩,你放心,对知识分子,党国一向是宽大的,你把你知道的说出来,立刻就释放,怎么样?”   鲁平依旧不说话。   徐庭戈说的口干舌燥,还是没能撬开他的嘴,只好将他押入地牢慢慢收拾。   ……   陈子锟对刘婷的判断深信不疑,战争一触即发,驻扎吴凇的税警团必然首当其冲,虽然这支部队名义上划给财政部,但真正掌权者还是自己,他传令给薛斌,严阵以待,时刻防范日军挑衅,如遇进攻,毫不犹豫回击,切勿重演沈阳悲剧。   浦东的仓库里储备着大批军事物资,从美国进口的铁丝网和瑞士进口的厄立康20毫米口径高射炮都搬了出来,将一线部队武装到牙齿。   如同刘婷预料的那样,上海的气氛日益紧张起来。   一月八日,日本天皇裕仁东京郊区代代木练兵场检阅陆军部队,结束后起驾回宫,在皇宫樱田门附近遭遇行刺,炸弹误中副车,炸死车夫一名,天皇安然无恙,刺客被捕,此事被《民国日报》报道后,遭到日本驻沪总领事村井苍松的强烈抗议,上海市长吴铁城卑躬屈膝向日方道歉,承诺查封报纸,惩办当事人,低姿态并未取得日方谅解,反而气焰更胜。   明眼人都能看出日本准备在上海挑起一场冲突,但民国政府依然坚持不抵抗政策,汪精卫密电上海军队,切勿与日方冲突。   又过几日,几名日本僧人到生产毛巾的中国企业三友实业社附近挑衅,据说被工人殴打致死,日方报复,冲进三友实业社放火,打死华捕一名。   日本先侵占东三省,又在上海咄咄逼人,民间的反日情绪空前高涨,已经逼近爆发临界点,而住在虹口一带的日本侨民的反华情绪也被迅速升温,日本国内舆论疯狂炒作渲染,努力扮演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日方提出,立即解散一切反日团体,取缔排日活动,保证日本侨民的安全,否则就要采取断然行动。   本来按照日本的预期,此举会彻底激怒中国政府,从而开第一枪,哪知道国民政府的脾气比他们预想的要温顺的多,不但没有发飙,反而客客气气照单全收,反让日方有一拳落空的感觉。   非但如此,军政部长何应钦还多次下令,驻扎上海的十九路军撤出,以免和日军发生冲突,造成不可预期的恶劣后果。   据三枪会侦知,住上海的日本侨民团体居留民团、自警团、在乡军人会已经开始发放枪支弹药,这些日本侨民在上海住了几十年,对地形非常熟悉也精通上海话,打起仗来是极好的向导和翻译,这说明日本已经做好了最后的准备。   陈子锟几天没有回家,一直在闸北吴凇活动,会晤了十九路军的蔡廷锴将军,双方都认为战事近期即会爆发。   “我们十九路军,绝不会一枪未放丢掉上海,我们已经做好准备,即使牺牲全军也在所不惜。”蔡将军的国语带着浓厚的广东腔,话虽说的壮烈,陈子锟不敢相信,真打起来,兴许他们比谁跑得都快。   为解薛斌后顾之忧,陈子锟把薛太太和他的两个儿子,连同细软一并装车送入租界。   从闸北返回租界的路上,路上人潮汹涌,全是拖家带口迁往租界的百姓,从太平天国时期,上海洋人租界就是战火中唯一的安全之地,过了几十年依旧如此,上海局势吃紧,连最普通的老百姓都感觉到了,汽车在人流中艰难前行,守闸口的巡捕倒是很有眼色,跳上汽车踏板,用警棍硬是开出一条路来,一直把汽车送过了外白渡桥。   双喜掏出一叠钱来打赏了巡捕,汽车继续前行,沿街处处难民,租界房价暴涨,千金难租落脚之地,就连一个亭子间都能租出天价来,几家欢乐几家愁,战端未开,房东们倒是先发了一笔国难财。   回到别墅,只见门口堆起了沙包,墙上拉起铁丝网,便衣卫士严阵以待,陈子锟斥责道:“这是干什么,日本人打进来,这个能挡住?”   卫士们解释说,这不是挡日本人的,而是挡难民的,街头巷尾全是人,偷鸡摸狗的可不少。   陈子锟想了一下说:“买些粮食,开个粥棚吧,大冬天的都不容易。”   匆匆进楼,让管家安排薛斌家眷入住,回到自己卧室收拾起行李来,姚依蕾问他:“局势紧张,咱们是不是回江东?”   陈子锟道:“租界里还是很安全的,尽可以放心,我现在去南京面见汪兆铭,向他报告上海事态。”   姚依蕾道:“昨天唐嫣来找过你。”   “什么事?”   “她男人失踪了,想找你帮忙。”   “兵荒马乱的,上哪里找去。”陈子锟哼了一声,将衣柜里的呢子上将军服拿了出来,姚依蕾赶忙接过拍打了一番,帮他穿上,道:“唐嫣一直等到很晚才走,我看她也挺可怜的,就替你答应了。”   陈子锟道:“胡来,你知道什么,她男人是共产党,前段时间被法捕房抓了,是我找程子卿出面才捞出来,现在又失踪,很可能是被特务拿去了,旁人能帮什么忙,苏青彦还在中央监狱里,我都没辙,何况那人还是货真价实的共产党。”   姚依蕾道:“这样啊,这个唐嫣还真是可恶,这不是害咱们么。”   陈子锟扣上风纪扣,对着镜子整理军容,姚依蕾拿过指挥刀帮他挂在腰间,忽然从背后抱住他。   “你不会上战场吧?”姚依蕾幽幽道。   陈子锟心里一酸:“我都上将了,怎么可能亲自上阵,放心吧。”   “谁不知道你,秋高马肥,正好打仗,这话是谁说的?”姚依蕾抱紧了丈夫。   陈子锟笑了:“这是孙馨远的名言,不是我说的,放心吧,我不会有事。”   打电话到虹桥机场安排了专机,让双喜备了车,刘婷也准备好了汇报资料,陈子锟一袭戎装下楼,卫队在大厅里齐刷刷敬礼,陈公馆竟然有了几分萧瑟肃杀之意。   出门登车,正要离去,忽见唐嫣正在门口和卫士交涉,刘婷道:“要不要等一下。”   陈子锟看了看手表,现在飞到南京,正好可以赶在下班前面见行政院长,再晚就得明天了,于是道:“开车。”   大铁门缓缓打开,插着将旗的梅赛德斯防弹轿车在三辆摩托车的护卫下开了出去,唐嫣看见了车内正襟危坐的陈子锟,赶忙向他挥手,陈子锟目不斜视,仿佛没有注意到她,汽车开足马力绝尘而去。   唐嫣半空中的手僵住了,门口的卫士们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她无奈的笑笑,裹紧大衣慢慢去了,形单影只如同一只孤鸿。   第五十章 冰雨夜   陈子锟乘机飞往南京,在大校场降落后,宋子文派来专车迎接,一路直奔国民政府要拜见行政院长孙科。   孙科是先总理之子,当年葬礼时和陈子锟有过一面之交,在对日立场上他一贯是持强硬态度的,听了陈子锟的汇报后,深感事态严峻,但却无能为力。   这一届国民政府是最弱的班子,主席林森有名无实,就是个看印的,行政院长指挥不了军队,也没有财权,局面如同一团乱麻,自顾不暇哪有能力应对外敌。   陈子锟又去拜见汪兆铭,蒋介石下野之后,他是国民党中执常委,党务方面的最高领导人,汪兆铭风度翩翩,泰然处之:“吴铁城已经将日方提出条件全盘接受,断不给日人挑衅之借口,上海事关列强在华利益,也绝不会容忍日本得寸进尺,陈将军,你不必气杞人忧天。”   汪兆铭这条路走不通,陈子锟又去找蒋介石,老蒋正在别墅修身养性,开口便是我已下野,不问政事,有事找孙科。   至于另一位党国巨头胡汉民,则根本没有入京,想找也找不到人。   中华民国的领导者们,要么没能耐管,要么没权力管,总之是互相推诿,无动于衷。   忙到晚上,依然没有任何进展,只好驱车返回寓所,南京虽然是首都,但是繁华远逊上海,一入傍晚,街上人就少了,影影绰绰一片低矮的房舍尽头是明代古城墙,路灯昏暗,一个白帽箍的巡警孤零零的站在街头。   一阵风吹来,卷起地上一张纸片,飘啊飘,飘进了车窗,是今天的日历,民国二十一年一月廿八日,星期四,旧历十二月廿一日,距离春节还有九天。   路边的一栋房子里,警察正在咚咚的敲门,红玉坐在窗前,一张张撕着日历牌,两眼空洞,嘴里哼着儿歌,薄纸做成的日历在寒风中飘舞,如同雪花。   警察终于破门而入,揪住红玉一看,骂了声:“是个疯女人,给我搜!”一帮人翻箱倒柜,除了几件破衣服之外什么有用的也没找到,悻悻离去。   ……   陈子锟在南京有房子,许久不住有些潮湿,柜子里的衣服都发霉了。   刘婷嫌卫士们粗手大脚,亲自打扫,看着她忙碌的身影,陈子锟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这也是自己的家,刘婷也是自己的家庭成员之一。   打扫完毕,时间已经不早了,饭店都上门板了,卫士们都是些大老粗,在附近小摊上吃碗鸭血粉丝汤就能打发,陈子锟身为上将可不能这么马虎,再说他满腹心事,也没有胃口,一个人坐在厅里抽烟。   刘婷看在眼里,悄悄出去找了家小铺,买了油盐酱醋挂面鸡蛋,回来下了一锅面条,卧了个鸡蛋,撒上细碎的小葱,滴上麻油,香喷喷的一碗捧到陈子锟面前。   没有多余的话,两人相对默默吃饭,吃完了刘婷端去刷锅洗碗,墙上的挂钟敲响了十一点的钟声,时候不早了,两人互道晚安,各自进了卧室。   外面起风了,飞沙走石,呜呜作响,仿佛是谁在呜咽,树枝敲打着窗户,外面黑影重重,似乎群魔乱舞,刘婷胆战心惊,爬起来开灯,哪知道停电了,只好战战兢兢点了支蜡烛,忽然想起客厅的窗户忘了关,穿上睡袍端着烛台出去。   客厅的窗户被风吹的咣咣作响,外面风雨交加,刘婷赶忙上前,放下烛台去关窗户,窗帘飞舞形同鬼魅,冰冷的雨刮进来打灭了蜡烛,周围一片漆黑,不知道谁家的野猫嗷呜叫了一嗓子,吓得她尖叫一声,回头就跑,装撞进一个宽阔的胸怀。   陈子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客厅里,刘婷无意扑进他怀里,下意识的挣扎了一下,随即又紧紧抱住他,两人就这样在这个冷雨夜无言的抱在一起。   忽然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双喜在面喊道:“主席,三军司令部有人来找。”   两人急忙分开,陈子锟奔回房间迅速穿上军装,一边系着武装带一边向外走,刘婷裹了件棉睡袍紧跟其后,来到门口,只见院子里停了三辆汽车,车门上都涂着青天白日,其中一辆是敞篷卡车,车上的士兵头顶钢盔,身披橡胶雨衣,雨水打湿了头盔,在黯淡的灯光下闪着幽光。   一个上校快步上前敬礼:“陈将军,三军司令部紧急召见。”   陈子锟系上武装带,严肃的问道:“这么晚了,什么事?”   “上海开战了。”上校简单的回答了一句。   陈子锟面无表情,回头对刘婷说:“等我。”   刘婷点点头,目送汽车尾灯消失在长街尽头。   车队开到司令部门口,陈子锟的卫队被拦在外面,只准他一个人进去,司令部灯火通明,院子里停满了汽车,门口加了双岗。   钢盔刺刀,如临大敌。   司令部大会议室里,蒋介石已经先到了,也是一身戎装,军政部的首脑们一个不拉,政府和党务方面,汪兆铭、孙科、陈果夫也都在,白天还互相推诿的一帮党国要员们此刻均是一脸凝重,陈子锟顿时明白,这帮货个个都是老狐狸,对淞沪前线的关注一点不必自己少。   蒋介石主持会议,示意陈子锟在后排落座,道:“一小时前,日本海军陆战队在上海闸北向我发起攻击,十九路军已经开始抵抗,战争随时会扩大,上海不比东北,距离首都很近,随时危及中央安全,今夜召集大家来,就是要拿出一个应对的方针来。”   汪兆铭道:“上海乃国家经济命脉所在,一旦为战火荼毒,税收锐减,拿什么维持政府的运作。”   孙科反唇相讥道:“上海被日本人占了去,岂不是连一毛钱的税款都收不到。”   何应钦道:“可是我军主力尽在江西,上海只有十九路军,定然不是日军对手,日本从本土运兵过来,乘船只需数日,我从江西剿匪前线调部队北上,周期反而不及日军,再说日本海军火力占优,又有航空母舰支援,我军战则必败。”   蒋介石道:“子锟,你有何意见?”   陈子锟道:“民气可用,必须一战,胜败在其次,关键要让国人,要让列强看到我们抵抗日本入侵的决心,这样民众才会支持我们,列强才不会抛弃我们。”   孙科举手道:“我同意陈子锟的看法。”   陈果夫也举起了手。   蒋介石道:“我的意思也是这样,九一八之后,丧权辱国,民怨沸腾,再不打一仗,民心就丢光了,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把战争控制在最小的范围内,决不可扩大,要争取国际上的同情。”   何应钦道:“以军政部之管辖权限,万万没有指挥对日作战的能力,我建议重启军事委员会的设置,以统领大局。”说着站了起来,严肃无比道:“诸位,我推举蒋中正先生为军事委员长委员长。”   台下众将纷纷举手,汪兆铭道:“本来重启军委会这种事情,需要中央开会决议,但是事发突然,在座的中执委员够法定人数的话,我们就临时开一次会议,进行表决吧。”   战争期间,一切程序简化,蒋介石高票当选军事委员会委员长,再次出山,距离上次下野不过一个半月而已。   军事会议还在继续,重点已经不是打不打的问题,而是怎么个打法,既不能把上海丢了,也不能过渡激怒日本人,导致战争扩大,这真是一个难题。   一直到凌晨时分,才拿出一个大致的方略来,十九路军先顶着,中央组织一个军作为后援,尽量不动用海空力量,在上海以外地区不和日军发生冲突,更要严格限制各地的反日活动。   陈子锟从没见过这样窝囊的作战计划,既要打,又怕把对手打疼了,不过身为国防建设监委会前主席,他深深理解蒋介石和何应钦的难处,中国太穷了,无法自己生产重武器,一发进口炮弹的价钱,顶得上农民五年的收入总和!中国不能生产汽车、军舰,飞机,而日本连航空母舰都能生产,差距实在太大,这仗,打不起。   清晨七点,陈子锟匆匆回家,刘婷已经备好了早餐,两眼通红,显然一夜没睡。   “上海打得怎么样?”一见陈子锟回来,刘婷立刻问起。   “十九路军的弟兄们干的不赖,把日本人打回去了,上午还有会议,我大概要担任一定职务……”陈子锟边吃边说,精神很亢奋。   刘婷很自然的站到他背后,帮他揉着肩膀:“开了一夜会,累坏了吧。”   “是啊,开会比打仗还累,我宁愿带兵上前线去。”陈子锟忽然回身抓住了刘婷纤长的手,“打仗了,不能带你在身边,你先回家吧。”   经过昨夜那一抱,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缩短了许多,刘婷笑了一下,显出两个酒窝来,她很少露出笑容,没想到笑起来这么甜。   “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家。”这是刘婷第一次真心的表白。   陈子锟顿了顿,正想说点什么,双喜很不合时宜的推门进来,干咳一声,目不斜视:“蒋委员长电话。”   第五十一章 二等兵陈子锟上将   蒋介石亲自打电话来是召陈子锟参加军事委员会会议,这意味着陈子锟已经是国民党最高军事当局的一员,级别比国防建设监委会主席更高一层楼。   陈子锟匆匆前去开会,刘婷在家留守,虽然天气阴郁无比,但她的心情确是阳光灿烂,她喜欢南京,因为只有在南京才能共享二人世界。   刘婷打了个电话到江东省政府,本来普通家庭电话是不能直接拨打省级长途的,但陈子锟已经是军委会成员,号码列为最高等级,不受任何限制。   长途电话经过多道转接,声效很差,电流声滋滋啦啦,但勉强能听明白,刘婷报上身份,那边急忙把刘存仁找来接电话。   “爸,我在南京,战争开始了,我暂时不能回去过年了。”   “婷儿,好好照顾自己,家里一切都好,别挂念。”   刘婷抵沪后就发了电报回去告诉家人自己行踪,现在又说不能回家过年,当爹的心里自然不好受,但也能接受这种事实,闺女大了,早晚嫁人不也得在别人家过年不是。   捱到中午,刘存仁摸出怀表看看到下班的点了,收拾东西夹着布包出了省府大门,中央大街上人声鼎沸,报童扯着嗓子喊着:“卖报卖报,日本大举进攻上海,被我军击退!”   刘存仁赶忙掏钱买了一份淮江报,今天的早报足足晚了一上午,看来是上午在临时加的版面,内容是驻上海日本海军陆战队突袭我闸北守军,被我十九路军英勇击退,目前正在鏖战之中,看到这里,刘存仁就觉得一股血往头上涌,虽然他早已过了热血青年的年纪,但看到国军奋勇抵抗的消息还是觉得激动万分,中国军队终于抵抗了,不再像丢东三省那样把上海拱手相让了!   ……   一连三天,陈子锟都在南京参赞军务,上海前线的战报陆续传来,十九路军打得很艰苦,也很漂亮,日本驻沪舰队司令本来叫嚣四个小时内结束战事,结果打了三天依然没有战果。反被十九路军攻占了海军陆战队司令部,缴获三千条步枪。   二月一日,日本军舰炮击南京,为防止战事扩大,中国军队并未还击,国民政府决定西迁洛阳,以示抵抗决心,但军政机关依然留守南京,并且开始商讨支援十九路军事宜。   陈子锟主动请缨,愿意领军作战,却被蒋介石婉拒,军委会将驻扎宁沪杭一线的八十七师、八十八师、中央教导团组成第五军,任命中央军校教育长张治中为军长,领军前往上海支援。   日军攻势受挫,不得已接受英美调停,宣布停战三日,暗地里却调兵遣将准备更大规模的进攻,中方同样也利用这点时间积极备战,陈子锟和宋子文私交甚好,两人商议,把税警总团投入战斗。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次上海之战,就是儿郎们报效国家的大好时机。”陈子锟对老禁烟总队的战斗力还是很有自信的。   宋子文抽着雪茄:“不妥,税警总团是税务警察,参战的话违背原则,八国银行团停止拨付盐余款项,经费就没有了。”   陈子锟道:“这个好办,换个番号就是,我建议暂时编入中央军序列,等战事结束再恢复税警总团,瞒上不瞒下,其实就是给外国人一个交代,纸里包不住火,他们肯定知道,但相信也能谅解。”   宋子文道:“目前来看,只好如此。”   三日后,日本增派第三舰队驰援上海,再度进攻闸北,战火延烧至江湾、吴凇,税警总团与日军爆发战斗,果然大显身手,进攻江湾的日第一联队被围歼,而此时正是中国旧历新年。   第五军尚在组编之中,陈子锟多次请战未批,只好换了个名义,说是去上海将家眷撤出,这才被军委会批准。   陈子锟没有带刘婷,只身飞往上海,进入租界,到处一片萧条,闸北毕竟太近,不可能没有影响,回到家中,夫人们正忙着收拾金银细软,说是要去募捐,连嫣儿都拿出了自己的攒钱罐。   “募捐什么?”陈子锟很纳闷。   “给十九路军募捐,买枪买炮买铁帽子,打小日本。”夏小青道,她穿了件劲装,脚蹬抓地虎靴子,看样子是心痒难耐要亲自上阵客串花木兰了。   “瞎胡闹。”陈子锟呵斥一句,心里却很是欣慰。   姚依蕾问他:“你回来做什么?”   陈子锟道:“薛斌带弟兄们上阵了,我放心不下,过来看看。”   姚依蕾惊道:“那你要去闸北?”   鉴冰闻言也大惊失色:“闸北子弹满天飞,太危险了。”   只有夏小青不当一回事:“好啊,我也去。”   陈子锟道:“我这个陆军上将可不是祖上世袭的,而是一刀一枪杀出来的,我还怕这个?”   他主意打定,谁也劝不了,不过作为军委会成员,贸然上阵是违反纪律的,陈子锟自有办法,他让人找了一套皱巴巴的二等兵旧军装穿了,扎上绑腿,戴上软趴趴的帽子,腰里扎了一根牛皮带,看起来和兵痞差不多。   副官们预备了一批慰问品,香烟白酒糕点杂七杂八,装了满满一卡车,陈子锟带队,浩浩荡荡开往闸北,路过租界闸口的时候,华捕们非但没有检查,还向卡车敬礼,洋人巡捕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陈青锋解释说,最近租界内的中国人自发前往闸北劳军的甚多,洋人早已见怪不怪了。   车入华界,情景顿时不同,满目疮痍,树木烧焦,遍地都是子弹壳和碎石瓦砾,可见战斗之激烈。   路边有几个黑制服警察,正背着步枪执勤,他们是上海公安局五中队的武装警察,闸北之战,警察参与战斗,牺牲甚多战功赫赫,陈子锟当即让人拿了几条烟给他们。   警察们说,再往前就是和日本人拉锯战的地域了,建议不要继续前行,陈子锟表示了感谢,但依然驱车向前,果然,开出去两条街,就能听见流弹咻咻的声音,时不时有炮弹落下,炸起一团烟尘。   街心有一根电线杆横卧,汽车被迫停下,路边走出几个士兵,操着粤语道:“回去,危险!”   陈青锋下车说我们是来劳军的,士兵看见他的少校军衔立刻立正敬礼,路边一所房子里设有十九路军的一个前沿指挥部,这里最大的军官是个营长,听说有人劳军赶忙过来,问道:“您是哪部分的?”   “我们是军事委员会的。”青锋此言不虚,自家上将军现在是军委成员,这些副官护兵自然跟着升格。   营长肃然起敬,敬礼道:“我们是十九路军七十八师156旅第6团1营。”   陈青锋道:“帮忙把电线杆挪开,我们要去前线。”   营长道:“这里就是前线,再往前就是日本人的防线了。”   陈青锋便让手下把慰劳品搬出来,陈子锟夹在队伍中一言不发,帮着搬东西,他上前线不是为了显摆的,而是想切切实实看看日本军的战斗力和十九路军的表现,这些都是极为宝贵的第一手资料,对一位军委会高官来说是很重要的。   不大工夫,第一营的兄弟们都抽上了来自租界募捐的大英牌香烟,正乐呵着,忽然有人大喊一声:“叼你老母,日本人上来了!”   果然,一辆轮式装甲车杀气腾腾的出现在街头,铁板上布满铆钉,车身上涂着海军的旭日章,炮塔内伸出两只重机枪的水冷套筒,陈子锟一直做进口军火贸易,认识这是英国产的维克斯M25装甲车,装甲钢板六毫米,顶得住国军的七九公厘子弹射击。   装甲车疯狂扫射,7.7口径的机枪子弹打在沙包掩体上,压得十九路军抬不起头来,藏在装甲车身后的野炮露出了狰狞的炮口,一声巨响,街心的沙包掩体被炸上了天,刚才还抽着烟卷谈笑风生的六个弟兄被炸的血肉横飞。   十九路军纷纷还击,从楼上窗口,掩体后面向装甲车开火,打得钢板火星四溅,装甲车毫发无伤,国军弟兄们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装甲车带着野炮步步紧逼过来。   陈子锟等人被十九路军的弟兄护在后面,听到枪声如此密集不免心焦,一双双热切的眼睛紧盯着上将军,就等他一句话了。   “找几个酒瓶子。”陈子锟忽然说道,亲自从慰问品中拿了一瓶酒,启开瓶盖倒了个精光,从卡车驾驶室里取了一根橡胶管,打开汽车油箱盖子,橡胶管插进去,猛吸几口,汽油导进空瓶子里,然后撕下军装下摆塞住瓶口,道:“照我这样做。”   护兵们如法炮制,很快制成了六个燃烧瓶。   “我来!”双喜拿起燃烧瓶就要上阵。   “谁也别和我抢。”燕忌南抄起燃烧瓶,抢先一步而去,到底是沧州燕家传人,身法那叫一个利落,旁人还没看清楚就已经上了楼顶。   闸北巷战极其艰苦,民房极多,战线犬牙交错,火力猛者占据上风,日军有航空兵掩护,装甲车和重炮配合,十九路军硬是靠血肉之躯才顶住了敌人的多次进攻。   跟在装甲车后面的是身穿蓝衣的日本特别陆战队,他们负责保护装甲车的安全,看见楼顶上的人影顿时开枪射击,燕忌南闪转腾挪,子弹根本伤不到他,一枚燃烧瓶砸在装甲车上,却忘了点燃布条。   燕忌南急忙点燃另一个燃烧瓶,使出燕家暗器绝学,正好砸在装甲车观测窗上,顿时火焰四起,惨叫连连,他一时兴起,又抄起一个燃烧瓶,刚要砸下,一颗子弹飞来,正中燃烧瓶,顿时半边身子都燃起了大火。   此时陈子锟已经带人从侧后迂回过来,一阵机枪乱扫,弄堂里的日本陆战队秋风扫落叶一般倒下,双喜冲上去将一颗冒烟的手榴弹塞进装甲车窗口,一个翻滚趴在地上,轰隆一声闷响,装甲车停了,熊熊烈火燃烧起来。   燕忌南身上的火被众人扑灭,但衣服都烧焦了,手臂焦黑,人疼得昏死过去,眼见这条胳膊保不住,若是感染,命都保不住。   陈子锟让双喜迅速将燕忌南送回租界医院治疗,青锋跑过来一脸焦急道:“上将军,撤吧,这里留给十九路军去守。”   “胡扯!身为军人守土有责,除了伤员,谁也不许后退半步!”陈子锟当即怒斥。   十九路军的官兵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个二等兵训斥少校长官。   第五十二章 明星从军   维克斯装甲车还在燃烧,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味道,一门野炮孤零零的歪倒在弄堂里,周围横七竖八的躺满尸体,十九路军的将士用刺刀检查着战场,一人拉响手榴弹塞进炮膛,将这门火炮毁掉了。   “等等!”陈子锟叫停已经晚了,好端端一门炮被炸开了炮管,报废了,十九路军的士兵见他身材高大,气宇轩昂,虽然穿着二等兵军装,但是谱儿比团长还大,都摸不清他的底细,营长正想上前套话,忽然侧后方有子弹打来,墙角处白衣闪现,又是日本人!   闸北巷战,地形错综复杂,中日双方都采取了小分队穿插迂回的战术,战线犬牙交错,敌我不分,战斗很快打响,双方依托掩体互相开枪,打得不可开交,忽然敌后又响起枪声,不大工夫,日军丢下十几具尸体抱头鼠窜。   营长高喊:“那边的兄弟,哪个部分的?”   对面回答:“义勇军便衣队的。”   说着过来几个人,便衣打扮,腰插驳壳枪,手提汤普森,原来是三枪会的人马。   这些人见到陈子锟,竟然一口一个会长,陈子锟纳闷道:“我啥时候当了三枪会的会长了?”   “可你是我们精武会的会长啊。”后面又走出两人,一男一女,男的威猛刚毅,女的英姿飒爽,正是精武会的当家人,欧阳凯和司徒小言。   精武会和三枪会是重叠的,很多三枪会众在精武会习武学艺,精武会向来是反日分子的大本营,战事一开,自然冲在最前线。   战斗间隙,什么废话都不多说,陈子锟和他们简单握手,立即商讨起反击策略来,决定趁敌人发起进攻前先迂回过去。   司徒小言踢了踢地上的日本兵死尸,道:“真奇怪,日本人穿白的穿蓝的都有,还有穿老百姓衣服的。”   陈子锟闻言心中一动,让人搜查死人身上物件,搜出一本“手帐”来,翻了两页就知道,这些穿白衣的是驻沪舰队的水兵,想来那些穿蓝军装的应该是特别陆战队,而穿老百姓的衣服的家伙们胳膊上都缠着白布条,上书自警团三字,应该是日本侨民武装。   军舰上的水兵进行巷战,战斗力可想而知,此举足见日军兵力捉襟见肘,陈子锟心中有数,传令青锋:“立即动员三枪会所有弟兄,发枪参战,杀死日兵一名,奖大洋五十,杀军曹一名,奖一百,杀军官一名,奖二百。”   又看了看势单力薄的十九路军弟兄,道:“让税警团调一门厄立康高射炮过来,帮他们对付装甲车。”   营长凑了过来,满脸景仰向这位二等兵敬礼:“您是陈将军吧?”   陈子锟还礼,道:“我是陈子锟,今天我不是将军,就是普通一兵。”   ……   战事稍歇,青锋等人苦劝陈子锟返回租界,甚至不惜以自杀相威胁,不得已,陈子锟只好先行返回,不过不是回家,而是去了医院。   燕忌南还在抢救之中,半边身子深度烧伤,没有什么特效药物可用,只能尽量防止感染恶化,右手是废了,已经截肢。   陈子锟叮嘱医生一定要保住燕忌南的性命,止疼药需用吗啡的话尽管用,烧伤实在太痛苦了,没人能捱得住。   他前脚刚走,一辆小汽车风驰电掣开到医院,一个油头粉面的男子跳下车来径直上楼,来到病房门前被护士拦住:“这是隔离病房,你不能进去……你是燕青羽,给我签个名吧。”   燕青羽很不耐烦的摸出自来水笔,在护士胸前签了个名字,护士喜气洋洋,帮他找了身罩衣和鞋套,全副武装起来才进了病房。   弟弟还在昏迷之中,烧伤的半边身子皮肤剥落,渗着体液,断肢处包着纱布,触目惊心,一张脸惨白无比,燕青羽的眼泪刷的一下就涌了出来,弟弟在前线和日本人拼命,自己一身武艺,却待在租界里和小明星卿卿我我,他狠狠抽了自己一记耳光。   从病房里出来,一群护士捧着本子等在门口,看到燕大明星一脸不快,顿时噤若寒蝉。   燕青羽忽然向众护士鞠躬,眼里滴泪:“列位,拜托照顾我弟弟,我舅舅就这么一个儿子。”   萤幕上的铮铮铁汉洒下英雄泪,护士们都感动了,纷纷说这位伤员是打日本的英雄,我们一定好好照顾。   燕青羽再度道谢,下楼上车,驱车而去,直奔法租界霞飞路姐夫的公馆。   陈子锟刚回来不久,正在书房埋头写报告,忽然房门被推开,燕青羽大踏步的进来:“姐夫,我要当兵,我要去打日本!”   “你确定?”陈子锟静静看了他半天才发问。   “没错,我要当兵上前线,为弟弟报仇!”燕青羽双眼通红,胸膛起伏。   陈子锟手里转着笔,似乎在考虑。   “你说什么也白搭,我就是要当兵,我不当你的摇钱树了!”燕青羽开始咆哮了。   陈子锟依旧没说话。   “你不答应也没关系,没了臭鸡子就做不了槽子糕咋的,我去十九路军投军去。”燕青羽气哼哼扭头便走。   “回来!”陈子锟低声道,语气虽不严厉,燕青羽还是乖乖站住了。   “我答应,你可以参军,但是一切要听我安排。”陈子锟道。   ……   三日后,申报上刊登两条重大新闻,一是日本驻沪舰队司令盐泽幸一被免职;二是紫星影业当家小生燕青羽为弟报仇,报名参军。   对上海民众来说,这两则都是好消息,小日本黔驴技穷,临阵换将,说明打得不怎么顺利,燕青羽参军,更激发了人民强烈的爱国情怀和抗日的决心。   本来陈子锟想让燕青羽参加第五军87师独立旅,也就是乔装改扮的税警总团,但燕青羽一口回绝,说要当就当十九路军的兵,普天之下唯有十九路军才是敢和日本人真刀真枪干的纯爷们。   考虑到宣传效果,陈子锟答应了他的要求,并且和十九路军军长蔡廷锴进行磋商,得到了热烈响应和密切配合,参军仪式在闸北靠近租界的相对安全位置进行,全上海的记者都去了,电影公司的摄影机也到了现场,忠实记录下这激动人心的时刻。   仪式由蔡廷锴主持,简短解说后,一身戎装的燕青羽手托军帽上了台,油光锃亮的大背头剃成了青瓜蛋,呢子军装上缀着少尉领章,小腿上扎着呢子绑腿,皮鞋锃亮,武装带杀的很紧,细腰乍背,看起来和戏台上的赵子龙有异曲同工之妙。   台下响起热烈掌声,在场都是社会名流,民族企业家,自然不会像影迷那样尖叫流泪,但燕家兄弟的事迹还是深深感动了他们。   为了宣传抗日,燕忌南的事迹做了相应渲染,战果扩大成两辆装甲车,一门野战炮,十名日军士兵,都是他一个人消灭的,报纸上连篇累牍的报道,煽情,配上医院里的照片和燕忌南的证件照,风华正茂的青年军官为了国家民族,失去了一条手臂,整个人被烧成焦碳,但凡有良心的人都不会无动于衷,这段时间,医院里的慰问品都堆成了山,更有无数上海小姑娘要嫁给燕英雄。   陈子锟代表国府军事委员会出场,向燕忌南颁发一枚勋章,由乃兄燕青羽代领,国歌响起,青天白日旗冉冉升起,会场内外一片肃穆,燕青羽立正敬礼,向众人展示着勋章。   这段胶片被拷贝成无数份,到处放映,激励民众的抗日决心,无数少男为之热血沸腾,无数少女为之疯狂倾倒,一时间掀起要嫁就嫁抗日军人的热潮。   与十九路军对战的是日本海军,虽然同是日军,但是海军的战斗力远逊于陆军,更别说精锐中的精锐关东军了,所以说目前的胜利只是暂时的,更大的危机还在后头,但只有少数人能看清楚这一点。   陈子锟正是少数人中的一员,他知道事态扩大,日本不甘心失败,一定会派遣陆军助战,日本海运发达,调兵遣将只在朝夕之间,而中国调兵全靠两条腿,吃屎都赶不上热的。   武器装备方面,日本工业远胜中国,大口径炮弹可以自给自足,而中国连生产炮弹的钢都要进口,除了轻兵器可以自产之外,重火器和汽车一律靠进口,而中国偏偏又是个极穷的国家,全靠贵重金属和农产品出口才能换取外汇,一来一去,损失颇多,一旦战事扩大,日本要求国际禁运,并且封锁中国海港,进口武器渠道就会中断,炮弹打一发少一发,就只有靠血肉之躯去拼。   陈子锟写了一份报告派专人送到南京军事委员会,详细介绍了淞沪战局,重点对闸北巷战进行说明。我军利用民团义勇军,组成便衣分队多路穿插迂回,袭击敌军后路,打法灵活多变,出其不意,这是总结出来的经验,而教训则是武器装备落后,缺乏打装甲车的大口径战防枪,希望能尽快从德国进口一批。   报告中有提到,协助正规军作战的是上海民间抗日自卫团体三枪会,而三枪会理事长正在南京中央监狱羁押,希望军委会能查明真相,尽快释放苏青彦。   蒋委员长接到报告后立刻给陈立夫打了电话,陈立夫主管组织部,这么小的案子自然不会知道,挨了一顿批之后打电话给徐恩曾询问,徐科长说是有这么个人,涉嫌通共还没拿到证据,又小心翼翼道:“这个案子不是您交代过的么?”   陈立夫这才想起,这案子和陈子锟有关,此时此刻再搞小动作未免太不入流,便道:“放人!”   第五十三章 美人计   南京,中央监狱,长长的走廊上方是一盏围着铁网的昏黄电灯,铁门打开的声音在暗夜中格外刺激人的神经,不知道又有那个人要被秘密处决了。   随着一串钥匙响动,看守走到一间单人牢房前,用警棍敲敲门:“苏先生,起来了,该走了!”   躺在狭窄床铺上的苏青彦一跃而起,含笑道:“今儿是个好日子啊!”   看守笑道:“可不是么!您出去以后可别忘了咱们。”   在中央监狱的日子,苏青彦过的还算不赖,住着单人牢房,顿顿有肉,不用干活,放风时间比别人长,典狱长还安排了一个十几岁的清秀少年犯帮他打扫监舍卫生。当然兴趣上来拿来败败火也不是不可以,在监狱这种地方,三扁不如一圆的传说亘古流传。   苏青彦是党务调查科的犯人,住进来之后就提审过一次,没有罪名,没有说法,就这么关着。典狱长打听过,这位老兄后台硬着呢,能通着天,进来只因得罪了淞沪警备司令杨虎。不过杨虎已经下台,党务调查科也没说什么,当然好吃好喝供着这位爷。   监舍的门打开了,苏青彦走出来伸了个懒腰,看了看对面监舍里住进来还没半个月的犯人鲁平,这小子是个左翼文人,拗得很,要不是苏青彦罩着他,早被别的犯人打死了。   “鲁平,识时务者为俊杰,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懂么?”苏青彦丢下一句话,又对看守说:“把我的被褥给鲁平吧,大冷天的别冻着他。”   “好的,苏先生您仁义。”看守点头哈腰,送苏青彦出去了。   鲁平若有所思。   过了两日,负责鲁平案子的党务调查科徐庭戈又来提审他,鲁平依然一言不发。   “鲁平,给你脸你不要,就别管爷们不客气了。”徐庭戈露出狰狞面目,亲自上刑,用蘸水皮鞭将鲁平抽的遍体鳞伤,见他还是铁嘴钢牙,又动用了烙铁,烧红的铁筷子往身上一按,一股白烟升起,蛋白质焦臭味弥漫在地牢里。   鲁平宁死不招,徐庭戈一筹莫展,忽见外面有一队犯人正被押上卡车,灵机一动,让人将鲁平的脑袋套上黑布,一并押了出去。   南京南郊的雨花台是一片乱葬岗,处决死刑犯总在这儿进行,一辆卡车开到这里,十余个男女犯人被押下汽车,不光有政治犯,也有刑事犯,犯人们一字排开,跪在地上,行刑队拉着枪栓哗哗直响,鲁平排在末尾,就听到不远处有人喊着口令:“预备……放!”   一阵枪声,犯人们后脑中枪立扑在地,鲁平觉得背后一股大力袭来,也倒在了地上。   当他再度醒来的时候,发觉身上一丝不挂躺在床上,红罗帐,绿锦被,身畔玉体横陈,惊得他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你醒了,嘻嘻,吃点东西吧。”身旁女子妖艳无比,裸着身子扭着腰肢端来一盘糕点,鲁平在监狱里住了半个月就没吃过饱饭,抓过糕点狼吞虎咽,噎的打嗝,女子拿了一杯葡萄酒送到他唇边,伺候他喝下。   不晓得酒里有什么东西,鲁平喝下后就觉得血脉贲张,把持不住自己,一把将女子按在身下翻身上马,驰骋起来,正在冲刺之时,忽然镁光灯一闪,徐庭戈手捧着照相机进来了,鲁平羞愧难耐,抓起被子掩住自己,那女子倒没觉得什么,慢条斯理穿上旗袍,施施然去了。   “鲁平,你的英姿留在胶卷里了,想不想上报纸啊?”徐庭戈得意的拍了拍柯达相机。   两个特务上前,将鲁平身上的被子扯去,指着他腿间因惊吓缩成一团的家伙嘲笑道:“就这点本钱啊!”   鲁平双手十指插在头发里,痛苦不堪,刑场陪绑加上美人计,已经让他有所松动,当羞耻心被剥夺,人的最后防线也失守了。   徐庭戈又道:“怎么样,那娘们的滋味还不错吧,只要你招供,她还能陪你几个晚上。”   “给我支烟。”鲁平道。   徐庭戈知道计策奏效,掏出自己的大前门和火柴递过去,转身出门。   过了五分钟,他再次进来,鲁平低着头,沙哑着嗓子道:“我愿意把我知道的都说出来,但你们要保证我的安全。”   徐庭戈道:“你放心,现在党国对共产党是宽大的,只要招供,在报纸上声明退党,就会释放。”   鲁平道:“其实你们抓错人了,我只是党的外围,我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掩护唐嫣,她才是你们要抓的大鱼。”   徐庭戈眼睛一亮:“你说的是真的?”   鲁平凄然一笑:“我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好隐瞒的。”   徐庭戈相信他说的是真的,因为他早就怀疑那个叫唐嫣的女记者,这女人社会活动能力很强,相比之下,她确实更像是地下党的高级干部。   而这个鲁平,虽然嘴硬,但除了在杂志上说说怪话,确实没什么出格的举动,对于党务调查科来说,枪毙一个人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但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对付共产党决不可只用单纯的杀来解决,必须攻心,从内心来瓦解他们的意志。   鲁平招供了,虽然没多少有价值的情报,但好歹也算了结一起案子,他写了保证书,申明退出共产党,并且在报纸上也发了启示。   徐庭戈用了一个妓女就摆平了铁嘴钢牙的死硬地下党,受到上峰嘉奖,鲁平也被释放了,他走出监狱,裹紧棉袍,顿有举目无亲之感,天下之大,却已经没了自己的路。   ……   上海战事持续,日本再次换将,调派第九师团登陆上海,陆军终于参战了,他们的战斗力比第三舰队的带枪水兵高了何止十倍,十九路军的压力骤增,伤亡巨大,中央军第五军打得也很艰苦,全靠一腔热血和日本人死拼。   不过日本人也没有想象中的那样神勇,他们虽然火力占优,但是指挥死板,打法僵硬,很容易摸到规律,双方交换比差不多,半个月打下来,日军也是伤亡惨重,号称劲旅的久留米混成旅团几乎被打残,不得已又增派十一、十四两个师团参战,中国方面急调江西剿匪的陈诚部第十八军入浙,战事有扩大迹象。   火线参军的燕青羽一天战场都没有上过,整天穿着笔挺的军装在后方参加各种酒会,宣传抗日,讲述他兄弟的英勇故事,由此又骗了不少纯情小姑娘,饶是他脸皮厚,每天自处的时候也觉得脸上发烧,这干的都是啥事啊。   陈子锟宽慰他说,前线不差你一个,你的战线在后方,多争取一块钱捐款,对前线将士都是支持,这样一说,燕明星的内疚感才减少了一些。   陈子锟也一样,自从上次以身犯险后他就再没上过一线,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他又没有指挥权,堂堂上将跑到前线去只有给人家添乱而已,若是被打死打伤,对士气却有极大影响,所以还不如在后方老实趴着。   据三枪会反映,在战场上发现其他抗日组织,竟然是王亚樵的斧头党,询问陈子锟是否消灭之,陈子锟想了想说,抗日要紧,放他一马。   后方发来急电,要求陈子锟回京,上海局势日益紧张,租界周边沦为战场,闸北几成废墟,租界难民成灾,物价飞涨,陈子锟决定顺便将家眷撤出上海。   一家人简单收拾了行李,赶到虹桥机场登机,起飞不久,飞行员惊呼:“日本飞机!”   众人趴在窗口观看,侧后方果然有三架涂着鲜红徽章的日本战斗机呼啸而来,小孩子们不懂事,兴奋的大喊大叫,女人们的心吓得怦怦直跳,姚依蕾扑到驾驶舱颤声问道:“怎么办?”   “战斗机不会攻击民用飞机的。”副驾驶安学话音刚落,一串子弹打来,擦着机身飞过,陈子锟一拉操纵杆,飞机迅速爬升,日机紧追不舍,继续开枪射击,仿佛在挑逗这个逃不掉的猎物。   “坐稳。”陈子锟说道,他此时的脸色相当难看。   姚依蕾脸色顿时煞白,跌跌撞撞奔回机舱,帮孩子们系紧安全带,叮嘱他们不要害怕,可自己的眼泪却先下来了。   “将军,日本人是不是冲你来的?”安学问道。   陈子锟摇摇头,他不知道,但也不排除这种可能,按说日本飞行员的素质较高,不会擅自攻击民用机,发生这种情况让他极为懊悔,早知道应该走陆路,明知道制空权被人家掌握,还坐飞机,不是找死么。   三架日机属于航空母舰舰载三式双翼战斗机,最高速度241千米,装载两架7.7毫米机关枪,大概是从凤翔号航母上起飞的,在三架战斗机的夹击下,客机被击毁只是时间问题,安学已经通过无线电发出求救信号,“Mayday,Mayday,Mayday”   耳机里传出日本飞行员的笑声,机关枪继续扫射,子弹击穿了机翼,孩子们终于知道不是在做游戏,一张张小脸吓得面无人色,各自看着自己的妈妈,妈妈们也是惊恐万分,信教的不停画着十字,信佛的念着阿弥陀佛,忽然陈子锟进了后舱,道:“准备跳伞。”   降落伞根本不够,女人和孩子们也没接受过跳伞训练,从高空往下跳还不如坐在飞机里等死,大人哭小孩叫,机舱内乱成一锅粥,突然小北趴在舷窗边兴奋喊道:“看,翠鸟!”   嫣儿也趴到了窗边,一架翠绿机身黄色机翼的战斗机从云层中杀出,如同神兵天将,一串曳光弹将紧咬住客机的一架日本战斗机打得凌空爆炸,另两架日机迅速爬升,和翠鸟缠斗起来。   第五十四章 洗礼   客机抓住机会,开足马力逃离战场,飞抵南京上空时才有两架涂着青天白日的战斗机前来护航,飞机降落在大校场机场,一家人惊魂未定的走出机舱,陈子锟检查飞机,机身和翅膀上遍布弹孔,上苍保佑,没有打到引擎和传动装置,没有伤到家眷,真是万幸。   天边一阵轰响,那架翠羽黄翅的战斗机翩翩降落,众人停下脚步,看着翠鸟在跑道上滑跑,停稳后一个金发碧眼的飞行员跳了出来,脸上带着孩童般顽皮的笑容。   居然是个洋鬼子飞行员。   陈子锟上前攀谈,原来此人名叫罗伯特·肖特,美国华盛顿人,曾在陆军航空队当兵,现在是波音公司代理商的推销员,兼任国民政府军政部航空学校飞行教官,折价翠羽黄翅的飞机是波音218型战斗机,当天刚运到虹桥准备转场南京,就遇到这场空战,罗伯特当即发扬牛仔精神加入战团,挽救了陈家人的性命。   面对夫人们的感谢,罗伯特反而有些腼腆,聊了几句便告辞离开,跑回战斗机准备入库,忽然看见一个男孩站在尾翼旁,轻轻抚摸着飞机,眼中带着虔诚,见罗伯特过来,男孩竟然将右手举到额边,学着大人的样子敬了一个军礼。   罗伯特肃然立正,向男孩还礼。   这男孩正是陈子锟的长子陈北,今年十一岁。   所有人都不敢再坐飞机,从南京转火车回江北,陈子锟留在南京军委会参赞军务,日理万机,根据淞沪战场的经验教训,陈子锟提出很多真知灼见,比如铁丝网的运用给日军步兵造成极大阻碍,我军缺乏反坦克武器和自动武器,应大量进口速射型毛瑟手枪,13毫米战防枪等,研发反坦克地雷,购买水雷、大威力高射炮等。   这些提案都得到蒋介石的首肯,但是经费紧缺,暂时只能纸上谈兵,回到寓所,陈子锟愤愤然道:“经费都拿去剿共了,若是多花一些在十九路军身上,也不会打得如此惨烈。”   当然这话也只是自己闷在家里说说而已,十九路军是杂牌地方部队,消耗在抗日前线再好不过了,老蒋又怎么舍得花钱给他们添装备。   电话铃响了,刘婷过去接起,原来是江东打来的长途,夏小青忧心忡忡的说,儿子自打回去之后就心不在焉,干什么事儿都没精神,莫不是吓出病来了?   陈子锟脑中灵光一现,儿子在战斗机前的神情,像足了自己当初站在火车头旁的样子,这小子怕是迷恋上了飞机。   “小青你别担心,儿子这是单相思呢,我有办法解决。”陈子锟笑道。   “放屁,儿子才几岁就单相思……你要帮他找个童养媳么?”   “当然不是,你就等着吧。”   陈子锟挂了电话,让人从航空学校找了几个飞机模型,派专人送回江东,果然小北爱不释手。   ……   一周后,噩耗传来,罗伯特·肖特在保护难民专列的空战中寡不敌众,被日本战斗机轮番攻击,击落于吴县郊外。   日本大本营再度换将,陆军大将白川义则担任司令官,三月一日,日本陆军第十一师团一万人在长江的七丫口登陆,占领了中国军队背后的浏河镇。   第五军军长张治中闻报,急派兵增援,兵贵神速,我军缺乏交通工具,急切之中想到欧战时期法国人利用出租车调兵之先例,欲效法之,可是上海汽车大都在租界,洋人不会伸出援手,华界汽车本来就少,又遭战火摧毁,仅征集了十一辆车,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看着日军登陆。   十九路军和第五军腹背受敌,伤亡惨重为保存力量只能退守至第二道防线,即黄渡、嘉定、太仓一线。三月三日,日军占领真如、南翔后宣布停战。   六日后,废帝溥仪在长春就任满洲国执政,年号大同,国联调查团抵达东北,经过一番所谓调查,提出和稀泥的方案,即在中国名义下保持满洲自治状态,实际上还是日本占了实惠,这个方案遭到日本的断然拒绝,三月下旬,日本退出国联,而一直指望国联撑腰的中国并未得到任何实质上的帮助,也黯然丧气,国联从此威信大损。   战争终于停止,闸北损失惨重,数千商铺被毁,上万房舍倒塌,人民流离失所,中国最富裕的所在变成一片焦土,中日双方都号称取得了胜利,对中国来说,这是甲午以来第一次敢于和日军正面交锋,证实了日军并非坚不可摧,在月余战斗中毙伤日兵三千余人,虽然自身伤亡更大,但也是一种进步。   对日本来说,东北三省就算妥妥的吞进肚里了,虽然损兵折将,但颜面未丢,战略目的达到,再加上英美反应强烈,也就没有继续咄咄逼人。   四月,牺牲美国飞行员罗伯特肖特的家属从美国赶来,中国方面在上海举行了规模宏大的葬礼,陈子锟带儿子参加了追悼会,小北穿了一件仿制的飞行夹克,戴着配风镜的飞行皮帽,庄严肃穆的站在祭奠人群中,追悼会由一位空军上校主持,宣布授予肖特中国空军上尉的荣誉军衔。   望着肖特的遗像,小北问陈子锟:“这不是上次救咱们的人么?”   陈子锟道:“对,就是他,他牺牲了,今天我们举行仪式悼念他。”   小北道:“他怎么死的?”   “被日本飞机击落了。”   “为什么,他那么厉害,小日本不是他的对手啊。”小孩子心思单纯,想不通这个问题。   陈子锟摸着儿子的脑袋道:“咱们国家会开飞机的人太少了,双拳难敌四手,寡不敌众被小日本偷袭,他才牺牲的。”   小北认真的点了点头,望着肖特的遗像道:“我以后要学开飞机。”   陈子锟道:“开飞机和练武可不一样,不掌握科学知识,看不懂仪表是不能开飞机的。”   学习成绩一贯极差的小北顿时不吭声了。   这只是陈子锟带儿子参加的第一场葬礼,接下来是税警总团战死将士的集体葬礼,这支部队的前身是北洋江东军特务团,后来演变为禁烟执法总队、财政部税警团,现在的番号是中央军第五军87师独立旅,但不管怎么转变,都是陈子锟的兵。   鏖战月余,牺牲人数比以往八年还多,日军的战斗力远超国内对手,将士们打得很苦,经常被敌人的炮弹和空袭压着打,每天都有人阵亡,驻守的吴凇一带,全部房舍被毁,遍地尸体,恶臭难闻,惨烈至极。   薛斌的部队阵亡三百余人,轻伤重伤五百,伤亡率超过半数,基本上打残了,很多战友的尸首已经找不到了,因为吴凇被日军占领,营地再也回不去了。   这次葬礼是为军医院中不治而亡的十名士兵举行,十口薄皮棺材,一支仪仗队,枯死的树上蹲着一只乌鸦,在军官的口令声中,仪仗队举枪朝天射击,乌鸦抖开翅膀直冲云霄。   号兵鼓起腮帮,鼓起了熄灯号,十口棺材被放入坑中,战友们默默无语用铁锨铲着土,堆起十个坟头来。   在场军人,都举手敬礼,久久没有放下。   经过这两件事情之后,陈子锟觉得儿子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或许他能明白,生在这样一个苦难深重的国家的悲哀与责任。   停战了,就有时间处理耽搁下的事情了,燕忌南伤势严重,依然躺在医院,据洋人医生说这种烧伤起码恢复个一年半载,因为大面积重度烧伤,内脏也有损坏,右臂截肢,身体烧伤痕迹是没法复原的,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一张脸没被烧坏。   燕家把一个好端端的小伙子交到自己手上,却受了这么重的伤,还成了独臂残疾人,这让陈子锟很是内疚,一心想帮燕忌南找个老婆,实际上确实有不少热血女青年自告奋勇要嫁给他,可燕忌南说啥不愿意耽误人家姑娘一辈子的幸福,唯一的心愿是回老家沧州去看看。   陈子锟答应了他,找了一个烧伤科的医生和两个护士陪他回去,并且让铁路局挂专车护送,自己没时间同去,就让燕青羽陪弟弟回去。   安排好了燕忌南的事情,陈子锟又想起战争爆发时唐嫣曾经找过自己求救,现在有空不妨过问一下,青锋说我这就去把唐记者找来,陈子锟想了一下说算了,我还是亲自去一趟吧。   找老情人这种事儿不能兴师动众,大张旗鼓,陈子锟轻车简从,只带了两个随从前往法租界唐嫣的寓所。   汽车开到唐嫣家门前,双喜和青锋留在车里,陈子锟下来敲门,一推门,竟然开了,门内站着一个青年男子,一只手藏在背后,微笑着说:“请问侬找谁?”   陈子锟道:“我找唐嫣,你是?”   男子道:“我是她报社同事,唐记者正在楼上整理资料,请进吧。”   陈子锟走了进来,男子随手关门,亮出藏在背后的勃朗宁撸子来,压低声音道:“不许动!”   陈子锟道:“你是巡捕房的还是党务调查科的?”   那人喝道:“少罗嗦,老实点。”很娴熟的在陈子锟身上搜了一下,从他腋下拽出一把柯尔特手枪来,顿时眼睛亮了,对楼上喊道:“副组长,抓到一条大鱼。”   第五十五章 捣毁特工总部   楼上探出一颗大脑袋来,满脸横肉一看就不是善茬,粗声大嗓道:“带上来!”   陈子锟被押上了二楼,他从没来过唐嫣的新家,但感觉唐嫣绝不会把家搞成这副邋遢模样,本来光洁的地板上全是鞋印和烟头,甚至还有痰迹,四条大汉正围坐在小桌旁打牌,旁边丢着烟盒和酒瓶,窗帘拉上,密不透风,从外面是看不见里面的情形的。   不用问,这五个人是国府情报机关派来守株待兔的,而且素质不高,属于行动部门的人员。   “你们搞错了,我是军委会的陈子锟,唐嫣被你们弄哪去了?”陈子锟当即亮明身份,好汉不吃眼前亏,这些特务可不比那些坐办公室的情报官,出手狠着呢。   副组长抬手就是一记耳光,被陈子锟迅疾抓住。   “身手不赖嘛,肯定是红队的!”副组长眼中闪过一抹厉色,拔出匕首:“按住他,先把大筋挑了。”   几条汉子上前爱按陈子锟,没按住,守门的年轻人举起枪柄朝他后脑勺砸了一下,钢质手枪柄如同敲在铁块上一样,陈子锟回头瞪了他一眼,吓得他一激灵:“副组长,这货练过。”   副组长正要掏枪,陈子锟却服软了:“几位,别动手,你们求财是吧,我给。”   “搜他身上。”副组长道。   年轻人上前摸陈子锟的西装内兜,掏出一个皮夹子,里面有一些纸钞,还有一个花旗银行的现金支票簿。   “好汉,需要多少钱,我直接开支票给你们。”陈子锟道。   副组长犹豫了一下,道:“开五万块!”   “五万太多了,账上没这么多钱,银行会退票的,三万可以吧,你们每人六千。”陈子锟讨价还价,反而让特务们觉得更放心了。   “少废话,快填,填完了让老二去银行领钱,领的出来就放了你,领不出来有你好看!”   看不出来这帮特务还是行家里手,想必绑票勒索的生意没少做。   陈子锟表示站着没法填支票,很自然的坐到了书桌后面,从笔筒里选了一支很秀气的派克牌女士自来水笔,这支笔还是当年送给唐嫣的,笔尖是白金的,价值不菲。   “快填!”副组长喝道,用枪筒敲打着桌子。   陈子锟笑笑,慢吞吞的拧开笔帽,突然发难,以笔为刀,插进了副组长的右眼框,顿时惨嚎一声,捂住眼睛,手枪被陈子锟抢到手中,顺势滑到桌子下面,椅子靠背上已经挨了三枪,特务们的反应比他想象的还要快。   陈子锟从桌底开枪,击中特务们的腿,人砰然倒地,紧跟着身上头上中弹,当即打死两个,剩下的两个靠门比较近,仓皇下楼逃窜。   楼下汽车里的双喜和青锋听到枪声,如同弹簧一般蹦起来,拔出手枪跳出汽车,双喜先冲过去,青锋掀开后备箱拿了一支汤普森紧随其后,踢开门就看见两个特务下楼来,举枪就是一顿狂扫,当场将前面一个打成马蜂窝,后面一个迅速退却,又被赶上来的陈子锟一枪托砸在脑后,昏死过去。   副组长还在地上哀号,双喜想给他一个了断,被陈子锟拦住:“带走,我有话问他们。”   当即打电话给李耀廷,不到五分钟,两辆汽车开到门口,下了一群劲装汉子,将尸体和伤员抬走,血迹擦干,动作麻利的很,等巡捕房的人赶到,一切如常,地上连子弹壳都没有。   仅存的两个人被押到了李公馆的地牢里,陈子锟亲自审问,那个在门口诱捕他的年轻人交代说,他们是党务调查科第八分组行动小组的特工,奉命捉拿所有和唐嫣接触的可疑人士。   “大哥,我只是调查组外围,你们放了我吧,我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三岁幼儿。”年轻人苦着脸说道。   双喜上前一脚踹翻他:“放屁,合着你娘六十岁才生的你!”   陈子锟道:“唐嫣被关在哪里?”   “我真不知道……”   青锋上前将他放倒在桌上,脸上盖了一条毛巾,拿起水壶开始倒水,年轻人疯狂挣扎,无奈被绑的死死的,动弹不得。   毛巾揭开,年轻人大口喘着粗气:“真不知道。”   “再来!”   “我说,我说。”   没用皮鞭,没用火筷子,一条毛巾一瓶清水,特务就招了。   原来唐嫣被抓到调查科的总部去了,位置在龙华附近,靠近警备司令部,人员众多,设施齐全,有审讯室有地牢。   陈子锟和调查科的积怨已深,通过正当途径已经无法解决,今天又闹出这种事来,差点把性命都丢了,若是一般官员肯定要找蒋委员长申诉,但陈子锟却不喜欢那样,他深知蒋委员长和国联一样,只会和稀泥,想报仇救人,还得指望自己。   税警总团现在调到苏北休整去了,暂时用不上,不过还有三枪会的人马。   一个电话把苏青彦叫来,让他组织一批精悍枪手。   苏青彦道:“早该对他们下手了,这帮狗特务!我建议夜间行动,神不知鬼不觉把他们的老窝端了。”   陈子锟道:“明人不做暗事,要端老窝也是正大光明的端。”   于是,光天化日之下,一队汽车开到了龙华调查科总部门口,打头的是一辆插着将军旗的梅赛德斯防弹轿车,后面跟了五辆卡车,载满了穿军装和便衣的枪手,卡车顶棚上架着轻机枪,步枪都上了刺刀,寒光闪闪杀气腾腾。   双喜带人上去砸门,咚咚敲的山响,门一开,一群人便涌了进去,二话不说见人就打,见东西就砸,特工总部里都是一些情报分析人员,戴着眼镜文质彬彬,哪经得起这份暴捶,被打得哭爹喊娘,叫苦不迭。   徐庭戈正在审讯室和唐嫣聊天,唐记者是女流之辈,又是上海滩的名记者,用刑这种低级的招术是用不上的,只能慢慢撬开她的牙关。   正聊到马克思和列宁,忽然外面嘈杂不堪,徐庭戈脸色一沉,出门刚要质问,一枪托砸来,他门牙就飞了,眼前金星直冒,晃了晃瘫在地上。   一个便衣走进审讯室,问道:“贵姓?”   唐嫣迟疑道:“我……姓唐。”   “找到了!”便衣大喊一声,外面进来几个穿白大褂的,七手八脚将唐嫣架走,一路上狼藉不堪,特工总部被砸的稀巴烂,经过大门口的时候,唐嫣看见了那辆梅赛德斯防弹大轿车和车前的三星旗帜,心头便是一暖。   近在咫尺的警备司令部发现这边情况不对,一个上尉带了十几个士兵过来查看,被毫不客气的拦在外面,告知军事委员会陈上将正在办事,不得干扰。   碰巧有一支调查科行动组的人马赶回总部,看到这一幕都很自觉的绕道而行,假装不认识里面正在挨揍的伙计。   三枪会的弟兄们把特工总部彻底捣毁,地牢里关押的犯人也全放了,这才意犹未尽的离去,等他们走远了,特务们才敢进去收拾残局,好在对方下手有分寸,都是些骨折之类的伤,没打死人,不过却有三具尸体摆在院子里,正是在唐嫣家蹲坑的特务。   徐庭戈从地上爬了起来,依然脑袋发昏,嘴里腥甜,一摸,我操,门牙掉了,不过也好,正想镶一枚24K大金牙呢,这回倒是省了拔牙的钱。   总部被人彻底端了,文件资料付之一炬,人被打伤,电台也砸了,更惨的是费尽心思抓来的犯人全跑了,徐庭戈打听了一番才知道,带兵捣毁总部的正是陈子锟。   “丫挺的,肯定是冲着那娘们来的,姓陈的你别牛,你的老底子我清楚,不就是一臭拉洋车的么!”徐二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揉着头上的淤青不甘心的骂道,不过他心里明镜似得,自己的老底子对方也清楚,要是照了面,就露馅了。   上海总部的负责人叫李嘉文,是党务调查科副科长,徐恩曾的左右手,今天碰巧到租界去和英美方面的情报机构交流去了,等他回来看到这幅惨状,一张马脸拉的更长,阴鸷无比。   “备车,回南京,我要当面向陈部长汇报。”   ……   公共租界,一处秘密的寓所内,门外有便衣在巡逻,挂着窗帘的室内,陈子锟和唐嫣相对无言。   “谢谢你。”唐嫣的声音有些干涩。   陈子锟拿出一张支票推过去:“这里有些钱,你先拿着,最好出国避一避风头。”   唐嫣没有去看支票上的数字,她知道陈子锟向来出手阔绰,这笔钱绝对够自己在国外生活一段时间,可是钱花光了自己又该向何处去?党组织已经被特务破坏,一直单线联系的代号ONE的领导已经被特务抓获解往南京,自己已经成了脱离党组织的孤雁。   “你好好休息吧,这里很安全。”陈子锟起身欲走,他并不想和唐嫣再续前缘,沾染上政治的女人,再美丽再妖娆也像是有毒的蘑菇。   “等等……”唐嫣低声道,咬了咬嘴唇,似乎在下决心,“我有一条情报给你,也算答谢你的解救之恩。”   “说。”   “这个月二十九日,上海会发生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第五十六章 日酋被炸案   陈子锟细细想了一下,想不出二十九日有什么重要事件,索性直接问她:“到底什么大事,不要吞吞吐吐。”   唐嫣道:“我也是偶然得到的讯息,王亚樵和一帮朝鲜人在搞高爆炸弹,要求二十九日之前一定到货,具体的也不清楚,你有兴趣,查一下就是了。”   “好吧,谢谢你。”陈子锟和唐嫣握了一下手,转身离去。   唐嫣送到门口,一直看着陈子锟上车,他再没有回头。   汽车绝尘而去,唐嫣关上门,两行泪无声落下。   陈子锟回到住所,还是百思不得其解,于是问刘婷,二十九日有什么名堂。   “你是说四月二十九日么?那是日本天皇裕仁的生日,日本重大节日,天长节。”刘婷答道。   陈子锟倒吸一口凉气,这个王亚樵当真厉害,居然要在天长节这天给日本人添堵,盛大节日往往是人群密集聚会之时,炸弹一响,死伤惨重,这个日子挑的真好。   可是仔细一想,这条情报对自己无甚用处,总不能去向日本人告密吧,唯一的办法是把这情报转手出去,情报口的朋友有两个,一个是法租界巡捕房政治处的程子卿,一个是通讯调查小组的戴笠,法国人毕竟靠不住,这条情报还是卖给戴笠比较合适。   于是陈子锟打了个电话给戴笠,把事情轻描淡写说了一下,戴笠心领神会,当即挂了电话,将自己掌握的一些零碎情报拼凑起来,顿时豁然开朗,他和王亚樵本来就是老相识,对这位老兄的胆识魄力颇为敬佩,上海滩鱼龙混杂,王亚樵和朝鲜流亡组织的金九是合作关系,这一点谁都知道,综合各个渠道的消息,可以得出一个结论,王亚樵和金九,很可能在天长节这天搞一次针对日本人的爆炸。   淞沪战争刚停,中国人对日本恨之入骨,蒋委员长更是每天在日记上痛骂日本人贪得无厌,得寸进尺,戴笠自然不会把这个情报泄漏出去,但是有必要向蒋介石汇报一下。   党务调查科是CC派的特务组织,而戴笠的通讯调查小组才是蒋介石的嫡系特务组织,戴笠本人也曾做过蒋的侍从官,关系甚密,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报告,党务调查科上海总部被陈子锟亲自派人捣毁的事情并未公开,当然戴笠方面是清楚的,而且是当成一个笑话来看,李嘉文赶赴南京向徐恩曾哭诉,徐科长又向陈立夫汇报,一来一去耽搁了两日,戴笠那边的情报刚好整理完毕。   戴笠去报告的时候,陈立夫刚从委员长办公室出来,皱着眉头,仿佛谁欠他二百大洋似的,当领导的最忌讳别人欺负他的手下,陈子锟这次可把陈立夫得罪惨了。   “陈部长好。”戴笠客客气气鞠躬敬礼,陈立夫点点头过去了,戴笠看了看他的背影,整理军容喊声报告,进了办公室。   蒋委员长正襟危坐,正在批阅公文,头也不抬:“说。”   “委员长,据我们分析近期情报作出判断,朝鲜流亡组织会于本月二十九日在虹口进行一次爆炸暗杀,对象是日本军政高官。”   “哦?”蒋介石坐直了身躯,很感兴趣的样子。   戴笠详细介绍一下情况,当然没提这个信息是从陈子锟那里得到的。   “很好,继续密切关注,适当的时候可以支援一下金九他们。”委员长作了批示,戴笠挺直腰杆:“是!”   转身正要走,蒋介石又把他叫住,“雨农啊,你觉得陈子锟这个人怎么样,有什么缺点?”   戴笠笑道:“陈将军对党国的忠诚那是没得说,要说缺点……也有,就是比较好女色,他娶了三房太太,外面还养了好几个小的,宠爱有加,呵呵,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啊。”   蒋介石笑了笑:“好,你下去吧。”   戴笠微微欠身,倒退着出去了。   蒋介石处理完公务,回家吃晚饭的时候,依然眉头紧锁,宋美龄问他为何事烦恼,他便道:“陈昆吾带人扫荡党务调查科驻上海总部,还打死了三个人,陈立夫把状都告到我这里来了,淞沪一战,昆吾出力不少,我正想嘉奖他,闹出这种丑闻来,岂不是让我左右为难。”   宋美龄道:“我当是什么事呢,达令,这件事我知道,小陈去法租界找女朋友,结果被徐恩曾的人当成共产党抓了,肋骨都打断两根,还被逼着勒索了一张支票,你想想,小陈多要强的人,岂能吃这个哑巴亏,一旦脱身他还不大闹天宫,要我看啊,只打死三个人那是小陈手下留情,给立夫留了面子,换了他以前的脾气,还不血洗调查科啊。”   蒋介石道:“昆吾也是,性子太急躁了,不过冲冠一怒为红颜,也是可以理解的。”   次日,蒋介石又把陈立夫叫来了解情况,陈立夫也是听手下人一面之词,不知道陈子锟被调查科殴打勒索之事,当即表示回去严查。   结果可想而知,陈子锟那边还留着两个活口呢,而且人家的关系一直通到夫人那里,随时可以吹枕头风,这口恶气陈立夫只好吞下,向蒋介石汇报说,确实有这么一回事,不过都是调查科的临时聘用人员所为,今后一定加强人员素质教育云云。   这件事似乎就这么过去了。   但在党务调查科内部却远远没有结束,徐恩曾受到陈立夫的严厉批评,调查科内部全面整顿,负责人要写深刻检讨,当然最倒霉的是近期抓获的一批共产党人,党务调查科把一口恶气全撒在他们身上,本来该深入审讯的几个要犯,全被一车拉到雨花台处决了。   在次日的中央日报上,刊登了被枪毙的匪党名单,四月的南京阳光普照,麦平走在街上,买了一张报纸,瞥见一个熟悉的名字,呼吸顿时急促起来,这个人是自己的上级,代号ONE,竟然被国民党当局枪毙了,看来党组织又遭到毁灭性的破坏,不过对自己来说,似乎并不太糟糕,起码没人知道自己脱党的事情了,毕竟鲁平只是个化名而已,这年头报纸上哪天没有十几二十个宣布脱离共产党的啊,只要ONE不在人世,谁能记得起自己啊。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寻思是不是该回老家看看了,自己的儿子,这会儿怕是都能打酱油了。   ……   四月二十九日天长节很快来临,日方决定在虹口公园举办盛大典礼,庆祝天皇生日以及淞沪战争祝捷大会,为防止中国人捣乱,禁止华人入场,只允许西方人和日本人朝鲜人参加,陈子锟本来安排了几个人去看热闹,可是现场安防严密,居然没混进去。   中午十二点,消息传来,虹口公园发生爆炸,伤亡不明,一名刺客被捕,到下午四点,更具体的消息才从医院方面传出,驻沪居留民团行政委员长河端被当场炸死,日军总司令白川义则大将重伤,第三舰队司令野村中将被炸瞎一只眼,第九师团长植田谦吉中将和驻华公使重光葵均被炸断一条腿,驻沪总领事村井被炸伤,主席台上可谓全军尽墨。   第二天的《申报》及时刊登报道,题为日本要人昨午被炸,一时洛阳纸贵,华界租界,纷纷响起鞭炮声,巡捕也不过问,反而虹口一带死气沉沉,笼罩在悲哀的气氛中。   接下来的数天,申报一直在跟踪报道此事,报道末尾署名居然是唐嫣,原来她并未出国避难,对于一个记者来说,遇到这种重大新闻让她不去采访报道,比杀了她还难。   不过党务调查科再也不敢去找唐嫣的麻烦,哪怕她真的是共产党,也只能听之任之了。   虹口公园爆炸发生后,戴笠的调查通讯小组介入侦查,却发现了这起案子不是那么简单,表面上是朝鲜流亡政府的人干的,实际上炸弹来源自上海兵工厂,深入追查下去,不但有王亚樵的支持,还有十九路军蔡廷锴等人的帮助,最后居然查到京沪卫戍司令,粤系大佬陈枢铭头上。   戴笠不敢隐瞒,将调查报告呈到蒋委员长案头,蒋介石看了没说什么,心里却起了芥蒂,陈枢铭和王亚樵也是老相识了,这帮人混在一起勾勾搭搭,对国府的和谐稳定可不是一件好事。   由于戴笠情报准确,得到重用,被任命为蓝衣社特务处处长,经费和人员都得到加强,隐隐可以和组织部党务调查科分庭抗礼了。   五月五日,中日在英、美、法、意各国调停之下签署《淞沪停战协定》。日军返回战前防区中国军队暂留现驻地交战区划为非武装地区。中国军队自此撤出上海,在自己的领土上不能驻军,简直是奇耻大辱,但以劣势军队和日军打成平手,虽败犹荣。   反观日军,占据海空优势,鏖战一月,居然没进寸步,四依主帅,损兵折将,到最后连高级将领都被朝鲜刺客一锅端了,这种所谓的胜利,没少被英美在背地里嘲笑。   战事终于结束,立下大功的十九路军却被蒋介石调到福建剿共去了,正所谓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杂牌部队就是躲不掉当炮灰的命运,最高当局为了安抚人心,面子上的工作还是做的很漂亮的,蒋光鼎、蔡廷锴均获得国民政府最高荣誉军职勋章——青天白日章。   陈子锟因在淞沪抗战中的优异表现,亦被授予宝鼎勋章,另被任命为军事委员会下属的航空委员会委员长,看起来头衔很抢眼,实际上和陈调元的军事参议院长一样,都是有职无权的虚衔。   看来当初胡半仙算的还挺准,陈子锟的官运已经到了尽头。   第五十七章 北平之行   不过细想起来,北洋时期陈子锟只是一省督军,现在却是中央大员,位列三公,虚归虚,也算的是副国级,既然没有争夺天下的志向,这就是最好的归宿。   陈子锟年纪太轻,在上将里面仅比张学良略长,却身居高位,让当权者无赏可赏,无封可封,这可不是一件好事,这段时间陈子锟熟读历史,懂得其中的道理,所以才会作出痛打区广延,捣毁特工总部的嚣张事情来,表面看起来是飞扬跋扈,其实却是一种自我保护。   为帝王者大都多疑,蒋委员长也不例外,在德行上面略亏一些,反而更加让他放心,自身反而安全。   淞沪战事结束,陈子锟官拜航空委员委员长,正想大展拳脚一番,可是却被告知,委员会根本没有购买飞机,兴建机场的费用,和国防建设监委会一样,只是一个空架子而已。   一问才知道,原来蒋委员长又要剿匪了,这次投入二十万兵力,半数都是嫡系中央军,大举进剿鄂豫皖苏区。   国府大员纷纷劝谏,希望委员长收回成命,把资金投入到上海的重建上来,蒋介石置若罔闻,一心用兵,陈子锟深明其意,不把老共剿灭,委员长睡觉都不踏实,和日本人相比起来,共产党才是心腹大患。   正巧国府为了表彰抗战将士,向燕忌南颁发了一枚青天白日勋章,军政大员都奔赴江西剿共,只有陈子锟闲着,又是燕忌南的内兄,这趟差事自然非他莫属。   陈子锟启程北上,这次轻车简从,驾机前往,小北虽然是上高小的年纪,但是底子太差,学习一直跟不上,当爹的索性让他辍学,跟在身边言传身教,尤其开飞机的时候,让他搬个小板凳坐在驾驶舱里,有时候气流稳定,还能坐在副驾驶位子上耍一会。   航空委员会委员长的波音专机直飞北平,沿途还有战斗机护航,到了山东地界,在济南机场稍歇,省主席韩复榘前来拜见,请陈委员长在济南歇马三日,下榻在趵突泉旁边的张家花园。   张家花园是主人是做过山东督军、北洋参谋总长的张怀芝,今年已经七十有二,虽然资历比陈子锟高出不知道多少,但仍恭敬有加,陈子锟也不敢托大,一口一个芝老,宴席上谈到自己和吴佩孚、徐树铮等人的交情,大家颇有共同语言,面对韩复榘,陈子锟又大谈和冯焕章同去李彦青府上讨军饷的尴尬与辛酸,搞的大家一阵唏嘘。   “现在是党国施行训政,中华民族复兴指日可待,我提议,为蒋委员长的健康,为剿共前线的将士们干杯。”陈子锟举起酒杯,在场一片长袍马褂纷纷举杯。   在万竹园盘桓数日,每天酒宴不断,应酬不断,其实陈子锟没啥权力,就是个虚职,但是在山东地方上,能接触到如此级别的高官的机会很罕见,地方士绅无不以结识陈委员长为荣,争相宴请,请柬的日子都排到一个月后了,陈子锟一看这样可不行,赶紧向韩复榘辞行。   临走的时候,济南父老赠送的礼物把飞机后舱堆得满满的,以至于起飞的时候引擎都发出吃力的怒吼,陈子锟本来是拒收礼物的,但是人家说了,这些东西不是给你的,是给公子和太太的,他便没话可说了。   飞机升空后,陈子锟特意绕了一圈,飞到城南开山一带,去年初冬,徐志摩飞机失事死在这里,想起诗人的音容笑貌,就像昨天一样清晰。   陈子锟从驾驶舱窗口丢了一个小花圈下去,以示哀悼,随即驾机飞向北平。   北平南苑机场,军乐队已经等在这里,飞机缓缓停稳,张学良率领北平行营军政大员前来迎接,东北军虽然归顺中央,但是军服依然是老奉军式样,蓝灰色军装,大檐帽,只不过配上国民党的帽徽和军衔而已。   “一方诸侯啊。”陈子锟叹道,不由自主想到东北沦陷之惨事,脸上笑容就僵硬起来。   张学良的情绪也不怎么高,想必国仇家恨全国谩骂让他不堪承受,整个人显得更加削瘦。   二人寒暄后登车直奔城内,陈子锟下榻在顺承郡王府,张学良说晚上设宴,吴佩孚也会来,陈子锟当即道怎么能让老帅来看我,我得去探望老帅啊。   于是张学良安排了一辆车,送陈子锟去了什锦花园吴公馆,吴佩孚游历全国后寓居北平,依然保持着大帅府八大处的建制,参谋长副官长什么的都在,只是财政紧张,捉襟见肘,看公馆内的陈设就知道,这日子过的清寒的很。   陈子锟被请到客厅稍坐,管家去后院请老爷,片刻工夫,吴佩孚出来了,迈着小方步,长衫马褂,精神矍铄,虎威犹在,身后还跟着众将,排场可不小。   陈子锟当即起身,噗通跪倒,大礼参拜。   吴佩孚不动声色,坐上太师椅,众将们互相交换眼色,均对陈子锟的表现还算满意。   “起来吧,赐座,看茶。”吴佩孚道。   陈子锟这才起身落座,嘘寒问暖,恭敬有加,吴佩孚露出笑脸,也问了陈子锟的近况,家里添了几口人什么的,最后陈子锟说,这几年没有照顾到老帅,实在愧疚,还请老帅体谅则个。   吴佩孚说:“你的境况我是知道的,身不由己啊,北洋江河日下,总要作出抉择,我明白,我也体谅,若没有你这些年来的接济,我们这些老骨头怕是都要饿死了。”   陈子锟道:“玉帅此言羞煞我也,您待我恩同再造,落难之时我没能帮上什么忙,你几次起兵我也没响应,实在有愧。”   吴佩孚道:“莫要提那些陈年旧事了,现在当紧的是对付日本人,日本狼子野心,世人皆知,吞我东北,攻我上海,可恨中华军人,竟然一枪不放尽丧国土,我刚到北京的时候,张小六到车站接我,我问他为何不打,他说实力不足,打不过,我说我来了实力就足了,军人最重要就是一个死字,不怕死,别人能奈你何。”   陈子锟道:“玉帅所言极是,到底是疆场宿将。”   吴佩孚冷哼一声:“可惜不是当年了,我手下无兵无将,没法和日本人拼命了,国民党还不如北洋呢,丧权辱国,纵容共匪坐大,蒋介石简直就是个饭桶。”   陈子锟见他越说越不像话,只好赔笑不语,好在副官长有眼色,干咳一声,吴佩孚才收住话头,让人摆宴。   陈子锟说今晚汉卿有安排,明儿再来叨扰玉帅吧,吴佩孚便作罢,又聊了一会,时间差不多了,一同前往顺承郡王府赴宴。   张学良请的尽是些前清和北洋的遗老遗少,一个个谱儿大的吓人,不过都是些空架子,如今国家的权力中心已经在南京了,北京都改名北平了,北洋十六年的风流都随雨打风吹去,剩下的不过是个雕梁画栋的空壳子,就如同这徐树铮住过、张作霖住过的顺承郡王府一样。   按说张学良是主人,陈子锟是主宾,但陈子锟执意请吴佩孚上座,众人都知道吴陈之间渊源,都赞陈子锟没有忘本,孺子可教。   席间谈起,都是些陈词滥调,和十年前没什么区别,气氛和南京上海截然不同,宴会结束照例是舞会和牌局,不管什么场合,陈子锟都带着一个副官一个护兵,那护兵不过十一二岁年纪,穿着裁减合体的二等兵军装,系着军官武装带,腰间短剑,还有四支红缨子飞镖,张学良见了笑道:“昆吾兄手下没兵了么,怎么用小孩啊。”   陈子锟说:“这是犬子,读书不上进,就让他当兵历练历练。”   张学良哈哈大笑,一招手,高粱秆低下头听少帅说了几句,转身去了,过了一会折回来,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摆着一个红木匣子,盖子敞开,里面是一把小巧玲珑的手枪,配皮套和子弹匣。   “这是德国最新式沃尔特PPK手枪,我托人从欧洲带回来的,全国不超过十支,算我给令郎的见面礼。”   陈子锟也不客气,道:“还不谢谢张叔叔。”   小北落落大方,上前给张学良鞠躬,双手接过手枪:“谢谢张叔叔。”   张学良摸着小北的脑袋问道:“告诉叔叔,你有了枪做什么?”   “打日本!”小北毫不犹豫的答道。   张学良哈哈大笑起来:“孺子可教。”   此番北平之行,夏小青是跟来的,不过她出身草莽,素来不喜欢社交场合,晚宴根本就没参加,换了一身衣服自个儿出去玩了,等到天黑才回来,衣服上还有些尘土。   陈子锟问她干啥去了,夏小青说许你花天酒地,就不许我出去找点乐子?姐姐我到天桥去转了一圈,教训了几个不开眼的地痞,活动了一下筋骨。   小北献宝一样捧上手枪:“娘,你看,张叔送的礼物。”   PPK手枪造型优美,烤蓝发着幽光,夏小青一看就喜欢上了,板起脸一把抄过来呵斥道:“小孩玩枪会尿炕,娘替你存着,等你长大再给你。”   第五十八章 三打张学良   夏小青在家里一贯强势,别说儿子怕她,就是陈子锟在她拳脚淫威下都有些打怵,但这次不同,这把手枪是张学良送给儿子的不说,PPK做工精美,陈子锟自己都是口水滴滴答,怎么可能让夏小青讹了去。   “小青,这样不好吧,毕竟是汉卿送给小北的见面礼……”   话音未落,夏小青就瞪起了眼睛:“少废话,再多嘴老娘把你那把枪也缴了去。”   陈子锟顿时不敢吭声了。   儿子的手枪被缴了,陈子锟只好再给他找一支,按说小孩应该用小枪,可陈子锟为了培养儿子,给他装备了一支西班牙皇家牌速射型自动盒子炮,这玩意大人用起来都威猛无比,小孩子挎上,坠的肩膀都歪了,只能吊在前胸当手提机枪用。   本来小北还有些不大高兴,但是和护兵们待在一起耳濡目染,这些大老粗都说小手枪是长官拿来自杀的,盒子炮才是真正爷们的家伙,小北才高兴起来,从此对这把枪爱不释手。   次日一早,陈子锟戎装佩剑,前去和张学良正式会晤,来到门前却被高粱秆挡驾:“对不住,副座昨晚上喝多了,还没起。”   陈子锟和高粱秆相熟,直言不讳道:“汉卿是不是在抽鸦片?”   高粱秆不言语,就算是默认了。   陈子锟冷哼一声,长驱直入,侍从们知道他和张学良的关系,也不便阻拦,来到门口砰砰敲了两下,径直进去,果然张学良斜躺在榻上正吞云吐雾中。   “汉卿,你怎么还抽这玩意,怪不得这么瘦。”陈子锟拉下脸来当场斥责。   张学良嘻嘻笑:“正宗热河土,够劲,你要不要香一筒?”   陈子锟道:“没这个雅好,你赶紧抽完,我在外面等你。”   过了十分钟,张学良才抽足了鸦片出来,一张瘦削的脸上充满亢奋的红色,穿着蓝灰色呢子上将制服,胸前还配着一枚青天白日勋章,张学良是青天白日勋章设立以来第一个得此殊荣的人,不过此时此刻勋章别在他胸前,却有说不出的讽刺意味。   陈子锟道:“汉卿,你过来一点。”   张学良整整军装,笑吟吟向前走了两步。   陈子锟忽然挥起戴着白手套的右手,一拳打在他脸上,用的劲不大,但对一个大烟鬼来说已经是千钧之力,打的他踉跄几步,差点坐在地上。   卫队顿时掏枪,站在院门口的小北也不含糊,他打小练武,反应比常人快许多,在场这么多卫士,竟然是他第一个出枪。   “这一拳,是我替全国父老打你的,你服不服?”陈子锟正气凛然的问道,对周围剑拔弩张的架势视而不见。   张学良捂着脸,怒喝道:“都干什么,把枪放下。”   卫士们收起了武器。   陈子锟扭头道:“我和你张叔算账,不用动家伙。”   小北板着小脸,也收起了枪。   张学良摸了摸嘴角,出血了,讪笑两下,继续上前:“昆吾兄,你听我说……”   又是一拳打过来,“这一拳是替老帅教训你,你爹打下的基业,全被你个败家子糟蹋光了,你说你该不该打!”   张学良半边脸都肿了,苦笑不已。   陈子锟上前半步,又是一拳挥出:“这一拳,是我个人教训你的。”   张学良眼睛一闭,做好了承受重击的准备,可这一拳却擦着他的鬓角打了过去。   “汉卿,我打你,是想打醒你,不能再这样浑浑噩噩过下去了。”陈子锟真挚无比的说道。   张学良道:“打得好,全国人都骂我,可没人敢打我,我早想让人揍我一顿了,这样心里还舒坦一些。”   卫士们都松了一口气,少帅没发脾气就好。   这三拳不但没有激怒张学良,反而增进了兄弟感情,两人进屋,商讨起国家大事来,张学良说,日军兵临热河,迟早一战,这次自己绝不会退让,哪怕拼上性命也要和日本人决一死战,打出奉军的气势来,不过东北军丢了基地,弹药后勤全靠中央支援。   “如果蒋委员长不支持我对日作战的话,胜算很渺茫。”张学良叹息道。   陈子锟道:“蒋委员长那边我会去说,即便他不支持,国府还有很多有识之士支持对日强硬,财政部长宋子文就是其中一员,我来前和他谈过,如果你有抗日的决心,我们愿意将税警总团三万人调到华北前线听你调遣。”   关于税警总团的战斗力,张学良是颇有耳闻的,顿时精神一振:“真的?”   “君子无戏言。”陈子锟言之凿凿。   ……   晌午时分,陈子锟带着老婆孩子到宣武门内头发胡同紫光车厂去探望宝庆一家,他谢绝了张学良派车派卫队的好意,连护兵都没带一个,一家三口坐了辆洋车就过去了。   胡同和十二年前一样,没有任何变化,车厂门口一个虎头虎脑小男孩正蹲着玩泥巴,眉眼酷似宝庆,看见客人登门,小孩瞪着眼睛好奇的看着他们,一口地道的北京话:“您找谁啊?”   陈子锟弯下腰,捏捏小孩的腮帮子:“你是虎头吧,我姓陈,找你爹。”   小孩撒腿就往院子里跑:“娘,有人找爹。”   杏儿端着簸箩出来:“哟,这不是大锟子了,啥时候来的?怎么孩子都长这么高了。”再一看,身边这位夫人既不是姚依蕾也不是林文静,更不是那个上海来的女人,眉眼却有些眼熟。   “这是夏小青,杏儿你忘了,当初我在附近租了个院子,你还去过呢。”陈子锟道。   杏儿拍拍脑袋:“想起来了,你看我这记性,那啥,赶紧进来,屋里坐。”   进了屋子,没看见宝庆的影子,杏儿说:“他呀,出车去了。”   陈子锟奇道:“都当老板的人了,怎么还亲自出车?”   杏儿道:“什么老板啊,瞎混,去年婆婆生病,卖了好几辆车,花了四五百大洋也没把病看好,今年初孩子又生病花光了积蓄,现在厂里就十来辆车,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出去跑跑,能挣一个是一个。”   说话间,宝庆拉着洋车回来了,短打裤褂,满头大汗,进门先在墙角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咕咚咕咚灌下去,跟饮牛似的,一抬头,正看见陈子锟笑吟吟站在门口,水舀子掉进缸里:“大锟子,你回来了!”   宝庆喜出望外,两兄弟有说不完的话,眼瞅正午时分,当家的吩咐杏儿:“去胡同口买只卤鸡,又卖熏鱼的就跟人家买点猪头肉,再打四两酒,我和大锟子好好整一盅。”   杏儿道:“胡同口的卤鸡能吃么,家里现成的活鸡现杀也来得及,你陪他们唠着,我去做饭。”   夏小青起身道:“我帮你。”   “哎哟,那可不成,您是客人,哪有让客人动手的道理。”   “别介,又不是外人,我手脚麻利的很,能帮到你。”   夏小青一点不摆架子,到让杏儿很高兴,两个女人一起做饭,俩男孩一起玩耍,陈子锟和宝庆在屋里抽烟唠嗑,虽然两人身份差距极大,一天一地,但是谈的还是很投机,宝庆说起这些年的生活来,总体感觉是一年不如一年,苛捐杂税越来越多,粮食越来越贵,拉车的生意也越来越难干了。   “不行就搬到江东去,我照顾着你们。”陈子锟道。   宝庆笑笑:“一辈子没出过北京,也不想出去,这儿就是我的家,再苦再累也是家啊。”   忽然院子里一声枪响,惊得陈子锟箭步跳了出去,就看俩孩子傻呆呆站着,地上丢了一把小手枪,枪口还冒着青烟。   夏小青和杏儿也从厨房奔过来,俩女人各自抱起孩子仔细检查,没有伤口这才放心。   地上那把枪,正是被夏小青没收的PPK,不知道啥时候让小北偷了出来,刚才拿给虎头炫耀,结果不小心走火了。   夏小青这个气啊,走火不要紧,万一把人家孩子伤了,拿什么赔,恨的她抓起小北就是一顿胖揍,陈子锟却笑道:“没事,下次注意,关上保险再玩。”   “还有下次!”夏小青狠狠剜了他一眼,继续猛揍儿子,小北知道自己犯了错,也不敢求饶。   打完了孩子,饭也差不多做好了,两家六口人坐在一起吃了顿饭,其乐融融,和和美美,就跟老北京走亲戚串朋友一样。   吃完了饭,又聊了一会儿,陈子锟说下午还有事,一家人告辞离去,叫了一辆洋车,直奔天坛怀旧去了,想当初两人在天坛卿卿我我,青涩的爱恋时光,想起来不禁感慨万千。   天坛附近有不少摆摊的,耍把式算命唱曲儿卖大力丸的都有,忽然陈子锟看到一块幌子,上写“胡半仙”三字,上前敲敲桌子,“半仙,还记得我么?”   时光荏苒,胡半仙竟然没怎么见老,依然一派神神叨叨的神棍形象,微微欠身道:“可有日子没见您了,挺好的吧。”   陈子锟道:“托您的福。”   “今儿想算点什么?给夫人算?给公子算?”胡半仙透过墨镜打量着夏小青和小北。   陈子锟忽然想到在宝庆家里的那番对话,灵光一闪道:“我算的这个,有点大。”   “多大?”   “我想给咱中国算算命。”   “那得加钱啊。”   “你算的好,钱不是问题。”   “那你问吧。”   “我想知道,十年后的中国什么模样,日本鬼子撵走了么。”   “十年后啊……”胡半仙眯起眼睛,掐起了手指,“山河破碎,朝廷偏安,天下大乱,民不聊生。”   陈子锟心中一沉:“那二十年后岂不是亡国灭种了。”   胡半仙笑了:“二十年后是铁打的一统江山,新皇登基,太子监军,二十万雄兵征高丽。”   陈子锟也笑了:“胡半仙,信不信我砸了你的招牌?”   胡半仙道:“二十年后再砸不迟。”   陈子锟道:“照你这么说,五十年后岂不是国富民强,我中华雄踞世界之林?”   “非也,五十年后,家徒四壁,一穷二白,山河变色,百废待兴。”   “嘿,你还真能扯,那八十年以后呢?”   “八十年后啊,北平的这些个老户,个个都是百万富翁,全北平的房子换成大洋,能把花旗国都买下来。”   第五十九章 故人之子   算卦的时候,不少闲汉抱着膀子在一边听,胡半仙说一句,他们就哄笑一阵,夏小青也跟着笑,唯有陈子锟不笑。   胡半仙说完,抖开折扇笑眯眯看着陈子锟:“信不信由你,卦资十元,概不赊欠。”   陈子锟当真就掏出十块钱钞票给他,然后在众人侧目中带着老婆孩子离开。   “分明是个江湖骗子,你还给他钱,傻了吧你。”夏小青道。   “其实我倒觉得他说的挺有道理。”陈子锟道。   “你也疯了?”夏小青柳眉倒竖。   陈子锟停住脚步,回望卦摊,胡半仙已经收摊离去,手持幌子,背着马扎,一步三摇,将背影留给众人。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其实胡半仙说的不过是一个浅显的道理,盛极必衰,否极泰来,唐宋元明清以来,历朝历代莫不是如此,走吧。”   夏小青却不挪窝,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才跟上去道:“那你说,一百年后啥样啊?”   陈子锟道:“啥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北平的房子肯定买不下花旗国了。”   “那能买下哪里?”   “哪儿也买不下,房子就是房子,是给人住的,又不是印子钱,放出去能翻番,还买下花旗国,那不是胡扯么。”   一家人说说笑笑回了顺承郡王府,稍事歇息,又驱车去了紫禁城,现在这儿已经是故宫博物院了,带小北到皇帝家里转悠一圈,也算见了世面。   陈子锟还有重任在肩,在北平不能多耽搁,次日便启程前往天津,张学良亲自到火车站相送,正在月台上话别,一列货车进了站,尽是闷罐车厢,站长跑来报告,说是沈阳发来的专列,车上拉的是大帅府的东西。   张学良顿时变了脸色,喝道:“不许接收,贴上封条原路发回去!我家的东西,我自会回去取,用不着小日本惺惺作态!”   陈子锟赞道:“汉卿有志气。”   张学良苦笑:“我也就这点志气了。”   ……   火车到天津,转汽车去沧州,沧县地方官员倾巢出动,前来迎接陈委员长,黄土铺路,净水洒街,万人空巷齐来迎接。   章县长和陈子锟去年有一面之缘,这回自然以委员长的老朋友自居,穿着簇新的马褂一同坐在汽车里,出尽了风头。   张各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今天是个双喜临门的好日子,一来是国家给燕忌南授勋,二来是燕忌南成亲,他人虽残,但是为国断臂,是全沧州人民的骄傲,更是张各庄父老的荣耀,本来他爹燕怀仁考虑到传宗接代的大事,想给儿子找个能生养的女人娶了就行,哪怕是寡妇啥的也能凑乎,哪知道信儿一传出去,全县的媒婆都来了,差点把燕家的门槛踩破。   最终燕怀仁给儿子选了一家县城书香门第人家的闺女,十八岁,念过书,没缠脚,燕忌南自己也满意,挑了良辰吉日成亲,正好国府的青天白日勋章这天也发下来,张各庄村口搭起了戏台,请了一个戏班子连唱七天七夜的大戏,周围几个庄的百姓全来蹭戏听,张各庄比过年还热闹。   陈子锟代表国府向燕忌南授勋的时候,现场气氛达到最高潮,燕忌南身穿军装,精神抖擞,虎虎生风,陈子锟将中华民国最高荣誉——青天白日勋章挂在他胸前,小伙子眼中含泪,用左手向大家敬礼,台下一阵叫好,其中一条汉子,正是去年和陈子锟交过手的章金鹏。   日本占了东三省,中华儿女同仇敌忾,两个村子之间的矛盾早就烟消云散了。   县政府给燕家颁发一块金字牌匾,上面四个遒劲的大字“满门忠烈”搞得大伙哭笑不得,燕忌南只是残了,又没死,何谈忠烈,不过听说这四个字是县长老爷定的,大伙儿也就不敢说啥了,满门忠烈多好啊,跟天波府杨家将似的。   ……   江东省城,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走到省政府门口,径直往里闯,被门岗拦下:“站住!这是省府,别处要去。”   青年一口地道的北京话:“我不是讨饭的,我来找人。”   “找谁?”   “找我叔,陈主席。”   “哪个陈主席?”   “陈子锟啊,你们不认识?”   两个门岗哈哈大笑:“小子,跑这儿攀高枝来了,你找错地方了,这儿是江东省府,陈主席在南京当大官,你想找你叔,得到中央去。”   青年不卑不亢一拱手,转头就走,路过一个馒头摊,顿觉腹中饥饿,一摸身上,只有两枚铜板,一咬牙,上了中央大街,划了个圈子就练拳来,他一套少林拳耍的有板有眼,不过不会吆喝,练了半天连一个大子儿也没赚到。   过了一会,终于来了几个看客,四条大汉喝的醉醺醺的,敞胸露怀,胸口一巴掌宽护心毛,看了一会,为首的喝道:“小子,你跑这儿卖艺,和俺们省城四虎打过招呼么?”   青年知道有人找茬,停下拳脚冷声道:“什么虎啊狗啊的,小爷不尿你那一壶。”   “嘿,小子挺横啊,张嘴就骂人,有爹生没爹管的东西,今天老子不教训你一顿,你就不知道马王爷几只眼。”其中一个大汉仗着酒劲,卷起袖子上前,却被青年轻轻一拨就倒在了地上,沾了一屁股稀泥。   “揍他!”四条大汉一拥而上。   大街上人来人往,看见打群架顿时围了上去,省城四虎欺负一个外乡人,硬是占不到便宜,哥几个急了,抄砖头,掏匕首,什么趁手拿什么,打架升级成了斗殴,那青年挨了几下狠的,眼睛都红了,夺过一把匕首,寒芒一闪,省城四虎的老大脖子就开了大口子,血喷泉一般往外涌,堵都堵不住。   一队巡警终于赶到,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青年抓住,伤员送医,到医院的时候血已经流干了。   省城四虎虽然为害一方,但充其量就是地痞流氓,罪不至死,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那青年被押到警察厅严刑拷打,这种走江湖的单身汉往往是流窜作案,身上指不定背着多少案子呢。   可是这小子是个硬骨头,打死都不招,身上也只有一块银壳怀表,两枚铜板,除了北京口音话,别无线索,连名字都没问出来。   四虎有亲戚在警察厅,使了关系,案子处理的很快,法院给他随便遍了个名字,按照百家姓的次序姓赵,名就跟年龄走,叫赵十八,故意杀人罪,人证物证俱在,判处死刑,秋后处决。   半个月后,陈子锟从沧州回到省城。   青锋放了三天假,没事到大街上转悠,进了一家茶馆坐下,点一壶碧螺春,听人间百态,各种离奇段子,忽然一个中年人提着鸟笼子进来,大家都招呼:“哟,王巡长您来了,最近有啥案子给咱们说道说道。”   王巡长很倨傲的点点头:“咱省城太平的很,没啥大案子。”坐下来,安置好鸟笼子,掏出怀表看看时间,青锋瞅见那块怀表,眉头一皱,走过来问道:“这位先生,您这块怀表不赖啊。”   青锋穿着考究,气质不俗,王巡长摸不清他的门路,客客气气道:“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朋友送的。”   “可否借来一观。”青锋道。   王巡长很大方的摘下怀表递过去,青锋看看表壳,上面篆刻着京张铁路纪念,詹天佑赠的字样,编号也和陈子锟还给赵大海的那块一样。   “这表怕不是你的吧。”青锋冷冷道。   王巡长顿时变了脸色:“年轻人,你这话什么意思,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么?”   青锋道:“那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么?”掏出一张证件丢过去,是一张省城警察厅颁发的特别通行证,等级最高的那种。   王巡长立马客客气气:“我有眼不识泰山,你别见怪,这表确实不是我的,是一个犯人的,他杀了人,没钱抵债,这表是警察厅拍卖的。”   “这人可姓赵?”   “对啊。”   “四十多岁年纪?”   “那不是,顶多十八。”   “人呢?”   “死牢里。”   青锋抓起怀表就走,王巡长也不敢阻拦,只能自认晦气。   回到官邸,青锋向陈子锟报告怀表的来历,陈子锟当即打电话给曾蛟,让他把人犯提来。   半小时后,警察厅的囚车将死囚押到,重镣加身,遍体鳞伤,走路叮当作响,身上都臭了,青锋道:“至于么,小题大做。”   押解警察解释道:“长官您是不知道,这小子厉害着呢,犯的是杀人罪,抓他的时候伤了七八个兄弟。”   人犯带到陈子锟面前,傲然挺立。   陈子锟定睛一看,这小子活脱脱就是一个年轻二十岁的赵大海,这眉眼,这气势,简直像极了。   “你是赵子铭!”陈子锟大叫道。   死囚愣了一下,呼吸急促起来:“锟叔!”   “解开解开,这是我侄子。”陈子锟亲自走过来,从警察手里拿过钥匙,把赵子铭的手铐脚镣全打开了,又让青锋去打盆水来给他洗脸。   “再预备酒肉,给我大侄子接风。”陈子锟很兴奋,哈哈大笑道:“子铭,你怎么来了,你爹呢?”   “我爹……已经不在了。”赵子铭低下了头,声音哽咽。   “大海哥他他他,他怎么死的?”陈子锟有些语无伦次了,在他心目中,赵大海一直兄长般的存在,成熟自信坚定热情,虽然这些年来两人走上不同的道路,但是兄弟之情永远存在。   其实不用赵子铭回答,陈子锟也知道赵大海之死是怎么回事,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国民党情报机关也不是白吃饭的,两党斗法胜败总在五五之间,搞特工的,白天出门,晚上都不一定能回来,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我爹被苏区政治部保卫处打成AB团,上个月秘密处决的,他们下手的时候,我爹说子弹金贵,留着打国民党吧,他们……是用锄头活活把爹的头刨下来的。”赵子铭抹了一把眼泪,声音低沉无比。   第六十章 私访南泰   陈子锟掏出一支烟来,点了几次居然没点着,手抖,他是见惯生死的人,本不会如此失态,但赵大海的死给他的震撼太大了,赵大海什么人,那是北京天桥的顽主,名镖师赵辟尘的弟子,卢比扬卡训练出的红色特工,武功高强神出鬼没,怎么就这么轻易的死在自己人手里。   青锋擦着火柴,帮陈子锟点燃香烟,平静的站到了一边。   “子铭,给叔说说,到底怎么回事?”陈子锟深深吸了一口烟道。   赵子铭道:“事发之前,苏区的肃反已经搞了很久,杀的人头滚滚,我们团就杀了五十多个,连长以上的干部都杀绝了,我爹是搞敌工的,常年在敌后,所以一直没事,上次买了机器回来,就被政治部找去谈话了,一去就没回来,我寻思爹这回可能要出事,就半夜摸到保卫处,果然,我爹被他们扣下了,非说我爹是叛徒,是AB团,我爹不承认,他们就上刑,这帮瘪犊子,都是我爹的徒子徒孙。”   说到这里,赵子铭满脸恨意,咬牙切齿。   “我哪能容他们撒野,立刻上去三拳两脚放翻他们,可爹就是不愿意走,他说走了就真成了叛徒了,我怎么劝都没用,形势危急,保卫处的人攻上来了,爹就把怀表塞给我,让我先走,他断后……我绕了一圈没见爹跟上,又偷偷摸回去,正好看见他们处决我爹,我爹说省一颗子弹打国民党吧,他们就拿了把大刀,可保卫处的干部说我爹是叛徒,不配痛快的死……”   停顿了一下,赵子铭伸袖子擦擦眼泪,继续说:“我爹的尸身被埋在乱葬岗,头拿去给肃反委员会书记表功,我瞅机会把爹的首级盗了出来,本想把那姓夏的畜牲杀了,一直没找到机会。”   “大海哥的首级在哪儿?”陈子锟站了起来。   “我藏在城外山神庙的大梁上了。”   “请回来,我要替大海哥安葬。”   赵大海的首级已经腐烂,两眼微睁,头发胡子乱蓬蓬的,脸庞一如上次道别时那般削瘦,谁能料到,上海一别,竟是永诀,陈子锟泪飞顿作倾盆雨,一幕幕往事浮上心头,怎叫人不伤怀泪下。   赵子铭却一滴泪都没有了,两只眼睛通红,像极了受伤的野兽。   押解他前来公馆的几个警察还等着把人带回去呢,青锋过来打发他们道:“你们回吧,人暂时留下。”   警察陪着笑脸:“我们回去没法交差啊。”   青锋眼睛一瞪就要发飙,陈子锟却亲自走了过来,道:“几位警官辛苦,赵子铭是我世侄,我作保他不会逃跑,等我招待完了,自然会送回监狱。”   警察们哪敢和他顶嘴,悄悄回去了。   陈子锟请人用上好的木头雕了一具躯体,把赵大海的头颅安上,用楠木棺材装殓了,暂时停在省城的寺庙里,等合适的时候再送回北平下葬,又请了一帮和尚来念经,超度他的亡灵。   和尚们卖力的念着经文,赵子铭问道:“叔,你是国民党么?”   陈子锟道:“我是。”   赵子铭道:“他们说国民党没好人,可我看叔你就是好人。”   陈子锟道:“是不是好人,和党派没有关系,国民党也有好人,共产党也有坏人。”   赵子铭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低低的念叨起来:“爹,你到了阴曹地府,问问那个姓马的大胡子,你这么信他,他为啥不保佑你。”   当街杀人案重新审理,被定为自卫杀人,无罪开释,省城四虎家里是当地老户,纠集一帮亲戚到法院闹事,结果剩下的三虎也被抓了,问了一个聚众闹事的罪名,判了三年徒刑,这才消停。   ……   赵大海的死给陈子锟极大震动,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大海哥这样一个聪明人会变得如此愚笨,以他的身手明明可以逃走,却选择直面死亡,如果共产党人都是这么坚定于信仰的话,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三四围剿都失败了。   可是他们为什么如此执着?陈子锟不明白,只好求教于刘婷,刘秘书读的书比自己多,又曾经加入过青年团,对党内的事情有了解。   刘婷说:“你没有真正在底层的农村生活过,如果设身处地思考的话,我想你就能理解他们的选择了。”   陈子锟半信半疑,为了解开这个谜团,他决定去南泰进行社会调查,出发前处理了几件事,一是调拨车皮,将苏北驻防的税警总团利用陇海铁路拉到郑州,然后走平汉线北上,支援张学良,抵抗日本侵略,这是他和宋子文、张学良商量好的事情。   二是加征税款,休养生息这么多年,民间也有余量了,国防建设需要大量资金投入,加税是最便捷的办法。   赵子铭性子烈,怕是不适合从军,陈子锟问他有啥打算,无论是上学读书还是做生意,当叔叔的都能帮上忙。   最终赵子铭选择了去铁路工作,这是他的理想,打小就想当一个爹爹那样的铁路工人。   陈子锟带他去了北泰,安排他进了江北铁路局当司炉工,就是给火车头蒸汽机铲煤的力气活,等出了师,就是火车司机,赵子铭对这份工作非常满意。   安排妥了大侄子的工作,陈子锟雇了一辆骡车前往南泰,那里是原生态的农村,和北泰这种一夜之间建起来的工业化城市不同,更加有代表性,又是自己发迹之处,地理民情都熟悉,正是社会调查的好去处。   所谓社会调查,就和微服私访差不多,只不过不是为了查案,而是体查民情,陈子锟带着双喜和刘婷,乔装打扮成教书先生模样,雇了一辆车直奔南泰。   赶骡车的是个五十来岁的老汉,姓孙,很健谈,陈子锟给了他一包烟,他的话匣子就打开了再没停过,絮絮叨叨谈天说地,更少不了吹嘘自己的显赫家世,原来他还是前任督军孙开勤的远房亲戚,本来家里有十亩水浇地,日子过的还不错,有儿有女幸福的很。   “孙督军倒台之后,俺们老孙家的气数就到头了,十亩水浇地都卖给了人家,老婆也带着孩子跑了,老汉我砸锅卖铁凑了点钱买了头骡子,干这赶脚的买卖,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倒也痛快。”孙老汉摸出小酒壶抿了一口,抖了一个响鞭。   陈子锟问他:“那你恨不恨陈主席啊,他要没夺孙督军的位子,你们家也不至于这么惨。”   孙老汉看了看他,道:“先生,我看你斯斯文文的,像个读书人,怎么不懂道理的呢,陈主席是好官,俺们老百姓都敬他,可好经都让下面的歪嘴和尚念坏了,又怎么能怨人家。”   陈子锟饶有兴趣的问他:“哪些是歪嘴和尚?”   恰巧双喜不经意撩开褂子,露出驳壳枪的枪柄来,孙老汉瞥见,顿时吱吱唔唔不说了。   见套不出话来,陈子锟也不强求,随便聊了一些其他的,前面一个茶棚,骡车停下休息,孙老汉跑到大树下和几个歇脚的汉子赌气钱来,看来这老家伙不但是个酒鬼,还是个赌棍,怪不得十亩水浇地都能败光。   茶棚也卖饭,开水泡饭撒盐巴,茶叶末泡的粗茶,价格极其便宜,只要几个铜板即可,在省城这种低面值货币已经停止流通,最小额的也是当十文的铜元,陈子锟摸出一枚银元来付账,把茶棚老板吓得不轻,连说找不开。   结果还是刘婷找出一枚铜元付了帐,歇息半小时,等骡子喝饱了水吃饱了麦糠,继续上路,老孙头说:“客人,您刚才不敢露白,乡下人哪见过大洋啊,万一惹出麻烦来咋办?”   陈子锟奇道:“能惹什么麻烦?”   老孙头神神秘秘道:“你们从大地方来,不知道乡下乱,俺们这地方,闹共产党哩。”   陈子锟一惊:“南泰乡下有共产党?”   “可不是么,打家劫舍好不厉害,上个月还把陈家的谷仓给烧了,要不是县里保安团在,差点出人命哩。”   “陈家,哪个陈家?”陈子锟更纳闷了。   “切,南泰还能有哪个陈家,省城陈司令的本家兄弟,陈大老爷,不过乡下人都喊他陈扒皮,六七年前他还是个小生意人,现在已经是本县第一大地主了,啧啧,这敛财的本事,就算是李家、龚家这些老户也自愧不如啊。”   双喜脸上有些发烧,他知道老孙头说的是自家的事情,陈家本来是南泰乡下苦水井的贫苦农户,父母和两个哥哥都被恶霸害死,只剩下陈寿和双喜兄弟俩当了土匪,后来跟着陈子锟发达之后,陈寿就不断在乡下买地,光水浇地就弄了上千亩,家里没人掌管不行,一切事务就交给叔伯堂兄陈财打理,堂兄居然有陈扒皮的外号,想必狐假虎威鱼肉乡里的坏事没少做。   “第一大地主?有这么夸张么。”陈子锟笑问道,似乎并未震怒。   老孙头抖了个响鞭,鼓起眼睛道:“客人,你别不信,我给你拉一个呱儿,你听了就明白了。”   “你拉吧。”   “有个逃荒的老婆子找到陈家门讨饭,陈少爷说不给,陈老爷说赏她一碗饭就是,反正拉屎也得拉在咱家庄稼地里,不吃亏,老婆子就憋了一口气,心说打死也不拉在你家地里,就往前走,走了一天一夜,心说这儿总不会是陈家的地吧,一泡屎拉完再问人家,乖乖,结果还是拉在陈家的地里了。”   第六十一章 南泰第一地主   笑话说完,除了老孙头自己嘿嘿笑起来,别人却都没笑。   陈子锟惊愕江东治下竟然有这样的豪强地主,若是豪门大族也就罢了,只不过仰仗家里出了个将军,就能在不到十年时间内成为全县首富,要说没有强取豪夺,鬼也不信。   双喜很尴尬,他一直跟在陈子锟身边当副官,老家的事情不甚清楚,这些家业应该都是哥哥陈寿的,若是追究起来,自己两边难做人。   忽然刘婷笑起来:“要我说,是这老婆子走路太慢了,一天一夜也没走出去二里地。”   陈子锟笑了笑:“是啊,老孙头你道听途说,瞎鸡巴扯。”   老孙头急了:“客人,您还别不信,陈家那大院子修的都快赶上县衙了,大宅门朝南开,四个角上有碉楼,驻着保安队,养着炮手和狼狗,县长来了都得先通传,闲杂人等若是敢在门口张望,一顿皮鞭抽出去,去年我路过他家门口,忘了下车,差点没被打死。”   陈子锟道:“又不是紫禁城,下什么车?”   老孙头道:“这是陈老爷定下的规矩,文官下轿,武官下马。”说到这里,故意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陈家大门口藏着东西,是陈主席赐的丹书铁卷。”   陈子锟道:“有点意思了,我倒想去陈家大院看看,话说这陈家大院在哪儿?”   老孙头道:“在县城东边。”   陈子锟奇道:“县城东边不是一片林子么,怎么起宅子了?”   老孙头道:“哎哟,客人,一听这话,就知道你起码五年没到南泰来了,县城的地方太小,那些有钱的大户人家都把房子盖到城外去了,城东风水好,起了一大片房子呢,陈家的宅子是最大的。”   陈子锟道:“去瞧瞧。”   乡间大路尘土飞扬,远处已经隐约能看见县城的轮廓,路上车马行人也多了起来,老孙头抖了个鞭花,驾着骡车直奔城东而去,民国二十一年的南泰,比当初陈子锟就任江北护军使时候的南泰大了许多,县城向外扩展,城外建了许多房子,煤窑遍地,大王河上运煤船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陈家大宅子果然气派,青砖围墙一丈多高,四角建有碉楼,上面有带枪的护卫,房子占地极广,门头极其气派,三开间的门脸,绿色琉璃瓦,大门紧闭,只开着两边小门,几个家丁正坐在门口乘凉。   老孙头不敢过去,说离远看看就行,陈子锟掏出一枚大洋:“在门口过一趟,这个给你。”   “中,不过到了门口你们都得下车。”老孙头抢过大洋,吹了一下,放在耳畔听嗡嗡的回响,老脸笑成了一朵菊花。   骡车距离大宅门还有八丈远,家丁们就留意到了,丢下手中蒲扇,恶狠狠的盯着老孙头。   老孙头慌忙下车,低声道:“客人,快下来。”   骡车上有个席子支的雨棚,陈子锟三人就坐在棚下,丝毫没有下车的意思,老孙头明白了,这几位是成心找茬来了,他们是外乡人,闯了祸拍拍屁股走了就行,自己可就倒霉了,慌忙想掉头,可是这样一来更是弄巧成拙,反而激怒了陈家的家丁。   “赶骡子的,说你呢,站住!”一个管家模样的男子怒喝一声,带着两个家丁走了过来,大夏天艳阳高照,他们都穿着拷绸的裤褂,头戴草帽,手里拎着鞭子。   老孙头苦着脸停下骡车,摘下草帽点头哈腰:“陈管家,那啥,今天挺凉快的。”   陈管家道:“少他妈套近乎,你怎么赶得车,到了门口又拐回去,嫌俺们陈家臭还是咋滴?”   老孙头赔着笑:“不是不是。”   忽然家丁发现车上有人,喝道:“下来!”   双喜早已按捺不住,跳下来骂道:“瞎眼的狗奴才,活腻了吧你。”   家丁大怒,挥起了鞭子,双喜上前一顿拳脚,将两个家丁打翻在地,狠狠啐了一口:“狗仗人势的东西,老子见一次打一次。”   管家见势不妙一溜烟跑了。   老孙头胆战心惊:“客人,惹了大祸了,赶紧走吧。”   双喜跳上马车,犹在骂骂咧咧,陈子锟倒不以为意:“当奴才的就这样,别和他们置气。”   老孙头甩起鞭子,赶着骡车迅速逃离陈家大宅,等护院们闻讯赶出来时,已经看不见骡车的踪影了。   一个二十来岁穿白绸裤褂的年轻人大怒道:“敢在陈家门口撒野,还有王法么,给我追!”   管家当即领着几个人回马棚牵出马来,套上辔头和鞍具,少爷带着四个护院急驰而去。   他们很快追上了老孙头的骡车,不过客人已经下车走了,老孙头也说不出他们的名字,只知道是两男一女,进城去了,护院们用鞭子抽了老孙头一顿,翻身上马奔着县城去了。   老孙头被抽的皮开肉绽,不过藏在褡裢里的五块大洋却安然无恙,这是刚才客人赏的,能拿这么一笔巨款,即使挨揍也值了。   陈子锟上次来南泰还是四年前,由周县长陪同做过一番视察,此次前来没有惊动官府,所见到的都是最真实的场景,县里确实发展很快,商铺鳞次栉比,烟馆酒肆妓院样样俱全。   县城居然堂而皇之开着烟馆,让陈子锟有些郁闷,禁烟多年还是收效甚微,就连模范县也是这般阳奉阴违,其他市县可想而知。   正走着,忽然前面来了一人,擦肩而过,随即又回过头来,狐疑的看着陈子锟高大的背影,忽然惊呼起来:“陈主席!”   陈子锟回头一看,原来是醉仙楼的林老板,也算是老相识了,被人认出也不好否认,只能笑笑拱手:“林老板一向可好。”   林老板顿时大呼小叫起来,把周围百姓全都引了来,微服私访变成了公开视察,不大工夫县长周荣春就得到报告,带着师爷和几个跟班,气喘吁吁的跑来迎驾。   身份暴露,陈子锟也没辙,只好先去县政府,再查陈家的事情,途径老保安团部的时候,看到树荫下坐着一个傻子,裤腰提的老高,嘴角挂着涎水,正是当年的保安团长丘富兆。   周荣春留意到陈子锟的目光在丘富兆身上停留超过两秒钟,急忙解释道:“好歹他也打过土匪,县里管着他的吃喝,饿不死。”   “嗯。”陈子锟点点头,语气带着一丝赞赏,周荣春欣喜不已。   老县衙已经被改成学校,县政府设在以前的管驿里,地方不大,陈设简单,看起来这位周县长还是个清官。   正在汇报工作之际,忽然外面马蹄声急促,五匹健马直冲进院子,领头一个青年白衣白裤,将缰绳一甩就闯了进来。   周荣春立刻站起,沉下脸道:“放肆,没看见本县正在招待客人么。”   周荣春极有眼色,见陈子锟轻车简从,就知道是微服私访来的,便没有拿他的名头压人。   那青年根本不把周县长放在眼里,打量着陈子锟和双喜,道:“周县长,这是你的客人?咋忒不懂规矩,到了俺家门口不下车也就罢了,还打人!”   双喜这个气,跳起来就是一个耳刮子抽过去:“打的就是你!”   青年猝不及防,脸上五道指痕出来了,恼羞成怒伸手拔枪,木盒盖子还没打开,双喜的枪口已经顶着他的太阳穴了,陈家的护院这才进来,见状也要掏枪,周县长大喝一声:“大胆!这是陈主席!”   护院们迟疑着不敢动。   双喜又是一巴掌打过去,打得青年一个踉跄。   “你凭什么打我?”青年捂着腮帮子问道。   “凭我是你叔!陈双喜!”双喜怒道。   青年两腿一软跪了下去:“叔,饶了我吧,下次不敢了。”   他叫陈康正,论起来是双喜的本家侄子,只不过以前没多少来往,双喜也很少回南泰,所以陈康正并不认识这位四叔。   陈家在南泰飞扬跋扈,靠的就是陈寿兄弟的势力,眼见正主儿来了,那些狗仗人势的护院立刻偃旗息鼓,跪了一地,为自家少爷求饶。   双喜板着脸继续抽他:“我叫你狂,还他娘的文官下轿,武官下马,还他娘是丹书铁卷,刚吃上饱饭没几年就欺压乡里,我看你是活腻了吧。”   一顿耳光抽的陈康正两腮帮子肿起老高,周县长都看不下去了,不过陈子锟没发话,他也不好劝。   陈子锟知道双喜是打给自己看的,等他打得差不多了便摆摆手:“好了,别打了。”   双喜道:“还不谢谢陈主席。”   陈康正磕头如捣蒜:“谢谢陈主席,谢谢四叔。”   “滚吧!”双喜将驳壳枪收了起来,陈康正爬起来跌跌撞撞出去,带着护院抱头鼠窜。   陈子锟道:“周县长,你治下南泰民主气息浓郁啊,恶少纨绔都敢直闯县府,叫嚣打人,如果我不是陈子锟,岂不是今天要挨揍?”   周荣春汗都下来了,忙不迭道:“卑职无能,让陈主席受惊了。”   陈子锟道:“这点小事还惊不到我,我就是想知道,陈……陈什么来着。”   “陈贵。”双喜接口道,他必须撇清,此陈非彼陈。   “对,陈贵家的田产土地,都是怎么弄来的,县府应该有土地交易的记录和地契存根,我很想知道,陈家究竟有多少亩地。”   周荣春大脑袋上汗如雨下,手帕都湿透了。   第六十二章 我伺候您洗澡   县里土地买卖交割,都要通过官府进行,私底下的田产交易是无效的,所以查证陈家有多少土地,最好的办法就是查县府的档案。   县政府的卷宗都存在一间大屋子里,角落里布满蜘蛛网,架子上全是灰尘,田产地契浩如烟海,连明朝时候的都有,这要是查起来,三天三夜也查不完。   不过陈子锟有耐心,他让刘婷监督,县里的师爷动手,一份份的彻查,一定要把事情搞清楚。   知了在树上拼命的叫着,周县长汗流浃背,坐立不安,陈子锟却翘着二郎腿,轻松无比,还宽慰周荣春:“别紧张,我又不是省主席,撤不了你的差事。”   周荣春心说省主席都是你的部下,你一句话我脑袋就得搬家,嘴上却说:“卑职不紧张。”   “不紧张你老擦什么汗啊?”双喜恶狠狠质问道,他知道陈家强取豪夺,这位县长肯定没少出力。   “天热,天热。”周荣春指了指大毒日头,讪笑道。   忽然外面传来喊冤声,声音凄厉,是个女人。   陈子锟让双喜出去看看,周县长惊慌起来,更让陈子锟觉得这南泰县里有鬼。   不大工夫,双喜带了一个三十多岁的乡下妇女进来,怀里抱着一个吃奶的娃娃,手里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女孩,一把鼻涕一把泪:“陈主席,为俺们做主啊,就算是滚钉板俺也认了。”   陈子锟奇道:“什么钉板?”   妇人道:“县府的规矩,民告官要滚钉板,俺男人死的冤,就算滚钉板滚死了,俺也得告。”   周县长忙道:“陈主席,别听这泼妇一面之词,卑职冤枉啊。”   陈子锟道:“冤枉不冤枉的不提,你先把钉板拿出来我看看。”   周县长道:“那是吓唬乡下人不敢闹事的东西,当不得真。”   陈子锟沉下脸:“你不拿,让我亲自去拿么?”   周荣春无奈,只好让人把藏在库房里的钉板抬了出来,其实没啥技术含量,就是一扇木头门板,上面订满了大号洋钉,密密麻麻的甚是吓人,人要从上面滚过去,身上还真的扎几十个血窟窿。   “这就是贵县对付百姓的招数?”陈子锟围着钉板绕了三圈,语气反而平和起来。   周县长低头一言不发,他身后那个留着山羊胡子的师爷干咳一声说话了:“陈主席,小的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这民告官滚钉板自古有之,不是本县的发明,南泰匪患猖獗,泼妇刁民横行无忌,若非此举,县政府永无宁日,还望大人体察。”师爷半文不白的说完,一躬到底。   陈子锟道:“我明白了,贵县官民矛盾严重,如果不弄个钉板吓唬住老百姓,就整天都是告状的,那我倒想请问,哪里来的这么多矛盾,记得当初我在这儿的时候,也没那么多官司啊。”   师爷捋着山羊胡子文绉绉道:“此一时彼一时也……”   “放屁!你上去滚一个我看看。”陈子锟终于忍不住发飙了,“把钉板抬出去,我今天就要主持这个公道!”   钉板抬到县政府大门口,外面已经人头攒动,水泄不通,全县人都知道陈子锟回来了,很多人拿着状子跪在前排,等着伸冤呢。   看到陈主席出来,顿时一阵欢腾,两个团丁搬了张八仙桌上来,陈子锟跳上去,大声道:“父老们,我陈子锟回来了,不为别的,就为给你们撑腰,有仇有怨的尽管来告,我还你们一个公道。”   老百姓呼啦一下全跪下了,一个白胡子老头伏地大哭:“陈主席来了,青天就有了!”   陈子锟心中不是滋味,正要跳下桌子去搀扶老头,忽然砰的一声枪响,子弹从头皮上擦过,若不是自己刚好低头,脑袋就开花了。   双喜反应很快,拔出盒子炮冲过去抓人,那刺客举枪朝天三响,吓得老百姓们到处乱窜躲避,场面一下混乱起来,只听几声口号:“打倒国民党!”“打倒陈子锟”刺客便没了踪影。   陈子锟回到县政府,心有余悸,这回太托大了,差点脑袋变血葫芦,周县长却因祸得福,为老百姓伸冤的事情得靠边站了,现在首要的任务是抓刺客。   周荣春道:“陈主席,县里闹共产党,想必刺杀就是他们干的,您放心,卑职就是豁出这条命来,也要保护您的周全,您看……是不是先回省城?”   陈子锟道:“枪林弹雨都经过,还怕这个,周县长你太小看我了,双喜,打电话到北泰,调一个营的兵来。”   经这么一闹,老百姓也散了,不过陈子锟说话算数,让县政府派人收取状子,保证全部冤案都会得到解决,同时从省里调几个法官过来审案,客串青天这种事情,偶尔为之还行,什么案子都一把抓,难保不出冤假错案。   陈贵听说陈子锟驾临南泰,还和自家儿子发生了冲突,当即带领管家,绑着儿子前来负荆请罪,顺便邀请陈主席到他的“寒舍”赴宴。   “小的略备水酒,为陈主席接风洗尘,还望屈尊光临。”陈贵五十多岁,说话文绉绉的,看起来倒也有几分乡绅模样,谁能想到八年前他还是个小买卖人。   陈康正赤着脊梁,身上绑了几根草棒子,愁眉苦脸跪在一边,脸上指痕还没消褪,陈子锟看看他,再看看双喜,笑道:“好吧。”   陈主席一行浩浩荡荡前往城东陈宅赴宴,消息很快传开,本来满怀希望的老百姓们的心头如同浇了一瓢冷水。   陈家大院看起来气派十足,其实没什么技术含量,纯粹就是乡下土围子级别的,高墙深沟,四面角楼,关上门来能抵挡土匪,内里装饰陈设,一如当年夏家,充斥着暴发户的感觉,毫无美感。   刘婷也跟着一起来了,陈贵看见这么一位落落大方的女子相随,悄悄问双喜:“老四,这位是陈主席的哪一房夫人?”   双喜没好气道:“这是刘秘书,别瞎编排人家。”   陈贵讪笑道:“原来是秘书啊。”   陈家的堂屋很宽敞,地上铺着青砖,悬挂中堂的地方却挂着三幅画像,居中的标准制式孙中山遗像,左边是蒋介石的戎装大礼服像,右边是陈子锟的戎装像,左右二将拱卫着先总理,怎么看都有一种不伦不类的感觉。   陈贵道:“陈主席请上座。”   陈子锟一看,这把太师椅挺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陈贵道:“这把椅子是主席您当江北护军使的时候用的,小的请回家里供着,您还别说,从此后家宅安宁,财源滚滚哩。”   陈子锟笑了:“有这么神?”   见他笑了,一帮心提到嗓子眼的人也跟着笑起来。   陈贵的七房妾室和一帮儿女都出来拜见陈主席,娇妻美眷,花枝招展,不过都是乡土气息浓郁的庸脂俗粉。   因为是私人招待,所以并未邀请县里的其他头面人物,唯有和陈贵过从甚密的周县长陪坐,陈贵让自己的六夫人,一个戏班子出身的少妇和自己十七岁的二女儿坐在陈子锟左右,帮他打扇,夹菜。   刘婷身后也派了两个丫鬟伺候,服侍的挺周到。   饭菜很丰盛,味道浓郁咸辣,陈贵频频敬酒:“陈主席好久没吃家乡菜了吧,这次回来可得多住几天,让俺们敬敬孝心。”   陈子锟心说南泰啥时候成我家乡了,嘴上却道:“是得盘桓几日。”   周县长察言观色,注意到刘秘书似乎兴致不高,没怎么动筷子,便小声问她:“刘秘书胃口不好?”   刘婷道:“没什么,牙疼。”   陈贵看在眼里,朝管家使了个眼色,不大工夫,下人便端来几碟专门为刘婷烹制的小菜,不咸不腻,清淡爽口。   “招呼不周,忘了刘秘书是省城人士,还请原谅,不知道这几道菜还合胃口。”陈贵很恭敬的问道。   刘婷强笑:“费心了。”   宴罢,陈贵邀请陈子锟留宿府里,说县里旅馆条件差,自家后花园有水池有竹林,清静凉爽,整个南泰找不出第二家这么舒坦的地方。   陈贵的姨太太和女儿们也热情挽留,陈子锟迟疑了一下还是答应了,刘婷当时就撅起了嘴,不过这回没人注意她,大伙儿都沉侵在兴奋中。   陈贵亲自带着贵客来到后花园,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卧房清静雅致,窗外就是竹林和花圃,还有一片清澈的小池塘,为了保持宁静,周围树上的知了都被清理的干干净净,环境果然比城里旅馆强出百倍。   “陈主席,您好好休息,我这就去安排洗澡水。”陈贵始终笑脸相迎,一张嘴就没合拢过。   过了一会儿,两个丫鬟推了一车水进来,把房间里的大木桶注满了温水,摆上丝瓜瓤,香皂,毛巾,陈贵的二女儿脸蛋红通通的进来了,领口很低,露出一抹雪白,声音也怯生生的如同蚊子哼哼:“陈主席,请宽衣,我……我伺候您洗澡。”   后花园幽静无比,竹林被风吹的沙沙作响,陈贵的二女儿今年不过十七岁,纤细白皙,腰肢不盈一握,再加上羞答答的表情,若隐若现的酥胸,当真有不少诱惑力。   陈子锟暗叹,这个陈贵,当真下本钱啊。   第六十三章 谁才是最大的地主   看小丫头楚楚可怜的样子,陈子锟心生怜悯,伸手去扶她,刚一碰到肌肤,她便如同触电般跳了起来,随即又镇定下来,深深低下了头。   “丫头,是你爹逼你来的吧。”陈子锟道。   “是……不不不,是我个人愿意来服侍主席,能侍奉主席是俺们全家的荣耀。”小丫头像背书一样念叨着。   陈子锟可不打算吃这盘送上来的小菜,反而对陈贵的险恶用心痛恨之际,明知道自己要查陈家,就用这一招美人计,把自己的女儿献上来,若是伺候的满意,不但罪过可以赦免,兴许还能攀龙附凤呢。   这丫头算起来可是自己侄女一辈的,就算再鲜嫩,陈子锟也下不了这个口,若是留她服侍自己洗澡,就算啥也没干也不行,那叫黄泥掉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你回去吧,我不用你伺候。”陈子锟道。   小丫头急道:“请主席千万不要嫌弃,人家还是清白之身……”   陈子锟笑了:“这都哪学来的,一套一套的,你不走是吧,不走我走。”说罢起身欲走,小丫头却跪在他面前:“陈主席,求求您,就让我伺候您吧。”   “你爹太不像话了,我找他去。”陈子锟隐隐有些怒了。   小丫头磕头如捣蒜:“千万别告诉我爹,不但国哥更活不成了。”   陈子锟狐疑道:“国哥是谁?”   小丫头知道失言了,打死也不肯开口,只是不停抽泣。   陈子锟拂袖而去,刚出门就看到刘婷站在树下。   “你什么时候来的?”陈子锟笑吟吟问道。   “来了一会了,怕打扰你就没进去。”刘婷也很默契的一笑。   “你去哄哄她吧,貌似有什么隐情。”陈子锟道。   刘婷走进屋子,过了一会儿,抽泣声慢慢停止,半小时后,刘婷拉着小丫头的手出来了,摸着她的头说:“回去就照姐姐教你的回答你爹,懂了么?”   小丫头点点头,瞥了陈子锟一眼,小脸飞红,低着头走了。   天色渐晚,红霞漫天,凉风阵阵,良辰美景如斯,陈子锟被搞坏的心情又好了一点点,和刘婷坐在池塘边的石凳子上聊起了天。   刘婷说:“陈贵的二女儿叫陈香香,自小和邻居孟宪国青梅竹马,后来陈家风生水起,孟家却家道中落,仅有的二亩地也卖了,孟宪国给陈家当了长工……呵呵,很老套的故事,不过却活生生发生在身边,陈贵拿孟宪国的性命要挟女儿,逼他来伺候你,可惜啊,碰到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陈主席。”   陈子锟道:“我可不是不食人间烟火,刚才差点动了凡心,这天热啊,虚火也旺。”   刘婷道:“您要是有心照顾陈家,收了香香也未尝不可。”说罢扭转了头,一副生气的样子。   陈子锟笑道:“真生气啊,和你开玩笑呢,小毛丫头我才没兴趣。”   刘婷道:“那是,您口味多高啊,要么就是花界头牌,要么就是名媛千金,再不济也是个巾帼女侠什么的。”   陈子锟讪笑:“你取笑我呢。”   刘婷道:“多情未必不丈夫,我可不敢取笑您,桶里水还没凉,觉得热就去洗个澡吧。”   “没人伺候,没法洗。”   “要不我伺候主席大人沐浴?”   “好啊。”   “想得美。”   ……   香香在后花园里没待多长时间就出来了,陈贵和大小老婆们还在堂屋里等着呢,见女儿回来,步态正常,不像是开苞后的样子,陈贵顿时失望:“香香,你伺候完主席洗澡,没留下来陪他说说话?”   “爹,我没伺候陈主席洗澡。”香香嗫嚅道。   陈贵眉毛竖了起来,陈康正也乍舌叹息,多好的机会啊,糟蹋了,自己若是女儿身,这种好事儿哪能轮得到妹子,唉,不知道陈主席有没有龙阳之好……自己这菊花洗净了倒也堪用。   他这儿胡思乱想着,陈贵已经在发脾气了:“养你个赔钱货有什么用,伺候人都不会。”   香香委屈道:“刘秘书说男女有别,不让我服侍陈主席洗澡,我伺候刘秘书洗澡的。”   陈贵一惊,刘秘书,怎么把她忘了,看起来这位秘书和陈主席关系不简单啊,失策啊失策。   一计不成还有一计,陈贵回屋打开柜子,拿出一个沉甸甸的红木盒子,亲自捧着去了后花园,离得老远就看见陈主席和刘秘书在树荫下乘凉,好像很亲昵的样子。   果然有奸情……陈贵暗暗懊悔,捧着盒子一溜小跑过去:“陈主席好,刘秘书好。”   “陈老爷,这么晚了,有事么?”刘婷道。   “呵呵,一点心意献给陈主席和刘秘书,不成敬意,不成敬意。”陈贵打开盒子,里面是黄金做的十二生肖,每个大约十两重,做工精巧,熠熠生辉。   “这怎么好意思。”刘婷笑道。   “乡下没什么好东西,胡乱打了点金器,给孩子们玩耍挺合适的。”陈贵低眉顺眼,做足了姿态。   陈子锟矜持的点点头。   刘婷落落大方道:“陈老爷有心了,我替主席谢谢你。”   陈贵心里乐开了花,道:“不打扰陈主席和刘秘书休息了。”说罢颠颠的去了,今夜注定会做个好梦。   望着陈贵背影远去,陈子锟如同吞了只苍蝇一般难受:“出手就是一百多两黄金,这手笔也太大了吧,南泰寻常小户人家连银元都难得见一回,他家里金山银海,查,一定要查清楚。”   ……   第二天下暴雨,道路湿滑难行,北泰来的一营军队乘船抵达大王河码头,冒雨开进了城里,在县衙周边设岗警戒,陈子锟的安全得到保证,开始大刀阔斧的查案了。   可是昨天递状子的苦主们一个都没来,地保披着蓑衣敲锣喊了三圈也没人出来,衙门口冷冷清清,周县长故作纳闷:“这是怎么搞的?”   陈子锟当然知道怎么回事,自己到陈家大院住了一晚,县里不知道多少风言风语呢,微服私访是没可能了,只能让事实说话,让老百姓知道有人替他们做主。   刘婷办事也很果决,县府的人出工不出力,她干脆从县中请了几个教员和学生来帮自己统计整理地契文书,效率果然提高许多,经查陈贵名下有水浇地三千五百亩,旱地五千亩,宅子八处,县城沿街门面十二处,煤窑五座,铁矿山一座,值得注意的是,八成的地产都是去年交割的。   “去年南方水灾,淮江也决口泛滥,南泰的耕地涝灾严重,颗粒无收,很多自耕农出外逃荒,想必陈家就是趁此机会低价购入土地的。”刘婷作出很合理的判断。   陈子锟说:“单凭这个是没法定罪的,还得从刑事案上入手,昨天那个要滚钉板的大嫂呢,把她找出来就行。”   双喜带人去找,一个钟头后才回来,表情很不自然:“苦主上吊死了,两个孩子不知去向。”   陈子锟心中一凉,很不是滋味,亲自冒雨前往现场查看,尸体身上多处淤青,分明是被打死后吊上绳子作出自杀假象的,她家的房子是个破草棚,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家徒四壁,连一样值钱的东西都没有。   顺便在村子里转了转,几乎全是土坯和茅草建的房子,除了穷困还是穷困,凄凉景象甚至比当年闹土匪时还惨些。   回到县府,陈子锟先把周县长给逮捕了,然后直接派一个连的兵,把陈家大院的所有护院家丁全抓了,陈家人禁止外出,听候处置。   陈贵没想到暴风雨来的这么突然,昨天还好好的,怎么转天就翻脸了,赶紧问儿子:“小祖宗,你又干什么好事了。”   陈康正一脸委屈:“没干啥啊,就是料理了一个想告状的泼妇。”   陈贵一个耳刮子抽过去:“等人走了再下手不行么,非得这个节骨眼上杀人,你嫌命长啊。”   陈康正捂着脸道:“爹,陈主席不是收了咱家的金子么,怕啥。”   又是一耳刮子:“蠢货!”   经严刑拷打,陈府管家承认是自己带人杀了人,并把小孩卖到邻县,但整件事都是陈少爷指使自己干的。   陈子锟立刻派人将陈氏父子缉拿归案,交有司审问,周县长涉嫌渎职,一并发落。   军队在县保安团的配合下展开大搜捕,在大青山上抓到了所谓的共产党游击队,居然只是几个乡民组成的团伙,有一支手枪,几把大刀而已,为首的正是陈香香的情郎孟宪国。   陈子锟亲自审问孟宪国:“那天是你打我的黑枪?”   “是我!”孟宪国虽然只有十八岁,却是响当当一条汉子。   “为什么要杀我?”   “因为你该死!被你逼得家破人亡的百姓都盼着你早死!”孟宪国双目通红,睚眦欲裂。   “押下去好好审问。”陈子锟意兴阑珊。   人被带了下去,刘婷拿着一张纸走了进来,忧心忡忡道:“统计结果初步算出来了,陈贵并不是南泰最大的地主,他只能排在五名以后。”   陈子锟奇道:“他家有近一万亩地,居然只能排在五名以后?”   刘婷道:“是这样,南泰县的大地主有龚家、陈家、李家、盖家、梁家等,其中龚陈两家的土地均在五万亩以上,这里的陈家指的是陈寿,而非陈贵,不过陈寿也不是最大的地主。”   “那最大的地主是谁?”陈子锟恶狠狠问道。   刘婷平静的直视他的双眼:“最大的地主是你,你名下的土地比他们加起来都多,而地主豪门占据的田亩,占到南泰耕地总面积的七成以上,也就是说,不到人口百分之零点零一的人,却占有了百分之七十的生产资料。”   第六十四章 白蚁的堤坝   陈子锟很震惊,照这样说自己名下起码有十万亩以上的田产,良田千倾,搁在哪朝哪代都是大地主了,可离奇的是自己居然不知道。   刘婷道:“顾炎武在《日知录》卷十《苏淞二府田赋之重》说,吴中之民有田者十一,为人佃作者十九。明末土地兼并严重,是朱明皇朝覆灭的原因之一,没想到如今南泰县的土地兼并情况比明末还要恶劣一些,其实一些矛盾的根源,皆在于此,南泰是个农业县,农民世世代代依附于土地,被剥夺了土地的农民成为无产者,北泰虽然能提供就业机会,但毕竟不能解决所有劳动力,不愿意成为佃农的无地农民,就是造反的火种啊。”   陈子锟也是读过共产党的书的,深深明白刘婷话里的意思,自己治下江东一直标榜新农村建设,减免田赋,扶持农民,没想到最终成了这种结果。   他感到深深的无力,自己身边的人全都是地主豪强,难道拿他们开刀?别的不说,自己的副官双喜就是既得利益者之一,连最嫡系的人都靠不住,还能指望谁,把这些人都问了罪,自己就是孤家寡人一个。   “我不知道自己名下有十万亩良田。”陈子锟说道。   刘婷道:“很正常,张宗昌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钱,多少兵,多少姨太太,当然他不能和你比,他是一笔烂账,你是被人利用了,你仔细想想,是否有人建议你在南泰买些田产什么的?”   陈子锟冥思苦想,道:“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五年前陈寿劝过我,天下纷争鹿死谁手很难说,与其兵败下野去上海当寓公,不如买些良田放着,比存钱合适,我当时答应了,但并未当回事。”   刘婷道:“这就是了,你主政江东,靠的是南泰一脉的力量,麾下众将大都是南泰本地人,飞黄腾达之后自然要在老家买地建房修祠堂,他们是借你的光发达的,岂能忘了你这个大帅,你名下这些田产,都是他们帮你买的,帮你打理,收租什么的也不用你操心。”   陈子锟叹道:“原来如此……可是即便这样,我也应该知道啊。”   刘婷道:“你是中央大员,哪里顾得过来这些琐事,家里有人知道就行,不信你回家问问二位夫人,地契一定藏在某个柜子里,或者外国银行的保险箱里。”   这样一说,倒也有些道理,陈子锟身家巨万,大多来自春田洋行和名下煤矿铁矿等企业,十万亩良田虽多,但土地经济创造的财富毕竟不如贸易和工业来钱那么快,一方面自己不注意,另一方面家里也存着刻意隐瞒的心思,相信姚依蕾和鉴冰做的出来。   刘婷又道:“其实他们送你田产,不过是拉大旗做虎皮,有你在前面挡着,他们强取豪夺起来,就更没什么顾忌了。”   陈子锟道:“霸占人家田产,难道就不怕吃官司么?”   刘婷轻笑道:“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自古如此,你以为南泰是模仿县就能免俗?且不说这些大地主都是你的嫡系部下,即便是普通乡绅,县长也奈何不得他们,中国自古以来官府管辖只到县一级别,乡村都由宗族势力把持,这些大地主家往往在省城在京城都有强援,县长也无能为力的。”   陈子锟道:“这个我知道,我搞的新农村建设,就是想把政府影响力发展到村一级。”   刘婷道:“这个计划早就夭折了,下面人不配合,施行者也没积极性,上面大官下来视察,做做样子糊弄过去就好,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永远不要低估基层官员的政治智慧。”   陈子锟看着刘婷开出的单子,上面第一个名字就是自己,然后是陈寿、盖龙泉、龚梓君、薛斌、苏青彦、曾蛟,甚至还有阎肃的名字,这些人就是自己要打击的豪强大户。   他拿出火柴,将这张纸付之一炬。   刘婷淡淡一笑,似乎早就猜到了这种结果。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陈子锟陷在藤椅里,精神委靡,仿佛霜打的茄子。   双喜进来道:“查清楚了,孟宪国他们,根本不是共产党,他们连旗帜都搞错了。”   他手里拿了一面缴获的旗帜,上面绣着一只张牙舞爪的老虎,共产党是断断不会使用这种徽记的。   “这帮人身上都背着血仇,无奈之下才上山为匪,嫌名头不够响亮,就号称共产党以壮声威,陈贵家的谷仓就是他们点的。”   陈子锟道:“双喜,这案子涉及到你们陈家,依你之见怎么判?”   双喜毫不犹豫道:“陈贵父子为害乡里,欺男霸女,罪大恶极,依我的意思,枪毙!”   陈子锟点点头。   双喜还意犹未尽的补充道:“这点觉悟我还是有的,不能让他两颗老鼠屎坏了咱们一锅粥。”然后昂着头,一副义正严词的样子。   陈子锟赞许道:“不枉你跟了我这么多年,陈贵父子作孽深重,自有法庭判决,咱们不干涉司法。”   双喜雄赳赳的去了。   陈子锟又叹一口气,双喜的表现自己很满意,可是这孩子又懂得什么,他只知道青天来了,老百姓就有救了,他又哪里明白,老百姓的痛苦根源,就是青天们制造出来的。   这些话,却只能憋在心里。   刘婷静静看着陈子锟,仿佛已经看穿了他的内心。   陈子锟颓然道:“我总算弄明白一件事,为什么这么多老百姓支持共产党。”   ……   陈子锟在南泰微服私访的事情迅速传到省城,陈寿闻讯而来,他现在是中将军衔,江东省保安副司令,大夏天还穿着高筒马靴,白手套武装带,一进门就哈哈大笑:“大帅,你到南泰来查案子,怎么不叫上我一块。”   “有双喜跟着就行了,你跑来做什么?”陈子锟微笑道。   陈寿笑道:“还不是陈贵那个狗东西,惹你生气,这回绝轻饶不了他,照死里打,不用给我面子。”   陈子锟道:“有你这句话就好,陈贵父子为非作歹,证据确凿,估计判死刑是没跑的。”   陈寿愣了一下:“要枪毙啊,有这么严重?我这个堂哥虽然见钱眼开,小肚鸡肠,但本性不坏,伤天害理的事情断断做不出,兴许是有人诬告吧。”   陈子锟把几张状子丢过去:“你自己看吧。”   陈寿一目十行看完,神色凝重起来:“看起来确实挺严重,不过陈贵办事得力,每年收秋粮夏粮都亲自在地头看着,逢年过节礼数周全,粮食、腊肉、野鸡、鹿茸、熊掌、咸鱼,谁家那一份都少不了,我还真离不了他,我看不如网开一边,让他出点血,赔偿苦主,再把强占的良田退回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到底是自己人嘛,饶他一条狗命,以后孝敬少不了。”   陈子锟道:“陈寿,你忘了当年怎么被夏大龙迫害的么,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陈贵父子欠的是命啊,难道你要做夏大龙那样的人?”   陈寿一怔,迷茫起来:“咱们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不就是想混的好一点,出人头地,光宗耀祖,让家人都跟着沾光么,和夏大龙有啥关系,他是恶霸,咱不是啊。”   陈子锟道:“难道不是么?”   陈寿明白了,肃然道:“大帅你是一定要枪毙陈贵父子了?我就纳闷了,不就是死了几个种田的泥腿子么,多大事啊。”   陈子锟道:“不是我一定要杀他们,是天理人情法律都容不下他们,陈贵父子不死,民心就收不回来了,全都得跟着共产党走,到时候谁想别想好。”   陈寿道:“不怕,咱们有兵。”   陈子锟苦笑不语。   双喜插嘴道:“哥,陈贵一家打着你的旗号在乡下坏事做绝,你咋还替他们说话。”   陈寿怒道:“你少多嘴,没人把你当哑巴。”   又问陈子锟:“真的没有商量?”   陈子锟道:“你和我商量什么,案子归法庭审理。”   陈寿闷头坐了一会,起身走了。   双喜道:“我去劝劝我哥。”也跟着出去了。   刘婷走过来捏住了陈子锟的手:“难为你了。”   陈子锟叹道:“这种局面我早该料到,只是没想到阻力这么大。”   刘婷道:“白蚁在堤坝上修建巢穴,将堤坝蛀的千疮百孔,但直到垮塌前的最后一刻,它们依然不会停止筑巢,指望既得利益者放弃自己嘴边的肉,用一个词可以形容,与虎谋皮。”   陈子锟若有所思:“千里堤坝,溃于蚁穴啊。”   ……   从省城高级法院派来的巡回法庭在南泰县公开审理了陈贵父子案件,经过认真的调查取证,最终得出结论,十八起命案都不成立,有的只是苦主被打伤后旧病复发而死,有的是不小心自己摔死淹死,还有的纯属自杀,与陈家毫无关系,最近的一桩案子也改了口供,管家说这案子是自己一手所为,和少爷一毛钱的关系也没有。   法官当众宣判,陈贵父子杀人罪名不成立,但在购买田产过程中确实存在强取豪夺的行为,判决退回田产,赔偿苦主丧葬费以及经济损失若干元。   判决一出,下面听判的老百姓们竟然没有任何骚动,似乎对这个结局早在意料之内。   陈子锟觉得脸上发烧,这就是自己提倡的法制。   他掏出手枪推上子弹,阴沉着脸走上台去。   第六十五章 把酒龙泉山庄   法官宣判的时候,陈寿还有些自鸣得意,但是看到陈子锟提枪上台后,一张脸顿时拉了下来,大帅的火爆脾气他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当了这么大的官,依然是眼里不揉沙子。   陈子锟二话没说,朝天开了三枪,砰砰砰三声枪响,吓得老百姓一阵噪杂,然后就听他咆哮三声:“不公平,不公道,不公正!”   人群慢慢静了下来,台上三位法官惊得不轻,这三人都是省法院派出的专业人士,其中一个还是大法官,被枪响吓了一跳,戴上夹鼻眼镜一看,原来是陈子锟大闹公堂。   大法官还挺沉得住气,慢条斯理道:“陈委员长,我们是依法判决,何来不公?”   陈子锟道:“我请你们来,是给老百姓主持公道的,不是耍花枪打马虎眼的,你们都是法学界的精英,精通律条,这么简单的案子也能判错?公与不公,你们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且听老百姓怎么说。”   随即向台下发问:“你们说,公不公?”   鸦雀无声。   “你们说,公不公!”陈子锟简直是在声嘶力竭的怒吼了,可台下这些百姓却麻木的看着他,没人回答。   “我再问最后一遍,公不公!”   忽然人群中有个稚嫩的声音响起:“不公!”   说话的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随即被他爹掩住了嘴巴。   但是沉默已经被打破,渐渐有了些零落的声音:“不公,不公!”然后声音越来越大,汇聚成怒涛:“不公!不公!”   陈子锟转身:“三位法官,此案还得再审!什么时候老百姓满意,什么时候罢休。”   大法官不买账,一摊手道:“依照现有的证据,我只能这么判决,如果民意可以代替法律,那还要法庭做什么呢,直接采取人治不就结了,您说怎么判,就怎么判。”   陈子锟道:“这么说,是有人做假证了,涉案人员全部抓起来,给我好好的审,不审出结果来,谁也别想走。”   陈贵父子见陈子锟发飙,心中畏惧,跪在地上冲陈寿喊道:“兄弟,救救你哥啊。”   陈寿面色如水,一言不发,离席而去。   案子需要重新收集证据,只能暂时休庭,择日再审,百姓们渐渐散去,议论纷纷,兴奋莫名,陈子锟的举动再次给了他们信心。   ……   陈子锟回到县府大堂,陈寿气哼哼坐在那里,猛然站起道:“大帅,我不服!”   “哪里不服?”   “你说案子归法庭审理,审出结果来你又不满意,合着你是非杀我哥不行了?”   “我不是要杀谁,是要替老百姓伸冤!十八条人命,是赔钱能解决的么!”   陈寿张口结舌,走来走去,忽然掏出手枪。   双喜迅速拔枪:“哥,你要干啥!”   陈子锟纹丝不动。   陈寿道:“大帅,跟着你出生入死,保你荣华富贵的是俺们,不是那些泥腿子,你对他们再好,他们也不会承你的情,何去何从,你看着办吧,这把枪是你送我的,现在还你。”   说完,把枪拍在桌子上,拂袖而去,正好遇到盖龙泉进来,生拉硬扯不让他走,说到了老哥哥的地面上,哪能不喝杯酒再走。   陈寿和盖龙泉一直不和,今天却很离奇的给了他面子,冷哼一声,站住不走了。   盖龙泉又来劝陈子锟:“大帅,咱们都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兄弟,过命的交情,就算是堂兄弟表兄弟,能有咱们亲?别为外人置气,走,到老哥哥家里喝酒去。”   自打剿共损兵折将以后,盖龙泉意兴阑珊,退役回乡,在南泰乡下建了座庄园,当起了富家翁,几百个残疾士兵跟着他混,种地喂猪,小日子过的也不赖。   既然老盖愿意当和事佬,陈子锟也不介意兄弟们坐在一起好好谈谈,于是大伙儿一同前往老盖的龙泉山庄,这回没带刘婷,爷们一起喝酒,带女人不方便。   龙泉山庄位于大青山脚下,占地颇广,一派田园风光,鸡鸭成群晚,牛羊遍地,田里是新鲜蔬菜,葡萄架下摆起饭桌,冰凉的井水镇着好酒,盛夏消暑这是绝佳的去处。   陈子锟赞道:“老盖,你这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世外高人啊。”   盖龙泉笑道:“俺可不采菊。”   他让人杀了一只肥鸡,地里摘了几个辣椒用盐水浸了,拍几个黄瓜,煮一盆花生,从井下吊上来一捆啤酒,摆起了农家酒宴。   “我现在夏天喝啤酒,冬天和黄酒,白酒已经不太沾了,来尝尝这个,青岛运来的。”盖龙泉拿起筷子,撬开啤酒瓶盖,一人一瓶,对着嘴吹。   一边喝啤酒,一边畅谈起当年往事来,喝道酣处,一帮大男人索性脱了上衣,肉帛相见,疏远的感情也慢慢拉近了。   见火候差不多了,盖龙泉道:“今天这个事儿,我是帮理不帮亲,我说两句,你们能听进去就听,听不进去全当我放个屁。”   “老盖你说。”陈寿一摆手。   “陈寿,你那个堂哥,当真不是玩意,都钻钱眼里去了,见了地比见了亲娘还亲,上回我部下有个伤兵,从我这儿领了五亩水浇地,因为和陈贵家的地连在一起,被他看上,非逼着人家卖地,强买也就罢了,价钱还给的低,五亩水浇地就给五十块钱,这不明抢么,要不是我带弟兄过去,兴许人都给打死了,陈贵见了我你猜他咋说。”   陈寿沉着脸道:“他没给你面子。”   盖龙泉道:“陈贵说,你姓盖的算个鸟毛。”   陈寿拍案大怒:“你怎么不一枪崩了他。”   盖龙泉笑笑:“要搁以前,我肯定一枪毙了他,在江西连吃败仗,把我的心性也磨平了。”   双喜道:“那最后五亩地咋解决的?”   盖龙泉道:“不知道陈贵用了什么办法,还是把五亩地给买下了,我说这个事儿,没别的意思,跟着我混的伤兵遇到陈贵都没辙,何况那些无依无靠的平头百姓,陈寿,你这个堂哥,打着你的旗号没少干伤天害理的事情,他糟蹋的是你的名声,老百姓都咒你生儿子没屁眼你知道么。”   陈寿气坏了,却无话可说,他生了三个女儿,就是没儿子,看来绝后也是有原因的,拿起酒瓶子咕咚咕咚喝完,一抹嘴道:“这个狗东西,太不像话!”   喝完酒觉得肚子胀,站起来道:“我得摆柳去,谁一起?”   双喜道:“我去。”   兄弟俩撒尿去了,正好一只大黄狗晃着尾巴过来,盖龙泉撕下一大块鸡胸脯丢给它,那狗想必平时没怎么见过荤腥,立刻扑上去大嚼,尾巴晃得飞快,开心的不得了。   盖龙泉一脚将狗嘴上的鸡肉踢开,黄狗发出呜呜的恐吓之声,对着主人呲牙咧嘴。   “你看,畜生为了一块肉都能对我呲牙,何况是人,夺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咱们江北护军使公署出来的老人,都是土匪,没啥捞钱的本事,只会买地收租,你在中央当着大官,家里住的房子比谁都大,开洋行,建铁路,煤矿铁矿你的股份最多,就是南泰的田产,也是你最多,弟兄们一点不眼红,谁叫你是大帅呢,是你领着咱们发财的,下面的人少分一点也应当,可是你不该连这点财路也要堵上啊,再说了,你要民心做什么,你又不当皇帝,为了这个坏了兄弟们的感情,那才真是得不偿失。”   听了盖龙泉掏心窝子的一番直言,陈子锟沉默了。   过了一会,陈寿兄弟俩回来了,继续喝酒。   陈子锟道:“我想好了,陈贵的案子我不管了,到此为止。”   陈寿愣了一下,道:“那不行,杀人就得偿命,大帅,你的苦衷我明白,头上三尺有神明,咱做啥都不能昧了良心,你放心,这案子我也不插手了,法官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盖龙泉笑道:“这不就结了吗,来,喝酒。”   ……   陈子锟三枪还是打出了威风,没人敢在案子上再动手脚,陈寿也认真考虑过,不能为堂兄做的孽背书,他不再插手,阻力全无,案子很快重新判决。   毫无悬念,陈贵父子以及管家、护院等共十八人被判死刑,押在县府大牢,待省高级法院复核后,秋后处决,其他赔偿措施也出台,陈贵家破人亡。   另外,陈子锟拿出一万块大洋抚恤受害者,陈寿也减免了秋粮地租的比例,老百姓感动的热泪盈眶,一帮人敲锣打鼓将青天再世的牌匾送到了县政府。   如今南泰县没有县长,周荣春以为贪污受贿被查办,他名下也有五千亩良田,都是强取豪夺来的,县里的保安团队长、师爷、仵作也皆因伪造证据下狱。   孟宪国等人因焚烧谷仓被判服劳役三个月,至于刺杀陈子锟一案,因事主表示不追究,法院也就不予受理。   一场风波总算平息,表面看起来似乎很公平,很大快人心,但根本性的问题没解决,土地兼并问题依然得不到改善,而且也没有解决的可能,枪毙一个陈贵,还会有更多的王贵、张贵、李贵出现。   陈子锟回到北泰,情绪不高,闷闷不乐,和刘婷商量:“我打算把名下十万亩良田都分给无地农民,你觉得可行么?”   刘婷道:“就算你分掉十万亩地,也解决不了问题,他们守不住啊,这些良田用不了多久,就又会被别人兼并。”   陈子锟道:“这场仗,看来我输定了。”   刘婷道:“这是体制的问题,你一己之力对抗体制,焉能不败。”   陈子锟苦恼道:“难道真的没有解决之道么?”   刘婷眼中闪耀着火花:“共产党领导下的苏区,就没有这些问题。”   第六十六章 林小姐回来了   陈子锟冷笑道:“你说的是残杀自己同志杀到人头滚滚的那个苏区么?”   刘婷道:“我没有去过苏区,但是综合各方面反馈的信息,共产党人至少把土改工作开展的有声有色,这也能解释为什么他们可以应付四次围剿,坚持信仰的人是无敌的,赵大海本来可以逃走,却选择牺牲,正是因为他坚信自己走的路是正确的,我们不妨辩证的看待肃反这件事,如此大规模的肃反下,苏区竟然还能坚持,不正说明共产党人之顽强和坚定么。”   陈子锟道:“可是这并不能说明制度的优越性。”   刘婷道:“那苏联的成功怎么解释,沙皇留下的遗产可不多,布尔什维克把俄国建设的有声有色,就是一个鲜活的榜样。”   陈子锟道:“我不否认,苏联正在进行一项伟大的政治制度试验,试验总是要有周期的,现在的成功并不能证实什么,我想问你两个问题,一,苏联现行的制度在理论上有没有充分的根据,有没有实现的可能?二,苏联革命的方法是否具有普及的可能,放之全球皆准,换句话说,中国可以照搬苏联的经验么?”   刘婷道:“你一定没有读过《资本论》,共产主义学说有充足的理论基础,至于能不能实现,我想如果我们活的够久,是会看到赤旗插遍寰球的;苏联和中国历史文化不同,社会构成不同,革命的方法自然不能全盘照搬,但完全可以借鉴,自清末以来,中国不是一直在尝试各种改良政治制度么,君主立宪失败了,皇朝复辟失败了,总统议会制搞出一个贿选总统,一帮猪仔议员,现在是国民党训政,一党独大,新军阀武夫独裁,难道不都是失败的么,我认为中国有必要借鉴苏俄的成功之道,至少对人民来说,多了一个选择。”   平时刘婷总是一副温婉形象,谈到政治却牙尖嘴利,陈子锟说不过她,低头猛抽烟,苦苦思索,可是自己肚里墨水太少,拿不出手,忽然想起一件往事,便道:“我曾在英国报纸上看过一幅漫画,大街两侧都是纸剪的高楼大厦,工厂房舍,参观者坐在摩托车上走马观花,这就是苏联的真实写照。”   刘婷莞尔一笑:“这幅漫画我也看过,英国人是很擅长讽刺,但我认为谁家的一面之词都不可偏信,苏联到底如何,要去过的人,生活工作过的人才有发言权,咱们都没去过苏联,也没去过苏区,只是纸上谈兵而已,没什么意义,不说了。”   陈子锟也觉得争执这个问题实在没趣,便道:“不提了,这两天我准备清点一下,手上到底有多少财富,这件事你来做比较合适。”   刘婷道:“其实很简单,用不了两天时间,你参股的工厂矿山企业每月都有资产负债表,做一个合并报表即可,流动资金固定资产一目了然,不过你私人名下的房产田亩还有夫人们的金银细软私房钱,计算起来就麻烦了,而且我也不方便去统计。”   陈子锟道:“那你就去做吧。”   刘婷拿出一张支款单道:“差点忘了,这个月的特别开支,请您签字。”   陈子锟拿过来浏览,上面写着:自来得手枪两百把,子弹一万发,药品二十箱,现洋一万元,去向:山海关。   这是他私人赞助东北反满抗日游击队的物资,九一八后,东北大地涌现出无数可歌可泣的抗日英豪,关内人民踊跃捐款捐物支持同胞抗日,张学良也一直在暗中支持抗日力量,陈子锟自然不甘人后,每月都有物资通过山海关走私到东北,默默支援着抛头颅洒热血的抗日英雄们。   陈子锟在单据上签了字,刘婷拿起出了书房下楼,正看到小北对面过来,很懂事的喊了一声刘阿姨。   小北手里藏着一块巧克力,是他偷偷藏起来不舍得吃的,陈家富可敌国,自然不在乎几块巧克力,可爹说小孩子不能多吃糖,对牙齿不好,每星期就发这么一块。   这块巧克力他打算拿给杨树根吃,杨树根是他的好朋友,没爹,娘靠给人家洗衣服为生,很可怜。   杨树根是陈家的园丁,夏天野草疯长,他锄了一上午,手都磨破了,还被管家骂成磨洋工,满身臭汗的回到园丁房,看到小北正坐在台阶上等他,卡其布短裤,雪白的长筒袜子和回力鞋,一尘不染的短袖上衣,再看看自己,衣衫褴褛两脚稀泥。   “给。”小北将巧克力递过来,花花绿绿的包装纸上印着洋文,这种黑色的外国糖非常好吃,杨树根吃过一次就再也忘不了。   可是这一次他没吃,接过巧克力一把丢在地上:“不稀罕你的糖!”   小北急了:“你怎么扔啊,我都舍不得吃。”说着就要去捡。   杨树根看他弯腰,一脚踹过去,小北到底是练过武术的,一闪身就躲了过去,抬手打了杨树根一下。   杨树根如同激怒的幼虎,猛扑过去和小北厮打在一处,别看他营养不良身材瘦弱,打起架来一股不要命的劲头大人见了都怕,打着打着却忽然停了手,呜呜大哭起来。   小北说:“你为啥打我?”   杨树根抽泣着说:“谁叫你拿洋糖疙瘩来馋我,一次就给我一块,我做梦都流口水,你家有钱能吃得起,俺家穷吃不起,你这不是成心使坏么。”   小北不说话了,默默走开。   杨树根一脚将巧克力踢到了草丛里。   第二天,陈公馆管家来到园丁房,敲敲门道:“杨树根儿,收拾东西跟我走。”   杨树根知道自己打了少爷,差事肯定保不住,早就收拾好了行李,倔强的瞪着管家:“走就走。”   一起干活的老头求情道:“管家,这孩子命苦,能不能照顾照顾,让他多干俩月。”   管家笑道:“你小子走狗屎运,夫人说送你去上学,吃住全包,你要是有良心,长大成材可要报答少爷和夫人。”   杨树根没料到竟然是这个结果,惊愕之余望了望远处白色的建筑,泪水模糊了双眼,他猛然跑进草丛,发疯一样寻找着,找到那块巧克力,仔细藏在怀里。   “这孩子,撒癔症了吧?”管家嘀咕道。   杨树根跟着管家离开陈公馆的时候,刘婷带着会计报表来了,陈子锟的财产一目了然,春田洋行股份合计三百五十万元,江东铁路股份合计五百万元,名下铁矿煤矿六座,不动产十余处,以及部分现金,总资产一千万左右,当然这只是可以统计出来的数目,他所掌握的军队、帮会等无法数字化的实力并未计算在内。   一千万资产,相当于一万个中产家庭的资产总和,不得不说陈子锟敛财的本领远强于以往那些北洋军阀,军阀武夫们只知道横征暴敛,搜刮民财,把地方财政收入当成自己的私人钱包,弄几个钱就存到外国银行里吃利息,一旦下野坐吃山空,细水长流还能做个富家翁,大手大脚惯了的话,根本不够花的。   陈子锟就精明多了,当军阀的时候用财政收入做生意,钱生钱,归顺中央以后用大兴土木,建铁路盖工厂,用的是公帑,股份却是私人占大头,一来二去就把钱倒腾到自己口袋里去了。   而陈寿他们,名下几万亩地看起来挺多,和陈子锟一比就是乡下土财主。   陈子锟感慨道:“民国八年的时候,我从奉天到北京,身上就带了一把刀,五十块钱,如今也妻儿老小一大群,家资巨万,虽说不上富可敌国,也能几辈子不愁吃穿了,这钱多了就变成数字,多多少少没太大区别,我想过了,还是要把南泰的土地还给百姓,共产党蛊惑人心的招数不就是打土豪,分田地么,我也会,中国的农民是最能逆来顺受的,只要能勉强吃饱就不会造反。”   刘婷道:“看来你是打算把南泰当成政治试验田啊,我支持你,只是不知道夫人们什么意见。”   陈子锟正要答话,双喜进来道:“南京电报,税警总团被河南省主席刘峙派兵包围在郑州车站。”   电报是宋子文发来的,税警总团本来打算调到北平去加入抗日阵营,半途却被被蒋介石发现,私自调兵本来就是大忌,更何况违抗了蒋介石对日妥协的政策,矛盾激化,宋子文打算辞去财政部长职务以作抗议,邀陈子锟一同辞职,向蒋介石施压。   “你打算怎么做?”刘婷问他。   陈子锟并没有暴跳如雷,也没有痛心疾首,自从他归顺中央以来,就预料到了今天这种局面,江东不是山西四川云贵两广,在地理上不具备割据的条件,自己也没有逐鹿天下的志向和能力,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已属不易,哪还有资本和蒋介石叫板。   “罢了,即便税警总团北上,在汉卿手里也是当烧火棍用。”陈子锟淡然道。   “你认为华北不保?”刘婷道。   “先是热河,再是平津,日本人会使出各种各样的招数来蚕食中国的领土,要不了五年,战火就会烧到江东,与其便宜了日本人,不如把土地分给老百姓,对了,拿出一部分资金来兑换成美元,到纽约去买些股票吧,上回听慕易辰说,底部已经形成,可以入场了。”   忽然桌上电话铃响,刘婷接了,说了两句后挂上听筒,微笑道:“林小姐在大门口。”   陈子锟急忙站起走到窗边,远远看见大门口停了一辆汽车,一个纤细的身影亭亭玉立,脚旁放着旅行箱。   林文静回国了。   第八卷 国难   第一章 猎熊   一转眼四年过去了,一九三六年六月,北泰机场跑道上,一架银光闪闪的双引擎全金属硬壳飞机翩翩降落,久候在一旁的梅赛德斯轿车迅速开到飞机旁,陈子锟和他的长子陈北跳下车来,饶有兴趣的看着仍在呼呼转动的螺旋桨。   “两台九百马力柯蒂斯莱特引擎,时速一百六十英里,可以运载三十名乘客,这就是世界最先进的道格拉斯DC-3客机。”小北如数家珍一般报出这架飞机的诸元,看来早已烂熟于心。   小北不过十五岁,个头已经接近陈子锟了,这也难怪,爹娘个头都高,生出的孩子自然也高,不过依然是不爱学习,喜欢舞枪弄棒,尤其喜欢摆弄飞机,小小年纪就持有飞行执照。   “这孩子随我。”陈子锟总是这样说,长子是他的骄傲,如同任何一个望子成龙的父亲一样,他为儿子制定好了人生规划,十八岁后去美国留学,别管能不能拿到学历,先镀层金再说,儿子喜欢开飞机,就让他当个飞机师。   DC-3缓缓停稳,舷梯放下,慕易辰夫妇走了下来。   “老陈,你这小胡子留得颇有气势啊。”慕易辰扶扶眼镜,开玩笑道,“怎么样,我把飞机给你带回来了,你怎么谢我,要知道连美国航空公司都拿不到现货,这飞机紧俏的要命,道格拉斯飞机制造厂加班加点都供不应求。”   陈子锟道:“我能拿到现货,可不是你的功劳,而是纽约的帕西诺家族发了话,他们不能不卖安东尼老头子一个面子。”   小北早就迫不及待的爬上飞机玩去了,陈子锟耸耸肩,点上一支雪茄,继续和慕易辰聊天,两人讨论起美国的经济复苏,罗斯福新政的效果,凯恩斯主义和即将举行的1936年柏林奥运会,最后谈到华北局势,三年前热河沦陷,二十九军在喜峰口和日本人大战一场,好歹止住了日本铁蹄南下,何梅协定不过是饮鸩止渴而已,日本虎视眈眈,迟早再战。   “华北局势紧张,还是那句话,不怕鲸吞,就怕蚕食啊。”陈子锟感叹道。   慕易辰道:“好像你的第四位夫人在北京大学教书,你怎么不把她调来,北泰不也有大学么。”   陈子锟道:“林文静的弟弟在北大读书,她本人也喜欢北京的氛围,女人有些事情干总是好的,省的聚在一起吵架拌嘴,反而不美。”   慕易辰道:“说到这个到倒想请教,你是怎么管理四位夫人的,我一个老婆都头大。”   车秋凌笑嘻嘻凑过来道:“你们聊什么呢,这么起劲。”   慕易辰忙道:“聊法币呢,对了老陈,财政部规定只有四大行才可以发行法币,你的江东实业银行岂不亏大了。”   陈子锟道:“我当然不能就范,幸亏子文帮忙,承诺按比例承兑江东票,虽然不能发行钞票,但江东实业银行依然是国内最好的商业银行,股票价格坚挺着呢,你要不要买一些,下个月发新股,我帮你留几手。”   两人谈笑风生,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车秋凌看看腕子上的百达翡丽,嗔道:“还不走,我都饿了。”   陈子锟赶紧上飞机把儿子揪了下来,打开车门请客人们上车,自己坐在副驾位子上,车队直奔北泰市区。   慕易辰看着窗外景色,道路上法国梧桐郁郁葱葱,堤坝下是一大片香樟树,整座城市笼罩在烟雨翠绿中,几栋别致的红砖别墅若隐若现,格外雅致。   “北泰升级为市之后,城建做的更好了,简直让我有一种错觉。”慕易辰道。   “仿佛置身法租界霞飞路,是不是?”陈子锟笑道,“不止你一个人这么说,实际上城建的设计就是参照了欧洲城市风格,这里要感谢两个人,设计师是我的夫人林文静,建设者是萧市长。”   慕易辰道:“萧郎当市长了,不错嘛,技术型官僚是当下最紧缺的,什么时候我也到你江东省来当个市长玩玩。”   陈子锟笑道:“好啊。”   汽车疾驰,树影飞速倒退,谈笑间,到了江湾别墅,家里已经摆下盛宴款待,车秋凌拿出从美国捎来的礼物分给众人,每人一份,谁也少不了,陈子锟的养子陈南已经六岁了,经过长时间的诊疗,他外翻的脚掌得以矫正,耳聋的毛病也改善了一些,戴上助听器后可以听见别人说话,小家伙很内向,静静的像个女孩子。   吃完饭,孩子们就闹着要去打猎,慕易辰奇道:“去哪儿打猎?北泰附近有猎场么?”   陈子锟道:“北泰工业发达,到处矿山铁路,哪儿能有猎物,猎场在南泰以西大青山地区,那儿有深山老林,野鸡兔子狐狸多得是,运气好还能碰到老虎呢。”   慕易辰顿时来了兴趣:“是么,我也去。”   ……   大青山早年土匪肆虐,寻常老百姓哪敢进山打猎,现在南泰国泰民安,百姓富足,土匪早已变成历史,山中野生动物丰富,猎物打也打不完,陈子锟一行人从北泰驱车而来,在山脚下扎起营帐。   陈家一直保持着每周打靶的传统,只不过从固定靶升级成活物靶,以至于家里每个成员都是神枪手,就连嫣儿也不例外,陈子锟为她订做了一把粉红色枪托的点二二口径运动步枪,后坐力极小,精度很高,打打野兔子什么的绰绰有余。   大人们用的是进口的温彻斯特双筒猎枪,小孩子们用小口径运动步枪,卫士们装备的则是自动步枪,用来对付可能出现的凶猛野兽。   说是打猎,其实就是瞎胡闹,女人们穿着猎装和靴子,戴着鸭舌帽,打扮的很专业,却只能在河边打打罐头盒,进山打野兔子那是万万不敢的,就连夏小青也没这个兴趣,人家打小就是练暗器出身,玩枪不用教,说打你左眼不打你右眼,自打她进了陈家门,回回打靶都是冠军,搞的姚依蕾和鉴冰也失去了积极性。   唯有陈子锟父子是真为了打猎来的,在林子里打打野鸡已经不能满足他们的兴趣,从附近村子里找了几个经常进山砍柴采药的山民当向导,父子俩带了几个卫士和干粮弹药,要进山打虎。   大青山连绵几十里,是江东省最大的山脉,在接近人烟稠密的地域是没有大型野物的,最多就是几只野兔,根本满足不了父子俩猎虎的雄心壮志,一队猎人在向导的指引下,直奔深山而去,走了两个小时,树木渐渐浓密起来,遮天蔽日的树荫下是厚厚的腐殖土,各种野生的菌类。   忽然陈子锟举起一只手,大家都停下脚步,小北眼尖,看到远处有一只火红色的狐狸正探头探脑,他毫不犹豫举枪就射,温彻斯特猎枪里装的是十二号霰弹,弹雨泼洒过去,狐狸猛地一跳,尾巴一甩狂奔而去。   小北迅速跑过去查看,地上有血,他兴奋的大叫:“打中了,跑不了多远。”   “追!”陈子锟道,那只狐狸皮毛很好,用来讨好夫人们再好不过了。   父子俩斗志昂扬,循着受伤狐狸留下的踪迹就追过去了,看的山民一愣一愣的,双喜道:“这算啥,俺们上将军可是在关东钻过老林子的。”   陈子锟和小北将队伍抛在了身后,追出去一座山头,那只狐狸的血迹突然消失了,正在狐疑,忽听惊天动地一声怒吼,树叶都震得沙沙响。   一头巨大的黑熊出现在眼前,在山林中这是比老虎还要凶猛的野兽,陈子锟顿觉浑身寒毛倒竖,自己一个人遇险也就罢了,身边还有儿子呢,他一个箭步挡在小北面前:“快跑!”   小北却一点不知道害怕,反而跃跃欲试,抬手就是一枪,霰弹打在熊身上毫无作用,反而激怒了他,咆哮着向父子俩冲了过来,如此近的距离,重新装弹已经来不及了,正在千钧一发之际,忽听一声枪响,黑熊背上挨了一弹,腹背受敌的它怒吼着转过身去,一柄钢叉当胸捅来,穿了个透心凉。   黑熊哀鸣着轰然倒地,一个健硕的中年猎户站在了陈子锟父子面前,背着土枪,赤着双脚,却看也不看他们,拔出熊身上的钢叉道:“这是头母熊,它的崽子就在附近,怕你们伤了熊崽才这么凶。”   陈子锟道:“多谢好汉搭救之恩,未请教尊姓大名。”   汉子道:“俺叫程石,是山里猎户,你们是?”   小北道:“我们进山打老虎来的。”   陈子锟补充道:“我姓陈,陈子锟,这是犬子陈北,我们从北泰来。”   程石露出惊讶的表情:“城里人也打猎?你们缺肉吃还是咋的?”   陈子锟道:“打着玩罢了。”   程石上下打量着父子俩,鸭舌帽,帆布猎装,牛皮腰带上插满了子弹,胡桃木枪托的温彻斯特双筒猎枪的烤蓝发着幽光。   “给我看一眼中不?”程石紧盯着猎枪。   陈子锟将猎枪递了过去:“喜欢就送给你。”   程石爱不释手的把玩了一番,还是递了回去:“君子不夺人所爱。”   陈子锟正在惊讶这个大山里的猎户怎么出口成章,忽听一个孩童的声音响起:“爹,逮到一头熊崽子。”   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抱着头小黑熊走了过来。   程石道:“这是俺儿,拴柱。”   第二章 遗民   这个叫栓柱的小孩,穿着豹皮坎肩,腰间别着猎刀,背着两只山鸡,双目炯炯有神,一派小猎人的风范,嗓门响亮无比:“爹,他们是啥人,咋到咱山里打猎来了。”   程石道:“胡咧咧什么,大青山又不是咱家的,这漫山的猎物,谁有本事谁打。”   陈子锟见他为人爽直,心胸开阔,有心结交,将猎枪再度捧上:“壮士,我想交你这个朋友,这把枪你要是不收,就是看不起我了。”   程石将猎枪接过,想了想道:“也罢,我就收下了,不过不能白要你的枪,这只熊就给你了。”   陈子锟道:“那怎么行,熊是你打死的,我不能要。”   程石顿时脸红脖子粗:“那我不要了。”说着真把猎枪抛了过来。   陈子锟没料到山里的汉子这么耿直,有些下不了台,小北却道:“大熊我们要了也扛不走,不如把小熊给我们吧。”   这个提议皆大欢喜,除了栓柱有些不高兴,他也很想把小熊抱回家养着。   程石再次接过那把猎枪,好奇的摆弄着,竟然无师自通,撅开了抢把,陈子锟将插满弹药的腰带递过去,程石装上两枚子弹,咔吧一声合上后膛,在手里掂了掂,赞道:“好枪!”   随即将自己的土枪摘了连同装火药和铁砂子的葫芦抛给儿子:“给你了!”   栓柱接过土枪,喜不自禁,哗啦啦摆弄起来。   那只熊崽子被放到地上,嗷嗷叫着朝母熊的尸体爬过来,被小北抱到一边去了,即便是小动物,看到母亲被宰割也不是件让人舒服的事情。   陈子锟道:“这头熊怎么处理,搁在这儿让别的野兽吃了可不好。”   程石道:“这有何难。”径直将母熊扛了起来,这头熊起码二百斤重,他扛着居然轻松无比,看这样子打算一直扛回家去。   “程壮士,这山里有没有老虎?”陈子锟问道。   程石看了他一眼:“你们真要打老虎?”   刚才小北就说过是来打老虎的,猎户没当回事,以为是小孩子胡扯,现在从陈子锟嘴里说出来,自然是当真的。   “我们进山就是打虎来的。”陈子锟道。   程石道:“老虎是守山的神兽,打不得。”   小北道:“老虎吃人,为啥不能打。”   程石道:“孩子,老虎只有饿极了才吃人,我在这山里打了几十年的猎,从未听说过老虎吃人,这茫茫大山,浪虫虎豹和人类自有相处之道,不管是野兽还是人,都是为了吃饭才捕猎,为了打虎而打虎,坏了山神的规矩可不是好事。”   猎户的话虽然直白,但却透着大自然的哲理,陈子锟深以为然,肃然道:“受教了。”   他这样一说,程石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你们是来打猎的,啥也没打着怎么成,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咱们一起打吧,猎物对半分。”   陈子锟自然乐得和这样一位经验丰富的猎手一起打猎,两对父子端着猎枪在附近转了一圈,打了两只山鸡,三只野兔,一半倒是陈子锟用手枪打的,精湛的枪法让程石佩服不已。   忽然程石似乎发现了什么,将猎枪轻轻放下,蹑手蹑脚走上前去,一个火红色的影子从藏身处窜出,消失在山林中,程石拔腿就追,赤脚在林子里健步如飞,密集的灌木和大树丝毫不阻碍他的前进。   “栓柱,你爹总是这样追猎物的么?”陈子锟奇道。   栓柱满不在乎的答道:“嗯,火药不够用的时候,俺爹就靠两条腿撵,撵出去十几里地,把猎物撵的跑不动,就逮住活的了。”   陈子锟若有所思。   不大工夫,程石拎着一只死狐狸回来了,小北兴奋道:“是我打中的那只。”   程石把狐狸翻开来一看,全身上下并无伤口,原来并不是小北击中的那只。   猎物丰厚,程石准备回家了,热情的邀请陈子锟父子到家里坐坐,喝一杯苞谷酒,陈子锟毫不犹豫的答应了,出发前剥下一块树皮,在树干上刻了几个字留给双喜他们。   程石住在大山深处,翻过两座山头,一道峭壁峡谷出现在眼前,虽然不算很宽,但极深,探头一看,云雾缭绕令人头晕目眩,似乎还有淙淙水声,程石说,这儿叫虎跳涧,意思是说只有老虎才能跳过去。   陈子锟问,你们怎么过涧?   程石抓过峭壁上的一条老藤道:“用这个荡过去。”   程石先抓起藤条做示范,一下就荡了过去,陈子锟把狗熊绑的结结实实,也推了过去,然后是两个孩子和猎物,小孩身子轻,嗖的一下就过去了,陈子锟身高体重,倒是荡了好几下才过去。   过了虎跳涧还有一段山路要走,陈子锟怕程石累着,提出要帮他背狗熊,一上肩才知道这玩意死沉死沉的,走几十步远就气喘吁吁,幸亏他练过调息心法,稳住呼吸慢慢前行,倒也走的稳当。程石见了,暗暗佩服。   终于来到程石所在的村庄,这是一个完全用石头垒起来的寨子,形制颇有章法,易守难攻。   村里有几十户人家,都姓程,族长是个八十多岁的矍铄老人,非常好客,听说来了客人,亲自招待,陈子锟很惊讶的发现这里的人竟然都是明朝衣冠。   程老头慢慢讲起了古老的故事,原来程家祖上是明朝崇祯年间的一位通判,不愿降清带领族人来到大山深处,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种田打猎,直到咸丰年间才渐渐和外面有了交流和通婚,用猎物换些生活物品,因为实在偏僻,县衙也懒得管他们,就这样直到民国。   村寨里处处都有明朝痕迹,程家宗祠里供奉着祖宗的盔甲和腰刀,已经锈迹斑斑,寨子围墙上留着射击孔,还有一杆古旧的三眼铳摆在上面,虽经风吹雨打,依然坚守职责。   程家祖上是读书人,虽然弃武从文,读书的习惯没拉下,当年避难之时,拉到山里最多的东西不是武器不是衣物粮食工具,而是万卷藏书,村里有先生负责教育小孩读书,世代不息,所以程石才能出口成章。   捕到一头狗熊,村里人都很高兴,程石把雄挂在石壁上,操刀把熊皮完整的剥下,四个熊掌留下两个,还有两个给了陈子锟,这回陈子锟没有推辞,很爽快的收了下来。   晚饭吃熊肉,喝苞谷酒,寨子虽然垦荒多年,但可耕种的土地还是不多,种植的苞谷产量也不高,除了当粮食的,还有小部分用来酿酒改善生活和祭祖,乡下人淳朴,不劝酒,只管尽兴的喝,一边喝酒吃肉,一边谈天说地,听陈子锟说外面的事情,火车轮船大飞机,高楼大厦铁路桥,听的村民们神往无比。   程石所用的是火绳枪,下雨刮风都不好使,哪有陈子锟送给他的温彻斯特好用,村里猎户们都来欣赏这把洋枪,一个个赞不绝口,说有了这枪,就再不怕野猪糟蹋苞谷了。   原来这山里最厉害的野兽不是老虎,而是野猪,经常成群结队的来糟蹋庄稼,由此这条山谷子还有个别名,叫野猪峪。   程石说:“枪好,可惜子弹不多啊,不知道县城有没有卖的。”   陈子锟道:“这种子弹是外国造的,连省城都没有的卖,只有托人从上海捎。”   程石露出惋惜之色:“那打完了岂不是成了烧火棍。”   陈子锟道:“我倒有个条路子,能让你有用不完的子弹,只是不知道你又没有这个能耐。”   程石眼睛一亮:“你说。”   陈子锟却并不说话,径直出了屋子,指着远处一棵大树道:“咱俩比比,谁能先跑到那棵树下。”   两人在月下展开了赛跑,结果自然是程石赢了,他有两条撵的上兔子的腿,爆发力和耐久力都极强,陈子锟虽然是练武出身,速度也不慢,但和大山里练出来的铁脚板相比还是落后了不少。   “我带你出去和人赛跑,跑赢了就有钱拿,咱俩一人一半,你看怎么样?”陈子锟提出一个很有诱惑力的建议。   程石有些不敢相信:“有这样的好事?”   陈子锟道:“我还能糊弄你不成。”   山里日子清苦,打猎种田只能勉强维持生计,山外客人的话让程石动了心思,他先请示了族长,又和自家婆娘商量了一夜,终于在次日早晨,给了陈子锟答复。   “我愿意干。”   ……   姚依蕾他们足足等了一天一夜,陈子锟父子才回来,还带来了大批野物和一个猎户打扮的陌生男子。   “收拾东西准备回上海。”陈子锟道。   姚依蕾吓了一跳:“刚来就走,我们还没玩够呢。”   陈子锟道:“来不及了,柏林奥运会八月就要开幕,我得赶紧到奥组委报名去。”   姚依蕾道:“你疯了?谁参加奥运会,难不成是你找来这位?”   陈子锟道:“你猜对了,就是他,我准备让他参加跨栏跑、短跑、长跑、马拉松。”   姚依蕾摸摸自家老公的额头,一脸怜悯道:“发烧了,烧的还不轻。”   第三章 奥运   姚依蕾话音未落,就听嫣儿一声尖叫,吓得她跑过去一看,也惊呆了,地上坐着一只小黑熊,毛茸茸的可爱至极。   “好可爱的小熊,叫什么名字起好了没有?”姚依蕾最喜欢小动物,养猫养狗养猴子,家里都快成动物园了,不过猛兽类型的还没养过。   陈子锟想了想道:“就叫大壮吧,陈大壮。”   陈大壮的到来让女人们为之疯狂,争先恐后拿出零食给它吃,小熊吃的津津有味,嫣儿尖声道:“爸爸,这只小熊是送给我的么?”   嫣儿已经十一岁了,生的亭亭玉立,一看就是美人胚子,陈子锟视作掌上明珠,忙道:“是啊,就是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爸爸就会哄人,我生日都过了。”嫣儿笑嘻嘻道。   姚依蕾道:“我的生日礼物呢?”   陈子锟赶忙拿出一只死狐狸:“还没来得及剥皮,等拾掇好了,给你做个狐狸皮围脖。”   鉴冰道:“哎,我的生日也快到了呀。”   夏小青也来凑热闹:“还有我。”   陈子锟焦头烂额,道:“都有份,咱们下个月去欧洲,到巴黎去采购,买多少东西都算我的。”   众夫人一阵欢呼,这才放过他。   陈子锟擦擦汗,对慕易辰道:“你不是问我怎么管理夫人的么,现在明白了吧。”   慕易辰点点头道:“明白了,你是被人家管理。”   佣人们收拾好了东西,装车启程,程石坐在汽车里,似乎有些忐忑,时不时伸头看看远去的大青山,此时他还不知道,这一走,就是关山万里。   半山腰上,十三岁的少年猎人程栓柱冲着远去的车队大声呼唤,用力挥着手。   ……   回到北泰之后,陈子锟迫不及待的带着程石到北泰师范学校的操场上进行了一次测验,程石穿着崭新的跑鞋站在起跑线上,体育教员掐着秒表大喊一声:“跑!”他便奔了出去,转眼跑到了一百米外,体育教员按下秒表,看了成绩,十二秒五。   这个成绩很不理想,师范学校的教员们嗤之以鼻,心说这就是您找来的飞毛腿啊,程石见陈子锟脸色有些难看,知道自己跑得不够快,讪讪道:“这鞋不好。”   陈子锟道:“这是最好的跑鞋了,上海买来的。”   程石道:“俺不是那个意思,俺不习惯穿鞋,还有,一个人跑没啥感觉,得有人陪着跑才带劲。”   陈子锟便安排了几个体育优秀生陪程石一起跑。   程石脱了鞋子,赤着一双大脚站在起跑线上,五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看着这个一脸土气的大叔,有些不屑,做完热身运动,很专业的蹲在了起跑线前。   发令枪一响,少年们如同离弦利箭一般冲了出去,程石却还在原地发呆,等对手们跑出好几步远才猛然腾空而起,闪电一般超过了五个少年,一马当先冲过终点,体育教员一按秒表:“我操,十秒八,平世界记录!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是表秒有误差。”   陈子锟乐了:“那就再跑一次。”   于是又跑了一次,这回秒表掐准了,确实是十秒八,这个成绩和一九二八年阿姆斯特丹奥运会一百米短跑成绩是持平的,中国短跑健将刘长春也曾跑出过这样的好成绩,没想到大青山一个普通猎户居然做到了。   陈子锟大喜:“老程,你就是千里马,我就是伯乐。”   程石道:“赢了有钱拿是不?”   陈子锟道:“岂止是有钱拿,是有很多钱拿。”   程石道:“俺不要多,只要能在虎跳涧上修座桥才行。”   陈子锟哈哈大笑:“没问题,你跟我走就行。”   ……   陈子锟是军事委员会航空委员长,中央级别的高官,一言九鼎,谁也不敢不给面子,在亲眼见识了程石的短跑速度之后,中华体育协进会的会长王正廷博士开出了一纸证明,补充程石为中华民国奥运会代表团运动员之一。   第十一届奥运会在德国柏林举行,中华民国代表团已经不是第一次参加奥运会了,运动员们已经乘坐轮船出发奔赴欧洲,陈子锟他们想追上就必须坐飞机,新买来的DC-3正好担任这一艰巨的环球飞行任务。   跨国飞行不成问题,因为这架飞机的籍贯还属于美国,名义上是纽约黑手党帕西诺家族的私人飞机,美国人的飞机自然可以降落在全球任何机场。   陈子锟给家里人全办好了护照,全家集体出国旅行,除了林文静,她不爱凑这种热闹,姚依蕾母女,夏小青母子,还有鉴冰和刘婷,连小南也一起去了,慕易辰夫妇也跟着凑热闹,趁着夏天去柏林看奥运,当然也少不了最重要的一位,短跑选手程石。   飞机预备了两组飞行员,查尔斯霍克和他的助手,陈子锟和安学,还有一个小北可以做替补,还有机械师和无线电操作员,两名空中小姐,飞机上有洗手间和厨房,十四张卧铺,确保长途飞行的舒适。   上海——香港——河内——曼谷——加尔各答——孟买——卡拉奇——巴士拉——开罗——伊斯坦布尔——柏林。   每到一处,众人都下来稍歇,领略当地风土人情,买些小工艺品留念,在南亚和北非,中国的银元很受欢迎,到了欧洲,就是花旗银行的旅行支票大展神威的时候了。   抵达柏林之后,一个严峻的问题摆在面前,由于奥运会即将召开,全世界的游客汇聚柏林,旅馆房间千金难求,不过陈子锟认识前任德国国防部长萨克德将军,将军曾任中国顾问团长,和他颇有些交情。   萨克德将军出面果然好使,他证明陈子锟不但是来自中国的陆军上将,还有着古老的贵族头衔,勃兰登堡饭店的经理顿时肃然起敬,给他们开了房间,租赁了一辆梅赛德斯敞篷轿车以及一个技术娴熟的司机。   女人们到选帝侯大街去逛商店,陈子锟带着程石去体育场训练,奥运会尚未正式开始,运动员们可以在场地进行热身,程石来到跑道前,照例把鞋脱了,先蹲在地上抽一袋烟。   一个黑人运动员走到旁边,很诧异的看了看这两个亚洲人,陈子锟主动和他打招呼:“嘿,美国人?”   听到熟悉的口音,黑人小伙露出洁白的牙齿一笑,伸出手来:“杰西·欧文斯,阿拉巴马人。”   陈子锟和我握手:“幸会,我在纽约住过一段时间。”   得亏程石已经在旅途上见过许多黑人,此刻看到杰西欧文斯并不惊讶,还向他打起了招呼,两人同是田径运动员,颇有共同语言,陈子锟索性当起了翻译,为他们交流搭起桥梁,程石很感兴趣的倒不是美国运动员如何训练,成绩如何,而是美国人种不种庄稼,喂不喂猪这种奇特的问题。   一番交流后,双方距离感拉近,欧文斯提议一起热一下身,程石欣然答应,两人站在起跑线上,陈子锟猛地一挥手,两人同时起跑,不过还是欧文斯快了一步,领先程石半个身位。   程石遇强则强,长时间山林追猎养成他的这个特性,越是前面有猎物,他越是跑得快,一百米的距离很快到头,程石领先欧文斯半个身位。   欧文斯惊呆了,虽然他并未使出全力,但很显然对方也只是跑着玩的,他指着程石身后的背包问道:“你居然没有将东西放下?”   程石打开背包,里面是水壶和干粮,虽然不算很重,但对于短跑运动员来说,任何多余的分量都是致命的。   周围渐渐围满了各国运动员和教练,杰西欧文斯的威名他们是知道的,可是这位名不见经传的黄种人来自何方却是一个谜。   陈子锟不想过分招摇,拉着程石和欧文斯离开运动场,找了一家酒馆小坐,通过交谈得知,欧文斯也是个苦命的娃,七岁就帮家里干活,当过搬运工、鞋匠,从小吃苦受罪,一路走来颇不容易。   程石则是猎人出身,在深山老林里和老虎豹子赛跑,练就的一双铁脚板,两人都是出身草莽,顿有惺惺相惜之感,相约一定要在奥运赛场上决出胜负。   第二天,神秘中国选手在热身时战胜美国名将杰西欧文斯的事情传遍了柏林,恰巧中国奥运代表团抵达德国,运动员们经过长途海上颠簸,身体都颇为不适,听说国内来了强援,自然开心,邀请陈子锟和程石一起吃饭,席间程石又再次表演了他的飞毛腿,博得阵阵掌声,大家都信心满满的说,这回中国代表团肯定要拿一枚金牌回去了。   消息传开,旅德华人纷纷前来探望程石,顺便请他吃饭,程石生性豪爽,来者不拒,陈子锟因为要陪夫人,便找了个翻译陪着程石参加各种活动。   八月一日,奥运会终于开幕了,陈子锟带着一家人驱车前往主会场,沿途挂满了红底黑万的纳粹旗帜,十里长街两边,站满身穿褐色制服的纳粹党员,奥运主会场是一座用大理石和花岗岩建造起来的气势磅礴的巨大建筑,能容纳十万人以上,满场都是巨幅的旗帜和纳粹鹫章,高音大喇叭里连续播放着激昂的音乐,令人振奋激动不已。   陈子锟深深陶醉其中,他甚至幻想起有朝一日,中国举办奥运会,将会是怎样的盛况。   第四章 折戟柏林   开幕式的高潮部分不是德国田径运动员弗里茨·希尔根点燃奥运圣火的那一刻,也不是国际奥委会前主席顾拜旦发表热情洋溢的演说,而是德国国家元首阿道夫·希特勒进入主席台的瞬间。   全场起立,欢声雷动,十万人的大体育场上人潮涌动,地动山摇,负责守卫场地的党卫军齐刷刷的行古罗马法西斯式军礼,这些士兵都是身高一米八以上的年轻金发男子,黑色的军装和钢盔,马裤皮靴,身姿挺拔,不可一世。   希特勒身量不高,穿着黄色的纳粹党制服,距离太远看不清楚相貌,不过来柏林这几天,大街小巷已经见惯了元首大人的巨幅照片,知道此君的模样。   元首开始讲话,宣布第十一届奥运会开始,陈子锟听不懂德语,但是可以听出希特勒口才不错,口若悬河脱稿演讲,声音似乎有一种特殊的魔力,诚然,能把欧战后灾难深重的德意志民族带出泥潭的人,绝非等闲之辈。   姚依蕾举起一个蔡司公司生产的简易折叠望远镜,看了看道:“希特勒此人望之不似人君啊。”   周围排山倒海的欢呼声压过了她的声音,所有德国人眼中都闪着狂热的光辉,配上无数五层楼高的纳粹旗帜和脚踩万字的德意志鹰,即便不是德国人,也自然而然的被感染。   强大、秩序、狂热,这是柏林奥运会开幕式给陈子锟留下的印象。   1936年的德国,繁荣而富有生机,人民生活水平蒸蒸日上,走在选帝侯大街上,处处能感觉到德意志民族的伟大,橱窗内商品琳琅满目,马路上行驶着梅赛德斯和保时捷的汽车,据说希特勒为德国百姓设计了一款国民轿车,前后圆溜溜的,像只甲壳虫,可惜还未量产,只见过那么几辆,这样富足而有序的国家,很难想象十年前还陷在通货膨胀、割地赔款的战败危机中。   这是一个崭新的德国,伟大的德国,怪不得蒋介石非常崇拜希特勒,事实上国内的知识界有不少声音,都极为推崇这种国家社会主义模式,认为是拯救中国的一剂良药。   八月二日,短跑预赛开始,陈子锟带着家人来到运动场,满怀信心等着看程石的比赛,即便发挥失常,估计进决赛也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可是程石竟然没有出现在赛场上,只有中国选手刘长春和程金冠参加,皆在第一轮就被淘汰。   陈子锟大惊,急忙找到代表团领队询问,原来程石昨晚接受几个旅德华侨的宴请,吃了一顿饭后回到奥运村就开始腹泻,一直拉到早上,整个人都脱水了,现在已经送医院救治,那还有体力参加比赛。   来到医院,果然见程石躺在病床上,满脸愧色,漂洋过海来到德国,是为了中华民族挣面子的,可是没上场就先趴下了,实在无颜面对江东父老。   程石想死的心都有,挣扎着爬起来要给陈子锟请罪,医生走过来说了两句,翻译说:“他不是吃坏了肚子,而是中毒了,我们从他的排泄物中查出了一种烈性毒药,幸亏患者体质很强,如果是普通人的话,大概性命都丢了。”   众人面面相觑,恐惧弥漫开来,程石是中国代表团的黑马,在热身时战胜了欧文斯的消息传遍柏林,世人皆知,都以为这次中国即便不拿金牌,一枚银牌也是没跑的,哪知道乐极生悲,黑马连预赛都没参加,直接被毒翻了。   陈子锟大怒,可是人地两疏,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求助德国警方,警察对这种事情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根本指望不上,代表团和华侨们只好自己调查,原来比赛头天晚上宴请程石的那几个所谓华侨,根本就不是中国人。   恰好军事委员会高级顾问蒋百里来德国洽谈军事合作,蒋是北洋老人,曾经做过保定军官学校校长,给吴佩孚当过参谋总长,如今又是军委会一员,和陈子锟有些交集,他是以官方身份来的,可以适当向德方施加压力,陈子锟便去拜访了蒋百里。   虽然同为上将,又是军委会成员,但蒋百里毕竟是老前辈,陈子锟持弟子礼,客客气气把事情一说,蒋百里义愤填膺,表示会通过途径向德国方面交涉。   他乡遇故知乃人生一大喜事,陈子锟和蒋百里虽不是莫逆之交,但是异国他乡遇到,也是倍感亲切,陈子锟邀请蒋百里到勃兰登堡饭店吃饭,蒋百里欣然答应。   赴宴之时,蒋百里带了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同来,男的二十岁左右,英姿勃发,帅气逼人,女孩子十六七岁,生的国色天香,娇美可人,陈子锟笑道:“百里兄生的一双好儿女啊。”   蒋百里呵呵大笑,道:“这小伙是我的侍从副官,蒋纬国,蒋委员长的次子,这是我的女儿,蒋英。”   蒋纬国上前敬礼:“陈将军您好。”   蒋英也道:“陈叔叔好。”声音婉转清脆,悦耳至极。   陈子锟道:“好,好,看到你们年轻人,我的糟糕心情一下就变好了,双喜,去把少爷小姐叫下来。”   本来陈子锟没打算让儿女来参加宴席的,既然蒋百里带了女儿来,他便把小北和嫣儿叫了下来,让年轻人之间互相认识一下,将来也好有个照应。   虽然小北只有十五岁,但个头长的高,而且他一直跟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见识颇多,和年长五岁的蒋纬国在一起并无代沟之感,反而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嫣儿和蒋英同为小姑娘,还没到学会嫉妒的年纪,自然也是能玩到一起去。   饭菜是德国式的熏肉、香肠肘子和黑啤酒,分量极足,陈子锟感慨道:“希特勒宣扬雅利安人至上,完全是一派胡言,整天吃肘子喝啤酒,这体格能不好么,若是给我们中国人整天吃这么好的东西,想必也能个个身材魁梧,膀大腰圆,奥运会上金牌满把抓。”   蒋百里笑道:“昆吾老弟的话虽然白,但也不是没有道理,中国是农耕民族,历来被漠北游牧民族侵略,体质的原因占了不少,别说整天吃肉了,在北方土地贫瘠山区,农民连粗粮都吃不饱,所以我们被列强称作东亚病夫嘛,他们希望我们永远羸弱,这样才好欺压侵略,其中又以日本最烈,处处打压中国,这次运动员中毒事件,想必就是日人所为。”   陈子锟道:“很有这个可能,日本生怕中国拿了奖牌,民气旺盛,对他们的侵略大计有所影响,所以才出此下作招数。”   ……   蒋百里虽有官方身份,说话也不是那么管用,德国警方依然是虚以委蛇,应付了事,毕竟这案子太小,根本够不上立案,至于你们中国人说被人算计了,到手的金牌飞了,那是你们自说自话,不能当作证据。   不过几天后,德国警方的头就大了,某处发生一起恶性的入室杀人抢劫案件,几个亚洲人被杀,死状甚惨,据查这几个人都是来自日本和朝鲜的商人。   奥运期间发生惨案,警方下大力气侦查,可是毫无线索,最终成了无头案。   案子发生后,程石的病情倒是迅速好转,见人也有笑脸了。   所有中国选手均未进入复赛,全军覆没的消息并不出乎意料,奥运精神重在参与,中国队远渡重洋来到柏林,本身就已经很不容易,得奖牌这种事情实在是奢求,所以并没有人责怪程石,他们只是觉得程石没能在奥运赛场上跑一趟,委实可惜。   为期半个月的奥运会终于闭幕了,陈子锟一家人买了大堆东西,奥运纪念留声机就买了好几台,还有火炬的仿制品,德国香肠和啤酒,当然德国生产的枪械更是买了不少。   程石跟随中国奥运代表团乘船回国,陈家人继续在欧洲旅游,尽情购物,去了巴黎、伦敦、罗马,最后直飞纽约。   时隔十四年,陈子锟再次来到美国,马里奥·帕西诺前来接机,当年玉树临风的意大利小伙子现在已经变成脑满肠肥的黑手党头子,大热的天穿了一套西装,热的满头是汗,身后停了整整十辆漆黑锃亮的林肯牌大轿车。   “亲爱的陈,又见面了,听说你做了将军,还没当面祝贺你。”马里奥给他他一个热情的熊抱,然后表情定格了,目瞪口呆着看舷梯上下来的姚依蕾、鉴冰、夏小青和刘婷。   “朋友,你千万不要告诉我,这些都是你的妻子,否则马里奥会妒忌死的。”马里奥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很不幸,你猜对了,基本上都是。”陈子锟笑着向他做了介绍,来自东方的夫人们温文尔雅的用英语打着招呼,马里奥也表现的像个正宗的绅士,而不是一个黑手党头子。   此前陈子锟已经委托珀西诺家族在纽约买了一处房产,位于曼哈顿繁华所在,有十五间卧室和巨大的客厅,一家人正好入住,晚上去安东尼老头子家里赴宴,吃正宗的意大利菜。   安东尼老头子已经七十多岁了,身子骨依然硬朗,他对陈子锟一家人的到来表示了热切的欢迎,只是有一点不满意,陈子锟的儿女太少了,按照意大利人的传统,起码生一屋子的孩子。   马里奥生了四个孩子,两男两女,在屋里打打闹闹,两个男孩子玩飞镖,玩得一塌糊涂,小北本来很矜持的坐着,实在看不下去,拿起一只飞镖,一甩手,正中靶心,把两个男孩震住了,赶紧递上飞镖,小北左右开弓,令人目不暇接,飞镖全部命中靶心。   就连马里奥都惊呆了,珀西诺家族中飞刀玩得最好的人也做不到如此。   吃晚饭的时候,那只白猫依然在餐桌上优雅的走来走去,陈子锟摸摸它,白猫不以为然的抖了抖毛。   “这是吉米,老凯特的儿子,可怜的凯特去年冬天死了。我们都老了,孩子们正当年,瞧这孩子,和你当年的劲头差不多。”安东尼老头子看着小北道。   陈子锟道:“我想把儿子寄养在你们家,请你们教导他做一个正直的男子汉。”   姚依蕾和鉴冰大为诧异,夏小青不懂英语,一脸茫然,安东尼老头子却眉开眼笑:“我太荣幸了,就让马里奥做这孩子的教父吧,虽然他是个黄种人,但我想整个纽约,也没人敢欺负珀西诺家族的孩子。”   第五章 帝国大厦顶端   马里奥也很高兴,看得出他很喜欢小北,拍着这孩子的肩膀道:“我保证把他培养成意大利黑手党的优秀接班人,孩子,你喜欢用什么枪?左轮还是自动手枪。”   陈子锟知道马里奥在开玩笑,耸了耸肩,小北听不懂马里奥大叔的话,眨眨眼睛没说话。   “哈哈哈,这么聪明的孩子怎么可能去当枪手,我会送他进常青藤的,哈佛或者耶鲁随便挑。”马里奥大笑道。   陈子锟道:“不不不,我不打算让他上名校,我这个儿子不是读书的料,我打算送他进军校,西点或者弗吉尼亚都可以。”   马里奥道:“当军官也是个体面的职业,这件事包在我身上,正好我认识国防部一位将军,可以帮忙。”   陈子锟道:“我让他上军校可不是为了什么体面的职业,是因为中国在不久的将来会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需要专业素质的职业军人。”   老安东尼道:“是不是和日本帝国之间的战争。”   陈子锟道:“是的,日本是无比强大的敌人,为了对抗他们的侵略,中国最优秀的青年都应该选择军人这个职业,更何况我儿子的父亲是一位上将。”   珀西诺家族的男人们肃然起敬,虽然他们是爱好和平的意大利人,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崇敬英雄。   气氛变得有些肃穆,夏小青小声问姚依蕾他们说的什么。   “老爷要把小北留在美国念书。”姚依蕾低声道。   夏小青勃然变色,不过她是传统人家出身,懂得在外人面前给丈夫留面子,并没有当场发飙。   回到住处,夏小青才发可脾气,骂陈子锟自作主张,把儿子往火坑里推。   陈子锟耐心解释:“美国是世界上最发达的国家,怎么能是火坑呢,儿子长大了,也该闯荡一番了,留在父母身边始终成不了材。”   夏小青道:“连个牛肉都煎不熟的破地方,不是火坑是什么,反正我不同意。”   当娘的舍不得儿子也在情理之中,陈子锟便不再坚持,次日带着一家人在纽约到处游逛,他借了两辆敞篷大轿车,在纽约440号公路上狂奔,笔直宽阔的柏油公路,宛如发亮的长蛇一直延伸到天边,一座巨大的铁桥出现在眼前,完全由钢铁建成,气势宏伟磅礴,这便是连接纽约和新泽西的巴约纳大桥。   兜风兜到新泽西,再折回来坐地铁,久负盛名的纽约地铁鱼龙混杂,充斥着小偷、醉鬼和流浪汉,不过有帕西诺家族的保镖跟着,谁也不敢打这些亚洲人的主意。   折腾了一圈后,又回到曼哈顿,去了百老汇和第五大道,在马克西姆餐厅吃了一顿法式大餐,最后来到了第五大道350号,一百零二层的帝国大厦。   用花岗岩和钢材建成的帝国大厦是全世界最高的摩天大楼,晴好天气下,几十里外就能看到它的雄姿,陈子锟也是第一次到这儿来,春田洋行美国分公司在帝国大厦上租了一间办公室,位于八十八层,经营军火出口代理和猪鬃、桐油进口生意,经理是艾伦·金。   金经理带着秘书在大厦入口处迎接中国大老板一行,带着他们坐上高速电梯,直奔最顶观光层,此时纽约已经华灯初上,站在帝国大厦顶端,四下景色一览无遗,宛如上帝站在云端俯视众生。   地面上的汽车如同甲壳虫,人比蚂蚁还小,曼哈顿市区霓虹闪烁,一片灯海,摩天大楼一座连着一座,远处是缎带一般的哈德逊河,所有人都长时间的沉默着,纽约的繁华程度已经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能力,上海滩是全中国最繁华的所在,和巴黎柏林相比也不逊色,但和纽约一比,明显处于下风。   “如果上海是人间的话,这儿就是天堂……”姚依蕾幽幽道,她去过日本,去过欧洲,但美国还是第一次来,今天的所见所闻,让她真正明白了强国的意义,不是日本那般穷兵黩武,不是德国那样气势迫人,而是美国这样的藏富于民。   三个孩子最兴奋,跑来跑去,乐的咯咯笑,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思想负担,只管玩就是。   刘婷把三个孩子叫到一起,和他们讲起了故事:“很多年前,咱们中国还是唐朝的时候,长安和纽约一样,是世界上最繁华的大都会,全世界的人都到长安来上学、生活、出使,把咱们的好玩意学会,带回家去如法炮制,远的不说,日本的京都就是模仿长安建成的。”   嫣儿歪着头问:“阿姨,那长安现在呢?”   刘婷道:“有机会让爸爸带你去看,基本上……和省城差不多,但是有很多地方小吃,羊肉泡馍、肉夹馍、凉皮什么的。”   嫣儿一撅嘴:“那有什么好玩的。”   刘婷道:“每个国家,每个城市,都有它繁荣昌盛的时期,咱们在唐朝时候风光过了,现在轮到美国了,咱们中国落后,就得有人像唐朝时候那些外国学生一样,到先进发达的地方把人家的好东西学会,带回来把咱们国家建设的更漂亮,更强大。”   嫣儿听不懂这些,继续玩她的去了,小北却若有所思。   女人们带着孩子看风景的时候,陈子锟和慕易辰在挂着斯普林费尔德进出口贸易公司的办公室里喝着咖啡谈着生意上的话题。   一个穿职业装的女子端着三杯咖啡过来,陈子锟笑道:“你不是艾米丽么?”   来者正是当年和陈子锟有一面之缘的美国女孩艾米丽,如今她身材发福,脸上的雀斑也不见了,面如满月,笑容可掬,一副纽约中产阶级职业女性的样子。   “钱德斯太太是我们公司的会计师,掌握经济大权,我花出去的每一个美分都要经过她的同意。”金经理笑呵呵说道。   艾米丽很大方的坐了下来,先感谢了陈子锟在经济危机时期对自己家的大力帮助,六年前美国金融崩溃,艾米丽的父亲经营的波士顿希尔曼银行面临挤兑风潮,幸亏春田洋行伸出援手,以收购股权为交换进行注资,使得银行免于破产,并且趁着罗斯福新政发了一笔,现在希尔曼银行已经开到了纽约,而老阿巴博内尔先生也意义风发,成为马萨诸塞州参议员,据说还要竞选下一任州长呢。   艾米丽本来是富家小姐,用不着出门工作,但她违背父亲的意愿,嫁给了一个来自加利福尼亚的穷小子,失去家里的接济,只好到斯普林费尔德公司来打工,好在犹太银行家的女儿算起帐来技术精湛,每月薪水不低,足够她养活四个孩子的。   “您丈夫在哪里工作?”陈子锟很随意的问道。   艾米丽道:“我丈夫叫比尔·钱德斯,是美国陆军上尉,驻扎在菲律宾,每年只有短短几天的休假。”   陈子锟眼睛一亮:“比尔钱德斯,是不是西点军校1924年毕业的?”   艾米丽奇道:“不会吧,你们认识?”   陈子锟道:“世界真小,我和比尔不但是同学,还是同宿舍的好朋友。”   艾米丽抚着自己的心窝:“哦,上帝,比尔明天乘船回纽约,你们可以见面了,真是太巧了,这一定是上帝的安排。”   ……   第二天,陈子锟亲自到纽约港口迎接他的老同学,比尔钱德斯上尉提着皮箱风尘仆仆的下了船,和妻子紧紧拥抱在一起,四个孩子在旁边叽叽喳喳的吵着,争着让父亲抱,比尔抱了这个抱那个,抱起最后一个的时候才看到不远处笑吟吟的陈子锟。   “陈!哦上帝,真的是你,太好了!”钱德斯上尉上前和老朋友紧紧握手,继而拥抱,当年在西点,陈子锟很照顾这个瘦弱的室友,两人的关系是最好的,后来陈子锟回国,辗转各处联系也就断了,没想到居然能在纽约再度相逢。   陈子锟知道钱德斯一家需要单独享受天伦之乐,便没有打扰他们,只是见了比尔一面就告辞了,两人相约后天到比尔在新泽西的家里做客。   第三天,陈子锟一家人坐着两辆林肯牌大轿车来到新泽西乡下,钱德斯的家在一个小镇上,绿草茵茵,独栋的木房子,有车库和后院,养着一条狗,典型美国人的家庭。   比尔一家人出门欢迎,午餐已经预备好了,煎牛排和西兰花,艾米丽的厨艺不咋滴,只能勉强入口而已,不过大家还是很有礼貌的夸赞女主人手艺好。   饭后咖啡甜点,比尔谈起自己的工作,现在他是美国陆军驻菲律宾共和国顾问团的一员,在麦克阿瑟将军麾下工作,虽然驻扎海外有些津贴,但对于一个养了四个孩子的上尉来说,还是不够。   “菲律宾糟糕透了,我希望调到中国去驻防,听他们说,天津和上海的生活都非常优越,一个人的薪水足以养活一家人,这样的话,我就可以把艾米丽和孩子们接过去了。”比尔揽过艾米丽,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陈子锟道:“如果你真的这么想的话,我可以帮你找找人,但是不要抱太大希望,因为我不知道美国军队是不是和中国军队一样腐败,只要花钱就能办成一切事情。”   比尔钱德斯上尉耸了耸肩:“陈,天下的乌鸦是一般黑的。”   第六章 长安   别管靠谱与否,至少陈子锟的话让比尔有了一线希望,心情也突然好了起来,两人谈天说地,提到了老同学乔治·霍华德。   “乔治从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毕业后,去了海军陆战队,西点出身并没有让他受到排挤,反而风生水起,你知道,海军陆战队总得找个专业点的陆军军官教他们怎么打仗,哈哈哈,乔治现在是已经是中校了,在同学里面算是晋升的最快了,对了陈,你现在是什么军衔,想必已经扛上将星了吧。”   陈子锟耸耸肩:“恐怕还要再大一些。”   “天哪,不会是中将吧?”比尔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事实上,是三星上将,我主管中国的军事航空。”陈子锟道。   “恭喜你,我的朋友,看来我真的应该调到中国去,这是上帝的安排,艾米丽,可以再开两瓶啤酒么。”比尔眉飞色舞道。   钱德斯家境不太好,孩子众多,卧室都不够住的,每天艾米丽还要开车去曼哈顿上班,日子过的非常辛苦,如果调到中国上海这种不亚于纽约的远东第一大都会,对他们一家来说都是好事。   第三天,钱德斯一家人回访陈子锟在曼哈顿的家,十五间卧室的大房子让他们叹为观止,门前锃亮的最新款林肯牌大轿车更是让钱德斯家那辆老掉牙的二十年代款福特车相形见拙。   这顿饭吃的是中宗中国菜,陈子锟的夫人们下厨烹制,用比尔的话说,舌头都快吞下去了,孩子们更是把盘子都舔得干干净净。   陈子锟说:“艾米丽每天开车来往于新泽西和曼哈顿之间太辛苦了,不如住在我这里,孩子们也一起来,纽约的学校比新泽西要好些。”   艾米丽惊叹道:“哦,上帝,陈,你真是太好了,我该付给你多少房租呢。”   陈子锟作惊讶状:“什么房租,难道不应该是我付给你看房子的酬劳么?”   大家都笑了,这栋房子陈家不常住,空着也是空着,租给艾米丽一家是顺水人情,当然房租还是要给的,一个月三十美元,只具备象征意义,陈子锟还委托艾米丽把多余的房间出租,收点钱给孩子们买糖吃。   比尔调动的事情,陈子锟已经委托帕西诺家族在操作了,估计调令很快就能下来。   钱德斯两口子对陈子锟的慷慨感谢万分,当晚就没回去,住在了灯红酒绿的曼哈顿。   为了感谢陈子锟,比尔和艾米丽商量了一下,决定请他们在第五大道一家很上档次的法国餐厅吃饭。   晚餐时,竟然邂逅了当年的时代周刊女记者凯瑟琳斯坦利,时光荏苒,当年抱犊崮上坚强勇敢的女记者已经是干练的资深媒体人了,气质出众,无与伦比,身边带着一个可爱的亚麻头发的小萝莉。   不期而遇总是会令人惊喜,陈子锟邀请凯瑟琳母女一起用餐,席间畅谈当年,欢声笑语,凯瑟琳现在纽约时报担任编辑,她丈夫五年前死于海难,是个单亲妈妈,女儿叫伊丽莎白,和嫣儿一样的年龄。   不知不觉谈到中国形势,日本在华北屡屡制造事端,支持蒙古德王,分裂察哈尔,张学良引咎辞职后去了陕西剿共,平津一带由冯玉祥旧部宋哲元掌管,宋部面对日本挑衅百般忍让,华北已成火药桶,随时可能爆发战争。   比尔不由得后悔起来,陆军十五团就驻扎在天津,万一自己被调到那儿去,岂不是往火坑里跳么,不过现在后悔已经晚了,只能祈祷别被调到天津去。   忽然凯瑟琳话锋一转,提到了陕北的共产党武装,她说有个美国记者是自己的朋友,几个月前从北平出发去了陕西,打算采访苏区,请陈子锟给予帮助。   “我的影响力可没那么大,共产党和国民党是死对头,他们不听我的。”陈子锟道。   凯瑟琳却说:“不不不,共产党是不会为难一个美国记者的,他们迫切的想把自己优秀的一面展示给世界,需要提防的是国民党的特工,蓝衣社,你懂得。”   陈子锟道:“我知道,如果有麻烦,我会出面的。”   凯瑟琳道:“我先替他向你表示感谢,这顿饭我请。”   陈子锟道:“可是,你至少要告诉我他的名字吧。”   凯瑟琳拍拍自己额头:“抱歉,太兴奋了,他叫埃德加·斯诺,是一个优秀的记者。”   既然见到了凯瑟琳,就没有理由不去拜会自己名义上的“养父”肖恩·斯坦利,斯坦利家族是美国精英家族,在商界和政界有很深的影响力,与帕西诺家族这种黑手党家族相比,用中国式的理解,就是白道和黑道的区别。   老肖恩住在长岛海边的一栋别墅里,孤零零一个人,只有一条狗陪着他,对于陈子锟的到访,老头非常高兴,表示有机会还要再去中国。   陈子锟问他具体什么时候去。   “需要我的时候。”老肖恩眨眨眼睛,很狡黠的回答。   ……   陈子锟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带家人游遍美国,时间有限,只能浮光掠影的乘着飞机到一些特色程石去观摩一番,纽约的自由女神象、华盛顿的国会大厦和纪念碑、迈阿密的棕榈海滩、底特律的汽车厂、科罗拉多大峡谷、黄石国家公园、德克萨斯的牧场、旧金山的唐人街和金门大桥工地,当然也少不了陈子锟的母校西点。   此次出洋,陈子锟用的是考察欧美航空工业的名义,但是花销的并非公帑,而是私人荷包里的钱,一家人环游世界,何其快哉,不过幸福的日子就快过完了,南京急电,征召陈子锟回国。   临行前,陈子锟给了儿子自己选择的机会,是回国,还留在美国历练,之所以用历练而不是求学这个词儿,是因为小北实在不是上学的材料,骑马打枪开飞机倒是样样精通。   大概是帝国大厦顶层刘婷阿姨的话起了作用,小北选择留在美国。   纽约纽瓦克机场,小北和父母洒泪而别,银色的DC-3升空而去,十五岁少年从此将开始美国之旅。   即便是最先进的道格拉斯客机,也不能进行跨越浩瀚太平洋的超远程飞行,唯有经欧洲西亚原路返回。   回到上海的时候,已经是秋天了,陈子锟马不停蹄赶到洛阳面见蒋委员长,蒋介石大发雷霆,倒不是冲陈子锟来的,而是生张学良的气。   热河沦陷后,张学良下野出洋考察,一去就是八个月,把抽了多年的鸦片也戒了,回国后担任西北剿匪副总司令,带领东北军旧部围剿陕西共产党,屡战屡败,东北军上下皆受到共产党宣传影响,张学良居然主张停止剿共,一致抗日。   蒋介石说:“汉卿糊涂!共产党是心腹大患,剿共已经到了最后五分钟的关键时刻,这个时候怎么能停,昆吾你和他相交多年,这次一定要帮我好好劝劝他。”   陈子锟道:“委员长打算派我去西安?”   蒋介石道:“视情况而定吧,如果汉卿迷途知返,这一趟就不劳烦你了。”   过了几日,上海传来消息,救国联合会沈钧儒、邹韬奋、章乃器等七人因鼓动罢市反党被捕,引起民间舆论反弹。   张学良从西安飞到洛阳面见蒋介石,请求释放七君子,被拒绝后称西安情况危急,部队不稳,请委员长前去坐镇训话,蒋介石不置可否,反而让陈子锟去开导张学良。   几年没见,张学良愈加清瘦,留着八字胡,依然穿着东北军的蓝灰色呢子军装,系着武装带,满脸疲惫,一身沧桑,已经没有了当初那种军阀少帅鲜衣怒马风流倜傥之感。   陈子锟是军事委员会里的逍遥派,这一点张学良是知道的,加之二人多年情谊,说话也放的开。   “昆吾兄,咱们多年兄弟,我有话就直说了,中央军剿共都剿了九年了,有用么?以狮子搏兔之力都无法剿灭共产党,我们东北军又哪有这个能耐,我麾下六十七军和红军交战,被俘虏了几千人,武器缴了,人放回来了,说什么不愿意再去打仗,共产党主张停止内战,一致抗日,我是赞成的,日本人占我东北四省,企图染指华北,狼子野心世人皆知,如此险恶的国际形势下,蒋委员长依然口口声声剿共,难道共产党的威胁真的比日本人还要大么!”   张学良越说越生气,义愤填膺,当场摔了一个茶碗。   陈子锟道:“汉卿,你手上有兵,大可以做冯玉祥阎锡山嘛。”   张学良愣了一下,没料到陈子锟竟然这么说:“昆吾兄,悔不当初啊,我丢了老帅留下的地盘,带着部队到西北剿共,我们是客军啊,幸亏我和杨虎城相处的还算融洽,如果我想盘踞西北,别说老杨不答应,就是我那些部下也不会同意的,我们的家,在松花江上啊。”   陈子锟道:“汉卿,我是支持你的,需要我帮忙你尽管开口。”   张学良叹口气说:“谢谢你,我现在心灰意冷,惟愿委员长能驾临西安,给我们东北军将士训话,安抚一下军心。”   第七章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事实上不用陈子锟相劝,蒋委员长已经决定驾临西安,虽然也有不同声音,谓之西安态势紧张不可以身犯险,但此前兵不血刃解决陈济棠的成功给了蒋介石极大自信心,还是乘机飞往古都西安。   驾驶飞机的正是陈子锟,他并不是国府要员中唯一会驾驶飞机的,张学良也有自己的私人飞机,但谁也没有陈子锟这样驾机环游世界的经验,委员长用他当专机机长,放心。   洛阳到西安飞行距离很近,对曾经飞越过大西洋的陈子锟来说就是小菜一碟,很快抵达西安机场,陕西省政府主席邵力子、十七路军总指挥兼西安绥靖公署主任杨虎城已经等候多时了,西北的冬天,寒风刺骨,机场空旷无比,孤零零停着一架波音客机,上面还有一些明显的弹孔,这是张学良的专机,飞越苏区的时候遭遇过红军机关枪扫射,至今还在修理。   偌大的机场上,几十个人的欢迎队伍显得单薄无比,军乐队穿着臃肿的棉军装吹奏着乐曲,曲调被大风刮得凌乱无比,舷梯下铺了一条皱巴巴的红毡子,侍从副官打开舱门,蒋委员长身披黑色斗篷下了飞机,下面顿时一片掌声。   蒋介石下机之后,随员们才陆续下机,这次西安之行带的人不多,陈诚卫立煌蒋鼎文陈调元等寥寥几员文武,以及若干卫士,大家乘上黑色大轿车,在西北军的保卫下前往西安。   西安是汉唐古都,离得老远就能看见灰蒙蒙的巍峨城墙,时值冬季,城外的田地一片萧瑟,陕西是个混乱的所在,省主席邵力子管辖的范围不出城墙,城外则是西北军、东北军、红军和各路土匪的地盘。   欢迎会在省政府礼堂举行,蒋委员长不顾鞍马劳顿,对剿共军队将领进行了训示,再次阐明了自己攘外必先安内的方针政策,勉力大家坚持最后五分钟,剿灭共匪之后,必当整合全国力量,一致对外。   “和平未到绝望时期,决不放弃和平,牺牲未到最后关头,亦不轻言牺牲!”蒋介石的奉化口音响彻在大礼堂内,台下鸦雀无声,大厅里西北军和东北军众将泾渭分明,前排坐的是中央来的高级军官们。   讲话一结束,高官们率先鼓掌,张学良和杨虎城也站起来鼓掌,此时后面的众将才跟着拍起了巴掌。   晚宴丰盛,菜肴以西北风味为主,酒过三巡后,蒋委员长就退席休息了,他一走,宴会的气氛在上来,张学良端着酒杯过来道:“昆吾凶,我给你介绍一个兄长,杨虎城,西北军总指挥,我在西北全靠他的照顾。”   陈子锟赶忙说声久仰,杨虎城身材魁梧,戴一副圆框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但是一握手就知道这人练过武,手掌粗糙有力,声若洪钟:“陈将军,我也久闻你的大名,听说你在关东钻过老林子?”   这段为匪的经历,是陈子锟不太喜欢提及的往事,毕竟现在身份不同了,国府高官,陆军上将,可杨虎城哪壶不开提那壶,这人不是憨直就是目无他人。   “呵呵,没别的意思,我老杨以前是西北刀客出身,咱们是一路人,和他们不一样”杨虎城朝中央军那帮人努努嘴,拍了拍陈子锟的胳膊,爽朗大笑起来。   怪不得杨虎城和张学良是莫逆之交,一个是西北刀客,一个是关东胡子的儿子,很有共同语言啊,陈子锟不由莞尔:“久闻杨主任威名,一把长刀笑傲西北,无人匹敌。”   杨虎城道:“老咯,不行了,刀法也不利落了。”   陈子锟道:“哪里话,杨主任年富力强正是报效党国的大好年华,宝刀不老。”   杨虎城道:“我这把刀总是拿来砍自己人的脑壳,手抖啊。”   话题有些敏感,张学良干咳一声,杨虎城立刻转了笑脸:“陈将军,喝酒,喝酒。”   ……   蒋介石来西安的主要目的是安抚军心,陈子锟却不愿意掺乎其中,他深知张学良的大少爷脾气,若是他认准的事情,八匹马也拉不回来,比如改旗易帜统一中国,阻力何其巨大,过程何其艰难,他还是做成了。   东北沦陷以来,张学良备受责难,国仇家恨于一身,心中痛楚可想而知,麾下几十万东北子弟兵,不能去报仇雪恨,反而同室操戈,且屡遭败绩,战死官兵得不到抚恤,西北贫瘠穷困,军人待遇下降,远低于中央军,东北军上下无不弥漫着悲观气馁的情绪,仅凭几句话不但劝不住他,反而坏了兄弟感情。   所以陈子锟拉着陈调元借口考察西北,游山玩水去也,大雁塔小雁塔钟楼鼓楼,临潼华清池,西安处处皆古迹,颇值得一游。   陈调元也是军委会成员,军事参议院院长,和陈子锟的航空委员长一样,是安置北洋有功之人的一种闲职,平时拉着充充场面,重大决策根本没有说话的份儿。   “昆吾啊,你看着长安景致,比南京如何?”站在大雁塔上,陈调元指着脚下雪中古城,意气风发。   陈子锟摇摇头:“辉煌早已是明日黄花,破败不堪、山河凋零,就如同今日之中国一般。”   陈调元道:“老弟兴致不高啊,是不是为了张少帅的事情,听为兄一句劝,陕西不是东北,小张打不了翻天印。”   陈子锟苦笑:“老哥,你不了解汉卿,他大少爷脾气上来,天都能戳个窟窿,我担心啊……”   “担心什么?难道张汉卿还能和共产党沆瀣一气不成?如今西南已经归顺,蒋委员长的威望如日中天,冯玉祥阎锡山李宗仁孙科汪兆铭陈济棠,这帮人反蒋反了十几年,有什么结果?别担心,天塌不了,走,赏雪去。”   回到下处,消息传来,蒋委员长提出两个方案供张杨选择,一是全军开赴前线剿共,二是调防福建、安徽,让中央军来剿共,并且只给三天时间考虑。   同时,中央军三十个师沿陇海线西进,给张杨造成极大的军事压力。   “这是把汉卿往绝路上逼啊。”陈子锟隐隐不安起来。   十二月九日,一大早陈子锟就觉得要有事情发生,果然,上午时分外面喧嚣起来,大队学生由远及近,雪片般的传单满天飞,学生们打着各色旗帜、横幅,高呼口号:“停止内战,一致对外!”声浪震耳欲聋。   陈子锟猛然想起,今天是一二九周年纪念,熟悉的场景让他想到了民国八年,自己也象他们一样,走在北京长安街上,高呼着还我青岛的口号。   住在隔壁的陈调元走了过来,嘲讽道:“学生们真是自不量力,他们越是闹得欢,越是于事无补,蒋委员长可是真敢开枪的。”   学生们喊了一阵口号,未有官员出来接见,有一个青年学生振臂高呼:“咱们到临潼找蒋介石去!”众人纷纷响应,真格的就奔着北边去了。   陈子锟急忙给张学良挂了个电话:“汉卿,学生们往临潼去了,你赶紧想办法拦下他们,要不然会出大事的。”   与此同时,陈调元也回屋给华清池委员长侍从室挂了电话:“喂,我是陈调元,找钱大均说话,钱主任啊,有几千个学生奔着委员长行辕去了,是啊,对对对,不用谢,帮我问委员长好。”   张学良刚接完陈子锟的电话,临潼华清池的电话就到了,是蒋介石亲自打来的:“汉卿啊,听说有学生要到我这里来,你务必制止他们这种目无政府的行为,必要的时候可以开枪。”   张学良诺诺连声,放下电话赶紧让副官备车,前往临潼。   汽车在土路上疾驰,掀起一路烟尘,两旁的树木都掉光了叶子,萧瑟无比,前面有一辆政府牌照的汽车也在向东行驶,超过去一看,坐在里面的竟然是陈子锟。   张学良降下车窗问道:“昆吾兄,你也去临潼?”   陈子锟道:“我想看看委员长是怎么对待学生的。”   张学良苦笑一声,摆摆手摇起窗户,让司机开快点,赶紧追上学生队伍。   蒋介石下榻的华清池行辕距离西安市区还有一段距离,学生们都是徒步前进,半天也没走出多远,张学良很快超越了学生们的队伍,将汽车横在队伍前,下车大喊:“同学们,请听我说,不要再往前走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示威学生的领袖,东北大学的骨干,他们是认识张学良的,纷纷义正辞严的提出交涉,要求面见委员长,提出学生们的主张。   “副司令,就让我们过去吧!您也是东北人,东北沦陷都五年了,中央政府还在无休无止的内战,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回家啊!”一个学生大声质问道。   张学良无言以对,忽然爬上汽车引擎盖,大声疾呼:“同学们,请再相信我张学良一次,一周之内,我必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回答,如果做不到,你们任何一人都可以置我于死地!”   一阵寂静,忽然,队伍里有人在唱歌,是低沉的男中音:“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九一八,九一八,在那个悲惨的时候,脱离了我的家乡,抛弃那无尽的宝藏,流浪,流浪!整日价在关内流浪。”   起初是一个人的声音,渐渐演变成上万人的大合唱,悲愤的歌声回荡在苍凉的关中大地上,张学良也跟着唱起来,他身后荷枪实弹的东北军官兵们,毫无表情的脸上,两行热泪早已潸然而下。   人群中领唱的陈子锟,却早已哽咽,悄然退走,学生们不认识他,还以为这个削瘦英挺的中年人是某个大学的教授。   第八章 陈跑跑   学生们终于退走,当张学良赶到华清池行辕的时候,陈子锟已经在那儿了,蒋介石大发雷霆,大骂邵力子和杨虎城,说他们办事不力,居然能把学生放出西安城去。   张学良知道这是指桑骂槐呢,赶紧上前劝解:“委座息怒,学生们也是一片爱国热忱。”   陈子锟也附和道:“学生们并无恶意,只是和平请愿。”   蒋介石道:“你们啊,太幼稚了,这些学生都是被共产党蛊惑的,反党反政府,对这些学生,唯有一个办法,就是拿机关枪打。”   陈子锟心头一凉,对于学生运动他是很了解的,且不说亲身参加过两次游行示威活动,当初做督军的时候,也曾安抚过针对自己的游行,老实说不可能有完全和平的游行,大学生都是热血青年,心里又憋着怒火,稍有人挑动就会动手砸东西打人,可是再怎么打砸,也不过是火烧赵家楼那种水平,又能闹出多大乱子,也不至于用机关枪对付啊。   再看张学良,额上青筋一跳一跳的,即便是当年被杨宇霆羞辱之际,也没有这般怒火万丈。   他知道,要坏事了。   果然,张学良怒道:“你机关枪不去打日本人,反去打爱国学生?这是什么道理!”   蒋介石的语调也高了起来:“我自有我的道理,学生们不懂事,你也不懂么,国家政治不是靠一腔热血就能解决滴,日本,我自然要去打,但在打日本之前,必须解决共产党,这是国民政府的既定方针,战争拖得越晚,对我们越有利,学生们挑唆对日开战,就是破坏我的抗日准备,就是为共产党拖延时间,难道不该打么!”   张学良怒极反笑:“好,好,好。”连说三个好字,拂袖而去。   蒋介石怒道:“你给我回来!”   张学良头也不回。   陈子锟急忙追了出去,张学良疾步向外走,边走边说:“昆吾,你不用劝我,我答应过学生一周内给他们答复,现在委员长就是这个态度,不是把我架在火上烤么。”   “汉卿,你别冲动,现在不比当年了,冲动于事无补,只能徒增麻烦。”陈子锟劝道。   张学良忽然停下,望了望陈子锟:“昆吾兄,你放心,我不会一怒之下作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举动的,再说了,中央军三十个师在河南整装待发呢,我不傻。”   陈子锟点点头:“你明白就好,今天大家心情都不好,改天你再来给委座赔罪吧。”   张学良点点头,拱手告辞。   陈子锟回屋,蒋介石余怒未消:“子锟,你看看他,目无领袖,信口开河,我看他是中了共产党的毒了。”   “委员长,我觉得国府的政策是不是也要调整一下了,对知识分子,对学生,可以再宽容一些,迁就一些,至少别把他们往共产党那边推,我是颇有感触的……”陈子锟正要推心置腹的和蒋介石谈谈,老蒋却瞪起了眼睛:“子锟,你不会也信了那些歪理邪说了吧,你最近读了什么书?”   陈子锟心说我最近哪看过书啊,嘴上却道:“卑职最近看的先总理的三民主义、建国大纲。”   蒋介石找不到把柄,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道:“还不够,要仔细的看,深入的看,还有,你去看曾文正公家书,好好学习一下,此外多关注一下本职工作,国策上的问题,自有别人操心。”   陈子锟的火儿噌的一下就上来了,作逍遥派是自己的选择,大家心照不宣即可,这样当面说出来就没意思了,不过他养气的本领比张学良强多了,并未当场发作,平心静气道:“委座,您累了,休息吧,我回去了。”   蒋介石摆摆手,头也不抬,卫士把陈子锟送了出去。   ……   当晚,陈子锟去拜访张学良想再开解开解他,却吃了个闭门羹,副官说副司令已经睡下了,张公馆内却灯火通明,门口停了许多汽车。   次日,蒋介石一反常态,亲自打电话到西京招待所陈子锟的房间,请他去参加会议,部署第六次围剿行动,陈子锟心里冷笑,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可惜自己不是三岁小孩。   当然他还是去了,在华清池行辕内,见到了张学良和东北军106师的师长白凤翔,此人和高粱秆一样,也是土匪出身,爱抽鸦片,瘦的跟杆似的,在觐见委座之前,所有人都要解除武器,通常高级军官只是携带一把小手枪,白师长却带了七把手枪,两支毛瑟盒子炮,五支大小不同的撸子,一个瘦骨嶙峋的家伙,身上却带了这么多武器,看起来竟有滑稽之感,侍卫们偷笑不已,陈子锟却暗道这位白师长绝对是个彪悍的角色。   今天的张学良丝毫没有昨日的戾气,很平和的向蒋介石介绍了白凤翔,说准备派他率部回热河打游击,给日本人添点堵,蒋介石也很郑重的表示同意,双方气氛友好,都在为昨天的失态作出弥补。   白凤翔官职低微,见了委员长一面后就退下了,蒋介石见众将来的差不多了,宣布召开会议,正式通过发动第六次“围剿”计划,决定两日日宣布动员令。   开完会回去的时候,陈子锟发现白凤翔还在华清池附近转悠,也没当一回事。   又过了一天,蒋介石在晚宴上宣布了新的任命,蒋鼎文为西北剿匪军前敌总司令,卫立煌为晋陕绥宁四省边区总指挥等换将的任命书。命令中央军接替东北军和西北军的剿共任务,至此尘埃落定,西北军要调防安徽,东北军调防福建,继续在关内的流浪生涯。   宴会散场后,陈子锟回到西京招待所,双喜捧着一套东北军的上校军装进来,放在床头。   “您要这个做什么?微服私访么?”双喜很是不解,这套军装花了他两条烟的代价呢。   陈子锟道:“防范于未然,但愿不要用到,对了,晚上睡觉机灵点。”   双喜似懂非懂,陈子锟的话他历来不折不扣的执行,晚上睡觉连外衣都没脱,仅仅把武装带解下而已。   黎明时分,招待所外面一阵响动,双喜很机警,一下就醒了,掀开窗帘一角望出去,一队士兵正小跑奔来,脚步急促,嘴里哈着热气,背着上了刺刀的步枪。   双喜赶紧抓起武装带进了内室,陈子锟已经醒了,正在穿戴那套东北军的军装,抓起帽子扣在头上道:“别慌。”   “怎么回事?”双喜声音有些发抖。   “张杨兵变了。”陈子锟简短答道,挎上手枪出门猛敲隔壁陈调元的房门,半天没人应答。   双喜跑了过来,手里两条白毛巾:“叛军左胳膊上都有白毛巾。”   陈子锟赞许的点点头,接过毛巾缠在自己左臂上,陈调元还没开门,想必是昨晚上喝多了酒。   “走!”陈子锟不再逗留,带着双喜从防火梯下楼,迎面遇到几个臂缠毛巾的东北军士兵,陈子锟颐指气使道:“把这儿守住,不能放走一个人,妈了个巴子的,这回也让他们知道咱的厉害。”一嘴东北大渣子味,士兵听的耳熟,不疑有诈。   忽然楼上枪声响起,不知道是谁在负隅顽抗,陈子锟才不管他们,动作麻利的撬开一辆汽车的门,钻了进去拆下仪表盘,用电线打着火,直冲大门,守卫士兵拉着枪喝道:“口令!”   陈子锟猛踩油门冲了出去,路障被撞到一边,身后顿时响起激烈的枪声,继而是敲击铁皮的声音,汽车尾巴被打成了筛子。   整个西安城到处都是枪声,这确实是一场兵变。   陈子锟径直驶向东门,城门口早已戒严,沙包后面架着重机枪,枪口朝着城内,双喜吓坏了:“冲不出去的。”   陈子锟道:“谁说我要硬冲了。”到了门口急刹车停下,探头出去:“奉副司令命令,去临潼押老蒋,快开门。”   守门的是十七路军的兵,和东北军是友军关系,如同陈子锟所预料的那样,这场兵变事发仓促,很多工作不够细致,西北军见他穿着东北军的衣服,又是一口东北话,更重要的是那句押老蒋,转移了大兵们的注意力,急忙搬开路障拒马,放这辆车出去。   出了城门,双喜一颗心才放回肚里,问陈子锟:“咱去救委座么?”   陈子锟道:“救毛,起码一个团的兵在围攻华清池,老子又不是三头六臂,去了也是白搭。”   一路疾驰,直奔机场而去,西安机场设施简陋,就一个孤零零的塔台,一个连的守兵,几架飞机停在跑道上,其中一架正是蒋介石的专机。   张杨发动兵变,自以为考虑周全,把飞行员全都扣押起来,千算万算,没想到陈子锟也是一个资深飞行员,机场的警戒不算很严密,只有入口处站着四个卫兵,陈子锟随便拿了个硬皮本本晃了晃,道:“副司令让我过来检查一下,快开门。”   这回没奏效,卫兵打电话请示上级,陈子锟使了个眼色,双喜拔枪逼住卫兵,将他们捆绑起来,两人驾车直奔跑道。   专机已经加满油随时准备起飞,当陈子锟和双喜爬上去的时候,机场警卫已经发觉,一边鸣枪一边追了过来,可是螺旋桨已经开始转动,飞机调转机头,朝着朝阳急速滑跑而去。   第九章 西安事变   飞机腾空而起的那一刻,陈子锟才真正松了一口气,一踩方向舵,在机场上空盘旋一周,跑道上零零散散的士兵还在朝天射击,但这种高度根本伤害不到飞机了。   陈子锟向临潼方向飞去,华清池行辕距离西安市区三十公里,开车需要二十分钟,飞机一转眼即到,压低操纵杆超低空俯冲下去,可以看到行辕大门被撞破,路障东倒西歪,地上隐约躺着尸体,屋顶上烟尘滚滚,一派战斗过的迹象。   “老蒋完了。”陈子锟叹口气,调转机头向东而去。   与此同时,西安市内,西北绥靖公署办公室,一群戎装军人都在焦急的等待,杨虎城全身披挂,走来走去,张学良却没系武装带,领口敞着,坐在沙发上抽着烟斗。   忽然电话铃响了,杨虎城几乎是跳过去抓起了话筒:“抓到没有?”语气焦灼而又充满期待。   电话里说了几句话,杨虎城表情极其难看,捂住话筒道:“机场打来的,有一架飞机私自起飞……是蒋介石的专机。”   一个西北军将领道:“飞行员不是扣起来了么,怎么还能起飞,蒋介石不会跑了吧。”   有一个东北军将军道:“不可能,临潼封锁的里三层外三层,绝对跑不掉。”   “那怎么还没抓到,不会是投了华清池自杀了吧。”又有人提出这个可能性。   张学良抽了两口烟,站起来道:“蒋某人的个性我是很清楚的,他绝不会自杀,再搜,仔细搜,不要放过任何角落。”   电话再次响起,这次张学良接了:“喂,我是张学良,哦,知道了。”   放下电话道:“西京招待所里的中央大员全抓住了,只有一个跑了,航空委员会的陈子锟,当兵的冲进去的时候,他被窝还是热的,这个陈子锟啊,真有一套,那架飞机想必就是他开走的。”   杨虎城道:“要不要派驱逐机追?”   张学良笑道:“算了,追也追不上,昆吾是我至交,就放他去吧,兴许在南京那边还能帮上忙。”   一直到天光大亮,振奋人心的消息才从临潼传来,蒋介石抓到了,他只穿睡衣躲在山上,被搜山部队发现,现在已经软禁起来。   指挥部里一片欢腾,张学良高声道:“拿酒来!”   勤务兵去端酒了,杨虎城擦着额头上的汗道:“汉卿,说不紧张那是胡扯,我这汗都下来了,万一蒋介石死了,咱俩可就是千古罪人了。”   张学良看了一眼那些兴高采烈的军官们,道:“是啊,兵谏变成兵变,有理都说不清了,我这就去临潼面见委座,劝他停止内战一致对外,联系共产党的事情,就交给虎城兄了。”   杨虎城道:“你放心,我一定把中共请来,对付国民党,谁也不行,唯有他们最在行。”   红酒端来了,众人畅饮欢庆胜利,外面一轮红日高挂,阴霾了多日的西安古城终于迎来一个晴天。   ……   河南,洛阳军用机场,塔台发现蒋委员长的专机飞来,急忙迎接,可是从飞机上下来的却是一脸疲态的军委会航空委员长陈子锟,他并未在洛阳久留,而是让地勤人员把飞机加满油,给自己预备两份早饭。   洛阳是中央军西进基地,机场上停了几十架战斗机,数十名飞行员在此驻扎,城外更是驻了数万大军,不过这些兵马陈子锟都调不动,但飞行员却都是听他命令的。   实际上中央军所用的战斗机和轰炸机都是陈子锟经手从美国购买,每一个飞行员他都能叫得出名字,即便没顶着航空委员长的头衔,飞行员们也会帮忙。   飞机检查加油后继续起飞,两个借来的运输机飞行员帮着驾驶飞机,陈子锟到后舱休息,空中飞行是很冷的,他盖上了毛毯,望着舷窗外的云层发呆。   忽然双喜问道:“上将军,您说张学良到底想干啥啊?他不会把委座和那些大员都枪毙了吧。”   陈子锟摇摇头:“张学良脾气上来六亲不认,蒋介石不该逼他太狠啊,不过他也不会做太出格的事情,留在西安的大员们也不会有事。”   双喜道:“既然不会有事,为啥咱要冒险跑路,万一路上出点岔子可就完了。”   陈子锟道:“虽然汉卿和我关系好,但那是私交,遇到这种大事他可不会手软,我倒不是怕他杀我,我怕的是他也像当年陈铭枢那样没有自知之明,在西安组建一个什么独立国家,再把我列为中央委员之一,那我可就黄泥掉在裤裆里,说不清喽。”   当年在上海奋勇抗日的十九路军后来被调到福建,陈铭枢不甘退出政坛,趁冯玉祥在张家口起兵之际,在福建自立政府,成立“中华共和国”,结果被各方唾弃,连一贯反蒋的广东方面都拒绝合作,福建政权只维持了五十三天月就仓促收场,如今张学良若要效法陈铭枢,肯定也是这种下场。   在引擎单调的轰鸣声中,陈子锟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飞行员前来报告:“前面是南京大校场机场,是否降落?”   陈子锟刚要说可以降落,忽然想起今天是航空协会纪念日,宋美龄应该在上海而不是南京,蒋介石不在,中央政府群龙无首,唯有军政部长何应钦坐镇,找他于事无补,便道:“不停,直飞上海虹桥。”   抵达虹桥机场的时候已经天黑了,机场塔台批准降落,飞机停稳之后,陈子锟带着双喜下机,飞行员留在机场待命,他又从从相熟的机场负责人处借了一辆车,一件大衣,马不停蹄赶往市区。   法租界,宋公馆,宋子文已经睡下,正躺在床上看英文书,佣人来报,陈子锟在客厅等候,有十万火急的事情。   宋子文急忙披着睡衣下楼,陈子锟正在客厅里走来走去,见宋子文下楼,上前低语道:“西安事变,委座生死未卜,只有我冒死逃出,夫人在何处,要赶紧商量一个对策出来才是。”   宋子文顿时懵了,结结巴巴道:“汉卿他……”坐到沙发前拿起电话,随即又意识到长途电话打不到西安,匆忙上楼拿了件衣服下来道:“走,去找夫人。”   今天是中国航空协会的成立纪念日,宋美龄自从多年前坐了陈子锟的飞机在天上兜了一圈后,就对航空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军用航空是陈子锟在主持工作,民间的航空事业则是蒋夫人兼职。   航空协会在公共租界举办庆祝盛会,宋子文是知道地点的,驱车赶到俱乐部,亲自下车将正在跳舞的宋美龄请了出来,当蒋夫人看到车里的陈子锟时,不禁大惊:“你不是在西安么?”   陈子锟简单把事情讲述一遍,宋美龄立刻变色:“走,去大姐家。”   蒋宋联姻,纯属政治婚姻,蒋介石这面大旗一倒,宋家必然受到波及,大姐宋霭龄和大姐夫孔祥熙也是政坛的风云人物,一家人彻夜不眠,坐在一起商量。   “小家伙不会这么绝情的。”宋美龄直摇头,不相信张学良会杀掉蒋介石。   孔祥熙是国民政府行政院副院长,对政治的残酷性颇有认识,他冷笑道:“汉卿头脑简单,义字当头,就怕幕后有人指使。”   “你是说,陕北的共产党?”宋子文扶了扶眼镜,脸色严峻起来。   孔祥熙道:“很有可能,张学良同情共产党,私下里大家都是知道的,照小陈所说,正中逼他太甚,难免不把他逼到共产党那边去,倒向共产党就是倒向苏俄,陕甘和新疆离得近,苏联人的势力已经到了哈密,他们联合起来,中央政府也无能为力啊。”   正说着,侍从来报:“院长,南京长途电话。”   孔祥熙拿起电话:“喂,我是孔祥熙,哦,是何部长啊……”   通完话,放下电话道:“是何应钦打来的电话,西安方面致电,说是咱请委员长留驻西安,促其反省,绝不加害。”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宋美龄道:“事不宜迟,我们立刻回南京。”   陈子锟道:“虹桥有专机,可以相送。”   宋子文却道:“关键时刻,不能坐飞机,我们宋家经不起风险了,还是让铁路局挂专列吧。”   宋美龄道:“政府方面的交涉简单,但凡事要多留几条路,私下里和共产党的交涉也不能忽略,子锟,我分身乏术,你去办吧。”   陈子锟忙道:“我可不认识共产党人,这条线搭不上啊。”   宋美龄道:“你自然和共产党没有瓜葛,我只是请你出面而已,你去找我二姐,她和左翼人士来往密切,可以和共产党方面搭上话。”   陈子锟点头答应。   事不宜迟,宋家人立刻启程回南京,临行前宋美龄给二姐家挂了个电话,然后让陈子锟过去。   抵达莫里哀路29号宋庆龄别墅时,已经深夜了,夫人等在客厅里,一脸凝重,虽然事隔多年,她依然未曾见老,肤若凝脂,气质高贵,宛若雕塑。   “小陈,你来了,说说发生的事情吧。”宋庆龄请陈子锟落座,让秘书奉上咖啡。   初步了解情况之后,宋庆龄道:“我和共产党人也没有太多来往,不过我认识一个人,大概可以帮上忙,秘书,你打个电话,请小唐到我这里来一下。”   半小时后,唐嫣匆匆赶到,看到陈子锟坐在宋庆龄家里,不禁奇道:“是你?”   第十章 世界惊动   唐嫣是共产党的人,陈子锟早已心知肚明,此时顾不上寒暄,宋庆龄简单把原委讲了一下,最后道:“事发突然,十万火急,必须立刻联络到中共方面的负责人,尽快建立沟通渠道,确保事件妥善解决。”   “好吧,我尽力,可是现在时间太晚,是不是等明天再……”唐嫣似乎有些顾虑。   “不,就现在,立刻联络贵党方面,有句话叫夜长梦多,现在时间非常宝贵,每一分钟都可能发生变故,我们等不起,中国等不起!”陈子锟重重说道。   宋庆龄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坐我的车去,我保证一切安全问题。”   夫人乃先总理遗孀,政治威望无与伦比,她作出承诺,唐嫣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便道:“好吧,我现在就去。”   “我陪你一起。”陈子锟知道唐嫣痛恨国民党,生怕她故意拖延,自告奋勇道。   唐嫣点点头:“好吧。”   宋庆龄派出自己的专车,在霓虹闪烁的上海滩街头驰骋,唐嫣严格按照组织程序进行了秘密联络,打了一个电话后,让车等在了外白渡桥附近的江滩上。   灯火灿烂,涛声依旧,黄浦江上停泊的外国军舰的剪影在夜色下格外清晰,冬日的夜上海,寒冷无比。   唐嫣裹紧了单薄大衣,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烟点上,优雅的弹了弹烟灰,静静的抽着,忽然笑道:“真没想到,让我们重新见面的人竟然是蒋介石,说实话。”   陈子锟摸摸身上,从西安逃走的时候太过匆忙,除了枪之外什么也没带。   “给我一支烟。”他说。   “对不起,这是最后一支。”唐嫣将抽了两口的香烟递了过来。   陈子锟不由得回忆起当年来,那时候自己是年轻英俊的大帅,唐嫣是风华正茂的女记者,两人同居了一段时间,竟然躺在一张床上同抽一支烟,往事如烟,割裂他们的是残酷的政治。   见他犹豫,唐嫣笑笑将烟又叼起来,望着江水发呆,眼中一抹惆怅。   陈子锟上前,将烟轻轻拿开丢在地上,脱下军大衣将唐嫣裹在里面。   江风呼啸,两道雪亮的灯柱射来,一辆雪弗兰轿车疾驰而来,在不远处停下,跳出一个风衣礼帽的儒雅男子,三十岁年纪,带着眼镜,笑吟吟的走过来伸出右手:“陈将军,久仰。”   陈子锟和他握了握手:“幸会,未请教?”   “潘汉年,我可以代表中国共产党。”   “外面冷,车里谈吧。”陈子锟指了指自己开来的车,又补充一句“是宋庆龄先生的车。”   “认出来了。”潘汉年潇洒的一笑,“请。”   两人在车里展开一次超微型的国共两党会谈,陈子锟将西安发生的事情据实以告,潘汉年波澜不惊,风平浪静,但可以看出他并不知道此事,毕竟保安(陕北红军中央所在地)和上海之间距离太远,无线电台的联系也不通畅,潘身为敌工负责人,不清楚后方的事情情有可原。   听完了陈子锟的话,潘汉年微笑道:“那么,您想让我做些什么呢?”   陈子锟道:“我们需要和贵方建立沟通渠道,尽量和平解决此事,我所说的贵方不但是指陕北红军,还有你们的上级,共产国际。”   潘汉年风轻云淡:“记下了,还有么?”   陈子锟道:“请务必将我的话转告你的上级,如果蒋介石遭遇不测,中国将失去领导者,从而成为一盘散沙,亡于日本只是时间问题,中国既亡,日本的下一个目标就是苏联。”   潘汉年的神情这才凝重起来:“好的,我一定转告上级。”   陈子锟道:“我怎么找你?”   潘汉年道:“你直接和唐嫣联系,就能找到我。”   潘只是中共在上海的负责人,决策权还在保安那些领导人手中,他只能担任传声筒的角色,所以双方并没有再深入的谈下去,陈子锟驾车先行离去,唐嫣上了潘汉年的车走了,此时天光渐亮,唐嫣一脸兴奋:“太好了,蒋介石被抓住了,这回牺牲同志的大仇终于可以报了。”   潘汉年把持着方向盘,很严肃的说道:“唐嫣同志,以你的认识,觉得蒋介石该杀么?”   唐嫣不假思索道:“当然该杀,不错,目前的中国确实没有人能替代蒋的位置,正是因为如此,才更要杀他,他一死,不但可以报仇雪恨,还能造成国民党政府的彻底崩塌,苏区就有了喘息和发展的机会,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潘汉年道:“如果蒋死了,他的继任者采取和日本合作的态度怎么办?”   唐嫣道:“总会有办法的。”顿了顿又道:“我的入党问题,组织考虑的怎么样了?”   潘汉年道:“组织上经过认真考虑,觉得你保持无党派的左翼文化工作者身份,对开展工作比较有利。”   唐嫣郑重的点头:“我尊重组织的决定。”   到了二马路口,唐嫣下车,潘汉年继续前行,将汽车停在一条偏僻的弄堂里,走进一栋石库门房子,过了五分钟,一个短打汉子从隔壁房子的后门悄然出去,乘坐电车来到法租界,转了好几个弯子确定无人跟踪后,才拐进一家店铺,上了二楼。   楼上已经有人等在这里,见潘汉年来了,打开隐蔽的壁橱,取出无线电发报机,道:“老潘,没到正常联络的时间,你确定要向陕北发报么?”   潘汉年道:“事态紧急,采用特殊密码,我来拟稿子。”   电报在空中传播,远在万里之外的陕北保安镇的一座窑洞里,一群衣衫褴褛胡子拉碴的汉子弹冠相庆,兴高采烈。   一个留着大背头,操湖南口音的汉子道:“一定要公开审判蒋介石,让人民决定他的生死,西安不能搞公审,可以到陕北来嘛,张学良杨虎城的压力很大,我们红军可以南下助战,帮他们对付中央军。”   众人纷纷赞同。   南京,国民政府,行政院副院长孔祥熙紧急召见了苏联代办,敦促苏联关注西安事变,并且提出警告,如果蒋介石有不测发生,中国势必被迫与日本合作共同对俄。与此同时,中华民国驻苏联大使也向苏联政府提出了抗议,斯大林反应神速,苏联外交人民委员利维诺夫答复中国大使,苏联和张学良素无联系,对事变爱莫能助,唯一可做的是让中共知道苏联当局的立场。   宋美龄连夜抵达南京后立刻展开活动,军政部长何应钦调动二十万人马向潼关逼近,一天之内数十架次飞机侦察西安,连轴召开军事会议,商讨平叛事宜,并以军务繁忙为由,拒见蒋夫人。   南京政府群龙无首,各自为政,以戴季陶何应钦为首的一派主张武力镇压,孔祥熙宋子文陈家兄弟主张先保全蒋介石的性命,其他可以搁置再议,双方各执己见,互不相让。   宋美龄打长途电话给陈子锟,请他带中共代表来宁会谈,陈子锟立刻通过唐嫣联系到了潘汉年,乘机飞往南京。   抵达大校场机场,宋子文亲自前来迎接,领着他们直接来到国民党中央党部面见陈立夫。   陈立夫和陈子锟有过几次龃龉,但大面上还过得去,此番西安事变,两人站在同一阵线上,自然更加和睦。   “立夫兄。”   “昆吾兄。”   两只手紧紧握在一处,仿佛两人是多年挚友一般。   陈子锟道:“我来介绍,这位是中共方面的代表,潘汉年先生。”   潘汉年笑吟吟和陈立夫握手:“您好。”   陈立夫笑道:“我和潘先生也是老相识了。”   潘汉年道:“大概是通缉令上经常看到我这张脸吧。”   众人爽朗大笑,至少这次会面的开局还算愉快。   会谈开始,陈立夫单刀直入,提出让周恩来出面调解,缓和局面。   陈立夫会见潘汉年的时候,军政部长何应钦也在会见日本大使,日本方面对西安事变表示强烈关注,提出如果南京政府与西安妥协的话,日本帝国将保留进一步行动的权利。   何应钦立刻表态,已经褫夺张学良杨虎城二叛将本兼各职,调兵遣将包围陕西,绝不与叛军妥协。   日方表示满意,作为回报,将停止在察哈尔的军事行动,双方皆大欢喜。   正在德国考察的汪兆铭听说西安之变,立刻赶赴瑞士国联,召见英美日等国使节,对张杨叛变表示愤慨,并将迅速回国主持大局。   ……   西安,西北绥靖公署,张学良和杨虎城相对而坐,脸上都没有笑容,蒋介石抓了,抗日联军军事委员会也成立了,八项主张也提出了,可完全没有预料中的那么好。   首先是全国一片反对谴责之声,连先前口口声声支持张杨的阎锡山都发电报来气势汹汹的斥责质问,除了陕北的红军之外,几无支持。   西安城内群情激愤,东北军少壮派和热血学生们强烈要求公审并处死蒋介石,与中央军血战到底,这样的结果是违背张学良初衷的,他仅仅是想逼蒋介石抗日罢了,没想到把天都捅了个大洞。   甘肃和河南的中央军逼近陕西,每天西安上空都有南京的飞机嗡嗡响,这也给张学良造成极大的军事压力,真开战的话,必败无疑。   偏偏蒋介石还拒不合作,摆出一副死硬的领袖架子来,若是依着张学良以前的脾气,真想像当初杀杨宇霆那样,一枪崩了这颗光头。   可如今,他不能,不敢,也不愿这样做。   第十一章 转机   副官高粱秆拿来一堆东西,是从华清池行辕蒋介石卧室缴获的,张学良一看不禁怒从心头起,原来蒋介石的包里放着一沓书信,都是自己这些年来写给宋美龄的私人信件,怪不得美龄从不回信,原来如此。   信件底下还有个黑色羊皮封面笔记本,张学良翻开浏览,却被内容吸引住了,这是蒋介石的日记,记载着他的心声和感悟,长久以来被日本压迫,身为领袖不可言说心中痛苦,只能埋头剿共,争取时间建设国防,如此云云。   “备车,我要去见委员长。”张学良合上笔记本,心中燃起一线希望,以日记中的内容来看,蒋介石还是有抗日决心的,倘若自己耐心相劝,此事尚可和平解决。   来到软禁之处,蒋介石依然拒绝见面,拒绝交谈,张学良无奈,只得悻悻离去,回到指挥部后接到机场电话,说是有一架中央来的飞机在盘旋,投下一个信筒,说是南京来的端纳先生,如果允许降落就点起火堆。   澳大利亚人端纳曾经是张学良的顾问,南京派他前来想必是做和事佬中间人,张学良急忙下令点火欢迎,不到一小时,端纳乘车前来,张学良迎出门外,亲切交谈,得知南京方面的态度后,他沉默良久,道:“还是你同我一起去见委座吧。”   得知端纳来访,蒋介石才答应相见,张学良趁机提出给蒋介石换一个地方居住。   “不去,我哪里也不去!”蒋介石依然强硬,拒绝任何合作。   张学良道:“这里是西北军的掌控地区,他们对委座恨之入骨,万一有不测发生,学良也无能为力。”   蒋介石道:“就让他们杀我好了。”不过语气已经减弱了许多。   端纳趁机劝说一番,蒋介石终于答应转移到高桂滋公馆,这里距离张学良的副司令行辕很近,是东北军的势力范围。   转移是瞒着杨虎城秘密进行的,载着蒋介石的汽车途径大街的时候,正遇到东北大学的学生们游行,口号声震耳欲聋:“公审蒋介石,一致抗日!”   蒋介石脸色变得极其难看,长久以来他以领袖自居,即便遇到学生示威也不敢直呼其名,如今成了阶下囚,学生们就要公审他,心理震撼与打击可想而知。   忽然几架飞机低空掠过,示威学生慌忙闪避,汽车也被迫停下,高粱秆急忙将车窗帘拉上,生怕被人看见蒋介石在里面。   “只是几架侦察机而已,有什么可怕。”蒋介石鄙夷道。   副驾驶位子的张学良扭过头来:“委座此言差矣,这些天来中央军已经轰炸西安多次,学生们分不出轰炸机和侦察机也可以理解,不过我却很奇怪,绥远抗战的时候,漫天都是日本飞机,中央的飞机一架也没有,现在西安出事,中央的飞机一天能来八趟,不敢打日本人,轰炸自己人倒是颇有热情,委座,您说这是为什么?”   蒋介石冷哼一声,把脸转过去不说话,心里却不是滋味,自己不在中央,主持军队的肯定是何应钦,他这么不遗余力的轰炸西安,肯定不是想营救自己,而是想逼张杨动手!   ……   南京,军政部,何应钦正在调兵遣将,他自任讨逆军总司令,委任刘峙为讨逆军东路集团军总司令,顾祝同为西路集团军总司令,分别集结兵力,由东西双方同时向西安进行压迫。   铺着墨绿色毡子的长条会议桌两边,戎装配枪的将领们面色严峻,一一起立接受委任,忽然副官来报:“夫人来了……”   “不见。”何应钦毫不犹豫道,脸都没转一下,委员长不在,他也没必要给夫人面子。   门外,副官小心翼翼陪着不是,宋美龄执意要闯入,两个人高马大的卫兵挡在了会议室门口。   蹬蹬蹬一阵楼梯响,陈子锟和宋子文走了上来,见宋美龄吃了闭门羹,陈子锟当即上前质问:“为什么不让进!”   副官忙道:“卑职再去报告。”说罢闪身进了会议室,两个卫兵再次挡在门前,陈子锟伸手一拨,将两人推到一旁,侧身站在门口,伸手道:“夫人,请。”   宋美龄投来感激的一瞥,昂首进了会议室,打断了军事会议,当场质问何应钦为什么要轰炸西安。   “你这是把张杨逼上死路!”宋美龄厉声道。   何应钦强词夺理道:“各界人士函电交驰,要求讨伐,我也是为了委座的安危才这样做的。”   宋美龄道:“立刻退兵,不许再轰炸西安。”   宋子文也道:“何部长,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委座不在,你就能为所欲为了么?”   何应钦见他们来势汹汹,便敷衍道:“我知道了,你们且回,有消息我会及时通知。”   宋美龄冷着脸转身,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一串音符,宋子文和陈子锟也跟着去了。   汽车里,宋子文道:“何应钦肯定不会撤兵的,我了解这个人。”   宋美龄道:“我知道,我并不指望几句话能压住他,这样做只是敲山震虎,让他明白我们的坚决态度,子锟,这次多谢你了,没有你这个大个子在,我们连会议室都进不去。”   陈子锟道:“应该的。”   宋美龄道:“依你之见,小家伙这次会不会动真格的?”   陈子锟道:“汉卿的脾气,你也是了解的,大少爷脾气上来谁也劝不住,东北大学的学生们都是他的心头肉,委座说要拿机关枪打,就是拿话逼他,那天汉卿的眼神很不对。”   “怎么不对?”宋子文插言道。   “杀杨宇霆头天,他也是这样的眼神。”陈子锟道。   一阵沉默,宋美龄道:“如果中正有三长两短,我们将会怎样?”   宋子文道:“汪精卫会回来主持大局,但军权在何应钦手里,他俩人互不买账,广西的李宗仁白崇禧肯定不会闲着,香港赋闲的南天王陈济棠也会重新出山,新疆沦为苏联人的盘中大菜,日本人加紧侵略华北,宋哲元得不到中央支援,只会投向日本,做下一个溥仪,简而言之,中国陷入空前的混乱,谁也不能收拾局面,最后只能便宜了日本人。”   宋美龄道:“我指的不是这个,我说的是宋家。”   “宋家?”宋子文一笑,“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中国都亡了,那还有什么宋家,咱们都移居美国或者香港,做个寓公算了。”   陈子锟道:“难道他们都不明白这种可能性?”   宋子文道:“谁都明白,苏联明白,中共明白,张杨明白,何应钦明白,每一个人都明白这种可能性,但他们都觉得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对中共来说,可以苟延残喘,趁机壮大,对何应钦来说,更是出头的绝佳时机,委座是怎么起家的,何应钦很清楚,他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复制这种成功,至于张杨,那是逼得没有退路了,再坏也不会坏到哪里去。”   陈子锟沉默了一会,道:“委座不能死,现在唯一的解决之道是通过汉卿之手,汉卿做事直率,能做大好事,也能做大坏事,总之他的抉择总是出人意料,说句难听的,汉卿就是属驴的,得顺着毛捋,可是,谁来做这个捋毛的人呢?”   “我。”宋美龄平静的说,“唯有我可以,汉卿和我私交甚笃,他会听我的。”   “不可!”宋子文道,“西安形势太复杂了,以汉卿的威信根本掌握不了局势,有共产党和西北军在,东北军的将领也不全听他的,你一去,南京这边连个制约何应钦的人都没了,不能去。”   宋美龄道:“我不去,中正就得死,宋家走到今天,不能功亏一篑,我必须你。”   陈子锟道:“我赞成,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果子文兄不放心,我陪夫人一同去西安。”   宋子文道:“罢了,我也去,我和汉卿的交情不比你浅,咱们合力打感情牌,让汉卿放人,不过,飞机怎么解决,军机都被何应钦掌握着。”   陈子锟道:“我有一架道格拉斯,开我的私人飞机去。”   ……   张学良的专机,一架波音247降落在西安机场,从机上下来一位中等身材,身穿黑色中山装的汉子,两道浓眉,一部虬髯,颇有古风。   杨虎城上前握手:“周先生,你们终于来了,我是望眼欲穿啊。”   周恩来道:“杨将军,我带中共代表团前来,就是为了和平解决西安问题,不管发生什么巨变,我们共产党都会站在你和张将军这一边。”   杨虎城笑逐颜开:“请。”   周恩来风度翩翩:“杨将军请。”   西安城内早已安排好了下榻之处,刚安顿好,周恩来就让人去街上买了一盒吉列刮胡子刀片,蘸着肥皂沫儿把大胡子刮了个干干净净,顿时从豪迈的虬髯客变成了风流倜傥的美男子。   杨虎城再带着张学良前来的时候,差点没认出来:“您是?”   周恩来笑道:“胡子剃掉了就不认识了?这胡子我本来打算抗日胜利后再剃的,此次张杨二位毅然发起兵谏,抗日统一战线的成立指日可待,只要我们中国人民团结起来,那赶走日本就只是时间问题。”   “说得好。”张学良看看手表,“时间还来得及,不如现在就去见一下委员长。”   ……   “不见,我不和共产党谈判!”蒋介石大发雷霆,自从发动四一二清共以来,杀掉的共产党人何止十万,血海深仇的对头来探望自己一个阶下囚,能有什么好言好语。   不过现在见不见不是他说了算的,中共代表周恩来依然健步走了进来,笑容可掬道:“校长,您好。”   蒋介石见对方礼数周全,也矜持道:“哦,是恩来啊。”   第十二章 千秋功过   周恩来曾经担任过黄埔军校政治部副主任,和蒋介石是老相识了,此番西安之行,背负着和平解决的重大使命,态度自然谦恭诚恳,让紧张警惕的蒋介石渐渐放下心来,举止恢复了领袖的气度,坐在沙发上翘起了二郎腿。   “国事如今日,舍委员长外,实无第二人可为全国领导者,我等亦非不信委员长救国之真诚,唯恨不能迅速耳……”周恩来温和的淮阴口音侃侃而谈,蒋介石时不时点点头,表情略微松弛,张学良一颗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张恩来最后道:“我这次前来西安,是希望大家放下成见,团结御侮,我们中国共产党,愿意在委员长的领导下,求同存异,共同抗战。”   蒋介石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大体上我是赞成滴,不过还需要细细磋商。”   张学良和周恩来对视一眼,俱有喜色,蒋介石终于不再坚持强硬立场了。   周恩来起身道:“委员长您休息吧,我告辞了,改天再来看您。”   蒋介石未起身:“汉卿,你帮我送送恩来。”   张学良送周恩来出门,和他紧紧握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送走了周恩来,张学良又回到室内,道:“委员长,我有几个主张……”   蒋介石站起来走到窗口,背对着张学良道:“我不和你谈,一切问题等我回到南京之后再说。”   张学良忍气吞声道:“那么,起码让南京方面停止轰炸吧,再这样下去,我不敢保证委座的安全。”   蒋介石道:“好吧,我可以给何应钦去信,让他暂停军事行动,不过只能宽限两天,两天之内如果我不能回到南京,一切后果你们自负。”   张学良知道再谈下去没有结果,蒋介石是很聪明的一个人,他猜出自己不敢拿他怎么样,便故意作态,让自己骑虎难下。   “委员长,卑职冒天下之大不韪发动兵谏,如果没有任何结果就放人,您觉得可能么,您觉得我能拿什么来对西北军、东北军的将士交代,您慢慢考虑吧。”张学良语气也硬了起来,丢下一句话便走了。   谈判还是陷入僵局,自从见了周恩来之后,蒋介石态度更加坚决,总之你提出什么主张我都不反对,但是一不谈及具体细节,二不签字画押,把张杨和共产党吊在那里干着急。   西北绥靖公署,将领们群情激奋,纷纷要求处死蒋介石,杨虎城也有些疑虑了,道:“老蒋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早知道这样,就该一枪打死他。”   有人道:“咱们不杀他,让共产党杀他,直接送到陕北,看他还拽不拽。”   外面卫兵喊道:“副司令到。”所有人立刻立正,张学良走了进来,左右四顾,微笑道:“你们要杀蒋介石?”   众人纷纷各抒己见,慷慨陈词,杀蒋介石的理由罗列了一大堆,杨虎城也道:“汉卿,以目前的形势看,杀与不杀,我们都是面临绝路,依我看来,杀比不杀要强些,起码中央军会缺乏一个强力的领导者,以便于我们各个击破,蒋介石一死,天下大乱,西北的危局自然解除。”   张学良道:“那华北怎么办,东北怎么办,中国一盘散沙,最大的受益者是谁?你们想过没有?杀蒋介石太容易了,派一个二等兵,一把手枪就解决他,不杀他才是真的难,我们不能做千古罪人啊。”   众人都低头默默抽烟,气氛十分沉闷,和刚抓住蒋介石时的欢乐大相径庭。   副官进来道:“副座,南京电报。”   张学良接过来一看,喜上眉梢:“有希望了,蒋夫人即将抵达。”   ……   一架道格拉斯客机飞抵西安机场上空,机上有宋美龄、宋子文和陈子锟、端纳等,以及少数随行人员。   张学良杨虎城率领两军将领到机场迎接,军乐队仪仗队也来了,排场摆的很大,飞机停稳后,张学良亲自在舷梯下迎接,先下来的是宋子文的卫士,当即被两名东北军士兵持枪逼住,搜出了身上的配枪。   宋美龄款款下机,道:“汉卿,我的随身物品就不用搜查了吧?”   张学良道:“夫人哪里话,请。”   后面接着下来的是宋子文和陈子锟,当看到陈子锟时,张学良笑道:“别人有飞毛腿,昆吾兄有一双翅膀啊。”   陈子锟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汉卿你还说我,搞这么大动静也不事先打个招呼,你不够朋友。”   虽然开着玩笑,但该做的还得做,陈子锟主动交出了自己的配枪。   车队浩浩荡荡进城,沿途已经戒严,气氛萧瑟,杀气腾腾,宋美龄将一个小皮包递给陈子锟,用英语说:“如果叛军要对我不利,你立刻用这把枪打死我。”   陈子锟捏了捏小包,里面有一把袖珍手枪,看来宋美龄此来,也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宋美龄来到软禁地点的时候,蒋介石正在床上休息,见夫人进来,急忙从床上爬起,触动了背上伤口,疼的又坐了回去,摆手道:“你怎么来了!此时来西安,和进虎穴有何区别。”   宋美龄眼泪直流:“我不来,事情就无法解决,达令,你受苦了。”   蒋介石看到后面的宋子文和陈子锟,奇道:“子锟,你怎么也在?张学良放你出来了?”   宋美龄笑道:“子锟一直陪着我,若不是他镇着,何应钦这帮人更不把我放在眼里。”   陈子锟道:“事发当日,我见机行事,跑到机场抢了一架飞机飞回上海。”   蒋介石道:“临危不乱,好,好。”脸上表情却有些不自然。   宋美龄的到来,如同在蒋介石和张学良近乎决裂的关系上滴上一些润滑油,谈判得以继续,蒋介石拉不下脸来承诺的条款,宋美龄毫不犹豫的照单全收。   张学良的几点主张大体是停止内战,国共合作,武力抵抗日本,改组政府,清理亲日分子,容纳各个党派共同议政,释放政治犯,给人民更大的自由。   周恩来代表中共提出:中央军止步潼关,由社会各界商讨抗日救亡方案,在南京召开和平会议。   当然,这些主张都需要蒋介石同意。   蒋介石依然坚持必须先放人再签字。   谈判再次陷入僵局,张杨对蒋介石是杀也杀不得,放也放不得,头疼不已。   陈子锟找到张学良,问他道:“汉卿,你老实讲,做这件事前有没有深思熟虑?”   张学良苦笑道:“我抛了硬币的。”   陈子锟道:“果然……事到如今,你准备怎么收场?”   张学良道:“怎么都无所谓了,我只希望自己不要一错再错,背负一生骂名。”说着背手面向窗外,短短几日,他的两鬓已经出现白发。   陈子锟道:“如果委座坚持不签字的话,唯有两个结局,一是杀掉他,中国从此陷入乱局,二是放了他,中央军杀进西安,你和杨虎城变成阶下囚,西北军和东北军的番号消失,中央军继续剿共,如果非要选,你选哪个?”   张学良沉默了一会道:“我选第二个,反正已经没脸见九泉之下的父亲了,就算丢了队伍也没什么,老实说,事到如今,东北军已经成了我的累赘,我早想撂挑子了。”   陈子锟道:“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反正最坏的结局也就是那样了,索性把蒋介石放走,他愿意继续内战的话,孰是孰非自有千秋公断,你已经做到了该做的,问心无愧即可。”   张学良道:“难道就没有第三种选择了么?”   陈子锟道:“难道还能有第三种选择么?”   与此同时,宋美龄也在苦劝蒋介石不要再固执:“达令,当前最重要的是离开西安,不妨虚以委蛇,回到南京后,想怎么处置张杨,都是你说了算。”   蒋介石道:“领袖的威严岂能践踏,我若是屈服,以后拿什么来服众?”   宋美龄道:“你若是死了,又谈何服众与否,你是不知道,这些天南京可热闹了,何应钦已经电请汪兆铭回国主持大局了。”   蒋介石的脸色顿时非常难看。   宋美龄趁热打铁道:“你不妨先口头同意,脱身之后想怎么解释都可以,只要宣传得当,别人是信你,还是信张杨?这些天来,南京一直在用大功率的电台干扰西安的通电,干扰对方的宣传,也是一种宣传策略,这个你应该比我明白。”   蒋介石脸色舒展开来:“好吧,我就先口头同意,以领袖的人格来担保,如果他们还坚持要签字的话……”   宋美龄道:“那就签,总之先离开西安再说。”   ……   蒋介石终于让步,虽然仍坚持不签字,但是口头同意停止内战、一致抗日,并且改组政府,清理亲日分子。   张学良松了一口气,兴冲冲的跑到西北绥靖公署,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杨虎城,可杨虎城一脸的平静,毫无喜色:“汉卿,你相信他?”   “此时此刻,只有相信。”张学良道。   “那你的意思是?”   “尽快结束这一切吧,立刻送蒋介石回南京。”   杨虎城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痛心疾首:“汉卿,你被人耍了,蒋某人阴险狡诈,出尔反尔,你怎么能轻信于他,必须签字画押,才能放人。”   张学良笑了:“虎城兄,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蒋介石不签字可以反悔,签了字照样反悔,这只在他一念之间而已,逼他签字只能适得其反,我宁愿相信他作为领袖的人格担保。”   杨虎城拿出一张纸来,上面密密麻麻签满了名字:“这是西北军中级以上军官的联名信,强烈要求事件完全解决后再释放蒋介石,汉卿,军心民意不可违啊。”   张学良又陷入迷茫中,下意识的捏住了口袋里一枚奉天银号小洋,当年杀杨宇霆之时,他就是用这枚银元作出的决定。   第十三章 英雄都是逼出来的   张学良最终还是没拿出那枚银元,他默默回到公馆,凝视窗外萧条的景色,西北的冬天,和家乡不太一样,似乎更加寂寥,雪已经化了,树杈光秃秃的,到处一片灰蒙蒙。   此刻他心乱如麻,何去何从全无主意,摆在面前的全是死路,但是不发动兵谏,那就是一潭死水,死路至少还可以硬闯过去,死水投进去连个声响都不会有。   忽然楼下传来嘈杂之声,高粱秆蹬蹬上楼来:“报告,57军,67军的一些弟兄想参见副座。”   张学良急忙下楼,站在楼梯口就看见大厅里站满了东北军的少壮派军官,一个个气势汹汹,剑拔弩张。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张学良强打精神,居高临下扫视众人,自打东北军入关以来,他这个少帅的威信就一天不如一天。   一个少校说道:“副座,我们提着脑袋给你干,怎么到最后连个签字都没弄到?”   “不签字,坚决不放蒋介石走!”一帮青年军官附和道。   “你们不懂,这叫君子协定,逼蒋签字,只能适得其反。”张学良耐心解释,可军官们根本不买账,东北汉子认死理,大事都做下了,要么签字画押大功告成,要么轰轰烈烈的战死,哪有不明不白就认输的道理。   他们强硬,张学良也强硬,还是于凤至出来劝解了半天,才把这帮军官劝了回去。   张学良疲惫不堪,倒在沙发上闭起了眼睛,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小时候的一幕,父亲骑着马带着自己在雪原上驰骋,毛茸茸的狗皮帽子下是父亲年轻刚毅的面孔,纵马扬鞭,快意恩仇,父亲这辈子活的不窝囊。   想到这里,张学良突然觉得心里宁静无比,他知道该怎么做了,好汉做事好汉当,发动兵谏的主谋是自己,那么就让自己一肩承担这个后果吧。   他匆匆上楼进了书房,写了一封短信,交给夫人道:“我走后,把这个给杨虎城。”   于凤至惊问:“你要做什么去。”   “我不会有事的。”张学良答非所问,戴上军帽,整整仪容,出门登车:“去高公馆。”   蒋介石等人正在吃午饭,张学良径直进来道:“夫人,委员长,学良这就送你们回南京。”   突如其来的好消息让众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宋美龄站起来道:“汉卿,你……”   张学良微笑道:“你们吃,吃完饭再说。”   蒋介石一抹嘴:“吃好了。”   宋子文也道:“吃好了,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动身吧。”   两辆汽车载着众人直奔机场,陈子锟的DC-3已经加满油停在跑道上了,张学良亲自将蒋介石夫妇送上飞机,拉起了舷梯,对下面的副官高粱秆道:“我陪委座去南京,你自己回去吧。”   高粱秆大惊:“副座,万万不可啊!”   张学良关上了舱门,飞机引擎已经转动起来,他回转身,坦然面对蒋介石和宋美龄,找了个座位坐了下来。   ……   于凤至放心不下,拿着张学良的信去了西北绥靖公署,杨虎城看了信之后大呼不好:“汉卿这是自投罗网!”   众皆大惊,杨虎城沉着脸道:“给我接中共代表团,快!”   周恩来接到电话后非常震惊,当即驱车前往机场,抵达之后就看见杨虎城望天兴叹,一架飞机在机场上空盘旋,想必是张学良在向大家告别。   “还是没能留住汉卿。”杨虎城黯然道,深深叹了口气,“他临行前留下一封信,把东北军的指挥权交给了我,看样子是不打算回来了。”   周恩来久久不语,怅然若失,蒋介石一走,如放虎归山,西安危矣,陕北危矣,共产党危矣。   飞机消失在茫茫天际,周恩来最后叹了一句:“汉卿,意气用事啊……”   无奈的登车离去,机场恢复了平静,唯有野草在风中狂摇。   DC-3驾驶舱里,陈子锟问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的张学良:“汉卿,你考虑清楚了?现在飞回去还来得及。”   张学良道:“你前日和我说,委座不签字只有两个结局,我想过了,其实还有第三个结局,此事因我而起,就让我一人来结束吧,委座不签字,是怕丢了面子,我亲自陪他回南京,任他发落,给足领袖的面子,哪怕千刀万剐我张学良也无所谓。”   陈子锟沉默良久,才道:“汉卿,你是一个英雄。”   张学良自嘲的笑笑:“九一八之前,我是个纨绔公子,九一八之后,我是不抵抗将军,英雄这个称号我真的不敢当,我去南京认罪,这一切就有圆满解决的可能,我留在西安,也未必会有好结果,我走这条路,完全是逼得。”   机舱内,蒋介石和宋美龄十指紧扣坐在一起,宋子文时不时看看舷窗,惟恐有驱逐机追来。   一直飞到洛阳上空,中央军的战斗机前来接应,蒋介石这才放心下来,DC-3降落在洛阳军用机场,加油检修,逗留一夜,期间蒋介石和南京电报频频联系,次日一早,直飞南京。   终于抵达南京大校场机场,在蒋介石的授意下,在京外国记者和中央大员,社会贤达都到机场迎接,跑道上还铺了红地毯,排场不像是肉票归家,反倒像英雄凯旋。   机舱门打开,一身戎装的蒋介石容光焕发从里面出来,面带笑容,从容不迫,顿时镁光灯亮成一片,若不是宪兵们拦着,记者们早扑上去问长问短了。   蒋介石下了飞机,步履并不象往常那样矫健,手里也多了根手帐,从华清池行辕跳窗逃命时摔伤了后背,直不起腰来,不过没人注意这个细节,文武大员们一字排开,和委员长握手。   “敬之,这些天你辛苦了。”蒋介石亲切和何应钦握手,脸上没有任何不愉快的神色,做贼心虚的何应钦松了一口气,看来老蒋并不打算和自己算账。   最后下机的竟然是西安事变的罪魁祸首张学良,这立刻引起了现场轰动,记者们围了上去,张学良口称自己是送委座回京的,具体细节,会在记者招待会上解释。   ……   陈子锟并没有跟着他们一起出风头,而是悄悄乘车离开机场,回到自己南京的宅子里,刘婷已经等候多时了,见他回来,上前接过大衣,道:“早上报纸就说你们要回来,没想到这么快。”   “消息还挺灵通的嘛,得知委员长脱险,社会各界什么反应?”陈子锟问道。   “不管左右,似乎都松了一口气,看来在民族大义面前,大家的立场是一致的。”   “看来汉卿的选择是正确的,再拖下去舆论和军事压力对他都不利。”   “张学良就算释放蒋介石,也必须承担他所造成的恶果,咱们这位委座虽然称不上睚眦必报,但是对触犯领袖尊严的人,向来不手软,比如史量才……”刘婷冷笑道。   陈子锟将自己陷在沙发里,点上一支烟,悠悠道:“汉卿跟我们一起回来的。”   刘婷有些惊愕,随即反应过来:“这似乎是最好的解决方案了,牺牲他一个人,换取蒋介石的领袖尊严和东北军的安全,没想到张学良竟然是个如此有担当,有胆识的汉子。”   陈子锟苦笑道:“汉卿已经当够了缩头乌龟,这辈子除了玩女人抽大烟糟蹋祖业,他还干过什么漂亮事儿?也该爷们一回了。”   刘婷道:“如果不出所料的话,接下来的几天会很热闹。”   陈子锟奇道:“怎么个热闹法?”   刘婷笑而不语。   不日,蒋介石召开记者招待会,说张学良杨虎城被自己的伟大人格感召,潘然悔悟痛心疾首,西安事变已经圆满解决,对其他诸如是否兑现承诺,停止内战一致抗日的问题,委座均不回答。   同时,陕北红军领袖毛泽东发表声明,言蒋介石能够安全离开西安,共产党的调停起了很大作用,并敦促蒋介石实现诺言。   中共北方局发表《西安事变和平解决宣言》,澄清事变和中共毫无关系,请求全国人民要求南京当局停止剿共。   西安方面连发电报,催促张学良归来,可此时张学良已经被押上了军事法庭,仅仅审理了两日,就仓促判决“张学良首谋伙党,对于上官为暴行胁迫,减处有期徒刑10年,褫夺公权5年。”   消息一出,西北震动,东北军将士无不激愤莫名,少帅舍命赴京,居然换来这样一个结果,蒋介石当真不仁不义!   陕北红军已经开始备战。   又过了四日,戏剧性的一幕出现,国民政府发布特赦令,张学良被法外开恩,赦免十年徒刑,交军委会严加管束。   西安方面又有了希望,翘首以盼,可是没盼来张学良,却盼来了中央军,群龙无首的东北军毫无抵抗能力,正在存亡之际,南京方面却发了一纸电令:撤销西北剿匪总司令部。   这是一九三七年一月五日,南京政府和蒋介石终于迈出了停止内战的第一步。   陈子锟和宋子文前去探望了张学良,拿报纸给他看,宋子文拍着他的肩膀道:“汉卿,力挽狂澜者非你莫属,你是大大的英雄,过两天我就陪你回西安。”   “算我一份,我驾机送你回去。”陈子锟笑道。   第十四章 七七前   虽然暂时未获自由,但是张学良的心情很好,他不禁感慨道:“是我错怪了委员长,一直以来我都不理解他,自从看了他的日记我才知道他的痛楚,签订塘沽协定后,他在日记里写下这么一段话‘我屈则国伸,我伸则国屈,屈辱负重,自强不息,但求于中国有益,于心无愧而已’”。   宋子文道:“抗日的态度,不管左右都是一致的,只不过争的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中日两国的实力差距太大了,日本可以造航空母舰,我们连铁丝网的材料都要进口,这场战争迟早要来,越晚,对我们越有利。”   陈子锟道:“子文,你不是一直持强硬态度的么,怎么也变成这副论调了。”   宋子文道:“凡事都有一个度,我没有委座那么好的肚量,东三省被占了,可以忍,热河被占了,可以忍,冀东二十二个县也被划出去了,接下来是平津,你们知道日本人怎么说么,纽约时报的记者曾经采访关东军司令本庄繁,此獠说:若不控制平津,日本将永无宁日,若不控制黄河以北地区,平津地区就难以获得安全,你们听听,日本人的胃口是能满足的么,委座一忍再忍,拖住了时间,可失去了民心啊。”   陈子锟道:“不错,学界也是这种看法,就连胡适也说,割让满洲可以给中国带来三十年和平,整个中国都是悲观的,除了陕北的共产党,他们的主张和口号,句句都说到人心里去,反观委座,心里想的只写在日记里,论宣传,国民党比共产党差远了,汉卿发动兵谏,难道敢说没有受到共产党的感召。”   张学良道:“共产党可不单单是宣传工作做得好,他们的实际工作也和外界想象的不一样,宋庆龄先生曾经托我送一个美国记者去陕北苏区,他回来后我看了手记和照片,这才对共产党印象大为改观。”   陈子锟心中一动:“这个人可是姓斯诺?”   “埃德加·斯诺,就是他。”张学良道。   宋子文道:“怎么越扯越远了,来,咱们以茶代酒,预祝汉卿早日自由。”   ……   张学良终于还是没能回去,数日后,他被特工总部软禁起来,就连宋子文也不知道具体关押地点。   东北军群龙无首,部分少壮派军官因少帅不能返回,迁怒于高级将领,将67军军长王以哲、西北总部参谋处处长徐方、副处长宋学礼和交通处长蒋斌等人杀害,内讧迭起,西安城内血流成河。   杨虎城独木难支,为避祸下野出国,西北军乃向南京输诚,中央军开进西安,经协调,东北军调往豫西皖北休整改编,从此成为蒋介石案板上的鱼肉。   陕北红军一边积极备战,一边向南京发出贺电,庆祝西安事变和平解决,希望中央开言论自由、释放一切政治犯,集中国力,一致对外等主张,保证不再以推翻政府为主旨,苏维埃政府更名为中华民国特区,红军改名为国民革命军,接受南京政府与军事委员会领导。   日本关东军立即发表声明,如果中国政府容纳共产主义,采取敌视日本之态度,关东军将采取一切必要之手段保卫满洲国,维护东亚和平。   这次色厉内荏的威胁没有像以前那样奏效,国民党作出积极回应,蒋介石宣布开放言论,集中人才,赦免政治犯,并派员赴西安与周恩来继续磋商,同时改组政府,罢免了亲日的外交部长张群。   一时间和平曙光乍现,国内左翼右翼人士无不满怀信心,国府与苏联的关系也得到加强,唯有日本感到愤怒,因为国民党的做法直接违背了“广田三原则”也就是共同防共一项,本来打算徐徐图之的日本,有些迫不及待了。   四月,日军增兵平津,在华北演习。   五月,关东军司令值田谦吉在热河召开军事会议,加紧压迫绥远,青岛爆发税警团事件,日本海军与青岛当局就税警团进驻一事几乎爆发武装冲突。   六月初,近卫文麿组阁,关东军参谋长东条英机扬言,为对俄作战,应先打击南京政府,清除后方威胁,日本驻华大使谈话,谓中国需尊重日本生存与发展的权利。   一晃半年过去了,在西安事变中立下大功的陈子锟并未受到任何封赏,他沉得住气,蒋介石也沉得住气,可宋美龄却忍不住了:“于公于私,子锟都对咱们有恩,达令,你是不是该表示一下。”   蒋介石却冷哼道:“别人都被扣留,唯独陈子锟一人逃脱,西安重重包围,东北军西北军一起叛变,我不信他能逃出去。”   宋美龄道:“怎么,你怀疑子锟和汉卿合谋?”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事发前,陈子锟和张学良一起劝谏我不要针对学生,你知道,汉卿脾气冲动,陈子锟却是有心机的,很难说汉卿下定决定发动兵谏没有他在内参与,孤身飞回南京,也是计划中的一环。”   宋美龄道:“达令,你是不是考虑的太多了,即便你说的是真的,他们的出发点也是好的,最终你能获释,还不是靠他们。”   蒋介石道:“我只是猜测而已,如果有真凭实据,陈子锟也要军法审判……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赏罚不分明,会被他人诟病,这样吧,把我去西安时穿的一件大氅送给陈子锟,也算对他的一种警醒。”   南京陈公馆,委员长侍从室的工作人员送来一个纸盒,里面装着一件厚呢料的黑面红里大氅,领子上还缀着三颗金星,工作人员说这是委员长的礼物,陈子锟表达了谢意,让刘婷把衣服挂起来。   “这件衣服好像不是新的。”刘婷细心的检查了一番,发现大氅虽然干洗过,但细节处有磨损。应该是二手货。   “这是老蒋穿过的,他现在把自己当皇帝了,穿过的衣服也送人,以示恩宠。”陈子锟笑笑,将大氅披在肩上试了试,有点短。   “下面放一放,还能穿。”刘婷道。   “改改给小孩当尿戒子吧。”陈子锟不以为然。   ……   一切迹象表明,战争迫在眉睫,北平与天津首当其冲,而林文静姐弟尚在北平,姚依蕾的父母和姨妈一家人在天津,为安全起见,必尽快接回。   陈子锟连发电报催促,林文静复电说学业耽误不得,需暑假再回,一般百姓无法接触到高层信息,不知道时局危急,陈子锟只得亲自乘机前往,先飞北平,再去天津。   飞临平津上空之时,两架日本战斗机突然从云层里钻出来,围着DC-3转了几圈,看清楚机身上的民用航空标识后才离开,把飞行员惊出一身冷汗来。   陈子锟也愤慨不已,刚才距离之近,都可以看到日机飞行员的仁丹胡子,中华天空竟然任由敌人飞机猖獗,是可忍孰不可忍。   飞机降落在北平南苑机场,29军副军长兼北平市长秦德纯前来接机,一见面就大倒苦水,言说被日本人压迫的痛苦至极,恨不得爆发一场大战。   “这场战争迟早到来,与其窝囊死,不如战死。”四十四岁的秦德纯是宋哲元的左膀右臂,早年也是冯玉祥的部下,十年前就见过陈子锟。   29军是中原大战后冯玉祥的残部整编而成,若是别的军阀头子,收编这么一支有战斗力的部队,偷笑都来不及,可收编他们的却是天字第一号的败家子张学良,自家的东北军都嫌累赘,何况是别人的子弟兵,打发了五十万安置费后撒手不管了,29军寄人篱下,穷苦潦倒,行军都得趁着晚上,以免被人当成土匪。   《何梅协定》签署后,南京中央军和宪兵撤出华北,北平军务分会撤销,偌大一个平津地方就便宜了宋哲元和29军,日本人对此也无意见,毕竟直接吞并平津吃相太难看,通过先“自治”再慢慢蚕食比较文雅。   于是,平津一带就成为中国的一个特殊区域,生出冀察政务委员会这样一个怪胎,宋哲元小心翼翼的维持着华北的局面,生怕丢了好不容易得来的地盘。   “这哪是地盘啊,分明是个烫手山芋。”秦德纯毫无顾忌的在陈子锟面前抱怨着,忽然汽车停在了半路上,司机回头道:“小日本拦路。”   前面站着一个日本兵,炮筒身材,横着比自己还高的三八式步枪,挡在十字路口,拦住了29军的整列车队。   片刻后,一个中队的日本兵列队而过,歌声嘹亮,队列整齐,土黄色的昭五式军服,大檐帽,呢子绑腿,一张张年轻的面庞朝气蓬勃,三八式步枪上长长的刺刀闪着寒光。   带队的是一名大尉军官,骑在高头大马上,赭红色的马靴擦得锃亮,一把蓝色刀带的尉官军刀挂在腰际,他轻蔑的看了一眼中国官员的车队,高傲的昂起了头。   编上靴整齐的脚步声中,日本兵们目不斜视的走远了,秦德纯的车队护兵们脸色气得发灰,无言的盯着远去的烟尘,恨得牙根痒痒,驳壳枪柄都快捏碎了。   “开车。”秦德纯平静地说。   第十五章 两个小舅子   陈子锟是中央级的高官,驾临北平,本应由二十九军的军长、冀察政务委员会委员长宋哲元亲自前来迎接,但是宋军长不堪与日本人长期周旋的郁闷生活,到山东乐陵老家养病去了,北京一摊子就交给副军长秦德纯、佟麟阁等打理。   日本中国驻屯军根据《辛丑条约》长期以来占据北平天津各个战略要地,塘沽、滦州、秦皇岛、山海关都有日本驻军,刚才遇见的便是驻北平的日军第一联队。   “我们二十九军的战线和日本人犬牙交错,摩擦无可避免,将士们一忍再忍,终归有忍不住的一天,刚才那样算是客气的,通常日军遇到我部,都要无理取闹一番,然后逼宋军长道歉撤军,每每如此,无非想逼我开第一枪。”秦德纯道。   陈子锟道:“二十九军的弟兄们辛苦了,忍辱负重与敌周旋,功不可没。”   秦德纯道:“压力不止一处,东面有日本人扶持的冀东防共自治政府,伪军一万七千人,北面热河有关东军的重兵,还有察哈尔的伪蒙军四万人,我们处在重重包围之中,日本时常举行实弹演习,我们几度提出抗议都无果,难啊。”   由于陈子锟是以私人身份来平,所以婉言谢绝了秦德纯的招待,只是借了两辆汽车,便直奔石驸马大街后宅胡同,林文静和林文龙依然住在这里。   汽车刚停在门口,张伯就出来了,老人家已经七十多了,腿脚依然利索,嗓门响亮的很:“老爷,您可回来了,太太整天想着您呢。”   陈子锟笑呵呵的进了院子,四下打扫的干干净净,院子扎着凉棚,一角种着桂树,墙上爬着丝瓜藤子,中央还有个鱼缸,老妈子和丫鬟都恭恭敬敬的站着,一派老北京富足人家的景象。   “太太呢?”陈子锟看了一圈问道。   “回老爷,太太去东文昌胡同那边了。”老妈子答道。   陈子锟点点头,出门上车,直奔东文昌胡同,那里也是他的宅子,只不过长久以来不住,已经变成北平青年学生旅社了。   来到东文昌胡同,两个青年学生正结伴从里面出来,看见陈子锟不禁一愣:“您找谁?”   陈子锟道:“劳驾,我找北大的林文静老师,她在这儿么?”   其中一个学生眼睛一亮:“姐夫,是你啊。”   陈子锟定睛一看,不对啊,这小伙子不是林文龙啊,便道:“您是?”   学生道:“我叫姚依菻,姚启桢是我二伯父,姚依蕾是我堂姐,上回在天津我见过您的,您忘了?”   陈子锟恍然大悟:“想起来了,那时候你还小,才到我腰这么高,现在已经风华正茂了。”   姚依菻道:“姐夫,林老师不在这儿,她在海淀那边,我们正要过去呢,不如一起。”   陈子锟自然满口答应。   “这是我朋友,黄敬。”姚依菻指着旁边的青年道。   “陈将军,久仰。”黄敬以仰慕的目光看着陈子锟。   陈子锟和他握握手,带着两人上车直奔海淀而去。   他们去的地方是海淀军机处四号院,坐西朝东的宅子,黑色的铁栅栏门,能看见里面树木繁茂,整洁有序,敲敲门,里面跑出一个学生来,打开门请他们进去,看到陈子锟也是狐疑了一下:“这是哪位教授?”   姚依菻道:“这是林老师的先生,陈子锟将军。”   学生大吃一惊,随即兴奋起来,跑进屋里大喊大叫,立刻出来一大堆人,跑在前面是小舅子林文龙,当年爱吃糖葫芦的上海小囡已经变成英俊潇洒的大学生了,相貌依稀有些当年林之民先生的影子。   “姐夫,你到北平也不提前打个招呼,你这回带了多少兵来?”林文龙兴奋道。   学生们也都以期盼的目光看着陈子锟。   “我只带了几名卫士,这次北上是接你们回去的。”陈子锟道。   林文龙顿时变了脸色,大学生们也都一副失望的样子,还有人小声嘀咕:“虚有其名……”   林文静和一个外国人走出了屋子,当年北京大学预科班的小女生现在已经是英文系的讲师了,看到丈夫千里迢迢前来,她并没有失态的扑上去,而是向他介绍站在旁边的朋友:“子锟,这位是燕京大学新闻系讲师,埃德加·斯诺先生。”   陈子锟上前握手:“你好,斯诺先生,我听凯瑟琳提起过你。”   斯诺笑道:“纽约时报的凯瑟琳·斯坦利,她是我的朋友,也是一个中国通。”   陈子锟道:“说道中国通,还是斯诺先生比较有发言权,你可是第一个进入共产党地区的西方记者。”   斯诺道:“我这里有很多照片和采访记录,你想看么?”   “当然。”   大家进屋,斯诺拿出自己的手稿和两个大相册,一边翻看一边讲解,这是个毛泽东,哪个是周恩来,还有朱德,彭德怀……   “周恩来先生是一位很有男子气概的好汉,他的一部大胡子非常气派,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竟然在南开上学时出演话剧里面的女主角。”   “彭德怀最大的本领是吃西瓜,整个苏区没人吃得过他,不过后来吴起镇有个医生,吃瓜的速度比他还快……”   斯诺如数家珍的讲解着他的苏区见闻,大学生们都如同朝圣般认真的听着,陈子锟看着照片上一张张清教徒般的面孔,不禁感慨:“润之兄可瘦多了。”   众人大惊:“您认毛泽东!”   陈子锟道:“当年他在北大图书馆当助理员,我经常去借书看,偶尔讨论时政,也算是故交了。”   林文静微笑不语,并不拆穿陈子锟的牛皮,当年他就一拉洋车的,啥时候去图书馆借过书啊。   不过大学生们并不清楚十八年前的事情,纷纷肃然起敬。   斯诺道:“陈将军,我想请你帮一个忙,或许有些冒昧,但只有您才能帮到。”   陈子锟道:“凯瑟琳曾经关照我,只要能力范围内的事情,我一定帮忙。”   斯诺道:“我打算出一本书讲述苏区的经历,书名都拟定好了,叫《红星照耀中国》,可是出版方面遇到很大阻力,或许您可以和有关部门打个招呼。”   陈子锟道:“你也知道,中国的有关部门是很多的,就算新闻出版当局批准,党务部门也会阻挠,总之我会尽力而为。”   斯诺家里聚集了许多大学生,看样子是在讨论时局,青年学生满腔爱国热忱,但总有些不切实际,陈子锟不想惹出不必要的麻烦,便道:“文静文龙,咱们回去吧。”   久别胜新婚,林文静也打算赶紧回家,不过林文龙眼珠一转,道:“姐夫,你说回去,是回北平的家里,还是回江东的家里啊?”   陈子锟想了一下,慢慢说道:“是回江东家里。”   林文龙道:“我不回去,我要留在北平抗日。”   林文静也道:“还没放暑假呢,怎么现在就要走?”   陈子锟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平津局势危如累卵,此时不走,战事一起,机场铁路停运,想走都走不了。”   林文静笑笑:“不会的,再等几天吧,等放了暑假就回去,我是老师,要以身作则。”   林文龙道:“放了暑假我也不走,我已经参加了二十九军的大学生军训班,现在也是半个军人了,日本人敢来挑衅,我们就坚决打回去。”   大学生们纷纷挥动拳头:“对,坚决打回去。”   林文龙热血沸腾起来,道:“姐夫,你也留下和我们一起打日本吧!”   陈子锟环视众人,道:“打日本,是军人的事情,自有宋军长,秦副军长他们处理,你们都是国家的栋梁,民族的希望,是万里挑一的大学生,天之骄子,抡大刀你们不行,搞研究写文章,军人不行,让大学生当步兵,那是败家子的行为。”   林文龙胸膛起伏:“姐夫,我不同意你的说法,正因为我们是大学生,是受过教育的知识分子,是民族的精英,才更要作出榜样来,大学生都能豁出命来和日本人拼,才能带动全民族的抗战。”   姚依菻也道:“我赞同文龙的观点,民族危亡,不是珍惜坛坛罐罐的时候了,大学生又怎么样,别说是大学生了,就是大学教授,博士生,面对敌人的炮口,一样要挺起胸膛迎上去,如果国家不在了,我们学的知识又有什么用!”   陈子锟无言以对,他明知道这些青年的选择是错的,但却不得不赞同他们的生死抉择,民族危亡,就是需要热血来唤醒民众,没有什么舍不得,没有什么不能牺牲,如果瞻前顾后,顾虑重重,反而打击了民众抗日的积极性。   “好吧,我支持你们,我以私人名义,赞助你们大学生军训班两百支步枪。”陈子锟道。   学生们欢呼起来,林文静也露出微笑。   “走,我们上街去!”姚依菻忽然振臂高呼,学生们纷纷响应,一帮人当即上街喊起了口号,进行抗日宣传,吸引了一群老百姓围观。   陈子锟夫妇走出门来,依偎在一起看着这些热血青年慷慨陈词。   远处两辆洋车过来,见前面路被封死,一个俊美男子轻笑道:“家勇,学生娃娃们又闹事了,一个个气性这么大,日本人就在城外头,也不见他们去打。”   另一辆车上男子道:“可不是么,依我看啊,这些学生是火气太大,憋得难受,您想啊,穷学生没钱逛八大胡同,没处泻火啊,这火气就冲日本人发了,这日本人也是倒霉催的,东三省都占了还不知足,还想占咱们北平。”   美男子道:“管他呢,哎,你看,那不是陈子锟么。”   第十六章 战争开始了   来的正是李俊卿和赵家勇,俩人正在去颐和园赴宴的路上,别看城外整天闹的欢,这些老北京还真没当回事,照样听戏、喝酒,从容不迫,透着悠闲与自信,这就是北平爷们的派。   “陈大哥。”李俊卿坐在车上喊了一嗓子,他穿着白绸长衫拿着折扇,玉树临风的走哪儿都是焦点人物,可这回大伙都在听学生演讲,正好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盖过了他的声音,陈子锟没听见,也没朝这边看,带着林文静上了汽车,一溜烟看走了。   “你没看错吧。”赵家勇道。   “绝对是他,错不了。”李俊卿抖开扇子急速扇了几下,“不行,我得找他去,来几次北平都没碰到,弟兄们感情都疏远了。”   赵家勇道:“老李,今儿就算了,还有局,赶明儿再去找锟哥。”   李俊卿看一眼绝尘而去的汽车,道:“也罢,那就明儿再去。”   ……   陈子锟确实没看到李俊卿,他的心思都在那群学生身上,汽车里,他问林文静:“文龙学业如何?似乎看他对政治比较感兴趣。”   林文静道:“国家危难,热血青年哪个不关心政治,更何况文龙是在有着五四传统的北大上学,你别小看这些青年学生,一二九运动就是他们组织的。”   陈子锟道:“文龙也有份?”   林文静道:“文龙参与了,还有小姚和小黄他们几个,都是积极分子。”   “这么说,他们都是共产党!”陈子锟警惕起来。   林文静白了他一眼:“共产党又怎么了,现在都国共合作,一致抗日了,何况他们并不是共产党。”   陈子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他只关心怎么尽快把家眷撤离危险的平津,快开到家门口的时候,林文静忽然提到:“你刚到吧,吃晚饭时间还早,不如去车厂看看。”   “好啊。”陈子锟欣然同意。   来到紫光车厂门口,两扇红门已经斑驳褪色,门前的石台阶也磨得光滑无比,宝庆正在院子里卸货,他用洋车拉了几袋子面粉回来,大夏天的,一颗光头锃亮无比,卖力气的汉子都喜欢剃光头,利索,凉快。   陈子锟的到来让宝庆欣喜异常,让杏儿倒茶切瓜,这几年杏儿日渐苍老,背都有些微微驼起,他们的儿子大栓十二岁了,生的壮实可爱,就是不爱学习。   “和我那儿子一样,不爱看书。”陈子锟笑道,吃了一口西瓜,问宝庆:“买这么多面粉干啥?”   “北平不太平啊,早晚得打起来,按我的经验,最多乱三个月,不得预备点存粮啥的,真打起来,再找个大缸,装上砖头瓦块把大门堵住,心里就踏实了。”   宝庆是开车厂的,对外面的情形观察的比较全面,他都预感到要打仗,北平的局势紧张可见一斑。   “大锟子,你说真能打起来?北平不会被日本人占了吧?”杏儿给他倒茶续水,很担心的问道。   “傻娘们,瞎说什么呢,咱北平有二十九军,哪能让小日本占了去,二十九军的大刀队真叫厉害,吓得日本人都弄一个铁围脖戴着。”宝庆谈起这些街头巷尾流传的故事来,眉飞色舞的很是兴奋,末了还问陈子锟:“大锟子,你是当将军的,你讲讲,咱二十九军和日本人谁厉害。”   陈子锟毫不犹豫的说:“当然是咱们中国人厉害,现在内战已经停了,国家一致对外,小日本敢挑衅,就叫他有来无回。”   宝庆咧嘴笑了:“杏儿,听见么,大锟子都这么说,我就说嘛,咱中国四万万人口,地大物博,还怕小日本么。”   忽然大栓拿着一把木片做的大刀撒欢的跑过去:“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杀啊~~~”   “这孩子。”宝庆喜滋滋的在儿子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忽然想起什么:“大锟子,这次来住几天?”   陈子锟道:“住不了几天,这不快放暑假了么,接林文静姐弟俩回去。”   宝庆惋惜道:“咋不多住几天,咱哥俩好好唠唠,有日子没见了。”   杏儿道:“人大锟子是中央的大官,哪像你这样,整天吃饱了没事干,到处瞎转悠听人吹牛。”   宝庆恼了,把瓜皮往地上一摔:“说啥呢。”   杏儿丝毫不怵:“说你呢,大锟子,你别理他,丫挺的脾气越来越大,敢和我叫板了。”   两人并不是真吵架,而是日常性的拌嘴,想起多年前宝庆憨厚敦实单恋杏儿的往事,再看看现在,真让人感慨岁月如梭,陈子锟看看表,起身道:“时间不早了,我得走了。”   杏儿道:“吃了饭再走吧,拍个黄瓜,切个猪头肉,快得很,你们哥俩喝两盅。”   陈子锟道:“不了,晚上还有局,秦德纯要给我接风。”   一听是北平市长请客,杏儿便不强留他了,送他出了大门,两口子又打打闹闹进去了。   回到林宅,文龙还没进家,林文静忧虑的问道:“你刚才说的是真的么,我们中国可以打赢日本么?”   陈子锟道:“我给你说一组数据吧,是军委会的绝密资料,一般人不知道的。”   林文静洗耳恭听。   陈子锟道:“日本现有兵力大约四百五十万人,其中现役二百万人,陆军常备师团十七个,海军舰艇总吨位一百九十万吨,飞机三千架,我国有军队一百七十万,舰艇十一万吨,飞机六百架;日本的钢产量是五百万吨,中国仅有四万吨不到,日本石油产量一百六十万吨,中国仅有一万吨,日本可以生产航空母舰、坦克、飞机、大炮,中国的重武器全靠进口,制造轻武器用的钢材也要靠进口;更重要的是,日本上下一心,中国四分五裂,资源丰富的东三省被日本霸占,新疆被苏俄掌控,四川云贵依然军阀横行,军队吃空饷的居多,士兵素质低下,营养不良,军官良莠不齐,资质甚差,这就是中日两国的实力对比,谁能赢,你自己判断。”   林文静久久不语,秀眉紧蹙,热血学生和宝庆这样的老百姓自然接触不到这样的数据,更别说作出分析判断了。   过了半天,林文静道:“中日实力悬殊,但并非不可一战,当年美国独立之时,比英国的实力差距更大,一样可以打赢。”   陈子锟道:“你说的对,中国虽弱,仍是庞然巨物,否则日本早就迫不及待下嘴咬一口了,剿共既停,抗日统一战线成立,全国一心,也是可以一战的,不过我还是不赞成大学生上战场,优秀的人才都打光了,将来怎么重建国家。”   林文静道:“这个你放心,平津高校已经有预案,在西南等地兴建校舍,战争开始,我们这些教职员工就会搬过去,不耽误学生上课。”   正聊着,秦德纯派副官来请,说是为陈将军预备了接风洗尘的宴席,看来这顿还是躲不过去,于是陈子锟带着林文静一起赴宴。席上谈论最多的还是局势,因为陈子锟是中央官员,秦德纯很想打听一下南京政府的意思。   “坚决抗日,毫不妥协。”陈子锟这样答复他。   “何以见得?”在座的傅斯年问道,他也算陈子锟的旧识了,当年组织五四风潮时还是个英俊青年,现在却变成了体态臃肿的大胖子。   陈子锟道:“我当然不是空口白话,委座开办的庐山军官训练团所用教材已经不再有剿共战术,而是换成了抗日宣传,我想这足以说明问题。”   傅斯年和秦德纯等人均欣慰点头。   ……   次日,接到电报的姚启桢夫妇从天津坐京津特快赶来,一见陈子锟的面就说起火车上的见闻:“日本人沿着铁路线演习,涵洞大桥附近都摆满了兵,枪炮刺刀林立,当真吓人。”   姚依蕾的姨妈一家人并未前来,姨夫是日本正金银行里的高级职员,就算日本人打过来也不怕。   陈子锟预感到平津地区就像一个巨大的火药桶,随时可能爆炸,他再次询问林文龙和姚依菻,两个小伙都表示要参加二十九军的暑期军训团,和日本人死磕到底,林文静劝也没用。   无奈之下,陈子锟只好先带姚启桢夫妇和林文静离开北平。   这天,刚放暑假,日期是一九三七年七月五日。   两日后,卢沟桥事变爆发,日军借口一名士兵失踪,无理要求搜查宛平县城遭到拒绝,向卢沟桥发动进攻,遭到二十九军三十七师219团的猛烈还击。   平津29军被三面包围,宛平是北平唯一的门户,宛平一旦失守,平汉线被切断,北平便成孤城,而卢沟桥正是这一门户上的插销,扼守卢沟桥就是守住北平与中原的通道,中日双方均重视卢沟桥的得失,战斗不算激烈,训练精良的日军仅伤亡三十余人,中国军队阵亡一百人以上。   消息传到庐山,蒋介石电令宋哲元固守宛平勿退,并作全体动员,以备事态扩大,随即电令孙连仲的26路军向石家庄集结。   七月八日晨,庐山海会寺大营房,起床号声中,六千名学员迅速集中在旗杆下,升起青天白日旗后,教育长陈诚向大家宣布:战争开始了。   第十七章 黑夜来临   北平,紫光车厂,宝庆蹲在门口吧嗒吧嗒抽着烟袋锅子,厂里的伙计小歪子来交车,两人唠叨着城外的战事。   “咱二十九军真不是盖得,37师吉星文,那是谁?吉鸿昌的侄子,能是孬种么,半夜里带着一个连的弟兄,全都光着脊梁带着鬼头大刀游过永定河,把龙马庙的小鬼子砍得人头滚滚,哭爹喊娘,吉团长大刀都砍卷刃了,他一个人就砍了二十八颗小鬼子的人头。”小歪子说的唾沫星子横飞,把后院的杏儿都引来了。   “那咱们损失大不大?”宝庆很担心的问道。   小歪子故意卖关子,等杏儿给他倒了一碗茶叶末沏的凉茶,一仰脖喝了,抹抹嘴继续吹:“大刀队的爷们,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汉子,深得韩慕侠老爷子的真传,那是闹着玩的么,大刀都是精钢打造,十枚铜板摞在一起,一刀下去全两半,老板你说,这日本鬼子的脖子再硬,能有铜板结实?切,咱们大刀队毫发不伤,多少人去的,多少人回来。”   “啧啧,厉害!”宝庆兴奋起来,手中蒲扇猛摇。   杏儿也道:“照这打法,小日本一辈子也进不了咱北平。”   “那必须的。”小歪子道。   大栓也唱起了儿歌:“手心手背,狼心狗肺,小日本最怕大刀队。”   一个穿米色警察制服的老头走进了胡同,吆喝道:“宝庆,忙着呢。”   宝庆烟袋在鞋底磕磕,迎上去道:“王巡长,吃了么您?”   王巡长摘下帽子,警帽内沿被汗水侵的白花花一片:“宝庆啊,我给你说个事,上面要每户交一百斤大饼,你可得出力。”   宝庆道:“是给二十九军征得军粮?”   王巡长道:“可不是么。”   宝庆道:“没得说,一百斤大饼,我出。”   王巡长笑道:“你小子,以前可没这个爽快。”   宝庆摩挲着秃头道:“以前这个大帅打那个督办,都是中国人自相残杀,咱不操心,现在二十九军的爷们拿命和小日本干,咱能当缩头乌龟么,旁的没有,大饼出得起,我再出五十斤西瓜,给老总们解渴,好多杀几个小日本。”   大家都笑了。   ……   宛平城外永定河边,细雨霏霏,219团团长吉星文和部下将士站在一列新坟前,脱帽敬礼,这是前夜突击永定河铁路桥桥头堡和龙马庙敌人阵地时牺牲将士的坟地,一百五十个汉子,只回来六十多个,其余的全战死在敌阵中,弟兄们没一个是孬种,全都是前胸中枪。   “弟兄们,一路走好!”吉星文将一碗酒洒在地上,士兵们举枪朝天射击,为烈士送行。   南苑二十九军营地,上千名大学生在操场上列队,这是北平大学生暑期军训团,这两年来二十九军扩编迅速,张自忠的三十八师就有五个旅十一个团,兵力三万人,比日本的甲种师团兵员还多,整个二十九军足有十万人马。   军训团的大学生们穿着灰布军装整齐列队,纹丝不动的站在雨中,高音喇叭里传来蒋委员长浓重的浙江口音:“……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抗战守土之责,皆应抱定牺牲一切的决心!”   训练结束后,林文龙和几个同学聚在一起,姚依菻向大家传达了最新消息:“延安已经决定,先派四千人开赴华北,主力改编后出发。”   众人交换着欣喜的眼神,林文龙挥舞着拳头道:“红军一到,一定有日本人的苦头吃。”   ……   北泰,江湾别墅,陈子锟和夫人们在收音机旁一起聆听了领袖讲话。   “看来这一次是真的要大打了。”陈子锟道。   姚依蕾道:“我们怎么办?”   鉴冰道:“江北距离南京很近,应该很安全。”   林文静道:“战争不知道会持续多久,还是未雨绸缪比较好,我建议派人去西南买些房子,万一战火烧到江北,我们也有个地方去。”   陈子锟道:“悲观点说,西南也未必安全,上海租界、香港相对比较安全,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你们自己挑吧,谁去上海,谁去香港?”   夏小青道:“去什么去,没打先想逃,这仗还能赢?日本人又不是三头六臂,先和他们拼,拼不过再说,反正我哪儿也不去。”   正好刘婷进来,说南京军委会急电,召陈主任进京商讨军务,要求下午抵达。   “让机场准备飞机,我即刻就到。”陈子锟回卧室换军装,面对着穿衣镜内略显松弛的体形和腰部的赘肉,他不禁感叹:“老了。”   门外伸进来一颗小脑袋,是嫣儿,小姑娘已经十二岁,生得和姚依蕾一样漂亮可爱。   “爹地,你要去南京么,带我一起去吧,正好放暑假,我还没出去玩呢。”嫣儿道。   陈子锟穿上薄毛料凡尔丁军装,回头道:“爹地去办公,不能带你去,你不是每天要练习游泳的么。”   嫣儿走过来帮爸爸整理着武装带和佩剑,撒娇道:“要去嘛。”   “下回吧。”陈子锟敷衍道。   嫣儿撅着嘴还要闹,姚依蕾进来把女儿拉走了。   陈子锟急赴机场,傍晚抵达南京,驱车进城,军事会议连夜召开,蒋介石以海陆空军总司令名义下令国民经济转入战时轨道,中枢机关和军事工业开始向内地转移。   中央还有一个重大决策,那就是开辟上海战场,全面抗战,华北平原利于日军机械化部队驰驱,江南水网密集,湖沼星罗,地形复杂,筑有国防工事,对中国有利,而且上海是国际大都会,英美利益众多,在此开战可以引起国际关注,英美介入。海军方面复提出建议,封锁江阴要塞,使长江上的日本军舰无处可逃。   ……   七月下旬,日本大肆增兵平津,飞机轰炸廊坊,日军提出最后通牒,要求二十九军撤出平津,被宋哲元拒绝,更大规模的冲突一触即发。   天气炎热无比,南苑兵营外是茫茫一片青纱帐,站岗的哨兵发现不远处有异动,急忙拉动枪栓喝问口令,回答他的是一颗子弹,日军斥候已经摸到了附近,枪声响起,奇袭变成了强攻,一队日本兵从青纱帐里冲了出来,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猛冲向兵营。   六年前,一队关东军就是这样强攻沈阳城外的北大营,五百轻装步兵轻松无比的攻占了万人据守的北大营,今天,华北驻屯军也想重演这一幕。   可是驻守南苑的不是东北军,而是二十九军的将士,早已严阵以待的中国军队将日军放到五十米以内,机枪步枪齐鸣,手榴弹雨点一般飞出,日军死伤惨重,留下一地尸体仓皇退走。   大学生们欢呼雀跃,这是他们第一次参加战斗,亲眼目睹了嚣张跋扈的日军死在枪下,胜利的喜悦让热情洋溢的男女学生们唱起了歌曲:“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二十九军的大兵们迷惑不解的看着这帮精力过剩的学生娃娃,这才打了一小仗,怎么就这么兴奋。   一个四十来岁的老班长抽了两口旱烟,对班里的士兵道:“小日本从来不吃亏,待会肯定来报复,咱们死了倒没啥,这些大学生都是文曲星下凡,千万要护住了。”   大头兵们都点头。   半小时后,天边出现十几个黑点,越飞越近,可以看到机翼上的红色膏药,老班长大喊一声:“趴下!”   防空机枪开始射击,但丝毫阻止不了日本飞机的轰炸,一枚枚炸弹落在兵营里,火光四起,烟尘滚滚,弹药库被引爆,掩体被炸塌,士兵们死伤累累。   飞机丢完了炸弹,终于离去,林文龙从泥土堆里爬出来,茫然四顾,到处断壁残垣,弹坑密密麻麻,一个男同学的尸体就躺在旁边,刚才他拿了一支步枪朝天射击,却被弹片击中了脑袋,当场牺牲。   林文龙想哭,刚才还谈笑风生的战友,现在却血淋淋的死在眼前,他没法接受这种残酷的现实。   天空中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轰……嘶”尖锐的哨音下,老班长一个箭步扑过来,将林文龙压在下面,炮弹就在不远处炸响,日军开始炮击了。   炮击准备持续了半小时,炸的人耳朵嗡嗡作响,死伤还在加剧,林文龙眼睛都红了,质问老班长:“怎么不反击!”   老班长道:“没有大炮,没有飞机,拿什么反击?”   林文龙无言以对,他是知识分子,知道血肉之躯和钢铁之间的碰撞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又是一阵轰鸣声响起,几辆铁壳乌龟远远开了过来,车上还插着猩红的膏药旗。   “敌人的坦克!”有人低呼。   机枪响了,打在坦克车的铁板上,火星四溅,毫发无损,坦克后面是大队猫着腰前进的日本兵。   一个中国士兵拎着手榴弹冲了过去,距离几十步就被坦克的并列机枪扫倒了,开阔地带是坦克的舞台,又有步兵掩护,以二十九军现有的手段,很难奏效。   一个带少将领章的军官急匆匆赶来,喝道:“军训团怎么还不撤!”   “我们不撤,我们是军人,死也要死在前线!”一个大学生大义凛然道。   那少将大怒:“打仗玩命还轮不到你们,啥时候当兵的死绝了,你们再上,老骆驼,带他们走!”   部队分出一个营的兵来,掩护大学生军训团撤回城内,二十九军继续原地抵抗为大学生们安全撤退拖延时间,林文龙不认识这个少将,多年后才在烈士名册上见到他的名字。   老骆驼是老班长的外号,他和本班的弟兄奉命保护林文龙等十几个男女学生回城,青纱帐里全是零散的撤退单位,头顶上飞机轰炸,他们不得不离开公路走小路。   林文龙等人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七月底的北平郊外,一丝风都没有,热的令人窒息,忽然前面一阵噪杂,走过去一看,卫兵们围着一个人正在紧急施救,伤员全身是血,头部中弹,两眼都瞎了,人估计是不行了。   “这是佟麟阁副军长。”一个学生从伤者是领章认出他就是二十九军的副军长。   众人默默脱帽致哀,他们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匆匆离开,走到大红门附近遇到一股前线撤下来的败兵,听他们说,132师的师长赵登禹遭到日军伏击,也牺牲了。   林文龙觉得嗓子眼腥甜,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想哭也哭不出来,他找了个角落坐下,呆呆的看着远处。   “后生娃,瓦罐不离井口破,大将难免阵前亡,想开点吧。”老骆驼坐在他身旁,拿出烟袋来点燃,吧嗒吧嗒抽着。   天慢慢黑了下来,依然酷热。   第十八章 全国总动员   二十九军军长宋哲元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临战前夜,侥幸心理还是占了上风,他判断日本人和以前一样,只是虚张声势而已,为表示诚意,他下令拆除北平市内准备巷战的沙包街垒,与日方展开谈判,对庐山坚决抵抗的电令置若罔闻。   如今一切都晚了,左膀右臂尽失,佟麟阁赵登禹战死,南苑失守,十万敌军大兵压境,关东军自热河北来,朝鲜军川岸师团南来,河边旅团东来,还有第五师团和海军向天津进攻,二十九军虽有十万人马,但是对整个华北来说,兵力还是捉襟见肘,力有不逮。   北京是座古城,城墙高大宽厚,若是在古代还能凭城墙据守待援,但是庚子之战八国联军已经证明,城墙在洋枪洋炮面前毫无作用,平津无险可守,死战的话,唯一的结局就是被包了饺子,连带着老百姓也跟着遭殃。   万分痛苦中他作出抉择,放弃北平,向保定退却,茫茫夜色中,冀察政务委员会委员长,二十九军军长宋哲元乘车离开了北平城,回望夜幕下雄伟壮丽的前门楼子,他怆然泪下。   宋哲元走了,大批二十九军的败兵陆续退到城内,可等待他们的却是向保定集中的命令,林文龙和他的同学们穿着军训的服装混在败兵队伍里慢慢前行,道路两旁摆着西瓜和大饼,那是北平父老捐出来给将士们吃的,饿坏了的士兵吃了大饼,啃了西瓜,一个个沉默不语。   老骆驼对林文龙等人道:“学生,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咱们就此别过了,赶紧回家去吧,外头乱。”   经历了血与火的大学生们一个个灰头土脸,筋疲力尽,再也没有人提报效国家的事情。   林文龙默默走了,在半路上他把灰布军装脱下来丢进了沟里。   ……   紫光车厂的小歪子今天出早班,大清早天还没亮他就出车了,拉着四盏电石灯的洋车小步跑在空荡荡的大街上,忽然觉得有些异样,路边似乎扔着什么东西,走过去一看,吓了一跳,竟然是几支破枪。   他不敢捡,忐忑不安的继续前行,往日人气颇旺的卖旧货的鬼市今天竟然没有人,隐约能听见一阵阵整齐的脚步声从南边传来。   小歪子拉着他的洋车,站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中央,两旁的水月灯发出惨白的光,照亮了他的秃头,他的正前方出现了一面张牙舞爪的旭日旗,然后是排成纵队的日本兵,略帽下遮阳帘忽闪忽闪,刺刀如林,那么长的队伍,除了脚步声竟然没有任何杂音,肃杀之气四下蔓延。   小歪子吓得两股战战,拉起洋车掉头就跑,往日里从没跑得这么快过,一路奔回紫光车厂,砸开大门跌跌撞撞进去,上气不接下气道:“不好了,坏菜了。”   宝庆起的也早,纳闷的看着他:“咋了,跟丢了魂似的。”   “小日本进城了,从永定门进来的,老长的队伍,足有上万人马。”小歪子气喘吁吁。   宝庆傻了眼,呢喃道:“不能够啊,二十九军不是还在么。”   冀察政务委员会办公室里,电话已经无人接听,遍地都是纸张,汽油桶里盛满了文件焚烧后的灰烬。   紫光车厂关门了,宝庆准备的大水缸终于派上用场,填满了砖头瓦块堵在门口,家里储备着粮食清水,应付几个月不成问题。   一家人躲在房子里战战兢兢,八国联军进北京的时候可没少祸害百姓,日本人更不是好东西,惹不起,咱躲得起。   就这么过了一天,没人来砸门,宝庆和杏儿稍微安心了一些,可到了第二天,车厂大门就被敲响了,吓得两人战战兢兢,以为是日本鬼子上门抢劫。   “宝庆,是我,你王叔。”外面传来王巡长的喊声。   宝庆壮着胆子来到门口,隔着门板问道:“王巡长,啥事?”   王巡长道:“我还问你啥事呢,咋把门关了,一天没见出车,我还以为出事了呢。”   宝庆道:“这不是日本人进城了吗,我担心……”   王巡长道:“甭担心,日本人也吃人粮食,也得坐洋车,赶紧把门开了,生意做起来。”   宝庆道:“那啥,我歇两天不成么。”   王巡长道:“还真就不成,上面发话了,北平所有铺面厂子,必须开张,要不然罚款拘人,是开张,还是交罚款,你看着办。”   宝庆道:“上面是谁?”   王巡长道:“是北平地方治安维持会,警察局归他们管了,上面发话,说商店不开门,街上没车辆,影响日中和谐。”   宝庆没辙,只好把车夫们召来,开张营业,这几年生意越来越差,厂里就剩十来辆洋车了,为了生计他自个也得拉车跑活儿。   拉着洋车出去转了一天,没什么生意,街上人很少,大毒日头当空照,狗趴在树荫下吐着舌头,正阳门火车站上,插着一面日本膏药旗。   这北平,从此便不是中国人的北平了……   宝庆步履蹒跚的走着,整个人如同霜打的茄子,不停问自己,难道从此就要亡国奴了么,连客人叫车都没听见。   “胶皮!”一人在路边高呼,宝庆梦醒,急忙拉车过去,走近一看原来还是老朋友李俊卿。   李俊卿早已不是当初华清池小澡堂子的搓澡工了,现如今人家是北平城的名流,和宝庆的交往也早就断了,不过见面还是客客气气的。   “哟,宝庆哥,是你啊。”李俊卿笑呵呵道,他穿一件玉白色的长衫,戴着草帽和墨镜,拿着折扇,风流倜傥一尘不染。   宝庆道:“李先生有日子没见了,您这是上哪儿去啊?”   “去新华宫开会。这大热的天,拉车的都趴着了,走了一路都没碰见洋车。”李俊卿看起来气色不错。   新华宫就是以前的总统府,中南海皇家园林,不知道现在谁在那住着,宝庆也不关心那个,请李俊卿上车,一路拉着他过去,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到了地方,李俊卿掏了一枚大洋给他,宝庆说啥没要,拉着空车走了。   李俊卿笑笑,进了新华宫大门,门口警察检查了他的证件,立刻敬礼。   这儿是北平地方治安维持会的所在,老北洋旧人江朝宗担任会长,碰巧他和李俊卿相熟,变拉他一起下水,为日本人干活。   来开会的除了李俊卿还有几十个人,都是北平二三线的社会名流,一个个长袍马褂打扮隆重,主持会议的是一个日本大佐军官,商讨话题是如何尽快组建华北临时政府。   ……   平津沦陷的消息传到北泰,陈家人无不愤慨忧虑,姚依蕾的姨妈一家尚在天津,林文静的弟弟不但滞留北平,还在南苑军训,听说南苑血战死了不少人,她茶饭不思,担心弟弟安危。   陈子锟在南京主持工作,家里只有女人们当家作主,虽然平津沦陷,但是交通尚未阻断,林文静想回北平寻找弟弟,被姚依蕾制止:“华北兵荒马乱,你一个女人家去了能有什么用,出了意外,我们更担心,万一被日本人抓了,不是给老爷添乱么,文龙二十多岁了,能照顾自己,再说,我堂弟也在北平,他们肯定会互相照应,你就别担心了。”   上海,日本海军蠢蠢欲动,他们效法卢沟桥事变,以一名海军陆战队士兵失踪为由,布防闸北,八月九日,两名日本海军陆战队在虹桥机场挑衅时被击毙,四日后,也就是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三日上午九点五十分,第二次淞沪战争揭幕。   开战次日,中国政府发表《自卫抗战声明》,军委会组建第九集团军,仍以张治中为总司令,负责淞沪抗战,当天,日本飞机轰炸杭州南京,被空军第四大队高志航等击落十八架,战果卓著,这一天,从此成为中国空军节。   九一八以来,中国第一次以强硬姿态面对日本,举国上下空前团结,山西阎锡山,桂系李宗仁、四川的刘湘,云南的龙云都表示坚决拥护中央,抗战到底不惧任何牺牲。   同时,陕北的红军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华南的共产党游击队改编为新四军。   各地人民捐款助战,海外侨胞更是不甘人后,短短时间内捐款即答三百万之巨。   全国的军队都动员起来,陕西、山西、云南、贵州、四川、广东,各省各处,军队云集,穿着草鞋,背着行李,向着华北,向着上海进发。   江东省城大校场,一万名精锐将士整装待发,他们是江东省警备司令部麾下新编师,由原江东军九十九军,江东陆军军官学校1937届毕业生组成,一水的德式装备,钢盔、牛皮绑腿,毛瑟24式步枪,大皮鞋擦得锃亮。   江东省警备司令陈寿,新编师师长陈启麟,省主席阎肃,还有特地从南京赶来的航空委主任委员陈子锟,都站在台上检阅部队,士兵们列队通过主席台,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写满了义无反顾。   刘婷的弟弟刘骁勇就在队列之中,他是中央军校江东分校的应届毕业生,挂陆军准尉军衔,挎着盒子炮雄赳赳通过主席台前方,领队一声喊:“向右看齐!”无数双眼睛齐刷刷转向主席台。   台上的军官们纷纷举起戴着白手套的右手,向将士们还礼,站在陈子锟身后的刘婷看见了队列中的弟弟,心口一阵发紧。   第十九章 淞沪硝烟   陈寿司令和陈启麟师长都发表了讲话,无非是我辈军人,唯有马革裹尸报效国家之类的豪言壮语,最后压轴的是陈子锟上将。   陈子锟上台先向台下敬了一个礼,江东军是他的家底子,江东陆军官校的学生更是他的心头肉,这些江东省最优秀的年轻人即将奔赴战场,等待他们的是血与火的考验,战争残酷,不知道有多少人能生存下来。   “这台上穿军装的,连我的副官在内,全都姓陈,我看你们干脆就叫陈家军算了。”陈子锟第一句话竟然开起了玩笑。   一阵轻笑,士兵们紧绷着的神经略微放松了一些。   陈子锟脸色一正,道:“你们即将奔赴淞沪战场,这些年来中国是什么样子,你们都很清楚,旁的话我就不多说了,战场上冲锋的时候,记得弯腰,下级遇见长官,千万不要敬礼,最后送你们两句话,事到万难需放胆,狭路相逢……”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抬眼看着台下一万名军人。   “勇者胜!”新编师的一万名士兵发出排山倒海般的吼声。   军乐声响起,陈子锟上将代表军事委员会向新编师授予了军旗和新的番号,中华民国陆军新编模范第十七师。   授旗仪式后,模范十七师当即开赴战场,即便是陈家军这样装备精良的部队,也没达到全机械化,只有团以上军官才有小汽车,营长连长们骑马,炮兵坐卡车,步兵只能徒步行军。   部队沿着省城中央大街开拔,雄赳赳气昂昂开向码头,大街两侧的商铺全都挂起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市民们熙熙攘攘,围观国军出征,大人怀抱中的小孩子也挥舞着国旗为将士们鼓劲:“多杀小日本啊。”   也有很多大叔大妈在抹着眼泪,他们的孩子就在队列中,战场上刀枪无眼,谁知道这一去还能不能再见,刘存仁一家也站在路边,翘首以盼,希望能在队伍中看到儿子的身影。   儿子已经二十岁了,中学没读完就被大姐托关系送进江东陆军军官学校,这小子从小调皮,当了兵之后稳重多了,现在是堂堂国军准尉副排长,将来是要当将军的。   刘骁勇所在的连队走了过来,这是一支普通的步兵连队,连长骑马走在前面,后面是机枪手抬着的马克沁重机枪和大队步兵,刘骁勇在队列中走的虎虎生风,看见街道一侧站着的父母弟妹,他微笑着招手,随即大步向前走远了。   队伍开拔了,中央大街恢复了平静,刘存仁一家人拿着小旗子回到家里,刘母心神恍惚,连饭也不做了,时不时问:“她爹,你说小勇会不会受伤啊。”   刘存宽慰道:“江东军训练精良,比日本人也不差,小勇不会有事的。”其实他不懂军事,完全是凭空猜测,让家里人放心而已。   忽然外面大门响,刘婷进来了,老两口拉着女儿又絮叨一回,末了又提到刘婷的婚事:“你可真不小了,三十好几岁还不结婚,你大妹妹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刘婷早就听的耳朵都起茧子了,微笑道:“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我没结婚,可也有儿子了,小南难道没叫过你们姥爷姥姥?”   刘存仁道:“那毕竟不是亲生的,再说还姓陈……你和陈主任之间到底咋样啊,拖了这么久,你不急,他也不急?”   刘婷道:“急什么,这样挺好的,反正比当姨太太强。”   女儿执拗,老两口也没办法,只盼陈子锟知道自家女儿的付出,对她好一些。   ……   模范师一团二营三连的弟兄们上了一艘运送煤炭的机器船,全国各地都在往上海运送兵员和物资,能坐上船已经是他们的福分了,听说四川云贵的兵都要靠两只脚板千里迢迢走到上海呢。   散装货船敞着舱门,大兵们席地而坐,打牌抽烟吹牛放屁,机器轰鸣,掩盖了说话的声音,八月天,酷热难当,舱底弥漫着汗臭和呕吐物的味道,刘骁勇是军官,可以上甲板休息,吸点新鲜空气,但他是副排长,要以身作则和弟兄们在一起。   船到了一个不知名的码头,士兵们下船吃饭,师部后勤处在岸上支起几口大锅,熬得稠稀饭,滚烫无比,大兵们轮流用茶缸和饭盒打饭,蹲在地上不顾烫嘴,一边吹一边吃,还没吃完长官就吹哨子了,兵贵神速,每个连吃饭的时间只有五分钟,要赶紧腾出地方给下一波弟兄吃饭。   吃了个囫囵半饱,部队再次登船前进,开到南京下关码头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黎明了,弟兄们睡眼惺忪的下了船,在哨音和命令声中登上火车闷罐车厢,一刻不停的开往淞沪战场。   南京国民政府设置战时机构国防最高会议,组织大本营统一指挥抗日战争,举国上下都动员起来,投入到抗日救亡中来,铁路沿线,百姓箪食壶浆,自发的慰问军列上的士兵,沪宁线繁忙无比,所有的客运走暂停了,一列列火车载着士兵、军火奔往战场。   闷罐车的车门敞开着,大兵们挤在门口,好奇的看着平板车上拉着的博福斯高射炮,铁路路基下是一条公路,不知道哪路部队正在徒步前进,他们穿着草鞋打着绑腿,穿着灰布军装,扛着汉阳造,刘骁勇冲他们挥手,他们也冲火车上的友军打招呼。   火车开到苏州附近便不再前行,制空权在日本人手里,必须下车徒步前进,士兵们折了树枝围在帽子上做掩护,纵队前行,饿了就啃点干粮,再累再困也不能掉队。   次日早上,终于抵达上海附近,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味,天上时不时传来飞机的轰鸣声,路边的一块空地上,血迹斑斑,弹坑累累,据说昨天川军一个团在这儿列队进行战前动员,结果被日本飞机发现,丢了一堆炸弹下来,连敌人的面都没见到就死伤大半。   模范师被编入了陈诚的第十五集团军,进驻闸北,部队沿着道路两侧前进,子弹上膛,随时准备战斗,敌我双方穿插作战,内线也不安全,到处是断壁残垣,到处是火焰和黑烟,望远镜里,日本军的侦查气球挂在空中,为炮兵和军舰指引方向,每当炮弹袭来,弟兄们就卧倒隐蔽,等轰炸结束再抖掉灰尘继续前行。   他们接替的是第六师十八旅的阵地,友军伤亡惨重,建制都打光了,活着撤出来的只有百十个人,模范师的弟兄们默默看着友军步履蹒跚灰头土脸的离开,在省城阅兵时候的豪气,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所有人的表情都很凝重。   进入阵地后不久,日本人的炮击和轰炸就开始了,黄浦江上的巡洋舰用大口径舰炮射击国军阵地,每一发炮弹落下,大地都跟着颤抖,周围房子的窗户玻璃早被震碎了,树干也烧的焦黑。   天上是苍蝇一般的日本飞机,肆无忌惮的扫射、轰炸,如入无人之境,模范师此前进行过防空演练,懂得如何防空袭,但还是损失了不少人。   弟兄们都开始骂,骂空军白吃干饭,还没见着日本人就死伤几十号,这仗怎么打,刘骁勇也忿忿不平,这是中国的天空,怎么就由着日本飞机猖獗呢。   忽然两架涂着青天白日徽的双翼战斗机飞了过来,空中展开一场殊死搏斗,陆军的弟兄们都抬头观战,也不骂了,纷纷为自家空军加油助威。   一架中国飞机中弹凌空爆炸,阵地上一下沉寂下来,但剩下的那架飞机不但没有逃走,反而愈战愈勇,和敌机缠斗起来,空中轰鸣声不断,曳光弹横飞,不时有日机被击落,拖着黑烟栽到地上,弟兄们欢呼起来,替那空战英雄数着战果,一架,两架,三架!   猛虎架不住群狼,英雄的中国战斗机还是被击中了,拖着黑烟在空中翻滚,刘骁勇急得大喊:“跳伞啊,快跳伞!”   空中出现一朵白色的伞花,飞行员跳伞了。   众人刚松一口气,一阵风吹来,将飞行员吹向了日军阵地,刘骁勇当即请示上峰,要求带兵去把人救回来。   营长立刻批准,让刘骁勇带一个排救回飞行员。   “开飞机的命比咱们金贵,无论如何把人救回来。”营长拍了拍刘骁勇的肩膀。   刘副排长点了本部二十五名士兵,跃出战壕迅速向飞行员降落地点靠近,他们猫着腰端着枪快跑,忽然一阵机枪子弹打来,当即栽倒了七八个,剩下的卧倒在地,匍匐前进。   中方阵地上的重机枪开始掩护射击,进而日本人的掷弹筒和迫击炮也加入进来,趴在中间地带上的二十多个中国兵,陆续被日军打死,弹孔都在头部。   刘骁勇和三四个士兵躲在一堆瓦砾下面,他们眼睁睁的看着战友被打死,却无能为力,日本人的火力太强了,露头就是死。   营长又派了一批人冲过来增援,半道上就被打死了一半,刘骁勇觉得嗓子眼滚烫,颤抖着手拿出水壶喝水,却连嘴都找不到,恐惧充斥着他的内心。   举起望远镜看那飞行员,似乎摔断了腿,就坐在一堵墙下面,焦急的望着这边。   日本人太阴险了,他们故意把飞行员当作诱饵,引我军去营救,借机杀伤我有生力量。   不对,他要做什么!刘骁勇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望远镜里那个中国飞行员,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放在唇边吻了一下,然后举起手中的左轮枪,朝自己太阳穴开了一枪。   刘骁勇泪流满面,模糊了镜头。   第二十章 打出威风   这是刘骁勇第一次在战场上流泪,也是最后一次,淞沪战场的残酷远超他对战争的理解,整个闸北化为焦土,没有一栋完整的房子,战死者以万为单位,每天都有大批战友阵亡,再柔弱的心肠也磨练的如铁石一般。   他和他的战友是夜幕降临之后才匍匐回去的,为了营救飞行员,本连死了三十多个人,差不多消耗掉一个排,大部分是被日军的掷弹筒炸死的,这东西弹道弯曲无死角,射速又快,防都防不住,剩下的被枪打死的,小日本枪法真好,隔着几百米,枪枪爆头,令人胆战心惊。   第二天,日方移交了飞行员的遗体,他们还算尊重烈士,以白布蒙了遗体摆在阵地中间,上面放了一束花,还有一张写着字的纸,大致能看得懂,是向烈士致敬的意思,称赞牺牲者是一个真正的“武士”。署名是帝国海军航空兵山田次男大尉。   这是刘骁勇所经历的战争中唯一有人情味的事情,接着又是无休无止的战斗,轰炸,炮击,进攻,战场上吃不到热食,炊烟会引来炮击,只能吃干粮喝凉水,好在是夏天,不吃热饭热汤也能对付,但是尸体烂的快,满鼻子都是腐臭味,熏的人脑袋发昏。   三天后,排长被一颗流弹打死,刘骁勇扶正做了排长,可是他麾下只有八个大兵了,这排长和班长也差不多。   一场豪雨,天气凉快了许多,战壕里积满泥浆,弟兄们坐在烂泥里,吃着后方送来的糕点,喝着橘子汽水,抽着三炮台的香烟,一个个满足的打着饱嗝,在上海打仗就这点好处,日本人的炮弹不敢往租界里打,而租界里住的都是中国人,各种慰劳品接连不断的送到前线,让江东来的大头兵们过足了洋瘾。   忽然传令兵弓着腰跑来,传达了营长的命令,让刘骁勇去临近八十八师开会学习经验。   刘骁勇纳闷:“我一小排长学什么经验。”   传令兵说:“营长说了,你是军校生,你不去谁去。”   刘骁勇只好前往,八十八师是中央军精锐,和日本人打过几次硬仗,穿戴打扮也很不凡,连军装料子都是德国进口的,浑身上下透着嫡系部队的骄傲。   一个中校讲述了不少有用的经验,比如重机枪必须经常转换阵地,不然会被日军迫击炮摧毁,敌人进攻前会进行火力准备,这时候应该退到第二道防线,等炮击结束再进入阵地,还有一点就是,日本兵的白刃战技术很强,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再厉害碰到咱们江东军也得歇菜。”人群中传来一声嘀咕。   主讲中校怒了:“谁说话的,站出来。”   刘骁勇站了出来:“报告长官,是我。”   中校瞄了一眼他的准尉领章,道:“你说的什么,再说一遍。”   刘骁勇挺直腰板道:“报告长官,我说小日本再厉害碰到咱们江东军也得歇菜。”   中校道:“你是模范十七师的啊,小伙子,有信心是好的,但不能自大,日本兵虽然个头矮,但是体格很强,步枪和刺刀都比咱们的长,拼刺刀,咱们要三个人才能拼掉他一个,这是几十场战斗的统计数据。”   刘骁勇道:“那是因为我们江东军没到,才容得他们撒野。”   中校气得没话说,扶扶眼镜道:“好了,日本人这段时间很安静,想必是憋着一次大的进攻,是骡子是马,咱们等着瞧吧。”   别的部队军官也都像看愣头青一样看着刘骁勇,对他的豪言壮语不以为然。   ……   三天后,日本人的大举进攻果然开始了,先是猛烈的炮击和轰炸,江东军这回学乖了,退到第二道防线,藏在战壕里头顶铺着波纹钢板,再覆盖一层泥土,防得住重炮轰击,这还是五年前一二八抗战的经验。   炮击结束,轰隆隆的巨响传来,刘骁勇惊呼:“坦克!”急忙率领部下进入阵地,预备好集束手榴弹和莫洛托夫鸡尾酒。   仿德式M24长柄手榴弹,十枚捆在一起,威力巨大,可以炸断坦克的履带,莫洛托夫鸡尾酒就是燃烧瓶,汽油里放了黄磷,摔碎之后黄磷遇空气自燃点起汽油,烈火熊熊杀伤力很大,扔在发动机盖上,可以让坦克抛锚,这玩意是西班牙内战发明出的,已经证明效果很好。   三辆外形猥琐的九二式坦克冒着青烟开过来,刘骁勇伸手压了压,制止了弟兄们开枪的冲动,这铁乌龟不怕子弹,现在射击反而暴露了火力点。   坦克停顿了一下,继续前行,车载机关枪不停扫射着,进行火力侦查,直到能看见坦克后面跟着的步兵面孔时,营长才下达了开火的命令,顿时火蛇乱射,烟雾弹抛了出去,突击手抱着集束手榴弹跃出战壕,十名突击手只有一个冲到坦克前,将手榴弹塞了下去,一声巨响,坦克履带断了。   后面的坦克将前面抛锚的同伴推开,继续前行,忽然又是一声巨响,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伤员拉响了手榴弹,炸毁了第二辆坦克,坦克兵掀开盖子爬出来,刘骁勇举起步枪一枪命中,这是他打死的第一个日本人。   趁着敌人阵脚大乱,营长一挥盒子炮,弟兄们跃出战壕杀了过去,将燃烧瓶投在第三辆坦克的引擎盖上,顿时燃起熊熊大火,这辆坦克也报废了。   失去坦克掩护的日军不但没有后退,反而迎了上来,在军官的口令声中齐刷刷拉枪栓退子弹,这是要拼刺刀啊。   不得不承认,日本步兵的战术素养远超中国兵,无论是射击还是拼刺。他们都有这个自信,能拼得过三倍于己的敌人。   但他们这回遇到的是江东军,刘骁勇的嚣张不是没有缘由的,早在西北军还不叫西北军的时候,陈子锟就从冯玉祥那里得到一本大刀谱,从此江东军也练起刀法来,作为武器不足时的补充。   江东军的刀和西北军的刀大同小异,都是厚背砍刀,威猛无比,刀法更是一脉相承,招式简单有效,磕飞敌人的刺刀再顺势砍下,无往而不利。   一场惨烈的白刃战开始了,刘骁勇先用手枪打,打光了子弹之后才抽出背后的大刀来,怒吼一声冲入敌阵,刀落处,污血四溅,糊了他一脸。   时隔多年他还记得,日本鬼子的血是臭的。   此战,模范师和日军打出了一比一的交换比,赢得了友军的尊敬,刘骁勇所在连队的连长也战死了,副连长当了连长,刘骁勇升为副连长。   ……   南京大本营,陈子锟默默注视着沙盘,上面用红蓝小旗标注着敌我双方,代表我方的蓝色小旗不断被副官取下,那是部队已经打残退出战斗的意思。   淞沪战场就像一个巨大无比的绞肉机,每天都张着血盆大口,吞噬着年轻的生命,中国军队精锐尽出,几乎所有的德械师都投入了战斗,还有大批的川军、桂军、滇军、粤军源源不断的赶来,义无反顾的投入战斗,为了国家民族流血牺牲。   中国已经投入了三十万兵力,才堪堪和十万日军打个平手,日军还有强大的后备兵员没有调动,从本土运兵到上海也只需要两三天而已,而以广西援军为例,走到上海需要几个月的时间,兵器方面,重炮弹打一发少一发,飞机掉一架少一架,根本无可补充。   这只是物质方面的差距,更令人痛心的是一些毫无廉耻的汉奸卖国贼,为了一己私利出卖情报,行政院机要秘书黄浚,将大本营聚歼日本军舰的情报泄漏,导致计划失败,汉口日舰商船连夜撤走,虽然黄浚被捕伏法,但损失也不可挽回的。   忽然一个参谋满脸喜色的进来,道:“捷报,第八路军115师在晋北平型关大败日军,击溃日本精锐板垣师团万余人,毙伤俘虏甚多,缴获辎重无数!”   作战室内顿时沸腾,大家争相传阅战报,第八路军就是以前的陕北红军,现在改编为国民革命军序列,没想到一出手就打破了日军不败的神话,打出了中国军人的威风。   第二天的报纸上刊登了具体战果,八路军歼敌五千,俘虏一千,击毁汽车一百辆,大车二百辆,缴获坦克装甲车汽车马车等七十四辆以及大炮一门,炮弹两千发。   陈子锟回到公馆,将手中中央日报丢在茶几上,外面传来鞭炮之声,是市民在自发庆祝平型关大捷。   刘婷走过来拿起报纸,头版套红印刷,也是平型关大捷的字样。   “战果卓著,你相信么?”刘婷道。   “国军战术呆板,硬冲猛打,屡次剿共都败在红军手里,共产党人打仗还是很有一套的,不过歼敌五千,略微夸张了些,但水分也不会太大,想必共产党人还没学会国军虚报战功的本事,再说,我们太需要一场胜利了。”陈子锟道。   刘婷点点头:“是需要一场胜利来鼓舞军心民心。”   第二十一章 校场上的队列   是啊,太需要一场胜利来鼓舞军心民心了,淞沪会战连惨胜都谈不上,战略上总体是对的,但指挥错乱,矛盾百出,组织不力,效率低下,中国军队从上到下都没有进行海陆空立体作战的经验和手段,只能拿人命往上填。   这也难怪,连统帅蒋介石也不过是日本振武士官学校的学生,黄埔军校只是速成学堂,政治课为主,军事课科目还停留在欧战水平,统帅无能,累死三军,好不容易练出的德械师就这样毫无意义的成了炮灰。   “模范十七师已经伤亡超过三分之一了,小勇在前线也挂了彩,要不要把他调回来?”陈子锟问道。   刘婷摇摇头:“这个要问他自己,我不能替他做主。”   陈子锟看着窗外,细雨霏霏,入秋了。   江东省城大校场,第一批补充兵整装待发,模范十七师打了一个月损兵折将,陈寿不得不从省内各部队调派精兵补充增援,这批士兵有三千人,穿戴打扮不如第一批,戴的是早年进口的美式托尼钢盔,背的是M1917式步枪。   没有阅兵式,没有豪言壮语,补充兵默默出发,冒雨行进在中央大街上,秋日的街道有些萧瑟,不少人家已经接到阵亡通知书,全城处处缟素哭声。   淞沪前线,连长刘骁勇迎来了他的第一批补充兵,一共五十人,都是打过仗见过血的老兵,老家伙们拽得很,对年轻的连长爱搭不理的,动不动就是:俺们战上海的时候你小子不知道哪里玩泥巴呢。   真正的战场上,是不讲资历和军衔的,服人要靠真本事。   刘骁勇用行动证明了一切,当日本人再次发动进攻的时候,他左手握枪,右手持刀,大喝一声:“弟兄们,狭路相逢!”   “勇者胜!”残存的步兵们挺起刺刀冲出了战壕,利器入肉的噗噗声此起彼伏。   新来的补充兵们傻了眼,这帮娃娃兵当真不要命,他们呸呸吐了两口唾沫在手心,操起步枪也杀了出去。   又击退了日寇的进攻,刘骁勇满身是血,疲惫的坐在战壕里,刚才他砍死了三个小鬼子,自己也挨了一刺刀,幸亏他闪的快,只擦破了油皮。   伸手摸烟,烟盒是瘪的。   “连长,抽这个。”新来的老兵递上了烟袋锅子。   刘骁勇淡淡一笑,他们终于承认自己这个连长了。   ……   随着战事的扩大,日军增兵二十万,中国军队增兵五十万,桂军、川军、粤军、湘军和中央军轮番上阵,牺牲无数,血肉之躯终究挡不住日军炮火,十月下旬,主要阵地失陷,部队被迫退往沪西,只留下中央军八十八师524团一营据守苏州河北四行仓库,掩护大部队撤退。   四行仓库是盐业银行、金城银行、中南银行、大陆银行的联合仓库,钢筋混凝土结构,坚固无比,可抵抗日军的中型山炮轰击,524团团长谢晋元带领部下在此阻击日军,死守不退,毙敌无数。   上海报纸纷纷报道524团的英勇事迹,各界群众从早到晚聚集在苏州河南岸,不顾流弹危险为谢晋元和八百壮士呐喊助威。   这天清晨,慕易辰夫妇来到苏州河岸边翘首以盼,只见一名穿着童子军制服的少女下了苏州河,向对岸游去,围观群众都为她叫好,就连日军也停止了射击,纳闷的看着这一幕。   这名女童军爬上北岸,进了四行仓库,不久,一面崭新的青天白日旗在四行仓库升起,在初生的阳光下猎猎飘扬,北岸满目疮痍,一片焦土,唯有这面旗帜如此鲜艳,如此耀眼。   南岸的市民无不热泪盈眶,激昂的歌声响起:   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   你看那民族英雄谢团长,   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   你看那八百壮士孤军奋守东战场!   四方都是炮火,四方都是豺狼,   宁愿死不退让,宁愿死不投降。   我们的国旗在重围中飘荡!   飘荡!飘荡!飘荡!飘荡!   “他们都会死,是吗。”车秋凌泪水模糊了双眼,依偎在慕易辰怀里道。   慕易辰沉痛的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不一定,想想办法,让他们退入租界,日本人不敢怎么着的。”   在公共租界内的中国士绅名流的努力下,英美当局终于首肯,允许八百壮士撤入租界,但要求解除武装,不得参战。   ……   日军两师团在杭州湾登陆,中国军队全险撤退,淞沪鏖战,牺牲惨重,长江苏州江阴无锡防线不保,撤退变成了溃退,整个苏南,到处都是溃兵,天上日本飞机呼啸,肆无忌惮的投弹扫射,中国空军已经丧失殆尽,无力反击。   华北战局也不妙,南口失守,张家口沦陷,大同沦陷,太原沦陷,日军沿平汉线南下,攻占保定、石家庄、安阳,另一路顺津浦路南下,攻占鲁北德州,兵锋直指济南。   十一月二十日,国民政府西迁重庆,大本营任命唐生智为南京卫戍司令,率领十五万军队坚守首都。   江东子弟兵组建的模范十七师从上海撤下来之后,一万人只剩下三千了,勉强编成一个旅,陈启麟师长变旅长,刘骁勇却从准尉副排长提拔为中尉连长,带着手底下五十多号弟兄防守中华门一线。   淞沪会战失败后,士气一落千丈,临时构建的前沿指挥部内,陈寿和陈启麟正在研究防御战术,忽然外面有人进来,竟然是许久不见的薛斌。   薛斌所部被改编为税警总团后撤到苏北整训,这次淞沪会战又上了前线,连番鏖战,建制都打散了,老禁烟执法总队的弟兄们只剩下三百多人,薛斌干脆带着他们脱离税警总团,重回江东军怀抱。   老兄弟又在一起并肩战斗了,大家摆上军用茶缸,开了两盒罐头,开环畅饮起来,喝道酣处,陈寿道:“仗打成这样,你们说南京能不能守住?”   陈启麟道:“南京虎踞龙盘,有长江天险,但是自古以来威胁都是从北来,这回日本人从南边过来,无险可守,失陷只是时间问题。”   陈寿道:“咱们怎么办,不能白白耗死在这儿啊。”   陈启麟道:“又能怎么办,南京是中国的首都,说啥都得保卫的,军人职责在此,马革裹尸在所不惜。”   陈寿道:“死了白死,有啥意思,咱们在上海打了三个月,损失七千人啊,这个仇是肯定要报的,但是不一定在南京这儿报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老薛,你什么想法?”   薛斌喝了一口酒,拍桌子站起来:“打,寸土不让的打,就算死也得拉俩垫背的,想一口吃掉南京,崩掉狗日的门牙!”   陈寿叹口气:,他知道薛斌的媳妇前年病故,留下两个孩子没人照顾,老薛都义无反顾,自己也没啥好说的:“既然你们坚持要打,我就舍命陪你们,不过最好给江东军留点种子,不能一锅烩了。”   陈启麟想了一下道:“我同意。”   次日,刘骁勇和一些青年军官接到命令,护送烈士遗骸回江东,大战之前让他们脱离战场,这些小伙子都很不理解,集体到师部请命,却遭到严厉训斥,陈启麟骂道:“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你们难道忘了么,护送烈士遗骸,是很重要的任务,谁敢抗命,我先枪毙他!”   一个上尉不服气道:“即便重要,派一个人就够了,为什么派这么多人一起。”   陈启麟道:“这是命令,你只管服从,不需要问为什么。”   “大敌当前,我们都是骨干军官,不能走!”上尉当面顶撞起来。   “执法队,给我抓起来,枪毙!”陈启麟一声令下,如狼似虎的宪兵扑上来将那上尉扭住,其他军官见师长来真格的了,全都跪下了:“师座,请收回成命!”   陈启麟道:“留下九死一生,你们这是何苦。”   军官们齐声道:“马革裹尸,军人本分。”   陈启麟双目通红,动了感情:“弟兄们,和日本人还有很多年的仗要打,咱十七师已经伤亡过半,再打下去,种子都没了,我和司令挑选你们回去,就是为咱们师留下火种啊。”   众人都低下了头,师长的苦心,他们不是不知道,但这个节骨眼上,谁也不忍心抛下袍泽独自偷生。   最终采取了折衷方案,通过抓阄的方式让一半人回去,刘骁勇抓到了回的纸条,奉命和二十名战友一起,护送遗骸归乡。   十二月的省城,寒风凛冽,城外大校场上,七千个陶罐整齐的排列着,如同出征的将士,这是模范十七师牺牲官兵的骨灰,战死的人太多,棺木不够用,遗体后送的运输压力太大,只能集体火化后装罐运回,其实罐子里的骨灰和名字未必对得上,但每一罐,都是江东子弟的骨灰。   校场内外,哀声遍野,四个月前欢送子弟兵出征的父老们,此刻却在辨认着陶罐上亲人的名字,鲜活壮实的小伙子,已经化为一杯黄土。   灰蒙蒙的天上飘起了雪花,左胳膊上缠了绷带的刘骁勇和几位战友一起,缓缓抬起右臂敬礼,苍凉大地上,似乎回荡着将士们的吼声:“狭路相逢——勇者胜!”   第二十二章 保卫淮江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中华民国首都南京陷落,日军进城后采取中世纪的野蛮做法,放纵士兵进行屠城,无辜市民、被俘士兵,遭到集体屠杀,惨死者达数十万!南京几成空城。   消息一出,举世震惊,纷纷谴责日本兽行,可是这些谴责如同隔靴搔痒一般毫无作用。   从卢沟桥事变到南京沦陷,不过半年时间,中国半壁江山已被日本占领,东北、华北、苏南的同胞,尽成亡国奴。   江东省城,人心惶惶,南京大屠杀的传闻如同插了翅膀一样飞遍各处,有随军记者泄露出的照片显示,日寇竟举行杀人竞赛,以砍中国人的脑壳为乐,如此残忍野蛮,令人发指。   恐惧、绝望、失落、悲伤的情绪蔓延在各处,江东子弟兵都打完了,淞沪会战,南京保卫战,江东省陆续出了两万青年,这些人全都没有回来。   不过长官们倒是全须全尾的回来了,陈寿和薛斌都是土匪出身,见机行事比谁溜得都快,陈启麟倒是正儿八经的革命军人,眼瞅阵地守不住了,打算举枪成仁,正好一颗炮弹炸响,把他炸成重伤,卫士们抬着他撤出阵地,坚守阵地的士兵们全都牺牲了。   陈启麟身负重伤,至今躺在病床上,陈寿和薛斌无言见江东父老,整天在一起喝酒骂人,骂蒋介石,骂唐生智,整个南京保卫战部署指挥的是一塌糊涂,十几万大军,真正战死的没多少,大都是溃败路上自相践踏而死,或是被俘虏之后屠杀的。   ……   这几个月来,陈子锟忙的团团转,转移北泰工厂设备人员物资,接洽苏联志愿航空队,身兼数职,在武汉、江东之间穿梭奔忙。   中国空军建设极为艰难,陈子锟一直建议大规模进口战斗机,建立强大空军,但是他这个航空委主任委员只是摆设,航空方面的决策,都是兼任航空委秘书长的蒋夫人美龄做出的,她深受丈夫影响,认为中日之间近期爆发大规模战争的可能性很小,便把采购飞机的款子存在香港银行里吃利息,钱生出了小钱,空军的飞机却打了水漂。   卢沟桥事变后,中央认为战争不可避免,这才向美国紧急采购战斗机,并且立即付款,但美国政府提出不包运输,让中国人上门自提。中国根本没有远洋货轮,就算有,也过不了日本海军封锁那一关,于是只能不了了之。   对此陈子锟只有一句恨恨的评价:“娘们当家,墙倒屋塌!”   去年八月,中苏签订了《互不侵犯条约》后,苏联空军陆续来华助战,并向中国提供大批飞机和航空器材,短短几个月内,出售飞机二百三十二架,战斗机轰炸机俱全,反观欧美,订购三百多架,只到货八十五架,其中还有十三架没安装好。   蒋委员长一贯反苏亲英美,可关键时刻,雪中送炭的竟然是苏联,英美却态度暧昧,不敢招惹日本,当然这事儿大家都不提,以免伤了委座自尊。   空军建设迫在眉睫,陈子锟将中央航空学校改为空军军官学校,增设空军参谋学校、幼年学校和通信、机械学校,大规模培养空军人才,但物资奇缺,人员匮乏,事情繁杂,他本来就不擅长处理文案,一时间头都大了。   好在可以经常飞回老家换换脑子,现在中国上空已经变成日本飞机的地盘,乘坐运输机很不安全,陈子锟来往各地都是亲自驾驶一架苏式伊-16战斗机,遇到没有战斗机护航的日本轰炸机,还能抽冷子敲两架下来。   回到省城,径直到省政府找阎肃商讨防守江东事宜,阎肃说我现在是文官,打仗的事儿还得找陈寿。   陈子锟和阎肃走到陈寿屋门口,正听见陈寿和薛斌痛骂唐生智该死,嘴上说什么破釜沉舟背水一战,谁敢渡江逃走就地枪毙,自己却偷偷预备一艘小火轮,日军一开始进攻,当官的就全跑了,南京这一仗打得实在窝囊。   阎肃咳嗽一声,屋里立刻不吭声了,陈子锟走了进去,两人站起来立正:“陈主任好。”   陈子锟披着黑色斗篷,上下打量着两人,看的他俩毛骨悚然。   “大帅,弟兄们已经尽力了……”陈寿低头道。   “我不怪你们,错在大本营,错在委座,错在唐生智,指挥失误,连累了无辜百姓,南京已失,江东危急,我想听听你们俩什么意见?”陈子锟摘下大氅,坐到了桌旁。   陈寿道:“江东的兵已经打光了,现在只剩下各地的保安团和警察,还有陆军学校的学员,临时征募也来不及,凭这些兵,根本没办法和小日本干仗。”   薛斌也直摇头:“税警总团是全国最精锐的兵了,和日本鬼子也就打个平手,让保安团和警察上阵,那不是送死么。”   陈子锟问阎肃:“你怎么看?”   阎肃苦笑:“就算打,也没有武器了,重装备全都丢在南京了,淞沪会战,消耗的可都是咱们的家底子,现在军火库里只剩下几千条老旧步枪,型号口径混杂,子弹都找不齐,炮一门都没有,只有轻武器的军队,难以和日军正面抗衡。”   陈子锟沉默半晌,道:“不战而退,怎么向百姓们交代,山东韩复榘放弃济南,已被委座拿问,枪毙于汉口,你们谁想做下一个韩复榘。”   众人都不说话,低头抽烟。   陈寿道:“和小日本打阵地战,那不是咱的强项,拿鸡蛋往石头上磕,那不叫有种,叫蠢。”   陈子锟心中一动,江东军的老底子是土匪,擅长打游击,不如以游击战来对付日军,能不能守住江东另说,起码能尽到军人的本分。   把这个想法一说,大家都觉得不错,正在讨论,省府秘书长柳优晋来了:“阎主席,英国代办找您有事。”   省城设有一个英国外交代办处,代办正是当年的南京总领馆二等秘书约翰·沃克,当年的外交场菜鸟,现在已经是八面玲珑的外交老手了。   阎肃道:“让他候着,我们正在商量对敌策略。”   柳优晋道:“他已经到门口了。”   约翰·沃克穿着三件套的藏青色呢子西装,胳膊上搭着大衣,满脸忧色走了进来,见到陈子锟也在,略有吃惊,道:“陈将军在,真是太好了,我想知道,贵军准备如何应对当前的局面。”   陈子锟道:“我军如何抵御日军,难道也要向大英帝国报备?”   沃克道:“您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只是想知道,你们的行为会不会触怒日军,遭致疯狂的报复,我想大家都不愿意看到南京的惨剧在江东重演,况且英国在江东还有很多的产业和侨民,我不希望他们受到波及。”   陈子锟怒极反笑:“可笑,日本人来打我们,我们还要担心不能触怒他们,你们英国人就是这么对付侵略者的么,哦,抱歉,我忘记了你们在欧洲一直扮演的是日本的角色。”   沃克讨了个没趣,只得悻悻离去。   阎肃道:“英美隔岸观火,难道他们不怕在华利益受损么?”   陈子锟道:“英美已经不是四十年前的英美了,日本也不是当初英国的小根班了,他们羽翼渐丰,牙尖爪厉……再说,英美一方面打着怂恿日本和苏联火并的主意,一边防范着德国重新崛起,毕竟欧洲才是他们的根本,中国打成一锅粥,只要没撕开脸,他们就不问。”   对国际形势的研判,陈子锟认识最深,阎肃等人都不及他,听他这样一说,不免露出失望之色:“英美不干预,这可怎么办。”   陈子锟道:“没有张屠夫,就吃带毛猪?英美又不是吃斋念佛的善人,凭什么帮咱们?别说他们了,就是苏联,又是卖飞机,又是派航空队,还不是怕小日本打下中国腾出手来对付他们,上个月孙科到莫斯科去谈判,斯大林推三托四,不愿意出兵,就是想让咱们先耗着,把日本人的兵力拖住,他们坐收渔利。”   陈寿恨恨道:“这帮洋人,没一个真心帮咱们的,这就叫养虎为患,早晚小日本坐大了,肯定咬他们一口。”   陈子锟道:“国际政治,唯有利益,中国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忽然凄厉的防空警报响起,众人急忙出屋躲避,院子里有临时挖掘的防空洞,在里面躲了五分钟警报就解除了,原来是两架日本侦察机飞临省城上空,江东军的厄立康高射炮都损失殆尽,只能任由日机如入无人之境。   飞机走了,众人从防空洞出来,陈子锟沉吟片刻,道:“立刻召开军事会议,把陈启麟也抬来,老子要保卫淮江,保卫省城!”   一小时后,会议在省政府召开,老部下们汇聚一堂,陈子锟虽然已经不担任地方职务,但依然是江东省的主宰者,他毫不客气的坐在首位,开始调配部署。   “阎肃,把省城金库里的储备黄金白银外汇和钞票,全都运到武汉。”   “曾蛟,立刻组建水上别动队,水性不好的不要。”   “陈寿,把各地保安团组织起来,发枪,发子弹,发大洋。”   “薛斌,你带人把大伙儿的家眷送到北泰。”   轮椅上的陈启麟一直没听到自己的名字,急切道:“我呢,我做什么?”   陈子锟走过来,按着陈启麟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去武汉,重新把咱们江东模范师拉起来。”   第二十三章 跑反   兵荒马乱的年月,部队打残了不要紧,编制一定不能丢,从统帅部序列中取消,那就没地方哭去了,陈子锟派陈启麟去武汉的用意很明显,那就是保住模范十七师的编制,先前留下的那些火种军官,此时就派上了用场。   刘骁勇等人护送师长西去武汉,重建十七师,陈启麟是黄埔嫡系,十七师又是为保卫南京拼干净的,想必蒋介石不会为难他。   其余人等留在江东部署御敌,曾蛟是水匪出身,当警察厅长是屈了他的才,在水上劫船杀人才是他的拿手绝活,陈子锟一声令下,他就把水上别动队拉了起来,全都是水性极好的弟兄,水警总队仓库里抬出来一枚枚黑黝黝的大家伙,这可不是江东兵工厂土造的玩意,而是正儿八经德国进口的水雷。   上次用水底龙王炮袭击了英国军舰后,陈子锟就关注起水雷来,这玩意性价比太高了,弄几颗就能把水面封死,阻滞敌人的军舰,组建水面舰艇部队的成本和时间都承受不起,只有用这玩意来进行被动防御。   进口的飘雷、锚雷、沉底雷布入淮江下游,封锁了水面,日本军舰想通过,起码要花上几个月的时间来扫雷。   阎肃将江东实业银行金库里的黄金白银外汇全都装箱贴上封条,派重兵押运,按照陈子锟的命令送往武汉,不过他又多了个心眼,按照目前的形势,武汉很快不保,不如直接运往陪都重庆。   薛斌护送着一大帮家眷,带着整整一船的行李前往北泰,那是江东的第二道防线,地处淮江以北,群山环抱,易守难攻,比省城强多了。   高官们的家眷都撤往北泰,等于释放出一个信号,省城即将沦陷,这年头谣言传的最快,一时间淮江上千金难求一船,家家户户都忙着跑反。   再不跑,南京大屠杀的惨剧就会上演到自己身上。   刘存仁一家也开始逃亡,老刘家别的不多,就两样多,书多,儿女多,老刘喜欢收集古书典籍,这些年来薪水一多半都拿来买书了,家里古书浩如烟海,其中不乏孤本善本;儿女也多,前前后后生了十二个孩子,夭折了四个,还剩八个,女儿就占了六个,其中最小的女儿小媖才十一岁,二女儿三女儿已经嫁人生子,一大家人,坛坛罐罐的,怎么走还是个难题。   好在刘家有个争气的女儿,刘婷帮着安排了几张船票,乘坐三日后的火轮船前往北泰,仅有三天时间收拾行李,根本来不及,刘存仁面对自己几千本藏书发了愁,这些书,他一本都不想扔,可全带走也不可能。   书还是小事,银行里的款子提不出来才是大事,江东实业银行前人山人海,挤兑严重,警察厅派了几百个警察维持秩序,根本没用,血汗钱都在银行里提不出来,再老实的百姓也得发急。   还好,刘婷一个电话解决问题,刘存仁的存款全提了传来,换成一张张法币缝在衣服里,家里的书实在没法带,只能挑出最珍贵的用藤条箱子装着带走,等到开船那天,一家人拖着大包袱小行李,浩浩荡荡前往码头。   到了码头一看才傻眼,熙熙攘攘全是人,别说带着这么多行李了,就是空身都挤不过去。   栈桥边停着一艘火轮船,插着意大利旗,意大利和日本是友邦,飞机断不会轰炸这条船,所以这艘船的票子最紧俏。   码头上人声鼎沸,客轮汽笛长鸣,刘存仁一家望洋兴叹,忽然身后一阵喇叭响,刘婷从汽车上跳下:“怎么还没上船?”   刘存仁苦笑着指指前面:“走不动。”   刘婷皱眉想了一下,对身边的副官耳语几句,不大工夫,又是一辆卡车开来,车上下来八个膀大腰圆的士兵,二话不说,提起行李就往前挤,即便有他们帮忙,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到船上,客舱里早挤满了,甲板上也全是人,轮船公司也不管那么多了,只要给钱就能上。   刘存仁一家人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刘婷将一张纸塞在父亲手里:“到北泰之后,去这个地方,我已经安排好了,好了,我走了。”   “婷儿。”刘存仁喊了一声,声音有些发干。   刘婷回头:“爹,没事。”   “小心。”千言万语到了嘴边,还是化作了两个字。   轮船终于开了,满载着逃难的人离开了省城码头,一家人终于松了口气,坐在后甲板行李堆上,拿出干粮和水壶吃饭。   昏昏沉沉中,刘存仁被小女儿摇醒:“爹,那是干啥的?”   刘存仁戴上眼镜一看,不禁动容,江岸边的道路上,浩浩荡荡全是人,步履蹒跚扶老携幼的走着,有汽车,有骡车,更多的是步行,挑着行李和孩子,牵着羊和狗,队伍前不见头,后不见尾。   “那是跑反。”刘存仁说。   “啥叫跑反?”   “跑反就是百姓躲避战乱的一种手段。”刘存仁解释道。   小女儿瞪着明亮的大眼睛:“那咱们也在跑反么?”   “是啊,咱们家也在跑反。”   “那为什么要跑反?”   “因为日本人打过来了,咱们的军队打不过他们,只能跑反,不然就要被日本鬼子祸害。”刘存仁尽量用平实的语言向好奇的小女儿解释。   “为什么打不过日本鬼子?”   小女儿打破砂锅问到底。   刘存仁叹了一口气,摸着小女儿的头发:“媖儿,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船只超载严重,速度极慢,坐船的旅客都没带多少干粮,水手们趁机兜售难吃到了极点的饭菜,穷家富路,为了不饿着孩子,刘存仁只得花钱买了一份,一边吃一边骂这帮发国难财的坏蛋。   第三天中午,船到北泰,码头上依旧人满为患,这回没有大兵帮忙了,不过下船总比上船容易些,刘存仁一家拖着行李,按照刘婷给的地址找到了一栋房子,安置了下来,房租很贵,赶得上省城热闹地段的价格了,不过此时北泰房子紧俏,能租到房子已经很不错了。   好不容易安顿下来,吃饭又成了问题,这栋房子是新建的,有煤气管道,比省城还先进,不过战争迫在眉睫,焦化厂已经停工,煤气停止供应,只能买个煤球炉生火烧饭,锅碗瓢盆还得重新置办,钱哗哗的往外出,女儿出去买米,结果拿着空口袋回来了,原来米价飞涨,带的钱不够用的,不光粮食涨价,所有的东西都涨价,刘存仁积攒的那点家底子,眼瞅就要见底。   正在刘存仁一筹莫展之际,北泰市政府的工作人员找到了他,说需要找一个写公文的,听说刘先生在省政府就是搞这个的,特地来请。   刘存仁知道这也是女儿安排的,暗暗感叹,幸亏自己生了个好女儿啊。   一大家人住在陋室之中,走路都碰腿,可比起大街上的难民,已经幸运多了,这两天光丢弃的婴儿就见了三个,战争带来的创伤,这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刘家的房门被敲响,声音很小,简直可以忽略,小女儿过去开门,一个穿旧旗袍的女子站在门口,小腹隆起,显然有孕在身,她笑的有些局促:“你们好,家里没吃的,想借点米……”   刘家人面面相觑,粮食那么金贵,也能借么,不过看她面黄肌瘦的样子,应该是饿极了才拉下脸来求人的。   “大人饿点没什么,就怕饿着孩子。”女子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声音低下来,她的旗袍很旧,是绿色的缎子质地,想必以前也是阔人家的小姐。   刘存仁的老婆一声不吭,去盛了一碗米饭,用饭铲子压实在,又添上一点,继续压实在,一碗冒尖的米饭递了过去。   “谢谢,谢谢。”旗袍女子连声感谢,端着饭碗回了隔壁,狼吞虎咽的吃起来。   门开了,丈夫拖着疲惫的脚步回来了,女子把饭碗推过去:“吃吧,给你留的。”   “我不饿,你吃吧,别饿着咱们的孩子。”王泽如又把饭碗推回去,爱怜的看着红玉。   ……   省城人心惶惶,到处跑反,几乎变成一座空城,警备司令部竖起招兵旗,十几天下来只招了几十个人,都是没饭吃的流浪汉,也难怪,江东的子弟全损失在淞沪南京,活蹦乱跳的小伙子出去,一罐骨灰回来,谁家也不愿再把孩子往军队里送。   陈寿一筹莫展,只能先按照陈子锟的指示,把军火库里的枪械子弹全发出去,别管是清朝时期的燧发枪火绳枪还是北洋时期的杂牌曼利夏、雷明顿、马蒂尼,只要是愿意抗日的保安队,民团武装,免费发放。   能做到的也仅仅如此了,江东是否沦陷,只在于日本人来与不来,这一点大家都很清楚。   幸运的是,日本人暂时还顾及不到贫瘠的江东省,中国太大了,他们如同扑在大象尸体上的豺狗,到处都是鲜肉,哪还顾得上骨头。   江东就是骨头,而津浦路和陇海路交汇点的徐州,却是一块大肥肉,南下的日军第五师团和北上的第十师团,与中国军队展开徐州会战,激战于台儿庄,战事浩大,持续数月,为江东百姓的跑反赢得了时间。   北泰的重要军工机器装船运往重庆大后方,陈子锟驾机前往武汉,面见蒋委员长,从空中看武汉三镇,满目疮痍,尽是日本轰炸的结果。   陈子锟义愤填膺,一个想法冒了出来,整天被日本人轰炸,何不让他们也尝尝被轰炸的滋味。   第二十四章 炸弹丢到小日本姥姥家   南京失守之后,中国大本营撤销,仍由军事委员会总揽军事,统帅部设在武汉,指挥全局,所以武汉三镇饱受日本轰炸之苦,淞沪抗战后,全国战机仅剩八十一架,完全失去制空权,要不是苏联志愿航空队来援,武汉早让人炸成废墟了。   在蒋介石的汉口官邸内,陈子锟提出了轰炸日本的想法,委员长起身跺了两步,沉吟道:“空军可以做到么?”   陈子锟道:“两年前我就做了轰炸日本的预案,《空军国防作战》甲案中,计划以重型轰炸机袭击日本佐世保、横须贺,大板,东京等处……”   蒋介石道:“我不要听你纸上谈兵,我要的是切实可行的方案,怎么轰炸,轰炸哪里,战斗机如何护航,轰炸完了是否能安全归来,这都是难以解决的问题。”   陈子锟道:“利用现有的马丁B10轰炸机,改造油箱扩大容积,利用黑夜掩护,从沿海机场起飞,不用战斗机护航,轰炸日本九州,理论上是可以成功的。”   蒋介石若有所思,半晌才道:“轰炸日本本土的政治影响很好,可是如果触怒了日本,招致更大的报复,未免得不偿失,我再考虑考虑。”   委员长并没有考虑太久,很快就作出决定,轰炸日本,不过轰炸机不携带炸弹,而是装满传单进行“人道主义轰炸”,这样以来,政治效果达到,还不至于激怒日本当局,正所谓以德服人,就是这个道理。   陈子锟唯有苦笑,委座顾虑太多,患得患失,不过能同意就最好了,他立刻开始组织安排,从空军飞行员中挑选能执行此项任务的飞行员,机械员和无线电报务员。   跨海飞行不比陆上飞行,茫茫大海没有任何参照物,难度可想而知,中国飞行员虽然英勇无畏,但技术水平普遍较差,好不容易才选拔出一批精干人员来,分为两个编队,日夜训练。   执行任务的飞行选定为美国造马丁B10重型轰炸机,挑出三架飞机来进行改造,轰炸任务采取双机编队形式,两架备战,一架作为候补。   与此同时,台儿庄正在鏖战之中,第五战区司令官李宗仁率中国军人浴血奋战,歼敌一万六千人,是平型关大捷后又一次胜利,当然这种胜利就像是股票暴跌后的反弹,昙花一现而已,日军虽损兵折将,但元气未伤,进攻势头略减而已,五月,徐州失守。   五月十九日下午三点,两架改装过的马丁B10轰炸机满载着传单从汉口机场起飞,飞往宁波栎社机场,他们将在宁波加油后再度起飞,前往日本九州进行轰炸。   陈子锟和空军总指挥周至柔在汉口机场塔台坐镇,半小时后突然接到无线电报,其中一架机械故障,迫降在江西境内。   这下大家都抓瞎了,双机编队变成单机,计划被迫中断,怎么向委座交代,指挥部内乱成一锅粥,有人建议推迟轰炸,有人说救人要紧,周至柔思虑再三,也决定向委座报告,推迟行动。   陈子锟按住了电话机的插簧,道:“照原计划进行,不是还有一架备用的飞机么。”   周至柔道:“临时找不到飞行员了,飞重轰的本来就少,何况跨海飞行,难度太大了。”   陈子锟道:“你面前就有一个飞越过大西洋的飞行员。”   周至柔如梦初醒:“怎么把您给忘了,不行不行,您是上将,怎能亲自出征。”   陈子锟道:“今天的气象条件很好,错过就可惜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拿飞行服来。”   五月的汉口,天气已经很热了,陈子锟穿上了翻毛的飞行服和皮靴,来到飞机旁,临时拼凑起来的副驾驶、机械师,电报员也都就位了,周至柔感慨道:“真想和你们一起去啊。”   陈子锟拍拍他的肩膀:“后方更需要你。”说罢爬上飞机,引擎慢慢启动,滑跑起来,空军地勤人员列队敬礼,目送飞机升空。   替补队员抵达宁波,将前一架飞机上的传单搬了一半过来,飞行员们忙着吃饭休息,陈子锟却来到机场警卫连的阵地,到处踅摸一番,看到地上有成箱的迫击炮弹,便拿起撬棍撬开箱子,拎了两枚出来。   “哎,你干啥的!”一个士兵喝道。   “借点东西。”陈子锟道。   “你怎么拿我们的炮弹啊。”警卫连的排长闻声从屋里出来,忽然看见陈子锟飞行服胸前的军衔标志,赫然三颗金星,吓得他一激灵,赶紧立正敬礼。   “稍息。”陈子锟笑眯眯道,“小伙子,借你两枚炮弹,行不行?”   “行,当然行,您把这一箱子都拿走也行。”小排长客气道。   “两枚就够,意思意思罢了。”陈子锟将炮弹裹在飞行服里面就往外走。   “您这是到拿到哪儿去意思啊?”小排长一脸纳闷。   陈子锟一回头:“丢到小日本姥姥家去。”   二十三点,汉口指挥部发来电报:可以出击,祝一切顺利。   二十分钟后,机组人员登机,做最后的准备。   距离零点还有十二分钟的时候,跑道灯亮起,两架马丁B10轰炸机滑跑起飞,消失在漆黑的夜空中。   飞机在东海上空飞行,头顶着月亮,机翼下是波光粼粼一望无际的大海,为了保密,飞机无线电静默,陈子锟越洋飞行经验,主动担任长机在前面带飞,机舱里很冷,只有单调的引擎轰鸣声,机组人员都紧绷着神经,生怕半路遇上日本飞机。   “这是太平洋,不会有敌机出现的,都轻松点,那谁,讲个笑话。”陈子锟为了缓解大家的紧张情绪,和他们聊了起来。   海面飞行,全靠仪表,宁波到九州是一条直线,海面风平浪静,空中气流平稳,不知不觉就抵达了九州岛。   漫长的海岸线上,是漆黑的陆地,继续向前飞,是九州的重要城市长崎,这里有日本海军基地,多家兵工厂,是这次轰炸的首要目标。   深夜的长崎依然灯火通明,城市轮廓明显,那是街道路灯和工厂车间的灯光。   两架飞机投下照明弹,然后是成捆的传单推了下去,五颜六色的传单在空中散开,犹如天女散花一般,上夜班的工人们走出车间,惊讶的看着天降传单,有人捡起来观看,上面用日文印着:中华民国总工会告日本工人书……   飞机上的陈子锟,从脚下拿起一枚迫击炮弹,在地板上磕了一下解除保险,然后将写着安学俩字的炮弹丢了下去,嘴里念念有词:“小安,我替你轰炸日本了。”   安学,南泰县人,江东陆军官校毕业,是陈子锟的专机驾驶员,牺牲于去年八月,淞沪战场,他是跳伞后自杀的,宁愿死也不做日本人的俘虏,牺牲时年仅二十七岁,结婚半年。   一枚普通的60毫米口径迫击炮弹,即便在战场上也发挥不了太大作用,似乎是安学在天之灵保佑,这枚从天而降的炮弹居然落在一家兵工厂的仓库屋顶上,严禁烟火的兵工厂做梦也想不到会遭到轰炸,仓库屋顶被炸开,火星四溅,引燃了堆积的导火索,引起了一场大爆炸。   陈子锟吓一跳:“安学,你真跟来了?”   下面爆炸连连,双机编队却无瑕欣赏,他们急着赶赴下一个城市福冈,二十分钟后,飞抵福冈,这回日本人已经有了准备,探照灯雪亮的光柱划破夜空,凄厉的警报声响彻全城,高射炮开始射击,但是根本伤害不了高空飞行的马丁轰炸机。   传单再次在福冈上空飞舞,陈子锟也再一次投下了炮弹:“小日本,这是本大爷赏你们的薄皮大馅饼。”   不过这颗炮弹没炸出那么大动静来。   双机编队继续飞行,在久留米、佐贺、熊本上空投下传单,在九州上空盘旋了近两个小时,这是外国空军第一次轰炸日本,日本陆海军航空兵竟然没有战斗机起飞驱逐,看来事先的策划完全正确,这次轰炸任务看起来艰巨,实则有惊无险。   投完了所有传单,飞机载荷减轻,掉头回航,当一轮红日升起的时候,飞机已经在太平洋上空了。   归途如虹,双机编队身披早霞胜利返航,中途加了一次油,中午抵达汉口基地,飞机降落后,聚集在机场的各界人士欢呼雀跃,欢迎英雄凯旋。   陈子锟并没有出现在英雄队列中,他在南昌就下了飞机,荣誉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但是军事委员会还是授予了他最高荣誉勋章,青天白日章,作为对他指挥对日轰炸的褒奖。   这枚勋章从此成为他的珍爱,一直陪伴他到人生终点。   ……   “人道轰炸”并没有阻止日军的进攻,国军依然节节败退,郑州、武汉危在旦夕,半个月后,国军炸开郑州以东的花园口黄河堤坝,洪水向南泛滥,暂时阻滞了日军前进的铁蹄。   事后不完全统计,花园口决堤,淹没四十余县,冲毁民宅一百四十万间,陆沉一千九百万亩土地,倾家荡产者四百八十万,死者不计其数,财产损失更是无可计数。   北泰却因祸得福,北方尽成泽国,日军无法南下,防御压力骤减,而此时,一张无形的大网已经向陈子锟撒了过来。   “纸片轰炸”虽然没有实际意义,但是大大伤害了日本皇军的尊严,据说天皇都被惊动了,陆军大臣中村孝太郎中将下了严令,一定要报复,除了以牙还牙猛烈轰炸武汉外,还要惩罚具体的当事人。   潜伏在武汉的日本间谍,向华中派遣军司令部发出了密电,报告了轰炸长崎的罪魁祸首乃是航委会主任委员,陈子锟上将。   第二十五章 炸毁淮江铁桥   上海,华中派遣军司令部,司令官畑俊六大将正伏案工作,他身后是巨幅支那作战地图和一面旭日旗,旁边还供着一把看似普通的军刀,那是他家传的宝刀,只不过换上军用刀装而已,武士出身的军官都喜欢这么做,让祖先的灵魂保佑自己武运长久。   参谋长河边正三少将走了进来,鞠躬敬礼:“司令官阁下。”   “哦,是河边君,请坐。”畑俊六从桌子后面站起来,还礼,然后握手,让勤务兵给参谋长倒茶,寒暄一番后,道:“大本营命令,攻占江东省,河边君认为派遣哪支部队比较合适。”   河边正三一愣:“大本营又改主意了么,我认为,对支那作战已经到了见好就收的地步,再打下去,帝国兵力不足,难以维持,江东省对帝国来说,并不是那么非取不可的战略要地。”   畑俊六道:“我也是这样认为的,但是国内主战派那帮家伙是硬着头皮也要上的,新征募的二十个师团就要成军了,大本营计划发动武汉攻击战,为了配合作战,同时也为了执行大本营的一项任务,我军必须攻克江东。”   河边正三皱了皱眉:“兵力缺口很大,我看就让第六师团出一个联队吧。”   畑俊六哑然失笑:“河边君,用一个联队攻打支那一个省,是不是太夸张了一些。”   河边正三也笑了:“虽然是一个省,但是根据特高课的情报来看,已经没有正规军据守了,就算有一两个支那陆军师,我想一个联队的步兵也可以从容应付,在华北方面军攻克开封的战役中,曾经有过一个大队追逐支那军一个师的战例,我们华中派遣军,可不会输给北方那些家伙。”   畑俊六道:“如果只是为了攻占江东省,一个联队确实够了,但是在江东省的北部有一片地区,乃是江东的核心地带,那里有煤矿和钢铁工厂,为支那军队源源不断的提供战争物资,我军必须占领这里。”   说着,他来到地图前,用手指着地图上的江北片区:“北泰市,是支那高级将领陈子锟的私人地盘,大本营为了惩罚他对帝国本土的冒犯,决定捣毁他的这座城市。所以,河边君,稳妥起见,请派一个旅团吧,拜托了。”   “哈伊。”河边正三微微躬身。   ……   日本驻上海华中派遣军司令部派出了第六师团下的第三十六旅团,执行对江东省的进攻作战,第六师团臭名昭著,是日军中战斗力最强的师团之一,曾参与南京大屠杀,每一个士兵都恶行累累,消息一出,江东百姓更是闻风丧胆。   省政府已经撤离了,据说撤走前秘书长柳优晋和省主席阎肃曾经大吵一架,愤而辞职,具体原因不明。   三十六旅团有兵员七千余人,倾巢尽出,大摇大摆行进在江东平原上,这里无险可守,成熟的麦子一片金黄,田野里一个人也没有,旅团长牛岛满少将穿着一丝不苟的将军服,扶着一柄金色刀绪的军刀,这是他家传的宝刀,名字叫:来国俊。   他是旧萨摩藩士牛岛实满中尉的第三个儿子,1908年以第三名毕业于陆军士官学校,又在陆军大学学习了四年,是从少尉一步步升上来的职业军人,去年三月才晋升的陆军少将,终于完成了父亲的期望,成为一名挎着金色刀绪的帝国将军。   进攻江东的军事行动,对参加过上海作战和南京攻坚战的牛岛满少将来说无异于一次暑期旅行,江东省不是支那的战略重地,对方已经放弃了抵抗,一路上未见任何敌军,旅团浩浩荡荡,长驱直入。   虽然极度鄙视支那军,但牛岛满并未骄傲自满到不派斥候,实际上他很小心的派出多股部队已经侦查,再三确认前进道路上没有敌军。   初夏的阳光下,士兵们高歌猛进,旭日旗迎风招展,江东省内的公路修建的不错,部队行进速度极快。   第三十六旅团毫无阻碍的开进了江东省城,地方士绅委托了几位曾在日本留学的先生前来慰问,献上礼物,请牛岛将军不要为难百姓。   牛岛满好言抚慰一番,说大日本皇军纪律严明,断不会像你们国民党部队那样骚扰百姓,尽管放心,还要拜托诸君尽快把维持会建起来,以便维持秩序,共同建设王道乐土,日中亲善的干活。   前省府秘书长柳优晋被推举为江东省维持会会长,在他的主持下,省城平静的完成了过渡,城门上的青天白日旗降下,换上了一面太阳旗。   牛岛满的旅团司令部设在了省政府,私人官邸则设在枫林路陈公馆,这里原来是陈子锟的私宅,修建的相当漂亮,有喷泉和假山,客厅里有水晶吊灯和钢琴,将军非常满意。   旅团派出多股部队,却接管江东省其他市县,由于完全不担心爆发战斗,接管一个县只需要一个小队的士兵。   唯一需要特别对待的是北泰,情报称那里有中国警察和民团据守,而且地处淮江以北,地势险要不易进攻。   牛岛满决定派出一个大队的兵力,沿铁路线北进,攻占北泰。   省城火车站内,一片空荡荡,别说火车头了,就连车皮都不剩一辆,中国人坚壁清野的工夫做得好,没给皇军留下任何能用的东西,部队无法乘车前进,只好沿公路北上,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小队的便衣,他们打扮成中国败兵和老百姓的模样,混在难民中前行。   淮江铁路桥,铁路已经停运,桥上是大队的难民,汽车骡车和拖家带口的人混在一起,人喊马嘶,分外噪杂,桥头维持秩序的是北泰警察局的几十名武装巡警,连续几天连轴工作,忙的不可开交,听说省城已经被日本人占了,这几天逃难的人特别多。   警察局长王德贵倒背着双手前来视察,指着桥上乱糟糟一团道:“怎么回事,去看看。”   一个小警察颠颠的挤过去打听一番,回来报告道:“有辆汽车抛锚了,堵在路中间,偏偏又有一头倔驴不愿意挪窝,把桥面都堵上了。”   王德贵大怒:“妈的,这不耽误事儿么,老子去看看。”   到地方一看,一帮人正在争吵,一辆满载货物的卡车停在路中间,怎么都发动不起来了,旁边又有一辆驴车,那驴脾气上来,怎么抽都不走,本来桥面就不是很宽,难民们又都是带着大包袱小行李,后面无数车辆堵得水泄不通,不停鸣笛。   车主倒是气定神闲,坐在驾驶室里抽着烟,任由司机和别人争吵,看见王德贵过来,他稍微收敛了一些,从窗户里伸出头来:“王局长,吃了么。”   王德贵定睛一看,不认识,不耐烦道:“赶紧把车开走,别挡路。”   车主道:“车熄火了,请师傅去了,要不了半个钟头就能到,您帮帮忙,把那驴车弄开不就结了。”   王德贵打量了肥头大耳的车主一眼,再看看车上满载的大米食油香烟白酒等紧俏物资,就知道这家伙是个投机客,趁着北泰物资紧缺跑来发国难财的,心中就有些鄙夷。   他不说话,先走到驴车旁,拔出手枪对着驴头开了一枪,倔驴当场挺尸,驴车主人嚎啕大哭,王德贵拎着冒青烟的手枪骂道:“再啰嗦,把你也毙了!”   驴车主人不敢废话,一帮人将死驴推下淮江,王德贵正要过来训斥那投机客,忽然两眼大睁,拔枪大呼:“弟兄们,小日本来了!”   枪声惊动了隐藏在难民中的日军便衣队,以为斥候被发现,索性撕下伪装,正面冲击,他们拔出藏在扁担下的军刀,拽出南部式手枪,嗷嗷叫着猛冲过来,无奈难民太多挡住前路,干脆挥刀猛砍,杀出一条血胡同来。   本来堵成长龙的队伍突然动了起来,难民们丢下行李,不要命的往前跑,王德贵机灵的很,跳上卡车引擎盖,拔出二十响驳壳枪,拨到连发位置,朝前方就是一梭子扫过去,其他警察反应过来,纷纷举枪射击。   警察们装备了机关枪,火力很猛,日军便衣队冲不过来,只好趴在桥面上对射,夹在中间的老百姓可倒了霉,全都做了冤死鬼。   便衣队终于还是没能冲过来,被尽数歼灭在桥上,北泰市长萧郎闻讯赶到,看见倒伏在桥面上的难民尸体,不禁动容,再看到那辆满载紧俏物资的卡车,立刻怒火中烧:“谁的车!”   “我的。”车主诚惶诚恐凑了过来,哆嗦着手掏烟:“萧市长,抽颗。”   “这些人,都是被你害死的。”萧郎指着桥上累累尸体,眼圈发红。   “不是不是,不干我的事啊。”车主猛摇头。   王德贵道:“要不是你狗日的把车堵在这儿,他们原本都能过来的,你是干啥的,车上装的什么,是谁的货?”   一连串质问让车主无言以对,萧郎道:“王局长,非常时期,倒卖物资贻误军机,该怎么处理?”   “该枪毙。”王德贵挺起了腰杆。   “那就去办吧。”萧郎摆了摆手。   车主大呼小叫起来:“你们不能杀我,我是赵处长的内弟啊。”   王德贵愣了一下,原来这小子是赵玉峰的人啊,这么说车上的货物也是老赵的了,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啊。   他想了想,把枪收了起来,让人将车主暂且押了下去。   萧郎并不关心投机商的生死,此刻他心中全是这座铁桥。   淮江铁路桥,凝聚了自己无数的汗水与辛劳,每一颗螺丝钉都饱含着深情,现在,这座建成不到十年的淮江第一桥,即将完成历史使命。   早在半个月前,铁桥的关键部位就安装了炸药包,作为铁桥工程总指挥,萧郎自然知道该怎样毁掉自己的杰作。   在需要的时候,他将亲手按下起爆按钮。   江对岸,烟尘滚滚,日军一个大队已经气势汹汹开到了。   第二十六章 保卫淮江   斋藤大队隶属于第四十五联队,兵员一千五百人,论数量赶得上支那军的团,若论战斗力,更是顶得上支那军一个师。   四个步兵中队,一个机枪中队,一个运输中队,以及一个装备两门九二式步兵炮的炮小队是斋藤进次郎的信心所在。   第六师团又称熊本师团,当年在西南战争的时候被西乡隆盛率领的萨摩藩部队包围在熊本城内,硬是以坚强的意志顶住了西乡潮水般的进攻,以此得名,熊本师团和仙台师团一样,素以善战闻名。   斋藤大队的健儿大都来自南九州,他们继承了第六师团热情勇敢、积极果断的传统,当发现便衣斥候被发现后,斋藤少佐当即下令,跑步前进,夺下铁桥。   一个中队的步兵呈攻击队形向前跃进,炮小队就地支起两门步炮,机枪中队架起了重机枪,开始向对岸射击进行火力压制,根据以往的经验,要不了十分钟,淮江铁桥就会易手,紧接着大队就可以进驻北泰了。   铁桥上躺满了尸体和行李,一辆汽车横在中间,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刺激着斋藤大队士兵的肾上腺素快速分泌,嗜血的士兵最爱这种味道,如同鲨鱼和野狼喜欢血腥一样。   四周静悄悄的,一个活人都没有,铁桥另一端烟雾弥漫,看不清楚,对参加过淞沪会战和南京攻坚战的第六师团来说,北泰只不过是一个小城镇罢了,用不着担心什么,他们分成两列纵队,沿着铁桥前进,随时准备卧倒射击。   没人看见,铁桥的十几个主要承受重量的关键部位,已经安放了高爆炸药,采用的是电起爆的形式,起爆器就在萧郎手中。   日军已经上桥,爆破的时机到了。   萧郎双目有些模糊,淮江铁桥是他呕心沥血的成果,也是他的骄傲,这座大桥的质量不逊于外国洋行承建的工程,按时维护的话,可以用一百年以上,可是,仅仅不到十年,自己就要亲手炸掉这座在感情上和自己亲生骨肉一样的大桥。   王德贵轻声道:“市长,要不我来吧。”   萧郎摇摇头:“不,还是我来。”   已经隐约可以看见排头鬼子兵枪杆上挑着的太阳旗了,萧郎一咬牙,正要压下起爆器,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等等。”   陈子锟匆匆而来,他刚从汉口赶过来,一下飞机就听说日军进犯,急忙赶到桥头,制止了萧郎的进一步举动。   “怎么,不炸?”萧郎问道。   陈子锟摇摇头:“炸了的话,日军会从多处进犯,反而防不胜防,不如留一条路给他们,咱们也好防守,区区一个大队,还能逼得咱们炸桥么。”   说罢一摆手,保安团迅速进入战位,铁桥北侧早就修建好了两座桥头堡,高标号钢筋水泥灌的碉堡楼子,机关枪射击孔贴着地面,防不胜防,火力强大的更是吓死人,光马克沁重机枪就八挺,捷克造轻机枪十几挺,手提机枪和速射型的驳壳枪都可以忽略不计了。   日本兵越来越近,饱经战阵的他们已经察觉出危险的味道,步履更慢,小心翼翼。   战壕内,王德贵握枪的手汗津津的,小声道:“打吧?”   陈子锟要摇摇头,一直等到敌军进入五十米内,抬手一枪,正中举旗的日兵,枪声就是信号,轻重机枪齐射,数十条火蛇在铁桥上来回扫荡,畅快淋漓的收割着生命。   桥面上没有什么掩蔽物,日军猝不及防被打倒几十个,剩下的趴在桥面上还击,还有几个人跑到卡车后面,时不时冒头打两枪。   斋藤进次郎发现进攻受阻后,立刻下令火力支援,步兵炮开始轰击,不过收效甚微,他把两个中队长叫到跟前,道:“诸君,淮江铁桥是交通要道,对我军非常重要,务必攻下,拜托了。”   两个中队长欠身敬礼,各带本部人马前往增援,支那军队的抵抗有些时候确实会很猛烈,但总是不能持续,皇军必须表现的比他们更坚决,才能压垮敌人的士气。   日军甲种中队编制205人,相当于中国军队一个半连,配备轻机枪9挺,掷弹筒12具,火力相当强大,战斗意志也非常旺盛,挺着刺刀发起万岁冲锋,面对机枪火力前仆后继,不过铁桥太窄,队列无法展开,这种冲锋只能是白白送死。   突然那辆满载紧俏商品的卡车爆炸了,原来车上除了粮食香烟白酒之外,还有不少汽油,这东西可是严禁私自买卖的军用物资,所以被藏在货物深处,双方子弹乱飞,终于引爆了油桶,当场将掩蔽在车后的日军中队长炸死。   进攻再度受挫,前方损兵折将。   斋藤大队长也不是榆木脑袋,意识到这样的攻击只能送死,便下令第三中队乘坐橡皮艇进攻。   运输中队的大车上装着橡皮筏子,士兵们七手八脚将筏子抬到水里跳了上去,十几只橡皮艇奋力向对岸划去,歪把子轻机枪不断射击着,滚烫的子弹壳飞进水中。   对岸进行拦阻射击,机枪子弹在水中溅起一排排水花,不过距离太远,没有打中。   “混蛋,一定要成功啊。”斋藤大队长举着望远镜,嘴里喃喃自语着。   橡皮艇突进到江面中心的时候,忽然发生险情,一艘橡皮艇漏气,承载不住八名士兵的重量,渐渐下沉,接着又是一艘,士兵们很快意识到,这是有人在水底搞破坏,他们歇斯底里的大叫着,朝水下射击,用刺刀乱捅,但无济于事,越来越多的橡皮艇被戳破,进水下沉。   按理说,熊本师团的士兵来自南九州,很多是渔民出身,水性不错,但是作为陆军的步兵,身上的装备繁杂无比,光是前后三个子弹盒里的120发6.5口径友坂子弹的重量就够喝一壶的,还不算步枪、刺刀、水壶、饭盒、钢盔、寝具、口粮、换洗军服等物,加在一起总有二十公斤,一时半会也解不下来,背着这么重的东西掉进水里,脚上还穿着笨重的编上靴,再好的水性也得打折。   有些反应机敏的士兵,迅速脱掉装备和衣服鞋子,只拿着刺刀跳入水中,与敌人搏斗,可他们这点本事远远不够看,没半分钟水下就升腾起一片血来,接着是尸体浮出水面,胸口一个洞,日本人自然认不出这是峨嵋刺造成的创口。   斋藤大队长亲眼看到自己一个中队覆灭在江里,水面上一团团血红,渐渐蔓延开来,到最后,只剩下一些空饭盒漂浮在水上。   两个小时的战斗,损失了两个中队,斋藤大队无法继续战斗,他又不甘心撤走,只得下令收缩兵力,构筑阵地,等待援兵。   入夜,北泰保安团的士兵们趁着天黑打扫战场,将桥面上的敌军尸体搬开,以免影响射界,曾蛟的别动队也将淹死的日军尸体打捞上来,通过尸体上的证件获知,原来进攻一方就是臭名昭著的第六师团。   陈子锟下令将尸体收集起来,挫骨扬灰,本来他是并不热衷这种虐尸行径的,但对制造南京大屠杀的第六师团,一切规矩都得变,日本人不是讲究魂归故里,就算战死也要拿骨灰或者切下一节骨殖回去么,老子就让你魂断异国他乡,做个永远的孤魂野鬼。   尸体堆砌在江滩上,浇上汽油焚烧,远远就能看见烈火熊熊,斋藤大队长在对岸也看见了,不过并不清楚中国人在做什么。   “或许是怕皇军趁夜进攻,点火壮胆吧。”他这样想。   皇军并不打算进攻,但是考虑到支那军惯于夜战,斋藤作出一个决定,留出一个中队埋伏在附近,等支那军前来夜袭时将他们一网打尽,洗雪前仇。   陈子锟不是没动过夜战的主意,不过根据华北和淞沪战场的经验,小日本的体格健壮,单兵素质优良,夜战未必能讨到便宜,再说了,既然有更好的打击办法,为什么要冒险夜战呢。   所谓更好的打击办法,是北泰保安团的炮兵部队。   四门德国进口的105毫米leFH轻型榴弹炮悄悄拖出了库房,进入预设阵地,对岸的地标诸元早就测算好了,根本不用校射,装上炮弹就能打。   沉甸甸的炮弹填入了炮膛,军官一声令下,四炮齐发,几秒钟后,对岸火光冲天,虽然看不见具体情况,但可以想象敌营中人喊马嘶死伤惨重的景象。   105口径的陆炮,在欧洲只能算轻型火炮,但是在技术发展落后的亚洲,那就是大口径重炮了,日军最先进的九十式野炮,也不过是75毫米口径。   日军的营地构建的很规整,可以抵挡住大规模进攻,但是在炮击面前却只有挨宰的份儿,高爆榴弹正落在宿营地,只穿着兜裆布的鬼子们被炸的鬼哭狼嚎,没死的窜出帐篷来,又被下一轮炮弹炸成碎片。   斋藤大队考虑到对方有可能发动夜袭,但是想破脑袋也猜不出支那军竟然炮轰他们的营地,支那人怎么可能拥有如此远程的火炮,不对,这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不过斋藤已经不需要考虑那么多了,他的大队几乎全军覆灭,这在第六师团战史上也是不多见的耻辱,为了保全武士的尊严,他决定剖腹。   清晨,硝烟散尽,遍地狼藉,昨夜炮击中,弹药堆被引爆导致更大的伤亡,大队几乎全完了,望着满地尸体,斋藤进次郎拔出了军刀,面向东方跪在地上,一把扯开白衬衫,露出结实的胸膛,他面部肌肉哆嗦着,嘴里念念有词:“美穗子,我不能回去了,你好好照顾……”   话没说完,忽听背后传来隆隆的轰鸣声,回头看去,一柄雪亮的恰希克军刀正从斜刺里落下,斋藤就觉得自己忽然飞了起来,然后他的世界变得七零八落翻滚不已。   最后,斋藤大队长的脑袋落在了十几米外,眼睛依旧圆睁,目睹骑兵挥舞着马刀扫荡自己的残存部下。   此役,斋藤大队全军尽墨,无一幸免。   第二十七章 抓特务   歼灭斋藤大队,耗费成本不低,总共动用了北泰市机动警察支队、水上别动队、保安团、民防大队,南岸八个乡的民团武装,超过五千人马,炮兵、骑兵、步兵、飞机都出动了,可谓杀鸡用牛刀。   其中战果最大的是保安团下属炮兵大队,四门德国造105榴弹炮是陈子锟自己花钱进口的,精度高,威力大,是德国陆军的标配,昨夜斋藤大队在一片乱石滩上宿营,炮弹砸下去溅起许多锐利的碎石,大大增强杀伤效果,鬼子们大多是被炮弹炸死的。   再就是机动警察支队的骑兵大队,这支部队的前身是陈子锟的卫队营,以哥萨克为核心力量,装备恰希克军刀和马枪,从西部买来的伊犁骏马,论骑战,就是碰上鬼子的专业骑兵也不落下风,更何况是砍杀步兵,那简直就跟砍瓜切菜一般爽利。   八个乡的民团武装也出了大力,他们撒下一张天罗地网,小鬼子一个都别想逃出去,第六师团的兵确实勇悍,但是双拳难敌四手,落了单的小兵,就跟丧家犬一般,哪还有什么威风可言。   北泰方面放话出来,只要死的不要活的,一颗人头一百块法币,一手交钱一手交头,毫不含糊,不愿意要钱也行,给两杆步枪,一百发子弹,这年月枪和子弹比大洋还金贵,民团武装们见了鬼子兵就跟见了会走路的金条一样,两眼都放光,那还能有人走脱。   歼灭斋藤大队,北泰保卫战赢了第一回合,紧张万分的市民们欢庆胜利,放起了烟花,市政府指挥部里,烟雾缭绕,首脑们正在开会研究下一步对策。   北泰是一座新兴城市,这就决定了他的人口构成主要以年轻劳动力居多,其中产业工人更是占了多数,人口素质高,容易组织,转化为战斗力也相对容易,为了抵御日寇,市政府已经建立了民防大队,报名者踊跃,一天就有万人报名。   从地理上来讲,江北是一个独立的小世界,被淮江和大青山脉包围,如今北方尽成泽国,进一步增加了封闭性,易守难攻,敌人只能从一路来,而我军可以向西撤回武汉,向北撤进大青山打游击。   陈子锟主持会议,他穿着陆军上将的制服,束着武装带配着手枪,环顾四周,尽是穿便装和警服的部下。   “诸位,战斗已经打响,北泰倾注了我们无数心血,绝不能轻易落于敌手,我放弃省城,就是为了诱敌深入,在我们选择的地方打一场北泰保卫战。”   众人表情肃穆,静静听他发言。   “北泰怎么守,详细的作战预案已经摆在各位面前,总之一句话,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日军仰仗的无非是武器精良,训练有素,但那只是相对而言,在美国、德国、甚至苏联军队的面前,日军还差的远呢,他们也就是能欺负欺负中国人,可咱们北泰不一样,咱们的装备,就算放在全世界来说,也是一流的,所以,北泰保卫战,我们必胜!”   一阵掌声,豪言壮语说过了,接下来是交底的话:“虽然我们很强大,但毕竟势单力薄,弹药储备有限,敌人倾巢出动大举进攻,我们未必守得住,所以……当最后关头到来之前,所有人不许撤退,敌人不过江,谁敢逃跑就地枪毙。”   萧郎举起手:“我有个问题反映一下,最近城里有人囤积居奇,倒卖粮食物资,逃难来的灾民本来生活就很苦,粮价飞涨,就快逼得他们卖儿鬻女了,这样下去,不等日本人打进来,咱们内部就先乱了。”   陈子锟勃然色变:“竟有这等事,王德贵!”   “有!”王德贵站了起来,他以前是陈子锟的马弁,现在是北泰警察局长,虽然大老粗一个,但是办起案来效率不低。   陈子锟骂到他脸上去:“你警察局长怎么当的!日本鬼子打到跟前了,还能容忍投机商发国难财!”   王德贵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瞧瞧在座的赵玉峰,一挺腰杆:“报告大帅,投机商都有后台,我管不了。”   陈子锟当然知道怎么回事,敢囤积居奇的肯定都有人撑腰,而且还是自己麾下的大将。   他语气稍缓:“平时捞点也就捞点了,这个节骨眼上发财,丧良心啊,王德贵,散会以后你带人把所有投机商的仓库铺子都封了,粮食平价出售,人先关起来,等打走日本人再慢慢算账。”   王德贵道:“有人不服咋办?”   陈子锟道:“就一个办法,就地枪决。”   于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打击投机商人的行动展开了,几家欢乐几家愁,在枪毙了几个不知死的鬼之后,北泰粮价趋于平稳,难民们有饭吃。   但是谣言又起,说昨天打死了许多日本兵,日本人一定会来报复,顿时许多人涌向码头,拼命拍打着栏杆,想上船逃命。   陈子锟不得不出面辟谣,他带着姚依蕾鉴冰嫣儿等去了码头,用大喇叭向市民喊话:“我绝不放弃北泰,人在城在,我老婆孩子都在这儿,你们还有什么可怕的。”   市民们这才放心,各自回家。   陈子锟回到江湾别墅,这里地处前哨,站在楼上卧室就能看见南岸一马平川,如果鬼子架起大炮,别墅首当其中,女人们忙着收拾行李搬家,林文静却坐在窗口晒太阳,她怀了六个月的身孕,所以没去昆明西南联大,一直在北泰养胎。   虽然是三十几岁的人了,但林文静保养的极好,平刘海,蓝布裙,看起来就像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她躺在藤椅上,轻轻摩挲着肚皮,一脸的幸福:“唉,如果不打仗多好啊。”   楼下传来弟弟文龙的声音:“姐,我上街去了。”   “嗯,小心点,外面乱。”   “知道了。”   卢沟桥事变后,林文龙只身逃离北平,辗转河北河南回到北泰,本想去上海和母亲团聚,哪知道淞沪战争又起,只好滞留在此,日军逼近,林文龙闲不住,和一帮江东大学的学生办起了话剧社,在街头演话剧号召人民团结抗日。   他在街上兴冲冲的走着,忽然路边有人喊他:“林文龙!”   扭头一看,有些面熟,但想不起来是谁。   “你忘了,我是沈开,咱们是小学同学啊。”那青年乐呵呵走过来,在林文龙肩上拍了一把。   “哦,是你啊,怎么到北泰来了?”林文龙高兴起来,小时候他和沈开是好朋友,如今沈开已经变了摸样,当年胖嘟嘟的小少爷成了英俊青年,怪不得自己没认出来。   两人就在路边交谈起来,沈开一直没离开上海,中学毕业后上了一所无线电职业学校,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工作,上海开战之后他不顾家人反对,一个人跑到内地想报名投军,哪知道南京沦陷,随着难民来到江东,又来到北泰,现在已经身无分文了,遇到老同学岂能不开心。   林文龙掏钱请他吃了两个烧饼,沈开狼吞虎咽完了拍拍巴掌:“老同学,我不能白吃你的烧饼,我送你一个功劳。”   “什么意思?”林文龙很纳闷。   沈开神神秘秘道:“住在我隔壁的一家难民,有古怪,很可能是日本特务。”   “你有什么凭据么?”林文龙警惕起来。   “那男的中指上有老茧,想必是经常发报导致的,我是学无线电的,这个瞒不住我。”   “那你报警了没有?”   “报了一次,警察上楼看了看,没发现什么,我觉得肯定是他们把发报机藏起来了。”   林文龙拉起他就走:“跟我来。”   陈子锟正在给陈大壮喂食,这头大青山里捕来的小公熊已经两岁了,平时就住在院子里,性格很温顺,也很聪明,陈家人都将它视作家庭一份子,尤其嫣儿,每天都来喂食,大壮最喜欢她。   “大壮,你快该回家了。”陈子锟道,战争无情,动物也难以幸免,北泰失守之前,他会将大壮送回深山老林,那里才是它真正的家。   忽然小舅子林文龙拉着一个青年气喘吁吁的跑来:“姐夫,有重要事情报告!”   沈开认识陈子锟,上小学的时候他就亲眼目睹过陈将军焚烧鸦片的壮举,见到偶像更是激动,结结巴巴把事情一说,陈子锟笑了:“纯粹是捕风捉影。”   林文龙道:“宁可抓错,不能放过。”   陈子锟点点头:“让双喜带几个人过去,好好搜一下。”   两个青年无比兴奋,带着双喜和四个便装卫士来到租住的房子附近,忽然沈开灵机一动,道:“我有个办法,一试便知。”   说罢在墙上开始敲击,三长两短三长。   一个男子急匆匆从屋里出来,左右张望,沈开一指:“就是他!”   双喜一摆手,两个卫士扑上去将其按住,搜遍全身,没有任何可疑之物,屋子里也只有一口皮箱,几件换洗衣服而已。   “你叫什么,是干什么的?”双喜问道。   “我叫李思瑞,上海的教书匠,你们凭什么抓我。”男子国语说的很标准,斯斯文文,戴个眼镜,确实像个教书先生。   沈开质问道:“你是教书的,怎么懂得莫尔斯电码?”   “押走,大刑伺候!”双喜让人把李思瑞押走,自己带了两个人留在屋子守株待兔,等这家女人回来。   半小时后,一个妖娆女子回来了,当即被逮捕押往警察局。   经审讯,此二人确实是日本特务,潜伏北泰侦查军情,男子负责发报,女的凭借美色套取情报,电台则藏在另一处地点,由别的特务保管。   沈开一句话,破获一个间谍网,陈子锟极为赞赏:“小伙子,你这个机灵劲不当特工可惜了,我给你写一封介绍信,把你送重庆去吧。”   说着展开信纸写起来:“雨农兄台鉴……”   第二十八章 钢铁奇兵   忽然沈开灵机一动,道“我有个想法,不如将计就计,利用日本人的电台发假情报回去,这样岂不更好。”   陈子锟哈哈大笑:“你果然是个人才,这些都是哪里学来的?”   沈开道:“小时候书看的多,自然就学会了。”   陈子锟饶有兴趣:“看的什么书?”   “三国演义,绣像英烈传,还有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沈开如数家珍掰着手指头算起来。   陈子锟笑笑:“好了,你领赏去吧。”   沈开举报特务的奖品是一千元法币,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字,足够他维持两三年的开销,执行抓捕任务的士兵也都有奖励,林文龙也领了二百块钱的赏,高兴的不得了,一心想再抓几个特务改善生活。   沈开的献计,陈子锟早就想到了,不过一审讯才知道,原来这两个特务并非华中派遣军的人,而是华北方面军派出,也就是没办法利用他们诱导牛岛满旅团进行错误的作战。   恐怕这两个特务只是冰山一角罢了,北泰想必已经特务扎堆,满街都是了。   花园口决堤,黄河水泛滥,大批难民翻山越岭来到江北,使北泰粮食压力骤增,本来预备了一年的存粮,因难民人口急剧攀升而变得不够用了,都是同胞,既不能驱逐,又不能看他们活活饿死,只能开设难民营养着他们。   难民营中,衣衫褴褛的老弱正在排队打饭,远处草棚边摆着一张太师椅,一个横眉冷目的汉子坐在上面,左右站着四个大汉,他们是河南过来的红枪会众,到了难民营里依然跋扈,连警察都管不了他们,反而要借助他们的力量管理难民营。   谁也没认出,红枪会的头子,正是当年军阀混战时期兵败逃亡的江东省军副官夏景琦。   这三个月来,北泰人口剧增,原有的市政府班子已经不足以应付,以萧郎为首的公务员们废寝忘食的工作,一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哪有闲空管难民营里这些闲杂事情。   淮江报主编阮铭川也没闲着,报社西迁至北泰,销量不降反涨,实在出乎意料,记者编辑们忙着到处采访,编写抗日新闻,激励民众,鼓舞士气,每天的报纸第二版,固定留出一个位置报道陈子锟一家人的近况,比如今天陈子锟将军视察炮兵阵地,明天姚依蕾女士慰问伤兵之类,看似普通,其实传递着一个信息,那就是高层保卫北泰的决心。   陈子锟一家人留在北泰一天,军心就稳固一天。   ……   一艘运送铁矿砂的轮船起航了,北泰钢厂已经停止生产,能运走的机械设备都运走了,但矿山还在加班加点的生产,在日军占领这里之前,要尽可能的将资源运走。   沈开和林文龙就坐在这艘散装货船上,他俩是陈子锟特批可以离开北泰的人员,沈开去军事调查统计局报到,林文龙去西南联大读书,大时代下,每个人的命运都无法自己掌握,只能随波逐流。   一架日本侦察机在空中飞过,沈开指着天空道:“天,总有一天会晴的。”   林文龙看看蔚蓝的天空,明白了老同学的意思,用力的点点头道:“会的!”   汽笛长鸣,满载铁矿砂的货船逆流而上,烟囱喷出一股股黑烟,蒸汽机发出不堪重负的轰鸣,正如同这灾难深重的祖国。   日本侦察机绕了一圈后飞回省城机场,向旅团长牛岛满少将报告,未曾发现斋藤大队的踪迹。   同时,便衣侦察队在江南地区农村发现了大批斋藤大队遗物,包括军装皮鞋饭盒雨衣等,但是未发现任何生还者。   种种迹象表明,斋藤大队已经全军覆灭。   牛岛满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眉头紧皱,一个大队一千多人,无声无息就没了,实在蹊跷,就算是围歼战,也不可能全员歼灭,难道说支那军队在北泰埋伏重兵?但是据重庆方面的谍报称,北泰并无正规军部队。   无论如何也要把斋藤大队找到,牛岛满下令,四十五联队出击。   四十五联队正是斋藤大队所属的联队,联队长冈本让二是个作风稳重的大佐,派他出击,牛岛将军很放心。   冈本联队唱着军歌浩浩荡荡开出了省城,城门口看热闹的人群中,有人默默记下了部队的兵员、兵器、马匹车辆的数字。   一小时后,省城某偏僻的角落,无线电发报机开始滴滴答答的工作起来。   冈本联队缺一个大队,仍有兵力两千三百人,装备六门步兵炮,两门反坦克炮,更重要的是有无线电台,可以随时向旅团部报告情况。   一个大队被莫名其妙的歼灭,冈本联队长不敢嚣张开进,部队缩成一团滚动前进,斥候四出,步步为营,省城到江北的公路已经被破坏,每隔一段距离就是一个大坑,或者巨石挡路,有障碍的地方偏偏路边还有河沟,车辆绕都绕不过去,只能让工兵修路,这段路程,足足走了三天才走完。   好不容易开到北泰南岸,冈本大佐派出几个中队四下扫荡,侦查情况,可是临近的村子全都空无一人,扫荡部队踩到地雷,损失了几十个人,狼狈不堪的回来了,连只鸡都没抓到。   正在考虑如何进攻,忽然前哨来报,有几个人举着白棋拉着板车从北岸而来。   联队长阁下急忙前去查看,举起望远镜一看,三个家伙衣衫褴褛,拉着一辆破车跌跌撞撞而来,车上插着一面白旗,仔细一看,却又不是白旗,好像招魂幡。   “阁下,开炮吧,可能是支那人的阴谋。”一个少佐按着军刀嚷道。   冈本大佐冷静的举起戴着白手套的右手:“不,你仔细看看,他们穿的是皇军九八式军服。”   军官们纷纷端起望远镜,果不其然,来者身上的破布条正是九八军服,因为这种新装备的翻领军装和国民党军队的服装相似,他们差点认错。   来的果然是斋藤大队的俘虏,他们见到自己人顿时痛哭流涕,仿佛受过极大的刺激,他们的手指均被切断了三根,只留下大拇指和小拇指,别说拿枪了,就是从事一般的劳动都很困难。   “阁下,快来看!”有人指着板车惊呼。   车上装的是许许多多的耳朵和一颗人头,冈本擦擦眼镜,仔细一看,这颗人头竟然是斋藤进次郎少佐的!   “八嘎!”冈本联队长大怒,他看到斋藤的首级下面有一封血迹斑斑的书信,拆开来一看,居然是挑战书,约冈本联队在南岸决一死战,如果同意,就在晚上朝天发射一颗红色信号弹。   帝国陆军的联队长自然不是傻瓜,冈本大佐冷笑一声,将挑战书撕碎,亲自询问那几名被释放的俘虏,渐渐弄清楚斋藤大队覆灭的原因,他的表情也渐渐凝重起来,原来对方并没有使什么阴谋诡计,而是确实实力超强,有重炮支援,还有强大的骑兵队配合。   “既然是这样,未尝不可堂堂正正的一战。”冈本的雄心壮志被激发出来,自从南京之战后,他就再没遇到过像样的对手,北泰之敌如此强大,反而让他斗志旺盛。   把情况和部下的大队长们说了一下,诸君都表示愿意和支那人正面交战,不过冈本还是留了个心眼,他发电报给旅团部,请求轰炸机支援。   冈本联队开到淮江岸边,虽然铁桥近在咫尺,但联队长阁下不许进攻,他要等次日敌军主动出击之时,发动歼灭战,将敌人消灭在南岸。   傍晚,对岸升起侦查气球,冈本大佐看见后暗骂一声狡猾的支那人,居然也会使用技术兵器了。   当晚,联队部的传令兵向天发射了一颗红色信号弹。   冈本联队悄悄摆下口袋阵,以逸待劳,在铁路桥南侧埋伏了一个步兵中队,挖掘战壕,架上歪把子轻机枪和掷弹筒,专门防备敌军夜袭。   ……   北岸,二十辆美国造克里斯蒂T3型快速坦克从地下洞库里开了出来,这是陈子锟的秘密武器,两年前游历美国的时候采购的,花了他不少积蓄,这种坦克装备37毫米火炮和四挺机关枪,火力相当猛烈,可以进行履带式行走,也可以拆下履带用负重轮行走,此时速度高达74公里每小时,机动性超强。   有了税警总团的前车之鉴,陈子锟不敢露白,这批坦克是以农用拖拉机的名义进口的,运来之后一直存放在北泰,暗地里招募坦克手进行训练,北泰有几百顷的公田,就让拆掉炮塔的坦克在里面尽情驰骋,对外宣称机械化耕作,两年时间打造一支钢铁奇兵,为的就是今天。   除了这二十辆坦克,北泰市机动警察大队还有若干辆英国造卡登罗伊德轻型装甲车,以及几十辆外面焊着铁板的卡车,车上满载步兵,怀抱手提机枪,面色肃穆无比。   戴袖章的宪兵在街头维持秩序,引导坦克编队开进北泰火车站,他们将从这里出发,进攻南岸日军。   四门德国造105榴弹炮已经悄悄进入战位,几十门老旧的格鲁森57快炮也推到了江岸边,准备发挥余热。   北泰机场,四架波音281驱逐机正在紧张的武装着,四枚52公斤的炸弹悬挂在机腹下,两挺7.62毫米机关枪的弹仓里,填满了黄澄澄的弹链。   陈子锟经营江东十余年,敛财无数,最终却都花在这些玩意上面。   第二十九章 南岸大捷   黎明时分,北泰火车站的雨棚下,一列黑黝黝的装甲列车整装待发,最前头是尖锐的铲形撞角,可以清除铁路上的障碍,车厢上是方形的焊接炮塔,57毫米加农炮和厄立康机关炮放平了用,威力无边,机关枪的枪管如同刺猬一般到处伸,这是铁路工人们的杰作,这次战役的先锋。   蒸汽机车在最后面,推着战斗部分前进,赵子铭赤着上身,戴着一顶铁路工人制帽,拉响了汽笛,机车喷出大团的烟雾,红色的巨大曲轴和车轮开始运作,进攻开始了。   日军在铁道上设置了机枪阵地,一挺九二式重机枪正对着淮江铁桥的北侧,当听到对岸的汽笛声时,整个中队进入了临战状态,士兵们趴在满是露水的地上,拉栓上膛,等候着敌人的出现。   一列黑色怪兽咆哮着从雾气笼罩的铁桥另一侧以排山倒海的气势冲了过来,日军机枪手临危不乱,副射手将保弹板插入供弹口,重机枪开始射击,子弹打在装甲板上,溅起一团团火星,毫无作用。   装甲列车开炮了,一发57毫米高爆榴弹在机枪阵地上炸开,顿时血横飞,机枪也散架了,日军纷纷开枪,中队长拿起野战电话:“莫西莫西,冈本大佐,我军遭到强大火力打击,请求增援!”   一串机关炮弹打来,中队长当场断成两截,电话脱手,话筒里传来冈本联队长急切的声音:“敌人有多少?快回话,回话!”   装甲列车突破了守桥中队的防线,各种武器一阵狂扫,日军尸横遍野,紧跟在列车后面的是二十辆克里斯蒂快速坦克,杀气腾腾从铁桥通过,展开战斗队形,毫不留情的碾压过去。   此时冈本联队长派来的援兵也赶到了,在遭遇坦克之前,对岸的重炮先赏了他们一顿炽热的弹雨,锐利的弹片撕碎了士兵的躯体,炮弹落地前嘶嘶的尖叫如同死神的呼唤,一些日军怀揣手榴弹想冲过去自爆,结果却被紧随坦克的步兵用手提机枪打死。   日军的九二式步兵炮开火了,70毫米炮弹落在坦克阵中,丝毫不能阻滞冲锋,坦克阵列后面,是几十辆装甲车和改装防弹汽车,近百发动机一起轰鸣,加上火车的汽笛声,光是声音就能把人吓破胆。   联队反坦克炮仓促上阵,37毫米炮对付克里斯蒂坦克还是有些作用的,连发数炮后,终于有一辆坦克被击中趴窝了,日军阵地上一片欢腾,但是很快反坦克炮就被坦克炮炸上了天。   黎明前的黑暗中,到处是机关枪的火蛇和炮口橘黄色的膛口焰,冈本大佐仿佛觉得身份错乱了,进攻的一方才是大日本皇军,而自己则变成了以血肉之躯抵挡钢铁的支那军队。   日军的火力构成,远距离是步兵炮和重机枪,近距离是步枪和轻机枪,中间的火力空白用掷弹筒弥补,这种搭配对付中国军队很合适和实用,但是在武装到牙齿的北泰军队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形势完全颠倒过来了,在淞沪战场和南京战场上显赫一时的第六师团四十五联队,现在却被迫用人命往上填,抵抗支那人的疯狂进攻,掩护联队部撤退。   联队是皇军的单一兵种最大作战单位,部队中最神圣的是天皇授予的联队旗,每一个成员都会用生命来捍卫联队旗,当遇到最危险的情况时,旗手和护旗人员可以焚毁联队旗,断不能让旗帜落到敌人手里,因为那是奇耻大辱,被缴获联队旗的部队,只有撤销番号的下场。   而今,四十五联队的旗帜就将面临这种危险。   士兵们不顾一切的抵挡支那人,不止一人抱着手榴弹义无反顾的冲向坦克,却被密集的火力扫倒,多少战友丧生履带下,南岸变成了修罗地狱。   冈本大佐率领一个中队拼死抵抗,掩护联队旗后撤,电台不断向后方求援,忽然天上传来轰鸣声,日军士兵顿时缓了一口气,航空兵那帮混蛋终于来了,等回去以后,一定要请他们喝清酒。   此时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可以清晰的看见,飞机的翅膀上涂着的并不是旭日,而是青天白日!   十六枚炸弹落在阵地上,摧毁了两门步兵炮,炸死了几十个士兵,冈本联队长也被起浪掀翻,灰头土脸。   战斗机俯冲下来,机翼上喷出火蛇,日军如同割麦子一样倒地,整个联队被分割成四个部分,各自为战,苦苦坚持,没人投降,就算是死,他们也要坚守武士的荣誉。   这一仗打得实在糟糕,面对优势敌人,皇军擅长的精确射击和白刃战都发挥不出优势,被分割包围的士兵们喘着粗气,挺着刺刀,一个大尉拔出战刀嘶吼道:“八个雅鹿,是真正的男子汉的话,就不要躲在铁壳后面,来和我决战吧。”   回答他的是一串手提机枪的子弹,上面有过交代,不要俘虏,也严禁和日军进行肉搏战。   六架川崎公司出产的九五II式战斗机姗姗来迟,地面上黑烟滚滚,满目疮痍,飞行员们谈笑风生:“真拿第六师团这帮家伙没办法,已经歼灭了敌军,还要我们来收尾。”   忽然背后钻出三架敌军战斗机来,陆航飞行员们急忙开足马力想甩掉,可是被咬的很死,转眼就被打下了两架,一番缠斗后,又被打下两架,仅剩的两架不敢恋战,抱头鼠窜,却又被云层里钻出的一架波音218打得凌空爆炸,两架都没逃掉。   地面上追歼残敌的军队顿时欢呼起来。   打扫战场的工作照例是交给民团来做的,南岸八个乡的地方武装,最喜欢捡洋落。小鬼子的皮鞋、皮带、军装,铁帽子、水壶、饭盒都是他们的最爱,基本上除了骚轰轰的兜裆布不要之外,全收。   一名背着三支步枪的团丁路过几名被炸死的小鬼子尸体,不屑的吐了口痰,这老几位想必是挨了一颗炸弹,尸体完全不成形了,血淋淋的一大堆,好好的衣服都糟蹋了,他正要走开,忽然发现了什么,从一个佩戴准尉领章的家伙怀里,慢慢抽出一卷东西,展开来,是一面旗帜,长方形的旭日旗,有蓝色的流苏,左下角写着汉字:步兵第45联队。   “料子不孬,给娃做几块尿戒子挺好的。”他咕哝着,将联队旗塞进了怀里。   铁路工人们的品味就高了许多,守桥中队是他们击溃的,战利品归他们所有,火车司机赵子铭捡了一把尉官刀,一支王八盒子,挂在身上耀武扬威,却被人讥笑:“夯货才用鸡腿撸子呢,真汉子都用盒子炮,二十响的!”   赵子铭恼羞成怒:“等着,爷早晚弄两把快慢机,到时候馋死你们。”   最后一架波音218战斗机降落在北泰机场,陈子锟从机舱里跳出,地勤人员立刻跑上去,检修的检修,加油的加油,还有一个人拿着漆笔,在机身上添了两个飞机标志,这是陈子锟的战果记录。   无数战利品堆放在北泰市政厅前的广场上,供人参观,武汉、重庆来的记者忙着拍照,八个俘虏垂头丧气坐在中间,如同霜打得茄子。   机动警察大队的一名少校宣布:此役全歼日军一个联队,我军仅有十余名将士轻伤,大胜!   市民们欢腾起来,早已准备好的舞狮队开始表演,鞭炮噼里啪啦,萧市长开始为战斗英雄们颁发奖状和奖金。   ……   真实的情况,只有少数高层知道,歼灭冈本联队,其实我军伤亡也不小,死了一百多人,伤了两百多,损失坦克三辆,装甲汽车十二辆,但相对来说,仍是大胜。   王德贵很兴奋:“照这种打法,小鬼子来多少都是一个死,只要粮食够吃,守上三年五载没问题。”   主管战时经济的龚梓君苦笑道:“王局长,你太乐观了,这样的打法,其实维持不了多久,坦克损失了就无法补充,炮弹打一发少一发,您知道105毫米榴弹多少钱一发么?”   王德贵摇摇头。   “算上运费,折合一两黄金一发,就算家底子再厚,也折腾不起啊。”龚梓君苦笑道。   “乖乖,这是打仗么,这是砸钱啊。”王德贵咋舌不已。   阎肃补充道:“还有汽油,也是无法补充的,咱们能自给自足的,只有煤炭和轻武器使用的弹药。”   王德贵道:“这些值钱的玩意用完了咋办?”   龚梓君道:“还能咋办,城破,人亡,和南京一样。”   陈子锟一锤定音:“不是还有枪,还有刺刀么,就算拼到最后一个人,也不能把北泰拱手让给日本人。”   ……   省城旅团司令部,脑袋上缠着绷带的冈本大佐被牛岛满少将抽的满脸开花,依然站稳了:“哈伊!”   “联队旗都丢了,你有什么脸面回来!”   “哈伊,阁下,我没有剖腹,是因为有必要向您汇报战场上发生的事情!”冈本猛地一低头,“汇报完了之后,我会剖腹以谢天皇。”   牛岛满听冈本大佐讲述了南岸之战的经过,脸上依然挂着冷冷的表情,心里确是惊涛骇浪,支那人竟然有如此强大的武装,而且协同的如此出色,看来就算旅团全部压上去,他未必能打赢。   “准备飞机,我要去上海面见畑俊六大将阁下。”牛岛满少将拿起电话吩咐道。   第三十章 炸桥的时刻到了   牛岛满少将亲自飞赴上海华中派遣军司令部,向司令官畑俊六大将汇报战败之经过,畑俊六阁下极为震惊,皇军在支那作战,就算打得再惨烈,也不会丢掉联队旗,看来北泰守军之顽强,远远超过预期。   畑俊六立刻召见陆军航空兵团司令官江桥英次郎中将,命令他暂停对武汉的轰炸,组织一支强大的空中力量对北泰进行毁灭性打击。   航空兵派出飞行第六十重轰战队和第十战斗中队,气势汹汹飞往北泰,进行第一轮报复。   江南防空哨,繁茂枝叶掩蔽下的防空观察员听到天边传来沉闷的轰鸣声,急忙拿起望远镜观测,黑压压一片飞机铺天盖地而来,吓得他赶紧抓起电话狂摇:“喂喂喂,日本飞机来了,足有上百架。”   北泰市政厅大楼上的防空警报凄厉的响了起来,老百姓纷纷进入就近的防空洞,北泰在建设之时就设计了许多民防工事,开战以后更是鼓励居民在自家院子里挖掘简易防空掩体,就是为了抵御日军轰炸。   老百姓进入防空洞,军队却上了楼顶,架起机关枪,高炮阵地内,炮兵迅速就位,摇动手柄,炮口指向天空。   七十二架九三式重型轰炸机还未飞越淮江,空中就出现了数十架苏式伊16战斗机,原来北泰方面早就预料到日军会派轰炸机报复,于武汉军事委员会协调后,借来了苏联志愿航空兵打一场空中阻击战。   负责掩护的日本战斗机迎了上去,与苏联飞机缠斗起来,轰炸机不受影响,继续前行,他们此行轰炸的重点是北泰火车站、钢铁厂、以及兵营等。   远远望去,北泰的电厂烟囱和冷却塔还在冒烟,城市不大,但很规整,想必建设这样的城市,一定花费了不少心血吧,飞行员们默默想到。   情报显示,支那军装备有进口的厄立康高射炮,所以轰炸机保持了五千米的高度,进行水平轰炸,飞行员们冷漠的看着脚下的城市,按下了投弹的按钮,一串串炸弹落下。   忽然,飞机颤抖了一下,高射炮弹接二连三的在旁边炸开,腾起一团团烟雾,飞机中弹了,飞行员们叫嚷着,匆匆背上伞包跳了出去,在空中拉开降落伞,就看见自己人的飞机接二连三的往下掉,再看脚下,处处都是防空炮火,火力密度似乎比武汉还要强些。   能打到五千米高空的高射炮不多,支那军队仅有少数的德国进口FLAK36式88毫米高射炮能达到这个水平,北泰区区弹丸之地,居然装备不下十门88炮,简直匪夷所思!   有了装备近炸引信的88炮,所有飞机都不堪一击,第六十重轰战队没有丢完炸弹就匆匆而返,他们是重要的航空兵部队,不能白白损失在无关紧要的地方。   空战互有输赢,苏联航空队损失三架飞机,日军战斗机掉了六架,此役再次大胜。   消息传到武汉,蒋委员长亲自颁发嘉奖令,满满一船慰问品从汉口运过来,军事委员会也意识到北泰的重要性,日寇若要紧逼武汉,必先拔除北泰这枚钉子,于是最高当局任命陈子锟为淮江中游防御总司令,率部抵御日寇。   尴尬的问题来了,整个江北没有正规军的建制,全靠警察和民团打仗,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想增派部队,可淞沪会战后中央军兵力捉襟见肘,还要保卫各个要点城市,实在抽不出兵力来。   万难之中,陈诚建议委员长恢复模范十七师的建制,让江东人自己保卫家园。   此时,陈启麟和刘骁勇等人已经在武汉坐了几个月的冷板凳,战争年代,国府机构混乱,打散了建制的部队实在太多,光杆司令满街都是,都嗷嗷叫着恢复建制,招兵买马,中央哪有那么多的武器装备和壮丁,中央军自己都喂不饱,杂牌武装就更别提了。   虽然陈启麟是黄埔嫡系,但多年来在江东当参谋长,已经渐渐疏离了中枢,那些老同学虽然都当上师长旅长了,但在军委会也说不上话,眼瞅着部下连饭都吃不上了,陈启麟心里这个着急了,头发都快愁白了。   忽然消息传来,北泰三战三捷,歼灭日寇数千,战利品都送到武汉来展览了,陈启麟觉得这是个机会,急忙来到军政部报到,以往总是吃闭门羹,这次终于有了好脸色,一辆车将他接到委员长官邸,蒋介石和宋美龄夫妇亲自召见,还留他吃了一顿饭。   一周后,陈启麟带着委任状和几百名部下,乘船前往北泰,模范十七师的建制终于恢复了,不过军委会没有足够的兵员给他,仅从卫戍部队中抽了两个连队把十七师的架子搭了起来,对于陈启麟来说,这就足够了。   他要的不是兵员和装备,而是一个上阵杀敌的机会。   武汉来的援兵让北泰军心又一次大振,这说明他们不是在孤军奋战,事实上官方也一直在宣称,可以从后方源源不断的得到补给,实际上从武汉运来的粮食和弹药屈指可数,北泰,完全是在孤军作战。   好在陈子锟未雨绸缪,藏了大批军火,北泰难民云集,竖起招兵旗,就有吃粮人,短短几天就招募了两千壮丁,好歹把十七师给拉起来了,北泰也算有了正规军驻守。   陈子锟继续向武汉索要物资,粮食、弹药和汽油是北泰急需的,但后方更需要这些物资,尤其是汽油,更是金贵无比,委员长亲自批条子,才补充了一百桶而已。   还是龚梓君有办法,带着金条美元亲自去了武汉一趟,顺利搞来一批汽油,原来不是没有汽油,而是大部分都被有门路的人囤积起来了,只要舍得花钱就能买到。   ……   日军急于解决北泰之敌,派军舰沿江北上,无奈淮江下游水雷密布,在损失了一条驱逐舰之后,海军表示无能为力,请陆军自己解决麻烦。   华中派遣军司令部从上海搬到南京,开始执行参谋本部制定的《以秋季作战为中心的战争指导要点》,摧毁蒋介石政权的最后中枢——武汉。   攻略武汉,必先拔除北泰,畑俊六大将调集包括机甲联队和重炮旅团在内的五万大军,以牛刀杀鸡之势向北泰逼近,对大本营则宣称这也是武汉攻略战的一部分。   工兵部队先将被支那军毁坏的铁路修好,一车车部队拉到淮江南岸,列车上搭载的240毫米超重型榴弹炮开始轰击。   巨大无比的240口径炮弹,需要用吊车装填,每发射一轮,大地都跟着颤抖,炮弹呼啸着落到北泰市区,到处一片火海。   南岸,独立重炮大队的150毫米野战加农炮也加入了炮击,这次华中派遣军是下了血本了,炮弹不要钱的向北岸倾泻,一刻也不停顿。   北岸无力反击,能够得着日军的只有四门105毫米榴弹炮,但炮弹只剩下一个基数了,自从二月份德国承认满洲国之后,对华军火贸易就停止了,炮弹打一颗少一颗,打完了之后,这四门炮就没用了。   城市在炮火中颤栗,无数民房被摧毁,到处火海一片,损失最惨重的是城西的难民营,这里帐篷密布,空中侦查看上去如同兵营,所以挨的炮弹最多,难民死伤累累,惨不忍睹,事后统计,死亡高达千人。   炮击刚停,轰炸开始了,这次的主角是日本海军航空兵的九六式陆攻,漫天的旭日徽如同死神的血盆大口,北泰的四架战斗机在击落三架轰炸机,五架护航战斗机后,全部被击落。   日军轰炸机重点照顾了北泰的机场,跑道被炸的弹坑累累,眼瞅着没用了,最糟糕的是油库中弹爆炸,好不容易积攒的汽油全没了。   码头也被重点轰炸,三艘货船被炸沉。   市政厅地下指挥所里,愁云惨淡,虽然早就知道以北泰一城之力,抵挡不住日军倾国之兵,但到了最后关头,大家还是很伤怀。   “打起精神来,明天还有硬仗要打。”陈子锟强打精神道,持续三天的炮击和轰炸,让他疲惫不堪。   ……   次日拂晓,日军再次炮击,北泰依然无力还击,日军派遣一个中队的步兵,偷偷摸摸的上了淮江铁桥。   黎明的薄雾中,铁轨如同两道长蛇伸向远方,步兵们头顶着90铁帽,端着三八式步枪,小心翼翼的走着,他们是斥候,生来就是炮灰的命,如果支那军开火,后方的火炮便会进行火力压制,换句话说,他们就是用命来吸引敌人暴露火力点的。   但支那军没有开火,一个中队的日军全部通过铁桥,对岸爆发出一阵密集的枪声,五分钟后,一枚绿色信号弹升上天空,这是已经成功建立桥头堡的信号。   机甲大队闻风而动,三十二辆九五式轻型坦克冒着青烟开上了淮江铁桥,车队两侧是掩护步兵。   北岸掩体内,陈子锟放下望远镜,平静地说:“是时候了。”   萧郎闭上眼,按下了电起爆的开关。   淮江铁桥,在剧烈的爆炸声中断成四截,坠入江中,与此同时,蛰伏多日的北岸炮兵,发出了最后的怒吼。   第三十一章 喋血孤城   正在铁桥上行进的坦克纵队全军覆灭,一个中队的步兵也在爆炸中见了阎王,残肢碎体抛到半空中,漫天都是血雨。   四门105榴弹炮开始轰击,在最快的时间内将仅剩的炮弹全部打出去,对岸正在集结的日军部队遭到毁灭性打击,当即战死百余人,日军炮兵立刻还击,北岸炮兵阵地一片火海,四门炮全部报废。   先前过桥的步兵中队遭到了迫击炮的轰击,轻装步兵毫无掩护,转瞬就伤亡过半,烟雾中坦克轰隆隆开上来,将没死的日军碾成了肉泥。   桥断了,南岸的日军无法渡江,只得暂退,重炮再度轰鸣起来。   战斗进入第二阶段,艰苦卓绝的防御战,北泰市民感觉到危险降临,很多人拖儿带女逃往南泰,传言说那里有船可以去武汉。   市政厅并没有阻止百姓逃亡,因为激烈抵抗会引发日军屠城,没必要拉着大家垫背。   当然还是有很多青壮毅然留下,火线参军,北泰市政厅的仓库里存放着上万套的军装和几千条步枪,正好拿来武装他们。   难民营里的夏景琦也混到了一套卡其布军装,一条帆布腰带和一支三八大盖,因为他识字,还会摆弄枪械,当上了民团的班长,手下有十二个大兵。   这十二个兵,都是他从河南带来的兄弟。   ……   黎明,南泰城外的江岸上,县保安团团丁孟宪国揉着惺忪的睡眼蹲在草丛里拉屎,昨天上峰前来视察,赏了一顿红烧肘子,清汤寡水的日子过惯了,猛一吃大油还真不习惯,从晚上到现在,拉五次了。   忽然雾气蒙蒙的江面上传来突突的声音,孟宪国拔开树叶一看,吓得坐在地上,差点把刚拉出来的屎坐回去,日本子渡江了!   他慌忙提起裤子,胡乱系上,拎着自己的汉阳造跑回阵地,把队长摇醒:“队长,鬼子上来了!”   队长是练家子出身,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拽出了盒子炮:“哪呢,哪呢?”   “江面上呢,坐着橡皮船过来了。”   “弟兄们,抄家伙上!”队长叫醒睡觉的团丁们,大伙儿扛着大枪进入了预设阵地。   开阔江面上,几十条橡皮艇正开过来,鬼子兵密密麻麻趴在艇上,哑光的90铁帽如同屎壳螂的外壳。   “稳住喽。”队长低声道。   南泰县早年是个土匪成灾的地方,会用枪的人不少,论起素质来,民团比国军某些正规军还强些。   眼见鬼子兵进入了有效射程,队长一声令下:“打!”   一百多条长短枪同时开火,江里水柱四起,鬼子见偷袭不成,改成强攻,歪把子哒哒哒的打起来,但是在江里没有任何掩蔽,纯粹就是枪靶子,被民团一通猛打,损失惨重,不得不撤回南岸。   保安团打了大胜仗,大伙儿欢呼雀跃,队长说:“小鬼子肯定还得再来,咱们这些人未必守得住,孟宪国,你赶紧去北泰报信,让陈总司令给咱们派援兵来。”   孟宪国骑上一头骡子就往北泰赶,南泰北泰之间距离八十里,小日本要是在这儿过了江,威胁北泰后路,把陈总司令也就抓了瞎了。   走了十几里路,忽然对面来了一辆马车,车上坐着十几个穿卡其军装的大兵,为首一个汉子叫住他:“兄弟,哪个部分的?”   孟宪国道:“南泰保安团的,到城里报信去。”   “什么信儿,是不是小日本渡江了?”   “是啊,被俺们打回去了。”   “别去了,我们就是援军。”那汉子的口音很熟悉,像是本乡本土的人。   “就你们几个,怕是不中吧。”孟宪国狐疑的看着这十几个大兵,个个膀大腰圆的,像是练家子,但毕竟人数太少了。   汉子道:“别看人少,俺们有重武器。”掀开车上的篷布,露出一挺马克沁重机枪来。   孟宪国道:“就一挺重机枪也不顶事啊,不行,我还得进城。”   车上有个家伙,悄悄从靴筒里抽出了匕首。   为首汉子笑笑:“兄弟,你进城认识东南西北么?陈总司令那么忙,哪能见你,再说北泰那边小鬼子攻得急,南泰这儿只是佯攻而已,佯攻,懂么,俺们一个班就足够了。”   孟宪国想想也是,便道:“那好,咱一起回去。”   汉子笑笑:“你前头带路。”   走了半拉钟头,回到阵地,来人拿出证件,声称自己北泰民防团的上尉连长,特来指导南泰江防事务。   队长不疑有诈,将他请进帐篷商讨对敌策略,过了一会,队长派人出来传令,让全体集合。   保安团一百二十号弟兄拖拖拉拉都来了,站了四排,嘻嘻哈哈打打闹闹没个正形,孟宪国也在队列之中,东张西望,忽然发现城里来的这帮人不知不觉占据了有利地形,那挺机关枪似乎也对准了这边。   他忽然想到曾经听过的西游记故事,巡山小妖遇到孙悟空假扮的妖精……   重机枪突然之间就响了,团丁们如同割麦子一样倒下,有人想反抗,却被穿卡其军装的用手提机枪打倒,一百多人当场被放倒六十多个,剩下三十多人仓皇逃窜,城里来的人拿着步枪在后面像打靶一样将他们一一打死在田野中。   夏景琦在袖子上擦着带血的匕首,从帐篷里走出来,不满道:“麻溜的,赶紧发信号。”   他身后,队长死不瞑目,嘴里还叼着烟卷,刚才就是趁点烟的机会,夏景琦一刀刺死了他。   一枚红色信号弹升上天空,对岸的日军再次强渡淮江,这次没遇到任何阻击,顺利踏上北岸。   夏景琦等人左胳膊上都缠了白毛巾,站在路边点头哈腰,皇军们列队通过,正眼也不看他们,一个佩大尉领章的家伙走过来,很客气的伸出手:“夏桑,你的辛苦了,功劳大大的有。”   “哪里哪里,我的不辛苦,为皇军效劳,是我的本份。”夏景琦谦恭地笑道。   大队日军开向北泰,天色渐黑,孟宪国从尸体堆里爬出来,跌跌撞撞的跑回家去了。   ……   淮江南泰段被突破的消息传到指挥部,陈子锟并不吃惊,淮江那么长,日本人总会找到地方渡江,但他们选择在北泰的西部渡江,等于截断了退路,日本人在战术方面向来做的不赖,这次是自己大意了。   不过还有弥补的机会,陈子锟当即下令战车队出击,将登陆之敌赶下水去,十五辆克里斯蒂坦克在装甲汽车的掩护下迅速出击,与敌人在北泰西南部展开激战。   虽然渡江的都是轻装部队,但是作风极为顽强,以血肉之躯对抗北泰军的坦克,加之后续部队不断抵达,优势渐渐增加,坦克部队接到撤退命令,丢下四辆被自杀爆破击毁的坦克回去了。   仓促撤退是因为大队日军又在东部登陆,日军戊工兵在北泰以东的较窄水面架设了一座浮桥,骑兵步兵炮兵源源不断的渡过淮江,天险优势不复存在。   但此时言败,为时尚早,江北是一个极大的区域,占了江东省五分之一的面积,虽然淮江被突破,但北泰的主力部队元气还在,恶战还在后头。   日军渡过淮江之后,似乎也不那么急躁了,并没有立刻展开攻击,而是不断运兵过江,从容部署,他们也知道,北泰是块难啃的硬骨头。   华中派遣军司令官畑俊六阁下亲自写了一封信,派人送给陈子锟,劝他以北泰百姓为重,选择与大日本帝国合作,以往恩仇可以既往不咎。   陈子锟回了一封信,反劝畑俊六投降,以免落得一个客死异乡的下场。   据说畑俊六看了信之后,称赞陈子锟是绅士,随即下令总攻。   北泰保卫战正式打响,三日后日军完成对北泰的合围,开始炮击轰炸,步兵轮番进攻,对于日军这些手段,守卫方早在淞沪战场上见识过,中日双方彼此都很熟悉,仗打得格外激烈。   机场是北泰和外界联系的唯一通道,所以陈子锟派重兵守卫,日军也将这里作为进攻的重点,双方来回拉锯,江东军的坦克几乎全都损失在这里,最后把德国进口的88高射炮放平了当加农炮用,才击退了日军,守住了机场。   《淮江报》还在坚持印刷,城内的物资越来越少,连白报纸和油墨也不够用了,倒不是储存的不够,而是日军炮火猛烈,很多物资付之一炬,这和日本人的特务大量渗透也有关系,每到晚上就有特务朝天发射信号弹,指引日军进行对粮库、兵营、阵地进行精确轰炸。   警察局整天忙着抓特务,兵荒马乱的,看谁都觉得可疑,每天枪毙几十个,晚上照样信号弹满天飞。   王德贵不由感慨:“这年头别的不多,汉奸最不缺。”   报社主编阮铭川又来到市政厅采访陈总司令,聊了一阵后,他问道:“咱们也是十几年老朋友了,你给我一句准话,还能坚持多久?”   陈子锟道:“如果弹药、军械、汽油、粮食充足的话,可以守三个月到半年。”   阮铭川道:“弹尽粮绝无援,岂不是唯有坐以待毙,我看不如早日突围吧。”   陈子锟道:“现在突围为时尚早,我就是要战斗到最后一刻,我要让日本人知道,他们啃下一座城有多艰难,如果中国有三百个北泰,他们就永远征服不了中国。”   阮铭川道:“好吧,我就舍命陪君子,你坚守一天,我的淮江报就发行一日,对了,夫人和孩子们都好吧?”   陈子锟道:“都挺好,就是整天在防空洞里猫着,见不着太阳,挺抱怨的。”   第三十二章 田路支队   陈总司令的家眷依然留在北泰,包括身怀六甲的林文静在内,无形之中给军民极大的鼓励,总司令的老婆孩子都没走,咱怕啥。   外面烽火连天,陈子锟稳坐中军帐,倒不是他抱定了与城同生共死的决心,而是有着完备的撤退预案,这是军中一级绝密,除了高层知道,中级军官都不知情,如果人人都知道有退路,那这仗就没法打了。   日军大本营的武汉攻略战正式拉开帷幕,围攻北泰的部分炮兵和航空兵都转向武汉方面,留下来的只有一个支队的人马。   支队是日军中一种为执行特定任务的临时性编组,由野战主力师团抽调部分人马组成的旅团级部队,围攻北泰,负责此项任务的是第十五师团的一个叫田路朝一的少将,他的本职是缩小编制的三联队步兵团团长,现在又增加一个不满编的步兵联队和一个战车大队,一个炮兵大队,组成田路支队。   那个不满编的步兵联队就是丢了天皇御赐联队旗的四十五联队,按照日军传统,这支部队的番号已经取消,而原联队长冈本让二大佐以剖腹以谢天皇,总算挽回一些面子,在旅团长牛岛满将军的请求下,畑俊六阁下总算答应,让他们戴罪立功,充当进攻北泰的先锋部队。   田路支队打得不急不躁,很有章法,反正北泰的后路已经被堵死,整座城市变成孤岛,三只手指捏田螺,稳拿,何必耗费皇军本来就不充裕的重炮弹,还不如让步兵一条街一栋房子的压过去,反正补充兵的成本就一张邮票的钱。(指征兵信的成本)   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城市巷战,日军弹药充足,士气旺盛,缺点是普遍装备拉大栓的步枪,射速较慢,缺乏攻打坚固火力点的武器,中国军队的优势是大量装备速射型的手提机枪和毛瑟手枪,射程虽然不及三八大盖,但火力猛烈,在巷战中占尽便宜,缺点是同样缺乏重武器,用的最多的是手榴弹和燃烧瓶。   北泰和几乎所有的中国城市都不一样,她是一座新兴的城市,临街的房屋全是钢筋混凝土结构,掷弹筒打上去只能挠痒痒,九二式步兵炮敲一下,也不过破个洞,75口径以上的野炮才能出效果,如果用150口径的重炮,效果更佳,面对部下的抱怨,田路少将只能训斥他们:“八嘎,珍贵的大炮要用在重要的武汉攻略战中,你们难道不会想办法么!”   皇军都是死脑筋,除了蛮干还是蛮干,当年日俄战争的时候他们就擅长玉碎冲锋,优良的传统一直保持到现在,遇到难以攻克的堡垒,他们就排成人墙,排山倒海般喊着天皇万岁的口号冲上去,用刺刀解决问题,可是这样的打法实在消耗太大,天气又热,满地都是死人,腐臭味刺鼻,再不结束战斗,很可能爆发瘟疫。   继任四十五联队长官的是一个叫竹下义晴的大佐,此人是个中国通,深知支那士兵人性上的弱点,在他的指挥下,一次特殊的进攻开始了。   清晨,守卫大街的模范十七师士兵发现对面薄雾中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露头一看,大吃一惊,竟然是几百个老百姓被日军逼着最前头,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有怀抱婴儿的妇女,还有七八岁的儿童,一个个战战兢兢,面无人色。   在他们背后,是一辆黑黝黝的日本坦克,再往后,是猫着腰的日本兵,他们个子本来就矮,再弯下腰,只能看见略帽的顶和寒光闪闪的刺刀。   “小日本,我操你祖宗!”士兵破口大骂,飞报营长。   短短一年,陆军官校毕业生刘骁勇已经从准尉升成了少校营长,他不慌不忙来到前哨阵地,用望远镜观察了一下情况,下令道:“撤到第二道防线。”   士兵们不解:“光撤也不行啊,小日本拿老百姓开路,咱们是打还是不打?”   刘骁勇道:“你们只管撤,我自有办法。”   前沿士兵迅速后撤到一百米后的阵地,日军不费刀兵便占领了昨天伤亡一百余人也没攻下的阵地,但他们并不满足,逼着老百姓搬开路障,继续向前进攻。   竹下大佐用战地电话向田路少将报告了初战告捷的消息,将军很欣慰:“竹下君,洗雪耻辱的大任,就交给你了。”   第二道防线依然是街垒,沙包垒成的工事里架着马克沁重机枪,只不过两侧街面上是多层楼房,经过多日拉锯战,楼房已经变成废墟,黑洞洞的窗口如同瞎子的眼眶,阴森可怖。   刘骁勇拿起电话:“师座,小鬼子上来了,用父老乡亲做挡箭牌。”   电话那端是模范十七师的当家人陈启麟:“小子,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给我坚持十分钟,援兵马上就到。”   “是!”刘骁勇答应的很干脆。   十分钟,一百米,投鼠忌器,拿什么守!   唯有用血肉之躯顶上去,刘骁勇把驳壳枪插在腰带上,抄起一支上了刺刀的步枪:“弟兄们,狭路相逢~~”   “勇者胜!”百余名步兵挺着刺刀冲出了街垒。   日军坦克发现敌人冲出,当即开火扫射,挡在前面的百姓被打得弹雨中乱颤,有机灵的迅速趴下或者逃到路边废墟中,坦克还在继续扫射,国军纷纷倒地,街垒中探出格鲁森57快炮黑洞洞的炮口,这种光绪年间的老式火炮射程和威力都不咋的,但却是北泰唯一可以自主生产炮弹的武器。   过山炮当成近战武器,也是被逼无奈,57口径开花榴弹本来是对付有生力量的,穿甲不是它的本行,但是小日本的坦克皮薄陷大,打起来正好,一枚炮弹呼啸而出,正中坦克炮塔,直接将炮塔敲掉。   “杀!”刘骁勇从地上爬起来,血头血脸的杀入敌阵,犹如怒目金刚,两军展开了激烈的肉搏战。   不得不说,日军拼刺的确有一套,但是乱拳打死老师傅,中国兵打起来不讲章法,手枪刺刀大砍刀手提机枪全用,不像日本人这么正规,拼刺刀还退子弹,所以交换比基本上一比一,耗得就是人命。   打退了一波进攻,充作人质的同胞们逃入中方阵地,刘骁勇看看怀表,早过了十分钟,援兵却还没到。   对竹下大佐来说,能逼迫敌军出战壕肉搏,已经达到了目的,他决定故伎重演,再次派出一个中队,又央求战车大队派了一辆九五式坦克在前面开路,田路支队是个临时性编制,战车大队那帮家伙满腹牢骚,很不愿意为竹下大佐干活,他们有自己的打算,那就是和支那军的装甲部队决一死战,毕竟巷战对坦克来说是一件出力不讨好的工作。   好在田路少将支持,战车大队还是派出坦克协同,四十五联队的兵又从居民区抓了几百个市民当肉盾,随着战争的深入,北泰市区一部分落入敌手,这种肉盾要多少有多少。   第二波攻势开始了,街对面传来坦克的轰鸣声,夹杂着百姓的哀鸣,刘骁勇拿起望远镜看去,心中不禁一痛。   走在最前面的,是自己的父母!还有怀抱孩子的二姐,他们满脸恐惧,步履蹒跚,最小的妹妹嚎啕大哭,都吓傻了。   刘存仁一家很倒霉,他们住的片区首先被日军攻破,没来得及逃跑,沦为了肉盾,做了一辈子文案工作的老刘哪见过这种场面,腿都吓软了,老婆子抱着外孙,自己牵着小女儿,慢吞吞的往前挪着,背后传来日本兵的催促:“哈亚古,哈亚古!”   “爹,我怕。”小女儿哭道。   “别怕,闭上眼,一会就好了。”刘存仁老泪纵横,自己死了没啥,女儿还小啊。小日本真是丧尽天良,下辈子做鬼也饶不了他们。   刘骁勇钢牙咬碎,抄起了一把缴获的日本刀,就要跃出战壕,忽然有人在身后喊道:“立正!”   有长官到了,刘骁勇一回头,正看到陈总司令带着师长钻进了掩体,陈子锟穿了件普通士兵的卡其军装,没戴军衔,腰间两把大眼撸子,一身征尘,满脸黑气。   “小日本使绝户计,不能让他们得逞,启麟,神枪队就位了么?”陈子锟道。   陈启麟看看手表:“应该就位了。”   陈子锟道:“那还等什么,干他娘的!”   枪声突然响起,队列中的日本兵纷纷倒地,基本上都是头部中弹,一发毙命,可是当前的街垒却一枪未发,中队长大惊,四下张望,看不见敌人,也看不见枪口的火焰,但是根据弹道来看,子弹应该来自道路两侧的楼上。   他拔出指挥刀下令,朝两侧楼顶射击。   枪炮齐发,楼房废墟被打的烟雾腾腾,刘骁勇趁机大喊一声:“都趴下!”   老百姓呼啦一下全趴在地上,日本坦克慌忙倒车,失去掩护的战车成了街心上的靶子,中国军的最强武器88炮出场了,一枚炮弹呼啸而出,将薄皮小坦克穿了个大洞。   “杀!”刘骁勇第一个跳了出去。   两侧楼上,窗户后面,面无表情的神枪手们镇定自若的拉动美国进口雷明顿狙击枪的枪栓,退壳,上弹,将鬼子兵的脑袋套进光学瞄准镜的十字上,果断击发,瞄准镜内一片血雾,又一颗脑袋变成了烂西瓜。   第三十三章 与魔鬼的交易   陈子锟从美国进口了五十支带光学瞄准镜的运动步枪,专门用作狙击任务,部队里挑出来一批神枪手,组成神枪队,狙杀军官、机枪手、传令兵等,但大规模集中使用还是头一次。   日军丢下坦克残骸和一地尸体败退了,刘存仁一家人失魂落魄的跑进了掩体,再三确认家人都在,一个不少,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没有人哭,大家的神经已经被磨砺的极其粗大,以前看见血就害怕,现在就算脑袋在身边炸开也不当一回事了。   陈启麟特批刘骁勇暂离防线,护送家人到市政厅地下的大防空洞,这里现在成了野战医院,刘婷正带着橡胶围裙协助医生给伤兵锯腿呢,看见家人在弟弟带领下进来,赶紧把手头的东西放下,擦擦身上的血迎了上去。   一家人终于团聚了,与别的家庭相比,刘家人是无比幸运的,战乱时节,不知道多少家破人亡骨肉分离的惨剧正在上演。   刘婷把家人安排在防空洞一个角落里,又匆匆去手术台帮忙了,刘骁勇也回前线去了,防空洞内潮湿阴暗,墙壁能滴下水来,但却有一种别样的安全感,炮声似乎变得遥远无比,在吃了一点干粮之后,刘存仁又开始念念不忘自己那箱留在租住房子里的珍贵藏书了。   忽然听到旁边传来呻吟声,刘存仁扭头一看,正是自家临时邻居红玉,正捂着肚子痛楚不堪,忙道:“婷儿她娘,快来!”   老婆赶紧过来,检查一下,表情严肃无比:“破水了,要生了。”   刘存仁道:“大姐,你男人呢?”   红玉满头是汗:“在……在外面打日本。”   刘存仁老婆站起来,大嗓门吆喝开来:“快来人啊,这里有产妇要生孩子!”   防空洞里本来就设有野战医院,医生闻讯而来,一帮妇女围成人墙,有人打来热水,拿来剪刀和干净的棉布,难民中有极富经验的稳婆,前来给红玉接生。   一阵阵嘶喊让人头皮发麻,终于,清脆的婴儿啼哭传出,稳婆举着一个闭着眼睛浑身通红的婴儿拍打着,乐呵呵道:“是个带把的小小子,长大了扛枪打日本。”   众人就都笑了,新生儿的诞生让防空洞内多了一些喜庆的气氛,忽然一个背着步枪的男子匆匆而入,看他的服装应该是民防团的一员,男子看到婴儿,激动的泪流满面。   这是婴儿的父亲,民防团宣传队的队长王泽如。   “王队长,给孩子起个名字吧。”众人道。   王泽如抱着婴儿,略一思考,道:“为了纪念北泰保卫战,就叫王北泰吧。”   ……   战斗还在继续,双方势均力敌,一条街一间房子的展开巷战,日军每推进一米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田路少将焦灼万分,再次请求司令部支援。   两日后一个刮西风的下午,日军并没有照例发动进攻,阵地上一片死寂,静的令人发毛。   “营长,小鬼子又憋着啥坏主意呢?”一个大兵问道。   刘骁勇冷笑道:“别管他们出什么阴招,咱们都有办法,总司令是什么人,小鬼子的全套把戏他都研究透了。”   话音刚落,尖利哨音传来,是迫击炮在开火,众人急忙掩蔽,可是炮弹落地并未爆炸,而是喷出黄色的烟雾来,随之而来是一股刺鼻的大蒜味。   “小鬼子放瓦斯了!”刘骁勇迅速取出防毒面具来戴上,士兵们也七手八脚戴上防毒面具和橡胶手套,大家互相看看,都觉得无比怪异,但没人笑,小鬼子放的可是毒气,虽然我军早有应对,但不可能每个人都装备防毒面具,这下恐怕要伤亡大增了。   天公作美,忽然西风变成了东风,毒气全被吹到日军阵地上去了,顿时引起一阵慌乱,虽然前沿的化学兵和准备突击的步兵配备防毒面具,但是后方大部队毫无防护,尤其是这种糜烂性芥子气,杀伤力极其恐怖,就算没吸入,沾上一点就得起泡化脓。   最可恶的是,这股东风把毒气吹过来之后就烟消云散了,芥子气笼罩在日军部队周围,士兵们还惶惶然不明就里,等支队司令部下达撤退命令之时已经晚了,士兵们感觉眼睛嗓子极不舒适,起码一个中队丧失了战斗力。   幸亏上面只派了一个毒气中队助战,施放的瓦斯弹数量有限,不然这回乌龙就大了,二十四小时后,中毒的士兵皮肤出现红斑水泡,眼睛失明,呼吸道黏膜坏死,不得不退出战斗,后送治疗。   有那股神风帮忙,中国军队中毒者寥寥,仅有的十几个人在紧急清洗后也没事了,但是有近千名无辜的百姓遭到芥子气的毒害,因为他们身处日军占领地带,无法得到医治,只能慢慢忍受煎熬。   武汉战事吃紧,蒋委员长已经撤到重庆去了,方圆几百里内,北泰是唯一还在苦苦支撑的城市,北泰人民英勇顽强抵抗日寇的壮举,被中央日报和共产党的新华日报连篇累牍的报道,以激励后方人民的斗志。   蒋介石发来电报,命令陈子锟撤回重庆,陈子锟回电:“人在城在。”   但是北泰确实支撑不了多久了,电灯厂被摧毁,焦化厂被炸烂,自来水管道早就断了,虽然地下仓库里还有存粮,城市里还有十几口水井,但对于十几万市民来说,只是杯水车薪罢了。   缺弹药,缺医药,缺食物和饮水,包围圈越来越小,每天都有数百人阵亡、负伤,伤员得不到医治,伤口感染也只有死路一条,大量的尸体无法掩埋,只能就地焚烧,起初还能浇上点汽油,后来连汽油都没有,只能拿门窗劈成的柴火烧。   中国人在拼尽全力坚守,日军打得也很艰难,北泰久攻不下的消息甚至传到大本营,传到天皇陛下那里,华中派遣军丢尽了颜面,据说华北方面军已经蠢蠢欲动,要派兵协助攻打。   畑俊六大将发来密电,勒令田路朝一不惜一切代价攻下北泰,但重炮什么的援助想都不要想,当年日俄战争时期先辈们冒着俄国人的炮火前进,可没央求过重炮什么的,硬是拿刺刀攻下了旅顺。   田路少将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什么狠招都用过了,依然无济于事,只好来软的,迫击炮再次发射,这回打得不是芥子气,而是花花绿绿的传单,皇军承诺,只要投降,既往不咎,军人还可以编入新成立的南京“维新政府”军队,军衔晋升三级。   同时,夏景琦率领的小部队秘密渗透进入北泰市区,执行特殊任务。   ……   又坚持了十天,北泰几近弹尽粮绝,忽然一架机翼上涂着青天白日的飞机降落在北泰机场,一位少校飞行员带着蒋委员长的命令来到北泰市政厅地下指挥部。   陈子锟胡子拉碴,身上的卡其军装很久没有换了,汗臭烟味血腥等各种气味混在一起,形成战场特有的味道,他展开命令看了一眼,递给阎肃:“委座又让我撤离。”   阎肃道:“市内的十五口水井已经有八口打不出水来了,派去江边取水的部队,十去九不归,日本人知道咱们缺水,就专门掐咱们的脖子,没有吃的还能撑一撑,没有水,这仗没法打,我看是该到了突围的时候了。”   陈子锟缓缓点头:“是该考虑突围了,但是打了这么久,日本人肯定要报复,咱们走了,十几万北泰市民怎么办。”   阎肃摩挲着下巴:“是个问题。”   萧郎插嘴道:“不如和日本人做个交易。”   阎肃苦笑:“和日本人做交易,亏你想得出,这帮人就是畜生,哪有信誉可言。”   萧郎道:“事到如今,为了百姓安全,就算是地狱里的魔鬼,也能做交易。”   陈子锟道:“那你准备拿什么做交易?”   萧郎道:“用工业区的厂房和他们换市民的安全,日本人攻打北泰,有一半的原因是冲着咱们的厂矿来的,如果我们突围前进行爆破,他们就什么也捞不到,把厂房留下,也算他们的功劳。”   阎肃道:“你这不是资敌么!”   萧郎苦笑:“说句不好听的,日本人占了北泰,老百姓还不是一样得过活,把厂房炸了,还不是得咱们中国人来修,再说了,等咱们打回来,这厂房还不是咱们中国的。”   阎肃被他说动了:“好吧,我同意。”   陈子锟道:“我也同意,可是派谁和日军接洽呢?”   萧郎微笑道:“主意是我出的,自然我去,如果和日军谈判的事情引起什么麻烦,也由我一人承担。”   ……   断瓦残垣,焦黑一片,忽然中国军阵地上白旗招展,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施施然走了出来。   日军阵地一片哗然,士兵们面带喜色,支那军终于要投降了么!   谈判代表被带到了田路朝一少将面前,竟然毫无惧色,坦然而坐,田路少将的副官勃然大怒,抽出军刀架在男子脖子上:“八嘎,将军让你坐了么!”   男子面不改色,从容道:“这是北泰,是我的家园,我想坐就坐,需要你们允许么。”   副官猛然挥起军刀,却被田路少将制止,将军阁下凌厉的眼神盯着这个衣着考究,似乎受过高等教育的男子。   男子毫不畏惧的和他对视。   “你的,英武大大的,什么的干活。”田路少将点点头,日本武士最钦佩有胆色的男子汉,眼前此人,俨然是条硬汉。   男子道:“鄙姓萧,是中华民国江东省北泰市的市长,我现在代表北泰市民来和将军阁下谈判。”   第三十四章 大撤退   田路少将肃然起敬,命人摆酒款待萧郎,酒菜很简单,军用饭盒盛着梅子、鱼干,还有一壶清酒,正值秋季,副官在旁边摆了十几盆蟹爪菊点缀,舒缓一下战争带来的肃杀气氛。   “萧市长,怠慢了,你的请入座。”田路少将大马金刀的坐在军用马扎上,棕色的马靴上沾满征尘,手枪望远镜军刀什么的都摘了下来,只穿了一件白衬衣,两人就像朋友一样相对而坐。   “田路将军的汉语说的很好啊。”萧郎赞了一句,倒不是他刻意恭维,至少对一个五十岁的陆军少将来说,这种水平已经算是不错了。   田路很高兴:“哪里,我在陆军大学曾经选修过汉语,后来当联队长的时候,驻防奈良,对中国汉唐古文化产生了大大的兴趣,曾经研究过一番的,萧市长有没有去过日本?中华文化的精髓,我认为日本继承了许多,而现在的支那,只有满洲文化的传承。”   萧郎道:“此言差矣,满洲也是中华的一部分,旗袍和马褂,也是中华文化之一,文化在心里,不在服饰和建筑上体现……说到你们日本,我当年倒是报考了早稻田,后来日本强占青岛,一个同学对我说,萧郎啊,咱们国家也有大学,为什么要去日本留学啊,于是我就选择了清华。”   田路道:“喔,萧郎?可是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的萧郎。”   萧郎道:“这是唐代元和年间诗人崔郊的诗,不过萧郎只是一个代称,典故有两种说法,一是缘于汉代刘向《列仙传》中的吹箫引凤凰的故事,还有一种说法称萧郎是梁武帝萧衍,不管哪一种说法,萧郎都指代女子爱慕的男子,而非具体的某人。”   以田路朝一的见识,还不至于认为诗中的萧郎就是面前的萧市长,他只是适时的卖弄一下而已,此时点头道:“萧桑博古通今,我的大大钦佩,中华文化博大精深,我的惭愧了。”   萧郎道:“将军客气了,其实我就是一个工科学生,小时候在私塾学过一些古文罢了,北平南京那些大学里的中文系教授,才是真的博古通今,可惜都被贵军逼到西南去了,整天挨轰炸,想做学问都不行。”   田路道:“萧桑,我们今天的不谈政治,风花雪月的干活。”   萧郎淡淡一笑,继续谈风月,从文化谈到自己的老本行土木工程,谈到北泰市的建设,为了应对战争,很多楼房都用钢筋混凝土加固,临街墙面有预设的射击孔,连电线杆设立的位置也很有讲究,放倒就是拦阻坦克的路障,田路恍然大悟:“我的终于明白了,北泰难以攻克,阁下功劳大大的。”   萧郎道:“说来惭愧,预算一再追加,我手里花出去的钱高达天文数字,最高兴是那些卖混凝土的进口商,中国一半的混凝土都是北泰建设委员会买的。”   田路哈哈大笑,终于转入正题:“那么,萧桑,你来谈判,投降有什么条件?”   萧郎道:“我不是来谈判的,更不是来投降的,我是来和将军做一笔交易。”   “哦,说说看。”   “我请将军放过北泰十余万无辜市民,勿使南京惨案重演,真正的武士,是有悲悯之心的,将军,拜托了。”   田路端起一杯清酒,想了半天还是放下:“萧桑,既然是交易,那你的代价是什么,用什么东西来换百姓的性命。”   萧郎道:“我把东部工业区的厂房给你,本来已经安置了炸药,只要我一声令下,就能化成废墟,你们就算占领了北泰,也只能得到一片焦土。”   田路道:“区区厂房,代价不够,我有两个条件。”   “请讲。”   “第一,交还缴获的四十五联队旗,第二,缴械投降。”   萧郎道:“第一项不可能做到,我军战利品中并未有联队旗,第二项更是绝无可能,只有战死的士兵,没有投降的勇士,我想将军是可以理解的吧。”   田路站起来踱了几步,道:“好吧,我就成全你们,让你们体面的战死,但我还有一个请求,请阁下务必答应。”   萧郎微微一怔,田路竟然用上请求的字眼,很奇怪。   “但讲无妨。”   “我请阁下继续担任北泰市长,负责重建工作,阁下不答应,市民的安全,我就无法作出保证。”   萧郎毫不犹豫道:“好,我答应你。”   田路道:“那阁下就不用回去了,正好你来监督市民的撤离。”   一队日军通信兵打着白旗进入国军阵地,连起了电话线,田路少将和中国军总司令陈子锟进行了通话,双方约定休战一日,让包围圈内的市民撤离。   萧郎和陈子锟也进行了最后的通话。   “陈总司令,我答应田路留下,亲眼看着市民撤离,这样也放心,你不用担心我。”   话筒里一阵沙沙响,陈子锟知道萧郎此去就是做好了牺牲的打算,心中黯然,唯有一句珍重。   消息传出,饱受战火煎熬的市民们匆匆扶老携幼撤出市区,但也有很多百姓宁愿死也不撤离,这些人大都是官员军人的家属,以及有些资产的富人们,反正城里还有军队,飞机场还在控制之中,他们不担心。   市民撤离的时候,日军在一旁监视,严防中国军夹杂其中,看到青壮男子就拉出来检查手指和肩膀,有没有扛枪开枪留下的痕迹,如果发现当场枪毙,好在难民们早有预料,撤出来的尽是老弱妇孺。   宣传队已经解散,王泽如和红玉抱着初生的孩子走在队伍中,乱糟糟的长头发,瘦削的面孔,圆框眼镜和竹布长衫都证明他是一个知识分子,日军甚至懒得把他拉出来检查。   一栋楼房顶端,田路用望远镜观察着难民队伍,他注意到难民们的嘴唇都很干燥,意识到城内可能极度缺水,支那军应该支撑不了多久了,胜利就在前方。   难民们出了北泰,扶老携幼浩浩荡荡直向南泰而去。   城市突然变得空荡荡的,战斗继续进行,少了百姓的拖累,国军更加放开手脚,一度收复了临江的自由大道,但总体来说,城市还是被日军步步蚕食,控制区域越来越小,仅有市政厅到飞机场的狭长地带。   最后关头即将到来,陈子锟着手撤退事宜,最先撤离的是家眷们,怀胎待产的林文静、姚依蕾母女、鉴冰,夏小青,还有陈启麟、阎肃、陈寿等人的妻子儿女,正好能塞下一架DC3飞机。   机场跑道被日军炮轰的满目疮痍,好在都是小口径火炮炸出的弹坑,经过连夜抢修已经可以使用了。   市政厅外围的街垒后,夏景琦和手下几个骨干正悄悄开会,他们是受华中派遣军宪兵队特高课指挥的别动队,任务是作为内应攻克北泰,以及刺杀中国军首脑,但是随着战线缩小,越来越难擅自行动,实在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弟兄们倒是被炮弹炸死了四个,实力大损,就更没法配合皇军作战了。   一人建议道:“听说头脑们的家眷要撤离了,不如把这个情报卖给日本人,也算功劳一件。”   夏景琦道:“有理。”   ……   分别的时刻来临了,满身硝烟的将领们来到防空洞和亲人道别,嫣儿眼巴巴看着父亲:“爸爸,你不和我们一起走么?”   陈子锟爱怜的摸着女儿的脑袋,包围圈内严重缺水,嫣儿已经很久没洗头了,变成了邋遢小孩。   “北泰就像一艘大船,爸爸是船长,船漏水了,船长当然要最后一个走,嫣儿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嫣儿用力的点点头。   “好了,趁天没亮,赶紧走吧。”陈子锟看看手表,下了命令。   重庆来的飞行员急了:“陈主任,您不走,我没法向委员长交代。”   陈子锟道:“我是军人,我的战场在这里,你带着伤员先走,我自有办法撤离。”   飞行员无奈,只得照办。   忽然前沿打电话来,说日军发起进攻,陈子锟的目光扫过亲人们,道:“我不送你们了,一路小心。”   又摸了摸林文静的肚子:“保护好咱的孩子。”   林文静含着泪水点点头。   家眷们趁着黎明前的黑暗,踏着瓦砾前往机场,林文静挺着快要生的大肚子走在中间,王妈和夏小青一左一右搀着她,没有人说话,只有匆匆的脚步声。   陈子锟的道格拉斯DC-3一直隐藏在半地下的机库里,虽然饱受轰炸,但是飞机毫发无损,众人进入机库开始登机,或许是长距离步行动了胎气,林文静汗如雨下,无力动弹,王妈有经验,忙道:“不好了,要生了!”   飞机螺旋桨已经开始转动,已经登上飞机的家眷们急不可耐,姚依蕾道:“我留下,你们先走!”   夏小青道:“这里还有我,轮不到你留下,嫣儿需要人照顾,你们先走,我们坐第二架。”   姚依蕾紧咬嘴唇,这种时候可不能意气用事,夏小青应付紧急情况的能力比自己强,她留下比自己管用多了。   “你们小心。”姚依蕾用力和夏小青拥抱了一下,又摸摸林文静的肚皮:“别怕疼,用力就好了。”   林文静满头汗珠,虚弱无比道:“你们快走~”   机场外围响起密集的枪声,日军开始进攻机场了,飞行员急切的从驾驶舱探出头:“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姚依蕾匆匆登机,扒着舱门忍着泪水看着她们。   飞机出了机库,在跑道上滑行,日军观察哨发现有飞机试图起飞,召唤迫击炮进行轰击,一枚枚炮弹在旁边炸响,DC3的引擎咆哮着,终于拔地而起,向西飞去。   留在机库里接生的有夏小青、王大妈,还有龚梓君的夫人夏景夕等,大家七手八脚帮着忙,忽然外面又是一阵飞机轰鸣声。   “难道他们回来了?”夏小青跑出去一看,一架涂着红膏药的飞机强行降落在北泰机场跑道上,天上还有三架在盘旋等待降落。   外围正在攻打机场的日军部队也有些发懵,他们并未接到通知,不知道航空部队有什么机降作战的计划。   第三十五章 王三柳   飞机在跑道尽头停下,从舱门内跳出一队人来,打扮极其古怪,配风镜的皮帽子,呢子军装,马裤皮靴,端着手提机枪,为首一人头上扎着白布条,手里拎着一把雪亮的倭刀!   是鬼子的突击部队,夏小青一激灵,奔回机库一看,林文静正在撕心裂肺的叫着,难产!   她银牙一咬,抓起一支步枪返身出来,哗啦一声推上子弹,隔着几百米的距离一枪就把拿倭刀那家伙给放倒了。   拉栓退壳上弹,动作无比流畅,练暗器出身的人眼力就是好,接连五枪,枪枪命中,守卫机库的士兵也开始射击,将日军突击队压制在毫无掩护的机场跑道上。   夏小青打光了枪里的子弹,随手抛给一旁的士兵,大兵很有眼色的递上一支压满子弹的枪,供她继续开火。   跑道上的日军架起了轻机枪还击,子弹在地上溅起一团团烟尘,夏小青纹丝不动,一枪将机枪手的脑壳打成了血葫芦。   天上的日本飞机不敢降落,舱门打开,一朵朵伞花在空中绽放,负责掩护的战斗机俯冲下来,一串子弹打来,夏小青身旁的士兵纷纷倒地。   而此时机场守军正在外围与日军苦战,就算想增援也来不及了。   夏小青将步枪一丢,回身进了机库,正要看林文静生了没有,眼前的一幕让她心中一沉。   机库里进来一帮人,打扮和外面那些日本人差不多,但是帽徽是早年北洋时期的五色星徽,说的也是地道的中国话:“站住,举起手来!”听起来带点东北大渣子味儿。   飞行员已经被他们控制住,高举两手脸色发白,林文静还在嘶喊,女人们在枪口下帮她接生。   夏小青想也不想,抬手就是一枪,将威胁最大的机枪手打死,但敌人的反应也很快,他们拿的是一种从未见过的插弯弹匣的手提机枪,弹雨朝夏小青倾泻过来,她一个鱼跃跳了出去,气喘吁吁,再看机场上已经降落了不少日军,正朝这边奔来。   留下来也救不了他们,不如赶紧去求援兵,夏小青拔出驳壳枪一个扇面打出去,趁着敌人卧倒的时机,消失在烟尘中。   机库内,林文静终于生了,婴儿在枪口下诞生,发出第一声啼哭。   外面枪声激烈,机库的地上摆满了担架,躺了满地伤兵,头顶五色星的空降队士兵们肃立不动,婴儿的降生让他们感到手足无措,他们虽然在名义上是外国军队,但是个顶个都是中国人。   “队长,咋整?”一个士兵问佩戴上校肩章的长官。   队长道:“猎户的规矩,碰见怀孕的母兽也是不打的,何况是人。”   士兵道:“兴许是当官的太太呢,逮到可是大鱼。”   队长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脸上一道骇人的刀疤,部下的话让他心中一动,上前查看。   女人们拦在林文静前面,颤声质问:“你想干什么!”   “起开!”队长粗暴的将夏景夕拨到一边。   王大妈猛扑过来:“畜生!汉奸!你们还又没有良心,你们是不是父母养的!我和你拼了。”   队长一愣,刀疤脸抽搐起来,抓住王大妈问道:“你,你认得我不?”   王大妈定睛一看,眼神恍惚起来:“你……你是芳官?”   刀疤脸嘴唇哆嗦起来:“娘,是我,我是芳官!”   王大妈抖着手,摸着儿子刀削斧凿一般线条硬朗的面庞,还有那条吓人的伤疤,记忆中的儿子只有十七八岁,是个面目清秀开朗爱笑的少年,转眼二十年过去了,儿子已经变成铮铮硬汉,还穿上了军装挎起了洋刀。   “啪”一记耳光抽在队长脸上,王大妈怒斥道:“我没你这个儿子!”   士兵们面面相觑,不是说王队是河北高碑店人么,怎么他娘跑江东这旮瘩来了。   王队长正要解释,一队日本兵冲了进来,正是刚才那群在跑道上被夏小青一支步枪压制了很久的小分队,带队的是个大尉,一脸的骄横:“王三柳,你的怎么抢在我前面了?”   “山田大尉,野口中佐在哪里?”王三柳眉头一皱,显然很不喜欢面前这个家伙。   “野口中佐战死了,现在空挺队由我指挥,把这些碍手碍脚的家伙都干掉。”山田大尉一摆手,部下们端起手提机枪,将躺在担架上的重伤员全都打死了,子弹壳乱飞,血流满地,日本人的残暴吓得女人们瑟瑟发抖。   “所噶,有花姑娘的干活。”山田大尉眼睛一亮,就要让部下将这些女眷押走。   王三柳拦住了他:“对不起,这是我的俘虏。”   “八嘎,你敢顶撞长官!”山田大尉将军刀拔出一半来。   王三柳也抽出了军刀,寸步不让:“他妈的凭什么!老子是满洲国禁卫军上校,你是大尉,论军衔,你差着辈份呢。”   “满洲国的军衔也能当真么,真是可笑!”山田大尉怒极,用日语怒斥道。   王三柳也换了日语:“山田君,你这是在破坏日满亲善!”   一顶大帽子压过来,山田大尉这个气啊,平时他俩关系就不和睦,碍着野口中佐的面子没法发作,现在野口阵亡了,这个王三柳居然不服从自己这个继任者,他这是要造反么。   “王桑,你不要忘记,你的家人还在新京,难道你要兵变么!”山田大尉冷森森的威胁道。   王三柳顿时丧了气,他的妻子儿女都留在满洲国,等同人质,他虽然是上校军衔,但任何一个普通的关东军士兵都能骑在他头上拉屎,这口气已经忍了很久,但不得不忍,别说自己一介武夫了,就是康德皇上,不也得照样受日本人的气。   他将佩刀插回刀鞘,略一低头:“对不起!”   山田大尉气焰更胜,一膀子将王三柳撞到一边,走向那群女人,王大妈张开双臂挡在前面:“日本子!畜牲!呸!”   王大妈知道自己势单力薄,根本无力阻挡日本人,情急之下,她只有舍身激怒日本人,以自己的死唤醒儿子的良知。   山田大尉果然被激怒,刷的一声拔出战刀,高高举过头顶。   王大妈闭上了眼睛,白发在鬓边飞扬。   “山田!”王三柳大喝一声,山田大尉扭过头来,发现王三柳已经站到了跟前,面目狰狞,自己肋下一股凉意,低头看去,一柄伞兵刀深深捅了进来。   “走你!”王三柳身子一拧,伞兵刀将山田的腹部剖开,腥臭的肠子滑落出来,军刀落地,山田不可置信的看着王三柳,喉咙里咕哝了两句,倒下了。   “动手!”不用王三柳下令,他手下的士兵便开始向日本人扫射,日军慌忙反击,但是一来人数不占优势,而来刚才屠杀伤兵打光了子弹,还没来得及换新弹匣,顿时被扫倒一片。   南部式冲锋枪哒哒哒的射击声中,满洲国士兵们的面孔扭曲而快乐,多年的耻辱终于洗雪,风雨中罚站、同袍被宪兵的狼狗咬死,被迫向同胞开枪,一桩桩,一幕幕,都在眼前浮现,这口气终于在弹雨的倾泻中得到发泄。   一阵震耳欲聋的枪声,机库里又倒下了几十个人,双方近距离用速射型武器厮杀,效率极高,山田大尉还没死透,嘴角喷出一股股鲜血,无神的眼睛看着王三柳。   王三柳用镶着二十八枚铜钉的大皮靴踩在山田脸上,用力碾了两下,就像两年前山田踩自己那样。   忽然一股日军冲了进来,正是田路支队的步兵,看到这一幕有些发呆,王三柳赶忙上前解释,用流利的日语解释说,我们是华北方面军派遣的特别空挺队,部别是满洲国禁卫军康德部队,空挺队的关东军正副队长都已经阵亡,现在部队由自己指挥。   这边带队的是一个中尉,听了王三柳的解释,脑子乱的跟糨糊一样,这都哪跟哪啊,华北方面军、华中派遣军,以及关东军都是归大本营直属的最高级建制,互相不统属,至于满洲国,那更是另一个位面的产物,怎么也搅和到一块来了。   不管怎么说,这帮人是友军,这一点他还是知道的,正准备向上级报告,支那军反扑过来了,冲在前面的是三辆轻型坦克,机枪猛扫,势不可挡,皇军只能暂时撤退。   王三柳在老娘耳畔低语道:“娘,啥也别说,跟我走,保你们安全。”   一帮女人抬着林文静,抱着婴儿,被王三柳的满洲国军裹挟而去,谁也没有注意到,重庆来的飞行员,趁乱躲在了尸体堆里。   陈子锟率领预备队杀到,亲自端着一挺机枪进了机库,哪里还有妻儿的身影,红着眼在尸体堆里找了一遍,依然没有,飞行员爬了出来:“陈主任,是我。”   听了飞行员的讲述,陈子锟心里稍定,真是无巧不成书,敌军头目竟然是王大妈的儿子,看来暂时不用担心他们的安全了。   “你的飞机还能飞么?”陈子锟问道。   “中了几颗流弹,问题不大。”飞行员看看外面,又苦笑道:“怕是不行了,无法滑行。”   跑道上,运载日本伞兵的运输机被击毁,正在熊熊燃烧。   陈子锟道:“不妨事,我们有备用跑道。”   “在哪里?”飞行员很纳闷。   “在江边,自由大道!”   第三十六章 将星陨落   日军大概意识到了北泰守军有利用机场突围的企图,开始猛烈轰击跑道,不过陈子锟他们已经放弃了机场,找了一辆汽车将最后一架飞机拉走,临走前还不忘浇上汽油点上一把火,毁尸灭迹,帮王三柳消灭火并的罪证。   陈子锟等人将飞机拉上了自由大道,这条笔直的柏油马路在建设之初就考虑到承担战时跑道的任务,马路上一辆车都没有,仅有少许的残砖碎瓦,士兵们紧急清理,飞行员爬上飞机,发动了引擎,螺旋桨转了起来。   忽然市政厅指挥部方向跑来一个传令兵,向陈子锟报告:“重庆急电,命令您火速撤离。”   螺旋桨的声音越来越大,陈子锟指着飞机喊道:“知道了~~”   飞行员从驾驶舱探出头来,冲陈子锟做了个登机的手势。   远处炮声隆隆,日军对北泰最后的堡垒发动了进攻,传令兵匆匆回去了,正好一队从机场撤下来的士兵抬着伤员路过,陈子锟招呼他们把重伤员抬上飞机,还将自己的军装脱下,盖在一个腿炸断的士兵身上。   这架飞机只能乘坐十人,摆担架的话更少,飞行员急了:“陈主任,您赶快上啊!”   陈子锟挥挥手:“走吧,我留下!”   日军的炮火已经延伸到了自由大道,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飞行员无奈,只好冒着炮火起飞,最后一架飞机离开北泰,机场失守。   市政厅指挥部,炮弹雨点般落下,炸的天花板上粉尘乱掉,阎肃看到陈子锟进来,不禁愕然:“你不是撤了么?”   陈子锟道:“你们都没走,我怎么能走,再说我老婆孩子都落日本人手里了,不把她们救回来,我誓不离开江北。”   阎肃了解情况后道:“我早就说让弟妹先撤离,你就是不听,唉,现在只能指望那个姓王的了,对了,刚才我们已经电复重庆,说你乘机撤离。”   陈子锟道:“再发报,我来拟稿子。”   阎肃道:“就在发完电报后,发报机被炸坏了,我们已经和外界失去了一切联系。”   陈子锟问:“还有多少人?”   “指挥部里还有一百多人,别的地方不清楚,日军已经把我们分割包围了。”   “执行最后方案,撤!”陈子锟的语气有些沉重,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终究还是失去了北泰,但身为军人,这就是职责所在。   傍晚,日军发起最后的攻击,经过一番血战终于占领了市政厅大楼,望着远处日军站在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建筑上手舞足蹈,挥舞着太阳旗,萧郎平静的拿起了匕首,冰冷的刀刃放在脖颈上。   “萧桑,你的死都不怕,还怕活着么!”身后传来田路朝一的质问。   “北泰已亡,我活着已经没有意义了。”萧郎头也不回,眼前满目疮痍,曾经繁华喧嚣的都市,已成了断壁残垣,一片焦土,巷战惨烈,中心地带连一栋完整的房子都没留下。   “萧桑,城市中还有你的同胞,废墟还需要你来建筑,让我们共同建设皇道乐土吧。”田路将军恳切的说道。   萧郎终于放下了刀:“田路君,多谢你的提醒,我不能死,我的市民需要我。”   鏖战数月的北泰要塞终于被攻克,原国民政府外交部大楼,现华中派遣军司令部上下一片欢腾,甚至比攻克武汉还要兴奋,因为北泰是重庆当局宣传系统树立的坚决抵抗的榜样,陈子锟也一直保持着战无不胜的光辉形象,北泰的攻克,会在无形之中打击支那人的士气,这一点是无可替代的。   北泰机场,工兵们汗流浃背修缮跑道,两架飞机以前以后降落了,来的分别是华中派遣军司令官畑俊六大将和华北方面军的参谋长冈部直三郎少将,与冈部少将同机抵达的还有一个穿满洲国兴安军上将军装的女子,据说是康德皇帝的妹妹,关东军的红人,金壁辉女士,日文名字叫川岛芳子,这次不靠谱的行动就是她策划的。   将军们穿着一尘不染的皮靴,戴着白手套和金边眼镜,视察了惨烈至极的饿北泰战场,在战役的最后阶段,华北方面军和关东军都伸出了援手,派出正在华北平原训练的关东军满洲国联合特别空挺队空降北泰机场,不过沟通略微不畅,直到战役结束田路支队才正式接到通知。   特别空挺队并未取得什么像样的战果,反而折损了许多人马,关东军出身的正副队长都在和机场守军的交火中光荣的战死,反而是满洲国军侥幸活了下来,对此将军们颇有微辞,不过为了平衡各方,大家都心照不宣,把北泰大捷说成是各方协同努力的成果。   川岛芳子拿出手帕掩着鼻子,阻挡着腐尸的恶臭味,问道:“陈子锟的尸体在哪里?”   田路少将道:“很抱歉,敌人在最后时刻,炸塌了防空洞,尸体都被压在万吨混凝土碎块下面,实在挖掘不出。”   川岛芳子咯咯笑道:“那就是没打死他,这个人我很了解,可不是那么容易死的。”   畑俊六大将也道:“田路君,稳妥起见,还是把现场清理一下,把敌人将领的尸首挖掘出来,也好打击重庆的士气。”   田路心中不悦,但还是一低头:“哈伊。”   满洲国禁卫军上校王三柳陪同日军将领们一起巡视战场,这回他算是走了狗屎运,机库一把大火把所有罪证都销毁了,手下弟兄们更是守口如瓶,火并日本同僚的事情成了秘密,自己还成了战斗英雄,日满亲善的样板人物。   川岛芳子走在王三柳身畔,轻轻用胳膊肘捣了一下他:“王桑,回头到我那里去一下,汇报战果。”说罢暧昧的眨眨眼。   王三柳汗都下来了,铁打一般的精壮汉子,也架不住川岛芳子这样如狼似虎的大娘们啊。   可是为了保全自己和弟兄们,他只有乖乖听命:“哈伊。”   视察结束,王三柳回到驻地,他让兄弟们强占了一栋楼房,把老娘和俘虏的女人都藏在这里。   见儿子回来,王大妈急切道:“芳官,你打算怎么办?”   王三柳道:“我们是从东北来参战的,住不长久,娘,您跟我回新京,见见您儿媳妇和孙子,这几个人……”他看了看林文静等。   “她是娘的干闺女,你可别起坏心。”王大妈警惕起来。   王三柳笑笑:“娘,她不是你的干闺女,她是陈子锟的媳妇。”   ……   重庆珊瑚坝机场,第一批乘机抵达的家属们翘首以盼,等待亲人归来,可是十几个小时过去了,依然毫无音讯。   军事委员会方面称,接到北泰电报,陈子锟已经搭乘飞机离开北泰,按理说应该抵达了,不知道中途出了什么问题。   不安的情绪弥漫在机场,姚依蕾紧紧抓着鉴冰的手,念叨着:“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鉴冰的手冰冷无比,却依然强笑:“是啊,老爷吉人天相,肯定是中途飞别处去了,他这个人,就喜欢这样。”   又等了一阵,天色渐黑,东方有一架飞机归来,嫣儿兴高采烈的跑出去,却又悻悻回来,那是一架侦察机,并不是爸爸乘坐的飞机。   忽然一队汽车驶来,车上下来的竟然是委员长夫人宋美龄,她脸色无比凝重,穿了一件黑色的旗袍。   姚依蕾预感不妙,顿时站起,声音干涩:“夫人……”   宋美龄眼泪刷的下来,上前将姚依蕾和鉴冰揽住,两人全明白了,顿时泪如雨下。   嫣儿是个聪明的女孩,顿时猜到大人们痛哭的原因,大喊道:“爸爸没事,我要去找爸爸。”说罢撒腿就往跑道上奔。   小南耳力不济,又没带助听器,但是从大家的口型上看出发生了什么事,他才八岁多,但已经懂事,也跟着嚎啕大哭起来。   姚依蕾到底更坚韧一些,哭了一阵,擦擦眼泪道:“夫人,我家将军牺牲在哪里?”   宋美龄道:“一小时前,我军游击队在湖北发现一架飞机残骸,机尾编号正是子锟乘坐的那架,机上成员都烧焦了,其中一具尸首上残留有上将金属军衔……”   姚依蕾紧咬着嘴唇,用力的点点头:“我要去湖北,接他回来。”   宋美龄道:“委员长已经下令,不惜一切代价将陈将军的遗骸送来重庆。”   ……   深夜,北泰,淮江边市政下水道排污口,铁篦子被轻轻打开,一颗脏兮兮的脑袋探了出来,左右看看,确认安全,这才慢慢爬了出来,持枪警戒,接着又爬出一个,又一个,每人都是臭气熏天,满身污秽。   “早知道把这一段排污管道设计的粗点了,也不用这么埋汰。”陈寿抱怨道。   陈子锟道:“不是到最后资金紧缺了么,钱都用来买大炮坦克了,要是依着当初我的意思,下水道里面能跑汽车,那才带劲。”   一百多人全从排污管道爬出,站在齐腰深的污水中,几个领头的低声商议:“去哪里?”   陈子锟看了看远处江中游弋的日军炮艇,道:“东南西北全是鬼子,没法跑,只有先去南泰,想法从大青山突围。”   众人趟水前进,寻了一处芦苇荡爬进去,携带的包裹里有缴获的日本军装,挑了一些干净的换上,趁着天黑,向西南方向去了。   第三十七章 尿戒子联队旗   武汉会战兵力吃紧,在拔下北泰这颗钉子之后,田路支队撤销编制,各部队奔赴湖北战场,只留下一个联队的兵力清扫残局。   日军大部队乘船撤离,城外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北泰残军百余人直投南泰而去,陈子锟回望硝烟中的城市,心中百感交集,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惨痛的败走麦城,十几年的积累毁于一旦,弟兄们打光了,从欧美采购的先进武器也耗尽了,老婆孩子都落于敌手,可怜自己连初生的孩子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英雄落难,虎落平阳,现在的情形,只比自己当初刚到南泰当江北护军使的时候略强半分,百十个人,百十条枪,但却是百十个可以燎原的火种。   夜色如漆,黑云压城,陈子锟默念一声:“我会回来的。”再不回头。   北泰市内还残留着数千居民,按照日军的脾性,本来是要屠城泄愤的,但是随着畑俊六等高级将领和大批记者的到来,样子功夫都是要做一下的,再像南京那样放开手脚大干一番,怕是有些困难。   王三柳和王大妈一番长谈,知道了这些年母亲一直和陈子锟家人生活在一起,虽然是个外人,但府上却把她当老太太敬着,脏活累活从不干,最多就是带带孩子。   “芳官啊,做人要有良心,知恩图报,人家帮你抚养亲娘,你可不能恩将仇报啊。”王大妈苦口婆心劝说着。   王三柳低头抽烟,心中翻腾不已,他本来在北京当学徒,一天出城送货被抓了壮丁,直系皖系奉系的军装都穿过,后来辗转去了东北,当上了康德皇上的禁卫军,因为人够狠,也够圆滑,才混成了上校,还娶了老婆生了孩子,比当初做学徒出息了不少,但这一切似乎都不那么牢稳。   “娘,我知道了,这点道理我再不懂,不就跟畜牲一样了么。”王三柳道。   门被敲响,士兵在外面道:“队长,金司令派人来催了。”   “马上就去。”王三柳不敢怠慢这位女魔头,赶紧换了干净军装前去“汇报工作”。   整个北泰市只有一座完好无损的建筑,就是位于江湾的陈子锟别墅,日军头脑们都住在这里,川岛芳子也不例外,她下榻在二楼一间客房内,王三柳来到门口,轻轻叩门:“报告,金司令,卑职来了。”   “进来。”川岛芳子道。   王三柳开门进去,只见金司令换了一套合身的旗袍,显出曼妙的身姿,正对着镜子画眉呢。   “三柳,来帮我描眉。”川岛芳子头也不回道。   王三柳略一迟疑,上前伺候,画着画着,眼睛不自觉的看到旗袍下面高耸山峰,川岛芳子虽然经常做男子打扮,但是姿容体态还是很出众的,此时房内灯火黯淡,异香扑鼻,王三柳呼吸沉重起来,终于经不住撩拨,将金司令拦腰抱起放到了床上。   天刚蒙蒙亮,王三柳从迷糊中醒来,觉得脑袋一阵疼,晚上也没喝酒啊,怎么这么晕,肯定是熏香有问题,想爬起来,却跟抽了筋似的,一点力气也没有。   “王桑,你胆大包天,敢杀皇军!”一声怒喝传来,吓得他一哆嗦,再看身边,玉体横陈的川岛芳子早已不见,站在床前的是身着戎装腰胯手枪和军刀的金司令。   “金司令,冤枉啊。”王三柳赶紧求饶。   川岛芳子板着脸,扶着军刀:“你敢说山田大尉不是你杀的?”   王三柳脑子迅速转动,手下都是自己的铁杆,断不会出卖自己,尸体都烧成焦碳,怎么查出真相,川岛芳子特务出身,惯常使诈,怕是诈自己的呢。   他正色道:“金司令,虽然我对山田君有看法,但在战场之上,战友如同兄弟一般,我钦佩他的勇武,怎么会杀害他,当日几十个兄弟在场,亲眼看到山田大尉英勇战死,这可是做不得假的。”   “撒谎!”川岛芳子拔出军刀架在王三柳脖子上。   王三柳坦然和她对视,心却砰砰跳起来。   过了片刻,川岛芳子嫣然一笑,收起了军刀:“吓唬你呢,我的好人儿。”   王三柳如释重负,嘴上却笑道:“司令虎威,刚才我都快吓尿了。”   川岛芳子捏捏他的刀疤脸:“笑的比哭还难看,重新笑一个。”   王三柳正在酝酿一个灿烂的笑容,忽然听到楼下有什么动物发出震天的怒吼,川岛芳子拿起电话:“喂,下面怎么回事,哦,一头熊,我去看看。”   来到楼下,果然见一头黑熊被铁链绑着,旁边站着几个日军炊事兵,正拿着斧头和菜刀跃跃欲试。   黑熊凶猛,几个矮个子炊事兵被铁链拽的东倒西歪,狼狈不堪,川岛芳子笑的前仰后合,笑完了才问:“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报告,中队在地下室发现这只熊,打算杀了吃肉。”   “吃肉?你们这群混蛋,简直是浪费,这么好的熊,应该养起来,活抽熊胆才是啊。”   川岛芳子一句话,解救了大壮的性命,却把它推入更痛苦的深渊,从此戴上铁背心,每天被活抽熊胆,供皇军高官清肝明目,简直生不如死。   王三柳适时告辞:“金司令,卑职告退。”   川岛芳子摆摆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哦,对了,皇军兵力吃紧,这边缺少堪用的力量,我推荐了你,好好干哦,不要丢了咱们满洲国的脸面。”   王三柳想推辞,但终究还是不敢说出口,只得脚跟一并:“是!卑职决不辜负金司令栽培。”   回到下处,王大妈问儿子:“怎么一夜没回来,日本人怀疑你了?”   王三柳道:“娘,你别胡思乱想,日本人实心眼,没那么聪明的,他们准备任命我当北泰的大官呢。”   王大妈道:“日本人的官,不当也罢,你准备怎么处置我们娘几个?”   王三柳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陈子锟帮我孝敬老娘,我帮他照顾妻儿,也算对得起他在天之灵了。”   王大妈一惊:“他他他,他怎么了?”   王三柳道:“皇军的飞机轰炸重庆回来的途中,碰见陈子锟的座机,把他击落了,现在重庆方面已经发讣告了。”   王大妈的眼泪刷的一下涌了出来:“可怜孤儿寡母,以后咋办啊。”   王三柳道:“现如今日本人势大,陈夫人正坐月子也不方便走,就暂时住下吧,娘,你帮我照顾她们,其他那几个娘们,我寻个机会放她们出城。”   王大妈点头称是,强忍泪水回屋照顾林文静,床边的篮子里放着小婴儿,皮肤白嫩,睫毛长长,她是陈子锟的小女儿,还没起名字。   林文静难产大失血,脸色苍白无比,人也极其虚弱,王大妈不忍心把噩耗告诉她,只说将士们已经突围,一切安好。   “那我就放心了。”林文静脸上出现一抹红晕,侧身看着摇篮中熟睡的女儿,道:“大妈,您给她起个名字吧。”   “使不得,我字都不识几个,咋起名字,太太您是大学里的先生,您起吧。”王大妈急忙摇头。   “这丫头的命是您成全下来的,您自然有资格给她起名儿。”林文静道。   “那好吧,我就给她起个小名儿,等上学才起大名。”王大妈看着孩子,心里却想的是已经为国捐躯的陈子锟,这孩子可怜啊,刚出世就没了爹……“就叫小白菜吧。”   “小白菜,嗯,这名字挺好。”林文静似乎还挺满意,王大妈又是一阵心酸,找个由头出去抹眼泪了。   王三柳没有食言,将夏景夕等人释放,并且派了一辆车护送到南泰,也算了结老娘一桩心事。   ……   对于日军来说,南泰县无足轻重,要不是看在县里还有几座煤矿份上,他们甚至懒得派兵去占领,隶属于华中特务机关的夏景琦在攻克北泰的战斗中立下大功,上面对他进行奖励,委任他为南泰县保安司令。   夏景琦很失望,他的目标是北泰警备司令,不过这个职位已经被满洲国来的王三柳获得,论当汉奸的资历,夏景琦略逊一筹,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衣锦还乡也不赖,可是夏景琦手下没几个兵,只好央求皇军派兵压阵,上面便派了一个小队的日本兵送他上任,这一队兵原是第六师团四十五联队的人马,因为丢了联队旗,只能沦落为二流守备部队,个个心里不舒坦。   前往南泰的途中,太阳当空照,青纱帐瑟瑟作响,日本兵们帽子后面的屁股帘呼扇呼扇,走的口干舌燥,腹中饥饿,忽见远处一村庄,似乎有炊烟升起,鬼子兵们食指大动,也不顾坐在骡车上的夏景琦了,提着大枪奔着村庄就去了。   村口有人放哨,看见鬼子过来,急忙敲锣预警,村民急忙躲避,等日本兵们进了村子,已经空荡荡的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了。   鬼子们四下搜索,想抓几只鸡回去打牙祭,一个戴眼镜的鬼子兵踢开一扇门,端枪四下找了一番,连根鸡毛也没有,正要回头,忽见绳子上挂着几块红白相间的水淋淋破布,扶扶眼镜上前观察,红条似乎是旭日旗上的光芒线,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将破布拿下拼凑起来,正是丢失的联队旗!   不对,还缺最重要的一部分,左右看看,木盆里还有没洗好的,提起来一看,上有黑字——步兵第四十五联队,旁边糊了一坨屎,拨开来,是嘉仁(大正天皇名)御赐四个字。   “半载!联队旗找到了!”小村庄里响起热烈的欢呼声。   第三十八章 烈士丘团长   一小队日本兵激动的热泪盈眶,向失而复得的联队旗顶礼膜拜,要不是皇军没有亲吻军旗的传统,他们恨不得轮流猛亲这块沾了小孩粑屎粑粑的破布。   天皇御赐的联队旗终于找到了,对第四十五联队,对第六师团,甚至对全体皇军来说都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小队士兵们面色肃穆,准备全体护送这块比生命还要宝贵的旗帜回部队。   夏景琦急了,赶紧劝说,你们是送我上任的啊,怎么能中途回去,耽误了我上任不要紧,违命可是大忌讳啊。   小队长想了想也是,便派一个分队护送夏景琦上任,其余士兵跟随自己护送联队旗帜。   夏景琦腹诽不已,但也只好答应。   皇军们也没心思抓鸡了,临出发前,那个戴眼镜的士兵说,卑贱的支那农民侮辱我们天皇御赐的万分神圣的联队旗,应该狠狠惩罚他们,小队长深以为然,点起一把火,将这个小村庄付之一炬。   躲在附近青纱帐里的村民们看见家园被焚,无不痛心疾首,大骂小日本丧良心。   南泰是土匪之乡,虽然今年风气稍微好转,但老底子还在,不少人地窖里都藏着洋炮,最近兵荒马乱,乡下纷纷成立联庄会,保境安民,北泰的国军后来又发了一次枪,家家户户都有枪,眼瞅着小日本放火烧村子,后生们按捺不住,抄起家伙就窜进了青纱帐。   夏景琦带着自己手下一帮人,在八个日本兵护送下,大摇大摆进了南泰县城,整个江北的兵力都集中在北泰和日本人玩命,南泰仅有的保安团也被夏景琦灭了,此时县城就是一座不设防的城市。   从北泰逃来的难民充斥着县城,关于日本兵如何残暴的种种传闻充斥全县,当有人远远看见日本膏药旗出现的地平线上的时候,县城就开始关门闭户了。   夏景琦荣归故里,是做过一番准备的,他找裁缝做了一面大旗,上绣一个夏字,雪白的旗裤上一溜黑字:南泰县保安总司令。   这面不伦不类的大旗,连夏景琦自己都不好意思往外拿,一直走到城门口,才觉得实在应该得瑟一下,才让人把卷着的旗帜抖开,耀武扬威进了南门,打头的家伙还整了一面破锣,边走边吆喝:“乡亲们,父老们,都出来吧,夏司令回来了。”   没人出来,只有坐在老保安团团部门口晒太阳的傻子丘富兆咧着大嘴笑了:“夏老爷回来了。”   夏景琦年轻的时候还算玉树临风,十几年过去了,当年英俊的副官已经长成满脸横肉的中年汉子,气质倒和当年的夏大龙有八分相似,怪不得丘富兆认错人。   现如今夏景琦可是南泰县的保安司令,在新县长任命之前就是南泰的土霸王,老百姓不给面子,让他在皇军面前丢了人,让他很不高兴,先派人去醉仙居订了一桌全鸡宴,倒不是醉仙居擅长做鸡,他知道皇军喜欢吃鸡,特地如此安排。然后又去城里妓院联系几个婊子来服侍皇军。   醉仙居推辞说大厨不在,饭店歇业,夏景琦大怒,派人把林老板的孙子抓了去,说你狗日的不给我好好招待皇军,就等着白发人送黑发人吧。   林老板无奈,只好张罗着一桌酒菜,亲自下厨做了最拿手的辣子鸡,辣椒放的格外多,一边放一边狠狠骂:“辣死你们这帮杂种。”   忽然他想起家里阁楼上放着一罐子砒霜,还是去年买来毒老鼠的,有些犹豫,最终还是没这个胆子,自己是开饭店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还是忍一忍吧。   酒宴上,八个日本兵规规矩矩的坐着,他们本来是一个班的编制十三人,在南岸战役中死了三个,北泰攻坚战又死了两个,只剩下这几个人,仗打了几个月,天天吃冷饭团,哪见过这么多美味佳肴,看到菜肴上来,顿时放开手脚大吃起来。   夏景琦把本县一些头面人物也请来了,都穿着长袍马褂像泥塑木偶一般坐着,夏司令端着酒杯想发表几句祝酒词外加就职感想呢,八位皇军已经开席了,搞得他略有尴尬,讪笑道:“皇军了饿了,吃饱了不想家,哈哈。”   大家就都跟着笑笑,气氛略有活跃,旁桌传来皇军们像狗一样嘶嘶哈哈的吐舌头喘气之声,原来是被辣的,夏景琦大怒,重重将杯子一放,身后两个狗腿子把盒子炮拽到面前,横眉冷目,只要夏司令一个眼色,就要把林老板碎尸万段。   忽然皇带队的军曹呲牙笑了,竖起大拇指:“夏桑,菜的,大大的哟西。”   夏景琦愣了愣,也咧嘴笑了:“哟西,哟西!”   俩狗腿子也笑了:“哟西大大的。”   林老板松了一口气,这帮狗日的,真他妈贱!   夏景琦是带着竹下大佐的任务来的,要尽快在南泰县建立维持会,这个会长自己不好亲自担任,得在县里找一个听话的傀儡,可在场这些爷们都推三托四不愿意接招,把他惹毛了,将驳壳枪往桌子上一拍道:“李举人,你最有威望,维持会长你来当!”   李举人虽然有官瘾,但是也不肯做日本人的汉奸官儿,刚要推辞,看见桌上的驳壳枪,只好说回去考虑考虑。   “考虑个毛,就是你了,你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夏景琦一锤定音,比他爹夏大龙当年还要跋扈。   李举人唯唯诺诺:“当,我当。”   夏景琦脸色转好:“这才对嘛,哎,那个谁,让你找的陪皇军的娘们呢?”   “回司令,没人愿意来。”   “他妈的,怎么办的事。”夏景琦大怒,不过看皇军们吃的很开心,暂时没提到娘们的问题,也就没借题发挥。   毕竟初来乍到,低调,低调。   当晚夏景琦歇在老县衙,睡觉没脱衣服,枕头底下压着顶上火的驳壳枪,那八个日本兵虽然喝多了老酒,但依然有板有眼,用冷水冲澡,睡觉的时候外面还放一个哨兵。   “到底是皇军,素质真高。”夏景琦由衷赞叹。   第二天,夏景琦中午才起来,换上黑绸子裤褂,戴上礼帽,背上驳壳枪,带俩狗腿子,开始巡视县城,此时县衙的旗杆上已经高高挂起一面日本膏药旗,夏司令先向旗帜鞠躬,毕恭毕敬。   远处,南泰县几个老百姓悄声议论:“这日本旗真丑。”   “是啊,跟骑马带子似的,埋汰。”   夏景琦继续巡视,走到老保安团部门口,晒太阳的傻子丘富兆跳起来歪歪斜斜的敬礼,嘴里咕哝不清:“夏司令好。”也不知道是谁教他的。   “唔。”夏景琦威严的点点头,全县就这一个傻子最聪明,知道向权威低头。   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听到身后女人尖叫:“放开我!”   回头一看,这不是同父异母的妹妹夏景夕么,听说他嫁了一个有钱人,怎么跑到这县城来了?   纠缠夏景夕的是几个日本兵,这南泰县的酒后劲足,直到今天还发着酒疯,县里的年轻女人们都躲起来了,满街看不到女人,碰巧夏景夕从北泰逃回来,她虽然也三十多岁了,但保养的极好,身材相貌都是一等一的,比二十来岁大姑娘还水灵,日本兵见了不兽性大发才怪。   夏景琦赶紧上去相劝:“太君,太君,您放手,这是我妹子。”   日本兵兴头上来,才不给他面子,嗷嗷狞笑道:“夏桑,你的八嘎,有妹子也不献给皇军,良心坏啦坏啦的。”   夏景夕看到多年未见的哥哥,如同抓到救命稻草:“大哥,救我啊。”   夏景琦和妹妹虽然不亲,但到底都是夏大龙的儿女,堆着笑脸还想说点好话,日本兵的刺刀已经顶到了他胸口,吓得他赶紧退了回来。   “你们还有没有良心,还是不是中国人啊!”夏景夕被日本人按在地上撕扯着衣服,怒骂夏景琦和他的几个狗腿子,身强力壮的中国人,腰里还别着枪,看到自家妹子被日本人糟蹋都无动于衷,真是令人齿冷。   想到自家妹子伙同外人杀了老爹,那点亲情立刻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夏景琦虎着脸道:“妹子,让皇军弄两下又不会死,你忍着点吧。”转脸又对远处看热闹的人喊道:“看什么看,再看把你们眼睛挖了。”   夏景夕被几个日本兵拖向巷口,忽然一直傻坐在团部门口晒太阳的丘富兆暴起,用手里的石头猛砸日本兵的脑袋,一下两下,鲜血四溅,别的日本兵丢下夏景夕,端枪过来捅他,两把刺刀扎进他的胸膛,随即抽了出来,血泉水一般涌出,丘富兆坐倒在地,举起一只手来,做手枪状瞄着日本兵,嘴里发着声:“啪,啪,啪……”   声音越来越微弱,丘富兆慢慢闭上了眼睛。   本来,县里人都称他为“老团部门口的傻子”,此事后,百姓们帮他修了一座坟,坟前立碑:南泰县保安团长丘富兆烈士之墓。   第三十九章 回马单枪   丘富兆用生命给记忆深处最爱的人换取了逃命的时间,夏景夕遮掩着被撕开的衣服仓皇跑开,日本兵戳翻了那傻子之后,拔腿猛追,夏景琦觉得没趣,转头就走,狗腿子问他:“司令,要不要帮皇军一把?”   “啪”夏景琦甩了一个耳刮子过去,“你他妈要脸不?”   狗腿子捂着脸呲牙咧嘴,心说我再不要脸,能及不上司令您啊。   夏景琦心里也不舒坦,自己是夏大龙过继的儿子,和妹妹不亲,但名义上总是兄妹,让县里人看见自己见死不救,这个司令的威望可就保不住了,不过皇军的威严实在不敢触犯,不然自己这个司令更没法当。   夏景夕恐惧万分,跌跌撞撞跑不快,几个日本兵嬉笑着尾追过来,如同打猎一般兴奋,转过一条巷子,忽然前面站着一条铁塔般的汉子,头戴蓝色铁路制帽,对襟褂,泡裤,扎着腿带,干练利索。   “大嫂子,你往这边走。”那人指着旁边一扇门,夏景夕慌忙钻了进去,三个日本兵追过来,不见花姑娘,只有一个男人挡住去路,顿时大怒,从背上摘枪,想吓唬吓唬这个不知死的支那人。   老百姓们远远的看着,以为这汉子也要步丘富兆的后尘了。   汉子屹立不动,忽然喝道:“说打你左眼,不打你右眼!”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掏出一把手枪,嘡嘡嘡三枪,日本鬼子应声倒地,在地上抽搐着,那汉子吹吹枪口上的青烟,走过去取下鬼子兵身上的大盖枪和装着子弹的沉甸甸皮盒子,背着三条枪,拎着子弹扬长而去。   老百姓们慢慢凑过来,发现三个鬼子兵全都是左眼中弹,脑袋开花。   “乖乖,神枪手啊,就是陈大帅来了,也就是这个水平吧。”老百姓们咋舌不已。   ……   “什么!皇军被打死了?”丘得到消息的夏景琦吓得一哆嗦,死了皇军可是大事,自己担待不起啊,赶紧抓起盒子炮带着手下前去现场查看,到的时候,剩下的五个皇军已经在那儿站着了,端着枪虎视眈眈的,大街上每一扇门窗都关的严丝合缝,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军曹见夏景琦来了,拔刀怒喝:“凶手在哪里,你的负责抓到!”   “我的一定,一定。”夏景琦点头哈腰。   忽然一声枪响,军曹的脑袋炸了,血和脑浆子糊了夏景琦一脸,到底是多年的老行伍了,夏景琦就地一个驴打滚就躲到了路旁铺子门口,躲在石头拴马桩后面,抽出盒子炮掰开机头。   日本兵们一点也不乱,四下寻找掩蔽,举枪还击,砰砰啪啪的打了一阵子,连个鬼影子也没见着,忽然又是一枪,皇军再损失一人,也是脑袋瓜子中枪,这回夏景琦看清楚了,枪手在屋顶上。   “那儿!”夏景琦举枪示意,皇军们纷纷开枪,打得瓦片横飞。   背后响起枪声,又是一个皇军倒地,夏景琦明白过来,抗日分子不止一人,这八个皇军怕是要一锅端了,自己势单力薄犯不上趟浑水,见机行事,溜吧。   还剩下三个日本兵,在这陌生城市的大街上歇斯底里的狂叫着,战友的惨死让他们感到死亡的逼近,没有什么比狙击手更令人恐惧的了,没有面对面的决斗就死在枪下,实在憋屈。   “砰”第三枪响起,沉甸甸的躯体倒地,只剩下两个人了。   “八嘎,八嘎”两个日本兵发了狂,嘶喊着四处开枪,很快把三八大盖里五发子弹打光了。   神秘枪手终于现身,从屋顶上跳下来,稳稳落地,有那偷看的老百姓不禁赞叹,这汉子下盘扎实,绝对是练家子。   汉子手里拿着一支刺刀枪,腰里别着王八盒子,脸上挂着轻蔑而满足的微笑,勾勾手:“小鬼子,一起上,爷让你两个。”   两个鬼子兵端着刺刀猛扑过来,眼珠子都红了,两人配合默契,一个攻胸膛,一个攻腹部,刺刀闪着寒芒。   汉子举枪格挡,一下就将小鬼子的刺刀震开,顺势枪托一撩,重重砸在鬼子脸上,顿时满脸开花,反手抽出匕首,一转身,攮在最后一个鬼子心窝里。   拍拍巴掌,汉子往前走了两步,最后一个鬼子砰然倒地,死不瞑目。   汉子掏出一个小玉石烟锅子,填上烟叶,用日本洋火点燃,吧嗒吧嗒抽了两口,冲着空荡荡的大街嚷道:“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大号赵子铭,北泰铁路段的工人,八个小日本的狗命,算在爷账上。”   说罢,将小鬼子身上的枪械子弹搜刮干净,背着五条枪大踏步的去了。   等他走远了,夏景琦才带着狗腿子们来给皇军收尸,八个皇军一上午死了个干净,这南泰县城太危险了。   他找了一辆大车,把皇军的尸首全都搁在车上,亲自护送着前往北泰,一路惴惴不安,皇军死了,自己却毫发无损,万一太君怪罪下来,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啊。   想到这个,他灵机一动,把衣服卷起来垫在胳膊上,找准位置,没骨头没大血管,用盒子炮打了自己一枪,疼得他直咧嘴,狗腿子们更是惊讶:“司令,您这是?”   “等到了北泰,就说是抗日分子打的,都记清楚了,别穿帮。”夏景琦吩咐道。   狗腿子们连连点头。   走到一半,忽然遇到了护送联队旗的那个小队,几十号太君居然在青纱帐里溜溜转了一天一夜,被土匪用土炮袭击了几十次,损兵折将还没走出去。   小队长灰头土脸,叫苦不迭:“夏桑,南泰土匪的猖獗,随时受不了。”   夏景琦看到小队起码损失了十几个人,心里乐开了花,嘴上却道:“太君,南泰自古就是土匪之乡,民风大大的彪悍,一个小队兵力的不够,起码联队来扫荡才行。”   小队长嘀咕道:“所噶,我的明白了,夏桑你车上装的是什么,可以吃么?”   夏景琦掀开白布,一脸肃然:“实在抱歉,是阵亡的皇军,我们在县城遭遇大股抗日武装,皇军统统的牺牲了的,我的也受伤了。”   小队长看见部下们的尸体,脸色非常难看,但是南泰土匪猖獗,他是有切身体会的,乡下土匪都这么凶残,更何况县城,所以他并未责怪夏景琦,反而称赞他为皇军效劳,功劳大大的。   有了夏景琦帮忙,这一小队迷路的皇军终于找到道路,虽然又遭到几次袭扰,但损失不大,总算全须全尾的回到了北泰。   ……   竹下联队长有一喜一悲,喜的是联队旗失而复得,悲的是南泰抗日风潮肆虐,联队将不得不投入到剿匪事务中去,从此沦为二类守备部队,可是自己的志向在武汉,在重庆,在广阔的支那疆土啊。   为了尽快肃清土匪,他决定杀鸡用牛刀,只留下一个中队守卫北泰,率领全军开往南泰。   夏景夕逃脱之后,先去了婆婆家,可龚家人全躲到乡下去了,宅子里只留一个看屋子的老头,无奈只好翻出一身男装换了,用锅底灰涂了脸,从东门出城去了。   来到龚家村,却发现陈子锟等人也在这里,听了夏景夕的诉说,众人都大骂夏景琦无耻,同时又担心日本人报复。   陈子锟环顾院子里的弟兄们,高峰时北泰守军近万人,现在只剩下一百多残兵败将,很多身上还带伤,但依然热切的望着自己,只要自己一声令下,他们就会义无反顾的站出来。   “阎肃,老陈,小陈,你们来一下。”陈子锟将三人叫到角落,低声道:“这一路我想了很多,北泰失守,责任在我。”   阎肃道:“你这是什么话,日本人投入这么多的兵力,就是南京上海也守不住,咱们打得已经很好了。”   陈寿也道:“是啊,老阎说的在理,弟兄们的血没白流,咱们干死的小日本也不少,他们没捞到多少便宜。”   陈子锟摇摇头:“你们没明白我的意思,和日本人拼钢铁,咱们是拿短处和人家的长处拼,赢不了,若是把买飞机大炮的钱多买点步枪机枪小炮啥的,队伍往大青山里一撒,打游击,抽冷子干他一下,那才是咱们的强项。”   陈启麟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正面战场的作用也是不可否认的,北泰之战虽然败了,但为武汉会战争取了时间,也激励了国民的抗日斗志,让侵略者知道了我们的决心和意志,这些是游击战无法取代的,中国这么多大城市,总不能全都拱手相让吧。”   陈子锟道:“你不用宽慰我,我指挥失策,对不起牺牲的弟兄们,现在我把指挥权上交,陈寿你来指挥吧,你当过土匪,地形也熟,你带弟兄们阻击日本人,别让他们祸害老百姓。”   陈寿道:“那你呢?”   陈子锟道:“我去北泰,把林文静娘俩接回来。”   陈寿大惊:“那怎么行,弟兄们跟你一起去。”   陈子锟淡淡一笑:“这不是打仗,用不着这么多人,我自己的老婆孩子,自己去接。”   陈寿道:“那让双喜跟你去,也好有个照应。”   第四十章 大壮的复仇   陈子锟和双喜扮作农民模样,驾着一辆马车直奔北泰而去,日军兵力有限,顾及不到市区以外的地域,一路畅通无阻,傍晚时分来到城郊,远远看见太阳旗在屋顶飘扬,便停下来吃干粮歇脚。   天色慢慢黑下来,陈子锟将烟头一扔:“走!”两人别着快枪就进了城,北泰是一座新兴城市,道路四通八达,不像一般中国城镇那样有城墙守卫,日军的岗哨和巡逻队根本照看不过来,但是夜间实现宵禁,不能大摇大摆走在街上,只能钻巷口,爬围墙。   按照夏景夕所说的地址,很快找到王三柳的住处,可是翻进去一看,已经人去楼空,满地狼藉。   陈子锟抓了瞎,王三柳居然搬家了,偌大的城市,茫茫人海,上哪里去找。   双喜提点道:“城里炸的一塌糊涂,好房子没几处,姓王的肯定搬更好的地方住去了。”   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陈子锟别看表面上冷静,心里已经乱了,听了双喜的话便道:“那就从江湾查起。”   江湾就是陈子锟的家,熟门熟路很好找,电灯厂被炸毁后电力供应中断,街道上黑漆漆一片,不过江湾别墅却是灯火通明,大概是日本人用自备柴油发电机供电,江湾是个半岛,入口处堆着沙包,架着机关枪,时不时有汽车出入,看来住着重要人物。   “双喜,你敢不敢跟我进去。”陈子锟问道。   “怎么不敢,就算是龙潭虎穴一样进,何况那是咱的家。”双喜眼睛一瞪道。   “有种,咱们走水路进去。”   两人寻了个僻静之处下水,折了一截芦苇管子露在水面上呼吸,悄无声息的接近了江湾,上岸之后躲在茂密的树林中,拧干衣服,四下探视。   江湾别墅分明成了日本军的大本营,院子里停满了汽车,门口站着卫兵,大狼狗虎视眈眈蹲在一旁,血红的舌头耷拉着,时不时有戎装佩刀的军官走过,想渗透进去相当困难。   陈子锟看看手表:“等,狗日的总有睡觉的时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刺眼的探照灯终于熄灭,树林里钻出两个黑影,潜入了别墅,直上二楼,蹑手蹑脚在走廊里溜了一圈,最后冲一间卧室指了指。   卧室里传出如雷鼾声,双喜上前用钢丝投开门锁,两人悄无声息的进去,关上了屋门,借着窗外的月光,可以看到床上躺着一个熟睡中的男子,床角丢着马靴和军裤,衣架上挂着军上衣,领章显示他是一名少佐,军刀帽子则放在桌上,烟灰缸里积满了烟蒂,还有一个吃剩的便当盒子。   陈子锟这个气啊,这间卧室原来是小北的房间,现在鸠占鹊巢,还弄得这么邋遢,小日本这是作死啊。   他打个手势,双喜上前用枕头按住日本人的脸,朝他腹部猛击,日本人睡梦中吃疼,惊醒了却无法发出叫声,手脚也被人死死按住,只能怒目圆睁,发出呜呜的低吼。   “别叫唤,不然杀了你,明白就眨眨眼。”陈子锟的日语已经很久不说了,略有生疏,但意思总是能表达清楚的。   这位少佐是联队参谋,平时就住在指挥部里,做梦也想不到会在床上遇袭,他完全猜不出对方是什么来头,只能眨眨眼睛。   “王三柳住在什么地方?”陈子锟问。   少佐拼命眨眼,这回他听清楚了,对方是支那人。   陈子锟示意双喜拿开枕头。   哪知道枕头刚一拿开,少佐张嘴就喊:“来人……”   只喊出一个音符来,就被双喜一匕首捣在喉咙里,把下面的枕头都戳穿了,血呼呼的往外流着,少佐的身体颤栗着,嘴里冒出带气泡的血来,眼睛越来越无神,渐渐停止了挣扎。   双喜耸耸肩:“他乱喊。”   陈子锟示意他噤声,侧身到窗边,轻轻撩开窗帘观察,那一声喊并未惊动哨兵,但是那头狼狗似乎嗅到了空气中的血腥味,开始狂吠。   “危险,闪吧。”陈子锟走到门口,顺手将少佐的军装扯了过来。   两人出门,走廊里依然静悄悄的,下到一楼,忽然厨房的门开了,两个日本兵说说笑笑出来了,手里拿着奇怪的东西,双喜闪身在墙拐角后,掏出了匕首,陈子锟摆摆手,让他稍等。   两个日本兵走下楼梯,去了地下室,打开厚重的铁门,就听到一阵低沉的嘶吼声,大壮在笼子里焦躁不安起来,它腹部的伤口已经化脓生蛆,那是活抽胆汁又不做消毒的结果。   日本人拿出大号针筒准备抽胆汁,忽然背后铁门关上了,慌得他俩回头一看,只见两个陌生人正冲他们冷笑。   “八嘎!”俩伙夫没带枪,但是腰间有刺刀,还没摸到刀柄就被陈子锟一脚踢中下巴昏死过去,双喜也解决了另一个,举刀道:“弄死吧?”   陈子锟道:“不,让大壮来。”   大壮身穿铁马甲,胳膊腿都套着铁镣,每天还要抽取胆汁,简直生不如死,见到主人出现,黑熊流下了泪水。   陈子锟从日本兵身上搜出钥匙,打开了铁背心和镣铐,指了指地上昏迷的日本兵,大壮走上去一屁股坐下,日本兵口鼻中喷出鲜血,被坐的七荤八素。   但生性善良的大壮的复仇仅限于此,它从小就是家养宠物,不会伤害人类,好在有双喜帮忙,一刀一个,将俩日本伙夫宰了。   陈子锟决定将大壮带走,可是狗熊不同于人类,这么庞大的体形想瞒天过海基本不可能。   “要不,下回再来接大壮?”双喜道,这话他自己都觉得不靠谱,大壮留下只有死路一条。   似乎听懂了双喜的话,大壮眼泪直流,两只爪子抱住了陈子锟的脚。   “外面有的是卡车,坐车走。”陈子锟鼻子一酸,不忍心丢下大壮,虽然它只是一头黑熊,但是很通人性,给儿女带来许多快乐,怎能让它沦为日寇的盘中餐。   双喜想了想,将日本兵的军装扒下来罩在身上,戴上战斗帽,偷偷摸摸出去,查看一番,摆摆手,陈子锟带着大壮走出来,尽量贴着墙根走在暗处,赶着它上了一辆卡车的车厢。   双喜跳进驾驶室,发动汽车,陈子锟上了副驾驶的位子,披上少佐军装,正襟危坐。   汽车开到大门口被哨兵拦下,手电光射过来,正照在陈子锟的少佐领章上,狼狗狂吠,竟然挣脱绳子跳进了盖着苫布的车厢。   “八嘎!”陈子锟怒喝一声,上膛的手枪已经隔着车门瞄准了哨兵。   “对不起!”哨兵急忙敬礼,同时狼狗也夹着尾巴从车厢里跳了出来,呜呜哼了两声,蹲下打蔫了。   栏杆挪开,双喜一踩油门,汽车呼啸而去,望着后视镜中的江湾别墅,双喜笑道:“龙潭虎穴咱也闯过一回了。”   话音刚落,警报声四起,别墅瞬间灯火通明,不大工夫,几辆摩托车就追了出来,歪把子机枪特有的不连贯的射击声在背后响起。   陈子锟深知开着汽车是冲不出北泰的,他沉着下令:“前面右拐,有条辅路,钻进去,熄火下车。”   双喜猛打方向盘,一头扎进胡同,熄火停车,大壮慢吞吞从车上爬下来,两人一熊消失在黑暗中。   日军指挥部内一名军官两名士兵被杀,警报瞬间传遍全城,巡逻队四处搜捕,各哨卡架起机枪,严阵以待。   宵禁中的北泰市,在街上行走是极不安全的,陈子锟忙不择路,钻进了一处民宅的后门,把大壮安排在花园里,自己摸索向前,登堂入室,厢房里似乎有灯光,他凑上去用手指蘸着唾沫点破窗户纸一看,屋内油灯如豆,躺在床上的女人竟然是林文静!   身后传来声音:“你胆子挺大的啊,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陈子锟猛回头,只见一个刀疤脸彪形大汉正面对自己,手里端着一支南部十四年手枪。   “那玩意打不死人,还是收起来吧。”陈子锟鄙夷道。   “你是哪个?”王三柳上下打量着这个素未谋面的男人,身量这么高,面对枪口如此镇定自若,按说和陈子锟很像,但姓陈的不是已经被日本人击落死在飞机里了么。   “慢慢的,捏着枪管把枪拿出来丢在地上,别耍小动作。”王三柳摆了摆枪口。   陈子锟笑了:“该放下枪的是你。”   冰冷的枪口顶在王三柳后脑,是双喜。   “把枪放下,不然爆了你的头!”双喜恶狠狠道。   王三柳冷笑:“你敢开枪?外面到处都是日本人。”   似乎是在验证他的话,日军的摩托车从外面呼啸而过。   三人正在对峙,忽然王大妈从月亮门进来,见到这一幕不禁愣了,眼泪扑簌簌掉下里:“芳官,别开枪,他就是小白菜的爹啊。”   果然是陈子锟,王三柳将枪在手指上转了一圈,收了起来。   陈子锟也收起枪,唯有双喜依然机头大张,虎视眈眈。   垂花门被敲响,卫兵在外面喊:“司令,皇军来了,要搜院子。”   第四十一章 信任   气氛再度紧张起来,双喜用枪管戳了一下王三柳的后背,示意他回话。   王三柳满不在乎的将双喜的枪推开,冲外面喊道:“他娘的,老子的院子也要搜,让他们滚蛋!”   卫兵无奈道:“司令,怕是不行。”   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起,有人用日语说道:“王队长,我是铃木少尉,刚才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情况?”   王三柳看看陈子锟,陈子锟也看看他,面无表情。   “一切正常,感谢铃木少尉关心,太晚了,家里有女眷,就不请您进来了,改日请您喝茶。”王三柳也用日语答道。   陈子锟松了一口气,王三柳并不知道自己也懂日语,看来此人还算识时务。   “这样啊,那就谢谢了,再会。”脚步声远去。   陈子锟使了个眼色,双喜也将枪收了起来,但已经保持着警惕。   王三柳拱手道:“您就是陈子锟?”   陈子锟还了一礼:“您就是王三柳?”   “请!”王三柳一伸手,陈子锟进了堂屋,王大妈也进跟着进来,双喜依然留在院子里。   “请上座。”王三柳道。   陈子锟当仁不让坐上了条几旁的太师椅。   忽然王三柳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噗通跪倒,纳头便拜,结结实实三个响头,还是脆的。   陈子锟坦然受了。   王三柳道:“赡养老母二十年,大恩不敢言谢,我王三柳虽然是汉奸,但良心还在,嫂夫人和小侄女安排的妥妥的,只是您现在还不能带她们走。”   陈子锟脸色一沉。   “嫂夫人难产,又受了惊吓,郎中看过说不宜大动,再说外面日本人闹得欢,现在出去就是自投罗网,您要是相信兄弟我,就让嫂夫人在我这儿坐月子,等安全了,我自会送嫂夫人回府。”   王三柳说的恳切,陈子锟也知道他所言不虚,这会儿外面确实危险,但老婆孩子丢在这儿,自己无论如何也没法放心,便道:“我去看看孩子。”   王三柳便让母亲带陈子锟去厢房探望林文静,自己则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口,见双喜时不时向后面假山张望,笑道:“还埋伏着弟兄呢,叫出来抽支烟?”   双喜吹了声口哨,大壮步履蹒跚的爬了出来,饶是王三柳见多识广身经百战,也不免吃了一惊,勉强笑道:“这兄弟体格果然魁梧。”心中暗道若是刚才起了冲突,这头熊扑出来,自己怕是要被撕成碎片了。   走的近了,才看清是头病雄,腹部似有伤口,王三柳拿来酒精棉花,帮着双喜给大壮清洗消毒起来,大壮极通人性,躺在地上任由他们摆布。   这边王大妈带着陈子锟来到厢房,灯火如豆,林文静头上缠着带子,昏昏睡着,面色苍白,摇篮里躺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婴儿,头发乌黑,睫毛长长,秀气的很。   王大妈抹着眼泪道:“这孩子命苦,生在战场上,还没几天呢,外面说老爷你阵亡了,我一直瞒着夫人,老天有眼啊,您还健在,小日本真不是东西……”   陈子锟道:“大妈您哭啥啊,我这不活蹦乱跳的么,对了,孩子起名字了么?”   “起了,叫小白菜,唉,我也是瞎起,不作数的。”   “作数,怎么不作数,这是您孙女啊,就叫小白菜了。”陈子锟弯下腰,看着摇篮中的小女儿。   “你来了。”林文静醒了,支起身子笑眯眯看着陈子锟,似乎对他的到来并不吃惊。   陈子锟赶忙上前,握住林文静的手:“你受苦了。”   王大妈很识相的悄悄退了出去。   林文静压低声音急切道:“你怎么来了,这不是自投罗网么。”   陈子锟道:“别说了,收拾东西准备走。”   林文静急忙起身,穿衣服收拾行李,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可收拾,就几件婴儿的换洗衣物和尿布,匆忙来到门口,王大妈看见林文静抱着孩子出来,顿时慌了神:“这是要上哪去?”   陈子锟道:“北泰住不得,先去南泰,然后把她们娘俩送重庆。”   “使不得,月子里床都不能下,还千里迢迢去什么重庆,大人落下一身病不说,小孩子半路吃什么?夫人可没奶水,孩子太小,有个病啊灾啊的可受不了。”   王大妈说的有道理,从江北到重庆之间大都是沦陷区,铁路公路不通,让一个月子里的女人带着婴儿长途跋涉,实在为难。   外面传来王三柳的声音:“别说是重庆了,就是北泰你都出不去,外面戒严了,只许进不许出,就凭你俩人,带个娘们孩子,再带头熊,插翅也飞不出去。”   陈子锟犹豫了,王三柳说的对,现在带他们出城,风险太大,就算侥幸出了北泰,接下来关山万里,翻山越岭,产妇和婴儿根本没法走,可是留在北泰,又心有不甘。   王三柳道:“陈将军,你还是信不过我兄弟。”说着手腕一翻,匕首在握,双喜急忙举枪,王三柳看也不看他,将左手按在墙上,右手拿着刀就要去切手指,动作快得很,不像是在做戏。   陈子锟箭步上前一把打掉匕首:“王队长,你这是作甚。”   王三柳道:“我替日本人做事,怨不得你不信我,不拿出点真章来怎么行,我今天就切一根手指权当投名状。”   陈子锟道:“说说你的计划。”   王三柳释然道:“你终于肯信我了。”   双喜道:“快说,别啰嗦。”   王三柳道:“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外界传说陈将军已经阵亡,所以鬼子不会刻意搜寻你的家属,我现在是北泰警备司令,就算是日本人也不敢擅自进我的宅子,再说我这边找奶妈佣人,洗洗刷刷,照顾嫂子和孩子都方便,等出了月子,我准备一条船送嫂子去省城,从省城再到上海,从上海转去香港,香港再去重庆,岂不稳妥。”   不得不说,王三柳的计划是最周全的,从江北到重庆,只有这样迂回的走法最安全,但周折也最多,时间仓促来不及多想,陈子锟看看林文静,林文静坚定的点点头:“有王大妈照顾,你放心好了。”   陈子锟知道妻子不忍心拖累自己,这种时候必须作出抉择,南泰还有百十个弟兄等着自己回去呢。   他当机立断:“也罢,妻儿就拜托王兄了。”   王三柳点点头:“我拿性命担保,一定将嫂子和孩子安全送到上海。”   陈子锟又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婴儿,不敢多看,生怕自己狠不下心来离开。   王三柳道:“我给你们找两件军装,等天亮了跟着我的队伍一起出去。”   双喜道:“那大壮怎么办?”   王三柳道:“也留下吧,权当养个看家狗了,等合适的机会,我给你们送到山上去。”   天刚蒙蒙亮,王三柳麾下的守备队就出发了,陈子锟和双喜穿着伪军的制服走在队列里,因为这些人马来自满洲国,其中不乏身高体壮的大汉,所以两人并不显得鹤立鸡群。   队伍顺利通过日军把守的哨卡,开出城十里外,王三柳打发士兵们去搜查青纱帐,亲自给陈子锟和双喜送别:“二位,不送了,一路保重。”   两人抱拳,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回到龚家村,夏小青急忙迎上来问:“人呢?”   陈子锟摇摇头:“带不出来,只能另想办法,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众人正整装待发,一问才知道是鬼子已经到了县城,正在大开杀戒,原来此前有位好汉,一口气宰了八个日本兵,招惹了大队日军前来报复,身为中国军队,大伙儿不能坐视不管,这就要去县城外伏击日军。   陈子锟道:“双喜,累不?”   双喜一呲牙:“不累。”   “走,一块杀小鬼子去。”陈子锟再度翻身上马。   ……   重庆,细雨蒙蒙,山城笼罩在一片悲伤凝重的气氛中,华中重镇武汉失守,开战一年多,半壁江山沦落敌手,国军精锐尽丧,连航空委主任委员陈子锟上将都阵亡了。   陈上将的遗骸被国军将士费尽周折从湖北运来,暂时停在重庆殡仪馆里,因为烧成了焦碳,怕刺激到家属,不敢让他们来看,直接火化,择期举行葬礼。   姚依蕾鉴冰带着两个孩子住在重庆一家旅社里,如今陪都人满为患,好房子全被人占了,旅社饭店也爆满,走廊里都住着人,来自南京上海的达官贵人们把重庆的房价和食品价格都炒高了。   两个未亡人枯坐垂泪,陈子锟阵亡了,江东沦陷了,北泰失手了,所有的一切都付之东流,虽然还有几万块法币,但坐吃山空,维持不了多久,兵荒马乱,人情凉薄,人都走了,谁还管你家属,就是这旅社房间,还是宋美龄打了招呼才租下的。   陈子锟牺牲,所有职务自然解除,航空委主任委员一职由空军前敌司令周至柔接任,淮江中游防御司令部撤销,模范十七师编制撤销,就连陈子锟的私人飞机,也被航空委以战时法令为由征用了,只给了几千块法币。   房门被敲响,是委员长侍从室的军官,来通知二位夫人参加授勋仪式和葬礼的,陈子锟被追赠国民政府最高荣誉国光勋章,这是他最后的殊荣。   第四十二章 国葬   陈子锟的祭奠仪式在重庆储奇门举行,偌大的会场上,上万群众在雨中肃立,持枪卫兵胸配白花,站在灵柩两旁,主席台当中一幅大大的遗像上,年轻的上将军意气风发,音容宛在。   细雨霏霏,哀乐低沉,一辆黑色小轿车缓缓驶来,蒋委员长携夫人前来参加仪式,全场起立致敬,委员长戎装黑纱,面色沉痛,蒋夫人一袭黑色旗袍,素面朝天,神情悲怆,夫妇二人登上主席台,委座亲自致辞,回顾了陈子锟革命的一生,赞扬他是先总理的好学生,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女,并向遗孀颁发国府最高荣誉,国光勋章,以及荣哀状。   陈子锟的遗孀就在主席台最前面的雨棚下就坐,姚依蕾和鉴冰都换了黑色的丧服,臂缠黑纱,一双儿女披麻戴孝眼圈红红。   姚依蕾上台,接过委员长颁发的勋章和荣哀状,虽然万分悲伤,但这种时刻绝不能失态,到底是大家闺秀出身,背着丧夫之痛,面对上万群众,她依然镇定自若,谈吐不俗:“先夫牺牲,我们都很悲伤,为了抗击日寇,士兵可以牺牲,上将亦可以牺牲,中华民族已经到了最危险的关头,我希望先夫的死,可以激励国人,团结抗日,保卫每一寸国土,保卫每一个同胞,我们不哭,因为即将做亡国奴的人是没资格流泪的。”   大喇叭将姚依蕾纯正柔和的北平国语播放到全场,所有人为之感动,一个学生模样的人振臂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随即一片雷鸣般的喊声。   又有一个女生喊道:“陈将军千古!”依然是响应一片。   接着,上万群众在雨中唱起了义勇军进行曲:“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的血肉,组成我们新的长城……”   虽然嘴上说着不哭,但眼前的一幕让姚依蕾不由得回想起民国八年春天,自己和陈子锟还是风华正茂的年轻人,灯红酒绿的六国饭店,群情激奋的长安街赵家楼,还有天津码头那惊天动地的吻别,热泪顿时夺眶而出。   蒋介石夫妇上前和姚依蕾握手,蒋夫人道:“陈夫人,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来找我。”   “谢谢夫人,谢谢委员长。”姚依蕾擦擦眼泪,恢复了常态。   一个剑眉星目中山装打扮的男子走了过来,一口淮安口音:“我是周恩来,陈将军和我是多年的老友了,这是我们八路军驻重庆办事处的一点心意,请陈夫人务必收下。”   说着递上一个信封,身后两个工作人员展开卷轴,宣纸上酣畅淋漓五个大字:“马革裹尸还。”   姚依蕾不由得鼻子一酸,丈夫死的惨烈,连个全尸都没留下,是被苫布裹着焦尸送回来的,正应了这五个字。   社会各界人士纷纷献上挽联和花圈,冯玉祥、宋子文、陈果夫、戴季陶、李宗仁、白崇禧等均有题有挽词。   姚依蕾鉴冰带着两个孩子不断答谢,机械般的鞠躬,心中悲痛万分。   祭奠仪式后,陈子锟骨灰安葬在北碚雨台山,上万群众雨中送行,适时三架日本飞机飞临重庆上空,却没有丢下炸弹,而是天女散花般撒下无数白纸,日军用这种形式来向第一个轰炸日本本土的敌军将领表示哀悼。   ……   北泰,茫茫青纱帐,战斗刚刚结束,陈子锟带人袭击了一股落单的鬼子小分队,全歼敌人,战斗打得很艰苦,北泰失守后,子弹得不到正常供应,手提机枪这种耗费子弹的枪支是没法用了,只能用步枪上阵,没了装甲车和大炮,北泰军战术素养方面的不足就暴露出来了,一百多人围攻二三十个日军,打得依然相当艰苦,最后不得不刺刀解决战斗。   陈子锟坐在田埂上抽烟,忽然打了一个喷嚏,抹抹嘴继续,又接二连三打了七八个,不禁嘀咕道:“谁惦记我呢。”   ……   葬礼结束后,一家人疲惫不堪的回到旅社,面对拥挤杂乱的走廊,墙皮剥落的房间,姚依蕾开始后悔没提前在重庆购置房产,她倒是在汉口买了栋别墅,可是谁又能料到国军败的这么快,武汉已经沦陷,房子只能便宜了日本人。   虽然极度的悲伤和疲倦,但是一大家人等着开饭,姚依蕾不得不强打精神,召集寡妇们开会,北泰失守,不光陈子锟一人死于空难,坚守到最后一刻的将士们也都与城共存亡了,阎肃、陈寿、陈启麟、薛斌这些人的太太孩子们,全都挤在这家旅馆,此刻,姚依蕾就是大家的领头人。   一帮孤儿寡母愁云惨淡,长吁短叹,其实她们家底子都不薄,十几万块钱的存款总是有的,但都是存在上海的银行里,在重庆没办法取,从北泰走的匆忙,没带几件换洗衣服,身上的钱也不多,现在连吃饭都困难。   “当务之急,是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总住旅社不是办法。”姚依蕾道。   “我去找房子。”陈启麟的妻子举起了手。   阎肃的夫人道:“我想起一件事,北泰的机器设备好像运到重庆来了,那可都是咱们的东西,就算卖废铁也能值不少呢。”   姚依蕾眼睛一亮:“当然不能卖废铁,男人们能做的事情,我们一样能做,等安顿下来,找到这批机器,把厂子建起来!”   大家都被她的豪言壮语所打动,各自准备去了,姚依蕾回到自己的房间,看到嫣儿躺在床上,眼睛闭着一动不动,心中便是一疼,女儿和爸爸的感情最深,葬礼上抱着遗像哭的跟泪人似得,这会终于睡着了。   过去帮她盖毯子的时候,一模额头,滚烫!   姚依蕾顿时着了慌,正好鉴冰进来,检查一番后道:“发高烧,赶紧送医院。”   旅社所在这条街上就有一家诊所,平时路过能看见一个白胡子老头坐诊,求医问药者甚多,应该是本地名医。   姚依蕾急忙抱起孩子前往,诊所里只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穿着阴丹士林布裙,正拿着一本古旧的医书阅读,看见病人进来,便站起来招呼:“看病啊。”   “老郎中呢?”姚依蕾急不可待。   “爷爷出诊去了,怕是晚上才能回来。”大姑娘道。   “这可怎么办。”姚依蕾急得直跺脚。   “让我来看看吧。”大姑娘放下医书,帮昏睡中的嫣儿把脉,姚依蕾没办法,只好将就让她诊断。   “小妹妹是伤心过度吧。”大姑娘微笑道。   姚依蕾大惊:“你怎么知道?”   “脉象上能摸出来。”大姑娘拿出纸笔开始写方子,一手蝇头小楷写的极秀丽,不像是郎中开药方,倒像是学堂里的女学生描红。   “照这个抓药煎服就可以了,多休息,心病还要心药医,多陪陪她,开导开导。”大姑娘将药方递了过去。   姚依蕾将信将疑,鉴冰在一旁接过方子一看,都是些安神静心的药物,便冲姚依蕾点点头。   “多少钱?”姚依蕾拿出钱包。   “不要钱。”大姑娘恬静的笑着,顺手一抹额边发丝。   姚依蕾还是放下五块钱法币,抱着女儿抓药去了,按药方煎服之后,嫣儿果然好多了,但依然郁郁寡欢,丧父之痛,怕是只有时间才能磨平了。   傍晚,陈启麟的媳妇张慧茹兴冲冲的回来了,说是找到一处房子,楼上楼下十间卧室,还有院子和车库,位置也不错,但房主只卖不租,价格不高,一万块法币。简直和白给一样。   姚依蕾和鉴冰对视一眼,都觉得这房子值得买。   “房东一家人想赶紧脱手去香港,刚挂牌就让我碰见了,我给他一百块定钱,让他别卖给别人,两位姐姐,我先斩后奏,你们不生气吧。”张慧茹沾沾自喜道。   “当机立断,干得好,咱们这就去看房子。”姚依蕾拍拍张慧茹的肩膀赞道。   房子和说的一样好,正适合他们居住,第二天,姚依蕾拿着本票去中央银行提了一万块法币现金,带着张慧茹去买房子,旅社这边鉴冰带着一帮人收拾行李,准备搬家。   交易进行的很迅速,房主是个三十来岁的油头粉面男子,带着她们到区公所去交易过户,买了几张印花税票,在新的房契上一贴,钱款付清,房子到手,一切进行的极为顺利,简直让姚依蕾有点不敢相信。   事实证明她的预感是对的,当一帮孤儿寡母拖着行李来到这所房子的时候,一个穿着拷绸裤褂的粗壮男子从房里出来,抖开手中洒金黑折扇,手指上好大一个翡翠扳指,胖的脖子和肩膀长在一起,脸上卡着圆形墨镜,气势十足。   “你们这是干什么?”男子挡住去路。   姚依蕾道:“这是我的房子,我还没问你呢,你在这干什么?”   男子冷笑:“奇了怪了,明明是我的房子,怎么成了你的了?”   姚依蕾走到窗边一看,屋里摆着一张八仙桌,三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正在砌麻将,墙上挂着礼帽和盒子炮的木壳子。   她明白了,这是上了圈套,被人骗了。   第四十三章 太委屈   其实想想很简单,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好事都让自己摊上,重庆是陪都,挤满了南京上海的达官贵人,这么合适的宅子早被人抢了,那轮得到自己,看这架势,这伙人搞骗局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至今逍遥法外,肯定有人撑腰。   若不是丧夫、女儿生病接连的打击让她心烦意乱,姚依蕾断不会上当,她眯起眼睛看了那汉子两眼,鄙夷道:“依着我十年前的脾气,早一枪崩了你了。”   男子脸上横肉哆嗦了两下,他早已看出这位女子应该是官太太身份,可自己骗的就是官太太的钱,这种人最有钱,还喜欢贪小便宜,不宰她们宰谁。   “哟呵,太太,口气挺大,玩横的是不,朝这儿来,皱一下眉头是你养的。”汉子拍着自己的秃脑袋,口气挺冲。   姚依蕾已经三十大几了,早过了冲动的年纪,她冷哼一声道:“弟兄们开一回张也不容易,我认栽,留下一百块钱给你们喝茶,退我一万房款,这事儿就算过去了,谁也不找谁。”   男子摘了墨镜,一瞪眼:“外乡人,说什么呢,老子听不懂,往后退,你们站在我家院子里了。”   张慧茹冲上去道:“你们这帮骗子,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不得好死!”   男子怒了:“你敢骂人!弟兄们!”   屋里打牌的三个汉子卷起袖子出来了,面对一帮女人和孩子,他们气焰更胜,推推搡搡,骂骂咧咧,有人还趁机摸了张慧茹的屁股一把,一场打闹,把院子里的花盆也打碎了几个。   别墅前闹得鸡飞狗跳,这帮女人在江东省都是出门横着走的角色,虽然不欺负别人,但也绝不会被人欺负,来到这陪都重庆,连小地痞都敢骑在头上撒野了,真是忍无可忍。   这时候,姚依蕾更加想念丈夫,若是丈夫在场,岂能容得宵小猖狂,残酷的现实让她不得不选择暂时退避,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当初在北京嚣张跋扈的次长千金,此时已经是领着一大家人过日子的大姐,怎能意气用事,好勇斗狠。她深吸一口气道:“姐妹们,咱们走。”   一帮女人离开了别墅,男子回屋继续打麻将,跟没事人一样。   姚依蕾安排鉴冰带着女人孩子们先回旅社,自己和张慧茹去附近警所报案,值班的警察漫不经心的记录下她的案子,道:“回去吧。”   张慧茹奇道:“警官,你怎么还不去抓人?”   警察一摔水笔:“我怎么做事,还用你教么?”   张慧茹本来就有火气,面对地痞她不敢动手,对警察可没有忌惮,一拍桌子道:“我们花一万块买的房子,房契就在这儿,还贴着印花税票呢,那帮流氓霸占房子不走,还打人,现在十几个孤儿寡母没地方去,你不给解决,是何道理!我告诉你,我丈夫可是师长!”   她这么一发飙,警察也有点打怵,正要出警,别墅里的男子登门了,进门便嚷道:“今天手气不好,打牌输了一百多。”转眼看见姚依蕾和张慧茹,脸上露出邪恶的微笑:“俩小娘们胆子不小,知道不,警所都是我家开的。”   警所的所长从里间出来,热情招呼道:“七哥,晚上哪儿喝酒?”   张慧茹气得胸脯剧烈起伏:“原来你们蛇鼠一窝,沆瀣一气!”   所长板起脸来“你这位太太,怎么说话的。”   七哥趁势道:“这俩娘们刚才到我那里无理取闹,想霸占老四的房子,还打烂我几盆名贵花草,王所长,你得替我做主。”   王所长道:“原来是这样,你们俩娘们,打烂人家的东西是不?不赔钱别想走。”   张慧茹气得眼泪都下来了,姚依蕾反倒镇定下来:“行啊,赔多少?”   七哥掐指一算:“怎么着也得赔五百块钱吧。”   姚依蕾道:“好,我身上没带那么多,回去给你拿。”   七哥瞥见她腕子上的玫瑰金坤表,道:“那表还值两个。”   姚依蕾二话不说,摘下表拍在桌子上:“可以走了吧?”   七哥拿起手表晃了晃,放在耳畔听了听:“这也不值五百啊。”   “不说了么,回去给你取,没钱我给你东西,差不了你的。”   “你要是跑了咋办,写字据!”七哥得理不饶人,张慧茹却狐疑的看着姚依蕾,心说姚姐姐怎么突然变得如此软弱了。   姚依蕾毫不含糊,写下一张五百元的欠条,带着张慧茹离开了警所。   “姐姐,你怎么……”张慧茹不解问道。   姚依蕾快步走着:“他们分明就是一伙的,讲理没用,搞不好会吃眼前亏。”   张慧茹点点头:“明白了,姐姐,咱们下一步怎么办?”   姚依蕾道:“虽说落魄的凤凰不如鸡,但咱们也不能被这些宵小欺负了,我自有办法,实在不行,就去找蒋夫人,请她出面。”   张慧茹欣喜道:“对啊,请蒋夫人出面肯定好使。吓死他们。”   话虽这样说,但姚依蕾轻易不愿意去找宋美龄,凭着女人的第六感觉,她总觉得蒋夫人看自己丈夫的眼神有些古怪,总之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愿意去麻烦别人的。   回到旅社门口,却看到鉴冰领着一帮人坐在行李上,原来他们刚退房不久,房间就被新来的旅客租下了,现在只有走廊可以住了,大伙正等姚依蕾来拿主意呢。   女儿还在病中,躺在行李上昏睡不醒,嘴里咕哝着要爸爸,现金花的差不多了,又被骗去了一万块,眼瞅就要露宿街头,喝西北风了,姚依蕾觉得极其的疲惫,头晕目眩,眼前一黑倒下了。   当她醒来的时候,首先看见的是一张俊俏的面孔,正是街头杏林春诊所的那位姑娘。   “你醒了,急火攻心,疲劳过度,要注意休息啊。”大姑娘道。   “谢谢。”姚依蕾撑起身子,看到诊室里还有几个人,除了鉴冰之外,一个国字脸英俊中年人,正是在祭奠大会上见过的周恩来,还有一个鹤发童颜的白须老者,正是诊所的主人。   鉴冰道:“幸亏周先生来看我们,是他用汽车送你到诊所来的。”   周恩来道:“陈夫人,你们遇到困难,怎么不去找八路军办事处呢,我们那里正有几间空屋,你们不嫌弃,可以先去住嘛,住多久都没有问题。”   “谢谢周先生,谢谢。”姚依蕾鼻子一酸,眼泪就要出来,这一刻,她终于感受到了什么叫雪中送炭。   白胡子老头开了一张药方,让大姑娘去抓药,对姚依蕾道:“陈夫人,你肝火太旺,是不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情?”   姚依蕾凄然一笑:“我就没遇到过顺心的事情,若不是背负着责任,我简直想跳江了。”   周恩来道:“被骗的事情,我听鉴冰女士讲了,这种败类绝不能姑息,我有个办法,让新闻界曝光他们的丑恶嘴脸,正好有个新华日报的记者和我一起来的,我让他陪你们再去那家警所,把他们的名字记下来。”   姚依蕾本来就是个嫉恶如仇的人,眼见有人撑腰,精神头一下就上来了,从病床上骨碌爬起来,道:“走,这就去。”   白胡子老头无奈地笑道:“果然是个急性子。”拿出一张名片递过去:“陈夫人,有事可以打我的电话。”   姚依蕾接了名片,念道:“杏林春……柳玉圃,那位姑娘,是您孙女?”   “差不多,她叫蒋倩倩,是老朽的外孙女。”   “谢谢柳老先生。”姚依蕾收了名片,先回旅社门口,从行李中拿了一个楠木盒子,又拿了把手枪塞在坤包里,安排鉴冰带着女人孩子们坐周恩来的车去八路军办事处,自己带着张慧茹和一个记者再去警所。   警所内,王所长正和七哥吞云吐雾,谈笑风生,看见那两个女人去而复返,顿感意外,再看后面跟了一个年轻男子,还以为是来找场子的,立刻警觉起来。   姚依蕾进了警所,昂然道:“王所长,家里没有这么多钱,先夫只留下这么个东西,您看值不值五百块。”   说着将楠木盒子打开,里面衬垫着蓝色的丝绒,一枚配着缎子绶带的华美勋章赫然在目,是国民政府最高荣誉,国光勋章。   王所长傻眼了,七哥还不明所以,伸手拿起勋章端详,觉得象是纯金的,刚想放到嘴里咬一下试试,砰的一声,镁光灯一闪,年轻男子放下了相机。   “你他娘的拍什么?”七哥大怒。   姚依蕾一把将勋章抢回来,恨恨道:“我们这些女人,丈夫全都死在抗日前线,你们挺厉害啊,孤儿寡母也欺负,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是国民政府的国光勋章,是纯金的!够不够!不够我还有,青天白日勋章!要不要,是我丈夫驾机轰炸日本,拿命换来的!”   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夺眶而出,继而不顾失态,在警所内嚎啕大哭起来,多日积累的委屈和愤怒,全都通过泪水宣泄而出。   王所长胆战心惊起来,能得国光勋章的人,那可不是一般人物,自己这回怕是招惹了大麻烦。   第四十四章 周公馆   国光勋章是万万不敢要的,王所长有八颗脑袋也担待不起,七哥见势不妙,悄悄溜了。   “夫人,误会,全是误会。”王所长满头是汗,忙不迭的解释着。   姚依蕾哭完了,神清气爽,她本不是得理不饶人之辈,但这回确实是被欺负的狠了,不把这帮人整死决不罢休。   国光勋章就留在了警所,姚依蕾带着目瞪口呆的张慧茹扭头就走,那个新华日报的记者也跟着离开,根本不给王所长解释的机会。   “姐姐,那勋章你真给他们了?”张慧茹傻乎乎的问道。   “我敢给,他们敢要么。”姚依蕾抹一把红通通的眼角,风采依旧,继而咬牙切齿道:“明天就见报,我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张慧茹道:“姐姐,还是你狠。”   来到位于曾家岩50号的八路军办事处,三层小楼打扫的干干净净,第三层已经腾出来给孤儿寡母们居住,虽然是集体宿舍形势,但环境比旅社好多了,姚依蕾感动的说:“周先生,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   周恩来道:“不要客气,说来陈将军对西安事变的和平解决起了重大作用,我们还要感谢他才是,办事处的条件不是很好,先将就一下,我们这就帮你们联系更大的房子。”   一个女工作人员捧着花束过来:“陈夫人,我代表延安的革命群众,向您表示慰问。”   姚依蕾接了花,忙不迭的道:“谢谢,谢谢。”   周恩来道:“重庆举行祭奠仪式的时候,延安也举行了万人追悼大会,追思陈将军英雄的一生,我们办事处的年轻人,都很钦佩他啊。”   一番话说的姚依蕾眼圈又红了,周恩来大手一挥道:“好了,你们先安顿下来,晚上我请客,吃川菜。”   ……   警所内,王所长急不可耐,倒背手走来走去,不时看看墙上的挂钟,一个油头粉面的年轻人在七哥的带领下走了进来,王所长责怪道:“怎么才来,事儿闹大了撒。”   油头粉面男大大咧咧道:“听七哥说了,那傻娘们找了记者来闹事,不要紧,哪家报馆敢乱说话,我砸了他的招牌。”   王所长道:“报纸啥的倒不怕,这娘们来头不小啊,你看这个。”   油头男拿出盒子里的勋章端详一下,拿袖子擦擦,啧啧赞道:“能当不少钱。”   王所长道:“四少爷,莫耍了,这是国光勋章,不是一般人能得的,你骗的这个娘们,她男人是上将。”   四少爷吓了一跳:“上将?叫什么名字?”   王所长道:“应该是最近才死的那个,陈子锟,航空委的大官,咱们可惹不起,依我说,托人找找她,把钱退了算了。”   四少爷摩挲着光滑的下巴,哑然失笑:“死了的上将啊,那怕个毛,就算他不死,遇到我姐夫也只有点头哈腰的份,这一万块我是吃进去就吐不出来了。”   老七也帮腔道:“就是,咱们来个死无对证,这官司就算打到蒋委员长那里,咱也占着道理。”   他们这样说,王所长也无可奈何,只好道:“四少爷,那麻烦你这两天避避风头,别在外面晃悠。”   “晓得了,咱们走。”四少爷摸出一支烟来,七哥忙不迭的擦着火柴帮他点上,两人大摇大摆出了警所。   王所长送他们回来,刚要把楠木盒子收进柜子里,忽然想起什么,打开一看,果不其然,国光勋章被四少爷顺手牵羊了。   “这不坑人么。”王所长气得把盒子摔在桌子上。   ……   次日,重庆街头,报童满街乱跑:“卖报卖报,新华日报,今天大新闻,烈士遗孀惨遭勒索,警匪一家丧尽天良,快看新华日报啊。”   一个穿藏青中山装的青年男子掏出一枚铜元买了份报纸,版面上赫然是地痞流氓一脸贪婪拿着勋章,旁边姚依蕾满面悲愤,他迅速看了看内容,将报纸塞进公文包里,疾行而去。   青年来到某处不挂牌的院落,在门口出示了证件,进了一间办公室,拿起电话摇了摇:“我有重要事情面见戴老板。”   五分钟后,电话响了,青年拿起话筒喂喂两声,立刻立正:“是,马上到。”   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局长戴笠笑眯眯的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小沈,有什么事情?”   沈开从包里拿出一份新华日报递上去,戴笠笑道:“想不到你平时爱看这种报纸。”   “报告戴老板,卑职平时只看中央日报,买这份报纸,是因为上面刊登了一件影响极为恶劣的新闻,请您审阅。”沈开并拢脚跟,昂首挺胸,他是军统新丁,但学习进步极快,深得戴老板的欣赏。   戴笠展开报纸,看到沈开说的极其恶劣的新闻,脸色顿时阴沉下来:“新华日报这是别有用心啊。”   沈开道:“对,戴老板,咱们不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   戴笠摆摆手:“苍蝇不叮无缝之蛋,下面这帮家伙也该管管了,重庆是什么地方,是陪都,怎么能搞这些蝇营狗苟。这件事交给你办了。”   “是!”沈开敬了个礼,转身离去。   “等一下。”戴笠在身后道,“陈子锟的家属要好好照顾,不能寒了前线将士的心。”   “明白,戴老板。”沈开的语气里透着欣喜。   沈开的军衔不高,仅仅是个中尉,身为秘密情报人员,军衔高低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手中的权力,军统无孔不入,权势滔天,和明朝时候的锦衣卫有的一比。   从行动组借了四个队员,沈开驾着汽车直奔报纸上说的那处警所,王所长远远看见政府牌照的汽车开过来,就知道事情不妙了,慌忙跑出来迎驾,沈开亮出证件晃了一下:“军统的。”   王所长战战兢兢,心里暗暗叫苦,那娘们果然手段通天,都惊动军统了,不等询问,便竹筒倒豆子把事情一五一十的交代了。   骗局很简单,一帮地痞混混利用空置的别墅专门骗那些外地有钱难民,区公所和警所和他们沆瀣一气,印花税票是真的,但房契是假的,官司就算打到法院也赢不了。   “带走。”沈开一挥手,行动组队员上前将王所长警帽摘了,肩章扒了,塞进汽车,直奔涉案别墅。   别墅大门紧闭,早已人去楼空,不过这难不倒沈开,军统想查什么事情,找什么人,就算躲在老鼠洞里也能揪出来,更何况是戴老板亲自交办的案子。   八名涉案人员陆续落网,除了主谋白四,这家伙不知道哪里得到风声,居然逃到成都去了,那枚国光勋章在某当铺找到,据说当了二百五十块法币,倒霉的当铺老板也被军统抓了去,估计不勒索到大出血是别想重获自由了。   最倒霉的是照片上的七哥,他的袍哥身份在军统这里一点作用也没有,被吊在梁头上拿皮鞭抽了一夜,打得奄奄一息,后悔莫及。   因为是周恩来居住,八路军办事处被重庆人成为周公馆,杏林春的一老一小一路打听着来到这儿,给发烧的嫣儿复诊,蒋倩倩看到陈南耳朵上戴着助听器,有些纳闷:“这孩子怎么了?”   姚依蕾告诉她,小南婴儿时期发高烧导致耳聋,必须带助听器。   蒋倩倩道:“外公用针灸治好过类似病例,不妨一试。”   姚依蕾大喜过望:“真的么,那太好了。”   正说着,楼梯一阵响动,沈开在工作人员的陪同下上来了,摘了礼帽鞠躬:“陈夫人,您好。”   “你是?”姚依蕾觉得这小伙子有些面熟。   “我叫沈开,是林文龙的同学,曾经去过北泰。”   “哦,你就是那个智取日本特务的上海人,怎么样,现在进了情报部门么?”   沈开笑了:“夫人好记性,托您的福,我现在戴老板手下做事,今天是来给您送东西的。”说着拿出一个楠木盒子,里面正是那枚国光勋章。   “谢谢你,小沈。”姚依蕾接过勋章,抚摸着勋章,感慨万千。   “是这样的夫人,我们为您安排了一处宅子,幽静典雅,家具电器都是齐备的……”   “我不去。”姚依蕾打断他道,“我已经花一万块买了房子,有自己的房子,干嘛寄人篱下。”   沈开有些为难:“这……”   “我还有事,就不送你了。”姚依蕾扭头和蒋倩倩继续讨论起小南的聋耳问题来。   沈开无奈,只得告辞,回到办公室,说情的人已经坐了一屋子,诈骗姚依蕾的主谋白四,人称四少爷,他的姐姐是杨森的姨太太,杨森是川军将领,上将军衔,北洋时期的四川军务督办,资历不比陈子锟低,曾经率领部队参加淞沪会战,血战上海,威名在外,同时他又是袍哥中颇具名望的老资格,他的小舅子犯了事,很多人主动跑来讲情。   这些人找不到戴笠,只好来找沈开,提出的条件是,只要不抓白四,怎么都好说,一万块钱退还不说,另奉上五百块压惊费,当然沈开的好处也少不了,一千块钱的支票已经塞进了他的抽屉。   沈开很为难,道:“陈夫人说了,她不愿意退钱,只要房子。”   前来说情的中间人也犯了难:“可那是杨总司令的房子啊。”   第四十五章 争夺舆论阵地   沈开虽然加入军统只有短短几个月,但成长极为迅速,他本是上海南市区小商人子弟,自幼学会看人下菜碟的本领,上峰一个眼色便能心领神会,把事儿办的妥妥的,另外本职工作干的也不差,军统内部密电码的研发,有他一份功劳,这样的青年才俊,不受戴老板赏识才叫奇怪。   军统局到底是干什么的,沈开心里明镜似的,或许在别人眼里,军统掌握生杀大权,不可一世,或者是日寇汉奸的克星,潜伏敌营的间谍什么的,但那都是表面现象,本质上军统就是委座豢养的一条狗,忠心而又凶狠,让咬谁就咬谁,别的都是附加功能。   同理,自己也是戴老板养的一条狗,做鹰犬就要有做鹰犬的觉悟,只能帮老板解决麻烦,不能给老板添负担,如今沈开就给戴老板添了一桩不大不小的麻烦。   杨森是川军元老,二十七集团军总司令,正率部与日军周旋,他的小舅子虽然混账,但现在中央都迁到重庆了,不得不川系一个面子,白四自当法外开恩,小小惩戒即可,至于杨森的别墅,那是万万不敢没收的。   问题就在这儿,姚依蕾得理不饶人,还就非要这栋别墅了。   事儿是自己惹出来的,还得自己解决,何况人家还塞了一千块的支票呢,沈开颠颠的又跑到周公馆说和。   “我不认识什么羊森马森,我从他小舅子手里买的房子,钱款一次性付清,这房子就是我的,他们现在反悔了,早干什么去了。”姚依蕾根本不把杨森放在眼里,一口回绝了沈开。   沈开愁容满面,暗道我真是好心没好报,主动帮你们却惹了一身麻烦,事儿办的拖泥带水,戴老板怪罪下来,仕途就完了。   姚依蕾何等聪明,杨森是什么人她更是清楚的很,但此时却绝不能让步,她柔声道:“小沈,不是我不给你面子,而是这房子我必须争取,我不会让你为难的,有人给你施加压力是吧,这事儿我会告诉蒋夫人,请她主持公道,你就别发愁了。”   沈开松了一口气:“多谢夫人成全。”   等沈开走了,姚依蕾借了周公馆的电话,直接打到蒋介石侍从室,自报家门,说是陈子锟的遗孀,要找蒋夫人说话。   侍从室的工作人员很客气的说陈夫人请稍等,拿起另一个直通内宅的话机,宋美龄正在喝下午茶,优雅的拿起话筒讲了句英文,侍从答道:“夫人,陈子锟将军的家属打电话找您。”   “接进来。”宋美龄微微有些诧异,陈夫人找自己做什么。   电话被转了进来,听筒里似乎有压抑着的哭声,宋美龄坐直了身子:“陈夫人,发生了什么事?”   “蒋夫人,我是姚依蕾,有件事情本来不想麻烦您的,可是我们实在遇到了很大的困难……”   电话足足打了半个钟头,挂机之后,宋美龄的脸色非常难看,家里的工作人员都胆战心惊,从未见过夫人生这么大的气。   蒋介石回来了,看见夫人脸色极差,便关切的问道:“达令,胃不舒服么?”   宋美龄道:“气得,烈士遗孤被纨绔子弟伙同江湖骗子把家底子都坑光了,政府部门不但不过问,还包庇罪犯,简直成何体统。”   蒋介石道:“我知道了,你说的是陈子锟家眷和杨森之间的矛盾,这位陈夫人也不是识大体的,就算有困难,也不能搬到八路军办事处去住啊,国府的脸都丢尽了,我看这里面大有隐情。”   宋美龄道:“达令,你不能偏听偏信啊。”   蒋介石拿出一份新华日报拍在茶几上:“共产党的宣传机构都介入了,我能冤枉她么。”   宋美龄道:“据我所知,政府部门在烈士遗孤最困难的时候未曾伸出援手,反而是周恩来主动去探视,这才把被旅社扫地出门的她们接到周公馆去住,那种情形下,换了谁也不会拒绝,共产党向来会利用契机大做文章,咱们又不是不知道,只怪咱们自己没做到位,达令,这件事上,你我都有做得不到的地方,如果上将的遗属都得不到照顾,普通士兵的家眷可想而知,这不是一件普通的案子,而是关系到整体抗战的大局。”   夫人语重心长一番话让蒋介石顿时明白了,他在屋里踱了两步道:“依你之见,如何处置?”   宋美龄道:“姚依蕾坚持要那所房子,看似得理不饶人,其实我很明白她,她争得不是房子,而是一口气,孤儿寡母们经历浩劫,伤痕累累,需要一次胜利来振作精神,这关系到很多人的下半生,所以,我支持她。”   “可是,杨森那边怎么办?”   宋美龄嫣然一笑:“达令,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对杨森来说,是房子重要,还是委员长的态度重要,他自己御下不严,纵容小舅子做出此等事来,已经有错在先了,还敢说什么,他要是觉得亏,房款差价我来出。”   ……   事件在最高当局的介入下顺利解决,杨森哪敢要宋美龄的钱,表示愿意将一万元退还,房子白送。   姚依蕾才不受嗟来之食,这栋别墅比起自家在省城枫林路和北泰江湾的房子差远了,纯粹是为了争一口气才非要不可的,于是,假房契换成了真房契,一万块捡了个大便宜。   当大家从周公馆搬走的时候,竟然有些依依不舍,八路军办事处的工作人员们热情厚道,待他们就像亲人一样,周恩来更是无微不至的关心着孤儿寡母,怕饮食口味不习惯,特地请了江东籍的厨子,怕小孩子们失学,还给联系了家庭教师。   “我们以后就是朋友了,欢迎你们随时回八路军办事处做客。”周恩来和每一个人握手道别,几个孩子都掉了眼泪。   一群孤儿寡母坐着八路军办事处的卡车浩浩荡荡来到新家,一个个全惊呆了。   门口围了大群的记者,镁光灯闪个不停,还有宪兵和警察在维持秩序,别墅装修一新,佣人厨子一字排开,正等待着新主人的到来。   众人小心翼翼的进了别墅,发现四下装饰一新,木地板重新打蜡抛光,地毯、窗帘、沙发罩子全换了新的,电灯电话电扇收音机一应俱全,厨房里锅碗瓢盆齐备,卧室里床单洁白,连女孩子玩的洋娃娃都预备好了。   记者们一拥而上,自报家门:“我是中央通讯社的记者,请问你们住进新家有什么感想?”   “我是大公报记者,陈夫人您对党国的烈士遗孤照顾政策怎么看?”   “我是美联社记者,请问陈夫人……”   姚依蕾一头雾水,心说杨森怎么会如此好心,把佣人仆妇家具家电都配齐,还找来一帮记者给自己脸上贴金,这手笔,看起来倒像是宋美龄的风格。   一阵汽车喇叭响,插着青天白日旗的雪弗兰轿车驶来,车上下来的是蒋夫人美龄女士,记者们立马一窝蜂的转过去采访她,把姚依蕾给晾在门口。   宋美龄仪态万方,应付自如,先几句话稳住记者们,然后走到姚依蕾面前,和她亲切握手,嘘寒问暖,继而走进客厅,慰问每一个烈士遗孀和孩子,中央社和美联社的记者被特批入内,跟随采访。   “委员长嘱咐我给你们带好,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给我打电话,这是我的号码。”宋美龄将写着电话号码的卡片发给每一个人,并且说中央有统一安排,为烈士家属安排住屋和工作,如果太太们愿意,可以随时到遗孤学校或者医院之类的地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为抗战尽一份力。   众人欣喜万分的交换着眼神,宋美龄顿了顿道:“委员长说了,事务繁忙,对你们关心不够,他非常内疚,为你们安排了合适的住房,每一家都有单独的房子,每个孩子都会有自己的卧室。”   姚依蕾这才明白,这栋别墅只是给自家住的,阎肃陈寿陈启麟等人的老婆孩子,另外安排住处,看来蒋夫人出手果然不凡。   大家感激涕零,都激动的滴下了眼泪,中央社记者及时捕捉了这个瞬间,估计明天中央日报头版又要大做文章了。   蒋夫人坐了一个小时才离去,太太们终于从丧夫的阴影中逐渐走出,脸上带了笑容,集体逃难的日子要告一段落了,大家各自前往住宅,但薛斌留下的两个男孩,薛文薛武却无人照料,姚依蕾当家作主道:“我们家孩子多,就留下来和嫣儿小南做伴吧。”   第二天,姚依蕾正在客厅里听收音机里广播的前线战况,忽然佣人引进来两人。她抬头一看,眼泪就下来了,奔过去哭道:“爹地,妈咪。”   原来是姚启桢夫妇从香港坐飞机赶来了,两人带着大包袱小行李,俨然要长住的架势,安抚了女儿一阵后,姚启桢感慨道:“女婿英年早逝,咱家的资产都在敌占区,损失了九成以上,这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啊。”   姚依蕾道:“北泰的机器不是运到后方来了么,我要把厂子建起来。”   姚太太道:“开工厂是男人的事情,牵扯方方面面太多了,你一个人根本来不了,还不如跟妈咪做点小生意,赚的可不比开工厂少。”   姚依蕾奇道:“妈咪,你能做什么生意?”   姚太太嘴巴努了努:“瞧见没,那些包裹里都是从香港捎来的紧俏物资,转手就翻个两三倍不成问题。”   姚依蕾道:“合着您是跑单帮,发国难财啊。”   姚太太道:“可不敢乱说,跑单帮的可不止我一个,重庆这帮官太太们,哪个礼拜都不飞一趟香港带点东西过来啊。”   第四十六章 烽火连城   姚太太说的是实情,兵荒马乱,倒霉的永远是老百姓,达官贵人们有的是门路。囤积居奇的大有人在,跑单帮实在算不上发国难财,尤其是从香港倒腾紧俏的洋货,绝对是来钱的买卖。   “蕾蕾,坐吃山空不是办法,子锟不在,咱们总得活下去啊。”姚太太抚着女儿的头发,怜爱无比,昔日风光无限的北洋交通次长太太,鬓边已有不少白发。   忽然门口传来一声尖叫:“外婆!”   鉴冰带着嫣儿和小南回来了,现在姐弟俩都在一家烈士遗孤学校读书,每天由鉴冰负责接送。   姚启桢夫妇看到外孙女归来,顿时老泪纵横,心肝宝贝叫了一通,抱着眼泪淋漓,小南呆呆在一旁看着,他的外公外婆都留在敌占区了,没法享受祖辈的爱抚。   “小南,看外公给你带的礼物。”姚启桢想的很周到,没拉下小南那一份,那包里拿出玩具和零食把两个孩子哄到一旁,大人们继续谈正事。   姚启桢说:“子锟牺牲,小青下落不明,你们有没有打电报告诉小北?”   姚依蕾答道:“暂时还没有,怕影响他的学业,小北这孩子随他爹,一腔热血,万一非要吵着回国,岂不是往火坑里跳,重庆还不知道能支撑多久呢,相对来说还是美国最安全。”   姚太太眼睛一亮:“那不如想办法把嫣儿和小南也送到美国去念书。”   姚依蕾似乎不是很热心,道:“再说吧。”   姚太太不死心,又提到跑单帮的事情:“子锟生前是航空委的官员,开飞机的都认识他,蕾蕾你跑香港重庆这条线,绝对最合适,别人只能带小包裹,行李都限制重量,你出马肯定不一样。”   姚依蕾依然不感兴趣,一心要重振先夫的事业,鉴冰听了倒是深以为然,主动请缨道:“我来吧,我放得下面子,家里没有进账可不行,一大家人要吃饭要上学,开销太大了,钱也不断在贬值,再不弄点生意干干,日子过不下去。”   于是就这么决定了,鉴冰负责跑单帮赚钱,姚依蕾主持大局,姚启桢两口子留在重庆帮忙带孩子,日子虽然比不得当年,但也要一天天过下去。   ……   北泰,江滩上堆着小山般的木柴,几十具裹着白布的尸体等着火化,这些士兵是在南泰扫荡的时候遭遇伏击被打死的,援军赶到的时候战斗早已结束,士兵们的武器弹药装备全被拿走,尸体整齐的码放在路边。   战死的士兵通常就近火化,骨灰装坛送回国内安葬,一个军曹浇了汽油,点燃了木柴,尸体烧完之后,捡一些大块的骨头,扫些渣子装进坛子,贴上名字就算完成任务,在清扫骨灰的时候,遗骸内往往残留着弹头,这些东西是要单门清理出来的。   一堆弹头被挑了出来,竹下联队长感慨的弯腰查看,却发现了端倪,这些子弹和中国军队常用的七九步枪弹以及762毛瑟手枪弹不同,好像是四五口径的美式手枪弹。   这是陈子锟的北泰军常用的子弹,他们大量装备美式汤普森手提机枪,这种速射武器在遭遇战和埋伏战中占尽优势,四五口径的子弹更是威力巨大,挨上一发驳壳枪子弹还能保持战斗力,挨上一颗四五口径子弹,意志力再坚强的士兵也得倒下,所以皇军对这种子弹印象非常深刻。   竹下大佐不由得忧虑起来,难道说北泰最后的中国军队并未死在市政大楼下面,而是金蝉脱壳了?   竹下大佐当即下令,开挖市政大厅废墟。   此时北泰重建工作已经开展,在日军的刺刀下,强征来的百姓清理废墟,修建炮楼,没有任何机械设备,全靠人力,动作慢一点都要被日军鞭打,百姓们苦不堪言,大佐一声令下,他们又被驱赶到市政厅,硬生生将数十吨水泥砖瓦搬开,终于露出地下防空洞的进口。   日军下去搜查,果然没有发现陈寿陈启麟薛斌等人的遗体,而且防空洞连着下水道,四通八达,他们肯定从这儿逃走了。   “八嘎!”竹下大佐大怒,他有些明白了,上次有人混进城来杀了一名少佐两个伙夫,皇军全城戒严四下搜捕却无功而返,刺客肯定也是从下水道遁走的。   他派人进入下水道,用铁篦子将各主要闸口焊死,防止敌人再次渗透。   回到办公室,竹下大佐从书架上拿出一本参谋本部编纂的《支那江东省兵要地志概述》。自从甲午战争后,皇军就一直致力于经略大陆,派出间谍绘制支那各处地图,研究民俗,参谋本部绘制的军用地图,甚至比支那人自己绘制的还要精确。   翻开这本兵要地志,上面清楚的写到,江东省被淮江分为南北地区,南方人民风朴实,性懦弱,与长江三角地区百姓有类似之处,而江北地区民风彪悍狂野,性坚韧,吃苦耐劳,山河地理也较为复杂,大青山茫茫百里,深不可测,连军用地图上也只粗略标注了几座山峰的海拔而已。   竹下大佐拧起了眉头,四十五联队本来是一线野战部队,现在用于守备任务,已经是一种惩戒,如果在辖区内的游击队都无法肃清的话,只怕就没有将来了。   副官进来报告:“大佐,夏桑求见。”   “让他进来。”竹下大佐有些不悦,这个夏景琦办事不利,要不是碍着情报机关的面子,早枪毙他了。   夏景琦昂首阔步进来,上穿西装,下穿马裤皮靴,头戴一顶皇军帽,打扮的不伦不类,进门就敬礼:“大佐阁下,我有重要情报,陈子锟还活着!”   “纳尼!”竹下大佐忽地跳了起来,这可是爆炸性的消息,派遣军司令部都确认了陈子锟的死讯,重庆方面也举行了国葬,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你的,详细的说说!”   夏景琦不敢卖关子,一五一十把情报叙述一遍,夏大龙死后,夏家一蹶不振,但还有一些远亲住在苦水井一带,十几年来饱受陈家的欺凌,这次夏景琦杀回老家,首先和他们取得了联络,借他们的耳目侦查乡下的事情。   北泰战役后,乡下就来了百十号人,面孔都很熟悉,陈子锟、陈寿、薛斌、还有龚家大少爷龚梓君,以及被前江东省主席阎肃等,全都聚集在下马坡和龚家村一带,招兵买马,企图对抗皇军。   “夏桑,情报准确么?”竹下大佐激动万分,一把揪住了夏景琦的衣领子。   “大佐阁下,我敢拿性命担保,绝对不会有错,陈子锟老高的个子,穿一件美式皮夹克,乡下人都认识他。”   竹下义晴来回踱着步子,腰间军刀铿锵,心中波澜壮阔,生俘支那上将的功劳足以抵消联队旗曾经丢失的耻辱,说不定这一战还能使联队重回野战序列,不再当二流守备部队。   但是兵要地志上所记载的事情也让他有些顾虑,江北民风太彪悍了,民国初年这里遍地土匪,基本上成年男子都会摆弄枪械,皇军想要出其不意,必须事先详细安排才是。   “夏桑!”   “大佐!”   “皇军有重要的担待交给你,你可有信心?”   “信心大大的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干活!”   “哟西,让你的表兄弟暗中侦查陈子锟等人的活动规律和范围,定期报告,报酬不用担心,军票大大的。”   “哈伊!”   ……   南泰,黑暗中的大王河码头,陈子锟和刘婷正在话别:“到了省城,一切按计划进行。”   “明白,我会联络柳优晋,采购药品和武器弹药送到江北。”   “上海你也多跑几趟,租界还是安全的,省城买不到的东西可以委托李耀廷帮着办,还有林文静她们娘俩,最近也该回去了,我无法抽身,就交给你了。”   刘婷点点头:“你放心吧,我一定把她们娘俩安全送到香港。”   “还有,到了上海,给重庆发封电报报平安。”   “嗯,记下了。”   坐在船头的曾蛟发出一声唿哨,示意该开船了。   陈子锟突然作出一个举动,将刘婷紧紧抱在怀中,这是两人在大庭广众之下第一次表露亲密,刘婷很担心坐在船上的父母弟妹小侄女看见,不过随之就坦然了,烽火连城的年代,每一次告别都可能是生离死别,又有什么可顾忌的呢。   木船悄无声息的扬帆起航了,舱里黑洞洞的,只有刘存仁的烟头一明一灭,跑反跑了几个月,最终还是回到起点,家财损失一大半,最珍贵的藏书也丢了,早知道折腾什么劲啊,都怪日本人,贪得无厌侵略中国,要不然自己还在省府做事,一家子其乐融融,多好啊。   相对于南泰,省城还是安全的,日本人为了收买人心,不再进行大肆屠杀,还委任柳优晋做维持会长,回到老家,生计不用发愁,唯一担心的是留在南泰打游击的儿子小勇,战争残酷无比,不知道哪天就阴阳两隔了。   一马平川的岸边,马蹄疾驰,陈子锟和刘骁勇沿着河岸扬鞭驰骋,为亲人送行。   第四十七章 骡子骑兵   下马坡,陈子锟召集众将商议下一步打算,江北消息闭塞,交通不便,唯一的收音机也被弹片炸坏了,想获取外界信息都难。   陈子锟的决定是,开辟江北游击区,利用日寇兵力不足的特点,立足大青山,频繁出击,歼灭小股敌人,破坏铁路,伺机收复北泰。   “打游击,最重要的是机动性,江北地形复杂,水网密集,汽车摩托未必比得上两只脚快,我们可以组建一支骑兵队,神出鬼没打击敌人。陈寿,这事儿就交给你办了。”   “好嘞。”陈寿应道。   “薛斌,你去找盖龙泉,让他把队伍拉起来,咱们兄弟一块儿跟日本人拼。”   “没问题,绝对办的妥妥的。”薛斌一边磨刀霍霍,一边答道。   “我负责什么?”陈启麟按捺不住了。   “你啊,跟我一起去重庆,开展敌后作战,没有支援可不行,咱的家底子都打光了,得找委员长要点枪支弹药和银元什么的。”陈子锟道。   “是!”陈启麟敬了个礼,欣喜万分,他是正规军出身,瞧不起游击战,早想重回军队,在正面战场和日军拼个你死我活了。   夏小青道:“如今四面都是日本人,怎么走?你想好没有?”   陈子锟道:“我目标大,不能走省城上海香港重庆这条线路,只能翻越大青山,经河南入湖北,再进四川,启麟,骁勇,还有你,咱们四个人一路,不过在出发前,先要把江北的事情安排好,把抗日游击军的大旗竖起来,咱们要让日本人在江北无法立足!”   众人摩拳擦掌,雄心万丈,各自准备去了。   陆续打了几次伏击,把四五口径的子弹基本上耗尽了,几十支汤普森成了烧火棍,陈子锟让人把剩余的百十发子弹都集中起来,供自己两把大眼撸子使用,汤普森全都拆下枪栓,用黄油和雨布包裹起来,埋到地下,等子弹运来再挖出来重见天日。   现在部队使用的基本上都是缴获的武器,日式的三八大盖和歪把子轻机枪,三八式还算差强人意,枪管长,打得远而准,6.5的友坂子弹后坐力也很小,怪不得日本鬼子个个都是神枪手,不过歪把子就没那么好使了,供弹不畅,故障频发,打仗的时候还得用个小油壶不停给子弹刷子弹,要不然就下不去弹,实在令人蛋疼,尤其是使惯了捷克造的伙计,恨不得把歪把子拆了丢进粪坑。   夏小青使的是一支仅存的雷明顿步枪,这种加装望远镜头的狙击枪其实是一种猎枪,使用点308口径的子弹,国内根本买不到,仅剩的几十发全给了夏小青,她的枪法比陈子锟还要略胜一筹,到底是练暗器出身的,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的活儿就交给她了。   其余人等的武器杂乱无章,有什么用什么,老套筒、汉阳造、毛瑟、三八式,盒子炮,甚至还有老式火铳,每支枪的子弹多的三五十发,少的只有几发,一向财大气粗的北泰军,终于尝到了缺粮少弹的滋味。   部队在南泰附近乡下活动,都是本乡本土的子弟,地形熟,人头熟,打起仗来得心应手,占领南泰县城的一个中队日本兵,少于十人不敢上街,不带机枪不敢出城,每回出城扫荡,这边开出兵营,那边消息就传出去了,几场伏击战下来,小鬼子龟缩城内,连头都不敢冒了。   陈子锟行踪不定,有时候住在下马坡,有时候住在龚家村,有时候直接上大青山宿营,狡兔况且三窟,何况是游击军的领袖。   这天,陈子锟带着部下来到龚家村吃晌午饭,自从日本人进了南泰,乡下就进入无政府状态,老百姓不用给国民政府纳粮,更不用给日本人交税,他们只要管游击军的一天两顿饭就成。   龚梓君就是龚家村人,当年他爷爷养了两个有出息的儿子,父亲是县里的乡绅,叔父是省城的银行家,龚梓君本人更厉害,一度担任省财政厅长,不过现如今财政厅长却沦为游击军的粮台,专管一百来号人的吃喝拉撒。   村里的族长是老德顺爷爷,辈份和龚梓君的爷爷是一样的,七十多岁,身子骨硬朗的很,整天端着一个小白玉烟袋锅子,蹲在村口大槐树下面吧嗒吧嗒的抽着,骂这个训那个,小辈们都怕他,唯独龚梓君不怕。   “梓君是大学生,文曲星下凡,和你们这帮狗日的不一样。”老德顺经常这样说。   游击军到了村里,乡亲们张罗了不少好菜,乡下酿的米酒,高粱米饭,猪肉炖粉条子,管够,大伙儿抽的满嘴流油,老德顺坐在一旁笑眯眯抽着烟袋,偶尔端起酒碗陪着陈子锟喝一个。   “陈司令,您说这小日本子,能把咱中国占了么?”老头问道。   陈子锟哈哈一笑,拿过一个小酒盅说:“这个,就是日本。”   又拿了一个大海碗放在旁边,道:“这个,是咱中国,中国有四万万人,比日本人多地广,您老说,谁能赢?”   老德顺道:“陈司令,您这话有我听别人也讲过,但不是那么回事,想当初,满清鞑子不过是东北老林子里的野人,不照样把大明朝给灭了,日本虽小,野心可不小,堪比当年的鞑子,轻视不得啊。”   陈子锟肃然起敬,这个老头不简单。   “老人家,现在可不是明朝那时候,科技发达,电灯电话,飞机大炮,日本人船坚炮利,武力是比咱们厉害,但他们却不是世界上最厉害的,英国美国德国苏联,这些国家哪一个单拉出来,都比小日本厉害,他们不会看到中国被日本一家独占的,我估摸着,等把日本人的实力消耗的差不多了,列强就会出手相助。”   老德顺点点头:“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这当今世界,好比春秋战国,得合纵连横才成啊。”   陈子锟道:“是这个道理,中国要争取英美支持,才能把日本人赶出去。”   “那要是日本也有明白人,和德国苏联联合对抗英美,那如何是好?”老德顺皱着眉头抽着烟袋,以一个农村老人的智慧分析着错综复杂的国际局势。   陈子锟道:“天下大势,分分合合,冥冥中自有天意,就算亡国灭种又如何,蛮夷入主中原向来没有长久的,最多百十年,照样是汉家江山,咱们做军人的,不敢比岳武穆,文天祥,但拼了这条命和小日本死磕,还是能做到的。”   老德顺一拍大腿:“陈司令,说话说的提气,来,干!”   两人端起酒碗,碰了,咣咣咣的猛喝,酒水顺着嘴角流下来,豪迈至极。   老德顺招呼孙媳妇道:“小娥,把咱家的鸡杀了,晚上吃辣子鸡!”   小娥脆生生答应着,挺着大肚子去鸡窝里抓鸡。   “怀的是男娃,老汉我就要抱重孙子了。”老德顺喜滋滋道。   “那得再喝一个,恭喜啊。”陈子锟又端起了酒碗。   外面一阵人喊马嘶,陈寿回来了。   陈寿奉命组建骑兵队,在外面忙和了几天,终于初见成效,半买半征搞了不少大牲口,陈子锟兴冲冲到打谷场上一瞧,顿时傻眼。   一群骡子正打着响鼻,兴高采烈的聚在一起,不对,其中似乎掺杂了一些毛驴,唯独不见马匹。   “没办法,乡下养马的本来就不多,北泰打仗的时候又征集了不少,现在只有骡子和毛驴了,也能凑合。”陈寿一脸苦相地解释道。   “可是……”陈子锟有些语塞“你不能让我的骑兵骑着骡子挥舞恰希克马刀吧。”   “咋不能,骡子吃苦耐劳,跑得也不慢。”   “我知道,我是说,骑兵的脸往哪搁?”   “打仗连命都不要,还要脸干啥?”   听了陈寿无比彪悍的解释,陈子锟无话可说,一挑大拇指:“骡子就骡子!我认了,毛驴坚决不能要,这畜牲脾气倔,关键时刻脾气上来,耽误大事。”   仿佛听懂他的话一样,骡子群里一头大黑驴不满的叫了起来,搞的大家哄堂大笑。   回到酒桌上继续商讨如何组建骑兵,正说着,薛斌也回来了,先端起酒碗猛灌几大口,一抹嘴,愤愤道:“老盖不仗义!”   众人纳闷,难道盖龙泉不愿意抗日?   “老盖说,他不参加咱们的游击军,自己组建了联庄会,联防自保,我就奇了怪了,这不一回事么。”薛斌道。   陈子锟道:“不一样,咱们是打日本的,他们是自保的,不会主动招惹日本人,当然要和咱们划清界限,盖龙泉到底老了……”   忽然一人气喘吁吁跑过来:“不好了,鬼子出城了,大队人马奔着下马坡去了。”   陈子锟放下酒碗:“集合!”   尖利的哨音中,分散在老百姓家里吃饭的游击军士兵们急匆匆来到打谷场列队,征集来的骡子正好派上用场,虽然没有鞍子和马镫,照样能骑,权当骡马化机动步兵了。   陈子锟一声令下,骑兵队翻身上骡,向村口急驰而去,驰援下马坡。   第四十八章 英雄老德顺   老德顺和乡亲们送到村口,冲着陈子锟的背影喊道:“陈司令,酒还没喝完呢。”   “温上,等我回来再喝。”远远传来陈子锟的声音。   下马坡,顾名思义,道路难走,骑着大牲口到这儿都得下来牵着走,这村子距离龚家村不算远,二十里地骑骡子很快就到,但游击军的将士们并不直接去那儿,他们抄近路堵在下马坡和县城之间,伏击小鬼子。   部队骑上了骡子,机动能力大大增强,很快进入预设阵地,把骡子赶到远处洼地里歇着,战士们趴在山坡上,架起机关枪和掷弹筒,只等小日本进入埋伏圈。   远远的,一队士兵开了过来,队形稀疏,如同撒在路上的羊屎蛋,陈子锟眉头一皱:“怎么是皇协军?”   皇协军是日本人在占领区组织的伪军部队,战斗力很差,无法单独执行任务,看来小鬼子是真被打怕了,不敢自己出城,就让这些炮灰来送死。   “打不打?”陈寿问。   “打,蚂蚱再小也是肉。”陈子锟一声令下,掷弹筒先开火了,轻机枪跟着一通扫射,伪军丢下七八具尸体,落荒而逃。   弟兄们冲上去,将尸体上的枪支弹药解下来,凯旋而归。   陈寿问“去哪儿?”   陈子锟道:“回龚家村,酒还没喝完呢。”   众人骑着骡子呼啸而去。   远处小山包上,一个背着粪篓子的农民困惑的看着游击军骑兵们掀起的烟尘,嘀咕道:“按说解了下马坡之围,该去那儿邀功请赏啊,怎么又转回去啊,真是行踪不定,神出鬼没。”   这人是乔装打扮的夏景琦,要让皇军重视自己,必须拿出点真章来,早年夏景琦也是做过督军公署参谋副官的,肚子里的花花肠子多得是,他向竹下大佐献策,使用连环计将游击军歼灭,今天派出来这股皇协军就是送死的,一来麻痹游击军,让他们更加骄狂从而丧失戒备,二来引蛇出洞,可以侦知对方的下落。   游击军回到龚家村,一下午的功夫,歼灭伪军一部,大涨威风,添酒回灯重开宴,正好连上晚饭一起喝,陈子锟回到座位上继续喝酒,小娥杀了只鸡,大婶子们帮着拉风箱烧火炒菜,大把的红辣椒放在热油里煸香,乡下土菜辣子鸡,味道绝对正宗。   陈子锟一摸身上,烟盒空了,打游击没有补给,这是他最后一包烟了,老德顺把自己的小玉石烟锅子递上来:“尝尝这个。”   铜质的烟锅,玉石烟嘴,下面吊着一个刺绣的烟叶荷包,做工精细,烟油沁润,吧嗒吧嗒抽两口旱烟,陈子锟赞道:“够劲!”   “喜欢就送你了。”老德顺豪爽无比。   “那怎么好意思,君子不夺人所爱。”陈子锟连忙推辞,看得出这烟袋跟了老爷子几十年,怎好据为己有。   老德顺道:“陈司令客气了,我老汉身子骨不行了,不能扛枪打仗了,能供应司令抽烟,那就是我的贡献,你千万别跟我客气。”   陈子锟见盛情难却,只好接受,踅摸着拿点什么回赠老人家:“要不给你一把枪吧。”   老德顺道:“我老眼昏花,有枪也打不准,白瞎一杆好枪。”   陈子锟道:“有了,给你这个。”   说着拿出一枚日本造小甜瓜四十八瓣手榴弹来。   老德顺眉开眼笑:“这个中。”   陈子锟教他如何使用,老头子牢记在心,将手榴弹小心翼翼放在褡裢里。   一场酒喝的天昏地暗,乡亲们拆了门板,在院子里搭起铺来,供游击军的将士们休息。   ……   南泰县城,四门紧闭,维持会紧急出动,连夜抓捕了四个给游击军通风报信的县民,醉仙居的林老板也在其中。   老县衙院子里,狼狗虎视眈眈,火把哔哔剥剥的燃烧,林老板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看见夏景琦站在面前,嘴角挂着笑容。   “林老板,你敢给游击队通风报信,不怕皇军枪毙你么?”夏景琦慢悠悠的问道。   情知必死无疑,林老板也没啥好顾忌的,呸的一声,带血的唾沫糊住夏景琦的一只眼。   夏景琦大怒,抽出手枪推上子弹顶住林老板的脑门,咬牙切齿,却没扣下去,林老板怒目圆睁,丝毫无惧:“开枪啊,陈司令会替我报仇的。”   “哼哼,我偏不打死你,等把姓陈的逮住,让你死的甘心。”夏景琦收了枪,拿出手帕擦擦眼睛,副官颠颠的跑过来:“夏司令,太君找你。”   夏景琦赶忙整理军装,来到竹下联队长面前,竹下大佐筹划这次行动已经很久,几次三番故意打败仗,就是为了纵容敌人的骄狂心理,现在已经摸清了游击军的具体位置,就要倾巢出动,一劳永逸的解决问题。   “夏桑,这次行动,你的依然打头阵的干活。”竹下大佐道。   夏景琦啪的一个立正:“是!”   县城南门打开,先是一队伪军开出来,足有三百多人,然后是二百多日军,竹下联队的正式编制应该在三千人以上,可是经历残酷的北泰战役后只剩下五百多人,一直没来得及补充,这么少的兵力要防守整个江北地区,实在捉襟见肘,这二百人还是竹下大佐想尽办法从各处临时抽调来的,就是为了活捉陈子锟。   部队衔枚疾走,静悄悄的行进在夜色中,油漆剥落的90铁帽在月光下闪着幽光,竹下大佐骑了一匹高大的日本军马,四个马蹄都包了软布,走在田埂上一点声息都没有,夏景琦骑了一匹黑驴跟在旁边,足足比太君矮了两个头,他时不时用日语向大佐介绍,这条路通往何方,这片高粱地占地多少亩,那一片坟头是谁家的祖坟。   竹下大佐赞道:“夏桑,你的南泰很熟悉的干活。”   “那是,那是,我是本乡本土人士。”夏景琦点头哈腰。   部队开到距离龚家村还有二里路的位置,竹下大佐下令部队原地休息,吃干粮,喝水,十五分钟后展开突击。   ……   老德顺打年轻的时候养成早起拾粪的习惯,天不亮就挎着粪篓子出村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习惯给他带来了杀身之祸。   乡间小路两旁,野花沾满露水,老德顺时不时停下将羊屎豆捡进篓子里,不知不觉走出去一里地,忽然路旁窜出两个身上披着野草的汉子,将老头死死压在地上。   “是个拾粪的老头。”有人道。   紧接着老德顺被揪了起来,连推带搡拉到一群人面前,老头定睛一看,顿时毛骨悚然,日本子竟然摸到村口了!   站在他面前的是竹下大佐和夏景琦,以及联队的参谋们,军刀铿锵,领章上星徽闪烁,日语哇啦哇啦说着,夏景琦跟着翻译:“老头,游击军在村里么?放老实点啊,敢说半句瞎话,活剥了你!”   老德顺明白,小鬼子不会无缘无故摸过来,他们肯定已经掌握了情报,就算自己赌咒发誓咬死口说游击军不在村里,也根本糊弄不了他们,老人家活了七十年积累的人生智慧这一刻派上了用场,他磕头如捣蒜:“饶命啊,我说,我说,游击军就在村里,昨儿个还把俺家的小猪给宰了吃肉呢,这会儿都挺尸呢。”   夏景琦翻译过去,竹下大佐极为满意:“老头,你认识陈子锟的么?”   “认识,咋不认识,老高的个子,两把盒子炮左右开弓,人都喊他陈司令。”   “所噶……哟西。”竹下大佐和部下们交换着欣喜的眼神,踏破铁鞋无觅处,终于可以擒获这条大鱼了。   “打枪的不要,悄悄的进村,活捉,一定要活捉,你的明白?”竹下大佐给夏景琦下了死命令。   “那必须的。”夏景琦回答的毫不犹豫,又问老德顺:“陈子锟住谁家?”   “村西来喜家,门口一颗歪脖子枣树,我带你们去。”老德顺自告奋勇,恭顺的态度博取了众人的信任,扭着他的两个家伙松开了手。   老德顺整理整理衣服,笑笑:“走吧。”手伸进了褡裢袋,暗暗拽住手榴弹上拴着保险销的麻绳扣。   “老东西,你掏什么!”夏景琦最为机警,厉声喝问。   老英雄笑呵呵从褡裢袋里拿出一颗滋滋冒烟的日造九七式手榴弹来,快步冲向竹下大佐,嘴里喊道:“小鬼子,爷爷带你们见阎王!”   事发突然,想阻拦也来不及了,老德顺手持手榴弹冲入敌阵,一名参谋及时护在竹下大佐面前,夏景琦动作倒是最麻利,一头扎进了路旁的水沟。   手榴弹炸响了,四十八瓣预制破片四面八方横飞,挡在竹下大佐面前的参谋当场被炸死,大佐也未幸免,被气浪掀出去老远,伸手一抹脸上,一颗眼珠子吊在外面。   跟随大佐左右的参谋们死伤累累,遍地哀号,老德顺当场牺牲,血洒村口,灰头土脸的鬼子兵们冲上来用刺刀猛戳他的遗体泄愤,路边沟里,夏景琦狼狈不堪爬了出来,急忙蹿到竹下大佐面前:“太君,你的负伤大大的。”   竹下大佐劈面给了夏景琦一个耳光,这个狡猾的支那人似乎有着军犬一般的嗅觉,从来不会负伤,和他在一起的皇军倒是经常死伤,看来此人绝非皇军的祥瑞啊。   “快快进攻!”竹下大佐拔出军刀,指向晨雾中的龚家村。   陈子锟在睡梦中听到一声爆炸,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外面哨音响起:“小鬼子来了,都快起来!”   游击军的将士们和衣而卧,枕戈达旦,一声令下全都爬了起来,各持武器听候命令。   枪声从四面八方响起,看来敌人已经将龚家村团团包围了,陈子锟当机立断:“上围子,死守!”   龚家村不大,百十户人家,早年土匪肆虐的时候,龚老太爷出钱在村子四周拉起一道土围子,外面还有壕沟,时隔多年,抵御土匪的围子成了抗击日寇的长城。   战斗,在黎明打响,老德顺用他的生命,为游击军赢得了极为宝贵的五分钟。   第四十九章 坚守土围子   一座中原地区常见的土围子保护着的村落,竟成了竹下联队的耻辱之地,偷袭变成了强攻,数百将士轮番突击,竟然啃不下一个小村庄。   土围子上的枪声打得极有节奏,轻机枪永远是三发短点射,不紧不慢,只有战斗力最强的支那军队才这样使用轻机枪,军中有俗话,新兵怕炮,老兵怕轻机枪,尤其怕这种短点射,对旷野中无遮蔽的进攻部队来说,简直就是死神的咳嗽。   日军打得很艰苦,四面围攻,兵力不足,皇协军出工不出力,一个个比猴子还精,尽朝天上开枪,趴在地上跟死狗一样。三八枪子弹威力太弱,打不透土墙,歪把子轻机枪的扫射也打不塌土围子,一道小小的屏障,竟然成了不可逾越的长城。   竹下大佐身负重伤,一只眼睛瞎了,硬是将眼球塞回眼窝,让军医拿绷带缠上,坚持指挥作战,血渗透绷带往下淌,甚是骇人,也不知道是大佐脑袋炸糊涂了还是咋滴,指挥错误频出,竟然不进行火力准备就让士兵发起白刃冲锋,简直就是往枪口上撞。   “可恶的竹下,难道以为自己是乃木希典么。”一个参谋低声抱怨。   “大概以为自己是夏侯惇吧。”另一个熟读三国的参谋回应道。   竹下义晴是接替冈本让二充任倒霉的四十五联队长的,冈本大佐已经剖腹以谢天皇,体面的死去了,留下这些部下跟着新来的联队长活受罪,军官们不能容忍四十五联队的老底子全部交代在这不知名的中原小村庄外面,有人斗胆提议:“阁下,是否动用步兵炮抵近轰击,解决敌人。”   刚才被手榴弹炸了一下,竹下大佐的脑袋受了震荡,但绝对没有丧失理智,他让步兵强攻是想活捉敌人,为自己的眼珠子报仇,眼见强攻无法奏效,便沉着脸接受建议,让炮队上阵。   两门九二式步兵炮拖了上来,这种被俗称为“大队炮”的70毫米火炮是日军步兵的杀手锏,因为体积小,重量轻,可以人抬马驮,极为适应复杂的中国地形,再坚固的中国军工事,只要来上一发,绝对奏效。   日军讲究抵近射击,距离越近,大队炮的火力越能发挥出来,两门炮一前一后,在轻机枪的掩护下推进,步兵停止冲击,各自掩蔽射击。   龚家村土围子上,游击军的将士们正在浴血奋战,情况很不妙,村子四面都是敌人,估计起码近千人,好在有这圈土围子挡着,要不然早被突破了。   土围子上开着射击口,蹲在后面开枪,一打一个准,小日本子散兵线拉得很开,土黄色的军装在旷野中隐蔽效果很好,弟兄们怕浪费子弹,不轻易开枪,只要扣动扳机,就准有一条狗命报销。   忽然陈子锟抬起望远镜低呼:“不好,鬼子上大炮了。”   夏小青急忙跃上来,哗啦一声退壳上弹,雷明顿猎枪瞄准了远处若隐若现的鬼子炮兵钢盔,一扣扳机,钢盔不见了。   正准备开炮的炮队士兵们就听“当啷”一声,曹长的钢盔上穿了一个洞,栽倒在地不动弹了,刚想去拉他,又是一枪打来,再倒下一人,剩下的炮兵死死趴在地上大呼:“机枪掩护!”   九二式重机枪怒吼起来,雨点般的子弹泼洒在土围子上,夏小青不为所动,缓缓上膛,一枪命中机枪手的脑袋,当场炸成血葫芦,重机枪哑了。   “掷弹筒!快!”鬼子军官声嘶力竭,步兵炮和重机枪都是直射武器,不能很好的掩蔽,而掷弹筒则可以藏在掩蔽物后面进行抛物线射击,并且没有死角。   掷弹筒接二连三的打出去,土围子里爆炸声连连,皇军士气大振,正要发起冲锋,忽然对方开始还击,炮弹呼啸而至,将掷弹筒连人带炮弹炸成一堆碎块,从声音可以辨别出这是法国造布兰德60毫米迫击炮,支那中央军的经典装备之一。   迫击炮的精度和威力、射程都远胜掷弹筒,对方显然有个精通炮术的行家,每一发炮弹都落在掷弹筒的发射位置,皇军损失惨重,不得不暂时停止进攻,调整战术,反正游击军已经是煮熟的鸭子飞不了。   竹下大佐坐在距离龚家村五百米外的一个树林里,让军医给他换新的绷带,军医一再劝说联队长休息养伤,均被他严厉斥责,身为帝国军人,怎能临战退缩。   战事不利,但大佐阁下信心满满,如果一个冲锋就打进村子反而没有意思,敌人越是顽强抵抗,越是说明陈子锟就在这里。   他把夏景琦叫到跟前,给了他一项力所能及的任务,皇协军打仗的不行,欺压良善的本事比皇军还略胜一筹,派他带领部下去附近村落为皇军筹措粮食,做长期围困战的准备。   “哈伊!”夏景琦脚跟一并,精神抖擞,干这个他最在行。   日军攻势稍停,土围子上的守军也有喘息之机,清点兵员弹药,损失不大,就是子弹不够了,珍贵的迫击炮弹也只有两发了,这仗打下去,对日军有利。   “司令,突围吧,趁敌人还未完全合围,西边是伪军,相对容易撕开口子,咱们骑骡子冲出去!”陈启麟建议道。   薛斌也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突围吧。”   陈子锟摩挲着长出坚硬胡子茬的下巴,机会稍纵即逝,犹豫不得,他刚要下令突围,忽然老德顺一家人哭哭啼啼找来了,说爷爷清早出去拾粪到现在没回来,不知道咋样了。   黎明前一声爆炸惊醒了众人,仔细想来,好像是日式手榴弹的声音,昨天正好给了老德顺一颗手榴弹,陈子锟想到这儿全明白了,德顺大爷,怕是已经不在了。   老人家的儿孙们也知道爷爷可能牺牲了,一个个眼睛通红,小娥泪流满面,挺着大肚子哭哭啼啼,更让陈子锟悲痛,德顺大爷永远看不到重孙子出世了。   忽然他心里一动,如果自己带兵突围了,老百姓怎么办,小娥肚里的孩子怎么办,日本人残暴成性,什么事儿都干的出来,老德顺已经不在了,不能让他家人再牺牲。   “咱们不能把老乡丢给小鬼子,薛斌,你骑我的马去找盖龙泉,请他念在多年兄弟之情的份上,拉一把。”陈子锟道。   薛斌一咬牙:“好,我去!”   陈寿道:“再派人去下马坡求援,咱们在那留了几十条枪呢,小的们想必操练的也不差了。”   陈子锟道:“好,陈寿你安排人去下马坡,其余人严阵以待,注意节约子弹,尽量打身子,别打头,骁勇,把炮弹留着,关键时候用。”   刘骁勇在军校学的是步科,但是炮术了得,刚才那几炮就是他亲自操作的,炮弹跟长了眼睛一样,炸掉敌人四个掷弹筒,大大减轻了压力。   “明白!”刘骁勇应道。   龚梓君陪着父亲龚稼轩匆忙前来,龚老爷抱拳道:“司令,我有东西献上。”一摆手,家丁护院们抬上两口木箱,用撬棍打开长条箱子,里面是交错排列的十支步枪,枪管枪栓有油封,另一个箱子里面尽是子弹。   陈子锟拿起一支步枪端详,枪身细长,枪托是两块木头拼接而成,如果不是枪栓上面没有盖子,活脱脱就是小鬼子的三八式。   “这是金钩步枪?”陈子锟狐疑道。   “不。”龚稼轩解释道“这是光绪二十九年式步枪,早年省里巡防营装备过百十支,老太爷花了大价钱从营里买来,用来看家护院,后来土匪绝迹,枪就插起来了,现在终于又能派上用场了。”   陈子锟笑了,光绪年间的步枪,时隔三十多年重新出山打鬼子,当真有意义,不过这些枪粗制滥造,年头久远,派不上多大用场,那满满一箱子65口径的子弹却是雪中送炭,解了燃眉之急。   龚稼轩道:“土围子守不住,就上我们家去,龚家老宅子,水磨青砖垒的高墙,下面全是条石砌成,炮弹都炸不开,院子里有水井,仓里有粮食,棚里有鸡鸭,守十天半个月没问题。”   当然,话是这样说,真退守龚家大院,那村里的百姓就完了。   弟兄们听了精神大振。   生死存亡之际,龚家村的壮丁也拿着土炮火铳上了围子,生力军的加入虽然帮不了太大忙,却能提高士气。   龚家村,一场血战在所难免。   两匹快马从村里冲出,朝伪军防守的区域冲去,皇协军们大呼小叫,啪啪的放枪,没一枪打准的,薛斌蹬里藏身用马掩护着自己,快速通过敌阵,绝尘而去,另一人就没那么幸运了,被远处日本兵用轻机枪侧射打死,连人带马倒下烟尘中。   鬼子知道这是游击军在派人求援,竹下大佐立刻下令,重新发起进攻。   不得不说,日军步兵的素质相当优秀,意志坚韧,枪法精准,在竹下大佐不惜一切代价的严令下,在重机枪和掷弹筒的火力支援下他们渐渐逼近了土围子,大队炮也终于瞅准机会开火了,一炮将土围子上的大门给炸开了。   竹下大佐抽出指挥刀:“诸君,突击一番!”   土围子上,弹雨横飞,游击军将士们被压得抬不起头,很多没经验的壮丁被日军打死,伤亡在渐渐增大,沮丧的情绪在蔓延。   一百多残兵加几十个农村壮丁,缺粮少弹,据守村落,对抗五百虎狼之师,能打到这个程度已经不错了。   陈启麟再次提议:“撤吧,我们死了不要紧,司令你不能落在日本人手里。”   陈子锟看了一眼夏小青,后者面无表情,继续拉栓,射击,每打一枪,就有一个日军被爆头。   “把枪给我。”陈子锟从陈启麟手里拿过一支三八大盖,站在夏小青身旁,夫妻并肩战斗,两个人,两把枪,竟然压制了对面的几十名日军。   陈启麟一咬牙,从阵亡士兵手里拿了一支枪,也加入了战斗。   终于,子弹打光了,手榴弹也扔光了,陈子锟掏出了两把大眼撸子,夏小青丢下枪,摸出两把飞刀扣在手心,陈启麟上了刺刀。   残存的将士们,也纷纷无言的上着刺刀。   远处,竹下大佐用望远镜观察着断壁残垣的土围子,判断出敌人已经支撑不了多久了,只需一个冲锋,就能拿下龚家村。   忽然,一阵密集的枪声响起,西南方出现敌情,竹下大佐调转望远镜,正看见一队骑兵疾驰而来,为首一人弓腰站在马镫上,右手挥舞着驳壳枪,火红的绸子在风中飘舞,他身后是一面杏黄色的三角牙旗,上面大大的一个“盖”字。   第五十章 岳飞和关公   盖龙泉率领数十名骑兵从皇协军防守阵地突入,马刀上下翻飞,皇协军丢盔卸甲屁滚尿流,竹下大佐从望远镜里看见这一幕,气得另一只眼珠子都差点迸出来,急忙下令机关枪从侧方射击阻拦,但为时已晚。   援军的到来让已经打算和小鬼子同归于尽的游击军欣喜万分,但是看到只有区区五十来人之后,又大为沮丧,这点人马于事无补,只是给日本人的功劳簿上徒增一些数字罢了。   盖龙泉滚鞍下马,风风火火来到陈子锟面前,先上下打量一番,确认没有受伤才放下心来,道:“司令,我来迟了。”   陈子锟笑道:“来的正好,我一看你们就知道南泰的好马都哪去了,原来全被你搜刮去了,搞得我只能弄一群骡子凑合。”   盖龙泉哈哈大笑:“哪里哪里,未雨绸缪养了些伊犁马,本来想拉磨用的,没想到还能派上这用场。”   陈子锟道:“薛斌呢,怎么不见人?”   盖龙泉刚要答话,陈寿凑过来道:“老盖,威风不减当年啊。”   盖龙泉擂了他一拳:“陈寿,你还没死啊。”   这一拳触动了陈寿的伤口,疼得他呲牙咧嘴。道:“你不来,我哪舍得死,咱们兄弟一起打鬼子,同生共死。”   盖龙泉收起笑容道:“鬼子来了好几百,还有援兵陆续从外县赶来,咱们得突围,再不走就让人包里头了。”   陈寿苦笑道:“早该突围的,可司令挂念着老百姓,不舍得他们。”   盖龙泉正色道:“司令,慈不掌兵,你的心得放狠点,就算拼了咱们的命,也救不了这些老百姓,不如先突围保全自己,找机会再为他们报仇。”   陈子锟不是榆木脑袋,他只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龚家村的乡亲们杀猪宰羊招待游击军,大难临头撇下人家就跑,这事儿实在干不出来。   “要不是德顺大爷,我们已经完了,就算是为了报答他老人家,也得保住龚家村的乡亲们。”陈子锟低头说道,从口袋里摸出那杆玉石烟袋,填上烟叶吧嗒吧嗒抽起来。   盖龙泉急了:“司令,你这是妇人之仁,大伙全交代在这儿,有啥意思!”   陈子锟道:“谁说全交代在这了,我自有主张,突围,咱们掩护老百姓往山里撤,就算拼光,也得保他们平安。”   盖龙泉拍拍大脑袋,来回走了几步,道:“罢了,我舍命陪君子,豁出这二百斤和小鬼子拼了!”   陈子锟猛然起身:“拿酒来!”   趁着拿酒的工夫,陈子锟迅速进行部署,待会儿他率领骑兵发起逆袭,趁着鬼子们手忙脚乱,龚老爷带领村民突围,全体人员轻装前进,不许带坛坛罐罐,年老体弱走不动的,套骡车拉着走,总之一个人都不能拉下。   乡亲们已经聚集在龚家大院里了,听龚老爷这么一说,顿时炸窝,很多老年人表示决不离开村子,还有些妇女惦记着家里的猪羊鸡鸭,乱哄哄一团,说话都听不清楚。   龚梓君拔出手枪朝天三响,下面顿时安静。   “老少爷们,鬼子就在村外,已经打红眼了,进村鸡犬不留,谁愿意留下等死,请便!愿意走的,现在就套车,啥也不许带,命最要紧!”   龚家大少爷声嘶力竭的喊着,院子里一片寂静,继而是压抑着的哭声,生离死别的时刻终于来临,那些七老八十的长者们最为平静,他们依然选择留下,因为他们知道,带着腿脚不便的老人会拖累队伍。   龚家大院里的乡亲们面临生死抉择,陈子锟何尝不是如此,他静静的坐在土围子上抽着烟,夏小青难得温柔一把,头靠着他的肩膀,嘴里叼着一根草,望着西面蔚蓝的天空,道:“你说咱家小北,现在干啥呢。”   陈子锟道:“还能干啥,随他爹,打架泡妞两不耽误。”   要在以往,夏小青就要跳起来打人了,今天却没动,凄然一笑:“想不到最后是咱俩死在一块。”   陈子锟久久看着夏小青,忽然在她头上拽下一根白头发,道:“待会我们冲出去,你护着老百姓往山里走,要是能活着见到家里人,告诉他们,我是怎么死的。”   夏小青忽然热泪盈眶,紧咬着嘴唇让自己不哭出声来。   “去吧,打仗是男人的事情。”陈子锟抚摸着夏小青的秀发,无比温情。   围子外的日本鬼子似乎在酝酿新的进攻,偃旗息鼓没有枪炮声作祟,南泰乡间显得格外幽静,空气中隐约还能闻到青草的味道。   陈启麟拎着一坛子酒走过来,离得老远干咳一声。   陈子锟拍拍屁股站起来,走到弟兄们中间,看看大伙肃穆的面容,忽然笑道:“都苦着脸干啥,打仗就得死人,有啥怕的,谁还能活一辈子不成?吃粮当兵,轰轰烈烈死在战场上,比一身屎尿死老死在床上强的多。”   弟兄们都放松下来,端起酒碗让陈启麟给他们倒上白酒。   “弟兄们,来世再做兄弟!”陈子锟咣咣咣一饮而尽,酒水从嘴角溢出,一海碗干了,顺手摔了个稀巴烂。   几十个酒碗同时在地上化成碎片,陈子锟翻身上马,解开手枪皮套的搭扣,让大眼撸子处于随时待发的状态,大吼一声:“枪来!”   刘骁勇捧着一杆红缨枪跑了过来,这杆枪是借村里民团的武器,一丈八的白蜡杆子,是整根白蜡树做成,前头是雪亮的枪尖,鲜红的缨子如同一团火,陈子锟脚尖一挑,大枪在手。   盖龙泉也大叫一声:“孩儿们,抬刀备马!”   四个儿郎扛着一杆青龙偃月刀吭哧吭哧过来,其实没那么重,马上兵器讲究灵活,要的就是个排场。   敢死队员们也都翻身上马,各自准备兵器,马刀、马枪、手枪,弹上膛,刀出鞘,战马打着响鼻,刨着脚下的泥土,似乎已经感受到战斗的气息。   夏小青和陈启麟带领轻伤员和壮丁护送乡亲们撤离,没有人流泪,哪怕明知道这些人杀出去之后将再不会回来,也只能默默祝他们一路走好。   陈子锟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抬手下令:“开门!”   寨门大开,吊桥砸在壕沟上,百余名骑兵呼啸而出。   鬼子的机关枪立刻打响,但刘骁勇的迫击炮也响了,两枚炮弹像长了眼睛似的,落在重机枪阵地上,炸出一团血雾和零件来。   寨墙上所有枪支一起开火,压得鬼子和伪军不敢抬头,陈启麟低吼一声:“走!”   机关枪开路,后面是骡车拉着的龚家村村民,拖儿带女朝皇协军阵地冲去,夏景琦去外村搜刮粮食去了,伪军群蛇无首,被一阵机枪打得趴在地上,哪顾得上开枪阻击,眼睁睁放他们走了。   龚家村外一马平川,毫无遮蔽物,不适合步兵进攻,倒很适合骑兵驰骋,趴在田野里的散落步兵在高机动的骑兵面前只有挨宰的份儿。   陈子锟一马当先,右手持枪在狂奔中射击,竟然弹无虚发,接连打死三个机枪手,打光子弹顺手一丢,抄起大枪将手持刺刀迎面扑来的一名日军戳翻,立刻松手放开枪杆,白蜡枪杆制直愣愣翘起来呜呜的晃悠,这时候再顺势抄起,动作流畅无比,这一招还是麾下哥萨克骑兵教他的,欧战中俄国人依然装备长矛,在冲锋时震慑力远超马刀。   突遭骑兵冲击,竹下大队阵脚略乱,但很快恢复镇定,因为他们的援兵也到了,从龙阳县调来的一个日本骑兵中队及时赶到了战场。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日军骑兵迅速进入战斗,两股骑兵铁流碰撞到了一起。   日本骑兵装备的欧洲血统的高头大马,三二式马刀,刀刃轻薄,刀锋锐利,和中国骑兵的交锋中占尽优势,但这回他们面对的敌手可不一般。   盖龙泉带来的这批骑兵,基本上都是江北军的老部下,解甲归田多年,但一身功夫没拉下,江北军的骑兵师承哥萨克,连用的马刀也是以恰希克居多,战马并非中原矮马,而是从新疆、宁夏采购的好马,不比日本军马差多少,论起来也算旗鼓相当。   最要命的是冲在中国骑兵最前面的两员战将,用的居然是古式的长柄冷兵器,前面那个他们知道,是中国战场常见的红缨枪,不过是加长版本的马上用枪,后面那和黑胖壮汉用的是类似日本古代兵器薙刀的长柄大刀,有那精通中华文化的认识,这刀有名堂,叫青龙偃月刀,是关云长用的!   两股骑兵面对面杀来,交马一合,陈子锟便将对面的日军刺落马下,一寸长一寸强,他用的其实不是一般红缨枪,而是兵中之王,大枪,又称马槊,据说当年岳武穆岳爷爷用的就是这玩意。   回头一看,盖龙泉正舞动偃月刀,将一名日军骑兵连人带马斩为两截,战马嗖的一下驰过,连血都没溅上一滴。   又一名日军骑兵迎了上来,看他的军衔是个大尉,面对凶猛敌人,他竟然毫无惧色,看来是个硬茬子。   盖龙泉马快,抢先一步道:“我来!”挥刀横劈过去,那大尉竟然一个马上铁板桥,偃月刀贴着鼻尖飞过,他腾地坐直了身子,手腕一翻,马刀在盖龙泉背划了个大口子,却不见血,只见破衣服下面衬着银光闪闪的锁子甲。   大尉正在惊疑,陈子锟的马槊已经到了面前,手上一使劲,枪杆乱颤,红缨飞舞,枪尖如同万树梨花开,白茫茫一片,哪能分出虚实来,两马交错,大枪带着巨大的惯性将骑兵大尉直接挑飞了。   但日军占据了强大的人数优势,从龙阳赶来的不止一个骑兵中队,还有一个配备炮小队的满编步兵中队,加起来日军的数量高达六百以上,这还是不包括皇协军在内的数字。   一个冲锋将日军打懵了,为乡亲们的撤退赢得了宝贵的时间,但反应过来的。   日军开始疯狂的反扑,机关枪扫射着旷野中的骑兵,兄弟们一个个落马,骑兵敢死队转瞬就牺牲了一半。   “走!”陈子锟大喝一声,猛夹马腹朝斜刺里冲去,盖龙泉等人紧随其后,日军骑兵哪里肯放过他们,在后面紧追不舍。   忽然前面引擎轰鸣,一辆坦克半路里杀出挡住去路,陈子锟猛勒马缰,战马前蹄腾空长嘶不已。   “天亡我也!”陈子锟暗道,忽然看见坦克有些眼熟,并非日军常用的铁皮乌龟壳,而是自己从美国采购的克里斯蒂快速坦克,装甲上的青天白日虽然模糊但依稀可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画风质朴的火车头。   再看坦克上插着一面旗,上写一行黑字:“江北铁路工人抗日救国军”。   第五十一章 龚家村大捷   坦克炮塔的舱盖咣当一声掀开,一张烟熏的漆黑的面孔冒出来,呲牙一笑:“锟叔,上车!”   来的正是北泰铁路段的工人赵子铭和他的工友们。   陈子锟翻身下马,大枪丢给从人,纵身上了坦克,大呼一声:“弟兄们,跟着坦克冲!”   骑兵们纷纷撤到坦克后面,克里斯蒂快速坦克上装备的四挺机枪一起开火,将尾随而来的日军骑兵连人带马扫倒一片,人喊马嘶那叫一个热闹。   日军骑兵猝不及防,损失惨重,掉转马头逃窜而去,盖龙泉举起偃月刀:“孩儿们,杀!”   “杀”骑兵们高举马刀,以排山倒海的气势杀了回去,虽然已经战至筋疲力尽,但是肾上腺素急剧分泌,大伙依然保持着旺盛的斗志,连通人性的战马也感受到主人浓烈的杀意,抖擞精神奋蹄冲击,五十余名骑兵,却爆发出千军万马的气势来。   联队指挥所,竹下大佐接到报告,敌人竟然出动了坦克!这个消息让他极为震惊,联队中缺乏有效的反坦克武器,一辆坦克就足以造成极大的损失,这神秘的坦克究竟从何而来无从探究,关键是怎么击毁它。   担当此重任的唯有大队炮,可炮兵都被狙击手打死了,只能临时抓几个学过操炮的家伙上阵,一门九二式步兵炮推了上来,士兵手忙脚乱填上炮弹,直瞄远处的坦克。   陈子锟站在炮塔后面指挥,一眼看见步兵炮,急忙拍拍炮塔,指示威胁方向,炮塔迅速转向,在对方的炮弹出膛之前,一颗37毫米坦克炮弹射了出去,将步兵炮的炮盾打了个大窟窿,炮兵死的死,伤的伤,躺倒了一地,替补人员立刻上来,将歪斜的大队炮扶起,好在发射机构并未受损,依然可以使用,正要再度瞄准,坦克已经到了跟前。   克里斯蒂快速坦克可不是浪得虚名,十二缸水冷汽油发动机,功率高达250马力,日本陆军装备的九五式坦克,是六缸风冷柴油机,功率仅有88千瓦,根本不可同日而语,速度快的没得说,转眼就到了近前,连机枪都懒得用,直接用履带压过去,将大队炮压的支离破碎,炮兵也碾成了一摊血肉。   日军的重机枪不断发射,机枪子弹打在坦克装甲上,声音清脆如同雨点打在铁皮屋顶上,小日本的机枪连中原地带农村土墙都打不塌,对付一英寸厚的装甲钢板更是如同挠痒痒,三十七毫米坦克炮缓缓转动炮塔,一炮轰过去,重机枪阵地人仰马翻。   与此同时,盖龙泉率领骑兵四处斩杀日军步兵,田野上骑兵四处驰骋,来去如风,恰希克军刀落处,血花四溅,身手分离,骑兵们砍得畅快无比,竹下大佐却恨得牙根痒痒。   忽然,两个受伤的日本兵从田埂边的水沟里跃出,带着挂满全身的手榴弹一边喊着半载,一边义无反顾的冲向坦克,两声巨响之后,坦克终于趴窝了,履带如同死蛇一般垂下来。   竹下大佐用单眼从望远镜里看到这悲壮的一幕,不禁热血盈眶,他眼睛受伤,流出的不是热泪,而是混着泪的血水。   根据竹下的经验,坦克没了履带就成了没腿的老虎,固定的炮台,不值得担忧了,他立刻派出一队人马携带手榴弹去把坦克彻底炸毁。   坦克蠕动了一下,继而喷出一股黑烟,继续狂奔起来,在田野里大开杀戒,机枪响处,英勇的皇军前仆后继,死伤累累。   竹下大佐是陆军士官学校出身,对陆战兵器研究颇深,但他却不知道,克里斯蒂快速坦克是可以取下履带用负重轮行驶的,而且速度极快,都快赶得上快马了。   其实一辆坦克是无法扭转战局的,但却给奋战中的将士注入了无尽的信心,援兵正一波波的赶到,胜利的天平正在慢慢倾斜。   对日军来说,这只是个开始,更大的危机还未来临,他们四面包围龚家村,兵力分散,全乱套了,半个中队的步兵去追逐逃亡的老百姓,和陈启麟率领的将士们展开了殊死搏斗,子弹打光了,就用刺刀上,刺刀折断了,就用拳头打,用牙咬,有人拉响手榴弹和鬼子同归于尽,有人身中数刀依然奋力将刺刀捅进鬼子的胸膛。   夏小青浑身浴血,两把盒子炮早就打空了,飞刀也放尽了,她抢了一把鬼子军曹的九五式士官刀,刀光闪处,鬼子人头落地,见她如此凶悍,鬼子分出八个人来用刺刀对付她。   鬼子们从四面包围了夏小青,步步紧逼,包围圈越来越小,忽然领头的军曹一声大吼,鬼子们挺着弓箭步,奋力刺杀过去,他们平时经常用活人来训练刺刀,刀法凌厉,步伐稳健,配合默契,八个人组成的小队,在白刃战中往往能对付中国军两个班。   可他们面对的夏小青,沧州燕子门的传人,只见她身子一拧,旱地拔葱踩着刺刀就起来了,倭刀挥过,军曹脑袋就飞上了天空,再一跃,跳到鬼子们身后,噗噗两刀,又是两人被刺死。   鬼子们大惊,这个女人太厉害了,有人推上子弹,朝她开了一枪。   夏小青身子一颤,低头看去,胸前一团血迹,中弹了。   中弹了,竟然中弹了,难道我就要死了么,夏小青捂着伤口慢慢蹲下来,血从手指缝里渗出来,伤口火烫般的疼,但比起生小北的时候,还算可以忍受。   鬼子们小心翼翼的靠近,夏小青扬起惨白的脸,将军刀丢到一旁,拢了拢发丝,一派从容赴死的大无畏表情。   与此同时,陈启麟也在奋战之中,当年他在黄埔军校的时候,拼刺得到全校第一,学的是苏联式的拼刺刀,大开大阖,威猛无比,一个人也同时对付了八个日本兵,长时间的鏖战,人已经累到虚脱,刺刀被热血烫弯了,刀刃也不再锋利,但他依然屹立在道路中央,用血肉之躯掩护着乡亲们撤退。   鬼子们再次发起进攻,陈启麟磕开刺刀,捅到了一个日寇,同时一把刺刀也捅进了他的腹部,狠狠一拉,花花绿绿的肠子就淌了出来。   陈启麟回刀将偷袭自己的人刺死,腹部剧疼,他用枪支撑着躯体,冷眼看着面前六个小日本,忽然大吼一声,从肚子里掏出一截肠子砸过去。   日本兵魂飞魄散,这么凶猛顽强的战将,只有传说中的武藏坊弁庆可以比拟,想不到在遥远的支那能遇到这样的对手,他们不自觉的后退着,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猛然挺起刺刀,嗷嗷怪叫着冲上去。   机枪响了,鬼子们前胸飙射出血箭,倒地而亡,陈启麟听到背后传来冲锋号的声音,慢慢扭转头看去,漫山遍野都是人,正呐喊着冲来,不过影子越来越模糊,他的眼睛慢慢闭上。   蹲在地上的夏小青突然一扬手,十几枚飞针射出,鬼子们捂住眼睛哇哇怪叫,女侠抄刀上阵,奋力劈杀,血糊了一身,简直就象血海里爬出来的一般。   抬眼看去,四面八方都是人,服装各异,武器五花八门,南泰十八乡的民团、自卫军,土匪、杂牌武装,全部出动了,浩浩荡荡足有几千人!   ……   几个参谋仓皇奔到竹下大佐面前,气喘吁吁:“阁下,不好了,支那人大队人马杀到,足有一个满编制的联队那么多。”   竹下大佐长叹一声:“功亏一篑啊。”   日军收缩兵力撤退了,他们败而不溃,队形不乱,后卫部队打得很沉着,民兵们奈何不得他们,而那辆坦克也趴窝了,不能展开追击。   “坦克怎么回事,快修啊!”陈子锟急不可耐的猛敲舱盖,如此绝佳的痛打落水狗的机会,放过岂不可惜。   赵子铭从坦克里爬出来,掀开引擎盖,烫得他倒吸一口凉气,里面都开锅了,拿着扳手捣鼓了一番,一摊手道:“锟叔,没辙,这坦克是俺们用三辆坦克的残骸拼凑起来的,能走这么远已经很给面子了。”   坦克没法上阵,盖龙泉和薛斌带着骑兵再度出发,袭扰撤退中的日军,争取给他们造成更大的伤亡。   日军全面败绩,建制大乱,损失辎重无数,狂奔了半天终于摆脱了追兵,竹下大佐眼伤复发,大量流血,昏迷不醒,部队愁云惨淡,步履蹒跚,忽然前面杀出一队人马,他们叫苦不迭,心说这回完了。   万幸,来的不是抗日武装,而是夏景琦的部下,他们同样也很惨,去别的村子强征粮食,却被民团打了伏击,好在夏景琦机敏,见势不妙立刻跑路,部队损失不大。   “你们撤,我掩护!”夏景琦把胸脯拍的通红,信誓旦旦的嘴脸让皇军们感激涕零,代理指挥联队的一位中佐拍着他的肩膀,流着泪说:“夏桑,拜托了!”   “必须的!”夏景琦脚跟一并,煞有介事的样子。   ……   这一仗对竹下联队来说算不上惨败,但对于游击军来说绝对称得上惨胜,积累了十几年的江北军精华尽失,连陈启麟和夏小青也受了重伤,如果援兵来的稍微晚一点,恐怕全体都要交代在龚家村外。   陈启麟的肠子团起来塞回了肚子,缠上了一层层绷带,没伤到重要脏器,暂时死不了,但是如果不及时送大医院救治,肯定会死于感染,夏小青的伤情就好多了,六五口径子弹近距离射击,造成一条贯通伤,养一段时间就没事了。   伤员们被抬上骡车,向邻村转移,残阳如血,秋风萧瑟,枯萎的青纱帐边,陈寿孤独的身影骑在马上,凄凉的拉魂腔响起:“一马离了西凉界……”   第五十二章 收复南泰   龚家村一战,江北军最后一点元气也耗尽了,但却成功的唤醒了江北数十万百姓的抗日斗志,数千人赶来参战,别管动机如何,起码将小日本的气焰彻底打了下去。   陈子锟坐在田埂上抽烟,眼前人来人往,都忙着捡洋落,日本人丢盔弃甲,留下的好玩意真不少,帐篷、军用锅灶,饭盒,罐头,还有轻重机枪和没开箱的子弹,有两火伙人为了争一挺歪把子,差点动起手来。   薛斌气呼呼跑来,指着远处乱糟糟的局面道:“司令你看看,都他娘的乱成啥了,这帮人打日本不行,抢东西倒跑得快。”   陈子锟笑笑:“随他们去吧,这点玩意我也看不上眼,你咋回事,中弹了?”   薛斌看看自己胸口,隐隐渗出血来,伸手一摸:“我操,中招了。”   原来一颗流弹射入肋下,因为高度紧张并未发觉,现在松弛下来才觉得疼痛,陈子锟赶紧招呼担架过来,让他躺了上去。   此役牺牲将士八十余人,死难百姓二百多,伤者不计其数,鬼子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损失一个完整建制的骑兵中队,四门大队炮,轻重机枪十三挺,步枪数百支,辎重弹药不计其数。   漫山遍野都是无主的战马在狂奔,马鞍空荡荡的。   老德顺的遗体被找到,被手榴弹炸的不成样子,村里人用洁净的白布把他裹起来,殓在寿材里,他家人流着泪请陈子锟为爷爷的墓碑题字,陈子锟想了想,提笔写下一行字:南泰抗日老英雄——龚德顺之墓,落款是中华民国陆军上将陈子锟敬题。   牺牲将士的遗体被集体掩埋在龚家村外的一片荒地中,一排排新坟无比凄凉,战死日军的尸体也收拢到一起,挖个坑草草掩埋,上面只盖了一层浮土,日后难免被野狗刨出来糟蹋,不过谁也没心思管这些。   十八乡的好汉们聚在陈子锟帐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龚家村一战让他们信心倍增,原来小鬼子也不是三头六臂啊,挨了子弹照样翘辫子。   “司令,您就领着俺们干吧!”   “司令,你让俺往东,绝不向西!”   大伙儿七嘴八舌的吵吵着,陈子锟甚为欣慰,嫡系虽然打光了,但这些民团土匪却主动投靠,这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他的豪情壮志上来了,大声道:“弟兄们,我宣布即日成立江北抗日救国联军,我担任总司令,你们都是司令!事不宜迟,咱们兵发南泰去者!”   下面一片响应之声,大伙斗志昂扬,连夜出发直奔县城而去,虽然是互不统属的乌合之众,但是数千人汇成的庞大队伍,远远看去也颇为壮观。   陈子锟骑着一匹缴获的日本洋马走在队伍中间,阎肃和他并辔而行,略显忧虑道:“真要攻打县城么?”   “当然是真的。”   “攻下来又如何,守不住的。”阎肃叹气道。   “守不住也要攻下来,我就是要让日本人知道,中国不是那么容易占领的,同时也让全国父老知道,江北人依然在战斗。”   天黑了,队伍点起火把,如同一条长龙在漆黑的夜幕下蜿蜒行进。   ……   南泰县城,日军大部队已经撤往北泰,只留下一个小队驻守,夏景琦率领一个中队的皇协军协防,他连夜审讯了游击军的探子,先押上来的是醉仙居的林老板,没上刑,甚至连绳子都没绑。   “林老板,你说你这是图啥,酒楼开着,小日子过着,就算改朝换代也碍不着你做生意啊,现在可好,招惹了日本人,皇军要枪毙你呢,哎,乡里乡亲的,我也不难为你,凑一万块现大洋,我给你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把命保下来。”   夏景琦好言相劝。再无昨日凶恶嘴脸,林老板被关了一天,心里那点劲也泄了,苦着脸道:“夏司令,你还是杀了我吧,一万块实在凑不出来,就算我把店面当了,也不值这么多啊。”   夏景琦道:“那就八千,不能再少了。”   “最多能拿出三千来,实在是穷啊。”   正在讨价还价,一个伪军进来耳语了几句,夏景琦脸色一变,慌里慌张出去,爬上城墙一看,远处一条火把组成的长龙正逶迤而来,他倒吸一口凉气,游击军杀来了!   扭头下城墙,正遇到日军小队长,两人一合计,兵力悬殊太大,根本守不住,转进吧!   林老板还在牢房里等着夏景琦回来,老半天不见人来,小心翼翼走到门口,发现连卫兵也不见了,壮着胆子推门出去,院子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再往外走,依然不见人影,直到出了老县衙大门,才看到街上有人奔走。   “老朱,咋回事?”林老板问一个熟人。   老朱兴奋道:“陈司令打回来了!把小日本撵走了!”   林老板老泪纵横,抬眼望城头,火光熊熊,日本膏药旗早已降下,一面青天白日旗在火光中冉冉升起。   南泰县被抗日联军兵不血刃夺回,士气民心为之一振,陈子锟带领一帮人重回老县衙,看着自己当江北护军使时期的办公桌,他百感交集:“十五年了,绕了一圈又回来了。”   江北地区处于日军重重包围之中,收复南泰的捷报根本发不出去,陈子锟正在犯难,忽然双喜带进来一个人,正是早年在督办公署做过农业专员的郑泽如。   郑泽如早已不是当年风华正茂的翩翩青年了,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格外厚重的印迹,三十几岁的人,看起来像是四十多,一袭青布长衫,腋下夹着油纸伞,不像共产党的地下人员,倒像个教书先生。   “想不到在南泰遇到故人,说吧,你有什么事?”陈子锟开门见山,虽说当年郑泽如犯下罪过,但事过境迁,国共都合作了,他也不想追究往事。   郑泽如故作神秘道:“我有一样东西,想必是你目前最需要的。”   “什么?”   “电台!”   无线电波从中原小县城源源不断发出,江北抗日救国联军总司令陈子锟向全国发出通电,宣布击溃日军一个联队,胜利收复南泰县城。   电文是明码发出,所有电台都能接受,南京华中派遣军司令部内,电文内容和竹下大佐的战报同时被送到畑俊六大将的案头,大将阁下雷霆震怒,下令将竹下联队调回,派出有经验的田路朝一少将,重新组建旅团级别的田路支队,彻底扫清江北反日武装。   重庆方面,无线电波被军统电台收取,电文内容抄录纸上,送到委员长侍从室,继而送到委座面前。   蒋介石很吃惊,陈子锟不是已经殉国了么,怎么还会以他的名义发出通电捷报,他当即下令,将电文广为传播,激励士气,但落款署名隐去,以免大摆乌龙,待军统局调查真相之后再做定夺。   他特地交代,事情要保密,在确认之前不得外泄。   江北敌后战场的胜利,同样吸引了延安的注意,党中央决定,八路军派出精干力量组成敌后工作队,开赴江北大青山地区,展开游击战。   ……   北泰,街道上的瓦砾已经清理的差不多了,逃到四外乡的难民也逐渐回流,大小店铺开张营业,城市渐渐恢复了生机。   鬼子在南泰扫荡遭遇惨败的消息不胫而走,北泰市民欣喜若狂,但却不敢表露出来,只能暗地里打上二两酒在家庆贺。   王三柳很有些幸灾乐祸,他是亲眼看见日本人的惨状的,丢盔弃甲狼狈不堪,都不敢白天进城,是趁着天黑开回城内的,连竹下大佐也残废了,听说眼睛伤口感染,怕是另一只好眼睛也保不住。   兴冲冲回到家里,勤务兵来报:“司令,您家亲戚来了。”   王三柳大惊,他是河北人,老家早没什么亲人了,不用问,来的肯定是游击军,进堂屋一看,果不其然,正是陈子锟的副官双喜。   “表哥,您一向可好。”双喜精神头很足,一看就是打了胜仗的样子。   “托您的福,日本人忙的团团转,顾不上我这一摊子,您今儿来是?”王三柳客气道。   “也没别的事,想借条船,再托您的关系开一张派司。”双喜拿出一包东西推过去,里面金光灿烂,是金条!   王三柳脑子迅速转着,如今淮江水路被日本人控制,客货船只都要搜查,游击军急着用船,难不成是想乘胜追击,在省城干一票大的,如果连累了自己,可就得不偿失了。   “司令别担心,没什么违禁品,就是几个重伤员,乡下治不了,想送到省城大医院去,一事不烦二主,就来麻烦您了。”双喜漫不经心道。   王三柳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运伤员啊,尚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好说,派司我帮着办,可是船不太好搞啊。”王三柳说的是实情,他这个司令权限不大,凡事都要听日本人的招呼。   “这样啊,没关系,船只我们想办法,司令只要负责北泰到省城的水路安全即可。”双喜想了想,又道:“我嫂子的月子坐的差不多了,要不然这回一起送省城吧,老麻烦你也不是办法。”   “好说,好说,我尽力安排,这个你收回去,我和陈司令情同手足,拿这个就外气了。”王三柳将金条往外推,沉甸甸的,足有几十两。   “你和咱们司令的交情是没得说,可下面的兄弟还要吃饭,日本人那边也要打点不是。”双喜又将金条推了回来。   王三柳道:“好吧,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在王三柳的安排下,林文静抱着小白菜,由两个奶妈和一个丫鬟陪着,上了去省城的客船,王大妈放心不下,亲自陪同,等进了舱才发现,夏小青正坐舷窗边。   “小青姐!”林文静惊呼一声,两人紧紧拥抱,泣不成声,汽笛长鸣,一艘大船进港了,大队日本兵鱼贯下船,土黄色的军装,闪亮的刺刀,刺眼的太阳旗,码头上整齐的列队,一切都预示着新的战斗即将开始。   第五十三章 乌合之众   日军进占江东省,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才将淮江中的水雷清理干净,原江东轮船公司的船只都被充公,挂上了太阳旗,用于军事物资运输,江面上时常有插着旭日旗的炮艇突突突的轰鸣着来回巡弋,寻常百姓的渔船哪敢下水。   这艘客船是曾蛟安排的,有日本人颁发的运行执照,可以来往北泰与省城之间,以前逃到北泰来的难民开始回流省城,所以生意不差,舱室全都坐满了客人,夏小青林文静她们被安排在头等舱,空间宽敞,还能看到江景。   双喜护送女眷们去省城,他脱下军装换上短打裤褂,打扮的像个小跟班,一路端茶送水,伺候周到。   一路顺流而下,傍晚时分抵达省城码头,旅客们提着大包袱小行李走着颤巍巍的跳板下船,抬头看去,港务局大楼旗杆上,一面刺眼的太阳旗迎风飘扬,码头出口处,站着两个日本兵,任何人出入都要向他们鞠躬,否则就会遭到殴打。   头等舱的客人先下船,奶妈抱着小白菜,丫鬟搀着林文静,夏小青身上有伤,没提行李,空着手走在前面,她个高,站在一群人中如鹤立鸡群,很快引起几个人的注意。   港口墙角处站着三个男子,一水的黑色长衫,礼帽,墨镜,长衫上系着皮带,挂着驳壳枪,这种不伦不类的打扮,一看就知道是省城侦缉队的人。   这三位可是夏小青的老相识,当年的省城四虎,被赵子铭宰了一个后,只剩下三虎,在监狱里蹲了三年,不但没有改过从新,气焰反而更加嚣张,日本人来了之后,没人愿意当走狗,他们兄弟三个自告奋勇为皇军效劳,鞍前马后的赢得信任,成为侦缉队的一员,专门负责码头治安。   老二拿胳膊肘碰碰老三,朝旅客方向努努嘴,老三推一推墨镜,嘀咕道:“这娘们有点眼熟,怕不是……不会是陈子锟的那个老婆吧。”   老四也发现了情况,道:“还真象,走,去盘查盘查。”   三个人大摇大摆走过去,拦住去路:“站住,你是什么人,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夏小青定睛一看,不屑道:“滚。”   “哟呵,胆子不小,爷给你点厉害瞧瞧。”老三伸手掏枪,胳膊人按住,是双喜。   “这位爷,您有事儿?”双喜笑呵呵的打着招呼,手里的撸子却顶住了老三的腰眼。   老二和老四大惊失色,在码头执勤这么久,头一回见到敢在日本人眼皮子底下耍横的,当即大呼小叫起来,破锣一般的声音回荡在码头内外:“快来人啊,抓反日分子啊!”   正好后面过来一群抬担架的士兵,为首一人劈面给了老二一个大嘴巴:“喊什么喊!”   老二怔住了,捂着脸看这帮人,穿军装,背大枪,横眉冷目,气势挺足,瞧不出是哪部分的。   码头执勤的日本兵赶来了,船上下来的人出示了证件和公文,原来他们是负责送伤员到省城就医的队伍,躺在担架上的都是在南泰扫荡作战中身负重伤的皇协军。   日本兵肃然起敬,啪的一个立正。   三虎傻眼了,日本人不帮着撑腰,他们也不敢造次,只好眼睁睁看着这帮人离去。   出了码头,两辆汽车早已等在门口,一辆直接载着重伤的陈启麟去医院,夏小青个林文静则上了另一辆车头插着日本旗的轿车。   日本人统治下的省城街头,除了略显冷清之外,似乎和以前没有太大区别,夏小青特地让汽车夫到枫林路转一转,看看自己曾经住过的地方。   枫林路已经成为日本高级军官的别墅,街口堆着沙包,架着机枪,没有特别通行证无法入内,昔日家园竟成了强盗的巢穴,真是令人唏嘘不已。   接待她们的是江东省维持会长柳优晋,他忍辱负重留在省城,就是为了防止秩序混乱,百姓遭殃,现在大势已定,他不愿再顶着汉奸的帽子,一心想辞职不做,但日本人却不愿意放过他,非得让他当江东省长不可。   其实觊觎伪省长位子的人可不少,既有当年督军孙开勤,又有省府高级参议张鹏程,二十年代的北洋老政客刘禹政也出山了,想再当一回省长。   日本人选择傀儡是有原则的,国民党系统的官员优先,如果是有威望有能力的就更好了,其次才轮到北洋时期的军阀政客,柳优晋长期担任省府秘书长,资历和威望都足够,省长非他莫属。   当然,孙开勤张鹏程等人愿意投效,也不能冷落了人家的一腔热忱,于是,孙开勤出山,就任江东省保安总司令,一帮老部下也纷纷前来投靠,唯有老兄弟段海祥不愿意当汉奸,推辞不出。   张鹏程则被委任为省警察厅长,权力极大,堪与省府分庭抗礼,这也是日本人的一招妙棋,让中国人之间互相争斗,才好平衡制约。   目前省城就是这么个局面,柳优晋不愿意当省长,日本人逼着他当,两下就这么僵持着。   夏小青和林文静等人暂时住在柳优晋的宅子,休息几天再去上海,省城熟人太多,万一被人认出来就麻烦了,相比之下上海租界最安全。   柳优晋利用身份采购了一批治疗外伤的消毒药水、绷带等物,托双喜运回江北使用,至于军械弹药他就无能为力了,日本人管控的很严,暂无法时搞到。   双喜把保护两位夫人的任务转移给青锋,带着药物折回北泰,先去了王三柳处打探情报。   王三柳把日军扫荡路线和出动部队人数告诉了他,双喜虽然只是个副官,但跟在陈子锟身边耳濡目染,战略战术方面的事情也略知一二,日军出动一个旅团级别的部队扫荡江北,那是用牛刀杀鸡啊,南泰危矣。   “我得立刻赶回去,请王司令借我一匹快马。”双喜急不可耐道。   ……   南泰县城,到处乌烟瘴气,江北抗日救国联军旗下尽是土匪盐枭、兵痞无赖,不光有江北本地人,还有湖北跑来的溃兵,河南逃来的惯匪,都是无法无天惯了的猛龙,谁的面子也不给。   土匪们在县城为非作歹,到处抢劫,强奸民女,比日本人还坏,偏偏他们顶着抗日救国联军的名头,是陈子锟总司令麾下的抗日队伍,谁敢不从,就给他扣一个汉奸卖国贼的帽子,当街枪毙。   陈子锟派盖龙泉成立执法队在街上巡逻,专抓祸害老百姓的家伙,一夜就抓了十几个害群之马,大都是外县人,全都关在老县衙大牢里,等天亮了依法严惩。   天还不亮,各路的司令就找上门来了,他们谁也不尿盖龙泉那一壶,什么大青山的土匪头,那都是老黄历了,现在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   县衙大堂里,聚满了各路豪杰,一个个打扮各异,有穿军装马靴的,有长袍马褂佩盒子炮的,有穿老羊皮袄的,有穿拷绸小褂的,总之是五花八门服色各异,背后还都跟着背大刀和驳壳枪的护兵。   “总司令到!”随着一声高呼,陈子锟从后堂出来了,深绿色的呢子制服,领章上三枚代表上将军衔的金星,身材高大,武装带严整,目光扫处,不怒自威,豪杰们被他的威势慑服,一个个都乖乖站了起来,点头哈腰,声音高低不同:“司令好!拜见司令,给司令请安。”   陈子锟落座,道:“都坐下吧。”   一阵屁股坐在椅子上的声音。   “昨夜执法队出动,逮捕了十四个祸害老百姓的混账,你们说该怎么处置?”陈子锟问道。   “杀!”铁路工人出身的赵子铭站起来,做了一个狠狠的切瓜手势,“这帮畜牲,比日本鬼子还可恶,不杀不行!”   “操你妈的,谁的裤裆开了,把你露出来了!”一个脑门上贴着膏药的汉子跳了起来,指着赵子铭骂道,“老子的弟兄,谁敢动老子和他玩命!”   这人叫胡金彪,当过土匪,吃过军粮,河南水灾,他领着一票弟兄到江北谋出路,打家劫舍,偶尔也打日本人,总之哪儿有便宜就上哪儿去,联军中他势力最大,足有五百人枪。   “操,丫挺的,敢骂老子!”赵子铭一撩褂子,拽出两把王八盒子来,顿时引起一阵哄笑。   胡金彪也哈哈大笑,从腰间拔出一只二十响大肚匣枪来,往面前小桌子上一拍:“看清楚了,这才是爷们用的枪,你有种就搂火,看谁先死。”   赵子铭怒不可遏,举枪瞄准胡金彪的脑袋,顿时双方都举起枪来,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陈子锟看不下去了,一拍桌子,声如炸雷:“都把枪放下!造反啊!”   土匪们互相不服,但在陈子锟这个正牌上将军面前还是不敢呲毛的,胡金彪打个哈哈,先把枪放下了:“我给总司令面子,不和你计较。”   赵子铭也悻悻放下枪,将头转到一旁。   陈子锟道:“在座的都是抗日救国联军的各路司令,是军人!不是土匪!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哪有什么给谁面子的问题。”   胡金彪也将脸别到一边,表情颇为不屑。   “胡司令,这十四个人里,有九个是你的弟兄,你说该怎么处置?”陈子锟问道。   “还能怎么处置,弟兄们出生入死打日本,玩几个小娘们算什么屁事,依我看,罚酒三杯算了。”胡金彪不以为然道。   陈子锟想了想,道:“好吧,你给我面子,我也给你面子,把你的人带回去吧。”   陈寿颇为惊讶,他以为陈子锟会重演当年在县衙大院枪毙乱兵的大戏,没成想居然不声不响就这么算了,难道陈子锟已经不是当年的陈子锟了。   “谢了!”胡金彪站起来一拱手,带着犯事的手下大摇大摆去了。   各路司令也都散了,只有陈寿盖龙泉赵子铭等人留了下来。   “锟叔,姓胡的不是东西,你怎么还给他好脸色。”赵子铭咬牙切齿。   陈子锟道:“他手底下五百多人,打起来咱吃亏,先稳住他,晚上摆酒,大家听我号令,把胡金彪逮捕处决,以儆效尤!”   众人这才振奋起来,陈子锟还是当年那个有勇有谋,出手狠辣的大帅啊。   第五十四章 远遁深山   当晚,陈子锟在醉仙居举办庆功宴,邀请司令们参加,各路老大带着马弁护兵大摇大摆的来了,胡金彪最夸张,足足带了十二个护兵,个个膀大腰圆,腰间插着盒子炮,大概他也知道顶撞了陈子锟,生怕这次酒宴是针对自己的鸿门宴。   到了楼下,盖龙泉笑眯眯拦住胡金彪:“老胡,弟兄们就别上去了,楼上坐不下。”   胡金彪道:“那不行,我走到哪儿都带着这帮弟兄,不让他们上,我也不去了。”   盖龙泉道:“雅间就这么大,光你这些弟兄就占了一屋子,别人往哪儿坐?”   胡金彪鼻孔朝天:“那我不管,你换个大点的地方能死啊?”   盖龙泉一点也不生气:“既然如此,那就不勉强了,楼下地方大,胡司令坐下边吧,和弟兄们好好乐呵乐呵。”   楼下是大通间,敞亮是敞亮了,级别下去了,坐在这儿吆五喝六,划拳行令的都是各路司令的马弁保镖,胡金彪和他们坐在一起喝酒,身价可就下去了,他眼珠一转,道:“罢了,我给你个面子,就带两人上去,怎么样?”   “我服了你了,上去吧。”盖龙泉无奈的一摆手。   胡金彪挑了两个精干的手下,冲其余十个人使了个眼色,便上楼去了,那十个弟兄挑了个靠墙的角落坐下,不喝酒光吃肉,警惕的眼神四下乱扫。   楼上雅间,各路司令都已经就坐,就差胡金彪一人了,别人都没带保镖,单单他身后站着两条大汉,气派比陈子锟还足。   陈子锟和颜悦色,让人倒酒:“都满上,为庆祝收复南泰,咱们先干三个。”   仔细看清楚酒水都是从一个坛子里倒出来的,胡金彪才放心喝了三碗酒。   酒过三巡,陈子锟道:“这两天大伙都捞了不少吧。”   众人就都嘿嘿笑起来,有人说:“老胡捞的最多,光娘们就抢了五个,藏在营里日夜快活,快枪也捡了百十支,谁能和他比啊。”   胡金彪矜持的笑了,四下拱手:“大家承让。”   陈子锟话锋一转:“大伙吃老百姓的,拿老百姓的,也该为老百姓干点事儿了吧,听说日本人又要打过来了,咱们商量商量,这县城怎么守。”   司令们就都不言语了,闷头夹菜吃。   陈子锟道:“论兵力,胡司令最强,论捞好处,你比别人都多,论打日本人,想必也不会差了吧。”   联军本来就是乌合之众,互相之间恩怨颇多,胡金彪为人不厚道,又是外来户,陈子锟起了话头,司令们都是人精,哪有不明白其中道理的,这是借机发难呢,他们乐的看胡金彪倒霉,自然随声附和。   胡金彪只顾夹菜吃,头也不抬:“再说吧。”   陈子锟道:“日本人一个旅团都快开到跟前了,现在不说,什么时候再说?”   胡金彪道:“让我的弟兄当炮灰,门也没有,事先说好的,我姓胡的人马听调不听宣,我爱干就干,不爱干咱们一拍两散。”   陈子锟忽然变了脸色,一拍桌子道:“大胆!你当抗日救国联军是茅厕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大敌当前不尊号令,该当何罪!”   盖龙泉、陈寿同时喝道:“当斩!”   胡司令身后两个马弁这就要掏枪,早被人从背后一记闷棍放倒拖了出去。   胡金彪忽地站了起来,一脚踩在板凳上,扯开自己的衣服,拍着胸膛冷笑道:“姓陈的,就知道你没安好心,有种朝这儿打,不敢开枪就不是人养的,不过我劝你想清楚了,我要是回不去,我那五百弟兄可不答应。”   陈子锟冷哼一声:“五百人你就敢吓唬我,当我陈子锟没见过世面么,来人呐,给我拿下!”   赵子铭和双喜将胡金彪按在桌子上,从他身上搜出盒子炮两把,撸子两把,子弹都上膛了。   “胡司令,枪借我玩两天。”赵子铭顺手将盒子炮塞在自己腰里。   胡金彪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只恨自己太大意了。   陈子锟义正辞严道:“胡金彪纵容部下为害乡里,不听号令顶撞长官,依战时发令,判处死刑,立刻执行!”   “饶命!”胡金彪这才知道对方玩真的,喊什么都晚了,赵子铭将手枪顶在他天灵盖上扣动了扳机。   枪声就是号令,楼下传来一阵急促的手提机枪扫射的声音,胡金彪的十个护兵被当场解决。   司令们噤若寒蝉,好一出鸿门宴,酒席上杀人,血淌了一桌子,胡金彪死不瞑目,两只死鱼眼正看着大家。   陈子锟道:“胡金彪咎由自取,念他也抗过日,留个全尸吧,他的部队,交给草上飞和张麻子两位司令收编整顿。”   两位司令是盖龙泉的老朋友,鸿门宴之前就沟通过了,由二人派出部队解决胡金彪的手下,事成之后人枪对半分,两人兴冲冲站起来,抱拳道:“多谢总司令!”   陈子锟接着说:“日本人打到家门口了,是中国人的就拿起枪杆子和他们干,谁当孬种,胡金彪就是下场!”   大家都拍着胸脯打了包票,绝对和小日本死磕到底。   阎肃再次干起参谋长的老本行,分配部队防御县城,有了胡金彪的先例,谁也不敢说什么听调不听宣的鬼话了,乖乖服从命令,准备打一场南泰保卫战。   ……   次日,天边隐隐传来沉闷的引擎轰鸣声,陈子锟奔到城墙上用望远镜看过去,云层里钻出十余架日本轰炸机来,他赶忙下令隐蔽,临时拼凑起来的部队素质就是不行,命令下达了,从未见过飞机的士兵们还是好奇的钻出掩体看热闹,结果被从天而降的炸弹轰的死伤累累。   日军不但出动了航空兵,还动用了大口径远射程的九十式野炮对南泰县城进行炮击,城头顿时陷入一片火海,很多士兵没见到日本鬼子的面,就死在轰炸和炮击中。   日本人吸取了龚家村之战的教训,进行了充足的火力准备,联军连重机枪都没几挺,火炮一门都没有,根本没法进行反击,司令们更没见识过这种打法,眼见弟兄们死伤惨重,血性却被激发出来,嗷嗷叫着要和小鬼子玩命。   陈子锟却出人意料的下令撤出县城,北泰之战的经验教训历历在目,在有强大火力的防御工事的情况下尚且守不住城市,何况现在这种状况,南泰的城墙根本抵挡不住日军的炮弹,固守城池只能无谓牺牲,还连累了百姓。   部队迅速撤出县城,准备和日本人打游击,可是这回他们遇到的是经验丰富的田路少将,在他的指挥下,田路支队稳扎稳打,天上飞机侦查,地上炮兵开路,以大队为单位整体推进,遇到敌情直接用炮弹覆盖,然后重机枪掷弹筒跟上,在步枪射程外解决敌人,不给你贴身肉搏的机会。   时值深秋,青纱帐都枯萎了,漫山遍野没有藏身之所,部队动向尽在日本飞机眼皮底下,游击队只有两条腿,日军却有汽车、摩托和军马,跑得不如人家快,游击战自然也无从谈起。   几次战斗下来,游击队溃不成军,陈子锟知道这回气数已尽,好在夏小青陈启麟等伤员都已经送走,身边没有拖累,他召开军事会议,沉痛宣布联军解散,大伙各谋生路去吧。   司令们互道珍重,洒泪而别,各自突围去了。   陈子锟率领嫡系,径直投大青山而去,半途遭遇日本飞机轰炸,被尾随而来的一个日军中队团团包围,一颗炮弹落下,陈子锟就觉得脑子一懵,扑倒在地,恍惚中似乎被人背了起来,耳畔是激烈的枪声,有人在大喊:“突围,分头走!”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身畔躺着一个人正在呼呼大睡,手里还捏着一截点燃的香,借着月色一看,正是赵子铭。   香很短,很快烧到赵子铭的手,他一个激灵爬起来,警惕的四下望,没发现敌情,这才放心道:“叔,你醒了。”   “这是哪儿?”陈子锟左顾右盼,四下黑漆漆的,到处是参天大树,身下是厚厚的枯树叶和腐殖土,分明是大青山深处。   赵子铭挠挠头:“我也不知道,反正是山里,别人都打散了,就剩咱爷俩了。”   陈子锟试着站起来,又是一阵头晕目眩,摸摸脑袋,缠着绷带,血隐隐渗出来,赶紧又坐下来。   赵子铭找到一棵大松树,摸了摸树干底部,道:“那边是北,咱们往北走,对不,叔。”   陈子锟奇道:“你还会分辨方向?”   赵子铭自鸣得意道:“那是,俺爹教的,靠近树墩部位,南边树皮光滑,北面粗糙,如果是松树,南边渗出的松胶多一些。”   深山老林的夜晚格外寂静,偶尔有一两声狼嚎和猫头鹰的叫声,忽然,远处有犬吠声传来,赵子铭面色一紧:“不好,小鬼子撵上来了。”   说着寻了一根树枝折下递过来,给陈子锟当拐杖。   “走!”陈子锟驻着拐棍,强打精神跟着赵子铭一路向北,翻山越岭而去。   第五十五章 猎人狙击手   一小时后,几十名日本兵气喘吁吁的来到陈子锟赵子铭栖身的地方,狼狗嗅着人躺过的地方,冲北方嗷嗷狂叫,血红的舌头吐出老长,尾巴狂摇不止。   翻山越岭的搜索,对于步兵来说是个苦活,尤其是穿着笨重高腰皮靴的日本兵来说,简直就是折磨,山路崎岖,夜色黑暗,举着火把艰难行进,稍不留神就会摔下山去。   即便如此,鬼子们依然穷追不舍,据说逃跑的很可能是游击军的高级将领,抓到他可是大功一件,有嗅觉灵敏的狼狗帮忙,至少追踪方向错不了。   带队的少尉检查了地上的痕迹,确认敌人不久前在这里休息过,拔出军刀一指北方:“前进!”   忽然一阵狂风吹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落下,把火把都浇灭了,鬼子们淋得浑身湿透,再也无法赶路,只得寻找茂密树冠下避雨。   山里的气候和外面不同,隔着一座山峰便会气候迥异,这边下雨那边晴,前头赶路的陈子锟和赵子铭就没遭遇暴雨,在斑驳的月影中跋涉前行,足足走了三个钟头,东方破晓,一轮红日跃出云海,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峰顶。   回望南边,追兵早已不知去向,两人这才停下休息,附近山泉淙淙,赵子铭去接了两壶泉水来,一番痛饮,腹中去咕咕叫起来,忽见远处一只灰色的兔子探头探脑,赵子铭拽出盒子炮,却被陈子锟轻轻按住。   一把匕首掂在手中,手腕一抖,野兔应声倒地,两腿蹬了蹬,死了。   赵子铭颠颠跑过去,捡起兔子一挑大拇指:“叔,暗器了得!”   陈子锟得意一笑,把匕首丢过去:“剥皮,烤肉。”   赵子铭手脚麻利的很,将兔子拾掇的利利索索,找了根木棒子削尖串起来,下面拢了些干草,捡了些枯枝,拔出盒子炮退出一颗子弹,拧掉弹头,把弹壳装进膛里,对着干草开了一枪,枪口喷出一股火焰,引燃了干草。   火烤野兔肉,没油没盐,吃起来倒也有滋有味,赵子铭道:“叔,飞刀耍的可以啊,啥时候教教我。”   陈子锟咬了一口兔子腿道:“学暗器,还得找你婶子。”   赵子铭纳闷了:“师娘教的功夫,能行么?”   陈子锟道:“不懂了吧,你小青婶子是沧州燕家的传人,轻功暗器双绝,我这两下子就是她点拨的。”   赵子铭咋舌:“还有这么一说,那下回真的跟婶子学学。”   远处山头上,一场大雨不但淋得日军垂头丧气,还冲走了气味痕迹,狼犬的嗅觉也不灵了,小队长正准备打道回府,忽然看见对面山上似乎有炊烟,举起望远镜一看,果然是篝火引起的烟雾。   “继续追!”小队长又来了精神。   北面的一座山峰上,同样有人在观察着炊烟,这是一个身材健硕的中年汉子,身旁跟着一个少年,还有一头目光炯炯的猎狗。   汉子背着一支猎枪,沉默了半晌终于道:“鬼子进山了。”   ……   一只野兔不够两个大男子吃的,最多就是充充饥,吃饱喝足之后,紧绷着的神经松弛下来,再想迈步就难了,两条腿跟灌了铅一样的重,仔细想来,这半拉月一直在奔波之中,一天能睡四五个小时算多了,人都快拖垮了。   静谧的深山老林,给人一种奇怪的安全感,想必日本人早就放弃追击了吧,赵子铭打了个哈欠:“叔,歇一会吧,你先睡,我给你放哨。”   陈子锟道:“你先睡,我精神头还足点。”   赵子铭也不客气,倒头就睡,不一会就鼾声大作,陈子锟背靠大树坐下,开始回忆这几个月来的经历,江北之战持续将近一年,最终还是失败了,但也证明了日本人并非不可战胜,他们的武器装备和战术层面还停留在欧战时期,倘若中国能获得外援的话,战胜日本不是问题……   想着想着,他的眼睛渐渐模糊了,头猛地一沉,随即清醒过来,不远处一群飞鸟忽地冲上天空,不好,有人来了。   他急忙推醒赵子铭,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赵子铭两眼圆睁,掰开了盒子炮的机头。   陈子锟趴在地上倾听,可以听到枯枝踩断的声音,脚步声很杂,大约有三四十人。   日本人锲而不舍,还是追来了。   “快走!”陈子锟拉起赵子铭就走,走出十几步,赵子铭脚脖子一扭,疼得呲牙咧嘴,一只大手紧紧捂住了他的嘴巴。   陈子锟摇摇头,示意不要发出声音。   赵子铭疼得直冒汗,指指自己的脚脖子,摇摇头,意思是走不动了。   陈子锟二话不说,蹲下就背他。   赵子铭压低声音道:“叔,你走,我不能连累你,要不咱俩都活不成。”   陈子锟刚要发飙,赵子铭举枪顶住自己太阳穴:“叔,你不走我就死给你看!”   看着眼前义无反顾的青年,陈子锟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赵大海,他眼睛一热,猛然一指后面:“小心!”趁赵子铭分神之际,一记手刀砍在他脖颈处,人顿时瘫软下来。   陈子锟背起赵子铭,艰难的跋涉着,山路不比平地,就算不背着重物走的也很艰难,何况背负百十斤一条汉子,他走的很慢,而追兵似乎察觉到猎物就在前方,加快了步伐,甚至能听见狼犬兴奋的狂吠。   前面一道峭壁,没路了。   陈子锟闭上了眼睛,心道天无绝人之路这句话真操蛋,茫茫大青山这么多条路,都能让我走出一条绝路来,这是老天爷要灭我啊。   转念一想,就是死也得拉几个垫背的,他把赵子铭放下,拍拍他的脸,拿水壶浇了一点清水上去:“子铭,醒醒。”   赵子铭迷糊的睁开眼睛,揉着脖子:“叔,你咋打我?”   “别废话了,今天咱爷俩都栽这儿了,和小日本拼了吧。”说完,陈子锟扣上风纪扣,戴正帽子,将身上两把大眼撸子,两把盒子炮,还有一把花口撸子都掏了出来,顶上子弹。   赵子铭如法炮制,也掏出身上四把手枪,爷俩打算在这和追兵大干一场。   追兵越来越近,日语喧哗声清晰可闻,土黄色的昭五式军服在林木间若隐若现,有人用蹩脚的中国话喊道:“投降吧,你们被包围了。”   “投你娘!”赵子铭从藏身树干后闪出,举枪扫了一梭子过去,毛瑟1932速射型手枪的威力当真了得,一串子弹钻进茂密的林木,传来一声惨叫。   日军迅速各找掩蔽还击,双方在丛林里对射起来,原始森林中树木粗大,草木繁茂,只闻人声不见人影,枝叶被打得漫天飞舞,却没有造成多大伤亡。   日军轻装进山,没带掷弹筒和重机枪,唯一的重武器是一挺歪把子轻机枪,担任了压制任务,子弹扫射过来,打得赵子铭抬不起头来,七八个日军趁机迂回过来。   突然,草木中现出一个人影,陈子锟手持双枪,近距离连续开火,大眼撸子的套筒往复运动,滚烫的子弹壳一枚枚飞出,日本兵来不及拉枪栓,被接连射倒,等反应过来,对方已经转移了阵地。   但在这种无路可走的情况下,人多枪多的一方才占上风,日军有四十个人,三十七支步枪,一挺轻机枪,每个步兵携带一百二十发子弹,丛林战中障碍物多,步枪的穿透力远胜手枪,很快他们就意识到这一点,不再忙着进攻,而是趴在掩蔽处不停的开枪,徐徐推进。   赵子铭先打空了两把盒子炮,又掏出王八盒子,砰砰打了两枪,冲陈子锟藏身之处喊道:“叔,没子弹了。”   陈子锟一扬手,抛过来一个子弹桥夹:“省着点,最后一夹了。”   赵子铭苦笑着拉开枪机,将子弹压进去,嘀咕道:“怎么省,横竖这一百多斤都交代在这了。”想想又退出一颗子弹握在手中,“这一颗给自己留着。”   陈子锟也没子弹了,他迅速将打空的驳壳枪拆散丢进草丛,朝赵子铭那边爬了过去,两人靠在一起气喘吁吁。   “叔,顶不住了。”   “顶不住就跳崖。”   陈子锟冷静无比的拿出烟袋,填上烟叶抽起来,在山林中摸爬滚打两日,军装早就扯烂了,领章也掉了,看起来像个狼狈不堪的败兵,那还有堂堂上将军的风采。   日本人仿佛意识到了敌人子弹打光了,从三面合围过来,先是小心翼翼,继而放开胆子,一张张狰狞的面孔出现在树林中。   带队少尉缓缓拔出军刀,这场追击战让他损失了十几个部下,结果只有两个敌人,不禁让他恼羞成怒,对这种顽抗到底的支那人,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死啦死啦地。   正要下令开枪,突然他的脑袋砰然炸开,鲜血脑浆糊满了身旁的树干,子弹是从背后打来的。   日军纷纷调转枪口射击,看不见目标就乱打一气,枝叶横飞,草木遭殃,可子弹又从另一个方向飞来,将机枪手撂倒在地。   陈子锟和赵子铭默契的对视一眼,双双从藏身大树后转出,将最后的子弹倾泻出去。   日军两面受敌,阵脚大乱,一个曹长大呼小叫着,试图接管小队指挥权,狙击手似乎看懂了他的意图,一枪飞来,曹长的脑袋也爆了。   一个矫健的身影迅速向峭壁边窜来,赵子铭警惕的举起手枪,被陈子锟按住:“是自己人。”   来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眉眼依稀有些熟悉,手中拎着一杆乌黑油亮的火铳。   “跟我走!”少年的语气不容置疑。   第五十六章 山神   还真应了那句老话,天无绝人之路,陈子锟和赵子铭没有任何犹豫,跟着少年前行几十步,拨开一堆杂草,但见悬崖边垂着条老藤,乌黑油亮,坚韧无比,一直延伸到万丈深渊的雾霭中去。   少年二话不说,抓起藤条就滑了下去,赵子铭紧跟着下去,陈子锟在悬崖边警戒片刻,日本兵被神出鬼没的狙击手打得不敢冒头,那有时间管他们,于是他也一纵身抓住老藤滑了下去。   老藤足有十余丈长,牢牢扒在峭壁上,赵子铭但见眼前云雾蒙蒙,不禁傻眼,一不留神,别在腰间的驳壳枪掉了下去,连个影子都不见,再看下面,少年已经松开老藤,稳稳落在峭壁的一条凸出石沿上,仅有一巴掌宽的石沿走山羊还行,走人纯粹是天方夜谭。   “跟着我走,别往下看。”少年仰头道。   赵子铭随他爹,从小争强好胜,再加上有练武的底子,下盘扎实,攀着岩壁倒也走的平稳,一步步跟着少年向下慢慢挪动,再看上面,陈子锟也下来了,步伐比他还要稳健一些,到底是跟着夏小青学过轻功心法,练过梅花桩,走这种绝壁道路小菜一碟。   慢慢的,终于到了谷底,下面溪流淙淙,风景如画,少年将背在后面的火铳拽到胸前,道:“咱们走。”   陈子锟认出这孩子是当年自己选拔的奥运选手程石的孩子栓柱,便道:“柱子,不等你爹他们了?”   栓柱道:“俺爹自己会回来。”   赵子铭奇道:“就你爹一个,没别人?”   栓柱道:“嗯,还有虎子,是俺家养的猎狼。”   赵子铭直挠头,这都哪跟哪啊,刚才那一阵伏击,没有四五个人配合打不出那样的气势,竟然只有一个人!还猎狼,那是什么玩意,从来只听说过猎狗啊。   ……   悬崖上,冷枪还在继续,狙击手似乎发了善心,在击毙了所有军官和军曹之外,对剩下的二等兵们开恩留情,不再爆头,只打腿,每一枪都有人捂着腿栽倒,惨叫不已,士兵们疯狂的开枪为自己壮胆,有人受不了战友不断在眼前阵亡的刺激,凄厉的嚎叫起来,群山传来阵阵回声,这里是距离县城几十里远的深山,谁也救不了这一小队孤军。   日军开始退却,拖着伤兵跌跌撞撞往回走,那个恐怖的神枪手依然追着他们打,不过枪声和以前不同了,变成熟悉的三八式步枪的枪声,这家伙一定是捡了阵亡者的武器,用日本人的枪来杀日本人,实在可恶。   一直打到傍晚,四十名日军中,十人阵亡,二十一人重伤,九人轻伤,才只走了几百步远,距离下山还有漫长的道路。   月朗星稀,残存的日本兵们看着惨白的月亮,听着战友的呻吟,远处山上传来野狼的嚎叫,不禁瑟瑟发抖,一个年轻的家伙流着泪说:“好想念妈妈做的饭团啊。”   不远处,已经悄悄伸出的枪管又缩了回去。   “虎子,走。”猎户程石拍了拍身边猎狼的脑袋。   一头体型巨大相貌狰狞的野狼冷峻无比的用一双绿色的眼睛看了看围着篝火的日本兵,安静的起身跟着主人走了。   程石肩上背着七支三八大盖,一支温彻斯特猎枪,那还是当年陈子锟送给他的礼物,猎枪子弹需进口,县城根本买不到,每年陈子锟都派人送三五百发子弹到县里,程石也不白要,每回都用狐狸皮狼皮熊掌野猪之类的猎物换取,两人在柏林奥运会后虽然未曾见面,但友谊一直以这种方式延续着。   程家寨位于大青山深处,虎跳涧后面,没有向导领路根本找不到,陈子锟和赵子铭跟着栓柱一路跋涉,终于到了村里,把两位客人引进自己家里,村里难得有外人来访,一群人围在门口看热闹,有几个老头还认识陈子锟,和他亲热的打着招呼,栓柱娘忙着烧火做饭,山里没啥好吃的,就是野味管够,墙上挂着熏野猪肉,墙角摆着苞谷酿的烈酒。   不大工夫,程石回来了,足足扛回来十二支步枪,三条串满子弹匣的皮带,村里后生呼啦一下围了上去,一个个眼睛都发光,这么多崭新的快枪,可是花钱都买不来的。   程石把枪往地上一丢,告诉几个后生什么山上某处还有几十条枪,你们去取来,后生们兴奋的去了,他这才健步进家,呵呵笑道:“招呼不周,还望陈将军海涵。”   陈子锟起身拱手,一躬到底:“多谢程兄弟救命之恩。”   程石道:“哪里话,倭寇入侵,中国子民自当杀敌报国,这些都是我应当做的,话说,这日本人都打到大青山了,咱们打败了?”   陈子锟道:“岂止是打败,简直是惨败,我数万精兵,打到今天就剩几十个人了,可就算只剩下一个,也得和小鬼子拼到底。”   程石道:“说的好!孩他娘,烧一只山鸡,我陪陈将军喝一盅。”又将桌上的野猪肉撤掉,道:“宁吃飞禽二两,不吃走肉半斤,尝尝大青山的野山鸡,就是这酒差点,比不得县城的好酒,呵呵,莫笑农家腊酒浑,对了,这位兄弟怎么称呼?”   赵子铭抱拳道:“我姓赵,赵子铭,北泰铁路工人出身,跟着俺叔打日本。”   陈子锟补充道:“子铭是铁路工人抗日联军的司令,年轻有为的很。”   程石肃然起敬:“原来是赵司令,失敬失敬。”   赵子铭有些不好意思,好在火塘里烈火熊熊,看不出脸红。   三人喝了一碗酒,程石问道:“这倭寇怎么都打进大青山了?”   陈子锟叹口气,从淞沪会战开始讲起,到南京沦陷,大屠杀,再到北泰保卫战,龚家村之战,渐渐的,屋里聚满了程家寨的男人们,大伙儿都凑在油灯下聚精会神的听他讲外面发生的事情。   “哎,倭寇猖獗啊,想当初他们还只能在沿海骚扰,现在居然连应天府都打下了。”一个白胡子老头摇头叹息道,陈子锟知道他口中的想当初是明朝末年,程家寨的人虽然深处桃花源中,但并非对外界一无所知,程石去过欧洲,坐过飞机,见识过大世面,也将现代文明带入了程家寨。   青年人们义愤填膺,嗷嗷叫着要跟小鬼子干,程石举手制止了他们的喧哗,道:“别的我不敢保证,只要他们敢踏进大青山一步,我让倭寇死无葬身之地。”   赵子铭啃了一口野猪肉,不服气道:“口气这么大。”   栓柱骄傲道:“这大青山的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俺爹都了如指掌,他就是大青山的山神!”   程石呵斥道:“小子,别胡扯,山神爷哪是我这样的。”   陈子锟望了望外面那双绿色的狼眼,郑重道:“没错,你就是山神。”   程石沉默片刻,道:“我懂了。”   赵子铭有些糊涂,心说你懂什么了。   程石端起酒碗:“喝酒!”   当夜一场大醉。   次日清晨,陈子锟早早爬起来,大山深处早晨的空气格外清新,沁人心脾,四野一片苍翠,早起的鸟儿在枝头鸣叫,清脆婉转。   赵子铭起的比他还早,正在院子里练少林拳,拳打的虎虎生风,看着看着眼前恍惚起来,似乎回到了二十年前的北京大杂院,赵子铭变成了赵大海,在院子里练拳,举石锁。   “好拳法!”一声称赞惊醒了陈子锟,原来是栓柱挑水回来,无比仰慕的看着赤裸上身,露出一身腱子肉的赵子铭。   赵子铭收了拳,将小褂搭在肩膀上,笑道:“栓柱,喜欢练拳,叔教你。”   “真的!”栓柱喜不自禁。   “栓柱,别给你赵叔添乱。”程石拎着两件皮袄从屋里出来,道:“山里冷,把这个穿上。”   陈子锟接了一件,搭眼一看,惊叹道:“虎皮!”   程石道:“去年在山里打了头老虎,虎头给栓柱做了顶帽子,骨头给岳父泡酒喝了,这身皮做了件袄,没怎么穿过,你试试,合身不?”   陈子锟也不客气,将虎皮大衣披在身上,他人高马大,衬上一身虎皮更显威猛。   赵子铭也拿了一件,是豹皮做的坎肩,他倒也满意,披在身上耀武扬威。   程石道:“向西一直走,走三天,出了大青山就是湖北地界,我送你一程。”   赵子铭惊讶道:“叔,你要走?”   陈子锟道:“对,我要去重庆,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   赵子铭想了想,道:“不,我要留下打日本。”   栓柱兴奋道:“太好了,赵叔你就住俺家,没事教我练拳。”   赵子铭道:“大青山里可没日本人,叔叔我要去南泰,去北泰,专门找小日本的晦气。”   陈子锟道:“也好,江北总要有人抗日,那咱们就此别过吧。”说着捶了捶赵子铭坚实的肩膀,将自己使用多年的西班牙阿斯特拉二十响盒子炮递了过去。   赵子铭收了枪,用力的点点头:“我一定多杀鬼子,不给叔丢人。”   栓柱娘收拾好了行李,鹿肉干苞谷酒,竹筒装的山泉水,砍刀绳索火柴,自然少不了一支长枪。   “栓柱,听娘的话,别瞎跑。”程石拍拍儿子的脑袋,招呼陈子锟:“上路。”   两个男人背起行囊,迎着朝霞踏上征途。   第五十七章 孤岛   陈子锟和程石在茫茫大山中跋涉的时候,那一小队日军残兵还在山中苦苦挣扎,几个受伤较轻的士兵拖着中枪的腿硬是爬出了深山老林,恰巧遇到援兵,痛哭流涕的把经历诉说一遍,援兵立刻派人进山,结果却只找到一堆狼藉尸骨。   山中有猛兽,留下待援的日军伤兵全被野狼啃了,在临死前大概还经历过一场殊死搏斗,附近找到一只仍死死握着刺刀的断手。   四十名皇军精锐,除了三名年轻士兵外,全部葬身大青山,田路少将接到报告极为震惊,迅速派人将三名幸存者接到北泰支队指挥部详细询问,最终得出结论,山中有大股游击队。   为彻底肃清江北残余支那军,田路朝一少将派出一个步兵大队,轻装进山扫荡。   ……   夏小青和林文静等人在省城稍歇几日后,启程前往上海,以往来往省城上海之间,不是乘专机就是客轮头等舱,这回却只能屈居二等舱,船到南京下关码头的时候,一队日本兵上船检查证件,搜查行李,用刺刀到处乱捅,把旅客的包袱搞的一团糟,所有人敢怒不敢言。   这是大通舱里发生的情况,二等舱情况稍好,两个挎军刀带宪兵袖章的家伙挨个检查证件,没有良民证的一律扣下,林文静看到一个商人打扮的旅客因为顶了两句嘴当场被扇了两个耳刮子,押下了客船,不由的颤抖起来。   临来的时候,柳优晋帮她们办了证件,但不知哪地方露出马脚,宪兵拿着证件翻来覆去的看,狐疑的目光紧盯着夏小青。   夏小青手臂低垂,袖子里的飞刀随时准备甩出。   林文静脸色发白,心砰砰乱跳起来。   “跟我们走一趟。”宪兵板着脸道。   千钧一发之际,忽然客舱门被推开,一个西装革履的洋人走了进来,怒气冲冲的向宪兵表示了抗议,两个宪兵点头哈腰,最后一鞠躬,走了。   夏小青一头雾水,林文静却听明白了,这人是个英国外交官,利用身份赶走了日本宪兵,她急忙用英语致谢,那人却微笑着用江东口音的中国话说:“不客气,两位陈夫人,这是一个绅士应该做的。”   林文静奇道:“你认识我们?”   “当然,约翰·沃克,驻江东领事。”外交官道。   有了沃克领事同行,旅途变得顺利无比,客船抵达上海十六铺码头,黄浦江中日本军舰明显比以前多了,遥望南市和闸北,已经是日本人的地盘了,不禁令人黯然。   下船的时候,居然遇到了刘婷,原来她也乘坐这班船来上海,历尽劫波的姐妹们在码头相见,自然是热泪横流,紧紧拥抱。   和沃克先生告辞之后,刘婷去找了几辆黄包车,大家一同回家,租界和以前不太一样了,不但垒起了高大的砖墙,闸口也增设了岗哨,法大马路上,行人来往匆匆,乞丐比淞沪会战前多了许多。   来到位于法租界的陈公馆,大门紧闭,一切如旧,轻轻叩门,不大工夫开了门,守门人从门缝里看到是刘秘书和夏林两位夫人抱着孩子风尘仆仆的来了,急忙打开铁门,迎她们进去。   一进客厅,所有人都惊呆了,正堂挂着巨幅陈子锟遗像,两旁是挽联,当中四个大黑字:“永垂青史”。   公馆就留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看门老头,此刻抹着眼泪絮絮叨叨着老爷的好处,夏小青扑哧一下笑了:“赶紧扯了,晦气。”   守门人惊讶的看着她,这话也不该是新寡说的啊。   刘婷道:“拿掉吧,老爷没死,活的好好的呢。”   守门人张大了嘴,半晌才反应过来,欢天喜地的把遗像和挽联都撤了。   家里没有佣人,三个女人一起上阵,把公馆里里外外打扫一新,清理出几间卧室来,刘婷又给李耀廷、慕易辰等人打了电话,告诉他们自己和夏林二位夫人已经抵沪。   最先来到的是李耀廷,不到十分钟就赶来了,脚上还穿着拖鞋,进门就咋呼:“大锟子呢,人呢?我的大兄弟啊,怎么整这么一出,可哭死我了。”   “他还在江北,我们先过来的。”林文静答道。   李耀廷拍着胸口道:“活着就好啊,你们是不知道,上海这边也搞了个万人追悼大会,那人真是海了去了,不少学生都掉了泪,我就寻思了,人活一辈子图啥,不就图个人前身后名么,大锟子这辈子是值了,不说了,尽扯些晦气的,这是男孩女孩啊,多大了?”   林文静抱着小白菜给李耀廷看:“女孩子,一个多月了,小名叫小白菜,给叔叔笑一个。”   李耀廷逗逗孩子,笑道:“满月酒摆了么,没摆的话我来操办。”   正说着,慕易辰两口子也到了,一番寒暄后,大家坐在沙发上,听林文静讲述北泰战役的见闻和他们死里逃生的经历,夏小青时不时做补充,惊心动魄的故事令人喘不过气来。   “真想和小鬼子真刀真枪的干一场!”李耀廷拍着大腿道,恨不得亲临战场。   慕易辰道:“子锟兄安然无恙,这是最大的好消息,得赶紧通知重庆方面。”   刘婷道:“对,这个误会太大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和重庆联系上么?”   李耀廷道:“兵荒马乱的,邮政是不通的,电报也不通,唯有一个办法,就是坐飞机去香港,迂回到重庆,香港是英国人的地方,和上海的航线一直没断,经常有跑单帮的来来回回,我可以安排,刘秘书就辛苦一趟吧,小青姐和文静嫂子暂时住在上海,日本人不敢进租界,这儿还是安全的。”   谈到上海的情况,慕易辰满腹感慨,日军进驻之后,南市和闸北稍有积蓄的人都涌进租界,公共租界和法租界的人口暴增到三百五十万,法租界当局惟恐战争波及,在租界边缘加筑一道两丈高的砖墙,公共租界也拉起了铁丝网,如同汪洋中的孤岛。   租界以外是日本人扶持的上海大道市政府,绑票横行,治安混乱,民不聊生,相比之下只有英美法掌控的租界才是安乐窝。   整个中国都陷入战乱之中,租界却进入一个畸形的繁荣期,连宵禁的时间也一再延长,从晚上九点到十点,十一点,最后放宽到零点,国军屡战屡败,国土沦丧,人民精神压抑,反而导致娱乐业空前发达,四马路的妓院已经是过去时了,现在到处都是舞厅,难民中的年轻女子为了谋生,不得不当起舞小姐,租界夜夜笙歌,纸醉金迷。   租界人口暴增,最缺乏的就是粮食,虽然江南乃鱼米之乡,但日本人施行粮食管控制度,常熟太仓的大米优先供应皇军,以至于粮价暴涨,有精明的商人从香港转口运泰国米来贩卖,发了一笔大财。   战争遥遥无期,不但粮食涨价,所有的东西都跟着涨价,火油、肥皂、药品,火柴、香烟、小五金,价格全都翻了几番,租界人口多,消耗大,商机无限,不少战前囤积居奇的奸商大发横财。   “我浦东仓库里的东西,全被日本人没收了,连张收据都没给,简直就是强盗!”慕易辰愤愤道。   正说着,小白菜哭了,林文静赶紧去冲炼乳,本来王三柳雇了两个乡下奶妈,来上海之前都辞了,现在只能吃炼乳,忽然想到租界内物资奇缺,林文静不禁担忧道:“炼乳只有两罐了,这可怎么办。”   “别担心,租界是个神奇的地方,只要肯出钱,什么都能买到,小白菜的炼乳,我全包了。”李耀廷豪爽道。   车秋凌忽然想起什么来:“李老板,你一双儿女呢?上海这么乱,没想过送他们去香港么?”   李耀廷得意道:“早考虑到了,俩孩子都送英国去念书了,念完中学念大学,什么时候中国不打仗了,什么时候回来,太太也跟着陪读去了,上海就剩我一人,那叫一个自在。”   说罢掏出怀表看看时间:“不早了,我给你们接风,咱们去新雅吃粤菜。”   新雅酒楼位于大马路上,以前生意不太好,但今天一看,生意居然好的不得了,楼下楼上全满了,好在李耀廷面子大,要了一个包间,点了几十个菜肴,席间又谈了谈战局,大家都很悲观,觉得如果英美再不军事介入的话,重庆迟早也要沦陷。   气氛有些沉重,大家胃口也都不佳,吃完饭离开酒楼,天色已经黑下来,到处一片灯红酒绿,霓虹闪烁,街上人头攒动,繁华程度远胜往昔,给人一种奇异的感觉。   汽车停在酒楼门口,司机下车打开车门,保镖站在一旁警惕的看着四周,李耀廷上前拉开车门,做了一个有请的手势,忽然斜刺里冲出一人,西装礼帽,手中赫然拿着一支手枪。   枪声响起,四下一片尖叫,李耀廷猝不及防,当场倒地,保镖和司机立刻拔出手枪还击,夏小青急忙将林文静和刘婷推回酒楼内,手捏着飞刀,凌厉的眼神四下打望。   枪声很快平息,枪手被打成了马蜂窝,李耀廷从地上爬起来,扯下胸前垫着的钢板,上面一个凹坑。   “妈的,想暗算老子,也不看看黄历。”李耀廷拔出手枪,补了三枪。   夏小青林文静刘婷面面相觑,租界也不安全,看来还是得想办法转移到香港去。   第五十八章 特务迷城   刺客鸭舌帽短打,胳膊上有纹身,看得出是江湖人士,李耀廷并未立刻离开,而是进了新雅酒楼坐等巡捕,大马路是公共租界最繁华的所在,老闸捕房的英国巡官带着几名印度巡捕在五分钟内赶到现场,拉起警戒线,收尸,洗地,讯问目击者。   李耀廷在租界很有地位,黄金荣退休,杜月笙去了香港,江湖大佬没剩下几个,他是租界工部局的华董,保镖的枪支都持有执照,自然没什么顾忌,他打了一个电话回家,十分钟内,就有四辆车开到现场,车上下来二十个穿风衣戴礼帽的保镖,将酒楼团团护住。   巡官例行问了几个问题,李耀廷一概含糊其辞,等巡捕们走了,才恨恨道:“这事儿肯定是张啸林干的,这条老狗和我积怨很深,现在借着日本人的势力想做掉我,门也没有。”   话虽这样说,但他也不得不加以防范,形势不比从前,张啸林投靠了日本人,还当上杭州维持会长,成立了新亚和平促进会,收罗一帮爪牙为日本人做事,出了租界就是他的天下,李耀廷也奈何不得他。   当街遇刺,虽然并未受伤,但兴致全无,李耀廷安排了一车保镖送两位嫂子回家,自己也乘车归去。   林文静夏小青回到公馆,总觉得心惊肉跳,门房来报,说外面有两个人总在转悠,不晓得是不是贼。   夏小青从二楼上望过去,街口路灯下果然有两个家伙,吸着香烟,抄着手,鸭舌帽压得很低,鬼鬼祟祟的不像好人。   回到屋里,夏小青拨了一个电话号码:“喂,我找燕青羽,什么,我是谁?告诉他,老娘是他大姐夏小青!”   二十分钟,一辆汽车急驰而至,在路灯前急刹车停下,车上跳下四个大汉,将那两人按在引擎盖上,扭住双臂一番搜查,搜出手枪和巡捕房的派司,原来是法租界巡捕房派来保护两位夫人的便衣。   “怎么不早说,鬼鬼祟祟的,还以为是日本人的走狗。”坐在车内的燕青羽皱皱眉,一副不满意的样子。   两个便衣本来还想发飙,一看是燕青羽,立刻换成笑脸:“是燕大侠啊,给我签个名吧。”   燕青羽拿出万宝龙金笔草草给两人签了名,客气道:“大半夜的,二位辛苦了。”递回去的笔记本里夹了一叠法币。   虽然上海南京已经沦陷,但是日占区内法币依然可以流通,这叠钱足有二百块,两个便衣喜笑颜开,点头哈腰的走了,依然在附近转悠。   燕青羽下车进了公馆,保镖们在四下值守。   “大姐,节哀。”燕青羽一见夏小青,两行热泪就下来了。   “节什么哀,你姐夫又没死。”夏小青道。   到底是影帝级的人物,燕青羽的眼泪瞬间不见了,笑呵呵道:“我就说嘛,姐夫盖世英雄,哪能这么容易壮烈,他们都不信……大姐,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事先没打个电报,我好去接你们。”   夏小青道:“上午才到,中午就给你打了电话,你小子不知道哪儿鬼混去了,家里客人多,就没接着打。”   燕青羽中午一般都在床上睡懒觉,电话历来是不接的,他也不解释,只是呵呵一笑:“算了,能找着人就行。”   “刚才接电话的是谁呀?”夏小青忽然想起来,“口气那么冲,还敢问我是哪个。”   燕青羽心说大姐您半夜打电话,换了谁也不会有好气,嘴上却道:“不是谁,家里女佣。”   “哼,怕是哪个小女明星吧。”夏小青撇撇嘴。   “哪有的事儿,就是女佣……这都什么年月了,日本人一来,电影公司全跑了,那还有什么小明星。”   “是什么人我才不管,我告诉你,不许当汉奸,不许帮日本人拍电影。”   “知道了大姐。”   紫星影业已经两年没拍新电影了,但燕青羽在银幕上的大侠形象深入人心,走到哪儿都有人追捧,身边更是少不一群帮闲,他前前后后拍了几十部电影,赚的盘满钵满,在租界买了一处别墅,一处公寓,过着神仙一般的闲散生活,江湖上的事情也略知一二,已经踏入高层白相人的行列。   “想杀李耀廷的确实是张啸林,不过不是因为积怨,而是新仇。”燕青羽道。   “哦,什么新仇?”夏小青很感兴趣。   燕青羽侃侃而谈:“上海沦陷以后,日本人可不禁烟,反而暗地里支持,为啥,贩鸦片来钱多快啊,日本人扶持大道市政府,南京维新政府,收买汉奸,都是要花钱的,钱从哪儿来?就从鸦片上来,张啸林明里帮日本人收购粮食棉花,暗地里做的是贩卖鸦片的买卖,闸北南市都是他的地盘,可租界他进不来,因为有李耀廷在这把着,姓张的自然欲除之而后快。”   夏小青道:“张啸林有日本人撑腰,李老板岂不危在旦夕。”   燕青羽道:“日本人养的狗很多,张啸林只是其中一条而已,比起其他的狗,他还不算凶猛,要论狠辣,还是七十六号特工总部,那儿的一帮人原本都是国民党的特务出身,下手比江湖人士厉害多了,对了,七十六号的金牌杀手,叫吴四宝,以前当过李老板的司机,总算有些香火情,这里面关系盘根错节,一时也说不清楚,反正上海滩的水深着呢,日本人,国民党,共产党,各路汉奸,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打来杀去,哪天不死七八个人?”   夏小青凝神沉思,浑水好摸鱼,这上海滩如此混乱不堪,其实充满了契机。   燕青羽谈兴正浓:“七十六号虽然狠辣,但都是一帮不入流的混混,除了吴四宝枪法不错外,别的不值一提,靠的无非是当街暗杀,照头一枪,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要论技术,有个家伙功夫不赖,专门和七十六号对着干,坏了他们好几次买卖,这人叫陈真,神龙不见首尾,有机会的话,真想和他练练。”   “谁?陈真。”夏小青笑了。   “是啊,陈真,怎么,大姐你认识他?”燕青羽奇道。   “你姐夫就是第一代陈真,后面这些陈真都是他的徒弟。”夏小青听陈子锟说起过当年的事情,此时在弟弟面前炫耀一番,颇有面子。   “原来陈真不是一个人啊……”燕青羽恍然大悟。   当晚燕青羽就住在陈公馆,保护姐姐们的安全,次日上午,陆续有人过府拜访,是三枪会的苏青彦和精武会的欧阳凯司徒小言两口子。   淞沪会战后,上海沦陷,抗日团体三枪会转入租界,精武会则彻底关门歇业,日子过的都很艰难,听说陈夫人来沪,他们不约而同前来慰问,得知陈子锟并未牺牲,一个个转忧为喜,客厅里的气氛也欢快起来。   “公馆的安全,我们精武会可以负责。”欧阳凯道,一指司徒小言,“让小言搬过来住,保护内眷也方便。”   司徒小言站起来一拱手,当年清纯的小师妹现在已经是三十多岁的稳健大婶了,一身劲装,干净利落。   林文静客气道:“这怎么好意思。”   欧阳凯道:“婶子你别客气,五师叔是我们精武会的会长,保护他的家人,我们义不容辞。”   坐在一旁的燕青羽眼睛一亮,不由得打量起欧阳凯来,三十多岁的干练汉子,一身藏青色的中山装,眼神内敛,骨节粗大,拳峰是平的,绝对是个武学行家。   夏小青接口道:“那好,就让小言妹妹留下,我俩也好切磋武艺。”   事情就这么定了,苏青彦和欧阳凯起身告辞,夏小青挽留不住,就让燕青羽去送客。   燕青羽陪他们来到大门口,突然对欧阳凯道:“你是陈真?”   欧阳凯不动声色,摇摇头:“不,我不是陈真。”   燕青羽道:“你瞒不住我,你就是陈真,那些神出鬼没的案子就是你做的。”   欧阳凯沉默片刻,道:“陈真并不是一个具体的人,我虽然不是陈真,但也可以是陈真,你也一样,如果有一颗抗日救国的心,你也可以是陈真。”   苏青彦微笑着看着他俩,并不插话。   燕青羽若有所思,不知不觉两位客人已经远去。   北风又起,初冬的上海,格外寒冷。   燕青羽和姐姐辞别,回到自己的公寓,拿出钥匙开门,进门摘下大衣和礼帽挂在衣帽钩上,忽然察觉一丝异样,手腕一翻,飞刀藏在掌中。   慢慢的回过头来,只见客厅里坐着一个陌生的男子,西装革履打扮新潮,头上抹了不少发蜡,白净面皮,戴着金丝眼镜,翘着二郎腿,手里夹着烟,优哉游哉。   “怎么进门也不打招呼,这个习惯可不好啊。”燕青羽冷笑道。   “实在抱歉,不过我并不是自己进来的。”男子站了起来,一鞠躬,“想必阁下就是燕青羽先生吧。”   “羽哥,你回来了。”小明星端着咖啡壶从厨房里出来,甜甜笑道,“这位先生说是你的影迷,我就请他进来了。”   “哦,这样啊。”燕青羽不露痕迹的收起飞刀,走到沙发前坐下,掏出烟盒:“抽烟么,对了,未请教贵姓。”   “免贵,姓御,这是我的名片。”男子恭恭敬敬双手奉上名片。   燕青羽接过来一看,名片上印着:大日本帝国驻沪总领事馆文化参赞——御竜王。   “这个字念什么?”燕青羽指着名字中间的字问道。   “竜,念龙。”御竜王解释道。   “哦,找我啥事?”燕青羽漫不经心将名片丢到茶几上。   第五十九章 大喜大悲   燕青羽的轻慢并没有触怒御竜王,他反而谦卑的站起来一鞠躬:“燕桑,我是你的影迷,你的电影我全都看过,菲林拷贝也全都存了一套,海报更是收集了几百张,今天能有幸见到燕桑,实在高兴……能帮我签个名么。”   说着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燕青羽的古装电影剧照,恭恭敬敬递上来,满脸的期待。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是自己的影迷,“艺术是没有国界的。”燕青羽这样给自己开解着,接了照片拿出墨水笔在上面写了一行字:御竜王慧存,燕青羽。   “实在太感谢了。”御竜王诚惶诚恐收回照片,小心翼翼收回包里,再次鞠躬道:“打扰了,就不给你们添麻烦了,多谢款待,告辞。”   “不喝杯咖啡再走么。”小明星客气道。   “不了,十分感谢。”御竜王倒退着出门,点头哈腰:“不要送了,请留步,再会。”打开门退了出去。   燕青羽坐在沙发上动也不动:“慢走啊,不送了。”   门轻轻关上了,小明星娇嗔道:“怎么对人家这么没礼貌,那可是日本人啊,别人想巴结都巴结不到的。”   燕青羽在小明星的翘臀上拍了一下:“爷是谁,日本人得来巴结我。”   忽然门又开了,御竜王探头进来:“燕桑,如果遇到什么麻烦,可以到虹口的领事馆找我,名片上有我的电话号码,失礼了,再会。”   “小日本,礼数还挺周全的。”燕青羽拿起那张名片看了看,轻轻一弹,名片飞进了垃圾桶。   ……   按照计划,刘婷先经香港去重庆,林文静母女和夏小青暂时留在上海,李耀廷安排了一架邮政机,搭载着刘婷直飞香港。   香港启德机场,候机大楼上空飘扬着英国殖民地的旗帜,刘婷提着一个皮箱下了飞机,初冬的港岛比上海温暖多了,来往之人还都穿着春秋季节的服装。   刘婷叫住一个人:“先生,请问您……”   那人面孔黝黑,身材瘦小,摆摆手用粤语说了一通,大概是说自己听不懂国语。   刘婷赶紧换了英语,那人还是听不懂。   没办法,只好提着行李往外走,李耀廷给了她一个地址,说到港之后去找杜月笙,请他帮忙联系去重庆的飞机。   刚走到机场出口,忽然看到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拖着大包袱小行李正在匆匆赶飞机,刘婷仔细辨认了一下,那身姿很像鉴冰,赶紧跑了过去,在鉴冰登机之前叫住了她。   鉴冰已经踏在舷梯上了,回头一看见是刘婷,急忙下来,上下打量,眼中含泪:“刘秘书,你终于逃出来了。”   刘婷道:“将军还活着。”   恰巧一架飞机降落,引擎轰鸣震耳欲聋,鉴冰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陈子锟活着!”刘婷贴着她的耳朵大声喊道。   鉴冰手里的提包落了地,两眼瞪得溜圆,继而抓住刘婷的肩膀:“你再说一遍。”   “陈子锟还活着,他没在那架飞机上。”   两道泪水涌了出来,鉴冰喜极而泣:“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嫣儿和小南知道,一定乐疯了,刘秘书,你这是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我从上海来,想转机去重庆。”   “你等一下。”鉴冰忙不迭的去找飞行员交涉,前航空委高官的太太要捎一个人去重庆,自然是小事一桩,很快刘婷就坐上了飞机。   机舱狭小,坐满了旅客,过道中央都堆满货物,都是重庆急需的香水、皮包、奶粉、药品之类东西,旅客们也大都是衣着时髦的阔太太,来往渝港之间,只为跑单帮贴补家用。   一路之上鉴冰都和兴奋,拉着刘婷问长问短,时不时掉两滴泪,最后说:“老爷大难不死,这是老天眷顾咱们陈家啊,刘婷,不如等团圆了,把你和老爷的婚事办了吧,老这样拖着也不是办法。”   “再说吧。”刘婷淡淡一笑。   飞机终于抵达重庆,刘婷帮鉴冰拎着沉重的行李,一路说说笑笑上了汽车,车门上涂着空军的标志,驾车的是个中士。   “军车接送,政府对家里照顾的不错啊。”刘婷感慨道。   鉴冰一撇嘴:“人走茶凉,有什么照顾不照顾的,空军也是人,也得吃饭,不说这些晦气的了,到家我请你吃火锅。”   重庆多山,道路难走,路上汽车熄火好几次,最后终于到了家门口,鉴冰拿出一条香烟来塞在司机座位下。   “谢谢夫人。”中士很殷勤的帮着她俩把行李搬到家门口。   饭厅里,姚依蕾正张罗四个孩子吃饭,忽见刘婷进来,愣了一下,快步走来:“刘秘书,你终于逃出来了。”   刘婷笑道:“您和鉴冰姐姐怎么说一样的话。”   鉴冰走了进来,满面春风:“姐姐,刘秘书带好消息来了,刘婷你别急着说,把孩子们叫到一起再宣布。”   刘婷微笑着点点头。   姚依蕾不知道她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把嫣儿、小南,还有薛斌的两个男孩叫了过来:“孩子们都过来,等下再吃饭。”   小南看见妈妈来了,顿时丢下饭碗扑过来,一头扎进刘婷怀里,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嘴里含着饭,没哭出来。   孩子没哭,刘婷倒哭了,虽然小南不是她亲生,但照顾了八年,感情非常深厚,和亲生的也没啥区别了。   结果好消息没宣布,大伙儿先跟着哭了一场。   最后鉴冰耐不住了:“哭啥啊,都别哭了,让刘姨说事儿。”   “对对对,说说什么好消息,是不是中央把征收我们的机器还了?”姚依蕾老惦记着这事儿,从北泰工厂拆运后方的机器设备,被不知道哪个部门扣了,一直交涉到现在也没下文。   刘婷摇摇头:“不是,我的好消息是,将军还活着,他并未在那架失事的飞机上,而是把最后的机位留给一个伤兵,这才造成误会,因为电台坏了,我们一直在南泰乡下打游击,看不到报纸,听不到广播,不知道外界发生的事情,让你们伤心了,真是对不起。”   大家全傻了,幸福来的太突然,以至于无法接受。   “太好了,爹地还活着!”嫣儿最先反应过来,跳着脚欢呼起来,小南也跟着姐姐乱跳,张着缺牙的嘴呵呵笑着。   “刘阿姨,我爹呢?”薛斌的两个双胞胎儿子拉着刘婷的衣角,可怜巴巴的问道。   “乖,你们的爹也好好的,在江北打日本人呢。”刘婷摸着两个孩子的脑袋柔声道。   姚依蕾高兴的直掉泪,拿手帕擦擦眼睛道:“鉴冰,你去把楼上那瓶1925年的红酒拿下来,开了,我得去打电话,让爹地妈咪知道这个好消息。”   一通电话打出去,不到一小时,重庆陈公馆就坐满了人,从江东逃来的太太们汇聚一堂,刘婷带来的消息给她们无限鼓舞,一个个欢声笑语,精神百倍。   “他们在江北打得很艰难,没有援兵,没有弹药,当务之急是取得和重庆中央的联系,争取支援。”刘婷的话又给太太们火热的心泼了一瓢冷水。   “明天我就去找蒋夫人。”姚依蕾自信满满道。   ……   次日,姚依蕾打电话约见宋美龄,侍从室安排了一辆汽车来接她,姚依蕾带着刘婷一起前往最高当局住处,面见蒋夫人。   “蒋夫人,我有一个特大好消息告诉您,子锟还活着!”姚依蕾眉飞色舞,迫不及待,可宋美龄却没有预料中的惊喜,她只是淡淡一笑:“陈夫人,刘秘书,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   “知道了……”姚依蕾茫然看着宋美龄,又看看刘婷,心里疑惑又愤怒,既然知道自家丈夫没死,为什么不说。   宋美龄叹口气道:“子锟确实不在那架飞机上,而是留在敌后坚持抗日,还一度收复了南泰县,委座和我不是要隐瞒什么,而是……日军大肆围剿,出动一个旅团的兵力包围了将士们,一场血战,南泰失守,国军损失惨重,游击队已经不复存在了。”   这句话如晴天霹雳一样,打得姚依蕾目瞪口呆,大喜大悲的重复打击,让她说不出话来。   刘婷倒还镇定,问道:“夫人,情报准确么?”   宋美龄道:“军统派特工人员潜入江北采集的第一手情报,错不了的,当然你们也不要绝望,日军并没有发布消息称俘虏或者击毙陈将军,子锟的生死,还需要进一步查证。”   姚依蕾如同抓到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抓住宋美龄的手道:“夫人,请您一定想办法救救子锟,我们孤儿寡母的不能没他啊。”   “我一定尽力,军统已经加派人员进行核查了,一有消息马上通知你们,咱们都要有信心,子锟英勇机智,日本人奈何不得他。”宋美龄闻言抚慰一番。   辞别宋美龄,姚依蕾和刘婷失魂落魄的回家,嫣儿很快发现母亲的不对劲,不停的追问:“妈咪,爹地怎么了,是不是不回来了?”   “嫣儿别胡说,你爹在江北打日本,暂时不回重庆。”姚依蕾强打笑颜,挤出了一个笑容。   嫣儿到底年纪小,半信半疑,眨着眼睛看着妈咪。   刘婷蹲下扶着嫣儿道:“嫣儿,阿姨问你,是爹地厉害,还是日本人厉害?”   “当然是爹地厉害,日本人都是小矮子,爹地一个人能打他们一百个。”   “那就是了,爹地这么厉害,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刘婷拍拍她的脑袋,站了起来。   嫣儿虽然已经十三岁了,但是从小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生活在童话世界里,很容易就被刘婷哄住了。   忽然阎肃夫人匆匆进来,道:“不好了,不好了。”   “什么事?”姚依蕾的神经立刻绷紧,以为是陈子锟出了什么危险。   “汪兆铭叛国,跑去越南了。”阎夫人忧心忡忡道。   第六十章 嫣儿赴美   汪兆铭是国民政府的党政二把手,地位仅次于蒋介石,若论资历的话,甚至比蒋介石还要略高一筹,先总理的遗训就是他代笔的,这样的人物若是叛变了,那抗日的前途岂不是更加渺茫了。   众人忧心忡忡,讨论起后路来,恰好鉴冰回来,听到议论,挑起眉毛道:“你们说的可是那个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的汪精卫么?”   大家就都说是。   鉴冰道:“汪精卫断不会认贼作父当汉奸,他是有骨气的人,当年行刺清廷摄政王失败,宁死也不屈膝,我不相信这样的人会投降日本。”   阎夫人道:“汪主席秘密飞往河内,消息已经满天飞,这可不是假的。”   鉴冰道:“或许他是不想屈居蒋介石之下,跳出重庆政治圈子,途径越南去法国,静待战局变化,打开新的局面,我大胆的设想一下,也可能这个做法是个蒋介石通过气的,中国面临危局,必然要做两种准备,汪主席飞河内,只是政治上的一出双簧戏罢了。”   姚依蕾冷笑道:“你只是其一,不知其二,不错,汪精卫当初是很有骨气,我上中学的时候也崇拜过他,恨不得嫁给他呢,那时候我爹还在大清银行做高级职员,他告诉我说,汪精卫曾经和袁克定结拜兄弟,若不是袁世凯死的早,兴许汪某人就是洪宪朝廷的一员呢。”   刘婷也道:“武汉国民政府时期,汪某人摇身一变成了左派,和苏联人过从甚密,清共之后,他又和共产党一刀两断,反复无常,变幻莫测,或许他曾经是英雄,但现在肯定不是,他只是一个投机政客罢了。”   阎夫人附和道:“对,就是政客,还有汪夫人陈璧君,也不是一个省油的灯向来想做第一夫人,可是处处被蒋夫人压一头,这两口子郁郁不得志已久,想来这回要搞一出大的。”   鉴冰当年是上海滩的花魁,烟花界的人士对于政治这种时髦的话题向来是极关心的,但毕竟许久不做花魁,对政治人物的了解还停留在民国初年的阶段,听大家这样一说,只好甘拜下风:“那可如何是好?”   “静观其变吧,期望你的猜测是对的。”姚依蕾叹口气说。   过了几日,日本首相近卫发表“更生中国”的国交方针,遭到中国各界痛斥,但身在河内的汪精卫却向国民党中央党部发出一则电报,请依近卫之善邻友好、共同防共、经济提携三原则,与日本恢复和平,此举无异于公开宣扬投降。   重庆当局当即作出反应,开革汪兆铭党籍,褫夺所有职务,下令有司严缉民族叛徒。   消息一出,举国震惊,原本对汪精卫抱有幻想的人都极为失望,抗日的前途雪上加霜,一片渺茫。   ……   一九三九到了,山城重庆阴冷无比,鉴冰依然每周去一次香港跑单帮,姚依蕾和阎夫人张慧茹等还在跑机器设备的事情,经过几个月的查找,翻阅了浩如烟海的运单资料,走访了长江沿线的十几个码头,终于在朝天门码头附近一个货场找到了北泰运来的机器。   德国进口的西门子汽轮机就露天放着,上面锈迹斑斑,还有大量的机器设备房装在木箱子里还未拆封,风吹雨淋,箱子已经朽烂,依然无人问津。   姚依蕾找到货场负责人,要求将这批设备提走,却被百般刁难,这个证明那个文件,凑不齐就没法提货,姚依蕾冒着小雪来往于各个政府机关之间,应付各种推诿,光敲章就敲了几十个,还经常遇到空袭,半个月下来,人瘦了十斤,事情依然没办好。   大人们时常出门,把一群孩子留在家中,好在杏林春的女医生蒋倩倩经常来给小南针灸,顺便帮着带孩子,倒也能解一些后顾之忧。   中午时分,天气格外寒冷,外面下了一层薄薄的小雪,重庆陈公馆的门铃响了,蒋倩倩打开大门,看到外边站着一个衣衫褴褛胡子拉碴的大汉,面目狰狞的很,吓得不禁倒退一步,忙不迭的拿出一枚铜元递过去:“就这么多了,别家要去吧。”   汉子没接钱,径直往里走,蒋倩倩赶紧拦住他:“干什么!出去!”别看她是个柔弱女子,关键时刻劲儿还挺大,硬是把门堵住了。   “这儿不是陈公馆么?”汉子一嘴北方口音,不是四川本地人。   “你是谁?”将蒋倩倩质问道。   “我姓薛,从江东来。”汉子道。   “你是……你等等。”蒋倩倩狐疑的看了一眼他,把门关上了,返身上楼,把正在看书的薛文薛武两兄弟叫了下来。   两个男孩下了楼,蒋倩倩打开门,就见那汉子坐在台阶上正抽烟,听见门开一回头,俩孩子就扑上去了:“爹!”   父子三人抱头大哭,蒋倩倩的眼圈也红了,招呼他们进屋:“外面冷,进来撒。”   薛斌一手抱着一个孩子进了客厅,大马金刀的坐下,蒋倩倩略有羞涩,坐在一旁,旋即又站起来:“我给你倒茶。”   “不忙,未请教?”   “这是蒋老师,教我们念书的,还给小南针灸治病。”俩儿子抢着答道。   “哦,原来是蒋医生,失敬。”薛斌很客气。   “哪里,我看陈夫人挺忙,没事就来帮忙带带孩子,您俩个孩子挺乖的,真不要喝茶?”   “真不用,您太客气了……”   说话这句话,有些冷场,两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正好姚依蕾回来了,看见坐在客厅里的是薛斌,顿时惊喜万分,拉着他问长问短,得到的却是不愿面对的消息。   田路支队横扫江北,势如破竹,所有抗日武装土崩瓦解,无数战士牺牲被俘,北泰残军在一次突围战中被打散,大家各自逃亡,薛斌以前当过江洋大盗,乔装改扮混迹市井的本事了得,孤身一人穿过日本占领地域,来到陪都重庆,好不容易才寻到家属们落脚的地方。   至于陈子锟的生死下落,薛斌表示不知情。   ……   姚依蕾很了解自己的丈夫,如果他还活着,肯定会到重庆来寻找家人,既然薛斌都能跋涉千里找到这儿,陈子锟没理由还不出现,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遭遇了不测。   虽然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但也必须勇敢面对,姚依蕾召开家庭会议,要送女儿去美国。   “战局前景不妙,重庆迟早沦陷,咱们不能坐以待毙,先把孩子送出去,大人再慢慢想法子,刘婷,小南是走是留,我尊重你的意见。”   刘婷想了想,道:“小南还小,我想把他留在身边。”   “也好,下周我和鉴冰一起去香港,送嫣儿坐轮船去美国,投奔她哥哥去,美国总归是安全的。”姚依蕾叹了一口气,作出了决定。   鉴冰望了望楼上:“不问一下嫣儿的意见么?”   “我是她妈妈,我替她做决定。”姚依蕾斩钉截铁道。   过了一星期,姚依蕾和鉴冰带嫣儿搭乘飞机来到香港,为跑单帮方便,鉴冰在香港铜锣湾附近租了一间屋子,母女三人暂时安顿下来,再去安排去美国的船票。   嫣儿已经知道自己将要远渡重洋去美国,还傻乎乎的问妈妈:“你不和我一起去么?”   “乖,妈咪得留下,你一个人去找哥哥。”姚依蕾抚摸着女儿的头发,泪水止不住的流下来,女儿才十四岁就要孤身一人横渡太平洋,做母亲的怎能放心,国破家亡,好端端的一个家分崩离析,四散流离,这就是战争的苦难。   无论如何让嫣儿一个人乘坐邮轮是不合适的,姚依蕾忙和了几天,终于联系到一对美国夫妇,请他们路途上照顾自家女儿,这才放下心来。   开船那天,维多利亚码头上人潮涌动,白色的邮轮挂满彩旗,汽笛长鸣,柚木甲板上站满了旅客,朝下面的亲友们挥手,彩带气球满天飞。   嫣儿哭的跟个泪人似的,姚依蕾和鉴冰也鼻子酸酸的,最终姚依蕾还是一狠心道:“鉴冰,你帮我送她上船。”   鉴冰道:“你去吧,母女俩多待一会。”   姚依蕾道:“我怕上了船就不舍得下来了。”又掏出一封信递给女儿:“这是给你小北哥哥的信,到了美国再拆开,嫣儿是大姑娘了,懂事了,以后自己要照顾自己了……”   嫣儿用力的点着头,姚依蕾泪水夺眶而出,一转身迅速跑开。   鉴冰提着行李,牵着嫣儿上船了,嫣儿不停回头在人群中寻找着母亲的身影,最终还是失望而去。   轮船开了,码头上的人群散了,只留下满地纸屑垃圾,姚依蕾两眼通红从角落走出,站在空荡荡的栈桥上,向远去的轮船挥手。   起风了,鉴冰将大衣披在姚依蕾肩上,姐妹俩孤单的身影渐渐远去。   ……   回到重庆,又有好消息传来,阎肃、陈启麟等人陆续归来,陈启麟再次身负重伤,送入陆军总医院治疗,委座亲自探望了两次,本来以为当了寡妇的张慧茹最开心,整天叽叽喳喳兴奋的像个喜鹊,姚依蕾鉴冰刘婷却越来越灰心,陈子锟生还的希望更渺茫了。   谁也不知道,陈子锟此时正躺在淮江中的一条船上,大雪封山,他在山中被困了一个月,差点饿死,好不容易出了山,又遭遇日军巡逻队,一番驳火后带伤跳入江中,九死一生被人捞了上来,却高烧不退,精神恍惚。   这条船上插着一面红旗,上面写着“戚家班”三个字,船尾有摆着锣鼓刀枪,分明是个戏班子。   第六十一章 刀马旦   陈子锟从昏迷中醒来,觉得眼皮沉重无比,头昏脑胀,浑身发烫,依稀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在不远处忙碌着,伸出手去低低喊了一声:“小青。”   那人转了过来,拿了一块毛巾搁在陈子锟额头上,动作轻柔无比。   “小青,这是哪儿,我睡了几天了?”陈子锟迷迷糊糊的问道。   那人不说话,帮他掖紧被角,却被陈子锟一把捏住了手,愣了一下,轻轻挣脱,道:“这儿是戚家班的船上,你睡了三天三夜了。”   这不是夏小青的声音,陈子锟猛然醒来,忽地坐直了身子,发觉身上一丝不挂,盖着一床布满补丁的破被,耳畔传来吱吱呀呀的木船摇晃之声,再看面前女子,三十来岁年纪,身段颀长,比夏小青略矮一些,穿着短打练功服,正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   “你是?”陈子锟迟疑道。   “刚才说过了,我们是唱戏的,你在戏班的船上,我叫白玉舫,你是什么人?”女子反问道。   “我……”陈子锟略一迟疑,决定编一个谎话,对方是唱戏的下九流,什么事都干的出来,还是存一分戒心比较好。   “我是打猎的,不小心落入江中,多谢白大姐救命之恩。”   白玉舫冷笑不已:“你不是打猎的,打猎的身上哪有那么多枪伤,新的旧的四五处伤疤,你是土匪!我不管你以前干过什么,到了我船上就得本分点,既然你已经醒了,就起来干活去,戏班子不养闲人。”   陈子锟苦笑:“我的衣服呢?”   “扔了,穿这个。”白玉舫丢过来一套粗布衣服,还有一双布鞋。   “我的虎皮和手枪呢?”   “什么虎皮手枪,不晓得你说什么,你身上就剩这个物件了。”白玉舫将玉石烟袋丢过来,扭头出舱,到门口又丢下一句话:“看你大病初愈,也干不了重活,就去帮着烧火做饭吧。”   陈子锟无奈,穿上衣服下了床,仍觉头重脚轻,身上被三八枪打出的伤口已经敷上草药,无甚大碍了,就是连续躺了几天,身子有些虚弱。   出了船舱,江风凛冽,两岸一片萧瑟,陈子锟手搭凉棚四下打望,自言自语道:“这是去哪儿啊?”   “去重庆,我娘说,重庆有钱人多,看京戏的也多,去那儿能发财。”声音从上面传来,陈子锟抬头一看,是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坐在顶棚上,两条长腿荡来荡去,穿一件藕色的练功服,纤腰极细,两条马尾辫垂着,若不是带了一丝风尘气,真像是江东大学的女学生。   “你也是戏班子的?”陈子锟没话找话。   “对啊,我唱刀马旦,大叔,我看你这身筋骨不错,穿上大靠,演个花脸挺合适的,可惜你没练过,唱戏这一行,得从小练起,得了,下回上台你跟我当龙套吧。”   陈子锟瞅瞅自己,堂堂陆军上将就当个龙套?未免太寒碜了吧。   这女孩子挺可爱,陈子锟正想多套两句话,忽然一个俊朗的后生走过来,喊道:“秀儿,班主找你。”   “哎,就来。”少女从棚上下来,身轻如燕。   “你叫秀儿,白秀儿?”陈子锟问道。   少女咯咯笑起来:“傻子,这是戚家班,我当然姓戚,再说我娘也不姓白,白玉舫是她的艺名,知道不,大叔。”   秀儿蹦蹦跳跳走了,那后生走过来狠狠瞪了陈子锟一眼:“新来的,到后面帮厨去。”   陈子锟走到船尾,帮着大师傅洗菜淘米,顺便闲聊,知道这个戏班来自安徽,以往都是去京津演出,现如今华北沦陷,生意不好做,只能租船入川讨生活,班主是白玉舫,本来也是刀马旦,丈夫死后撑起一个班子来,班子里有两个台柱子,唱刀马旦的戚秀,还有唱武生的罗小楼,就是刚才那个年轻人,其他拉琴的,跑龙套的乱七八糟有三十多口人。   戏班里并没有专门的厨子,而是大家轮流做饭,班子不养闲人,想留下就得干活,陈子锟不会唱戏,只好烧锅做饭,不过这正是他的老本行,当年在北洋第三师炊事班里,他练就一身劈柴烧火蒸馒头包饺子的本事,时隔十八年终于又派上用场了。   陈子锟以前是伙头军,做精致小炒不在行,但是大锅菜绝对有一手,班子二三十号人的伙食他一个人全包,口味也还过得去,很快就成为戏班的专职厨子,没事的时候就到处溜达,很快他就发现,戚家班的核心人物是白玉舫母女俩,年后生都喜欢往戚秀身边凑,中年人则喜欢和白玉舫套近乎。   “戏班子真乱啊。”陈子锟感慨莫名,低头洗菜,看看水里自己的倒影,头发老长,胡子拉碴,无比落魄。   帮厨的是班子里拉胡琴师傅的媳妇,一个爱唠叨的大婶,很快便被陈子锟的花言巧语蒙蔽,把班子里的各种秘闻一股脑全说了。   “小楼喜欢秀儿,这俩年轻人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班主说了,过年就他们成亲。”   “咱们戚家班以武戏见长,十年间就来过四川,一个县一个县的演过去,可赚了不少。”   “班主刀子嘴豆腐心,别看她凶巴巴的,对俺们可好了,你身上这套衣服还是老班主留下的呢,怎么样,合身不?”   陈子锟低头打量自己身上的粗布裤褂,虽然年头久了点,但是浆洗的干干净净,保存的挺好,看来这位前班主的身材高大,和自己有一拼。   舱外传来一声干咳,大婶赶紧住嘴。   “那汉子,你出来一下。”是白玉舫的声音。   陈子锟钻出船舱,笑眯眯道:“班主,您找我?”   “马上到万县了,班子要出堂会,就不留你了,这是一点盘缠,你拿着。”白玉舫将几张法币递过来。   陈子锟接了钱,一抱拳:“班主,您太客气了,救了我一命不说,还送盘缠,这份情我定当报答。”   白玉舫道:“走江湖的总不能见死不救,这二十块钱就当是你做饭的报酬了,不必这么客气,话说回来,这些天下来,看你倒不像是土匪。”   “那我像什么?”   “你应该是个逃兵。”   ……   船到万县码头,戏班子忙着卸货,衣箱,兵器架,来来回回搬了十几趟,陈子锟身高力大,沉重的衣箱一个人就能背起来,戚秀看见笑眯眯对白玉舫道:“娘,大叔挺能干,又做的一手好菜,不如留下他吧。”   白玉舫道:“戏班子不能留来历不明的人。”一句话就把女儿堵回去了。   戚家班给万县大户杨家做堂会,起码要逗留十天半个月,陈子锟帮着戏班子把东西搬到杨家祠堂附近,又忙里忙外搭起戏台,好不容易安顿下来,天已经黑了,白玉舫找到他,丢过来一个包裹:“拿着,你的东西。”   陈子锟搭眼一看,包裹里是自己的虎皮大衣和已经洗干净的破军装,军装里还包着两把枪。   “把衣服换了吧。”白玉舫道。   陈子锟进屋换了自己的衣服,一身上将军服摸爬滚打,早已褴褛褪色,领章也掉了,胸章也不见了,破处都被针线细密缝过,想必出于白玉舫之手。   出了门,罗小楼、戚秀等人都站在外面,特来和他告别。   “各位,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陈子锟一拱手,拎起包裹走了。   “大叔,有空来找我们玩啊。”戚秀在后面喊着。   陈子锟头也不回的摆摆手。   来到码头,想找条船逆流而上去重庆,可是天色已晚,船都停下了,要走也是明天,无奈之下,陈子锟只好拎着包裹在万县到处溜达,不知不觉又回到杨家祠堂附近,隔着老远就听到锣鼓之声,大戏正在上演。   凑过去一看,戏台上贴了大大一个“寿”字,想必是杨家的长辈今天过寿,怪不得这么喜庆,戏台前里三层外三层,戚家班的戏码以武戏为主,打得热闹,老百姓爱看,台上演的是《战金山》,敲鼓的梁红玉正是白玉舫所扮,到底是班主亲自上阵,龙套们也都卖力,打得那叫一个热闹,台下叫好声一浪接着一浪。   演完战金山,又演《穆柯寨》,戚秀演穆桂英,罗小楼演杨宗保,白玉舫则出演佘太君,母女同台飙戏,更加精彩。   只听一人大喊:“老太太打赏。”   然后家丁捧着一盘子大洋上去,戚家班的戏子们一起上台鞠躬谢赏。   老太太穿着福寿团花的大袄,红光满面坐在台下,对管家说了两句,管家上台道:“老太太有话问了,是梁红玉厉害,还是穆桂英厉害撒?”   白玉舫道:“回您的话,这俩人不是一码戏,中间差了百十年呢。”   管家道:“那不行,老太太就要看这一出,让梁红玉和穆桂英打一架。”   白玉舫苦笑道:“管家,没这个戏,演不来。”   管家冷笑:“让你演就演,演好了,老太太有赏,不演,哼,拿机关枪把你们全突突了。”   白玉舫无奈,只好应允下来,回后台一说,全都炸了窝,梁红玉大战穆桂英,这唱的哪一出,传出去不得让同行笑话死。   “演吧,只要给钱,什么都能演。”白玉舫道。   中场休息期间,外面一声喊:“杨师长到。”一个大腹便便的军官前呼后拥着进来,先给老太太行了礼,坐在一旁太师椅上,摘了军帽露出油光锃亮的大脑袋,解开风纪扣,从护兵手里接了大烟枪,有滋有味吸了起来。   不大工夫,锣鼓点密密响起来,梁红玉和穆桂英相继上场,因为是临时编的本子,也没啥台词,就是打来打去图个热闹。   杨师长摩挲着大头,紧盯着台上两位刀马旦,猛然鼓起掌来,大叫一声:“好!”   第六十二章 重操旧业   师长带头叫好,谁敢不响应,台下一片轰然叫好,掌声如雷,几个拉弦子的师傅都愁眉苦脸,相声里说的关公战秦琼居然让自己摊上了,这四川,还真是人杰地灵,奇葩辈出。   一出戏演完,白玉舫母子回后台卸妆,忽然杨师长带着几个马弁进来了,大家不敢怠慢,穿着戏服向他行礼。   杨师长慈眉善目,笑容满面,亲切接见了白玉舫:“戚家班果然名不虚传,唱的好,打得也好,来人呐。”   “有!”副官一并脚跟。   “赏!”   师座打赏,排场非比寻常,两封红纸包着的大洋,足有一百块之多。   “谢杨师长赏赐。”白玉舫盈盈下拜,戚秀也跟着下拜,杨师长呵呵一笑,没搭理白玉舫,一把搀住了戚秀,胖手捏着戚秀的柔荑再也不撒开了。   “叫啥名字?”杨师长笑眯眯的问道。   “小白玉舫。”戚秀报出自己的艺名。   “多大了?”   “十八。”   “好,好,好。”杨师长连说三个好字,捋着自己的八字胡,眉开眼笑,也不知道到底好在哪儿。   戚秀是戏班子长大的,从小耳濡目染知道江湖险恶,这位胖师长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用力抽出手来,红着脸跑了。   杨师长并未动怒,盯着戚秀曼妙的背影摇头晃脑,拽出一句诗文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白玉舫脸色微变,知道万县呆不下去了,但眼下不是翻脸的时候,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白老板,不晓得令嫒许配人家了么?”杨师长倒是个爽快人,一点回旋也没有,开门见山直接点了正题。   “回杨师长,我女儿已经订亲了。”白玉舫客客气气道。   “不妨事,订亲了可以退,本师长对令嫒一见钟情,不如嫁给我做妾,放心,绝对亏待不了她。”杨师长道。   “这个,恐怕不太好吧。”   “考虑考虑撒。”杨师长丢下一句话,带人走了,副官走在最后,出门前指着白玉舫的鼻子道:“白班主,别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没得意思了。”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罗小楼噌的跳了起来:“和他们拼了!”   “小楼,镇定。”白玉舫来回踱了几步,下令决心:“收拾东西,连夜走。”   可是已经晚了,外面散场的同时,一队士兵跑步进入,把戏班子的驻地封锁了。   陈子锟随着散场的人流向外走,忽然看见大队士兵跑步而来,刺刀闪亮,顿觉奇怪,开堂会用的着动用军队么,看来戏班子凶多吉少。   ……   次日一早,副官带人前来送了一万块法币,说是娶亲的彩礼。   见戏班子众人面目不善,副官冷笑一声,劝道:“白班主,说句不好听的,令嫒不就是一戏子么,这下九流的行当有什么尊严可谈,能嫁给我们师座,那是她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白玉舫道:“谢谢师座抬爱,我们承受不起,这一万块,我不能收。”   副官道:“你也是行走江湖多年的人,难道看不出当下的局势,你是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   话没说完便被罗小楼打断:“不答应又怎样!”他的胸膛因为气愤而剧烈的起伏着,双拳握的啪啪响。   “哼哼,不答应就把你们全抓起来枪毙了!”副官变了脸色,恶狠狠道,“万县是我们师长的地盘,他老人家一句话,你们插翅都别想走,放着荣华富贵不愿意享,找死是吧,成全你们!”   说着拔出手枪就要打罗小楼,罗小楼眼疾手快一把将枪夺了过来,副官身后的马弁们齐刷刷拔枪,戏班子的武生们也抽出了兵刃。   千钧一发之际,戚秀站了出来:“别动手,我跟你们走。”   “这才像话。”副官走到罗小楼面前,将自己的枪夺了回去,做了个有请的手势:“十三姨太,请吧。”   戚秀拢了拢头发:“副官,我可以跟你走,但有条件。”   “请讲。”   “不要难为我的家人,放他们走。”   “那是自然,不过就算走也要过了今天。”   “为啥?”   “师座今夜和您洞房花烛,娘家没人参加怎么能成,让外人知道,还以为我们师座强抢民女呢。”   ……   戚秀被带走了,戏班子众人想追出去,却被刺刀顶住了胸膛,悻悻回去,罗小楼在屋里走来走去,两眼喷火,忽然抄起一把单刀道:“和他们拼了!”   “拼了!”年轻的武生们拿起了武器,戏班子别的不多,就是冷兵器管够。   此时白玉舫也压不住大家了,正当众人要冲出去之际,忽然冷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这样蛮干,没把秀儿救出来,你们先白白送了性命。”   是做饭的大老陈的声音,他不是走了么,怎么又回来了,众人狐疑间,陈子锟从门外进来了,嘴里叼着他的小烟袋,吧嗒吧嗒抽着,气定神闲。   “不关你事,愿意帮忙就一起,不愿意去别堵着门。”罗小楼怒气冲冲,用单刀去拨陈子锟,还没看清楚怎么回事,单刀就到了陈子锟手里。   这一手空手夺白刃的本事,只有武学行家才能使得出,戏班子虽然也学武,但都是花架子基本功,虽说好武功不敌烂戏子,但那指的是普通的练家子,陈子锟这样的高手自然不在此列。   “大个子,你有什么办法?”白玉舫期待的目光投射过来。   陈子锟道:“办法是有,但我要先问你们几句话。”   “你问。”   “姓杨的是师长,万县驻扎他一个团的部队,虽然武器装备不咋样,但是对付你们还是绰绰有余,想救秀儿,怕是会死几个人,你们想好了么?”   “我早想好了,死就死,也得把秀儿救出来。”罗小楼道。   陈子锟道:“秀儿是你未婚妻,你自然有义务去救,我问的是大家,班主,你再好好想想,一定要今天救人么,或许再等几天……”   “不要再说了,我的女儿我清楚,秀儿是为了大家才自投罗网的,别看她平时笑嘻嘻的,其实性子烈的很,断不会让姓杨的碰她,今夜或许就是秀儿的忌日……”忽然白玉舫转向众,“老少爷们,祸是我们娘俩惹得,自有我们承担,你们先走,我一个人去救秀儿。”   大伙都激动了,纷纷表示要留下来救秀儿。   陈子锟看看差不多了,拍拍手道:“好,列位高义,佩服!我昨晚上在县城四下转了转,情况摸得差不多了,计划也有了,按照我说的办,兴许能不死人就把秀儿救出来。”   “凭什么听你的?”罗小楼质问道。   陈子锟笑笑:“因为我吃过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   罗小楼鄙夷道:“少倚老卖老,虎口夺人,靠的是功夫。你能打得过我,我就听你的。”   话音刚落,陈子锟一脚踹出,快如闪电,罗小楼猝不及防,被踹的飞了起来,武生经年累月的苦熬不是白给的,他在半空中就调整了身姿,稳稳落地。   罗小楼还想再上,被白玉舫喝止:“技不如人,还不退下。”   “大个子,你有什么好办法,说吧,我们听你的。”白玉舫走过来,毅然决然的注视着陈子锟。   陈子锟如此这般将自己的计划说了一遍,白玉舫目瞪口呆:“你,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啊,什么都干过,咋说呢,这也算老本行了,重操旧业而已,见笑了。”陈子锟道。   ……   杨汉信是四川军阀杨森的侄子,135师师长杨汉忠的弟弟,率领一个补充师驻扎万县,他有三大爱好,醇酒好枪美人,四川产好酒和美女,他有一地窖的好酒,娶了十二个姨太太,好枪也收藏了一屋子,勃朗宁毛瑟马牌样样俱全。   戚秀是他的十三房姨太太,杨师长是个很随性的人,兴致上来什么都不管不顾,想起一出是一出,万县父老早已习以为常,家里人也见惯不惊,只是老太太颇有意见,觉得戏子进门,有辱杨家门风。   杨汉信才不管别人怎么看,他大发请柬,把县里头面人物和手下军官都请来喝酒,他换了黑缎子马褂,胸前十字披红,喜气洋洋,按说纳妾是用不着这样排场的,大户人家都是随便一顶小轿从后门抬进来,也不摆酒也不放炮,杨师长这样别有用心,摆酒请客就得收礼,一来二去不但不花钱,还能小赚一笔。   杨府张灯结彩,双喜临门,老太太七十大寿还没过完,紧跟着就是师座纳妾,大红蜡烛和鞭炮都是现成的,噼里啪啦一放,那叫一个热闹。   杨汉信坐在酒桌上和人划拳行令,忽然副官来报:“师座,不好了。”   “什么事?”   “老太君不见了。”   杨汉信立刻放下酒碗,脸色大变。   “师座,咋的了?”有人问道。   “没事,没事。”杨汉信随口敷衍,来到门外压低声音:“到底怎么回事?”   “不清楚,老太君每天都在佛堂念经,不容别人打扰,今天一直没出来,下人进去一看,人不见了。”   “走,去佛堂。”杨汉信直奔后院,来到老母亲念经的佛堂四处打量,在香案上看到一个信封,拿过来扯开一看,鼻子都气歪了。   “来人,把十三姨太绑了,去码头。”   “是!”   “还有,警卫连给我集合,带上机关枪。”   第六十三章 巴山夜雨   戚秀一身凤冠霞帔,坐在洞房的架子床上,手里紧紧捏着一把锋利的剪刀,这是她趁人不备偷的,姓杨的脏手只要敢碰自己,就要了他的狗命。   “小楼,咱们来世再做夫妻。”一滴泪珠从戚秀眼角流下。   忽然洞房的门被踹开,一群荷枪实弹的大兵冲了进来,二话不说将戚秀扭住,紧接着杨汉信怒气冲冲的进来,一把剪刀从戚秀怀里落下,扎在地板上。   “小贱人!”杨汉信扬起了巴掌,戚秀闭上了眼睛。   忽然想到那封信上提到“只要伤了戚秀一根头发,都要老太君拿命来赔”,杨汉信悻悻放下了巴掌,怒喝一声:“带走!”   大喜的日子,突然鸡飞狗跳,满院子跑大兵,宾客们全傻眼了,这是唱的哪一出?   杨汉信丢不起这个人,让管家来给客人们赔罪:“列位,师座临时有紧急公务,大伙吃好喝好。”   于是大家继续喝酒划拳。   夜色中,一个敏捷的黑影跳进了杨府大院,直奔藏酒地窖而去。   杨汉信带着一队人马押着戚秀直奔码头,半路上派去抓戏班子一干人等的副官也赶了过来,说戚家班已经逃了,住地一个人也不见。   “这帮戏子,抓着了老子非一个个火剐了他们!”杨师长气得眼珠子都瞪圆了,他虽然荒淫无耻,但却是远近闻名的大孝子,对方果然歹毒阴险,竟然对老太君下了毒手。   一群大兵赶到码头上,四下黑洞洞一片,忽然灯光大亮,空地上摆了一把太师椅,杨家老太君正端坐其上,旁边站着一条大汉,腰间别着手枪,杨汉信认识那是美国大眼撸子,难得一见的好枪,看来这贼人还是有些来头的。   士兵们四下散开,枪栓拉的哗哗响,杨汉信插着腰大喊:“那汉子,你绑我老母亲作甚,有什么冲我来!”   那汉子一口地道北平官话:“杨师长,这是令堂杨老太君,没错吧,兄弟我冒昧请她老人家过来,不为别的,只为我闺女戚秀。”   帮绑住手脚的戚秀傻了眼,心说大叔胡扯什么呢,我怎么就成他闺女了。   杨汉信道:“少他妈瞎扯淡,有本事你来弄我撒,把我老娘放了,不然你们都别想活!”   汉子根本不吃那一套,道:“杨师长别吓唬人,俺们唱戏的贱命一条,死就死了,可我替老太君不值啊,她老人家昨儿才过的七十大寿,身子骨还硬朗的很,这牙口,核桃都咬的动,再活三十年都不是事儿,就因为你这个不孝子,今晚上就得驾鹤西游,惨啊。”   老太君也开口了,中气还挺足:“四娃,你个丧良心的王八羔子,为了个戏子就把你娘的命搭进去,你还是人么!”   杨汉信气得直抖手,副官凑过来道:“师座,小不忍则乱大谋,量他们也跑不出您的五指山,不如先把老太君换回来。”   杨师长定定神,道:“好,不是要你闺女么,来呀,把十三姨太放了。”   左右将戚秀的绑绳解开,推了过去。   戚秀飞也似的奔过去,跳上船,白玉舫一把将女儿揽在怀里,热泪盈眶。   “那汉子,人已经放了,把我老娘送回来!”杨汉信嚷道。   陈子锟一拱手:“杨师长,对不住,暂时还得留老太君几日,等到了重庆再放人。”   杨汉信气炸了肺:“狗日的你敢哄我,来人呐!”   机关枪瞄准了船舱,上百只黑洞洞的枪口一触即发。   陈子锟道:“兄弟这样做,还不是被您逼得,您放心,我们绝对不会为难老太君,把她老人家当亲娘一样伺候的好好的,您要是非要动武,我们也接着,大不了大家一起死,哪值哪不值,您自己掂量着。”   一摆手,过来两个武生将杨老太君连人带椅抬上了船。   杨汉信咬牙切齿,却投鼠忌器,枪柄都捏的汗津津的。   船舱里,戏班子众人也都捏了一把汗,大个子这一手走的太险了,居然敢绑了杨师长老娘的肉票来换秀儿,现在搞的骑虎难下,弄不好一船人都搭进去。   白玉舫紧紧捏着女儿的手,脸上挂着微笑:“大家别慌,大个子老干这一行的,出不了岔子。”   班主如此镇定,大家也都放松下来,秀儿眨眨眼睛:“娘,大叔干哪一行的?不会是……”   秀儿终于没把土匪两个字说出来,她觉得大叔的气质挺好,不像杀人越货的土匪,倒像个读书人。   见杨汉信还没有放船的意思,陈子锟一扬手,一枚烟花升上天空,啪的炸开,五颜六色,流光溢彩。   “杨师长,别以为唱戏的好欺负!有种你就下令开枪,大家一起完蛋,你后半辈子也别想太平,你转头看看!”   杨汉信回头一看,自家方向火光冲天,走水了!看来戏班子还留有后手,见自己迟疑不决,居然烧了杨府来向自己示威。   “现在回去救火还来得及,别赔了老太君,把好端端一个宅子也烧了。”陈子锟道。   杨汉信强压怒火:“行,你等着,老太君有个三长两短,就是追到天涯海角,老子也要把你们戚家班所有人碎尸万段!”   陈子锟一拱手:“三日后,我在重庆朝天门码头恭候大驾。”   杨汉信一摆手:“撤!”   军队呼啦全撤了回去,跑步回府救火去了。   陈子锟跳上船,沉声下令:“开船!”   戏班子乘的是一条帆船,黑夜中逆流而上,难度可想而知,好在陈子锟偷了一条机器船,拖着帆船突突轰鸣着向西而去。   终于安全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戚秀在人群中寻找着罗小楼的身影,却一无所获。   “小楼去杨府放火了,一地窖的好酒可惜了。”陈子锟笑道。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忽然陈子锟想到了什么,疾步来到杨老太太面前,深深一躬:“老太君,万般无奈,出此下策,对不住您老人家了,你想看什么戏码,尽管点。”   杨老太太倒比她儿子大气多了,一摆手:“没事,不孝子也该教训教训了,居然干起伤天害理的事情,要搁戏文里,这样的狗官都该让包龙图拿狗头铡咔嚓了的。”   陈子锟道:“那谁,给老太君上一出铡美案先看着。”   老太太是戏迷,尤其比较喜欢看剧情比较激烈的戏码,这回被当成肉票绑上戚家班的船,可是因祸得福,过足了戏瘾,不但可以整夜看戏,还能亲自排戏,想让人怎么演就怎么演,老太太精神头那个足,把全戏班子的人都折腾的叫苦不迭。   夜航船上,昔日戚家班伙夫成了戏班的英雄,戚秀换了衣服,蹦蹦跳跳来到跟前,脆生生喊了一声“爹。”   陈子锟吓一跳:“秀儿,别乱喊。”   “想赖账啊,那可不成,对吧,娘。”戚秀挽着白玉舫的胳膊,亲热无比的说道。   白玉舫含笑看着陈子锟,虽是三十几岁的人了,依然风韵犹存,英姿飒爽,举手投足之间让他想到夏小青。   “是啊,秀儿都喊你爹了,你就认了这个干女儿吧。”   “认了吧,认了吧。”大家都跟着起哄。   “好吧,我就认了这个干女儿。”陈子锟也是爽快人,当即答应下来。   “到了重庆怎么办?不怕姓杨的追来么。”白玉舫问道。   “杨汉信虽然势力大,但重庆是陪都,容不得他撒野,你放心吧,我自有主张。”陈子锟自信满满道。   “嗯”白玉舫点点头,眼中充满了信任,甚至有些含情脉脉了。   紧张的情绪松弛下来,人就特别累,除了陪杨老太君唱戏的几个人外,大家都沉沉睡去,陈子锟辗转反侧睡不着,就要来到重庆了,不知道家人怎么样了,许久没见,嫣儿和小南长高没有,实在睡不着,就爬起来走到甲板上,外面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寒冷彻骨。   陈子锟走到船头,点上烟袋,吧嗒吧嗒抽起来。   后面脚步轻响,不用问就知道是白玉舫来了。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白玉舫倚在栏杆上,幽幽的吟出这首夜雨寄北来。   “班主想起故人来了。”陈子锟道。   “是啊,想起秀儿她爹了,如果他还在,戚家班也不至于这么惨。”   白玉舫深深叹口气,从衣服里拿出一个锡制的酒壶来,抿了一口,开始诉说往事,从青梅竹马的年代说起,如何在江湖飘荡,种种不在外人面前吐露的辛酸苦楚,借着酒劲全都一吐为快。   “我终究是个妇道人家,维持这么大一个班子,早已心力交瘁,兵荒马乱的年月,稍有不甚,戏班子就万劫不复,难啊。”白玉舫说着说着就掉了泪,喝了点酒,更感寒冷,抱起双臂打着寒颤。   陈子锟将虎皮大衣脱下,披在白玉舫身上,不想她竟主动凑过来,“冷,抱着我。”   陈子锟迟疑了一下,还是将女班主紧紧抱在怀里,两人在雪夜船头紧紧依偎。   白玉舫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十年了,多想有个肩膀能替我抗起这一切。”忽然低声道:“进舱吧,我舱里没人。”   陈子锟没动。   “你放心,我白玉舫不是那种随便的人,秀儿她爹死后,十年来没让人碰过。”   话都说到这份上,如果推拒绝的话,会给对方带来巨大的伤害,何况陈子锟本来就不是那种矫情之人。   久旱逢甘雨,动静可想而知,好在大家疲惫至极,睡的跟死猪一样,船也颠簸不已,谁也没发现班主舱里的事情。   次日清晨,雪早就停了,白玉舫从舱里出来,迎面遇到拉弦子的老王。   “班主,今天气色不错啊,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不成?”老王嬉皮笑脸的问道。   “干活去!”白玉舫啐了一口,俯身看水面上自己的倒影,果然是容光焕发,年轻了许多。   忽然旁边多了一张红扑扑的面孔,是秀儿,女儿笑嘻嘻道:“哟,看起来咱跟姐妹俩似得。”   “娘有这么年轻么?”想到昨夜的疯狂,白玉舫脸红了,这女人啊,还真离不开男人的滋润。   “有啊,就您这摸样,照多了说,撑天二十五岁,嘻嘻。”秀儿继续吹捧老娘。   “咦,你眼睛怎么红了?”白玉舫问道。   “哦,昨一晚上没睡好。”秀儿道,赶紧又补充一句“船上老鼠太多了。”   白玉舫抬手就要打女儿,忽然陈子锟从舱里出来,脸色有些晦暗,一手还扶着腰,她赶紧放下手迎过去:“当家的,起这么早。”   众人都支着耳朵呢,听到白玉舫称呼陈子锟为当家的,顿时欢呼起来。   这个称呼意味着戚家班有了一个新的班主。   第六十四章 团聚   薄雾中的重庆似幻似真,戚家班的戏子们全都涌到船头,看西洋景一样打量着这座西南最大的城市,中国的陪都。   船到朝天门码头,下锚停船,重庆不比万县,旅馆费用昂贵,戏班子根本住不起,只能暂时住在船上,只给杨老太君开了个房间歇脚,好吃好喝伺候着,真当亲奶奶一般供着。   陈子锟换上旧军装,对白玉舫说:“我去找几个老朋友,他们说话有分量,杨汉信不敢不买账。”   白玉舫帮他整理着衣服,道:“你现在落魄成这样,人家未必搭理你,算了,有枣没枣打一杆,要不要秀儿陪你去。”   陈子锟道:“不用了,班子里事多,你们先忙着,过两天联系好戏台,有你们忙的。”   “你慢点,路上小心。”白玉舫塞了几张法币给他,依依不舍的目送戚家班的班主远去。   陈子锟初到重庆,根本不晓得家人住在何处,不过他有办法,只要找到军事委员会,什么就都有了,到处打听问路,几经周折,终于找到地址。   国府军事委员会驻地,警卫森严,门口堆着沙包架着机枪,陈子锟整整衣服就要往里走,忽然后面过来一人,一个虎扑将他按倒在地。   陈子锟何等身手,一个懒驴打滚就出去了,正待反击,三把手枪顶住了他的脑袋。   一群穿黑色中山装的家伙恶狠狠盯着陈子锟,领头一人道:“早就盯上你了,打听军委会想干什么!”   陈子锟苦笑:“我来述职不行啊,你们是侍从室还是特工总部的?”   “他妈的知道的还挺多,肯定是日本人的特务,带走!”   特务们不由分说将陈子锟上了铐子戴上头套押上了一辆卡车,呼啸而去。   不远处巷子里探出一颗脑袋来,是戚秀,她一路尾随陈子锟而来,竟然看到这样匪夷所思的一幕,顿时心惊肉跳,慌忙回去报告母亲。   “什么,被人抓了,这可如何是好,你看清楚了?不是杨师长的手下?”白玉舫忧心忡忡问道。   “不是,那些人说的不是四川话,好像是南京一带口音。”戚秀自幼跟着戏班子走南闯北,口音还是辨的出的。   白玉舫愁眉紧锁,来回踱了几步,忽然斩钉截铁道:“想办法救人!”   戏班子的钱粮都掌握在白玉舫手里,满打满算只有五百块钱,其中一大半还是万县拿的赏赐,至于杨师长给的一万块彩礼,当时就没收。   戏班子几十号人还得开饭,五百块钱不能全拿去,白玉舫斟酌一番,拿了四百块在身上,带着女儿和两个年轻力壮的武生,前去警察局赎人。   ……   陈子锟被套上黑色的头套,押到一间暗室,贼亮的大台灯照的他睁不开眼睛,一个阴森森的声音问道:“我现在问你几个问题,你可以不说,但我们总会有办法让你开口,明白么?”   陈子锟眯着眼点点头。   “你的姓名,年龄,籍贯,军衔,部别。”   “陈子锟,四十岁,湖南人,陆军上将,军事委员会航空委主任委员,淮江中下游防御总司令。”   上面忽然哑巴了,然后是一阵嘀咕声。   隔了一会,有人清清嗓子问道:“你说你是陈子锟将军,有何证据?”语气明显柔和了许多。   陈子锟破口大骂:“老子就是陈子锟,要什么证据!你把戴笠找来,我问问他,哪儿弄的一帮半瓶子醋,简直他妈的蠢货!”   特务们不敢回嘴,先把照着陈子锟的台灯撤了,然后出门商量,这人胡子拉碴,头发老长,穿一身破军装,看起来就像个退伍的老兵,看那股睥睨天下的将军气势是装不出来的,身为特工人员,察言观色的本领少不了,这点看不出来就真是蠢货了。   这样的小案子可不敢惊动戴老板,有了,军统内部也有人认识陈子锟,新来的中尉沈开就是陈子锟介绍来的。   五分钟后,沈开急匆匆而来,推开审讯室的门,看见陈子锟,顿时呆了一下,迅即立正敬礼:“陈将军好!”   特务们屁滚尿流,忙不迭的跑过来解开手铐,端茶递水,赔礼道歉,不到三分钟,戴笠也闻讯赶到,亲自向陈子锟赔罪。   陈子锟倒也不是不讲道理,宽宏大量道:“算了,你们也是为了保卫领袖安全嘛。”   特务们如释重负,戴笠笑呵呵道:“陈将军归来,国府幸甚,人民幸甚,抗日大业又有了希望,我这就安排,送您去见委座。”   陈子锟道:“今天就算了,委座日理万机,就别打扰他了,再说我这副样子,有碍观瞻,还是先回家,对了雨农,我家人在重庆么?”   “在,在,我亲自送您过去,小沈,备车。”   “是!”   ……   重庆陈公馆,姚依蕾正坐在沙发上织毛衣,嫣儿去美国了,鉴冰去香港扫货,刘婷带着小南出去了,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重庆的冬季阴冷潮湿,如同她的心一样。   毛衣是给丈夫织的,虽然理智上已经知晓陈子锟不在人世,但感情上却依然不能接受,或许织毛衣能够缓解思念之苦,她竟乐此不疲。   忽然门铃响了,姚依蕾放下毛衣,起身道:“来了,这个刘婷也真是,每次都忘带钥匙。”   来到门口,打开门转身往回走,嘴里嘀咕着:“今天回来的挺早啊。”   身后没动静,晨雾早已散尽,一缕阳光将来访者的身影照在客厅的地上,如此高大,如此挺拔,如此熟稔。   姚依蕾猛回头,眼前站着的正是朝思暮想的亲人。   陈子锟回来了。   一瞬间,泪落滂沱,姚依蕾冲上去紧紧抱住丈夫,再也不敢撒手。   戴笠拿出手帕擦拭一下眼角,悄悄招呼沈开:“回去,别打扰陈将军一家团圆。”   陈子锟没察觉戴笠的离开,姚依蕾的痛哭让他明白,自己失踪这几个月给家里人带来多大痛苦,衣服被泪水打湿,姚依蕾依然不肯撒手,陈子锟只好拦腰将她抱起进了屋。   左顾右盼,家里静悄悄的,居然没人。   “嫣儿呢,小南呢,鉴冰他们呢?”陈子锟问道。   “嫣儿去美国了,鉴冰这会还在香港,刘婷和小南过会就回来……”姚依蕾滔滔不绝的介绍着来到重庆以后发生的种种遭遇,陈子锟时而怒容满面,时而欣慰微笑。   “蕾蕾,辛苦你了。”陈子锟深情的抚摸着姚依蕾的秀发。   忽然大门开了,刘婷牵着小南的手站在满口,看到客厅里坐着的陈子锟,顿时泪落涟涟,小南张开双臂跑过来,嘴里不清晰的喊道:“爸爸,爸爸。”   陈子锟将儿子抱在怀里,上前几步,将刘婷也揽在怀里,刘婷起初还挣扎一下,随即便屈服了,将头埋在陈子锟肩膀上啜泣不已。   姚依蕾喜滋滋道:“我这就打电话通知他们,中午给你接风,吃火锅,你这身衣服赶紧扔了,破破烂烂像个流浪汉,还有你的头发胡子都得理一下,乱蓬蓬一片,都生虱子了快。”   陈子锟被推进了浴室,痛痛快快洗了一个热水澡,对着镜子用剃刀把胡子全刮了,镜子里的自己顿时年轻了十岁,英姿勃发,威武不凡。   重庆家里没有陈子锟的衣服,只好先穿浴袍,姚依蕾打电话叫来一个理发师,两个裁缝,帮他修剪头发,量体裁衣。   “要一打衬衣,三套西装,两件大衣,两套军装,四双皮鞋,两双马靴,一定要尽快,明白么?”姚依蕾精神头十足,仿佛恢复到当年北京做大小姐的时候。   裁缝们点头哈腰:“夫人,其实将军的身材甚是标准,铺子里有成衣,要不先拿来穿上,等定做的做好还可以退。”   “也好,去拿来吧,退就算了,我们陈家也不差这点钱。”姚依蕾道。   裁缝打了个电话回去,不到半小时衣服就送到了,三件头的英格兰海军呢西装,白衬衣,黑领带,皮鞋皮带皮手套,样样俱全,虽然重庆的裁缝手艺不比香港上海的同行,但陈子锟身材好,穿上自有一番风度。   理发师帮陈子锟剪了个目前美国最流行的飞机头,足足用了半罐子的发蜡,苍蝇都站不住脚,再看打扮一新的陈子锟,和刚进门的流浪汉形象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一个地。   阎肃、薛斌都闻讯赶来,劫后余生的老战友齐聚一堂,吃着火锅喝着酒,人生不过如此。   ……   陈子锟和家人朋友把酒言欢之际,白玉舫母女正在重庆警察局忙着捞人,走江湖的免不了和六扇门打交道,白玉舫深知这地方的人只认钱,一叠法币递过去,原本爱搭不理的警官稍微客气了点,问道:“你男人叫啥,犯了啥事?”   白玉舫和戚秀面面相觑,竟然不知道陈大个子的真名。   “只知道他姓陈,身高八尺开外,一脸胡子……您受累,给查查。”白玉舫道。   警官有些不耐烦了,将笔拍在桌子上:“重庆每天抓那么多人,你让我怎么查!”   “求求你了,长官,俺们不能没他啊。”秀儿可怜巴巴的拉着警官的袖子,哀怨的小眼神让警察老爷心里一荡。   “算了,我再帮你们问问,这个人是在哪儿被抓的?”   秀儿便把地址一说,还说是四个穿黑色中山装戴礼帽的人动的手,押上一辆黄色牌照的卡车。   警官顿时变了脸色:“是军统的犯人啊,这案子我管不了。”   第六十五章 我家男人   军统是什么,白玉舫不清楚,她只知道一件事,就算自己男人进了阎王殿,只要有一丝希望,也要把他捞出来。   再次拿出一叠钞票,央求那警察帮忙,警察看她们可怜,更是看在钱的份上,大致把军统的性质说了一下,白玉舫顿时脸色惨白,这可不是一般的六扇门啊,搁在清朝就是锦衣卫,就是东厂!   陈大个子到底是什么人,居然招惹了军统!   白玉舫问那警察,军统衙门在哪儿。   警察瞪大了眼睛:“莫非你还想去那要人?”   “去,把人抓了,总要有个说法才行。”白玉舫坚定地说。   警察可不敢接这个招,给钱也不说,和军统沾上关系可不是好事。   白玉舫无奈,只好带着秀儿到出事地点去打听,军委会门前哨兵林立,还没靠近就被驱赶开来。   一直等到天黑,也不见穿黑中山装的人出现,车来车往,人来人去,白玉舫母女就这样站在远处苦等,军委会门口的哨兵换了三次岗,如同雕像般肃立,刺刀闪着寒光。   据说重庆宵禁,晚上不许闲杂人等在外游逛,再不回去就得露宿街头了,白玉舫只好招呼女儿:“秀儿,回吧,今天找不着人了。”声音苦涩无比。   忽然一辆黑色汽车停在身边,车上下来一个极其魁梧的大汉,穿粗布军装,绑腿布鞋,说话很客气:“你们姐俩在这等了有好几个钟头了,有什么冤情么?”   白玉舫闯荡江湖多年,从大汉的口气中就能听出,别看他打扮的不咋的,绝对是个有分量的人物,急忙下拜道:“大人,我家男人在这儿被军统抓走,我们是来救人的。”   大汉皱皱眉,一把搀住她:“军统抓的人?你家男人是做什么的?”   “是戚家班的班主,我们是唱戏的,求大人帮着查一下,小女子定当厚报。”   “好吧,我帮你问一下,你住哪儿,叫什么,有信儿我派人通知你。”   “谢大人,我叫白玉舫,这是我女儿秀儿,我家男子姓陈,叫陈大个,我们刚来重庆,泊在朝天门码头。”   “行了,回去吧。”   “请问大人尊姓大名?”   “哦,我是冯玉祥。”   冯玉祥!那可是鼎鼎大名的将军,当年戚家班在河南的时候,冯玉祥和蒋介石打仗,打得赤地千里,民不聊生,不过这位爷一向对老百姓挺客气,白玉舫惊喜万分,还要下拜,冯玉祥已经上车远去了。   “咱们回去,等消息。”这回白玉舫的语气里带了一些期待。   ……   陈公馆,一家人团团圆圆吃着火锅,陈子锟忽然想到戚家班的朋友们,再看看一脸幸福的姚依蕾,觉得这个当口把白玉舫领来,恐怕不是那么回事,可是不给人家一个交代,似乎也说不过去。   “蕾蕾,我能逃出生天,全靠一个戏班子搭救,现在他们就在朝天门码头,你看……”   “救命之恩,自然要感谢,正好陈调元家老母亲过寿要开堂会,我引荐他们去吧,这个班子有名头么?”   “戚家班,演武戏为主,班主叫白玉舫,和你年龄差不多。”陈子锟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把和白玉舫之间的事情说出来,他站起来道:“蕾蕾,你跟我来一下。”   忽然门铃响了,刘婷过去开门,外面站着几个穿中山装的干练男子。   “我们是委员长侍从室的,委座设宴为陈将军压惊洗尘,特派我们来接人。”男子彬彬有礼道。   蒋介石相邀,陈子锟自然不敢怠慢,上楼换了衣服,跟着来人去了,临走前交代姚依蕾:“别忘了戏班子的事情,二三十口子人等着开饭呢。”   姚依蕾满口答应,回卧室打开保险箱取了两千元法币,叫上刘婷一起,驱车前往朝天门码头。   天已经黑了,战争时期,重庆实行宵禁,不过陈公馆的汽车有特别通行证可以通行无阻,来到码头,从一片桅杆中找到了戚家班的旗帜。   姚依蕾和刘婷走过长长的栈桥,来到戚家班船前,大声问道:“请问白班主在么?”   船舱里走出一个后生,狐疑道:“您是?”   “我找白玉舫班主有事。”姚依蕾道。   她穿着裘皮大衣,手上拎着昂贵的皮包,雍容华贵,气度不凡,一看就是贵夫人,唱戏的眼头都活得很,赶紧请她上船,亮开嗓子喊了一声:“班主,有客人找。”   白玉舫母女还以为是冯玉祥派人来了,匆匆来到前舱,却看到两位衣着华贵的女人,顿感狐疑:“你们是?”   姚依蕾也打量着白玉舫母女,年龄大的乍一看也就是二十多岁年纪,但眼角鱼尾纹却出卖了她,小的那个也就是十七八岁,双马尾辫子,脸蛋红扑扑的,娇憨可人,胸脯挺得老高,细腰长腿,母女俩到底是刀马旦出身,眉宇间都有一股英气,不过这英气和夏小青那种英气不同,还略带了一丝风尘气。   姚依蕾心里嘀咕开了,这娘俩可都是红颜祸水啊,自家丈夫又是个喜欢到处留情的家伙,在戚家班船上过这么久,要是没搞出点事情我都不姓姚,不过到底是搞上母亲还是搞上女儿,抑或是母女通吃,那就难说了。   想到这个问题,姚依蕾就觉得很不爽,可又不便发作,毕竟人家搭救了自家丈夫。   她在这儿神游,可把人家母女晾在那儿了,刘婷见不是事儿,拿胳膊轻轻碰碰她,道:“这位是陈夫人,我是将军的秘书,我叫刘婷,我们来是感谢你们营救陈子锟将军的英雄壮举,将军这会儿被委员长请去压惊洗尘了,我们两人先过来,看看你们有什么需要么?”   一番话把白玉舫听傻了,脑子完全没转过来,信息量太多,处理不了,这都哪跟哪啊,上将军,秘书、夫人、还有委员长!   “打住,对不起,我没听明白,你们说的事情,和我有关么?”白玉舫一脸茫然。   刘婷和姚依蕾对视一眼,再次确认:“这是戚家班,您是白玉舫?”   “没错啊。”   “你们此前曾救了一个人,大概这么高,满脸胡子,北方口音。”   “是啊。”白玉舫已经隐隐感觉到了什么,这个珠光宝气的贵夫人,莫非是陈大个的老婆?!   “那就是了,你们救得那个人,大概出于某种考虑,掩藏了真实身份,其实他的真实身份是国府陆军上将,航空委主任委员,陈子锟。”   刘婷慢慢说完,看着白玉舫的眼睛。   白玉舫忽地站起,旋即又坐了下来,戏子善于掩盖自己的,她努力装作波澜不惊的样子:“我说嘛,陈大个子不是凡人,不错,那今天他不是被军统抓走的了?”   “哦,那是一个误会,戴笠亲自送将军回来的。”刘婷解释道。   白玉舫笑了:“是误会就好。”   戚秀盯着姚依蕾看,悄声和母亲咬耳朵:“她是干爹的正房?”   “别瞎说。”白玉舫白了女儿一眼,站起来笑道:“两位,事情弄清楚就好,天晚了,我就不留你们了。”   姚依蕾道:“将军有交代,你们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谢谢,我们什么也不需要。”白玉舫这是下逐客令了。   姚依蕾有些不高兴了,凭着女人的直觉,她确定自家丈夫肯定和这个唱戏的女人有一腿,脾气上来了,也不再客套:“那好吧,我们回去了,如有需要,可以打电话给我。”   将一张印着电话号码的卡片放在桌上,起身去了。   “两位慢走,不送了。”白玉舫一抱拳。   客人走了,船舱里没人说话,大家都胆战心惊的看着班主。   白玉舫并没有失态,而是走到船头,望着月光下波光粼粼的嘉陵江水,低低念道:“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秀儿轻轻走过来:“娘……”   “没事,娘没事,陈大个是贵人,和咱们不是一路。”白玉舫胡乱拿手背擦擦眼角泪水,强颜欢笑道。   戚秀将头深深埋进母亲的胸怀,低声道:“咱们还能见他不?”   “傻孩子,见他做什么,遇到是缘分,分离是造化,不必强求。”白玉舫望着天上的月亮,苦笑了一声,如同古井一般死寂的心,刚投入一颗小石子惊起一圈涟漪,随即又恢复了平静,这大概就是自己的命运吧。   忽然外面又有人喊:“这儿是戚家班么?”是个男人的声音。   白玉舫心中一动,以为是陈子锟来了,她却糊涂了,陈子锟知道地方,又怎么会问这么一句。   再看外面,栈桥上站了几个黑衣男子,都拿着手枪。   江面上突突引擎轰响,探照灯雪亮的光柱射过来,照的人睁不开眼睛,是水警的汽艇。   “是戚家班,没错,全给我抓起来,莫要放走了江洋大盗!”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是万县追来的杨师长。   戚家班全体成员束手就擒,被警察用麻绳捆上,跟一串蚂蚱似得押上了码头,正巧一辆黑色雪弗兰轿车疾驰而来,在众人面前急刹车停下。   带队的警察头目刚要骂人,却看到了汽车牌照分明是属于军事委员会侍从室,吓得一个激灵,赶紧立正敬礼。   车门打开,下来一个气宇轩昂的男子,长呢子大衣,裤线笔直,皮鞋锃亮,那气派都快赶上电影明星了。   戚家班的人全傻眼了,这不是班子里烧火做饭的陈大个子么,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的邋遢汉子,居然变得如此光鲜。   第六十六章 上将对师长   杨家是四川望族,杨汉信的叔父杨森是北洋时期的四川督军,手握重兵,权势滔天,北伐后期审时度势投向国民党,就任二十军军长,南征北战,深得蒋介石信任,抗战一起,杨森率部参加淞沪会战,为川军打出了名声,一时间被称为抗日英雄。   杨汉信今年四十八岁,是二十军下面补充师的师长,这种预备部队不算正式编制,他这个师长也是不入流的,未曾经过诠叙的少将,在重庆这种高官云集的地方连个狗屁都不算,但在万县却是土霸王,随便一句话就能决定万千人的生死。   前几日老母亲被戏班子绑了肉票,新娶的姨太太鸡飞蛋打,这就够让杨汉信雷霆大怒的了,可恨的是戏班子的贱人居然把自己珍藏一地窖的美酒全给放火烧了,让自己在万县父老面前丢尽了面子。   奇耻大辱如果不报,以后那还有威信带兵,杨汉信立刻带人尾追过来,他倒是没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知道重庆不比万县,不能可着劲的撒野,所以没带大队人马,只带了一个班的便衣卫士。   抵达重庆之后一边派人在码头一带搜索,一边联系警察局,四川是袍哥的天下,军警宪特地痞流氓都有袍哥的势力,杨汉信也是袍哥中人,再加上他本身又是师长,重庆这边自然一呼百应,码头袍哥,警察署长,全都出动了,一个个拍着胸脯保证:“袍哥人家,绝不拉稀摆带。”   一帮地头蛇找戚家班,不出两个小时就寻到了人。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杨汉信心里就不大舒服,看见警察们朝那人敬礼,赶紧又把火气压下去,重庆可是天子脚下,造次不得。   刚想上前盘盘海底,那人就笑呵呵过来了:“杨师长,别来无恙啊。”   杨汉信听着耳熟,定睛一看,这不就是在万县码头上要挟自己的那个家伙么,把胡子刮了头发理了竟然人模狗样起来。   “原来是你!把他抓起来!”杨汉信喝道。   没人动,回头一看,警察们都陪着笑脸,点头哈腰。   杨汉信不是傻子,对方气派不凡,坐着政府牌照的汽车,定然来头不小,若是一般的小冲突,他也就认怂了,可这事儿自己占着道理啊,就算把官司打到委座跟前也不怕,何况杨家也不是任人宰割的平头百姓,有叔叔杨森撑着呢。   “那汉子,我不管你什么来头,惹了姓杨的,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杨汉信一摆手,一个手下从队伍里把白玉舫揪了出来,手枪顶着太阳穴。   “我数到三,不把我老娘送回来,让她脑袋开花!”杨汉信咆哮道。   警察队长凑过来低声相劝:“师座,息怒,这儿是重庆,闹大了麻烦。”   杨汉信道:“老子就是要闹大,看看哪个狗日的给他撑腰。”   警察队长嗫嚅着退下,他只是个小警察署长,碰到这种高级别的冲突,帮哪一头都不好,只能选择围观。   白玉舫一言不发的盯着陈子锟,本以为只是江湖沦落人,好心好意收留他,给他衣服穿,给他一口饭吃,哪知道人家是白龙鱼服,高居庙堂之上的贵人。   杨汉信挥舞着手枪叫嚣着,白玉舫却一句话也没听见,她完全沉侵在失落中隐含着淡淡希望的复杂心情中,至于自身安全根本没有考虑,看那冤家一脸沉着,就知道戏班子毫无危险。   “一!”杨汉信唾沫星子横飞。   “二!”手指压上了二道火,他可不是唬人,打死个把人对堂堂师长来说不算事儿,重要的是杨家不能丢了这份人。   戏班子所有人都吓慌了,哭声一片。   三字还没念出来,陈子锟拉开后车门,将杨老太君扶了出来,老太太精神头很足,丝毫不像受过虐待的样子。   “四娃子,还把快把人放了。”老太太说道。   见老母亲安然无恙,杨汉信松了一口气,指示两个手下去把老太君搀扶过来,自己也把枪放了下来。   陈子锟并未阻拦,还客客气气向老太太道别:“老夫人再会。”   “再会,大个子,得空到万县来玩,老身请你看川剧。”老太太笑呵呵的和陈子锟道别,跟着家人走了过来。   明知道对方以礼相待自家老母,杨汉信却不打算就此罢休,喝令道:“带走。”   陈子锟道:“杨师长,见好就收吧,请令堂到重庆来是我们不得已而为之,至于为什么,您自己心里清楚,我看就这么着吧,闹大了对你不好。”   杨汉信冷笑:“我倒想知道,怎么就对我不好了,难道你绑票还有理了?”   陈子锟道:“杨师长强抢民女在先,我们出此下策,完全被你逼得,再说了,你身为万县驻防主官,没有调令私自带兵进陪都,没有检察厅的逮捕令胡乱抓人,这可都是违法的啊。”   杨汉信道:“绑票的还有理了!反了你,老子不但抓他们,还要抓你!”   陈子锟道:“你真要愣干,我也没辙,别怪我没提醒你,我这是从委员长的家宴上抽空过来的,你把我抓了,待会席上见不着人,委座一生气,那动静就大了。”   杨汉信冷笑:“你当老子是三岁小孩么。”   警察署长凑过来道:“师座,他坐的确实是委座侍从室的汽车,小的认识车牌,错不了。”   杨汉信心里咯噔一下,难道真踢到铁板了?不过地头蛇的跋扈劲头一时也无法收敛下去,依然强硬道:“你到底是谁,这么大口气?”   陈子锟微微一笑,正要作答,忽然一辆汽车疾驰而来,警察署长一看,头都大了,这辆也是军事委员会的牌照,而且号段比较靠前,绝对是国字头的大官。   汽车停稳,车上下来一个彪形大汉,比陈子锟还略高一些,粗布军装,腰间胡乱缠一条皮带,这副打扮,全重庆也就一个人,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冯玉祥。   冯玉祥冲陈子锟点点头,又对白玉舫说:“这位大嫂,人我帮你打听到了,被抓纯属误会,现在已经放了,就在你跟前。”   白玉舫道:“多谢冯将军。”   杨汉信傻了眼:“哪个冯将军?”   “我是冯玉祥。”老冯哈哈笑道。   “那这位是?”杨汉信语气恭敬,那还有半分嚣张。   “他就是国光勋章、青天白日勋章双料得主,陆军上将,民族英雄陈子锟。”冯玉祥走过来拍着陈子锟的肩膀笑道。   杨汉信不禁风中凌乱,本以为是小杂鱼可以随便欺负,哪知道引来两条大白鲨,这可不大好收场了。   再看自己那帮手下,早把枪收了起来,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容,这帮狗日的,见风使舵比自己还快。   杨师长啪的一个立正:“冯将军,陈将军,卑职失礼了,请您责罚。”   冯玉祥道:“我不管你们这些事,子锟,怎么处置他,你看着办。”   陈子锟道:“杨师长你这话就不对了,我们互不统属,怎么处置你,你犯了什么错,去找自己所属长官认罚便是。”   “是!”杨汉信如蒙大赦,带着手下,扶着老母,灰溜溜的撤了,警察们也悄悄溜了,码头上只剩下戏班子和两位上将。   戏子们这才明白,烧火的陈大个子的官儿有多大,起码和冯玉祥平起平坐,想到以前和他乱开玩笑,没大没小,心里不免惶恐。   陈子锟走过去想说点什么,白玉舫却将脸扭到一边,她心里千头万绪,一团乱麻。   “怎么,不认识我了,我可是你们的当家人啊。”陈子锟半开玩笑道。   没人答话,戏子是下九流,身份低微,大家诚惶诚恐,生怕说错了话。   “多谢陈将军搭救之恩。”白玉舫低低道,翩翩下拜。   陈子锟急忙扶住她,四手相接,白玉舫不露痕迹的轻轻将手抽了回来,不卑不亢道:“戚家班不敢耽误将军公务,我们还要排戏,将军请回吧。”   “玉舫……”陈子锟低声道。   白玉舫脸色如水,无动于衷。   “秀儿,劝劝你娘。”陈子锟向戚秀求助。   戚秀嗫嚅两声,完全不知道该说啥。   大庭广众之下,还有侍从室的工作人员和冯玉祥在旁,陈子锟有话也只能憋在心里,只好道:“不早了,你们休息吧。”   说罢转身离去,白玉舫抬起头来,眼眶中有泪,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   冯玉祥早就瞧出了端倪,他是生性爱管闲事的人,走过来道:“白班主,小陈不是那种始乱终弃的人,你要是有意思,我老冯帮你做媒。”   白玉舫淡淡道:“多谢冯将军美意,小女子不敢高攀。”   冯玉祥哈哈大笑:“果然是个有风骨的女子,什么时候想通了,可以来找我。”   两辆汽车都开走了,码头上恢复平静,戏班子众人回到船上,白玉舫脸色很难看,谁也不敢乱说话,纷纷回舱睡觉。   戚秀小心翼翼劝道:“娘,你真不考虑考虑?”   白玉舫道:“秀儿,你愿意给杨汉信做小么?”   戚秀的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   “为娘也不愿意啊。”白玉舫望着外面,灯火管制下的陪都一片漆黑,只有倒映着月色的嘉陵江波光淋漓。   “娘是想有个肩膀依靠,不要什么将军大帅,只要他顶天立地,一腔正气,哪怕身无分文,穷困潦倒也无所谓,只要愿意和娘同甘共苦,经营戏班子……秀儿,你觉得陈将军能和咱们一起经营戚家班么?”   戚秀摇摇头,她已经明白了母亲的抉择。   第六十七章 凤凰涅槃   陈子锟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姚依蕾依然在等他,鉴冰不在家,刘婷带着小南早早入睡,为两人腾出了空间和时间,尽享二人世界。   久别胜新婚,其中旖旎自不用说,重庆的冬夜寒冷无比,两人躺在温暖舒适的大床上默默无语,各怀心事。   姚依蕾心里还是藏不住事儿,手指在陈子锟胸前画着圈:“说吧,是不是把人家戏班子的白班主给睡了?”   陈子锟有些心虚:“别乱说。”   “难不成是把女儿给睡了?啧啧,那闺女是挺水灵的,论年纪,应该和小北差不多吧。”   这下更不堪了,陈子锟只得澄清:“当时那种情形,实在很难把持……”   姚依蕾轻笑:“没关系,我不在乎家里多一房姐妹,也不在乎她们娘俩的身份,不过你要想清楚,咱家目前这个局面,养活两个人还行,养活二三十口子,可没那个能耐,账上存款没几个了,一家大小吃喝穿用全靠鉴冰跑单帮维持,可不敢再像以前那样大手大脚了。”   陈子锟道:“钱呢?北泰运到后方的机器呢,就是卖废铁也有几十万斤呢。”   不提这个还罢,提起来真是满腹心酸,姚依蕾一点点一滴滴把来重庆之后经历的委屈和磨难都说了出来,陈子锟听了也是心酸不已,自己这个丈夫太不胜任了。   “我回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陈子锟将姚依蕾揽进怀里。   次日一早,陈子锟穿戴停当,一身上将戎装,赶赴军事委员会接受新的委任,昨天赴宴,委座已经委婉向他表示,航空委现在由周至柔执掌,正值抗日关键时刻,临阵换将怕是不太合适,其他职位任由选择,或是担任某战区副司令官,或者在重庆军委会担任要职,一切随他。   正要出门,忽听外面传来汽车关门之声,然后是一个女人在说话:“谢谢啊,回见。”   紧跟着又是汽车轰鸣声,慢慢远去了。   陈子锟打开门,正看到鉴冰拖着一大包东西慢腾腾的挪过来,一丝头发耷拉下来也顾不得撩上去。   这一刻,陈子锟觉得鼻子一酸,急忙上前提起那包东西。   “谢谢。”鉴冰随口道,抬起头来却看到是他,顿时愣住了,就这样站在原地,眼泪一颗颗滚落,哽咽憋在嗓子里,突然扑过来又咬又打,嚎啕大哭。   好不容易把鉴冰安抚好了,再看时间已经来不及了,陈子锟急忙赶赴军委会,等他汽车远去,姚依蕾道:“鉴冰,你来一下,有事和你商量。”   两人来到楼上,姚依蕾开门见山道:“老爷在外面又找了一个女人。”   鉴冰并不惊讶:“老爷孤身在外难免寂寞,找个女人很正常。”旋即又觉得这个态度不大端正,毕竟陈家姚依蕾地位最高,人家以商量的语气来和自己通报情况,似乎应该同仇敌忾才是,毕竟陈家的女人已经太多,再多一个人来分享宠爱,搁谁都不会高兴,于是她又补充了一句:“是什么样的人?”   姚依蕾道:“是个戏班子的班主,三十多岁了,还带个十七八岁的漂亮女儿,你说咱们陈家好歹也是名门大户,找个刀马旦做姨太太,是不是太掉价了?传出去还不被人笑话死。”   唱戏的是下九流,社会地位堪比烟花女子,鉴冰出身风尘,虽然是高等级的女校书,但也是花界中人,对唱戏的到没太大成见,不过她也觉得不太合适。   “若是个年轻貌美的女戏子也就罢了,三十多岁的寡妇,还带着这么大的女儿,想必那女儿也是个红颜祸水吧。”   鉴冰一语中的,其实姚依蕾担心的倒不是白玉舫,她的威胁性不高,但是母女联手,恐怕家中无人能敌,到时候陈子锟再来个老小通吃,可就真没脸见人了。   “算了,还是看老爷的意思,毕竟人家有救命之恩在先,过两天有时间,请白玉舫母女过来吃顿饭,看看她们娘俩的成色,如果还算本份,就再考虑考虑,如果是一心想攀高枝的,趁早了断。”姚依蕾作出了决定。   鉴冰立刻附和:“就这么办。”   ……   陈子锟很忙,他的死而复生给重庆带来巨大轰动,这事儿说白了只是军方工作失误造成的一个大乌龙。   应该追究相关人员责任的,但是换一个思路,却能把坏事变成好事,战局不妙,人心惶惶,汪精卫叛逃,一连串的打击让国民政府军心不稳,是该弄点噱头振奋一下军心民意了。   于是乎,陈子锟的死而复生被宣传部门描绘成凤凰涅槃一般的传奇故事,各种版本的传言满天飞,把广大市民的抗日斗志大大的调动起来,街头巷尾都在传说飞虎神将陈子锟在敌后大展身手,奋勇杀敌的段子。   颁发给陈子锟的国光勋章自然是不会收回的,还隆重的重新搞了一次授勋仪式,各界人士,新闻界的记者都参加了,陈子锟身着戎装,端着酒杯到处寒暄,出尽了风头。   忽然他看见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那人穿着深灰色中山装,国字脸,两道浓眉,神采奕奕,主动向他伸出了手:“许久不见了陈将军,上次见面还是在法国。”   “周先生!”陈子锟急忙将酒杯递给侍者,双手紧握周恩来的手摇动着:“感谢您照顾我的家眷。”   “您太客气了,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周恩来道。   “话是这么说,可那个时候,可没见有人伸出援手。”陈子锟感慨道。   周恩来笑道:“从小的方面说,我们是朋友,朋友有难,自然要伸出援手,从大的方面说,您是民族的英雄,岂能让英雄的家人受苦受难,总之这些是我们共产党人应该做的。”   两人相谈甚欢,戴笠笑呵呵走过来:“子锟兄,周先生,聊什么呢,这么投机。”   “哦,我在说,如果把陈将军敌后作战的经历拍成电影,一定很卖座。”周恩来很急智,知道和共产党人牵扯上关系对陈子锟不利,随便扯了个幌子把戴笠应付过去。   “子锟兄,委座找你呢。”戴笠冲另一个方向举了举酒杯。   “失陪。”陈子锟朝周恩来点点头,走向客厅旁的小房间,蒋介石和宋美龄在那里等他。   见陈子锟走过来,蒋介石轻轻放下撩起的窗帘,道:“子锟,坐吧,你和周恩来以前见过面?”   “回委员长,1922年我从美国途径欧洲回国之际,曾经和他有过一面之缘。”陈子锟并不隐瞒这段经历。   蒋介石淡淡一笑,揭过此事:“子锟,我准备任命你为第五战区副司令长官,和你的老把兄弟李德邻搭班,你意下如何?”   陈子锟当即回绝:“谢委座栽培,卑职当不惯副职,怕是发挥不了作用,还会给李总司令添乱。”   宋美龄埋怨道:“达令,子锟刚回来不久,伤还没养好,和家人团聚也没几天,你就派他上前线,太不人道了,我看不如这样,让子锟先休息一段时间,复原之后再挑起担子来。”   陈子锟道:“夫人此言差矣,敌人是不会给我们喘息的机会的,在江北作战这段时间,我对战局有了更深层次的体会,日寇虽然攻城掠地,势不可挡,但是随着战线的延长,他们的后勤线也越来越长,兵力捉襟见肘,我们应当大力开展敌后作战,开辟游击区,拖住敌人有生力量,为正面战场减轻压力,总之就是一句话,尽一切力量拖,拖到敌人精疲力竭,拖到英美参战,我们就赢了。”   蒋介石道:“子锟你的意思是,还要回到前线作战?”   “是的,我不能抛下江北的父老乡亲啊。”陈子锟从口袋里拿出小玉石烟袋,向蒋介石和宋美龄讲述去这个烟袋的来历。   敌后作战惨烈悲壮,百姓保家卫国不惧牺牲的故事深深打动了宋美龄,以至于为之落泪,蒋介石也颇为动容:“有这样的百姓,何愁抗日不胜。”   关于陈子锟的新职务,蒋介石暂时没有确定,近期给他的任务就是配合宣传部门进行演讲。   侍从进来报告:“夫人,委座,要拍合影了。”   蒋介石和宋美龄整理衣装,出去和大家合影留念,陈子锟被特地安排坐在第一排委座旁边的座位上。   镁光灯一闪,留下历史瞬间,授勋仪式正式结束,陈子锟正要回去,忽然一个风度翩翩中年人向他走来,热情洋溢道:“陈将军你好,我为你写了一首诗。”   “您是?”陈子锟狐疑道,不认识这号人啊。   “哦,忘了自我介绍,我是郭沫若,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理事,同时我也是一个诗人。”   “原来是郭诗人,久仰久仰。”陈子锟握住郭沫若的手,感觉他的手柔若无骨,冰冷滑腻。   郭沫若清清嗓子,开始朗诵:“啊!烈火中的凤凰!我为你歌唱,为你吟诵,你在烈焰中涅槃!你在毁灭中重生!电闪雷鸣吧!欢呼雀跃吧,伟大的英雄迸射着火花向我们走来!”   诗人歇斯底里,闭着眼睛走来走去,一绺头发耷拉下来,又甩了上去,陶醉在诗歌中。   陈子锟抓住一个路过的工作人员问道:“这人是谁放进来的?”   “哦,这是军委会政治部第三厅的郭厅长。”工作人员微笑着解释,又补充了一句,“有才华的人都这样。”   第六十八章 相忘于江湖   诗歌朗诵完毕,郭沫若扶扶眼镜,热情的问道:“怎么样?”   陈子锟点点头:“热情迸发,活力四射,蕴含着对抗日英雄的景仰和抗战胜利的期待,仿佛阴云密布时穿透苍穹的闪电,端的给力!”   郭沫若大为意外:“没想到将军对诗歌的认识如此深刻。”   陈子锟道:“见笑,见笑,早年在新月社和朋友们玩过一段时间。”   郭沫若睁大了眼睛:“可是北京新月诗社?”   “是的,林长民林徽因父女和徐志摩、陈西滢、凌淑华都经常去,西单石虎胡同七号,那时候我还在北洋陆军部当一个小小的中尉科员,想起那段岁月,真是令人唏嘘啊。”陈子锟眯起眼睛,望着天边的云彩感慨起来。   郭沫若喜出望外,正要深入探讨一番,陈子锟却看看手表道:“抱歉,还有事情,失陪了郭先生。”   诗人只好站在汽车尾气中潇洒的挥手:“再会,陈将军。”   陈子锟不是故意不搭理郭沫若,而是确实有事,一大堆机器设备仍在货场上生锈,再不拉回来就废了,姚依蕾此前交涉过无数次,被各部门踢皮球一样推来推去,陈子锟早就憋着一肚子火了,首先要解决的就是这件事。   驱车直奔朝天门码头货场,临到地方忽然想到白玉舫,转了个弯到码头,找到戚家班的大船,一问才知道白玉舫母女进城跑活儿去了,戏班子那点资金全花在给警察行贿上了,现在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再不联系点业务就得饿肚皮了。   戏班子众人对陈子锟的态度很恭敬,很客气,他说话的时候别人不敢插嘴,都垂手站着,脸上带着谦卑的笑容,这让陈子锟很不舒坦,但却无可奈何,阶级间的鸿沟是不可逾越的障碍。   辞别众人,陈子锟才去了货场,径直进去查看自家的货物,发电机组汽轮机暴露在外,风吹雨淋,里面还住着一窝野猫,很多木箱子被拆开,里面的设备不翼而飞,看了真让人心疼。   “喂,你干嘛的?”货场看守远远喝道。   陈子锟走了过去:“带我见你们主管。”   主管见有高级军官来视察,急忙颠颠跑来,陈子锟身材高大,军装笔挺,戴着白手套,倒背手,不怒自威。   “您就是报纸上的陈将军!”主管认出面前的人来,惊喜万分。   陈子锟道:“不错,正是鄙人,我有一批货物存在这里,特来查看。”   主管立刻汗流浃背,想到那位隔三岔五来讨要货物的那位太太了,可不就是陈太太么。   “是这样的,这批物资是被财政部物资管理委员会暂扣的,因为手续不齐全,所以……”   “财政部凭什么扣我的东西,我自家的机械设备装船运来,要什么手续?搁在野地里把好东西都糟蹋了,我找谁要赔偿去!”陈子锟一顿抢白把货场主管训的张口结舌。   “将军,小的也是奉命办事,也很为难啊,要不……您找车把东西拉走?我就权当没看见。”主管小心翼翼陪着不是。   陈子锟更加火大,姚依蕾索要了很久都没下文,自己发了一通脾气,对方居然直接放行,一帮尸位素餐的家伙,还真应了那句话,前方吃紧,后方紧吃,人人都想着发国难财,连个小小货场主管都阳奉阴违,欺软怕硬。   “把东西看好,少了一个螺丝,唯你是问!”陈子锟撂下一句话走了,留下主管不停擦汗,他看过《中央日报》上陈子锟敌后作战的英勇事迹,深知这位惹不起。   货物是被财政部暂扣的,自然要去找他们索要,陈子锟先打了个电话给老朋友宋子文打听情况。   “还没来得及为你接风,实在抱歉……你说物资管理委员会啊,那是孔祥熙负责的,财政部归他管了……子锟,你放心好了,我来帮你处理。”   宋子文很够哥们,大包大揽下来,陈子锟可以腾出时间办理别的事情,先去医院探望陈启麟,他伤的很重,肠子断了一截,需要长时间疗养,短期内是无法重上战场了。   从医院出来,陈子锟又去了八路军办事处,上回人家帮了那么大的忙,不亲自去一趟表示感谢是不行的。   还有重庆的各个社会团体,达官贵人们发来的请柬,也都不可忽视,江东沦陷,陈子锟成了没地盘没军队的将军,得尽快在陪都把关系网编织起来才行。   晚上宋子文请客,陈子锟带着姚依蕾和鉴冰参加,席间多是政界商界的大腕,虽说物资紧缺,但在重庆黑市上,只要有钱什么都能买到,香槟酒、威士忌、美国罐头、日本饼干、俄国鱼子酱,菲律宾雪茄烟,应有尽有。   衣冠楚楚的客人们除了谈时局,就是谈如何囤积物资,倒腾外汇,满眼尽是阔佬嘴上的雪茄和阔太太手上的大钻戒,乐队穿着笔挺的西装演奏着小夜曲,忽然灯火全灭,停电了。   人们一阵抱怨,重庆施行灯火管制和宵禁,但那都是对普通百姓而言,仅有的电力优先供应特殊部门,达官贵人的汽车上都有通行证,这些政策对他们来说形同虚设,不过电厂饱受日本人轰炸,停电是家常便饭,谁也没办法。   侍者迅速点上蜡烛,大厅里烛光朦胧,音乐忽然变得轻快起来,年轻人开始跳舞,满眼都是旗袍大腿和西装革履,空气中似乎也蕴含了一些暧昧的味道,让陈子锟觉得很不舒服。   宋子文端着酒杯过来,一屁股坐下:“子锟,我和财政部交涉过了,你的那批货物,随时可以运走。”   陈子锟道:“运走我又能搁在什么地方,那可是一套完整的发电设备,现在被人拆的七零八落,只能当备品用了,我看不如折价卖给财政部吧。”   宋子文眼睛一亮:“这个办法好。”   “子文兄,此事就拜托你了。”   “哪里,应该的,说起来嫂夫人就此事还找过我,因为事情太忙,而且你知道……孔祥熙虽然是我姐夫,但我和他在政见上的分歧比较大,算了,扯远了,这件事我处理完了打电话给你。”   陈子锟再次表示了感谢,不等舞会结束,带着夫人先行退场,出了大门,外面大街上月朗星稀,寒气喷面,耳畔还回响着靡靡之音,眼前却是倒卧的乞丐,上前看看,人已经冻僵死掉了。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更夫敲着梆子走过,见惯不惊。   回去的路上,姚依蕾道:“明天约了白玉舫母女来吃饭,有别的场就推了吧。”   陈子锟忽然想起一件事:“你不是说陈调元母亲做寿要开堂会么。”   “哦,是啊,不过老人家做寿,不适合武戏。”姚依蕾淡淡道,扭头看向窗外。   ……   次日,朝天门码头戚家班船上,白玉舫对着镜子仔细梳理着头发,从盒子里拿出一枚金钗来。   “娘,我帮你。”戚秀出现在身后,帮白玉舫将金钗插到发髻上,“娘,你终于想通了。”   “想通什么?”   “和干爹的事情啊,难道晚上咱们不去么?”   “去是要去的,人家给脸,咱们得接着,更不能让别人笑话了,来,娘帮你梳头。”   两位刀马旦打扮一新,不施粉黛,不等专车来接,先去街上买了些糕点,提着直奔陈公馆而去。   重庆陈公馆比起北泰和省城的宅子来,简直称得上寒酸,但是对于白玉舫母女来说,依然是遥不可及的豪华所在,水晶吊灯,羊毛地毯,典雅的欧式餐桌,烛台,精美的瓷器和银质餐具,处处透出主人的社会地位和经济能力。   戚家班不是什么大戏班子,多在县城和农村搭台演戏,哪见过这种场面,戚秀有些怯场,白玉舫却始终不卑不亢,从容有度,陈子锟一家都很热情,嘘寒问暖一番,入席吃饭。   白玉舫坐在餐桌前看了一下,道:“对不起,可以拿两双筷子么。”   “王妈,拿两双筷子来。”姚依蕾吩咐道。   陈子锟微微皱眉。   席间,姚依蕾和鉴冰一唱一和,介绍起陈府的情况来,老爷有四位夫人,个个都是同甘苦共患难过的知书达理的上流社会女子,即便是文化程度不高的夏小青也是沧州武林世家出身,暗器轻功双绝。   白玉舫闯荡江湖多年,这点话里的意思再听不出来就白混了,对方是在含蓄的告诉自己,你不属于这个家庭,你和我们格格不入。   宴会结束,白玉舫起身告辞:“多谢款待,就不叨扰了。”   “妹妹不再多坐一会。”姚依蕾客气道。   “不用了,咱们后会有期。”白玉舫一抱拳,带着女儿出去了。   “我去送送。”陈子锟跟了出去。   默默无语的在月色下走了一段距离,白玉舫忽然开口道:“陈将军,咱们就此别过,戚家班明天就要离开重庆了。”   “去哪里?”陈子锟下意识的问道。   “或许去成都,或许出川,天下之大,还愁没地方可去么。”白玉舫望着天上一轮弯月道。   “为什么不留下。”陈子锟的手搭上了白玉舫的肩头。   白玉舫轻轻将他的手拿开,淡淡一笑:“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忘了我吧。”   说罢毅然决然的大踏步走了,戚秀喊了一声,急匆匆跟着去了。   陈子锟摊开手掌,掌心放着一枚白玉做的小船。   第六十九章 惹到了孔祥熙   陈子锟回到家里,佣人在收拾碗筷,姚依蕾和鉴冰坐在客厅沙发上聊着天,见他这么久才回来,姚依蕾站起来道:“我累了,先睡了。”高跟鞋一串响,上楼去了。   鉴冰察言观色,见陈子锟郁郁寡欢的样子,就知道这事儿已经成功了,白寡妇被成功赶走,阴谋得逞,她也不敢多嘴,推说上楼去看姚依蕾,也走了。   陈子锟很郁闷,可又没法责备别人,姚依蕾和鉴冰在误传自己死讯这段时间做的足够好,足够多,自己有什么资格训斥人家,再说白玉舫这档子事儿完全是自己惹出来的,女人在家苦苦支撑,男人在外沾花惹惹,说起来自己有愧啊。   对不起姚依蕾和鉴冰,可是难道就对得起白玉舫么,再看手中的白玉小船,更觉愧疚。   在客厅里闭目枯坐,忽然身后传来轻轻脚步声,然后是一双手按在肩头轻柔的捏着,是刘婷。   “怎么,有心事?”刘婷温柔地问道。   “是啊,我欠白玉舫一个交代。”陈子锟叹口气道。   刘婷转过来,一袭白色睡袍,刚洗的头发湿漉漉的,灯火朦胧下,依稀还是当年督办公署门口的女学生形象,她虽然不算陈子锟的妻妾,但却比妻妾还要亲近,当了十几年的私人秘书,经办他的一切事务,清楚他的处事态度和方针,很多秘密姚依蕾和鉴冰不知道,但刘婷却了如指掌。   “说起来,你和白玉舫认识也不算很久吧。”   “是啊,一共也就是十天半个月。”   “其实,对于爱上一个人来说,用不了十天半个月那么久,有时候一眼就足够,关键是,你到底爱她么?”刘婷幽幽道。   陈子锟一怔,没料到她提出这样一个问题。   “你不要急着回答,两个人走到一起,未必是出于爱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抑或是为了金钱,为了权利,还有,就是同情心和愧疚感,你和白玉舫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你现在对她的感情并不纯粹,而是多了一些怜悯和爱护。”   “白玉舫独立支撑一个戏班子,确实不易。”陈子锟感慨道。   刘婷道:“所以你想帮她,你一厢情愿的以为只要把她收入后宫,一切就迎刃而解了,可是你问过她的感受没有,她需要的究竟是能同甘共苦经营戏班子的普普通通的男人,还是一个顶天立地,南征北战的英雄好汉?她要的,未必是你能给的。”   陈子锟哑然无语。   刘婷接着说:“我看得出,白玉舫是个很要强的女人,她和小青姐到有几分相似,我相信她不会嫁给你,如果你真想帮他们,不妨换一种方式,我听说八路军办事处在搞抗日汇演,大概戚家班能派上用场,虽说是义演性质,但却是打响名头的好机会。”   “好,我明天就给周恩来打电话,谢谢你,婷儿。”陈子锟如释重负道。   刘婷莞尔一笑:“不用谢我,你别责怪蕾姐和冰姐就行,她们也是为你好,为了这个家好,白玉舫到底不比小青姐,是你的初恋情人,她的社会地位太低,进了陈家门,对谁都不好,她自己也不舒坦。”   “我理解,蕾蕾和鉴冰都是一番好意。”陈子锟道。   “你明白就好,上楼吧。”刘婷起身上楼,陈子锟在楼下又坐了一会,这才上楼,悄悄推开了刘婷的卧室门,门没锁,虚掩着。   ……   还是刘婷的办法最靠谱,八路军办事处和国府宣传部门联合搞了一出抗日义演,很多学生组织、诗社、文艺社都踊跃参加,戚家班是传统戏班子,基本功扎实的很,比这些客串玩票的强的多,虽然是义务演出,但名头打响之后,来请他们演戏的踩破了门槛。   大冷的天,船是不用住了,戚家班全员搬到旅社里,整天忙着排戏演出,罗小楼也从万县赶来,戏班子经历一场有惊无险的风波,人心比以前更齐了,看着花花绿绿的钞票不断进账,白玉舫很是欣慰,只是偶尔会觉得心里某个位置空荡荡的。   陈子锟的新职务一直没有确定,只好在家赋闲,偶尔去看一看戚家班的演出,只是每次白玉舫都避而不见,连秀儿都躲着他。   双喜辗转归来,带来江北的消息,盖龙泉和陈寿不愿离乡背井,在当地坚持游击战,刘骁勇失踪,最后见到他是和郑泽如在一起,其余兄弟死的死,伤的伤,江北已经彻底沦陷。   人们已经习惯了战争带来的痛苦,生离死别再常见不过,死再多的人日子也要坚持着过下去,陈子锟每月从陆军部领取固定薪水,因为没有具体职务,所以车马费等补贴也没有,物价越来越高,那点薪水根本不够支撑家庭开销。   经宋子文介绍,财政部表示愿意以废铁的价格收购陈子锟从江北运来的机器设备,虽然很不甘心,但这种情势下任由机器报废还不如半卖半送给国家,陈子锟也没太当回事,吩咐刘婷去办理此事。   一星期后,刘婷将一张《中央日报》放在陈子锟面前,在二版的一个显眼位置上刊登着一则消息:“经物资委员会多方协调,百般努力,从香港进口电力设备一套,从此重庆电力中断将大大减少,此举有力支持了军工生产、抗日大业云云。”   陈子锟纳闷道:“什么意思?”   刘婷道:“香港和重庆根本不通轮船,飞机也无法运输汽轮机这样大的设备,不是我小人之心,管物资的这帮官僚无所不用其极,我怕他们……”   陈子锟可不傻,他立刻想到自己报废的那批机器设备,可不都是电灯厂需要的么。   “走,去看看。”陈子锟抓起了帽子。   带着刘婷和双喜,驱车来到郊外电灯厂,所谓电灯厂,其实就是发电厂的俗称,南京政府西迁以来,重庆电力缺口越来越大,拉闸断电的情况时有发生,扩大装机容量成了当务之急,可是战争期间,水陆交通不便,进口渠道早已中断,发电设备又无法自产,所以一直以来毫无办法。   厂长见陈子锟前来视察,急忙亲自陪同,有问必答。   陈子锟随便问了些业务上的问题,提出要参观一下新购进的设备,厂长的脸色有些不自然,推说设备还没整理好,乱七八糟的有碍观瞻。   “不妨事,我在北泰亲自建设过电厂,工地乱一点怕什么。”陈子锟道。   既然他如此坚持,厂长只好带他去后面仓库视察,电灯厂的露天仓库堆积着大量的发电煤炭,旁边有座雨棚,棚子下面是十几口破破烂烂的木箱子,还有俩锈迹斑斑的汽轮机组。   陈子锟上前观摩一番,不禁怒从心头起,汽轮机正是从朝天门码头搬过来的,里面野猫做的窝还依稀可见,那些木箱子上面竟然还有北泰电力公司的标记,这批所谓香港进口的设备,纯粹就是以旧充新,偷梁换柱。   “我倒想请问,这样的设备,怎么用?”陈子锟冷眼看着厂长。   “我也没有办法撒,物资委就送来这些东西,让我们酌情使用,我想清洗一下锈迹,当成备品来用也是可以的。”   “这不是欺骗老百姓么。”陈子锟掏出中央日报弹着说道。   厂长赔着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物资紧缺,能弄到这些东西已经很难得了,不知道物资委的同志们花了多少国帑,多少精力呢。”   陈子锟冷笑一声,让刘婷拿出照相机把仓库的设备都拍下来,随即拂袖而去。   照片洗出来之后,陈子锟直接拿着中央日报和照片去找监察院长于右任。   于右任是老同盟会员,一部白胡子仙风道骨,为人刚正不阿,见陈子锟登门大感意外,呵呵笑道:“这不是飞虎神将么?”   陈子锟不敢托大,执弟子礼,口称任公,一番寒暄后,道出来意,他本身就是国民党候补监察委员,检举不法是他的职责所在,于右任看了报纸和照片之后,眉头也拧了起来。   “国家危亡,有人还在发国难财,任公,咱们不能坐视不管啊。”陈子锟义正辞严道。   于右任神情肃然,拿起电话:“给我接监察院执法厅。”   监察院介入,逮捕了物资委员会的相关经办人员,经查实,确实有人以废铁的价格收购了陈子锟的设备后,转手倒腾到一个皮包公司,再以香港进口物资的名义卖给物资委员会,这一进一出,光价钱就涨了十倍,还不算那些子虚乌有的运输费用,粗略统计了一下,相关人员从中获利百万之巨!   这可是惊天大案,共产党掌握的《新华日报》在第一时间进行了报道,一时间民怨沸腾,要求枪毙贪官蛀虫的声音充斥着陪都,蒋介石得知情况后亦大为震怒,下令严办。   财政部物资委员会被一锅端,相关责任人杀的杀,关的关,财政部长孔祥熙也被蒋介石严厉呵斥,不免迁怒于始作俑者陈子锟,不过现在陈子锟风头正健,奈何不得他,只能将仇怨埋在心里。   陈子锟对这一切还不知情,依然沉侵在翦除贪官的得意中。   算算时间,嫣儿已经到了美国和小北会面了,关山万里,电报不通,书信要走海路邮船,抵达纽约起码也要一个月,这回乌龙彻底摆大了,陈子锟亲笔修书一封,让鉴冰送到香港,走英国人的邮政系统寄到美国,告知俩孩子自己还活着。   他算的没错,此时嫣儿乘坐的邮轮正好驶入纽约,自由女神像依然矗立在哈德逊河口,曼哈顿依然歌舞升平,一片和平气象。   码头上有四辆黑色的卡迪拉克大轿车,是纽约黑手党帕西诺家族派来接嫣儿的,不远处还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雪弗兰,两个联邦调查局的特工拿着望远镜和照相机坐在车里,其中一个家伙咕哝着:“天知道这帮意大利佬在搞什么花头。”   邮轮靠岸,远渡重洋的旅客们鱼贯而下,帕西诺家族的人上船接人,监视特工举起望远镜,刚喝的一口咖啡差点呛在嗓子里。   “天啊,他们接了一个天使。”   另一个特工抢过望远镜看去,膀大腰圆的黑手党徒们簇拥着一个衣着简朴姿容秀丽的亚裔少女下了舷梯。   第七十章 收养   陈嫣儿长的随父亲,不像欧美人印象中的中国人那样长着一张扁平的脸,塌鼻子小眼睛,而是五官轮廓分明,鼻梁高而挺拔,眼睛大睫毛长,无论以任何种族的审美观来看,都是个小小的美人胚子。   帕西诺家族有个养子是中国人,这个小姑娘也是亚裔人,想必其间有些联系,既然不是黑手党的活动,联邦调查局也就懒得管了,胡乱拍了几张照片便开车回去了。   嫣儿被接到海边的帕西诺家族别墅,老头子带着全家人都在门口迎接,用蹩脚的汉语说道:“欢迎。”除此之外就不会第二句了,好在嫣儿受的是正规女校教育,家里常备英文家庭教师,早就练就一口地道的英语,交流起来倒也不算困难。   等了半个小时,门口一阵汽车轰响,小北回来了,他是从迈阿密驾机飞回纽约,又从纽瓦克机场开着一辆十二缸的梅赛德斯敞篷跑车风驰电掣一般赶来的,路上不晓得吃了多少罚单,光看屁股后面跟着的一长串警车就知道肯定不少。   这里是帕西诺家族的私人领地,自有保镖去和警察交涉,小北头也不回,径直进屋,见了妹妹开怀大笑:“嫣儿,你来了。”   在美国住了两年多,小北的气质发生了很大改变,十六岁到十八岁正是性格养成的阶段,美国人的大气豪迈和珀西诺家族的狠辣执着,都渗透到他的骨子里去了,这两年学业是完全耽误了,可打架开枪驾驶汽车和飞机,以及意大利人擅长的浪漫泡妞大法,全都是学业有成。   简单寒暄后,嫣儿拿出一封信交给哥哥,小北打开看了一遍,脸色大变。   “发生什么事了。”老头子察言观色,知道事情不妙。   “我的父亲……战死了。”小北的肩膀开始抖动,嫣儿也泪流满面,兄妹俩抱头大哭,悲伤的气氛笼罩在帕西诺家族,所有人都轮流和兄妹俩拥抱安慰他们,远隔万里身在异乡收到亲人不在人世的消息,还有比这更令人悲痛的事情么。   小北突然止住悲声,独自上楼,不到两分钟就提着行李下来了。   “孩子,你打算去哪儿?”老头子惊讶的问道。   “回国参战,为父亲报仇。”小北道。   “你最好先冷静一下,你走了,妹妹怎么办,难道你要把她一个人丢在纽约么。”老头子一句话就把小北劝住了,看看哭的泪人一般的妹妹,小北不禁叹口气,亲人都不在这里,嫣儿唯一的依靠就是自己了。   帕西诺老头子决定在美国为陈子锟举行追悼仪式,他花了巨款在纽约时报上刊登了讣告,用了半个版面来追思这位英年早逝的将军,其中不少篇幅是讲述当年他在抱犊崮营救欧美人质的英雄事迹。   追悼仪式在一周后举行,当年抱犊崮上被营救的美国人质有一多半都赶到纽约来参加,具体地点设在一处天主教堂,参加的人都穿着黑色的丧服,无比肃穆。   联邦调查局的汽车照例停在几百码外的街道上,用照相机把来宾全都拍下,汽车牌照记录下来,不过这回他们再次惊讶了,来的客人都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人士,东部西部都有,看穿戴神态,不像是黑手党的朋友,倒像是常春藤名校开家长会。   “瞧,那是斯坦利参议员的女儿。”车里的特工放下望远镜咋呼道,“和她在一起的老头儿是谁,看起来不像是参议员本人。”   另一个正在吃着热狗的特工道:“好像是参议员的哥哥,肖恩·斯坦利上校,荣誉勋章获得者,他可是一个令人尊敬的老家伙。”   凯瑟琳带着伯父和女儿来参加了追悼会,大家纷纷发言寄托哀思,陈将军留下的一对儿女更加激发他们无限的同情心,小北快满十八岁,父母的优良遗传基因加上美国的牛排牛奶,让他长成了六英尺的高个子,而且还有继续长高的趋势,嫣儿十四岁,苗条秀丽,楚楚可怜,一对金童玉女,谁都想收养过来。   “哦,小可怜,听说她刚从中国来,她一定饿坏了。”金夫人擦拭着眼角的泪水说道,她和丈夫艾伦金少校靠给陈子锟的春田洋行打工,已经成了百万富翁,此刻她作出一个决定,收养嫣儿。   可是有这个想法的不止她一个,老肖恩看到可怜的嫣儿,心头也是一痛,再看帕西诺家族的作派,心中就有了计较,他找到帕西诺老头子道:“先生,可以和你单独谈谈么。”   “当然。”老头子和肖恩来到教堂后面的空地上,三月初的纽约乍暖还寒,几只鸟在枝头跳跃,远处的马路上,车来车往,一片繁华。   “我想还是开门见山比较好,帕西诺先生,这么说吧,我认为陈的女儿由斯坦利家收养比较合适。”老肖恩果然直接,一句点题。   帕西诺老头子外表看起像个敦厚的意大利橄榄油进口商,骨子里却是不折不扣的黑手党,老肖恩提出的要求让他很不高兴,淡淡道:“难道你觉得意大利人不能教育出淑女么?”   “当然能,但是恕我冒昧,帕西诺家族确实不适合这个女孩的成长,你知道,我的侄女凯瑟琳有一个女儿,和嫣儿同岁,让两个孩子做伴一起成长,让她接受最好的教育,这才是我们应该为死去的陈做的正确的事情。”老肖恩说道。   “很抱歉,我觉得这是对帕西诺家的侮辱,失陪。”老头子怒气冲冲的走了,儿子马里奥现在也是四十岁的壮年了,看到父亲脸色不善,急忙过来询问:“那个老家伙冒犯您了?让我去教训他。”   “算了,马里奥,他是斯坦利参议员的哥哥。”   追悼仪式结束,金夫人也向老头子委婉的提出请求,让嫣儿去她家“过上一段时间”,这次老头子没有发怒,而是婉言推辞。   事后,老头子交给马里奥一个任务,调查金夫人的背景,这对马里奥来说再简单不过了,不到一天时间就调查的一清二楚,金少校曾经在中国服役,是爱尔兰人,家境不错。   “看起来还是差点意思。”老头子摇头晃脑。   “父亲,您在想什么?”马里奥问道。   “你对斯坦利家族了解多少?”老头子想考考儿子。   马里奥张嘴就来:“斯坦利家族原籍英格兰,他们的祖先是德文郡的一个男爵,后来移民到了美国东部,依然保持英格兰的生活传统,只上长青藤名校,生活刻版,出政客和军官,哦,还出记者。”   “很好,马里奥,你觉得他们怎么样,我是说对于一个小姑娘的成长来说。”   马里奥沉思片刻,道:“不得不承认,斯坦利家族可以培养出贵族来,帕西诺家只能培养出最棒的黑手党。”随即他又哈哈大笑起来:“父亲,难道这不是纽约意大利人最正常的生活方式么。”   老头子耸耸肩:“这当然没什么不好,可是对嫣儿来说,或许斯坦利家更适合她,我想陈活着的话,也会赞同这一点。”   马里奥脸上的笑容收敛了:“父亲,你决定就行。”   于是乎,嫣儿被送到了斯坦利家,帕西诺老头子虎视眈眈对肖恩说:“斯坦利上校,我的小孙女就交给你了,如果出了岔子,我才不管你的弟弟是什么参议员,你得过什么勋章,一样要把你撕碎。”   肖恩道:“恐怕要让你失望了,嫣儿会在凯瑟琳家里,和伊丽莎白一起生活,我要去中国了。”   “去做什么?”   “去做军医,干老本行,我感觉到了,他们需要我。”   老头子上前一个拥抱:“上校,请接受一个意大利人的祝福。”   嫣儿就留在了凯瑟琳家里,伊丽莎白和她同龄,是个活泼可爱的女孩,两人正好做伴,凯瑟琳的计划是先请家庭教师给嫣儿补习,等习惯了美国的生活方式再送到贵族女校和伊丽莎白做同学,当然每个周末也会回帕西诺家看看。   老肖恩打点行装,准备奔赴中国,小北也终于说服了帕西诺老头子,买好了回国的船票,正在此时,一份香港发来的电报送到了帕西诺家。   电报简明扼要,首先通报陈子锟依然健在的喜讯,然后交代两个孩子务必留在美国,不要回国添乱,最后请帕西诺家族出面把陈家在曼哈顿那栋有十五间卧室的房子卖掉,再购买一批物资运到香港。   喜讯来的非常及时,小北立刻电话通知了嫣儿,全家聚在一起喝酒庆祝,家小在院子里狂欢,老头子把马里奥叫到楼上,把电报后半截内容给他看。   “哦,上帝,他这是要发动一场战争么?”马里奥看着清单惊呼道。   清单上面有:哈雷戴维森摩托车二十辆以及备品备件;柯尔特手枪二百支,汤普森手提机枪五十支,四五ACP口径子弹十万发;炸药、雷管、防毒面具、手术器械、消毒药水若干。   “没错,他就是要发动一场战争。”老头子道,随即抓起手旁的东西砸过去,“马里奥,难道你不看报纸的么,中国和日本正在打仗,他们什么都缺,难道我们不应该做点什么嘛?”   第七十一章 新的职责   陈子锟在曼哈顿的房子很值钱,别说是一些轻武器,就是一个步兵营的装备都能换来,而且还有继续升值的巨大空间,帕西诺家族涉足各个赚钱的行当,对房地产也不陌生,既然陈子锟已经窘迫到要卖房子的地步,肥水不留外人田,不如让马里奥出钱买下。   马里奥用十万美元把房子买下,转手就送给了小北,当成他十八岁的生日礼物。   小北受宠若惊,不敢接受。   “收下吧,我的孩子,谁让我是你的教父呢。”马里奥慷慨大方,不光因为陈子锟曾经拯救过帕西诺家族,更因为这不是个赔本的买卖,陈是做大事的人,帕西诺家族的生意和他比起来什么都不算,现在投资,将来一定会有丰厚回报。   购买军火的事情稍微有些麻烦,最近帕西诺家族被联邦调查局盯上了,如此大规模的购买军火,自然会引起一场大风波,一时间FBI,NYPD,以及纽约各大家族全都风声鹤唳,帕西诺家族这是要闹哪样,难道打算血洗纽约各大家族,重新洗牌划分势力范围不成。   当所有军火装上一条运往英属殖民地香港的货船后,所有人悬着的心才放下,原来帕西诺家族开始涉足军火行业了。   实际上,除了陈子锟列出的清单之外,马里奥又自作主张,购买了一百支357口径的柯尔特左轮手枪和两百支雷明顿12号霰弹枪,他觉得这玩意在巷战中的威力比手提机枪还大,可左轮枪一样,是美国精神的象征之一。   陈子锟并未采购飞机大炮坦克车等重型装备,一来是因为没钱,二来是因为没有运输渠道,上海已成孤岛,物资运往重庆需要经过重重关卡,唯一方便的走香港,然后空运到重庆,飞机运量有限,只能购买轻武器和摩托车之类的轻型交通工具。   货船正要驶离纽约港,马里奥忽然带着一批人马出现,搜遍船舱,把企图偷渡回国的小北抓了出来。   “你父亲交代过,现在不许回国。”马里奥这样说。   教父马里奥是纽约名闻遐迩的硬汉,曾经亲手绞死过三个想杀他的刺客,小北很敬畏他,只得乖乖上岸。   汽笛长鸣,货船离港驶向茫茫大洋,小北暗暗下定决心,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回国参战。   ……   一九三九年三月,越南河内传来消息,汪兆铭遇刺,侥幸未死,至此唱双簧一说才销声匿迹,陈子锟一直在重庆等待新的委任,可军事委员会久久没有下文,他也曾多次面见蒋介石要求上前线杀敌,却被婉拒。   关于此事,刘婷分析的比较到位,陈子锟虽然地位很高,但毕竟不是嫡系,又丢失了地盘,已经没有资本和利用价值了,可参照的人是陈调元,想当年也是叱咤风云的北洋上将,现在不过是伤兵抚恤委员会的主任委员,有职无权,只是个牌位。   “如今军事委员会下属各单位,一个萝卜一个坑,再设立新的单位很麻烦,让你当副职也不合适,所以只能先搁置起来。”刘婷这样说。   “那还不如到第五战区去给李宗仁当副手。”陈子锟道。   刘婷微笑:“那是气话,第五战区没有一个兵听你指挥,你当惯了主官,屈居人下肯定不适应,到时候耽误了战事,岂不麻烦。”   “这样说,我还是回江北打游击去算了。”   “这确实是一条路,可你的名声太大,军衔太高,敌后作战九死一生,若是大张旗鼓的宣扬你去江北领导游击战,日寇定然出动大军企图将你俘虏或者击毙,那样的结果对于国府来说是不可承受的。”   陈子锟大怒:“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七尺男儿就留在后方坐冷板凳不成!我这就请命去江北主持敌后作战。”   说干就干,他径直来到委座行辕面见蒋介石,要求带领一支人马潜入江北开辟敌后战场。   “日军占领大城镇和交通线,无力顾及广大农村,只要我们把农村占领,让日寇收不上粮食,运不出物资,大大增加占领成本……”   陈子锟滔滔不绝的说着,蒋介石不时点头,最后道:“子锟啊,你的想法很好,我已经决定开辟敌后战场,但你的职责不在于此,中央有更重要的担子交给你。”   “请问委座,是什么任务。”   “这个嘛,你先回去,过两天就有任命书给你。”   陈子锟走后,蒋介石把何应钦叫来商量,如何解决这个头疼的问题。   何应钦说:“陈昆吾确实是一员猛将,但却非智将,北泰之战固然英勇惨烈,但这么多进口武器装备用来死守孤城,足见此人毫无大局,若把这些武器给我们中央军,定然能消灭更多的日军,取得更大的战绩。”   蒋介石脸上有些发烧,陈子锟死守北泰和自己把大量精锐投入到淞沪战场的决策如出一辙,何应钦批评他就等于批评自己,不过他知道何应钦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是看不过陈子锟罢了。   “敬之,你有什么办法?”   “依我看,不如给他个闲置,磨磨心性……那么多的烈士遗孤无法安置,就让他掌管遗孤抚恤委员会吧,好歹也是军委会直属机关,级别够高。”   “也好,就这样办。”   两日后,陈子锟果然接到任命,居然让他管理烈士遗孤,这种工作向来是由蒋夫人宋美龄负责的,北伐胜利后,南京建有专门的烈士遗族学校,抗战开始后,学校西迁,战争规模扩大,战死者数十万,哪有什么管理可言,宋美龄又兼着航空委秘书长的职务,无暇他顾,所以这活儿更没人管了。   一心想上阵杀敌,却给了这么个尴尬的工作,想撂挑子又心不甘,自己“成仁”那段时间,妻儿受尽苦难,推己及人,不能让烈士的遗孤受到同样的遭遇,陈子锟毅然挑起这个担子,却发现手下无人可派,无钱可用。   这个委员会是新成立的,军委会人手紧张,连个秘书都没派,只好让刘婷先兼着,再去财政部要经费,不出所料吃了闭门羹,抗战正在紧迫关头,前线缺粮少弹,哪有资金照顾遗孤。   陈子锟很生气,直接找到财政部长孔祥熙,他一身上将军装,胸前挂满勋章,谁也不敢阻拦,径直来到孔祥熙办公室,开门见山道:“孔部长,我需要十万元拨款。”   他的来意孔祥熙清楚的很,吩咐秘书倒茶,亲自拿出财政部的报告给他看,财政早已是巨额赤字,前线每月开销以千万计,后方各单位索要拨款的书信厚厚一摞。   “不瞒陈将军,财政早就频临崩溃,实在拿不出钱来。”孔祥熙两手一摊道。   陈子锟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钱让我怎么养活一帮孤儿寡母,前方将士有后顾之忧,又怎么安心打仗。”   孔祥熙道:“陈将军,别说烈士遗孤的生活教育问题了,就是连抚恤金都快发不出来了,国家内外交困,有困难的不止你一个,委座正是看你有能力,才将重任交托与你,财政上实在拿不出钱来,不过你可以去筹嘛。”   陈子锟碰了一鼻子灰,回到家中闷闷不乐,一家人都跟着想办法,姚依蕾说父亲在香港银行里还有一笔款子,不如先借来用。   “那是岳父的棺材本,万万动不得。”陈子锟当即否定。   “要不,咱们弄一架飞机专门跑香港,倒腾紧俏物资赚钱维持。”鉴冰时刻不忘跑单帮的经历,以往是单枪匹马,现在丈夫回来了,甩开膀子大干一场,还不赚的盘满钵满。   “不行,这种事只能小打小闹,大张旗鼓的干,影响到别人的买卖,指不定谁下个绊子咱们就臭名远扬了。”陈子锟也否决了这个提议。   “那就只有搞募捐,筹集善款一条路可走了。”刘婷经过深思熟虑,提出新的建议,这次获得了大家的一致认可,不过由谁操刀又成了问题。   “昨天在街上遇到以前淮江日报的总编辑阮铭川,请他出马在报刊上发文章预热,然后联合八路军办事处,他们搞群众运动最在行,再请一些文艺界的人士为之呐喊,何愁善款不来。”刘婷信心满满道。   陈子锟道:“好,我看行。”   经过一番协调,中央日报、新华日报、香港大公报纷纷刊登文章,问烈士遗孤筹集善款,消息传遍世界,东南亚华侨首富陈嘉庚率先支持,捐赠善款十万,客居香港的杜月笙也捐了两万块。   重庆,八路军办事处和文艺界人士联合为遗孤举办大型义演,周恩来代表延安方面捐了一千块,宋子文出了一万块,陈调元出了三千块,宋美龄听说之后也以私人名义捐赠了五千块,最令人感动的是戚家班捐了五百块,这是他们一分一毛攒下来的血汗钱。   刘婷收拢了几千名孤儿寡母,暂时落脚在一家修道院中,善款到位后,在嘉陵江北五里店租了一块荒地,盖屋筑墙,打出了抗日烈士遗族安置营地的招牌,有了这批善款,营地总算能勉强维持下去了。   而此时陈子锟也在考虑下一步要做的事情,从美国运来的军火已经抵达香港,这批军火本来打算支援江北抗日游击队的,现在看来,还是自己亲自跑一趟比较好。   第七十二章 秘密潜入   重庆白市驿机场,陈子锟拿着航空委开出的公文找了一圈,终于在维修车间找到了自己那架DC-3运输机,望着机翼上的累累弹孔和蒙皮上的厚厚灰尘,他大为心疼:“不是自己的东西就不知道爱惜啊。”   这架飞机的发动机被日军高射炮击伤,需要大修,可是重要零件需要从美国进口,所以一直搁在机库里,本来有人想把机器设备拆了放在其他飞机上使用,却被航空委员会秘书长宋美龄否决,理由是这架飞机是陈子锟将军曾经使用过的,有纪念价值,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以拆散。   陈子锟是前航空委主任委员,讨回自己的飞机不在话下,可是飞机接近报废状态,他也无能为力,只好先去香港订购零件。   重庆至香港的航班一直没有中断,中华航空的客机大部分都飞这条仙路,淞沪会战之后,居留上海的北洋政客、军阀、文艺界人士,大凡有影响力的人物都逃到了香港,人员和资金的流入使得香港忽然变得热闹繁华了许多。   陈子锟带着双喜搭乘华航客机飞往香港,这也是一架DC3客机,机上坐满乘客,因为高空飞行寒冷,旅客们都裹着大衣缩在座位上打盹,以此渡过漫长而无聊的旅程。   华航的飞行员都认识陈子锟,邀请他到驾驶舱指导工作,陈子锟饶有兴致的去参观了一下,回来的时候,发现有个中年旅客上下打量着自己,不禁回望过去,那人却将礼帽扣在脸上,装睡了。   双喜也狐疑的看了对方一眼,那人带了两个随从,看起来都是练家子出身。   终于抵达香港,老岳父姚启桢亲自开车来接他,岳父母不习惯重庆湿冷的气候,嫣儿赴美之后就定居在香港,喝喝茶,打打牌,囤积点紧俏物资倒腾到内地,两不耽误。   姚家在香港有一处房产,位于港岛维多利亚湾附近,地势绝佳,价格不菲,附近邻居也都是从上海逃难来的阔佬大亨们。   “香港以前不如上海,日本人在上海搞了个暗杀名单,把爱国人士的名字全都列在上面,让七十六号按图索骥,搞的血雨腥风,人心惶惶,只要有点能耐的人全逃到香港来了,港英政府可开心了,你想啊,上海的精华和财富全过来了,港督再不高兴,那就真成了戆都了。”   姚启桢谈笑风生,时不时迸出两句粤语,气色也很好,看来香港的水土很适合他。   陈子锟半开玩笑道:“要是日本人哪天打过来,这些人再往哪儿逃。”   前交通次长嗤之以鼻:“日本人?借他两个胆子也不敢招惹英国人,英国皇家海军天下无敌,新加坡就停着舰队呢,日本人敢动,就封锁他的海上交通,困都困死他们,日本人也就是欺负欺负咱们中国人,还不敢和英美叫板。”   陈子锟道:“此一时彼一时,欧洲情况也很紧张,真打起来,英国顾不上亚洲,谁能保证日本人不铤而走险。”   姚启桢抽着烟斗若有所思,半天才道:“不用担心,欧洲有法国呢,天下第一陆军,马其诺防线固若金汤,德国人怎么都得掂量掂量。”   陈子锟忽然想到1936年在柏林奥运会上看到的情景,纳粹党治下的德国和欧战时期的德意志帝国截然不同,有着令人恐惧的秩序和狂热,如果欧洲再次爆发大战,肯定要比上次惨烈的多。   姚启桢见他沉默不语,不禁心中一动,女婿是高级将官,莫非得到什么小道消息了。   “怎么,时局又有变动?”   “不是,我在想欧洲的局势,德国法国英国,还有苏联,下一步将会怎么发展,对了,您知道杜月笙住在什么地方?”   “我有他的电话号码,现在就打?”   “不忙,我先去港口把美国运来的货收一下。”   ……   次日,陈子锟联系上了杜月笙,前往他的寓所,昔日上海滩大亨远走香港,气势不减当年,公馆内警卫森严,杜老板亲自到门口迎接,依然是长袍马褂打扮,面容略显削瘦。   一番寒暄后,杜月笙请陈子锟上楼,书房内奉茶,在这儿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正是昨日同机来港的那个神秘男子。   男子和昨日表现完全不同,热情上前握手:“陈将军,幸会,我是组织部的吴开先,昨天没打招呼,是因为飞机上人多眼杂,怕耽误了大事。”   陈子锟恍然大悟,怪不得有些面熟,原来此人是国民党中央组织部的副部长吴开先,自己和党部方面交情不深,但高级别人物总还是眼熟的。   “原来是吴次长。”陈子锟和他握了握手,分宾主落座,杜月笙道:“我正在和吴次长谈事情,陈将军不妨加入进来,吴次长以为如何?”   吴开先迟疑了一下,随即笑道:“本来此事是高级机密,但陈将军乃党国高层,自然不在保密范围之内,是这样的,上海沦陷之后,中央设立地下党部从事敌后工作,汪逆叛变以后,抗战情势发生改变,不少党部委员被拉拢利诱,公开投敌,参加所谓的‘和平运动’委座命我潜入上海收拾残局,消灭叛徒。”   说着说着,吴开先的面容严肃起来,陈子锟也不禁肃然,原来此人身怀秘密使命,怪不得在飞机上装着不认识自己,不过现在却有开诚布公的全盘说出来,又是什么用意?   很快就有了答案,杜月笙道:“上海的水很深,吴次长需要借助各方面力量,我杜某人读书不多,精忠报国的道理还是明白的,此番赴沪,由我的管家万墨林全程接应,有什么事情,都是一句闲话。”   “多谢杜先生。”吴开先道。   “上海各方势力错综复杂,汉奸四处暗杀绑票,乌烟瘴气,青帮弟子附逆的也不少,张啸林就认贼作父了……”杜月笙侃侃而谈,忽然话锋一转,“陈将军的三枪会就很有骨气,一直和日本人作对。”   陈子锟明白了,对方要借助自己的力量,毕竟上海已成孤岛,日本人势力极大,能多一份力量,吴开先的胜算就更大一些。   “正好我要去上海,不如同行。”陈子锟道。   “那太好了,我们再次同机。”吴开先眼中闪过惊喜之色,他可是做过功课的,陈子锟在上海的地下势力虽不如杜月笙,但也有单独的一套系统,三枪会在闸北颇有名气,在租界也是打出过威风的。   “坐飞机不行,虹桥机场在日本人控制下,特务云集,飞机坐人太少,一个航班就几十个人,目标太明显,我建议坐船去,我来安排。”杜月笙提议道,说是提议,其实已经作出了决定,一个是党国上将,一个是组织部次长,出了纰漏他可担待不起。   说走就走,杜月笙当即安排了五张船票,是一艘挂法国旗的客船,从西贡过来经停香港,终点是上海,头等舱太惹眼,安排的是二等舱,一船有上千旅客,倒也适合掩藏身份,另外陈子锟还有一批货物需要运至上海,走船运更方便一些。   吴开先身怀使命,心事重重,上海乃敌占区,稍有行差踏错就是万劫不复,陈子锟却没这个心理负担,就算是东京他都敢闯一闯,何况上海又是自己及其熟悉的地方。   一路之上两人聊了不少局势方面的话题,陈子锟对吴开先的印象不错,起码此人的心比较正,看来蒋介石识人用人的水平还是有的。   三天后,船到上海,停泊在十六铺法国码头上,遥望浦东,日本纱厂上太阳旗猎猎飘扬,南市的建筑物上则是伪政府的五色旗,码头内外,人潮涌动,苦力、小贩、旅客,熙熙攘攘,安南巡捕吹着警笛拿着长竹竿维持着秩序,几个戴墨镜的汉子站在角落里,抱着膀子注视着来来往往的旅客,不晓得是哪方面的特务。   为防万一,陈子锟不和吴开先一起下船,两人分头行动,他在舱里对着镜子贴上两撇黄色小胡子,戴上假发套,俨然一个外国绅士,双喜拎着皮箱,带了顶巴拿马草帽,脸上涂了些东西使肤色变得黝黑,看起来就像是热带生活了多年似的。   相比之下,吴开先和他的保镖就没有任何伪装,直接下船,果然,那几个特务对视一眼,正准备过来盘盘海底,忽然一个瘦高的男子迎上去,和吴开先握握手,将他接上一辆汽车,特务们面面相觑,只得退下。   “那是杜月笙的管家万墨林,上海滩谁也不敢不给他面子,因为他代表着杜老板在上海的利益。”陈子锟向双喜介绍道。   两人下船,陈子锟故意亮出一口流利的法语,伊利哇啦一通说,双喜跟着不断点头,特务们见是从越南来的洋人,正眼也不看他们。   顺利出关,一群黄包车夫围上来,操着洋泾浜英语法语招揽客人,陈子锟上了一辆车,直接用地道国语吩咐道:“大马路东亚旅社。”   “哟,先生您会说中国话啊。”   拉黄包车的苦力一多半都是苏北人,练就在大上海讨生活的本事,一边跑一边搭讪,陈子锟信口开河应付一番,到了南京路东亚旅社,进门绕了一圈,出来后已经换了一身行头,恢复了中国人的打扮。   “上海,我回来了。”外滩的钟声里,回荡着陈子锟斗志昂扬的话语。   第九卷 敌后   第一章 美金   法租界,陈公馆门外的道路上,梧桐树发了新芽,黄包车夫也换了轻便的春装,猥琐的安南巡捕拎着警棍百无聊赖的站在道路中央,春天的气息驱走了冬日的严寒,上海恢复了勃勃生机。   一九三九年初的寒流,上海街头露宿的难民冻死了上千人之多,育婴堂门口一天就收容了二百个弃婴,这个数字相当惊人,但是考虑到租界内容纳了从南市闸北浦东逃来的一百多万难民,其中只有三成暂住在旅馆和亲戚家,其余的只能栖身马路,而且缺粮少衣,这上千人就显得不多了。   上海成为孤岛,外国人的活动范围大大缩小,日本人雇佣的汉奸特务杀人越货,无恶不作,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搅乱租界治安,制造恐怖气氛,当局焦头烂额,却不得不勉力维持。   林文静和女儿小白菜住在租界已经半年多了,外有李耀廷,内有夏小青,日子过的倒也安稳,每周李耀廷都会派人送来牛奶、大米和鲜肉蔬菜,这些食物在以往不值什么钱,但在今天的租界,却价值不菲,更珍贵的是李耀廷的这份心意。   米姨经常来看外孙女,虽然林文静不是她亲生的,但毕竟共同生活了多年,况且到这儿来不用干活,只要动动嘴支使支使佣人,就能拿回去不少粮食,何乐不为。   米家本来住在南市,淞沪会战,房子被夷为平地,只得举家搬到租界,从二房东手里租了一间比蜗牛壳大不了多少的房间住在里面,舅舅整天出去厮混,借酒浇愁,一家人的生活过的极其困苦,若不是有林文静每周给些粮食,日子早就撑不下去了。   本来林文静善心大发,想把米姨一家接到公馆来住,但被夏小青断然否决,她说你以德报怨没有错,但这是陈子锟的房子,不打招呼就借给外人住可不好,平时打点些米面菜蔬就仁至义尽了,林文静这才作罢。   陈子锟来到公馆的时候,米姨还没走,正摆足了老太太的威风呵斥两个佣人,租界难民太多,人力资源丰厚,只要很少的钱就能雇到奶妈和佣人,在这些可怜人身上,米姨很能找到优越感。   有人敲门,米姨打发佣人去开门,大门外站着两个陌生男子,手提皮箱,礼帽风衣,帽檐压得很低,风尘仆仆的样子。   “先生,侬找撒拧?”佣人问道。   “这是我家。”陈子锟径直进门,双喜拎起皮箱跟在后面,顺手把门关上了,夏小青听见外面有动静,急火火下楼,一眼看见陈子锟,顿时眼圈红了,嘴上却道:“没良心的,还知道来!”   “这是姑爷吧,变样了,都不敢认了。”米姨笑逐颜开道,虽然陈子锟娶了林文静,但两家并不怎么来往,米姨已经很多年没见陈子锟了。   看着眼前苍老憔悴的老妪,实在难以和二十年前北京石驸马大街那个风韵犹存的少妇联系起来,陈子锟不禁感慨,都老了。   “是米姨啊,你好你好,身体怎么样,家里都好吧。”陈子锟嘘寒问暖,把米姨搞的很感动,正说着,林文静从楼上下来了,身后还跟着抱着小白菜的保姆,在上海调养了半年,她的气色总算好些了。   丈夫千里迢迢来了,林文静惊喜万分,一家人又团圆了,夏小青吩咐厨子做饭,陈子锟客气了两句,要留米姨吃饭,米姨坚决要回去:“阿拉家里做好饭了,就不在这儿吃了。”   林文静道:“这段时间全靠阿姨照顾了,忙前忙后,很是辛苦。”   陈子锟闻言拿出钱夹,掏出几张美钞道:“辛苦米姨了,来的匆忙没带多少钞票,这些钱先拿着买些东西,租界物价贵,家里生活一定很拮据吧。”   米姨坚辞不受,林文静劝了半天,她才收下了,乐颠颠的到厨房指挥厨子做饭去了。   一家人其乐融融,陈子锟逗弄着小白菜,把后方的事情和两位夫人分享,林文龙已经到了昆明,在西南联大读书,一切安好,重庆这边,姚依蕾和鉴冰刘婷她们过的也不错。   “你弟弟呢,最近在忙些什么?”陈子锟问夏小青。   “他啊,整天瞎混,不见人影,好像这几天去北平参加什么首映式去了。”夏小青撇撇嘴道。   “北平可是日本人的地盘啊,难道他落水了?”陈子锟皱起了眉头。   “落水”是对叛变投敌的一种委婉说法,尤其在孤岛上海,从政界军界商界到知识界、文艺界,变节投靠日伪的人多如牛毛。   “不会的,青羽大节上不会出岔子。”夏小青当即否定了这个说法。   说话间饭菜做好,上桌吃饭,席间米姨更是殷勤万分,不时给女婿夹菜,客气的很,吃完饭又坐了一会,这才告辞离去。   等米姨走了一会,林文静才发现放在墙角的米袋子:“哎呀,米姨忘了带米回去。”   陈子锟便询问了一下米家的近况,林文静趁机提出,自家空房子甚多,不如借给米家人居住。   “不管怎么说,米姨都是我爹的妻子,文龙的生母啊。”   陈子锟不喜欢米家人,但也不得不考虑文龙的面子,便道:“你也需要有人照顾,就让米姨搬过来就是,但是米家其他人,尤其老太婆和文龙的舅舅他们,就免了吧,省的大家都不开心。”   林文静也觉得这个安排挺好的。   ……   米姨兴冲冲的回到家里,爬上低矮的亭子间,背着身子拿出美钞来数着,小心翼翼藏在口袋里,忽然咣当一声响,弟弟醉眼朦胧进来:“拿米回来么?”   “哎呀,忘记了。”米姨惊呼。   “今朝没饭吃,大家都要饿肚皮。”弟媳妇斜眼道。   米姨无奈,拿出一张美钞来:“阿弟,你拿去到外滩银行兑了,先买些米来。”   美钞的出现让大家都瞪大了眼睛,阴暗的亭子间里似乎也熠熠生辉,连卧病在床的米家老太太都撑起了病躯。   “美钞!你那个便宜女儿给你的,还有么!”弟弟眼中闪着狼一样的绿光。   “没了!”米姨知道自己这个弟弟好吃懒做不务正业,家里那点家底子全被他抽了鸦片,有钱绝对不能落到他手里。   弟媳妇阴阳怪气道:“刚才悉悉索索数了老大一会,怎么就一张。”   弟弟又是一番威逼,米姨无奈,只好拿出剩下的,刚要说话,被弟弟一把抢去,蘸着唾沫数了一遍:“五十美金,这下发达了!”   米姨忙道:“你不能全拿去,这是女婿给我的,下回人家问起,阿拉没法交代。”   弟弟停了手:“陈子锟来上海了?”   米姨知道说漏了嘴,想掩饰也来不及了,只好承认。   “难道姓陈也落水了?”弟弟惊讶道。   “这个阿拉不清楚。”米姨确实不知道。   于是弟弟和弟媳妇又是一阵奚落,说她白替人养活女儿了,女婿那么有钱,才孝敬五十美金,和打发叫花子有什么区别。   “他家住着大洋房,不晓得孝敬姆妈,还有良心么,每礼拜就打发一点大米小菜,我们米家也是体面人,就这么羞辱我们……”弟媳妇不怀好意的敲起了边鼓。   弟弟打了个呵欠,大烟瘾上来了,带着美钞出去过瘾,来到常去的烟馆,把门的见他来了,拦住道:“米家富,侬又来蹭烟抽了。”   米家富兜里没钱,经常被烟馆的人嘲笑,此刻得意洋洋亮出美钞:“看清楚,正儿八经美金,给阿拉上一筒上好的热河烟泡。”   有钱的就是大爷,烟馆小厮们立刻笑脸相迎,伺候周到,米家富过足了烟瘾,精神头十足,出门回家,忽然几个人涌上来,将他架到一边弄堂里,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身上的衣服全都剥掉,然后一哄而散。   这叫“剥猪猡”,以前都是半夜行劫,而且冬季发案率较高,因为可以剥到皮袍子,现在租界治安大乱,不分四级都有人干这个营生,而且光天化日也抢劫,米家富剩下的美钞还没暖热就没抢了去,衣服和手表也没了,气的他暴跳如雷,捂着下面跑进了烟馆,顿时惹起一阵狂笑。   米家富好歹也是出来混的,他托朋友捎信给白先生,这位白先生曾经是米姨的姘头,上海滩有名的白相人,爱管闲事,爱帮朋友出头,接到电话立刻赶来,还带了一套衣服,听米家富哭诉了经过,白先生淡淡道:“一句闲话,管保把那帮瘪三抓到,对了,侬哪来的美金?”   米家富一五一十慢慢道来,末了还问:“老白,陈子锟也落水了么?”   “阿拉不晓得。”白先生的表情有些奇怪,找了个借口匆匆走了,上了黄包车对车夫道:“极司菲儿路七十六号。”   ……   天色已晚,十六铺码头货仓,一辆卡车,两辆轿车静静的停着,穿着风衣的汉子警惕的四下张望,腰间隐约露出配枪的痕迹。   仓库内,陈子锟亲自用撬棍打开一口木箱子,拿出一支雷明顿霰弹枪,哗啦哗啦摆弄着,然后丢给李耀廷。   “有了这玩意,和七十六号那帮丫挺的再在街上驳火就吃了不亏了。”李耀廷赞道。   “还有这个。”陈子锟又抛了一支汤普森手提机枪过去。   李耀廷顿时眉飞色舞:“这玩意好啊,我那也有几把,可惜子弹难搞,都成了烧火棍了。”   陈子锟道:“我给你介绍个朋友,以后缺子弹可以找他。”   “谁?”   “他叫比尔·钱德斯,是美国陆军上尉,驻扎上海,专管军火物资油料,顺便提一句,他是我西点的同学,关系铁的很。”   第二章 不得好死白先生   李耀廷愣了一会才道:“你这同学混的不如意啊,你都是上将了,他才是上尉,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驻防上海也是你给安排的吧。”   陈子锟道:“没错,是我帮的忙,他前脚调防,后脚就开战,可把他坑苦了,不过打仗归打仗,不耽误发财,管军需的,随便弄点都够半辈子吃的,汽油、子弹、枪械,只要你能拿得出真金白银,他都能帮你弄到。”   李耀廷乐坏了:“这条线可得掌握住,赶紧介绍给我,大家一起发财。”   陈子锟道:“没问题,今晚大家就聚一聚。”   仓库中的木箱子被搬上了卡车,用苫布盖上,隐约露出的一角上印着USA的字母,散在各处的保镖聚拢上车,呼啸而去。   当晚秘密前来法租界陈公馆的人可不少,三枪会的苏青彦、春田洋行的慕易辰夫妇,精武会的欧阳凯和司徒小言,美国陆军上尉比尔钱德斯夫妇,自然也少不了大亨李耀廷,为防止引人注目,大家的汽车都停在一条街区之外,陆陆续续步行而来,租界不太平,光苏青彦就带了四个护卫,李耀廷更是随时都有满满一车保镖跟着,这些人并不进宅子,而是散在各处装作行人模样或者在路灯下看报纸,或者来回巡视,确保安全。   夏小青操办了丰盛的家宴,虽然物资紧俏,但只有肯花钱,黑市上什么都能买到,这一点倒是和重庆一样。   老朋友们欢聚一堂,谈笑风生,钱德斯上尉带了一箱子威士忌当作礼品,洋酒在黑市的行情可不低,当初驻扎菲律宾的穷上尉现在摇身一变,变成脑满肠肥的军需官,气色都不一样了,艾米丽更是容光焕发,手上带着硕大的钻戒,拎着鳄鱼皮的小包,想必都是上尉的外快相当丰厚。   酒过三巡,忽然外面进来一人,对李耀廷附耳说了几句。   李耀廷面色大变,肃然道:“刚收到风,七十六号派了几车人进了法租界,不知道要找谁的晦气。”   众人面色都变得难看起来,七十六号臭名昭著,恶名远扬,这帮汉奸和以前混上海滩的江湖人士不同,当家作主的两个人,一个叫李士群,一个叫丁默邨,都是专业特工出身,行事缜密狠辣,杀人不眨眼,沦陷以来,死在他们手里的反日人士不在少数。   慕易辰道:“幸亏我们在陈公馆做客,不然真要当心了,不晓得今天哪个人倒霉。”   众人都沉痛的摇头,悲愤莫名。   陈子锟笑道:“且看他们猖狂到几时,咱们喝酒。”   干了一杯酒,他低声问李耀廷:“消息可靠么?”   李耀廷也小声回答:“可靠,你还记得我以前有个司机叫吴四宝的么,他现在就在七十六号,到底有些香火情,彼此之间经常有情报往来。”   陈子锟道:“看来七十六号情报灵通的很,今天和我同船而来有一位大人物,想必是冲他去的。”   李耀廷会意道:“是重庆方面的特派员吧,最近上海局势不妙,也该收拾一下残局了,算了,不管他们,只要别招惹咱们就行。”   又喝了一会,突然外面传来激烈的枪声,餐厅的玻璃都被流弹打碎了,众人大惊,纷纷藏身餐桌底下,陈子锟飞身上楼,先确定妻小的安全,让林文静抱着孩子躲在卧室衣帽间里,这才出来,一跃下楼。   楼下大厅,双喜打开一口木箱,里面全是擦掉了黄油的雷明顿霰弹枪,男人们七手八脚的填着子弹,咬牙切齿,外面枪声更加激烈,看来七十六号的特工是冲着陈公馆来的。   装弹完毕,陈子锟和李耀廷各持一把霰弹枪站在大门两侧,低吼一声:“走!”大门打开,两人同时现身门口,一手推拉枪管下面的套筒,一手扣动扳机,霰弹扇面射出,铁雨肆意倾泻。   双喜和苏青彦各持手枪从窗口跃出,左右夹击,楼上夏小青举着步枪沉稳射击,一枪一个。   外面打得天翻地覆,来的远远不止一车人,足有二三十口子,一水的礼帽短打,胳膊上扎着白毛巾,不过武器装备就差点成色,只有撸子和盒子炮,干特工的讲究隐蔽性,对火力要求不高,七十六号没有重火器,就算有,也无法通过租界闸口。   武器上的差距,使得突袭的效果很难持续,特工们死伤累累,剩下的人见一击不中,纷纷上车逃命,交火只持续了五分钟。   地上一堆子弹壳,还有八具尸体,没有任何身份标识,也都是生面孔。   交火结束,法租界巡捕才赶了过来,对于这种场面他们早已司空见惯,也不抓人,也不问话,只负责唤来水车,用水龙头把地上的血迹冲刷干净。   众人回到公馆,匆匆收拾行装,这地方已经暴露,住不得了。   忽然慕易辰道:“哎,那两位精武会的朋友呢?”   话音刚落,欧阳凯提着一个半死的家伙进来了,往地上一丢,淡淡道:“抓了个活的。”   双喜上前揪住那人领子:“说,谁派你来的?”   那人翻番眼皮,装傻充愣。   苏青彦走过来,拍拍双喜肩膀:“让我来。”   他掏出匕首,二话不说先将那人的小拇指切掉,顿时杀猪一般的惨叫直冲云霄,外面洗地的巡捕都眼睛都不眨,更不转头来看。   苏青彦继续切手指,咔嚓一刀,无名指也掉了。   “我说我说,是张老板派我们来的。”   “哪个张老板!”   “张啸林!”   大家面面相觑,本以为是七十六号,没想到是老对头张啸林下的黑手。   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毕竟这家伙只是个小喽啰,苏青彦把他交给手下处置,帮着陈子锟搬家。   行李很快收拾好了,林文静抱着哇哇哭的小白菜不知所措,夏小青一脸怒气,这个陈子锟真是惹祸精,刚到上海就引来一帮杀手,虽然这次平安无事,可谁能保证下次安全,硬是搞的好端端的家不能住了。   往哪儿搬是个问题,李耀廷家也不安全,三枪会和精武会在闸北日本人治下,更不行,正在犯愁,艾米丽自告奋勇:“到我家去。”   当初陈子锟曾经把曼哈顿的豪宅借给艾米丽和三个孩子居住,比尔的新差事更是全靠陈子锟帮忙,现在终于可以回报了。   公共租界英美人聚居的地方还是很安全的,有海军陆战队站岗,汉奸特务再猖狂也不敢招惹洋人,于是陈子锟亲自送妻小前往,其他人各自散去。   ……   次日,米姨再次来到陈公馆,发现大门紧锁,人去楼空,再看墙壁上,铁门上,累累弹痕,顿觉不妙,慌忙回家质问阿弟米家富:“家富,侬昨天乱说什么了?”   米家富不明就里,米姨说了半天他才恍然大悟:“阿拉就和老白讲了一句闲话,难道……”   老白是什么人,米姨清楚的很,昨晚上陈公馆遭袭,绝对和他脱不开干系。   米姨很惆怅,她有些担心林文静的安全,更让她郁闷的是,以后没有免费米粮往家里拿了。   “册那,老白坑我。”米家富按捺不住跳了起来,他不是傻子,顿时想到剥猪猡的人可能就是老白安排的一出戏,这家伙,不够朋友。   米家富来到烟馆,在一群吞云吐雾的道友中找到了老白,不客气的往他身边一躺,让伙计上一筒烟泡。   “家富,侬做撒子。”老白斜了他一眼。   “做撒子,侬心里清楚,侬卖情报赚了不少铜钿吧,起码和阿拉五五开。”   “撒子情报?”   “少装傻,陈子锟到上海来的情报。”   老白鼓起眼睛:“侬搞搞清爽好不拉,侬一句闲话,谁记住了?哪个赚了钞票,哪个不得好死!”   米家富见他赌咒发誓,渐渐相信:“真不是侬告的密?昨晚上陈公馆被人抄了,满墙都是子弹坑。”   白先生依然撇清:“不关阿拉的事情,不过呢,你真有可靠的情报,咱们倒是可以搞一下,卖给七十六号或者张老板,二一添作五。”   “好,一言为定。”米家富相信了,抽完一筒鸦片,晃晃悠悠回家了。   白先生望着他的背影,悄悄捏了捏口袋里厚厚的钞票,得意的笑了。   抽足了鸦片,伸个懒腰,该去茶楼吃茶了,白先生轻飘飘吩咐一声:“记账。”也不付钱,直接出门上了黄包车,说了茶楼的名字,闭上眼睛开始养神。   忽然他感觉不对,周围突然安静下来,摘了盖在脸上的礼帽一看,黄包车被拉到一条僻静的弄堂里,车夫横眉冷目,撩起衣服露出枪柄:“老实点!”   再看后面,两个大汉已经守住了弄堂出口。   白先生是聪明人,不用对方上刑就说了实话,陈子锟抵达上海的消息确实是他出卖的,昨天他先到的七十六号,但是李士群和丁默邨都去日本宪兵司令部开会了,于是他想到张啸林的新亚和平促进会,而且自己和张老板也算熟识,便把这个情报卖给了那边。   车夫点点头,做了个手势,站在白先生背后的大汉一掌砍在他脖颈上,把人打晕了塞进麻袋里,用黄包车拉到黄浦江边,一脚踹下去。   可怜上海滩一代白相人,就这样汆了馄饨。   第三章 我已经息影   白先生浮尸黄浦江,在上海滩没有引起丝毫轰动效应,这年头哪天不死几十个人,世道太乱,大家对这种事体已经麻木了。   倒是米家富吓得不轻,躲在家里不敢冒头,生怕“除奸”除到他头上。   杀白先生的事情,是三枪会做的,日本人雇佣的汉奸特务,和国民党的中统、军统、三青团等特工组织在上海滩杀的腥风血雨,三枪会作为民间抗日团体亦出尽风头,盯梢跟踪,打探消息,杀人灭口,都是轻车熟路的活儿。   陈子锟得知袭击自己的人是张啸林之后,立即制定计划反击,可现在不比当年,张啸林仗着日本人撑腰,主持新亚和平促进会,手下打手上百,行踪神出鬼没,想杀他真没那么容易。   事情再难办也得办,就算杀不了张啸林,也得给他提个醒,让他晓得陈子锟不是好惹的。   经侦查,张啸林住在法租界某别墅,围墙极高,铁门坚固,院子里养着狼狗,带枪的保镖起码三十人以上,想杀进去起码要一个连的兵力才够,计划陷入停顿。   陈子锟忽然想到自己当年在纽约炮轰皮耶罗家族的往事,何不如法炮制,他打电话给钱德斯上尉,找他借了一门迫击炮,两箱炮弹,找一辆敞篷卡车装着,夜里十点钟开到张啸林家附近,瞄准楼房位置开始轰击。   三枪会中不乏参加过淞沪会战的现役军人,迫击炮玩得出神入化,六发炮弹全部命中,张公馆一片火海,卡车趁机离开。   第二天,日本人主持的《新申报》上刊登一则消息,张啸林公馆失火,幸未造成人员伤亡,损失财物不计其数,告诫市民小心火烛云云。   报纸是糊弄老百姓的,江湖上人士都明白的很,这一些杀戮行为都是日伪和国府之间的秘密战争。   江湖越老,胆子越小,张啸林被炮弹吓怕了,从此深居简出,反而不易下手,三枪会派人试了几次,都无功而返。   此时陈子锟便想起一个人来,如果他在,杀张啸林易如反掌。   这人便是沧州燕家轻功暗器嫡系传人,燕青羽。   ……   北平,前门大栅栏中国电影院贵宾接待室,燕青羽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念叨一声:“谁他妈念叨我了。”   他到北平来是参加满映拍摄电影《东游记》首映式的,华北已经沦陷两年了,景物依旧,却再也找不到当初的感觉了,就连六国饭店里趾高气扬的洋人也没了往日的威风,在北平,一等人是日本人,二等人才能轮到欧美人,三等人是华北政府的汉奸们,老百姓只能沦落为四等、五等人。   御竜王端着一杯鸡尾酒走过来,笑呵呵道:“燕桑,感觉怎么样。”   话音刚落,一群记者跑过来,镁光灯乱闪,啪啪的照了一阵子才走。   燕青羽苦笑道:“御桑,你可把我坑苦了,这报纸一登出来,我就成汉奸了,哪有脸见人。”   御竜王正色道:“燕桑,你这话就不对了,艺术是没有国界的,你看满映的头号女明星李香兰不也是中国人么,战争中的百姓生活苦闷,我们搞艺术的职责就是减轻他们的痛苦和压力,这是功德无量的事情啊,还有,这话你也只能在我面前讲,在别人面前万万不可说,否则被特高课知道,你就麻烦了。”   燕青羽心说特高课也不如你心黑啊,嘴上却道:“多谢御桑提醒。”   他踏上贼船也是不得已,自从上次御竜王拜访过一次之后,本来根本没把这个人当回事,可是突然有一天,小明星的父亲被日本宪兵抓了,宪兵队可是比七十六号魔窟还要恐怖的所在,燕青羽也一筹莫展,忽然想到御竜王留下的名片,便死马当作活马医,打了一个电话过去。   万没想到,御竜王竟然亲自带着燕青羽和小明星到宪兵司令部去要人,他一个领事馆的文官,和那些挎着倭刀凶神恶煞的宪兵们据理力争,终于将犯人救了出来,从此两人就有了来往。   御竜王年轻、富有活力,喜欢电影和戏剧,不像日本军人那样残忍和刻板,还同情中国人,至少表面上如此,一来二去两人有了交情,当御竜王提出来北平参加首映式的时候,燕青羽没有犹豫就答应了,当然主要动机还是想见识一下当红影星李香兰的风采。   说曹操曹操到,李香兰一袭旗袍,款款而来,主动伸出手:“燕前辈,我可是你的影迷哦,最喜欢你演的浪子燕青。”   “惭愧,燕某只是浪得虚名罢了。”燕青羽和李香兰热情握手,顿时引了一帮记者来拍照,这回燕青羽没有表现出不悦,反而非常配合。   李香兰道:“燕前辈,你在电影里身手很敏捷,不知道是否真的练过国术?”   燕青羽眉飞色舞道:“那当然,我从小练武术,基本功很扎实,这里人多不便表演,你想深入了解的话不妨晚上到我房间来,我住六国饭店……”   御竜王见两人谈的投机,淡淡一笑走到一边去了,几个西装革履的满映职凑上来和他攀谈,大伙看着相谈甚欢的燕青羽和李香兰,不禁浮起笑意,用日语低声嘀咕起来。   ……   晚上,燕青羽在房间里坐立不安,时不时对着镜子整理领带,忽然房门敲响,他立刻使出移形换影的轻功一个箭步蹿到门口,干咳一声,摆出最有魅力的笑容,拉开房门潇洒的做了个有请的手势。   站在门口的是一个服务生,似乎被燕青羽的举动吓着了,结结巴巴道:“燕、燕先生。”   大失所望的燕青羽不悦道:“什么事?”   “您的便条。”服务生递上一张纸条,上面娟秀的字迹写着“前辈可有闲暇,楼下咖啡室小坐,知名不具。”   定然是李香兰写的,燕青羽又高兴起来,赏了服务生一枚大洋,乐颠颠的下楼去了。   六国饭店楼下大厅设有咖啡室,悠扬的钢琴声中,李香兰穿着小洋装静静坐在窗口,用小银匙搅着咖啡,从侧面看去,线条优美,略带愁容,宛若西施再世,黛玉重生。   燕青羽提一提裤腰带,这两年没大练功,也没电影可演,腰胯上都放了肉,英武的形象略打折扣,不过应付个把日本妞还是没问题的,他顺手在餐桌花瓶里掐了一支玫瑰,脸上挂着招牌式的迷人笑容走了过去。   “燕桑,你来了。”李香兰发现燕青羽来了,急忙起身打招呼,虽然外界都说她是中国人,但熟悉的人都知道,其实她是日本女孩,山口淑子。   “送给你。”燕青羽将玫瑰花放在李香兰面前,打了个响指:“维特,咖啡,不加奶。”   “谢谢。”李香兰一副很惊喜的样子。   两人开聊,天南地北大千世界无所不谈,最后谈到了李香兰的家世,她生在奉天,父亲在满铁任职,是普普通通的日本家庭,因为会说一口流利的汉语,还有一副甜美的歌喉和美丽的容貌,被日本当局挑中,包装成中国女明星,演电影,出唱片,红极一时。   “中国是我的故乡,日本是我的祖国,两个国家之间的战争,让我倍感痛苦,什么时候战争能结束啊,燕桑,我真的很彷徨,很苦恼。”李香兰眼中隐含着泪水倾诉道。   燕青羽摸着她的小手,严肃的说:“战争是政治家的事情,我们没有办法阻止,只能把全身心扑到艺术上,最大可能的减轻他们的痛苦和压力。”   这是中午御竜王的话,燕青羽此刻拿来忽悠李香兰倒是满应景。   “燕桑,你愿意和我一起为艺术献身么?”李香兰忽然呼吸急促起来,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充满希冀的火花。   听到“献身”二字,燕青羽差点就脱口而出我愿意三个字了,可是定下心神一想,似乎有些太顺利了吧,等等,为艺术献身,这是唱的哪一出?   他淡淡笑了笑,起身面对窗外,手插在裤兜里:“你说的是拍电影吧?”   “是的,燕桑,你愿意和我一起拍一部反战题材的电影么?”   燕青羽摇摇头:“抱歉,我已经息影,日本不退出中国,我不会重上荧幕。”   李香兰难掩失望之色:“是这样啊,不能为我破例一次么?”   燕青羽不去看她的眼睛,深吸一口气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我堂堂中华男儿,难道连商女也不如么,对不起,失陪了。”   说罢竟然很没绅士风度的先走了。   李香兰叹口气,拿起风衣也走了,来到外面汽车上,坐在后排的中年男子阴沉着脸问道:“淑子,他答应了么?”   “实在抱歉,燕君他说自己已经息影了。”李香兰显然很害怕这个男子,低着头小声答道。   “真没用。”男子呵斥道,对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的御竜王道:“御桑,你的意见是?”   御竜王道:“他的反应倒是出乎我的预料,看来要施行第二计划了,野田君,我想安排一出戏,希望你能帮忙。”   中年男子道:“只要能促成燕青羽为帝国拍电影,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值得,御桑,你要安排什么戏?”   “杀鸡给猴看的好戏。”御竜王狡黠的眨着眼睛道。   第四章 于占魁的最后一战   杀鸡儆猴自然是一出好戏,可是猴子有了,鸡从哪里找,北平不是上海也不是新京,御竜王驻上海外交官,野田是满映的高级职员,两人的资源都用不上。   “要不,请华北方面军出面协助?”野田建议道。   “不,我不喜欢这帮挎着军刀的武夫,还是请芳子帮忙吧。”   御竜王所说的正是名闻遐迩的帝国女间谍川岛芳子,同时她又是满洲国皇帝的妹妹,兴安军的上将,本庄繁大将和多田骏众将的密友,呼风唤雨,权势滔天。   正巧川岛芳子也在北平,一个电话打过去,高傲的芳子小姐居然主动登门,对御竜王毕恭毕敬,询问老子爵大人身体可好。   御竜王笑道:“家父身体很好,芳子,这次我到北平来,想请你物色一个人……”   川岛芳子听完,若有所思道:“我对北平武术界不太熟悉,不过我认识一个人,或许可以帮上忙,这样吧,明天给你答复。”   回到住所,川岛芳子一个电话将北平社交界鼎鼎大名的红人李俊卿叫来,不到半钟头,李俊卿一袭白色西装翩翩而至,虽然已经是快四十岁的人了,但越老越有味道,端的是北平头号美男。   李俊卿当年只是一个搓澡工,虽然生的唇红齿白,相貌俊秀,但却不会利用自身资源,直到他遇到了李彦青,这位比他大十几岁的美男子也是搓澡工出身,也生的英俊不凡,却靠着给曹锟搓背搓成了北洋政府显赫一时的人物,也就是那个时候,李俊卿开窍了。   开窍之后,李俊卿一发不可收拾,作为李彦青的禁脔迅速上位,成为北京社交圈的红人,李彦青被冯玉祥枪毙之后,他仓皇如丧家之犬,逃离北京躲避风头,等冯玉祥下野之后又重新回来,一直混的半红不黑,直到北平沦陷,日本人扶持王克敏做了华北临时政府的头头,他的运气才来。   王克敏是北洋时期的财政总长,和李彦青过从甚密,当年就对李俊卿垂涎三尺,现在两人一拍即合,李俊卿在临时政府行政部里谋了个参议的职务,摇身一变成了政界人士。   李俊卿的靠山不止王克敏一人,他和川岛芳子也有一腿,芳子小姐喜好男色,李俊卿投其所好,当了她的男宠,捞取不少政治资源,顺带着把赵家勇也提拔成火车站警察署的署长了。   春宵一度后,川岛芳子把御竜王的要求说了一遍,李俊卿当即表示,这事儿好办,绝对给您办的妥妥的。   川岛芳子道:“明天就要答复人家,你赶紧去办吧。”   李俊卿不敢怠慢,赤条条从被窝里爬出来,穿上衣服回去了,派人把赵家勇找来连夜商量事情。   “日本人要找一个北平颇有名气的练家子,而且还不要亲日的,脾气越倔越好,这是唱的哪一出?”赵家勇很是纳闷。   “别管哪一出,麻溜的找人吧,我可答应人家了,明早就回话。”   赵家勇摸着下巴想了一阵子,忽然道:“有了!于占魁你看怎么样,反正不是好事,就让他去充数。”   李俊卿一拍大腿:“好,就他了!”   ……   于占魁今年六十整,到底是练武出身,身子骨硬朗得很,每天早上四点半爬起来练功夫,风吹雨打都不断,但只是练,不再和人切磋,更不会干出带人踢馆这种孟浪的事情了。   他最风光的阶段是二十年前初到北京的时候,打遍整个京城无敌手,后来陶然亭一战,被一个拉洋车的小子打败,从此一蹶不振,再出山的时候就像是换了一个人,戾气全无,武馆的事情也不再过问,交给大弟子闫志勇照看,只醉心研习武艺。   北平沦陷以后,没人有心思练武,齐天武馆已经关张,门庭冷落车马稀,忽然今天来了客人,一辆插着太阳旗的汽车开到门口,下来俩日本宪兵,还有一个穿西装的翻译官,给于占魁送来一张请柬,邀请他晚上赴宴。   “请于馆主务必参加,如果不去的话,哼哼。”翻译官狞笑两声,走了。   闫志勇吓坏了:“师父,黄鼠狼发鸡拜年,他们没安好心啊,您赶紧走,先去天津,转船去南边。”   正好于占魁的小孙女跑过来,奶声奶气的喊:“爷爷,抱抱。”   于占魁抱起孙女,冷峻的脸上扶起慈祥的笑容:“往哪儿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走了,家里人怎么办……去!我倒要看看,小日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跟您一块去!”闫志勇一咬牙道。   下午五点来钟,于占魁带着大徒弟闫志勇出门了,一身青布长袍,上面是黑缎子马褂,手里捏俩铁弹,干净利索,举手投足透着练家子的威风。   闫志勇跑到大街上拦了一辆洋车:“胶皮,这儿来。”   车夫颠颠的拉着一辆紫色四个电石灯的洋车跑到武馆门口,于占魁一撩袍子上了车,车夫回望他,打招呼道:“哟,是于爷啊。”   于占魁很客气的一点头,他名声在外,被车夫认出来很正常。   于占魁坐车,闫志勇在后面一溜小跑跟着,直奔海淀而去,路上于占魁和车夫攀谈了几句,偶然得知是紫光车厂的洋车,便唏嘘道:“想当年,和你们陈老板曾经在陶然亭一战,老夫毕生难忘啊,想想二十年过去了。”   车夫回头笑道:“可不是么,当年那场比武,我也在场。”   “您是?”   “我叫薛宝庆,是陈子锟的哥们。”车夫憨厚一笑,继续拉车。   “原来还是故人。”于占魁又是一番感慨,和薛宝庆有一搭没一搭的唠起来,闫志勇很纳闷,怎么今天师父话这么多。   赴宴的地点在海淀某处大宅,地点都快靠近圆明园了,到了门口,于占魁下车,掏了一枚银元给宝庆:“您受累了。”   “哟,这我还找不开。”宝庆赶忙推辞。   “拿着吧。”于占魁健步进门,闫志勇紧跟其后,亮出请柬,守门的日本兵检查了请柬,只允许于占魁一人进去,闫志勇被蛮横的挡在了外面。   “志勇,在这儿等着我。”于占魁深深看了徒弟一眼,义无反顾的进门去了。   闫志勇退了下去,发现车夫竟然没走。   “那啥,这儿偏,叫不到车,我在这儿等于师父。”宝庆道。   两人蹲在地上,唠起嗑来。   这座大宅是日式庭院,院子里铺着白石子,树木花草小池塘,优雅至极,于占魁被引到廊下,日式房间里坐满了客人,有穿军装的,也有穿便服的,男男女女形形色色,都跪在榻榻米上,面前摆着木头做的食盒,小酒壶,小酒杯,日本人的玩意都是小家子气。   翻译官向大家介绍了于占魁的来历,说他是北平武术界最厉害的人,曾经打遍天下无敌手,于占魁听不懂日语,但从大家夸张的表情就能猜出翻译官说的内容。   “于馆主,亮点绝活给太君助兴吧,就瞧您的了。”翻译官笑吟吟说道。   于占魁觉得一股血直冲头顶,原来把自己找来,就是为这帮杂碎狗日的助兴!堂堂齐天武馆的馆主,北平武术界泰山北斗一般的人物,走到哪儿都有人敬着,居然像个猴子一样,练拳给他们助兴!   他冷哼一声:“于某老胳膊老腿,耍不动了。”   翻译官道:“谁不知道您老见天早上练功啊,利索点,别给自己找不痛快。”   于占魁瞪了他一眼,翻译官被他凌厉的眼神吓得往后退了半步。   有位军官不耐烦了,大声喝问:“为什么还不表演?”   翻译官忙道:“于馆主他不愿意为皇军表演武术。”   军官大怒,拿出一叠军票撒过去,花花绿绿的票子落了一地,于占魁看也不看,冷冷的扫视众人一眼,回头便走。   此刻,燕青羽就坐在榻榻米上,御竜王邀请他来赴宴,说是有武术表演,没想到居然闹了这样一出,他心里这个急啊,恨不得跳上去劝这位铮铮铁骨的老爷子,别和日本鬼子一般见识,胡乱耍两下走人就是。   两个日本兵拦住了于占魁的去路,翻译官在后面道:“别他妈给脸不要脸,皇军请你来表演,是给你面子。”   于占魁道:“爷今天就是不乐意,怎么着!”   一个日军大佐伊利哇啦说了一通,翻译官点头哈腰,对于占魁道:“皇军说了,今天你不表演够两个钟头的武术,就别想活着走!”   于占魁忽然笑了:“小子,老夫倒要看看,你们有多少斤两。”轻轻一下将翻译官推出老远,继续往外走,两个日本兵张牙舞爪来抓他,被他一个四两拨千斤,拨了个狗啃屎。   席上坐着的川岛芳子笑了,向李俊卿抛了个赞赏的眼神,找来的人果然是一头倔驴,本来还怕他不配合呢,这下可好,三言两句就爆,反而省了很多麻烦。   几个军官抓起军刀赤着脚跳下庭院,哇哇怪叫着向于占魁挥刀劈去,于占魁一闪身躲过,施展空手夺白刃的本领抢过一柄军刀,刷的一下搁在最前面一个日本军官脖子上。   庭院里的空气顿时凝滞了。   于占魁轻蔑的一笑,撤回刀往地上一抛,转身就走。   “砰”枪声响了,于占魁背上一团血迹,他慢慢转身,面孔狰狞:“小日本,背后偷袭,卑鄙无耻!”   刚才丢了面子的军官手持南部手枪,连发数弹,于占魁慢慢倒在了地上。   “这个人是反日分子,将他当场处决,大家没有意见吧。”军官走到于占魁身旁,用脚踢了踢他,得意的问道。   回答他的是一阵笑声。   燕青羽没料到事情转变的这么快,一言不合就杀人!日本人当真是畜生!他心中极其难过,当即起身离去,却被一个少佐拦住去路:“燕桑,看到同胞被杀,是不是很难过,告诉你,这就是不服从帝国命令的下场。”   燕青羽怒火中烧,一双拳头捏的啪啪响,少佐看看他:“怎么,你也想像他那样么,觉悟吧,你这个三流影星!”   御竜王赶紧过来相劝,忽然倒卧地上的于占魁跳了起来,一把捏住身旁军官的咽喉,一阵啪啪骨节碎裂的声音传来,众军官纷纷拔枪射击,于占魁身中十余弹,依然屹立不倒,大手铁钳一般捏住那军官的喉咙,等人把他的手割开,那人已经死了。   燕青羽一言不发,离席抗议,御竜王紧随而去。   川岛芳子也意兴阑珊,事态有些失控,李俊卿找的这个人合适就合适,就是太强悍了,中枪都能捏死一个皇军,意外损失一名军官,这笔帐算起来可赔大了。   等在门口的闫志勇和薛宝庆听到枪声,顿时惴惴不安,为于占魁担心,过了一会,闫志勇被叫了进去,将于占魁血肉模糊的尸体扛了出来。   宝庆傻眼了:“这是怎么闹得,怎么活生生的人说走就走了。”   第五章 胜利大逃亡   纵横北平武林的于占魁于老爷子就这么走了,身上二十多个弹孔,右手的手指被割断,浑身的血都流干了,但一双虎目依然圆睁。   闫志勇泣不成声,四十多岁的汉子哭的像个泪人,师父虽然是个臭脾气,但对徒弟,对家人一向照顾,武馆没收入,他悄没声的把自己的皮袍子当了换粮食,一个六十岁的老人,招谁惹谁了,赴个宴就把性命送了。   哭了一阵子,闫志勇道:“大兄弟,不耽误你做生意了,你回吧。”   宝庆很仗义:“我和于老爷子有缘,送他最后一程吧。”帮着闫志勇把于占魁的尸体放在洋车上,脱下褂子盖在身上掩住血迹,拉车回城里。   拉到齐天武馆大门外,早已等候多时的儿子媳妇和小孙女都出来了,儿子还抱怨:“闫大哥你也不劝着我爹,日本人的宴能去么。”   闫志勇强忍泪水,悲痛的摇摇头:“老爷子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小孙女走到洋车边上,拉着爷爷因为失血变得无比苍白的手奶声奶气道:“爷爷,醒醒,到家了。”可是爷爷却再也不能回答她了。   媳妇眼尖,看到洋车下面在滴血,拉开褂子一看,公公早已气绝。   儿子看见这一幕也傻眼了,走过来摇晃着于占魁的身体:“爹,爹你怎么了!”   一家人大哭起来,小孙女仰着脸哭的尤其伤心。   薛宝庆也跟着掉了几滴眼泪,帮着将于占魁抬进家里,正要离开,于占魁的儿子叫住他,拿出几张钞票来:“谢谢您了。”   “能送于老爷子最后一程,是我的荣幸,钱不能收,咱北平爷们这点意思还没有么。”薛宝庆话说的到位,转身就走,临到门口听背后一声喊:“义士,请受我等一拜。”   猛回头,闫志勇领着于家人跪在地上磕了个头。   薛宝庆一拱手,没说话,出门走了,抹抹眼泪拉起洋车回家,嘴里嘀咕着:“北平的好汉都快让日本子给杀绝了。”   回到车厂,见到老婆孩子,竟有恍如隔世之感,杏儿给他预备了二两白干,一碟花生米,宝庆端起酒杯先洒在了地上,说:“这一杯,敬于占魁。”   “于占魁咋了?”杏儿停下纳鞋底的手问道。   “不清楚,反正是让日本人给害了。”宝庆把今天的经历慢慢道来,杏儿眼圈也红了:“这老爷子也是个有骨气的人,定然是不肯当汉奸才被鬼子杀害的。”   ……   六国饭店,燕青羽辗转难眠,于占魁临死前的一幕在他脑海里来回的闪现,老爷子死的壮烈,死的硬气。   于占魁打遍北京的时候,燕青羽还是沧州乡下撒尿和泥玩的小娃娃,并不认识这位武林老前辈,也没觉得于占魁的死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可是想着想着,一个念头冒了出来,顿时毛骨悚然,这就是不顺从日本人的下场,这就是和皇军作对的结果!   他噌的坐了起来,一身冷汗,日本人杀鸡给猴看啊,目标竟然是自己!   日本人想干什么,无非是让自己当汉奸,和李香兰一起拍电影,麻醉做亡国奴的同胞们,不行,绝对不能让他们得逞。   燕青羽披衣下床,在屋里来回走着,越想越觉得后怕,这一切都是局,从一开始就是,小明星的父亲被宪兵抓就是个圈套,使得御竜王能够接近自己,到北平来参加首映式更是圈套,自己不知不觉越走越深,猛然惊醒的时候已经在悬崖边上了。   怎么办?三十六计走为上。   临走前燕青羽决定看看御竜王在干什么,顺便确认自己的猜测是不是真的,正巧御竜王的房间在楼下,他悄悄打开窗户,一个倒挂金钩头朝下荡在窗外,从窗帘的缝隙中看到御竜王正和一个貌似满映职员的中年男子谈话。   燕青羽听不懂日语,但能听懂夹在日语中有自己的名字,心中便是一惊,看来自己猜对了,这帮人时时刻刻在算计自己,若是被绑架到满洲国去,那就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燕青羽一卷身子上去,换了身利索的衣服,行李全不要了,直接从后窗户爬出去,顺着排水管下到地面,绕到前面,往大厅里瞄了一眼,两个特务打扮的家伙正在看报纸,如果自己从正门走,肯定会被拦住。   燕青羽早年曾经在北平作过几桩大案,街道熟悉的很,北平话他也会说,虽然几年不干飞贼的营生了,重新拾起来也用不了多久,他很快找到一处荒废的民宅栖身,计划等到黎明时分跟着拉粪的车子出城,直奔沧州老家。   御竜王确实在和野田谈论关于燕青羽的事情,文化侵略也是大日本帝国的一个战略方向,用靡靡之音摧毁支那人的抵抗意志,用电影麻醉他们的神经。   “可以想象,当支那影迷的偶像燕青羽出现在银幕上的时候,对他们的士气会有多么大的打击,我想这一枚炸弹的威力不亚于汪精卫。”御竜王得意洋洋道。   野田道:“杀死于占魁应该对燕青羽是一个很好的警告,但是我不得不提醒阁下,有时候太大的刺激反而适得其反,引起对方的逆反心理。”   御竜王摆摆手:“不会,我研究过这个人,虽然他在银幕上一贯饰演英雄,但在生活中不过是个花花公子罢了,手无缚鸡之力,胸无点墨,只是生了一张英俊面孔,外加是某位高官的小舅子而已。”   野田道:“难道他不会武术么?”   “或许练过一些花拳绣腿,但绝不是什么武林高手,这一点我相信自己的眼睛。”御竜王道。   “这样啊,我还以为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呢,看来多虑了。”野田看看手表,起身告辞:“不早了,御桑早些休息。”   “野田君明天见。”御竜王起身相送。   次日一早,御竜王拿着合同来到楼上,轻敲房门:“燕桑,起床了。”   没人答应,又敲了几下,依然没有回应。   御竜王转动门把手,门从里面反锁了,他心中一惊,叫来侍者用钥匙开门,进去一看,没人。   大衣柜、浴室、床底下都看了,毫无踪影,衣柜里挂满了西装和衬衣,皮箱也在,人却不见了。   急忙下楼询问两个特高课人员,对方却说并未见到燕青羽出去,再问前台值班经理,也是同样答案。   “八嘎!”御竜王忍不住在墙上锤了一拳。难道燕青羽插翅飞了不成!那自己这几个月的努力全白费了。   ……   此时燕青羽已经乘火车到了天津,燕家不光轻功暗器双绝,在易容术上也有一套,只不过从来秘而不宣罢了,燕青羽得此真传,只需一点锅底灰就能改变面容轮廓,足以瞒得过普通的哨兵。   从天津卫到沧州的距离不远了,但没火车汽车,只能靠两条腿,燕青羽早换了行头,打扮的像个乡下汉子,扛着一条扁担,迈开两腿健步如飞,从小练轻功的人,走百十里路跟玩似的。   晓行夜宿,次日下午,风尘仆仆的燕青羽终于来到家乡,望着熟悉的景物,他不禁感慨,还是家乡好啊。   忽然路边跳出两个人来,手里端着步枪,“站住,举起手来!”   刀枪无眼,燕青羽慌忙举手:“好汉,有话好说,褡裢里有钱,还有几件衣服,全给你们,莫伤我性命,一家老小啊。”   两个强盗不由分说将他按在地上,刺刀顶着后心,摸索了一番,没发现什么东西,不满意的喝问:“你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干什么?”   “我从天津来,到张各庄去,不干啥,回家。”   “回家?你姓啥?”   “我姓张。”燕青羽耍了个心眼,没说实话。   “放屁,姓张没你这一号,你是日本人的特务,绑了!”   燕青羽这下急眼了,刚要反抗,又有一队人从树丛里出来,将他用麻绳捆上,直接押到一条干涸的水沟旁,一脚踹在地上,哗啦一声,是步枪子弹上膛的声音。   “枪下留人,我不是日本人的特务,我是燕青羽,张各庄的燕青羽,我爹燕怀德,我弟弟燕忌南,你们不能杀我!”   后面一阵寂静,有人过来把他提起来,两眼蒙上黑布,燕青羽松了一口气,起码暂时不杀了。   燕青羽被拉上一辆马车,走了半天,拐了不知道多少弯子,终于到了地方,他被人拉下车来,进了一间屋,脸上的黑布被解开,睁眼一看,正对面太师椅上坐了一个人,蓝布军装,一条袖子空着,黝黑的面孔上长满虬髯,不怒自威。   “兄弟!”燕青羽激动了,这人不正是自己的叔伯兄弟燕忌南么。   “大哥?”燕忌南眉头一皱,上前抹抹他的脸,将锅底灰擦掉。“哎哟我操,真是大哥,那谁,快把绑绳解开,怎么把我大哥绑了,一帮瞎眼的狗东西!”   弟兄们嬉皮笑脸的上来,把燕青羽的绑绳解开,端茶倒水。   “大哥,你怎么这副打扮?从哪儿来的?”燕忌南问道。   “说来话长,我从北平逃出来的,那啥,有吃的么,饿死了。”   “来人,拿一只德州扒鸡来,再来一壶老白干。”燕忌南很高兴,“有日子没见了,咱哥俩好好整两盅。”   扒鸡没拿来,外面一阵嘈杂,一个喽啰跑进来道:“司令,他们来了!”   燕忌南蹭地站起来:“告诉弟兄们,抄家伙!”   燕青羽心中一惊,难不成御竜王一路尾随而来?忙道:“谁来了?日本人?”   燕忌南道:“是共产党的游击队来了。”   第六章 河北名将   看大伙气势汹汹的样子,好像和共产党游击队之间的仇怨挺深,燕忌南也顾不上照顾大哥了,按着腰间盒子炮就出去了,弟兄们也纷纷抄起兵器向外走,有人将一杆红缨枪塞在燕青羽手里,裹挟着他一道出去了。   这是一处荒僻的土地庙,外面是树林子和乱坟岗,共产党的游击队已经四面包围了这里,坟头后面人影若隐若现,燕忌南单手叉腰,大吼道:“姓章的,出来吧。”   坟头后站起一个人,四十多岁年纪,红脸膛,魁梧高大,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过来,都穿着绿不绿,黄不黄的二尺半,手中武器以大刀长矛居多,还有几杆老掉牙的汉阳造。   燕青羽离家多年,但是看那汉子依然觉得眼熟,问旁边的人:“那人是谁?”   旁人答道:“他你都不认识,章家的老大,章金鹏,共产党县大队的大队长。”   燕青羽恍然大悟,合着是燕家的死对头老章家的人啊。   章金鹏打扮的很威风,皮转带,盒子炮,一尺多长的红缨子系在枪柄上,嗓门大的很:“燕忌南,我奉劝你一句,别跟着张荫梧一条道走到黑,悬崖勒马是你的唯一出路,赶紧放下武器,接受县大队改编,不然的话……”   “不然你能咋滴?”燕忌南眯起眼睛,不屑道。   “不然就消灭你们!”章金鹏身后一个戴眼镜的白面书生声色俱厉的喝道。   燕忌南哈哈大笑,用手点着胸前的勋章道:“瞧这儿,认识不?正经八百的青天白日勋章,老子淞沪战争上丢了一条胳膊,那时候你们他娘的在干什么?收编老子?凭什么!”   白面书生很生气:“你们河北民军多次制造摩擦,打死打伤我们县大队的人员,蓄意破坏国共合作,收编你们是轻的,要我说,就该消灭你们,一个不留!”   燕忌南道:“少他妈废话,有本事就来收编一个试试,四眼,信不信老子一飞镖扎瞎你的眼。”   白面书生气得胸膛剧烈起伏,对章金鹏道:“老章,和顽军说不通道理,打吧。”   “这个四眼又是谁?”燕青羽再次问道。   “是县大队的教导员,好像是北京大学堂的先生,姓韩。”   “哦,教书先生出身啊,怪不得一脸欠揍样。”燕忌南恍然大悟。   章金鹏道:“燕忌南,按辈分我比你大,按说该让着你,可是事关国家民族的前途,就别怪叔手下无情了。”   燕忌南道:“请便。”   章金鹏带着一帮人回去了,过了一会,枪声响起,两边正式开打,县大队的人多,但是武器差,只有十几条枪,根本不成气候,民军人少,但燕忌南的牌子硬,得过国府颁发的最高勋章,上峰很看重他,调拨了上百条步枪,所以打起来一点不吃亏。   子弹飞来飞去,民军士兵们躲也不躲,就这么大马金刀的站着,燕青羽傻眼了,这也叫打仗啊,和纪录片里淞沪会战的场面比起来,简直就是过家家。   忽然一人跑来报告:“司令,县城鬼子出动了,一个小队鬼子,外加一个中队皇协军。”   燕忌南道:“不会是上咱张各庄去的吧。”   来人道:“好像是往小章庄去的。”   果不其然,对面的枪声戛然而止,章金鹏的喊声传来:“燕忌南,咱们的帐赶明再算,今天有事先回去了。”   燕忌南应道:“好走不送!”   却又压低声音吩咐道:“收拾家伙,撵过去。”   弟兄们摩拳擦掌:“趁机把县大队灭了!”   燕忌南一瞪眼:“先打日本子,和章金鹏的仇回头再算。”   ……   战斗在小章庄外的河边打响,小鬼子用歪把子和小钢炮疯狂扫射,县大队和民军的好汉们前仆后继,燕青羽拿着红缨枪派不上用场,趴在草丛里就听到子弹日日的从头顶飞过,满鼻子都是硝烟味道,呛人。   终于将敌人赶走,留下满地的尸体和武器,双方共同打扫战场,又因为一挺歪把子的归属而起了争执,再次刀兵相向。   这次章金鹏的态度不一样了,他制止了手下,说这次全仗民军帮手才撵走了日本子,机关枪该给他们。   燕忌南得了机关枪,带领手下离去,章金鹏在后面朗声道:“大侄子,奉劝你一句,跟八路混,吃不了亏。”   燕忌南冷笑一声,摆摆手,头也不回的走了。   回到驻地,燕忌南让人摆起酒席招待大哥,他开门见山说道:“哥,你一身武艺不打日本太浪费了,咱合伙干吧,我把司令让给你当。”   酒是农家地瓜烧,菜是扒鸡和煮豆角,饭是高粱面窝头,桌子油腻腻的,弟兄们都剃着光头,袒露着黑黝黝的肌肉,有人伸手在裤腰里摸着,抓出一个虱子,搁嘴里嘎嘣咬了。   燕青羽忽然想到自己在上海的生活来,住着高楼大厦,出门有汽车,洗澡有二十四小时热水,喝的是威士忌白兰地,抽的是茄力克和吕宋雪茄,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忽然让自己跟这帮泥腿子一起睡大通铺,整天弄一身泥巴,这日子还真受不了。   “兄弟,我觉得,我的战场不在这里,我能发挥的作用不大。”燕青羽婉言谢绝。   燕忌南想了一下,道:“也罢,你还是回上海吧,对了,先回家看看。”   路上兄弟俩谈起河北的局势,虽然大城市都沦陷了,但是国府依然保持着河北省的建制,各县政权基本都在,河北境内更是保持了十万以上的中国军队,其中以张荫梧的河北民军实力最大,名气最响。   燕忌南是前国军军官,又是青天白日勋章获得者,大大的民族英雄,振臂一呼,四乡父老无不响应,他组织了五百人马,偷袭了几次小鬼子,张荫梧知道后大力招揽,给了他们沧州挺进军的名头,不过也是听调不听宣。   燕赵之地多豪杰,抗日武装遍地都是,燕家的死对头章家就跟了共产党八路军,也拉起一批人来,番号是沧县县大队,和挺进军为了争夺地盘、武器,摩擦了多次,双方互有伤亡,不过在日本人问题上,双方态度一致的很,用县大队教导员韩乐天的话说,叫兄弟阋墙,外御其侮。   家里还是老样子,没什么挂念的,老辈人少不得一阵唠叨,嫌他怎么还不娶妻生子,看看你弟弟忌南,都生了三个儿子了。   燕青羽不堪其扰,找弟弟要了一百块钱,踏上回上海的旅途,从天津坐海船,三天就到了上海,进了租界才长长出了一口气,终于安全了。   打电话到大西洋西餐厅要了外卖,煮一壶咖啡,放满满一盆洗澡水,四十五度正好,喝着咖啡泡着澡,这才是生活,忽然门铃响,燕青羽穿上睡袍去开门,打开门就看到小明星站在门口,背后是个陌生男子,左轮枪顶着小明星的脑袋,冷冰冰说道:“敢动她就死定了!”   燕青羽不敢动,左右上来两个人将他推进屋子,用绳子绑起来,然后翻箱倒柜到处乱翻,可是什么也没找到。   “你们是什么人?”燕青羽问道。   “我问你,你答应和日本人合作拍电影了么?”来人揪住他的头发喝问。   “没有,我不是汉奸。”燕青羽大呼小叫。   “是不是汉奸,你自己心里清楚,整天和日本人搅在一起,当我们没看见么。”那人一巴掌打在燕青羽脸上,顿时五根手指印乍现。   “妈的,老子英俊的相貌都毁了。”燕青羽嘴角滴血,面孔扭曲,小明星缩在角落里,惊恐万分。   “怎么处置这个汉奸?”三个大汉商量起来。   “用枪不合适,这里是租界,动静不能太大。”一人道。   “绞死他,然后一把火烧了这里。”另一人提议。   这个建议得到大家一致认可,一人下楼去车里拿火油,一人将手枪插回腰间,取出一根细细的绳子,狞笑着走过来:“燕明星,我可是你的影迷,我也不想这样,谁让你当汉奸呢,记着下辈子别和日本人来往了。”   小明星歇斯底里的哭起来,她快要吓疯了。   两个特工同时转脸怒斥:“闭嘴!”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燕青羽早把绑绳弄开了,飞起一脚将距离自己近的那人踹飞,然后一个猴子偷桃直取下阴,捏住另一人的睾丸,疼得他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燕青羽拔出那人腰里的左轮枪,抓起小明星:“快走!”   先前被踹倒的人慢慢爬起来,大呼:“跑了,抓住他!”   楼下取火油的家伙正上楼来,拔枪就打,燕青羽是练暗器出身,出手速度和准头远胜对方,一枪打过去,特工手里的左轮就飞了,再一枪,礼帽也飞了。   燕青羽带着小明星仓皇从后面弄堂逃走,顺手从人家晾衣杆上拿了一条裤子,一个小褂,不管合身不合身,套上再说。   “玛丽,你怎么知道我回上海了?”燕青羽气喘吁吁的问道,裤子太短,穿着很别扭。   小明星瞪大了无知的眼睛:“难道你不是和御竜王一起回来的么,报纸上都登了,你要和什么李香兰拍电影。”   “妈的,这是要玩死我啊!”燕青羽欲哭无泪,明明是爱国青年,却被御竜王搞成了汉奸,怪不得有人来除奸,这下完了,偌大一个上海,没有了自己的容身之所。   想来想去,只能去找姐姐夏小青,请她给在国府当高官的姐夫打声招呼,告诉什么军统中统的特务,自己绝不是汉奸。   第七章 趁人之危   燕青羽先打发小明星回自己家,然后悄悄来到陈公馆,只见大门紧闭,墙上弹孔历历在目,想必不久前这里经历一场血战,绕到后面窜上围墙看去,房门窗户都关着,已经人去楼空。   这下歇菜了,难不成姐姐去重庆了?他思前想后,决定询问一下姐夫的至交好友李耀廷,当然自己现在的处境不便直接登门,先打一个电话过去探探口风比较好。   找到一家咖啡馆,借了人家的电话打给李公馆,正是李耀廷本人接的,说了两句便答道:“这样啊,小事一桩,你明天上午八点过来,我带你去找你姐姐。”   放下电话,李耀廷对坐在面前的陈子锟道:“是你小舅子燕青羽打来的,说被人冤枉了,想找你洗清冤屈呢。”   陈子锟道:“你怎么不告诉他我就在上海。”   李耀廷道:“谁知道他是不是真落水了,搞不好这是一个坑,等着你往里跳呢,对方的目标很可能是你。”   陈子锟道:“算了,这是小事,咱们再说慕易辰家老岳父的事情吧。”   慕易辰也在场,昨天他的岳父出外办事,突然被人劫持,司机被打死,汽车满是弹孔,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人干的。   李耀廷道:“车老先生退出江湖多年,一向本分,不过问政治,重庆的人不会针对他,七十六号也不会绑他,那么就只有一种人了,活跃在上海四郊的土匪。”   慕易辰道:“那倒好了,土匪求财而已,只要满足他们的要求,岳父性命无忧。”   李耀廷道:“话不能这么说,绑人都绑到咱们头上了,这帮土匪实在不长眼,我这就帮你托人问问,看是哪一家做的,让他们端午节前把人放回来,不然就别怪我不客气。”   说罢拿起电话道:“我是李耀廷,四宝在家么,哦,出去办事了,转告他一声,明天到我这来一下,有事情找他。”   放下电话,李耀廷解释道:“吴四宝以前有个一起开汽车的熟人叫丁锡山,三十来岁年纪,现在是浦东游击队的头头,表面上抗日打游击,其实上海的绑票案一多半是他们做的,七十六号和他们也有生意上的来往,找丁锡山肯定能问出来是谁绑的车老爷。”   陈子锟道:“据我所知,浦东游击总队受军统节制,回头我也找重庆方面的人知会一声,让他们赶紧放人。”   慕易辰道:“那就谢谢你们了,幸亏有大家帮忙,若是寻常人家,这就得家破人亡。”   ……   晚上,燕青羽打算潜回住所拿几件衣服,他很机警的先打电话回去,电话铃响了三声,有人接了:“喂,哪位?”   “我找燕青羽。”   “我就是!”   燕青羽啪的挂上电话,一头冷汗,家里居然还有特工守株待兔,这下完了,他慌忙离开,趁着黑夜撬开一家白俄人开的洗衣店,偷了一套西装,又到某澡堂子里拿了一双皮鞋,打扮一新进了家餐厅,等出来的时候,身上已经装了三个皮夹子,拿了两块手表。   当了多年影星,手艺一点没拉下,燕青羽沾沾自喜,到外滩某饭店开了个房间住下,登记用的是化名,面容也经过化妆,没人认得出他。   洗了个热水澡,沉沉睡去,一觉醒来已经是次日清晨七点钟,匆匆吃了早点,燕青羽要了一辆出租车,直奔法租界李公馆,到了霞飞路上,他心里又开始打鼓,李耀廷答应的这么爽快,会不会其中有诈,上海滩这么多人落水,姓李的难道能独善其身?   他放心不下,决定先等等,看看形势,汽车停在李公馆斜对门的马路上,快到八点钟的时候,一辆黑色轿车急驰而至,车上下来几个劲装汉子,目光锐利,腰间鼓鼓囊囊,簇拥着一个光头魁梧大汉进去了。   燕青羽倒吸一口凉气,他认识那个大汉,正是七十六号魔窟的头号杀手吴四宝!   完了,李耀廷把自己卖了!   赶紧吩咐司机开车,在法租界绕了一圈回到外滩,下了车,望着茫茫黄浦江,燕青羽心里那个苦啊,裤裆里掉了一坨黄泥,不是屎也是屎了,自己向何处去?难道当再去当飞贼不成。   抽了几根烟,心情稍有平复,当飞贼就当飞贼,有啥了不起的,爷拿得起放得下,整整衣服,拿手指梳理一下头发,转身回去,只见两个干练男子正向自己走来,其中一人冷着脸问道:“你是演电影的燕青羽?”   “你们认错人了。”燕青羽拔腿就跑,两人抬脚就追。   练轻功的人腿脚利索,身轻如燕,翻墙越脊是行家里手,但是在大马路上玩长跑不是强项,燕青羽累的气喘吁吁,终于将追兵甩开,正扶着腰喘粗气呢,一辆汽车忽然横在面前,车窗降下,伸出一根枪管。   燕青羽慢慢举起手:“别开枪。”   “上车!”   上了车,后座有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微笑道:“跑得挺快嘛,不愧是燕子门的传人,纵横华东五省的飞贼。”   燕青羽看着他,心中非常惊讶,他的这段历史,被陈子锟刻意掩盖了,警察厅的档案都销毁了,对方什么人,竟然如此清楚。   “交个朋友吧,我叫潘汉年。”中年男子向他伸出了手。   ……   吴四宝进了李公馆,李耀廷亲热无比的招呼:“云甫兄你来了,快坐,来人呐,看茶。”   “老板,侬折杀阿拉了,叫一声四宝好了嘛,叫什么云甫兄,把阿拉都吓死特勒。”吴四宝嘴上客气,心里却得意洋洋,他跟李耀廷做过一段时间的汽车夫,后来大亨季云卿那儿缺得力人手,李耀廷便将他介绍过去,跟季老头子当司机兼保镖,还娶了老头子的干女儿佘爱珍为妻,再后来七十六号开张,丁默邨李士群手底下缺能打的角色,当时青帮的掌门是季云卿,李士群求到他那里,老头子抹不开面子,就让吴四宝去了,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七十六号特工总部是日本人豢养的狼犬,专门捕杀重庆方面的特工人员,但光靠这个吃不饱肚子,于是这帮流氓出身的特务便想出各种捞钱的门路,开赌场妓院,收保护费,贩卖鸦片走私军火,还有一项利润最大的业务,就是绑票。   上海虽然沦陷,但仍有很多富商大户没有迁移,依然留在租界,这些金融界实业界的大亨便成了极好的目标,七十六号给他们套一个“反日分子”的名头,直接绑出租界,不拿出几百万来就别想活着回去。   吴四宝身为七十六号警卫大队长,手下有人有枪,更有女中豪杰佘爱珍协助,伤天害理的事情没少做,不少抗日志士就死在他的枪下,不过此人颇有游侠儿气度,很讲江湖义气,所以李耀廷一个电话,他就毫无顾忌的来了。   李耀廷也算是著名的反日分子,七十六号暗杀名单上的人物,丁默邨曾经下令除掉他,但吴四宝却因李耀廷对自己有恩,阳奉阴违不去执行,丁默邨也拿这个大流氓没办法。   “四宝,是这样的,我一个姓慕的朋友,他岳父昨天被绑了。”李耀廷开门见山。   吴四宝也不含糊:“小事一桩,事主姓什么,是干什么的?”   “姓车,六十来岁年纪,青帮通字辈的,以前开过钱庄。”   “我手下没做这单买卖。”吴四宝很确定,“我帮你问问吧,可能是丁锡山派人干的,这小子生冷不忌,啥人都绑,没办法,郊县生活苦啊。”   “那就谢谢你了。”   “李老板你不要客气,一句闲话的事体。”   吴四宝事多,没留下吃饭,起身就走,临到门口忽然停下问了一句:“李老板,听说重庆方面有人过来,侬知道住在哪里?”   李耀廷迟疑了一下,没回答。   楼上传来答案:“来的中央组织部次长吴开先,还有军委会的陈子锟上将。”   吴四宝眯起眼睛看着楼梯上面,一个气宇轩昂的汉子正拾级而下,正是最近租界报纸上连篇累牍进行报道的死而复生的“飞虎神将”陈子锟!   早在十五年前,吴四宝曾经和陈子锟有过一面之缘,但之间没什么交情,一个是重庆方面的高官,一个是七十六号的特务,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你死我活的对头,吴四宝虽然杀人如麻,身手了得,但这儿是李公馆,可不是七十六号,刹那间他的冷汗湿了后背。   陈子锟下楼坐定:“吴大队长是不是打听人么,现在就在你跟前了,怎么不动手?”   吴四宝腰间别着上膛的手枪,但他明白,不等自己掏出枪来,脑袋就得让人打爆,想了想哈哈大笑道:“陈将军说笑了,公是公,私是私,兄弟在七十六号不过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混口饭吃而已。”   陈子锟笑道:“那就好,刚才说的事情,麻烦吴大队长费心办一下,一点小意思,拿去喝茶。”说着排出一张花旗银行的支票来。   “好说,好说,兄弟还有要事在身,就不奉陪了。”吴四宝也不客气,收了支票,瞥了一眼上面的数字不禁暗自心惊,到底是国府上将,出手就是阔绰,当然脸上并未表现出什么,一抱拳,转身去了,李耀廷呵呵笑着,陪着出去。   送走了吴四宝,回来看看墙上挂钟,八点半了,燕青羽还没来。   “这小子,搞什么花头。”李耀廷不满道。   “烂泥扶不上墙,别管他了。”陈子锟道。   ……   此时燕青羽正茫然的走在大街上,脑子里回荡着潘汉年的话:现在国民党要杀你,七十六号要抓你,日本人要害你,只有和我们合作,才能保你性命,才能还你清白。   “妈的,趁人之危啊。”燕青羽一想到潘汉年要自己做的事情,就一阵头大。   第八章 沪西警察局   燕青羽还是回到了华懋公寓的家里,御竜王已经等候他多时了,见到垂头丧气的燕青羽,不禁笑道:“燕桑,好像你的日子过的不是很好啊。”   “御桑,我被你害苦了,现在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都当我是汉奸。”燕青羽一屁股坐下,指着房门上的枪眼道:“昨天军统特务来暗杀我,要不是我逃的快,小命都没了。”   说着摸摸身上,似乎在找烟。   御竜王笑眯眯拿出一支雪茄递过去:“你最喜欢的吕宋货。”   燕青羽咬掉雪茄头,就着御竜王的火柴点燃了,慢慢抽着,闭着眼睛享受着芬芳的醇香,一脸的疲惫和懊丧。   御竜王趁机道:“艺术是没有国界的,燕桑既然在中国混不下去,不妨归化我大日本帝国,做一名光荣的皇民,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的为帝国拍电影了,在东京,在大阪,都有很多你的影迷呢,中国人不欢迎你,我们日本就是你的家。”   燕青羽不耐烦道:“别整那些没用的,先说好,我只拍古装片,不能涉及政治,要不然不演。”   御竜王一张脸笑成了菊花:“哟西,哟西,没问题。”   燕青羽心中暗叹:“老子这就落水了么,背负一身骂名可是为了国家民族啊,老潘,到时候你可不能坑我。”   脑海中闪过潘汉年的话:“御竜王是日本文部省的特务,他出身华族,父亲是前文部大臣,子爵,他家和皇族来往密切,不惜一切代价接近他,可以获取极其宝贵的情报,相信以你的身手和智慧,不会让我们失望,燕先生,民族危亡,匹夫有责,希望你能为抗战尽一份力。”   最让燕青羽膈应的一句话是“不惜一切代价”难不成御竜王好男色,自己就得俯身献菊?妈的,这活儿太难了,不过已经上了贼船,就只有一条道走到黑了。   华懋公寓是暂时住不得了,不知道多少眼睛盯着这儿呢,燕青羽跟着御竜王搬到虹口御竜王的宅子居住,虹口是公共租界的一部分,日本侨民的传统居住区域,八一三之后,日军进驻虹口,这一带俨然成了日租界,相对比较安全。   御竜王的家是典型欧式建筑,哥特屋顶,有壁炉和烟囱,家里摆满工艺品,既有中国的陶瓷和青铜器,也有日本刀剑、扇子,以及西方油画、彩蛋等,最让燕青羽感兴趣的是,御竜王真的收藏了一屋子的电影胶片,家里还有一个小型放映室,其中大多数是美国电影,当然紫星影业出品的武侠片也全都在内。   奢华的住宅,价值连城的藏品,足以证明潘汉年的情报是准确的,御竜王绝非普通领事馆文化参赞,他的背景深着呢。   “燕桑,你暂且住在这儿,等找到合适的住宅再说,中午想吃什么?日本料理还是西餐?”御竜王心情看来不错,眉飞色舞的。   ……   李公馆,李耀廷还在埋怨陈子锟:“你太冒险了,吴四宝可是七十六号头号杀手,你就这样大模大样的下来,他脑子一热,打你一枪怎么办。”   陈子锟道:“吴四宝为什么要当汉奸?”   李耀廷觉得这个问题太傻了,不屑道:“当汉奸还问为什么,不就是想升官发财么。”   陈子锟道:“对,当汉奸的人,图的都是眼前利益,没人是真正死心塌地为日本人卖命,吴四宝这种底层江湖人士,枪法了得却苦于没有出头机会,忽然有条门路,还不好好的表现一把,能混到这一步,说明他不傻,杀我没什么好处,还会惹来追杀,哪值哪不值,我想他在看见我的那一刻,心里已经做出了选择。”   李耀廷道:“你把汉奸的心思摸得挺准,没错,都是求财,卖国对他们来说,就跟妓女卖身一样,就是门生意,赚钱的能做,赔本的不干,招惹你,就是赔本买卖。”   陈子锟淡淡一笑,对李耀廷不露痕迹的拍马不予置评。   忽然电话铃响了,李耀廷拿起来听了一下递过来:“是万墨林,找你。”   陈子锟接了话筒,那边也换成了吴开先的声音:“陈将军,您委托的事情我通过渠道打听了一下,浦东游击队没有绑架姓车的老人,或许之间有什么误会,您最好详细查查,我这边也尽力调查,总不能大水冲了龙王庙。”   “那就谢谢吴特派员了。”陈子锟放下电话,道:“吴开先说丁锡山那边没做这个案子,当然不能全信他,重庆对浦东这帮土匪的掌控力度值得怀疑,不过咱们把话递过去了,假如真是丁锡山绑的人,他也得斟酌斟酌,给我这个面子。”   李耀廷点头称是。   到了傍晚,吴四宝打电话信誓旦旦说绑票案也不是自己手下人做的,不过他知道一个地方,可能是绑匪的巢穴。   沪西忆定盘路四十五号,那可是歹土的中心位置,沪西情况极为复杂,八一三之后日本人占领这里,但租界巡捕房却又不愿意放弃利益,每天都派巡逻车在沪西宣示主权,后来有聪明人想了个折衷的办法,成立一个沪西警察局,制服和租界巡捕房一样,再安排一个日本人做副局长来照顾日本的利益,自己来当这个局长,包娼护赌,金钱滚滚,这个人叫潘达,年龄不过三十岁,是上海滩的后起之秀。   恰巧李耀廷曾在潘达落魄的时候帮过他,也算有点交情,当即驱车前往沪西长宁路警察局,陈子锟执意同车前往,拗不过他,只好同去。   沪西比十年前发达了许多,一条笔直的马路两旁尽是别墅洋楼、烟馆赌场,来来往往都是豪华汽车,李耀廷说,这条路上老实巴交的老百姓基本没有,全都是赌徒。   曾经有个外交官太太,把丈夫留下的两万美元和一百两黄金在一夜之间输光,走投无路只好自杀,这种故事层出不穷,赌场就是魔窟,把人变成鬼,把鬼变成厉鬼,每天却依然无数人乐此不疲。   “上海是冒险家的乐园,冒险家的天性就是赌博。”陈子锟下了这样的结论。   沪西警察局名义上属于上海市政府,和租界工部局和日本军方都有千里万缕的联系,设在长宁路的警局总部气派十足,门前旗杆上悬着五色国旗,穿黑警服的警察持枪站岗,一个英俊潇洒的青年早已等在那里。   此人正是潘达,看起来不过二十六七岁年纪,玉树临风,貌比潘安,笑吟吟上前拉开车门:“李老板,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   陈子锟不禁赞叹这个年轻人会做人,怪不得年纪轻轻做出这么大事情来,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   潘达将他们迎进会客室,香烟、鸦片、香茗一应俱全,年轻的警察局长翘着二郎腿介绍起沪西的情况来:“……傅筱庵的上海市政府开支,全靠沪西的红黄蓝白黑,红是红丸,黄是妓院,蓝是赌场,白是白粉,黑是鸦片,李老板这次来,是不是也想弄一张赌牌执照?有话直说,千万别客气。”   李耀廷道:“赌场烟馆是下游买卖,我一向不插足,这次来是打听一些事情……”将事情原委慢慢道来,潘达眉头拧起:“忆定盘路四十五号,那是林之江的宅子啊,这个情报从哪里来?”   “吴四宝说的。”   “哦,这就对了,林之江枪法好,胆子大,已经隐隐威胁到吴四宝的地位,他俩之间有些龃龉,吴四宝这是借刀杀人。”   原来林之江原来是国民党特工人员,后来叛变投敌,投到七十六号丁默邨麾下,一山不容二虎,吴四宝多次挑衅,两人冲突不断,这次又想借李耀廷之手摆林之江一道,看来这个吴四宝也不象表面上那样有勇无谋。   潘达笑道:“这八成是佘爱珍的主意,这娘们鬼点子就是多,不过林之江确实做绑票买卖,租界有几桩案子都是他做的,这事儿来钱快,又没风险,比当杀手安全多了。”   李耀廷道:“潘局长和林之江关系怎么样,能不能居中说和一下,如果是他们绑的,省的大动干戈,伤了和气。”   “好说,我这就带你们去。”潘达很爽快,当即带了五个随从,开了两辆汽车,带着李耀廷等人直奔忆定盘路四十五号,这儿位于一条弄堂的最深处,弄堂口有背着步枪的岗哨,弄堂里面更是便衣探子云集,一看就是杀机四伏。   “这是防着吴四宝呢。”潘达笑道。   弄堂口岗哨看见沪西警察局的车牌,立刻放行,然后拿起电话机通知里面,等到了门口,林之江已经出来了,此人不过三十来岁年纪,干练彪悍,两眼杀气乍现,看到潘达却又满面笑容:“潘局长大驾光临,寒舍生辉啊。”   潘达向他引见:“这位是李老板。”   林之江斜眼看看李耀廷,似有不屑,略略点头:“哦,久仰。”   众人进了客厅,分宾主落座,潘达将来意说出,林之江大大咧咧道:“对,是抓了一个反日分子,案子已经报到上面去了,不好处理啊。”   李耀廷很是不悦,都是场面上混的,还弄这些花活,摆明看不起老前辈,他淡淡道:“说个数吧。”   林之江竖起一根手指:“一个数。”   “十万?”李耀廷略感惊讶,这帮货真敢叫价,以前浦东的土匪绑票,勒索个八千一万都算是狮子大开口了。   林之江鄙夷的笑笑,摇摇手指:“一百万。”   第九章 欺人太甚   李耀庭实在忍无可忍,一拍桌子站起来:“一百万,你怎么不去抢!”   话音刚落,十几条大汉冲进客厅,驳壳枪机头大张瞄准李耀廷,保镖们也都拔枪相向,一时间剑拔弩张。   林之江哈哈大笑:“都退下,没事。”   打手们呼啦一下全撤下去,林之江抖着二郎腿道:“李老板,你大概很久没在江湖上混了,世道不同了,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他们说了算,这案子是日本宪兵队管的,我想帮也帮不上忙,一百万是看潘局长的面子,若是他们家人自己来,三百万少一个子都不行。”   潘达点头称是:“林队长所言极是,现在从日本人那里捞人也不容易。”这就是摆明了和稀泥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李耀廷强忍怒火道:“一百万太多了,车家砸锅卖铁也凑不出来。”   林之江道:“那我就不管了,姓车的有个女婿好像是开洋行的,这些年日进斗金赚了不少美钞,一百万再拿不出,未免太寒酸了吧。”   李耀廷暗暗心惊,林之江绑票前情报打探的很清楚,这也证明他根本没把慕易辰的背景放在眼里。   林之江忽然道:“李老板,你要不要见识一下我的枪法。”说罢拔出一支撸子,坐在太师椅上朝着院子里的大树开枪,细细的树枝被子弹打断落下,枪法果然了得。   “林之江,你就是不打算给我面子喽?”李耀廷气得鼻孔里都快喷出火来。   “李老板,面子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挣得,你也是从底层混起来的,怎么这点道理都不懂。”林之江轻飘飘的答道。   话不投机半句多,李耀廷起身告辞,潘达却不陪他一起走,借故留下了。   李耀廷等人走后,潘达道:“老林,你胆子真大,这位李老板可不是一般人,他有重庆背景啊,他带的这些人里面,也有高手,刚才若是打起来,血溅五步刀枪无眼睛,你我都得遭殃。”   林之江狞笑道:“我晓得,李耀廷身后有个大个子,一身的杀气掩藏的很好,所以我才露一手让他们明白,沪西是谁的地盘。”   潘达道:“何必呢,李老板和吴云甫关系很好,树敌太多,对你不利。”   林之江满不在乎道:“我烂命一条,无所谓。”   ……   回去的路上,李耀廷极其愤慨:“日本人一来,规矩全乱了,什么阿猫阿狗只要抱上日本人的大腿,就他娘的不可一世,不把我们这些老辈江湖人放在眼里,真是岂有此理!大锟子,你看这事咋办?”   陈子锟道:“现在的上海滩,和咱们年轻的时候不一样了,要想把威风捡起来,就一个办法,打!”   李耀廷道:“怎么打,现在连自保都成问题,出了租界,就是他们的地盘,枪声一响,日本宪兵就过来,到时候谁也撑不住。”   陈子锟沉思片刻:“再想办法。”   驱车来到慕易辰家里,车家人正愁云惨淡聚在一起想办法,车秋凌哭的泪人一般,爹爹从小最疼她,虽然在婚事上曾经大加阻挠,但最后还是认可了这个女婿,淞沪会战时,车家在闸北的厂房被炮火夷为平地,南市的祖屋也被炸了,全家躲到租界,日子过的紧巴巴的。   听李耀廷说林之江开价一百万,慕易辰愤愤道:“简直就是狮子大开口,车家以前倒是能拿得出这么多,可是现在房子厂子全没了,存款也就十几万,上哪儿凑这么多钱去。”   他揪着头发纠结了一阵,道:“算了,把房子卖了,金银首饰当了,大家再帮衬一点,能凑多少是多少,先把人救出来再说吧。”   慕易辰在法租界霞飞路上有一栋花园洋房,价值不菲,孤岛时期房价飞涨,能卖到五十万,再把车家在英租界的石库门房子卖掉,乱七八糟加在一起七八十万总是有的,只是这样以来,多年心血全都化为乌有。   陈子锟默然,兄弟被人欺负成这样,自己竟然无能为力,一股深深的挫败感浮上心头。   他拉着李耀廷出门,说道:“搞两辆大马力的卡车,车头焊上钢板,再叫百十个弟兄,把动静闹得越大越好。”   李耀廷道:“真要玩硬的?”   陈子锟道:“两手准备,先威慑,不行就真干!”   次日,李耀廷真弄了两辆福特半吨卡车,找了家修理厂,在车头上焊接了钢板,又叫了百十个弟兄,整天在院子里舞刀弄枪,杀气腾腾的。   消息传到林之江耳朵里,他只是一笑置之:“有种就来沪西送死。”   陈子锟通过吴开先了解到林之江的历史,他是浙江诸暨人,曾经跟国民党上海市党部的许炎夫当保镖,后来叛变投敌,孤身一人穿过层层警卫将许炎夫刺杀,此举成了他的敲门砖,深得七十六号丁默邨的欣赏,和吴四宝平起平坐,此人心狠手辣毫无廉耻,枪法绝伦,胆气过人,是个很难对付的角色。   吴开先得知陈子锟准备对林之江下手,忧心忡忡劝他:“重庆在上海潜伏了不少特工,但只能执行暗杀刺探的任务,在沪西强攻汉奸的宅子,伤亡会很大,再说肉票未必关在私宅里,搞不好损兵折将还救不出人来,希望陈将军三思而后行。”   慕易辰也找到陈子锟,将一个信封放在他面前,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根惨白色的手指。   “林之江派人送来的,说再不拿钱赎人,就等着收尸吧。”慕易辰语气沉痛,“学长,我知道你是为我们好,可是现在不比当年了,上海滩各路人马大洗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求求你别插手这件事了。”   既然慕易辰这样说,陈子锟也只得偃旗息鼓。   ……   沪西,极斯菲尔路七十六号,高高的围墙上插着玻璃碴子,拉着电网,黑色大铁门紧闭,门前经过的行人都不敢驻足,匆匆而过。   慕易辰将汽车停在路边,壮着胆子上前,轻敲大门,铁门上打开一扇小窗户,露出一张警惕的脸:“干什么的?”   “我找吴大队长。”慕易辰递上一张蓝色通行证,这是他花了一根小黄鱼才换来的。   窗户关上了,过了一会,侧门打开,一个黑衣服汉子冷着脸道:“进来。”   经过搜身之后,慕易辰战战兢兢走进恶名远扬的七十六号魔窟,顿觉浑身凉飕飕的,两只眼睛不敢乱看,跟着来人慢慢往前走,远处似乎有惨叫声传来,更让人毛骨悚然。   那人带着慕易辰在二门处停下,这里面才是七十六号的核心所在,需要红色通行证才能入内,这可是花钱也买不到的,好在事先有过打点,吴四宝派了一个手下,直接把慕易辰带到了林之江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没人,慕易辰坐在板凳上等着,过了半个钟头,林之江从外面进来,拿着手绢擦拭着手指上的血迹,大概刚在地牢用刑上来,看见慕易辰,呲牙一笑:“你来了,坐,坐。”   慕易辰哪里敢坐,站起来将皮包里的东西拿出:“这是我霞飞路上的花园洋房,价值五十万,这是岳父家山东路上的石库门房子,价值十万,这是我的汽车钥匙,三六年款的别克,还值几千块,这是汇丰银行的支票,十五万元。”   林之江一一过目后,道:“还有呢?”   “实在凑不出了,请您高抬贵手,就放了我岳父吧。”慕易辰苦苦哀求。   林之江勃然变色,将一堆房契钥匙支票劈脸砸过去:“妈的,我说了一百万,就是一百万,少一个子儿就等着收尸吧。”   慕易辰诺诺连声:“让我见见岳父吧。”   “门都没有,滚!”林之江喝道,门外进来俩条大汉,将慕易辰提了出去。   远远的,吴四宝看见这一幕,歪着嘴笑了。   ……   慕易辰不敢去找陈子锟,只有倾家荡产营救岳父,家里的金银首饰全拿到当铺点了,西装皮鞋大衣也拿到旧货市场上出售,慕易辰刚把心爱的劳力士手表卖掉,正匆匆往回走,忽然身后一阵喇叭响,回头一看,一辆新式的别克小轿车里坐着一人,正是燕青羽。   “慕经理,你好啊,去哪儿,我送你。”燕青羽探头打招呼。   慕易辰坐进汽车,长吁一口气。   “你的汽车呢?夫人开走了?”燕青羽随口问道。   “卖了。”   “卖了?”燕青羽有些惊讶,扭头看慕易辰,似乎脸色很难看。   “唉,说来话长……”慕易辰长话短说,把岳父被绑架遭勒索的事情娓娓道来,燕青羽想了一下忽然笑了:“我以为多大事呢,这事好办,你现在有空么,咱们去沪西领人。”   慕易辰睁大了眼睛“你不开玩笑?”   “我燕青羽向来一言九鼎,从不吹牛,坐稳了。”燕青羽一踩油门,汽车调头向东而去。   “不是说去沪西么,怎么往虹口去了?”   “先去接一个人。”   燕青羽驱车来到虹口一栋住宅前,让慕易辰在车里等着,自己进了屋子,过了一会儿,带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出来上车,那人很客气的和慕易辰打了招呼,自我介绍姓御。   汽车直奔沪西极斯菲尔路七十六号,到了地方径直堵在大门口,燕青羽下车咚咚的砸门,小窗户打开,一张狰狞的面孔露出,刚要怒斥,看见日本领事馆的派司,急忙咽回肚里,乖乖打开门。   御竜王一马当先,熟门熟路,直入二门,找到花园边的一栋洋房,推门进去,里面坐着几个日本宪兵,御竜王对他们说了一阵日语,其中一个扛准尉肩章的家伙连连哈伊。   片刻后,林之江慌忙赶到,准尉劈脸就是一个耳光,打得他一个踉跄,羞怒不已,却不得不站直了,迎接下一记耳光,一连打了个七八个耳刮子,准尉才毕恭毕敬朝御竜王一鞠躬,做了个有请的手势。   御竜王道:“你就是林之江?”   林之江搞不清楚对方来头,但知道肯定不是一般人,一低头:“哈伊。”嘴角的血啪啪的往下滴。   “你把我朋友的岳父抓了,请你立刻放了吧。”御竜王道。   林之江不敢怠慢,赶紧让手下把犯人带来,不大工夫,车老先生就被担架抬来了,一脸的憔悴,手上缠着绷带,想来在魔窟里没少受折磨。   “还有,你勒索了很多钱也都交出来吧。”御竜王又道。   林之江跟三孙子一般颠颠的跑上跑下,将还没暖热的房契支票等拿了下来,额外还奉送了五根小黄鱼给御竜王。   “咱们走。”御竜王收了金条,扬长而去。   慕易辰惊愕的嘴巴都合不拢,愁得一家人多少天睡不着觉的事情,居然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解决了。   第十章 双面间谍   一行人出了七十六号魔窟,车老先生望着外面白花花的日头,热泪盈眶,顿有重见天日之感,在女婿的搀扶下颤巍巍下拜:“多谢义士搭救之恩。”   御竜王道:“老先生的不用客气,我和燕桑关系大大的好,燕桑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应该的。”   车老先生脸色一变:“你是日本人?”   “哈伊,我是日本人,御竜王,请多指教。”御竜王微微欠身。   “哼。”车老先生转身便走,丝毫不领情,慕易辰去劝,被他一把甩开:“就是死在七十六号,也不能当汉奸!”   慕易辰苦着脸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御竜王宽宏大量的摆摆手:“没关系,赶紧回家吧。”   慕易辰开着自己的汽车带着岳父走了,御竜王和燕青羽也上了汽车,呼啸而去,到了虹口寓所前,御竜王道:“燕桑,喝酒去吧,我请客。”说着将两根小黄鱼放在他面前:“这是你应得的。”   燕青羽没有推辞,对吃喝玩乐他向来来者不拒,对黄金就更没有抵抗力了,两人来到一处日本料理店,吃了一顿有生鱼片和寿司的大餐,还喝了不少清酒,然后去风吕洗澡,泡在大木桶里,让下女搓着背,木地板上放着清酒和梅子,时不时的喝两口,那叫一个惬意。   “燕桑,你觉得是日本人坏,还是中国人坏?”御竜王酒意正酣,随口问道。   燕青羽想了一下:“当然是日本人坏。”   御竜王笑道:“哈哈哈,你答错了,七十六号的特工都是中国人,他们残害起同胞来,比宪兵队还狠毒,涩谷准尉是驻七十六号的宪兵督导分队长,权力比他们大多了,可是每月只有一百日元的薪水,而这些特工,靠绑票勒索和敲诈获利以百万计,你说,难道不是我们日本人更正直么。”   燕青羽无言以对。   ……   慕易辰载着岳父回到家里,一家人惊喜万分,请来医生给老头子调养,慕易辰赶紧打了个电话给陈子锟,告诉他今天的奇遇。   “总之人已经救回来了,你的计划可以做相应调整了。”慕易辰的语气轻快无比。   陈子锟很惊讶:“你说是燕青羽请了个日本人出面?”   “没错,是个很年轻的日本人,把林之江训的跟三孙子似的,真解气。”   “等等,这么说燕青羽真落水了,你知道他住在哪儿?”   “是虹口的一个宅子,我想想门牌号码,应该能记起来……”   ……   燕青羽醉醺醺回到住处,在进卧室前还不忘检查拴在门锁上的头发丝有没有断掉,住在日本人家里,他不得不防。   进了卧室,刚把外衣脱下来,就觉得有一丝不对劲,似乎有什么猛兽在盯着自己的感觉,刚要动,角落黑暗处传来熟悉的声音:“行啊,整天醉生梦死的。”   燕青羽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换上嬉皮笑脸:“大姐,你咋来了,我正找你呢。”   暗处正是夏小青,一身夜行衣,腰里别着飞刀,冷笑道:“还以为你傍上日本人,不认我这个当姐姐的了呢。”   燕青羽道:“借我俩胆也不敢啊,对啊,我这纯粹是逼上梁山,完全误会,我正想找你给姐夫捎个话,还我清白呢。”   夏小青道:“合着你还是梁山好汉呢,想找你姐夫,简单啊,你跟我走,他就在上海。”   说这话的时候,夏小青手里捏着一把啐了毒的飞针,如果燕青羽不肯走的话,就证明他确实落水了,那就不得不刀兵相见,骨肉相残,来之间她已经做好了这种心理准备。   没想到燕青羽答应的很爽快:“好啊,没问题。”   出了卧室,隔壁就是御竜王的房间,夏小青走路如同猫一般寂静无声,铺着榻榻米的走廊里响彻着御竜王熟睡的鼾声。   夏小青手腕一翻,亮出一把匕首,就要进御竜王的卧室。   燕青羽一把拉住她,低声道:“大姐,你干啥?”   “杀贼!”夏小青道。   “不能杀他,他现在还有用。”燕青羽紧攥着夏小青的手,眼神很坚决。   夏小青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终于收起了匕首:“咱们走。”   出了房子,门口停着一辆汽车,夏小青拉开车门,让燕青羽先进去,坐进去之后发现后排坐着双喜。   “你好。”燕青羽打了个招呼。   “你也好。”双喜微笑着说道。   一路来到法租界某处偏僻的弄堂,燕青羽道:“住在旮旯里,怪不得找不到你们。”   夜色已深,月黑风高,汽车停下,远处路灯发出昏黄的光芒,夏小青下车道:“下来吧。”   燕青羽下了车,打了个酒嗝,伸了个懒腰:“真困啊。”   忽然夏小青一脚踢在他膝盖窝,将他踢翻在地,双喜上前按住他,上了背铐,钢制的手铐勒的很紧,就算燕青羽会缩骨,一时半会也脱不开身。   “大姐,这是干啥?”燕青羽慌了神。   “干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夏小青冷哼一声,双喜拿出一个黑布头套蒙在燕青羽头上,拔出撸子推弹上膛。   “弟弟,别怪姐姐无情,你认贼作父当汉奸,我只能杀了你,还夏家和燕家一个清白,黄泉路上好走吧。”夏小青的声音很冷峻无情。   “别别别,误会,绝对误会,我不是汉奸,我是自己人,我也是特工,奉命打入敌人内部的特工啊。”生死关头,燕青羽也不顾什么保密,全招了。   “你是谁家的特工?重庆方面没你这号人。”夏小青质问道。   “我是共产党的人,潘汉年和我单线联系的,不信你找他问问,我说的全是实话,拿咱娘在天之灵发誓,绝对是真的!”燕青羽眼泪鼻涕都下来了。   暗处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正是陈子锟,一把揭开头套:“怎么不早说?”   燕青羽委屈道:“我不是一直想说来着,你们给我机会么,差点死在自己人手里,你说我冤不冤。”   夏小青笑道:“傻子,真以为你姐夫要杀你么,就是吓唬吓唬你,想让你说实话。”   燕青羽气得鼻子都歪了:“这一招也太黑了吧,我都尿了。”   “上车吧。”陈子锟招呼众人上车,边走边谈。   既然燕青羽报出潘汉年的名字,说明他没撒谎,再说自己小舅子的为人,陈子锟也是清楚的,虽然玩世不恭,但骨子里还是传统的武林侠士。   听燕青羽介绍了一番后,陈子锟道:“这么说,这个御竜王很有利用价值,你留在他身边,不但能刺探到高级别的情报,某些时候还能发挥奇效,比如营救被捕人员什么的……这个御竜王,有什么弱点么?”   燕青羽道:“他是日本贵族,从小锦衣玉食长大,到上海来当外交官纯粹是玩票,他不缺钱,更不缺女人,他爹是日本贵族院的议员,近卫首相的好友,权势滔天,说白了,他就是个二世祖,花花公子,纨绔子弟,什么都不缺。”   “不对,是人就有弱点,你多留意吧。”陈子锟道。   汽车开回了虹口,陈子锟示意燕青羽可以走了。   “你们不会再来杀我了吧。”燕青羽心有余悸的问道。   陈子锟道:“不会,从今天开始,你归我领导,我会和重庆方面打招呼,让他们不要动你。”   汽车开走了,燕青羽支起风衣领子,慢慢的往回走,一时间竟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感觉,身负重大使命的滋味太得瑟了,国共两党都仰仗自己,日本人敬着自己,汉奸也不敢惹自己,从今往后,上海滩我就横着走了。   一时兴起,他拽起了戏文:“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待俺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在路上摇头摆尾,不亦乐乎。   吓得两位夜归的日本女人停下脚步,点头哈腰,目送这个疯子过去。   ……   陈子锟驱车返回法租界,忽然夏小青道:“糟了,过点了。”   已经过了零时,现在是宵禁时间,这个点在外面的人一律要被巡捕抓进拘留所过一夜。   说曹操曹操到,前面巡捕设卡拦路,汽车被迫停下,一个年轻华捕走过来敲敲车窗:“证件。”   双喜拿出行车证,夹着一叠钞票递过去,笑道:“通融通融。”   那巡捕居然将钞票摔了回来,硬梆梆道:“违反宵禁条例,全都下车!”   双喜大怒,开门下车,气势汹汹道:“少给脸不要脸,我和你们程子卿探长很熟,一句闲话就扒你的衣服。”   巡捕不吃他这一套,挺起胸膛道:“我不管你认识谁,栽到我手里就是不行,全部下车!”   路灯昏暗的灯光下,年轻的巡捕英气勃勃,如同蓄势待发的猛虎,腰间的枪套搭扣已经解开,右手的手指灵活的晃动着,似乎有些迫不及待了。   陈子锟推开车门,微笑道:“小伙子,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何苦来哉,替法国人卖命,没意思的。”   “我穿这身衣服,就要尽职!”巡捕不买账,生硬无比的回答道,忽然看清楚陈子锟的面容,表情顿时一变:“你姓陈?”   “对,我姓陈。”陈子锟道。   双喜已经攥住了枪柄,车里的夏小青也捏住了飞刀。   年轻巡捕左右看了看,那些安南巡捕都躲在远处生怕惹祸上身,便压低声音道:“陈大帅?”   “哦,你认识我?”陈子锟很纳闷。   “我爹跟你当过马弁。”年轻人道。   “你爹是?”陈子锟糊涂了,自己马弁那么多,怎么记得起来。   “不是我亲爹,是我娘给我找的后爹,他姓李。”   “想起来了,你是李常胜家的。”陈子锟恍然大悟,李常胜的手指断了以后,就不再跟着自己走南闯北,而是在省城安家落户,娶了个带孩子的寡妇,如今那孩子已经长大了。   “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陈子锟问道。   “我叫林怀部。”   第十一章 悲喜   毫无悬念,陈子锟的汽车被放行,他记下了林怀部的名字,这小伙子有一股锐气,是个可造之才。   回到住处,小青一直满腹心事的样子,陈子锟看她似乎有话要说,便道:“有话就说,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好开口的。”   夏小青道:“你可知道沧州燕家祖辈是做什么的。”   这是个设问句,陈子锟自然不会知道燕家的来历,他只是静静听夏小青继续往下说。   “我听娘讲过燕家的故事,明朝天启年间,燕家一位祖先,在锦衣卫做指挥使,专门负责那些安插在大臣家里的密探,这些人个个身怀绝技,负责监视主人的一切行踪言行,主人头天晚上吃的什么菜,和小妾夜里说的什么枕头话,第二天都能送到宫里秉笔太监那里去。”   “后来呢?”陈子锟若有所思。   “后来,魏忠贤伏诛,锦衣卫镇抚司许多官员下狱拿问,我祖先避祸到了乡下,隐姓埋名,直到如今。”   陈子锟点点头:“怪不得沧州燕家的武功和别家有所不同,以轻功暗器见长,原来还有这个典故。”   夏小青道:“其实燕家的绝活不光轻功暗器,还有易容术、缩骨术,只是传男不传女,我母亲没有学到罢了,我今天说这些,并不是想介绍燕家的来历,而是想告诉你,搞特务,老祖宗很有一套,虽然时代不同了,但是依然有可以借鉴之处。”   陈子锟是聪明人,一点就透,道:“我懂了,我的方法是错的,在沦陷区打打杀杀,等于以卵击石,正中敌人下怀,就算我找两卡车的人马拿着机关枪冲进去,也不如找一个有权有势的日本人说句话,情报工作不重蛮力,重的是巧劲,上海滩就是一个泥潭,想在这儿混的风生水起,就得利用一切力量。”   夏小青欣慰的笑了:“你明白就好。”   ……   次日,陈子锟召集在上海的主要部众开会,部署了下一步工作重点,先让李耀廷把练兵的事儿停下。   “怎么,不杀张啸林和林之江了?”李耀廷很纳闷。   “杀,但是要换个方式杀,在日本人眼皮子底下兴师动众,虽然很能振奋士气,但也会带来不必要的损失,我们的力量没那么雄厚,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不能干。”陈子锟这样解释。   然后给慕易辰安排任务:“洋行的生意停了,人也不能停,遍地商机,得找点事干才行,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钱是最重要的。”   慕易辰深以为然,道:“如今上海最赚钱的行当有两个,一是贩米,二是贩毒,苏南到处打游击,农村的粮食收不上来,米价飞涨,如果能从印度支那进口暹罗米的话,一本万利,贩毒也是这个道理,上海烟民几十万,就算不吃饭,每天也都少不了一口大烟,四川云南的烟土进不来,现在市面上最畅销的是热河土,如果能把经销权拿下来,比贩米的利润还大,可是这两项,都得有极其强硬的后台才行。”   李耀廷插言道:“吴四宝行不行?”   慕易辰摇摇头:“七十六号只是日本人的走狗,这种高层面的事情,就算李士群出面也不好使,据我所知,很多人在抢烟土的经销权,牵扯到华中派遣军和海军的利益争端,这里面的水太深了。”   众人一筹莫展,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除了投靠日本人,不然寸步难行。   陈子锟却很有信心:“别急嘛,慢慢会有办法的。”   他嘴上说有办法,其实心里也是一团乱麻,搞地下情报工作不能靠好勇斗狠,是一项长期而复杂细致的工作,任重道远,慢慢来吧。   上海地下工作的重任就交给三枪会秘书长苏青彦负责,青锋留在上海协助,李耀廷和慕易辰主要负责筹钱,至于埋伏在敌人内部的钉子燕青羽,则由陈子锟亲自掌握。   他是国府上将,不能在上海久留,一切安排妥当后,带着家眷前往香港,现在小白菜已经八个月大了,但是因为早产,依然无比羸弱,陈子锟给小女儿起了个名字,叫陈姣。   临行前,上海的《新申报》上刊登头版号外,汪精卫自安南抵达上海,日军高级将领,驻沪外交人员和维新政府高官社会贤达都前往码头迎接,在欢迎名单上赫然有影星燕青羽的名字,陈子锟看到后莞尔一笑,小舅子干的不赖,随手将报纸放下,一阵风吹过,报纸散落在地。   法国邮轮汽笛长鸣,离开了上海滩,林文静抱着女儿依偎着丈夫,看着雾霭中的黄浦江,喃喃道:“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用不了十年,就能把日本人彻底赶走。”陈子锟道。   ……   十六铺码头外,一只手从地上捡起陈子锟丢下的报纸,看到汪精卫抵沪的新闻,赶紧将报纸叠好放进西装兜里。   这位正是前中统情报人员徐二,搞情报工作的人都很细致而多疑,徐二虽然办事还算得力,但总让上司徐恩曾觉得哪儿不对劲,下力气一查,果然发现此人乃是冒充徐树铮侄子,大学毕业证书什么都是假的。   单单这一件事情,未必会让徐恩曾震怒,偏巧徐二又利用职权敲诈勒索,还报务室的女秘书眉来眼去,终于惹恼上峰,将他开革了事。   徐二到底干了许多年特务,积攒了一些家底,上海沦陷之后他就处心积虑的想着怎么发财,不过就算想当汉奸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他本来在中统已经做到了中层干部,李士群丁默邨不敢用他,当小汉奸他又拉不下脸来,只好坐吃山空,已经快要山穷水尽了。   汪精卫抵达上海,这是一个极好的契机,汪某人虽然投靠日本的时间较晚,但是地位高,名气大,肯定要组建自己的一套人马,现在投过去,正是雪中送炭,还愁以后不发达么,什么李士群丁默邨吴四宝,全都他妈给老子一边歇着去,以后上海滩就是我徐二,哦不,徐庭戈的天下。   徐二越想越兴奋,沉侵在美好的憧憬之中,路过租界闸口的时候忘了向站岗的日本宪兵鞠躬,一枪托砸过来,顿时口鼻冒血,赶紧忙不迭鞠躬,心里骂道,小日本,等老子得计了,就……貌似就算在汪精卫手下混的风生水起,也不能把日本兵咋样,算了,不愉快的事情暂且不去考虑了。   如同徐二想的那样,汪精卫抵沪之后,果然开始大张旗鼓的招兵买马,以前不管是梁弘志、傅筱庵、苏锡文,都是政界三流人物,形不成气候,汪精卫可是先总理的得意门生,写过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的革命党先辈,而且他还极有才华,能把荒谬的理论说的一套套的,很能蛊惑人心,所以汪某人一吹哨子,原先蛰伏在各处跃跃欲试想当汉奸的人,全都跳了出来。   日本人很看重汪精卫,拨给他大量金钱,在威海路上租了一间公寓,美其名曰“招贤馆”收纳各路失意政客,尤其欢迎在国民党中做过执行委员的,以及有特务机关工作经验的人才。   徐庭戈乘兴而去,失望而归,因为在日本人的协调下,七十六号特工总部完全投向汪精卫,为了避免日本人的猜忌,汪精卫也就不再组建自己的特工力量,徐庭戈只拿到一笔很少的津贴,日子过的和以前差不多。   ……   陈子锟经香港回到了重庆,官方似乎并未发觉他失踪了一个月,对于陪都官场来说,陈上将似乎已经成了可有可无的角色。   刘婷告诉他一件事,戚家班即将离开重庆,陈子锟急忙前去码头送行,匆匆来到朝天门码头,戏班子的衣箱、兵器已经搬上船了,白玉舫在船头翘首以盼,如同一尊雕像。   一辆汽车急驰而至,陈子锟跳下车来,径直上船,没人拦他,戚秀嗫嚅着想说什么,还是没说,悄悄退到一边去了。   面对白玉舫,陈子锟似乎有千言万语,但是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如果他十八岁那年没去北京,或许生命的轨迹又是另外一副样子,或许今天的他,就能义无反顾的跟着戚家班一起闯荡江湖,或许那才是他的人生。   命运不能假设,一切都已经注定,对他内心的纠结,白玉舫很理解,淡淡一笑,迎着风道:“江湖儿女,爱了就爱了,恨了就恨了,你不欠我的。”   人家一介女流都如此洒脱,陈子锟也释然了,抱拳道:“白班主,后会有期!”   船开了,陈子锟站在码头上目送他们离去,白玉舫望着越来越远的人影,低低吟诵起来:“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怀着惆怅的心情回到家里,却见众人俱是满脸喜色,刘婷将一份《中央日报》递过来道:“日本和苏联开战了!”   陈子锟大喜过望,一目十行,报纸上说,苏联军队和日本关东军在蒙古和伪满洲国接壤的诺门罕激战,双方出动骑兵、飞机和摩托化部队,日满军大败。   第十二章 御机关   这一仗打得激烈,蒙古骑兵,满洲国兴安军骑兵,苏联机械化部队和空军,日本关东军的步兵和炮兵都参与进来,虽然名义上是蒙古和满洲国之间的领土冲突,但背后却是苏联和日本两个大国之间的博弈。   苏日开战,日本增加一个强敌,对中国的抗战大业颇为有利,这一点大家都很清楚,所以兴奋的如同过年一般,巴不得这场仗越打越大,最好把苏联扯进来。   忽然陈子锟叹口气:“悲哀啊,蒙古和满洲国本来都是中国的领土,苏日开战,和几十年前的日俄战争如出一辙,我们总是想着渔翁得利,其实这是不折不扣的弱者思维,不知道哪一天,中国才能真正强大起来,把胆敢侵犯我领土的宵小全都打出去,唉,怕是等我老了才能看到了。”   刘婷劝他:“不管怎么样,此事对于抗战局面是大有益处的,汪精卫叛国,对士气的影响很大,苏日开战可以挽回一些信心。”   陈子锟道:“但愿如此吧。”   接下来的两个月,陈子锟时刻关注诺门罕战事,苏日双方不断增兵,关东军在满蒙边境集结了五万虎狼之师,大有长驱直入之势,令人不禁想起当年日俄战争时沙俄惨败的旧事,历史究竟会不会重演,全世界拭目以待。   八月,一直偃旗息鼓以弱示敌的苏联陆空军,突然以雷霆万钧之势发起进攻,十万大军南下,在数百架战斗机轰炸机,数千门火炮,无数坦克的支援下,排山倒海摧枯拉朽,痛歼日本最精锐的关东军两个师团。   消息传来,举世皆惊,重庆一片欢腾,苏日战争愈演愈烈,抗战胜利指日可待。   可是出乎很多人意料的是,就在乘胜追击的最佳时刻,苏联竟然和日本签订了停战协定,打得血头血脸,忽然握手言和,让中国人白高兴了一回。   ……   上海虹口,一家日本料理店里,哀怨的东瀛乐曲中,御竜王喝的酩酊大醉,因为皇军在诺门罕的惨败,让他倍感挫折,流着泪道:“两万皇军,战死在大漠戈壁,马革裹尸,何其壮烈。”   被拉来一起喝酒的燕青羽道:“是啊,壮烈,可惜壮烈的太少了。”   御竜王大怒:“八嘎,你敢幸灾乐祸!”   燕青羽道:“上个月是谁说的,关东军一出马,定让苏联人丢盔弃甲,你都忘了?”   “八嘎,你太过分了,皇军在诺门罕为了亚洲人民而战,你作为东亚的一份子,居然心里向着俄国人,你是亚洲的叛徒!”   御竜王一拳打过来,燕青羽轻松躲过:“君子动口不动手。”   御竜王还要继续扑过来,忽然推拉门打开,一个满脸脂粉穿着和服的女人跪坐在门口道:“失礼了,有客人想和御桑一起喝酒。”   “是谁?”御竜王醉眼惺忪问道。   “是我,今井武夫。”一个中年男子走了进来,身着西装,但是身上的军人气质却是遮掩不住的。   “是今井君啊,大本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参谋。”御竜王咕哝着,又灌了一口酒。   今井武夫向引路的女人鞠躬致谢:“麻烦了。”   女人回礼,拉上了门。   今井武夫冷冷盯着御竜王,一言不发。   御竜王放下酒壶,回瞪着他。   突然之间,今井武夫出手扇了御竜王一个耳光,啪的一声极其响亮,御竜王被打懵了,居然不还手,也不躲闪。   今井武夫继续出手:“这一巴掌,是替御子爵教训你的!”   “这一巴掌,是替战死在诺门罕的数万皇军英灵教训你的!将士们战死疆场,你却在上海醉生梦死,你觉悟吧!”   御竜王被打的眼冒金星,今井武夫越打越上瘾,正要扇第三个耳刮子,却被燕青羽抓住了手:“混蛋,打两下是个意思,你丫上瘾了是不?爷陪你练练。”   今井武夫听得懂中国话,冷冷的看了燕青羽一眼,冷峻的目光让他不寒而栗。   “你就是燕桑吧,看来你还算清醒,给你三分钟时间,把这个醉鬼弄醒,我在外面等他。”说完,今井武夫便出去了。   “燕桑,谢谢你。”御竜王依然醉意朦胧。   燕青羽将御竜王拖到水龙头旁边,用冷水将他浇醒,年轻的外交官终于恢复了神智,喃喃道:“真是个令人头疼的家伙啊。”   “你说谁?外面那小子?”   “即使在军部内,也没人敢和今井武夫大佐叫板。”御竜王胡乱擦擦脸,一边整理衣服,一边咕哝着,虽然万般不愿意,还是出了玄关。   中庭里,今井武夫背对着他站立,声音很严厉:“御家的公子难道就是这种生活状态么,你让我很失望。”   御竜王立正鞠躬:“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从即日起,你转为现役,授衔陆军少佐,直属我领导,和过去纸醉金迷的生活告别吧!”   “什么?”御竜王目瞪口呆,他只是文部省的文化间谍,怎么直接划归陆军了,还是少佐军衔,起点不低啊。   今井武夫继续背对着他说道:“诺门罕一战,帝国虽然损兵折将,但是却让苏联见识了皇军决死的武士道精神,让斯大林不敢轻易在远东发难,从战略层面上来讲,帝国胜利了。”   “哈伊!”御竜王一低头,心中五味杂陈,不得不服啊,军部这帮参谋能把死的说成活的,打败也能说成是胜利。   “帝国和苏联达成协议,关东军北进的计划不得不废止,今后帝国的战略方向是南方。”今井武夫大手一挥,仿佛面前摆着世界地图。   “香港、新加坡、菲律宾、爪哇、密克罗尼西亚、澳大利亚,盛产石油和橡胶还有铁矿石的南半球,都将是帝国光荣的战利品。”   御竜王不禁也激动起来:“前辈,大本营终于要向英米鬼畜开战了么!”   今井武夫矜持的点点头:“亚洲人和欧美的碰撞,迟早都会发生,现在皇军在中国泥足深陷,兵力捉襟见肘,为了展拓新的战场,必须和重庆达成和平协议。”   “前辈,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御竜王插嘴道。   “八嘎,让你问话了么!”今井武夫暴跳如雷。   御竜王赶紧闭嘴。   “你身边那个家伙,叫燕青羽的,他的姐夫是重庆方面的重要人士。”   “可是,陈子锟只是一个非嫡系的前军阀,现在也不过是负责战死者家属事务的无足轻重的官员啊。”御竜王为了显摆自己所掌握的情报,再次插嘴。   今井武夫看了他一眼,脸上依然火辣辣的御竜王赶紧住嘴。   “真是拿你没办法,虽然陈子锟不在权力中枢,但是他和最高当局之间的关系非常密切,尤其是和蒋夫人宋美龄女士,以及外交和财政界的大员宋子文之间的关系相当融洽,换句话说,他是可以影响到重庆方面最高决策的人。”   “就是中国人常说的吹枕头风。”御竜王还是忍不住多嘴一句。   这次今井武夫没有骂他,反而赞道:“不错,就是这个意思,汪精卫这条线的利用价值已经基本榨尽,本来以为他的倒戈能带来起码五十个师的国民党军队投降,没想到效果不像理想的那么好,所以我们必须要建立和重庆的联系管道,御桑,你明白了么?”   御竜王挺直了腰杆:“前辈,我明白,利用燕青羽的关系,打通陈子锟这条线,取得和宋家的联系,进而建立和重庆最高当局的秘密联络管道。”   今井武夫看看手表:“不早了,我还有事,明天你到百老汇大厦十一楼办公室找我。”   两个人的对话,全被燕青羽听在耳朵里,可惜他不懂日语,只能隐约听懂几个字眼,貌似和自己有关。   御竜王进了屋子,满脸苦笑:“燕桑,我的仕途全在你身上了。”   燕青羽做茫然状:“和我有什么关系?”   “走吧,明天你就知道了。”御竜王拉起燕青羽出门了。   ……   次日,御竜王和燕青羽驱车来到苏州河岸边的百老汇大厦,这座雄伟的大厦以前是英商的资产,八一三后被日本人强买,现在盘踞大厦内的都是日军将领和特务机关,门口有宪兵站岗,寻常人等不敢驻足。   今井武夫的办公室在十一层,是两间打通的酒店客房,一间办公,一间居住,墙上挂着太阳旗,刀架上放着太刀和协差,办公桌上摆着地球仪,从窗口可以俯瞰外白渡桥和外滩,远处就是黄浦江,景色非常优美。   “御桑,你坐在这里。”今井武夫非常和气,虽然穿着一身大佐军装,但慈祥的像个邻家大叔。   御竜王试了试大班椅,转了一圈,笑道:“很威风。”   “嗯,从现在开始,这个座位就是你的了。”今井武夫道。   “什么。”御竜王跳了起来,不知所措。   今井武夫笑了:“好了,小子,别装了,这间办公室是御机关在上海的驻所,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   御竜王很感动:“前辈,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真没出息,眼泪都要出来了。”   今井武夫哈哈大笑:“忽然得到以自己姓氏命名的机关,激动一下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你没有军方背景,不至于招人反感,又熟悉中国文化,这项任务交给你最合适了,还记得昨天我告诉你的话么。”   说着今井武夫忽然一鞠躬:“御桑,拜托了。”   御竜王急忙还礼:“可是……前辈,经费和人员的问题如何解决?”   今井武夫苦笑着摇摇头:“军部的经费很有限,都被影佐祯昭阁下的梅机关拿去了,你知道,汪政府的筹建需要巨额的资金……所以我只能给你一些军票。”   御竜王道:“军票就是废纸,乞丐都不要。”   “那你只能自己想办法了,利用令尊在议会的影响力或许可以帮上忙。”   “那么人员呢?”   “自己想办法。”   今井武夫说完,戴上军帽,拿起军刀出去了,只留下一串马靴敲在走廊大理石地面上的铿锵声。   御竜王看了看自己唯一的手下燕青羽,两人大眼瞪小眼,傻眼了。   第十三章 要做远东最富有的人   两人在御机关的办公室里翻箱倒柜,除了一包樟脑丸之外别无所获,气得御竜王大骂今井前辈是个老八嘎。   “御,到底怎么回事?”燕青羽一头雾水。   御竜王没好气道:“你知道大日本帝国的命运掌握在谁手里么?”   燕青羽道:“难道不是掌握在你们天皇,还有首相大臣大本营参谋总长手里么?”   御竜王道:“不对,掌握日本这艘大船舵轮的不是天皇陛下,不是首相,也不是陆海军的大将们,而是大本营那帮挂绪饰的参谋手里,今井武夫就是这样的人,还有土肥原贤二、影佐桢昭,石原莞尔,迁政信等混蛋们,日本帝国就是被他们一步步拉入泥沼的。”   燕青羽道:“你说的这些名字我一个也不认识,不过听起来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御竜王道:“你不懂没关系,我来告诉你为什么我和你坐在这里,因为日本军部不想再和中国继续作战了,他们想尽快结束战争,现在军部分为两派,一派计划以汪精卫为新的代理人,取缔王克敏梁弘志等人,还有一派认为结束战争必须和重庆谈和,影佐就是扶持汪精卫的那一派,而今井武夫作为影佐的副手,一直想干出一些成绩来,他想通过联络重庆蒋介石来结束战争,但苦于没有资源,所以找上了我。”   燕青羽道:“为什么找你,你有什么资源?你不过是一个花花公子罢了。”   御竜王大怒:“燕桑,虽然我很欣赏你的直率,但你这话未免太令人伤心了,我的父亲是日本政坛响当当的人物,我的家族是日本华族,和天皇家素有来往,我和近卫首相的儿子近卫文隆,还有兴亚院总务长官的儿子柳川枫是帝国大学的同学,更重要的是,我有你啊。”   “有我?和我啥关系?”   “你真是笨啊,刚才不说了么,今井武夫要和重庆搭上关系,你的姐夫陈子锟不是重庆方面的高官么。”   “这样啊……”燕青羽脑子迅速转着,道:“这可不大容易,我整天跟你混在一起,被他们当成汉奸,想杀我还来不及呢,我再跑去说什么日中和谈,我那姐夫脾气大,说不定当场就把我打死了。”   “难道没有办法了么?”御竜王愁眉苦脸。   “办法应该是有的,陈子锟有四位夫人,一位女秘书,都是能说得上话的人,走她们的路子,这事儿就能成,可是……”燕青羽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混蛋,不要卖关子。”御竜王急躁了。   “打点门路需要钱啊,陈子锟那几个夫人都是见钱眼开的主儿。最喜欢金银首饰,珠宝玉器,名画古董、名表名包……”   “好了,你说,需要多少钱吧。”御竜王不耐烦的摆摆手。   燕青羽眨眨眼睛:“我估摸着,十万块差不多。”   “哦,不多嘛。”御竜王似乎松了口气。   “十万块只是第一步的花费,还有很多开销没计算在内,你想啊,要建立联系就得去重庆啊,来回香港重庆的机票不要花钱?住店吃饭不要花钱?搭上宋子文什么的高级官员之后不要送礼?建立渠道之后在哪儿会晤,车马费、警卫费用,都是开支啊,我觉得没个几百万根本挡不住。”   听了燕青羽的话,御竜王傻眼了:“几百万巨款,我怎么拿得出手,军部又不给报销,这不是坑我么,难道让我去抢啊。”   燕青羽道:“御桑,我觉得吧,军部把这个重任交给你,肯定是看你年轻有闯劲,很多话不用多说,没有资金,可以自己筹措嘛,你看看人家七十六号,混的风生水起,哪个不是百万身家,他们是什么人,都是些汉奸二鬼子,你是正儿八经的大鬼子,你想发财还不跟玩儿似的。”   御竜王道:“燕桑你真是个混蛋,就你这样的言论都该枪毙的,不过我可以放过你,但你要告诉我,到底怎么筹集资金,难道让我象林之江那样去绑票么,我身为贵族,可干不来那样的事情。”   燕青羽道:“那是脏活儿,咱不干,贩卖东西就行,一个是粮食,一个是鸦片,你看着办。”   御竜王想了想道:“粮食是军用物资,不方便插手,还是做鸦片买卖吧。”   鸦片买卖四个字,说起来简单,真正操作起来千头万绪,可不是两个年轻人能驾驭的来,想当年多少军阀,多少枭雄为了鸦片丢掉了地盘,丢掉了性命,上海滩多少双眼睛紧盯着呢,岂容外人插足。   其中道理,两人都明白,但是话又说回来,上海滩自开埠以来就是冒险家的乐园,多少豪杰身无分文来到这里,白手打天下,最终功成名就,成为一代传奇,况且如今御竜王还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不轰轰烈烈的干一场都对不起自己。   说干就干,两人立刻动身考察市场,先驱车前往南市,租界到南市的闸口有日本宪兵站岗,进出的中国人必须向宪兵鞠躬,不然就要挨耳光,就算是有身份的绅士也不例外,而燕青羽乘坐的汽车悬挂着日本国旗和领事馆徽章,宪兵不但不敢阻拦,还要持枪敬礼。   南市有一条马路叫老天主堂街,房屋密密麻麻,幸而没有遭到轰炸得以保存,街上的烟馆总有数百家之多,家家门口都挂着显眼的招牌,一线天、雾中趣、神仙宫、快乐园之类令人浮想联翩的名字,里面却是乌烟瘴气,进门就是烟塌,排放的密密麻麻,有的甚至连天井内都搭着烟塌,骨瘦如柴的烟客躺在上面吞云吐雾。   所有的烟馆生意都很好,里面人满为患,烟塌挤满了,就在地上铺张席子照样过瘾,外面排满了客人,都眼巴巴的等着空位。   御竜王以前没见过这样的场景,相当之惊愕,用手帕掩着鼻子,生怕被毒雾熏到,露出厌恶的神情来。   “走吧。”燕青羽也觉得和这个环境格格不入。   两人慢慢向前走,马路两侧弄堂里,依然有很多队列,看那些排队人干枯瘦弱的样子就知道是瘾君子,前面是一家教堂,大门敞开,路过的时候瞅一眼,里面铺满了席子,躺着的都是抽鸦片的烟民。   “燕桑,你们支那人真不愧是东亚病夫啊。”御竜王感慨道。   燕青羽道:“还不是拜你们日本人所赐,想当年我姐夫在上海的时候,建立禁烟执法总队,把上海的鸦片生意都快查禁完了,你们日本人一进来,前功尽弃,现在上海一半人都是烟民,买鸦片比买米还方便,烟民不吃饭也要抽两口。”   正说着,一个瘦骨嶙峋的男子凑到跟前,可怜巴巴道:“老板,打发一点吧。”   御竜王打开钱包,拿出一张小钞来:“拿去。”   那烟民看见钱包里厚厚一叠钞票,眼睛都绿了,一把抢过去,扭头就跑,燕青羽下意识想追,见那烟民虽然瘦的一阵风能吹倒,但却健步如飞,跑得比自己还快,不禁哈哈大笑:“御桑,该你倒霉。”   御竜王无奈地笑笑,回去的路上没有说话。   回到百老汇大厦办公室里,御竜王凭栏眺望黄浦江,静静的抽了一支烟,燕青羽从未见他如此安静,不敢打扰。   忽然,御竜王指着远处的十六铺码头道:“七十年前,犹太人哈同在那里下船登岸,身上只带了几块银币,后来,他成为远东最富有的人,我,御竜王,也要做远东最富有的人。”   燕青羽道:“哥们,中午吃顶了么?”   御竜王道:“我不但要垄断全上海的鸦片,还要垄断全支那的鸦片买卖,我要每一两鸦片,每一颗红丸,都从我手里过,我要让御机关成为最有权势,让人闻风丧胆的秘密机关,我要让追随我的人,都成为百万富翁!”   忽然一转身,眼中闪耀着热忱和野心:“燕桑,你愿意和我一起努力么?”   燕青羽被他的豪言壮语所打动:“御,我愿意!”   御竜王道:“好吧,上层路线我来负责,下层社会关系由你来打通,支那人的事情,还是支那人自己处理比较好,梅机关当初设立七十六号,就是因为日本特工无法适应上海的复杂局面,只有利用南京政府的前特工人员和上海的江湖混混,我们也要这样做,招募一批精干的人员充实机关。”   燕青羽道:“那么,拍电影的事情怎么办?满映送来的剧本我都看过三遍了。”   御竜王淡淡一笑:“就让它随风而去吧,再说我已经不负责文化事务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燕青羽大喜:“招兵买马我在行,我绝对给你办的妥妥的。”   “是我们,这是我们的事业。”御竜王纠正他的话,踌躇满志道:“我这就坐船回东京疏通关系,你尽快联络上重庆陈子锟,如果我们做不出成绩,就别想得到高层的认可,你的明白?”   “哈伊!”燕青羽一鞠躬,有模有样,煞有介事。   第十四章 高层接触   御竜王雷厉风行,当天下午就搞到一张去横滨的船票,窜回东京跑关系去了,估计一时半会回不来,燕青羽独霸虹口的大宅子,自己整点小酒喝着,心里一番合计,觉得这事儿靠谱,比起当飞贼强多了,比拍电影来钱也快,一时间踌躇满志,恨不得御竜王就在跟前,两人青梅煮酒,来一句:论世间英雄,唯燕桑与我尔。   不过详细盘算,不免垂头丧气,这事儿太宏大了,两个三十岁不到的年轻人如何垄断全国的鸦片买卖,别说全国了,就是上海都垄断不了。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还是先把联络重庆的事情办好吧,陈子锟离沪之际曾经留下联络方式,燕青羽牢记在心,出门去找自己的女朋友玛丽,让她去新申报的报社刊登一则广告,内容是虹口张先生有一批德文原版书处理,有兴趣者请来电洽谈,后面留了电话号码。   次日,燕青羽在家抓耳挠腮等电话,直到中午时分,电话铃才响,拿起来一听,传来莫西莫西的声音,原来还是找御竜王的。   李公馆,李耀廷打了一夜麻将,中午才起床,穿着西装马甲下楼,佣人们鞠躬致敬:“老爷早。”   “早。”李耀廷径直来到餐厅,桌上摆着报纸和牛奶面包,一边用餐一边拿起报纸胡乱翻看,在旁边伺候的佣人张妈很纳闷,从几个月前开始,一向不看报纸的老爷忽然订了一份《新申报》而且最爱看的不是时政,而是广告。   忽然,一则广告映入眼帘,李耀廷饭也不吃了,拿着报纸来到书房,关上门,按照号码打了过去,开始一番对话。   “找张先生。”   “什么事?”   “买书。”   “卖完了。”   “有俄文版的么?”   “有法文版的。”   一番没有营养的对话是联络暗语,其实李耀廷早听出对方是燕青羽了,但还是耐着性子假装下去,因为陈子锟交代过,地下工作不能马虎,一点疏漏都可能造成牺牲。   电话中自然不能谈及重要事情,李耀廷和燕青羽约了时间地点见面,没带保镖,自己一个人开车出去,来到虹口一间日本寺庙前,接了燕青羽,驱车在马路上疾驰。   “说吧,啥事,搞这么多幺蛾子,真他妈无聊。”李耀廷大大咧咧,燕青羽都进入状态了,觉得自己已经化身超级间谍,被他一瓢冷水浇醒,有气无力道:“我也不想这样啊,姐夫交代的,是这样的,一个叫今井武夫的日本人想通过我姐夫和重庆最高当局搭上线……”   “就这?”   “还有,我需要人手。”   “知道了,下车吧。”   汽车停下,李耀廷扬长而去,燕青羽略有不爽,这和想象中的谍报工作大相径庭啊,怎么看都像是小孩子过家家,此刻他还不知道,他的一生从现在开始发生了巨大的转折。   ……   重庆,陈子锟正在看中央日报,今天的重大新闻是波兰沦陷,纳粹德国军队与苏联军队在布列斯特会师,欧洲战局复杂,似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这对饱受日寇摧残的中国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英法忙于对付德国,没有精力牵扯亚洲事务,日本将更加肆无忌惮。   苏联和德国瓜分波兰,好的如同穿一条裤子,又和日本签订条约,摆明了要坐山观虎斗,英法焦头烂额,无暇抽身,大洋彼岸的美国至今还在向日本出口石油和废铁,中国半壁山河沦陷敌手,精锐军队尽丧,武器弹药捉襟见肘,再不能获取外援的话,难保不会重演满清入关的旧事,亡国灭种就在不远。   书房的门被敲响,刘婷拿着一封信进来,是上海转香港寄来的密信,表面上看是普通家信,但真实的内容是用隐形药水写在字里行间的,此时已经显影,陈子锟一目十行看完,问刘婷:“你怎么看?”   刘婷道:“日本人急于扶持汪精卫,说明他们不愿意再继续泥足深陷,消耗军队,毕竟他们的最终目的不止中国,按照近卫首相的说法是要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现在他们已经拿下了朝鲜和大半个中国,本来意欲北上夺取西伯利亚,但在诺门罕碰壁之后,大约会向南发展,夺取印度支那、菲律宾、马来亚新加坡等地,直接挑战英美势力范围,如果我的猜测属实的话,那他们就得尽快消化中国,达成和平协定。”   陈子锟道:“中日之间的战争是不死不休,可日本人的逻辑实在古怪,他们怎么就会认为,重庆会和谈呢?”   刘婷道:“汪精卫做了一个很不好的表率,让日本人以为中国不乏这样的政治投机客,我认为不妨接触一下,了解日本高层的心态,对我方的决策是很有益处的,当然,此事必须保持高度机密,不然被人知晓,一个汉奸的罪名是脱不开的。”   陈子锟道:“要不要上报蒋委员长。”   刘婷摇摇头:“还是先确定属实之后再报告吧。”   陈子锟让刘婷写了回信,约定在中立地区香港与日方代表会面,密信依然通过香港转到上海。   此时御竜王已经从东京回来了,燕青羽带他来到一家旅社,房间里有八个大汉,鸭舌帽花呢西装打扮,一看就是街面上游手好闲的瘪三。   “这就是咱们的人马。”燕青羽介绍道。   八个流氓点头哈腰,奴颜婢膝。   御竜王煞有介事的检阅了一番,瘪三们挺起胸膛作出很威猛的架势。   “哟西,解散。”   御竜王摆摆手让他们出去,质问道:“燕桑,质量太差了吧。”   燕青羽一摊手道:“没办法,一流的人都去抗日了,二流三流的都被七十六号招揽了去,轮到咱们,只能是四五流的角色了。”   御竜王不在此事上纠缠,他关注的是打通重庆联络渠道的问题。   前日在东京,身为贵族院资深议员的父亲御子爵狠狠发了脾气,就因为自己担任了军职,为今井武夫奔走一事。   “御家的人,居然和军部那帮混蛋搅在一起,真是耻辱,你被人当枪使了,傻小子。”父亲的话依然在耳畔回响。   父亲说的不是没道理,军部那帮丘八可不把文官放在眼里,二二六兵变,他们杀了多少大臣啊,御家是贵族,可不是陆海军那些低级武士阶层可以比拟的。   但御竜王坚持己见,他认为在这风云激荡的大时代,男儿就应该干出一番事业来,他流着眼泪说:“父亲,您不是一直认为儿子是个没出息的花花公子么,就让儿子做出一番令你骄傲的业绩来吧,拜托了!”   子爵大人被儿子的魄力所打动,终于答应了他,而且还动用了自己在政界的关系,给兴亚院和大本营参谋本部都打了招呼,这就等于给御机关谋到了一把尚方宝剑,从此行事再无顾忌。   “算了,燕桑,重庆方面有回音了么?”御竜王的思绪拉了回来。   “有,我姐夫答应在香港和今井武夫会面。”   “哟西,燕桑你的功劳大大的。”   ……   一周后,香港半岛酒店,今井武夫和陈子锟终于会面。   陈子锟白西装巴拿马草帽打扮,风流倜傥,今井武夫相形见绌,但也气场强大,可以分庭抗礼,为防止窃听,会面在户外茶室进行,偌大一个茶室只有两人,身着便服的警卫人员离得远远的,在四周游荡。   今井武夫似乎很疲惫,言辞也没有日本军人那种咄咄逼人,他中国话说的还算不错,所以不用翻译在场。   一番寒暄后,今井武夫主动提起了自己的工作“最近一直在推进汪政权和华北王克敏、南京梁弘志之间的融合,争取建立一个统一的、和日本友好的新中国,似乎不像军部预料的那样顺利,汪精卫的号召力也不够理想。”   今井武夫侃侃而谈,主动拿起茶壶为陈子锟沏茶:“我学过茶道的哦。”   “谢谢。”陈子锟接了茶杯,“今井君的意思是?”   “和谈。”今井武夫很郑重的说道,“再打下去,对日中两国都没有好处,日方愿意坐下来和重庆当局认真的谈判,首要前提就是建立联络通道,这就是请陈将军到香港来的原因。”   陈子锟道:“我无权代表重庆当局,兹事体大,还需汇报之后再做定夺。”   今井武夫道:“理解,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希望我们能够促成和谈,使日中两国人民共享和平。”说着伸出了右手。   陈子锟没有和他握手。   “期待您的答复。”今井武夫微微欠身,独自离去。   ……   陈子锟回到重庆,立刻向蒋介石秘密汇报此事。   蒋介石表示可以和日方进行秘密接触,但要确保绝对机密。   “如果被人知道我们和日方和谈,卖国贼的骂名是跑不掉的,这件事我不插手,你和戴笠去办吧。”   军统方面迅速介入此事,经商讨,决定以宋家人的名义出面比较能骗过对方,这个人的身份不一定需要很高,但一定要很特殊,比如宋美龄的弟弟……   当然不可能真把国舅爷派去和日本特务周旋,于是军统局开始在内部物色合适的人选,很快一个人进入高层视线。   这个人叫沈开,现任军统通讯部门中尉机要军官,长相和宋美龄的弟弟宋子良酷似,而且出身富家,会说上海话,让他扮演宋子良再合适不过了。   除了一点,年龄上不太对应,宋子良已经四十岁了,沈开却只有二十多岁。   第十五章 下女和特务   对于特工部门来说,年龄不是问题,搞谍报就是要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互相试探的阶段,派个年轻特工出马,就算机密泄露也无所谓,有无数弥补的办法,如果真让宋家人出马,出了岔子谁也担不起。   这种高层次的双边秘密谈判很复杂,每次会晤都要经过细致的安排和沟通,周期很长,所以给军统方面流出了培训沈开的时间。   沈开只是上海滩小业主家的少爷,和宋家这种显赫门阀的差距很大,想在短时间内达到气质和修养上的突飞猛进绝非易事,不过陈子锟有办法,直接让沈开跟宋子文做临时秘书,形影相随,鞍前马后,耳濡目染,不学别的,学的就是国舅爷的派头。   这边紧锣密鼓的进行着,上海御机关也在忙碌着,不过是忙赚钱,燕青羽约了李耀廷在虹口一家咖啡馆见面,转交了陈子锟的亲笔密信,上面就是寥寥几个字:帮他找几个得力人手。   把纸条烧掉以后,李耀廷道:“需要什么样人,你说吧。”   燕青羽道:“最好名气大,能压得住阵脚,人不需要太精明,不然不好掌控。”   “做什么买卖?”   燕青羽看看四周,压低声音:“鸦片。”   李耀廷道:“开烟馆啊,这生意好,来钱快,行,我帮你找个人,管保镇得住场子。”   燕青羽知道他误会了,道:“李哥,我们要做的买卖恐怕不是你想的这么小。”   “哦,多大?”   “先是全上海,然后是全国!”   “哟呵,小子,口气不小啊。”李耀廷重新审视燕青羽,小伙子风轻云淡,成竹在胸,牛逼轰轰,令他不得不刮目相看。   “好,我确实有个合适的人选,盛老三。”   燕青羽一头雾水:“没听说过这人。”   “那盛宣怀总听过吧?”   “好像听说过……”   “别好像啊,我告诉你,盛宣怀是大清洋务先驱,当过一任邮传大臣,开矿山办铁厂,老厉害了,想当年太后老佛爷为了表彰他的功绩,把东海上的钓鱼岛赐给他做了封地。”   燕青羽咋乍舌:“是挺牛逼,盛老三是盛宣怀的后人?”   “没错,是他侄子,排行老三,大名叫盛文颐,这人没大本事,但是架不住盛家的名气大啊,做大买卖,找他出面绝对压得住阵脚,而且他最近手头紧,坐吃山空都快山穷水尽了,你们找他出山,他绝对乐意。”   “那太好了。先这么定了,我还需要一些精干人员,最好是搞过特工业务的,现在手下这些人都太差劲了。”   “好办,招贤馆大把这样的角色,回头托人搞一份名单来,你们按图索骥,看谁合适就招揽谁。”   事情办妥,燕青羽回去交差,御竜王非常满意,道:“燕桑你辛苦了,回去休息吧,我给你预备了一样小礼物,放在你房间了,希望你能喜欢。”   燕青羽道:“咱哥们还客气啥。”兴致勃勃赶回家,心里想着御竜王是不是送自己一辆新车还是名表,可是车库里没新车,客厅茶几上也没包扎着彩带的礼盒,悻悻推开卧室门,却看到一个明眸皓齿的和服女子坐在屋里,见他进来,鞠躬行礼,声音甜甜糯糯:“你回来了。”   “你是?”燕青羽心说难不成这就是礼物?御桑真是太客气了。   女子道:“我叫浅草珈代,是燕桑您的家庭教师。”   “等等,不是礼物啊,家庭教师,教什么?”   “燕大人您说什么呢,好奇怪的话,我是负责教您学习日语的哦。”   “哦,这样啊,失礼了,浅草小姐,请问你怎么进我的卧室了。”   浅草珈代捂着嘴吃吃地笑:“大人您说什么呢,叫我珈代就可以了,其实我主要是您的下女,就是伺候您生活起居的,顺便教您说日语。”   “下女?”燕青羽不由自主露出奇怪的笑容,在日式风吕洗澡的时候,下女会帮男客人搓背,如果有兴致的话,就算按倒干一下也不是不可以,据说在日本本土,主人更是可以随便和下女睡觉的。   想着想着,两只贼眼便不老实起来,到处踅摸。   仿佛猜到燕青羽龌龊的心思似的,浅草珈代的脸蛋忽然变得通红,低下头道:“主人,那个……不可以的。”   燕青羽嘿嘿一笑:“放心好了,我不会乱来的,你去放水伺候我洗澡吧。”   浅草珈代颠颠去放水了,燕青羽的嬉皮笑脸渐渐变得冷峻起来,这个女子往好了说是御竜王送给自己的玩物,往坏处想就是派来监视自己的暗哨,看来自己还要多加小心才是。   忽然电话铃响了,燕青羽刚要去接,浅草珈代跑出来抢过了电话:“莫西莫西。”然后将话筒递过来:“主人,找您的。”   燕青羽接了,干咳一声:“喂,哪位?”   “燕先生,这里是潘记裁缝店,您定做的洋装大样已经好了,可以来试穿了。”   “好的,我抽时间去。”燕青羽放下电话,心里忐忑不已,这是约定好的暗语,共产党要找自己。   “先不洗澡了,我出去一下。”燕青羽径直出门,他不开汽车,而是乘坐电车,以他眼观六路的本领,恐怕全上海滩还找不出能盯住他的特务来,转了几个弯子后,来到三马路上一家咖啡厅,拐角处的位子上已经坐了一个女人,三十多岁样子,有些眼熟。   燕青羽走过去坐下,那女子埋怨道:“怎么才来。”招手点了一杯咖啡,似乎和燕青羽很熟悉的样子。   “我叫唐嫣,是你的联络人,我这里有你要的东西。”唐嫣将咖啡杯推过去,下面压了一卷小纸条,燕青羽不动声色捏在手里,随口扯些别的话,他是演员出身,逢场作戏的本领张嘴就来。   唐嫣道:“还有一件事,上面很想知道,你去香港见了什么人,有什么目的?”   燕青羽迟疑了一下,道:“日本人想打通和重庆的联络管道,初步已经开始运作,但双方只见了一次。”   唐嫣道:“和我们估计的一样,重庆果然要媾和了,这个情报很重要,关系到中国的未来,千千万万老百姓的生死,你要跟进,争取拿到重庆当局卖国的铁证。”   燕青羽道:“这个……谈谈也不一定就是卖国吧。”   唐嫣道:“你会和杀你父母,奸你妻女的强盗谈判么!”   燕青羽哑口无言。   “好了,我们见面的时间不能太久,我走了。”唐嫣起身,将一个纸包递给他:“经费很紧张,暂时只能拿出这么多,你省着点用。”   燕青羽接过来:“谢谢。”   唐嫣走了,过了三分钟,燕青羽也离开了咖啡厅,跳上一辆电车,打开纸包,里面一卷法币,大概三四百元的样子。   忽然他注意到电车里有一人用眼角余光打量着自己,那人长衫礼帽,看起来像个读书人,但身上的特务味道却是掩饰不住的。   不知道是哪方面的人,燕青羽也不敢轻举妄动,到了下一站跳下电车,在弄堂里转了几趟就甩掉了尾巴,找个僻静角落打开唐嫣给自己的纸条,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姓名和地址和介绍,竟然是汪精卫招贤馆的津贴发放名单!   他不禁毛骨悚然,共产党怎么知道自己需要这种东西?   回到住所,御竜王已经到家,燕青羽拿出名单,御竜王也不问他从哪里获得的,直接铺在桌子上,用放大镜浏览着,赞道:“不错!”   燕青羽道:“这玩意可花了我不少钱呢,我就不明白了,这种东西你直接找他们要不就成了?”   御竜王道:“燕桑,你一定要搞清楚一件事,梅机关是我们的竞争对手,汪精卫政权是他们扶持的,我们不会从汪那里得到资源,一切都需要自己去争取。”   “哈伊。”   “这个人可以。”御竜王指着名单上一个人道。   “徐庭戈,前中统行动处科长。”   “好,就是他了。”   御竜王又指了几个名字,准备明天约见他们,办完公事,心情大好,拉着燕青羽出去喝酒,一直喝到午夜时分才回来,两人醉醺醺的进了门,浅草珈代一直在等门,她上前帮燕青羽脱掉沾了酒水的衣服,扶他进了卧室,拉上移门就听见一声尖叫。   “真没办法,想必是燕桑手脚不老实了吧。”御竜王苦笑着进了自己的房间。   虽然燕青羽喝醉了,但什么该干什么不该干心里清楚的很,他借着酒劲狠狠调戏了浅草珈代一番,可以确认的是,这丫头不会武术,绝不是什么忍者,而且在男女方面也是个雏儿。   “好了,你回去睡觉吧。”燕青羽将脸蛋红扑扑的浅草珈代推出了卧室,关上了屋门,外面砰砰的敲门,他背靠门自言自语道:“老子真是柳下惠重生啊。”心里无限纠结。   过了好一会,外面没了声音,燕青羽悄悄推开门一看,浅草珈代谁在走廊榻榻米上,于是他回身从柜子里拿了一条毛毯轻轻盖在她身上。   ……   次日,浅草珈代很早就爬起来帮他们预备早餐,饭团和煎蛋还有牛奶,日西合璧,味道也不错,御竜王挤眉弄眼道:“燕桑,昨晚服侍的你还舒坦吧。”   浅草珈代在一旁羞红了脸。   燕青羽正义凛然道:“中华传统,男女授受不亲,御桑不要乱开玩笑污人清白。”   “燕桑真是个混蛋啊。”御竜王发出由衷的感慨。   第十六章 徐二的投名状   法租界某弄堂,石库门住宅被分割为许多小单元出租给难民居住,狭窄逼仄如同鸽子笼,住在里面无比压抑,但是相比露宿街头的人,能有个栖身之所已经很幸运了。   徐庭戈就租了一个亭子间,此刻正坐在黑暗的屋里子,就着蜡烛微弱的火光梳头,他刚出门花了两枚铜元在路口剃了个时髦头,两边鬓角刮得干干净净,头发从中间分开,人显得格外精神。   镜子里的面孔似乎有些陌生,唏嘘的胡茬子,短短的烟蒂,迷茫的眼神,已经四十岁的人了,还一事无成,如果再不抓住眼前的机会,恐怕就再没有翻身之日了,徐庭戈拿出垃圾箱里捡来的马口铁发蜡罐子,用手指从里面抹出最后一点发蜡擦在头上,用断了几个齿的破梳子将头发梳理的一丝不苟。   桌上散落着烟盒、火柴,还有一本封皮上带青天白日的中统特工手册。床板上铺着衬衣和旧西装,用一个大搪瓷缸盛满热水权当熨斗使用,胡乱熨了几趟再去打热水已经没了,徐庭戈暗骂一句,从枕头下拿出压了一夜的西裤套上,裤线笔直,倒也派头,穿上衬衣打上领带,对着镜子搔首弄姿,却又黯然神伤,想起了当年在北京拉洋车的时光。   收到御机关面试通知的不止徐庭戈一个人,招贤馆一帮落魄同仁中有四五个都接到相同的信函,当徐庭戈乘坐黄包车经过外白渡桥的时候,却看到一个姓王的朋友正垂头丧气站在栏杆旁抽烟。   “老王,怎么不进去?”徐庭戈叫停黄包车,付了车资,下来搭讪。   “进不去,门岗不让进,也不给通报。”老王道。   “你没说是到御机关来面试的么?”徐庭戈很纳闷。   “说了,人家照样不让进,站岗的都是宪兵,蛮横的很,说不通道理的。”老王很生气,拿出烟盒:“来一根?”   徐庭戈抽着烟,心思开始嘀咕,日本人搞什么花样,难道说这也算面试的一种?对,搞特工的就应善于随机应变,如果连区区百老汇大厦都进不去的话,就不用进去面试了。   抽了一支烟,将烟蒂朝苏州河里一丢,徐庭戈戴上礼帽,准备去碰碰运气,来到门口一看,果然进出的都是衣冠楚楚的日本人,两个挎着手枪的宪兵站在门口,遇到熟悉的长官就立正敬礼,不认识的人,尤其是中国人,一定会拦下认真盘查。   这也难怪,百老汇大厦是上海滩有名的高级公寓,住的不是皇军的高级将领就是日资会社和特务机关,属于军机重地,要是阿猫阿狗都能进去,太君们的安全谁来保障。   忽然一辆车从身边驶过,徐庭戈眼尖,认出车里坐的是一个叫罗君强的熟人,以前在陆军官校做政治教官的,现在穿的人模人样的,还坐着小汽车,定然也是落水了。   徐庭戈脑海中电光火时的一闪,计上心来,快步来到百老汇大厦门口,恰巧此时小轿车停下,他一把拉开车门,亲热无比:“老罗,你好你好。”   罗君强一愣,随即认出是中统的徐庭戈,虽然以前不算很熟,但也打过一两次交道,看他皮鞋锃亮西裤笔挺的,还以为他是来特意迎接自己的,赶紧握手寒暄:“你好徐科长,什么时候到的上海。”   小汽车里又下来一个人,大背头圆框眼镜,气宇轩昂的非常有派头,徐庭戈一惊,这不是曾经担任过国民党中执委,宣传部长的周佛海么,周是汪派大将,出现在上海并不奇怪,看来自己这一步棋还真是赌对了。   “周部长,欢迎欢迎,太君已经等候多时了。”徐庭戈热情洋溢的摘下帽子向周佛海鞠躬敬礼,周佛海本来还觉得他先迎罗君强而不快,现在见他鞠这么深的躬顿觉很有面子,还以为他是上面派来迎接的,呵呵笑道:“你好。”   他们一边寒暄一边进了大厦,宪兵果然不加盘问,徐庭戈上了电梯犹自一路谈笑风生,到了十一楼下来,对罗君强道:“我在这儿上班,有空来喝茶。”   “一定一定。”罗君强道。   电梯继续上行,周佛海随口问道:“那谁啊?”   “以前中统一个特务。”罗君强淡淡答道。   ……   徐庭戈是第一个抵达御机关的面试人员,他兴冲冲的去敲门,却吃了个闭门羹,一看时间,距离面试时间还差五分钟,只好在走廊里等待,此时电梯门打开,又有几个人上来,大家互相一打听,有的是装成送信的进来,有的是装成日本人混进来,总之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时间到,面试开始,简单的令人难以想象,每人发一个信封,里面是面试任务。   徐庭戈也拿到了一个信封,里面一张写着字的纸,要求他杀掉法租界巡捕房的一个叫叶天龙的探长,没要求在多长时间内完成,但用的时间越短,得分越高。   “妈的,这就是投名状啊。”徐庭戈不禁他为头疼,耍小聪明他很有一套,杀人可就差点意思,中统的长处可不是暗杀啊。   仔细想想,御机关招募人员,肯定要选择智勇双全者,混进门是智,杀人就是勇了,怎么办,只有一条路走到黑了!   一帮前中统军统的末流特务们出了百老汇大厦,一个个长吁短叹,显然他们的任务也很艰巨,有人甚至将信封撕碎丢进了苏州河:“丢他妈,老子不干了!”   “日本人真是欺人太甚,这不是摆明了要让我们送死么!”徐庭戈也表现的愤愤不平,心里却道,你们不干正好,老子干!   可是杀人没那么简单,杀一个租界巡捕房带枪的探长就更难了,杀掉以后也很难全身而退,徐庭戈把自己关在屋子绞尽脑汁,终于琢磨出一套方案来。   他先设法搞清楚叶天龙长什么样子,这一点很简单,巡捕房的探长都是社会上的名人,一提名字,谁都认识,然后他开始跟踪叶天龙,设法摸清他的行动规律。   叶天龙每天上午到巡捕房点卯,然后去茶馆喝茶,中午找个馆子吃一顿,下午去烟馆抽一筒鸦片,顺便收取附近一条街的规费,然后去泡澡,晚饭也在澡堂里吃,他身边常有两个保镖,身上都有枪,警惕性也颇高,想靠近颇为不易,要下手唯有趁他洗澡的时候。   徐庭戈买了一把刀,把身上仅剩下的几块钱买了一只烧鸡,一瓶白酒,饱餐了一顿,在月光下将刀磨得风快,忽然间潸然泪下,摸着刀锋喃喃自语道:“徐二,你丫走到今天不容易,想混出个人样,就拼了吧!”   刀子磨好了,酒和喝足了,穿上衣服带刀直奔澡堂子,脱了衣服,用毛巾包着刀子进了雾气腾腾的浴室,恰巧叶天龙的两个保镖吃饭去了,只剩他一人坐在角落的小池子里闭目养神,毛巾搭在脸上,一副惬意的样子。   浴室里能见度很差,徐庭戈胆气更壮,索性不用刀子,上前一把将叶天龙按进池子,用身体压住他。   叶天龙常年抽鸦片,身子早就掏空了,骨瘦如柴的无力反抗,水底浮上来一团团气泡,徐庭戈咬牙切齿,死死按着他的脑袋,过了一会,终于不再挣扎,松开手,叶天龙头朝下浮起,死了。   徐庭戈累的气喘吁吁,这才发现叶天龙的指甲深深嵌入自己的小腿里。   他深吸一口气,将叶天龙摆成刚才的坐姿,仰天躺着闭目养神,这才回到更衣室,有条不紊的穿上衣服,回门付账的时候正好看见两个保镖回来。   走出浴室,徐庭戈才出了一身冷汗,摸出烟来,火柴擦了几次都没擦着,找个避风的角落蹲下,觉得腿脚发软,心里堵得难受,抽了两根烟才慢慢缓过来,卷起裤子一看,小腿位置清晰的指印,仿佛被魔鬼抓过一般。   草他娘的小日本!老子哪天得计了,一样整死你们!徐庭戈狠狠骂道。   ……   次日,徐庭戈再次来到百老汇大厦十一层御机关办公室的时候,迎接他的是御竜王少佐热情的面孔:“欢迎加入,徐桑。”   经历了生死磨难的徐庭戈只是淡淡一笑:“阿里亚多。”   御竜王递上一叠钞票:“徐桑,去定做一套好点的西装,再买双新皮鞋吧。”   “阿里亚多狗仔一马死!”徐庭戈的语气里比刚才多了一点兴奋。   事实上他不光买了新西装和皮鞋,还添置了新的礼帽和风衣,以及皮夹子腰带丝绸手帕金袖扣等一切能彰显身份的玩意,以符合他御机关特务头子的身份。   坐在百老汇大厦的办公室里,晒着阳光,喝着清茶,瞄着报纸上“法捕房探长溺毙浴池”的新闻,徐庭戈可谓春风得意。   他踌躇满志的告诉御竜王,先前招募的八个行动人员都是最低级的街头混混,根本不堪大任,必须全部辞退重新招募人手,具体培训计划自己已经列出,洋洋洒洒万言书,从纪律到具体操作守则,全盘照搬中统的特务培训守则。   御竜王很欣赏徐庭戈,但他告诉这位新部下,御机关没有钱,一切都要从零开始。   “再过两天,有一批货从天津运来,到时候我们的经费就充裕了。”御竜王道。   “请问阁下,是什么货?”   “热河土。”   第十七章 第二次会晤   两天后,御机关一干人等全体出动,前往码头接货,因为行动人员太少,御竜王出面找上海军司令部借了一个班的宪兵,整个码头都戒严了。   一箱箱鸦片被苦力们搬下货船,在码头上堆积如山,徐庭戈撬开一箱,拿出里面油纸包裹的鸦片,熟稔的挑开一角用指甲抠了一点下来尝尝,咂咂嘴道:“正经热河红土。”   “徐桑,吃生鸦片是要死人的。”御竜王冷冷道。   燕青羽见状干咳一声道:“机关的干部和雇员,严禁吸食鸦片,违者开革。”   徐庭戈看了燕青羽一眼,心中很是厌恶此人,都是当汉奸,谁也不比谁高一头,怎么你丫的就爬在老子头上呢。   一旁的盛文颐表情有些尴尬,他可是老烟民了,想戒也戒不了的。   “呵呵,当然盛老板不在此列,您是机关的合作伙伴,不是下属。”燕青羽接下来的话让盛文颐放下了心,拿着手帕擦着脑门上的汗嘻嘻笑道:“吓我一跳。”   盛文颐确实不算御机关的人,为了避嫌,御竜王指示他开了一家“宏济善堂”的慈善机构,以戒烟丸的名义贩卖鸦片,盛老三在上海滩也算一号人物,此前和相熟的十几家烟馆老板都打了招呼,只进宏济善堂的土。   上海滩的烟民足有几十万,生意太大,谁也不可能一家独霸,江湖豪杰各显神通,黑道大佬,汉奸特务,土匪武装,全都来分一杯羹,有人运输,有人贩卖,有人开烟馆,各得其所,其中最大的一家就是七十六号。   宏济善堂的鸦片货纯正,不掺假,价格也公道,就是有一点,必须先款后货,概不赊欠,起初还有人想拖欠货款,立刻就被日本宪兵队请了去,打了个血肉模糊,吓得裤子都尿湿了,从此再不敢欠钱。   慢慢的大家都知道宏济善堂盛老三背后是日本人在撑腰,谁也不敢打他们的主意,做鸦片生意来钱果然迅速,短短一周,进账二十万元,热河土在当地的收购价不过三元一两,到了上海就是三十元,其中利润之大令人咋舌。   宏济善堂的所有收入除了必要开支以外全部上交御机关,御竜王留下一部分用于机关开销,其余的都拿去送礼,军部大佬、华中派遣军、华北方面军、兴亚院,甚至还有海军省全都要打点,苏杭丝绸、瓷器,以及各种高档舶来品,御机关简直像个百货公司的货仓。   赚钱不耽误干正事,第二次日中秘密非正式会晤在香港举行,这次御机关派出阵容远胜前次,光警卫人员就有二十多个,由徐庭戈带队指挥,一水的西装礼帽,马牌撸子,精干彪悍。   重庆方面派出宋氏家族代言人“宋子良”前来密谈,随同还有军事委员会上将陈子锟,重庆行营一位参谋长、国防会议秘书等人,都是些名不见经传但是身居要职的中层人物。   日方以今井武夫和御竜王为首。   今井武夫提出,日中休战,签订和平协议,恢复到1937年的状态,但日军要驻扎在上海和华北协助中方反共。   陈子锟针锋相对,要求恢复到九一八之前的领土状态,即日军退出东三省,谈判开局不利,陷入僵局,好在并非正式会谈,而且是在中立地区香港,大家的心态都很平和,既谈不拢,不妨坐下来喝喝酒,谈谈风月。   大家一同离开半岛酒店,前往海边饭店吃海鲜,出门上车的时候,陈子锟注意到了站在附近的徐庭戈,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   “有事么?”御竜王问道。   “没什么。”陈子锟笑笑,上了汽车。   内地已经是深秋季节,香港却依然炎热,吃完海鲜,今井武夫忽然提出要和“宋子良”单独去海上划船,沈开以目光请示陈子锟,后者略一点头表示同意。   沈开和今井武夫两个人划着小船下海私聊去了,陈子锟来到走廊上吹着海风抽着烟,忽然徐庭戈走到旁边,凭栏眺望广阔的大海,眯着眼睛道:“二十年了,你还是比我强,你坐在屋里谈事,我只能在外面站岗。”   陈子锟道:“徐二,想不到你也落水了。”   徐庭戈道:“汪某人都落水,我就不能落水,再说重庆那位光头不也是一样,把自己小舅子都派来了,不过我看这宋子良有点太年轻啊,该不会是狸猫冒充的太子吧。”   陈子锟哈哈大笑,拍了拍徐二的肩膀:“想套话,再回去练练吧。”说罢掐灭烟头回去了。   徐庭戈看着他的背影,冷哼一声。   四十分钟后,小船靠岸,今井武夫和沈开下船,亲切握手话别,各自回去。   半岛酒店房间内,陈子锟询问沈开在船上说了什么。   沈开道:“他问我一些家里的事情,基本上都是培训过的内容,不会答错,关于和谈问题他问我委座的态度,我说委座心向和平,但是对于和谈后汪精卫的去留比较关切,如果日方一意孤行扶持汪精卫建立政权的话,重庆态度将会趋于强硬。”   陈子锟赞许道:“开诚布公,说的不错,把球踢回去,试探一下日方的底线,并且给汪精卫制造一点麻烦,也不枉此行。”   今井武夫的房间内,徐庭戈向他报告说已经透过锁孔拍摄了会谈照片。   “哟西,徐桑做得好。”今井武夫拍拍他的肩膀。   次日,沈开说需要回重庆请示高层,以确定下次正式会晤的时间和名单,日方摸清楚重庆的态度后也急于回去报告,双方在香港机场道别,各自回去。   今井武夫等人回到上海之后,将秘密拍摄的胶片洗出来,请宋家相熟的人鉴别,周佛海看了照片后表示,这个人虽然很像宋子良,但肯定不是,因为宋子良今年四十岁,即便锦衣玉食生活优越,也不会这么年轻。   “可是他的谈吐气质都很高雅,对宋家的人和事了如指掌,对重庆高层的态度也很清楚。”今井武夫这样说。   周佛海道:“哦,这样啊,那么这个人有可能是宋家小弟宋子安。”   这话说的轻飘飘的,今井武夫更加狐疑。   日方和重庆进行秘密接触的事情很快传到汪精卫耳朵里,他极为愤慨,当即找到影佐桢昭要求加快成立南京政府,影佐恼恨今井武夫背着自己另搞一套,满口答应,承诺明年初一定把南京政府的架子搭起来。   汪精卫虽然着急,但也明白事情没这么简单,他想要的可不是一个政令不出首都的花架子政权,而是一个包括华北、上海在内的半壁江山的“统一”政府,不过这个目标很难实现,各地的汉奸们各自为政,北平王克敏、内蒙德王、上海傅筱庵,南京梁弘志,各怀鬼胎,想把这些人凑到一起没那么简单。   ……   燕青羽这次没去香港,他留在上海一边学习日语一边经营善堂买卖,燕家的人对学艺有着与生俱来的能力,短短数周,他的日语突飞猛进,已经能出入虹口各处而被人误认为是纯正日本人了。   忽然他接到了唐嫣的电话,约他见面,依然是上次的咖啡厅,上次的座位,店里客人稀少,酒保在柜台内漫不经心的擦拭着杯子,留声机里放着轻音乐,外面人来人往,梧桐树的叶子都落了。   “领导指示,必须搞到今井武夫保险柜里的东西。”唐嫣道。   “我总得知道是什么东西吧。”燕青羽道。   “胶卷,照片,还有文字记录,关于这次香港会谈的。”唐嫣搅着咖啡,一绺头发垂下,轻轻掠起,不得不说这小娘们三十多了还是独有魅力,据说姐夫当年和她有一腿,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燕青羽胡思乱想着,半天没说话。   “这东西很重要,关系到抗日的前途,我以全国人民的名义请求你,一定要拿到!”唐嫣以为燕青羽退缩了,加重了语气。   燕青羽道:“这个……你们怎么知道香港会谈的?”   唐嫣淡淡一笑:“这个你不需要关心,你只要拿到东西即可。”   “太难了,恐怕办不到,今井武夫住在哪儿我都不清楚,怎么偷。”燕青羽两手一摊。   “他的住址我会告诉你。”   “看来我别无选择了?”   “不,你有选择,是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还是做一个汉奸。”   这话有点诛心,燕青羽避开唐嫣咄咄逼人的目光,望着窗外的行人,这里是租界,街上很多白俄、犹太佬,宛如外国。   “我们不妨打开窗户说亮话,咱们的合作没有约束性,我没捏着你的把柄,你想走就走,甚至把我卖给日本人也是可以的,而且为我们工作没有什么好处,经费有限,风险极大,不比为日本人做事,风光无限,财源广进,但你摸着自己的良心想一想,人活一辈子图的什么,言尽于此,你看着办吧。”   唐嫣说完,起身便走。   “等等。”燕青羽叫住她,叹了口气:“上船容易下船难,我答应你了。”   第十八章 雨夜惊魂   不出三天,唐嫣就再次约见燕青羽,这次他们换了接头地点,秋雨绵绵的黄浦江畔,两人打着一把雨伞慢步街头,如同情侣。   “组织上得到确切情报,重庆当局卖国的证据就藏在百老汇大厦第十八层今井武夫的住宅里,你去把它拿到。”唐嫣轻声道。   燕青羽点点头:“好吧,百老汇大厦的地形还算熟悉,我会相机行事的。”   “不,必须今晚行动。”   “为什么?”   “今晚今井武夫会去南京洽谈汪伪和梁弘志维新政府的合并问题,不在家,这是绝好的机会,而明天下午他会乘船回日本,所以只有今晚合适。”   燕青羽道:“时间太仓促了,容我想想。”   想了一会道:“十八层是高级军官住所,楼梯口都封死了,电梯门口有宪兵值班,再说整栋大楼到处都是日本人,想神不知鬼不觉潜进去,比登天还难。”   唐嫣道:“你可以从外墙攀援而上。”   燕青羽道:“我是会飞檐走壁,可那都是中式建筑,就算掉下来也摔不死,你让我爬十八层高的大楼,你去看看百老汇大厦的外墙,那么窄浅的砖头缝,怎么爬,再说夜里到处都是灯,我跟个壁虎似地趴在墙上,用不了三分钟就被宪兵当靶子打。”   唐嫣淡淡一笑:“这些你不用担心,今晚苏州河北会停电。”   燕青羽道:“你说停电就停电啊。”   “对啊,我说会停电,就一定会停电。”唐嫣笑的高深莫测。   “那也不成,下着雨,湿漉漉的很难爬,万一……”   “不会有万一的,相信自己。”唐嫣忽然握住燕青羽的手,坚定的注视着他的眼睛。   过了十几秒,燕青羽终于屈服:“好了好了,我干。”   唐嫣正色道:“我代表人民,感谢你。”   ……   回到住宅,燕青羽将夜行衣,飞虎爪,迷魂香等物放进公文包,对着镜子打起了领带,一出卧室的门,浅草珈代将雨伞奉上:“主人,要出门么?”   “是啊,出去有点事,晚上不回来吃饭了。”   浅草珈代一直将燕青羽送出大门,目送他背影远去才关上门。   燕青羽没开车,而是坐电车来到百老汇大厦,门口宪兵正在换六点钟的岗,穿着绿色雨衣的士兵在雨中交接班,刺刀在路灯下闪着寒光。   百老汇大厦是一座集办公和居住为一身的现代化公寓楼,地下室为锅炉房,一层为大堂和公共服务区,二层到九层是公寓,十层到十六层是客房,十七层是餐厅厨房,十八层以前是业主住所,现在是日军高级军官居住,十九层到二十一层是设备层,所以十八层就是最高居住层,外人很难上来,平时驻有一个班的武装宪兵,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值班。   燕青羽先上到十一层,进了御机关办公室,装模作样的处理公务,过了一会,几个职员下班回家,只剩下他一人,便将电灯关上,静静等候天黑。   雨越下越大,玻璃窗模模糊糊,远处外滩霓虹闪烁,灯红酒绿,燕青羽依然稳坐泰山。   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的走着,已经深夜十二点了,外面依旧灯火通明,虽然电力供应不足,但百老汇大厦却是优先保障目标,停电也是先停闸北南市沪西之类地区。   忽然,外面电灯熄灭,整个苏州河北岸区域全部灭灯。   燕青羽脱下西装,打开窗户,一股冷雨浇了进来,让他头脑为之一醒,俯瞰外面,外滩的霓虹已经熄灭,楼下岗哨处有微弱烛火,雨继续下,淅淅沥沥的没有停止的迹象。   从十一层往上爬显然太难,他先走楼梯来到十七层,深夜餐厅关闭,大门紧锁,区区弹子锁难不倒赫赫有名的飞贼,用一张卡片轻轻一别门就开了,悄无声息的摸进去,听到一阵鼾声,餐厅清洁工夜里在这儿打地铺,万万不能惊醒他们。   打开一扇窗慢慢爬出去,将窗户虚掩上,脚下踩着狭窄的砖缝,手攀着窗台,向楼的侧翼挪过去。   百老汇大厦两端呈八字形,在交接处构成一个L形的结构,很方便攀爬,即便如此,燕青羽的行动还是极为缓慢,雨水冲刷着外墙,咖啡色的泰山面砖光滑无比,稍有不慎就会掉下去摔个粉身碎骨。   外面漆黑一团,雨打在脸上,冰凉,十七层的高度,风呼呼的吹,耳畔传来哨音,上面就是今井武夫的住宅,燕青羽一咬牙,一扣袖筒里的机簧,飞虎爪抛射出去,抓住了窗台,拽一拽试试强度,很结实。   拉着绳索爬上去,窗户紧闭,里面挂着窗帘,燕青羽拔出小刀拨开窗户,侧耳倾听一下,房间内寂静无声,应该无人,这才轻轻爬进去,关上窗户,静静站了一会,等眼睛适应了室内的黑暗,再度确认无人,这才拿着煤油打火机来打着,迅速观察,墙角摆着一口保险柜,有密码盘和锁孔。   区区保险柜难不倒燕青羽,撬门别锁是燕家传男不传女的绝学,古代的锁不但有那种一投就开的家常锁,更有机关无比复杂的皇家用锁,再说日本保险柜燕大侠也不是没开过,当年北京日本公使馆失窃案可是惊天大案呢。   他摸出一个听诊器按在密码盘上,右手轻轻拧动,来回几圈,然后拿出钢丝在锁孔里捣鼓一番,低声道:“芝麻开门。”   保险箱应声而开,里面摆着厚厚几摞现金,还有十几根金砖,在打火机的光芒下闪着黄灿灿的光芒,燕青羽咽口唾沫,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才按捺住把金砖全都揣进兜里的欲望。   重要的东西在保险箱内的抽屉里,是薄薄一个档案袋,里面装着报告书和几张照片。   其中一张照片上,赫然是姐夫陈子锟,和他面对面坐的是今井武夫,这便是重庆当局卖国的铁证了。   忽然外面传来说话的声音,听得出是今井武夫和楼层执勤宪兵的对话。   “大佐阁下,怎么连夜回来了?”   “哦,是啊,军务繁忙啊。”   脚步声越来越近,如果两人一起进来的话,燕青羽不敢保证能全身而退,负责高层保卫任务的都是受过特种训练的精锐宪兵,今井武夫本人更是柔道七段,小觑不得。   “我操!怎么提前回来了。”燕青羽大惊,好在这是一个套间,从外面进来需要一定时间,这就给他留出了潜逃的时间,他迅速将照片塞回档案袋,装到随身的防水鱼皮袋里,关上保险柜,将密码盘转到原来位置,爬出窗户,解开飞虎爪,将窗户关上的一瞬间,今井武夫进来了。   燕青羽整个人如同壁虎一般扒在大厦十八层外墙上,忍受着风吹雨打,纹丝不敢动,他的两脚踩着浅浅的砖缝,手指扣在窗台上,如果今井武夫开窗户的话,一定会发现有人吊在这儿。   今井武夫进门就发现窗口的地毯湿了一块,多年特务经验让他养成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习性,立刻叫住了执勤宪兵:“山田君,请来一下。”   山田是宪兵军曹,听到今井大佐召唤,立刻警惕起来,掏出南部十四年手枪,轻轻推上了子弹。   子弹上膛的声音传到燕青羽耳朵里,他心里那个后悔啊,早知道不接这趟活儿啊,正在懊丧,窗户已经推开,先探出来的是黑漆漆的枪管。   忽然眼角余光瞄到一旁墙壁上垂着一根粗大的电缆,燕青羽来不及多想,一跃过去紧紧抓住电缆攀附在窗户的下方。   山田军曹探头出来,用手电四下照射一番,缩头回去道:“没什么,大佐阁下是不是走之前忘记关窗了?”   今井武夫摇摇头,房间是勤务兵负责打扫的,或许是那个小子开了窗户透气忘记关上导致雨水进来也未可知,自己这几天太忙了,搞的神经兮兮疑神疑鬼的,他苦笑一下:“没事了,谢谢你山田。”   “没事卑职告退了。”山田军曹收了枪退出了今井武夫的房间。   多疑的大佐依然亲自探头出去查看了一番,由于视线死角,他同样没看到窗台下面的燕青羽。   此时燕青羽最庆幸的是没贪财拿那些沉甸甸的金砖,如若不然的话,肯定无法保证平衡而掉下去摔成一摊肉泥。   今井武夫很累,直接脱衣上床睡觉,很快传出鼾声,燕青羽极力克制住爬上去吹一管迷魂香把他彻底麻翻再将保险柜里的好东西一扫而光的念头,聚精会神,排除杂念,慢慢向下爬。   爬墙这种活儿,向下走比往上爬更难,几乎是一寸一寸的挪动着,终于爬到十七层窗口,却懊恼的发现,窗户被某个半夜睡醒的杂役给关上了,而且这帮货色在餐厅里偷偷点上蜡烛偷吃寿司呢。   贸然进去定然打草惊蛇,可是继续往下爬,燕青羽也没那个信心,万一不小心摔下去可就前功尽弃了,好在百老汇大厦的造型比较别致,从十一层开始逐渐收缩,形成一个塔状结构,他只要向一侧平移即可。   终于从十五层爬进了楼梯间,悄悄下到十一层,进了御机关办公室,脱下湿漉漉的夜行衣,换上干衣服,躺在沙发上长长出了一口气,点了一支烟定定神,想了想,从鱼皮袋子里拿出照片重新审视着,最后将带有陈子锟的那张用打火机点燃,烧成了灰烬。   凌晨时分,雨停了,电力供应也恢复了,燕青羽出了大厦,忍不住回头望去,心说老子昨天差点从十八楼掉下来,幸亏有根救命的电缆,哎,不对啊,电缆哪去了?   十八层外墙上干干净净,哪有什么垂下来的电缆。   第十九章 泄天机   燕青羽没去细想,总之逃出生天是老天爷保佑,考虑得越多,越给自己添乱。   他匆匆回到住处,浅草珈代在门口迎接:“主人,您回来了,我给您预备了早点呢。”   “以后不要喊我主人,怪别扭的。”燕青羽扫一眼桌上的饭团,又道:“不饿,我先睡一会。”   “是,主人。”浅草珈代委屈的撅起了嘴,饭团是她一个个亲手捏的,没想到主人正眼都不看。   燕青羽没睡够一小时就被电话铃吵醒,是唐嫣打来的,约定接头地点后,他匆匆出门,正在走廊里跪着擦地的浅草珈代一溜小跑跟着:“主人,您去哪儿,能带我一起去么,人家来了上海好久都没上过街呢。”   “不是说了呢,别喊我主人。”燕青羽一皱眉,回望浅草,小丫头十七八岁年纪,个头很小,大概一米五出头的样子,两只眼睛分的很开,一笑露出两边的虎牙,在日本人里大概能算秀气的,但是在见惯了美女的燕大侠面前,就是个没长开的青苹果。   “下次吧。”燕青羽戴上礼帽扬长而去,浅草珈代站在门口又撅起了嘴。   这次接头地点在闸北,战后闸北得以重建,但规模不比当年,街道杂乱无章,汽车黄包车穿梭其间,喇叭声叫卖声混成一片,燕青羽坐在一辆黄包车上自南向北行驶,唐嫣打着阳伞同样坐着黄包车从对面过来,两车擦肩而过的时候,借着阳伞的掩护,档案袋神不知鬼不觉的移交过去。   送出了情报,燕青羽松了一口气,让拉车绕一圈往回走,走着走着,忽见路边一个熟悉的身影,貌似浅草珈代,穿着中国式的对襟裤褂,手里拿着小风车之类的玩具和零食正开心的在街上晃悠。   “这丫头不是跟踪自己的吧。”燕青羽嘀咕道,随即就释然了,依自己的本事,被人盯梢肯定会有感觉。   刚要回过头来,却发现两个形容猥琐的男子在不远处紧盯着珈代,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竟然尾随过去。   燕青羽叫停黄包车,付了车资,朝那边走过去。   浅草珈代还无忧无虑的吹着肥皂泡,忽然后面过来一人,拍着她的肩膀狞笑道:“小妹妹,侬姆妈呢?”   “你说什么?”浅草珈代听不懂上海方言。   那汉子也不啰嗦,直接揽住浅草细细的脖颈把她往一旁弄堂里拖,路人见惯不惊,如今世道乱,特务土匪横行,租界内尚且绑票成风,更何况是闸北。   浅草珈代瘦小的像个孩子,最多七十斤体重,被人象拎小鸡一样提走,哇哇大喊却没人救她,那汉子腰间分明别着利器,谁也不敢多管闲事。   弄堂里坐着一帮流里流气刺龙画虎的家伙,浅草珈代吓得浑身发抖,话都不敢说。   “大哥,你看这货色咋样?”汉子提着浅草珈代问道。   为首一个流氓走过来,捏着浅草的下巴上下左右打量着:“马马虎虎,虹口的日本人喜欢这样的妹子,带走。”   旁边有人拿了一条麻袋过来就要往浅草头上套,忽听弄堂口有人喝道:“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还有王法么!”   一个穿着考究的男子正在弄堂口,阳光从背后射来,给他伟岸的身躯镶上了一层金边,浅草珈代眼泪都出来了:“主人~~”   流氓们二话不说,卷起袖子上前就打,以燕青羽的身手收拾几个小流氓不成问题,可是就在他出身的一刹那,忽然觉得这一切太巧合了,而且如果自己在浅草珈代面前显示了身手,窃密东窗事发,肯定第一个怀疑到自己头上。   他选择了不抵抗,一巴掌打在脸上,眼前直冒金星,闸北的小混混出身真狠。   “册那,还挺硬,给阿拉照死里打!”一帮流氓围上来将燕青羽放翻在地,拳打脚踢。   “珈代,快跑!”燕青羽大喊道。   忽然一记闷棍砸在他后脑,人顿时昏了过去。   当燕青羽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家里了,浅草珈代泪眼蒙蒙守在床前看护着他,见他醒来赶紧一抹眼泪道:“主人,您醒了,想吃点什么?”   “你把我怎么着了?”燕青羽觉得行动很不自如,手脚都被绷带缠上了,整个脑袋更是被包的如同木乃伊。   浅草珈代不好意思的笑笑:“您全身受伤,我帮着包扎了一下下。”   “你把我捆成粽子了,快解开,对了,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哦,警察赶到了把他们都抓起来了。”浅草珈代一边解释一边帮燕青羽解着绷带,扭头的一瞬间,却呲着小虎牙诡异的一笑。   闸北那条弄堂里,警察正在收尸,四个死者都是从事人口贩卖的川沙土匪,全部喉头中镖而死。   一名警官拿起四角星状的飞镖仔细观察,黝黑的钢镖绝非中国式样,边缘锋利无比,瓦蓝色,似乎淬过毒。   “见血封喉啊。”警官将飞镖收了起来,招呼收队。   “长官,这案子怎么办?”手下警察问道。   “这种杂碎,死了就死了,还能怎么办。”警官满不在乎道,哪天街面上不倒毙几十个乞丐、瘾君子之类的人物,这世道什么都稀罕,就是人命不稀罕。   ……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上海、香港、重庆的报界都收到了一份署名“无名爱国者”的爆料,包括日本特务机关的备忘录和照片,资料显示重庆当局正在秘密与日本媾和,而且谈判代表正是蒋委员长的小舅子。   除了中央掌控下的重庆,上海和香港都报纸都刊登了这条重大新闻,而不受国民党宣传机构控制的新华日报也刊发了消息,并且在文章末尾提请当局辟谣。   消息一出,举国震惊,社会各界纷纷强烈抗议当局与日本私下媾和,西南联大的学生更是上街游行示威,要求蒋介石作出解释,重庆的大学生也蠢蠢欲动,舆论一片哗然。   蒋介石雷霆震怒,将戴笠找来骂了个狗血喷头,光“娘希匹”的出现频率就高达每分钟十余次,军统的当家人垂头肃立,动也不敢动,更不敢争辩。   委座发完了脾气,才道:“你说,事情是谁泄漏的。”   戴笠道:“按理说,谁得利就是谁泄漏的,最不愿意看到我们和日本媾和的应该是汪精卫,他正在筹建南京伪政府,如果日本人不全力支持的话,为难继续。”   蒋介石点点头:“有些道理,接着说。”   “还有,就是共产党,他们从来都不遗余力的在舆论上给我党抹黑。”   “那个不用说,共产党搞宣传是很有一套滴。”蒋介石翻了翻报纸,上面有很多人的照片,唯独没有陈子锟,“你似乎忘记了一个人。”   戴笠掏出手帕擦擦额头上的汗珠:“委座,陈将军他……”   “说!”   “陈将军和周恩来似乎关系很好,但卑职以为,他还是很以大局为重,做不出这等事情的,况且和谈本来就是他介绍的啊,哪有给自己拆台的道理?”   蒋介石点点头,戴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但他仅仅想到了第一层,更深层次的问题没有考虑到,如果说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个局,就是为了给党国栽赃,给自己脸上抹黑,那就能说得通了。   千头万绪,错综复杂,蒋介石也不愿意去想,摆摆手道:“雨农,这件事就交给你了,一定要查处泄密者,严加惩处。”   “是!”戴笠一挺腰杆,旋即低声道:“和谈的事情?”   “终止,相关工作人员解散,谁也不许向外界透露半个字,否则军法从事。”   “是!”   蒋介石闭目养神片刻,按铃叫侍从打电话请何应钦来。   何应钦知道委座这两天心情不好,小心翼翼进来:“校长,有何吩咐?”   “敬之啊,我准备把陈子锟派到前线去,你看哪个战区有位置?”   何应钦略一思忖道:“顾祝同的第三战区负责苏南皖南闽浙等地,不妨让小陈去兼任副司令长官,另外再委任他一个江东游击区司令官的职务,他不是一直想开辟敌后战场么,就让他一展抱负吧。”   蒋介石颔首道:“好,你草拟一道命令吧。”   ……   打通与重庆的联络渠道,洽谈媾和事宜,在日本军部被称作“桐工作”,由中国课课长今井武夫大佐以及御机关负责,如此机密的事情突然走漏,报纸上都刊登了备忘录的影印件,让今井武夫非常恼怒,可是他此时人在东京,无法亲自赶回处置,只好打电报让御竜王处理。   御竜王认为肯定是中间环节出了问题,责令徐庭戈对汪精卫系统进行侦查,因为此前曾经请周佛海鉴别过照片,而与重庆的谈判会直接导致汪精卫政权的失宠甚至夭折,这帮汉奸不着急上火才怪。   在家养伤的燕青羽没有受到任何波及,御竜王听说他英雄救美的事迹之后给了他一个月的假期。   正好带着浅草珈代去苏州游山玩水,不亦乐乎。   在虎丘游玩的时候,遇到一对来自南京的夫妻,男的不认识,女的正是唐嫣,燕青羽将浅草珈代打发到一边去,和唐嫣在孙虎亭内相对而坐。   “祝贺你,燕青羽同志,你已经通过了组织的考验,欢迎你正式加入我们的队伍。”唐嫣微笑着伸出了右手。   第二十章 单刀赴任   燕青羽没和唐嫣握手,急切道:“我可没要求加入你们,该帮的已经帮了,咱们两清。”   唐嫣淡淡一笑:“燕青羽,这么说就没意思了,你是帮我们么?你是在帮你的国家,你的民族,还有你自己。”   燕青羽道:“总之以后有什么要命的差事千万别来找我,我还想多活两年呢,对不住,先走了。”说罢转身就走。   唐嫣在身后悠悠道:“你说,日本人和重庆方面如果知道是你泄的密,御竜王会怎么处置你?你姐夫又会怎么惩罚你?”   燕青羽顿时站住,猛回头:“你要挟我?”   “不要气急败坏嘛,我没有要挟你,只是陈述一个事实,既然你不愿加入我们,我们就没有办法对你进行保护,燕大侠,想脚踩几只船是不现实的,你必须作出决定,是站在人民一边,还是站在敌人一边?”唐嫣微笑道。   燕青羽举手投降:“好吧,我服了你了,反正已经上了贼船,就一条路走到黑吧。”   唐嫣笑了:“这才对嘛,组织给你的下一步指示是打入汪伪内部,放心,这个阶段你的任务很轻松,就是潜伏而已,具体事宜会有战友进行安排。”   “谢了,没别的事我先走了。”燕青羽一抱拳就要下山。   “哦,和你在一起的那个日本女孩,你多留意一下,很可能是日本人派来监视你的。”唐嫣提醒道。   “谢了。”燕青羽扬长而去。   浅草珈代一溜小碎步跟过来:“主人,那是谁呀?”   燕青羽停下脚步看着她,觉得这丫头长的很奇葩,说她十四五岁也行,十七八岁也行,二十四五岁也有人信。   “珈代,你到底多大?”   “不告诉你,嘻嘻。”   ……   重庆,陈子锟接到了军事委员会的委任状,不出预料,新职务是江东游击区司令,隶属于第三战区顾祝同麾下,谁都知道,这是作为对泄密事件的惩处。   秘密和谈走漏风声,导致委座和宋家颜面大损,作为项目领导者,陈子锟自然要担负责任,不过以这种方式接受惩罚,对他来说恰恰是求之不得的。   本来战区副总司令长官的委任要由委员长亲自出马,但是出于某种原因,蒋介石并未出现,而是由负责军政大权的何应钦出面,重庆官场上的人就都明白,陈子锟这回是被发配到敌后去受罪了。   陈子锟想面见蒋介石,被侍从室婉拒,说委座最近日程排满了,有什么事情可以去找何应钦解决。   何应钦和陈子锟的关系一直不睦,找他自然没有下文,没有军队,没有装备,没有资金,有的只是一纸委任状,陈子锟又成了光杆司令,这回比起当年出任江北护军使的时候还惨些。   既然重庆已经容不下他,还不如尽快赶赴前线,阎肃本来要同去,还当他的参谋长,但是考虑到后方要有人照顾,被陈子锟婉言谢绝,陈启麟伤重,依然在医院躺着,据说上峰对这位黄埔出身的猛将很欣赏,打算等他伤愈之后委以重任,陈子锟也不好断人家的前程,至于薛斌,最近很不在状态,神魂颠倒的不知道在搞什么,也不堪使用。   幸好还有个忠心耿耿的副官双喜护送司令赴任,从重庆到江北关山万里,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穿越湖北河南敌占区,经大青山脉渗透,还有一条是经香港上海去江东省城,也是要走敌后通道,这两条路陈子锟都不走,他选了第三条路,直接空降江北。   泄密事件让陈子锟很谨慎,他怀疑是重庆内部出了叛徒,所以不敢大张旗鼓的上任,出行日期只有很少几个人知道。   一九三九年十一月初的一个傍晚,重庆白市驿机场,一架涂成深灰色的DC-3飞机整装待发,螺旋桨已经开始转动,一身飞行皮衣的陈子锟和妻儿话别,没有太多的叮嘱,转身上了舷梯,站在机舱口向送别人群潇洒的敬了一个军礼,双喜紧跟着上去,关上了舱门,飞机开始滑行。   忽然一辆汽车急驰而至,车上下来的是宋美龄,此时飞机已经腾空而起,宋美龄叹息我来晚了,飞机仿佛听到似的,调转飞来,在机场上空盘旋,众人洒泪挥手,目送亲人出征。   夜间飞行是个技术活儿,好在抗战已经打了两年,原本技术生疏的飞行员都被战争磨砺成了精英,夜航不在话下,依靠罗盘和地标可以准确的飞到目的地。   航程无聊枯燥,双喜在舱里打盹,陈子锟在驾驶舱和飞行员唠嗑,问他们晚上飞行安不安全,会不会遇到日军巡逻战斗机。   飞行员说我军完全不掌握制空权,敌占区空域相对安全,没有高射炮也没有敌人的战斗机,只要不迷航就没事。   不知不觉,陈子锟也沉沉睡去,在迷糊中被双喜推醒:“总司令,该跳伞了。”   机舱内已经亮起了红灯,舱门打开,冷风呼呼的灌进来,还夹杂着雨水,变天了,双喜先将一箱装备推了出去,伞花在夜空中绽放,如同一朵白莲,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陈子锟背上伞包,将开伞钩挂在滑道上,对辅助跳伞的空军人员挑了挑大拇指,一头跳进了夜空,双喜紧随其后跳了下去,舱门随即关闭,飞机掉头回航。   空中风雨交加,两人先后落在田里,秋天的天地已经收割完毕,但还留着一尺多高的高粱茬子,要不是穿着厚底跳伞靴,差点把脚扎伤。   将降落伞收起藏在林子里,再去找第一个空投的装备箱,却只看见降落伞在河面上慢慢沉没,双喜一摊手:“完了,全掉河里了。”   好在随身还有一个装备包,两人找了棵大树避雨,把跳伞服换下来,穿上预备好的便服,陈子锟长衫礼帽,双喜短打毡帽,看起来就像是主仆二人。   不大工夫,天亮了,雨也停了,降落伞和军服靴子都挖坑埋了,两人走在田埂上,只觉得空气中带着泥土的腥味和青草的芳香,比终日阴雨蒙蒙雾气笼罩的重庆感觉好多了。   这儿是南泰县城外的一个村子,天刚蒙蒙亮,只有一个拾粪的老头在路边慢吞吞的走着,狐疑的看着两个外乡人。   “老人家,县城怎么走?”陈子锟客气的问道。   “哦,前边有条大路,往东走小半个时辰就到了。”老头道,一条黄狗在他腿边撒欢的绕来绕去,还跑到陈子锟脚旁嗅了嗅味道。   “谢了。”陈子锟一抱拳,带着双喜向东而去。   “掌柜的,上县城干啥?那儿可是鬼子的地盘。”双喜低声道。   “毛,那是老子的地盘。”陈子锟道。   走了小半个时辰,果然看到南泰县的城墙,城楼子上挂着一面五色旗,旗帜有气无力的垂在旗杆上,路上有三三两两进城卖菜的农民,城门口站着俩大兵,一时间竟有恍如隔世之感,让陈子锟觉得身处民国十二年间。   进城门要搜身,双喜顿时紧张起来,身上可带着家伙呢,被人抄到怎么办,陈子锟若无其事,走到门口掏出两包烟甩过去:“老总辛苦了。”   俩哨兵拿了烟,也不盘问,直接放他们进去,早晨的县城热闹非凡,今天是赶集的日子,老县衙门口的路两旁,都是四乡来的菜农和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鸡粪狗屎遍地。   陈子锟找了家早点摊子坐下,一边吃鸡蛋烙馍一边观察县城的变化,令他惊讶的是,县城竟然比沦陷前还要热闹一些,临街的门面招牌都是崭新的,老县衙现在成了日本人的据点,门口堆着沙包架着机关枪,还建了一座水塔模样的碉楼,上面飘着日本膏药旗,射击孔黑洞洞的,整座建筑用洋灰和花岗岩、砖头垒成,怕是用手榴弹是炸不倒的。   忽然鬼子据点里冲出几辆边三轮摩托车,轰鸣着向城门口驶去,大街上顿时鸡飞狗跳,乱作一团。   “咱们走。”陈子锟放下一张法币,戴上礼帽,匆匆穿过小巷,来到一处民宅后门,轻轻敲三下门,停一停,再敲五下。   后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一张警惕的面孔,随即变得惊喜万分:“司令,是您啊。”   这儿是南泰县三枪会秘密联络点,受三枪会和军统双重领导,负责人是盖龙泉手下的一个兄弟。   简单寒暄后,联络点准备了一辆骡车送陈司令下乡,出城没走二里地呢,就见日本人的摩托车队迎面而来,骡车赶紧避让,双喜手伸进兜里捏住了枪柄,摩托车从他们面前呼啸而过,众人松了一口气。   陈子锟斜眼一瞥,只见摩托车斗里装着降落伞和皮衣,上面还带着新鲜泥土,分明是刚从土里挖出来的。   一个坐在车斗里的军曹回头看了看骡车上的人,说了句什么,三辆摩托戛然停下,掉了个头开过来,众人大惊失色,一时慌了手脚。   三辆摩托车呈品字形将骡车围住,军曹下车傲慢的打量着他们,联络人点头哈腰,递上良民证:“太君,良民大大的。”   军曹一摆手:“搜!”   说时迟那时快,陈子锟一撩长袍,双枪在手,第一枪将抱着歪把子的机枪手天灵盖掀开,第二枪在军曹的眉心开了一个洞,双喜紧随其后掏出两把机头大张的M1932速射型驳壳枪,一通猛扫,鬼子们连枪栓都没来得及拉开就被尽数打死,整个交火过程不到十秒钟。   陈子锟将军曹的呢子军装扒开,用手指蘸着血在他白衬衣前襟上写了几个字:杀人者陈子锟也。   第二十一章 子弹壳   周围人全呆了,这可是太君啊,说杀就杀,眼睛都不眨一下,七个皇军全报销了,枪栓都没来得及拉开。   车把式吓得两腿一弯跪倒在地:“好汉,饶命啊,一家老小啊。”   双喜喝道:“你求什么饶,又不杀你。”   车把式痛哭流涕:“你杀了日本子,俺也逃不了干系啊。”   联络人道:“日本人施行连坐法,死一个日本人,要十个中国人抵命,在哪儿死的人,就屠最近的村子。”   陈子锟略一思忖,一挥手:“你走吧。”   车把式千恩万谢,驾着骡车落荒而逃,陈子锟指挥大家把日本人身上的装备扒下来,尸体堆到一处,砸开一辆摩托车的油箱,汽油淌了一地,擦着火柴一扔,烈火腾空而起,点燃了尸体。   陈子锟踏上摩托车,用力一踹发动起来,双喜上了另一辆,联络人端起机枪坐在车斗里,一阵轰鸣,呼啸而去。   南泰县是陈子锟的发家之地,道路网本来就很发达,日本人占领之后,驱使劳工修缮交通,道路更加平坦畅通,怪不得连县城的日军都装备了摩托车。   两辆摩托在道路上疾驰,风呼呼地刮在脸上,生疼,幸亏有缴获的风镜,要不然连眼睛都睁不开,风太大也不能张嘴说话,只能看着联络人的手势向前开。   ……   南泰县驻扎了一个中队的日本兵,隶属于田路支队,经过一年的清剿,游击队已经被压迫到了山区,县城附近五十里内基本安全。   今天早上,十里铺的保长前来报告,说是村里发现了奇怪的东西,根据他的形容,山田中队长确定是降落伞,于是派了一个分队的部下去现场勘察并取回降落伞,过了不久,城墙上的哨兵发现城外有黑烟,出去查看发现了七具被烧焦的尸体,还有一面写了血字的白衬衫在寒风中飘扬,一辆摩托车被烧成了残骸铁架子,另外两辆不见了。   山田中队长下令全体紧急集合,老县衙大院内响起凄厉的警报声,大队穿着土黄色军装和翻毛皮鞋的日本兵从宿舍里冲出来,爬上汽车和摩托,架起机关枪,中队长阁下拔出指挥刀大喝一声,车队冲出了据点,在大街上横冲直撞,杀出县城一路向西,沿着摩托车的车辙印追了过去。   深秋的南泰,到处光秃秃一片,因为青纱帐便于隐藏游击队,被日本人强逼着老百姓踏平了,雨后天晴,能见度极高,汽车飞驰,不知不觉就开出五十里外,道路变得泥泞起来。   陈子锟驾驶的摩托车也陷入了泥沼,道路越向西越难走,县城附近是铺着碎石子的车马路,十几里外就是压实的土路,再走下去就是这样的乡间便道,一下雨就变成泥潭,摩托车陷进去就开不出来,徒劳的轰鸣着,排气管冒出阵阵黑烟。   忽然陈子锟觉察到空气中有一股危险的味道,拔出双枪警戒,联络人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惊恐万分道:“这儿是赵司令的地盘,咱们得赶紧走。”   “哪个赵司令?”陈子锟狐疑道。   话音刚落,一声唿哨传来,道路两边的土丘上冒出一排枪管来,一个高大汉子如同神兵天降般站在高处,内穿白布衫,外罩黑色对襟褂子,腰间玄色大带,黑色泡裤,扎着腿带,脚上却是一双满是泥巴的草鞋,头上带着铁路工人的制帽,打扮的不伦不类,正是赵子铭。   “赵司令就是我,我就是赵司令,早就瞅见你们了,哪路人马,报上名号。”赵子铭拿长苗驳壳枪的枪管顶一顶帽檐,一口京片子地道的很。   陈子锟道:“我是你叔!”   赵子铭定睛一看:“哎呀妈呀,真是叔啊,弟兄们,收家伙,是我叔来了。”   说着跳下来,满脸喜色:“叔,你可来了,那啥,家里都好吧,婶子们都好吧。”   陈子锟道:“别唠家常了,日本人撵着腚追呢。”   赵子铭道:“敢到老子地头来,山田他是活腻了,小的们,上菜。”   几个喽啰下来,在地上刨个坑开始埋地雷,是那种土造的铁疙瘩,看起来老大一坨,其实装的是黑药,杀伤力有限,赵子铭瞅见摩托车斗里几条三八枪,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叔,给我两杆咋样。”   陈子锟好爽无比:“都拿去。”   ……   山田中队长举起望远镜,看到远处两辆摩托车正在艰难跋涉,杀害皇军的元凶就在眼前,日本兵们群情激奋,架在卡车头上的轻机枪开始射击,前头开路的摩托车也加快了速度。   乡间土路就那么宽,摩托车毫无悬念的压上了地雷,一声巨响,摩托被炸翻,车轮犹自空转,士兵血肉模糊,摇摇晃晃,竟然没死,地雷的威力可见一斑。   紧随其后的卡车急刹车停下,车顶的机枪向道路两侧扫射,士兵们纷纷跳下,寻找掩护,动作有条不紊。   两边飞来雨点般的手榴弹,有中式木柄手榴弹,也有日本造的四十八瓣小甜瓜,炸起一团团烂泥,鬼子兵们阵型不乱,沉着还击,子弹啾啾的响着,双方打得很是热闹。   游击队火力有限,长枪大都是膛线磨平了的旧汉阳造或者土炮,手枪在野战中作用有限,要不是陈子锟带来六支缴获的三八式和十几个装满子弹的皮子弹盒,这场仗就更难打了。   陈子锟和赵子铭都是神枪手,两人各持一杆三八大盖,先把卡车轮胎给打爆了,然后接连打死七八个人,这是陈子锟第一次使用三八大盖打仗,不由惊叹这枪真他妈好使,后坐力小的很,指哪儿打哪儿,精度极好。   打了十几枪后,赵子铭指着远处道:“叔,小鬼子想绕过来抄咱的后路。”   陈子锟道:“你是指挥官,你说咋办就咋办。”   赵子铭道:“还能咋办,跑吧。”   说罢将手指塞进嘴里吹了一声长长的唿哨,又是一阵手榴弹投出去,弟兄们开始撤离,只留下十几个人阻击。   “叔,你先走,我掩护。”赵子铭不停地拉栓,扣扳机,黄澄澄的子弹壳带着热气抛到烂泥里,每一枪都有一个小鬼子倒下。   “麻利点。”陈子锟只好先撤,跟着众人退入树林。   赵子铭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接连扔出三枚手雷,拎起枪兔子一般窜了。   等日本兵爬上土坡,只看见满地子弹壳,;连个人影都没有。   山田中队长大怒:“追!”   烂泥地上遍布杂乱的脚印,日本兵们尾追而去,前面是一片松林,正适合伏击,他们先趴下打了一阵乱枪,再小心翼翼的端着枪猫着腰进去,搜索了一番,依然毫无踪迹。   “山田大尉,看那儿!”一个伍长指着远处喊道。   山田举起望远镜,大约八百米外,一张嚣张的面孔正对着自己呲牙,大概是笑话皇军的无能。   日本兵们纷纷举枪射击,三八枪虽然精度高射程远,但是对八百米外的目标也只能靠运气,继续追吧,可是前面泥泞更深,穿着笨重的编上靴根本迈不开步子,走两步脚下就沾满了泥巴,可谓举步维艰。   没追到人,还损失了十几个人,山田大尉非常恼怒,却无可奈何,这儿是游击区,继续待下去危险的很,于是下令收兵回县城。   一小时后,赵子铭率领游击队回到了战场,除了一具汽车残骸和满地子弹壳外,什么都没留下。   “拆!”赵子铭一声令下,队员上前拆卸起汽车零件来。   陈子锟纳闷:“你打算拼一辆新车出来?”   赵子铭道:“我哪有那个本事,就算拼出来也没有汽油啊,汽车上有好钢材,拿来打大刀最好了。”   陈子锟看到不少队员满地捡子弹壳,更纳闷了:“你们还用复装子弹?”   赵子铭道:“俺们可没兵工厂,可是派别的用场的。”   队员们风卷残云般收拾了一切可用的物资,撤到了附近一个村子,赵子铭让人预备饭菜给叔接风,吃的是日本牛肉罐头,喝的是日本麒麟啤酒。   “招呼不周,叔别见怪。”赵子铭大马金刀的坐着,豪爽的举起酒碗,颇有乃父风范。   “子铭,我这次回来,是领着大家打日本的,你跟我干吧。”陈子锟道。   出乎意料的是,赵子铭没有痛快的答应,反而挠着头,很为难的样子。   “你倒是给个痛快话啊。”双喜急了。   “叔,我没别的意思,我这人吧,天生不服管教,属孙猴子的……”赵子铭嘿嘿笑着。   陈子锟爽朗大笑:“好,有性格,罢了,我不强求你。你知道陈寿盖龙泉在哪儿么,送我过去找他们。”   赵子铭道:“他俩啊,各干各的,还不在一块呢,我和他们也尿不到一个壶里去,回头找人送叔过去。”   事不宜迟,吃罢了接风酒,赵子铭安排了十个人护送陈子锟进山找盖龙泉,自己拎着一口袋子弹壳,骑着一匹枣红马跑了。   来到十里外的一处破庙,赵子铭下马步行,嘴里学着鸟叫:“咕咕,咕咕。”   破庙里走出来一个妙龄女子,齐耳短发,碎花小棉袄,不盈一握的小蛮腰扎着皮带,英姿飒爽。   “小唯妹子,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赵子铭献宝一样将手中装着子弹壳的口袋奉上。   “呸,谁是你妹子,叫我叶护士。”女子接过口袋一看,惊喜无比:“呀,好多子弹壳,这回叶政委可得高兴死。”   赵子铭的脸立刻耷拉下来:“又是叶政委,你就不能提点别的。”   女子满不在乎道:“为什么不能提,叶政委是我哥哥。”   赵子铭道:“打住,我听不得这人的名字,你要是再提他,别想我下回再给你送子弹壳。”   女子露出两枚白生生的虎牙笑道:“好了好了,不提就不提,我哪敢惹咱们赵司令生气。”   赵子铭道:“那啥,外边冷,咱到庙里去坐会?”   女子道:“不了,今天来了好几个伤员,我们可忙了,我不陪你了,再见。”说着扭头跑了。   赵子铭望着她远去的苗条背影,怅然若失,忽然翻身上马,大喝一声:“驾!”一骑绝尘而去。   第二十二章 军工厂   叶唯蹦蹦跳跳进了村子,一手提着装满子弹壳的口袋,一手拿着一束野花,村口站岗的战士笑呵呵问:“叶护士,今天这么高兴。”   “是啊,今天丰收。”叶唯笑着回答,一路和村民们打着招呼,来到一处僻静的院子,敲敲门,没人应声,便蹑手蹑脚的摸了进去,堂屋的门敞着,一个削瘦的背影正坐在桌旁写字。   叶唯倚在门框旁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干咳一声,那人回转身来,皱起眉头道:“小叶,你怎么不敲门就进来了。”   “人家敲了,你没听见。”叶唯撅起了嘴,走进来将一口袋子弹壳放在桌上,忽然看见摊开的日记本,眼睛一亮,嬉皮笑脸道:“叶政委写什么呢,给我看看。”   叶政委急忙合上笔记本塞进军装上衣口袋里,衣服是黄绿色的中山装,用石榴皮染的颜色,青一块绿一块的,跟乞丐的百衲衣似的。   “没,就是记一些抗日斗争中的心得。”叶政委扶一扶脸上的黑色圆框眼镜道。   叶唯哼了一声道:“还说是人家的干哥哥,日记都不给看。”   叶政委急道:“叶护士,虽然令尊把你托付给我,但我们只是革命战友关系,干哥哥干妹妹那一套,八路军里不兴的。”   叶唯一摆手:“好了,不和你玩了,看我给你带的什么好东西。”   叶政委拿起口袋一看,欣喜万分:“都是六五子弹壳,军工厂的同志们太需要了,你从哪儿弄来的?”   叶唯道:“你带我去参观军工厂,我就告诉你这个秘密。”   叶政委沉吟片刻,终于答应:“好吧,我带你去,不过你一定要保守秘密。”   “保密纪律我都懂。”叶唯兴奋起来。   叶政委从墙上摘下驳壳枪背在身上,带着叶唯离开小院,前往村西的铁匠铺,初冬的大青山地区已经很寒冷,可铁匠铺里几条大汉依然赤裸着上身,挥动铁锤砸个不停,他们在锻打大刀和梭标,八路军游击队武器不足,只能以冷兵器凑数。   南泰地区最不缺的就是优质铁矿石,可是农村铁匠技术有限,再加上成本问题,只能打造铁质大刀,偶尔造一些夹钢的红缨枪,至于刺刀是不敢做的,那东西因为要和枪口榫合,精度要求很高,废品率很高,还不如直接造大砍刀。   铁匠铺里堆着几十截钢轨,是游击队从铁路线上扒来的优质钢材,不过这种材料可不舍得用来打造大刀,都是用来造枪管的。   桌上已经有几根枪管,是铁皮卷着钢棍不停锻打而成的,不过没有膛线,只能发射铁砂子。   铁匠们见叶政委和叶护士来参观,都咧开嘴笑呵呵的招呼,手中的活儿却不停,叶政委道:“同志们加把油,造出最好的大刀,砍的小鬼子人头滚滚。”   大伙儿叫一声好,铁锤落在砧子上的声音更密集有力了。   叶政委道:“叶护士,参观完了,你可以告诉我子弹壳是从哪儿来的吧?”   叶唯眨眨眼睛:“堂堂政委,竟然骗人。”   “我哪里骗你了?”   “这儿不是真的军工厂。”   “这儿就是真的军工厂。”   叶唯提起装着子弹壳的袋子:“这些东西在这儿派不上用场吧。”   叶政委沉默了一会,似乎下定了决心:“好吧,我带你去‘真正’的军工厂,但你一定要严格保密。”   “好了,刚才都说了,我知道纪律。”叶唯得意的笑了。   叶政委带着她出了村子,饶了两个弯爬上了山,半山腰有一座庙,门口有哨兵站岗,报了口令之后才进去,院子里铺满簸箕,里面晒得是黑色的火药。   一个中年人出来招呼道:“叶政委来了。”   叶政委道:“这是咱们军工厂的工程师老张同志,这是咱们支队卫生队的叶护士。”   老张笑道:“小叶子,我们谁不认识啊,卫生队一枝花嘛。”   叶唯不好意思道:“张大叔你又笑话我。”   老张道:“不开玩笑了,昨儿晚上下雨,火药都受潮了,趁着出太阳赶紧晾晾,不然半个月白忙。”   叶政委道:“同志们辛苦了,对了,我带来一些子弹壳,你看看能不能用。”   叶唯将袋子递上,老张接过来将子弹壳倾倒在地上,一枚枚的捡起观察:“嗯,大部分都比较完好,只有这几个上面有凹坑,口也变形了,不过铜壳好复原,我让人敲打敲打就行。”   叶政委问起最近的工作情况,老张叫苦不迭:“物资太匮乏了,雷汞所剩无几,现在力量都集中在黑火药的生产上,硝只能用茅房的墙壁上刮,来源太贫乏,硫磺和木炭倒是好找,可是硝的比例掺少了,造出的地雷杀伤力太弱。”   叶政委道:“支队领导会考虑解决的。”   两人这边聊着,叶唯无聊的四处看,工人们用石碾子将木炭压成粉末,又用萝子过,每个人都在忙碌着,本来供奉菩萨的庙里摆上了工作台,几个技师正在修理步枪。   偏殿的门虚掩着,里面黑洞洞的,叶唯好奇心上来,轻轻推开走进去,只见墙角放着一口木箱,打开盖子一看,里面是一枚黑黝黝的巨大炮弹,比她见过的日本山炮的炮弹大多了,弹体发着幽光,弹壳上似乎还有洋文字母。   “小叶!”背后传来叶政委的喊声,“你怎么到处乱跑,一点纪律都没有。”   叶唯吐了吐舌头跑出来,问老张:“那个大家伙是干什么用的?”   老张道:“那是国民党留下的大炮弹,我们一直想拆开利用里面的优质炸药制造武器,可是没技术,拆不开,只好先放着。”   “哦,这样啊。”叶唯点点头,其实根本不懂。   参观完了军工厂,叶护士心满意足,叶政委道:“现在可以说了吧,你的弹壳哪里来的?”   叶唯道:“说来话长,上次我奉命去县城采购药品,回来的路上看见地下有几个子弹壳,我就想起你说的话了,咱们游击队缺子弹壳,就捡起来了,可是一抬头,你猜怎么着?”   叶政委不耐烦了:“小叶同志,现在不是你讲故事的时机。”   “好吧好吧,是这样的,两个伪军想欺负我,一个骑着枣红马的英雄出现了,用皮鞭抽了伪军一顿撵他们滚蛋,然后他问我,妹子,你捡子弹壳做什么,我就说了,本姑娘喜欢。”   叶唯绘声绘色的讲着,连语言都模仿的惟妙惟肖,叶政委不由得停下了脚步:“然后他就给你一袋子弹壳?”   “不是,他可有意思了,下马和我一起到处找子弹壳,然后他问我住哪儿,叫啥,说要给我送一口袋子弹壳来,我本来不想搭理他的,可是想到咱们的战士每人只能发三颗子弹,就……就……”   “他叫什么,你知道么?”   “知道,他叫赵子铭,是附近的土匪头儿,不过他也是打日本的。”   叶政委的表情很怪异,一言不发的往前走。   叶唯小碎步跟在后面,小心翼翼问道:“叶政委,我做错了么?”   叶政委勉强一笑:“没有,你没做错,不过你可以做的更好一些,我们八路军初到江北,很多工作没来得及展开,统一战线就是重要的一项,这个赵子铭在江北各路抗日杂牌武装中,算比较有个性的一股,如果能争取他们加入我军,那么咱们大青山支队就如虎添翼了。”   “那下次我和他说说。”叶唯道。   叶政委摇摇头:“不用,统一战线工作是我的职责,再说……”   “再说什么?”   “没什么,你去吧,出来这么久,卫生队的白军医肯定到处找你呢。”   “噢,那我去了。”叶唯乖乖先走了。   叶政委对着茫茫青山吐出埋在胸中的一口浊气,道:“再说赵子铭是我的旧相识啊,不过他愿不愿认我这个义兄就难说了。”   远在邻村的赵子铭觉得耳根子热,嘀咕道:“谁他娘的念叨我呢?”   ……   陈子锟被护送到了大青山深处的盖龙泉密营,这儿他曾经来过,民国十三年的时候混成旅围剿土匪,拉着山炮雪夜奔袭,就是奔这儿来的。   山寨隐秘,易守难攻,只有一条陡峭的山路通行,山上遍布暗哨机关,来到山门前,盖龙泉坐着轮椅前来迎接,抱拳道:“总司令莫要见怪,和小日本打仗伤了腿,还没好利索。”   进了山门,高耸的旗杆上悬着一面杏黄色的大旗,上面绣了四个字:“抗日救国。”   聚义堂前,弟兄们列队等候总司令的检阅,枪械武器杂乱,军装也不整齐,望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陈子锟百感交集,和他们每一个人亲切握手,喊着他们的名字嘘寒问暖,总司令的到来让山寨上下欢欣鼓舞,士气大振。   盖龙泉让人杀猪宰羊,上好酒,厨子愁眉苦脸道:“司令,咱就两口猪,三只羊了,都杀了明天吃啥?”   “不过了。”盖龙泉道。   众人都兴高采烈的附和:“不过了。”他们都知道,陈子锟以上将之尊来到大青山,说明党国没有忘记他们,大批物资肯定随后就到。   酒宴摆好,弟兄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不亦乐乎。   “总司令,你带了多少枪,多少军饷来?”盖龙泉兴冲冲问道,他喝的有点高,脸膛通红,每一颗麻子都饱满无比。   第二十三章 英雄会   陈子锟爽朗大笑:“就带了双喜一个副官,空投的时候倒是有一口箱子,可惜掉河里了。”   盖龙泉大失所望:“合着你是单枪匹马来的啊。”   陈子锟道:“那又如何,我来了,就什么都有了。”   盖龙泉愣了片刻,被酒精麻醉的大脑终于醒悟过来,陈子锟是啥人,堂堂国府上将军,一言九鼎的大帅,他能让弟兄们受委屈?看来这大山里的苦日子真是熬到头了。   “弟兄们,大帅回来了,咱们又该开张了,喝!”盖龙泉举起酒碗,下面众喽啰跟着嗷嗷怪叫,兴奋莫名。   陈子锟离开江北一年时间,对现在的局势很不了解,盖龙泉打开话匣子,说自从游击军被打散以后,日本人和汉奸二鬼子称王称霸,大伙儿被追的跟丧家犬一般到处流窜,直到半年前才渐渐在山区站住脚跟,现在江北的地方武装很多,除了国军系统的游击队之外,还有共产党八路军的武工队,土匪更是牛毛遍地。   “共产党也来了?”陈子锟皱起了眉头。   “对,叫什么大青山支队,起初只有几十个人,现在越滚越大,有几百号人马,盘踞在牛马庄一带,招兵买马热闹的很,领头的叫武长青,听说是个狠角色,还有你的侄子赵子铭,也混的不赖,拉起一支人马当了司令。”盖龙泉侃侃而谈。   “陈寿和曾蛟呢?”   “这小子以正规军自居,手下几百号人,在苦水井一带活动,实力最大,曾蛟在淮江里干老本行,混的马马虎虎。”   经过盖龙泉一番介绍,陈子锟总算是明白了几分,江北情况错综复杂,武装林立,互不统属,谁也不服谁,怪不得迟迟打不开局面,不过随着自己的到来,这些情况将会得到有效改观。   他先下令将陈寿和曾蛟找来,当年的老部下聚在一起开了个会,商量怎么把江北的抗日武装整合起来。   “要我说,谁不听话就打谁,先把共产党收拾了,剩下的小杂鱼都不在话下。”陈寿说道,他的部队曾经和八路军起过冲突,结下了梁子。   盖龙泉附和道:“陈寿这回说的在理,共产党那是属耗子的,下崽快的赶不上,到哪儿都是一窝一窝的,得先他他们灭了才好安心打日本。”   曾蛟是淮江里的水匪,对陆上的事情不太关注,他只是说总司令怎么安排我就怎么办。   陈子锟道:“我以江北游击区总司令的名义下令,三日后江北所有抗日武装的头儿都到苦水井集合,逾期不到,军法从事。”   大家都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   牛马庄,八路军大青山支队驻地,叶政委拿着一封信匆匆进了支队长武长青的办公室,支队长正蹲在地上喂鸡,看见政委进来便站起来招呼:“雪峰你来了,快进屋喝口水。”   叶雪峰道:“不喝了,事情紧急。”说着将一封信拍在桌子上,愤愤然道:“顽军又要挑起摩擦了,他们居然命令咱们去开会,我看这分明就是鸿门宴!”   武长青拿起信浏览了一番,最后目光定格在落款的大印上。   “第三战区江北游击区总司令印,呵呵,来头挺大啊,对了雪峰,听说你和这位陈司令长官还有些渊源?”武长青轻轻将信放下,给叶雪峰倒了一碗水。   叶雪峰道:“不错,我认识这位陈子锟将军,那还是在大革命时期,我在上海从事地下工运,我的一位上级不幸被敌人逮捕,是他出面营救回来的,再后来又陆续见过一两次,但不算很熟悉。”   武长青道:“不熟悉也可以谈谈看法嘛。”   叶雪峰陷入了沉思,伸手摸身上,烟盒是瘪的。   武长青拿出自己的烟袋过去,叶雪峰也不客气,点上抽了一口,道:“陈子锟是北洋军阀出身,按理说应该是腐朽反动的代表,但他又是国民党员,留美学生,生活完全西化,他是投机政客,谁得势就投靠谁,直系吴佩孚、奉系张学良,还有爱国将领冯玉祥,都当过他的靠山,当然他现在投靠的是蒋介石。”   “接着说。”武长青很认真的听着,拿出钢笔在舌头上舔了一下,在笔记本上做着记录。   “他善于敛财,却又体恤百姓,曾经在统治区域实行过有限的惠民政策,但由于本身的革命不彻底性,最后还是失败了,他对我党是持抵制态度的,却又因为私交和我党有匪浅的联系,值得一提的是,这个人的抗日决心还是很坚定的,在淞沪战场上投入大量部队,在北泰保卫战时,更是拼光了老本,现在是孤家寡人一个。”   武长青道:“据你这么一说,这个人倒是个矛盾的综合体,他为什么选择这个时机到江北来呢?”   叶雪峰道:“前段时间,爆出重庆和日本侵略者私下媾和的丑闻,据说和陈有关,我想他来江北,是被蒋介石发配了吧。”   武长青停笔道:“我们来分析一下,陈子锟出身复杂,算不得国民党的嫡系将领,蒋介石榨尽了他的利用价值,现在把他当弃子使用,以他的政治智慧来讲,应该是清楚的,这种情况下,我们应该拉他一把,把他拉到人民这边来。”   叶雪峰道:“支队长,这么说你准备赴会了?”   武长青点点头:“要去,一定要去,从大面上来讲,陈子锟是重庆任命的江北游击区司令,咱们八路军大青山支队虽然不归他直接管辖,但同属一区,总要有所来往才是;从小的方面说,咱们不去,岂不给了他们口实,以陈寿为首的顽军不是一直想搞摩擦么,不能给他们制造机会。”   叶雪峰道:“支队长,太危险了,你不能去,要不这样,我替你去。”   武长青淡然一笑:“再危险能有爬雪山,过草地危险,多少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我相信马克思不会这么急着召见我的。”   叶雪峰还要坚持,武长青语重心长道:“雪峰,我是军事干部,牺牲了还有人顶上,你是政工干部,少了你,部队的方向就把不准了,还是我去吧,这是命令。”   “支队长……”叶雪峰无言以对。   武长青道:“敌后工作,任重道远,咱们初到这里,一穷二白,打仗之前每个战士就发三颗子弹,还是军工厂造的复装子弹,十发能打响七发就算不错了,打光了子弹只能和敌人拼刺刀,用拳头和牙齿上,战士们吃穿也跟不上,实在是太艰苦了,江北地区迟迟打不开局面,不是因为敌人太厉害,而是因为抗日武装之间不团结,现在陈子锟来了,这个困局终于有希望解开,只要咱们拧成一股绳,就怕打不过日本人么,我这次去,就是为了劝说他停止摩擦,一致抗日。”   叶雪峰终于点点头:“好吧,支队长,我支持你。”   ……   南泰县,鬼子据点,山田大尉的办公桌前,伪县长夏景琦奴颜婢膝的站着。   “夏县长,你看看这是什么?”山田大尉指着写着血字的白衬衫问道。   夏景琦低头一看,脸色大变:“杀人者陈子锟也,陈子锟来了!大事不好啊,山田太君。”   “纳尼?这个陈子锟是什么的干活?”山田刚调来不久,对江北的事务不是很清楚。   “报告山田太君,陈子锟是国民政府陆军上将的干活。”   “上将?”山田很是狐疑,“夏县长,你觉得重庆会派上将级别的军官到南泰来么?那可是和畑俊六大将一样级别的将官啊,用你们支那的话说,岂不是杀鸡用牛刀。”   “这个……太君,不可不防啊,我建议派得力人员下乡侦查,若是属实,得赶紧请田路将军增派援兵才行啊。”   “好吧,夏县长,此事就交给你了。”   ……   陈寿是苦水井人,早年就在这一带当土匪,后来发达了,远亲近邻都跟着鸡犬升天,没想到十几年过去了,越活越回去,从国军将官又变成了土匪,手下几百号弟兄,号称国军正规军,盘踞方圆五十里的地盘,有枪有炮,实力不凡。   双喜先来联络,陈寿得知陈子锟驾到,不禁大喜过望,问他兄弟,司令带了多少人,多少军饷枪械?答案自然让他大失所望,不过双喜说了:“总司令人都过来了,你还愁什么,要人马要枪炮,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么。”   这话在理,江北群雄并起,缺的就是一个主心骨,这个人选非陈子锟莫属。   所以陈寿对陈子锟召开军事会议的主张大力支持,这是整合江北势力最好的机会。   三天很快过去了,苦水井附近来了很多人马,村里陈家祠堂现在是陈子锟的临时司令部,曾蛟已经将掉进河里的空降装备箱打捞出来,里面是上将军的全套行头,包括呢子制服武装带佩刀皮靴勋章等,还有一大摞空白的委任状。   各路头领觐见的时候,陈子锟已经换了行头,深绿色呢子军装,胸前挂着一枚青天白日勋章,武装带一丝不苟,马靴锃亮,白手套一尘不染,正襟危坐,不怒自威。   众人被他强大的气场所慑服,再嚣张的人也不敢出大气,忽然远近闻名的刺头赵子铭昂首阔步走了进来,这小子天不怕地不怕,搞不好总司令的下马威就得用在他身上。   哪知道赵子铭张嘴就喊了一声叔。   第二十四章 关门打狗   陈子锟才不屑耍什么下马威,他是什么身份,民国十三年的陆军少将,北洋骁威上将军,民国陆军一级上将,国光勋章和青天白日勋章的获得者,更是江东省的土皇帝,统治长达十余年之久,威信已经渗透到江北父老的骨子里去了。   江北地面上的人谁不认识陈子锟,想当年是他把南泰的土匪收编成第七混成旅,攻下省城做了督军,这一段历史土匪们耳熟能详,自古匪聚兵的例子不算少,兵散为匪更是常见,这些做土匪大王的,倒有一多半吃过粮当过兵,对高级军官有天生的敬畏之心。   将军虎威之下,别管是土匪头子还是民团头目,全都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其实陈子锟并没摆脸色抖威风,只是身份摆在那儿,正所谓不怒自威就是这个道理。   陈子锟环顾四周,和颜悦色,让大家报上字号,众人莫敢不从,全都自我介绍一遍后,他又问:“有没来的么?”   “有!”陈寿道,“大青山支队的人没来。”   “哦?”陈子锟有些意外,没想到共产党的队伍里竟然连个有胆识的汉子都没有。   忽然外面传来一声大喊:“我来迟了!”众人扭头看去,只见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大踏步进来,洗的发白的军装,臂章上两个字“八路”格外清晰,军帽戴的一丝不苟,但没有青天白日徽,身躯高大,腰间系一条皮带,挂着撸子,身后还跟着一个十六七岁的警卫员,牵着马背着枪,面对众多土匪,满脸鄙夷之色。   那人敬礼道:“陈将军,久仰大名,我是八路军大青山支队的武长青,收到请柬之后就赶过来。”   有人阴阳怪气道:“武支队长,你怎么来晚了,是不是不给陈总司令面子啊。”   武长青淡淡一笑:“我就怕迟到,所以提前出发了,没想到路上遇到鬼子的阻击,要不是马快,恐怕已经死在路上了,想必不会是有人给鬼子通风报信了吧。”   现场顿时吵吵起来,陈子锟暗道江北的水果然深,各方关系错综复杂,不来个快刀斩乱麻还真理不顺这些头绪。   他轻轻干咳一声,争吵立刻停止。   “既然人到齐了,咱们就开会,我奉委座之命前来江北开辟敌后战场,来了有三天,情况比我预想的还要糟糕,各路武装各自为战,互相拆台,甚至制造摩擦,做出此等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形同汉奸,罪该万死!”   陈总司令忽然发飙,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外面进来一个军官,附耳给陈寿说了几句话,陈寿面色大变,上前低声报告,陈子锟喝道:“带进来!”   片刻后,押进来一个走方郎中打扮的家伙,带着瓜皮帽,头上贴着膏药,药箱里一堆药丸,还有一把日本造小手枪。   这扮相,分明就是汉奸特务,祠堂里顿时炸了窝,一人指着特务喝问:“说,你来干什么?是不是想暗害咱们陈总司令!”   不待特务回答,那人又迫不及待道:“肯定是姓武的给日本人通风报信,把他抓起来。”   武长青冷笑不语。   陈子锟问陈寿:“这小子是哪村的?”   陈寿道:“他叫吕三里,原先当过十里铺的保长,后来拉起队伍当起了司令,手底下几十好人枪,也算一个人物。”   陈子锟道:“子铭,你去审审。”   赵子铭揪着特务的脖颈下去了,再看场中众位“司令”们,一个个怒气冲天愤愤然的样子,似乎都把矛头指向了武长青。   陈子锟并不为他们的情绪所干扰,道:“继续吧,江北抗日战场一盘散沙,已经到了非整理不可的地步,本司令决定,整编所有部队,统一指挥,展开游击战,控制乡村,把日寇困在城镇中,让他们不敢出城,不敢征粮,不敢扫荡。”   众人都点头称是,心里却各怀鬼胎,盖龙泉陈寿等老部下自然是乐得有人掌握大局,可那些草头王们可不乐意了,现如今形势怎么发展谁也说不好,汪主席在南京马上就要另起炉灶了,重庆能不能撑到明年都是个问题,跟着姓陈的一条路走到黑,可不是什么好选择。   当然这话只能藏在肚里,面子上都是满口答应,和这些草莽之辈谈什么国际形势那是对牛弹琴,陈子锟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便让陈寿开席。   陈寿早就杀猪宰羊预备了十几坛好酒,在祠堂院子里摆开桌子,司令们三五成群,喝酒吃肉,大快朵颐。   陈子锟点名让武长青陪坐,这人不卑不亢,镇定自若,让他想起了赵大海,席间谈到游击战的话题,武长青道:“毛主席提出一个十六字方针,可谓游击战的精髓。”   “哦,武支队长可否讲讲,大家学习一下。”   “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游击战里操胜算;大步进退,诱敌深入,集中兵力,各个击破,运动战中歼敌人。”武长青挥动着拳头,眼神中闪烁着火花。   陈子锟笑道:“这是你们共产党人在反围剿作战中总结出的经验吧,想不到润之兄一介文人,对战略战术的运用如此精深,不错,不错。”   武长青惊愕道:“莫非陈总司令认识毛主席。”   “当年在北平,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正说着,赵子铭进来了:“叔,问出来了,那小子是夏景琦派来刺探消息的,我在他药匣子里发现这个,应该是鸽子粪,他带着信鸽呢。”   陈子锟面色一沉:“不好,消息走漏了。”   陈寿也进来了,脸色很紧张:“县城鬼子倾巢出动,伪军也出动了一个大队,奔咱们这儿来了。”   陈子锟道:“来的正好,趁大家都在,和小鬼子们打一仗,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   今天方圆三百里之内的抗日武装头领都到了苦水井,多了带了十几个护兵,少的也带了两三个警卫,光这些人就一二百人,再加上盖龙泉和陈寿的部队,兵力高达八百!对付一个不满编的鬼子中队绰绰有余。   陈子锟带兵多年,指挥这种团营级的作战不在话下,他指挥若定,调度有方,众头领也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只有武长青欲言又止。   陈子锟知道这个武长青身上绝对有故事,八路军的团级干部应该是经历过反围剿和长征和老革命,身经百战,经验丰富,论游击战绝对是老手,听听他的意见应该有帮助。   于是私下里问他:“武支队长,你有什么看法不妨直言。”   武长青道:“鬼子长驱直入,应避其锋芒才是,正面迎敌,怕是不妥。”   陈子锟道:“从战术层面上来讲,你的话是对的,可是从战略层面上讲,如果我在上任之初,手握绝对优势的兵力还不敢和日寇碰一下,如何服众?”   武长青道:“咱们的兵力是比日寇多,但有时候人多了未必是好事,不管怎么样,总司令既然已经决定,我保留意见,坚决支持。”   陈子锟点点头:“你就跟在我身边吧。”   陈寿忙着调兵遣将,他把麾下一营长刘骁勇派给陈子锟做卫队长,带一个班专门保护总司令安全,其余各部队开到鬼子的必经之路上设伏,布下一个口袋阵,只等鬼子钻进来就关门打狗。   部队紧急调动,到处人喊马嘶,武长青瞅个机会把自己的警卫员叫过来,拿出钢笔在笔记本上写了几行字,撕下来交给他:“武英,把命令交给叶政委。”   “是!”少年将纸叠好塞进军装上衣口袋,利落的敬了军礼,翻身上马急驰而去。   ……   山田大尉骑在一匹高大的东洋马背上,麾下八十余名皇军扛着闪亮的刺刀枪行进在南泰县的田野里,队列整齐,步伐一致,而走在队伍前面的皇协军大队的队形就差了点,稀稀拉拉如同羊屎豆。   夏景琦在乡下有不少眼线,得到确切情报,前几天空降的确实是重庆方面的高级将领陈子锟,他还广发英雄帖,召集江北各路豪杰到苦水井开会商讨抗日大计。   陈子锟是何等人,夏景琦再清楚不过了,那可是杀父仇人不共戴天,他居然敢在日本人眼皮底下开会,这是绝好的报仇机会,于是他迅速报告山田太君,请他出兵剿杀之。   南泰县驻有一个中队的日本兵,这里不属于前线,守军属守备部队性质,所以不满员,装备也略差,没有山炮野炮,只有重机枪和掷弹筒,一百多人的中队,去掉留守人员和伤兵之外,能出勤的只有八十多人。   骄傲的山田认为,八十人的皇军足以对付八百人的支那游击队,所以并未向北泰的司令部求援,而是直接出击,为了弥补兵力上的不足,他把县城的皇协军全部带上了。   此前追击战中皇军的摩托车和卡车都损失了,现在只能步行前进,县城距离苦水井有四十华里,走了大半个钟头,忽然前锋踩上了地雷,顿时炸翻一片,然后道路两侧手榴弹雨点一般飞出,中埋伏了!   山田中队丝毫不乱,迅速反击,士兵们各自寻找掩护,沉着的射击投弹,掷弹筒嘡嘡的发射着,榴弹在敌阵中炸响,有效的压制了游击队的火力,皇军们打得顽强,伪军们也不敢乱窜,趴在地上砰砰的放枪。   敌人像一只满身长刺的豪猪,虽然就在嘴边却无法下口,陈子锟着急也没办法,游击队装备太差,严重缺乏子弹,手榴弹杀伤力也不强,很多头领来开会只带着驳壳枪,在野战中作用有限,兵力数倍于敌人,却根本占不到便宜。   日军的掷弹筒很厉害,炮弹跟长了眼睛似的往人堆里炸,游击队仅有的几挺机枪都被打哑了,只靠步枪和手枪根本压不住敌人,很多人打光了子弹,只能退出战斗。   渐渐的,战场形势开始逆转,日军越打越强,侧翼的部队见势不妙,悄悄溜了,山田大尉派出一个小队从侧方包抄过来,直接威胁到陈子锟的前沿指挥部,转败为胜就在眼前。   “总司令,撤吧。”陈寿见势不妙,赶紧劝道。   陈子锟懊丧不已,自己太高估游击队的战斗力了,打伏击都能打出这样的水平,指望他们白刃战岂不是白日做梦,没辙,撤吧。   刚要下令,忽然日军先撤了。   原来山田大尉接到紧急报告,游击队进攻县城,他意识到中了敌人的引蛇出洞之际,赶忙带兵杀回南泰。   急行军赶回,却发现县城安然无恙,所谓的攻城只是虚晃一枪。   “游击队,大大的狡猾。”山田大尉恨恨道。   第二十五章 统一战线   大多数情况下,日军都掌握战场主动权,轮不到游击队收拾残局,这回仓促回撤,也没忘了把伤员尸体和武器都拿走,但皇协军可做不到这一点,丢了一地的尸体和枪械,游击队一拥而上,哄抢起来。   远处过来一队人马,众人立刻警戒起来,武长青却道:“不要惊慌,那是我们大青山支队的人。”   果然,这是叶雪峰带领的八路军主力,武长青热情的拉着叶雪峰向陈子锟介绍:“陈将军,这是你的旧相识,我们支队的叶政委。”   陈子锟上下打量一番,道:“你是叶开?”   叶雪峰敬了个礼:“我是叶开,现在改名叫叶雪峰。”   陈子锟爽朗大笑,拍着他的肩膀,回头喊道:“子铭,你兄弟来了。”   叶雪峰是赵大海的干儿子,和赵子铭也曾经共同生活过一段时间,但此刻赵子铭却充耳不闻,似乎根本没兴趣见这位义兄。   陈子锟知道他还记恨着父亲赵大海被肃反一事,也不勉强,问叶雪峰:“你这是从哪儿来?”   叶雪峰道:“我部奉命前去南泰县袭扰敌人,刚从战场上撤下来。”   “不错,好一个围魏救赵之计。”陈子锟满有兴趣的看了看八路军的战士们,他们正满地捡着子弹壳、炮弹皮,军装混杂,有石榴皮染的二尺半,也有直接穿的老百姓衣服,只在腰间扎了条腰带,戴了顶八路帽子,武器装备更是五花八门,老套筒、汉阳造、火铳、三八大盖都有,士兵背着的子弹带里,插满了秫秸杆,子弹少的可怜。   “雪峰,你们是怎么袭扰的县城?”陈子锟很纳闷,就凭这样的装备,怎么可能给城墙高大的县城造成威胁。   叶雪峰指了指队伍里几只洋铁桶,道:“在铁桶里放鞭炮,声音和机关枪是一样的,县城敌人很少,听见机关枪密集就吓破了胆,赶紧出城求援,把山田老鬼子叫回去了。”   武长青笑眯眯补充了一句:“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忽然一阵激昂的歌声吸引了他的目光,一列八路军正在土坡上唱歌:“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河西山岗万丈高,河东河北高梁熟了。万山丛中抗日英雄真不少,青纱帐里游击健儿真英豪!端起了土枪洋枪,挥动着大刀长矛……”中间还夹杂着清脆的女声,原来队列中有几个女战士,齐耳短发,英姿勃发。   再看自己手下的人,三三俩俩坐在田埂上抽烟吹牛,不怀好意瞅着八路军的女兵,时不时爆发出一阵粗野的笑声。   陈子锟不禁暗自思量,如果这两股人马打起来,究竟谁的战斗力更强。   叶雪峰注意到陈子锟似乎在思索什么,道:“陈将军,我部空有无数热血男儿,无奈枪支弹药有限,期望将军能支援一下。”   陈子锟还没答话,陈寿在后面说道:“凭什么,老子在这儿和鬼子拼死拼活真刀真枪的干,你们就放了几挂狗日的鞭炮,就想分军火,门都没有!”   叶雪峰针锋相对道:“如果不是我们,你们早被鬼子消灭了。”   “放屁!”陈寿大怒,伸手拔枪,被双喜拉住。   武长青也严肃道:“叶政委,抗日战场上没有我们你们之分,只要打日本,就是咱们,看来陈将军他们的军火也不宽裕,咱们就不要了吧。”   陈子锟暗道虽然叶雪峰是政工干部,但年纪毕竟还轻,不如武长青豁达干练,八路军有这样一个支队长,看来陈寿他们是遇到强劲对手了。   “陈寿,缴获了多少枪支弹药?”陈子锟问道。   一听这话,陈寿就明白了,没好气道:“缴的都是伪军的枪,一共二十八支七九步枪,其中坏的十二支,子弹一千五百发,手榴弹四十多颗,就这些了。”   陈子锟道:“拿十支好枪给武支队长,子弹全给。”   陈寿一瞪眼,很不忿的样子,但终于没有说什么。   武长青却道:“陈将军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你们的物资也不充裕,这样吧,把损坏的步枪给我们,好枪你们留着,子弹我们也不能全要,就要个零头吧,另外这些战场遗留的子弹壳,我们也拿着,陈将军您看怎么样?”   陈子锟不禁佩服起武长青来,这人有水平,道:“好吧,就按武支队长的意思办。”   八路军得了十二支破枪,五百发子弹,又捡了上千枚的子弹壳,欢天喜地跟过年似的,一张张年轻淳朴的脸上写满了兴奋,武长青也很满意,再三表示了感谢。   陈子锟注意到他腰间别着一把撸子,便道:“武支队长的配枪可否借来一观?”   武长青掏出撸子递过来,这是一把马牌撸子,枪柄上系着红绸子,枪身烤蓝已经斑驳不堪,拉开套筒看看枪膛,擦拭的很干净,但膛线都快磨平了,这把枪已经到了报废的年限,再退出子弹匣看看,只有三颗七六五口径的手枪弹。   陈子锟将枪递回,一伸手,双喜会意,将一把毛瑟M1932速射型驳壳枪连同木制枪套递了过来。   “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这把枪就当作我的见面礼吧。”陈子锟将枪奉上,武长青虽然沉稳,但见了好枪也难掩惊喜之色,接了枪哗哗拉着枪栓摆弄着,赞道:“果然好枪。”   “这可是俺们从重庆带来的新货,德国原装进口,一共也没打过百发子弹。”双喜酸溜溜道,这枪是他的配枪,被总司令当了礼物送人,他高兴才怪。   武长青摸摸身上,颇为汗颜道:“我没什么东西可以回赠,不如这样,陈将军,我助你夺取南泰,权当礼物了。”   陈子锟眼睛一亮:“你可有把握?”   “有,我们早有计划攻打县城夺取物资,只是苦于力量太过薄弱,现在陈将军来了,江北的抗日力量团结起来了,别说南泰,就是北泰,咱们也能打一打。”   武长青说的信心满满,陈子锟颇感兴趣,问他可有详细方案,武长青笑道:“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不过兹事体大,在行动前先得把日本人的奸细清除掉。”   “这些人里有日本奸细?”陈子锟回望那帮好汉。   “有,而且不止一个,他们是夏景琦布下的棋子,不过我们在县城也有眼线,敌人的动作瞒不住我们,那个叫吕三里的,就是奸细。”   陈子锟记得吕三里,这家伙貌似忠厚,但一双眼睛总是躲躲闪闪,给人心里有鬼的感觉。   “我看,不如将计就计,用他给日本人送假情报,引蛇出洞,方便我们攻取县城。”陈子锟道。   武长青露出钦佩的神色来:“所见略同啊。”   两人哈哈大笑。   战斗中有不少游击队员挂彩,八路军的军医帮他们治疗,叶唯也背着医药箱帮一个五大三粗的伤员用酒精消毒创口,这人胳膊上被掷弹筒炸了一个口子,伤的并不重,叶唯蹲在他跟前的时候,他另一只不老实的手刚伸到叶唯屁股上想占点便宜,却被人一把捏住,反关节一掰,咔吧一声,骨头错位了,疼的他怪叫一声差点蹦起来。   叶唯吓了一跳,站起来看去,原来是赵子铭来了。   那伤员也看见了赵子铭,一声怒骂生生憋回嗓子里,灰溜溜捧着断手跑了。   赵子铭面无表情的拿出一把花口撸子递过去:“给你防身用。”   叶唯惊喜万分:“真的是给我的?”捧着手枪左看右看,别在小蛮腰上再看,高兴的合不拢嘴。   “会用么,我教你。”赵子铭道,手不老实的伸过去。   正好八路军的集合号响了,叶唯赶紧收拾医药箱:“我走了,不用你教,回头让叶政委教我,他打枪可准了。”   赵子铭无奈,目送叶唯匆匆而去,站在八路军队伍里和战友们说说笑笑,根本不看自己一眼,不由得七窍生烟。   ……   大青山支队回到驻地,武长青召开连长以上干部会议,商讨下一步作战计划,他说目前来看,陈子锟对我军的态度还算友好,这是一个很好的兆头,我们可以腾出力量来对付日本人,借此机会打一次大的战役,打出八路军的威风来。   叶雪峰埋头做笔记,没有发表看法,等干部们散场了,才道:“老武,我总觉得不对劲,这个陈子锟老奸巨猾,善于邀买人心,你可别被他灌了迷魂汤啊。”   武长青笑道:“雪峰你放心,当年国民党用高官厚禄收买我,我眼睛都不眨一下,又岂会被一把枪收买,我看人不会错,这个陈子锟是真心抗日的。”   “好吧,我赞成你的计划。”叶雪峰也很爽快。   送走了武长青,叶雪峰独自坐着,点燃一支烟开始思索,门口传来悉悉索索的声息,他厉声喝问:“谁?”   “我。”叶唯蹑手蹑脚走了进来。   叶雪峰看看手表,晚上八点了,顿时板起脸道:“这么晚了你不睡觉,来做什么?”   叶唯委屈道:“人家来找你学打枪。”   “什么枪?”   “这个。”叶唯喜滋滋将一把花口撸子递上来,沉甸甸的小手枪乌黑油亮,子弹装的满满的。   叶雪峰不由得低头看看自己的配枪,那是一把上海兵工厂仿造的驳壳枪,经常卡壳,做工也不怎么好。   “小叶同志,这把枪是哪里来的?”叶雪峰正色道。   “是……人家送的。”   “谁送的?”   “赵子铭。”   “一切缴获要归公,这一点纪律你不知道么!”叶雪峰的声音严厉起来。   “我……”叶唯没想到这个结果,捏着衣角嗫嚅起来。   “把枪留下,你走吧。”叶雪峰冷着脸,继续埋头写笔记。   叶唯撅着嘴出去,刚走到门口又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站住。”心底泛起希冀的小火花,高兴的扭过头来,却听叶雪峰冷冰冰道:“写一份深刻的检讨,必须八百字以上,明天交给我。”   第二十六章 纠结的政委   大青山支队的女兵只有两个,白军医和叶护士,为了照顾女同志,把她俩的宿舍安排在支队领导隔壁,是个独立的小院子,战士们还搭了个单独茅房给她俩使用,房间里家具齐全,有架子床和书桌。   叶唯气鼓鼓的回到宿舍,白军医已经睡下了,看到小护士坐在书桌旁挑亮了煤油灯,托着腮帮子冥思苦想,眼角似乎还挂着泪珠,不由得笑笑,披衣起来问道:“谁惹我们小叶子生气了?”   “还有谁,还不是那个大坏蛋。”   “哟,背后说政委是大坏蛋可不好啊,先前是谁哥哥长哥哥短来着?”白军医笑呵呵道。   叶唯撒娇道:“白玲姐你又笑话人家,你给评评理,我好心好意去请教他怎么打枪,他却凶巴巴的训我一顿,把枪没收了不说,还让人家写检讨,八百字那么多,怎么写啊。”   白玲道:“部队有纪律,一切缴获要归公,由组织进行分配,你又不是不知道,还故意去显摆。”   叶唯道:“其实不用他没收,那把枪我也打算送给他的,哼,不识好人心。”   白玲道:“对了,你还没说那枪是哪儿来的呢。”   叶唯道:“哦,是土匪头子赵子铭送的。”   白玲道:“又是子弹壳,又是送手枪,看来这个姓赵的挺喜欢你啊。”   叶唯一撇嘴:“他喜欢我是他的事情,我又不喜欢他。”   白玲怜爱的抚摸着叶唯的秀发,道:“傻丫头,不喜欢人家就别收人家的东西啊,赵子铭可是土匪,不讲道理的,万一哪天生气了把你抢去怎么办。”   叶唯道:“才不怕他呢,有武支队长和叶政委保护我。”   白玲摇摇头无奈的笑了。   与此同时,政委的卧室里,叶雪峰伏案写着日记,油灯如豆,外面北风怒号,他在本子上写道:今天小唯又来找我,我听到赵子铭的名字就发了脾气,没收她的手枪,还让她写检讨,我做的有些过火了,但我身为党的政工干部,必须以身作则,小唯对我的感情,我是知道的,我多想把她抱在怀里狂吻啊,可是支队还未打开局面,根据地一穷二白,面临顽军和鬼子的威胁,我岂能缠绵于儿女情长,那样会让战士们,老乡们怎么看我,怎么看党。   写到这里,他深吸一口气,将这一页日记撕下,凑到油灯边点燃,烧成了灰烬。   第二天清晨,支队直属部队紧急集合,警卫连、卫生队、炊事班、通讯班的战士们在院子里列队,叶雪峰政委铁青着脸出来,拿出一把花口撸子扬了扬,道:“昨天有人在战场上搞了一把撸子,竟然无视纪律,私自扣留,把我们八路军当什么了?土匪还是国民党!”   叶唯都快哭出来了,白玲悄悄拉一下她的手,示意她注意影响。   战士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叶政委批评的是谁。   叶雪峰继续道:“具体是哪个同志,我就不点名了,以后注意就行,叶唯,出列!”   叶唯跑步上前,敬了一个礼,不晓得叶政委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叶雪峰道:“卫生队虽然不是一线战斗部队,但也要面对敌人的威胁,白军医已经有配枪了,我建议把这把撸子分配给叶护士,大家同意么?”   虽然部队里讲究服从命令为天职,但八路军游击队物资缺乏,尤其在武器弹药的分配上很讲究组织内民主,花口撸子虽然是把好强,但男同志往往更喜欢充满阳刚之气的盒子炮,觉得这是女人用的枪,再加上叶唯人缘好,大家哪有不同意的道理。   于是,这把赵子铭送的花口撸子,在叶雪峰手里转了一个圈后重新回到叶唯手里,不过私盐已经成了官盐,变成叶政委代表组织发的配枪了。   “解散!”叶雪峰一声令下,同志们各忙各的去了,叶唯拿着检讨悄悄走过去:“叶政委,我的检讨,你看看深刻不?”   叶雪峰接过来瞄了一眼:“嗯,还行。”   叶唯开心了:“我写了一夜呢,趴在被窝里打着手电写的。”   叶雪峰将检讨塞进口袋,正色道:“你不是要学打枪么?”   “你要教我打枪?”叶唯更高兴了。   叶雪峰道:“不,让武支队长的警卫员武英教你打枪。”   “他啊,小毛孩一个。”叶唯满不在乎道,但还是乖乖去了。   叶雪峰回到办公室,看看四下无人,将叶唯的检讨拿出来放在鼻子下面嗅着,纸上带着少女的体香,让他陶醉无比。   忽然有人敲门,叶雪峰急忙将检讨塞进抽屉,回头一看是武长青进来了。   “雪峰啊,要打硬仗了,你要把战士们的思想动员工作做起来。”武长青将大衣脱下,抖抖雪花,不知道什么时候外面已经下雪了。   叶雪峰一惊:“真要进攻南泰?”   “对,不但要进攻南泰,还要围城打援,干北泰的鬼子一下。”武长青豪爽道。   叶雪峰拧起了眉头:“老武,过早暴露我们的力量,和延安的精神是相违背的啊。”   武长青道:“不打击敌人,怎么壮大自己,游击游击,就是要在运动战中消灭敌人,游而不击,会让反动派们说三道四的。”   叶雪峰道:“你是军事干部,你做主吧。”   武长青道:“雪峰同志,党派你来当支队政委,可不是来当应声虫的,我做军事指挥员是比较有经验,但是思想境界不高,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你要多提醒我才是。”   叶雪峰道:“老武你说这话就见外了,你在红军里当师长的时候,我还在敌后当交通员呢,论革命经验你是老前辈,组织上让咱俩搭班,主要是想发挥你的优势,我做好后勤和战士的思想工作就行,至于怎么开展敌后工作,进一步扩大根据地,那是你的工做,我就一句话,千万别被敌人利用了,当了他们的马前卒。”   武长青哈哈大笑:“这点戒备我还是有的,当年在江西反围剿的时候和国民党反动派交过手,老蒋经常驱使杂牌军当炮灰,那一套咱们清楚的很,虽说现在国共合作,一致抗日,但他们一直不死心,在河北,在山东多次搞摩擦,均被我军粉碎,江北的国民党如果想玩这一手,我一定让他们偷鸡不成蚀把米。”   叶雪峰欣慰道:“老武,你这样一说我就放心了。”   两只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   陈子锟制定了一个庞大的作战计划,把大家都吓到了,他不但要攻占南泰,还要围城打援,消灭前来增援的北泰日军,这胃口未免太大了,连盖龙泉都忍不住劝他,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千万被被八路军忽悠了,别的不说,游击队根本没有足够的军火来支撑这么大的战役。   “军火我来想办法。”陈子锟一句话就把他堵了回去,并且决定亲自潜入北泰侦查,众人苦劝无效,只好派出大量精干人员护卫。   北泰火车站,一列省城开来的客车缓缓驶入,月台上白雾茫茫,旅客们鱼贯而行,三个西装革履长大衣的男子从头等车厢下来,大摇大摆向出站口走去,月台上两个特务对视一眼,走上前拦住他们:“干什么的?”   其中一个男子亮出派司,赫然是省城宪兵司令部颁发的特别通行证,吓得俩特务赶紧鞠躬:“失礼了。”   三人为首的正是乔装改扮后的陈子锟,左右随行的是双喜和赵子铭,出了车站上了汽车,直奔市政厅而去。   江东伪政府属于南京梁弘志临时政权,挂五色旗,大小汉奸齐聚于此,在老百姓眼里就是魔窟,萧郎依然担任着北泰的市长,但手下没几个心腹,权力都被架空,若不是田路少将是他的朋友,那些汉奸恨不得把他弄死而后快。   萧郎正在制定化工厂修复计划,秘书轻轻敲门进来道:“市长,不好了,省城特高课来人找你。”   “让他们进来。”萧郎不慌不忙道,从抽屉里摸出一把勃朗宁小手枪藏在手里,心中暗道自己私下和游击队来往的事情终于还是败露了。   门开了,两个面无表情的干练男子进来分立两旁,黑色礼帽,黑色大衣,领子支起来,一看就是特务打扮,随后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信步走进来四下打望,不认识,但又觉得似曾相识。   那人一笑,往沙发上一坐,翘起二郎腿道:“怎么见了老朋友也不倒茶递烟?”   他一开口,萧郎终于听出来了,如释重负道:“是……你啊,我还以为是,小王,去把门关上,不许任何人进来。”   秘书小王狐疑的看看他们,还是带上门出去了。   “以为是省城的特务来抓你,对不对?”陈子锟笑了,因为他看到萧郎将勃朗宁放回了抽屉。   萧郎拉上了窗帘,低声道:“你们胆子太大了,你潜入江北的事情,日本人已经知道了,正要兴兵讨伐你呢。”   陈子锟道:“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的,找你要点情报,再弄点军火。”   萧郎道:“我虽然是市长,也接触不到核心机密,至于军火更是无能为力。”   陈子锟道:“我们不需要机枪大炮,你帮我弄几台机床,一些汽油和硝酸就行,对了,还有药品和手术器械。”   萧郎苦着脸道:“你这是要我的命啊,这些物资比军火还难弄。”   忽然秘书急匆匆再次闯入,脸色煞白:“不好了,侦缉队来人要见您。”   萧郎忽地站起:“小王你拖住他们。”又对陈子锟道:“肯定是冲你来的,赶紧躲一躲。”   第二十七章 英雄本色   萧郎害怕不是没有道理的,日本人在南泰施行恐怖统治,宪兵队经常抓人,半夜里狼狗狂吠,犯人拷打之声令人毛骨悚然,更有汉奸组成的侦缉队为虎作伥,捕风捉影,抓人领赏,很多无辜百姓被他们害死,若不是有田路少将撑腰,自己怕是早被抓起来了。   但陈子锟丝毫无惧,风轻云淡。   秘书小王根本挡不住侦缉队的人,一群彪形大汉走了进来,一水的黑礼帽,黑墨镜,黑色长衫上系着牛皮板带,挂着驳壳枪,威风凛凛,狗仗人势。   “这位先生,听说你是省城特高课的,可否借你的证件一看?”为首的侦缉队长皮笑肉不笑的盯着沙发上的陈子锟道。   萧郎紧张的都快冒汗了,虽然他知道陈子锟枪法很好,但这里毕竟不是战场,枪声一起,宪兵队出动,插翅也难飞。   陈子锟上下打量着侦缉队长,这厮大概以前是地痞流氓吧,总之没见过这号角色,不慌不忙点了一支烟道:“让别人出示证件前,是不是先亮出你的身份?”   侦缉队长冷笑一声:“我是北泰宪兵队麾下侦缉队长洪天霸,这是我的证件,你看清楚喽。”说着亮出自己的派司。   陈子锟正眼都不看他,道:“小赵,你检查一下。”   赵子铭一把抢过洪天霸的证件,还恶狠狠瞪了他一眼,胡乱看了两眼道:“嗯,是叫洪天霸,侦缉队长。”   陈子锟道:“小赵,把咱的证件亮出他见识见识。”   赵子铭拿出省城宪兵司令部颁发的特别通行证,傲慢无比的展示了一下。   洪天霸道:“对不住,能让兄弟仔细看看么?”   赵子铭道:“不行。”   “小子,跟洪爷说话客气点!”一个特务喝道。   赵子铭扭头瞪着他:“你再说一句。”   那特务被他凌厉眼神吓了一跳,不过平时横行惯了的,侦缉队的人怕过谁,顿时强硬起来:“你他娘的少装蒜,你是重庆来的特务!”   萧郎差点吓尿了,赶紧掩饰:“洪队长,误会啊,他们是我的朋友。”   洪天霸冷冷看着陈子锟,他早怀疑萧郎和抗日分子有联系了,这回终于逮到了现行。   忽然陈子锟哈哈大笑,道:“萧市长,借你的电话用一下。”说罢拿起电话道:“给我接宪兵队小野大尉。”   很快电话通了,陈子锟纯熟无比的日语和对方谈笑风生,完了将电话递给洪天霸:“小野找你说话。”   洪天霸狐疑无比接了电话:“莫西莫西?”   听筒里传来小野大尉熟悉的声音,劈头盖脸将他痛骂一顿,让他不要影响上海来的特高课人员工作,赶紧滚回来。   洪天霸的一张胖脸青一阵白一阵,汗珠滚滚而下,他终于明白这回摆了乌龙,踢到了铁板。   “对不住,对不住,您忙着,回见。”洪天霸连连鞠躬,倒退着出去了。   特务们走了,萧郎擦了一把冷汗道:“真悬啊,可把我吓死了,你们用了什么法子瞒天过海的?”   陈子锟道:“我可没有瞒天过海的本事,所有的证件都是真的,就算宪兵队打长途电话到南京去问也不会露馅,因为身份确实是真的。”   萧郎知道事关机密,便不再问,道:“这里不方面说话,到我家去吧。”   北泰保卫战焚毁了大量民房,人口损失也很大,现在的住宅都是临时搭建的,萧郎的家是一栋带院子的两层楼,在书房里他向陈子锟详细介绍了目前的情况。   现在江北已经是敌占区,原先负责围剿中国军队的田路支队改编为独立混成旅团,负责江北十万平方公里的治安以及铁路线的安全,旅团属于乙种守备部队,下面没有联队编制,下辖五个步兵大队,炮兵队、工兵队、通信队等,总兵力五千人,基本上都是轻步兵,火力很差,机动性也不强,部队分驻各地,北泰守军只有一个大队而已。   “王三柳升官了么?”陈子锟问道。   “早先听说他想到省城去当治安军司令,后来事情被人搅黄了,他到底不是本乡本土的人,斗不过孙开勤张鹏程之流。怎么,你和他很熟?”   “随口一问而已。”陈子锟可不想把王三柳这条线暴露了,虽然他也相信萧郎,但毕竟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危险。   萧郎想了想道:“你提到王三柳我倒想起一件事,要搞军火的话不妨从皇协军上下手,据说这几天有一批军火从省城运来,走的是铁路,北泰附近治安良好,所以押车的士兵不会太多,不过车次时间表只有宪兵队才知道。”   陈子锟笑道:“我记下了,老萧,你这个市长好像当的不是很开心嘛,不如跟我进山抗日算了,我们需要你这样的知识分子。”   萧郎道:“我答应过田路朝一,不过我不是为日本人当这个市长,而是为百姓们当市长。”   陈子锟道:“我早有耳闻,如果不是你,很多无辜百姓将会惨死在屠刀之下,与其找一个为虎作伥的汉奸当市长,不如让一个爱民如子的正直之士来当,不过被人指着脊梁骨的滋味不好过,这一年来,真是委屈你了。”   萧郎淡然一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正说着,外面一阵马达轰鸣,赵子铭撩起窗帘看去,只见两辆摩托车和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萧公馆门口,车上下来两个日本军官,指挥刀,马靴,胳膊上戴着白袖章,上写俩字:宪兵。   “叔,宪兵来了。”赵子铭低声道,掰开了腰间盒子炮的狗头。   陈子锟站起来朝窗外看了一眼,眉头都不皱一下,宪兵要是来抓人,肯定拉一卡车的兵过来,岂会开轿车来,他继续大马金刀的坐着,过了一会,佣人战战兢兢来通报,说宪兵队小野大尉前来拜见。   “请他进来。”萧郎见陈子锟如此镇定,也放下心来。   楼梯一阵咚咚响,小野进门先敬礼,然后把帽子军刀摘下,恭恭敬敬的坐下,和陈子锟攀谈起来,两人用日语谈话,时不时发出爽朗笑声,陈子锟拿出一支烟叼在嘴上,小野立刻拿出打火机伸过来,殷勤的帮他点着,一旁众人都看傻了。   聊了一会,小野告退,陈子锟只是略微起身而已,打发双喜送他出去,对萧郎道:“小野大尉想托我的门路调到上海去呢,他约我晚上看戏吃饭,一起吧。”   萧郎苦笑:“我心脏受不了,还是你去吧。”   晚上,陈子锟欣然赴约,先吃饭,然后去北泰大剧院听戏,小野大尉换了西装全程陪伴,洪天霸率领侦缉队保护,此时他的神态全变了,谄媚无比像条哈巴狗,就差屁股上装条尾巴了。   听戏的时候,陈子锟和小野大尉窃窃私语道:“我这次来,是要在江北开辟一片烟田,你知道,热河土的产地在满蒙政府辖区内,属关东军势力范围,总归不太方面,所以御机关要开辟自己的种植区域,江北曾经种植过鸦片,这里的土壤是很合适的,临来的时候今井大佐交代我,有事情可以找宪兵队解决,小野桑,以后还要多多关照啊。”   听到今井武夫的名字,小野大尉肃然起敬:“啊,陈桑和今井大佐很熟么?”   陈子锟道:“共事过一段时间,他最近忙于和重庆媾和的事情,头发都白了许多,我经常劝他说:今井君不要那么拼命,你猜他怎么说?”   小野大尉道:“怎么说?”   “今井君说,工作就是我的生命,不让我工作就是要了我的命,哎,真拿这帮大本营的参谋没办法,哈哈哈。”   小野大尉也陪着笑,洪天霸等人听不懂他俩说的啥,但是太君都笑了,他们自然也得跟着笑,一时间台下笑声四起,台上戏子们不明就里,还以为自己唱走音了。   听完了戏,小野大尉邀请陈子锟到宪兵队参观并指导工作,陈子锟欣然前往,参观了水牢地牢和刑讯室,对小野的工作大加赞扬,在办公室小坐的时候,陈子锟注意到桌上摆了一份铁路运输兵力配置清单,很随意的瞥了一眼,却不经意看到围墙外的一样东西。   那是一尊88毫米口径德国造高射炮,北泰保卫战的功臣,不过此时已经残缺不全,炮闩不见了,瞄准机构也没了,像个不屈的斗士一般经受着风吹雨淋,德国枪炮钢质量极好,炮筒上一点锈迹也没有。   “这是战利品,摆在那里已经一年了。”小野大尉颇为骄傲的介绍道,实际上他并未参加过北泰之战。   “摆在这儿有些可惜了,不如装车运到上海,摆在百老汇大厦门口,我想大佐一定很高兴。”陈子锟道。   小野大尉才不在乎这堆废铜烂铁,道:“既然陈桑喜欢,那就安排人拉人便是,我来安排车皮。”   “那就谢谢了。”陈子锟微微点头。   ……   88炮装车运走之前,陈子锟就离开了北泰,这儿毕竟是敌占区,和敌人混的越熟,暴露的可能性越大,虽然他化了装也改变了口音,但毕竟是北泰的创建者,认识他的人太多了。   走的时候,小野大尉亲自送行,王三柳听到风声说上海来个大特务头子,便找了个由头跑到火车站去看热闹,一看不要紧,吓了他一大跳,那人的身高体态和陈子锟太像了,不过仔细端详,面容和气质上的差距颇大,应该不是一个人。   陈子锟离开后,废炮装上火车运往省城,在省城转货轮运往上海,不幸的是货船遇险沉没,货物也沉入淮江。   又过了两天,这门88毫米大炮出现在南泰县苦水井,一群人围着看热闹,有人啧啧叹道:“可惜废了,不然拿来打小鬼子多好,县城炮楼,一下就能掀翻。”   又有人说:“听说八路有军工厂,不如找他们的技师过来帮忙,看看能不能修好。”   陈子锟派通讯员送信到大青山支队,武长青接信后带着军工厂的技术大拿老张迅速来到苦水井,老张看见这门大炮,就跟信佛的看见观世音菩萨真身一样,整个人都傻了,扑上去摸着,眼泪啪啪的掉,呢喃道:“啥时候咱们也能造出这么好的大炮啊。”   陈寿问:“你看这缺了的炮闩能补上么?”   老张斩钉截铁道:“以我们的技术和设备根本做不到,也找不到合适的原材料。”   众人都摇头叹息,费了许多周折搞来的大炮只能当摆设,可惜啊可惜。   老张又道:“不如这样,这炮我们先拉回去慢慢研究,兴许弄到合适的钢材和机床能仿造出代用的炮闩来。”   其实他此刻心里跟打鼓一样怦怦直跳,生怕被人看出心思来,军工厂库房里的那枚大炮弹,就是和这门炮配套的,拼了老命造个一次性的炮闩也不是不可能,如果能把这门巨炮利用上,八路军游击队可就如虎添翼了。   第二十八章 铁路游击队   出乎意料的是,陈子锟竟然一口答应下来,还帮八路军安排了八匹骡子把大炮拉回牛马庄,老张欣喜若狂,还得装着愁眉苦脸一副不情愿的样子,絮絮叨叨跟着骡车回去了。   老张是个实诚人,装的不像,那点小心思早被陈子锟察觉了,但他根本不在乎,一门报废的88炮而已,何足挂齿,想当年咱也是玩过一个炮兵营的88炮,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土八路虽然没见过世面,但土的可爱,土的厚道,陈子锟决定弄到新武器之后,支援他们一些,省的整天捡子弹壳,修理破枪,跟叫花子似的。   初步计划是抢劫运送武器的列车,这个活儿非赵子铭莫属,他当年在江北铁路局干过,司炉、司机、扳道工、检修工样样精通,由他挑选十几个身手矫健的前铁路工人,组成铁路游击队,不但要从铁路上获取物资,还肩负着破坏铁路支援战斗的重任。   陈子锟有心培养赵子铭,问他作战计划。   赵子铭指着地图道:“这儿铁路有个转弯,速度会减慢,我带弟兄趁机跳上去,闷罐子车门都是用八号铁丝捆起来的,我们一人带把钢丝钳,把门弄开,用铁钩子往外扒拉,安排百十号人带着骡车在沿线只管拾,叔,你看咋样?”   陈子锟轻笑:“子铭,你的魄力比你爹差远了。”   赵子铭恼羞成怒,想了想一拳砸在地图上:“在这儿埋雷,把狗日的火车炸翻,把押车的都打死,找一千个人在旁边侯着,把车上的东西全他娘的搬走,一根头发都不留。”   陈子锟点头满意的笑了:“有点意思了。”   淮江铁桥南岸,十几个穿黑色劲装的汉子趴在枯草丛中严阵以待,几个背枪的伪军慢吞吞的游荡过去,他们是负责铁路沿线治安的部队,每晚上象征性的出来溜达一圈就算交差,主要是震慑那些从火车上扒窃物资的毛贼。   月光下,两条闪亮的铁轨如同长蛇般通向远方,北面淮江铁桥宏伟的身影若隐若现,四下静寂无比,赵子铭飞身上前,趴在铁道上听了一会,吹了声唿哨,几个人背着炸药下来,迅速将炸药包埋在路基上,远处火车汽笛声传来,几个人再度消失在黑暗中。   一列火车喷着蒸汽从南面开来,黑漆漆一片,不会是票车,应该是拉武器的货车,赵子铭摸出怀表看看,时间正好,按住起爆器等火车头驶过地雷的时候用力向下一压。   一声巨响,火车出轨倾覆,押运宪兵死的死伤的伤,车厢里的货物翻出来,有印着外文的长条木箱子,还有粮食口袋和捆扎起来的棉被毛毯和冬装。   赵子铭拔出驳壳枪大喝一声:“上!”   路基两侧,黑压压一片人扛着扁担抓钩子推着独轮车就冲了上去,一个血头血脸的宪兵伍长从地上爬起来,晃晃悠悠举起南部手枪,早被一个青年农民一锄头放倒,随即被无数双脚踩过,浑身骨头都踩碎了。   上千农民蚂蚁搬家的本事不是盖的,物资被迅速搬走,在游击队的指挥下,优先搬运枪械弹药,粮食被服次之,爆炸发生后,守卫淮江铁桥的一个分队日本兵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坐着巡道车赶过来,刚过桥就被伏兵一阵乱枪打死,枪支弹药连棉袄都被剥了个精光。   负责铁路沿线治安的伪军夜里不敢出动,只敢在据点里拼命的开枪壮胆,北泰城里的守军得到消息已经是半小时以后了,田路少将急令铁甲车出动,日军一个大队开到南岸事发地点,但见火光熊熊,火车倾覆路基下面,没来得及搬走的物资都被付之一炬,时不时有引爆的流弹划过夜空,火光映红了他的脸。   这个陈子锟果然大手笔,初到江北就劫了列车,绝不能让他如此嚣张!田路少将下令寻踪追击,可是杂乱的脚印和车辙都消失在江边,想必是走了水路。   日军损失惨重,丢了整整一车辎重被服,还死了八个押车的士兵,这么庞大的运力,没有周边老百姓的帮助是做不到的,新仇旧恨涌上心头,田路朝一将怒气撒向铁路沿线的几个村落,派兵进村扫荡,但凡搜到一粒子弹,一件被服,就全村杀光。   尽管此前游击队已经警告过这些村民,让他们坚壁清野,暂避一时,仍有一些死脑筋的百姓觉得自己没参与劫火车,日本人不会滥杀无辜,结果却枉做了枪下鬼,铁路沿线几个村子全被烧成了白地,死者数百,哭声震天。   ……   火车上劫来的物资被农民们肩扛担挑运到淮江岸边,曾蛟的船队早已等候,上百条舢板载满了货物飞一般走了,参与运输的百姓也没白忙,粮食布匹尽管拿,个个喜气洋洋,还不知道回家后会面临怎样的惨剧。   物资先被运到了苦水井,长条木箱子堆得小山一样高,正是黎明时分,彻夜战斗的士兵们丝毫没有困意,赵子铭拿着撬棍跳上箱子堆,撬开一口箱子,从里面提出一挺油脂包着的捷克造轻机枪来,哗哗的摆弄着。   陆续有箱子被撬开,惊叹声一片,大伙儿可算见着好玩意了,崭新的捷克式七九步枪,锃亮的核桃木枪托,枪管瓦蓝,拆开纸包,黄澄澄的子弹撒了一地,还有成箱的小甜瓜手榴弹,这玩意可比巩县兵工厂出的木柄手榴弹好使,扔的远,炸的范围大,平时只能靠缴获,弄一两个跟宝贝似的揣着不舍得用,现在可好,几十箱子小甜瓜,可劲的造吧。   次日晌午,几十辆骡车驶出苦水井,吕三里听到消息赶过来,迎面遇到车队,大声问道:“哪去啊?”   “搬到龙王寨去。”赶车的人答道。   吕三里看到深深的车辙印,知道货物很重,急忙转身回去,直奔县城,找到县长夏景琦向他报告:“县长,您老让我打听的事儿有眉目了,游击队劫了皇军的东西,运到龙王寨去了。”   夏景琦从椅子上跳起来:“你没看错?”   “千真万确,我敢拿脑袋担保。”吕三里信誓旦旦道。   夏景琦来回踱了两步:“你跟我来。”   来到山田大尉办公室,夏景琦请翻译官转达了自己的报告,山田很震惊,当即拿起电话摇了摇,可是没音,电话线又被可恶的游击队切断了,派通讯兵的话一来一回太贻误战机,山田当机立断,出兵进攻龙王寨,不但要把把皇军丢的东西拿回来,还要消灭游击队。   皇军出击,守卫县城的重任就交给夏景琦了,夏县长拍着胸脯保证,人在城在,决不让游击队踏进县城半步。   夏景琦并不担心,按照他的估算,游击队干了这么一票大买卖之后肯定要消停一段时间,找个山沟沟把吞进去的大肥肉好好消化一番,刚捅了马蜂窝的人是不会再捅下一个的。   但他猜错了,游击队的主力已经渗透到了县城附近,今天是赶集的日子,县城四门大开,卖菜的卖柴的卖山货的满街吆喝着,一辆装满山楂的平车拉进城门,守门的四个伪军喝令车辆停下,用刺刀乱戳一气,拉车的农夫陪着笑脸将山楂往伪军手里塞:“老总,拿着。”伪军不买账,非要把整车山楂翻遍,车夫笑容渐渐僵硬,后面几个挑着柴火的年轻人慢慢将手伸向了腰间。   忽然,一个啃着山楂的伪军看见城门外走来一个大姑娘,两条麻花辫,小脸白生生红扑扑,小腰那叫一个细,伪军嘴里的山楂掉了也不知道,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大姑娘,魂都丢了。   拉山楂的农夫趁机道:“老总,你看我……”   “快走快走。”伪军没好气的打发他滚蛋,农夫松了口气,山楂车里藏着几十枚小甜瓜手榴弹呢。   挑柴火的汉子也悄悄将刺刀塞了回去,走进了城门。   这是叶唯第一次参加战斗任务,心里紧张的砰砰乱跳,在她身后扮作农村大嫂的白玲却很镇定,她已经注意到伪军盯着叶唯的眼神,低声提醒她:“别慌,同志们都在呢。”   叶唯还是有些害怕,羞涩的低下头去,伪军嘿嘿一笑,勾勾手:“小大姐,过来,哪村的?怎么没见过你?”   忽然一阵嘈杂声,皇军又出动了,几十号大兵背着长枪跟在山田中队长的大洋马后面开过来,城门口的四个伪军赶紧用步枪将老百姓拦在两侧,皇军们目不斜视昂首阔步,大皮鞋踩着整齐的鼓点出去了。   恢复平静之后,伪军继续嬉皮笑脸道:“小大姐,你的良民证呢,是不是藏身上了?让哥哥摸摸。”   游击队员哪容他猖狂,几个农民打扮的汉子挤上去,抽出匕首一刀捅进心窝,四个伪军同时被放倒,步枪没落地就让人一把抄在手里,尸体拖走,游击队员戴上伪军帽子,继续在门口执勤。   城内依然平静如常,谁也猜不到游击队已经渗透进来。   第二十九章 组合拳   带队进攻县城的是叶雪峰,此刻他正戴着一顶大斗笠蹲在城墙跟晒着冬日的暖阳,嘴里叼着一根草茎,眯缝着眼睛看着大街上人来人往,突击队的同志们已经就位,只等中午十二点发难。   这次行动由江北游击区总司令陈子锟统一调配指挥,江北各路武装都参与进来,八路军大青山支队揽了两个最艰巨的任务,一是突袭县城,二是阻击北泰援军,本来叶雪峰是反对的,认为陈子锟借机消耗八路军的实力,但武长青说和陈子锟达成了君子协定,战后可以获取两百条步枪和一万发子弹,叶雪峰这才同意。   集市上十分热闹,赶集的百姓熙熙攘攘,皇协军团部门口的哨兵背着大枪,懒洋洋的打量着人群中的大姑娘小媳妇,忽然四个农民抬着两口杀好的肥猪走过来,说是老总买的猪肉差遣俺们送过来,哨兵不疑有诈,摆手放他们进去。   四人进了团部伙房,早就安插进来的厨子前来迎接,从掏空的猪身子里拿出盒子炮和手榴弹来藏在桌子下面,把猪肉剁成大块丢进锅里,花椒大茴葱蒜一放,先炖着再说。   厨子盛了一碗炖好的鸡肉,叫上一个队员,揣着盒子炮和手榴弹就进了炮楼,说是给马排长送饭来了,卫兵从碗里拈了一块肉吃了,放他俩进去,到了炮楼上面,马排长正和三个手下打牌,耸耸鼻子道:“老王,今天下面炖肉?”   “马排长鼻子真灵,都快赶上狗了。”厨子身后的年轻人冷笑道。   “你是谁!”马排长大怒。   “老子是八路!”年轻人拔出盒子炮,机头大张,另一只手举着手榴弹:“谁动炸死谁。”   马排长的手枪挂在墙上,几支步枪也靠墙放着,面对枪口哪敢抵抗,乖乖趴在地上,厨子冲下面摆摆手,其余三人打翻门卫一拥而上,抢了轻机枪,爬上炮楼取下了五色旗。   这是得手的信号,叶雪峰抬腕看看手表,正好十二点,走到大街上站定,拔出盒子炮朝天三枪,大喊道:“八路进城了!”   顿时一片大乱,老百姓四散奔逃,把守团部大门的伪军慌忙举枪,早被乱枪放倒,操场上晒太阳的伪军还没站起来,炮楼上一排子弹就打下来了,在地上打起一阵烟尘,有人大喊:“缴枪不杀!”   伪军战斗力极差,兵不血刃就解决了,生俘三十余人,缴获步枪八十支,轻机枪两挺,很多伪军在街上赶集,听到枪声抱头鼠窜,倒也省了八路军的力气。   城里枪声一响,城外的大部队就开了进来,县城空虚,大青山支队只出动了三分之一的兵力,在二十分钟内就控制了全城,除了日本兵据守的老县衙之外。   山田中队只留了二十多人留守老窝,可就是这二十多人却死死守着老县衙,游击队被猛烈的火力拦在门口寸步难行,突击了几次,伤亡了十几个战士依然没有进展。   有人建议爬墙,可是刚爬上墙头却被炮楼上的日军一枪命中,这条路也走不通。   “叶政委,怎么办?”战士们焦灼的目光看着叶雪峰。   叶唯帮受伤的战友包扎伤口,心里默念道,叶大哥千万别慌,要镇定啊。   机枪声密集而刺耳,刺激着叶雪峰的神经,该死的鬼子拼死顽抗,得让他们知道八路军的厉害才成,他大吼一声:“手榴弹!”   一箱子手榴弹抬了过来,两个战士专门帮他拉弦,叶雪峰虽然是政工军官,但也是红军战士出身,战术素养极高,臂力过人,小甜瓜手榴弹接二连三投进去,炸的院子里烟雾腾腾,鬼屋狼嚎。   叶雪峰从战士手里抢过一挺机关枪,身先士卒冲了进去,嘴里大喊着:“同志们,跟我来!”   八路军战士被叶雪峰的勇猛所震惊,这还是他们认识的那个政委么,没有任何犹豫,所有人拿起武器跟着他冲了进去,几个小鬼子端着刺刀迎上来,被叶雪峰一梭子扫倒,剩下的人仓皇钻进了炮楼负隅顽抗。   日本人在老县衙里修了一座十米高的炮楼,用条石和大青砖砌成,极其坚固,四面开着枪眼,炮楼里弹药无数,有干粮饮水,很难啃下来。   叶雪峰派了几个战士拿着集束手榴弹上去,只有一人活着冲到炮楼脚下,拉响了手榴弹,炮楼却分毫无损,手榴弹的破片对坚固的建筑毫无杀伤力。   叶雪峰让人找了几床棉被泡了水顶在门板上进攻,这种土坦克能防火铳,但是在机关枪的射击下毫无防御能力,白白又牺牲了几个战士。   八路军攻不下炮楼,日本兵也不敢出来,战斗陷入僵局。   叶雪峰心急火燎,忽然有人报告说夏景琦跑了,只捉到吕三里这个汉奸。   “拖下去毙了!”叶雪峰道。   “八路爷爷饶命。”吕三里惨呼连连,被人拖到不远处按在地上,一枪掀开了后脑勺,跟条死狗一样趴在地上不动了。   ……   县城打得如火如荼,山田大尉却丝毫也不知道,此刻他正率领部队行进在去龙王寨的路上,龙王寨位于大青山山麓,易守难攻,皇协军曾经多次围剿无功而返,皇军一直没腾出手来收拾他们,这回可要动真格的了。   山田中队是常规步兵,不是山地步兵,时值冬季,士兵都身穿军大衣,长途行军走的浑身冒汗,进入山区之后天色突变,气温骤降,山上还有深深的积雪,行进十分困难,但是看到地上深深的车辙印,山田大尉还是催促士兵加油前进。   大洋马呼哧呼哧喘着气,腾起一阵白雾,山田大尉举起望远镜观察着山上的敌情,只见漫山松柏顶着白雪皑皑,景色极美,远处是连绵不绝的大青山脉,一眼望不到尽头,忽然一道亮光闪过,他心中狐疑,那是什么。   半山腰一棵百年柏树上趴着三个人,猎户程石和他的儿子十六岁的栓柱,还有一个正是赵子铭。   栓柱手里拿着一支单筒望远镜,观察着山脚下的日本兵,数着山田中队长的领章道:“一二三,三颗星星,是个大官,就拿他开刀。”   赵子铭远远瞄了一眼,道:“就他一个骑马的,不打他打谁,石头哥,你来吧。”   程石道:“兄弟,还是你来吧。”   赵子铭道:“大青山是你的地盘,还是你来。”   栓柱道:“你俩让啥啊,都不打,我打。”   山脚下的山田大尉觉得耳根子发热,心想大概是家乡名古屋的妻子美惠在思念自己吧,距离上次探亲已经八个月了,不知道怀孕的妻子有没有生产,想到即将做父亲,他脸上就露出笑容。   “加把劲,攻取龙王寨,我允许你们胡来。”山田大尉鼓励道,在支那战场作战,野性是不可缺少的,上次扫荡,中队杀死了几十名手无寸铁的百姓,其中包括孕妇和孩子,虽然心里不太舒服,但是想到这是在占领区,也就释然了。   忽然山田大尉觉得身上一疼,伸手摸过,白手套上殷红的血迹,枪声随即响起,他知道自己中了狙击手的子弹,身子一歪掉下马来,训练有素的士兵们急忙寻找掩护,胡乱射击,医护兵帮大尉止血,扯开军装一看,子弹击中肝脏部位,失血极快,大尉的脸色惨白无比,用手指了指口袋,努力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   医护兵从他口袋里取出一封带血的家信来,道:“把这个寄回去,对么?”   山田大尉眨眨眼,一歪头,死了。   指挥官阵亡,小队长铃木中尉接管部队,他红着眼睛下令,一定要为山田君报仇,中队上下同仇敌忾,挺着刺刀向半山腰敌人设伏出发起了板载冲锋。   日本兵土黄色的呢子大衣在冰天雪地中格外醒目,程石父子和赵子铭都是一等一的狙击手,用的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三八大盖,弹道平直,精度极高,虽然杀伤力有限,但是胜在口径小子弹轻,可以大量携带。   “小日本比狍子还傻,直愣愣的往前冲,这不找死么。”栓柱嘀咕着,一下下扣动扳机,别看他年纪小,枪法快赶上他爹了,百步穿杨,弹无虚发。   赵子铭注意到有一股敌人从侧翼围过来,赶紧提醒程石:“老哥,小鬼子上来了。”   程石拎起步枪:“走!”   三人按照预定方案,兵分三路边打边撤,把鬼子们搞的晕头转向,从枪声中可以判断出狙击手很少,所以不甘心吃亏,咬着牙继续追,他们却不知道自己正一步步走向死亡。   不知不觉,日本兵追进了一个山谷,两边峭壁林立,稍微有点军事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是设伏的最佳地点,铃木中尉醒悟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悬崖顶上滚下无数巨石,砸的他们人仰马翻,继而是雨点般的手榴弹,炸的鬼子们鬼哭狼嚎,死伤惨重。   跟在后面的伪军见势不妙,撒丫子就跑,树林中一阵排枪打出,吓的他们跪地投降。   太阳下山的时候,战斗结束了,除了一小股鬼子失踪在大山深处之外,其余敌人全被消灭,赵子铭走到山田大尉的尸体旁,举起斧头将他的首级砍下,装进皮袋,飞身上马,急驰而去。   第三十章 今夜星光灿烂   夕阳西下,南泰炮楼里的鬼子还在顽抗,江北游击军总司令陈子锟扫荡了县城附近煤矿铁矿的鬼子驻军后,率部进入县城,得知情况后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陈子锟以前当江北护军使的时候,曾记得衙门里有清朝留下的灭火唧筒,用毛竹筒做成,一头两人上下压杆,可以将水流射出十几米高,只是时日已久,不晓得还在不在。   派人搜寻,果然还在,光有这个还不行,得有汽油配合,山田中队装备汽车和摩托车,车队仓库里尚有两桶汽油,灌在竹筒里喷到炮楼射击口里,顿时汽油味到处弥漫。   “再不投降就让你们变成烧猪。”一个战士用日语喊道。   炮楼里传来一阵骂声。   “准备点火吧。”陈子锟道。   士兵点燃两只火把,准备投掷过去,却被叶雪峰阻拦:“等一下。”   他急匆匆来到陈子锟面前道:“不能放火烧,炮楼里储存了大量枪支弹药,一把火全烧了,这笔帐算谁的?”   陈子锟盯着他看了一会,叶雪峰毫不畏惧的和他对视。   “好,暂时不要放火,给你二十分钟时间说服他们投降。”陈子锟斩钉截铁道。   叶雪峰一咬牙,命令战士继续喊话,八路军里有个小战士以前在日本洋行里做过小厮,会说几句日语,他拿着洋铁喇叭筒按照叶政委的指导喊道:“日本士兵们,你们不要顽抗了,想想你们的家人,想想故乡,咱们都是劳动人民,不要自相残杀,咱们共同的敌人是天皇和财阀。”   一枪打来,铁皮喇叭上一个洞,小战士恨恨丢了喇叭骂道:“政委,小鬼子油盐不进,烧吧。”   叶雪峰何尝不想一把火将这帮畜生点了,可是炮楼里的储备让他无比眼红,光歪把子就有三挺啊,要知道八路军为了夺取一挺机枪往往要付出十几名战士的牺牲,现在这么多的军火摆在眼前,却要付之一炬,实在太可惜。   忽然一匹骏马飞驰而来,骑手勒起缰绳,战马前蹄腾空嘶鸣数声,轰然倒地,赵子铭从地上爬起来,手举一颗血淋淋的脑袋喊道:“山田已经授首!”   军心大振,一片欢腾,陈子锟下令让两个俘虏的伪军将山田的头送到炮楼里去,过了一阵,炮楼内传来几声枪响,接着上空飘起了白旗,鬼子投降了。   留守炮楼的本来就是一些老弱病残,意志力不坚,山田中队长都战死了,他们坚持下去也等不到援兵了,心理一崩溃就没法坚守了,除了几个军衔高的军曹伍长举枪自尽之外,其余士兵选择了活命。   县城终于收复,但陈子锟立刻下令将所有战利品装车运走,部队转移,只留下少部分维持秩序,现在他已经转变了战争思路,不再执着于一城一地的得失,而是以杀伤敌人有生力量,壮大自己为主。   县城驻扎一个皇协军保安团,一个日军中队,所有军用物资全被八路军一扫而空,从钢盔到皮靴,连军毯到帐篷,马灯、鞍具、雨衣、饭盒、地图全都没剩下,土八路们一个个乐的合不拢嘴,跑来跑去忙的不可开交,这是陈子锟答应过他们的,大伙儿也只能干瞪眼。   县城既克,陈子锟派传令兵去通知肩负阻击任务的盖龙泉和武长青,让他们守两个小时,等战利品搬运完毕再行撤退。   ……   通往南泰的公路上,一支部队埋伏两侧山坡上,在松树林和坟地里修筑起防御工事,准备打一场硬仗。   冬天的土地冻得象铁一样硬,铁锨铲下去只出来一个浅浅的印迹,战士们为了挖掘战壕,虎口都震裂了,时间不等人,现在多流汗,待会打起来就能少流血。   道路东侧是八路军,为了激励士气,武长青让宣传队的同志唱起了快板,战士们果然加快了进度,西侧的国民党军听见,也不甘示弱,有人扯着嗓子唱起了拉魂腔,两边你争我夺,不亦乐乎。   武长青坐在一块石头上,拿出一张裁好的纸条舔了一下,卷上一些烟丝抽起来,他是支队头号大烟枪,走到哪儿都得抽一支,正吞云吐雾呢,警卫员武英走过来:“爹,你看国民党那帮怂样,待会打起来肯定掉链子。”   “不能门缝里看人啊,国民党还是有些能打的角色的,盖龙泉和陈寿都是土匪出身,战斗力不可小觑。”武长青抽着烟教育儿子道。   “有动静!”武英忽然跳起来奔到路上,趴下听了听,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盯着他看。   “是一匹马,从南边过来。”武英嚷道。   原来不是敌人,众人继续干活。   武英听的没错,来的是陈子锟的通信兵,告诉他们南泰已经攻克,正在搬运战利品,命令武长青和盖龙泉部阻挡敌人两个小时。   盖龙泉领命,武长青也接受了命令,回到阵地,儿子又咕哝道:“凭什么给咱们下命令,咱们又不是陈子锟的部下,国民党给八路军下命令,没道理。”   “就是,凭什么给咱们下命令。”战士们都忿忿不平。   武长青道:“叶政委他们可还在后面呢,咱们阻击鬼子,不是帮国民党打仗,而是帮自己的战友。”   这么一说,战士们心理才平衡起来。   天际传来微弱的轰鸣声,两个小黑点钻出云层,是鬼子的飞机。   “隐蔽!”武长青高声喊道,战士们全都丢下工具趴在地上,飞机的厉害他们尝过,那真跟天兵天将一样,从头顶上扔炸弹,躲都躲不过。   好在来的只是没武装的侦察机,晃悠一圈就继续向南飞了,战士们爬起来继续挖掘工事,不过速度比刚才快多了,没人唱戏说快板,所有人都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中,现场只有一阵挖掘冻土的声音。   天,渐渐黑下去。   ……   田路朝一少将和江北很有缘分,最初因第六师团屡屡失利,才被调来成立田路支队进攻北泰,后来一度调离,最终却还是回到这里,担任守备旅团的司令官,江北物产丰富,煤铁资源和粮食作物都是皇军迫切需要的战略物资,所以在此驻扎重兵。   支那战线越拉越长,皇军兵力捉襟见肘,只能照顾到大城市和交通线,在江南地区,县城才驻一个分队的士兵,但在南泰却有整整一个中队,这是因为江北抗日分子肆虐,兵少了镇不住他们嚣张的气焰。   今天中午通往南泰的电话线就断了,田路少将隐隐不安,下午南泰县长夏景琦仓皇逃到北泰,说八路军已经攻陷县城,山田中队不知所踪,田路少将研究孙子兵法多年,知道中国人讲究兵不厌诈,或许进攻县城只是虚张声势而已,但是陆续又有人逃来,说是南泰附近几个矿山的日本籍监工和护卫全被消灭,游击队这回是玩真的了。   田路朝一这才认真起来,下令调兵增援,飞机侦察,此时天色已晚,参谋力劝将军明天再出击,八路军善于夜战,不得不防,可少将看了看天边的圆月,依然下令出发。   北泰驻军出动了一个大队,全体乘坐卡车和摩托快速行进,走到半途的时候接到侦察机无线电,报告说路上有支那军的埋伏,田路冷笑一声,分出一个中队的步兵从侧翼包抄了过去。   战斗很快打响,这是一场正规的阻击战,游击队占据有利地形,打得沉稳有力,日军弹药充足,作风顽强,似乎势均力敌,但打着打着,游击队的劣势就显现出来了,弹药供应攻不上,枪声渐渐稀疏下来,但是有力的鼓点却响了起来,这是中国古代军队使用的战鼓,他们竟然用这种方法激励士气,真是可笑。   忽然枪声激烈起来,游击队用机关枪疯狂扫射,田路少将知道这是迂回包抄的中队从后面攻上去了,下令本部发起刺刀冲锋,一番突击后拿下了道路两侧的阵地,却发现阵地上只有一堆堆红色的纸屑,原来所谓的机枪声又是鞭炮,还有两只羊吊在树上,前蹄拼命的敲着鼓点。   “八嘎,狡猾狡猾的!”一个中队长大怒之下抽出军刀砍过去,将战鼓劈成两段,随即一阵巨响,炸的他血肉模糊,战鼓里竟然藏着手榴弹。   日军继续前行,走了几里汽车忽然停下,原来道路上插满了旗帜,上写俩字“地雷!”   工兵上前探雷,挖开一个微微隆起的土堆,下面竟然是一泡大粪。   原来是虚张声势而已,众人松了一口气,开足马力猛碾过去,小旗在车轮下折断,忽然一声巨响,汽车轮子被炸飞了,原来真有地雷!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游击队的诡计层出不穷,田路少将乃是有着良好修养的儒将,都被他们气得动了真怒,一言不发,下令天亮前必须赶到南泰。   黎明时分,田路旅团的援兵终于抵达南泰县城,留给他们的只有一座空城。   损失数字粗略统计出来,起码丢了三百条步枪,五万发子弹,轻重机枪掷弹筒若干,更重要的矿山上丢了成吨的黄色炸药,这可是威力极大的武器,落在游击队手里,简直就是灾难。   电话线路抢修完毕后就接到了北泰的急电,说是游击队在北泰城外活动,田路少将沉思一会,毅然道:“支那军惯用疑兵之计,不去理睬便是,全体出动,下乡扫荡。”   第三十一章 各打各的   游击队撤出南泰县之后,迅速疏散进入大青山地区,同时通知各地乡民坚壁清野,应对敌人的报复。   缴获的大量装备,除了能随身携带的之外,还有一部分就地掩埋,这次行动出动了各路人马近五千,联络协调全靠通信员骑着马来回奔波,错漏失误在所难免,游击队也不是正规军,自由散漫惯了,在服从命令方面往往大打折扣,若不是有八路军主力参与进来,这场仗能不能顺利进行都是个问题。   既定任务已经达成,各路人马胜利大撤退,陈子锟骑在一匹缴获的日本大洋马上,望着漫山遍野扛着东西的人,不禁担忧道:“鬼子追上来可就惨了。”说罢拿出铅笔在笔记本上潦草写了命令递给双喜:“传令下去,留三百人掩护撤退。”   负责掩护任务的是刘骁勇,他是游击军里为数不多的正规军出身的军官,接到命令后毫不犹豫的率部进入阻击阵地,埋伏在出城必经之路附近的一片坟地里。   早上七点钟,寒气逼人,遍地霜冻,大队日军开出了南泰县,杀气腾腾一路向西,田路少将对游击队的战术早就了然于心,队伍呈战斗队形搜索前进,还没进入射程就摆开步兵炮进行火力侦察。   坟地遭到猛烈炮击,刘骁勇下令不许还击,等鬼子进入射程才一声令下,轻机枪和掷弹筒齐发,刚刚换装完毕的阻击部队火力强大,士气正旺,打得鬼子抬不起头来。   天边飞来两架飞机,这回是真格的轻型轰炸机,投下一串炸弹,顿时扭转战局,刘骁勇注意到两侧荒地里穿黄呢子大衣的身影若隐若现,鬼子已经包抄过来了,一摆盒子炮:“弟兄们,撤!”   就这么且战且退,每当日军遇到村庄打算进去扫荡的时候,游击队就窜出来骚扰,他们装备了缴获的掷弹筒,火力打击范围大大增加,扰的日军苦不堪言,派兵追击的话也很尴尬,派多了游击队扭头就逃,派少了反而会被吃掉。   “混蛋啊,这帮懦夫,为什么不敢和皇军正面决战。”旅团参谋们很生气,但田路少将却保持了冷静:“支那军学聪明了,我们打我们的,不要被他们干扰。”   话说的镇定,其实少将内心却惊涛骇浪,他研究过陈子锟,此人在美国受过正规军事教育,是个很难对付的家伙,此番进攻南泰县,绝不会是为了掠夺物资那么简单,身为上将岂会为了些许物资进攻县城,袭击皇军,激怒旅团,他一定有更大的目标。   一番深思熟虑后,田路朝一终于得出一个结论,陈子锟妄图消灭自己,好吧,既然他有决战的勇气,那身为大日本帝国军人岂能退缩,少将面对朝阳,豪气万丈的说:“他要战,那便战!”   三十里外的大青山脚下,陈子锟面对茫茫沃野发下誓言:“一定要消灭田路!”   可现实不像预想的那么顺利,游击队天生不适合正规作战,很多武装悄悄脱离序列,坚持作战的只有陈子锟的嫡系人马以及八路军大青山支队,尽管双方在作战目标上有分歧,但面对鬼子的疯狂进攻还是并肩作战。   田路少将只带了一个大队的兵力,据侦查有八百人,步兵炮四门,轻重机枪若干,这种规模的敌军若在以前,陈子锟正眼都不会看,但现在却不得不但大起精神,认真面对。   田路直属大队没有搭理游击队的骚扰,而是步步为营的扫荡,首当其冲的就是苦水井,大部分村民已经携家带口逃进大山,整个村子都空了。   一队没来得及逃走的村民被押到田路少将面前,他温和的询问一个头发全白的老妇人:“欧巴桑,请问您老大年纪?”   翻译官在一旁口译着,老妇人道:“俺六十九了,明年开春七十整。”   田路少将做震惊状:“喔!寿星的干活,家里几个孙子?”   “五个。”老妇人伸出手掌比划着。   “所噶,儿孙满堂啊。”田路少将赞道,身后一帮戴白手套的军官们也频频点头,老妇人咧着没牙的嘴笑了,她觉得这个戴眼镜的日本老头很斯文,和村东头的教书先生差不多。   田路少将看看手表,中午十二点了,便让副官拿来日本牛肉罐头和饼干请村民们食用,村民们惶恐不安的心情渐渐平静,觉得日本人也没传说的那么凶恶,有那大胆的,还向田路少将讨烟抽,少将给了他一整包。   吃饱喝足,村民们正琢磨日本人下一步出什么花招的时候,机关枪毫无预兆的响了,所有人瞬间倒在血泊中,那个快七十岁的老妇人瞪着无神的眼睛望着苍天,至死也不明白,日本子咋说翻脸就翻脸了。   田路少将摇头叹气:“这些人本来都是不该死的,因为游击队的罪行导致他们的死,皇军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   扫视着众军官,加重了语气道:“从现在开始,你们所遇到的任何支那人,全部消灭,但是禁止任何不人道的虐杀行为,对女人和儿童可以网开一面,诸君,清楚没有?”   众军官一起鞠躬:“哈伊!”   一旁的翻译官擦着冷汗道:“将军仁义,皇军更是仁义之师啊。”   ……   苦水井所有的房子都被点燃,黑烟直冲云霄,躲在附近山上的农民看见这一幕,欲哭无泪,有人开始骂陈寿,说他是个王八羔子,不该招惹日本人,把全村人都害了,几十年上百年的祖屋都烧了,以后上哪儿住去。   遭殃的不止苦水井一个村子,日军所到之处,杀光烧光,游击队虽然极力袭扰,但日军大队抱成一团,像只巨大的刺猬令人无处下口。   田路朝一这一手很高明,你打你的,我打我的,丝毫不受干扰,把游击队赖以生存的乡村全部扫平,看你们怎么渡过这个寒冬。   战报传到大青山,战士们炸了窝,纷纷要求出山和日本人决一死战,陈子锟却严禁任何人擅自行动。   牛马庄的百姓已经全都撤进了大山,天灰蒙蒙的好像要下雪,北风怒号,天气极冷,村民们拖家带口,山羊咩咩叫着,母鸡扑腾着翅膀,大黄狗没见过这么热闹的场景,摇着尾巴狂吠不已,独轮车上载着来年的种子和哇哇大哭的孩童,队伍在山路上蹒跚着,令人心焦。   陈寿和盖龙泉恨得眼睛都红了,再次请命:“总司令,打吧,再不打乡亲们就得指着咱们的脊梁骂了。”   陈子锟望着山下,低声念叨:“你在逼我。”   陈寿忙道:“俺们可没逼你。”   陈子锟道:“不是说你们,是说田路朝一,他在逼我和他决战。”   盖龙泉道:“那还犹豫什么,下山和他堂堂正正大干一场。”   陈子锟反问他:“你觉得胜算有多大?”   盖龙泉和陈寿都沉默了,半晌才道:“正面作战,起码需要一个师的兵力才能压制住鬼子,咱们这点人马填上去,怕是不够。”   陈子锟道:“这就是了,我们不能在田路选择的战场和他决战,即便是战,也要在我选择的战场。”   “可是怎么才能引他过来?”两人疑惑道。   两匹马飞奔而来,武长青翻身下马,神情焦灼,快步上前道:“陈将军,我们事先定好的计划落空了,小鬼子不上当啊。”   陈子锟道:“欧战时期的德国陆军参谋长毛奇曾经有一句名言,作战时计划兑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必须多备预案才行,我正要找你呢,听说你们八路军有家军工厂?”   武长青一愣:“是有个小厂子,不过……”   陈子锟不由分说道:“我正缺个诱饵,借来用用。”   ……   牛马庄铁匠铺,老张正和两个年轻铁匠试着铸造88炮的炮闩,这个工作很难,因为没见过原物,只能以日式步兵炮的炮闩为模板仿造,铸铁的机械性能很差,还有不少砂眼,尺寸更是差了许多,如果用在大炮上,肯定炸膛。   老张不是没考虑过锻造,可是工艺要求更高,手头也没有像样的好钢,他忽然将工具一丢,叹气道:“德国人的玩意咱们弄不来,差了几百年啊。”   俩铁匠都劝他:“算了,走吧,村里人在撤了,再不走来不及了。”   正要出门,一队八路押着十几个俘虏过来,喝令这群人帮着搬运设备转移,铁匠铺是八路军的军工厂一部分,有几台车床,还有大量成品半成品,俘虏们在刺刀威胁下乖乖干活,肩扛手抬向村外而去,走到半道上,两个日本俘虏发觉自己脱离了看守的视线,对视了一眼,悄悄滚进了路边的水沟。   看守很快发觉丢了两个俘虏,大呼小叫的追了一阵,朝天放了几枪,大概是忙于逃命,没找到人便匆匆折回,上山去了。   俩俘虏从水沟里爬出,飞也似的逃了。   南泰乡下遍地浓烟,俩俘虏循着烟柱很快找到日军大队,田路少将亲自询问了他们,得知一个情报,游击队拥有军工厂,并且正在向大青山转移。   部下们纷纷嚷道:“阁下,进山剿灭他们吧。”   田路少将望着巍巍大青山,沉默片刻,忽然笑了:“兵不厌诈,敌军在拿军工厂引诱我,我想山田大尉就是这样阵亡的。”   第三十二章 一炮   田路少将出身武士家族,毕业于陆军士官学校第十九期步兵科,后在陆军大学进修,历任大队长、联队长、师团参谋、支队长、旅团长之职,深谙中华文化,熟读孙子兵法三十六计等,是军中有名的儒将。   江北守备旅团是隶属于新成立的中国派遣军的独立旅团,组建时间不长,但军官们对田路少将都很尊敬,对他的命令更是不折不扣的执行,将军说怎么干,那就得怎么干。   现在将军说这是支那人的圈套,军官们都破口大骂,说支那人狡猾,我们决不会上当,田路朝一淡淡一笑,又道:“你们都错了,我偏要进山。”   众军官面面相觑,不知道将军是何意图。   田路朝一朗声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此时天空中飘起了雪花,洁白的六角雪花和房屋焚烧形成的黑色尘埃混杂在天空中,形成一道奇异的景色,肃杀不已,军官们穿着黄呢子军大衣,挎着军刀簇立在将军身后,虽不能明白将军的意图,但是那种风萧萧兮之感却自然而然的弥漫开来。   壮哉啊皇军,朝鲜籍的翻译官被这一幕感动的差点掉了眼泪。   田路少将其实想的很简单,陈子锟设计想消灭自己,何不将计就计,勇往直前灭了敌军,中国人虽然讲究兵不厌诈,喜欢耍弄诡计,但在强大的实力面前,一切阴谋诡计都是可笑的。   敌人方向已明,田路少将下令兵锋直指牛马庄,先铲平八路军的根据地,然后进山消灭陈子锟,一劳永逸的解决江北治安问题。   八百日军如同滚动的铁桶一般向前挺进,前锋有斥候,两翼有掩护,走的极有章法,游击队的骚扰部队只能像苍蝇一样在附近瞅机会叮一口,却伤不到日军的主力。   日军开进牛马庄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依然是炮火开道,步兵突击,冲进空无一人的村庄,将所有房屋付之一炬,牛马庄是大青山脚下一个贫瘠的小村子,房屋以土坯山石砌成,上铺茅草,刚下过一场雨夹雪,茅草湿漉漉的,用火柴点不着,日军泼了汽油才把火放起来。   山上的老百姓看见世世代代居住的家园被焚烧,都哭了。   八路军指战员看到好不容易建立的根据地变成火海,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立刻冲出去,消灭敌人。   日军一把火烧了牛马庄,开始准备进山围剿,飞机先行出动,在大青山上空侦查,看到下面有炊烟或者人员移动,就是一阵机关枪打过去,大规模的兵力调动,根本瞒不过飞机的眼睛。   援军源源不断的从江北各处调来,田路旅团总共五个大队,起码出动了三个,其中包括一个炮兵队,大批给养堆积在山脚下,士兵们支起行军锅,把抢来的家畜家禽煮了吃,虽说田路少将严禁虐俘,但下面军官还是偷偷抓了不少妇女当慰安妇使用,宪兵看见也装不知道。   眼瞅着敌人在山下肆虐,游击队员们却无能为力,一来没有远程武器,二来兵力不济,稍有动作就会引来炮击。   陈子锟亲自在山麓侦查敌情,他举着望远镜看了半天,指着山下日军营房正中的一座帐篷道:“田路就在那里。”   武长青也举起望远镜,看到那座大帐篷附近,竖着无线电的天线,挎军刀的军官进进出出,应该是日军指挥所。   “陈将军的意思是,干他一家伙?”武长青试探道。   陈子锟摇摇头:“田路比我想象的狡猾的多,他是结硬寨,打呆仗,按部就班,步步为营,丝毫纰漏都没有,如果派出敢死队的话,恐怕还没接近就被消灭了。”   武长青道:“咱们不是缴获了很多日军大衣么,化装成鬼子趁天黑混进去,杀他个措手不及,只要能打掉敌人的指挥所,就算全牺牲了也值得。”   陈子锟依然摇头:“这是日本正规军,夜间防御措施完备的很,各种口令你知道么,你会说日语么,稍有不慎就会暴露,风险太大了。”   武长青道:“那就没办法了么?”   陈子锟道:“还真就没办法了,除非……除非我们有一门远程大炮,在这开炮的话,可以一炮炸掉鬼子的指挥所。”   游击队没有重武器,连小山炮都没有,最厉害的就是掷弹筒,可这玩意射程近,威力小,根本派不上用场。   武长青想到那门88炮,不由得叹气:“如果德国大炮能用就好了,我们还有一枚炮弹呢。”   正巧刘骁勇走过来,听见他们谈到德国大炮,忍不住问道:“咱们有炮?”   陈子锟道:“搞了一门没炮闩的88炮,你不知道这事儿,对了,那天你不在苦水井。”   刘骁勇道:“没炮闩很正常啊,当初北泰沦陷的时候,炮兵炸毁了一些88炮,最后一门没炸药了,就把炮闩拆下来找个地方埋了。”   陈子锟道:“你知道埋在哪儿?”   刘骁勇道:“知道,就埋在市政厅广场上。”   “快,你带几个精干人员下山去把炮闩挖出来,如果有困难就找萧郎解决,一定要快!”   刘骁勇带了三个弟兄迅速下山,这儿距离北泰足有一百多里地,光靠两条腿根本跑不到,何况路上遍布日军的运输车辆和盘查,简直举步维艰。   不过刘骁勇很有智慧,他会说几句日语,穿着黄呢子军大衣冒充日本军官,在路上拦了一辆回北泰的空车,畅通无阻的来到北泰,找到萧郎,顺利在市政厅广场的下水道里挖到了用防潮油布包裹的炮闩,打开一看,依旧锃亮。   回程依然搭乘日军运输车辆,来回只用了十二个小时。   炮闩取来了,老张兴奋莫名,捧着上下抚摸,咂嘴感叹:“德国佬的东西就是好啊。”   大炮太重,实在拉不上山,藏在山脚下用树枝掩盖,怎么把它拉到合适的发射位置成了一个最大的难题。   游击队出动了二百个精壮汉子,轮番上阵拉大炮上山。   炮实在太重了,拆散之后每个部件依然极重,几十个汉子都拉不动,山路崎岖,又不敢白天拉,只能夜间出动,简直就是难于上青天,但为了打击日寇,所有人都拼了老命,大冬天打着赤膊,在鞋底上绑了麻绳防滑,一步一声号子,使出吃奶的劲往上搬运,前拉后抬,每个人的手指、肩膀都被绳子勒出了血。   号子声在夜间传的很远,兵营里的田路少将也听到了奇怪的声音,走出烧着火炉的帐篷,仰望黑暗中的莽莽大山,久久不语。   一个参谋走过来:“阁下,支那人在喊什么?”   “在喊山,这是一种古老的仪式,用于表达对山神的敬畏。”田路少将道。   那参谋作恍然大悟状:“所噶,原来他们是在祈祷山神。”   田路少将忽然哈哈一笑,拍了拍年轻参谋的肩膀:“其实是我瞎猜的。”说完自顾自进帐篷了。   参谋挠挠头:“这样啊。”心道少将阁下有时候真是风趣啊,他扶着军刀进了帐篷:“阁下,何时发起进攻?”   田路少将皱眉道:“本来还想继续施加压力,等再下一场大雪,困死他们,现在看来……明天就出击吧。”   “哈伊,我这就传令下去。”参谋敬礼出去了。   田路凝神沉思,支那人在夜晚发出如此震人心魄的呼喊,恐怕不是什么好的预兆啊。   ……   大炮就要拉上山顶了,每个人都精疲力竭,陈子锟亲自来给大家加油鼓劲,眼看就差十几米了,忽然从树林里钻出一头体型巨大的黑瞎子来。   很多人都知道,冬天是没有熊的,这头成年公熊大概是住在附近山洞里,被汉子们的口号声惊扰了冬眠的好梦,愤然出洞看个究竟。   事发突然,所有人都愣住了,但却没人退缩,这种时候如果松了劲,大炮滑下山去,可就前功尽弃了,有人掏枪想打熊,却被陈子锟喝止,试探着喊了一声:“大壮?”   公熊低低吼了一声,显然是认出了故主。   陈子锟悬着的心放了回去,指着大炮道:“大壮帮忙一起抬。”   然后众人就见这头笨重无比的黑熊慢腾腾的爬下去,两只巨大的爪子托起了大炮底座,大伙儿顿觉肩上轻松了许多。   好家伙,这头熊起码顶五个人的力气。   有了大壮的帮忙,88炮终于被拉上了射击阵地,地面已经平整好了,摆着树枝做掩护,炮闩装上,严丝合缝,老张临时用铁皮做了一些瞄准机构装上,也能凑合用,那枚88毫米的炮弹也被搬来,擦的锃亮无比。   天亮了,日本侦察机再度从天空掠过,撒下一片传单,这几天日军使用劝降战术,光传单就撒了几万份,都被战士们当了擦屁股纸。   山下日军开始集结,一片密密麻麻的黄色人影在指挥部帐篷前列队,大概是听候军官发布命令,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陈子锟急忙下令开炮。   操炮的是刘骁勇,他是游击队里炮术最好的,但也没用过这种德国火炮,88炮是高射炮,弹道平直,不像榴弹炮那样曲射,直瞄就可以了,但是还要考虑山的海拔,射击距离,风速,以及炮弹的质量,炮筒有没有变形之类,总之各种原因都会影响射击效果,如果打偏了,可就没有第二发炮弹了。   陈子锟、陈寿盖龙泉武长青叶雪峰赵子铭等人都来到发射阵地,赵子铭心急道:“咋还不开炮,你不行我来。”   刘骁勇道:“万一打不准怎么办。”   陈子锟道:“你只管开炮,打不准算我的。”同时心里默念道:“老天爷千万保佑……”   刘骁勇将炮弹填进炮膛,关上炮闩,一咬牙,拉动了炮绳。   一声巨响,88毫米口径炮弹激射出去,炮口处腾起一团橘红色的膛口焰,所有人都觉得耳膜一振。   第三十三章 将军之死   田路朝一少将整一整军帽,走出了帐篷,面前列队的是旅团的大尉以上军官,佩刀铿锵,马靴锃亮,天气寒冷,军人们嘴里喷着白气,胡子茬上凝着冰霜,少将不禁暗道,寒冬作战,诸君真是辛苦了。   刚要说话,忽然一阵奇怪的尖啸之声传来,田路少将从军多年,立刻分辨出是炮弹即将在近距离内落地的声音,大喊一声:“卧倒!”   爆炸掩盖了他的喊声,一枚88毫米口径高爆弹在指挥所前炸响,炽热的铁雨打击下,旅团的中高级军官们几乎无一幸免,等烟尘散去,呈现在勤务兵们面前的是一团团包裹着血肉的黄呢子碎片,靴筒、军刀残骸等。   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旅团指挥官竟然被一锅端了。   田路少将反应最快,但也受了致命伤,一条腿断了,胸腹部流血不止,嘴角流出带泡沫的血来,显然是伤到了肺部,医护兵一拥而上,将他抬到一旁七手八脚的绑着纱布。   “没用了……撤兵……撤……”田路少将断断续续的说着,周围的人饱含热泪看着他的渐渐闭上了眼睛。   半山腰发射阵地上,一片欢腾,虽然不清楚到底打中了什么,但至少这枚炮弹没浪费。   既定作战任务完成,炮闩又被拆下带走,大炮拖进山洞,用石头堵上洞口,树枝做好掩蔽,游击队员们消失在莽林中。   日军群蛇无首,只剩下一帮年轻的尉官,有人建议进山复仇,有人说立刻撤军,谁也说不服对方,索性各自为战,但是没了田路少将的指挥,这些以小队为单位的散兵游勇根本发挥不出战斗力,彼此间的协调也很成问题,战争的天平顿时倾斜过来。   日军闹了三天,进山搜剿的部队遭遇狙击手,付出几十人的伤亡后终于撤了出来,灰头土脸的回到南泰,一个从北泰赶来的大佐接管了部队,出乎意料的下令结束这次围剿作战。   后来陈子锟才知道为何日军偃旗息鼓,因为就在他打死田路的同时,八路军杨成武部在太行山黄土岭上也用迫击炮炸死了一个叫阿部规秀的日军旅团长。   日军短期内损失两个旅团长,中国派遣军高层震惊,下令收缩战线,不得随意出击,一场大战就这样被一枚炮弹改变了进程,虎头蛇尾,不了了之。   阿部规秀和田路朝一同是士官学校第十九期的毕业生,但一个是精锐旅团的中将指挥官,号称名将之花,一个是异种守备旅团的少将指挥官,战功也不算卓著,而且战斗规模也不同,相比之下自然是八路军的功绩更高一筹。   一连击毙两个敌酋,重庆连发表彰电文,报纸也连篇累牍的进行报道,远在北平隐居的吴佩孚也看到了新闻,“名将之花凋零在太行山上”。“皇军儒将马革裹尸。”   “痛快!”吴佩孚抚掌大笑,“共产党打仗颇有章法,陈子锟也不愧是我第三师出来的,教训了小日本,打得好,今晚喝酒,吃饺子。”   最近一段时间,日本特务频繁上门骚扰,请他老人家出山主持华北政府,吴佩孚虽是过气的北洋旧人,但是极有风骨,对日本人更是痛恨至极,自然不会答应,对上门游说的昔日北洋同僚也是不假辞色,当面训斥。   大帅心情好,幕僚们却高兴不起来,虽说吴佩孚下野,但排场还在,帅府里依然保持着八大处的建制,几十口子跟着他开饭,以前有张学良每月三千块的接济,陈子锟每月两千块的汇款,日子总算能过下去,现在张学良被软禁,陈子锟的日子也不好过,再说北平是沦陷区,金融汇兑不通,这些钱就都断了,帅府里就快断炊了。   吴佩孚要吃饺子,亲自出门采买羊肉,他向来不修边幅,一身半旧的棉袍就出去了,街上也没几个人能认出这位爷就是当年叱咤风云的吴玉帅。   买了三斤羊肉,一口袋面粉,正往回走呢,路边一个算命先生忽然喊道:“先生留步,我看你印堂发暗,最近怕是有灾啊。”   吴佩孚搭眼一看,算命先生的幌子上有三字:胡半仙。顿时哈哈大笑:“老夫不信这个。”说罢昂首去了。   胡半仙在身后喊了几嗓子,吴佩孚头也不回。   “唉,这就是天意啊。”胡半仙摇头叹息。   十日后传来消息,吴佩孚因吃羊肉饺子被碎骨头伤了牙龈导致发炎,请了日本医生来诊治,却离奇暴亡。   吴玉帅辞世,举国震惊,华北沦陷区下半旗致哀,日军司令官出席丧礼,重庆和延安都发了唁电,军委会追授他陆军一级上将荣誉军衔,可谓极尽哀荣。   ……   难民和游击队从大青山上下来,回归家园,南泰县有二十八个村子被焚毁,农民们只能露宿荒野,伐木夯土,建造房屋,全村集体盖屋,材料劳力都不足,看来这个年只能在荒郊野外过了。   陈子锟戴着狗皮帽子穿着黑布棉袍,胳膊上带着孝,他是从县城报纸上得到吴佩孚死讯的,恩重如山的玉帅就这样走了,他却来不及哀伤,大敌当前,无数的事情等着他去做。   自己发起的江北战役终于以胜利告终,击毙日军高级将领一人,缴获大量物资,几乎每个人都穿上了日本军大衣,裹上了日本军毯,枪支弹药起码够用一年的。   游击队虽然也有数百伤亡,但并没有伤筋动骨,相比之下老百姓的损失就大多了,家园被毁,亲人被杀,据不完全统计,光是死在日寇刀下的就有千人,事后冻饿疾病而死的老人和孩子估计也不是小数字。   不知不觉走到村子旁,一户人家正在盖屋,寒冬腊月本不是建房子的时间,但总住着窝棚也不是办法,黄泥夯土加上茅草,就是简陋的房屋,这家妇人骂骂咧咧,陈子锟仔细一听,骂的竟然是自己。   “狗日的陈大帅,招惹了日本子,把俺们都害苦了,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双喜正欲上前质问,陈子锟拦住了他:“回头派几个人,帮他们盖屋。”   转身回去,那家男主人说话了:“孩他娘,话不能这么说,这是国战啊,当兵的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和日本子拼命,咱家房子没了能再盖,人家的娃打日本战死了,可活不过来。”   陈子锟心里一阵酸楚,多好的老百姓啊,自己不能为了打击日本人而牺牲他们,可这是反侵略战争,在自己国土上作战,很难避免伤害到百姓。   看来还要再仔细研究才是,如何能两全其美。   冥思苦想了一夜,终于明白了,目前的局势是一种平衡状态,日军占据重镇和交通线,游击队占据广大农村,谁也无法打破这种平衡,游击队即便占领了县城也无力固守,同理,日军兵力不足,鞭长莫及,只能偶尔发动扫荡,无法根除游击队。   自己要做的不是打破这种平衡,那样只会带来灾难,而是维持现状,慢慢发展壮大,等国际形势有了新的变化,再随之改变策略。   从北泰市长萧郎那里得来消息,冬季日军不会再有大的行动,结合王三柳送来的情报,应该属实,战争打了两年半了,起初叫嚣三个月灭亡中国的言论早就没人提了,日军泥足深陷,恨不得早日结束战争。   趁着没有战事,陈子锟大力整编江北各路武装,组建新的江北抗日救国联军,亲笔署名盖了上将总司令关防的委任状不要钱一般乱发,手底下有一百人枪,就给个司令当当。   赵子铭也混了个司令当,弄了一身黑色的皮夹克,腰里别着两把盒子炮,骑着骏马带着满满一口袋子弹壳再去牛马庄外的土地庙找叶唯,等了一下午也没见到人影,他急了,直接进庄找人,在村口就被一帮拿着红缨枪的少年拦住。   “站住,干什么的?”   “有路条么?”   少年们稚嫩的嗓音和煞有介事的表情让赵子铭很想笑,他拍拍胸膛:“连我都不认识?我是赵子铭,赵司令,知道不?”   孩子们才不甩他:“不知道,俺们只知道武司令,叶政委。”   赵子铭道:“你们武司令和我是平级的。”   孩子们道:“那也不行,没有路条,别想过我们儿童团这一关。”   赵子铭没辙,又不好对一群孩子下狠手,只好道:“那帮我通报一声总行吧,我找卫生队的叶唯,叶护士。”   一个女孩子眼睛亮了:“你找叶护士?”   “对啊。”   “好吧,跟我来。”   赵子铭乐了,看来提叶唯的名字很管用啊。   儿童团员们低声商量了一阵,派出两个人来送他过去,带着赵子铭转了七八个弯子,来到一扇虚掩的门前,道:“就这儿,你进去吧。”   赵子铭耸耸鼻子,怎么这么臭啊,一推门,就觉得背后有人推自己,他自小练武,下盘极稳,一个千斤坠就站定了,再看眼前,分明是个大粪坑,农村茅房没那么多讲究,就是随便挖个坑而已,这大概是部队的茅房,粪坑很深,几乎溢出来了,掉进去可就惨了。   他回身怒喝:“小兔崽子,想害我!”   俩儿童团员撒丫子跑了,冲他做着鬼脸道:“就你那怂样,还想娶叶护士,吃屎吧你。”   第三十四章 心敌   赵子铭大怒,拔腿追过去要揍人,俩小孩飞也似奔到卫生队门口大喊:“小叶子姐姐,救命啊。”   叶唯两眼通红从卫生队里出来,正看见赵子铭抓住一个儿童团员,挥起了蒲扇大的巴掌,急忙大喝一声:“住手!”   赵子铭讪讪放下巴掌,笑道:“那啥,我和他逗闷子呢。”说着放开了小孩。   俩小孩跑到叶唯身后,冲他伸舌头眨眼睛。   叶唯冷冷问道:“你来牛马庄做什么?”   赵子铭举起装着子弹壳的口袋道:“那啥,给你送点东西。”   叶唯嗤之以鼻,现如今八路军已经鸟枪换炮,打下县城缴获了一批武器弹药,陈子锟又调拨了一批物资,警卫连的战士们都换了崭新的三八枪,子弹带里也插满了黄澄澄的真子弹,军工厂虽然还在加工复装子弹,但远没有以前那么迫切了。   “谁稀罕。”叶唯翻翻眼皮,抱着膀子问道:“你到底有什么事找我?”   赵子铭急得抓耳挠腮:“那啥,咱出去溜达溜达吧。”   叶唯气笑了:“你觉得我和你一样闲得慌么,我正在干活呢。”   赵子铭无言以对。   叶唯不耐烦道:“还有别的事情么,没事的话我进去了。”   赵子铭急了,大吼道:“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了么,我就是稀罕你,咋了,就是想和你处对象,咋了,行不行你给个准话!”   正值晌午,村民们都捧着大碗蹲在门口看热闹,指指戳戳的让叶唯的脸通红,低头道:“进来说,别在外面丢人。”   把赵子铭拉进了卫生队的院子,又将两个儿童团员打发走了,正色道:“赵司令,请你以后不要来找我,我和你是不可能的。”   赵子铭道:“为啥说这话,你心里有人么?是谁?”眼中凶光毕现。   叶唯道:“我心里有没有人,和你没关系,你是土匪,我是八路军,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赵子铭道:“我才不是土匪,我是陈总司令委任的江北抗日救国联军第七路司令。”   叶唯鄙夷道:“那就是国民党顽军,和土匪没啥区别,和我们共产党八路军不是一路人。”   赵子铭道:“你这话就不对了,国共合作你懂不懂,我是国军,你是共军,咱俩结合,那揍是国共合作,蒋委员长和你们毛主席都能合作,咱俩就不能合作一把?”   叶唯脸红了一下:“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赵子铭嘿嘿笑道:“说不过我了吧,小唯妹子,我和你说实话,自打我见你第一面,就喜欢上你了,甭管是吃饭睡觉,就是打日本人的时候都想着你,想你想的吃不下饭,能见你一面,回去就能吃三大碗。”   叶唯小声道:“饭桶。”   赵子铭道:“小唯妹子,你……”   叶唯打断他道:“啥也别说,我们支队的老张在北泰采购的时候,被日本宪兵队抓了,你要是能把他救回来,我就……”   “就给我当媳妇么?”赵子铭眼睛一亮。   “想得美,就考虑和你来往。”叶唯道。   “小事一桩,您就瞧好吧。”赵子铭转身就走,迎面遇到叶雪峰进来,身后还跟着俩儿童团员。   “子铭来了,到我屋里坐会吧。”叶雪峰道。   “没空。”赵子铭冷着脸和他擦肩而过,走了。   叶雪峰叹了口气,问叶唯:“叶护士,赵子铭他来做什么?”   叶唯的脸又红了:“他……叶大哥,其实赵子铭是好人。”   叶雪峰道:“我知道他是好人,他曾经是一名红军战士。”   叶唯惊呆了:“什么,赵子铭当过红军!”   “是啊,那还是长征以前,在江西苏区,他父亲是党的高级干部,长期从事敌后工作,肃反的时候被当成AB团错杀,赵子铭因此对党产生了误解,脱离了部队。”   叶唯想了想道:“叶大哥,这么说你认识他了,那时候你在哪儿?”   叶雪峰觉得脸上发烫,缓缓道:“那时候我在政治部保卫处工作。”   叶唯张大了嘴,虽然她军龄很短,但也知道保卫处是干什么的,想必赵子铭的父亲就是死在叶政委手里的。   往昔一幕幕浮上心头,那时候叶雪峰还叫叶开,因为政治素质过硬,被选入政治部保卫处担任保卫干事,赵大海被捕之后,组织上让他检举揭发赵的罪证,他苦苦煎熬了三天依然保持沉默,要不是保卫处领导作保,差点也被肃反了。   赵子铭不清楚此事,一直认为叶雪峰见死不救,结义兄弟恩断义绝,形同陌路。   刚才两个儿童团员跑来报告说大土匪赵子铭来欺负叶护士,让自己赶紧去看看,本想借机解释清楚,可是见了面却还是无法开口,因为这段经历同样也是叶雪峰心中难以抹去,无法释怀的伤痛。   “小叶同志,没事你就继续工作吧。”叶雪峰转身回去,来到支队会议室,武长青正在主持营救老张的军事会议,屋里烟雾缭绕,大家愁眉不展,都没有好办法。   老张叫张启发,以前在国民党巩县军工厂当过技术工人,后来参加八路军,专门负责武器研发制造,是支队不可缺少的人才,这回潜入北泰采购游标卡尺等工具,遭叛徒出卖,被日本宪兵抓去,至今杳无音讯。   “张启发同志是支队的宝贝,少了他,军工厂就转不起来,战士们就没有弹药打击敌人,所以,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人给我救回来!”武长青敲了桌子。   同志们一筹莫展,狠命抽烟,北泰可是大城市,驻扎着大批鬼子,强攻劫狱是没可能的,若是被汉奸侦缉队抓走还能通过关系想想办法,被宪兵队抓去只能听天由命了。   叶雪峰道:“陈子锟在北泰经营多年,据说市长萧郎是他的老朋友,我想可以通过他的关系进行疏通。”   武长青道:“好,备马,我这就去找陈将军。”   ……   赵子铭惦记着叶唯的话,没回驻地,直接纵马扬鞭奔着北泰去了,到地方已经是晚上了,在城外寻了家车马店,把马交给伙计,交代道:“拿上好的饲料喂,少一根马鬃唯你是问。”   伙计见他身穿黑皮衣,腰插盒子炮,吓得大气不敢出,小心翼翼伺候着他的战马,赵子铭昂首阔步到了柜台前,拍出两枚大洋:“掌柜的,一间上房,再帮我找身老百姓的衣服,不要多好,半旧就成。”   “好嘞,上房一间。”掌柜的满脸堆笑道。   等这位凶神恶煞的客人进了房间,伙计过来道:“老板,这人来者不善啊,兴许是这个。”说着竖起大拇指和食指,比划出八的字样。   “兴许是八路,兴许是陈大帅的人马,兴许是土匪,反正咱惹不起,小心伺候着吧。”掌柜的愁眉苦脸道。   歇了一夜,次日早上,伙计拿着一套黑布棉袍上楼敲门:“客官,衣服送来了。”   “进来。”   小伙计推门进去,见客人正坐在桌旁擦枪,锃明瓦亮的长苗盒子炮拆散了,拿棉布仔细擦拭,黄澄澄的子弹撒了一桌,他哪敢废话,放下衣服战战兢兢就出去了。   “站住!”赵子铭一声厉喝。   小伙计吓的一抖,夹住两腿,差点尿了。   赵子铭走过去瞧了他两眼,忽然将伙计的毡帽摘了下来,在指尖上转了两圈:“这个我借戴两天。”   “成,成。”小伙计哪敢说半个不字。   赵子铭掏出一枚大洋塞在他手里:“不白借,给你钱。”说着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   戴上毡帽,穿上棉袍,将身上的戾气尽力收敛之后,赵子铭背着褡裢袋进城去了,北泰是大城市,没有游击队骚扰之虞,治安还算良好,由于是新兴城市,没有城墙城门,只在交通要道上设了卡子,两个没精打采的伪军站岗,对来往行人根本不检查。   赵子铭来到宪兵队附近,只见深宅大院,围墙极高,门口堆着沙包,架着机关枪,墙上有锋利的碗茬子和电网,隔得老远就能听见狼狗的狂吠,据说宪兵队喜欢拿人肉喂狗,几头狼狗眼睛通红,比狼还厉害。   强攻是没可能的,就算自己三头六臂也抵不过成群的宪兵,而且就算救出人来,也没法逃出去啊,还得再想办法。   回到客栈,赵子铭要了一壶白酒,一盘子卤牛肉,喝起了闷酒,越想越头疼,叶唯这小妮子太可恨了,给哥找了个这么难的活儿,简直要命啊,这回要是真把老张救出来,看她怎么说,哼哼,一定要狠狠亲她两下,拿自己坚硬的胡子扎扎她的小脸蛋,想到这儿,赵子铭脸上浮起了笑意。   喝完了酒,拎着酒壶下楼打酒,听到掌柜的正和人闲聊,说城里日本洋行把煤油生意都垄断了,价钱涨了好几分,还非得上那儿买去不可,别家没得卖。   “唉,日本人占了咱的地方不说,还抢咱中国人的生意,这日子真是越来越难过了。”掌柜的抬头看见赵子铭,急忙堆上笑脸:“客官,要点什么?”   “听你们说日本洋行,在哪儿?”赵子铭随口问道。   “在博爱大街上,原来美孚油行的门面,现在叫三井洋行。”   “有几个日本人?”   “不清楚,常见的四五个,还有十几个中国伙计,洋行经理姓酒井,四十来岁,带着老婆孩子来的……”   掌柜的话没说完,赵子铭已经扔下空酒壶出门去了。   第三十五章 血洗洋行   赵子铭已经想到了救人的法子,用日本人的命换中国人的命,一条不够就两条,两条不够就三条,总归要把老张救出来,这事儿是必须要办到的,不然以后没脸见小唯妹子。   他来到三井洋行对面,买了个烧饼蹲在墙角坐了半天,观察进进出出的人,洋行有一辆卡车,一辆轿车,一个经理在店里坐镇,两个襄理打下手,中国伙计干粗活杂活,生意很好,来往的都是附近县城的批发商人,一桶桶的购买日本煤油回去零沽。   冬天黑的早,五点半三井洋行打烊,上门板,街上的行人稀少起来,赵子铭起身找了一家铁匠铺,到处打量,拿起一把斧头弹了弹,听听声音,沉闷无比,摇摇头。   铁匠瞪着他,把大锤一丢:“客人,你要啥?”   “斧头,要钢口好的,你这铺子里都是些破烂货色。”   铁匠撂下一句话:“等着。”回身进了院子,拿出一把崭新的斧头来:“这是给人家定做的,你看看咋样。”   赵子铭拿在手里掂掂,分量正好,挥舞两下,很得劲,摸摸刃口,一皱眉:“不够快。”   “要快简单啊,拿回去磨不就成了。”   赵子铭掏出五块大洋:“要两把磨好的。”   铁匠眼睛都亮了,活儿也不干了,哼哧哼哧帮他将两把斧头磨得风快,赵子铭趁这个时间去面馆吃了一碗红油辣子面,打着饱嗝回来取走了两把斧头,北泰火车站上的大钟已经敲响了七点的钟声。   北泰电灯厂电力供应不足,一过九点路灯就熄灭,不用担心治安问题,因为夜间施行宵禁,还有皇协军巡逻,宵小毛贼之辈哪敢乱来。   赵子铭一直藏在洋行对面巷口里,这是一条人迹罕至的死胡同,等到夜里十二点的时候,外面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整座城市寂静无比,偶尔传来一两声犬吠,每隔一小时,更夫会敲着梆子经过,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很冷,赵子铭冻得直哆嗦,但是想到叶唯,心里就跟燃着一团火般不冷了,夜里一点,所有人都睡熟了,连狗都不叫了,赵子铭终于出动,将大襟撩起来,两把板斧别在腰带上,噌的一下就上了洋行的围墙。   四周黑漆漆的,赵子铭翩然落地,忽然两条黑影猛地窜过来,他来不及多想,拔出斧头劈过去,两声哀号之后,黑影不动了,原来是两条恶狗,咬人的狗不叫,这话果然有道理,不过恶狗遇到恶人,也只有授首的份儿。   洋行内部是中式四合院结构,厢房堂屋都住着人,赵子铭先摸进了厢房,看到床上躺着一个留仁丹胡子的家伙,鼾声如雷,上前就是一斧头,脑袋咕咚滚落在地,他不由赞道,好快的斧子。   就这样一间屋一间屋的杀过去,熟睡中的洋行职员全都在睡梦中做了斧下之鬼,外面阴风怒号,洋行里血腥弥漫,睡在堂屋的酒井经理和他的老婆孩子还不知道死亡的危险已经迫近。   厢房的门闩都是中式的,堂屋却使用了西式的弹子锁,赵子铭开门的时候弄出了声响,酒井迷迷糊糊中觉得有人敲门,还以为是省城有新货到,过去打开门一看,外面站了个人,一身黑,血腥扑鼻,吓得他踉跄坐在地上。   赵子铭夹着一股冷风就进了屋子,像拎小鸡一样揪着酒井的睡衣领子将他提进了卧室,夫人美佐子和女儿信子惊醒了,惊恐万分的看着这个不速之客。   赵子铭道:“点灯。”   酒井听得懂汉语,赶紧点起煤油灯,夜间没有电力供应,只能点这个。   “我饿了,弄点吃的。”赵子铭杀了好几个人,此时有些饥肠辘辘。   美佐子战战兢兢帮他弄了一些吃的,日本清酒,鱼生和寿司,用小盘子装着,诚惶诚惶奉上。   赵子铭将血淋淋的板斧放在一边,拿起筷子吃了两口,吐了:“妈的,小日本的东西就是难吃。”   “求求您别杀我们。”美佐子抱着孩子哭起来。   酒井也跪下了:“好汉,不要杀我们,我给你钱,给你很多很多钱。”   “哦?”赵子铭本来只想绑架人质的,听到钱,心思就动了:“那要看多少钱了。”   保险柜就藏在卧室里,酒井用颤抖的手打开了它,拿出十根金条和一摞纸币,足有几万块。   赵子铭笑了:“狗日的,这都是坑中国人的钱吧,都给老子装起来。”   把钱装进口袋,赵子铭又让酒井拿了一张信笺,一个信封,刷刷在上面写了字,信封装好放在桌上。   事情办的差不多了,屋里温暖如春,赵子铭打算迷瞪一会,日本人睡觉不用床,地上铺着榻榻米,把被子摊开了就睡,他往地方一躺,两把斧头很随意的放在一旁,渐渐打起鼾来。   酒井一家人蜷缩在角落里,过了一会,看赵子铭似乎睡熟了,酒井悄悄向橱柜摸去,打开柜门,里面放着一把南部式手枪。   忽然一阵风声,利斧贴着他的鼻尖劈下来,深深剁进了榻榻米,赵子铭横眉冷目:“老子睡觉都是醒着的,知道不!”   酒井吓傻了,只得接受好汉的惩罚,在嘴里塞满了臭袜子,赵子铭举起斧头,同厚重的斧子背将他的右手砸的粉碎,当场疼得晕死过去。   信子吓得小脸煞白,想哭又不敢哭,差点憋死,美佐子死死抱着孩子,发现赵子铭盯着自己,赶紧把领口内的一抹雪白遮盖起来。   “操!小日本娘们,谁他妈稀罕看你,就你这熊样,比我家小唯妹子差远了。”赵子铭不屑的骂道。   酒井一家人不敢再动,就这样在惊恐中一直等到天亮,赵子铭休息够了,爬起来伸个懒腰:“走吧。”   一家人慢吞吞穿着衣服,赵子铭也从衣柜里翻出一件呢子大衣来,酒井虽然个子矮小,但是肩膀很宽,穿上倒也合身,只不过长大衣变成了短夹克。   洋行有一辆轿车,赵子铭将酒井绑起来丢进后备箱,美佐子抱着孩子坐在后排,装满了纸币和金条的袋子摆在脚底下,打开洋行大铁门,驾驶着轿车径直奔着城外去了。   三井洋行的汽车有通行证,伪军不敢查,日本岗哨还朝汽车打招呼,赵子铭很镇定的冲外面摆摆手,一踩油门,汽车绝尘而去。   早上八点,洋行的中国雇员前来上班,发现往日一大早就站在柜台内的日本襄理居然没起,大门却敞开着,走进院子一看,两条看家狗惨死,血都结冰了,顿时知道不好,推开厢房的门一看,一颗脑袋就在地上,吓得他惨叫一声,掉头就跑。   若是一般人被杀,归中国警察管,日本人被杀,就是宪兵队的案子了,小野大尉带领手下赶到洋行,彻底搜了一遍,发现一共死了四个日本人,全都是在睡梦中被人用利刃砍下了脑袋。   堂屋里,保险柜门大开,酒井经理一家三口离奇失踪,汽车也不见了,小野大尉很是不解,难道是酒井为了私吞公款,杀害同事潜逃,不应该啊,他不禁问起手下侦缉队长:“洪桑,你怎么看?”   洪天霸道:“大尉,此事必有蹊跷。”   一个宪兵准尉拿着刚发现的信走过来:“大尉,请看这个。”   小野大尉抽出信笺浏览,上面写道:小野台鉴:酒井一家三口在我手里,若要他们活命,把你们抓的八路军干部送到南泰苦水井外三里处,若有不从,等着收尸,落款是江北抗日救国军第七路司令赵子铭。   “八嘎!”小野大怒,将信笺撕成了碎片,下令派兵追击,宪兵队的三轮摩托轰鸣着冲出了北泰,朝南面开去,一直追到南泰也没发现三井洋行的汽车,打电话回来报告,小野没好气的让他们回来,说已经发现了汽车。   汽车就丢在江滩上,酒井一家人依然没有踪迹,小野怀疑人没走,还在城里,下令大肆搜捕,还把洋行的中国籍雇员全都抓起来严刑拷问,同时发布通告,告密者赏钱三千。   三井洋行血流成河,死了好几个日本人的消息迅速传遍北泰,有人说是共产党游击队干的,有人说是陈总司令派人下的手,还有人说是城外土匪做的好事,图的是洋行的营业款和日本婆娘,各种传言有鼻子有眼。   城外客栈,那位神秘的客人一直未归,马也不要了,掌柜的听到洋行血案,倒吸一口凉气,他几乎可以确信,案子是这位好汉做的,虽说宪兵队悬赏缉拿,但他一点心思也没动,今天能血洗洋行,明儿人家就能血洗自己的客栈。   宪兵队地牢里,一直拷打到晚上,雇员们倒是屈打成招了,承认和绑匪赵子铭有牵连,但是人质下落还是说不出,小野正在发怒,电话响了,拿起来没好气道:“莫西莫西,正在查案,有事快说。”   “是小野队长吧?”一个中国人的声音传来。   “你是谁!”小野质问道。   电话那边换了个女人,哭哭啼啼的用日语说她是酒井美佐子,现在被绑到了不认识的地方,请大尉救救自己和孩子。   小野正要发问,电话已经挂上了。   小野简直气疯了,从没有人敢这样挑衅宪兵队,忽然电话铃又响了,他抓起来就骂:“八嘎!”   电话里的骂声比他还响亮:“小野俊雄,你才是八嘎!这里是省城驻军司令部,佐藤将军要和你说话。”   “哈伊”小野吓出一身冷汗。   佐藤将军傲慢的声音传来:“小野君,三井商社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请务必保证酒井经理和他的家人的安全,就这样。”   “哈伊!”小野抱着话筒鞠躬,他知道三井商社在军方影响力很大,看来这回不得不作出退让了。   于是,被抓的八路军干部从水牢里放了出来,还给处理了伤口,换了新衣服,老张还以为即将上刑场,大义凛然,威武不屈,哪知道把他押上汽车,一开就是两个钟头,他纳闷啊,怎么枪毙还跑这么远。   车停了,老张被押下车,松开了绑绳,押送他的日本宪兵啥也没说,上车走了。   老张咬咬手指头,很疼,不是做梦啊。   第三十六章 赵司令的爱情   老张正在狐疑,忽然两旁跳出几个陌生面孔,背着大枪横眉冷目的,问他道:“你姓张?”   “我姓张,你们是?”   “跟我们走吧。”来人不由分说,将老张带进村子,一个小院内,赵子铭正大马金刀的坐着,见人进来,客气道:“坐,那谁,弄只烧鸡来给张大哥压饿,再打一壶酒,我陪张大哥喝两盅。”   说话间,屋里出来三个人,一对日本夫妇带着个小孩,男的右手吊在脖子上,女的抱着孩子吓得发抖。   赵子铭道:“抖啥,你当这是宪兵队啊,抗日救国军不虐待俘虏,那谁,给拿两块煎饼,让他们吃了滚蛋。”   老张一抱拳:“您是赵司令吧,承蒙搭救,不胜感激,饭就不吃了,我得赶紧回去,免得同志们担心。”   赵子铭道:“不慌,吃饱了我陪你一起回去。”   酒井一家人饥肠辘辘,艰难的咽下煎饼,喝口热水,便上了一辆骡车,直奔县城而去,到了县城外让他们下车,指着远处的炮楼道:“到那儿就安全了,走吧。”   三人一步一回头,生怕背后打冷枪,骡车掉头走了,他们才一路狂奔进了炮楼,南泰驻军已经接到命令,将他们一家人送入医院检查身体,确认无恙后送回北泰不提。   ……   大青山脚下牛马庄,支队干部们还在开会,武长青去找陈子锟却扑了个空,只好回来自己想办法,大家愁眉紧锁,不停抽烟,宪兵队是阎王殿,进去就得掉半条命,三天过去了,老张的生死都成问题。   “这样吧,申请江北地委支持,动用地下敌工力量进行营救。”叶雪峰提议道。   武长青道:“如果老张耐不住酷刑已经招供,轻易动用敌工力量反而会暴露潜伏同志,这一步棋太危险了。”   参谋长建议道:“不如动用民间力量,侧面营救,我们总要做点什么才行。”   从宪兵队里救人等于虎口拔牙,难度实在太大,大家再次陷入沉默。   忽然外面传来欢呼声:“老张回来了!”   众人走出院子一看,只见一队人马从远处过来,走在面前的正是被日寇抓去的老张同志,和他并辔而行的却是一脸得意的赵子铭。   “走,看看去。”武长青率领支队干部们迎了上去。   老张翻身下马,热泪盈眶:“同志们,还能活着见到大家,真好啊。”   武长青道:“老张,你受苦了。”   老张道:“支队长,要感谢赵司令啊,是他出生入死把我救出来的。”   武长青很震惊,看来这个赵子铭还真有几分本事,叶雪峰也暗暗点头,不愧是赵大海的儿子,虎父无犬子!   赵子铭洋洋自得,四下抱拳:“客气,客气。”   武长青道:“赵司令,你救了老张,就是我们八路军的恩人,就是我武长青的朋友,今天你和弟兄们都别走了,咱们不醉不归。”   说着豪迈的一伸手:“请!”   赵子铭道:“有你武支队长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以后我可把八路军当成自己家了。”   武长青大喜:“求之不得。”   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呸,八路军才不是你的家呢,支队长别听他胡扯,他是别有用心的。”   众人回头看去,正是卫生队的叶唯,正叉着腰怒不可遏的站着。   武长青沉下脸去:“小叶同志,注意你的态度,赵司令救了老张,难道不该感谢?”   叶唯急红了脸:“支队长,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救老张,是出于私心。”   众人更加迷糊了,除了叶雪峰,但他沉默不语。   赵子铭道:“小唯妹子,你这话就不对了,可是你自己说的,我要是把老张营救回来,你就和我搞对象的。”   叶唯道:“呸,谁这么说的,我说最多和你交往。”   赵子铭笑了:“大伙都听见了吧,这可是叶护士自己说的。”   武长青呵呵大笑,道:“自古英雄爱美人,这是佳话啊,叶唯同志!”   “有。”叶唯没好气的立正答道。   “把手头的活儿放下,现在支队有重要的接待任务交给你。”   “什么任务?”   “全程接待赵司令。”   一旁赵子铭窃笑不已,道:“武支队长,你太仗义了。”   叶唯鼻子差点气歪:“不干!”   “这是命令!”武长青加重了语气。   赵子铭赶紧插话:“武老哥,别吓着我小唯妹子。”   叶唯狠狠剜了赵子铭一眼,道:“是!坚决服从命令。”   武长青这才满意,带着众人回到队部,找了间敞亮的大屋子,摆上山楂、瓜子、炒花生、成盒的烟卷,又让人烧了一壶茶,请赵子铭上座,讲讲他是怎么把老张救回来的。   赵子铭可是打小在老北京天桥边上听着大鼓评书长大的孩子,耳濡目染的,很擅长讲故事,他将自己深入北泰,化装侦查,血洗洋行,巧换人质的故事娓娓道来,听的大家屏住了呼吸,不时在心底惊叹一声,好一个胆大包天的汉子!   叶唯听着扣人心弦的故事,不由得慢慢张大了嘴巴,这个赵子铭,真的这么神奇?一定是吹牛,这样的孤胆英雄,换成叶政委还靠谱点。   赵子铭说到关键处,忽然住嘴不说了,大家都心急火燎:“后来呢,后来呢?”   “嘴干了,说不动。”赵子铭道。   武长青忙道:“小叶愣着做什么,赶紧倒水啊。”   叶唯哼了一声,倒了一杯滚烫的开水递过去:“喝去吧。”   赵子铭一双贼眼盯着叶唯的脸蛋看个不停,没注意到茶水的冷热,拿过来就喝,烫得他怪叫一声,茶水撒了一地。   武长青大怒,蹭地站起来:“叶唯!你搞什么,怎么倒这么烫的水!”   叶唯低下头不说话。   赵子铭道:“没事,是我自己不小心,支队长你坐下,别生气。”可是他说话口型都不对了,还咝咝吸着凉气,显然烫的不轻。   武长青道:“赵司令的嘴烫个大泡,这怎么成,小叶同志你要负责,马上带赵司令去卫生队上药。”   叶唯小声嘀咕了几句,终于还是屈服了,带着欢天喜地的赵子铭出去了,武长青还在后面道:“上了药,带赵司令四下走走,参观参观,别耽误了晚饭就行。”   来到卫生队,叶唯拿着棉签和酒精,凶神恶煞道:“来,我帮你看看烫哪儿了。”   赵子铭嬉皮笑脸道:“已经不碍事了,咱出去走走吧。”   “谁和你走走。”   “你又不听支队长的命令了。”   “好,走就走。”   叶唯没办法,只好带着赵子铭四下逛游,没好气的介绍:“这儿是茅棚,这儿是茅房,这儿是食堂,这儿是操场。”   赵子铭指着一片小树林:“咱去那儿走走。”   走进树林,赵子铭惊喜道:“看,腊梅!”   树上几朵梅花傲雪绽放。   “小唯妹子,我折下来给你吧。”赵子铭准备爬树摘花。   叶唯不屑道:“我不喜欢梅花,这是你们国民党的花。”   “那你喜欢什么花?”   “我啊,我喜欢红艳艳的山茶花。”   “那得春天才有啊。”   “看完了,走吧。”叶唯要走,却被赵子铭抓住了胳膊,不怀好意的笑道:“再待一会。”   叶唯警惕起来:“你要干什么?”   赵子铭紧盯着她:“北泰城里到处都是日本人,稍有不慎就得送命,你知道为啥我这么卖命么。”   叶唯低下头,踢着地上的枯草,小声咕哝道:“谁知道。”   “因为你说了,救出老张就和我来往,能娶你当媳妇,我死都甘心,小唯妹子,你摸摸我的心,砰砰跳得厉害。”赵子铭抓住叶唯的小手往自己心窝上按,顺势将她揽进怀里,低头就要亲。   叶唯吓坏了,急忙猛推他,此时树林外有人喊道:“叶护士,赵司令,开饭了。”   是俩儿童团员来喊他们吃饭,赵子铭悻悻松了手,叶唯夺路而逃。   吃饭的时候,叶唯说啥不愿意坐在赵子铭身旁,这回武长青没有强求,酒桌上主要是男人们在开怀畅饮,谈打仗的事情,吃到一半,叶唯就悄悄溜走了,回到卫生队,白玲还在整理医药器械,见她回来奇道:“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叶唯道:“白姐,我怕。”   白玲道:“你怕什么,是不是那个赵子铭欺负你了?”   叶唯便将小树林里发生的事情说了,吐了一口气道:“好悬啊,赵子铭就是个大流氓,大土匪!”   白玲看着她的眼睛,很认真的说道:“但是他确实很爱你。”   叶唯红了脸:“谁稀罕他爱,我是八路军,他是国民党。”   “如果他也是八路军呢,他和叶政委,你选哪个?”白玲步步紧逼。   仔细想想,其实赵子铭长的不丑,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为人开朗,更有一副英雄虎胆,这样的男子放在何处,都是女人们心目中的最佳对象。   叶政委也不差,儒雅大方,打起仗来一点不比赵子铭差,更重要的是他党性强,理论知识丰富,谈起论持久战来滔滔不绝,有一种令人沉醉的睿智与成熟。   少女陷入了迷茫。   “白姐,我真的不知道。”   白玲叹口气:“小叶,战争年代,爱情是奢侈品,女人要找一个爱自己,疼自己的男人,才能好好活下去,如果只是为了革命工作而结合在一起的婚姻,是不长久的。”   忽然卫生队的大门被砸响,赵子铭醉醺醺的声音传来:“小唯,开门。”   叶唯吓坏了:“白姐,帮我拦住他,就说我睡下了。”   白玲微微一笑出去了,在院门口和赵子铭低声交谈了几句,关上门回来了,手上提了一个篮子,里面是红烧肉和鸡大腿,还有两个白面馍馍。   “这是你家赵司令怕你饿着,特地送来的。”白玲道。   第三十七章 组织安排   叶唯才不吃赵子铭送来的食物呢,根据地缺粮少油,病号伤员也不过是吃鸡蛋面而已,为了招待贵客,支队把过年预备的猪都给杀了,这个赵子铭借花献佛,真过分。   白玲见叶唯动也不动这一篮子食物,便提去给伤员们加夜宵去了,此时外面赵子铭又开始大吵大闹,荒腔走板唱着大戏,把卫生队的门敲的山响,不少已经睡下的乡亲们都披衣起来看热闹,最后还是武长青出面,才把赵子铭劝走了。   赵子铭喝多了,沾着枕头就呼呼大睡,武长青也一点醉意都没有,连夜召开了支队党委会。   “同志们,江北地区的敌后抗战工作陷入了一个僵局,国民党做的比我们要深入细致,当然这并不代表我们没有努力,而是实力差距太大,江北是陈子锟的老窝,他又是国民党上将,号召力和影响力远超我们,如果这样下去,我军进入江北的战略目标就会彻底失败。”   党委成员们严肃无比的点着头,支队长说的很有道理,在别的地区,八路军发展很快,唯有江北片区情况错综复杂,难以下手。   武长青道:“我们要发展壮大,首先还是动员群众,但这条路太慢,以我之见,不妨从陈子锟手里抢人,抠他一两支小部队过来,为我所用。”   叶雪峰道:“这无异于虎口拔牙,搞不好还会惹怒陈子锟,影响国共合作的大好局面。”   武长青道:“事在人为,赵子铭不是对小叶有意思么,不如咱们党委帮他俩撮合一下,赵子铭成了我们八路军的女婿,陈子锟也没话说。”   大家频频点头,参谋长道:“就是不知道叶护士什么态度。”   武长青道:“赵子铭是好样的,就是性格粗鲁了一些,不过不碍事,男人嘛,至于叶护士的思想工作,就交给雪峰来做吧,对了,雪峰你一直没发言,是不是有什么建议?”   叶雪峰缓缓道:“我服从组织的决定。”   武长青道:“那好,咱们党内民主一下,举手表决吧。”   党组成员都是些老革命,大老粗,脑子没怎么细想就都举了手,叶雪峰最终也没举手,只是起身道:“那就这么定了,叶护士的工作我来做通。”   武长青大手一挥:“散会。”众人夹着笔记本端着茶杯出去了,只留下叶雪峰一个人,他静静坐了一会,起身出门,冷冽的空气让他脑子为之一醒。   叶雪峰啊叶雪峰,你是一个革命者,不是普通群众,革命者天生就是要牺牲的,别说牺牲个人幸福了,就是死又何妨!   想到这个,他豁然开朗,但一思苦楚还是悄悄压在了心底。   ……   第二天一早,卫生队的大门又被敲响,伤员们都打趣:“小叶子,赵司令又来找你了。”   叶唯一夜没睡好,辗转反侧彻夜不眠,两只眼睛都是红的,此刻再也忍不住了,愤怒的走出去一把拉开门正要呵斥,却见站在门口的正是叶政委。   “叶大哥,你怎么来了?”   “小叶,我有话和你单独说,咱们找个僻静的地方。”叶雪峰的两眼浮肿,似乎晚上也没怎么睡。   与此同时,赵子铭也被勤务兵叫醒,说武支队长找他有事。   赵子铭没睡够,很不耐烦,见了武长青便道:“有事快说,我还想睡个回笼觉。”   武长青道:“赵司令,咱们是不是朋友?”   赵子铭打了个哈欠:“当然是朋友,要不然我也不会帮你们救人了。”   武长青道:“既然是肝胆相照的朋友,那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我希望赵司令和贵部加入八路军,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抗日。”   赵子铭慵懒的眼神忽然变得凌厉起来:“让我加入你们大青山支队,受你的指挥?”   武长青道:“你可以参与支队的领导工作。”   “哼哼,让我当什么,连长,营长?”   “不,如果你愿意,我把支队长的位置让给你。”   “把老大的位置拱手相让,你有这么大方?”   武长青笑了笑:“可能有些误解,我们共产党和土匪不一样,是有统一组织和领导的,支队受共产党江北特委领导,我们都受毛泽东同志的领导,革命没有高低贵贱,无论干部战士,都是抗日大业的一分子。”   赵子铭冷笑:“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们那一套我清楚的很,内斗起来,比打外人还下死手,你们共产党八路军,我高攀不起。”   武长青道:“令尊的事情,我也听说过一些,那是在特殊历史时期的特殊事件,我们党也是在不断进步的。”   ……   卫生队小院里,叶唯身体僵冷,心更冷,她寒声问道:“政委,这是你的意思,还是组织的意思?”   叶雪峰背对着她,毅然决然:“组织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叶唯深吸一口气,拢了拢头发:“好的,我明白了,但是我有一个问题,不问清楚是不会跟他走的。”   叶雪峰不敢看她,道:“你说。”   叶唯沉默了一会,幽幽道:“我想知道,你心里究竟有没有喜欢过我?”   叶雪峰毫不犹豫道:“没有,我自始至终都把你当妹妹看待。”说出这句话,他似乎听到了玻璃破碎的声音,他知道,那是叶唯的心碎了。   ……   队部里,武长青还在苦口婆心的劝说赵子铭加入八路军,但对方认准了死理,就是不答应,说的口干舌燥也只能得到一个答复,没门!   忽然外面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如果我答应嫁给你,你愿不愿意加入八路军?”   紧跟着,叶唯和叶雪峰走了进来,小护士素面朝天,眼角微红,脸上隐约有泪水冲刷过的痕迹。   赵子铭当场就恼了:“他妈的!谁逼你了!老子毙了他,我赵子铭是喜欢你,可我不是土匪,干不出抢亲的勾当,也不是党棍,不会包办人家的婚姻,叶唯,你看不上我没关系,我不会难为你,我知道其实你喜欢的是叶雪峰。”   说着拔出盒子炮顶住了叶雪峰的脑袋,这一幕太过突然,旁观者完全来不及反应。   “不要!”叶唯尖叫一声。   武长青沉声道:“赵司令,不要动手!”   警卫员们和赵子铭的护兵拔枪相向,室内本来就狭窄,双方的枪口都顶到对方脑门子上了,一打起来,全都得玩完。   叶雪峰凛然不动。   赵子铭道:“叶开,我爹的事情,我今天就不和你算账了,可是叶护士的事情,我不能不管,你狗日的要是个男人,就不要伤人家的心,你今天要是不答应娶她,我就一枪打爆你个陈世美的狗头!”   所有人都傻眼了,赵子铭当真是条真性情的好汉子,敢爱敢恨,快意恩仇。   “赵司令,有话慢慢说,你先把枪放下。”武长青劝道。   赵子铭却来劲了:“今天大伙都在,我就要主持这个公道,叶开,你痛快点,说,到底娶不娶叶护士?”   叶雪峰直视赵子铭的眼睛:“你刚才说不会包办人家的婚姻,是放屁的话么,你凭什么包办我的婚姻?”   “你!”赵子铭瞪起眼睛,狠狠的想扣扳机,却下不去手。   事情闹到无法收场,最后还是白玲进来劝了一番,赵子铭才收了手,硬梆梆丢下一句话,谁敢欺负叶护士,就要谁的脑袋。说罢带着手下骑马扬长而去。   劝说赵子铭部加入八路军的事情就这么黄了,武长青追悔莫及,自己竟然乱点鸳鸯谱,把叶政委喜欢的人安排给赵子铭,还自以为干了件好事。他找到叶雪峰作检讨,叶政委只是淡淡一笑,说你误会了,我和叶护士之间真没什么。   他说的是实话,即便以前少女心中有些朦胧的爱意,经过这件事的打击也荡然无存了,从此后叶唯像是变了一个人,那个活泼爱笑清纯可爱的小叶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沉默寡言,干活利索的八路军卫生员。   大青山支队属于敌后武装力量,归江北特委领导,武长青和叶雪峰都写了检讨请求领导处分。   1940年初,江北大地连续下了七天大雪,雪化的时候天气格外寒冷,老辈人说起码五十年没这么冷过,南泰乡下的房舍被日寇烧光了,临时建起来的屋子不够住,冻死了很多牲畜和体弱的老人孩子,老百姓过的苦,游击队过的也极其艰苦。   特委派交通员送来一封信,信中对支队进行了批评,但不是为了乱点鸳鸯谱的事情,而是因为敌后工作不见成效,已经大大落后于其他地区,领导指示,必须在短期内打开局面,扩展根据地,扩大部队规模,抢占敌后真空地带。   武长青和叶雪峰都很惭愧,招待交通员吃饭,顺便打听城里的消息。   交通员啃着窝窝头说,从北泰一路过来的时候,看见日本鬼子的卡车队跟一条长龙似的南下,车篷盖得严严实实,里面好像坐满了兵,卡车后面拉着山炮,足有十几门,最吓人的是还有两辆铁甲车。   “鬼子最近或许有大动作,不知道哪个村子要倒霉了,但愿不是冲咱们八路军来的,枪打出头鸟,我猜他们是冲国民党去的,到时候咱们看热闹就行。”交通员道。   武长青和叶雪峰对视一眼,神情都很严峻,日寇故意选择滴水成冰的隆冬季节进行报复,这是要斩草除根啊,没错,他们应该是奔着陈子锟的抗日救国联军去的,但江北不同于别的地区,国共合作还算融洽,八路军和抗日救国军是唇齿相依的关系,如果国民党被扫清了,大青山支队的末日也就不远了。   “快,让通信员去苦水井跑一趟,让他们提高警惕,防备鬼子偷袭。”武长青道。   叶雪峰接口道:“还有龙王寨和赵子铭那儿,也要派人去一趟。”   武长青看看他,拍拍他的肩膀,点点头。   三匹战马从牛马庄奔出,踏着厚厚的积雪朝抗日救国联军驻扎的村落奔去。   第三十八章 加入革命   抗日救国联军遍布江北,但主力尽在南泰境内,最大的两股武装是盖龙泉和陈寿的人马,赵子铭号称第七路司令,其实手底下只有百十号人,规模相当于一个团。   派去通知赵子铭的通信员正是武长青的儿子武英,小伙子骑着一匹枣红马来到驻地附近便被第七路的弟兄当奸细逮了起来,枪顶着脑袋押到土地庙里,赵子铭坐在虎皮椅子上,端着酒壶横眉冷目:“你来干什么?”   武英道:“先把我松开再说。”   “松开他。”赵子铭一摆手。   绑绳松开之后,武英才道:“奉支队长命令前来通报,日军大部来袭,请贵部多加小心。”   赵子铭嗤之以鼻:“我当什么呢,日本人来了我能不知道么?少他妈和我套近乎,你话也说完了,滚蛋吧。”   武英气得鼻子都歪了,掉头就走。   部下们不放心,问赵子铭:“司令,小鬼子真的打过来了?”   赵子铭道:“毛!鬼子来了我肯定第一个知道,安插在城里的眼线是白吃饭的么。”   众人便放下心来,继续喝酒吃肉,大冬天的,外面走一圈,鼻涕都能冻成冰棍,谁也不乐意出门,鬼子也是爹妈生的,想必也不愿意冒雪出门,再说他们的旅团长都让炸死了,谁还有胆下乡扫荡?   武英满肚子牢骚,嫌爹不该派自己来报信,赵子铭这样的土匪,死了就死了,少一个祸害,根本不值得同情,他怜惜战马,回去的路上不再骑乘,而是牵着马慢慢走,走了几里路,忽然看见大队穿白衣的人从县城方向以战斗队形开过来,心中一惊,仔细观看,竟然是披着白被单的鬼子!   不好,鬼子真的杀来了,他顿时陷入两难,是回牛马庄,还是再去找赵子铭,虽然千百个不愿意,但党的政策他还是清楚的,赵子铭再坏也是打日本的,和八路军是友军,他翻身上马,狠夹马腹,朝第七路驻地奔去。   武英又被押了进来,赵子铭拧起了眉头:“小子,你怎么又来了?”   武英道:“鬼子已经摸上来了,再不走就迟了。”   赵子铭见他一脸冷峻,不像是说谎,急忙从虎皮大椅上跳起来,马弁给他披上日本呢子大衣,走出庙门,鼻子耸动两下,空气中果然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   “传令,让弟兄们收拾东西,撤!”赵子铭道。   但是最宝贵的撤退时间已经被错过,鬼子三面包围了第七路游击队,战斗在仓促间打响,赵子铭手持双枪指挥战斗,以机枪火力压住敌人,让弟兄们从没有被围住的方向撤离。   几十个弟兄匆忙撤出,忽然斜刺里杀出一股日本骑兵,军刀在惨白的日光下闪耀,弟兄们挥枪格挡,招架不及,短短几分钟全做了刀下鬼,白雪红血,尸首分离,赵子铭钢牙紧咬,眼中喷火,端起一挺机枪扇面扫射,可是歪把子在严冬季节故障率高发,没打几枪就卡壳了,一颗子弹飞来,打中他的肩膀,机枪落地,人也栽倒了。   “司令,咋办?”一个部下喊道。   赵子铭看到部下不断被打倒,心中滴血不止,道:“先冲到坟地里坚守,等援军!”   驻地旁边有块坟地,地势略高,长满苍松翠柏,遍地坟头是极好的掩体,仗打到这份上,也顾不得惊扰祖先的清梦了,游击队员们搀着伤员撤入坟地,赵子铭下令不许乱开枪,一颗子弹务必打死一个敌人。   枪声顿时稀疏起来,但敌人反而不敢靠近了。   远方传来喊声:“赵子铭,你被包围了,投降吧,皇军给你一个保安司令干。”   赵子铭没答话,摸出一颗手榴弹都过去,轰的一声,清静了。   鬼子似乎并不急于收网,天寒地冻,就是困也能把人困死了。   赵子铭急了,他不清楚外面的情况,到底有多少敌军包围,陈寿的部队会不会收到消息前来增援。   他不敢保证陈寿一定会帮手,因为自己一向独来独往,除了陈子锟之外谁也不鸟,上回陈寿企图下命令给第七路,被自己生生拒绝了。   不管怎么样,不能坐视弟兄们把命交代在这儿,赵子铭挑了两个人突围报信,两人骑上战马疾驰而去,眼瞅着就要冲出包围圈,一阵机枪声响起,骑手栽倒在地。   阵地上一片沉默。   武英道:“我去报信。”   “你?行么?”赵子铭狐疑的看看他,这小子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嘴唇上一圈淡淡的绒毛,腰间围着赭红色的牛皮子弹带,背着盒子炮和地图袋,肩膀虽宽,但人很单薄,分明是个少年。   “行不行,试了才知道。”武英翻身上马。   赵子铭道:“开枪掩护他!”   枪声大作,武英猛夹马腹,战马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坟地,奔出百十米,敌人的机枪再次打过来,武英晃了晃,人不见了。   赵子铭一拳砸在地上。   弟兄们也都垂头丧气。   忽然,武英奇迹般的又出现在马上,原来他刚才使了个蹬里藏身躲过了敌人的子弹。   “小子好样的!”赵子铭大喜。   ……   牛马庄,部队已经集结完毕,随时准备撤退到外线,武长青的心绪有些不宁,时不时端起望远镜看一眼远方。   叶雪峰道:“时间不早了,撤吧,这次鬼子扫荡一定规模空前,咱们不宜正面迎敌。”   武长青点点头:“让后勤机关和乡亲们先撤吧。”   队伍慢慢开始行进,忽然远处一骑狂奔而来,武长青举起望远镜:“是武英回来了。”   来的正是武英,他滚鞍下马,气喘吁吁:“快,第七路被鬼子包围了。”   武长青发现他军装红了一大片,脸色惨白,急忙抱住儿子大喊:“卫生员!”   白玲和叶唯急忙赶到,剪开军装,发现武英胸前中了一颗子弹,打中内脏,流血过多,能坚持到现在就是奇迹。   “爹,快……快去救……”武英抓着父亲的手慢慢松开了,年轻的面庞上,失去了生命的光辉。   “武英!儿子!”武长青英雄泪长流。   战士们闻讯赶来,看到这一幕都不禁默默摘下了帽子。   武长青脱下军大衣盖在儿子的遗体上,冷静的对叶雪峰道:“计划改变,你带后勤机关撤离,我去救第七路的赵子铭。”   此时此刻,叶雪峰完全理解支队长的意图,他用力的点点头:“老武,保重!”   武长青亲率警卫连,丢下一切零碎,只带武器弹药,朝第七路驻地急行军而去,叶雪峰带着后勤机关和老乡们进山躲避敌人扫荡。   ……   这次扫荡,是日军为了报复田路少将之死而特地发动的冬季一号作战,出动了一个旅团的兵力,外加数千伪军,声势浩大,目的是消灭全江北的抗日武装,首当其冲的就是距离南泰县城较近的苦水井。   陈寿接到武长青的通报后也是疑神疑鬼,他不相信八路军会给自己通风报信,所以也耽误了撤退的最佳时机,不过他的部队多,武器精良,鬼子一时半会拿不下。   整个南泰县,乃至整个江北,到处都是战火弥漫,武长青率领的警卫连全部穿着日本军大衣,戴着日式90铁帽,走在旷野中倒像是一支日军,路上遇到几股敌人,隔得远远的挥动旗帜联络,都被他们糊弄过去,竟然有惊无险的接近了赵子铭的驻地。   战斗突然打响,八路军从背后攻上来,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武长青手持两把盒子炮冲在最前面,一枪一个敌人,打光了子弹,随手抢了一支刺刀枪,杀的血流成河,战士们在他带领下更是如同一群下山猛虎,一个连硬是打出一个团的气势。   外面打开了锅,赵子铭知道援兵到了,从坟头后面跃起,单手持枪:“弟兄们,冲啊!”   两股人马会合到一处,赵子铭有些惭愧:“武支队长,多谢你报信。”   武长青脸色铁青:“废话就不要说了,赶紧走,我掩护!”   一场血战,第七路终于成功突围,但牺牲了六十多个弟兄,活着突围的只有三十余人,赵子铭也挂了彩,等来到大青山深处的八路军密营,他已经陷入了昏迷。   军医白玲给赵子铭做了手术,取出了子弹,清洗伤口绑上了绷带,嘱咐叶唯在旁边守着:“如果发烧就喊我,咱们缺药,如果伤口感染,能不能挺过来就看老天了。”   老天很眷顾赵子铭,给了他强健的体魄,没过几个小时他就醒了,外面狂风怒号,山洞里滴水成冰,病床前坐着的竟然是朝思暮想的叶唯。   “妹子。”赵子铭轻轻喊了一声。   迷糊中的叶唯猛然抬起了头,看到赵子铭想支起身子,急忙严厉制止他:“不要命了你,快躺下。”   赵子铭摸摸身上,伤口处理的很好,笑道:“就知道我死不了。”   叶唯道:“你当然死不了,壮的跟头牛似的,又蠢又笨的野牛。”   赵子铭嘻嘻笑道:“这绷带是你帮我缠的吧。”   叶唯扭过头去不理他。   赵子铭没话找话:“这回真是死里逃生,对了,武英呢,我得好好谢谢这小子。”   叶唯眼圈忽然红了:“武英……武英他牺牲了,支队长就这么一个儿子,才十六岁。”   赵子铭顿时沉默下来,过了一会缓缓道:“我欠你们八路的,没什么可以偿还的,这条命就卖给你们吧。”   叶唯惊讶的抬起头:“你说什么?”   赵子铭郑重道:“我自愿加入八路军。”   第三十九章 帮你们建一座军工厂   叶唯没想到赵子铭为作出这个决定,顿时惊呆,看他一脸严肃,知道不是开玩笑,咬咬嘴唇道:“其实你不用这样……八路军纪律太严,你习惯不来。”   这句话让赵子铭心里暖融融的,如果叶唯一脸惊喜说欢迎你加入,那说明在她心中自己不算什么,既然能替自己着想,说明叶唯已经把自己当回事了,这是一个很好的兆头。   支队领导对赵子铭的加入也是持欢迎和肯定的态度,武长青建议给他一个副支队长的职位,叶雪峰表示赞同,但赵子铭却坚决不同意,他说我手底下只有三十多个弟兄,哪有资格当副支队长,当个排长就行。   武长青说,堂堂江北抗日救国联军第七路司令投到我们八路军来,岂能屈居排长之职,传出去不得说我们八路没有肚量,好说歹说赵子铭就是不同意,最后还是叶雪峰出了个主意,各让一步,将赵子铭所部编为大青山支队特务中队,给他一个中队长的头衔。   赵子铭脱下了皮褂子,换上了石榴皮染的二尺半,戴上了八路帽,打起绑腿,倒也像个革命战士,特务中队的战士们也换了军装,摇身一变从国民党的游击队变成了共产党的正规军。   第一天出早操,特务中队全体迟到,人家别的中队都拉出去溜了一圈了,他们才懒洋洋的走上操场,歪戴帽子斜挂着子弹带,绑腿也不扎,还打着哈欠,有些支队领导看见很不高兴,私下里说这样松散的纪律能打胜仗才叫奇怪。   中午吃饭的时候又闹了一场,特务中队跟着赵子铭吃香的喝辣的习惯了,进了山沟沟只能吃窝头,焉能不怨声载道,一个兵顺手就把窝头丢了,说老子不干了,纠集了几个人就要下山,被警卫连全逮了起来。   赵子铭闻讯赶到,不禁大怒,自古逃兵都是重罪,要杀头的,可是看着跟自己出生入死的弟兄被人枪毙,他也过不了这一关。   特务中队三十多号人全来了,还拿着枪,警卫连也出动了,火并似乎一触即发。   支队领导全到场了,一个个脸色严肃无比,武长青刚要说话,叶雪峰道:“老武,我是政工干部,我来吧。”   武长青点点头,他相信叶雪峰的能力。   叶雪峰道:“咱们八路军纪律严明,按说逃兵是要治罪的,不但要治罪,还要追究相关领导的责任。”   一听这话,赵子铭的眉头就竖了起来。   叶雪峰又道:“但你们刚来,还不习惯,尚且不能用革命战士的标准来苛求你们,既然不愿意当八路,我们绝不勉强,想走就走,奉送路费。”   那几个逃兵震惊的看着叶雪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特务中队的人按着枪柄的手也渐渐放了下来。   叶雪峰继续道:“在离开之前,我想请你们参观一下,跟我来吧。”   他说话语气不重,但却透着威严,那几个逃兵不由自主跟着他走,来到一处临时搭建的窝棚前,里面住着一家老小,正在吃饭,碗里是野菜糊糊。   “鬼子扫荡,咱们的过的艰苦,就连窝头也是老百姓从嘴里省出来的,他们说,战士们不能饿着杀鬼子,粮食供应给部队,自己只吃野菜糊糊,就这样也吃不饱……”叶雪峰摘下眼镜擦擦雾气。   那几个逃兵羞愧的低下了头。   一场危机化解于无形,第二天出操,特务中队竟然第一个集合完毕,但好景不长,坚持了没几天又松懈下去,武长青和叶雪峰也不计较,慢慢融合嘛。   没几天麻烦又来了,春节前夕,支队开中队长以上会议时,赵子铭竟然缺席,有人怀疑他当了逃兵,武长青根本不信,到了晚上赵子铭扛着半扇野猪几只山鸡回来了,说进山打猎去了,弄点野物给大伙儿过年。   武长青批评了赵子铭的擅自行动,说以后想干什么要给领导打声招呼,不为别的,出事了也好营救不是。   赵子铭满不在乎:“这不是没出事么。”   事后,武长青和叶雪峰商议如何教育赵子铭,叶雪峰建议把他和特务中队拉出去当独立部队使用。   “赵子铭是个人才,让他听从命令行事,限制了他的主观能动性,不如放出去单练,有什么任务直接交给他,但不必规定具体如何执行,老武,你看怎么样?”   武长青点点头:“我看行。”   支队长和政委和赵子铭进行了谈话,武长青说小赵你带着队伍单飞吧,能扩充二百人就让你当独立营长,扩充八百人就让你当独立团长。   赵子铭说我要是拉起三千人的队伍呢。   武长青一拍桌子:“那我就跟你干。”   “好,就这么定了。”赵子铭意气风发,自信满满。   带着队伍临出发前,他摘了一大束山茶花送到卫生队,叶唯没有多说什么,就三个字:“等着你。”   ……   山茶花开了,已经是1940年初春,鬼子的冬季作战取得了重大战果,陈寿的部队损失严重,不得不撤到大青山深处,和盖龙泉合兵一处,到处流窜,八路军也是一样,丧失了平原地区的根据地,只能在山区活动。   鬼子强征百姓修建公路和炮楼,以铁路为柱,以公路为链,以炮楼为锁,步步为营,压榨抗日武装的生存空间,乡设立维持会,村设立保甲,所有占领区百姓必须办理良民证,江北千里沃野,遍布炮楼,抗日局面进入低潮。   三月底,伪国民政府在南京成立,汪精卫出任国民政府主席兼行政院长,国旗采用和重庆一样的青天白日满地红,以示正统,但在旗杆上方增加一条长三角形飘带,上写“和平反共救国”,带尾巴的国旗在全球闻所未闻,一时传为笑谈。   汪政府既已成型,原来的南京维新政府取消,北平临时政府改为华北政务委员会,由日本军方直接控制,中国被分割为几大块,满洲国、汪政府,重庆政府,以及一些日本人掌控下的地方当局,而新疆则被趁火打劫的苏联掌控,华夏大地,四分五裂,遍地烽烟。   江东省属于汪政府管辖,柳优晋本来只是临危受命,为保护百姓充任伪职,现在正好下野,把省主席让给汪派人士,同时北泰市长萧郎也辞职不干了,他当这个市长是为履行和田路朝一的君子约定,现在田路少将已死,约定自然作废。   萧郎离职的时候两袖清风,除了一箱书之外,别无他物,就连日军指挥官都钦佩他的廉洁与才能,吩咐下面不许难为他。   春寒料峭的季节,萧郎坐着骡车离开了北泰,走在城外大道上,两旁柳树在悄悄发着嫩芽,大片的田地里,长出细小的枝叶,看起来不像是麦苗。   “地里种的是什么?”萧郎问赶车人。   车夫抖了个响鞭,道:“是土。”   “土?”   “就是大烟,民国十三年的时候咱江北就种过几万亩烟苗子,不过就那一季,后来大帅禁烟就都铲了,没想到现在又种上了,这玩意,害人啊。”车夫叹口气,不愿多谈。   骡车走了十里路,在一个路边的车马店停下,车夫喂骡子,萧郎进店休息,只见店堂内坐着一人,身穿光板羊皮袄,头戴毡帽,身材高大,一副络腮胡子,正是许久不见的陈子锟。   “萧市长,久违了。”陈子锟微笑道。   萧郎笑道:“胆子够大啊,离这儿不到五百米,就是鬼子的炮楼。”   陈子锟道:“这叫灯下黑。”   店里空荡荡的,没闲杂人等,想来这儿是游击队的一个联络点,萧郎放下心来,道:“最近几个月,可苦了你们了。”   陈子锟道:“可不是么,我去战区司令部开会的空当敌人发动扫荡,等我回来也无力回天,队伍损失很大,江北有煤铁资源,还有炼铁厂,敌人派驻重兵,想打开局面实在太困难了。”   说着,他叹口气端起了茶杯,其实心里还有别的不愉快,视作子侄的赵子铭居然投了八路,虽说是统一战线,但也让人心里有些疙瘩,他曾找赵子铭谈过,这小子一根筋,认死理,八匹马拉不回,看在他死去的爹面子上,也不好计较,由他去了。   萧郎心里一阵黯然,在自己印象里,陈子锟似乎从不叹气,现在居然也唉声叹气,想来抗战前景颇为不妙。   他想了想道:“欧洲战场局势不明,英法终究还是和德国刀兵相见了,想来法国的陆军,英国的海军,依然是举世无双的,待他们解决德国之后,就轮到日本了。”   陈子锟苦笑:“我曾经去过柏林,德国社会主义工人党洗脑的本事很不一般,德国人都魔症了,恐怕这回德国会把英法一锅给烩了啊。”   萧郎沉吟片刻道:“至不济,还有美国。”   陈子锟道:“美国人可不傻,即便参战,也要等到天下都打烂了,他们才出手捡便宜,哎,怎么越扯越远了,本来是想给你接风洗尘的,卸任市长之后,打算做什么?”   萧郎道:“打算进山参加游击队,不知道你欢迎么。”   陈子锟大笑:“当然欢迎,萧市长带了一口书箱啊,这是要进山苦读么?”   萧郎道:“这可不是闲书,都是工具书。”   陈子锟好奇心上来,走过去搬下书箱打开一看,里面尽是外文书籍,冶金化学类居多。   萧郎道:“你们需要热血男儿,但更需要知识,我这次进山,打算帮你们建一座真正的军工厂。”   第四十章 燕次长   萧郎是清华大学土木工程系的高材生,但玩起炸药来也是行家里手,想当初头次见面就亲手将淮江里的暗礁炸掉,给陈子锟留下深刻的印象,游击区不缺热血男儿,但缺少有文化有技能的知识分子,想必萧市长的到来,能大大的改善武器装备上的落后局面。   会面并没有太久,短短半小时后即各奔东西,萧郎进山,陈子锟去上海,两人在炮楼林立的江北平原上话别,四月天竟然有了一些萧瑟的气氛,前路漫漫,艰难险阻,尽在一声:“保重。”   陈子锟前往上海也是迫不得已,日军实施囚笼政策,用公路和炮楼把江北划分的四分五裂,队伍在大青山中得不到任何物资支援,别说武器装备了,吃盐都成问题,重庆方面指望不上,只有亲自出马想想办法。   经过两年的占领,敌占区在高压统治下慢慢趋于平静,陈子锟乘坐曾蛟安排的客船先来到省城,走马观花的看了一遍,街上百姓皆面有菜色,松林路上昔日官邸已经变成日寇指挥官的别墅,淮江上新建了一座铁桥,据说是日本人设计施工的,远远看上去质量倒也过硬,车水马龙的倒也热闹,城市的总体氛围甚至比重庆还要显得祥和一些。   陈子锟不是一个容易触景生情的人,但看到这一幕也不免伤怀,对于老百姓来说,不管是谁当政,日子总要过下去,当他们习惯这种统治以后,中国就会慢慢亡了,就像三百年前明朝亡于满清那样。   他站在江边沉思的时候,双喜一直在旁警戒,这个当年的南泰小土匪已经成长为三十多岁的干练汉子,军衔也已经升为上校,却一直担任着陈子锟的副官,兢兢业业,尽职尽责。   陈子锟问他:“双喜,你说中国会不会亡?”   双喜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中国会不会亡我不好说,但咱们当军人的,横竖不过是一个死,都死了还管那么多干啥。”   这话说的豪气,如果全中国的军人都抱着这种必死的态度,那中国就一定不会亡,陈子锟拍拍双喜的肩膀道:“跟在我身边当了这么多年副官,埋没你了,等这趟差事办完,派你下去当个团长吧。”   双喜道:“我不是那块料,还是给您当副官合适。”   陈子锟笑笑,没说什么。   从省城到上海的船票不大好买,售票窗口外熙熙攘攘,人们拿着花花绿绿的钞票排队买票,日占区通行的货币很杂乱,有维新政府的华兴券,有华北流通过来的联银券,还有日本军票和国民政府发行的法币,最坚挺的居然是法币,而最不被认可的却是军票。   这一点让陈子锟很是欣慰,至少在普通老百姓眼里,重庆政府的钱比日本人的钱好用,说明大伙儿都觉得日本人不长久。   好不容易买了两张船票,一路来到上海,秘密联系了李耀廷,在法租界一处联络点和他见了面。   “哎呀锟哥,你怎么这幅摸样?”李耀廷看着满脸胡须,苦力打扮的陈子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陈子锟笑道:“我的目标太明显,万一被七十六号盯上可就糟了。”   李耀廷道:“这次上来有什么计划?”   陈子锟道:“筹措粮草物资,我虽然顶了个第三战区副司令长官的头衔,但手上没有任何权限,重庆方面也没有支援,只能自己想办法,上次从香港运来的摩托车本来打算运去打游击,不过看目前的形式也用不上,不如在上海卖掉,换成机器、药品偷运回江北。”   李耀廷道:“现在上海汽油短缺,摩托车未必好卖,我想想办法吧,运输环节很难办,你知道,租界是孤岛,外围都是日本人,没有宪兵司令部的派司,哪怕一袋粮食,一颗子弹也运不出去,不过你可以找你小舅子帮忙,他现在可是汪政府的红人。”   “哦,燕青羽现在做什么?”   “国民政府宣传部次长,怎么样,够牛比吧,不过前面要加一个伪字。”   “这样啊,那我倒要见见他。”   ……   经过秘密联络,陈子锟和燕青羽在法租界一家咖啡馆见面了,燕青羽的派头果然和以前不同,坐着一辆政府牌照黑色大轿车前来,还带了两个彪悍干练的随从。   “行啊,不声不响都当上大官了,燕次长。”陈子锟揶揄道。   燕青羽道:“汪政府的官儿,不作数的,我这个宣传部次长,就跟狗屁一样,纯粹充数,还不是仗着日本人撑腰,硬塞进去的,你知道徐庭戈么,他和我一样,都是御机关的人,也被塞到司法部做了次长,其实还不是日本人安插的内线,生怕汪系的人独大。”   陈子锟道:“徐庭戈也当了次长了,不错不错。”   燕青羽道:“你是不知道,汪政府里面那个乱,派系错综复杂,勾心斗角已经到了明面上,司法部长罗君强和特工主任李士群不和,一心想打死他,李士群也找了一帮刺客,整天暗算罗君强,内政部长梅思平和社会部长丁默邨水火不容,同是七十六号当家人的李士群又和丁默邨尿不到一个壶里,高层方面,周佛海和陈公博也是势不两立。”   陈子锟道:“汪政府的官儿,不好当啊。”   燕青羽道:“可不是么,除了内斗,还要应对重庆方面的暗杀,去年底丁默邨差点被中统的人搞掉,据说出动女特务色诱他,最后一刻出了纰漏,那女孩子才二十出头,被秘密处死了。”   陈子锟叹道:“中统搞暗杀,毕竟不如军统更专业,不过暗杀这种事情,终究不上台面,搞谍报重的是搜集军事政治文化经济方方面面的情报,供最高当局决策用,一味暗杀,不免落了下乘。”   燕青羽道:“可惜重庆方面不重视您啊,居然发配去江北打游击,简直大材小用,就连御机关的人都连说可惜,准备策反你呢。”   陈子锟轻蔑的笑笑:“策反我?难道让汪精卫让位给我?这事儿先不提,你说说汪政府的官儿,除了内斗还干啥?”   李耀廷道:“高级点的争权夺利,中层的像吴四宝林之江这样的,就忙着搜刮民财,他们一心把持上海的烟土买卖,可是这生意已经被我们御机关给包了,七十六号不敢对日本人下手,就捡软柿子捏,几次暗杀盛文颐,要不是日本宪兵护着他,早让人干死了。”   陈子锟大笑:“有点意思,正好浑水摸鱼,不过你这个宣传部的次长油水似乎不大,还是司法部警政部社会部这些强力部门好啊。”   燕青羽苦笑:“我何尝不想啊,可是我是电影明星出身,搞宣传对口啊,其实我混起来也是全靠你了,要不是上回你让我进言日本人,在江北种鸦片,减轻对热河烟土的依赖,也不会受到器重,蒙疆驻军把热河烟土的价格提的太高,利润大受影响,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次江北土进入市场,定然能把热河土挤出去。”   陈子锟冷笑道:“江北土能不能丰收,还要看……”   话没说完,外面进来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远远招呼道:“燕次长好雅兴。”   燕青羽看见来人,起身握手:“胡次长今天没去部里?”   那人笑道:“上午去报社了,中午约了文艺界的朋友打桥牌,这位是?”眼睛看向陈子锟。   燕青羽敷衍道:“一个老朋友,从外地刚过来。”   陈子锟微微颔首致意,觉得这个男人眼神飘忽,游移不定,但气质上不像特务。   男人微笑着走了,燕青羽道:“糟了,被他看见可不是好事。”   “这人是?”   “胡兰成,和我一样,宣传部次长,不过他是实职,还兼着中华日报的总主笔,不像我只是挂了个虚衔。”   “哦,无耻文人啊,有什么危险?”   “你不知道,他和七十六号那帮人走的很近,而且他是报人出身,脑子灵光的很,有过目不忘的本事,难保他不认识你这张脸。”   这样一说,陈子锟倒有些紧张了,不是怕自己行踪告破,而是怕给燕青羽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好不容易在汪政府安插如此级别的人员,损失了岂不可惜。   燕青羽起身走过去,片刻回来道:“胡兰成不在,想必告密去了,咱们走。”   出了咖啡馆,陈子锟上了燕青羽的防弹大轿车,一路沉思,到目的地后忽然道:“你我见面势必泄漏,到时候他们问起,你就这样说……”   一番面授机宜,燕青羽连连点头。   果然,燕青羽回到住所后,立刻被电召至御机关问话,御竜王和颜悦色的坐在对面,端着一杯咖啡道:“燕桑,中午去哪里了?”   燕青羽不慌不忙道:“去和一个人见面了。”   “哦,可以告诉我,这个人是谁么?”   “当然可以,我正想汇报呢,此人正是重庆委任的江北游击区总司令陈子锟。”   “你和他见面,都聊了些什么?”御竜王笑里藏刀。   第四十一章 曲线救国   燕青羽镇定自若,早打好了腹稿:“上次香港会面泄密,重庆最高当局迁怒于我姐夫,打发他到江北去做了光杆司令,虽然名义上是第三战区副总司令,但手上一点权也没有,局势这么糟糕,是聪明人就得考虑后路了。”   御竜王道:“身为一个将军,没有比丢了地盘,打光了军队更悲惨的事情了,对陈将军的遭遇,我深表同情,如果他愿意投诚的话,我可以担保给他南京政府中谋取一个重要的位子。”   燕青羽道:“我只是穿针引线,具体细节还是让我姐夫和今井武夫大佐谈吧。”   御竜王轻笑:“为什么要麻烦大佐阁下,我来就可以了。”   燕青羽迟疑道:“这个……恐怕不对等吧。”   御竜王傲然道:“败军之将有资格要求对等么?”   御机关最近风头正健,旗下宏济善堂经营上海滩鸦片买卖,每月能有百万进项,除了上交兴亚院、大本营的利润外,留存的款项极多,甚至超过梅机关的经费额度,御竜王迅速完成从外交官到特务头子的转变,他本身又是贵族出身,从小眼高于顶,如今大日本帝国版图大大扩张,他的野心也随之膨胀起来,一心想亲自立下大功,让父亲为自己骄傲。   燕青羽只好安排会面,这次会晤选择在法租界的安全地带,双方只带了三名随从。   与香港会晤不同的是,这次日方的主要代表是御竜王,陈子锟很意外,问为什么看不到今井武夫大佐,御竜王颇为倨傲的答道:“如果阁下能代表重庆政府的话,我就可以全权代表大日本帝国。”言下之意这次会晤级别较低,一个少佐出面即可。   陈子锟不和他争一时之长短,开门见山道:“我不能代表重庆,但可以代表百万江东父老。”   “那么,将军是为何而来?”   “当然是为了和平而来。”   御竜王哈哈大笑:“陈将军果然是中华之俊杰也,如果中国能多几个阁下这样的人就好了,那样大东亚共荣圈一定能早日建成,有日本的科技和统率,满洲和中国的资源与人力,何愁英米鬼畜不灭,陈将军,我可以作出保证,汪政府军政部长的位子非你莫属。”   陈子锟冷笑:“我有说过要当汉奸么?”   御竜王故作惊奇道:“难道您不是为了和平而来么?”   陈子锟道:“自然,不过我请教一个问题,贵军在江北一隅之地常驻旅团级别的重兵,而在江南却只有一个联队,却是为何?”   御竜王道:“还不是拜将军所赐,上任伊始就来个下马威,歼灭我少将旅团长一名,皇军兵力确实捉襟见肘,但威严不能丢,江北治安一日不靖,皇军的重兵就一日不退。”   陈子锟道:“我江北儿女英勇不屈,贵军怕是还要再损失一两个将军。”   两人针锋相对,唇枪舌剑,纯粹是为了压制对方的气势,其实心里都有数,江北治安战占用大量兵力,派遣军司令部早就头疼不已,如果能解决此问题,定然是大功一件,而江北游击军在日军高压下度日如年,缺盐少药,非战斗减员大增,这样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   燕青羽打圆场道:“今天大家坐在一起,都是抱有诚意的,不妨讨论出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解决办法,总之都是为了和平,为了黎民苍生的福祉,为了大东亚共荣嘛。”   御竜王道:“解决办法当然有,陈将军率部投诚即可。”   陈子锟道:“不可能。”   御竜王起身道:“将军没有诚意,谈判到此为止吧,失陪。”说罢狠狠瞪了燕青羽一眼,大有责怪他办事不力之意。   燕青羽急忙劝他:“少佐留步,且听陈总司令的意思。”   陈子锟悠悠道:“我是不会附逆的,但我的部下处境艰难,我想帮他们谋一条出路。”   御竜王心中窃喜,知道自己施压成功,这个陈子锟终于松口了。   他揶揄道:“这就是你们中国人所说的曲线救国吧。”   陈子锟淡淡一笑,不予回应,开出自己的条件:江北游击军只接受南京汪政府改编,不当皇协军,要求一个军的建制,必须原班人马不能打乱,先给军饷武器被服,再谈投诚的事情。   御竜王讨价还价,只愿意给一个旅的编制,接受改编后再给武器装备军饷。   陈子锟摇头不已:“no,no,no,一个旅绝对不够。”   “将军所部不过千余人枪,一个旅已经是照顾了,如果谈不下去,可以回去考虑考虑再说。”御竜王依然是咄咄逼人,起身欲走。   陈子锟懒洋洋道:“都说御桑机警过人,我看不过尔尔。”   这话戳到御竜王了,他年幼时发过一场脑炎,曾被家族视为傻子,长大后最忌讳别人说他不够聪明,顿时黑脸道:“将军何出此言?”   陈子锟道:“我本来以为你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谁知道……”故意缄口不言,摇头叹息,起身拿了风衣礼帽告辞:“御桑,回去好好想想吧,你我的利益是一致的,帮我就是帮你自己。”说罢扬长而去。   御竜王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自己还是嫩了点,最后被陈子锟将了一军,关键是他怎么也转不过来这个弯,为什么帮了陈子锟就是帮自己,两人有什么一致的利益关系。   回到百老汇大厦的办公室,他依然一言不发,阴晴不定,御机关的工作人员都诚惶诚恐,燕青羽更是心里打鼓,生怕御竜王翻脸。   “燕桑……”御竜王终于开口。   “哈伊。”燕青羽会意,将闲杂人等赶了出去,拿出一支烟递过去,帮他点上。   御竜王抽了一口,道:“我想知道,陈子锟的话是什么意思。”   燕青羽松了一口气,看来自己多虑了,这小鬼子别看表面上眉清目秀透着一股精明劲儿,其实脑活儿差得很,换成一般中国人,早就心领神会了,日本人一根筋,非得把话透了才明白。   他斟酌一下语言,道:“收编游击队,花的是谁的钱?”   御竜王道:“花的当然是日本政府的钱,等等,这笔钱名义上应该是汪精卫的南京政府出,但南京政府账上没钱,最终负担还是落在老百姓身上,我想明白了,这钱是中国人自己出的。”   燕青羽笑道:“那就是了,反正不从您兜里往外掏一个子儿。”   御竜王糊涂了:“这个有关系么?”   燕青羽道:“当然有关系,你想啊,花别人的钱,办自己的事儿,我姐夫开价一个军,你还一个旅,省出来的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这钱省下来,谁也落不着好,不如你卖我姐夫一个人情,帮他弄一个军的编制,他这人讲义气,你敬他一尺,他敬你一丈,咱们礼尚往来,不就成朋友了么,再说江北可有咱们机关种植的十万亩烟苗,那可是重大投资,万一有个闪失,损失都是天文数字,收编了游击军,他们不得感谢您,帮咱们把烟田看护的妥妥的,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御竜王点头沉吟:“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明白了一些。”   燕青羽趁热打铁道:“哥们,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咱们出生入死的图个啥,难道真是为了天皇他老人家?难道真是为了中华民族?都是鬼扯。”   “燕桑,注意你的言辞!”御竜王忽然提高了语调。   这个关头燕青羽哪里会停,继续道:“说到底,不就是混一个封妻荫子,荣华富贵么,眼下虽然重庆一败再败,但元气还在,一时半会灭不掉,日本国力有限,想吞掉那么大一块肉不大容易,再说太平洋对岸不还有美国么,有句话说得好,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酣睡,日本在这边闹腾的挺大,美国能不着急?你是去过美国的,他们的实力不容小觑,真打起来,胜败未可知啊我的竜王兄弟。”   御竜王目光有些呆滞,去年秋季关东军在诺门罕在苏联激战一场,他是看过内参的,那败的叫一个惨,别看日本在亚洲是老大,放在世界上还不够看,区区一个苏联就能把皇军揍得满地找牙,美国佬若是参战,大东亚共荣圈的前景还真是不妙。   燕青羽趁热打铁道:“御机关现在很受兴亚院和大本营的欣赏,那因为需要我们做一些隐蔽的,见不得光的事情,如果有一天战争结束了,咱们这些搞特务的就没了饭碗,正所谓有权不用,过期作废,现在不趁机捞一把,更待何时!”   御竜王不是傻子,只是身为日本华族,脑子里只有为天皇效忠,为帝国尽职的纯洁思想,没被那些歪理邪说玷污,燕青羽如同一只长着恶魔角的苍蝇般在他耳畔嗡嗡的聒噪着,他本能的想斥责他,扇他的耳光,可是却不由自主的想听下去,而且心底有个声音在不停地附和着:“他说的对啊,难道不是这样么。”   “燕桑。”御竜王的声音有些干涩。   “哈伊。”燕青羽凑过来,嘴角挂着邪恶的笑容。   “去告诉你姐夫,一个军实在太多了,我可以帮他争取一个师的编制,武器装备全套供应,防区就设在江北,但我有一个条件。”   “请讲。”   “这支部队要服从我的命令。”   第四十二章 似是故人来   “服从他的命令。门也没有!”当陈子锟知道御竜王的条件后,一口回绝。   燕青羽不解:“姐夫,可别把话说死啊,我可费了老鼻子劲才把他说动了。”   陈子锟道:“他是御机关的少佐,凭什么给和平建国军的师长下命令?名不正言不顺,这事儿说不通,当然了,既然是朋友,互相帮忙是应该的,御竜王一句话,我们自当赴汤蹈火,你把这话带给他。”   燕青羽充当信使的角色,又颠颠跑回去传话,御竜王感慨道:“你们中国的文化真是博大精深,同样的意思,非要用不同的话来表达,真是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   燕青羽只有讪笑:“哪里,哪里。”   双方就这样进行着一轮轮的秘密会谈,有时候在法租界进行,有时候在公共租界进行,都选择僻静的酒店房间或者咖啡馆的包间,在严密的安保措施下从未出过纰漏。   五月初的一天,终于达成协议,江北游击军向南京政府投诚,编制为和平建国军江北守备师,定员八千人,武器装备由南京提供,驻地北泰,守备师的主要任务是地方治安,清剿游击队,保护御机关在江北的特种经济作物,受南京陆军部和御机关的双重指挥,作为回报,御机关会推荐陈系大将柳优晋出任江东省长。   协议一式三份,御竜王已经准备好了,笑眯眯推过来让陈子锟签字。   陈子锟推回去:“还是不签了吧。”   御竜王道:“难道将军要变卦?”   陈子锟道:“这就是个君子协定,不需要签字画押,再说协议有约束力么?协议和条约这种东西天生就是要撕毁的,而且留下文字性的东西,对你对我都不是好处。”   御竜王想了想道:“好吧,那我们就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两人紧紧握手,摇动着手臂,各怀鬼胎的笑了。   最后一轮会谈结束,御竜王先走,陈子锟从后门离开,刚出门就觉得气氛不对,有杀气!   一阵刺耳的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传来,一辆黑色大轿车疾驰而来,车窗内探出两人,手持速射型毛瑟枪一阵狂扫,瓢泼般的弹雨将保镖们打倒在地,陈子锟险些中弹,一边拔枪还击,一边向自己汽车奔去,离得远远就看见司机头部流血倒在驾驶室里,弄堂另一侧出口处,横着一辆汽车,黑色礼帽下是狰狞的嘴脸和黑洞洞的枪口。   子弹在弄堂里横飞,陈子锟带来的保镖尽数倒在血泊中,双喜举枪扫射,回头大喊:“我掩护,你快走!”   对方来势汹汹,显然不打算留活口,陈子锟来不及多说什么,一纵身抓住三米高的围墙,紧跟着身子一卷就上去了,转瞬消失,杀手们没料到他能越过这么高的墙,气急败坏的一阵扫射,打得墙头上砖石碎屑横飞。   陈子锟刚落地,汽车就追了过来,对方显然比他更熟悉环境,而且作风极其狠辣粗野,和以前打过交道的青帮混混截然不同,一时间分辨不出是哪路人马,唯有一路狂奔,尽快逃生。   陈子锟冲上了大街,车水马龙,街心站着指挥交通的印度巡捕,回望追过来的杀手们,果然投鼠忌器,偃旗息鼓,悄悄将枪藏进了衣服,但依然步步紧逼,目露凶光。   一辆电车叮叮当当响着铃驶过,陈子锟忽然拔腿狂奔,跳上电车尾巴,杀手们骂骂咧咧的快步走回弄堂,上了汽车。   电车向虹口方向驶去,陈子锟找了个座位坐下,售票员走过来:“先生,买票。”   陈子锟伸手进西装内兜掏钱,却摸到湿漉漉一片,摊开手掌一看,鲜红的血,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中弹了。   “先生,侬受伤了。”售票员惊呼,周围乘客也都起身离开,和他保持距离。   陈子锟回望车后,那辆杀手乘坐的轿车如同幽灵般不舍不弃的跟在后面,心中便是一疼,这回遇到硬茬子了,或许双喜已经死了。   电车驶过街道拐角,陈子锟一跃而下,跌跌撞撞进了弄堂,血从衣服上留下,在地上留下点点踪迹。   陈子锟已经不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了,他的脚步有些踉跄,眼前的景物也变得模糊起来,恍惚中他想到年少时候,意气风发,快意恩仇,暗杀英国巡捕后也曾这样走在上海的街道上,后来遇到了宋三小姐,被她搭救,再后来在鉴冰的闺房里养伤,一晃都二十年过去了。   左胸的伤口还在流血,应该没伤到心脏,不然支撑不了这么久,他有些走不动了,寻了个台阶坐下,摸出一支烟来点燃,抽了一口,呛得咳嗽起来,眼前依稀浮现出林文静青春年少的身影,巨大的火车头,正阳门车站外捡烟头的少年。   据说人快死的时候,这辈子的事情会在眼前过一遍,难道自己要像狗一样倒倒毙在上海滩一条无名的弄堂里么!陈子锟一咬牙站了起来,朝弄堂口走去。   四个杀手迎着他走过来,面对一个垂死挣扎的人,他们不屑于使用枪支,这儿是虹口区,日本侨民云集的地方,用枪是不和谐的。   一个杀手从腰间抽出了匕首,在手里晃着,嘴角挂着冷笑。   陈子锟站的不稳,血滴滴答答流在地上,他吃力的问道:“你们是谁的人?”   “让你死的明白些吧,我们是七十六号的人。”杀手答道。   陈子锟手一垂,袖子里的飞刀落在掌中,他纵横江湖数十年,岂会死在这些小杂鱼手中,刚才不过是故意示弱罢了,搞清楚了谁是幕后黑手,这几个小子的死期也就到了,只是……他的手有些抖。   正要动手,忽然一个穿和服木屐的醉鬼出现在弄堂里,似乎没看见剑拔弩张的景象,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扶着墙走过来,四个杀手不约而同的停下脚步,斜眼看他,是个普普通通的日本侨民,没什么威胁性。   醉鬼走过他们身边的时候,佝偻的身子慢慢站直了,慢慢道:“你们不能杀他。”   杀手们这才觉得不妙,但为时已晚,醉鬼的动作快如闪电,二尺长的协差上下翻飞如白练,嗖嗖几声,四个杀手同时定格,然后慢慢的倒了下去。   醉鬼背对着陈子锟站着,慢慢将协差插回木鞘,一口地道的南泰土话:“大帅,要不要紧?”   陈子锟苦笑道:“有十年没见了吧,茂才。”   “十一年。”打扮的像个日本人的梁茂才答道,声音有些萧瑟,有些低沉。   “过来,扶我一把。”陈子锟向他伸出了手。   ……   咖啡馆后巷,租界巡捕正在收尸,御竜王和燕青羽站在一旁,用手帕掩着鼻子,五月初的上海气温已经很高,血腥味浓重,让人很不舒服。   会谈结束后,陈子锟竟然遭遇伏击,弄堂里陈尸数具,但没有陈子锟和双喜,这让御竜王很是气急败坏,会谈是极其机密的,不知道为何走漏了风声,下手的究竟是重庆特务,还是七十六号的人也未可知,但不管是哪一方的人,此举都让御机关蒙羞。   燕青羽似乎并不担心:“以我姐夫的身手,应该没人伤的了他,只是咱们御机关的一举一动都被人家监视着,这样不太好吧。”   御竜王面色阴沉:“替我约晴气庆胤。”   晴气庆胤中佐是梅机关的首脑人物,曾经做过土肥原将军的助手,在谍报界颇有名气,但是面对身份显赫的御竜王少佐,他也不敢端架子。   “我可以向少佐阁下保证,梅机关没有参与此事,我甚至不知道陈子锟在上海。”晴气一脸无辜的说道。   “这个老狐狸。”御竜王心中暗骂,嘴里却很客气:“前辈,陈的生死对御机关,乃至与大东亚圣战都很重要,如果可以的话,请帮帮忙,拜托了。”   晴气皮笑肉不笑道:“我实在爱莫能助,不过提醒阁下一声,阁下正在进行的谈判,是不是挡住别人的路了?中国有句老话,挡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   御竜王恍然大悟,谈判如果成功,御机关的手就伸进了江东省,最不高兴的应该是汪精卫政府,汪政府和满洲溥仪政府不同的是,汪精卫至少还是有点政治抱负和能力的,手下也有一帮得力干将,他们虽然不明和日本人作对,但暗地里小动作可不少,七十六号为了争夺鸦片资源,一直想暗杀宏济善堂的盛文颐,搞的盛文颐风声鹤唳,走到哪儿都带着一队日本宪兵当保镖。这回对陈子锟下手,一定也有他们的份儿。   ……   沪西,极司菲儿路76号,特工总部主任李士群正在批阅文件,他很随意的在一张张行刑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最近抓了一批重庆特务,本着以牙还牙的方针,在严刑拷打后一律枪毙,决不姑息。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秘书走了进来,眉头皱着,似乎有些慌乱。   “什么事?”李士群有些不悦。   “主任,御竜王来了,已经进了院子,外面停着两辆卡车,似乎……”   “似乎什么?”   “似乎坐满了宪兵。”   李士群大吃一惊,七十六号的靠山是梅机关,和御机关没什么牵扯,御竜王突然登门拜访,还带了两卡车的宪兵,这是打算先礼后兵啊。   御竜王是穿军装来的,白手套,长马靴,佩刀铿锵,来者不善,进门也不坐,语气很强硬:“李士群先生,希望你把人交出来。”   第四十三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   李士群是个聪明人,他早就通过晴气打听过御竜王的背景,那可是通着天的人物,绝对不可以招惹,以他和日本人多年打交道的经验来看,这回装傻充愣的招数都不好使,触怒对方的结果只能是宪兵抄了七十六号。   这种情况是绝对不容发生的,否则特工总部的颜面就全没了,李士群笑脸相迎,问明来意后诚恳道:“我不太过问下面的具体工作,或许是吴四宝他们私自乱来,请给我十分钟时间,我核实一下。”   御竜王准备的是先礼后兵的路数,李士群如此客气,他也不便发作,坐在办公室里看着李士群打电话。   李士群一通电话,终于搞清楚了事情原委,今天七十六号警卫大队确实到公共租界出勤过,而且抓了一个人回来,不到十分钟,满脸血污的双喜就被带了上来,腰部以下的衣服都是湿的,显然是押在水牢里。   御竜王认识这是陈子锟的副官,提出要把人带走,李士群满口答应,并且承诺一查到底,看看到底是谁在拆御机关的台,御竜王才不相信他的连篇鬼话,让人搀着双喜扬长而去。   双喜神智还算清晰,在车上告诉御竜王,自己被捕的时候,陈子锟已经逃离,但是究竟有没有脱险却不知道。   御竜王派人把双喜送去虹口的日本医院,打电话回办公室询问有没有发现陈子锟的踪迹,回答是否定的,联系了李耀廷和苏青彦之后都没有结果。   对方或许以为暗杀是自己安排的吧,御竜王一阵气恼,他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让捣乱的家伙付出代价。   与此同时,虹口一处民宅内,陈子锟赤着上身坐在椅子上,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拿着小镊子从他伤口里夹出一颗变形的子弹头,然后用酒精擦拭伤口,敷上药粉,再用绷带缠上,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陈子锟向她道谢,她也只是莞尔一笑。   梁茂才递过酒壶,陈子锟接了尝了一小口,赞道:“我还以为是日本清酒,原来是南泰高粱烧。”说着闷了一大口,望着出门倒水的女子道:“你媳妇?”   梁茂才点点头:“是的,她叫柳生晴子,是日本人。”说这话的时候,他眼中有淡淡的无奈与毅然。   陈子锟沉默了,半晌才道:“你就是为了这个才十年不回家?”   梁茂才摇摇头,又点点头:“我没脸回去,也不能回去,他们容不下她,晴子毕竟是个日本人。”   外面的柳生晴子冲他们笑了一下,笑容和煦甜美。   陈子锟拍拍梁茂才的肩膀:“不就是找了个日本娘们么,多大事,这是为国家争光知道不。”   梁茂才笑了笑,脸上皱纹很深,不过却找到一丝当年狂放不羁的感觉。   “跟我回去吧,容得下她。”陈子锟望了一眼门外的柳生晴子。   梁茂才迟疑了一会,最终还是点了头。   ……   陈子锟安然无恙的回到了法租界,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想报复却无从下手,七十六号戒备森严,无法强攻,李士群丁默邨等特务头子深居简出,行踪诡秘,难以下手,正在犯愁之际,一个女人来到了李耀廷的别墅。   这个女人正是在陈子锟视线中消失很久的唐嫣,她带了花篮来探望伤员,让大家都很吃惊,陈子锟受伤是机密,上海滩没几个人知道,唐嫣竟然晓得,而且还能准确的找到陈子锟的住处,看来共产党的情报工作确实了得。   时间过去那么多年,陈子锟与唐嫣间的龃龉早已随风而去,两人坦然面对,其他人等悄悄退出房间。   “你老了。”唐嫣叹口气说。   “你还是那么年轻,头发都是乌黑的。”陈子锟道。   唐嫣自嘲的笑笑:“保养这头青丝,花费可不少呢,对了,家里都好么,嫣儿好么?”   陈子锟心中一动,为何唐嫣不问别人,只问嫣儿,想必是女儿的名字让她心中纠结许久吧。   此时再叙旧情是不合时宜的,陈子锟应付几句,岔开话题:“你这次来,恐怕不是看我这么简单吧。”   唐嫣道:“首先是来看你,其次是告诫你莫要做傻事,暗杀你的人并非李士群。”   “哦,那是谁?”   “周佛海!”陈子锟心中巨震,什么时候得罪了这尊佛。   周以前做过国民党宣传部次长,也算中央大员,但比陈子锟还是差点意思,此公跟随汪精卫叛变之后,在南京伪政府身居要职,身兼财政部长,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中央政治委员会秘书长,内政金融特务一把抓,据说汪政府的部委官员都是他一手提名,可谓权势滔天。   唐嫣看出陈子锟心中困惑,提点他道:“你和御机关的谈判是否涉及到江东省的省长人选问题?”   陈子锟点点头。   唐嫣道:“就是此事触怒了周佛海,江东省长的人选,他早有腹稿,岂容他人定夺,即便是日本人也要尊重他的意见,但他又不想轻易和日本人翻脸,所以就采取了针对你的举措,七十六号李士群和他不和,这件事他是直接委派下面人做的。”   陈子锟道:“越级下令,岂不乱套了。”   唐嫣笑道:“岂止如此,七十六号内部混乱不堪,拉帮结派,高层斗争杀人不见血,中层斗争就是刀光剑影了,看谁不顺眼,直接一枪毙了,在机关内部挖坑埋了,一个月总有几个人失踪,大家早就见惯不惊了。”   陈子锟无语。   唐嫣又道:“还有一个人助纣为虐,帮周佛海对付你。”   “谁?”   “张啸林,他巴结上周佛海,准备出任浙江省伪省长,为了报答周,他动用资源参与暗杀你的计划。”   陈子锟默默的点点头,半晌才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请说。”   “我想知道,上海滩的秘密还有你们共产党不知道的么?”   唐嫣摇头:“只要我们想知道的,就一定能知道,上海滩是各方间谍的乐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只要愿意付出代价,就没有秘密可言。”   陈子锟心里不是滋味,自己和御机关之间的勾当,看来共产党已经了如指掌了。   唐嫣道:“我们相信你是爱国的,有时候适当的妥协和交换是必要的,只是我要提醒你,千万莫要假作真时真亦假。”   陈子锟默然许久:“我知道了。”   “那我就告辞了,有事可以打这个电话。”唐嫣留下一张名片,翩然而去。   名片上的职务是中央通讯社上海站首席记者。   ……   陈子锟决定先对张啸林下手,对付这种江湖大佬,寻常手段是没用的,只有启用生面孔打入内部才能奏效,想来想去没有合适的人选,最后一个名字跳进他的脑海。   林怀部,这小伙子胆大心细,枪法过人,兴许可以一用。   林是法租界巡捕房一名普通华捕,休班时候被人拿着陈子锟的名片请到一间茶室,看到陈子锟面色苍白,显然受了伤,不禁惊道:“陈大帅,您怎么了。”   陈子锟摆摆手:“不妨事,是张啸林这个狗东西下的黑手。”   林怀部咬牙切齿:“张啸林这个汉奸,早晚杀了他。”   陈子锟本来还预备了一套说辞,激将法什么的,现在看来全不用了,开门见山道:“小林,我叫你来就是商议为民除害之事,杀掉张啸林,警告那些为虎作伥的汉奸。”   林怀部道:“上刀山下油锅,大帅一句话。”   年轻就是好啊,陈子锟心中感慨,仿佛看到二十岁时的自己。   “没那么危险,我们已经筹划好了方案,张啸林贪生怕死,已经警惕起来,正在招募保镖,你底子干净,不怕查,我托人把你送进张公馆做保镖,你寻个机会一枪打死他,事成之后,国家会奖励你五万元,你如愿意,我帮你弄个法巡捕房的探长干干。”   林怀部激动起来,条件太优厚了,他蠢蠢欲动道:“什么时候开始?”   陈子锟道:“明天就去面试。”   ……   林怀部果然被介绍到张啸林家里做保镖,他做过巡捕,胆子枪法都不错,但初来乍到只能先当司机,计划要慢慢进行。   五月初,欧洲大陆战云密布,德国和英法要开战了,租界却依然歌舞升平,法国的陆军,英国的海军,是天下最强的,德国战败之军岂敢言勇,即便最不好的结局,也不过是重现欧战局面,在巴黎近郊打阵地战,当然那种情形是不会出现的,因为法国有世界最坚固的马奇诺防线,几百里的山脉都掏空了,机枪大炮密布,隧道绵延几千里,储水食物足够十年生活,弹药够打二十年的,根本不用担心。   被暗杀事件耽误的谈判重启,这回御机关和陈子锟的谨慎了许多,不在上海继续会晤,而是选在双方都能接受的北泰。   陈子锟坐着御机关的专车下乡,前面有日本宪兵的摩托车开道,感觉很是异样,外面阡陌纵横,罂粟花开,每隔几千米就是一个炮楼,铁丝网和壕沟比比皆是,便于隐藏踪迹的青纱帐全被毁掉,北泰,已经成为日本人的囊中物。   大青山深处,陈子锟等人步行了三天三夜才见到游击队,日军的囚笼政策大大挤压了游击队的生存空间,就连接近平原的山区都不再安全,只能在深山老林里活动,部队减员严重,不要说食物,就是食盐都不能保证,战士们衣衫褴褛,皮包骨头。   盖龙泉和陈寿都削瘦无比,满脸胡子,坐在一起长吁短叹,手不停在身上抓着,时不时捏出一只虱子来。   “这是背负千古骂名的事儿,谁去?”陈子锟环顾二人道。   第四十四章 诈降   “我去!”盖龙泉和陈寿不约而同道。   这俩人处处相争,轮到投日本当“汉奸”也要争一回,陈寿道:“山里的苦日子我过够了,想进城享享福,老盖你别和我争,小心我翻脸。”   盖龙泉道:“轮不到你去,我年龄比你大,资历比你老,你没见日本人的悬赏告示么,我的头比你的头贵两成价钱呢。”   两人吵得热闹,陈子锟一言不发,鼻子却有些酸,老兄弟们这是争着往虎口里跳呢,诈降这种事情,自古以来都是极其危险的,稍有不慎全军覆灭,连个全尸都剩不下。   吵到最后,还是盖龙泉占了上风,他说:“我盖家已经没啥人了,不怕被人刨祖坟,指着脊梁骂汉奸,你们陈家还有不少人,还得要脸啊,再说你和姓夏的是世仇,见面就得打起来,还是我去吧。”   陈寿争不过他,只得同意。   此事机密,知道的人仅限于几个嫡系首脑,一天凌晨,游击队驻地哨兵突然发现营地空了,急报陈寿。   陈寿心知肚明,却装着毫不知情的样子过去一看,盖龙泉的人马果然连夜离开,一人不剩下,他叹口气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部下们都炸了窝,这段日子日本人不断派飞机扔传单劝降,没想到盖大王真鬼迷了心窍,作出此等不忠不义之事。   “司令,我愿带几个精干弟兄,追上去打死盖龙泉!”刘骁勇愤愤请命。   “谁也不许乱动!”陈寿提高了声调,继而低沉道:“山里的日子苦,再熬下去,不用日本人围剿,咱就得饿死,老盖这么做,也是为了保住江北军的种子,大路通天,各走一边,谁也别难为谁,以后见了盖龙泉的队伍,不要开枪,这点香火情还是有的。”   部下们都沉默了,有人动摇,有人却更加坚定了信念。   ……   1940年5月中旬,盖龙泉部三百余人出大青山,向南京政府投诚。   持续两年半之久的江北治安战终于以皇军的“胜利”告终,中国派遣军司令部派了一名高级军官前来视察,汪政府更是高调对待,汪精卫亲自赶赴北泰主持改编仪式。   事情闹大了就得穿帮,说好是八千人投降,只来了三百人,连个零头都不够,御竜王大为恼怒,一方面恨陈子锟说话不算数,一方面发愁如何交代,派遣军和汪政府都准备把这件事大大炒作一番,届时很多记者都会到场,牛皮吹破了,大家脸上都挂不住。   关键时刻,燕青羽劝他了:“御桑,思路不妨放开一些,人数不够,可以找人来凑嘛。”   一语点醒梦中人,御竜王再次感叹,中国人的智慧是无穷的,他是个举一反三的聪明人,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借用皇协军的一个团,再拉千余壮丁,都穿上军装发了没子弹的空枪,在大校场上列队,紧急操练,乡下壮丁左右不分,走步子频频出错,不过临阵磨枪不亮也光,好歹能充个数,场面上不至于很丢人。   驻北泰的日军给予御机关不少帮助,这两年多他们肩负清剿游击队的重任,作战强度比在前线和国民党正规军打仗还累,连田路将军都战死了,江北一隅之地,占用皇军一个旅团的兵力,让高层极为震怒,后来使用囚笼政策才初见成效,但花费太大,修铁路、公路、炮楼,耗用大量钢材、水泥、砖石,人力,除了人力可以驱使当地百姓外,别的都是要花钱的,日本是个国土狭小资源贫瘠的国家,一日元恨不得掰成两半花,如果全中国都这样抗日,那大东亚共荣圈就是个肥皂泡。   所以,对盖龙泉的投诚,不但北泰驻军如释重负,大本营也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节省出兵力干更重要的事情了,而南京汪精卫刚“建国”不久,也需要一次激励士气的活动,双方不约而同的要把这件事搞大。   御竜王使出浑身解数,从上海被服厂调来八千套军装,还有国民党仓库里剩余的德式钢盔也一股脑拉来,呢子绑腿,大头皮鞋,牛皮腰带,帆布子弹带,枪械一水的捷克造,军官是铜头宽牛皮武装带外加大马靴,深绿色呢子制服,佩金属质地的领章和帽徽,简直就是国民党精锐德械师的范儿。   盖龙泉带了三百多号老弱病残出来,本以为会受到各种刁难,没想到一步登天,待遇好的让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日本子真孝顺,比伺候爹还上心。”盖龙泉这样感慨。   部队整编进行的很快,到五月下旬的时候就差不多了,此时欧战战场捷报频传,日本的盟国德国绕过了马奇诺防线,将英法联军打得满地找牙,丢下几万残兵和无数重型装备,逃回英国本土去也,欧洲既定,英法更加无瑕东顾,日本便无须担心列强的干涉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汪精卫携夫人陈璧君,以及副手周佛海前往北泰视察新成军的和平建国军江北守备师,沿途军政部门均已领袖规格进行接待,让他过足了瘾。   北泰张灯结彩,挂满长尾巴的青天白日旗,新任市长夏景琦穿着大礼服前往迎接,北泰警备司令王三柳也马靴锃亮军刀铿锵的出席欢迎仪式,不过脸上表情有些不自然,他本是满洲国兴安军的人,守备师的建成,必然使他日益边缘化。   市政厅广场,彩旗飘扬,记者云集,有南京中央通讯社的,还有日本同盟通讯社的,以及南京上海北平各大报社的记者,最远的是来自满洲国新京的记者朋友,主席台上高官云集,将星闪烁。   御竜王穿着西装坐在主席台的角落里,静静的看着热闹的一幕,心中得意非常。   仪式开始,炮兵鸣响礼炮,戎装佩剑的汪精卫亲手将江北守备师的旗帜授予盖龙泉,和他亲切握手,盖龙泉感激涕零,汪精卫非常满意,让他坐在自己身旁。   下面是阅兵式,三千名拼凑起来的部队正步通过主席台,军装簇新,皮鞋锃亮,就是人磕碜点,一个个骨瘦如柴,面有菜色,记者们啪啪的拍着照,忽然队伍中窜出一人,举枪大呼:“枪毙卖国贼!”   事发突然,没人反应过来,盖龙泉一个虎扑挡在汪精卫面前,大叫:“保护汪主席!”   刺客只开了一枪,在拉枪栓的时候被宪兵制服,主席台上无人受伤,但阅兵式只得草草结束,御竜王脸色阴沉的能滴出水来,幸亏没出人命,不然自己一番辛苦全都要付之东流。   燕青羽也很担忧,这一枪太突然了,不在计划之内啊,不知道哪个愣头青背着上面干了这么一出,弄得大家都很被动,不过话又说回来,盖龙泉的表现真是可圈可点,临场发挥,丝毫纰漏没有,如果投身演艺圈的话,一个影帝的桂冠是跑不了的。   涉案士兵被宪兵队带走,还没来得及审讯就毒发身亡,但他的身份却掩盖不住,这人原来不是盖龙泉手下的兵,而是皇协军的人,在参军之前是乡下赌棍,欠了一屁股的债。   谁主谋,谁策划,谁安排,谁提供的子弹,线索全都随着刺客的死亡而中断,但幕后是什么人不言而喻,王三柳和夏景琦都有动机,不过阅兵队列距离主席台甚远,刺客没受过军事训练,枪法极差,找这么一个半吊子刺客的目的恐怕只有一个,就是搅局。   此事最终还是不了了之,据说是周佛海发话不让继续追查,御竜王也乐得清闲,各报社也收到禁令不许报道,江北游击队改编为和平建国军的事情终于完美收场。   守备师接替了皇军的防务,进驻各个炮楼,承担的都是没油水的苦活累活,并不挡皇协军的财路,原驻江北的日军混成旅团调防,只留下一个大队的兵力监视伪军行动,可谓皆大欢喜。   盖龙泉上任伊始就大动干戈,兴兵进山讨伐,以此显示对皇军的忠心,他亲自率领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开进大青山,熟门熟路找到游击队的驻地,双方隔着一条山谷开始对射,打得那叫一个热闹,只不过枪口都是朝天的。   战斗非常激烈,和平建国军动用了重机枪和掷弹筒,足足打了两个钟头才停歇,盖龙泉大手一挥:“撤!”   伪军们留下一地狼藉撤走不久后,瘦骨嶙峋的游击队员们摸了过来,在阵地上搜寻到大批没开封的日本军用罐头,直接拿刺刀撬开了就吃,还有几千发子弹,百十颗手榴弹,五百斤大米,都是盖龙泉留下的礼物。   “这个老盖,没把弟兄们忘了啊。”陈寿感叹道。   回去的路上,盖龙泉心情很好,骑在马上唱起了京戏:“在曹营我待你恩高意好,上马金下马银美女红袍……”   忽然一枪打来,盖师长晃了两下,栽倒马下,部下们慌忙开枪还击,半山腰上响起爆豆般的枪声,机关枪声密集。   “是八路!中了八路的埋伏了。”一个军官声嘶力竭喊道。   第四十五章 英雄出少年   打伏击的确实是八路军,赵子铭率领的特务中队在这儿埋伏几个钟头了,居高临下乱枪打来,更有洋铁桶里的鞭炮助威,可惜子弹瞎火的太多,土造手榴弹一炸两瓣,杀伤力不够,不然真够这帮伪军喝一壶的。   伪军们仗着武器精良,拼死还击,护着负伤的盖师长冲出了山谷,但也留下了几十具尸体。   赵子铭带领战士们下来,把尸体上的枪支子弹皮鞋绑腿全都取下,没死的重伤员集中在一块,对他们说:“按说该把你们都毙了的,可八路军讲究优待俘虏,我也曾和你们一个锅里吃过饭,这点香火情还是有的,给你们留几棵手榴弹,是自己了断,还是等着山里的饿狼来,就看你们自己的了。”   俘虏们哀求八路爷爷救命,赵子铭充耳不闻,不是他不想救,山里缺医少药,自己的伤兵还照顾不过来,哪能顾得上这些伪军。   特务中队的战士有不少是山里的猎户,程石父子也在其中,不过身上穿的不是军装,而是豹皮加伪装野草,栓柱捡了一只短小的马枪,喜不自禁,交给赵子铭道:“司令,我捡了一把好枪。”   赵子铭接过来摆弄一番,道:“不赖,发给你了。”   栓柱咧开嘴笑了。   赵子铭也哈哈大笑,爽朗的笑声在山谷中回荡,忽然看到漫山的山茶花,不由得想起了某个人。   部队打扫完战场,迅速撤离,急行军到了山中密营,赵子铭向支队领导汇报了伏击战的经过,并且上缴了战利品。   武长青很震惊:“你伏击了盖龙泉的部队?”   赵子铭道:“是啊,我等了五个钟头,才等到他,一枪把他撂下来,不死也是重伤。”   叶雪峰道:“赵连长,你怎么一点组织纪律性都没有,盖龙泉是可以争取的人物,你把他打了,咱们怎么开展工作。”   赵子铭有些不悦了:“这话我可不爱听,我们特务中队是独立部队,要是每一仗都请示,还打个屁,再说盖龙泉是汉奸,人人得而诛之。”   叶雪峰耐心解释道:“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我总觉得盖龙泉的投敌透着蹊跷,或许是陈将军安排的秘密行动。”   赵子铭一瞪眼:“投降就是汉奸,就算是我叔投了日本,我也找打不误!”   叶雪峰道:“打也打了,算不得犯错误,如果陈子锟来交涉的话,咱们也占着理。”   赵子铭这才阴转晴,胡乱敬了个礼道:“没事我先走了。”   转身出门,直奔卫生队,队伍在大山里宿营,卫生队条件很苦,支着一顶小帐篷,叶唯正在帮白玲给伤员做手术,好不容易忙完,拖着疲惫的步伐出了帐篷,就见眼前一束山茶花,赵子铭蹲在旁边抽着烟。   “你来了。”赵子铭竟然有些拘束。   叶唯抱着膀子:“哟,这不是支队的刺头赵连长么,怎么有闲空来这儿。”   赵子铭道:“打了个伏击战,缴获不少枪支弹药,还有十几个医药包,我特地给你送来了。”   叶唯道:“亏你还想着我们,坐吧,陪我说说话。”   赵子铭受宠若惊,坐在旁边,竟然张口结舌,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叶唯自顾自说起卫生队的事情,辛苦也就罢了,最难过的是没有药品,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伤员感染化脓,伤势加重而牺牲,对医务工作者来说,真是一种折磨。   说着说着,一扭头,早没了赵子铭的身影。   “这家伙!”叶唯撅起了嘴。   ……   盖龙泉被败兵救回了南泰,虽然他是守备师的师长,但日本人防备他,手下兵力还是老家底子三百人,扩编的部队驻扎在江北各个炮楼里,和日军混编,他这个师长有名无实,和营长差不多。   冷枪打在盖龙泉背上,伤到了内脏,整个人昏迷不醒,南泰没有条件医治,只得紧急送往北泰大医院,来到北泰的时候,已经命悬一线,日本医生为他做了手术,从体内挖出一颗变形的子弹,才渐渐脱离危险。   这一枪让日本指挥官对盖龙泉彻底放心了,就算是苦肉计也不是这种玩法,当盖龙泉醒来的时候,房间内摆满了慰问品,甚至还有汪精卫从南京发来的慰问电和一枚勋章。   山中的陈寿听说盖龙泉差点被八路军打死的消息后,大发雷霆,痛骂武长青不讲道义,下令部队做好战斗准备,偷袭八路军的驻地。   刘骁勇悄悄出了营地,连夜奔到八路军驻地,向武长青报告了此事,武长青紧急召开党组会议商讨对策,并且向大家介绍了刘骁勇的身份。   “同志们,这位是江北特委的秘密交通员,刘骁勇同志,目前在国民党军中担任炮兵大队长。”   “刘同志你好。”大家纷纷和他热切握手,叶雪峰还拿了自己的茶缸给他倒了一杯开水。   “谢谢,我还要赶回去,就捡重要的说,据我所知,盖龙泉投敌是肩负着秘密使命的,你们打了他,激怒了陈寿,咱们两家同室操戈,只能让日本人捡便宜。”刘骁勇沉痛道。   叶雪峰表情严肃起来:“又是曲线救国这一套,坚持抗战难道就这么难,就搞不懂这些国民党的想法。”   武长青道:“既然是假投降,那就是误会。”   叶雪峰冷笑:“假作真时真亦假,恐怕是两头下注,鸡蛋不放在一只篮子里吧。”   刘骁勇脸憋得通红,却无言以对。   武长青道:“不管怎么说,自相残杀是绝对不行的,咱们连夜撤离,找机会再解释吧。”   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做了,大青山里条件太苦了,既要应对严酷的大自然,还要躲避敌人的扫荡,唯一的友军反目为敌,那日子就没法过了。   八路军连夜撤走,第二天陈寿所部扑了个空,只得悻悻而去,大青山茫茫百里,大队人马撒进去根本找不着,只能暂记下这笔帐。   ……   大青山中国共双方险些摩擦的事情陈子锟并不知情,此时他还在上海滩租界里运筹帷幄,中国的反侵略战争,和世界局势息息相关,想打赢这场战争,必须依靠外国的强援才行。   欧洲第二次战争如火如荼,英国人出动了所有的船只,包括私人游艇和渔船,甚至小舢板,渡过英吉利海峡,解救在敦刻尔克被德国围困的自家人马,好歹救出了不少人,但所有的重武器都丢在了海滩上,可谓败的极惨。   英法已经战败,短短的海峡能否挡住德国人的铁蹄还未可知,租界内的气氛已经和以往不同了,德国侨民趾高气扬,英法侨民垂头丧气,美国人惶恐不安,白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陈子锟关心的是,法国既降,海外领地的态度必然发生改变,法租界已经不再安全了。   八月初,伤势仍未痊愈的盖龙泉被日本人从北泰送到上海,准备坐船去日本医治,顺便参观东京大阪等城市,见识一下大日本帝国的发达与强大,这是铁杆汉奸才有的殊荣,盖龙泉挨了一枪,阴差阳错得到这种待遇,真不知道是喜是悲。   至此陈子锟才知道江北的事情,急忙派双喜回去传令,严禁陈寿和八路军冲突,不过他也知道,陈寿一系相对独立,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自己这个大帅的权威正在一点一滴的流逝。   过了几天,陈子锟突然接到消息,张啸林死了!   安插在张啸林身边的钉子林怀部终于找到了下手的机会,一枪打死了这个纵横上海滩数十年的大亨,但林怀部未能全身而退,被张府保镖擒住,因案发地点处法租界,所以凶手移交巡捕房处理。   陈子锟急忙介入此事,原先的方案却随着欧洲战事而发生了改变,程子卿无奈的告诉他,因为张啸林是日本军方的红人,浙江省长的人选,所以日方震怒,向法租界施加巨大压力,法国本土战败,租界当局也没了脾气,法国长官下严令禁止人说情,要依法处置林怀部。   “总司令不要担心,法国人讲人权,再说小林也不是没有背景,只要钱到位,死刑可免,但几年牢狱之灾是跑不了的。”程子卿这样说。   陈子锟手头还有些美元金条,一股脑拿出来打点巡捕房上下,获得探监机会,面见林怀部,小伙子虽然带着手铐脚镣,依然意气风发,毫无惧色,他向陈子锟讲起自己下手的经过,眉飞色舞,沉醉其中。   “那天有客到,我本想趁他下楼的时候动手,可是他妈的管家叫局,又喝又赌的指不定玩到几点,我急了,就故意和开车的阿四吵架,引张啸林现身,这一招果然奏效,他在二楼上骂我,要开除我,我装着卸枪走人,一抬手,正中狗日的面门,我怕他没死,上楼补枪,客人正拿着电报报警,我一枪把他也毙了,反正都是一丘之貉,死了活该,下楼的时候,别的保镖把路堵了,我一想,平时大家玩得不错,何必伤他们性命,就把枪一撂,让他们把我绑了。”   陈子锟叹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   第四十六章 亲王   经过一番斡旋,林怀部终于被法租界当局判刑十五年,算是从轻发落,盖龙泉赴日前夕,御机关通过管道再次联络了陈子锟,与他进行秘密会谈。   德国在欧洲战场的胜利让御竜王信心大增,他劝说陈子锟随同盖龙泉一同赴日参观,见识一下亚洲最发达国家的繁荣景象,陈子锟婉言谢绝:“日本是一定要去的,但不是现在。”   “你们中国有一句俗话,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现在选择合作还来得及,等到中国灭亡了,到时候你的身价可就不那么值钱了。”御竜王这样劝他,陈子锟却依然摇头。   “陈将军,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放弃幻想吧,中国打不过日本的,我可以告诉你一个资料,重庆政府的弹药库存,仅就七九公厘的步机枪弹来说,库存只有五千万发,炮弹航弹就更少了,空军已无还手之力,飞行员损失殆尽,航空燃油全赖进口,现在怕是全国也凑不出几千桶了,苏联志愿航空队已经撤离,我们日本陆海军的轰炸机在重庆上空飞行简直就像在家门口散步一样安全,你觉得,这场仗还可能持续多久?”   陈子锟抬眼看了御竜王一眼:“御桑的好意心领了,咱们不谈政治,还是一起发财吧,中国灭了又如何,大不了我去美国,如果现在投向日本的话,我这枚棋子不就没用了?”   御竜王哈哈大笑:“狡猾,大大的狡猾。”   ……   张啸林的死对于汉奸们来说是个巨大的心理打击,但对于战争却没有太大帮助,日军依然四处出击,在占领区清乡扫荡,发动宜枣战役,封锁闽浙海上交通,占领越南谅山,切断中国西南国际交通线。   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不屈的中华儿女依然顽强战斗,国民党三十三集团军总司令张自忠在襄阳战死,八路军在华北发动百团大战。   破坏袭击日寇交通线,处处烽烟,遍地战火。   身为江北敌后总司令的陈子锟一直蛰伏在上海租界内,和敌人称兄道弟,互通有无,江北出产的烟土质量堪比云土,运至上海立刻脱销,御机关赚的盆满钵满,大发战争财。   慕易辰又开起了洋行,不过这回不是做美国货的买卖,而是依靠燕青羽的关系,找了条旧船从暹罗贩米来上海卖,粮食和鸦片同样都是必需品,随着战争的扩大,粮食供应越来越紧张,租界内的米铺都施行供给制,卖户口米,每天一大早就有无数人排队购买大米,每人限购少的可怜的一点点,买完之后在手上盖一个蓝色的戳印,证明已经购买,当天不能再买第二次。   盖龙泉在日本参观了两个月,再次回到上海的时候已经被成功洗脑,张口闭口就是大东亚共荣圈,兄弟在东京的时候如何如何,返回北泰后升值为和平建国军陆军中将,管辖全江北的军务。   1941年初,上海法租界,一场风雨后,梧桐树的落叶铺满大街,陈子锟踏着落叶回到住所,手里拿着一份报纸,是刚才在咖啡馆里,唐嫣交给自己的。   这是一份共产党出版的《新华日报》,原本在敌占区是很难看到的,但地下党却特地约见他,并且将这份报纸交给他。   报纸上的头版开了天窗,上面刊登了一首手书的诗:千古奇冤,江南一叶、同室操戈,相煎何急,落款是周恩来。   他知道这首诗代表什么,此前不久,第三战区的国军在皖南出动大军,将新四军八千余人缴械,扣押军长叶挺,政委项英身死,同为抗日军队,大敌当前却不断互相杀戮摩擦,实在是亲者痛仇者快,而新华日报收到党国新闻出版部门的管控,不得刊登有关消息,只能临时换一首诗上去。   凡事有因就有果,去年十月,新四军在苏北黄桥与国民党军激战,歼灭国军两万余,击毙一个师长一个旅长,都是中将军衔,国军吃了个大亏,自然要找回场子,这些事情,身为第三战区副司令长官的陈子锟岂能不知。   但是让人郁结的是,日本人就在眼前,国共两军却热衷于自相残杀,杀来杀去,黄桥最终还是被日本人占了。   轻轻放下报纸,他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了。   ……   春节将至,江北大地银装素裹,一列票车喷着浓厚的蒸汽驶入江北火车站,从头等车厢下来几个穿着呢子大衣的旅客,头戴礼帽,手提皮箱,手杖指指点点,互相之间用日语高谈阔论,骄傲不可一世。   车站警察知道这是省城来的日本人,不敢怠慢,挥舞着警棍将挡路的中国旅客赶走,侦缉队的特务也不敢造次,点头哈腰鞠躬敬礼,操着半生不熟的日语打招呼:“空你气哇,我哈要。”   这几个客人出门上了守备师的汽车,一溜烟出城,进了盖龙泉的司令部。   盖龙泉一袭戎装,身披黑斗篷在门口迎接,见来客下车,上前握手道:“终于盼到你们了,抱歉,我负伤之后留了后遗症,不能见风,无法远迎。”忽然看到一人,惊呼道:“老十,是你!”   来者正是陈子锟和他的一帮得力助手,双喜青锋,还有许久未见的梁茂才。   进屋落座,陈子锟笑道:“老盖这个师长当的顺心么?”   盖龙泉道:“就俩字,憋屈!吃喝倒是不愁,可给日本人当狗的滋味太他妈难受了,日本人是信任我了,可还是不信任我这些部下,搞了几十个顾问,每个中队都有,想把我的人架空,还从南边找了些汉奸塞进司令部,整天监视我们的一举一动,这还不是最窝心的……”   顿了顿,他的表情严肃起来:“最苦的下乡扫荡,为虎作伥,里外不是人,小鬼子把老百姓杀的人头滚滚,我在一边干看着不能动手,那一刀刀,都砍在我心头上啊。”   陈子锟道:“老盖,你辛苦了,你不做汉奸,自然有人做,起码你占着这个窝能让老百姓的日子稍微好过点,能让山里的弟兄喘口气,我策划这一步棋,就是要来个痛快的。”   盖龙泉喜道:“终于要动手了么!”   陈子锟道:“本来再等等效果可能会更好,可是我听说春节期间有个日本亲王来北泰视察,咱们趁机起事,活捉亲王,震我士气,灭敌寇威风,实在是难得机会。”   盖龙泉惊喜万分:“日本子的亲王,是天皇的叔叔还是兄弟?”   双喜青锋和梁茂才也面面相觑,此事机密,他们也是第一次听说。   陈子锟道:“天皇御弟,清水宫亲王。”   盖龙泉摩拳擦掌:“太好了,那就是八千岁了,抓了狗日的,小日本还不得塌天。”   陈子锟轻笑:“要的就是他们塌天。”   时间紧迫,盖龙泉立刻召集心腹开会,商量动手事宜。   北泰城内,警备司令官邸,王三柳正在喝闷酒,自从到北泰来之后,他的仕途就不太顺,一直屈居在二线,好在家眷都从满洲国接来了,倒也和和美美,安稳的很。   见他心情不佳,妻儿都回避了,老娘在后院烧香拜佛,为儿子祈祷。   忽然副官来报,说是省城特高课来人,王三柳心中一惊,当初在北泰机场火并日本兵的事情一直是他心头一根刺,不晓得啥时候东窗事发,全家可就完了,他不止一次梦到自己被宪兵抓去,抽的血肉模糊,自己的小儿子被狼狗撕碎,每次午夜梦回,都是一身冷汗。   汉奸,不好当啊。   他拿起手枪,转瞬就放下,对方肯定是有备而来,自己一把枪又有何用。   “请,快请。”王三柳穿上了军装,系上风纪扣,将一只小巧玲珑的撸子推上子弹塞在腰带里,不是为了自卫,而是为了自杀。   不大工夫,几个西装革履的男子进来了,王三柳松了一口气,来人不是什么特高课人员,而是神出鬼没的陈子锟。   “陈……陈老兄别来无恙啊,快坐,来人,上酒,哈哈哈,有日子没见了。”王三柳兴致大发,心情大好。   陈子锟脱了鞋,盘腿坐下榻榻米上,王三柳家里是日本风格装饰,雅致的很,小炕桌上摆着酒壶和小菜。   “王司令日子过的悠闲的很啊。”陈子锟道。   王三柳摸着大头笑道:“混日子而已。”   陈子锟道:“混日子有啥意思,大丈夫就要干一番大买卖,才不枉世上走一遭,我有一单生意,还缺个人,你入伙吧。”   王三柳颇感兴趣:“什么生意,不妨说来听听。”   陈子锟伸头过去:“绑架一个日本亲王。”   王三柳两眼圆睁,半天没说话,醒悟过来,猛摇头:“不敢,干不了,我一家老小,冒不得风险。”   陈子锟冷笑“你觉得不干就没风险了?看看这个。”   从怀里摸出一份文件丢过去,上面标着“机密”的字样,全是日文,王三柳虽然会说几句日本话,但看这些假名文字就不行了,好在日文中夹杂大量汉字,硬蒙也能蒙对。   文件显示,关东军特高课一直没放弃对特别空挺队全军覆灭的调查工作。   而且最大的嫌疑人就是王三柳。   王司令汗流浃背,手颤抖不停,终于道:“亲王带多少护兵?”   第四十七章 清水枫   江北是江淮地区最大的煤铁产地,北泰更有大型炼钢厂,对日本来说相当之重要,本来此地抵抗最为激烈,今年来治安趋向良好,成为模范地区,所以中国派遣军司令部将这里选为亲王视察的地点。   日期定在中国的旧历新年,本来日本人也是过农历年的,后来变法维新施行西方历法,只过公历元旦了,这位清水宫亲王殿下就是在国内过完了年才到中国来的,第一站是上海,据说御竜王全程陪同,汪政府七十六号一帮人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御竜王一个小年轻如此猖狂,原来人家通着天呢。   一月下旬,北泰市接到通知,近日有高层官员视察,责令地方做好迎接准备,市长夏景琦亲自带人打扫街道,给所有的行道树都刷上石灰水,远远看去梧桐树似乎都扎着白绑腿,醒目整洁,道路都是扫的一尘不染,临街门面必须悬挂日本旗,警察署、侦缉队这些单位借机大肆搜掠,中饱私囊,老百姓是苦不堪言。   夏景琦一直处心积虑的向往上爬,不放过任何钻营的机会,他找人打听,来的究竟是什么人,可是日方却不透露一个字。   贵宾终于要来了,从省城到北泰的铁路线两边戒备森严,每隔五十米站一个兵,江北全境炮楼一级战备,夏景琦、王三柳,盖龙泉以及日军北泰驻军的一个大佐在火车站月台边迎接,寒冬腊月,夏景琦穿着裘皮还冻得瑟瑟发抖,可是日本人不进休息室烤火,他也只好舍命陪君子。   等了半天,火车终于到了,车上下来的是南京政府的一帮高官和一位日军少将,夏景琦急忙上前握手寒暄,哪知道人家正眼都不看他,直接上车奔着码头去了,北泰一帮官员也只好尾随而去。   因为淮江中密布水雷,航运曾经暂停过一段时间,交通运输全靠铁路,直到最近扫雷结束,通往省城的航运才重开,众人站在栈桥边,江风凛冽,比火车站内还冷上几分,夏景琦不由得腹诽,到底是何方神圣,这么会折腾,他淌着清水鼻涕和王三柳搭讪:“王司令,来的是什么级别的官员?”   王三柳瞥了他一眼,硬梆梆道:“不清楚。”   这家伙最近跟吃了枪药似的,脾气不大对,夏景琦不再搭理他,继续缩着脖子等待,忽然,汽笛穿透薄雾,一艘轮船的轮廓隐约出现在远方。   “奏乐!”夏景琦喊道。   已经快要冻僵的乐队奏起了日本海军进行曲,码头上终于有了一些喜庆的气氛。   二十分钟后,轮船终于靠岸,这是一艘五百吨级的客船,先下来的是十名武装士兵,夏景琦注意到这些皇军的帽徽和普通皇军的不一样,黄色五角星下面有枝叶环绕,士兵的体格也相对高大,于是又问王三柳:“这是什么部队?”   王三柳以前曾在满洲国禁卫军服役,1935年跟随溥仪出访日本,见过不少世面,他也注意到这些士兵的帽徽不同,心中暗暗吃惊,情报果然不假,这回来的是大鱼。   “这是近卫师团的标志。”王三柳道。   “那是什么意思?”夏景琦不解。   “就是日本天皇的御林军。”王三柳有些不耐烦。   夏景琦嘴巴张的老大,老天爷爷,日本御林军都来了,难不成这回来的是天皇他老人家!   答案很快揭晓,从船上下来一个穿军装的小个子,戴眼镜,昭五式大檐帽,胸前大勋位菊花章,罗圈腿,挂着一柄华丽的军刀,形容略微猥琐,但是在场的日本人都极其恭敬,九十度鞠躬,口称殿下。   “啥意思?”夏景琦虽然也懂两句日本话,但仅限于日常应对,高端词汇并不掌握。   “是日本亲王殿下。”王三柳道。   夏景琦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妈呀,日本亲王到北泰视察,这可是露脸的好机会,千载难逢,百年不遇啊,要是表现好了,还不提拔到省里,不,直接提拔到南京去当个部长啥的啊,这回一定要使出浑身解数来巴结这位王爷。   亲王带着随员们鱼贯下船,日本军官和南京政府的高官和他握手致意,夏景琦刚想凑过去,人家已经结束了,一队宪兵护着亲王钻进小轿车扬长而去。   正式的欢迎仪式在市政大厅进行,最外层的警卫由王三柳的皇协军负责,中层是北泰日军,亲王的贴身警卫是他从日本带来的近卫师团士兵,另有大量省城特高课、北泰侦缉队人员穿着便服来往穿梭,鹰隼一般的眼神四处扫射。   北泰名流全被请来参加招待会,市政大厅内熙熙攘攘,觥筹交错,忽然盖龙泉一脸严肃走过来,对北泰最高指挥官松尾大佐轻声说了几句,大佐脸色突变,向亲王鞠了一躬,转身出去了。   原来是游击队下山,向南泰县发起进攻,军情十万火急。   大佐当机立断,派出步兵大队和皇协军一个团赶赴南泰解围,又命令盖龙泉所部加强戒备,绝不能出一丝差错。   “影响了殿下的参观,统统死啦死啦的。”松尾大佐恶狠狠道。   “哈伊!”盖龙泉一鞠躬,嘴角浮起冷笑。   日军紧急出动,市政厅依然歌舞升平,地下室内,地板轻轻挪动,露出一个洞口,陈子锟从里面爬出来,穿上西装,堂而皇之的走了出去,后面又有不少人陆续爬出……   陈子锟来到招待会大门口,看到一个近卫军少尉一丝不苟的查验入场者的请柬,顿时转身掏出烟和火柴作为掩饰,他的动作很自然,但却引起了几个特高课特务的注意,两个穿黑风衣的家伙凑了上来,客气而坚决的问道:“先生,请出示请柬。”   陈子锟没有请柬,他装作不懂汉语的样子问道:“纳尼?”   特务不吃他这一套,立刻改用日语重复了一遍。   陈子锟伸手摸向西装内兜,那里藏着一把手枪,看来行动要提前了。   几个侦缉队的家伙注意到这边的情况,也慢腾腾的围了过来,手按在枪柄上。   千钧一发之际,忽然会场里走出一个戴眼镜的日军中佐,胸前挂着金色的绶带,看见陈子锟愣了一下,随即大声道:“陈桑。”   陈子锟也愣了,这人有些眼熟,但是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侍者从面前经过,中佐端了两杯酒走出来,递了一杯给陈子锟,兴奋莫名:“你的,姓陈?我的,清水枫,1920年暑假,长崎开往香港的船上,你还想的起来?”   陈子锟恍然大悟,昔日的帝国大学一年级新生现在已经是一名陆军中佐了。   清水枫很高兴,将陈子锟拉进了门,守门的军官丝毫不加以过问。   特高课和侦缉队的人面面相觑,悻悻散开了。   进了会场,忽然清水枫严肃道:“陈桑,你骗了我。”   “哦?”陈子锟警惕起来。   “你说竹叶青酒是四川的,其实是山西的。”清水枫一本正经道。   “是么?我说过这个?”陈子锟眼睛四处乱看,寻到了人堆里的日本亲王。   一人端着酒杯过来,正巧看到陈子锟,登时傻眼:“你怎么在这儿!”   来人正是御竜王。   陈子锟笑眯眯道:“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   御竜王混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都渗出冷汗,陈子锟不应该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点,他的出现只代表一件事,要糟糕。   忽然外面传来密集的鞭炮声,电灯也闪烁了几下,宾客们惶惶不安,几个军官出去查看。   御竜王盯着陈子锟:“你想绑架亲王!”   “说对了,最好别反抗,北泰到处都是我的人。”陈子锟道。   御竜王阴沉着脸:“你不要告诉我,盖龙泉也参与了阴谋。”   陈子锟道:“不光是他,还有王三柳,顺便提醒你,兵不厌诈,这怎么能是阴谋呢。”   御竜王道:“你布了这么久的局,就是为了今天?”   “就算是吧,本来想再等等的,可是你们亲王来了,这个机会不容错过,所以就提前了。”   “你就不怕皇军的报复?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的反抗只会给人民带来灾难!”   陈子锟轻蔑的笑了:“难道当顺民就能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宁愿站着死,不愿跪着生,你所说的俊杰,只是夏景琦那样的汉奸罢了。”   清水枫听不懂两人的对话,询问御竜王,御竜王用日语飞快的回答了他,他不禁看向亲王,殿下已经被卫兵簇拥着撤出了大厅,夏景琦大声安抚宾客们:“大家镇定,城里有皇军镇守,个别游击队混进来成不了气候,他们插翅难飞。”门口站了两个卫兵,严禁任何人出去。   陈子锟指指夏景琦道:“他还以为是游击队混进了城捣乱呢,真是搞不清状况,其实今天所有的伪军都反正了,你可以算算,江北一共多少日本兵,多少中国人,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你们,别反抗了,醒醒吧。”   御竜王叹气道:“一失足千古恨啊。”   “吃一堑长一智,别难过,我不会难为你的,还有清水中佐,咱们是老朋友了。”   话音刚落,大门被撞开,几个血头血脸的特高课特务扑进来,反手关上大门,凄厉的声音在大厅内回荡:“游击队进城了!”   第四十八章 大起义   现在大家才明白,原来那不是新年的鞭炮声,而是游击队攻城的枪声,夏景琦再也压不住局面,宾客们潮水一般涌向大门,几个特务螳臂当车,当场被乱脚踩死,大伙儿跑出去一看,一队皇协军气势汹汹杀来,胳膊上都缠着白毛巾,顿时明白了,原来不是游击队进城,是皇协军造反了。   守卫市政厅的日本兵趴在门口石狮子后面开枪顽抗,皇协军们四处寻找掩体还击,子弹乱飞,宾客们有不少误中流弹,惨死当场,一辆失控的汽车冲向大门,轰然爆炸,皇协军们一拥而上,将炸昏的日本兵拖出来,乱刃分尸。   与此同时,江北大地上,处处上演着同样的景象,日军的囚笼政策以炮楼和公路为主,每座炮楼驻扎大约一个排的伪军,每一个连的伪军就有一个分队的日本兵监视,平日里伪军们受尽了欺辱,敢怒不敢言,今天全部爆发,都住在一个炮楼里,简直防不胜防,日本兵尽数被屠戮,苦心经营的封锁线,一天之内尽毁。   北泰兵营,留守日军拼死抵抗,造反皇协军干脆拖来大炮,直接将营房炸塌,冲进去刺刀见红,所有人统统杀光。   最倒霉的还是宪兵队,昔日北泰百姓心中魔窟,被起义军队攻破,宪兵们有的战死,有的自杀,小野大尉和几个部下被活捉,捆成粽子一样丢在街心,浇上汽油付之一炬,惨叫声不绝于耳。   前往南泰的日军大队半路遭到阻击,伏兵足有千人之多,他们急忙撤向附近炮楼,却遭到机枪火力猛烈扫射,如同丧家之犬般到处逃窜,昔日围困游击队的囚笼此时成了他们脖子上的绞索。   转瞬间,大厅内杯盘狼藉,空荡荡一片,只剩下陈子锟、御竜王和清水枫中佐三个人。   御竜王伸手摸向腰间。   陈子锟道:“御桑,你想见识一下我出枪的速度么?”   御竜王的手慢慢缩了回来。   清水枫道:“到底怎么回事,谁能给我解释一下!”   御竜王有气无力道:“这个人就是陈子锟,重庆方面的将军,北泰驻军全部叛变了。”   陈子锟点点头:“我就是第三战区副总司令,江北游击区司令陈子锟,你们可以向我投降,我保证善待俘虏。”   正说着,一队士兵押着亲王进来了,矮小的亲王脸上都是血,眼镜也碎了,王三柳将一柄军刀抛过来,陈子锟一把接住,抽出半截刀刃一看,寒光闪闪,冷冽逼人,刀身上有字“備前國政光”,估计是一把起码有三百年历史的宝刀。   陈子锟拖了把椅子,亲自审问亲王。   “你叫什么名字?”   亲王对他怒目而视。   “御桑,你来翻译。”陈子锟道。   御竜王忍怒道:“阁下不是擅长日语的么?”   陈子锟道:“我当然擅长,但这种场合,就得说中国话。”   御竜王只得充当翻译,但亲王依然一言不发。   “脾气挺大啊。”陈子锟笑笑,起身走了两步,忽然反手抽了亲王一个耳光,脆响。   “混蛋,你是俘虏,就要有俘虏的觉悟。”   清水枫忍不住道:“将军,您说过善待俘虏的。”   陈子锟道:“不杀,就是善待。”   亲王被他凶狠慑服,低声咕哝了一句。   “说什么,我没听见。”陈子锟道。   “殿下说,名字是丰仁。”御竜王急忙翻译。   陈子锟又随便问了几个问题,亲王都乖乖回答,不过这位王爷并不参与决策,不清楚军事秘密,也没啥好问的,正好盖龙泉进来报告,陈子锟便让人把亲王押了下去,吩咐好生看押,不许出纰漏。   盖龙泉亲热的和御竜王打了招呼后,对陈子锟道:“守备师属下十五个管区都打来电话,进展顺利,日本人已经被肃清,现在只剩下一些厂矿的日本留守人员还在顽抗。”   忽然清水枫道:“将军,我有一事相求。”   陈子锟斜了他一眼:“说!”   “请阁下不要屠杀日本侨民,百姓是无辜的,拜托了。”中佐摘了帽子,一躬到底。   陈子锟道:“你们占领南京的时候,可没管什么平民百姓。”   清水枫一时语塞,支吾道:“南京事件是特殊情况,之后很少发生了。”   陈子锟哼了一声:“发生的可不少,不过规模稍微小些罢了。”不再搭理他,问盖龙泉和王三柳:“北泰的日侨多不多?”   王三柳道:“有不少,大多是厂矿的日本技术员,还有医院的一些医生和他们的家属,商人也有一些。”   陈子锟道:“传令下去,放下武器的不要杀,妇孺不许杀。”   “是!”两人一起敬礼。   “阁下,多谢了!”清水枫大声道。   陈子锟回头道:“战乱期间,伤亡在所难免,如果事后日军报复的话,就等着给亲王殿下收尸吧。”   说罢步出市政大厅,建筑顶端的青天白日旗被扯掉了黄色的尾巴,迎风猎猎飘扬,四处零星枪声还在继续,北泰,又重回怀抱。   江北全境伪军起义,引起一系列连锁反应,各地蛰伏许久的抗日武装纷纷出击,破坏公路,拔掉电线杆,拆除铁轨,炮楼和铁丝网更是被恨之入骨的老百姓用锄头铁锨拆成平地,连一块砖头都不剩下。   北泰市,起义军忙着拆卸军工厂的设备运往山区,伪银行金库被炸开,储存的金条银元纸币一扫而空,许多商铺也遭到劫掠,最倒霉的还是那些日本侨民家庭,尽管上面有令不许滥杀无辜,但还是有很多侨民被乱兵杀死。   汉奸们也倒了大霉,几个平时出尽风头的家伙被拖出来活活打死,家里财产抢了个精光,房子也被烧了,遗憾的是,伪市长夏景琦再一次神奇的逃脱了。   江北火车站,爆炸声此起彼伏,机车被炸毁,铁轨被拆除,信号灯被砸烂,长达几十公里的铁轨被拆成一段段的。   淮江码头,运煤铁的日本货船被凿沉,日籍水手被逼着大冬天跳进江里活活冻死。   北泰机场,数十吨航空燃油被点燃,浓烟直冲天际几百米,一架飞机却冒着枪林弹雨升空,向南飞去。   事发数小时后,省城的驻军才得到消息,此时江北的电话已经打不通了,调遣军队一时半会来不及,军方派出侦察机,带着一名参谋在江北上空盘旋,到处浓烟滚滚,触目惊心,皇军经营了两年的江北,一朝尽丧。   最让人揪心的是,清水宫亲王殿下很可能在敌人手里,殿下可是天皇的御弟啊,代表着帝国的脸面,若是有个闪失,不知道多少人要切腹谢罪。   南京,中国派遣军司令部,司令官西尾寿造大将召开紧急军事会议商量对策,参谋长板桓征四郎中将一拳砸在桌子上:“八嘎,派兵,剿灭!统统的杀掉!”   “板桓君,冷静,帝国在这个区域没有可调之兵啊。”西尾大将提醒道,他年龄大,头脑也冷静一些,考虑事情相对全面。   “有,可以调驻汉口的第十一军,冈村宁次是个好的指挥官,他麾下第六师团曾经在江北作战,熟悉地形,从汉口乘船顺流而下,直达北泰!”板桓征四郎在地图上划着,振振有词。   “第六师团承担一线作战任务,匆忙调回,前线有失怎么办?谁来负责?”西尾大将皱起眉头道。   皇军兵力虽多,但架不住中国疆土太辽阔,部队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调的兵力少了还不够江北那帮游击队塞牙缝,调的多了,势必影响作战,真是两难。   从后方调兵也很困难,就算是上海这样相对稳定的占领区,除了城区,浦东就是游击队的天下,哪有富余兵力可用。   “司令官有什么妙计?”板桓咄咄逼人道。   “报告!”一个副官拿着电报进来,西尾寿造看了看,道:“是北泰发来的明码电报,说亲王殿下在他们那儿做客。”   担心的事情终于落实了,将军们一阵窃窃私语。   西尾寿造道:“诸君。”   会议室顿时肃静下来。   “我宣布,成立江北对策本部,由参谋长全权负责解救亲王殿下事宜,我先走了,要去向天皇陛下报告此事,真是头疼啊,板桓君,这里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哈伊。”板垣征四郎一低头,心中暗骂,老狐狸把皮球踢给我了。   根据现有的情报表明,是江北和平建国军守备师叛乱导致皇军失利,这证明中国人是极度靠不住的,正好南京城外刚成立了两个师的和平军,师长都是汪精卫亲自委任的,整天在校场上走步子,练得不亦乐乎,板垣征四郎先拿他们撒气,派出一个大队的日军,将和平军包围在操场上,收缴枪械后,用机关枪全突突了。   此事发生后,汪精卫向日方提出严正交涉,自然是毫无结果。   ……   1941年的春节是在忙碌中渡过,南泰县万人空巷,老百姓全体出动,在八路军的号召下将几百年的城墙给拆除了。   武长青和叶雪峰站在城楼上,看着热火朝天的景象,相视大笑。   忽见远处烟尘滚滚,通信员奔上来报告:“北方发现敌情。”   “准备战斗!”武长青抽出了盒子炮,“雪峰,你带大部队先撤,我掩护。”   叶雪峰问道:“是哪部分的敌人?”   “是国民党顽军。”通信员道。   第四十九章 三刀六洞   烟尘滚滚中,国民党陆军旗迎风招展,自打上回打伤盖龙泉之后,大青山支队和陈寿的忠义救国军以及和平军之间摩擦不断,互有伤亡,见面必打。   叶雪峰准备撤退了,可是南面也有大股人马杀到,看旗号是陈寿的兵。   “老武,咱们中计了。”叶雪峰道。   武长青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忽然鬼子大退却,把县城让了出来,原来是一出计策啊,反正已经被包围了,胆子不妨放大点,他毅然道:“做好战斗准备,我先去和他们谈谈,能不打最好不打。”   叶雪峰道:“不行,新四军的教训还不够惨烈么,叶挺军长就是在和敌人谈判的时候被俘的,我坚决不同意。”   武长青道:“不一样,我不是叶挺,他们也不是顾祝同,我去去就回,别担心。”   支队长脾气上来,谁也拦不住,叶雪峰无奈,只好让特务连长赵子铭陪他同去:“小赵,你和支队长一起去,见机行事,明白么。”   “我懂。”赵子铭道,县城鬼子逃跑就是他报告的,独闯龙潭这种事情他最在行,找了二十根雷管捆在前胸,导火索从袖子穿过捏在手里,两把二十响盒子炮一边挂一把,后腰带上别着撸子,脚脖子上塞着匕首,裤兜里还有俩日本造小甜瓜手榴弹。   他这边整理着武装,叶唯走了过来,轻轻摇一摇他的袖子:“小心。”   赵子铭精神大振:“没事,死不了,我属孙猴子的。”   “还贫嘴。”叶唯嗔道,大庭广众,也不好多说什么,但那份关切谁都看得出来。   赵子铭对叶唯真是好,有一次叶唯埋怨卫生队缺医少药,小赵立刻走了几十里路下山,潜入县城把药房给搬空了,他有一股愚公移山般的傻劲,久而久之,就算是铁石心肠的叶护士,也渐渐被打动。   看到这一幕,叶政委心里不是滋味,默默的扭过头去,看着城墙外的敌人,敌军在树林里架起机枪小炮,开始挖掘工事,看样子是要打大仗了,一个骑兵疾驰而来,战士们纷纷拉动枪栓。   “别开枪,是信使。”叶雪峰急忙阻止大家。   那骑兵来到城下,勒马喊道:“八路军武长青支队长,我们陈总司令请您过去叙话。”   武长青松了一口气:“是陈子锟。”   叶雪峰道:“是陈子锟也好不到哪里去,再说未必是他。”   “好了,雪峰,我是非去不可的。”武长青将他拉到一边,语重心长道:“以咱们大青山支队的战斗力,突围不是难事,但此战必然伤亡巨大,死人是小事,破坏了团结是大事啊。”   叶雪峰道:“国共那还有团结可言,就差撕破脸了。”   武长青道:“不错,河北、山东、皖南到处都是摩擦战,就算咱们也不例外,但那是一个误会,陈子锟和一般的国民党反动派也不一样,他是识大体的,我有把握说服他,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叶雪峰沉默了一会:“好吧,老武,咱们两个不能闹意见,我只能支持你。”   武长青笑笑,拍了拍叶雪峰的肩膀,下了城楼,翻身跳上一匹枣红色的大洋马,赵子铭也跳上一匹黑马,城门大开,两人出城,向北疾驰。   北面来的是盖龙泉和王三柳的人马,他们原来都是伪军,但军装都采用中山装式样的二尺办,把帽徽一换和正式国军没两样,现在伪军的名头已经去掉,正式番号还没授予,但已经以国军正规军自居。   空地上扎了一顶雨棚,陈子锟大马金刀的坐在中间,盖龙泉王三柳分立两旁,一帮马弁护兵簇拥左右,武长青和赵子铭来到阵地前下马,昂首阔步而来,到了雨棚前,卫兵要求两人卸下枪支。   “对不起,身为军人,枪不离身。”武长青傲然拒绝。   赵子铭更是不理不睬。   陈子锟道:“让他们进来。”   两人走了进去,从容站定。   陈子锟道:“武支队长,有日子没见了,一向可好?”   “还好。”武长青简单两个字回答。   “赵子铭,你怎么当了八路?”陈子锟转向自己这位从小看大的大侄子。   赵子铭微微低头,旋即又昂起头:“报告总司令,我欠八路一条命,只有替他们卖命了。”   陈子锟知道这个典故,只是想亲口问问罢了,点点头道:“武支队长,你挖我手下大将的事情,暂且就不追究你了。可是你怎么打盖龙泉的黑枪啊,我好不容易把他安插到敌人内部,你一枪差点让我前功尽弃啊。”   武长青道:“实在抱歉,可是你们没和我们八路军通气,这也怪不得我们。”   盖龙泉道:“妈逼的,这点默契没有么,你姓武的不清楚我老盖是什么人么,我能当汉奸么!”   武长青道:“引刀成一块不负少年头的汪精卫都能当汉奸,还有什么不能的,贵党的人品,我不敢高估。”   “你!”盖龙泉怒而拔枪。   赵子铭一把撕开前襟,露出两排雷管:“叔,对不住了,我答应过别人,要带武支队长安全回去,你们别逼我。”   众人大骇,几十只枪对准赵子铭,骂声不绝于耳:“赵子铭,你个狗日的没良心,总司令把你当亲儿子看,你还背叛他。”   赵子铭充耳不闻,一手捏着导火索,一手拿着手榴弹。   武长青风轻云淡,拖了个马扎子过来坐下,拿出根据地晒的烟草塞进烟斗里,吧嗒吧嗒抽起来。   陈子锟脸色阴沉的能滴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有种!八路军果然都是英雄好汉,小的们,把家伙都收了吧。”   众人收枪,面露笑容。   武长青似乎早有预料,呵呵一笑,没说什么。   赵子铭汗都下来了,这是他最不愿意面对的事情,如果叔真下令开枪,自己真不知道怎么做。   陈子锟道:“盖龙泉奉我密令诈降,你们不知道,情有可原,我不怪你们,不管谁当汉奸,只有死路一条,如果你们发现我陈子锟叛变投敌的话,尽可以来杀我。”   武长青站起来,肃然道:“陈总司令的人格令我敬佩,我代表八路军大青山支队向你敬礼。”   陈子锟道:“你别给我戴高帽子,咱们亲兄弟明算帐,你们八路军这段时间发展的不错,把我军的地盘挤压了不少去,这是不对的,你们要给我一个说法。”   武长青道:“陈总司令,世人皆知您是江北之王,但我们的地盘不是从您手中抢去的,而是从日本人那里,请您明察。”   陈子锟道:“你这话有点意思哦,满清当初也说取天下是从李自成手里夺得江山,而不是从崇祯手里,看似有理,其实不讲理,不管转了多少道手,是我的,总归是我的。”   武长青道:“我们八路军吸收了很多进步学生和贫雇农,队伍壮大了,总不能窝在山沟沟里吧,贵军要压榨我们的空间,让我们怎么生存?请陈总司令明示。”   陈子锟道:“好办啊,你率部投入我麾下,我给你编制,给你军衔,给你武器弹药。”   武长青淡淡一笑:“对不起,道不同不相为谋。”   陈子锟一拍椅子扶手:“你这是不识抬举了。”   气氛再度紧张起来。   忽然赵子铭大喝一声:“都别动!”   陈子锟道:“子铭,你又要拿雷管吓唬你叔?”   赵子铭道:“叔,盖司令,那一枪是我打你的,事儿不怨武支队,皆因我起,我今天给你们一个交代,希望不要为难武支队长和八路军。”   说着拔出匕首,单腿跪地,在众人没反应过来之前,一刀扎进大腿里,鲜血直冒,疼得他汗都下来了,紧跟着第二刀和第三刀也扎了进去。   众人皆惊,这就是江湖传闻的三刀六洞,今天真是开眼了。   陈子锟一皱眉:“医护兵!”   “都别动!”赵子铭血淋淋的手拦住了要给他包扎的医护兵,瞪着陈子锟道:“叔,够不?不够我再来点。”   陈子锟摆摆手:“罢了,以县城为界,北面归你们管,南面归陈寿管,合力打日本,不许自相残杀。”   “谢谢叔。”赵子铭说完就昏了过去。   医护兵赶紧上前给他包扎止血。   武长青心中惊涛骇浪,面子上依然平静,抱拳道:“陈总司令,我党记着你的情。”   陈子锟道:“你回去吧,子铭是个烈性汉子,眼里不揉沙子,我这个侄子就交给你了。”   “谢了。”武长青将赵子铭抱上马背,自己跨上战马,驰骋而去。   盖龙泉望着他的背影道:“总司令,真把地盘分给他们?”   陈子锟道:“你想打?有把握消灭他们么?”   盖龙泉摸摸脑袋:“不好说,八路打仗鬼的很。”   陈子锟道:“只要打日本,就是友军,切不可自相残杀,我来就是来给你们两方说和的。”   盖龙泉道:“可是八路不怎么打日本,尽打伪军汉奸,扩充地盘的劲头倒是挺足。”   陈子锟道:“那是人家的策略,你也可以学啊,等日本人滚出中国以后,都是国民政府的地盘,现在扩充,到时候还得吐出来。”   ……   回到县城,离得老远大家就看到赵子铭趴在马背上人事不省,心情顿时紧张起来,两匹马进城,武长青将赵子铭抱了下来,叶唯第一个冲上去,咬着嘴唇泪如雨下,一边查看伤口一边埋怨:“让你小心小心,你就是不听,你真以为你是孙猴子啊。”   第五十章 白脸红脸   还好,伤口离大动脉就差半寸,真挨着了,赵子铭九条命也保不住,叶唯心疼的不得了,拿来吗啡针要给他止疼。   赵子铭眉头一皱:“老子用不着这个,关二爷刮骨疗毒咱比不上,受这点小伤不用药还是做得到的。”   叶唯气得想打他:“在我面前还老子老子的,你不想好了!”   赵子铭立刻消停:“说错了还不行,我给你赔礼了。”说着要挣扎着爬起来给她鞠躬,立刻被叶唯按住:“怕了你了,冤家。”   一场危机化解于无形,八路军和国军重新划分了战区,县城两家都不要,但重要物资被八路军搬了个干干净净,明代遗留的城墙也被彻底拆除,以后鬼子再来县城,就没有高墙保护了。   国军游击队也没闲着,刘骁勇带着爆破队把江北境内所有的电线杆子全给破坏掉了,在木制的电线杆中部绑上一点炸药,一按起爆器,几十根电线杆全部拦腰炸断,想修复还得费功夫把下半截先拉出来。   国军看不上废电线,全被八路军捡了去,说电线是铜的,用处大得很。   炮楼全部拆毁,铁路中断,公路破坏,一夜之间日军在江北的苦心经营回到了两年前,国军大获全胜,士气大振。   陈子锟将司令部设在大青山脚下密林里,亲自将部下颁发新的委任状。   “盖龙泉,从即日起恢复现役,任命为国民革命军第三战区江北区副总司令,兼大青山游击区司令官。”   “陈寿,任命为第三战区江北区副总司令,兼南泰游击区司令官。”   “王三柳,任命为第三战区北泰分区挺进军司令,授予少将军衔。”   众人升官发财,皆大欢喜,王三柳摇身一变成了国军少将,老母亲欣慰万分,家里人也不必再担心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了。   至于日本亲王一行俘虏,暂且随同部队一起活动,有他们在身边,日军投鼠忌器,连轰炸机都不敢出动了。   前几天摊上打仗,新年都没来得及过,终于安顿下来,陈子锟让部队预备饭菜,补过春节。   他来到关押俘虏的地方,这是一间简陋的茅草屋,以前是牲口棚,夯土围墙,上铺稻草,里面阴暗臊臭,陈子锟适应了一会才看清楚屋里的情形。   三位尊贵的俘虏蓬头垢面,狼狈不堪,陈子锟的目光落在他们的衣装上,摇头道:“这可不行,你们跟随部队行动,是要和老乡们见面的,穿日本军装可不好,来人啦,给他们找几身衣服换上。”   不大工夫,士兵拿来三套农民衣服,粗布棉袄,破棉帽子,免裆老棉裤,还有三双毛窝子。   衣服是旧的,泛着一股臭味,似乎还有跳蚤在上面出没,毛窝子是一种冬季御寒鞋,木鞋底,鞋身用草绳和烂布条编成,里面塞着芦花。   御竜王一见这套行头,差点气得闭过气去,清水枫也捂着鼻子大声抗议,亲王殿下更是雷霆大怒,发了王爷脾气。   士兵们才不买他们的账,三下五除二将三人的呢子军装和马靴趴下,丢下烂棉袄扬长而去,爱穿不穿,冻死活该。   1941年二月初,江北山区地带,气温足有零下十五度,更要命的是刺骨的寒风,牲口棚不挡风,小风嗖嗖的往里灌,三人撑不住,也不管多脏多臭了,赶紧套上保命。   “我饿了,要吃饭!”御竜王吸溜着清水鼻涕大声喊道,心中后悔早知道该把燕青羽带来,至少能说说情,不至于受此虐待,不过又一想,早知道根本就不该来!   过了一会儿,士兵拿进来三个缺口的陶碗,里面是看不清的颜色的菜糊糊,还有三个高粱面饼子。   亲王殿下当即表示宁死不吃这种食物,清水枫也默默放下了碗,御竜王更是大叫,要求见陈子锟,坚决不吃这种“猪食”。   陈子锟才不见他,撂下一句话:“狗日的肚里油水太多,饿三天再说。”   用不了三天,才一天半就顶不住了,寒冬正月里,吃不饱肚子,穿的又不暖和,根本无法抵御严寒,亲王和御竜王终于低下高贵的头颅,把陶碗里的食物和着泪水一点点咽下肚去,唯有清水枫中佐依然绝食。   清水枫病了,冻饿交加,加上恐惧,再也支撑不住,陈子锟来看他,他流着泪说:“陈桑,为什么虐待我们,我们不是朋友么。”   陈子锟道:“你们跟我走走。”   亲王和御竜王搀扶着清水枫,跟随陈子锟来到一户农家,同样的土坯房子,同样阴冷潮湿,同样衣不蔽体,饭桌上摆着同样的菜糊糊,一家人穿的连叫花子都不如,大冬天炕上铺着草席,一床棉被漆黑油亮,烂的像渔网。   “这就是老百姓的饭食,大家都吃这个,你们还略强一些,有高粱面饼子可吃,南泰本来遍地高粱,因为怕游击队藏在青纱帐里,你们把高粱地全毁了,农民们连高粱面也吃不上,只能挖野菜充饥。”陈子锟道。   亲王低下了头。   御竜王道:“不种高粱,可以种其他作物,只要不和皇军作对,总是可以吃饱饭的。”   陈子锟道:“种什么也不够你们抢得,日本兵抢,汉奸抢,老百姓一点活路也没有,为什么一夜之间全江北的炮楼拆了个干净?那是因为老百姓实在太恨你们了,自打你们来了,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多年居住的祖屋也被一把火烧光。”   清水枫道:“这是战争带来的恶果,如果中国选择和日本合作,就没有这些问题,日本是代表亚洲最先进的文明和生产力,组建大东亚共荣圈也是为了全亚洲人民的福祉。”   陈子锟道:“你有狼牙棒,我有天灵盖,中国人有不跪下的权利。”   清水枫道:“既然选择反抗,就不要抱怨。”   陈子锟道:“那阁下也不要抱怨吃的不好,你们是战俘,不是客人,不是我们请你们来的。”   清水枫一言不发,继续绝食,终于在晚上昏倒,当他醒来的时候躺在温暖的帐篷里,旁边有火炉,头顶吊着葡萄糖。   “你醒了。”一张青春靓丽的面孔探了过来,如同天使般美丽纯洁。   “这是在哪儿?”清水枫疑惑道,想撑起身子,却无力的倒下。   “躺着别动,这是八路军的战地医院,我叫叶唯,是负责照顾你的。”那女护士说道。   清水枫大惊,陈子锟竟然把自己送到八路军这边来了,岂不是羊入虎口。   “你别怕,他们那边没有相应的医疗条件,才把你送来的,你是事情我听说了,你不是那种沾满中国人民鲜血的刽子手,我们会优待你的,中日两国劳动人民是友好的,发动战争的罪魁祸首是天皇和财阀们。”女护士滔滔不绝的讲着,清水枫陷入沉思。   “那瓶葡萄糖,好像是日本产的吧。”他问道。   “是的,我军没有后方支援,武器弹药被服医药全靠缴获,这些葡萄糖是我们支队的特务连长小赵从县城鬼子药房里偷来的,你听说过赵子铭的名字么,他可厉害了,是我们大青山支队的头号好汉……”女护士是个话痨,打开话匣子就没停过。   清水枫略懂汉语,听叶唯讲了许多抗日的英雄事迹,不禁大受触动,八路军缺少武器弹药,每支枪只能发三颗子弹,打完了就要和敌人拼刺刀,为了抢一挺机枪,往往要付出十几条命的代价,很难想象这些瘦骨嶙峋营养不良的农夫是怎样和亚洲最精锐的日本步兵作战的,那一定是极其惨烈的景象吧。   “饭来了。”随着一声招呼,炊事员端进了热腾腾的饺子,猪肉白菜馅的,有醋和香油蒜瓣,喷香无比,还有一小瓶白酒,是南泰县的特产高粱烧。   “你们条件这么艰苦,还给我吃白面饺子,真是太感谢了。”清水枫的眼镜上升腾起雾气来。   “你慢慢吃,我先出去一下。”叶唯出了门,一直蹲在外面的赵子铭蹦起来道:“小唯妹子,日本子欺负你没有,他敢乱动,我撕了他。”   叶唯道:“他不敢,我看这个日本人不是穷凶极恶的那种,是可以感化的。”   赵子铭道:“日本子都是畜生,没有例外,要不是我叔说不让杀,我早把他宰了。”   叶唯道:“你呀,就知道杀人放火,走吧。”   “哪去?”   “傻样,你来是干啥的?”   “哦,走走,咱们那边溜达溜达去。”赵子铭受宠若惊。   ……   重庆,委员长官邸,蒋介石面前放着第三战区的捷报,陈子锟竟然一举克服江北,收复了近十万平方公里的敌后地区,并且俘虏了一名重量级的敌酋,日本天皇御弟,清水宮丰仁亲王。   蒋介石大喜,前线正在吃紧,陈子锟此役定然可以吸引敌人兵力,大大减轻我军压力,并且可向世界展示中国抗战的决心与实力,他当即下令给军统戴笠,让他速速派干员赶赴江北,将日本亲王带到重庆来。   第五十一章 狸猫太子   戴笠接到命令后很是头疼,江北处于敌后,想万无一失的把日本亲王送到重庆绝对不是一件易事,不管是走香港上海的线路,还是越过大青山和湖北敌占区,都要冒极大风险,但委座有令,他必须不折不扣的执行。   派谁去最合适?戴笠动起了脑筋,想来想去还是沈开最合适,这个小伙子是陈子锟推荐来的,在香港会晤中表现不错,东窗事发后被迫坐了一段时间的冷板凳,现在正是重新启用他的好时机。   于是戴笠将沈开召来,向他面授机宜,沈开欣然领命,稍作准备即奔赴敌后,1941年初,空军的飞机和燃油都以近枯竭,再无能力进行敌后空投,沈开中尉只有乔装改扮经香港飞上海,再从上海去江北。   时间一天天过去,中国派遣军江北对策本部的板垣征四郎中将终于拼凑出一个旅团的兵力,杀气腾腾开赴江北,兵不血刃夺回北泰,事实上国军并未防守这座城市,经过多年战斗,他们已经深谙游击战精髓,不会再和日军硬碰硬。   江北被破坏的很彻底,每一根枕木,每一段铁轨都不见了,重新修建铁路起码要一年时间,费了无数人力物力建起的炮楼群也全被拆毁,公路上每隔几百米就是一个大坑,汽车根本无法行进,电线杆子全部拦腰折断,重新恢复电话通讯也要一段时日。   一封信从大青山地区送到北泰,是亲王殿下的御笔手书,落款还盖了王印,内容是自己在中国人这里做客,并未受到虐待,请日军指挥官体恤百姓,不要妄动刀兵,虽然没说后果如何,但日军立刻不敢造次,按兵不动,慢慢接洽。   沈开化装成商人来到北泰,江北的军统分支机构已经瓦解,他只能事事亲为,亲自下乡寻找游击队。   多年战乱,北泰经济凋敝,往日路边随处可见的赶脚骡车都不见了,沈开背着行李步行下乡,刚走出城就被一队人马截住,将他上上下下搜了一遍。   “别误会,我是自己人。”沈开不慌不忙道。   “你是哪部分的?”   “兄弟是重庆来的。”   沈开被蒙上了黑布,一路带到大青山国军基地,陈子锟会见了他。   道明来意,沈开脱掉衣服,撕开裹在背上的一块胶皮,拿出委员长的手令来,陈子锟看了一下道:“把日本亲王押回重庆,不容易啊。”   沈开道:“有何难度,弄点迷药麻翻了,用箱子一装,谁知道是什么东西。”   陈子锟不和他争辩什么,吩咐人带沈开去洗澡吃饭休息,自己召集部众商量,众人听说重庆方面要来提亲王,顿觉不妙。   “把亲王交出去,咱手上就没牌了,日本子还不疯狂报咱们啊。”盖龙泉第一个反对。   王三柳也道:“亲王在咱们手里,日本人还有点忌惮,送到重庆去,一手活棋就走死了,不妥,不妥。”   陈寿道:“委座亲自下手令,谁敢不遵,我没看法,听总司令安排。”   陈子锟没有当场作出决定,只是说再议。   散会后,陈子锟找到三位俘虏,开门见山的告诉他们,重庆要求递解俘虏。   经过半个月的相处,亲王的抵触情绪已经减弱许多,他问陈子锟:“将军打算怎么做?”   陈子锟道:“如果送往重庆的话,只有两个可能,一是以适当代价交还日方,二是软禁到战争结束,总之是不会处死你们的。”   亲王道:“好吧,我愿意去重庆,但有一个条件,请阁下将我的副官清水中佐和我的朋友御竜王送回上海。”   陈子锟道:“亲王的勇气令人敬佩,但你似乎忘了,提出条件的话,要拿出适当的条件来。”   亲王以探询的目光看看清水枫和御竜王。   清水枫道:“把殿下送往重庆并不符合将军的利益,此举除了激怒天皇陛下和大本营,使皇军士气高涨外并无好处,我想将军铤而走险,不过是为了江北一方和平罢了,假如将军愿意将我等送回日方占领区的话,殿下会以亲王的名誉作出保证,江北,将不再有战争。”   陈子锟缓缓点点头。   御竜王道:“谈判不是那么简单的,军部那帮武夫怕是要借着机会大动刀兵了,我看不如这样,阁下先把清水中佐和我放了,我们去为您斡旋,亲王殿下暂时留在贵处,等和平协议达成,再放人不迟。”   亲王庄重的点点头:“我看可以。”   陈子锟爽朗大笑:“亲王胆气过人,陈某佩服,御桑的提议也不错,这样吧,御桑先回去,替我们奔走一番,就拜托你了。”   御竜王道:“阁下,清水中佐在军部很有人脉,他和我同回,事半功倍。”   陈子锟道:“我看就不必了吧。”   御竜王还想争取一下,陈子锟道:“御竜王回去,亲王送重庆,清水枫留下,这才是最符合我的利益的选择。”   沉默了一会,御竜王大叫:“阁下太过分了!”   陈子锟笑着道:“大家没什么意见的话就这么定了。”   “我有意见!”御竜王举起手。   “驳回。”陈子锟一甩手走了。   ……   沈开在营地里四处闲逛,走到一处墙角,听到有人在谈话,特务的职业病让他立刻停下脚步悄悄倾听。   “你听说没有,重庆来人要把亲王带走。”   “这那能行,就算是委员长也不能空手套白狼啊,亲王让他们带走,咱们喝西北风去啊,全指望这张肉票发财呢。”   “是啊,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我看不如把重庆来的小子弄死,一了百了……”   沈开惊出一身冷汗,蹑手蹑脚的退回去,在屋里如坐针毡,他孤身前来,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面对复杂问题心乱如麻,想来想去,想到曾经在江北军中听过的一句话,事到万难需放胆,事已至此,想必陈子锟也是不愿意放人的,不如放手一搏,单枪匹马带着亲王潜回重庆,岂不大功一件。   想想都觉得热血沸腾啊,沈开眼前浮现出一幅画面,委员长亲自颁发云麾勋章,拍着自己的肩膀说:“小沈,你为党国立了大功啊。”   正做着白日梦,忽然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下,沈开猛醒过来,见是陈子锟的副官双喜,忙道:“陈副官,有事么?”   双喜板着面孔:“总司令找你,跟我来。”   一路来到办公室,陈子锟道:“小沈,我部队有些不稳定,你今夜就带亲王走。”   沈开鼻子一酸,还是陈将军识大体啊,他感动道:“总司令,您费心了。”   陈子锟摆摆手:“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但愿有朝一日大家都能理解吧。”   事不宜迟,沈开立刻着手安排,陈子锟派了四个得力手下给他,将日本亲王灌醉,装进一口棺材,在南泰码头登船,自有曾蛟的手下接棒,一路将人送往省城,到了省城就好办了,军统站早已得到重庆密令,不惜一切代价将“货物”运回,余下的事情自不用说。   亲王刚被带走,御竜王也被押了出去,脸上蒙了黑布,坐上一辆骡车,颠簸了几个小时,终于来到北泰城外,一人解下他的蒙脸布道:“前面就是日军防区,我们就不送你了。”   御竜王还是一身农民打扮,却梳着分头,棉袄里面是丝绸衬衣,看起来不伦不类,刚走到城边就被侦缉队拿下了。   丢了一个亲王,日本人严令侦缉队查探消息,洪天霸陆续派了十几个特务下乡,都是有去无回,忽然抓到一个可疑的家伙,还不照死里揍,先拿大耳刮子招呼十几下,扇的御竜王一张帅脸都变形了。   “说,你是不是游击队的探子?”侦缉队员恶狠狠问道。   “我是日本人。”御竜王道。   “在老子面前还敢耍花枪,给我打!”   又是一阵胖揍,御竜王心道我要是不招,怕是没法活着回日本了,便屈辱的答道:“好吧,我是游击队的探子,我知道亲王的下落,带我去见宪兵吧。”   御竜王被带到宪兵队,小野大尉战死之后,派遣军司令部调来一个新的宪兵队长,据说以前在满洲国干过,很有清剿游击队的经验,这人叫桥本隆义,军衔大尉,会说地道的中国话。   他一眼就辨认出御竜王不是中国人,得知对方是御机关的首脑人物,级别远比自己高之后,立刻屏退闲杂人等,问他:“殿下可安好?”   御竜王道:“殿下还在大青山地区,陈子锟的手中,送我去南京,我要面见西尾总司令。”   ……   重庆,白市驿机场,一架香港来的客机缓缓停稳,机场早已戒严,宪兵如临大敌,舷梯上下来四个黑衣礼帽的特工,警惕万分的扫视着周围。   沈开搀着一个矮小的人走下舷梯,几个军统特工将那人接过,夹着进了一辆汽车,沈开也钻进一辆黑色雪弗兰的后座,车里已经坐了一个人,阴鸷的面孔居然有了一些笑意,向沈开伸出手:“小沈,你辛苦了。”   “戴老板!”沈开激动万分,戴笠亲自到机场迎接,这是何等的重视自己啊。   戴笠用力握了握沈开的手:“上面已经决定,给你晋升军衔,从明天起,你就是上尉了,我会有更艰巨的任务交给你,对了,回去后你先换一身衣服,委座要亲自和你谈谈。”   沈开激动的语无伦次:“见我,是真的么。”   戴笠笑笑,点点头。   沈开简直是一路眩晕着回来的,在单位里受到了同事们的恭喜,大家都笑呵呵的说:“小沈要请客啊。”   “一定一定。”沈开春风得意,先洗了个澡,换了件笔挺的中尉制服,正对着镜子用梳子蘸着发蜡梳头呢,忽然门被敲响了。   “进来。”沈开道。   进来的是一个同事。   “你帮我看看,穿哪一双皮鞋好,见委座可不能马虎。”沈开道。   同事表情不大自然:“小沈,戴老板要见你,他有些不高兴,你小心点。”   沈开丈二金刚莫不着头脑,放下梳子,怀着忐忑的心来到戴老板办公室门口,敲敲门进去,戴笠表情平静,和颜悦色道:“小沈,你带来的这人究竟是谁?”   “是日本清水宫亲王啊。”沈开隐隐意识到不妙了。   戴笠摆摆手:“你出去吧。”   沈开一出门,两只胳膊就被人扭住了,两个面无表情的特工将他押了下去。   第五十二章 无法拒绝的条件   沈开是军统特务,受过专业训练,心思缜密遇事不乱,他知道肯定是亲王出了问题,自己丝毫没有行差踏错,只要解释清楚应该没有大责任。   果不其然,他被押进审讯室后,一个面熟的军统组长讯问了他关于前往江北的所有细节,沈开一五一十详细交代一遍,完了问他:“长官,不会是提错人了吧。”   组长道:“是弄错了,那人是亲王的副官,叫西九条正信,还是个伯爵呢,不过份量比亲王差远了,这一出乌龙摆的不是时候啊,委员长那边都准备召开记者招待会了,只好临时撤销,在国际友人面前丢了面子,把戴老板好一顿骂,这回怕是有人要倒霉了。”   沈开心中一惊:“不会拿我开刀吧?”   组长道:“你是戴老板的爱将,不会处理你的,最多耽误仕途而已,好了,你先回去吧,不要出门,等候处理。”   ……   委员长官邸,蒋介石来回走着,戴笠垂首肃立,忽然蒋介石停下脚步,指着戴笠的鼻子骂道:“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要不是侍从室留了个心眼提前讯问,我就要在国际上丢大人,娘希匹!要你们军统有什么用!”   戴笠汗都下来了,承受着委座暴风骤雨般的怒斥,心中暗骂陈子锟,怎么把个假的交给自己,俘虏在江北关了那么久,怎么连身份都没搞清,不对,陈子锟也是搞了多年情报工作的,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唯一的可能性是他不愿意将真的亲王交到重庆来,将计就计把个假的送来,既不得罪重庆,也不触怒日方。   陈子锟啊陈子锟,你把便宜都占了,兄弟我可倒霉了,想到这里,戴笠低声道:“委座,此事必有蹊跷。”   蒋介石道:“你说。”   听戴笠说了他的猜想之后,蒋介石脸上阴晴不定,戴笠知道委座一般情况下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只有在自己面前才不掩饰心情,看来这回赌对了,陈子锟要倒霉。   “陈昆吾,虽然你以前对我有恩,可事到如今也怪不得兄弟不照顾你了。”戴笠心中暗道。   可蒋介石最终并没有责罚陈子锟,而是道:“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回头让张群秘密和日方联络,把这个西九条伯爵送回去。”   “是!”戴笠一并脚跟。   ……   大青山脚下,陈子锟和清水枫踏着厚厚的积雪在散步,警卫员远远跟在后面,大地一片苍茫,村子里炊烟袅袅,好一派雪中美景。   “很美丽的景色,让我想起了川端康成的《雪国》。”清水枫心旷神怡,由衷感慨。   陈子锟道:“如果没有战争,这里会更加美丽。”   清水枫道:“对了,阁下是怎么知道我才是亲王的?”   陈子锟道:“虽然假亲王也有一种贵族的气质,但和你在一起总是差了一些,而且他和御竜王总会不由自主的看你的眼色,你才是真的清水宫丰仁殿下。”   清水枫道:“你猜的没错,假的其实是我的秘书西九条正信伯爵,御竜王是我的妻弟,我们三个从小就认识。”   陈子锟道:“原来御桑还是皇亲国戚,怪不得办事骄横跋扈。”   清水枫道:“御家是门阀世家,世袭贵族,在几个大工业集团中都占有股份,他的母亲更是出自历史悠久的源氏家族,真是想不跋扈都不能呢。”   两人哈哈大笑一阵。   “陈将军,你真的以为把我扣押了,就能带来和平么?”清水枫恳切的说道。   “当然不,我没有那么幼稚,就算是我把你哥裕仁扣了,也拦不住日本帝国的战车啊,我只是想留你过一段时间,感受一下我国军民抗日的决心,让你们军部那帮人知道,想吞下中国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哈伊,我的明白了。”清水枫点头,这段时间他和大青山村民同吃同住,晚上一起纺线聊天,听说了许多日军的暴行和可歌可泣的抗日故事,一向在温柔乡里长大的亲王的内心被深深触动了,陈子锟对日本人很有研究,知道他们的民族性格,不像中国人这样中庸,而是喜欢走极端,要么是狂热的好战分子,要么是坚决的反战精英。   而清水亲王属于高级知识分子,情怀中素有悲天悯人的一面,稍加教育和引导,就会倒向反战的一面,让他发自内心的帮助自己,比强迫他要更有益处。   果然,清水枫道:“我替你们考虑了一个解决办法,你看看是否可行?”   “殿下请讲。”   “让军部退出中国是不现实的,退出江北地域也不可能,即便一时答应,也会反悔,我虽是亲王,但影响力没你想的那么强,奈何不得这帮武夫,我的意见是不如调派一支规模较小的部队驻防江北,大家和平共处,等待战争结束,不管是胜是败,起码能保证江北百姓的安全。”   “哦?殿下以为哪支部队合适?”   “大阪师团比较合适,大阪人生性爱好和平,不喜欢杀戮,由他们驻守江北,一定可以相安无事。”   “是么,那可以研究一下……”   ……   南京,中国派遣军司令部江北事件对策本部,将军们认真听取了御竜王对事件的报告后,都将目光投向了板垣征四郎参谋长。   中将阁下来回踱着步子,眉头紧皱,大家知道他在思考对策,都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御竜王等的不耐烦,刚要说话,几道锐利的目光射过来,将他瞪得把话咽了回去,虽然他是年轻有为的御机关首脑,但在这帮征战多年的将军们面前还不够看。   忽然,板垣征四郎停下脚步道:“绝对不可以妥协,就算亲王在他们手上也不行,这关系到战争的进程和日本的前途。”   御竜王道:“阁下难道不顾及殿下的安危么!”   板垣征四郎看也不看他,径直走向墙边,指着巨大的军事地图道:“从南京、汉口、徐州三个方向各调派一个联队的兵力进行挤压,同时调动台湾波田支队下辖的第一联队山地步兵对大青山地区进行围剿。”   御竜王心脏狂跳,板垣征四郎这是要逼死亲王啊,军部狂人们的算盘他很清楚,个把亲王的死不但对战局无影响,还会激起皇军的士气……可是清水亲王绝不能死,他是自己的姐夫啊。   “我反对!”御竜王大声疾呼。   将军们冷峻的目光扫向他。   “你们这是谋杀,如果殿下有差池,板垣将军您就等着承受天皇陛下的怒火吧!我再重复一遍,必须和平解决。”御竜王不顾将军们的怒火,昂然退出会场。   高层的较量已经暗中开始,贵族世家的影响力不可小觑,在他们的压力下,参谋本部作出退让,开始与江北方面进行接触,试探对方的底线。   日方对外坚称,清水宫殿下结束对中国的访问后已经安全返回东京,被俘一事纯属子虚乌有,但却拒绝让亲王公开露面,说殿下偶感风寒,不宜见人。   而重庆方面一直保持沉默,似乎对这个一戳就破的谎言并无兴趣。   1941年的二月,中国战线上的所有战事都停了下来,陷入一种令人不安的平静中,这种平静似乎孕育着更狂烈的风暴。   众所周知,板垣征四郎是一位勇将,适合率领部队东征西讨,这种涉及到皇族安危的行动不适合他施展拳脚,更多高级别的名将参与进来,其中包括有着“东方劳伦斯”美誉的土肥原贤二将军和有帝国战略家之称的石原莞尔将军。   由于高层斗争,土肥原从一线战场退了下来,现在担任士官学校的校长,而石原莞尔更惨,被东条英机总参谋长罢免了师团长的职务后正在赋闲,亲王的被俘让这两位将军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迫不及待的从东京秘密乘机飞抵中国,为板垣征四郎出谋划策。   世人皆知,石原的智加上板垣的胆是日本陆军的黄金组合,在满洲国,在内蒙古,在卢沟桥,不止一次展现了二人搭档的威力,打败过张学良,宋哲元、阎锡山,再加上一个熟读三国水浒,深谙中国人性格的土肥原将军,简直无往不利!   日方主动提出交换条件,通过一位双方都能接受的中间人,汪政府的宣传部次长燕青羽递交江北国军,同往的还有日本红十字会的两位工作人员。   陈子锟看到了日方列出的清单,饶是他这样见惯了大场面的人也不免为之咋舌,这简直是一份没法拒绝的优厚条件。   黄金一千两,银元五十万块,美钞十万元,日元十万元,都是硬通货;然后是十门九二式步兵炮,五百发炮弹,二十挺马克沁水冷重机枪,一百挺捷克造ZB26轻机枪,新出厂的毛瑟步枪一千支,后面还有括弧,注明可以免费更换为日式三八步枪,一切按照贵方的意思来。   最让人眼热的是一整套医院器械,从消毒到手术一条龙,配套药品无数,还有一套子弹壳冲压设备,都是大青山急需的物资。   日方还表示,可以对江北地区永远免征钱粮,但撤出皇军是绝不可以谈的。   若是一般土匪,看到这么丰厚的赎金,早就头晕目眩找不着北了,陈子锟却说,这个价钱太低了些。   第五十三章 梁盼   这么多的金银和枪械,足以武装起两个团的兵,陈子锟还嫌少,真没地方说理了,燕青羽道:“姐夫,见好就收吧,别太贪,把小日本惹急了,破着亲王不要,也得把你们剿灭,那就不好了。”   陈子锟道:“你回去告诉他们,照这个数翻三番,我立马放人。”   燕青羽咋舌:“姐夫,你玩真的啊?”   陈子锟道:“你都当了次长了,怎么眼界还这么窄,当初北泰保卫战,损失的飞机大炮可比这个数字大多了,日本人在中国搜刮的财富数以亿万计,我才讨回这点来,算是看你面子了。”   燕青羽没有在大青山地区滞留,立刻返回南京,向对策本部转达了陈子锟的要求,和他同行的两个红十字人员也报告了亲王的健康情况,基本令人满意。   出乎意料的是,坂垣征四郎立刻同意了陈子锟的价码,将第一批金银现款和枪支弹药机器设备装车送往北泰,为避免刺激对方,交付赎金的行动由红十字会负责。   与此同时,一队由派遣军各师团抽调的精锐步兵也组建完毕,秘密抵达江北,这是石原莞尔将军的提议,以精通华东地区作战的日军老兵组成便衣队,潜入大青山地区抢回亲王,顺便将赎金也一并带回,让陈子锟竹篮打水一场空。   为了确保突袭胜利,此事极为机密,连御竜王都不知情。   别动队的队长是小岛正男大尉,军衔不高,但作战经验极为丰富,从上海一直打到江东,会说汉语,是个中国通,队伍里的士兵大多是军曹或者曹长之类经验丰富的军士,而非普通士兵。   他们的武器是特别配发的,日军的标志性武器三八大盖和王八盒子都没有入选,而是以刚入役的百式机关短铳和四四式骑枪为主,支援武器是使用三十发弹匣的九六式轻机枪和50口径掷弹筒,自卫武器是杉浦式手枪,装备极其精良而轻便,火力远超普通步兵部队。   在敌区作战,军装是不能穿的,别动队全换上老百姓的服装,中式大棉袄裤,扎着腿带,脚穿黑布棉鞋,头上带着狗皮帽子,再背个粪篓子,佝偻着身子,脸上抹点黑灰,和江北乡下老农没啥区别。   部队出征前夕,板垣征四郎中将检阅了这些热血男儿,将军表示非常满意,江北土匪云集,遍地武装,这样的打扮一定可以混入其中,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亲王救出。   满载着第一批赎金的大车拉到了南泰,出城十里,游击队接手,当面点清数额,签收之后双方握手话别。   车上装的是机器设备和医疗器械药品等,分量很重,也无法拆卸分装,只好赶着骡子前拉后推,驶往根据地,谁也没留意,一个货郎远远跟在后面。   江北虽然一直在打仗,但民间生活一直正常,小贩下乡,农民赶集,老百姓走亲戚,只不过过卡口的时候需要良民证,现在炮楼都被拔了,来来往往自由许多,小贩比以前更多也属正常。   这些小贩背着篓子四处兜售针头线脑,收头发换梨膏糖,还零卖煤油,价钱公道人也和气,拨浪鼓一响,村里的小孩子全跟在后面跑,就连狗也不叫了,摇着尾巴亲热的很。   货郎们做生意厚道,还喜欢给小孩子讲故事,喜欢到村民家里讨碗水喝,顺便聊聊收成,聊聊世道,聊聊村里的新鲜事。   这些行径,都被游击军的侦查员看在眼里。   三天后的一个傍晚,从北泰开来一队卡车,苫布盖的严严实实,谁也不知道装的什么,天黑以后,城里宵禁,一队老百姓打扮的人出现在荒野上,骑着日本脚踏车向乡下驶去。   正值二月下旬,天上是下弦月,冬末的夜晚无比寒冷,便衣队蹬着脚踏车行进在茫茫荒野中,遇到路上的大坑就扛着脚踏车从旁边绕过去,选择这种交通工具的原因一是轻便,而是没有噪音,不会惊动游击队。   经过一小时的行军,皇军精锐们的脸都快冻僵了,终于抵达目的地,苦水井村,他们把脚踏车放在村外的田埂边,子弹上膛准备进村抢人,经过侦缉队的化装侦察,已经确定亲王的关押位置,而且守兵不多,就一个连,夜晚一点钟他们都在睡梦中,最多一个班值班,很容易解决。   黑影们在黯淡的月光下接近了村子,小岛大尉拔出了战刀,为避免反光,连刀身上都抹了一层锅底灰,可见准备之全面。   夜幕下的村庄无比寂静,连犬吠声都没有,小岛从军十年,战场经验丰富无比,他忽然感觉一丝不对劲,似乎危险在靠近。   军人的第六感是正确的,毫无预兆的,枪声就响起了,而且很密集,对方早有防备,偷袭失算,强攻也失去了意义,毕竟便衣队是为救人来的,对方既已察觉,亲王肯定早就转移了。   小岛大尉急令撤退,留下一个分队用轻机枪和百式冲锋枪掩护,其余人弯着腰狂奔,扶起摆在田埂上的脚踏车,飞身上车,蹬了就走。   忽然几十道闪亮无比的光柱照射过来,刺眼的光芒让他们眯起了眼睛,耳畔传来震耳欲聋的马达轰鸣,一时间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了。   梁茂才率领摩托队等候他们多时了,从美国进口的哈雷戴维森摩托车一直蛰伏未被启用,只因库存汽油太少,现如今缴获鬼子汽油几百桶,这些摩托车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一声打,汤普森手提机枪在月光下喷射着长长的火蛇,灯光照耀下无所遁形的日本便衣队员被打成了马蜂窝,他们到底是精锐部队,朝着灯光拼死还击,有人还手持手榴弹猛扑过来妄图同归于尽,终于为战友们赢得了逃跑的机会。   小岛大尉带着十几个人骑着自行车在荒野中狂奔,那些摩托车如同猫戏老鼠一般尾随着他们,拆掉了排气筒的大马力摩托车的轰鸣声在严冬的旷野中如同魔鬼的怒吼,小岛等人蹬的浑身冒汗,却始终摆脱不了追击。   小岛知道逃不掉了,他猛地甩开了脚踏车,拔出军刀大喝:“来吧!”   士兵们也抛弃了脚踏车,各持武器背靠背组成一个圆形防御圈,面对刺眼的光柱和震耳的轰鸣,视死如归。   梁茂才让部下不要开枪,提着一把日式白鞘刀走了过去。   小岛大尉是剑道高手,看见对方这副架势,顿时明白,眼睛眯缝一下,摘掉身上的望远镜手枪套等零碎,迎了上去,双方相隔五步站定,彼此打量。   片刻后,小岛发力,大喝一声跳了过去,军刀当头劈去,梁茂才身子一晃,两人换了位置,背对背站着,梁茂才手中白鞘刀似乎从未出鞘,小岛纹丝不动,嘴里喃喃道:“居然是一刀流。”   他颈子上慢慢出现一道细细的刀痕,继而脑袋滑落,人扑地而死。   残余日军知道突围无望,拉响手榴弹集体自杀。   深夜里的战斗就这样结束了,日军大本营精心准备的一次偷袭落空,便衣队全军覆灭,似乎从没就没出现过。   计划失败,必须有人对此负责,军部的高官们迁怒于西尾寿造,免去了他中国派遣军总司令的职务,以畑俊六大将代替之,西尾黯然回国,板垣的日子也不好过,天皇震怒,对策本部撤销,还是选择老老实实支付赎金,把亲王换回来。   日方承诺的物资全部到位,金银和美元日元打入陈子锟在上海租界的账户后,清水宫丰仁亲王终于获释,仪式在南泰县城外举行,中日双方不带武器出席。   陈子锟和清水枫握手话别,道:“等战争结束后,欢迎你再来做客。”   清水亲王动容道:“这段日子给你们添麻烦了,有机会我会来的。”   陈子锟道:“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再见。”   亲王走了,带着江北人民对和平的期盼回日本去了,初春的大地,小草坚强的钻出了冻土。   ……   歼灭小岛夜袭队,是梁茂才回归以后的第一仗,打出了威风,打出了名气,人们都知道,梁家庄那个不孝子又回来了。   梁茂才没脸回家,但他还是回来了,他已经不是当初的愣头青小伙子了,而是三十多岁一身风霜的中年男人。   梁家大院早已变了模样,昔日辉煌的门庭长满了野草,进了门,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子问他:“你找谁?”   “我……”梁茂才有些语塞,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一个妇人从堂屋出来,看见梁茂才,手中的笸箩落了地,男孩喊了一声娘,跑过去依偎在妇人身畔,警惕的瞪着这个陌生的客人。   梁茂才背着斗笠和盒子炮,满脸胡茬,一看就不是善类,但这个看似粗野的男人,却无比拘束与和善,他结结巴巴道:“你……你还好吧?”   妇人低下头:“我还好,奶奶前年走了,叔婶把地分了,就留了这房子给我们娘俩。”   梁茂才道:“娃叫啥名字?”   妇人道:“叫梁盼。盼儿,喊爹。”   男孩子一拧头:“他不是俺爹,他是个狗日的!”   第五十四章 归家   小男孩张嘴就骂人,梁茂才却哈哈大笑:“有脾气,是我的种。”   梁乔氏等了十二年,终于等来了丈夫,本来心中无数次的预演过,假如有一天这个负心汉回来该怎么甩脸子给他看,或是直接拿擀面杖打出去,可是真见着人了,这些想法却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只道:“你吃了么?”   梁茂才道:“没吃,饿着来。”   媳妇做饭去了,梁盼却瞪着眼怒视着陌生的父亲,一脸戒备。   梁茂才拉张椅子坐在,看着自己的儿子,没错,五官很像自己,脾气更像,都是属倔驴的。   他招招手:“小子,过来。”   梁盼不搭理他。   梁茂才有办法,拔出驳壳枪卸下弹夹道:“这个是什么,知道不?”   江北自古民风彪悍,遍地土匪,就算是小娃娃也喜欢舞枪弄棒,梁盼看见崭新的驳壳枪,眼睛都亮了,他喜欢枪,可是从没摸过真的,邻居狗娃的爹是游击队,有一杆老套筒,整天在自己跟前显摆,说他爹多牛逼,梁盼不服着呢,就说俺爹也有枪,却遭到一阵奚落,说你爹早跑了,兴许死在外头了。   爹不但没死,还威风凛凛的回来了,小孩子家家不记仇,再说父子连着心,梁盼挪着脚步走上去,盯着驳壳枪,道:“这是盒子炮。”   梁茂才哈哈大笑:“喜欢么?”   “喜欢。”小男孩眼睛一直没挪窝。   “喜欢,爹就送给你。”梁茂才豪气万丈道。   梁盼呆了,他信了,这是真的亲爹啊,对自己这么好,见面就是盒子炮啊。   梁茂才把枪递给儿子,手把手的教他怎么上膛,瞄准,搂火,此时厨房飘来一阵阵香味,梁乔氏跑出去借了十几个鸡蛋,给丈夫摊鸡蛋烙馍呢。   梁盼玩了一会驳壳枪,已经能熟练操作了,他喜不自禁道:“我能拿出去玩么?”   梁茂才道:“喊我一声爹,你就拿出去玩。”   梁盼把枪一放,小脸一板,大有不稀罕你这一套之意。   梁茂才哈哈一笑:“爹和你说笑呢,拿去玩吧,别弄丢了。”   梁盼拿起手枪,一溜烟的跑出去了。   梁茂才来到锅屋,媳妇正拉着风箱往灶台下递柴火呢,十二年没见,昔日苗条清秀的女子已经变成乡下大嫂了,腰身粗了,眉眼也粗了,这些年,真苦了她。   媳妇站起身想去打鸡蛋,却看到梁茂才站在门口,忙道:“你去堂屋歇着,这边就好了。”   梁茂才道:“我……我对不住你。”   媳妇身子抖了抖,眼泪扑簌簌的掉下来,等了十二年,这个没良心的终于说句人话了。   “来了就不走了吧。”媳妇撩起衣服擦擦眼泪问道。   “得走。”梁茂才道。   媳妇的心又掉进了冰窖里。   “这回不走远了,就在本乡本土转悠,我跟着大帅打日本呢,哪能在家长待。”梁茂才解释道。   “哦,知道了,你坐着去吧,锅屋烟大,熏人。”媳妇道。   忽然大门口传来吵闹声,一个尖锐的声音骂道:“茂才家的,你怎么管孩子的,这么小就当活土匪啊,敢拿枪吓唬二爷爷!”   梁乔氏赶紧出门,只见婶子揪着梁盼的耳朵气势汹汹的站在门口,儿子手里抱着一把硕大的盒子炮,瓦蓝锃亮,不像是木头疙瘩做的玩具。   “婶子,咋了?”梁乔氏小心翼翼问道,婶子是个厉害角色,凶得很,把本该自家继承的田产都给霸占了,要不是乡亲们帮着讲理,连娘俩最后的栖身之所都要占了。   “咋了!你说咋了,拿枪瞄他二爷爷,这不是大人教的么!你个小蹄子咋心肠这么毒啊。”婶子破口大骂,忽然戛然而止,她看见了悠悠走出来的梁茂才。   “这……这不是大侄子么,啥时候回来的?”婶子有些慌神,这位侄子可不是善茬,失踪十几年又回来了,看这一身打扮,混的可不差,自家欺负他妻儿十几年,这笔帐要是算起来可就不好说了。   “今儿刚来。”梁茂才淡淡道。   “那我就不打扰了,得空屋里坐。”婶子慌忙转身跑了。   梁乔氏责骂儿子:“又闯祸,一天都不安生,真随你爹。”   梁茂才心中有数,问儿子:“你二奶奶经常欺负你娘?”   梁盼点点头,脸上五道手指印,显然是刚挨了一记耳光。   梁茂才的脸变黑了,抓住儿子的手:“走,找你二爷爷去。”   多年不见的大侄子忽然登门,二叔心里忐忑不安,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他的亏心事可做了不少,梁茂才的爹娘死的早,小时候没少挨叔叔的打,十来岁就出去当了土匪,后来被政府招安成了军官,光宗耀祖,置办了一些田产,却又被二叔强取豪夺了去。   “茂才,你回来了,这些年你上哪去了?二叔想死你了。”二叔看见侄子进门,赶紧挤下几滴眼泪招呼道。   梁茂才道:“二叔,我回来了,这十几年多谢你照顾我老婆孩子,小崽子犯错,尽管打就是,只要打不死就成。”   二叔讪笑着:“哪里话,都是自家人。”   忽然梁茂才脸色一变:“要是让我知道谁敢趁我不在家欺负他们娘俩,哼,梁盼,把枪拿来。”   梁盼把驳壳枪递过来,梁茂才接在手里,装上弹匣,抬手啪啪啪三枪,三只被打得血肉模糊的麻雀残骸落地。   “不敢不敢,有二叔帮你镇着,谁敢欺负他们娘俩。”二叔陪笑道,裤裆里已经湿了。   梁茂才哼一声,带着儿子扬长而去。   二婶凑过来:“咋整?”   二叔道:“赶紧把地还回去,再买点好吃好喝的哄着,可不敢招惹这尊瘟神。”   回到家里,梁茂才教儿子打枪,朝屋顶上开了一枪,强大的后坐力震得男孩手掌发麻,但心里却极兴奋。   “这一夹子弹也给你了,以后谁敢欺负你娘,你就开枪崩了他,爹给你撑腰。”梁茂才道。   梁盼心里热乎乎的,差点一声爹就喊出来了。   枪声把梁乔氏吓坏了,端着盘子从锅屋出来,嗔怪道:“一回来就造反。”她秉性温和,就算生气也就是埋怨一句,不会摔锅砸碗一哭二闹三上吊。   饭很普通,小米稀饭,鸡蛋烙馍,炒鸡蛋,还有一壶高粱烧,用锡质酒壶盛着,还是温过的。   “不喝酒。”梁茂才道。   媳妇露出惊诧的神色,梁茂才可是出名的贪杯啊,想当初嫁给他的时候,就没见他清醒过。   “喝酒误事,戒了。”梁茂才道。   吃饭的时候,媳妇只招呼爷俩吃,自己没怎么动筷子,看着丈夫儿子坐在桌旁吃饭,眼泪又往上涌,找个由头出去,蹲在屋檐下哭,熬了十二年,终于熬到头了。   吃完了饭,梁茂才要带儿子出去起码,出门一看,树下停着一辆威猛无比的摩托车,梁盼喜出望外,挎上摩托,爹爹一拧油门,轰轰怒吼着开起来,在村子里招摇过市,一群孩子在后面追着看,见了乡亲们,梁茂才拿出大前门香烟来散发,出尽了风头。   爷俩出去兜风,叔婶诚惶诚恐的跑来,将地契奉上,又低声下气说了些好话,梁乔氏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主儿,见他们如此谦卑,也好言相待,总算把两人劝回去了。   晚上,梁茂才在家睡觉,儿子玩累了,早早睡熟,两口子躺在床上无言望着屋顶。   “我,在外面有人了。”梁茂才道。   梁乔氏心里一抖,没说话。   “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们娘俩,你始终是我的媳妇,等打跑了日本,我带你们去省城,去上海,住洋楼,吃西餐。”梁茂才道。   梁乔氏道:“俺不稀罕那些,只要你平平安安的,盼儿健健康康,比啥都强。”   ……   清水亲王安全返回,果然履行了他的诺言,经过一番博弈,将隶属第十一军麾下的第四师团一个联队调到了江北担任守备部队。   第四师团的兵员构成主要是商业气息浓郁的大阪市民构成,不少士兵入伍前是菜贩和货郎,头脑比较灵活,缺乏尚武精神,甚至有着“窝囊废师团”的称号。   这样一支部队进驻江北,双方虽然并未有任何接触,但很快达成默契,日军占领大城市和交通线,游击队占领广大农村,相安无事,混吃等死。   陈子锟当然不是在混日子,他在等待战争的天平向着正义的一方倾斜,中国大而日本强,谁也奈何不了谁,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日本的国力会慢慢衰竭,当他们在占领区的掠夺不足以供应战争开销时,失败就距离不远了。   战线越拉越长,现代战争不可缺少的是石油,日本不产油,中国也是贫油国,想获取石油,唯有对东南亚用兵,那里的石油和橡胶资源丰富无比,是称霸亚洲的必需品,但却被英法等老牌列占据,由此推断,日本和英美的战争,迟早要爆发。   亲王的赎金极为丰厚,游击队获取了大量武器弹药和物资,开设了军工厂和被服厂,源源不断的从北泰走私各种化工原料,可以自给自足子弹手榴弹,萧郎领导的军工厂和八路军军工厂进行技术交流后,甚至可以生产改良版本的日式掷弹筒,极大的增强了游击军的火力。   此时的江北忠义救国军,已经隐隐有了正规军的范儿,陈子锟向重庆发电,要求授予正式编制。   重庆很快复电,密令他清剿江北的共产党武装,以防星星之火成燎原之势。   第五十五章 三三制   自从南泰城外两军划界以来,整个江北就处于一种相对和谐的状态,国军和共军之间没有摩擦,中国军队和日军之间也鲜有冲突,三方极有默契,各守防区,相安无事。   八路军大青山支队的地盘比以前扩大了三倍,他们把龙阳县也纳入了根据地范围,除县城以外,尽是共产党的天下,就在陈子锟接到重庆电令的时候,也收到了共产党江北特委的邀请函,邀他观摩根据地的政治选举。   陈子锟决定赴约,率领卫队赶赴龙阳,一早出发,行进在江北的沃野上,忽然斥候来报,说前方发现一股日军,大约有一个中队的规模。   “打吧。”部下们摩拳擦掌。   “做好战斗准备,迎上去。”陈子锟下令道,他很想见识一下第四师团的战斗力。   日军一个中队约二百人从对面开过来,发现遭遇中国军队,一个个大呼小叫,收缩队形,撤离道路作防御阵势,双方僵持了十分钟,竟然都没有开枪。   陈子锟意识到日军大概不想交战,便让一个分队先开过去试探。   十几个士兵端着枪猫着腰从日军面前通过,日军依然没有开火。   再过一个排,还是没动静,这回陈子锟明白了,日本人真不想打,于是命令部队让出道路放日军过去。   日军指挥官也是个明白人,指挥部队小心翼翼的开过来,双方剑拔弩张,手指都搭在扳机上,但都没有开枪,当日军中队通过后,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继而哈哈大笑起来,打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这么怂的皇军。   来到龙阳县城关十里外的一个镇子,共产党江北特委的书记苏文山热情接待了陈子锟一行,安排他参观市镇,这儿虽然不是县城,但比县城还要繁华,街道两侧店铺林立,茶楼酒肆生意火爆。   苏书记介绍道:“我们是军事经济两手一把抓,既要把抗日武装搞上去,也要把经济搞上去,要不然没法养活军队啊,龙阳县委工作开展的很出色,农产品手工业都恢复了战前的水平,和敌占区之间的经济交流也很广泛,部队的战斗力上去了,老百姓的负担也减轻了。”   陈子锟问道:“你们采取什么货币和敌占区交易?”   苏书记笑道:“陈将军果然是内行,一语中的,我们使用的货币种类很多,在敌占区采购普通物资使用法币或者华兴券,购买敏感物资就用银元和金条,再就是鸦片,根据地通行的货币是江北票,发行自己的纸币,对于经济是大有益处的。”   说着拿出一张纸币给他看,毛边纸印刷粗劣,上面有江北根据地政府的大印。   陈子锟心中一动,暗想自己怎么忘了这一招,回去就把封存的老江东关帝票拿出来投入使用,也捞他一把。   在大街上溜达了一圈,苏书记请陈子锟观摩镇政府选举。   选举不是个稀罕玩意,北洋时期就有选举,江东省的国会议员就是民众选举出来的,但并非普选,而是类似于精英人士们的推举,银行家龚稼祥就是因为留洋出身,有学问有资历,人还在外国,就稀里糊涂当了议员,后来他还在大总统选举上投了陈子锟一票呢。   陈子锟嘴角浮起一丝玩味的笑容,共产党的这套把戏他清楚的很,当初在湖南闹农会,夺取地方政权,把地主的家产全抢去,农会干部爬上地主家的牙床,把姨太太、小姐全当成了战利品,那时的口号是一切权利归农会,整个湘鄂地区腥风血雨,杀的人头滚滚,十几年过去了,不知道他们长进了多少。   令他震惊的不是选举秩序井井有条,而是候选人中竟然有不少乡绅地主,镇民们拿着选票经过一间屋子,在写着候选人名字的箱子前投下自己的一票,镇上年满十八岁的男女百姓均有投票权,选举完毕后,当中开箱子,唱票,在小黑板上划着正字记录选票,当天就可以选出镇长来。   当选的是个穿着长衫马褂的中年人,上台向大家鞠躬致意,表示要支持根据地建设,为百姓谋福利云云,谈吐不凡,衣冠楚楚,肯定不是乡下泥腿子。   苏书记看出陈子锟的疑惑,解释道:“根据延安的指导精神,根据地施行三三制原则,政府中不仅有工农代表,也有其他各阶层的非党人士,即共产党员三分之一,进步人士三分之一,不左不右的人士三分之一,这样选出的政府更有代表性和包容性。”   陈子锟道:“那基层农村的选举情况如何?”   苏书记道:“农村有它的局限性,我们尊重村民的宗族观念,照顾他们文化程度,施行了无记名的投票,每人一根草棒子代替选票,每人一票,选出村长,我党绝不干涉选举。”   陈子锟表面平静,心中却是惊涛骇浪了。   招待宴在镇政府食堂进行,龙阳县的县长和参议员们也来陪客,陈子锟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正是南泰县的乡绅李举人。   “总司令,小老儿现在是龙阳县的参议员。”李举人站起来鞠躬,长袍马褂瓜皮帽,帽子后面还有一根稀疏的黄毛小辫。   陈子锟很纳闷:“李举人,你不是南泰人么,怎么跑到龙阳来当参议员了?”   李举人道:“回总司令的话,我原籍就是龙阳,家里在龙阳有不少田产,前两年跑日本反,回龙阳乡下躲避战祸,共产党八路军来了,请我出山当县参议员,我寻思一把老骨头了,为桑梓出把力也是应该的,嘿嘿,就选上了。”   陈子锟道:“好,好。”   苏书记道:“吃完饭咱们去部队上参观一下,武司令员去延安抗大学习了,不然就是他来陪你了。”   饭后参观了八路军驻地,一队士兵在校场上练习拼刺刀,他们的军容比以前大有进步,统一的粗布军装,绑腿布鞋,枪械中三八枪较多,再不济也是汉阳造,老套筒都淘汰给了区小队的民兵,村口还有拿着红缨枪的儿童团员在站岗,处处热火朝天,斗志昂扬。   叶雪峰政委接待了陈子锟一行,热情的给他倒了一茶缸滚烫的白开水,招呼道:“陈总司令喝水,别客气,今天你来的巧啊,可谓双喜临门。”   陈子锟道:“什么事情?”   叶雪峰道:“您侄子赵子铭,因为作战勇敢,被提拔为副营长,支队吸收他为预备党员,这是一喜,还有一喜是小赵和卫生队的小叶护士订婚了。”   陈子锟道:“这是好事啊,侄媳妇呢,我还没见过呢。”   叶雪峰道:“小李,跑步去把叶护士叫来。”   “是!”警卫员小李一溜烟的去了。   叶雪峰端起茶缸子吹拂着热气,似乎不经意的问道:“陈总司令对我们根据地的建设有什么意见和看法?”   陈子锟道:“如火如荼,好,很好。”   叶雪峰和苏文山交换了一下目光,苏文山忽然道:“如果蒋委员长让您攻打我们,您会怎么做?”   陈子锟心中一动,莫非共产党在重庆内部安插特务,把绝密电报内容都搞到了,要不然怎么会在这个时候邀请自己访问,又怎么会问这么敏感的问题。   “陈某虽然是军人,但不是岳飞那样愚忠的军人,且不说蒋委员长不会这样做,就算有这样的乱命,我也是不会接受的。”   苏文山点点头:“陈将军,您不愧是我们共产党的老朋友啊。”   卫生队里,特委组织部的马大姐正在和小叶护士做思想工作,她语重心长的说:“小叶,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给你介绍的这个对象,组织上是经过全盘地认真地考虑的。”   叶唯道:“我不想结婚,卫生队的工作很忙,我没有时间考虑个人问题,也不想考虑。”   马大姐严肃起来:“小叶同志,不妨和你直说,你的个人问题也是统一战线工作的一部分,你身为一个共青团员,必须服从组织的安排,这由不得你。”   一听这话,叶唯沉默了,半晌才沙哑着声音道:“给我几天考虑时间行不行?”   她知道,统一战线工作意味着什么,那就是让自己嫁给某个开明绅士或者国民党军官什么的,早知道这样,还不如答应赵子铭呢。   马大姐道:“时间来不及了,今天就得订婚,陈子锟已经在司令部了,苏书记和叶政委正陪着他说话呢。”   叶唯瞪大了眼睛:“你们想要我嫁给陈子锟!”   马大姐愣了一会,忽然笑了:“小叶啊小叶,你想哪儿去了,陈子锟四十岁的老头子,还三妻四妾的,组织上怎么会把你往火坑里推,给你介绍的这个对象你也认识,就是特务连那个愣头青赵子铭,对了,我听说他马上要升副营长了,组织关系也过来了,预备党员,比你还进步呢。”   叶唯嘻嘻笑了,神情大为放松。   马大姐道:“你这个意思,就是答应了?”   叶唯扭捏道:“我服从组织安排。”   第五十六章 那是我的儿子   正在外线执行任务的赵子铭收到命令,紧急赶到龙阳根据地,风风火火进了营房,一帮战友嘻嘻哈哈将他拖进去换了套崭新的军装,簇拥着出来,只见叶唯也被一群女同志众星捧月般推出来,看见他脸就红了。   一对新人被送进了会议室,陈子锟和苏书记叶政委笑呵呵的坐在里面,对他俩的结合表示了真诚的祝福,苏书记送了一支钢笔,叶政委送了一对搪瓷茶缸。陈子锟来的匆忙,没准备礼物,便把自己的蔡司望远镜送给了赵子铭,把自己的万国牌飞行手表摘下来给了叶唯。   赵子铭和叶唯一起向陈子锟和苏书记鞠躬,叶雪峰却悄然离开了会场。   “早点办婚礼,我一定要参加。”陈子锟笑呵呵地说,他知道苏书记搞这一出也是为了统战,把自己给统进去,不好向八路军下手。   一场隆重而热闹的联欢会后,陈子锟离开了龙阳返回驻地,思索良久,命人前往江南秘密侦查,江东省被淮江分外南北两个部分,江北是八路军的地盘,江南由新四军负责,陈子锟想知道龙阳三三制模式,到底是个别现象,还是普遍存在。   结果不出所料,新四军的控制区域内也广泛施行三三制民主,很多原本惧怕共产党而躲到敌占区的士绅纷纷回来,参政议政,热情高涨。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共产党这是在和国民党挣民心啊,怪不得重庆密电进攻八路军,但日本人还占据着半壁江山,这种情况下向抗日友军下手,陈子锟干不来,只能拖延了事。   他比较关切另一件事,敌后货币发行是极其重要的经济战略,想当初自己就曾发行过军票和江东关帝票,金融经验不比共产党强多了,八路军都发行江北票,自己何不把关帝票重新搞起来,到时候只要开动印刷机就能搜罗钱财,岂不美哉。   说干就干,陈子锟将老部下龚梓君从后来调来,商讨发行货币事宜,战乱期间缺少印钞纸和油墨,又不想因陋就简发行共产党那种粗制滥造的票子,龚梓君想了个办法,说省城老江东实业银行的地下金库里存了一批崭新的关帝票,是法币发行后没来得及投入市场的,不如运来使用,先看看市场反应,如果反响很好的话,就在重庆加印,反正模板都在。   陈子锟的地下力量已经渗透了省城,这些废纸币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以销毁的名义正大光明的运出来,在造纸厂里兜了一圈又出来了,装船运到江北乡下,统一盖上“抗日救国”的戳子,新的关帝票就出炉了。   首次发行一百万元关帝票,以黄金白银美元为储备,可以持币到大青山国军前进基地来兑换,消息一出,江东震惊。   关帝票横空出世,瞬间打压法币和华兴券,甚至在省城都能通用,可谓坚挺至极,八路军发行的江北票也受到一定影响,使用范围大大缩小,仅在根据地里受到欢迎。   与此同时,一种新的纸币也进入了江北市场,汪伪政府新成立的中央储备银行,发行中储券,以期取代法币、军票、华兴券、联银券等,江东省设立了中储分行,北泰也开设支行,就连南泰县也开了一家中储兑换所,号召百姓拿法币来兑换中储券。   伪中央储备银行的总裁是财政部长周佛海兼任的,他深知金融之威力,重庆政府虽然偏安一隅,但依然掌握着国家货币发行权,上海租界内四大银行依然在正常营业,敌占区内最通行的货币依然是法币,如果能驱逐法币,推行中储券,则能将东南富庶之省份的财富攫取,对战局乃至汪政府的根基,都有极其深远的影响。   上海是全国金融中心,要想打败法币,唯有从上海下手,中储券和法币的斗争早在年初就开始了,汪伪特务和军统特务大打出手,曾有七十六号特务深夜将农民银行职员集体枪决之惨案,当然中储银行的人也是死伤累累,不敢出门。   相比之下,省市县的中储券发行难度就低了很多,唯独在江北,简直寸步难行,最大的敌人一是法币,二是关帝票。   北泰侦缉队的洪天霸承担了推行中储券的重任,上回摆了乌龙把御竜王打了一顿后,他被宪兵队抓去吃了不少苦头,出来之后更加蛮横了,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我惹不起日本人,还惹不起你么!”   所有敢拒绝接受中储券的商铺老板,都要被侦缉队请去喝茶,扣一个破坏金融秩序的大帽子,要缴纳一大笔罚款才放人,缴不出钱来就等着送进宪兵队喂狼狗吧,最可笑的是罚款还不收中储券,必须得金条银元,实在拿不出的,法币或者关帝票也能凑合。   春天的一个午后,洪天霸躺在侦缉队院子里的躺椅上睡午觉,旁边搁着他最喜欢的茶具,牢房里押着几个不老实的小贩,等晚上再不交钱就直接送宪兵队。   洪天霸恍惚间看见进来一个人,身材魁梧手持双枪,不像是侦缉队的伙计,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来人用两把二十响盒子炮将侦缉队上上下下扫了一遍,把牢房里的人放了出来,扬长而去。   当宪兵队长桥本大尉赶到侦缉队的时候,洪天霸浑身冒血死在躺椅上,两眼望天,死不瞑目。   桥本大尉虽然不喜欢洪天霸,但他毕竟是日本人养的一条狗,容不得别人打杀,正当他沉着脸检查杀人者留下的痕迹时,远处一声巨响,侦缉队办公室的玻璃都震碎了。   中储银行北泰支行营业部被炸了,银行职员死伤惨重,一批中储券也不翼而飞,走运的是,有人看见了凶手并且认出了他的身份。   那人叫赵子铭,以前是北泰铁路局的工人,后来加入忠义救国军当了个司令,现在据说跟八路混,这二年犯下的案子可不少,南泰三井油行杀人绑架案据说也是出自他的手笔。   赵子铭!桥本隆义大尉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   ……   1941年6月,德国撕毁苏德互不侵犯条约,出动百万大军突袭苏联,十天内突进六百公里,歼灭苏军数十万,摧毁飞机上千架,德国纳粹的战果令全球为之震惊。   战争的范围越来越大,苏联终于自食恶果,被希特勒阴了一把,但有识之士并不这么认为,所谓苏德互不侵犯条约的签订就是为了被撕毁,俄国和德国百年世仇,岂能被一纸空文约束住,只不过希特勒比斯大林先下手而已。   消息传到中国,几家欢乐几家愁,汪伪弹冠相庆,重庆愁云惨淡,日本德国意大利三国结盟,德国的胜利自然就是日本的胜利,德国陆军天下无敌,希特勒是不世出的军事谋略家,意大利的领袖墨索里尼更是一等一的豪杰人物,意大利乃列强之一,虽然意军战斗力稍逊风骚,但是在欧洲非洲给德国人打个下手还是绰绰有余的,亚洲这边日本独大,英法自顾不暇,美国独善其身,局面慢慢变得不利起来。   德军在苏联高歌猛进,明斯克陷落,基辅战败,苏军上百个师被全歼,损失兵力高达二百多万!所有人心里都明镜似的,苏联,再有几个月就会成为历史名词。   日军也没闲着,在越南南部登陆,切断了中国的西南国际通道,滇越铁路中断,物资进口终止。   世界打的七零八落,江北战场依然不温不火,第四师团循规蹈矩,过着平静的占领区生活,哪管游击队进城搅得天翻地覆,那是宪兵队的责任,和他们无关。   陈子锟借来赵子铭进行自己的金融战,把中储券赶出江北,又派遣梁茂才前往省城秘密打击中储券的发行,配合重庆的总体行动。   八月中旬,陈子锟接到重庆电报,让他回去述职,想来已经很久没见家人了,他欣然从命,特地把刘骁勇带在身边护卫,辗转来到上海,先和老朋友们见个面,如今慕易辰的粮食生意越做越大,李耀廷经营鸦片买卖,专卖江北土,生意也是红火的很,租界依然是夜夜笙歌,醉生梦死,战争带来的创伤唯有鸦片和酒精才能抚平,整个上海处在一种末日降临前的奇异气氛中。   陈子锟察觉到这种诡异气息,只逗留了两日便乘机飞往香港,他还多了个心眼,本来预定的是船票,临到最后一刻才改成飞机。   抵达香港后,听说那班轮船在公海上失火沉没,陈子锟惊出一身冷汗,日本特工的本事没这么大,想必是自己破坏中储券发行的事情被周佛海知道,派七十六号的人下的毒手。   好在香港是英国人的地盘,汪伪特务的手伸不到这么远,军统在这儿的力量倒是很强大,陈子锟特地去拜会了寓居在此的杜月笙,在杜府上意外的遇到了吴开先。   这位中央组织部次长奉命在上海展开地下工作,短短两年头发白了不少,谈起工作更是满腹怨言。   “太难了,金融血战,死伤累累,我这次来就是想请杜先生出面讲和,四大行的职员都是国家精英啊,不能白白死在这种消耗上。”吴开先这样说。   杜月笙自然满口答应,设宴款待两位重庆方面的高官,吴开先也要回重庆述职,正好和陈子锟同机前往。   “上次咱们同机来港,这次一同回重庆,真是有缘啊。”吴开先道。   陈子锟道:“和吴次长坐一架飞机,我放心。”   飞机是华航安排的专机,只运载陈子锟以及吴开先和他们的随行人员,从香港启德机场起飞,前往重庆。   专机在云端飞行,引擎单调的轰鸣声催人入睡,大家都在打盹,只有陈子锟醒着,他感觉到飞行有些异常,便到驾驶舱询问,两个飞行员的表情都很紧张。   “怎么了?”陈子锟问。   “出现日本战斗机!”副驾驶答道,他不停舔着嘴唇,这是紧张导致的。   两架涂着红膏药日本新型战斗机从云层中钻出,快速在专机前掠过,一串机关枪子弹擦着机舱飞过去,敌机抖抖翅膀,示意客机跟他走。   陈子锟心一沉,泄密了,敌人出动战斗机意图俘获自己和吴开先。   “将军,怎么办?”飞行员的声音有些颤抖,专机的机动性远逊于日机,跑是跑不掉的,以往这条线从未遭到敌机骚扰,没想到今天倒了霉。   “有降落伞么?”陈子锟问。   “有,可是下面是敌占区,跳下去也是当俘虏的命。”飞行员道。   此时乘客们也都醒了,纷纷过来询问,得知敌机就在附近,一个个脸色大变,空中不比地面,再强的猛人也得吃瘪。   吴开先不停擦拭着冷汗,在机舱里点燃了机密文件。   陈子锟已经开始在背伞包了,他可不会坐以待毙。   又是一串子弹打过来,在机舱壁上凿出几个孔洞来,日机来硬的了。   陈子锟打开舱门,转身道:“我先跳,你们紧跟着,不要怕,闭上眼睛跳出去,拉开绳索就……。”   忽然他顿住了,目光停在远处,一架战鹰从耀眼的阳光中飞出,虽然逆光看不见机徽,但可以确定,这是中国空军的战斗机。   随着一阵机枪响声,日机凌空爆炸,另一架试图反击,也被迅速击落,专机内一阵欢呼,陈子锟也忍不住大呼:“好样的!”   那架飞机绕了一圈回来了,是一架美造P40战斗机,座舱内,一个头戴皮质飞行帽的英俊年轻人向他们伸出手指,做V字形胜利手势。   霎那间,陈子锟热泪盈眶,大声道:“那是我的儿子!”   第五十七章 飞虎   坐在P40战斗机里的正是远渡重洋赴美留学的陈子锟长子陈北,他的座机上涂着一个插翅的老虎,威风凛凛,不可一世,年轻的飞行员一压操纵杆,战机径直俯冲下去,又从另一侧爬升过来,小伙子推开舱盖,肆无忌惮的哇哇大叫,一副大大咧咧天不怕地不怕的美国范儿。   另一架战斗机从云层中钻出,飞行员是个金发碧眼的洋人,紧跟在陈北侧后方飞行,大概是他的僚机。   有了战机回航,剩下的航程自然不用担惊受怕,顺利降落在重庆白市驿机场,一行人从舷梯上下来,小北又献宝一般来了个低空通场,几乎是贴着地面飞过去,劲风把不少地勤的帽子都吹掉了,气得大家破口大骂,但怎么听都觉得这骂声里带着骄傲,带着自豪。   历经无数次血战,中国空军的精华早就牺牲殆尽,苏联志愿航空队也因政治原因撤走,现在偌大的中国空域,就是日寇肆意妄为的乐园,此前陈子锟就有耳闻,美国志愿航空队初见雏形,想必小北就是其中之一,有这批新鲜血液的注入,受尽了日机欺凌的地勤们自然是欢欣鼓舞。   P40停稳之后,小北从里面爬出来,双手撑着座舱来来个体操动作,这才跳下来,从飞行夹克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副墨镜戴上,嚼着口香糖,手指插在裤兜里走过来,完全不像国军飞官的作派。   吴开先一脸惊诧道:“昆吾兄,这是令郎?”   陈子锟道:“……是啊。”   吴开先看看陈北,再看看陈子锟,确实很像父子俩,这才点点头:“令郎果然洒脱自如啊。”   陈北走过来,啪的一个立正,敬礼道:“长官好!我是美国志愿航空队少尉飞行员陈北。”   “稍息。”陈子锟还了一礼,打量儿子,整整五年没见儿子了,陈北从少年变成了青年,个头和自己一样高,长的也宛若年轻二十岁时的自己,只是多了几分玩世不恭的劲头。   陈北在父亲面前还是拘束了一些,敬礼之后竟有些手足无措,想了想还是很腼腆的喊了一声“爸爸。”   “好儿子!”陈子锟拍拍儿子的肩膀,“比你爹飞的好,谁教你的?”   “飞虎队的伙计们一起研究的对付日本鬼子的战法,利用P40的速度俯冲下去,火力全开,打他个满脸开花,一击不中掉头就走,绝不恋战,日机的机动性太好,缠斗我们不是对手……”陈北滔滔不绝的讲着,陈子锟饶有兴致的听着,一旁迎接他们的车队静静等待,谁也不敢打扰将军父子团聚。   “咳咳,昆吾兄,是不是回家再议?”吴开先笑呵呵道。   陈子锟恍然大悟:“哎呀,让大家久等了,走,回家。”   又向儿子介绍这帮人:“这是中组部的吴次长,这是你双喜叔叔,这是你刘姨的弟弟刘骁勇,你就喊舅舅吧。”   刘骁勇比陈北大不了几岁,基本上是同龄人,和他握手道:“别客气,喊我名字好了。”   众人登车,一名地勤将陈北的座驾开过来,是一辆敞篷美国造新型越野车,年轻的少尉邀请上将军上车,陈子锟欣然跳上副驾驶的位置,一挥手:“出发!”   先回家和亲人团聚,陈子锟这一走就是近两年,再看重庆已经面目全非,连绵不断的轰炸让城市改变了摸样,到处都是废墟瓦砾,残存的建筑物也破败不堪,车队正在行进,忽然防空警报响起,街上的百姓似乎早已习惯,迅速进入最近的防空洞,小北一脚刹车将汽车停在路边,愤怒的瞪着天上的日本轰炸机,没有丝毫躲避的意思,陈子锟见他如此胆大,暗道不愧是将门虎子,便也陪着不下车。   吴开先等人也匆忙下车,向防空洞奔去,看见陈子锟父子在车上端坐,吴开先喊道:“陈将军,躲躲吧。”见他们不动,无奈地摇摇头,先进了防空洞。   “日本人轰炸是有规律的,昨天炸过这个区域,不会重复轰炸。”陈北解释了不躲避的理由,陈子锟心中惭愧,儿子不但勇敢而且足智多谋,比自己强多了。   经日本轰炸机这么一折腾,回家的路程又耽误了半小时,警报解除继续上路,终于来到新的陈公馆,原来栖身的小洋楼已经在轰炸中化为瓦砾,现在一家人都住在郊区的几间平房里,有一小块田地种菜养花喂鸡,有压水井,还有自家挖的防空洞。   一家人终于团聚,除了尚在美国的嫣儿和在香港的岳父母,基本上到齐了,姚依蕾带着鉴冰夏小青林文静刘婷等人张罗了一桌酒菜为丈夫接风,陈南已经是十二岁的少男,见了父亲竟有些害羞,最可爱的当数小女儿陈姣,正是牙牙学语的时候,粉嫩娇憨,人见人爱。   饭菜齐备,陈子锟端起一杯酒道:“这第一杯,我敬你们几个,家里全靠你们张罗,辛苦了。”   姚依蕾道:“我们不辛苦,真正苦的是老百姓,六月的时候日本人来轰炸,防空洞里闷死了两万人,整车整车的往外拉尸体,仗打了四年了,老百姓的血都快流干了,这第一杯酒,咱们祭奠死去的同胞吧。”   众人默默将酒水洒在地上,然后才开始吃饭,重庆物资紧张,饭菜花样不多,有鸡有菜,鸡是自家喂养的,青菜是自家种植的,味道别样的香。   吃完了饭,夫人们忙着收拾,父子俩来到院子里谈话,陈子锟递给儿子一支烟,陈北惊诧的看着父亲,他小时候偷家里的香烟抽,被爹狠狠打了一顿呢。   “你是大人了,抽吧。”陈子锟道。   陈北笑笑,从口袋里拿出一支古巴雪茄递过来:“爸爸,尝尝这个。”   陈子锟呵呵一笑,接过来咬掉雪茄头,陈北熟练的擦着ZIPPO火机帮父亲点燃,开始谈论父子俩都感兴趣的话题。   原来陈北所属的部队是美国志愿航空队,飞行员都是志愿来华助战的美国人,队员月薪七百五十美元,击落一架日机,奖励五百美元,这年头法币贬值,美元和黄金挂钩,是绝对的硬通货,飞行员的月薪顶得上五个大学教授的收入,高的简直离谱。   “原来是雇佣军,你们的头儿是谁?”陈子锟道。   “是克莱尔·李·陈纳德上校,我是在美国被他招募的。”提起自己的指挥官,陈北一脸崇拜之色。   “哦,是克莱尔啊,以前在杭州笕桥中央航校当过教官,我认识他。”陈子锟点头赞许,“他是个好的飞行员,天生喜欢在空中打仗,喜欢刺激的感觉,是个好战分子。”   “但我们都应该痛恨战争,不是么?”陈北道。   “当然,但痛宰小日本不在此列,那是一种享受,对了,你是怎么知道敌机伏击我的专机的?”   “哦,是情报部门截获了日军的电报,所以派飞虎队双击编组出击,说起来我还要谢谢您,以身为饵,帮我赚了一千美金。”   ……   短暂的团聚后,陈子锟前往军委会述职,却被告知委座正在前线视察,让他等几天再来,这一等就是一个星期,正好用来拜会各路战友。   阎肃、陈启麟、薛斌等老部下都来到陈公馆聚会,大家把酒言欢,酒过三巡后,薛斌道:“大帅,有个事情我得告诉你。”   陈子锟见他一脸严肃,心中一凛,道:“说吧。”   “我……要结婚了。”薛斌道。   “哦,这是喜事啊,女方是哪儿的?日子定了么?”   “说起来还要感谢嫂子们帮我撮合,新夫人是帮小南针灸的女大夫,叫蒋倩倩,世代行医,在重庆开了一家医馆叫杏林春,她人好,和我俩儿子也投缘,就是家里反对,好事多磨,费了不少周折终于把事儿定下了,日子是请先生看的,阴历十月二十,不知道大帅能不能参加。”   陈子锟先道了恭喜,又说:“那是年底了,军务繁忙,可能无法参加了,让你嫂子们代我多喝两杯吧。”   这话说的早了些,陈子锟在重庆一待就是一个月,愣是没被委员长接见,好在江北军务不忙,又有盖龙泉和陈寿镇着,不然他真放心不下。   九月底,委座终于接见了陈子锟,蒋介石的官邸也在轰炸中被摧毁,换了一处地方居住,相对简陋许多,战争期间就连国家领袖也不得不屈尊就简,可见抗战之艰难。   蒋介石对陈子锟在江北的战绩大加赞誉,表示要颁发勋章给他,整个会见过程热情洋溢,但却让陈子锟感受到一丝异样,委座似乎生分了许多,笑容中搀杂着一些别的东西。   果然,蒋介石说:“子锟领导能力很强,把你放在江北这个局部战场实在是屈才了,你暂时留在重庆吧,军委会有更重要的担子交给你。”   陈子锟道:“委座,江北的军务离不开人啊。”   蒋介石早有安排,道:“陈启麟伤愈归队,我准备让他接替你出任江北游击区司令,他是你的老部下了,做事你一定是放心滴,对不对?”   陈子锟明白自己在亲王事件和对共产党的态度问题上得罪了老蒋,这次回来述职就是早有预谋的,调虎离山,趁机架空,从此江北无宁日矣。   他深吸一口气,挺直腰杆道:“委座所言极是。”   第五十八章 婚礼与战争   陈子锟就这样被剥夺了兵权,新职务一直没有着落,只能赋闲在家,刚开始还时常去军委会打听,后来干脆不去了,在家种菜喂鸡,修身养性。   陈启麟在临行前拜会了陈子锟,他身兼双重身份,既是蒋介石的学生,又是陈子锟的兄弟,是双方都能认可的人选,他问陈子锟有什么要嘱咐的么。   “在美国参战之前,切记保存实力,不要和日寇争一时之长短。”陈子锟躺在藤椅里,闭着眼睛说道。   陈启麟淡然道:“知道了。”   陈子锟道:“仗已经打了四年,牺牲的都是中华民族最优秀的儿女,苟活在后方的都是什么人你也知道,投机钻营,唯利是图,见风使舵,这场战争不是优胜劣汰的选择,要为民族留一些种子。”   “是。”陈启麟的语气凝重了一些。   “双喜跟我当了十几年副官,也该出去练练了,你把他带去随便给个官干干,刘骁勇是江北军官学校出身,小伙子打过不少硬仗,可担大任。”   “是。”   “还有一点,不要轻易和共产党开战,我和他们有过君子约定。”   陈启麟眉头一皱,但还是没说什么。   “好了,军务紧急,你去吧,我不留你吃饭了。”陈子锟摆摆手。   陈启麟起身,敬礼,转身,戴上军帽出去了,正遇到小南进来,乖乖喊了一声陈叔叔。   小南在蒋倩倩的针灸治疗下已经渐渐恢复了听力,现在听说能力都和正常小孩差不多,为了锻炼他,刘婷把他放到重庆普通小学里读书,搞的说话略带一点川味。   陈南是收养的孩子,而且从小残疾,陈子锟和他的交流也不够多,孩子对这位父亲一直心存畏惧,他进了院子,看见父亲躺在椅子上,便低头喊了一声爸爸。   “小南回来了,到爸爸这儿坐一会。”陈子锟指指面前的小板凳,小南坐下,有些紧张,不过很快就放松下来,他发现原来爸爸其实一点也不凶,反而风趣亲切的很。   父子俩其乐融融的时候,刘婷进来了,打发儿子去玩,自己坐在凳子上道:“从军委会了解到最新情况,美国调停失败,战争很可能在年内爆发。”   陈子锟道:“日美之间必有一战,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我想这一点两国首脑心中都有数,道理来讲,开战越晚对美国越有利,对日本则不利,我想日本一定会先下手为强。”   刘婷道:“所见略同,我估算日本会用兵东南亚,攻占香港、菲律宾、马来亚、新加坡等地,将美国海军的前进基地全部扫除,获取东南亚的石油与橡胶,以解燃眉之急。”   陈子锟摇摇头:“如果我是日本决策层,会拿珍珠港开刀,那里是美国海军的重要基地,横跨太平洋的重要交通枢纽,兵家必争之地,只要击沉美国太平洋舰队的几艘战列舰和航母,太平洋上就再无对手,等美国人缓过劲来,亚洲尘埃落定,再想反攻都来不及。”   刘婷惊诧万分:“这也太大胆了吧。”   陈子锟冷笑:“这算什么,我当年出奇兵袭省城,一举俘获孙督军,就是走的这个路子,日本军部那帮参谋,难道这点谋略也没有。”   刘婷道:“如果真这样发展的话,战争一定来的非常突然,存在上海租界和香港银行里的资金要尽快转移才是。”   陈子锟道:“我已经派人在办了,把大额资金转移到美国本土去了。”   刘婷松了一口气,忧愁道:“现在的米价比开战那年贵了四十倍,法币贬值,市面上又开始流通银元了,要不是咱们有些家底子,早就饿死了。”   陈子锟道:“重庆还会饿死人?”   “是啊,不法商人囤积居奇,物价飞涨,可苦了那些吃工资的人,大学教授的薪水只相当于战前的十几块钱,政府从农民手里收取官粮,倒手卖给不法商贩赚取差价,不少人靠这个发了横财。”   “政府难道不管?”   “管,怎么管?这些商人都是有后台的,查到最后,被查的人没法办,查案的倒先进去了。”   陈子锟长叹一声,闭上眼睛,陪都都这副样子,其他地方可想而知,战争让很多人家破人亡,但也让很多人发了横财,这就是现实,不接受也得接受,他忽然想起共产党的根据地,和陪都的情形截然相反,政治清明,减租减息,社会各阶层的日子倒也过得下去,敌占区的情况也略好,日本人施行供给制,至少饿不死人,相比之下竟然是国统区情况最差。   刘婷又道:“战争持续,日本固然泥足深陷,中国也元气大伤,财力物力接近枯竭,西南本不是富庶之地,涌进来这么多机关和军队,这么多的官员和家属,粮食都不够吃的,外援微不足道,军费浩大,通货膨胀,政府腐败,国共两党互相猜忌,摩擦频频,再这样下去,日本不胜也胜了,中国不败也败了。”   正谈着,忽然外面一阵鸡飞狗跳,进来几个穿灰布军装的大兵,为首的是个上尉连长,手按枪套道:“你就是这家的房主?”   陈子锟依旧躺在躺椅上:“我是,有何贵干?”   连长道:“我们是高射炮连的,奉命在此驻防,你家的院子被征用了,收拾收拾赶紧走吧。”   陈子锟道:“你们是打算把我的院子当防空阵地还是驻地呢?”   连长道:“那你就别管了,赶紧搬走就是,你不动手,我就让兄弟们帮你搬了,我们这些粗人砸坏了东西你可别见怪。”   陈子锟道:“征用民宅用于抗日大业,我没意见,好歹你得拿出个条文吧,还有相应的赔偿款,总不能一句话就让人搬家,我一家十几口人,坛坛罐罐那么多,匆忙间怎么搬?又搬到哪儿去?”   连长道:“你这人,话挺多啊,小心我办你一个阻碍军务的罪名。”   陈子锟见他越来越横,便道:“负责防空事务的是黄震球吧,你把他叫来,我和他说话。”   连长一惊,这人挺内行啊,便收了威风小心翼翼道:“您认识黄将军?”   陈子锟道:“谈不上认识,我在航空委的时候,打过一些交道。”   连长脸上挂了笑容:“阁下在航空委是什么职务?”   “主任委员,后来误传死讯,就让贤给周至柔了。”   “原来是陈将军,卑职该死,请您处分!”连长终于回过味来,啪的一个立正。   “下去吧,别扰民,该征用就征用,记得给人家钱,老百姓不容易。”陈子锟道。   连长诺诺连声,带着手下慌忙逃窜,以后再也没出现过。   ……   转眼到了冬天,重庆的寒冬阴冷潮湿,陈子锟浑身伤病,犯了关节炎住进了医院,除了一些老朋友来探视之外,高层并未有任何表示,似乎已经将他这位能征惯战的将军遗忘。   到了十二月八日,农历十月二十这天,陈子锟带领全家参加了薛斌的婚礼,会场设在军人俱乐部,重庆物资紧张,即便结婚也搞不到足够的酒水菜肴,只能一切从简,以茶代酒,弄些瓜子花生招呼客人。   薛斌比陈子锟年纪略长,四十多岁的汉子,穿着浆洗干净的军装,下巴刮得铁青,努力使自己年轻一些,配得上二十来岁的蒋倩倩,蒋阿姨嫁给薛大伯,小孩子们最高兴,尤其薛斌的俩儿子,穿着礼服当花童,忙的不亦乐乎。   外面鞭炮齐鸣,震耳欲聋,忽然一人匆匆进入会场,向刘婷低声耳语了几句,刘婷面露震惊之色,走过来向陈子锟低声道:“果然被你猜中了,几个小时前,日本海军联合舰队空袭了夏威夷珍珠港,美国终于要参战了。”   陈子锟精神一振,端起茶杯道:“诸位,静一静,我有话说。”   众人安静下来,笑眯眯地期待着他对新人的祝福。   陈子锟道:“先声明一下,我没有喧宾夺主的意思,可是这个消息实在是太重大了,我迫不及待的想要宣布。”   姚依蕾道:“快说吧,别吊胃口了,是不是委座启用你了?”   四下一阵哄笑。   陈子锟摇摇头:“不用猜了,我告诉你们,美国,终于要参战了!”   静了片刻,会场内突然沸腾起来,四年来中国苦苦支撑,等的不就是今天么,美国既要参战,胜利就不远了。   “我提议,为新人,为胜利,为苦难深重的祖国,干杯!”陈子锟高举起茶杯。   “干杯!”欢呼声响彻云霄。   又过了两日,偷袭珍珠港事件的具体细节渐渐传到重庆,据说美国太平洋舰队损失惨重,战列舰皆被击沉,航母因为出港航行受损较轻,死伤人员数千,可谓惨烈至极,最重要的是日本发动的是突然袭击,在珍珠港被摧毁后才递交的宣战书,这势必激起美国人的怒火。   仅隔一日,美国国会通过对日宣战,中国紧随其后也对日本、德国、意大利正式宣战。   第二次世界大战终于随着美国的加入而拉开大幕。   第五十九章 孔二小姐和洋狗   日本对英美宣战后,租界和香港都成为不安全的所在,此前为躲避战祸寓居在香港的大批民国高官名人的安全成为重庆政府的头等大事。   重庆,珊瑚坝民航机场,一群人翘首以盼,等待亲人归来,陈子锟和姚依蕾也在其中,岳父母姚启桢夫妇就在这趟航班中。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冷风吹过空荡荡的机场跑道,所有人冻得瑟瑟发抖却依然紧盯着天际,忽然一个黑点出现在云端,众人欢呼雀跃,来了!   香港飞来的“空中行宫”号降落了,迎接人群围上去,却被一队宪兵驱逐开来,几辆黑色大轿车径直开上跑道,停在舷梯下面,先下来的孔祥熙夫人宋霭龄以及她的一对儿女,其中一个身材矮小却穿着高筒马靴的小家伙,趾高气扬旁若无人,大概就是传说中孔祥熙最顽劣的女儿孔令俊了。   随后下机的是十几个管家佣人和大量箱包行李,最后还有一群洋狗。   孔夫人的随员下完,其他客人才下机,不过只有区区七八个人,只带随身行李,穿的还是适应香港季节的衣服,一下飞机冷的打喷嚏流鼻涕。   “爹地妈咪怎么不在飞机上?”姚依蕾抓住了陈子锟的胳膊,满脸都是忧色。   其他人则拉住飞机上下来的旅客询问为何很多预定坐这次航班的人没来,那些旅客忿忿不平的讲起在香港登机时的经历,令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原来按照本来计划,飞机是要坐满下野政客与商界名流的,先登机的是宋霭龄一家,孔二小姐为了给狗腾座位,把当年的南天王陈济棠夫妇赶了起来,陈济棠当年雄霸两广,是和蒋介石分庭抗礼的人,岂能受此折辱,于是和孔二小姐吵起来,这下可好,惹怒了孔令俊,喝令保镖强行将陈济棠夫妇赶下飞机,亲自霸在机舱口把守,把孔家的丫鬟佣人老妈子连带行李全都搬上来,据说行李中还有一个专用马桶,这些物件把飞机挤得满满当当,其他旅客自然上不来。   而这些无法登机的旅客中,就有姚启桢夫妇。   大家悲愤莫名,却敢怒不敢言,转脸看去,身穿裘皮大衣的宋霭龄正和一脸谄媚之色的机场主任在汽车旁说话呢,孔二小姐牵着两条高大健硕的猛犬,穿着马靴的两条腿叉开站着,不可一世。   孔祥熙当过行政院长和财政部长,又是孙中山和蒋介石的连襟,可谓权倾朝野,富可敌国,俗话说宰相门口七品官,他家的狗都能享受到比陈济棠还高的待遇,谁敢说个不字,但陈子锟不认他这一套,当场破口大骂:“操你娘的孔祥熙,祸国殃民!该杀!该杀!该杀!”   姚依蕾吓得花容失色,猛拉他的衣袖:“他们还没走呢。”   旅客们也都惊讶万分,心说谁这么大胆,居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当着孔夫人和孔二小姐的面辱骂孔祥熙,这不是嫌命长么!   果然,宋霭龄和孔令俊都听见了骂声,孔夫人到底涵养高些,没有当场发飙,孔令俊可没那么好的脾气,平日里只有孔二小姐欺负别人,今天居然有人主动骂上门来,到让她有些欣喜,终于可以有个名正言顺的机会毙人玩了。   孔令俊牵着两条比特犬走上去,叉着腰冷着脸扫过众人,操着公鸭嗓问道:“谁骂我爹?”   “老子我。”陈子锟挺身而出,居高临下看着孔二小姐。   “你有种就当着我的面把话再说一遍。”孔二小姐道,几个保镖远远的望着这边,二小姐不发话,他们暂时不会过来。   “我说的是,操你娘的孔祥熙,听明白么,就是说,操你奶奶,孔二小姐。”陈子锟慢声细语的解释给她听。   孔令俊当场就爆了,松开狗绳大喝一声:“咬他!”   两条通人性的比特犬早就跃跃欲试了,大嘴里闪烁着獠牙和涎水,主人放开绳子的一瞬间,它们就扑了出去,目标是陈子锟的咽喉。   惊叫声四起。   说时迟那时快,陈子锟使出多年未曾示人的佛山无影脚,迅如闪电的一击之下,即便是武林高手实打实的挨一下也要受重伤,遑论两只畜生,两条狗飞出去老远,呜咽几声,狗嘴里喷出一股黑血,死了。   孔二小姐眼睛都快瞪出眼眶来了,既心疼爱犬,又出离愤怒,眼前这个男人太猖狂了,居然敢当面杀死自己的狗!   保镖们围了上来,虎视眈眈,只等孔二小姐一声令下。   陈子锟从容不迫的解开大衣扣子,露出腋下的枪柄来,征战多年的猛将在临战状态下散发出的凛冽杀气让保镖们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机场主任也跑了过来,忙不迭的劝架:“二小姐息怒,陈总司令息怒。”   孔令俊虽然无法无天惯了,但是绝非没有脑子的蠢货,知道什么人能欺负,什么人不能欺负,眼前这位汉子敢在机场亮枪,肯定是位高权重之人,一杀了之的话,怕是要给爹娘带来一些麻烦。   更重要的一点是,对方身手极为利落,真打起来未必能占到便宜。   “你是谁?”孔二小姐质问道。   “回家问你三姨夫去。”陈子锟挽起惊慌失措的姚依蕾,扬长而去。   孔二小姐七窍生烟,几次想拔枪从背后把他打死,但是总觉得这男人背后似乎生着眼睛,贸然拔枪,怕是自己先死。   宋霭龄走了过来,看到血泊中的两条狗,心疼的直摇头。   孔令俊道:“妈咪,那人是谁?”   宋霭龄道:“陈子锟,你舅舅的好朋友。”   孔令俊念了好几遍,将这个名字牢记心间。   ……   委座临时官邸,宋美龄回到卧室,孔令俊扑过来搂住姨妈,先撒了一会娇才道:“姨妈,有人欺负我。”   “我们的詹妮特不去欺负人就是好的了,怎么会被别人欺负?”宋美龄笑道。   “真的,他把萨利和杰克都打死了,当着我的面动的手。”孔令俊眼泪都流出来了,想到当时的情景,委屈的泣不成声。   宋美龄这才认真起来:“是谁这么大的胆子?”   “是一个叫陈子锟的人,姨妈,你一定要帮我出气啊。”   “是他……”宋美龄犹豫起来。   “姨妈,怎么了,他很厉害么?您也怕他?”孔令俊察言观色,觉得不妙。   宋美龄勉强笑笑:“这里面一定有误会,陈子锟是姨妈几十年的老朋友了,怎么会欺负你呢。”   孔令俊急了:“我妈咪也在场呢,你不信可以问她,对了,陈子锟还骂我爸爸来着。”   宋美龄是什么人,岂能偏听一面之词,敷衍道:“好了,你刚从香港回来一定很累,早些休息,这件事姨妈会帮你问问的。”   “嗯,姨妈一定要帮我报仇啊。”   哄走了难缠的外甥女,宋美龄拿起电话想打给陈子锟,想了想却又放下了,来到蒋介石的办公室,见他正在伏案工作,走过去帮他按摩着双肩:“达令,有什么好消息?”   蒋介石站起来,叹口气,拿起茶几上的《大公报》摔在宋美龄面前:“看看这帮记者干的好事。”   宋美龄定睛一看,正是大姐的负面消息,说什么宋霭龄的洋狗占了陈济棠的座位,导致许多政要滞留香港,可能会落于敌手云云。   蒋介石道:“抗战正在紧要关头,这些记者只盯着阴暗面,就不会多报道一些前线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我看是要让戴笠好好调查一下了,还有你那个大姐和外甥女,也是喜欢添乱的角色,简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宋美龄全明白了,柔和的笑笑:“事情怕没这么简单,大公报是CC派控制的,二陈和大姐夫素来不和,怕是想借机生事,至于詹妮特,已经有人教训过她了。”   “哦,是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陈子锟,据说他在机场宰了大姐家的两条狗。”   “杀人了?”蒋介石眉头一皱。   “不是,是真狗,子锟性子烈,詹妮特碰上他活该倒霉,这孩子,也该有人管管她了。”   蒋介石沉吟片刻道:“陈子锟这是借题发挥啊,我知道他心中对我不满,他是不明白我的苦心,中国不会亡于日本,但会亡于共产党啊,他既然同情共产党,就再坐几年冷板凳吧,等想清楚再说。”   ……   陈子锟回到家中依然余怒未消,岳父母年龄大了,身边又没人照应,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这笔帐该找谁去算。   姚依蕾却替丈夫担忧,招惹了孔祥熙可不是好事,那孔二小姐更是凶悍跋扈之辈,据说当年在南京开车横冲直撞,把拦路交警一枪打死,后来也不了了之,惹上这号人,不值得。   如今陈子锟没权没兵,孤家寡人一个,拿什么去和人家斗。   鉴冰和林文静听说以后也很担忧,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建议陈子锟找人说和,冤家宜解不宜结。   陈子锟冷笑:“我堂堂陆军上将,还怕她一个小丫头不成。”   夏小青也道:“对,大不了鱼死网破,咱们去延安投共产党去。”   众人被夏小青的惊天言论吓坏了,姚依蕾忙道:“可别乱说,小心隔墙有耳。”   忽然外面传来爽朗笑声:“我已经听见了。”   第六十章 相互报复   随着笑声,一个英俊的青年走了进来,正是陈子锟的小舅子林文龙,林文静欣喜道:“文龙,什么时候到的,也不提前发个电报。”   林文龙穿着大衣提着行李,风尘仆仆,坐下来道:“怕给你们添乱,就没事先打招呼,我从昆明过来的,刚下车就听说姐夫的壮举了,打得好,对这种祸国殃民大发国难财的家伙,就应该怒斥痛打。”   陈子锟道:“还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看来和孔祥熙的梁子是结定了。”   林文龙道:“不用担心,老百姓是分得清善恶美丑的,我看这回姐夫不妨先下手为强,把孔祥熙给扳倒。”   陈子锟道:“我无权无势,怎么扳倒这尊财神爷?”   林文龙说着扬了扬手中的大公报道:“这趟飞机上本来应该有大公报的资深报人胡政之先生,结果被孔二小姐的洋狗占了位置,大公报的记者朋友愤然揭露此事,媒体先行,舆论继续,再把学生们组织起来上街游行,何愁孔祥熙不倒。”   陈子锟道:“那我能做点什么?”   林文龙道:“姐夫不是监察委员么,何不去找任公出面,弹劾孔祥熙。”   陈子锟如梦初醒,他是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会的委员,有弹劾官员之权力,只不过多年不行使权力,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于右任是同盟会元老,国民党内泰山北斗一般的人物,身为监察院长,刚正不阿,一身正气,找他出面弹劾孔祥熙,胜算更大。   陈子锟赋闲在家,早已满腹怨气,再加上岳父母的事情,对这些贪官污吏恨之入骨,林文龙给他指了明路,自然照做不误,立刻去找监察院长于右任商量弹劾之事。   ……   重庆郊外某座豪华别墅,壁炉内燃着松木,温暖如春,民国财政部长孔祥熙只穿着西装背心坐在宽大的沙发椅上看报纸,嘴里叼着他的大烟斗。   孔令俊蹑手蹑脚从楼上下来,走到父亲背后捂着他的眼睛道:“猜猜我是谁?”   孔祥熙道:“詹妮特,别闹了,都是大人了还这么调皮。”   孔令俊放开了手,撅起嘴:“没意思,爹地你真无聊,你一点也不疼我。”   孔祥熙放下报纸道:“是不是还在为两条狗的事情不高兴啊,别难过,爹地帮你报仇。”   “真的?”孔令俊瞪大了眼睛,做天真可爱状。   “爹地什么时候骗过你,陈子锟不是负责遗孤烈属安置的么,现在经费这么紧张,卡他一下,几千张嘴就得活吃了他,到时候看他不乖乖来道歉。”   “就知道爹地最厉害了。”孔令俊兴奋的直跳。   宋霭龄走了过来,呵斥女儿:“别打扰你爹,自己玩去吧。”   “是。”孔令俊很听话的离开了客厅,到了外面,一张天真纯洁的乖乖女面孔瞬间变得狰狞起来,院子一侧是她的犬舍,里面大群猛犬看到女主人出来都嗷嗷狂叫着,扑打着铁栏杆。   下人拿来一盆生肉,孔令俊亲自喂狗,看着猛犬们撕咬着血淋淋的肉,她似乎有种别样的快感,犬舍的尽头是两个空笼子,里面供着木制牌位,一写爱犬萨利,一写爱犬杰克,还有一张孔令俊和两只狗的合影贴在里面。   “萨利,杰克,妈咪一定要让陈子锟为你们偿命。”孔令俊念念有词。   客厅内,宋霭龄埋怨孔祥熙:“女儿都是被你惯坏的,三妹刚才打电话来说了,坐飞机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很不好收场。”   孔祥熙道:“大公报的报道不用担心,委员长自会处理,骂我孔祥熙就等于打他的脸,维持现在这个残局,财政是第一要务,离了我,谁能帮他,难道指望宋子文那个败家子?”   宋霭龄道:“这个我自然不担心,报纸敢造谣,大不了封报馆抓主编,可是就怕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啊,你是没看见,那个陈子锟在机场破口大骂,污言秽语,令俊和他讲道理,反被他欺负,这个人真是太坏了,野蛮,无礼,没教养。”   孔祥熙冷笑道:“上次物资管理委员会的事情,也是他给我上眼药,这笔帐我记着呢,陈子锟是丢了地盘的军阀,就像没牙的野狗,不用怕他,随便找个由头都能捏死他。”   忽然电话铃响了,孔祥熙拿起话筒应了几句,面色渐渐难看起来,放下电话起身穿西装,宋霭龄道:“要出去?”   “嗯,有事情,监察院启动弹劾程序,想动我。”孔祥熙道。   “是谁?”宋霭龄大惊失色。   “是于右任,监察院长。”孔祥熙匆匆出门,汽车就停在门外过道上,司机拉开车门,伺候孔部长坐好,这才关门开车。   汽车行驶在山城的道路上,迎面过来一队学生,手举标语气势汹汹,司机不耐烦的按响喇叭,却被震耳欲聋的声浪淹没:“严惩孔祥熙,打倒贪污犯!”   游行队伍浩浩荡荡,足有几千人,孔祥熙不是没见过学生运动,这些年游行示威集会极多,隔三岔五就能碰见一回,但是针对自己的还是头一回,饶是他见惯了大场面,面对众怒也不禁为之心惊胆战,拿出手帕不停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其实车内的温度并不高。   好在学生们并没有认出这就是孔祥熙的座车,潮水般从旁边经过,司机也吓得面无人色,不敢乱动,等大队通过后才开车离去。   蒋介石召见了孔祥熙,开门见山说监察院在弹劾你,学生们游行示威要打倒你,我也没办法保你,你自己看着办吧。   孔祥熙沉默了一会,道:“我教子不严,理应承担责任,我这就引咎辞职。”   蒋介石眉头一展,道:“你为党国作出的牺牲,我都会牢记在心滴。”   孔祥熙回到家里,把事情一说,宋霭龄大为埋怨,说蒋介石卸磨杀驴,孔令俊更是要去找三姨夫问个究竟,孔祥熙道:“不能怪他,委员长也要顾全大局,当下正是抗战的关键时刻,出不得乱子,其实作祟的小人是谁,我清楚的很。”   孔令俊道:“爹地,你告诉我是谁,我立刻宰了他们。”   孔祥熙道:“你一个也动不了,大公报背后站着的是陈立夫,陈家兄弟素来与我不和,凡是对我不利的事情,绝少不了他们,至于监察院方面我已经打听过了,于右任不过是被人蛊惑了而已,提出弹劾的其实是陈子锟,我倒忘了,他还顶着一个监察委员的头衔,再有就是那帮学生的幕后指使,肯定是共产党,他们惟恐天下不乱,不会放过任何给党国抹黑的机会。”   孔令俊眼珠子转转,心道陈家兄弟我是招惹不起,共产党更是虚无缥缈,抓不到实际的人,但陈子锟好对付啊,他一无权无职的虚衔上将,还不随便摆弄,回头找几个袍哥,把他揍个半死,谁不知鬼不觉的,谁能奈我何。   仿佛猜到女儿所想,孔祥熙道:“俊儿,你切莫不可胡来,乱了爹地的安排。”   “嗯,知道了。”孔令俊随口应道。   ……   傍晚,陈宅,离得老远就能听到一阵阵笑声,陈子锟和林文龙开怀畅饮,笑谈孔祥熙下台的开心事。   林文龙道:“孔祥熙下台不过是掩人耳目而已,蒋宋孔陈四大家族,同枝连蒂,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蒋介石不会真的责罚他这个连襟的,过不了多久就会重新启用他。”   陈子锟道:“想扳倒他太难了,不过好歹能给他提个醒,做人不要太猖狂。”   林文龙道:“名为民国,实为蒋家的家天下,这个世道烂透了!”言语中已有醉意。   陈子锟道:“文龙喝多了。”   林文龙道:“我倒是宁愿喝醉,那样才能忘记社会的黑暗,民族的灾难,可惜啊,越是喝多,这头脑越是清醒。”   忽然房门打开,遗属抚恤委员会的一位工作人员带着满身雪花进来,向陈子锟禀告,今天下午检察官带着警察到他们办公室查封了账本,扣押了刘婷。   陈子锟忽地站起:“凭什么抓人?”   “说是刘秘书长贪污抚恤金。”   “简直血口喷人!备车,去检察厅。”陈子锟知道这是孔祥熙在报复,对方抓不到自己的把柄,就对刘婷下手了。   林文龙摇摇晃晃站起来道:“我跟你一起去。”   陈子锟道:“你喝醉了,今晚就住下吧。”   林文龙道:“你不让我去就算了,我回去,找朋友帮忙曝光这件事,他们公报私仇,公道自在人心……”他是喝多了点,说话都口齿不清了。   陈子锟惦记着刘婷的安危,匆匆出门走了,林文静也劝弟弟住下,却拗不过他,只好给他一把伞,让他自己回去,走了几分钟,又担心路上不安全,派下人在后面跟着。   过了十分钟,下人一脸惊慌的回来,说:“夫人,不好了,舅老爷被人绑票了!”   林文静大惊:“什么!怎么回事?”   下人道:“我远远的看见,舅老爷在墙角小解,后面忽然跳出两个人来,一闷棍砸倒他,装进麻袋就走,上了一辆汽车。”   “汽车的牌照看见没有?”   “看见了,号码224。”   林文静心中稍定,只要有线索就好,回头找林文龙的同学沈开想办法,沈开是军统特务,路子野的很。   她更担心的是刘婷,对方醉翁之意不在酒,这是想把陈子锟扳倒啊。   第六十一章 贪污案   重庆地方检察厅,因灯火管制而被贴起来的窗内透出一丝光亮,为侦办特大贪污案,检察官们正在彻夜办公。   现役陆军上将,中央监察委员陈子锟来访,被工作人员请了进来,负责办理此案的检察官站在高高的台阶上迎接他,一身黑色呢质中山装一丝不苟,威严无比,配上冷峻的面孔,一看就知道是个难打交道的角色。   “陈将军漏夜前来,不知道有何贵干啊?”检察官问道。   陈子锟针锋相对地问道:“贵厅抓了我的人,难道我就不能来探视?再说我是遗属抚恤委员会的主任委员,有什么事情冲我来好了。”   检察官阴恻恻地笑了:“陈将军是爽快人,倒省了我们许多麻烦,我叫李华廷,是负责本案的检察官,素闻陈将军大名,今日得见,名不虚传,幸会,幸会。”   两人握手,李华廷的手苍白冰冷,如同僵尸。   陈子锟提出要见刘婷,李华廷没有拒绝,叫来一个下属安排道:“带陈将军去羁押室。”   下属迟疑道:“按规定不可以带枪械进入羁押室。”   李华廷道:“这是规定,不好意思了陈将军。”   陈子锟道:“是规定那就得遵守。”说着拿出配枪连同枪套一起交给了工作人员,这才进入羁押室。   检察厅羁押室是个阴冷无比的小房间,打开房门,就看到刘婷带着手铐蜷缩在角落里,屋里只有一张木质的长椅,外面狂风怒号,雪花纷飞,室内滴水成冰,环境极其恶劣。   “把手铐打开。”陈子锟淡淡道。   “按规定……”   “我叫你把手铐打开!”   “是。”   工作人员打开了手铐,悄然退走。   陈子锟扶起刘婷,什么话没说,先把她揽在怀里,刘婷瘦多了,日夜操劳让她心神疲惫,骨瘦如柴,唯有一双眼睛依然晶亮。   “别担心我,每一笔账目都清清楚楚,无懈可击,他们抓我,是要对付你,千万不要上当。”刘婷低声道。   陈子锟点点头:“我懂。”   刘婷道:“你不明白,这些都是圈套,他们故意把我关在这里,就是想逼你发飙,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们安排的记者就在附近,你的一切出格行为都会在明天的报纸上出现,所以,不要发脾气,也不要试图行贿。”   陈子锟道:“难道我能坐视不管?”   刘婷道:“他们的伎俩也就是这些了,只要你能沉得住气,咱们就能逢凶化吉,没事,我不冷,平时忙得很,难得清闲下来,正好借这个机会休息休息脑子。”   陈子锟道:“我沉得住气,今晚我不走了,在这儿陪你。”   过了五分钟,工作人员来催促陈子锟离开,得知他要留在羁押室,急忙报告检察官,不一会,李华廷来到羁押室,作不安状:“陈将军,您这是做什么,这不是让我们为难么?”   陈子锟道:“我是主任委员,如果真有贪污行为,我难辞其咎,不如留在这儿把话说清楚再走。”   李华廷阴恻恻的笑了:“陈将军如果真要留下,我倒是不反对,可是你们不能在一个房间。”   “为什么?”   “哼哼,陈将军自己明白,同案犯在一起是会串供的,当然不是说你们,只是说一般情况是这样。”李华廷眯起眼睛,笑里藏刀。   陈子锟觉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刘婷不辞劳苦,为烈士遗属伤兵家属奔波忙碌,整个人瘦了两圈,说她贪污公款,简直就是颠倒黑白,贪污公款的人不是没有,一个个都高居庙堂,检察厅不去抓那些大鱼,却沦为权贵的帮凶向无辜者下手,实在令他忍无可忍。   但他还是忍住了,道:“好吧,你们另找一间牢房给我。”   李华廷道:“来人,帮陈将军安排一间屋子。”   陈子锟将大衣脱下披在刘婷身上,道:“不用怕,世间自有公道,等事情水落石出之际,我叫那些宵小之辈生不如死!”   说罢冷冷看了李华廷一眼。   李华廷视若无睹,道:“陈将军,事先咱们可说好,您是中央委员,监察委员,按照法律检察厅是不可以羁押的,您留下完全出于自愿,和我们没关系。”   陈子锟硬梆梆道:“那是自然。”   地方检察厅到底不敢为难他,安排了一间舒适的值班室给他,陈子锟一夜没睡,想了许多。   第二天上午,一个十五六岁的仆役送早饭进来,向他挤眉弄眼,陈子锟道:“有事么?”   小仆役道:“我爹死在淞沪战场上,没有刘阿姨照顾,我们全家都活不到今天,我们都知道她是冤枉的,您放心,阿姨不会吃苦的,这是她让我转交给您的东西。”   说着拿出一张纸条递过来,上面分明是刘婷的字迹:“公道不在法律,在人心。”   陈子锟若有所思,看着小仆役,忽然豁然开朗,明白过来,指望走正常法律程序是没用的,必须发动舆论,争取民众支持,才能沉冤得雪。   昨夜一场小雪,外面全白了,检察厅外,密密麻麻跪满了人,足有四五百人,以老弱妇孺居多,还有拄着拐杖、脸上蒙着纱布的伤兵。   检察厅上下全慌神了,这么大的阵仗他们没见过,一问才知道,这些人都是为刘秘书长作证明来的,说刘婷绝无贪污之行为,请检察厅明察秋毫,不要放过诬陷之人。   李华廷出面安抚:“大家不要受了贱人蒙蔽,围堵政府机关是犯法的行径,至于刘秘书长有没有贪污公款,我们是有确凿证据的,绝不会冤枉好人……”   忽然一个雪团劈面砸来,正中面门,里面包了块石头,砸的李华廷满脸花,下面一个伤兵操着山东口音骂道:“打你个贪官,要是包龙图再世,非拿狗头铡铡了你不可!”   李华廷鼻子流血,仓皇后退,检察厅不比警察局,没有武装力量,只能气急败坏的打电话给宪兵队,警察局,让他们派人弹压。   检察厅处于政府机关云集之地,很快就有大量警察和宪兵赶到现场,警笛长鸣,警棍乱挥,将人群驱散,只留下满地拐杖和烂鞋。   这一幕,陈子锟全都看在眼里。   姚依蕾和鉴冰带着记者、律师、会计,还有一位重量级的人物来到了检察厅,李华廷等人看到监察院长于右任出面,慌得出门迎接,小心逢迎,把大家请到会客室,介绍了案情。   姚依蕾道:“刘婷是我的姐妹,她的为人我清楚的很,今天任公在这儿,咱们把话说清楚,遗属抚恤委员会虽然是政府设立,但是多年来拨款杯水车薪,若不是社会各界捐款援助,早饿死几百回了,如今重庆粮价涨上天,为了不饿着那些老人和孩子,我们陈家把家底子都垫进去了,刘婷更是把她多年积蓄全都捐献出来,每一笔捐助,都是有底子可查的,每一笔开支,更是透明的很,既然要查,就查个明明白白。”   李华廷赔笑道:“夫人所言极是,如果刘秘书长是冤枉的,我们检察厅秉公执法,自然要还她一个清白。”   姚依蕾傲然道:“你们办案,我不放心。”   这话说的诛心了,一帮穿着黑色中山装无比严肃的检察官们脸色都很难看。   于右任道:“此案关系重大,须得监察院介入才行。”   他是监察院长,民国五权分立,监察院长身份极高,一言九鼎,检察官们面面相觑,都知道这案子是办砸了。   案件不得不公开化,于右任请来一帮会计师当着记者的面查抚恤委员会的账目,这一查不要紧,查的是人人落泪,个个心酸。   抚恤委员会是个非营利机构,只有进出账,所以一目了然,即便是没学过会计的人也能看懂,岂止是没有任何贪污行为,简直就是一盆清水,两袖清风,检察厅抄了刘婷的办公室,把所有东西都搬来了,其中一个小保险柜一直没有打开,据说里面有确凿证据。   保险柜当众打开,里面是一叠票据,李华廷如获至宝,没看清楚就说:“任公请看,这便是如山铁证!”   姚依蕾一把抢过票据,看了一眼,眼圈就红了,呈给于右任,监察院长也忍不住潸然泪下。   那是几张当票和卖血的收据。   记者们啪啪按动快门,记录下这些所谓的“证据。”   李华廷傻眼了,他脑筋转的极快,当即宣布释放刘婷,并且信誓旦旦要追查诬陷者。   陈子锟眉毛一竖,正要找李华廷的麻烦,却看到姚依蕾对自己使眼色,便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刘婷被释放了,案子清楚了,但事情却远没有结束,当日重庆各大报纸都刊登了此案,尤以大公报最为激烈,在一篇题为“如此贪污犯”的文章中,对政府大加抨击,更是痛骂检察厅为虎作伥,不去抓那些真正的贪污犯,却栽赃陷害清贫如水的刘婷女士,骂到最后,矛头再度指向孔祥熙为首的贪腐官员,说他们整日大吃大喝,伤兵家属烈士遗孤却要忍冻挨饿,靠一个弱女子当首饰卖血来换高价粮果腹,简直罪该万死。   一石激起千层浪,学生再度上街游行,要求惩治囤积粮食的投机商人,保障伤兵和烈属的生活。   这些都是后话,离开检察厅之内,姚依蕾就告诉陈子锟,林文龙被绑架了,而且绑匪一直没有提出赎金要求。   第六十二章 让他退役   重庆虽然是陪都,但并不太平,帮会势力勾结警察,绑票勒索的事情可不少,陈子锟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多年,解决这种事情还是颇有章法的,一边通过警方调查,一边请道上人物出面打听。   日军偷袭珍珠港的时候,杜月笙正在重庆会友,香港数日后沦陷,他就没回去,滞留陪都另谋出路,他是上海滩的青帮大佬,四川的袍哥都买他面子,大家一起合伙做生意,倒腾紧俏物资,贩卖鸦片到敌占区,都是赚大钱的买卖。托他打听点事情,用杜老板常挂在嘴边的话叫:“无非一句闲话。”   可是这回杜月笙的闲话也不灵了,道上都说没做过这一单生意。   警察局自然更是没有下文,指望这帮酒囊饭袋还不如自己出去找。   林文静找了沈开帮忙,这位军统中尉还在坐冷板凳,也帮不上什么忙。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忽然陈子锟接到一个神秘的电话,打电话的人大概用手巾蒙住了嘴巴,声音模糊而怪异:“绑架林文龙的汽车,是军统行动部门的车牌。”说完就挂了电话。   一句话,让陈子锟豁然开朗,此前自己还在纳闷,林文龙哪里来的这么大能量,可以迅速发动学生上街游行,是否参加了共产党的地下组织,看来菌军统也盯上他了,既然是戴笠抓的人,那就不用担心,军统局成立以前,自己就对戴笠照顾有加,这点面子还是有的。   陈子锟立刻驱车前往军统局,要求面见戴局长,却被秘书挡驾,说戴老板不在,问去哪儿了,答说去外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然后就把陈子锟晾在那儿了。   空荡荡的会客室里,陈子锟步履沉重的来回走着,心情烦躁不安,摸出一支烟来点燃,深深抽了几口。   “这里不许抽烟。”一个长相俊美却冷若冰霜的女军统工作人员正好从门口经过,冷冷的喝止他。   陈子锟早就一肚子邪火了,刘婷被陷害,小舅子被绑架,吃戴笠的闭门羹,让他的尊严受到极大伤害,满腹怨气终于被这个小小的军统女少尉点燃。   “妈了个巴子的,你是什么人,什么军衔,敢来教训我,这里是什么所在,不是会客室么,桌上摆的不是烟灰缸么,凭什么不让我抽烟,你算什么东西!”   一顿痛骂将女少尉骂的脸色发白,她是戴老板的宠物,在军统内部颐指气使惯了的,何曾受过这种折辱,一咬嘴唇,呜呜哭着跑了。   陈子锟才不罢休,趁着雷霆震怒,直闯戴笠的办公室,几个看起来并不高大,但是眼神极其凌厉的工作人员试图阻拦,比他轻轻一拨就东倒西歪了,来到戴笠办公室门口,刚想敲门,手又放下,改成脚,一脚把门踹开。   戴笠正坐在办公桌后面和人谈话,屋里有两个人,看见陈子锟闯进来,都是满脸惊诧,不知所措。   “你们先回去。”戴笠不慌不忙道,打发了两人,笑眯眯问陈子锟:“昆吾兄怎么有闲空到我这儿来?”   陈子锟佯作惊讶:“戴老板,你居然还认识我啊。”   戴笠尴尬的笑笑:“昆吾兄说笑了,近日公务繁忙,没来得及拜会,你不要见怪。”   门口站了一群特工,手里都拎着枪,戴笠冲他们挥挥手:“都走,陈将军是我的老上级,老朋友,你们舞刀弄枪的干什么!”   特工们散开了,但依然在附近待命,只要戴老板一声令下,就会冲过来护驾。   戴笠按了通话器道:“倒茶来。”然后笑盈盈请陈子锟入座。   陈子锟拉了把椅子坐下,戴笠知道来者不善,恭恭敬敬在一旁肃立,一副听上峰训示的表情。   “戴老板,我来找你,你的属下说你去外地了,怎么,刚下飞机,来去如风啊。”陈子锟揶揄道。   戴笠陪笑道:“其实哪也没去,就在办公室,您慧眼如炬,这还看不出,是下面人不长眼,没认出您来,就擅自挡驾了,您也知道,我这个位置不好做,每天事情那么多,忙不过来啊。”   陈子锟不和他扯那些,道:“戴雨农,我陈子锟对你怎么样?”   戴笠脸色一沉,严肃道:“我还记得当初侦办唐腴胪被害一案时,我和中统的人一起赶赴上海,他们把我轰下飞机,是昆吾兄仗义援手,驾机带我和助手赶往上海,这个情,我记一辈子。”   陈子锟脸色稍微和缓一些:“行,你还不算忘恩负义,那我问你,你怎么让手下把我小舅子绑了?你动我的亲戚,怎么也不和我打一声招呼,抓了这么久,也不通知家里,你们军统比黑社会还黑啊。”   戴笠不敢顶撞,低头不停:“是是是。”   女少尉端着茶盘进来,看见刚才在会客室痛骂自己的家伙正在呵斥戴老板,而阎王一般恐怖的戴老板竟然像个小学生一样肃立着听他训斥,惊得眼睛都瞪圆了。   戴笠接过茶杯,以眼神将女少尉赶走,奉上茶水道:“昆吾兄累了吧,喝口水,且听我解释。”   陈子锟见他态度谦恭,便道:“你说吧。”   戴笠道:“昆吾兄应该知道,军统机构不比当初,核心人员就有两万,加上敌后的外围人员,总有十万之巨,每日公务繁杂,兄弟一人实难应付,很多业务都是下面的同志在负责,您妻弟的事情,兄弟确实不知情,这样吧,我立刻查问,如果属实,马上放人。”   陈子锟见话已经到位,也不纠缠,起身道:“那就有劳了,我回家等着。”   “来人,替我送陈将军。”戴笠笑呵呵的目送陈子锟背影离去,回到屋里,脸色变得阴郁起来,拿起电话道:“把林文龙放了吧。”   陈子锟回家不久,林文龙就被释放了,他吃了不少苦头,牙齿被打掉几颗,肋骨也断了两根,但依然乐观无比:“姐夫,别担心我,特务的酷刑对我来说就是小菜一碟。”   林文静心疼无比:“文龙,他们为什么打你?”   林文龙道:“他们逼我承认是共产党,我怎么会是共产党呢,真是笑话,我不过一介书生,发动学生游行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若不是这个腐败到家的政府把老百姓逼到绝路上去,谁大冷天的上街吆喝去啊。”   陈子锟盯着他的眼睛道:“文龙,你说实话,到底和共产党有没有联系?”   林文龙坦然直视他:“姐夫,联系是有的,我们西南联大不乏进步青年,但我确实不是共产党,因为我是民盟的人。”   “民盟是什么?”陈子锟奇道,他久在敌后,不清楚政治上的事情。   林文龙解释道:“就是中国民主政团同盟的简称,是除国共两党外的一些政党和人士组成的爱国抗日团体,有青年党、国家社会党、农工民主党等组成,黄炎培做过我们的主席,现在是张澜先生任主席。”   陈子锟道:“莫非是第三大党派?”   林文龙道:“对,我们的目标就是结束国民党的一党专政独裁,实现真正的民主。”   陈子锟沉默良久,才缓缓道:“民主,那就是要挡一些人的财路了。”   林文龙道:“不民主,挡的是亿万人民的生路!”   ……   蒋介石行辕,军政部长何应钦夹着一份军报进入办公室,去惊讶的发现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是一个女扮男装的小子,马靴翘在桌子上,颇有不可一世的味道。   他知道这是委座的外甥女,孔祥熙的宝贝女儿孔令俊,宋美龄把她宠的不像样,骄横刁蛮无比,自己也不想招惹这个小姑奶奶,便随口打声招呼:“二小姐在这儿玩呢。”   说着将公文夹放在桌上,走了。   孔令俊百无聊赖,打开公文夹,拿出军报来瞧瞧,上面写着江北紧急军情,陈启麟部连战连捷,收复被共军蚕食的乡镇八处,俘虏共军大青山支队六百余人,请中央给予进一步指示。   二小姐将军报叠成了纸飞机,吹了口气,用力掷出,飞机晃晃悠悠出了门,在走廊里转了两圈,栽出了窗外。   过了两个钟头,视察回来的蒋介石进了办公室,侍从报告,戴笠觐见。   戴笠是全国仅有的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觐见蒋委员长的几个人之一,他掌握的军统是委座手中的一柄利剑,专门处理见不得光的事情,委座对戴笠的信任,远超其他人。   “委座,陈子锟找过我,把我痛骂了一顿,唾沫星子都溅到我脸上了。”戴笠谦卑的笑笑,语气很淡,不像是抱怨,倒像是邀功。   蒋介石哼了一声,浓重的浙江奉化口音道:“他说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骂我不尽人情,抓了他的小舅子什么的。”   “哼,那你查出什么没有?”   “报告委座,陈子锟的小舅子林文龙是民盟会员,不是共产党,但也和共产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发动学生游行的事情,他也有份;还有件事要向委座汇报,最近检察厅侦办遗孤抚恤贪污案,牵扯到陈子锟的女秘书兼情人刘婷,最后是于右任出面,才洗清冤屈,卑职稍微留意了一下,检察厅奉的是孔部长的意思。”   蒋介石点点头,不置可否,戴笠知道委座累了,低声告退,悄悄离开。   过了一会,蒋介石从沉思中醒来,拿起电话:“接何应钦。”   他问何应钦,陈子锟多大年纪了,是否可以退出现役。   “年龄不是障碍,如果身体不好的话,也可以转预备役。”何应钦多聪明的人,立刻领会了委座的意图。   “哦,那你去办吧,子锟在敌后作战多年,也该休息调养了。”蒋介石道。   何应钦道:“是,委座。对了,我送过去的军报您看了没有?”   蒋介石扫了一眼办公桌,空荡荡的哪有什么军报。   第六十三章 借酒浇愁   蒋介石以为是侍从把军报收起来了,便没当回事,挂了电话,继续处理其他公务。   时间已经进入1942年,抗战进入第五个年头,如果从九一八事变算起,已经打了十二年了,如果从甲午战争算起,中国已经被恶邻日本压制了快五十年了,有识之士都知道,想以自身力量打败日本几乎是不可能是事情,必须借助列强来一次大翻盘,幸运的是,终于等来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日军自偷袭珍珠港以来,在太平洋战场所向披靡,连下香港、关岛、马尼拉,上海租界也尽入日本囊中,英美侨民被关进集中营,军队缴械投降,成了第一批战俘。   仗打得越凶,蒋介石越高兴,日本最好把英美得罪的狠狠的,不死不休才好,这样中国才能得到大量的援助,才能借此机会翻身,实现民族的复兴。   想到这些,他就有一种踌躇满志、壮怀激烈之感,中华民族灾难深重,就要在自己手中跻身世界强国之林,这是何等的荣耀与光辉啊。   在如此宏伟目标前,所有烦恼都变得无足轻重,比如陈子锟这种不安稳而又年富力强的家伙,直接让他转入预备役了事,省的生出许多麻烦。   ……   陈宅,陈子锟一家人正在吃饭,今天飞虎队转场来到重庆,陈北回家探望,带来一些云南火腿和一口袋大米,他们飞虎队员薪金极高,而且是硬通货美元,几乎不受通货膨胀的影响,陈子锟虽然贵为上将,但发的是法币,折合成美金不足五十元,还不及儿子的零头。   桌上的饭菜很丰盛,但家里的气氛却不太好,每个人都沉默的吃着饭,不敢多说话,陈北不明就里,不停给弟弟小南夹菜,问大家:“吃啊,怎么都不吃?”   夏小青道:“吃,有什么大不了,不就是不让干了么,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陈北惊诧道:“不让谁干了?”   夏小青道:“老蒋把你爹给撤了,一撸到底,什么职务都没了,直接转预备役了。”   陈北道:“爸爸才四十岁啊,正是为国家效力的黄金年龄,怎么就转预备役了呢。”   夏小青冷哼一声道:“这叫卸磨杀驴。”   陈子锟淡淡道:“小青,你少说两句吧。”   陈北脾气随母亲,一点就爆,当即把筷子往桌上一拍道:“简直是渎职,我找他们去,找何应钦,找蒋介石,我要当面质问他们……”   “住嘴!”陈子锟厉声喝道,“你一个小小少尉懂什么,别给大人添乱。”   在父亲的威严面前,小北还是屈服了,默默端起碗来吃饭,心里却把军委会军政部骂了个遍。   忽然听到大门口有人道:“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赶上吃饭啊。”   原来是老朋友阮铭川到了,陈子锟和他是二十年的老交情了,自然不用多礼,直接招呼道:“快坐,拿双筷子一起吃。”   下人给阮铭川添饭,他不停道:“再加点,再加点。”   姚依蕾笑道:“阮大记者,你多久没吃饭了?”   阮铭川道:“嘿嘿,去年刚吃过。”   饭碗端上来,只见他筷子上下翻飞,不停夹菜,吃饭,速度令人瞠目结舌,众人已经吃的差不多了,索性停下看他吃饭,最后阮铭川把桌上所有盘子一扫而空,菜汤都没剩下一滴,一碟云南火腿更是早不见了踪影,刘婷心细,看阮铭川的外套磨损的厉害,人也黑瘦,想来真是饿极了,便让下人又切了一碟火腿来给他下饭。   吃饱喝足,阮铭川打着饱嗝,剔着牙,抚摸着肚皮道:“很久没吃这么饱过了。”   陈子锟递过去一支烟,问他:“你怎么混到如此落魄地步?”   阮铭川道:“不是我混的落魄,是所有人都混的落魄,我的大将军啊,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现在黑市米价都涨上天了,一天能涨三回,咱们这些文化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抬的,就指望那点微薄薪水度日,我一个月的工资,连十斤米都买不起,只能靠当东西度日,不怕你笑话,家里已经断粮了,我是来借米的。”   陈子锟道:“厨房还有半口袋大米,你拿走吧。”   阮铭川说好,忽然低下头去,过了一会儿,瘦削的肩膀耸动着,再抬头,已经泪流满面。   “我好歹也是资深报人,居然混到这步田地,真是惭愧啊惭愧……”阮铭川抹了一把眼泪,长吁一口气,似乎将胸中怨气吐了出来。   “唉,还是你们军界的人有路子啊。”   陈子锟摇头道:“我又不是黄埔嫡系,有个毛的路子,今天上午军委会刚发了文过来,直接把我转预备役了,要不是我儿子当飞行员,这一家人怕是也得饿死。”   阮铭川义愤填膺:“谁不知道你是一员虎将,抗日正在紧要关头,自断臂膀,这是卖国通敌的行为!不行,我要写文章骂他们!”   陈子锟道:“新闻管制的厉害,你还是少给自己添乱吧,不说那些烦心事,咱们喝酒。”   扭头道:“拿酒来。”   夏小青没好气道:“家里哪有酒?”   “那就去买啊,再弄点菜,我和铭川喝两盅。”   “不是刚吃过饭么,又喝?门都没有。”夏小青一口回绝。   陈北知道父亲是想借酒浇愁,便道:“爸爸,你想喝酒的话,可以到空军俱乐部去,那里洋酒管够。”   陈子锟欣然同意,于是陈北驾着吉普车带着父亲和阮叔叔上路了,美式小吉普在街上风驰电掣,小北把汽车开出了飞机的气势,交通警看见飞行员的汽车过来,远远的就吹着警笛,挥动指挥棒将其他汽车和行人拦住,保障空军的汽车优先通过。   “怎么样,够拽吧。”陈北得意洋洋道。   “妈的,比你老子当年还拽。”陈子锟骂道。   空军俱乐部门口停着许多汽车,有军车也有政府牌照的轿车,里面空间极大,灯光黯淡暧昧,吧台前坐着不少军人,每人身畔都有美女相伴,大厅里有不少小圆桌和沙发椅,也都坐满了客人,远处还有一个台球案子,几个穿空军夹克的美国小伙子正伏案击球。   陈北凑近吧台,立刻有个俊俏的女服务员问他:“来点什么?”   “我要威士忌,你们喝什么?”陈北扭头问道。   阮铭川道:“来点够劲的。”   陈子锟道:“那就双份威士忌。”   陈子锟和阮铭川都是海量,借酒浇愁愁更愁,不大工夫,吧台上就摆了一溜空杯子,而陈北手上的一杯还没喝完。   忽然一声尖叫传来,女服务员被一个穿西装的醉鬼拉住正欲强吻,陈北将酒杯一方就要过去制止,只见眼前一阵风刮过,那醉鬼已经被踹飞了,摔倒一张桌子上,将酒碗酒瓶砸了个乱七八糟,几个客人身上溅满了酒水,怒不可遏的站了起来。   陈子锟拍拍右腿:“小北,你爹不老吧。”   陈北大叫:“小心!”   一个酒瓶子抡圆了从陈子锟脑后砸来,上将军虽然酩酊大醉,但是警觉还在,一侧头,酒瓶子砸在肩膀上,回头一记直拳,偷袭的家伙顿时满脸花。   “打!”阮铭川兴奋的挥去了拳头。   见对方三四个人一起上,陈北急忙参战,女服务员很贴心的递上两个空啤酒瓶来,他接过来加入战团,打台球的美国飞行员见这边有飞虎队员和人打架,也抡着台球杆冲过来。   一场混战在俱乐部中展开,尖叫声和酒瓶子破碎的声音此起彼伏,桌椅吧台灯具全遭殃了,当宪兵赶到的时候,整个俱乐部里只有两个人站着了,就是陈子锟父子。   陈子锟打了一架,脑子反倒清楚了,他武功了得,以一抵十小菜一碟,身上连一处伤都没有,小北自由习武,年轻力壮,更是谁也伤不到他。   宪兵最不愿意管的就是空军俱乐部的案子,能到这儿消费的人,非富即贵,都是重庆数的着的人物,再有就是那帮天不怕地不怕的飞虎队员,那可是委座花高价请来助战的洋人,谁敢招惹。   把大灯打开,慢慢往外抬人,有一个满脸血迹的家伙指着陈子锟道:“是他先动手的,王队长,抓他!”   宪兵队长踩着满地玻璃渣子走过来,打量着陈子锟,摸不清他的路数,只好陪笑道:“麻烦你跟我回宪兵队做个口供。”   陈子锟伸出双手:“铐吧。”   陈北挡在他面前:“不能抓他,他是见义勇为的。”   两个美国飞行员从地上晃晃悠悠爬起来,也叉着腰和陈北并肩站在一起,横眉冷目,大有和宪兵再干一架的意思。   宪兵队长正在犯愁,外面传来汽车急刹车的声音,紧跟着两个空军军官走了进来,大声宣布:“飞虎队紧急集合,有战斗任务!”   “走!”陈北向父亲使了个眼色,陈子锟会意,搀着一个腿受伤的小伙向外走去,阮铭川从吧台里爬出来,也跟在后面。   宪兵队士兵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阻拦,都说了空军有战斗任务,扣了人,耽误了军务,谁能当得起。   一行人出了俱乐部,跳上吉普车扬长而去,陈北道:“爸爸,阮叔叔,我们有紧急任务,先到白市驿机场,然后你们自己回去,省的宪兵找麻烦。”   来到白市驿空军基地,一溜P40战斗机已经整装待发,陈纳德上校穿着飞行皮衣,戴着墨镜威风凛凛的站着,威严的目光扫视着刚赶到的三个部下和两个平民,显然他们刚经历过一场恶斗,其中一个小伙子受了伤,腿脚已经不利落了,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上校,你似乎缺一个飞行员。”陈子锟说道。   第六十四章 斩将夺旗   陈纳德上校猛地摘掉墨镜,冷冷看着这个穿便装的中国人,陈北挠着头正要解释,忽然陈纳德上前一步,伸出了右手,和陈子锟紧紧握在一起,用力摇动着:“陈将军,好久不见了。”   他侧过身子,一边握着陈子锟的手,一边向飞行员们介绍:“孩子们,让我为你们引见,这位就是我经常提起的,中国最伟大的飞行员之一,第一个驾机穿越大西洋的中国人,陈子锟将军。”   两人是老相识了,陈纳德在杭州笕桥中央航校做顾问的时候,陈子锟主持航空委的工作,给予陈纳德不少帮助,结下深厚友谊。   “将军,我们正要出发,如果您有兴趣的话,不妨一起去痛宰日本猴子。”陈纳德发出真挚的邀请。   陈子锟爽朗大笑:“我很有兴趣。”   阮铭川举起手来:“还有我,我也要去痛宰小日本。”   陈纳德看看他:“您是?”   “他是我的朋友,一个记者。”陈子锟道。   阮铭川举起相机示意:“这是我的武器。”   “OK,让机务给你安排一架双座P40。Eagle,你给将军做僚机。”陈纳德指挥有度,陈北潇洒敬礼:“yes,sir!”   陈子锟问儿子:“你叫Eagle?”   “这是我的代号,神雕。”小伙子骄傲的回答。   陈子锟没有飞行服,借儿子的皮夹克穿上,戴上皮质飞行帽,爬上座机,阮铭川也搞了一套皮衣穿上,笨拙的爬进座舱,陈北站在梯子上关切道:“爸爸,你会开么?”   “废话,你爹开战斗机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陈子锟拉上了座舱盖,发动了引擎,陈子锟耸耸肩,爬下去奔向自己的座机。   战斗机群在陈纳德的带领下起飞了,根据情报,有一支日本轰炸机队要在今天轰炸重庆,飞虎队的任务就是歼灭这些没有战斗机护航的轰炸机。   机群保持无线电静默,在空中向东飞行,云层下河川大地,辽阔壮美,阮铭川第一次以这种角度观看祖国,感动的流下了热泪,多美的如画江山啊。   忽然陈子锟发现地面上有一支军队沿着公路行进,队伍由十余辆卡车和数百步兵组成,从如此高度望下去,汽车像甲虫,人像蚂蚁,区分不出敌我。   并排飞行的陈北做了个手势,俯冲下去查看情况,原来是一个大队的日本步兵在行军,士兵们穿着土黄色的军装,刺刀上挑着太阳旗,看见有飞机经过,纷纷招手致意,他们还以为是自己的飞机。   确认是敌军后,陈纳德下令:“孩子们,这是餐前开胃点心,别打子弹打光了。”   战斗机们呼啸而下,俯冲扫射,公路上被打出一股股烟尘,日本兵猝不及防,被打得如同风中落叶,卡车栽下路边河沟,战马狂奔,瞬间死伤累累,有十几个步兵是在同一瞬间被打死的,居然还保持着整齐的队列,令人触目惊心。   打残了这股日军,飞虎队并不恋战,继续上路,阮铭川瞠目结舌,半天没说话,终于缓过劲来,才道:“乖乖,原来飞机这么厉害,简直就是天兵天将,怪不得咱们打不过小日本啊。”   ……   情报是准确的,飞行到湖北空域之时,陈子锟看到远处有数十架日本轰炸机,机身上的红膏药极其刺眼,大概是满载炸弹的原因,日机飞的很慢,很嚣张。   无线电里传来陈纳德的命令:“攻击!”   飞虎队员们驾驶着P40战机俯冲下去,机翼下的四挺机关枪喷射着火蛇,轰炸机队顿时阵脚大乱,这个时期的中国空域,日本陆军航空兵占据绝对制空权,根本不用担心对方的战斗机和高射炮,所以轰炸机从来都是单独行动,却没料到遭遇如此之多的战机拦截。   这是一场一边倒的战斗,轰炸机笨拙的机动性无法与灵巧的战斗机对抗,瞬间就有几架被凌空打爆,其余的匆忙丢下炸弹减轻负担,各自逃窜。   陈纳德下令,各自为战。   上阵还得父子兵,陈子锟父子组成的双机编队配合默契,接连击落六架轰炸机,击伤一架,那架飞机拖着黑烟抱头鼠窜,陈子锟紧追不舍,终于将其机翼打掉,轰炸机打着滚栽向地面,一朵洁白的伞花在空中绽放,是日军飞行员跳伞了。   陈子锟驾机直冲过去,机翼割断了伞绳,那飞行员如同秤砣一般坠地,远处的陈北惊呆了,空军和陆军不同,还保留着一战流传下来的骑士作风,不会加害跳伞的敌方飞行员,父亲为什么这么做。   陈子锟当然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做,长期以来对重庆肆无忌惮的战略轰炸,每个日军飞行员手上起码都有上千条人命,焉能不杀之。   一口气追出去老远,附近就是日军飞机场,陈子锟用无线电呼叫儿子:“神雕,跟着我。”   “是!”陈北也是个很有冒险精神的飞行员,敢于应付一切挑战。   向前又飞了十分钟,果然发现日军的野战机场,跑道上孤零零停着三架战斗机,塔台、机库、油库,宿舍,历历在目,大概是这些轰炸机的老窝。   陈子锟一压操纵杆俯冲下去,机关枪狂扫,将塔台的柱子打断,油库中弹燃起熊熊大火,跑道上的战斗机更是被打得满身窟窿,阮铭川兴奋的都快尿了,手中照相机啪啪拍个不停。   两架战斗机来回扫射,瞬间将这个野战机场摧毁,忽然陈子锟看到跑道尽头插着一面日本旗帜,嘴角浮起了微笑。   阮铭川正拍的高兴,忽然感觉飞机在降落,惊呼道:“老陈,你搞毛啊!”   陈子锟不理他,在弹痕累累的跑道上强行着陆,轮胎和跑道撞击着,阮铭川的心脏也在撞击着胸膛。   天上的陈北惊诧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老爹这是要闹哪样啊!   双座战机停在了跑道尽头,陈子锟推开座舱跳了下去,直奔那面日本军旗,一把抓过来,在膝盖上用力一折,旗帜扯下塞进怀里,阮铭川探出身子,端着相机按动快门,将这匪夷所思的一幕忠实记录下来。   远处一辆三轮摩托车急速驶来,车斗里的机枪手用歪把子不停扫射,日军指挥官简直气炸了,敌人进攻也就罢了,居然敢在机场上着陆拔旗,这是对皇军巨大的羞辱啊。   陈子锟快速爬上飞机,跳进座舱,子弹已经在耳畔嗖嗖飞过,忽然一声巨响,摩托车炸了,陈北驾驶的战斗机几乎是贴着地面飞过,座舱里,年轻的飞虎作出胜利的手势。   陈子锟也伸手做V字,对阮铭川道:“帮我拍下来。”   阮铭川都快哭了:“爷爷,快走吧,再不走来不及了。”   日军机场守卫部队,正发疯一般冲过来,奔在最前的一辆卡车,后面竟然还有赤膊拿着军刀的家伙,看来他们是真被陈子锟的举动气疯了。   陈子锟不慌不忙,驾驶飞机开始滑跑,一边起飞一边按动武器按键,四挺机枪打得只有轻武器装备的日军人仰马翻,血流成河。   两架飞虎将日军基地破坏的干干净净,展翅飞走,只留下潇洒的背影和熊熊大火。   那个拿军刀的赤膊军曹,坐在血泊中哇哇大哭,鼻腔中充斥着胶皮和航空铝材燃烧的味道。   回航路上,无线电里传来陈纳德的问候,得知双机安全返航,向两位勇士表达了祝贺。   “回头找条裤子给我。”阮铭川道。   “做什么用?”陈子锟问道,回航旅途很轻松,很安静。   “尿湿了,你欠我一条裤子。”阮铭川道。   飞虎队安全返回白市驿基地,全员无一损伤,此役大胜。   最后归来的陈子锟父子受到英雄凯旋般的欢迎,他俩组成的双机编队摧毁了日军轰炸机前进基地,击落日机七架,乃此役首功。   飞虎队是完全由美国人组成的职业雇佣军,没有国军中的勾心斗角,贪污腐化,事实上小伙子们也从来不把国军的军衔当回事,哪怕是将军来视察,他们照样吊儿郎当,爱理不理,当陈纳德介绍陈子锟的时候,他们还以为是国民政府哪位高官想上天过瘾来着,一场空战下来,他们才知道,这位大叔是真正的空战英豪,老前辈。   战士只敬重勇者,陈子锟以自己的行动博得了大家的尊敬,大家涌进机场酒吧,威士忌白兰地雪茄烟还有各种肉罐头水果罐头,任意享用,大快朵颐,从战斗机照相枪里取出的胶卷迅速送入暗房冲洗,用来确认战果。   半小时后,战报出来了,初步估算,击落日本轰炸机二十二架,战斗机三架,油库一座,机库两座,卡车十五辆,摩托车一辆,毙伤敌军三百余人。   大伙狂喜,这些数字代表着每人都有大量美金进账。   无数酒杯撞在一起,飞虎队员们开怀畅饮,酩酊大醉,这就是刀口舔血的快意人生。   午夜时分,醉醺醺的陈子锟带着阮铭川回到了家里,吉普车后面装满了成箱的威士忌、可口可乐、午餐肉罐头和大米。   夫人们全都没睡,坐立不安的等待着,见他安然归来,一颗心才放回肚子里。   陈子锟只字未提自己参加战斗的事情,只说自己到儿子基地做客,遇到老朋友陈纳德上校,讹了些洋酒罐头来而已。   阮铭川虽然喝的挺多,但冷风一吹又醒了,陈子锟安排他在客房休息,进屋后,他拍拍相机得意的笑了:“明天见报,重庆一准炸窝,标题我都想好了,就叫飞将军斩将夺旗。”   第六十五章 报人的辛酸   阮铭川一夜没睡,下笔如有神助,洋洋洒洒万言锦绣文章一气呵成,他是资深报人,邵飘萍的嫡传弟子,但却是以娱乐文章发家,善写花边新闻,写政治杂文稍逊风骚,写这种带有强烈主观色彩的游记类文章是他的强项,写完之后自己阅读一遍,都觉得血脉贲张,整个人都燃起来了。   第二天一早,红眼圈的阮大记者从陈家出里,叫了一辆三轮车直奔报社,他供职的报纸叫渝都晚报,是一份名不见经传的小报,发行量只有几千份,白天出稿子,下午印刷,晚上发售,报社就几个编辑维持着,半死不活,勉强混口饭吃。   阮铭川匆忙赶到社里,让人赶紧洗照片,排版印刷,翻倍加印,老板不放心道:“老阮,能行么?”   “我干多少年报纸了,一准行,印!”阮铭川拍着大腿道。   即便他信誓旦旦的保证,老板还是不敢全力以赴,这年头白报纸的价格贵的吓人,万一印多了卖不出去退货,只能打成纸浆,损失可就大了,所以他偷偷让人只加印了一千份。   傍晚时分,重庆街头响起了报童们的吆喝声:“卖报卖报,看飞虎队再展雄风,飞将军斩将夺旗!”   一个男子随手买了张报纸,站在路边翻看了两眼,顿时被吸引住,路都走不动了。   渝都晚报社,电话铃忽然响起,是一个陌生男子:“今晚的报纸还有么?我想再买几份。”   编辑答道:“实在抱歉,报社也只有存档的。”   刚搁下电话,铃声又响起,拿起来还是要买报纸的,一小时内电话就没停过,简直应接不暇,编辑们是又高兴又遗憾,早知道印个特别版,多卖点钱了。   阮铭川叼着烟斗洋洋自得:“我就说嘛,这新闻绝对震撼。”   外面传来汽车开关门的声音,一个衣着得体的男子走了进来,彬彬有礼道:“您好,我是宋庆龄先生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先生想收藏今晚的报纸,可否提供几份。”   老板声音都颤抖了:“好说,好说,小李,把存档的报纸拿来。”   阮铭川也从躺椅上蹦起来:“我这儿有原版照片,可以冲洗一些送给宋庆龄先生。”   男子微笑道:“那更好了,先生很想了解前线的情形,贵报刊登的内容正是百姓们喜闻乐见的,先生委托我转告你们,希望再接再厉,写出更好的抗战报道。”   来人走后,报社简直沸腾了,老板抱着阮铭川转了三个圈,兴奋无比的问道:“老阮,我就知道你宝刀不老!你还能写个连载么?”   阮铭川道:“那就要看你给我开的工钱够不够了。”   老板道:“谈什么工钱啊,报社的股份给你三成,咱们合伙大干一场,把渝都晚报打造成陪都第一晚报!”   报社连夜购买纸张加印,阮铭川又写了一篇稿子,附上不同的照片,准备明天出个特刊,他还想了个主意,因为普通报纸印刷照片质量极差,不如买些铜版纸印成精美的特刊,高价出售,另外再奉送给重庆各界名流,为报纸打响名头。   阮铭川不愧是报界元老,这一路组合拳耍出去,默默无闻的渝都晚报一炮走红,声势直逼中央日报。   最令人尴尬的是,渝都晚报上飞将军斩将夺旗的文章大放异彩的时候,中央日报某角落刊登了一则消息,说第三战区副总司令长官陈子锟由于身体健康原因,退出现役,解除职务,转入预备役。   两条消息一对比,简直就是活生生的打脸。   官场黑暗,陈子锟得罪了孔祥熙,失宠于蒋介石,这事儿高层人士都心照不宣,谁也不提,但基层老百姓就不明白这些潜规则了,纷纷为陈子锟叫屈,一时间舆论哗然。   共产党主持的新华日报是最起劲的,报纸发表了评论员文章说:“……我们不禁要问,是谁让这样一位能征善战年富力强的将军退役?这件事的背后有着怎样的黑幕和交易?人民有权知道真相……”   ……   蒋介石官邸,负责新闻检查的官员战战兢兢的站着,接受委员长的训斥,一份渝都晚报丢到他面前:“你自己看看,怎么把的关?”   “委座,关于飞虎队的报道,一切优先,这是您的指示啊。”   “混账,陈子锟是飞虎队么!”   “是是是,卑职这就查封渝都晚报。”   “算了,舆论已经出来了,现在查封报社,等于火上浇油,我就是要告诫你们,新闻管制的重要性,不要被别有用心的人钻了空子。”   “是是是……”   打发走了新闻管制官员,何应钦走了进来,低声道:“委座,江东省北部战况发生改变,陈启麟部全军覆没。”   蒋介石大惊:“什么时候的事情?”   何应钦道:“三日前我曾送过报告给您,当时陈启麟连打了几个胜仗,我就觉得不对劲,没想到是中了诱敌深入之计。”   蒋介石拍拍脑袋,想不出批阅过这份报告,立刻大怒,将侍从室工作人员找来好一顿批,侍从人员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忽然一人道:“想起来,那日二小姐折了好多纸飞机,想必就是用报告折的。”   原来不是被侍从弄丢,而是被外甥女当成纸飞机丢了,蒋介石一肚子邪火发不出去,只能摆手让他们出去,何应钦依旧肃立,听候委座差遣。   蒋介石来回走了几步,忽然道:“敬之,你怎么看?”   何应钦道:“共军狡猾,启麟初到江北,求胜心切,中了计也在情理之中,只怕……”   “说!”   “只怕计中有计,陈子锟历来狡黠,或许他和共军之间早有默契,利用这一招来逼委座重新启用他。”   “哼!”蒋介石大怒,“好一个陈昆吾,居然和我耍心眼,他越是这样搞,我越是不启用他,就让他做一辈子冷板凳吧,敬之,空军方面也要加强纪律,尤其机场守卫,不能什么人都放进去。”   “是!”何应钦敬了一个军礼。   ……   渝都晚报没有被查封,但是却买不到纸张了,哪怕花高价也买不来,主编阮铭川回家的夜路上被毛贼打了一闷棍,好在被路人及时发现,并无性命之忧,但起码要休息十天半个月。   陈子锟去医院探望了阮铭川,大通舱病房里躺着十几个病人,走廊里也住满了人,重庆的冬季阴冷无比,医院里每天都要死很多人,阮铭川的气色很不好,愤愤道:“什么世道!国民党还不如北洋军阀,当年曹锟贿选,咱们报界骂他个狗血喷头,军阀都不敢查封报纸,他们虽是大老粗,也知道新闻自由,舆论自由,现在倒好,国民党的新闻检查官,管的那叫一个细,不准说腐败,不准提民主,不准说共产党的好话,可他妈的你们倒是干点好事让我们报人能夸夸啊!”   发泄了一通,阮铭川情绪好了许多,道:“报社买不到白报纸,就要倒闭了,我的住院费也交不起了,老陈,此事因你而起,你可得帮我。”   陈子锟掏出一叠美金道:“那天打日本,你也有份,这是你应该得的,一千美金。”   一千美金可是天文数字,但阮铭川却摇摇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你给我钱又能吃多久?我是搞报纸,做新闻的,不让我干这个,等于活活折磨我。”   陈子锟道:“渝都晚报是肯定垮了,我倒是有条出路,不知道你有没有胆子去?”   阮铭川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问这个,快说。”   陈子锟道:“我认识八路军驻重庆办事处的人,可以介绍你到新华日报社重庆记者站去。”   阮铭川一拍大腿:“干了!新华日报敢说真话,我喜欢!”   ……   陈子锟回到家里,只见客厅里坐着一个风尘仆仆的人,正是苏青彦,原来租界沦陷后,他就辗转赶往重庆,走了一个多月才到地方。   苏青彦介绍了上海的情况,日军进驻英美租界后,并没有想象中的大开杀戒,而是禁止七十六号乱来,租界治安反比以前更好了,李耀廷和慕易辰受到了御机关的保护,生意照常进行,一切平安。   他还带来一个不好的消息,陈启麟率部与八路军大青山支队恶战,双方已经撕破脸了,不知道是又一次黄桥事变,还是皖南事变。   陈子锟道:“我是鞭长莫及了,不管他们,今天先给你接风洗尘,外面饭店菜太辣,咱家家里吃吃。”   差人把阎肃、薛斌等人喊来,大家把酒言欢,正喝的开怀,陈子锟道:“回头给你们引见我儿子,他从美国回来了,现在是飞虎队的少尉飞行员,比我厉害,让他见见你们这些叔叔大爷。”   众人都说好,陈子锟冲外面喊道:“小北怎么还没来?”   夏小青道:“再等等吧,兴许是有紧急任务呢。”   陈北并没有紧急任务,而是半道上被事情耽误了,他驾驶着吉普车从一条马路上经过,听见有女人的呼救声,跳下车过去一看,一帮流氓正围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正是空军俱乐部的女招待丽莎。   “放开她!”陈子锟大喝一声,按住腰间的手枪。   一个油头粉面脸上贴着纱布的家伙拿出匕首架在丽莎脖子上,狰狞笑道:“姓陈的,你不是挺怜香惜玉的么,想让她活命,就把枪放下。”   周围帮闲的也都喝道:“你个瓜娃子还不把枪丢下!”   陈北冷笑一声,慢慢关上保险,将手枪放在地上,问道:“说吧,你是谁?想干什么?”   疤脸公子道:“你真是贵人多忘事,这么快就忘了?那天在俱乐部,你们父子挺威风的啊。”   陈北恍然大悟,那天挨揍最狠的就是这小子。   “飞虎队了不起啊?小爷今天就废了你,让你再也开不成飞机!”疤脸公子喝道,见陈北眼神中闪过厉色,又补充道:“别乱动啊,你动一下,这小妞就没命。”   “不要啊!你快走!”丽莎声嘶力竭的喊道。   陈北没有退缩,几个打手走过来,冷笑道:“小子,对不起了。”说着将他按住,右手摊平摆在地上,一个膀大腰圆的打手抡起了铁锤,扭头问道:“汤少爷,是一根一根砸,还是整个砸烂?”   第六十六章 汤司令的侄子   汤少爷一直看这帮飞虎队不顺眼,如今眼中钉终于被制服,手枪顶着脑袋,他心花怒放道:“当然要一根一根的砸烂,砸完右手砸左手,我不但要让他开不成飞机,以后拿筷子吃饭都不行。”   陈北面无惧色,道:“我们之间也没什么大冤仇吧,何必下这么狠的手,不如这样,我让你打一顿,不还手,你把这个女孩放了,怎么样?”   一帮流氓捧腹大笑,汤少爷更是笑的眼泪都出来了,忽然脸色一变,冷冷道:“你和我谈条件?你以为你是谁?我就是要让你记一辈子,姓汤的,不能惹!”   丽莎已经被放开,吓得两腿发抖走不动路,在一旁嘤嘤哭泣。   陈北面色严峻起来,注视着汤少爷道:“你以为我们飞虎队就是好欺负的,好心劝你一句,适可而止,别玩了,你玩不起。”   汤少爷嗤之以鼻:“别拿飞虎队吓唬人,你还能告我去?你有人证么?你不能血口喷人啊。”   陈北意识到了什么,寒声问道:“你要把她怎么样?”   汤少爷走过来,附在陈北耳畔轻声道:“我们会把她剥光轮了,然后弄死丢进嘉陵江,你猜谁是凶手?当然会是你了,人证物证俱在的哦,跳进黄河你都洗不清。”   说完回到丽莎身旁,揪住她的头发,匕首在她光洁的脸蛋上轻轻拍着。   一群人又阴恻恻的笑起来,那个拿锤的家伙抡起了铁锤,丽莎捂住眼睛绝望的大叫起来。   霎那间,陈北暴起,袖筒中藏着的瑞士军刀如闪电般飞出,正中汤少爷的额头,这批军刀是美国陆军从瑞士订购的军用品,特殊钢材打造,极其锋利而坚韧,刀刃直入脑部,没到根部,汤少爷晃了晃跪在了地上。   打手们惊呆了,状况完全失控,他们不过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胆气没那么大,指使者都死了,哪还有胆继续作恶,顿时一哄而散。   陈北并没有追赶,扶起丽莎道:“你没事吧?”   丽莎已经吓傻说不出话来,陈北将她抱起回到车上,拿出一瓶威士忌给她灌了两口,丽莎脸色这才恢复过来,回望依然跪在地上的死人,惊慌失措道:“你快跑,汤家势力大的很,你惹不起的。”   陈北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用怕他。”   丽莎道:“你不明白,他的叔叔是汤恩伯,是很大很大的官,你杀了他,咱们俩都难逃一死。”   陈北沉吟一下,从兜里掏出一卷美元塞在丽莎手里:“你逃吧,别让他们找到你,人是我杀的,和你无关。”   丽莎含泪点点头,下车欲走,忽然又回来在陈北脸上吻了一下,这才匆匆离去。   陈北走过去拔出汤少爷额上的军刀,在他衣服上擦擦血迹,跳上吉普车扬长而去,几个警察迎面过来,见是军车不敢阻拦,但巡官却记下了他的车号。   回到家里,陈子锟让儿子来见几位叔叔,看他军装上有些尘土,便问他是不是又打架了,陈北说是,陈子锟笑道要不要爹替你出面。   陈北笑笑说:“爸爸,我已经是大人,能自己处理麻烦。”   陈子锟认真看了儿子一眼,拍拍他的肩膀,没再说什么。   ……   第一战区副司令长官的堂侄在重庆街头被害,案子被迅速列为重点大案,警察局派出精干力量侦办此案,但几位老侦探都推说有病,不愿意接手,倒不是案子太复杂,而是因为涉案人员太敏感。   死者是高官子弟,行凶者也惹不起,据称是空军人员,涉及到军方,警察没有执法权,于是案子又被推到宪兵那里,宪兵一听也头大,说一般军队的案子我们可以管,飞虎队那是美国人,咱管不着啊。   汤恩伯在河南前线听说堂侄被杀,大发雷霆,发来电报责令有关部门严惩凶手,汤司令是蒋委员长的爱将,位高权重,这边不敢怠慢,出动了一些法学界的权威进行了分析,最后确定陈北虽然是美国飞虎队雇佣人员,但属中国籍,而且没有正式军籍,应归中国民事管辖。   凶杀案属于公诉案件,递交到重庆地方检察厅,又落到了李华廷手里,上次侦办刘婷贪腐案让李检察官栽了个大跟头,这回老天开眼,又把陈子锟的儿子送到他手中,李华廷下定决心,要办成铁案。   可是问题又来了,嫌疑犯在空军基地,没法进行逮捕,硬冲的话,飞虎队那帮护犊子的老外,怕是敢开枪的。   李华廷冥思苦想,终于想出一个妙招,引蛇出洞,把人引出基地,加以逮捕,木已成舟,难道飞虎队还能到检察厅抢人不成。   说干就干,李华廷重金收买了白市驿空军基地的一个食堂勤杂工,专门留意陈北的动向。   ……   检察厅挖空心思想法抓陈北的时候,他正和僚机在重庆上空例行巡逻,接连打了几个喷嚏,暗道谁在惦记我,忽然无线电里传出指令,说有一架云南飞来的客机被日本战斗机盯上了,命令陈北迅速前往接应。   “COPY。”陈北回复基地,调转机头向南飞去,飞出一百公里,果然发现一架涂着青天白日徽的客机被四架日本战斗机挟持着向东飞去。   两架飞虎爬升到它们背后,利用P40优越的俯冲性能扑了下去,但这回遭遇的敌机极其难对付,机动性好的令人发指,简直可以九十度爬升,僚机击落一架敌机后也被对方击落,飞行员跳伞,只剩下陈北一人与三架敌机缠斗。   得益于从小练武,陈北的心理素质极佳,越是紧要关头,越是冷静,他使出浑身解数,击落了两架敌机,但座机也伤痕累累,所幸日本战斗机使用的是7.7毫米口径的机关枪子弹,在机身上凿了很多孔洞,但造成的伤害不大。   只剩下最后一架敌机了,对方显然也是拼尽了全力,在被陈北追赶之时,居然利用极佳的机动性反转过来,两架战斗机面对面对撞过来,机翼下火舌喷射,火力全开。   陈北知道胜负在此一举,就算自己战死也要拉着敌机垫背,客机上人多,死自己一个换他们安全,值得。   敌机的子弹扑面而来,陈北发出最后的呐喊,虎目圆睁,紧握操纵杆按动武器钮,义无反顾的猛冲过去。   P40装备的12.7口径机枪火力更胜一筹,就在两机即将对撞的一刹那,敌机失控偏离航线,打着滚栽向地面,最后变成一个火球。   客机上的乘员亲眼目睹了这壮烈的一幕,无不热泪横流。   陈北看到风挡上有一个弹孔,寒风灌了进来,身子有些麻木,低头看看,左胸上殷红一片,他知道自己中弹了,但还是微笑着向客机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此时他才注意到,客机身上涂着“美龄号”三个字。   忽然远处传来引擎轰鸣声,一片黑压压的战斗机迅速接近中,陈北苦笑着摇摇头,他受了伤,子弹和燃油也不足了,怕是不能保护美龄号了。   但他还是毅然驾机挡在美龄号前面。   幸运的是,来的不是日本战斗机,而是中国空军。   美龄号终于在白市驿机场安全降落,陈北驾驶着伤痕累累的战机拖着黑烟歪歪扭扭也降落在跑道尽头,但没有人下来。   消防车和救护车拉着凄厉的警报冲过去。   客机上下来一位穿着裘皮大衣的贵夫人,胸前别着一枚金质的空军之翼,正是中国航空委秘书长,号称空军之母的蒋夫人宋美龄女士。   宋美龄有些失态,没有搭理前来迎接的机场军官,而是直接跳上一辆汽车,命令道:“快,去看看那个小伙子。”   受伤的陈北被地勤人员从机舱里抬了出来,鲜血染红了皮夹克,战斗机遍体鳞伤,硝烟味,汽油味弥漫。   宋美龄呆住了,她似乎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上海下雨的街头,也是这样高大英俊的青年,带着枪伤站在自己面前。   陈北勉强抬起右手敬礼:“夫人,您没事吧。”   宋美龄上前抱住了他,眼泪扑簌簌的掉下来:“孩子,你是一个英雄。”   “快,担架,夫人,请让让。”医护兵将陈子锟从宋美龄怀里拉了出来,抬上担架放进救护车,呼啸而去。   宋美龄怅然若失,坐进汽车久久不语,秘书道:“夫人,该回去了,委员长还挂念着您呢。”   陈子锟的儿子在飞虎队开飞机,宋美龄是知道的,但没有亲眼见过,没想到今天是他竟然救了自己,而且触动了埋藏在心底的一些美好回忆。   “等等,先不急着回去。”宋美龄道。   秘书察言观色善解人意,问道:“夫人,要不要去医院探望一下那位飞行员。”   宋美龄点点头。   蒋夫人专车在军方护卫下开出白市驿机场,陈北负伤送往医院的消息在基地传开,食堂某勤杂工听说后,偷偷摸摸找了一台电话,接通了检察厅:“李先生么,我有重要情报,你说的一百大洋的赏钱是真的么……”   空军医院,手术室外,宋美龄静坐等待,医院大大小小的官员全都陪着,都在猜测这个飞行员的身份。   两小时后,医生终于出来了,说伤者已经脱离危险,如果子弹再偏半分的话,就打中心脏没救了。   宋美龄划着十字感谢上帝,众人都如释重负,院长小心翼翼问道:“夫人,您认识这位伤员?”   “是的,他是我的儿子。”宋美龄微笑道。   院长差点没坐地上,没听说蒋夫人生过孩子啊,难不成是早年偷汉子生的野孩子?   宋美龄笑道:“事实上现在还不是,不过我准备收他做干儿子。”   第六十七章 干殿下   陈北做手术注射了麻醉药,推出手术室尚在昏迷之中,宋美龄本想留在医院等他醒来,但是官邸接连急电催促,不得不离去,临行前嘱咐医院院长,务必照顾好伤员。   院长信誓旦旦的保证:“夫人请放心,我院一定安排经验丰富的医护人员进行24小时全天候照料,绝不出任何岔子。”   宋美龄半开玩笑道:“如果我儿子有什么不好,我可要唯你是问哦。”   院长点头哈腰,将宋美龄一行送出医院大门,立刻安排了三名外科医生和六个女护士,别的事儿不用干了,分三班倒全程照顾陈北,转特护病房,药品全用进口的,总之给予特级照顾,这位小爷可是宋美龄的干儿子,搁在古代那就是皇子级的人物,岂能马虎。   宋美龄回到官邸,蒋介石亲自迎接,心有余悸道:“达令,幸好你没出事,下次乘机出去,一定要带足够的护航战斗机才行。”   宋美龄道:“说来真是惊险,差点就被日本人掳去了,幸好飞虎队的小伙子及时赶到,浴血奋战这才救我们于危难之中,一个飞行员跳伞生死未卜,另一个身负重伤,他们的英勇行为和牺牲精神令我无比感动,达令,你一定要奖赏他们。”   听夫人将空中惊魂娓娓道来,蒋介石也不禁动容,道:“根据奖赏条例,在最艰苦时毅然奋起战斗挽回颓势的陆海空军人,可授予青天白日勋章,我看可以这么办。”   宋美龄道:“这是军功方面的奖赏,还有我私人的奖赏,我打算收他做义子,达令,这需要你的同意。”   蒋介石呵呵笑道:“收一个美国人做义子,好啊,此举有助于中美友谊的加深。”   宋美龄道:“他虽然是飞虎队员,却是以旅美华人身份参战,不算是美国人。”   蒋介石忽然想起来了:“莫非你说的是陈子锟的那个儿子?”   宋美龄道:“正是,小伙子才二十一岁,长的和他爹年轻时候一个样,英俊潇洒,回头我还想帮他做个媒呢。”忽见蒋介石面色不对,便道:“达令,身为领袖,奖惩分明是必要的,陈子锟和陈北是要区别对待的。”   蒋介石点点头:“好吧,就依你,择个日子,召开表彰大会,我亲自授予他青天白日勋章,你再认他做个干儿子,也好收一收陈子锟的心,让他知道,党国并没有亏待他。”   ……   傍晚,空军医院,一辆军用卡车驶入,车上跳下八个陆军士兵,打听一番后来到陈北病房,值班护士问他们是干什么的,一个少校说:“我们是来给陈北转院的。”   几个大头兵不由分说,推开护士进了病房,将尚在昏睡中的陈北连同病床和吊瓶架子一同搬走,抬上卡车呼啸而去,值班医生得知后赶过来,只看见卡车远去的背影。   医生打电话给院长,院长也不明所以,心说夫人不是指派我们照顾伤员的么,怎么军方又把人接走了,想来涉及到美方,高层另有安排吧,便也没当回事,只是觉得有些遗憾而已。   又过了一个小时,一辆汽车来到医院,车上下来的是陈北的父母,陈子锟夏小青得知儿子身负重伤后紧急赶来,却只看见一间空荡荡的病房,夏小青眼前一黑,差点坐在地上,陈子锟眼疾手快扶住了她:“挺住。”   夏小青还是没能忍住,在走廊里就大放悲声:“我的儿啊,苦命的孩子……”   陈子锟也泛起了泪花,儿子的音容笑貌在面前回荡,可怜的小北,打小就没享过福,跟着母亲颠沛流离,好不容易认祖归宗,只在父亲身边过了五六年就被送到美国求学,年仅二十一岁就血洒长空,为国尽忠了。   “小青,儿子是英雄,别哭了,儿子在天上看着呢。”陈子锟劝慰着夏小青,几个护士在旁边指指点点,一个上前道:“请问你们是陈北的家属么?”   陈子锟道:“我是他父亲,可以带我们去见他最后一面么?”   护士道:“哎呀你们误会了,陈北没事,手术后已经脱离危险了,一小时前被军方接走了,怎么你们不知道?”   夏小青立刻不哭了,睁着红通通的眼睛拉住陈子锟的衣襟:“儿子活着,还活着!”   陈子锟也转悲为喜:“谢谢,你知道转哪个医院去了么?”   “抱歉,不清楚。”   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陈子锟夫妇终于放心了,对儿子的下落倒不是很在意,飞虎队的伤员,不管到哪儿都是最好的照顾,这是绝对的。   ……   陈北从昏迷中醒来,四周一片黑暗,没有闻到医院里特有的消毒水味道,反而有一股霉味扑鼻而来,屋里没暖气,非常寒冷,他低声道:“水,我要喝水。”   门开了,一个穿中山装的人伸头看了看,大声道:“老李,犯人醒了。”   陈北糊涂了,这是做梦么,怎么自己成犯人了。   忽然灯光大亮,高瓦数的灯泡照的他睁不开眼睛,耳畔传来鞋底镶着铁掌的清脆脚步声,勉强睁开一条缝看去,只见一个穿藏青色中山装,佩戴党徽的中年人坐在自己床前。   “你叫陈北,江东人,二十一岁,美国志愿航空队少尉飞行员,对不对?”   “对,你是谁?”   那人笑笑:“忘了自我介绍,我是重庆地方检察厅的检察官李华廷,负责你的案子。”   “什么案子?”   “陈公子是不是打仗打糊涂了,我给你提个醒,三天前的晚上,你在市区杀了一个人,这人叫汤玉鹏,年龄和你差不多大,他是脑袋上中了一刀死的,陈公子的刀法不错啊。”   陈北道:“在我回答你的问题前,需要有律师到场,我还想通知我的家人和部队。”   李华廷注视着他说:“小子,别耍花样,这回人证物证俱在,你逃不掉的,你杀人的时候,至少有六个目击证人,逃走时也有警察记下了你的车牌号码。”   陈北缄口不言,他是纽约黑手党家族培养出来的青年才俊,警方那一套把戏清楚的很。   李华廷道:“你可以保持沉默,但这救不了你的命,来人呐。”   丽莎被押了进来,长发披散,嘴角有血。   “说,陈北是怎样杀人的?”李华廷道。   “陈北想强奸我,被汤玉鹏阻拦,就杀了他。”丽莎低着头,声音沙哑。   “出去吧。”李华廷嘴角勾勒出一丝得意的阴笑,让手下把丽莎押了出去。   “卑鄙!”陈北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   “你好好养伤吧,我有的是时间和你耗。”李华廷站起来走了,一声关门的巨响后,屋子再次恢复了黑暗。   陈北爬起来四下摸索,这是一间没有窗户的牢房,水泥地面,门是铁板的,插翅也难飞。   一番努力后,他的伤口隐隐作痛,不得不爬回了冰冷的病床。   ……   次日,宋美龄带着鲜花和慰问品以及重庆各界的代表,浩浩荡荡来到空军医院,却扑了个空,病房里已经住了别人,陈北不翼而飞。   院长赶到作出解释,陈北已经转院,是被几个军人接走的。   宋美龄很惊讶:“还有比空军医院更适合的医院么,我怎么不清楚这件事,来人,给我接空军司令。”   一个电话直接打到空军司令周至柔桌子上,周司令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夫人,卑职不知道此事啊,受伤飞行员历来是在空军医院疗伤,如果没有特殊病症,不会转院的。”   问了一圈,都说不知道陈北转到哪儿去了,刚开始宋美龄还有耐心开个玩笑什么的,到后来已经按捺不住了,大发雷霆道:“飞行员还在重伤期间,你们怎么看护的,竟然能让人劫走,这件事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给我把戴笠找来!”   不到二十分钟,戴老板就赶到了空军医院,一进院长办公室就觉察气氛不对,夫人怒容满面,看样子是动了真气。   “夫人,请吩咐。”戴笠小心翼翼道,他可知道夫人的厉害,就是委座也要让其三分,若是办不好差事,一句枕头风,自己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飞虎队英雄陈北在住院期间被不明身份的人接走,限你一个小时内查出去向。”   “是!”戴笠没有半分推诿,立刻着手调查,查这种小事对军统来说简直就是杀鸡用牛刀,根本不用一小时,打几个电话就行,不过为了显示自己办事认真,戴笠还是煞有介事的派出了全部手下,将重庆翻个底朝天先。   ……   陈公馆,敲门声响起,下人前去开门,外面却没人,四下打量,只见地上用砖头压着一张纸。   “令郎被陷害,现关在检察厅地下室。”纸上只有这么一行字,字迹稍显稚嫩,让陈子锟想起那个检察厅的小杂役。   怪不得医院里没见到儿子,原来是检察厅在捣鬼,虽然不清楚小北犯了什么事,陈子锟立刻作出万全的安排,姚依蕾去联系律师,刘婷通知飞虎队,鉴冰联络报界的朋友,林文静守在家里,自己带着夏小青直奔检察厅。   汽车开到检察厅门口停下,正好另一辆豪华轿车先他们一步而到,车上下来一个珠光宝气貂裘满身的贵夫人,脸色铁青,目不斜视,带着两个护兵径直闯进检察厅大楼。   “害死我儿子的凶手在哪儿!”贵夫人一口尖锐的浙江口音响彻检察厅上下。   第六十八章 比谁的靠山硬   那位贵夫人极其骄横,检察厅门房刚要询问,被她一耳光扇开,昂首阔步进去,陈子锟和夏小青对视一眼,也跟了进去,脸上五根指印的门房见他们来势汹汹,这女的比刚才那位还横,顿时不敢上前,任由他们闯入。   “凶手在哪儿?”贵夫人叉腰大喝,一个检察官迎上来招呼:“汤夫人,人犯关在地牢,请您先到会客室小坐,李检察长马上就到。”   “先带我去牢房。”汤夫人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命令道,出手就是一张美钞。   小检察官颠颠在前面引路,下到地下室门口,打开铁门,拉亮电灯,只见一张铁架子病床摆在屋子正中央,上面直挺挺躺着一个人,汤夫人从鳄鱼皮小手提包里掏出一把锥子攥在手里,二话不说疾步上前就要扎人。   跟在后面的夏小青一眼看出躺在病床的是正是自己的儿子陈北,地下室阴寒无比,儿子身负重伤,居然被关押在这种地方,做母亲的一颗心都要碎了,三步并作两步过去,一把就将汤夫人搡到了墙上。   夏小青是练武的人,手劲大,汤夫人穿的又是高跟鞋,一头撞到墙上,额角都青了,抬起头来正看到一个女人坐在床边抱着杀害自家儿子的凶手抹眼泪,顿时怒从心头起,大喝道:“你是谁!”   “我是他娘,你又是谁!”夏小青毫无惧色,怒目而视。   汤夫人摇摇晃晃站起来,咬牙切齿:“好啊,你们纵子行凶,居然还敢来,老娘和你拼了!”手持锥子扑上去,夏小青哪容她伤害到儿子,揪住汤夫人的领子左右开弓,耳光啪啪脆响。   两个护兵刚要拔枪保护主子,陈子锟出手了,抓住两人的脑袋往中间一碰,两个家伙就软绵绵的倒下了。   小检察官愣了:“原来你们不是一起的啊。”   李华廷闻讯赶到,见到这个场面,不禁愕然:“都住手,这儿是检察厅,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   夏小青先停了手,她一点亏没吃,汤夫人却挨了一顿猛抽,脸都肿了,见撑腰的来了,便不依不饶的扑过去乱抓乱挠,夏小青烦了,照肚子就是一记勾拳,打的她脸色惨白,蹲下不说话了。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出去,都给我出去!”李华廷有些心虚,但还是无比威严的命令道。   陈子锟才不理他,检查了儿子的伤势,并无大碍,但伤口尚未愈合还需疗养,检察厅的地下室牢房暗无天日阴冷无比,显然不适合养伤,他将儿子抱起,就要出门。   李华廷拦住他:“你不能带走我的犯人。”   陈子锟道:“地方检察厅什么时候可以抓捕军人了?”   李华廷道:“对不起,志愿航空队不属于现役军人,令郎持有的是中国护照,他杀了人,自然不归军事法庭管,而应属地方公诉案件。”   陈子锟眉头一皱,陈北难道真杀人了!难道那天晚上迟到,就是为了这件事。   如果是别的机关逮捕了陈北,身为父亲的陈子锟只会走法律途径解决,可是案子落到李华廷手里,他可不放心,搞不好案子还没开审,人就得先让他们折磨死,要不是自己及时赶到,儿子还不定被那个汤夫人扎成血葫芦呢。   “李检察长,请让让,陈北负伤了,不能羁押在地下室内,能不能换个地方。”陈子锟道。   汤夫人蹲在地上道:“我儿子躺在太平间里,你儿子还想换地方,没门,我和你们拼了!”   夏小青又要动手,忽然外面传来一声喊:“汤司令到!”   一阵皮靴敲击地面的急促脚步声回荡在走廊里,先进来的是四个人高马大的护兵,呢子军装,绑腿皮鞋,腰挎盒子炮分立两旁目不斜视,然后是一个气宇轩昂的将军在副官的陪同下走了进来,领子上将星闪烁,正是第一战区副司令长官汤恩伯上将。   “二弟,你可来了,嫂子都快被他们活活打死了,玉鹏死的冤啊。”汤夫人见靠山来了,顿时泪落滂沱,泣不成声。   汤恩伯不理她,眼睛盯着陈子锟,慢条斯理地摘着白手套,一口浙江官话问道:“你就是那个会开飞机的陈子锟?”   陈子锟身份不低,但因为不是中央军嫡系,又转入预备役,所以汤恩伯并不把他放在眼里,言语中颇为不屑。   陈子锟反唇相讥道:“正是在下,你可就是水旱蝗汤的那位汤司令?”   这是汤恩伯防区内河南百姓对汤部的称呼,意思是汤恩伯的军队纪律极差,所到之处民不聊生,堪比水灾旱灾和蝗灾。   汤恩伯冷哼一声:“令郎杀了人,难道想逃脱法律的制裁么?”   陈子锟道:“法律有规定虐待嫌疑人么,我儿子有没有杀人另说,他作战负伤,检察厅有什么资格不经军方许可把人抓了,还关在这么恶劣的牢房里。”   李华廷插言道:“陈将军,我刚才已经解释过了,地方检察厅有资格侦办此案,如果你有什么想法,可以通过正常途径申诉,现在请您离开。”   陈子锟道:“在律师到来之前,我是不会走的。”   汤恩伯道:“你不愿走,那就留下吧。”   两旁护兵手按在了枪柄上。   夏小青怒目而视:“你要干什么!”   “我今天就要主持这个正义!”汤恩伯虎目圆睁,杀气乍现。   陈子锟却眯起了眼睛,此事愈发的复杂了,竟然招惹到汤恩伯的亲戚,陈北还真像年轻时的自己,要么不闯祸,要么把天捅个大窟窿,但他相信自己的儿子就算杀人也是有理由的,绝由不得他们滥用私刑,今天就算豁出去把汤恩伯宰掉,也要把儿子救出去,天下之大,难道没有地方可去么。   夫妻俩对视一眼,微微点头,夏小青从丈夫眼中读出了意思,就是一个字,杀!   夏小青双手低垂,袖箭悄悄落在手中,陈子锟的衣襟微微敞开,腋下的M1911枪柄若隐若现,杀气弥漫在地下室走廊里。   汤恩伯也是久经沙场的战将,岂能察觉不到这股杀气,但他以为对方就算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在检察厅动手杀人。   李华廷也感受到寒意,悄悄往后退了两步。   忽然又是一声高喊传来:“蒋夫人到,戴局长到。”   先是几名穿黑中山装戴礼帽的精悍男子下来,汤恩伯认出他们是委座的贴身侍从,有时候也派给夫人做侍卫,都是身手极好的练家子。   然后才是宋美龄款款下楼,身畔跟着的笑面虎正是军统当家人戴雨农,狭小的走廊里挤了许多人,反倒不那么阴森寒冷了。   宋美龄的出现,瞬间化解了这股杀气,她的笑容令人如沐春风,汤恩伯的护兵放下了握枪的手,夏小青也悄悄收起了袖箭。   戴笠笑呵呵道:“陈将军,汤司令,你们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汤恩伯自恃是蒋委员长的爱将,又是苦主,不搭理戴笠,冷哼一声将脸别到一边去了。   陈子锟道:“这不明摆着么,检察厅违规抓人,我是来救人的。”   李华廷一听这话就急了,谁不知道蒋夫人宠着这帮飞行员啊,在她面前说检察厅的不是,哪还有自己的好果子吃,刚想辩解两句,却被人挤到了墙角,气都喘不过来。   宋美龄先检查了陈北的情况,这才温言细语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挤了许多人,空气都不通畅了,上去找个暖和的地方把这件事搞清楚。”   夫人发话,谁敢不尊,众人离开地下室,借用检察长的办公室,先把陈北安置在沙发上,医生来给检查了伤口,挂上吊瓶,陈子锟夫妇、汤恩伯及其嫂子,还有负责此案的李华廷都落座后,宋美龄道:“李检察长,你先说吧。”   李华廷干咳一声道:“案子其实很简单,三日前陈北途径市区的时候,意欲强奸一名女子,被死者汤玉鹏发现并制止,打斗中陈北失手杀死汤玉鹏。”   “你胡扯!”夏小青大喝道。   李华廷微笑道:“陈夫人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事实就是事实,令郎的手枪遗失在现场,巡警也曾记录他的座驾车牌,还有包括受害者在内的七名人证的口供,随时可以提供。”   陈子锟眉头紧皱,对方准备充足,看起来很难翻案了。   宋美龄愕然,居然发生这种恶劣的事情,难道自己看走眼了?陈北这小子是个欺男霸女的纨绔子弟。   汤夫人又开始哭泣:“可怜我儿子才二十二岁,就死在这个恶棍手中,非把他千刀万剐不可。”   宋美龄沉默不语。   戴笠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脸上表情不变。   汤恩伯看看李华廷,赞许的微微颔首。   夏小青捏住了丈夫的手,手掌汗津津的。   忽然宋美龄说道:“不可能,我不相信一个面对敌机敢于牺牲自己的勇士,会作出此等人神共愤的罪行,你们一定是搞错了。”   李华廷道:“夫人,人证物证俱在啊。”   忽然沙发上的陈北动了一下,苏醒过来。   医生上前检查一番,确认无碍,陈子锟夫妻坐在儿子身旁,问他道:“小北,到底怎么回事?”   陈北看看屋里的阵势,明白发生了什么,低声道:“人确实是我杀的。”   宋美龄眼中明显流露出失望之色。   “但是那家伙该死!他绑架俱乐部女招待,聚集一帮打手在路上埋伏我,企图奸杀女招待嫁祸与我,还要砸烂我的双手,我是被逼无奈才反击的。”   事情大反转,所有目光都看向李华廷。   李华廷有些慌神,事实上他并不清楚真相,所有的证据都是苦主一方提供的,涉案的几个证人都是流氓地痞,可信度并不高。   一直没说话的戴笠开口道:“检察厅办这种案子怕是不太专业,不如把现场目击证人名单交给我们军统,保证审出真相来。”   宋美龄点点头:“雨农的意见,我看行。”   夫人发话,谁敢不从。   宋美龄坐到陈北旁边,摸摸他的脸,叹气道:“孩子,你受苦了。”   汤恩伯脸色有些难看了,李华廷心里直打鼓,案子移交给军统,对自己可是大大的不利啊。   宋美龄道:“在案子查清之前,我看还是先把伤员送回医院比较好,明天委员长还要亲自给陈北颁发青天白日勋章呢。”   李华廷道:“是,是,是。”   宋美龄拉着夏小青的手道:“陈夫人,您儿子是一位勇敢的骑士,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认他做干儿子。”   夏小青并不喜欢宋美龄,她总觉得这位第一夫人和自家丈夫有些瓜葛,若在平时肯定要敷衍婉拒,但此时却忙不迭的答应道:“好啊,择个良辰吉日拜干娘,我替他做主了。”   说罢还示威似的瞟了一眼李华廷和汤夫人。   这两位都是面如死灰。   第六十九章 结案   宋美龄是什么身份,大家心里都清楚的很,陈北拜她做了干娘,那就是委员长的干儿子,那就是皇亲国戚,谁能惹得起。   汤恩伯虽然贵为上将,但距离蒋宋孔陈四大家族还差了老远,充其量就是委座门下走狗,拿什么去和夫人分庭抗礼,不过他是铁血军人,眼见堂侄被杀,就算顶撞夫人也要把话说出来。   汤恩伯正要说话,陈子锟先开言了:“夫人,不可。”   “哦,子锟有什么意见?”宋美龄颇为惊讶,心说我这是在帮你们啊,为何不领情。   陈子锟道:“在犬子没有昭雪之前,还是暂缓认干亲吧,以免给夫人清誉带来不好的影响。”   戴笠附和道:“对对对,还是等案件查清之后再说吧。”   宋美龄看了一眼陈子锟,缓缓地点点头。   陈子锟又道:“案子交给军统,我怕李检察长和汤司令有所不满啊,不如这样,趁着夫人在场,咱们来个三堂会审,现在就把案子给断了。”   李华廷摇头如拨浪鼓:“这儿又不是法庭,怎可断案?”   陈子锟道:“这不是断案,只是判定我儿子该不该起诉,李检察长,你是不是觉得蒋夫人心存偏颇,汤司令不分是非吧。”   “不敢。”李华廷将目光投向汤恩伯。   汤恩伯脑子转的很快,戴笠是个见风使舵的家伙,案子交给他只会暗箱操作,偏向陈子锟一方,不如趁他们插手之前,当众过堂,还能保证一些公正性。   于是他点头道:“我同意。”   案子的关键人物就是那名俱乐部女招待,丽莎被关在检察厅羁押室里,很快就被提了上来,一进屋,她就被这股气势压倒了,这儿的人非富即贵,竟然还有……蒋夫人!   宋美龄可是人尽皆知的新时代女性偶像,在空军俱乐部工作的丽莎最崇拜的就是她,当即跪倒在地哭诉道:“夫人,冤枉啊。”   汤夫人知道不妙了,案情的详细经过她心中有数,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一向吃不得亏,和姓陈的有了龃龉,就找人绑了女招待去要挟他,结果把命给丢了,这要是来了大翻盘,自己的脸往哪儿搁,情急之下呵斥道:“我警告你,不要血口喷人!”   这一声呵斥露了怯,人家女招待只说冤枉,并没有指证谁,汤家不打自招,大家心知肚明。   宋美龄瞥了汤夫人一眼,到底是第一夫人,不怒自威,汤夫人立刻缄口不言了。   “小姑娘,你不要怕,我会为你做主的,当日发生了什么,你慢慢说。”宋美龄柔声说道,丽莎颤抖的身躯渐渐平静下来,抹着眼泪道:“我叫张慧丽,成都人,中学毕业后到空军俱乐部做女招待……”   案件随着丽莎的诉说渐渐浮出水面,汤玉鹏与陈北在俱乐部里曾经发生过斗殴,为了报复对方,汤玉鹏纠集六名打手绑架了丽莎,在陈北的必经之路上埋伏,引他出现,以丽莎的性命要挟,意欲砸烂陈北的双手,再把丽莎奸杀后嫁祸与他,当然这都是未遂的罪名,但基本可以判定,陈北是在手枪顶着脑袋的情况下被迫自卫杀人的。   水落石出,几家欢喜几家愁,夏小青长嘘了一口气,陈子锟也如释重负,汤恩伯面色铁青,汤夫人还试图挽回:“还有几名目击证人,再问问他们。”   宋美龄冷冷道:“我累了,今天的事情就到这儿,那几名人犯,交给戴局长处理,小北,妈咪带你离开这儿,我真是一分钟也不想呆在这个地方了!”   李华廷汗如雨下,蒋夫人虽然没直说,但是对检察厅的不满不言而喻,自己这顶帽子怕是戴到头了,汤恩伯很是气恼,原想仗着身份压陈子锟一头,结果到头来却自取其辱,早知道不为这个不争气的侄子出头了。   陈子锟走到汤恩伯面前,上下打量着他,道:“当年江浙之战,我出面调停,兵驻松江,和你的恩师陈仪相谈甚欢,那时侯你大概在浙军中做营长吧,没想到现在都是上将了,有出息啊。”   汤恩伯面色青一阵白一阵,他虽然和陈子锟年龄相仿,但资历真的差了老远,人家当督军大帅的时候,自己还是个每日为军饷奔波卖命中下级军官。   “以后注意,别没大没小的。”陈子锟甩下一句话,带着夏小青扬长而去。   宋美龄也不搭理汤恩伯,亲自扶着担架出门了,戴笠倒是凑过来笑嘻嘻道:“汤司令,节哀顺变。”   ……   陈北被送回了医院好生调养,戴笠安排了两个特工在医院守着,严防再出现意外,宋美龄坐在床边亲自帮陈北削苹果,慢声细语的问长问短,两人先用国语,慢慢就不自觉的转成英语交谈,宋美龄问他在哪儿上的大学,怎么参的军,在美国生活的怎么样之类的问题,陈北用一口地道的东部口音对答如流。   得知干儿子是纽约大学的二年级学生,宋美龄颇感兴趣:“看来你学习成绩很优秀嘛,纽约大学可是一所很好的大学。”   陈北羞涩道:“我的成绩不好,因为有特长才被破格招收的。”   “哦,你有什么特长?”宋美龄颇感兴趣。   “上大学前,我是纽约扬基队的投手。”   “哎呀,你还是个体育健将!”宋美龄惊讶道,美国人民热衷于棒球运动,扬基队更是东部著名球队,陈北小小年纪跻身扬基队,怪不得纽约大学破格收录他。   看着娘俩亲热的聊天,夏小青微微吃醋,嗔道:“这婆娘给我儿子灌的什么迷魂汤。”   陈子锟道:“没办法,咱儿子太帅了,人见人爱,不过话说回来,如果美龄不出面的话,今天这个事儿,小北不死也得脱层皮。”   夏小青道:“道理我当然懂,人家给脸,咱就得接着,儿子是帅,比你年轻的时候英俊潇洒的多,生不出儿子的婆娘当然喜欢。”   陈子锟竖起手指:“嘘,小声点。”   宋美龄翩翩走来,伸手和夏小青握了一握,含笑道:“您生了一个好儿子啊,大学生投笔从戎,慷慨救国,堪称青年之楷模。”   陈子锟担心夏小青胡说八道,担心的看了她一眼,夏小青正色道:“夫人言重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子锟经常教育儿女要精忠报国,小北回国参战,是他的责任和义务。”   宋美龄赞道:“陈夫人真是深明大义。”   陈子锟也纳闷,别看夏小青平时风风火火急脾气,关键时刻不掉链子,口才好的很呢。   ……   宋美龄要认陈子锟的儿子为义子的事情在重庆迅速传开,一时间上流社会都认为陈子锟要被重新启用了,可是等了半个月,陈北被授予了青天白日勋章,晋升为中尉,在空军大礼堂办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冷餐会,会上正式拜蒋夫人为干娘,这些事情之后,陈子锟的新职务依然没有动静。   汤玉鹏被杀一案交给军统调查,很快“水落石出”,几个帮闲被判定为凶手,移交检方起诉,估计死刑是逃不掉的,这样一来,汤家的体面保住了,陈北的名声也不受任何影响,对此宋美龄很是满意,赞扬戴笠会办事。   对这个结果,汤家不满意也得满意,这是上面定的钦案,任谁也翻不过去,汤玉鹏的父亲唐恩同是汤恩伯的叔伯兄弟,在重庆开了一家公司,专营黑市汽油,其实就是倒卖汤恩伯从前线偷运来的军用物资,日进斗金,财大气粗,路子野的很,儿子就这样被人活活杀死,当爹的岂能善罢甘休,既然法律途径走不通,就走黑路解决。   不过想对付陈家还真不大容易,陈子锟是青帮通字辈大佬,比杜月笙是好朋友,更是名闻遐迩的传奇将军,四川道上的袍哥朋友都敬重他,不敢接这个活儿。   此案之后,陈子锟也长了心眼,安排了十几个老部下在宅子附近巡逻把守,又养了几条大狼狗,家里防范严密,水泼不进。   至于陈北,就更不用打他的主意,人家是宋美龄的干儿子,飞虎队的中尉飞行员,整天在天上飞来飞去,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   最倒霉的是检察厅的李华廷,因为违规办案被撤职查办,谁都知道他得罪了蒋夫人,这辈子是别想翻身了。   ……   这天中午,飞虎队从昆明转场到重庆,陈北开着吉普车来到空军俱乐部,找到一个相熟的侍者问道:“你知道丽莎在哪儿么?”   侍者道:“丽莎死了。”   “怎么死的!”陈北大为震惊。   “淹死在江里,尸体在下游发现的,都泡烂了。”侍者不愿意多说,扭头走了。   陈北步履沉重的走了出去,重庆的春天已经降临,但他却感到刺骨的寒冷。   回到家里,见儿子闷闷不乐,陈子锟问清了情况,长叹一声道:“无权无势的人牵扯到高层斗争中,总归是没有好结局的。”   陈北道:“一定是汤家杀的,我要去警察局报案,警察不管,我就找干娘去。”   陈子锟道:“你干娘不会管的。”   “我不信!”陈北扭头就走,径直来到宋美龄官邸,报告了此事,宋美龄淡淡道:“听戴笠说过,这小姑娘是受不了压力,自己跳江死的,小北,喝咖啡还是红茶?”   第七十章 远征军   陈北从委员长官邸回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两个小时没出来,也没吃晚饭,陈子锟知道原因,便打发夏小青去开导儿子。   夏小青进了房间,陈北呆坐窗前,面前摆着半瓶威士忌,酒气熏天。   儿子大了,和母亲有些疏远,再加上战斗任务频繁,算起来陈北和母亲夏小青之间的交流还没有和干娘宋美龄的交流多,但毕竟母子连心,陈北流泪道:“娘,我憋得慌。”   夏小青道:“有啥事就说,娘替你做主。”   陈北道:“丽莎死了,我知道她是绝不会自杀的,但似乎没人在乎她的生死,就连干娘也毫不在意,就像死的仅仅是一只蚂蚁,可那不是蚂蚁啊,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夏小青道:“在达官贵人眼里,百姓的性命正如蝼蚁一般,自古以来便是如此,你涉世不深,很多事情还不懂啊。”   陈北道:“干娘自小接受的是美国式的教育,自由民主平等更是她经常挂在嘴边的,可是今天的事情让我感觉她很陌生,她优雅、体面,却又残酷无情,似乎更像是一位高高在上俯视万民的皇后,而不是慈祥和蔼的领袖夫人,这不是我心目中的干娘。”   夏小青道:“孩子,你和他们终究不是一路人,你爹是关东老林子里的土匪,一身侠肝义胆,你打小跟娘四海漂泊,血管里流的是江湖豪侠的血脉,最见不得老百姓被人欺负,娘懂你,那个劳什子的干娘,以后少来往。”   陈北点点头:“我以后不会再去她那里,不过……丽莎的死,总要有个说法才行,这案子蒋夫人不管,警察和法院更不会管,难道人就白死了不成?”   夏小青冷笑道:“什么狗屁警察局检察厅,都是为有钱人开的,穷人想伸冤,只有靠自己一双拳头,他们不出头,娘替你出头!”   陈北惊讶道:“娘,你要干啥?”   夏小青道:“这几天姓汤的派了一些人来咱家踩盘子,还当我不知道,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老娘行侠仗义闯荡四方的时候,他们还玩泥巴呢,我早琢磨好了,来个先下手为强。”   陈北道:“娘,你要杀人?”   夏小青道:“不,娘不杀人,只放火,姓汤的做汽油生意,一把火点了狗日的油库,让他哭去。”   陈北兴奋无比:“娘,我也去。”   夏小青道:“你人高马大的,轻功不利索,别给娘添乱,你要是有心帮忙,给娘弄点趁手的家伙,比如手榴弹什么的。”   陈北道:“手榴弹倒是有,可那玩意放火不专业啊,不如搞点白磷,弄几个燃烧瓶,撂过去就是一片火海,扑都扑不灭,绝对好使。”   “好,就这么办。”   这母子俩酝酿大案,别人也没闲着,林文静找了弟弟文龙出马,写了一篇犀利无比的文章揭露某军中高官倒卖军用汽油的报道,化名发在重庆各大报纸上,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明眼人都知道是说汤恩伯。   新华日报迅速转载了文章,发社论对腐败形势表示担忧,一时间唐恩同如坐针毡,也没心思对付陈子锟了。   三月初的一个夜晚,夏小青母子悄悄来到位于重庆市郊汤氏油料公司货场,这儿戒备森严,高墙上插满玻璃碴子,拉着铁丝网,不知道还以为是监狱呢。   这种高墙防一般毛贼还行,在沧州燕子门的轻功高手面前形同虚设,一身夜行衣的夏小青退后几步,一提气,蹭蹭就踩着墙壁上去了,撑在墙上看去,货场里汽油桶堆积如山,巡夜的人起码三队,都带着狼狗,到处都是严禁火烛的警告字样,防火措施严密,有消防水桶和各种器械工具,还有一个沙堆,是专门用来扑灭油火的。   防守严密,极难下手,夏小青脑子迅速运转着,想出一条计策来,跳下高墙对儿子耳语几句,陈北不断点头,拿出早已预备好的燃烧瓶,拉开架势投了进去,纽约扬基队的专业投球手臂力过人,燃烧瓶划着抛物线飞进货场,落在空地上摔碎,煤油中的白磷遇空气燃烧,登时一片火海。   油料公司的值班员发现着火,急忙从各个方向赶来,大呼小叫救火,他们的经验很丰富,这种火苗很难扑灭,必须要拿沙子来掩盖才行。   正手忙脚乱,第二枚,第三枚燃烧瓶呼啸而至,又燃起熊熊烈火,好在距离汽油桶堆栈处还远,引不起爆炸,但这已经让值班人员穷于应付,一部分人忙着救火,一部分人冲出大门捉拿纵火者,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黑色人影悄悄进入了货场。   夏小青动作迅疾如灵猫,先在值班室里拿了个脸盆,然后来到汽油桶堆栈处,拧开桶盖接了一盆汽油,一边走一边倒油,倒到围墙边,丢下脸盆,擦着火柴丢过去,一条火线迅速向货场中延伸。   等值班人员发现危险,已经来不及了,货场中堆栈了数百个汽油桶,一旦失火救无可救,因为那不是一般的火灾,而是毁灭性的爆炸。   汤氏油料公司货场发生剧烈爆炸,火光熊熊半边天幕都被映红,夏小青和儿子头也不回的走了,脸上尽是行侠仗义之后的豪迈神情。   娘俩回到家里,只见高朋满座,陈子锟容光焕发,正和一个身材高大的美国将军谈笑风生,见儿子回来,介绍道:“小北,这位是你爹二十年的老朋友,约瑟夫史迪威中将,盟军中国战区参谋长,马上就要出任中缅印战区司令官。”   夏小青历来不搀和这种场面,悄然上楼,陈北则立正敬礼,向长官问候,史迪威和他寒暄几句,继续和陈子锟聊天,陈北在旁陪坐,听他们的谈话内容大概是史迪威要举荐父亲做中国远征军的司令,率军入缅协助英军防御日本,不由得心花怒放。   ……   当唐恩同赶到现场的时候,货场已经烧成了白地,损失无可估量,幸存的值班员告诉他事发经过,气得他面色惨白,身子晃了两下,喷出一口黑血倒在地上。   身在前线的汤恩伯很快得到消息,更是咬牙切齿,肯定是陈子锟派人故意纵火,这官司就算打到委座前面也在所不惜。   汤司令找个由头飞回重庆,借着向委员长汇报战情的时机提到了自家兄弟的公司被人纵火一事,蒋介石表情淡漠,道:“现在重庆市面上汽油千金难求,你那个兄弟从哪儿搞来这么多紧俏物资?”   汤恩伯哑口无言。   “好了,你回前线去吧,好好为党国效力,不要胡思乱想。”蒋介石打发了汤恩伯,回到内室,把事情和宋美龄说了,道:“我看未必是陈子锟干的,到底是四十几岁的人了,办事不会如此孟浪,他那个儿子倒是个闯祸精。”   宋美龄笑道:“是么,那这孩子还真是调皮,回头我教训他,对了达令,我想帮他做个媒,你看詹妮特怎么样?”   蒋介石猛摇头:“不可,且不说陈子锟和孔祥熙不和,两个孩子都是无法无天,要是凑到一起,还不把天捅个窟窿,绝对不可以。”   宋美龄笑笑:“我也就是随便说说。”   汤恩伯悻悻而归,找了几个军界朋友喝闷酒,酒意上来,信誓旦旦要宰了陈子锟出这口恶气。   “老汤,此事也就是在咱们几个面前说说,千万别宣扬出去,如今陈子锟可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啊,你得罪不起的。”一人劝道。   “怎么说?”   “中美英结盟,美国派了个将军叫史迪威,担任盟军中国战区参谋长,这人是陈子锟的老朋友,关系铁的很,上面有传言,说要委任陈子锟为远征军的司令呢,这可是个肥差。”   汤恩伯倒吸一口凉气,陈子锟和美国人搭上关系,那自己真是惹不起了。   与此同时,陈子锟家里也是高朋满座,一些平素不大来往的军界高官纷纷带着礼物登门拜访,无非是想在远征军里谋个职位。   去年底中英共同防御滇缅路协定签署后,重庆即编成中国远征军准备赴缅参战,但第一路司令的人选未定,部队倒是就位了,其中有陈子锟的老相识孙立人,这位税警总团出身的将军现在是陆军新编三十八师的师长,薛斌也重披战袍,靠孙立人的关系在三十八师当了个副团长。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史迪威力荐陈子锟的消息早已传的沸沸扬扬,但陈子锟本人却不以为然,他太了解蒋介石了,远征军乃国军精锐,怎会交给非嫡系的人选,自己越是和史迪威关系好,越是不可能当这个总司令。   但送上门的礼物他还是照单全收,来者不拒,提出的要求更是满口答应,反正兑现不了,若是一味拒之门外的话,怕是还要被人说架子大,眼界高。   果然,最终第一路总司令的人选尘埃落定,并非陈子锟,而是罗卓英,实际担任指挥任务的则是杜聿明,陈子锟连个副职也没混上。   远征军浩浩荡荡开进缅甸,陈子锟悄然出走,潜回江北继续抗日去了。   第十卷 战胜   第一章 有礼有节   江北农村,天高野阔,一群农民正在田里锄草,忽然一人站直了身子,倾听着天边的动静,道:“日本飞机。”   战争已经进了第五个年头,就连最偏僻乡村的农民也知道飞机的存在,知道这玩意能在天上一口气飞上千里地,能撂下炸弹把房屋城墙炸的稀巴烂,北泰机场驻扎有日本陆军一个航空队,时常能看见飞机在天上训练,江北人早已见惯不惊了。   随着沉闷的引擎轰鸣,两架飞机自西方飞来,天上绽放白色的伞花,农民们扶着锄头看西洋景,一直目睹那个人落到地上,才放下锄头,从背上拽下老套筒,哗啦一声推上子弹,三面包抄过去。   跳伞的飞行员解着伞绳,一口地道的南泰土话喊道:“老乡,别开枪,自己人。”   “原来是国军的飞行员。”几个农民放低了枪口,过去一看,这人有些眼熟,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其中一个农民认出了他:“哎哟,是陈大帅您老人家啊。”   “是啊,我又回来了。”陈子锟爽朗笑道,将白绸质地的降落伞送给了三个农民,说拿回去给娃做身衣服吧,农民们喜不自禁,回家套车,护送陈总司令到附近抗日救国军的驻地。   陈子锟驾临江北,救国军全体官兵精神为之一振,此前他们的总司令陈启麟率兵进攻八路军,被人包了饺子,损失数千人马,连总司令都被俘虏了,士气跌到谷底。   军事会议上,盖龙泉和陈寿向陈子锟报告了当时的情况,陈启麟初来乍到,独断专权,一心想把八路军挤出江北,刚开始连战连捷,还逼得八路军一个营反水,哪知道这都是人家的计谋,不知不觉就被诱进了包围圈,连本带利都给吐了出来,自己也折进去了。   “你们怎么不劝他?”陈子锟道。   “没办法劝,他有尚方宝剑啊。”盖龙泉叹气道。   “什么尚方宝剑?”   “委座的手谕,密令他全力剿共,谁敢不听,军法从事。”   陈子锟点点头:“启麟在后方休息的久了,不了解前方的状况,做事孟浪了些,无妨,替我联络武长青,我会会他。”   盖龙泉道:“不慌,先给你接风洗尘。”   营地大摆宴席为陈总司令接风,酒过三巡的时候,八路军的信使就到了,送上武长青的亲笔信,说要三日后在苦水井与陈子锟会面。   众人大惊,总司令刚到,怎么八路军就得到信儿了,这也太神速了吧,怪不得打败仗,莫非出了内奸。   陈子锟写了回信让信使带走,召集重要干部开会,陈寿盖龙泉两位大将,还有双喜、刘骁勇这些中坚力量都到场。   陈子锟说:“各位,队伍里可能有八路军的探子,以后都长个心眼,留意着点。”   大家互相看看,都心事重重的点着头。   刘骁勇的眼神坦荡,不动声色。   ……   三日后,苦水井外,彩旗招展,春风拂面,八路军大青山支队司令员在村口亲自迎接陈子锟,双方刚打过一场硬仗,自然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仔细观察的话,警卫员们腰间的盒子炮机头都是张开的,随时可以拔出来射击。   武长青一袭土布军装,要扎牛皮带,挂着一把勃朗宁小手枪,大手一伸:“陈总司令,请。”   陈子锟笑道:“武支队长,称呼错了,我不是什么总司令,只是个退役军人而已,今天是来见老朋友的,不必摆这么大阵仗。”   武长青正色道:“江北抗日救国军乃阁下一手建立,我们八路军只认陈总司令,重庆的委任我们反倒不认了。”   陈子锟点点头,隐隐能猜出武长青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   进了村子,打谷场上八路军特务连队列齐整的接受检阅,一水的草绿军装,打着绑腿,背着刺刀闪亮的三八大盖,腰里挎着四颗木柄手榴弹,精神抖擞,装备精良,和刚来江北那阵的叫花子形象大相径庭。   站在队伍前头的正是赵子铭,跑步上前敬礼:“支队长,部队集合完毕,请您检阅。”   武长青很随意的回了一个礼:“稍息。”   陈子锟不禁怒火中烧,八路军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前年还是到处捡子弹壳的穷鬼,现在兵强马壮,已经可以和自己的部队分庭抗礼,把赵子铭拐走不算,还把陈启麟俘虏,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武支队长,贵军发展迅猛,令人惊叹啊。”陈子锟冷声道。   武长青坦然一笑:“队伍是在战斗中发展壮大的,不打仗,就没有发展,不信你可以看看江南那几支所谓的抗日队伍,游击游击,游而不击,只顾着欺负老百姓,和友军搞摩擦,到现在人马越大越少,正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就是这个道理。”   陈子锟道:“话说的漂亮,想当初在南泰城下,我一句话就能灭了你们,是我太心慈手软,结果养虎为患,倒把我们抗日救国军给害了。”   武长青道:“陈总司令当初与我部划地而治,给我们留出生存空间,我部一直感激在心,可是年初陈启麟就任贵部司令长官以来,蓄意破坏和平共处,多次发起挑衅,我部为顾全大局,本着退避三舍的原则不予还击,可是陈启麟却以为这是我们软弱的表现,更加肆无忌惮的发起进攻,我部忍无可忍,奋起还击,这才造成如今的局面,请问总司令,若是您面对这种进攻,会如何处之?”   陈子锟见他说的有礼有节,也不好发作,只能道:“那你们准备如何发落陈启麟?”   武长青道:“听说陈启麟将军是总司令的故交,我们看您的面子,自然不会难为他和弟兄们,一直好吃好喝招待着,但不敢轻易放了,不然放虎归山,我们以后的日子就难过了,现在总司令回来了,自然要放他们回去,来人呐。”   “有!”赵子铭高声应道。   “把朋友们请出来吧。”武长青淡淡道。   特务连士兵从村子里押出一队俘虏,足有几百人,都穿着抗日救国军的制服,一个个垂头丧气的样子,但脸色尚好,看来没饿着。   陈启麟走在队伍前列,领子上缀着将星,风纪扣严严实实,依然保持着黄埔学生的风范。   俘虏们在特务连的口令声中立正列队,排成五队,鸦雀无声,陈启麟噗通跪倒:“大哥,我对不起你。”   陈子锟道:“回去再说,多谢了,武支队长。”   “且慢。”   “哦,武支队长还有和指教?”   “贵部的武器弹药,还请查收。”   武长青又一摆手,特务连将缴获的几百支步枪,几十挺轻重机枪掷弹筒迫击炮都抬了上来,还有几十箱子没开封的弹药。   “这些都是缴获的武器弹药,现在原封不动的奉还,希望贵部在陈总司令的领导下,只打日寇,不搞摩擦,国共合作,共同抗日。”武长青真挚的说道。   陈子锟点点头:“我会的。”   “那就后会有期了。”武长青翻身上马,急驰而去,八路军特务连也列队离开,全面撤离摩擦后占领的抗日救国军地盘。   八路军搞了这一手,让大伙儿有脾气都发不出来,抗日救国军的老底子都是江湖人士,最讲究一个义字,武长青以德服人,事情办的没地方挑理,大家不服也得服。   回到驻地,陈子锟问陈启麟被俘这段时间都干了些什么。   陈启麟道:“吃饭睡觉,政治学习,八路给我们分班讲课,佃户出身的一个班,土匪出身的一个班,军官一个班,学的都是阶级划分那一套。”   “有什么收获?”   “有,共党蛊惑人心的本事太大了,俘虏了两千多人,一多半都跟了八路,愿意回来的只有六百人,政治思想工作,我党始终不及他们啊。”   陈子锟道:“明白了,就算回来这六百人,里面估计也搀了沙子,以后我军再有什么行动,怕是瞒不过八路了。”   陈启麟道:“要严查,一个一个的过,一定要把共产党埋的钉子挖出来,不然以后就算打走了日本人,咱们的日子也没法过。”   陈子锟苦笑一声:“你觉得有用么?”   此事就这样作罢,陈启麟名义上还是江北抗日救国军的总司令,但事实上大权却掌握在陈子锟手里,国共相安无事,日本人窝在北泰和南泰城里,轻易不出城,三方和平共处,静待战争结束。   江北乡下闭塞,想看报纸都难,幸亏陈子锟带了一部收音机,可以收听中央社的消息,东南亚战事吃紧,中国远征军已经进入缅甸,与日军激战于境外,这是甲午战争以来中国军队首次出国用兵,而且是和英美军队并肩作战,意义非常重大,不能亲身参与,真是遗憾之极。   四月中旬的一天夜里,陈子锟正在睡觉,忽然听到一阵低沉的引擎轰鸣声,应该是重型轰炸机的发出的声音,惊得他一骨碌爬起来冲到院子里,正看到一架双引擎轰炸机在月光下低空飞行,似乎就要擦着树梢。   轰炸机的机翼上涂的不是日军的旭日徽,也不是青天白日,而是美国陆军航空兵的红心双翼白星。   第二章 B25轰炸机   美军轰炸机竟然出现在中国内地,一时间陈子锟惊诧万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大呼:“警卫连集合,救人!”   飞机擦着树梢飞行,一边引擎已经停转,分明是要迫降,江北乡下是大片的高粱地,可做迫降缓冲,不过引发火灾的话,机上人员定然危险。   警卫连紧急出动,向飞机飞行方向奔去,片刻后一声巨响,飞机着落了,巨大的惯性推动飞机在高粱地上滑行,瞬间摧毁无数青纱帐。   士兵们奔过去一看,飞机头拱起一片泥土,螺旋桨空转几圈停下了,检查机舱,空无一人,四下里搜索,忽然青纱帐里响起枪声,士兵们全都趴下,拉动枪栓瞄准枪声响起的方向,大声叫骂呵斥。   过了一会,四个洋人飞行员举着手出来了,为首一人手里扬着白手绢,用英语念念叨叨说着什么,士兵们不懂英语,将他们按在地上,搜出身上的配枪,又在青纱帐里搜了一遍,抬出一个受伤的家伙。   五个飞行员被押进了陈子锟的司令部,这是一个不起眼的农家小院,陈子锟穿着粗布棉袍,扎着绑腿,腰里别着盒子炮,大秃头锃亮,下巴上留着长长的胡子,大马金刀的坐在太师椅上,接见了这些天上来的朋友。   为首一个飞行员的皮夹克上缀着上尉军衔,他努力的尝试着用手势和蹩脚无比的中文告诉这些土匪,自己是美国人,是来帮你们打日本的,请给我们食物和帮助,带我们去中国军队的防区。   “威廉姆,他们听不懂你的话,还是省省力气吧。”受伤的少尉有气无力的说道。   “你叫威廉姆?你们隶属于那支部队?指挥官是谁?执行的什么任务?”坐在太师椅上的秃头匪首一边抽着小烟袋,一边用流利无比的美国东部口音问道。   飞行员们面面相觑,怀疑自己听错了,这个土得掉渣的中国老汉的英语水平和措辞,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先生,我们是美国陆军航空兵第十七轰炸机大队的士兵,指挥官是杜利特中校,我们刚轰炸完东京。”威廉姆上尉结结巴巴的答道,“顺便问一句,您的英语是在哪儿学的?”   “美国,孩子,我去过美国。”陈子锟道,招呼部下:“小的们,给他们弄点吃的,最好来点酒,再把军医找来,给这位少尉看看他的腿。”   能有个懂英语的人在,飞行员们紧张的心情终于松弛下来,勤务兵拿来鸡蛋烙馍和咸菜,还有一坛子白酒,招待这些洋人,小伙子显然是饿坏了,狼吞虎咽,说这种馅饼真好吃,就是中国白酒的味道太烈了,降不住。   陈子锟道:“你们是从哪儿起飞的,这种轰炸机我以前没见过。”   威廉姆上尉道:“事实上我们是在航空母舰上起飞的,我们的飞机是新型的B25轰炸机,先生,您也懂飞机?”   “懂一点,我可以去看一下飞机么?”陈子锟道。   “当然可以,指挥官先生。”   一行人来到飞机迫降处,警卫连已经在附近布了岗哨,东方破晓,草叶上沾满晨露,一架灰绿色的中型双引擎轰炸机静静停在高粱地里,一只喜鹊站在机头玻璃罩上欢快的鸣叫着。   陈子锟检查了引擎的外观,又爬进驾驶舱摆弄一番,道:“无线电打坏了,汽油也耗尽了,怕是飞不回去了。”   威廉姆耸耸肩道:“指挥官,我们本来就没打算飞回去,这是一次单程轰炸,为了报复日本鬼子偷袭珍珠港,我们都是志愿参加这次任务的。”   陈子锟道:“这么好的飞机就不要了?你们美国人真是财大气粗,你确定要放弃它?”   “是的阁下,我们没有能力挽救它了,等等,你是什么意思?”   “如果你们不要,我就要了。”陈子锟道。   “你是说,可以让它起飞?”威廉姆眼中燃起希望之火。   “我可没说,这里没有机械师,没有起重机,没有航空燃油和跑道,飞不起来的,我只是想把引擎拆了当发电机,把机枪拆了架在骡车上当坦克,这些铝皮,想必农民们也很喜欢。”   正说着,一架日本侦察机从天上飞过,游击队员们急忙卧倒,洋人飞行员却不以为然,这么大的轰炸机停在地面上,根本躲不过侦察机的眼睛。   “指挥官阁下,恐怕你得赶紧送我们到安全的地方,这架飞机随便你处置吧。”日本侦察机的出现让威廉姆上尉有些不安起来。   “没有比这儿更安全的地方了。”陈子锟道,他望着天上的日本飞机若有所思。   得知轰炸日本的元凶之一在江北迫降,日军大本营发下严令,务必俘虏美军飞行员,如能缴获完整的轰炸机就是大功一件,北泰驻军紧急出击,以坦克开道,装甲车压阵,大队步兵倾巢出动,杀气腾腾奔着南泰就过来了。   敌人来势汹汹,游击队不敢硬抗,匆匆后撤,日军的目标在于飞机,得手后征用了几百个当地百姓,把青纱帐全铲了,从北泰调来压路机,平了一条五百米的跑道出来,一架轻型飞机着陆,下来几个穿白大褂戴眼镜的家伙,围着飞机指指点点,满嘴哟西。   这是美国新式轰炸机,能成功俘获一架完整飞机,对日本的航空事业有莫大的帮助,这些人是专程从本土飞来的航空专家,看了飞机后都赞不绝口,向中国派遣军司令部发电,要求将B25弄回本土去研究。   北泰驻军全力配合,运来航空燃油上百桶,几个借调来的重爆机飞行员爬上爬下鼓捣着,终于将B25发动起来,引擎喷出一股蓝烟,轻快的转动起来,飞行员和专家们都欣喜的振臂高呼:“半载!”   忽然枪声四起,游击队发起了进攻,野战机场周围,抗日救国军的炮兵用迫击炮和掷弹筒猛烈轰击外围守卫日军,足足一个大队的皇军临危不惧,奋起反击,坦克和装甲车也喷出了火蛇,战斗非常激烈。   威廉姆和他的机组成员趴在掩体里,紧张的看着游击队战斗,问陈子锟:“指挥官,你们能打败日本人么?”   陈子锟道:“不能。”   飞行员们面面相觑。   “但有人可以。”陈子锟指指天上。   一队P40战斗机从天边俯冲过来,机头上涂着鲨鱼嘴,血红的大嘴和白森森的獠牙历历在目,机翼下的机关枪喷出火龙,如同割麦子一般将日军成片的放倒,薄皮大馅的豆式坦克更是重点照顾目标,被乱枪打成了筛子。   威廉姆等人兴奋的跳了起来,冲天上的同行挑起大拇指。   “小的们,该你们上了!”陈子锟一声令下,上千游击队发起了总攻,漫山遍野全是人,声威震天,第四师团的皇军们拼死抵抗,怎料被他们抓来修跑道的民夫突然暴起,抢了枪支在背后捣乱。   航空专家和飞行员急忙爬进B25,手忙脚乱发动引擎,谁也没看到一个民夫打扮的家伙爬了进来,举起盒子炮就是一通扫,当场将专家打死在驾驶舱里。   一番激战后,日军仓皇撤走,游击队网开一面,放他们走了,B25依然静静停在跑道上,陈子锟这才率领威廉姆等人来到机场,做了个有请的手势:“孩子们,可以飞了。”   威廉姆欣喜万分,爬上驾驶舱检查一番,愁眉苦脸道:“这儿似乎发生了一场战斗,陀螺仪被打坏了,没有航图,我的副驾驶又受了伤,怕是很难飞到重庆。”   陈子锟略一思忖,道:“我来!”将小烟袋别在腰里,爬进驾驶舱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娴熟无比的打开各种开关。   “指挥官阁下,您连飞机也会开?”威廉姆的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   “孩子,我驾驶B17轰炸日本本土的时候,恐怕你们连日本在哪个大洲都不知道呢。”陈子锟微笑道。   “您,您到底是谁?”威廉姆结结巴巴道。   “我叫陈子锟,中国陆军退役上将。”   “哦,上帝,我早就说了,他一定是个将军!”躺在担架上的少尉副驾驶兴奋地嚷道。   “好了,孩子们,日本人已经免费替我们修好了跑道,加满了汽油,我们现在可以起飞了。”陈子锟说道,伸头对窗外的双喜道:“我去一趟重庆,明儿就回来。”   双喜摆手道:“慢点飞,一路顺风。”   飞机缓缓滑行起来,迎着朝霞起飞,在空中盘旋三圈后,向西飞行,直奔重庆而去。   四架飞虎队战斗机呼啸而至,担任起护航任务。   ……   重庆白市驿空军基地,人头攒动,鲜花如海,都是来迎接传奇的威廉姆机组的人,有军政高官,美国友人,还有大批青年男女学生和媒体记者。   轰炸机在飞虎队的护送下降落在跑道上,记者们端起了照相机,女学生们准备好了花束,一起涌到飞机旁,舷梯放下,先下来的不是英俊潇洒的美军飞行员,而是一个穿着粗布棉袍,腰里别着旱烟袋的秃脑袋中年农民。   第三章 这就是敌后   重庆新闻界的记者们对这位农民并不陌生,他正是一直处于舆论风口浪尖的陈子锟上将,听说他最近离开重庆偃旗息鼓了,没想到沉寂了不到两个月,有一次成为新闻焦点人物。   陈子锟站在机舱口挥手致意,他身材高大,剑眉星目,五绺长髯飘飘,真有关岳之风,下面镁光灯闪成一片,老陈摆足了造型才下来,顿时一群记者围了上来,拿着纸笔嘈杂无比的提着各种问题。   “请采访真正的银英雄们,我只是搭个便机。”陈子锟一句话就把记者们轰走了,只剩下一位美国女记者。   “嗨,你好么。”纽约时报的凯瑟琳·斯坦利微笑着向她的老朋友伸出了手。   “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陈子锟热情地和凯瑟琳拥抱,两眼却四下寻找。   “别看了,你女儿还在美国读书,和我的伊丽莎白一起,倒是老肖恩也来了中国,不久你就能见到他。”凯瑟琳道。   老友重聚,陈子锟很高兴,问凯瑟琳是怎么到中国来的,打算住到什么时候。   “我们是从印度飞过来的,你知道,飞越喜马拉雅山是一件很艰险的事情,差点死在那儿,不说了,晚上见到老肖恩,咱们聊个通宵。”凯瑟琳道。   当晚,重庆举办庆功会,为凯旋的飞行员们接风洗尘,此前已经陆续有几个机组的乘员抵达重庆,但仍有不少人落在敌占区至今生死未卜。   席间陈子锟依然穿着他的农民行头,坐在一帮军装笔挺西装革履的贵宾中显得极为扎眼。   老肖恩头发全白了,但精神依然矍铄,他说自己带了全套手术设备来,要到前线去给伤员们治疗,陈子锟和他相谈甚欢,凯瑟琳时不时插嘴两句。   “陈,为什么你把头发剃光了?”   “为了防止生虱子,就是一种寄生虫,敌后条件艰苦,必须这样。”   “那为什么你却留着长胡子?难道虱子无法在胡须里生活?”   “这个……”   老肖恩哈哈一笑:“我是身经百战的,北非南美西亚都去过,中国内地的环境再差也差不过沙漠和雨林,孩子,你别想阻拦我,我决定的事情谁也拦不住。”   正说着,杜利特中校端着杯子过来,和陈子锟攀谈起来,得知陈子锟乃是西点毕业,他大为惊讶,两人都是航空爱好者,共同话题很多,谈的很是投机。   忽然门口传来喊声:“蒋委员长到。”   一身戎装的蒋介石在高官们的簇拥下来到会场,发表重要讲话。   陈子锟低声道:“搞的很隆重嘛,委座亲自出席。”   凯瑟琳道:“因为中国战场需要一场胜利来激励人心,缅甸战役打败了,中国远征军损失了六万人,英军也死伤惨重,一架从敌占区安全归来的轰炸机是最好的宣传工具。”   陈子锟大惊,因为薛斌就在远征军里,他询问缅甸战况细节,凯瑟琳却语焉不详,因为具体情况她也不清楚。   “你的朋友是在哪个师?”   “新编三十八师,孙立人将军的部队。”   “哦,那还好,孙将军率部和史迪威一起退入印度,部队保存的比较完整,如果是戴安澜将军的部下就很难说了,他们撤入缅北茫茫群山,生死难料啊。”   陈子锟叹息:“国军精锐,为了救援友邦就这么牺牲了,壮哉啊。”   肖恩冷笑:“孩子,如果你知道英国人的做法,恐怕不会称他们为友邦了。”   “此话怎讲?”   “英国人一贯自私而高傲,他们打得一团糟,本来是保卫缅甸的战役,却变成掩护英国人逃跑的战斗,这些自私自利的胆小鬼,简直愧对他们的祖先。”   老肖恩愤愤然,因为当时他就在缅甸,亲眼目睹了英军的拙劣表现。   凯瑟琳道:“不能这样说,英国施行先欧后亚的政策,根本就没有保卫缅甸的决心,我想必要时候他们连印度都会放弃,毕竟英国本土正面临纳粹的威胁,那才是英国人最关注的事情。”   老肖恩便不再说英国人的坏话,转而评价起中国远征军来,说这是他见过最优秀的士兵,吃苦耐劳不怕死,如果配备精良武器的话,能把日本人操出屎来。   “他们骨瘦如柴,但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他们憨厚乐观,能吃饱就觉得很满足,他们装备极差,没有合身的军装,轻机枪数量很少,重武器更是缺乏,但这都不是问题,重要的是象骡子一样吃苦耐劳坚忍不拔……”   他喋喋不休的说着,根本没听台上蒋介石的演讲,掌声响起,委座讲完话了,笑容满面走过来,和杜利特亲切握手,又问陈子锟:“子锟,你怎么穿成这样?”   陈子锟不卑不亢道:“我一介平民,难道不该穿老百姓的衣服么。”   委员长和蔼的笑笑,没说什么。   晚会结束后,蒋介石回到官邸,对对宋美龄道:“这个陈昆吾,在将我的军呢。”   宋美龄道:“年富力强的不明不白被退役,任谁也不会心甘情愿,我看子锟闹点意见是好事,若是不声不响的,那就是怀了异心,反而危险。”   蒋介石道:“再观察他一段时间,酌情予以复职。”   ……   深夜,重庆白市驿机场,一架没有任何涂装的DC3被拖出了机库,机械师们忙碌着进行最后的改装和检修,陈子锟蹲在一旁叼着他的小烟袋吧嗒吧嗒抽着,满意的看着自己的飞机重上战场。   他在重庆连24小时都没待到,就要返回江北,而且要大模大样开飞机回去,要不然都对不起日本人帮自己修的野战机场。   重庆黑市上最紧俏的就是汽油,很多富贵人家的汽车都舍不得开出来,就是因为汽油实在难买,中国不产油,每一桶汽油都是从印度千里迢迢运来的,宝贵程度可想而知,如今拥有汽车并不能代表身份,有实力把汽车开出去才叫真牛逼。   而陈子锟的这架私人飞机喝起汽油来抵得上几十辆汽车,宝贵的汽油却不要钱一般往里猛灌,空军上下谁不敬佩这位传奇英雄,别看他退出现役了,只要一声招呼,别管是拉私活还是加油检修,就是调动飞虎队轰炸个县城什么的,都轻而易举。   一辆吉普车急速开来,车上跳来的竟然是老肖恩和凯瑟琳,两人都是旅行打扮,背着医药箱和照相机,站在了陈子锟的面前。   “你们这是要去哪儿?”陈子锟已经隐隐意识到不妙。   “当然是去江北,去你战斗的地方。”老肖恩道。   陈子锟转向凯瑟琳:“你呢,不会也去吧。”   “当然,我需要第一手的采访资料,报社没有合适的人选,只好亲自出马了,怎么,不欢迎么?”凯瑟琳道,举起照相机,以飞机为背景:“笑一个。”   陈子锟立刻配合的摆了个自以为很威风的姿势,背景是夜幕下的运输机,电焊的弧光在闪烁,那是工人在焊接防御轻武器射击的钢板。   DC3在午夜起飞,经过三个小时的夜航抵达江北上空,地面上燃起三堆篝火引导飞机降落,运输机在野战机场的跑道上颠簸了一阵,终于停稳,一队士兵奔过来,忙着将飞机上的东西搬下来,除了老肖恩的医疗器械和药品外,就是陈子锟搞来的炸药、引信等军用物资。   一辆骡车载着大家前往驻地,司令部设在村子里,离得老远就听见密集的犬吠声,黑暗中有手电光若隐若现,骡车上的人也以手电回复暗号,紧张氛围提醒来自大洋彼岸的客人,这里已经是敌后了。   陈子锟的司令部就是一处普通的民居,门口连岗哨都没有,只趴着一条警惕的黄狗,看见有人来,一骨碌爬起来摇着尾巴迎上去,热情的试图舔每个人,凯瑟琳很愿意接受它的这种友好,立刻被陈子锟阻止:“别让它舔你,旺财是吃屎长大的。”   凯瑟琳急忙缩回了手,道:“你们的军犬难道就是用粪便来喂养的么?”   赶车把式道:“也就是旺财了,是咱司司令部的狗,能赶得上热屎吃,别家的狗吃屎的份都没有。”   凯瑟琳低声道:“哦,我的上帝。”扭头干呕。   进了大门,只见门房里趴着一头巨大的黑熊,而且没有铁链子拴着,一双小眼睛半睁着,懒洋洋看着客人们。   凯瑟琳下意识的退后半步,躲在陈子锟身后。   “别怕,这是陈大壮,炮兵连的中士。”   “什么?”   “大壮以前是我家养的宠物,现在是一名游击队员,作战非常勇敢,就是太贪吃,还喜欢抽烟喝啤酒,如果不是这些缺点,早就升上士了。”陈子锟一边走一边介绍。   “门口那条狗什么军衔?”   “旺财没有军籍,只是一条自带干粮的狗而已。”   进陈子锟让人把厢房整理出来给客人暂住,又安排了一些吃食来填饥肠辘辘的肚子,江北特色的鸡蛋烙馍,高粱米饭,大葱蘸酱,还有一壶小酒,往桌上一摆,旺财和大壮就循着香味过来了。   老肖恩只喝酒就行,凯瑟琳也不饿,把食物分给了旺财和大壮,看它们津津有味的吃着,嗅着空气里青草晨露和肥料的味道,踩着脚下的泥土,看着极具中国特色的飞檐,感慨道:“这就是敌后啊。”   第四章 战地记者   老肖恩和凯瑟琳就这样在江北住了下来,可他们渴望见到的战斗场面并没有出现,一切都像一九三七年之前那样平静,农民们耕作、休息、进城赶集,日复一日的过着他们的田园生活。   因为没有战斗,所以没有伤员,老肖恩一身战地医生的本事没处使,只能给当地农民看病,凯瑟琳倒是采访了许多游击战士和平民百姓,获取了不少第一手的资料。   凯瑟琳问陈子锟,为什么会和日军保持默契,互不侵犯。   “不是默契,是双方都没有实力改变现状,也就是所谓的战略相持阶段。”陈子锟作出解释,“我军虽有能力收复大城市,但是守不住,日军亦有能力集中兵力扫荡,逼我们进山,但他们没有足够的兵力守住广大农村,目前的局面是无数次流血牺牲换来的,是双方都很无奈的一种平衡。”   “但是,毕竟是敌对双方,假如你们需要到日军占领的地区做一件事情,怎么保证人员来往的安全?”凯瑟琳拿着铅笔,在笔记本上刷刷写着。   “没有任何障碍,日本军队的数量有限,无法把所有的路都封上,大部分防务由伪军承担。”说到这里陈子锟爽朗的大笑,“伪军,你懂的,那就是一帮见风使舵的家伙,他们不敢得罪日本人,但更不敢得罪我。”   “为什么?”凯瑟琳很不解。   “因为他们都是本地人,他们的妻儿老小还在这里生活,他们的七大姑八大姨,他们家的祖坟,都在江北,得罪日本人无非一个死,得罪了我,那就是生不如死,你明白么,那是比死还要令人恐惧的一种威胁。”   “可以说的具体一些么?”   “通常来说,我们不会过分责怪那些为日本人服务的伪军,毕竟大家都要混口饭吃,很多伪政府的军政人员,大到师长团长,小到村长,维持会长,或者据点里的小队长之流,都会暗地里为我们工作,白天接待皇军,晚上招呼游击队,日本人有什么扫荡行动,我们总会提前得到消息,至于那些冥顽不灵的家伙,我们会将他们处死,有时候会连带家属一起遭殃,也就是灭门。”   凯瑟琳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全家都要杀掉,包括老人和孩子么?”   陈子锟道:“不仅如此,连祖坟也要被刨开暴尸。”   “太残忍了。”凯瑟琳的声音有些颤抖,“迄今为止,你们灭了多少家族?”   “事实上,从没有人被灭门,这帮汉奸精着呢,两头讨好,谁也不得罪。”   凯瑟琳感慨起来:“夹缝中求生存,活的没有尊严……”   陈子锟道:“别替这些汉奸忧伤了,如果你一定要观看一场战斗的话,八路军最近要在龙阳敲鬼子的煤矿,我可以安排你采访。”   凯瑟琳兴奋道:“八路军,那就是共产党的部队了,我一直想揭开他们神秘的面纱来着。”   事不宜迟,陈子锟立刻着手安排,过了两天,双喜带着一个班的士兵护送凯瑟琳到县城附近,八路军方面的人在这里接人。   一个魁梧汉子站在大树下,头戴礼帽,脸上卡着墨镜,身穿黑绸衫,敞着怀,里面是白色小褂,腰间铜扣宽牛皮大带,插着两把毛瑟手枪,准星挫掉,机头大张,旁边还停着一辆日本大菊花牌脚踏车,这扮相,活脱脱就是汉奸侦缉队。   汉子呲牙一笑:“我叫赵子铭,陈子锟是俺叔,咱都是自己人,跟我走吧。”   凯瑟琳奇道:“就你一个人?”   “我一个就够了。”赵子铭回答的很有底气。   于是凯瑟琳爬上了赵子铭的脚踏车后座,开始了一段八路军根据地之旅。   要到龙阳去,需穿越一条铁路支线,铁路历来是日本人重点防御地带,不但有炮楼和铁丝网,还有铁甲车来回巡逻,防守密不透风。   夜里十点钟,赵子铭带着凯瑟琳来到铁路道口,冲炮楼上喊了一嗓子:“老赵今天有事,弟兄们行个方便。”   上面答话:“赵司令请便,再过俩钟头,日本顾问来巡查,俺们就不请您老上来喝茶了。”   赵子铭一拱手:“好说,再会。”   就这样有惊无险的过了铁路线,抵达八路军的根据地,美国来的女记者受到武长青司令员和叶雪峰政委的热情招待,凯瑟琳的中国话说的不太好,江北特委还派了一个翻译人员过来,白净面皮,文质彬彬的一个中年人,看起来像个教书先生,英语说的不赖,姓郑,据说是交通大学毕业的。   八路军计划进攻龙阳县境内的双河煤矿,拔掉这枚钉子,部队为了这次任务储备了三个月的武器弹药,可谓厚积薄发,一鸣惊人,凯瑟琳执意要到最前线去拍照,为此支队党委还召开了一个紧急碰头会。   叶雪峰说这是将八路军英勇抗日展现给全世界的大好机会,绝不能放弃,武长青却说如果女记者有个三长两短,得不偿失啊,凯瑟琳就在旁边看他们争论,最后还是郑翻译淡淡说:“我们可以派战士保护美国朋友的安全,一个班不够就派一个排,总之不惜一切代价,既要把我们八路军浴血奋战的一面展现出来,又要保证绝对的安全。”   八路军派出十名战士负责凯瑟琳的安全,战士们像是移动的人墙一样围着凯瑟琳,当她需要登高拍照的时候,战士们会搭起人梯,部队快速机动的时候,战士们会背着她行军。   战斗打响的时候,凯瑟琳距离前线只有二百米,亲眼目睹战士们前仆后继,一个个倒在鬼子的枪口下,为了攻克一座机枪掩体,八路军至少付出了十几条鲜活的生命,最后是一名小战士冒死冲过去拉响了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才解决路障。   战斗持续了六个钟头,双河煤矿终于插上了红旗,残敌被肃清,凯瑟琳获准来到战场参访,到处还弥漫着硝烟,遍布弹孔,血流满地,照相机的快门啪啪的响着,凯瑟琳的心却越来越沉重。   转过一道矮墙,触目惊心的一幕出现了,地上整整齐齐排列着上百具遗体,就在昨天,他们还是生龙活虎的小伙子。   今天却变成了冰冷的尸体,家里的父母,妻子,儿女,还在苦苦期盼他们的归来,凯瑟琳端起相机,却又默默放下,眼泪夺眶而出。   有几个战士正围着一具遗体忙碌着,试图从他手中将一挺轻机枪取下,他双手的皮肉都烧焦了,肚子上被子弹掏出一个大洞,依然怒目圆睁,死不瞑目。   郑翻译将这位烈士的故事娓娓道来,原来在战斗的最后关头,鬼子支撑不住试图逃跑,一个小队长端着轻机枪突围,这个战士挺身而出阻拦敌人,可是关键时候子弹瞎火,他便冲上去紧紧攥住灼热的机枪管,用生命换取了胜利。   “他为什么这样做?”凯瑟琳问。   “为了轻机枪,八路军缺乏武器,一个连只有一挺机关枪,在战斗中很容易被敌人压制,为了争夺一挺机枪,往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郑翻译淡淡地说。   凯瑟琳道:“我这里有些钱,麻烦你转交给他的家人好么。”   郑翻译道:“他没有家人,他的父母在扫荡中被鬼子活活烧死,他怀孕的妻子也被杀,一尸两命,像他这样命运的战士,还有很多。”   当晚,凯瑟琳在笔记本上写了很多东西。   八路军攻占双河煤矿,夺取大量军事物资,自身伤亡也很重大,武长青请求陈子锟援助,于是老肖恩斯坦利带着他的手术器械赶到了八路军的野战医院,为受伤战士做手术,一展他的所长。   野战医院帐篷下,垃圾桶里丢满了沾血的纱布和摘除的残肢废肉,一台手术正在进行,老肖恩戴着口罩,手持钢锯为一个小腿被炸断的年轻士兵截肢。   士兵只有十六岁,嘴唇上一层淡淡的绒毛,眼睛清澈无比,腿部已经化脓,再不截肢的话会危及生命。   可是氯仿已经没有了,老肖恩只能在无麻醉的情况下进行截肢,到底是经历过一战的老军医了,他拿起锯子快速拉动,只用了不到一分钟就锯下了一条腿,年轻的士兵咬着一根木棍,疼的满头大汗,但自始至终没有发生任何声音。   “四十秒,已经破了我在马恩河战役时期的记录。”老肖恩在围裙上擦擦血,点燃一支香烟坐在地上,手有些颤抖。   “伯父,你还坚持的住么?”凯瑟琳关切的问道。   “我的手还行,但是心却不行了,我老了,心也软了,我干不了这个活儿,除非有足够的麻药。”老肖恩摇摇头,精神有些颓唐。   “我去找他们的指挥官解决。”凯瑟琳快步来到武长青的指挥部门口,听到一阵激昂的音乐声,收音机里传出的竟然是日本的海军进行曲。   武长青,叶雪峰,还有郑翻译等人,正在收听广播,表情都很严峻。   这是伪中央政府的电台在播音,一个糯软的女声道:“日本海军在中途岛击沉美国海军四艘航空母舰,两艘战列舰,获得决定性胜利,自此日本帝国成为太平洋上的最强国。”   第五章 高,实在是高   听到这儿,凯瑟琳不由得心头一颤,美国海军竟然再次惨败,损失如此巨大,太平洋上确实再无可与日本抗衡之国,接下来怕是夏威夷就要沦于敌手了,紧接着就是西海岸,洛杉矶……   她走进了指挥部,收音机里开始为汪伪歌功颂德了,郑翻译顺手关掉收音机,招呼道:“斯坦利女士,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凯瑟琳道:“我来是希望你们解决麻醉剂的问题,伤员在无麻醉的情况下截肢,实在是太痛苦了,帮帮这些孩子吧。”   武长青道:“根据地条件有限,麻醉药都用完了,就连北泰药房里的也被我们的特工人员全搞了回来,还是不够用,不过你放心,我们已经想到了解决办法,用鸦片和吗啡来止痛。”   凯瑟琳道:“那不会导致毒瘾么?”   郑翻译叹气道:“战争残酷,谁也不敢保证自己能活到胜利的那一天,就算染上毒瘾又如何。”   凯瑟琳沉默了,良久才道:“我注意到你们在收听敌人的广播电台。”   郑翻译道:“根据地偏僻,获取情报的渠道有限,只能通过这种手段来知道外面的情形,不过我们会自己加以判断,选择性的相信,或者干脆就逆方向判断,比如刚才听到的所谓中途岛大捷,就是十足的谎言。”   凯瑟琳道:“你这个说法很有意思,可以详细解释一下吗?”   郑翻译道:“广播电台是最主要的宣传手段之一,向来是报喜不报忧,从来不会说他们皇军打了什么败仗,这是一个定式,再者,通过我们和日军的作战,清楚的了解到他们的高层昏聩无能,中层野心勃勃,下层军官士兵素质最优,在战术上远胜我国,但在战略层面上极其失败,就拿侵华战争来说吧,犹犹豫豫,前怕狼后怕虎,陆续增兵,导致泥足深陷,在占领区获取的资源还不够弥补发动战争的物资消耗,如果三七年的时候日本就发动总体战,一鼓作气推进到西南,那中国此时已经灭亡了。”   他喝了口水继续讲:“日本联合舰队偷袭珍珠港以后,乃是骄兵,而美国海军蒙受重大损失,不白之冤,上下同仇敌忾,乃卧薪尝胆之哀兵,哀兵遇到骄兵,岂能失败,退一万步说,就算新闻是真的,美国败了,以美利坚人民的坚忍不拔和强大的工业能力,不到一年就能恢复元气,至于登陆美国本土,哼哼,美国幅员辽阔,百姓都拥有枪支,可不是中国战场能比的,光是后勤压力就能把小日本拖死。”   凯瑟琳豁然开朗,这位郑翻译不是一般人啊,她问道:“我想您一定不仅仅是个翻译吧。”   叶雪峰笑道:“老郑是我们江北特委的宣传部长。”   凯瑟琳睁大了眼睛:“那我要好好采访你一下了,我一直想接触贵方高层却没有机会。”   郑翻译道:“机会这不就来了么。”   武长青和叶雪峰拿起帽子和武装带出去了,给美国记者留出采访的空间。   凯瑟琳开诚布公道:“我们都知道,日本是必败的,那么在战胜之后,贵党当如何自处?”   郑翻译侃侃而谈道:“我们党的终极目标,就是结束国民党一党专政的独裁局面,把中国建设成美国那样民主自由富强的伟大国家……”   ……   江北抗日救国军司令部,陈子锟坐在墙角逮虱子,乡下环境恶劣,就算是总司令也不能幸免,他一边在身上摸索着,一边和老农们唠着家常。   今年气象不好,到现在一滴雨没下,地里的庄稼都蔫了,大王河已经断流,可见河底干涸龟裂的泥土,淮江水位也降到前所未有的低度,今年注定是一个灾年。   江北农村是陈子锟的大本营,发生饥荒的后果相当可怕,会直接导致统治根基不稳,天下大旱,他也没有办法变出粮食,只能和一帮部下商量购粮救灾事宜,国统区粮价飞涨,难求货源,唯一的办法是从日占区想办法。   “把库存特货拿出来一部分,运到上海去抛售,换粮食来赈灾。”陈子锟道。   所谓特货,是江北出产的鸦片,北泰城郊有十万亩烟田,名义上是御机关的经济作物试验田,实际上从管理人员到农工,全被陈子锟的人渗透了,每年出产的鸦片以及精炼海洛因,至少有三成进了游击队的口袋。   盖龙泉道:“这些白货可是咱们的家底子,是要派大用场的,用完了咋办?”   陈寿反驳他:“花钱就要花在刀刃上,灾年不用,啥时候用,等饿死人再买粮么。”   陈子锟下了决定:“就这么定了,全抛出去换粮食,此举关系到几十万百姓的生死,马虎不得,要派得力人手经办。”   一直沉默的梁茂才道:“我去!”   蛰伏已久的梁茂才再度出马,押着一船鸦片前往上海,一路之上遇到各路人马盘查,该行贿的行贿,该威慑的威慑,该下狠手的毫不犹豫弄死,总之有惊无险抵达上海,找到李耀廷接头。   李耀廷现在摇身一变,成为上海特别市的参议员,世人皆叹李老板也落水了,却不知他肩负着特殊的使命。   “这么多的鸦片涌进市场,怕是要把价格砸下来的,再说,我也吃不进这么多的货啊。”李耀廷面对满满一船鸦片也犯了难。   “我们不要钱,要粮。”梁茂才直截了当提出要求。   李耀廷摇摇头:“要钱还简单些,储备票我有的是,就是金条美钞也还能凑出一些来,可是粮食就实在爱莫能助,现在上海人吃的都是陈化粮,连新雅饭店这种高档酒楼也是弄些麦片来糊弄客人,你要几百斤大米我还能想办法,再多了真没招。”   梁茂才知道李耀廷是自己人,断不会推诿,可自己押运这一船鸦片来沪,总不能原封不动的拉回去吧,必须得换点什么,他把这个意思一说,李耀廷道:“我建议你去找燕次长,他和日本人走得近,想必能有办法。”   经过一番安排,梁茂才在虹口一家日本人开的酒店会见了燕青羽,两人在榻榻米上盘腿而坐,隔扇外隐约传来日本军人的歌声,曲调哀婉,催人泪下。   “日本人在太平洋上打了败仗,明眼人都知道,撑不了几年了。”燕青羽帮梁茂才斟酒,日式餐具精细无比,菜肴也很精致,却总透着一股小家子气。   梁茂才道:“我听广播说,日本人打了打胜仗呢,原来是胡扯的。”   燕青羽道:“掩人耳目罢了,我听海军的人说,联合舰队损失了好几艘航空母舰,你知道,日本资源匮乏,联合舰队是他们攒了几十年的精华,打掉一艘少一艘,人员舰只飞机都极难补充,美国人就不一样了,大工厂一开,轮船跟下饺子一样,能比么!上海居民家里的短波收音机全都被收缴销毁,就是不让老百姓知道真实的战况,整天播送打了什么什么胜仗,皇军如何如何威风,全是狗屁!”   两人开怀大笑。   忽然隔扇被粗鲁的推开,一个头上缠着绷带的日军大尉走了进来,满身酒气,恶狠狠道:“支那人,你们在笑什么!”   饭店老板娘急忙赶来劝说,可是一帮打了败仗的皇军却不依不饶,一定要揍人出气,燕青羽亮出自己政府次长的头衔也不管用,眼见一场恶斗是免不了,忽然梁茂才大声呵斥:“八嘎雅鹿!”一巴掌将闹事的大尉打倒。   混战开始了,燕青羽左右闪躲,梁茂才抢了一把军刀,用刀鞘将这帮醉鬼打得东倒西歪,完了又用日语狠狠训斥了他们一顿,皇军见遇到了剑道高手,还以为对方是黑龙会的前辈,一个个垂头丧气认栽了。   燕青羽付了账,赔偿了店里的损失,拉着梁茂才快步离开,上了汽车心有余悸:“要是把宪兵召来可就麻烦了。”   梁茂才道:“你不是御机关的人么,还摆不平这点小事。”   燕青羽道:“摆平是没问题,现在宪兵也学聪明了,干什么都要钱,还得是美钞金条,军票储备券都跟擦屁股纸一样。”   梁茂才道:“别的东西不成么?”   燕青羽道:“也行,煤油、火柴、染料、甚至酒瓶子,都比钞票强,有个笑话说租界有俩兄弟,哥哥一直攒钱,弟弟胡吃海喝,最爱喝啤酒,这几年喝了几千瓶啤酒,空瓶都堆在后院,结果到现在,哥哥攒的钱全成了废纸,弟弟的空瓶子倒是换了不少东西,说白了,现在上海什么都缺。”   梁茂才道:“我手上有几万斤鸦片,想换成粮食,燕次长能帮这个忙么。”   燕青羽吓一跳:“鸦片,那可是硬通货,和黄金一样的,不过全买粮食动静太大,要惊动军部的,你知道粮食是军管战备物资,动不得,不过可以想想办法,从下面环节入手,我帮你找找人。”   忽然前面枪声大作,燕青羽一脚急刹车停下,弯下身子倒车,急速退了几十米才发觉枪声不是针对自己,而是两帮人在隔着马路对射,而且双方都穿着伪政府的警察制服。   燕青羽抬起头来,乐了:“罗君强的税警和警察局打起来了,有热闹看了。”   梁茂才道:“燕次长,你刚才那两下子,身手挺利落的啊。”   燕青羽讪笑道:“都是被逼的,汪政府内部勾心斗角自相残杀的厉害,四个月前,七十六号的吴四宝在苏州暴毙,有人说是日本人害死他的,也有人说是李士群灭口,反正都是内讧……这么一说,我倒想到一个办法,能帮你搞到粮食。”   “哦,怎讲?”   “找税警总队的罗君强,征粮都是他们负责的,在入日本人的仓库之前把粮食提走,就说是被新四军一把火烧了,岂不两全其美。”   梁茂才挑起大拇指:“燕次长,高,实在是高。”   第六章 交易   事不宜迟,江浙地区正在夏收,再晚就统统入库做不得手脚了,燕青羽立刻通过徐庭戈联络罗君强。   徐庭戈起家是靠跟御竜王当打手,和燕青羽也算是老相识了,他现在是司法部次长,罗君强是司法部长,兼税警总团的中将总团长,两人的办公室紧挨着,自然说得上话,燕次长一个电话过去,徐庭戈当即表示,可以安排见面。   次日,一辆黑色防弹大轿车将梁茂才接走,在街上转了七八个弯子,仿佛一直在留意是否有人跟踪,确认安全才驶入第八区,也就是原来的法租界,停在一条不起眼的弄堂口,路口摆着拒马,穿黑衣的特务挎着驳壳枪,牵着大狼狗来回巡逻。   燕青羽出示了派司,特务认真检查后奉还:“谢谢燕次长。”狐疑的目光打量着梁茂才。   “这是日本领事馆的青木先生。”燕青羽轻松的介绍说。   特务啪的一个立正,指挥手下搬开路障,放汽车进去,梁茂才注意到附近屋顶上有拿着步枪的特务,虎视眈眈的盯着四周,墙上都拉着电网,可谓戒备森严,想要凭一腔热血冲进来怕是要出师未捷身先死。   “这是防谁呢?”梁茂才道。   “还能防谁,罗君强和李士群水火不容,互相暗杀了几次了,死了十几个小虾米,昨天又当街火并,仇恨越来越深了。”燕青羽答道。   汽车在弄堂尽头停下,左侧是长长的高墙,右侧是两扇黑色铁门,想来是在后院新修的门,车门打开,两人快步进入,院子里戒备更加严密,屋顶上隐隐有机关枪的影子,一栋欧式两层洋楼,所有的窗户都拉着严密的窗帘,密不透风,外界想窥视一二,根本无从下手。   一个穿黑色中山装的男子领着二人进了洋楼,实木地板光洁闪亮,家具都是紫檀木质地,墙上挂着古画,燕青羽笑道:“一定是唐伯虎的画。”   梁茂才道:“想不到燕次长对古画也颇有研究啊。”   燕青羽道:“非也,上海滩的汉奸强取豪夺,一个个都成了暴发户,光搞金条美钞觉得没意思,就想附庸风雅玩点有文化的,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就好唐伯虎的画和文天祥的字,想来因为他们肚子里墨水太少,只知道三笑里的唐伯虎和话剧里的文天祥,可是唐寅的真迹哪里有那么多,文天祥的字更是没有传世的,所以一帮造假的人专门制造赝品来满足这些大官的需要,整个上海滩,唐伯虎的画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我办公室里也有一幅呢。”   梁茂才莞尔一笑,在罗君强的家里燕青羽都敢如此直言不讳,他忽然觉得这个人很对脾气,可交。   一楼客厅里,四位珠光宝气的太太正在搓麻将,身后都站着丫鬟老妈子,一边打牌一边用吴侬软语聊着天,时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   “哎呀,是燕次长来了,快来坐,帮阿拉打一把。”一个娇滴滴的年轻太太看见燕青羽,立刻招手让他过来。   燕青羽笑嘻嘻道:“李小姐,我手臭的很,不耽误你赢钱了。”又冲牌桌上几位太太都打个招呼,这才上楼去。   楼上还有个客厅,两个男人早已坐在沙发上吞云吐雾,翘着二郎腿,皮鞋和头发一样锃亮,正是汪政府司法部双巨头,罗君强和徐庭戈。   “哟,老燕来了。”徐庭戈跳起来和燕青羽握握手,又和梁茂才握手:“幸会。”   燕青羽道:“罗部长,我来介绍,这位就是我在电话里说的,陈子锟将军的特使,梁茂才先生。”   “哦,是梁先生,不知道阁下在重庆是什么职务?”罗君强很矜持的问道。   梁茂才道:“我和重庆没有关系,我只代表陈总司令。”   罗君强淡淡一笑,低头喝茶,似乎有些不屑。   燕青羽道:“梁先生手上有三万斤江北土,苦于没有销路,想和罗部长做笔生意呢,人家是正经生意人,和重庆有个毛的牵扯,要真是重庆的人,我敢和你介绍?”   当听到三万斤鸦片的时候,罗君强低垂的眼帘抖了一下,燕青羽知道,有戏。   果然,罗君强脸上堆了笑容:“既然是做生意,那就好说了,快坐,梁先生喜欢喝什么,咖啡还是茶,要不然来点白兰地也行。”   梁茂才道:“那就整点带劲的吧,白兰地。”   罗君强嘿嘿笑道:“果然洒脱,好,好。”   燕青羽道:“干坐着没意思,正好四个人,不如打牌吧。”   大家就都说好,佣人拿来一副象牙麻将,四人堆起了长城,都是有身份的人,彩头自然比较大,燕青羽早有准备,从包里拿出一叠美钞来,分给梁茂才一半:“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   梁茂才急忙推辞:“燕兄太客气了,我有。”说着拿出十几个大号麻将牌大小的纸包摆在桌上。   “高纯度海洛因,可以兑出五倍的白货。”梁茂才介绍道。   罗君强和徐庭戈对视一眼,暗暗点头,有点意思了。   打麻将其实是一种迅速增进感情的方式,两圈下来,四人就称兄道弟了,梁茂才早已不是当年的愣头青,懂得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情,那点样品全输给了罗君强和徐庭戈,燕青羽桌上的美钞也少了一半。   罗君强叼着雪茄,道:“梁兄,这么大一批货,你是准备全放给我,还是分批放出去?”   梁茂才道:“我对上海市场不太了解,不过听燕兄说,能接这么大生意的人,非罗部长莫属,所以我想全放给你。”   罗君强道:“哦,不打算放给七十六号李士群他们?”   梁茂才不屑道:“李士群算个毛,给罗部长提鞋都不配。”   罗君强高兴了:“这就对了,上海滩的烟土买卖,除了御机关旗下的宏济善堂,那就是我罗某人的渠道了,对了,价格怎么算?我一次吃这么多货,可要优惠哦。”   梁茂才道:“那是一定,价钱随罗部长订,只不过我们不要钱,要粮食。”   “粮食!”罗君强倒吸一口凉气,“这个可不好办,粮食是日本人的军用物资,管制的最厉害。”   梁茂才道:“所以才找罗部长的嘛,您一定有办法。”   罗君强想了想,还是摇头:“风险太大,数目太大,环节太多,不是我不帮忙,实在有难度。”   燕青羽朝徐庭戈递了个眼色。   徐庭戈道:“庸生,其实也没那么难,仓库里的粮食不能动,咱可以动地里的粮食啊,今年夏收,江浙粮食产量还算可以,税警总团在乡下征粮,完了不要存进省府的库里么,在这个环节做个手脚,让梁老弟提走,咱们不但能脱了干系,还能把责任推给李士群,丫挺的不是江苏省主席么,让他担责任去。”   罗君强道:“办法是不错,可是具体怎么搞?”   徐庭戈道:“征粮遇到抵抗是常有的事情,找人化装成新四军来放火不就行了,李士群再牛逼,能找新四军要粮食去?”   罗君强一拍大腿:“小徐,你行,不过……李士群耳目众多,听说他和新四军也有来往,万一被他查出来新四军是假的,咱们就被动了。”   燕青羽道:“还找人假扮新四军,真是麻烦,直接找真的新四军来不就结了。”   罗君强道:“燕兄,你莫吓我,你还能调的动新四军?”   燕青羽道:“成师成团的调不动,调几个游击队来客串一下,还不是闲话一句的事体。”   罗君强哈哈大笑:“那就这么办了。”   燕青羽道:“不过朝廷还不差饿兵,新四军那边也得打点一下,弄点药品什么的就行。”   罗君强不以为然道:“让他们自己来买,我给开通行证就是。”   事情谈妥,大家心情都极好,燕青羽想起昨天的事情,问罗君强:“老罗,昨天在爱多亚路共舞台枪战,是咋回事?”   罗君强道:“税警团的弟兄去看电影,不想买票,和警察起了冲突,双方都死了人,李士群不是兼着警政部长么,把状告到周佛海那里,有毛用,就算是日本人出面,我也不鸟他。”   ……   从罗君强家里出来,燕青羽辞别梁茂才,独自去了第一区,也就是以前的公共租界,在一家咖啡馆里打了电话,等了半小时,见到了联络人唐嫣。   “怎么样,药品的事情有着落了么?”唐嫣问道。   “通行证已经开好了,但药品你们得自己采购。”燕青羽道。   “这个好办,你也知道,治疗枪伤的药品是禁止买卖的,想运出上海起码五道关卡,需要不同的通行证,就差税警这一关的了,你可帮了我的大忙了,我替新四军的伤员战士感谢你。”   “别谢我,我也有事情找你帮忙。”   “什么事?”   “不麻烦,调动几支部队配合一下,演一场戏给日本人看……”   唐嫣听了之后,微微点头:“是不麻烦,但我得请示上级后才能答复你。”   燕青羽道:“那你赶紧的吧,我等回信。”   唐嫣立刻起身离去,确认没有盯梢之后,上了电车绕了几个圈,最后钻进一个偏僻的弄堂,在一处阁楼上见到了自己的上级联络人,把事情汇报之后,联络人抽着香烟,眉头促成一团,道:“可以帮忙,但事后要巧妙的把消息透露给李士群,让他们狗咬狗。”   “真是一步妙棋。”唐嫣赞道。   第七章 找钱   江苏,常州乡下一座小镇,已经是深夜时分,公所后院依然灯火通明,镇长、派出所长和税警团的大队长,正陪着上海来的大人物喝酒。   所谓的大人物正是梁茂才,他酒量极好,千杯不醉,喝到酣畅处,大家称兄道弟,好的跟一个娘生的般,渐渐的这帮当地官员都躺到了桌子底下鼾声如雷,梁茂才推推这个,晃晃那个,确认都醉死了,这才出门。   酒宴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税警大队长就借故出去了,此时正等在门外,低声道:“梁先生,这边请。”   刚从乡下征的粮食就堆积在码头货场上,一袋袋稻谷堆积如山,在月色下竟有壮观之感,一股新粮食特有的芬芳弥漫在空气中,让农民出身的梁茂才不由得深吸了两大口气。   背着步枪的和平军士兵在货场附近巡逻,出入口的掩体后面还架着机关枪,粮食是重要军用物资,谁也不敢马虎。   “都是自己弟兄,放心。”税警大队长望着那些士兵道。   “谢了。”梁茂才不动声色伸出手,借着握手的机会将一根小黄鱼塞到对方手里。   京杭大运河如同一条闪亮的绸带在夜色中绵延向远方,一条机器船拖着十几条无动力的木船驶来,悄悄停在码头边,连夜召集来的苦力们开始干活,他们都是本地人,全靠卖力气为生,今天镇公所有紧急公务,当官的承诺说每人有一百块储备票的奖励,他们自然使出浑身力气不敢怠慢,花了大半夜时间,终于将货场上一大半粮食都装上了船。   见粮食搬的差不多了,税警大队长陪笑道:“梁先生,不好意思,还得留点粮食,要不然戏演的不象。”   “请便。”梁茂才掏出怀表看看时间,“差不多了,点吧。”   税警大队长指挥士兵在装粮食的麻包上泼了火油,擦着火柴,火焰蹭地就起来了,货场上顿时浓烟冲天,烈火熊熊,那些苦力的脸被火光映红,惊得说不出话来。   “谁敢说出去半个字,杀你全家!”大队长恶狠狠道。   副官给苦力们每人发了一块大洋,而不是许诺的一百元储备票,恩威并施,谁敢不从,他们喜滋滋拿着大洋走了,片刻后,机枪声响起,梁茂才眉毛一挑:“都杀了?”   “杀了,不留后患,要不然查出来咱们的人头都得搬家。”大队长不以为然道,似乎杀的只是一群蚂蚁。   “哦。”梁茂才点点头,心头却是火起,恨不得一枪崩了这个家伙。   货场失火,镇上响起了锣声,老百姓纷纷提着水桶出来救火,可是枪声响起,新四军在这个时候发起了进攻,机关枪打的很密,街上都是咚咚咚的跑步声,手榴弹炸个不停,谁还敢冒死出来救火。   来的是真新四军,他们在镇子四周放了一阵子空枪,镇上的和平军也象征性的朝天打了半拉小时,双方配合演戏的时候,梁茂才押着运粮船北上而去。   当附近的日本驻军赶到的时候,货场已经被烧成了白地,连带着镇上的一些房子也被焚毁,漫天漂浮着黑色的尘埃,地上尽是黄铜子弹壳,据说和平军和警察为了抵抗新四军,战死了几十个人,尸体历历在目,勇气固然可嘉,但是损失了几十万斤粮食,必须有人承担责任。   粮食是在镇公所的货场上被焚毁的,和税警已经没了干系,按理说应该政府和警察负责,而李士群身为江苏省主席,警政部长,板子自然要打到他的屁股上去。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上海的租界被日本人占领,七十六号特工机关似乎就没了存在的必要,甚至连当初最炙手可热的人物吴四宝都被弄死,李士群平时也怎么在上海活动了,而是常驻苏州。   常州的夏粮被新四军烧了,给皇军的圣战造成极大损失,事情发生不久后,李士群便从秘密渠道得到消息,事情是自己的死对头罗君强做的,他大发雷霆却又无可奈何,因为没有证据向日本人告发,单凭自己的力量又没法克制罗君强。   电话铃响起,是远在上海的梅机关大头目影佐桢昭将军打来的,他很含蓄的批评了李士群,这让李士群更加的如坐针毡,失去日本人的信任,自己的政治生命和肉体生命怕是都快到头了。   ……   日军并未全面占领江浙皖地区,就连上海浦东都活跃着各路游击队,更别提其他地域了,梁茂才押着整整一船队的稻谷进入国军防区,接下来的任务就简单多了,无非是筹措运力将粮食运回江北。   梁茂才只身返回了上海,再次找到了罗君强,罗部长还以为他是来登门道谢的,笑容可掬的接见了他,寒暄几句后等着收礼。   “罗部长,咱们把账盘一盘吧。”梁茂才开门见山道。   罗君强就有些不悦了,厚厚的圆框眼镜片后面冷光一闪:“哦,怎么个盘法?”   “三万斤鸦片,就换了三十万斤粮食,我亏大了,你得找给我钱。”梁茂才道。   “小兄弟,你也知道,粮食是军用物资……”   “再军用他也是粮食,一亩地能产多少谷子?又能产多少鸦片?按民国二十五年的行情算,一两大土是八块钱,一斤就是一百二十八块,买一千斤谷子都富裕,现在才换十斤粮食?”   “呵呵,不能这么算。”   “那怎么算,粮食涨价,烟土难道不涨价?只有涨的更厉害,罗部长是痛快人,就说句痛快话吧。”   “好吧,我考虑考虑。”   “那我等着你回话。”   梁茂才扬长而去,罗君强起了杀心,好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竟然敢勒索自己,他拿起电话摇了摇,清清嗓子:“有这么个人,帮我解决一下。”   次日,罗君强正在办公,忽然接到梁茂才打来的电话:“罗部长,你派的人手潮了点,下次派个利索点的。”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罗君强强压怒火道。   “你的杀手已经沉在黄浦江里了。”梁茂才道。   罗君强捂住话筒,招手让秘书过来,低声道:“马上查这是哪里打来的电话。”   听筒里传来两毛才轻蔑的声音:“别忙乎了,你找不到我的,罗部长,做人可要厚道,怎么,心乱了?想抽烟,你左手边不有一盒茄力克么,啧啧,打火机还是纯金的呢。”   罗君强大惊,急忙撩了电话过去拉上窗帘,脑门上汗都出来了,拿起电话:“兄弟,有事好商量吗,粮食的问题确实很难解决,这种事情只能做一次,现在日本人已经开始注意了,要不然算我欠你的。”   “那不行,现在就得还。”梁茂才很坚定。   罗君强差点骂出来,不过想到对方的来头,不但是重庆的人,和御机关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里面水深,不好乱来,想了想道:“我倒是有一个补偿办法……”   ……   上海龙华拘留所,美军少校比尔·钱德斯和他的同僚们被关押在这里已经半年了,珍珠港事件爆发时,日本海军也向停泊在黄浦江上的英美军舰开炮,陆军进驻租界,占领各国领事馆,拘捕军事人员和外交人员,普通侨民的行动也受到极大约束,被迫戴上标注国籍的袖章,不得进入娱乐场所,往日人上人变成了下等人,心理落差可想而知。   钱德斯少校是美军后勤人员,所以受到的折磨相对少些,有一个主管情报的少校,已经被酷刑凌虐至死,拘留所里条件很差,吃不饱穿不暖,短短半年他就瘦了很多,但更痛苦的是对家人的思念,艾米丽和他们的孩子都在外面,据说日本人要建一座集中营把侨民们都关进去,钱德斯更加牵肠挂肚。   这天,负责给他们发放食物的中国籍仆役神神秘秘将一个纸包塞给钱德斯,用半生不熟的洋泾浜英语道:“吃下去。”   钱德斯不解,对方又道:“你想不想出去?”   钱德斯的心剧烈跳动起来,原来有人营救自己,他当即将纸包里的黑色药丸吞下去,过了半个时辰就开始发热,医生来查看后告诉拘留所长官,这是鼠疫的症状,为了防止传染,最好隔离。   于是,钱德斯被抬走关进了传染病医院,当天晚上,一群人摸进了病房,将一个麻袋丢在床上,从里面拖出一具瘦骨嶙峋的白人男子尸体,下巴上还有长长的胡子,看起来和钱德斯很象。   “把你的衣服脱下来,给他穿上。”那些人这样命令,钱德斯赶紧照办,换上死人的衣服,钻进麻袋,依旧被人抬出去,隐约感到是上了一辆汽车,轰鸣着开了许久,又被转到船上,随波荡漾了几个钟头,闻够了机油味道,终于被人放了出来。   外面阳光明媚,大海碧蓝,比尔·钱德斯上校局促的站在货船的甲板上,看着面前的男子。   男子看看他,大咧咧道:“就这么一个人,能抵得上几十万斤粮食?”   这人正是梁茂才,而钱德斯少校就是罗君强找给他的零钱,此时梁茂才还不知道,他换来的这个瘦弱的洋鬼子,其价值岂能用粮食来衡量。   第八章 饥荒   梁茂才押运着三十万斤粮食辗转经江苏安徽等地返回了江北,其中艰难险阻难以言书,所幸江北抗日救国军的威名响彻大江南北,各路人马都给一份薄面,再加上梁茂才强悍骁勇,才保着这批救命粮回来。   七月炎天,遍地流火,踏上江北土地,梁茂才真有恍如隔世之感,忽然眼前的一幕让他震惊无比,昔日熟悉的青纱帐,竟然变成了寸草不生的白地,难道是鬼子发动大扫荡?不像啊,这副惨状倒像是蝗灾经过的情景。   找到乡民一问,才知道不久前确实闹过蝗灾,铺天盖地全是蝗虫,把太阳都遮住了,所到之处寸草不留,本来今年就大旱,庄稼欠收,再闹一场蝗灾,这是老天爷要收人呐。   押着粮食来到司令部,陈子锟早已收到消息,在村口迎接,看到梁茂才过来,上前一鞠躬,这一举动把梁茂才吓到了,往后一蹦道:“大帅,您这是作甚呢?”   “我代表江北父老感谢你,再拉不来粮食,就要出大事了。”陈子锟道。   梁茂才是农民出身,知道灾年的恐怖性,农民无粮可吃,只能吃草根树皮观音土。这些吃完,就只能等死,三十万斤粮食对于江北数十万百姓来说虽是杯水车薪,但也能救下不少性命。   紧跟着陈子锟看到了钱德斯,差点没认出这位老朋友来,仔细看了两眼才确定是自己西点的老同学,上前拥抱他:“比尔,你受苦了。”   钱德斯少校热泪盈眶,哽咽道:“谢谢,谢谢,可是艾米丽和孩子们还在上海。”   陈子锟道:“我会想办法的。”   一行人回到司令部,梁茂才把事情经过叙述一遍,三万斤鸦片只换了三十万斤粮食,路上为了打点各路人马,又送出去三万斤,满打满算运来二十七万斤,另搭一个钱德斯少校。   “办事不力,请大帅责罚。”梁茂才道。   陈子锟道:“如今中原大旱,粮食价格飞涨,鸦片虽然值钱却不能果腹,再晚一步,这些粮食都换不来,将在外就要临危决断,你办的很好。”   梁茂才有些坐立不安,陈子锟心里有数:“赶紧回家看看去吧。”   “谢大帅。”梁茂才心急火燎的起来,去仓库扛了两袋稻谷,想骑摩托车回去,可是摩托全都没油趴窝了,他心一横,左右肩膀各扛着一袋百斤重的麻包,直接步行回家。   梁家庄外,寸草不生,土地皲裂,树皮都被剥光了,白花花的一片,路上倒毙着饿死的尸体,野狗们倒是吃的眼睛都绿了。   来到家门口,梁茂才心里一紧,三步并作两步进屋,却见媳妇和儿子正好端端的坐在家里,气色也还好,屋里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瘦骨嶙峋的,就显得一双眼睛格外大。   “当家的,你回来了。”梁乔氏惊喜万分,看到丈夫肩上抗的粮食口袋,更是喜的眼泪都下来了。   “这个是?”梁茂才把麻包放下,狐疑的看着怯生生的小姑娘。   “她叫喜儿,从河南逃荒来的,爹娘都饿死了,我看她可怜就领回家了,给盼儿当个童养媳。”   喜儿很乖巧,低低喊了一声公爹。   家里不但没事,还添了个儿媳妇,梁茂才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摆出家长的威仪道:“喜儿,以后你就是梁家人了,有我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你,你是河南哪里的,多少人逃荒来的?”   “俺是淇县的,家乡十几万人都逃荒出来了,路上就饿死了一半,俺爹俺娘俺姐都饿死了,俺弟弟卖给别人家了……”喜儿说着说着,眼泪就止不住的流下来。   梁茂才被深深震撼,他忽然明白,为什么大帅要给自己鞠躬了。   ……   江北涌进了大量的河南难民,本来粮食就不够吃的,这下更加艰难,陈子锟在各村都设立了救济点,用大铁锅煮稀饭给难民充饥,很多难民也涌进了日占区,南泰北泰人满为患,伪政府为邀买人心也设立了粥棚救济难民。   陈子锟带着司令部一干人等步行前往附近的救济点,蝗灾过后连茅草屋上的干草都被吃的一干二净,战马要吃精饲料,一匹马的食量顶得上五个人,这年头人都养不活,哪还顾得上马,所以劣马都被屠宰做成马肉汤,而汽车需要汽油,敌后极难搞到油料,所以只能步行。   去粥棚的路上,饿殍满地,难民们饿的胳膊腿瘦的象柴火棍,肚皮却涨的老高,那是因为吃了不消化的树皮。   看到一队达官贵人走过来,难民们纷纷伸出手来乞讨,无神的眼睛中已经没有了期盼,而只是一种下意识的举动。   “老爷,只要十斤高粱面,换个黄花大闺女。”一个老汉祈求道,他身旁跪着一个女孩,干瘪黑瘦,看不出年纪。   陈子锟叹口气,硬生生把脸扭过去,不是他不愿意救,实在是救不过来。   钱德斯少校目瞪口呆,他从未见过这种凄凉的景象。   粥棚四周驻着军队,严防有人抢粮,一口硕大的铁锅热气腾腾,伙夫拿着长柄大马勺在锅里搅动,一股股香味飘散开去,引得难民们直耸鼻子,几百人举着碗蜂拥过来,嗷嗷叫着要喝粥,一个个蓬头垢面,骨瘦如柴,眼睛浑浊黯淡,形同鬼魅。   伙夫居高临下,在每人的碗里倒上一点稀粥,拿到饭的人也不顾烫,一仰脖就喝下去,还有人端着碗急匆匆往外走,大概是去给饿的走不动的亲人送饭。   附近设了一个征兵点,抗日救国军的大旗猎猎飘扬,应征的青壮排出去老远,一个个面黄肌瘦,头发老长,衣服残破赤着光脚,比乞丐还乞丐,以往征兵要靠抓,现在不用抓,竖起招兵旗,就有吃粮人。   钱德斯不解,为陈子锟为什么要给军队增加负担,这些低素质的士兵只会拖累战斗力,而不会有任何益处,身为西点学生的陈子锟难道不明白这个,他解释说只是为了更好的把灾民组织起来,为国家留一些种子,那些老弱病残只能自生自灭了,留下青壮,国家民族就还有复兴的一天。   钱德斯少校流下了热泪,旅途上梁茂才经常唠叨,说自己一个人就抵了起码二十万斤粮食,如果不营救自己的话,就能多换更多的粮食,救活更多的人,自己活了,几万人就得死。   “陈,我欠你们的太多了。”钱德斯感动的说。   陈子锟道:“不必客气,我这就想办法送你去重庆,稍等一段时间,等艾米丽和孩子们回来,你们一家赶紧回美国去吧。”   钱德斯道:“我不回美国,我要留在中国,为抗日战争尽力。”   陈子锟说:“好,你去重庆的话,帮我带一封信给蒋委员长,告诉他这里发生的事情,江北饥荒还不算严重,因为我军和日军之间的战斗不多,百姓略有存粮可以应付灾年,这些难民都是从河南来的,河南是主要战场,汤恩伯的部队搜刮百姓,比蝗虫还要厉害,他才是导致大饥荒的主要原因,我们弹劾他是没用的,必须你一个美国人出面,才能让委座相信。”   钱德斯道:“我一定办好这件事。”   ……   钱德斯少校辗转来到了重庆,他的抵达引起了轰动,美联社、纽约时报等机构的记者采访了他,他的传奇经历令人惊叹,美联社特地制作了长篇连载进行报道,美国国内亦为之震动,美国陆军参谋长马歇尔将军致电向他表示慰问,并令他回国接受新的职位。   “我要留在中国!”这是钱德斯少校掷地有声的回答。   钱德斯向蒋介石呈交了陈子锟和美国记者凯瑟琳斯坦利的联名信件,信中弹劾了第一战区副司令长官汤恩伯,控告他纵兵搜刮百姓,造成河南大饥荒,要对三百万饿死的人负责。   信件呈上去之后如同泥牛入海,事实上蒋介石已经知道了河南的情况,而且也调拨了粮食进行救援,他觉得事情没有那么严重,陈子锟夸大其词只是为了整汤恩伯而已。   钱德斯私下里和美国朋友聊天,谈起这件事,一位叫白修德的美国时代周刊记者告诉他,饥荒确确实实在发生,但仅限于农村,河南的将军们和官员们依然大鱼大肉,至于救灾物资,还没运进河南就被负责赈灾的官员倒卖了,运回重庆在黑市上大赚其钱。   “这就是真实的重庆,真实的中国。”白修德这样说。   钱德斯少校是1937年初调到上海来的,在中国生活的时间不算短,他知道中国贪污风盛行,事实上他也不是那么廉洁,身为后勤军官,倒卖点报废物资什么的是常事,但是那都有限度,至少对得起上帝和自己的良心,重庆这帮腐败官员的罪行,简直可以下地狱了。   美国人的执拗脾气上来,钱德斯再次去找蒋介石申诉,这回却没能如愿,委员长岂是随随便便就能见的,不过他倒是在一次宴会上见到了久闻大名的汤恩伯将军。   和陈子锟瘦骨嶙峋一脸倦容不同,汤恩伯司令官很富态,看的出营养丰富。   他端着一杯鸡尾酒傲慢的看着钱德斯说:“哦,你就是那个钱德斯?”   钱德斯感受到了他的无礼和骄横,没有搭理。   灯红酒绿的重庆歌舞场和饿殍满地的江北,在钱德斯脑海中交织出现,他仿佛受到了一次洗礼。   该来的总会到来,罗斯福总统获悉了钱德斯少校的传奇经历,亲自发电报向他致以敬意,美国陆军部鉴于他的勇敢与顽强,授予他一枚勋章,并且晋升中校军衔,同时委任了新的职务,美国驻重庆援助租借物资管理处处长。   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职务,美国援助以及租借给中国的物资源源不断的从印度经驼峰航线运来,从汽油轮胎到武器弹药,再到压缩饼干午餐肉罐头,都由物资管理处决定分配给谁,美国人深知中国官员的腐败,所以这个工作必须交给一个美国人,而且是有着圣徒一般无私品质的美国军官来负责。   而从日本拘留营里逃出来,在重庆仗义执言的钱德斯中校,就是最佳人选。   钱德斯中校履新后,立刻成为重庆社交圈的宠儿,谁都想和他搭上关系,尤其是那些将军和总司令们,每天都有大量的请柬送到管理处中校的办公桌上。   “别人我不管,汤恩伯别想从我这儿得到一滴汽油,一听罐头。”在一次派对上,钱德斯中校意气风发的如是说。   第九章 双重军籍   四十年代的美国,是世界上最发达的工业国家,珍珠港事件爆发后,全美的工厂都开足马力进行战时物资生产,一艘艘航空母舰和驱逐舰,一架架战斗机和轰炸机,一辆辆坦克和吉普车,还有大量的火炮枪械弹药源源不断的生产出来,从西海岸和东海岸的码头装上自由轮,驶向英国、苏联、印度和每一个需要美援物资的地方。   中国的口岸已经全部沦于敌手,外援的最后陆上通道滇越铁路也中断了,只剩下空中渠道可以使用,美国物资先海运到印度,然后装上C47运输机,经过危险的喜马拉雅山驼峰航线运到昆明,再装车运到全国各战区。   每一桶汽油,每一箱子弹,都是历经千辛万苦送来,而且是以租借或者援助的名义,不需要中国政府化一分钱,而这些稀罕的物资,分配到中国官员手上,第二天就会出现在黑市,这些情况美国人是清楚的,只不过为了顾全大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钱德斯中校经历拘留营的折磨和敌后饥荒的见闻后,似乎得到了涅槃,他变得雷厉风行铁面无私,尤其是在援助物资的分配上,刚正不阿,深得顶头上司史迪威中将的信赖。   美援物资的分配,史迪威才是真正当家作主的人,但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印度或者昆明,负责指挥军队,调配战斗机大队这种大事情,汽油粮秣等具体事务,还是要交给军需官来负责,所以钱德斯中校就成了有签字拍板权的人。   中校和汤恩伯有仇,但说一滴汽油一听罐头不给也不现实,毕竟这是美国军事援助,而汤恩伯的部队在河南作战,正是第一线战场,河南失守,潼关不保,西北西南就都危险了,所以该给的还是得给,不过钱德斯要求每一桶汽油都要汤恩伯签字,并且跟踪使用,为此还派了几名尉官前往汤部监督,总之是想方设法的给汤恩伯找不痛快。   汤恩伯是蒋介石的爱将,专程派来诉苦,可蒋介石也没有办法,就算是他也没办法下令给钱德斯,而且委座本人也陷入极度的痛苦焦灼之中,因为那个可恶的美国参谋长史迪威,他一心想把中国军队置于他的指挥之下,想把委员长架空,这是绝不能允许的事情。   在中国,兵权是最重要的,失去兵权,哪怕你威望再高也没用,黄埔校长出身的蒋介石深深明白这一点,当初如果不是他掌握黄埔学生军,拿什么去和胡汉民、汪精卫这样的元老去争夺。   头可断血可流,军权绝不能放,尤其不能放给一个美国人。   中国需要美国的物资援助,美国需要中国战场拖住日军兵力,双方有着共同的目标,但却一直磕磕碰碰谈不拢,美国本来承诺保持在华空军五百架战机,每月五千吨物资,但空军没到位,物资也不足,分配方案完全由美方来定,中国人无权参与物资分配,这些都让委座很头疼。   史迪威是个顽固的美国老头,他很鄙视委员长,甚至私下里给委员长起了个外号叫花生米,蒋介石不是不知道这件事,但表面上还是保持了风度,因为他太需要美援了,这种需求程度甚至超过美国对中国的需求。   所以,委员长只能敷衍了事,把汤恩伯哄走。   回到内室,宋美龄见他愁眉不展,便问是不是史迪威又惹你生气了,蒋介石说何止史迪威,美国人表面上讲自由平等,其实一点都不平等,只想让中国无条件帮助他们,却不想付出代价,实在可恶。   宋美龄想了想说:“我们需要一个和美方关系良好的联系人,来润滑双方恶劣的关系。”   蒋介石道:“子文不是在美国么,他是哈佛大学的高材生,精通英文,还不是一筹莫展。”   宋美龄道:“子文不是军人,和军人打交道自然有力气使不上,我倒有一个人选,他是西点军校毕业,精通英文,和史迪威是二十年的老交情,和钱德斯中校是西点舍友,上下铺的关系,又有救命之恩,请他出山,定然能打开局面。”   蒋介石冷哼一声:“我知道你说的是谁,就是不知道他愿不愿意。”   宋美龄道:“子锟是有些脾气,可有脾气的人往往也有真本事,那些没脾气唯唯诺诺的小人倒是大把大把的,可管用么,达令你写一封亲笔信,我想子锟一定愿意出山。”   蒋介石长叹一口气:“为了国家,只好这样做。”   ……   钱德斯中校没有忘记是陈子锟和江北的父老们,是他们省出粮食来营救自己,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是救命之恩。   江北乡下野战机场,一架美军C47运输机晃晃悠悠降落了,这种DC3客机改造成的军用运输机粗壮结实,轮胎巨大,在简陋的跑道上弹跳滑行着,慢慢停下,大批面黄肌瘦的士兵围上去,从机舱里搬出一口口印着洋文的沉重纸箱,有个士兵因为没吃饱饭,头晕眼花手上没力气,一不留神纸箱落地,从里面滚出几十个铁皮罐头来。   花花绿绿的罐头包装纸上,印着肉块的彩图,是吃的!   几个饿的实在受不了的士兵拔出刺刀撬开罐头,忙不迭的掏出里面粉红色的肉糜块塞进嘴里,喷香的肉味让他们止不住的涌出眼泪。   不但是吃的,而且是肉啊,过年都吃不上这么好的肉。   这是钱德斯中校的礼物,整整一飞机的SPAM午餐肉罐头,这种食品是猪肉、淀粉和食盐香料做成,很油腻,很咸,但很压饿。   狂吃大嚼午餐肉的士兵们,不久便蹲在地上呕吐起来,他们孱弱的胃受不了这种油腻食物的刺激,出现了剧烈的反应。   随同美军运输机前来的还有一个军委会的上校,是专程给陈子锟送信来的,这是一封蒋委员长亲笔手书的信件,言辞恳切,发自肺腑,陈子锟本来是有些芥蒂的,但是想到中美之间的龃龉会影响抗日大局,便毫不犹豫的同意了,但在赴重庆之前,他还要做一件事情。   C47的运载量是两万六千磅,折合两万八千斤的午餐肉,给饥饿的江北送来了救命粮,陈子锟命人把午餐肉投入到大锅里和高粱米一起煮成稀饭施给灾民,这种食物比单纯的谷物多了蛋白质和脂肪,更能压饿。   亲眼看到灾民们吃上午餐肉煮的汤,陈子锟心里悬着的石头才放下,把指挥权依然交给陈启麟,乘坐C47返回重庆。   陈子锟抵达后,军事委员会立刻发布命令,恢复他的现役编制,依然是陆军一级上将,新职务是中美联络委员会主任委员,直属军委会,可以在任何时刻直接向委员长汇报工作。   刚委任不久,史迪威就从昆明飞到了重庆,面见蒋介石提出精简部队,撤换无能指挥官的要求,蒋介石耐着性子向他介绍了新任中美联络委员会的陈子锟主任。   “哦,是你!”史迪威见到陈子锟之后,大为惊喜,两人先是握手,继而热烈拥抱,蒋介石和宋美龄对视而笑,觉得这一步棋走对了。   但事实证明,史迪威是个软硬不吃的杠头,他根本不承认中美联络委员会这个机构的合法性。   “已经设立了中国战区,贵国在我国也有军事代表团和外交人员,我不认为还有增设机构的必要。”史迪威毫不客气的回绝了蒋介石的请求。   不过他话锋一转,看向陈子锟:“陈可以在我的参谋部里工作,担任我的高级助理。”   蒋介石松了一口气,只要把人安插进去就行,什么职务无所谓,当然机构美方不认可也没关系,权当是自己单方面的外交机关就是。   于是,陈子锟就摇身一变成为盟军中国战区参谋长高级助理。   当晚,史迪威谢绝了所有应酬,只邀请了陈子锟和钱德斯中校在自己的寓所吃便饭,斯帕姆午餐肉和通心粉,还有咖啡和红酒,饭菜很简单,招待很热情。   史迪威说:“陈,我和你实话实话,花生米的想法我很清楚,他想浑水摸鱼拉关系,但他不了解你,你是一个真正的美国人,从心灵到身体都是,不会和那帮蛀虫一样同流合污,我说的对不对,我的老朋友?”   陈子锟说:“乔,我的指责就是协调你和中国的关系,事实上我也愿意这样做,如果你们总是在闹别扭,只会让日本人高兴。”   “不不不,你没理解我的意思,我不反对和中国人包括花生米搞好关系,但前提是他们必须按照我说的做,你的出现,是会缓解目前的紧张关系,但你是作为一个美国人出现,站在我们的立场上说话。”   陈子锟很纳闷:“可我是中国军人啊。”   史迪威道:“以前是,现在不是了,我征召你加入美军,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一名美国陆军军官了。”   陈子锟道:“乔,你不会让我当你的二等勤务兵吧。”   史迪威道:“你是西点肄业,并没有被授予过美国陆军的军衔,也没有加入预备役,所以还真的只能从最低级干起,不过作为你的长官,我有权力根据你的能力和表现晋升你的军衔,那么,你从上尉干起吧,我相信等战争结束的时候,你会戴上将星的。”   第十章 外交努力   堂堂国军上将屈尊降贵做一个小小美军上尉,这也太荒唐了吧,不过看史迪威的意思并不像开玩笑,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陈子锟能猜出来,他微微一笑道:“乔,恐怕我的职务不是高级助理那么简单吧。”   史迪威开门见山道:“那只是过渡职务,我要让你当中缅印战区的美军副司令,替我指挥中国军队,你是中美双方都能认可的人,精通英语,了解美国人的思维模式,我实在想不出有谁比你更合适,即便孙立人也不行,他毕竟是弗吉尼亚军校毕业的,比不上我们西点的学生。”   陈子锟道:“对不起,乔,指挥作战我不在行,学校里那点玩意早就忘光了,这些年也日本人交战多次,也都是低水平的游击战,实在不堪胜任副司令之职,我只想切切实实的做些事情,为中国,为美国,希望你能提供这个机会。”   史迪威向了想:“好吧,我依然给你高级助理的职务,再给你一架飞机和飞行员,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做任何事情。”   事情谈妥,陈子锟回到家里,与妻儿团聚,家里一切正常,柜子里堆满了斯帕姆午餐肉和牛肉罐头,吃喝不用担忧。   陈子锟与刘婷彻夜讨论,在她的启发下终于有了一个大致的方案。   战争期间,与亲人在一起的时间总是特别宝贵,次日陈子锟就要随同史迪威一起返回印度兰姆加尔,飞机从白市驿空军基地起飞,先抵达昆明,然后飞越驼峰航线去印度。   驼峰航线极其艰险,雪峰伫立,气流紊乱,峡谷中反射着阳光的飞机残骸为航线指明了方向,返程的运输机因为空载所以机动性还算好些,那些重载的运输机经常失事,每隔一段时间俱乐部里就会少几张熟悉的面孔,至少几百位年轻的美国飞行员葬身在这茫茫雪山之巅。   ……   印度北方邦,兰姆加尔盟军营地,一切都让陈子锟有耳目一新的感觉,这还是中国军队么!   营地是按照美军标准建设的,有独立的厕所和排水沟,帐篷鳞次栉比,木头造的房子有板有眼,瞭望塔上,飘扬着中美两国的旗帜,青天白日与星条交相辉映,士兵们都穿美国陆军卡其布军装,大裤衩长筒袜大头皮鞋,帆布武装带,手持汤普森冲锋枪,头戴新型的M1钢盔,形象与以往的乞丐兵截然不同,甚至比37年的德械师还要精神。   营地大门口是中美两军联合执勤,吉普车和大卡车呼啸来去,尘土飞扬,史迪威的汽车前方插着一面三星将旗,哨兵看到旗帜,立刻立正敬礼放他们进去,正好遇到部队开饭,只见大批士兵排着队端着搪瓷缸子和铝制饭盒等着打饭。   陈子锟特地下车看了一下士兵的午餐,牛肉土豆胡萝卜,面包黄油还有一杯红茶,分量虽然不多,但油水足,看士兵们红扑扑的脸色就能知道。   在会议室里,陈子锟见到了老朋友孙立人,他的部队是远征军中保存最完整的,撤到印度变成了驻印军,也成了中国装备最好,战斗力最强的军队,从头到脚全部美式装备,和美国陆军没有差别,部队里全是美国教官,教开汽车坦克,教铺路架桥,教无线电、爆破作业,都是中国军队闻所未闻的新玩意。   孙立人气色很好,简直是意气风发,不过他对陈子锟的到来保持了一定的戒备,毕竟对方军衔更高,和美国佬的关系更好,随时会取代自己。   史迪威开会很迅速,五分钟听完汇报,便带着陈子锟视察训练,兰姆加尔大营的训练场上,坦克车和卡车来回驰骋,一队队步兵在障碍场地上生龙活虎。射击场上,汤普森冲锋枪,勃朗宁机关枪的枪声响成一片,陈子锟不禁技痒,下场从士兵手中接过一支从未见过的半自动步枪,瞄准远处靶子连打八枪,随着一声脆响,子弹桥夹从枪膛里蹦了出来,划着弧线落到地上。   “好枪!”陈子锟由衷赞道。   “将军的枪法更好。”史迪威笑道。   憨厚的士兵们一起鼓掌。   陈子锟道:“乔,中国小伙子们怎么样?”   史迪威道:“他们是我见过最好的步兵,没有之一,就是文化程度差点,不过没关系,他们的聪明可以抵消这一点。”   陈子锟道:“是不是觉得这点军队不够用的啊?”   史迪威道:“当然,可是花生米把国家的军队当成了私人财产,不愿意让我指挥。”   陈子锟道:“委员长白手起家,靠的就是军队,怎么舍得放出兵权,不过我有个解决办法,咱们可以不调委座的嫡系军队,转而武装其他派别的军队,比如云南的龙云,他一定很愿意接受美国的条件,比如我的江东军,也愿意配合美军作战。”   史迪威摇头:“龙云也曾联系过,但花生米坚决不允许地方势力独大的情况出现,至于你的军队,那是在敌后作战,倒是可以考虑竖立一个样板。”   陈子锟道:“既然龙云的滇军不行,那就让委员长出人,不用那些现有的军队,征召新兵运到拉姆加尔来,反正运输物资的飞机空载返回,不如运兵过来,先武装起十个师,归你指挥,等打完日本,连人带枪交给委员长,岂不两全其美。”   史迪威眼睛都亮了:“这个办法好!”   ……   陈子锟只负责出谋划策,具体实施还是要靠美国人和蒋介石交涉,他在兰姆加尔逗留数日,与驻印军将士把酒言欢,将家信捎给了驻印军团长薛斌后,乘机飞往伊朗德黑兰,转机埃及、摩洛哥,抵达德国空军轰炸下的英国伦敦。   时隔二十年,陈子锟重回伦敦,狂轰滥炸后的英国首都到处断壁残垣,破败不堪,但市民和军队的斗志依然高昂。   经驻英使馆帮忙,陈子锟找到了李耀廷的一对儿女,俩孩子本以为在英国留学可以躲避战乱,哪知道伦敦比上海还不如,面临炸弹威胁不说,食物也极其短缺,英国人自家的孩子都疏散到澳大利亚加拿大去了,谁去管外国人的死活,若不是他俩家底子厚实,早饿死了。   陈子锟用自己的专机将两个孩子带到了美国,全世界都在打仗,唯独美国本土没有受到战争威胁,但是也能清晰的感觉到战争在逼近,征兵处外人满为患,都是穿着体面西装,梳着飞机头的小伙子,有人被刷下来,竟然痛哭流涕,这让陈子锟想到国内征兵的情形,招募的都是些吃不上饭的流民乞丐,要么就是直接抓兵,抓来的壮丁用绳子拴着走,如同一串蚂蚱。   华盛顿特区,陈子锟换上了中国军装,三颗金色将星熠熠生辉,外交部长宋子文和中国军事代表团长熊式辉以及驻美大使胡适前来迎接,一番寒暄后,四人在汽车里就谈起外交事务来。   陈子锟道:“兄弟此番赴美,不仅仅是为了争取更多的援助,物资总归是物资,着眼点未免低了些,不如趁此良机,将我中华民国的国际地位大大提升一下,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宋子文道:“昆吾兄的意思我明白,罗斯福总统推举委员长为同盟国中国战区最高统帅,不就是这个打算么,听起来好像很厉害,其实没什么实际作用。”   胡适也道:“中美英苏,盟国四强,不过是列强给我们戴的高帽子罢了,而且只是罗斯福总统一厢情愿,丘吉尔就从来不提,甚至连中国军队在缅甸的流血牺牲也没有一个谢字,我们的工作重点,还是要争取援助物资的分配权,这才是实际有帮助的。”   陈子锟知道他们在美国待久了饱受打击,心情颓唐情有可原,便道:“物资分配是美国人钳制我们最后的手段,他们定不会轻易放手,我们自然要大力争取,另一方面亦要自强,我建议自行废除一切不平等条约,收回租界,收回香港、澳门!”   “不可,不可!”宋子文疾呼,“子锟,你这是要制造盟国裂痕么,英美在华特权当然要取消,但不可自行废除,要慢慢的谈啊。”   胡适也道:“陈将军,你初来乍到,还是先熟悉一下环境吧。”   当年胡适在北京大学做教授的时候,陈子锟还是个拉洋车的苦力,现在竟成了国府高官,一级上将,而且刚到美国就指手画脚,谈的都是外交方面的问题,岂能让身为驻美大使的胡适服气。   宋子文和胡适也一直面和心不和,此时竟然一起反对陈子锟,一腔热忱被泼了冷水,便不再提了。   接风宴后,驻美军事代表团长熊式辉将军来到陈子锟的住处拜访,在车上他一言未发,此时却侃侃而谈:“陈将军,你的看法我和略同,如今美援不力,正应取消不平等条约,以示盟国之间的平等,外交人员有他们的考虑,和我们军人不同,我建议你绕过他们,直接向美方提出,想必会有下文。”   陈子锟颇感兴趣:“熊兄,你可有渠道?”   熊式辉道:“有,可以找白宫总统行政助理居里先生。”   第十一章 罗斯福   陈子锟和熊式辉对于国际形势的看法颇为相同,深有相见恨晚之感,国民党自孙中山创立以来,门派众多,胡汉民汪精卫等系已经散的散,降的降,目前掌权的是蒋系人马,蒋系中又分为三大派系,陈氏兄弟的CC派,黄埔军校一派,再有就是非党非军的政学系,熊式辉就是政学系的代表人物之一。   此政学系和北洋时期梁启超主导的政学系只是名字相同而已,因为以政客、企业家、学者为主要构成者,所以得此称呼,陈子锟虽然是中央委员,又是军界大佬,但毕竟不是嫡系人马,一直单打独斗,如今遇到熊式辉,大有亲近之感,连带着对政学系的印象也好起来。   熊式辉也有拉陈子锟入伙之意,两人彻夜长谈,决定抛开外交部长宋子文和驻美大使胡适,直接与美方最高当局接触。   事不宜迟,他俩立刻行动起来,熊式辉在华盛顿已经待了一年,熟门熟路,很快联络到总统助理居里,在华盛顿一家饭店的房间里进行了非正式的会晤,陈子锟娴熟的英语和对局势的精确把握都给居里留下深刻印象,但他毕竟只是助理,无法做出任何承诺,只能说把意见转呈给总统阁下。   过了几日,白宫依然没有回音,陈子锟心情焦虑,本想去纽约探望女儿陈嫣,却不得不滞留华盛顿特区。   白宫没消息,国内的消息先到了,胡适卸任驻美大使,换了一个叫魏明道的人,熊式辉说换人主要原因是胡适与宋子文不睦,外交工作极难展开,不过换了一个人来,未必就能打开局面。   华盛顿的秋天,秋高气爽,陈子锟却郁郁寡欢,没事就到拉斐特广场去喂鸽子,这天他刚到广场突然下雨,便折回旅馆,门口停了一辆不起眼的福特车,车里坐着两个穿风衣的男子,身上的气质让陈子锟想到纽约帕西诺家族门口的联邦调查局探员来。   心中狐疑却不敢确定,回了房间,检查拴在卧室门上的头发丝,已然断了!   美方秘密派人搜查自己的房间,陈子锟心中一惊,好在自己身边并无任何机密文件和密码本之类的东西,再看门外的汽车,已经绝尘而去。   正当他焦躁不安的时候,熊式辉的电话到了,声音惊喜:“罗斯福总统要召见你!”   次日,陈子锟换上中国军装,绿呢子制服,德式小帽,领章上三颗将星,系上武装带,花了二十五美分将皮鞋擦得锃亮无比,气宇轩昂的上了代表团派来的汽车,与熊式辉一起前往美国总统的官邸——白宫。   白宫简约大气,星条旗高高飘扬,表示总统人在白宫,附近的建筑顶上,隐约能看到高射炮的身影,看来美国人也是未雨绸缪,防备万一。   陈子锟持有罗斯福总统的邀请函,自然一路通畅,他注意到白宫的防御不是很强大,外围是华盛顿特区的警察,内部由陆军士兵把守,据说这也是临时措施,平时卫兵没那么多。   因为陈子锟是盟国陆军上将,所以白宫方面搞了一个小小的欢迎仪式,一个班的陆军仪仗队士兵接受了他的检阅,之后礼仪官引导他进入白宫,宫殿内部朴素典雅,墙上挂着油画,宁静肃穆,庄严大度。   陈子锟来到一间办公室门口,房门轻轻打开,侍从官作出有请的手势,他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房间呈椭圆形,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宽大的办公桌后面没有人,一位老人坐在轮椅上,双目炯炯看着自己,不用问,他就是名闻遐迩的美国总统富兰克林·罗斯福。   会谈是非正式的,罗斯福的话题也没有局限在关于废除不平等条约上,而是仔细询问了关于抗击日本侵略的事情,以及对中美联合的看法与建议,陈子锟的英语水平应付一般日常情况还行,碰到大量专业词汇就不免抓瞎,幸亏有专业翻译在旁协助,才对答如流。   “孩子,推我到花园走走。”罗斯福忽然提出这个要求,陈子锟这才意识到,坐在面前的不但是个睿智的老人,还是一位患脊髓灰质炎而不能行走的残疾人。   他推着罗斯福来到白宫南草坪上,侍者送来柠檬水和糕点,罗斯福说:“你的建议很好,治外法权、租界、内河航运权、军舰驶入领海权、海关管理权、北平使馆以及交通沿线驻兵权,这些都是不平等的条约,在两个友好的盟国之间是不会存在的,我答应你,在三个月内一定使国会通过这个提案。”   陈子锟不卑不亢表示了谢意。   “你不必道谢,这是中国应该得到的东西,既然我们给不了你们那么多援助,就该在精神层面上给予鼓舞,好吧,我现在想听听你对中缅印战区的战局,还有物资分配上的看法。”   陈子锟道:“我认为当务之急是撤换史迪威。”   罗斯福眉毛挑了挑,当然他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但这话从陈子锟嘴里说出来就有些让人奇怪了,毕竟此前史迪威在报告中称陈子锟是最美国的中国将军,建议任命他为中缅印战区的副司令,接替那些沟通不畅的中国将军,因为那些人都是蒋介石的家丁,而不是国家的军人。   “难道乔不是你的好朋友么?”罗斯福问。   陈子锟道:“正是因为乔和我是多年老朋友,我才这样建议,史迪威的脾气太耿直了,他懂得中国官场的规则,却不愿意或不屑去遵从,他不尊重蒋介石,不给他面子,而面子对于委员长来说,比什么都重要,既然两个人互相看不上,何必硬把他们扭在一起,让史迪威去欧洲指挥一个集团军,我想他会更开心。”   罗斯福笑了笑:“那么,你对常凯申怎么看?”   美国人的发音自然不会像中国人那样完美,常凯申就是蒋介石的音译,陈子锟沉吟片刻道:“委员长无雄才有大略,治理国家靠的是近乎原始的会党方式,换句话说,国民党还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现代政党,在某些方面他甚至不如共产党。”   罗斯福很感兴趣:“你详细说说。”   陈子锟将他所见的八路军根据地施行三三民主制,农村直选村长的事情娓娓道来,总结道:“军事物资与其交给正规军,还不如交给八路军,他们的装备很差,但作战意愿强烈,如果能装备美式武器,可以大大牵制华北日军,当然,负责正面作战的任务还是要由正规军来负责,所以我建议史迪威武装十万中国壮丁,这一切都需要蒋介石首肯,毕竟他是中国的领袖,至少在当前,无人能替代他。”   罗斯福道:“或许我该考虑一下史迪威的去留了,不过临阵换将总是不好的,这件事容后再议,现在说说你,孩子,史迪威的报告让我对你很感兴趣,现在看来,史迪威的评价还是保守了,你不但是一位将军,还是一位政治家。”   陈子锟道:“或许我的出身和经历和一般人不太一样吧,见的事情多了,看问题的角度自然不同,我虽然是国民党员,中执委员,但我并不忠于某个人或者某个党,我只忠于我的国家和民族。”   罗斯福道:“看来常凯申的眼光不错,你确实是中美联络的最佳人选,史迪威想授予你美国陆军的军衔,不过他手笔太小,这个活儿还是我来干吧。”   说到这里,他清清嗓子:“陈,从现在开始,你就是美国陆军准将了。”   陈子锟大为震惊,一次接见而已,自己怎么就成了美军准将了,他在西点上过学,对陆军的军衔制度颇为了解,美国军队和中国不同,一个萝卜一个坑大多数军官都是一步一步升上来的,即便破格提拔也不带这样的啊。   罗斯福道:“中美是盟国,你是中国陆军上将,指挥过大规模的战斗,曾亲自驾驶飞机轰炸日本,而且根据你的谈吐,对战略层面也颇有研究,为了保障你的工作,授予一个美军准将的军衔,不算过分。”   说着,他狡黠的眨眨眼睛:“而且你出生在旧金山,严格意义上来说,你是一个正宗的美国公民。”   这下陈子锟可懵了,看来美国人对自己的底细调查的可够认真的,既然罗斯福总统给面子,那就得接着,他站起来敬礼道:“我愿意接受。”   罗斯福笑道:“晚上留下吃饭吧,白宫的香草汁小牛排很好吃。”   ……   晚上八点半,陈子锟才从白宫回来,熊式辉是陪他去的,但是没机会见到总统,等到饭点就被打发回来了,见陈子锟归来,急切问道:“怎么样,谈的还成功么?”   陈子锟道:“谈成了,不平等条约都会废除掉。”   熊式辉松了一口气:“谈了这么久,一定很艰苦吧。”   陈子锟道:“不艰苦,一句话而已,又聊了些别的,顺便吃了顿晚饭。”   熊式辉这个羡慕啊,能被罗斯福留下吃饭,那是何等的荣耀,他问:“又聊了些什么话题?”   那些大逆不道的话题自然不能告诉熊式辉,陈子锟淡淡道:“关于中美联络官的事宜,美方给了我一个准将军衔。”   熊式辉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什么!你现在是美国将军了!”   第十二章 战略情报局   陈子锟苦笑着回答熊式辉:“是啊,上了贼船,美国人这一手狠啊,明知道是香饵也得乖乖吞下去。”   熊式辉道:“美国军衔可值钱了,你没听说驻印军一个美军上尉就敢和咱们的师长军长甩脸子么,你当了美国准将,就能替咱们好好管管这些骄兵悍将了。”   陈子锟道:“那是其次,有这么个身份,对双方融合了解是有益处的,委座和史迪威之间矛盾日益加深,总要有个缓冲才是,所以我才接受,不过对我本人来说,这可不是好事,委座的心性大家都知道,美国人越是看重我,他越是恨我,等战争结束,就是卸磨杀驴之日。”   熊式辉道:“非也,没你想的这么悲观,诚然,委员长心胸是略有狭窄,但大面子上总都是过得去的,即便是对待政治敌手也是如此,君不见胡汉民汪精卫?再者说,美国是世界头号强国,如今世界大战,各国都依仗美国援助,说句不恰当的比喻,美国就是全世界第一大地主,英国就是他的正房夫人,法国就是小妾,苏联就是外面养的相好,中国充其量就是个通房大丫头,撒撒娇还行,真翻脸,谁也没那个魄力。”   陈子锟哑然失笑:“老兄这话有意思。”   熊式辉道:“即便是战后,委员长也离不开美国的援助,你知道,延安的共产党越来越成气候,胡宗南三十个师不在前线,而在陕西驻防,就是监视他们,等打完了日本,就是和共军开战之时,届时你这个美军准将还是要一展所长的,呵呵,说不定到时候已经是中将上将了。”   陈子锟道:“哪有那么快,你当是坐飞机啊。”   熊式辉道:“还真就这么快,美军中有个中校参谋叫艾森豪威尔的,40年刚晋升准将,今年就是中将了,说不定明年就是上将,战争时期,没什么不可能。”   次日,宋子文得知陈子锟被罗斯福留下晚宴招待之事,不免有些嫉妒,他是中国外长,却从未由此殊荣,陈子锟初来乍到就得此礼遇,实在让人不舒坦,好在陈子锟是他老友,若是旁人,肯定要想个办法打发回国,省的碍眼。   据说美国的行政机关官僚作风也很严重,但是罗斯福总统亲自安排的事情自然特事特办,几个裁缝来到陈子锟下榻的宾馆帮他量体裁衣,连夜赶工把全套军装做出来,衬衣外套礼服热区短袖长裤短裤大檐帽船型帽各种皮鞋,还有闪亮亮的军衔标志都送了来。   送军装的是一个满脸雀斑的小伙子,陆军下士军衔,叫吉米怀特,是陆军部后勤处的,现在被分配给陈将军做勤务兵,他服侍陈子锟穿上陆军常服,帮忙系着腰带,一开口吓了老陈一跳:“阿合身啊?”   下士一口南京官话,仔细一问,原来老怀特先生曾在南京做传教士,吉米自幼在金陵城墙根下长大,喝惯了鸭血粉丝汤,中国话流畅无比,看来陆军部也是动了心思的。   陈子锟的证件制作完毕,隶属于盟军总指挥部的高级联络官,还分派给他一辆40年款的奥兹莫比尔小轿车,OD军绿色,车门上涂着一颗大大的白星,车前插着一面小红旗,上面一颗白星,是陈子锟的准将星。   行头置办好了,暂且没什么公务,陈子锟决定去纽约看上高中的女儿,虽然他是头次当美国军队的将军,但很知道其中的规矩,不敢动用公车和司机,自己掏腰包,用运通旅行支票购买了一辆老款福特车,换了便装准备出发,勤务兵吉米很伶俐,也换了便装帮他开车。   华盛顿到纽约之间道路畅通无阻,高速公路笔直开阔,沿途景色优美,工厂社区密布,尽显美国东部的繁华,途径巴尔的摩和费城的时候,陈子锟下车参观一番,想到自己贫穷落后战火中的祖国,不禁感慨万千,什么时候,我的国家才能像美国一样富强啊。   走马观花看了费城,继续上路,吉米不停看着后视镜,说:“长官,有辆车一直跟着咱们。”   陈子锟回头看去,果然见一辆黑色轿车尾随在后面,便道:“可能是同路吧,华盛顿到纽约,这条路很多人在走。”心里却暗暗警惕起来。   抵达纽约的时候已经是傍晚,陈子锟急着见女儿,直接来到嫣儿所在寄宿高中,却被阻拦在外,守门老太太以警惕的目光看着这个亚洲人,说即便是家长也不能进入学校,学生周末可以返家,自然可以相见。   陈子锟正要解释,吉米上前巴拉巴拉一通,说这是我们将军,远在亚洲为和平自由作战,手刃无数日本鬼子,刚回到国内和罗斯福总统共进午餐,没漱口就开车过来见女儿,做父亲的五年没见女儿,换了你会等到周末再见么。   老太太哑口无言,但依然坚持不准进校,不过她拿起电话通知了宿舍,让陈嫣下楼。   过了一会儿,嫣儿和一个美国女孩走向校门,看清楚站在铁栅栏门外的正是许久不见的父亲,嫣儿立刻撒腿奔来,冲出学校和父亲紧紧拥抱,热泪长流,泣不成声。   和嫣儿一起的是凯瑟琳的女儿伊丽莎白,长的颇像年轻时候的凯瑟琳,俩女孩关系极好,情同姐妹,听说有客人找嫣儿,便陪她一起下来。   父女在异国他乡重逢,自然有无数话要说,不待陈子锟开口,老太太便道:“记得九点半前回来。”   “谢谢校长。”嫣儿喜不自禁。   “她是你们校长?”陈子锟呆了。   “是啊,玛格丽特女士是我们寄宿学校的校长。”   “谢谢女士。”陈子锟敬了一个军礼。   “不客气,将军,祝愿你多杀几只日本猴子。”   ……   陈子锟找了一家咖啡馆和女儿小坐,正说话呢,忽然瞥见街角停着那辆黑色轿车,车里的人正举着长焦相机冲这边啪啪的拍摄。   “吉米,你陪着她们。”陈子锟迅速出门,那辆汽车反应很快,一踩油门跑了。   回到咖啡馆,嫣儿问爸爸什么事,陈子锟装着没事的样子道:“看到一个熟人过去,没追上。”   时间很快过去,九点十分,陈子锟送女儿和伊丽莎白回了学校,驾车在灯红酒绿的纽约街头徜徉,不时看看后视镜,那辆盯梢的汽车依然在后面。   陈子锟下车打了个电话,继续行驶,开到布鲁克林区一条僻静的道路时停了下来,盯梢的汽车隔了几百米也停下。   忽然无数车灯打开,刺眼的光柱照射着盯梢车辆,身穿制服的纽约警察举着左轮枪大喝:“慢慢下车,把手放在头顶。”   车内两个人慢吞吞出来,都穿着风衣戴着礼帽,三十岁左右的白人男子,警察上前从他俩身上搜出了手枪和照相机,但却没有任何身份证明文件。   这些警察是帕西诺家族安排的,陈北的教父马里奥已经长成一个大胖子,衬衣都扣不上,挺着大肚皮上前和陈子锟拥抱,寒暄一番后道:“这俩个小子就交给我好了,保管让他们说实话。”   那两个人看到黑手党出现,顿时大惊,向警察提出要求,要找联邦调查局的人说话。   布鲁克林地区的警察都被帕西诺家族喂熟了,地方警察才不买联邦调查局的帐呢,用橡胶警棍一顿猛抽,俩家伙老实了,大叫道:“别打,我们是OSS的人。”   大家都很纳闷,从没听说过OSS这个单位,继续猛揍。   陈子锟却想到曾在旅馆搜查自己房间的那伙人,叫停了警察们,仔细询问,两人交代说OSS是美国战略情报局,奉了上司的命令特地来保护陈子锟的。   “保护?连我的房间也要搜查,连我的女儿也要拍照么?”陈子锟一拳打过去,一个家伙牙齿就掉了三枚。   “将军,我们没有恶意,这只是例行调查,就算是丘吉尔到美国,我们一样要这样做。”   这话不假,即便是盟友,也各有自己的秘密,战略情报局这种单位大概就是专干见不得光买卖的。这俩倒霉孩子也只是奉命行事,陈子锟不愿为难他们,指示马里奥,把俩人交给联邦调查局算了。   一场危机化解,陈子锟心情放松许多,当晚下榻珀西诺家,安东尼老头子已经七十多岁,精神矍铄,穿着睡袍接待陈子锟,把酒言欢,彻夜长谈不提。   安东尼老头子告诉陈子锟,自己的五个孙子都加入了军队,海军陆军以及海军陆战队里都有珀西诺家族的人,言语间颇为自豪:“这个国家给予了我们很多东西,我们也要报答这个国家。”   陈子锟颇为感慨,虽说中国自古就有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之语,但是打起仗来全靠抓壮丁,有点门路的人都千方百计避免当兵,或者干脆大发国难财,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老安东尼的话很有道理,这个国家给予了我们很多,而我们的民国政府,给了老百姓什么?就拿那些河南难民来说,国家的代言人,政府和军队除了无穷的压榨之外,就再没别的了。   第十三章 跨国大生意   老安东尼留陈子锟在纽约住到周末,期间他们谈了很多关于战争和生意的事情,世界大战对于帕西诺家族是一件捞钱的大好事,家族正在逐渐洗白,涉足正经行业,如今最赚钱的莫过于接政府的订单生产军需品,可那都是大企业的活儿,帕西诺家族的资源不在这上面。   “猪鬃,孩子,我需要大量的猪鬃。”安东尼老头子这样说。   “猪鬃?你是说做刷子用的猪鬃么?”陈子锟是中美联络首席代表,岂能不知道小小猪鬃的大用场,造船业需要用刷子涂漆,而最佳的毛刷就是用猪鬃,而且是中国本土黑毛猪的猪鬃做成的最好,其他品种的猪鬃就差了许多,杜邦公司出品的塑料刷子更是不堪使用。   美国造船业正开足马力生产,军舰和货轮如同下饺子一般,中国产的桐油和猪鬃是造船业不可或缺的东西,但即便是陈子锟也没有能力帮帕西诺家族搞到大量的猪鬃。   民国政府已经将猪鬃列为军用品,强制收购后出口,一切流程都由财政部把持,那是财政部的活儿,陈子锟就算在自己掌控的江北地区收购了猪鬃也没有渠道运出来。   他轻轻摇头:“恐怕我帮不上忙,猪鬃是专供品,外人难以插手,就算有,也运不到美国来。”   马里奥大大咧咧的说:“我出船,你只管供货,有多少要多少。”   陈子锟苦笑道:“太平洋上全是日本人的军舰,你的船怎么开到中国,就算能开到,口岸都被日军掌控或者封锁,你停哪里,怎么加油维修,这都是问题。”   老安东呵斥道:“马里奥你个蠢货,四十岁的人还像毛头小子一样,你给我闭嘴。”   马里奥拧着脖子道:“日本人的军舰又怎么样,日本人一样要做生意,要喝红酒玩女人,我给他们美金,足够的美金,难道他们和钱过不去。”   陈子锟脑子里灵光一闪,不过还是摇摇头,这个想法连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   老安东尼道:“马里奥说的也有一些道理,战争归战争,生意归生意,如果能买通日本人,那我们的钱就流水一般而来了。”   陈子锟道:“我想想办法吧。”   “我就知道你一定有办法。”老安东尼端起葡萄酒喝了一口,脸色红润了不少。   周末,嫣儿带着伊丽莎白来到帕西诺家的别墅,幸亏老头子的孙子们都参军走了,要不然看到两个如花似玉的少女来作客,非大流鼻血不可,女大十八变一点不假,嫣儿自小就长的好看,现在长大了更是出落的倾国倾城,伊丽莎白本来也算是大美人,可在嫣儿身旁就只能当个陪衬人了。   父女团聚,亲情无限,陈子锟给她讲了家里的事情,以及哥哥小北的丰功伟绩,听的大家心驰神往,马里奥啧啧连声:“说的我也想加入航空队了。”   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无比,周末结束,嫣儿要回去上学,陈子锟也要回华盛顿了,女儿含泪说读完高中就回国帮妈妈和阿姨们做事,陈子锟批评了她,要求她务必考上大学,这才是女孩子的正经事。   回华盛顿的路上,已经看不到战略情报局的盯梢车辆了,吉米情绪很高,他是费城人,从小在城市贫民窟长大,最敬佩的就是黑手党,没想到将军竟然和纽约帕西诺家族是亲戚,让他无比的震惊与欣喜,一再请求将军,等自己退役,也到黑手党里去干干。   ……   陈子锟返回华盛顿之后,进入旷日持久的谈判之中,他现在的职务是首席中美联络官,负责所有的协调事务,虽然没什么大权,但接触面极广,事无巨细都要过目。   罗斯福说话算数,国务卿赫尔已经正式通知中国驻美大使馆,准备与之谈判放弃在华特权已经重新签订有关条约,英国紧随以后也有相同表示,荷兰、加拿大、巴西等国纷纷跟风。   外交谈判主要由宋子文和魏明道负责,军事问题则由代表团长熊式辉负责,陈子锟总协调,每天奔波于陆军部、国务院和白宫之间,忙的不亦乐乎。   电波穿梭于华盛顿、重庆和印度之间,在陈子锟的建议与努力协调下,中国方面答应运送十万新兵乘坐运输机到兰姆加尔,划归史迪威指挥,并且承诺新兵素质不低于高小文化,没有传染病和大烟瘾,每天运送八百兵员,但坚决拒绝美方军官直接指挥,美军只能担任顾问,而不可担任基层部队主官。   这是中美之间的问题,英国人还横插一杠,他们担心中国军队长驻印度威胁自己的殖民统治,强烈要求驻军数目不能超过五万,每天运送新兵数字不能超过四百,关于取消特权收回租界的问题,英国人也极其顽固,坚决不愿意交还香港,即便香港此时已经沦陷于敌手。   诸如此类错综负责盘根错节的问题多如牛毛,陈子锟在华盛顿每日锦衣玉食,可头发却白了不少,搞协调,比打仗还费心。   军事代表团有自己的电台,可以向国内发送密电,陈子锟身为最高长官自然可以随意使用,一封长长的电文发送回了国内,收件人是刘婷,电文自然先被军统获得,送到了负责密电翻译的沈开中尉案头。   自从上回被贬之后,沈开一直没有出头之日,呆在暗无天日的密电房里破译密码,出了成绩是长官的,出了岔子自己背。   这封陈子锟发来的电报所用的密码是盟军常用密码,对于译电员来说非常简单,沈开翻开译电本破译了第一句,吓的一哆嗦,电文内容竟然是:小沈,你好……   破译完了电码,沈开拿着译文向上司汇报,说只是普通家信,没什么特别的,上司深以为然,陈子锟大老远的从美国发报过来,无线电信号谁都能截取,自然不会藏有秘密。   下班之后,沈开夹着皮包来到了陈家公馆,拜会了刘婷,拿出真正的译文来,这是很长的数字与汉字的组合,就连沈开也破译不了,因为还需要二次破译。   “陈长官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安排我做。”沈开诚恳的说道。   刘婷点点头,沈开的来历他很清楚,算是可以信赖的年轻人了,她说:“好的,我记住了,明天你再过来。”   等沈开走后,刘婷从书架上拿出一本《京华烟云》小说来,根据密电内容找出相应页码的汉字,最终拼出一份完整的电文来,看完之后随即用火柴点燃,化为灰烬。   随后,刘婷将苏青彦找来,与他密谋良久。   次日,沈开又来到府上,刘婷告诉他,这边有个生意,需要借用电台和上海联络,沈开隐隐激动起来,道:“我就负责电台,小事一桩。”   刘婷把一张纸递过去:“礼拜五晚上九点半,把这个发出去。”   电文是一长串不规则字符,沈开道:“没问题。”   ……   礼拜三夜里,上海第八区某公寓楼上,窗帘紧闭,燕青羽正戴着耳机收取密电,他一直单打独斗,连发电报都学会了。   电文很长,收到中间,忽然停电了,燕青羽一惊,拉开窗帘看去,街道上一辆卡车正慢慢开着,车顶上安装着天线,这是特高课的无线电侦测车,他们采取一个办法,挨个街区停电,以此侦查电台位置,效果很好,已经破获了军统几部潜伏电台,没想到自己今年头回开张就倒了霉。   一队宪兵在特高课人员的率领下冲了过来,把门砸的咚咚山响,下女浅草珈代上前开门,刚打开门,一群人就杀气腾腾挥舞着手枪闯进来,把珈代吓得够呛,大声责备,带队的特高课人员抬手就是一记耳光,珈代轻盈的一闪身躲过。   “八嘎,敢打我的人!”燕青羽面色不改从楼上下来。   宪兵们的大皮靴踩着楼梯一拥而上,很快将电台抱了下来,还有一个火盆,里面是燃烧后的灰烬。   “燕次长,你怎么解释,跟我们走一趟吧。”特高课密探阴恻恻的说道。   浅草珈代上前护住主人。   燕青羽轻轻推开珈代,整一整衣领,冷笑道:“去哪里?”   “哼哼,特高课,宪兵队,随你挑。”   大家都很兴奋,能破获这么高端的间谍案,一定会获取上司的奖赏。   忽然,“啪”的一声脆响,特高课人员脸上赫然五根手指印,燕青羽虎着脸大骂:“八嘎压路!老子的电台你也敢抄,要造反么!这是军部特批的御机关专用电台,耽误了老子的工作,把你们统统枪毙了都不为过。”   他气势挺足,特高课和宪兵都懵了,一口一个哈伊,借了电话打给上海驻军司令部情报课,得到证实,燕青羽确实有一部秘密电台,是直接为帝国大本营服务的,相当高端。   “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一群人如同斗败的公鸡,老老实实退了出去,燕青羽哼一声,出门开车,找御竜王去了。   “御桑,我有重要情报,华盛顿来的消息,米英等国与中国谈判废除所有不平等条约,归还租界,估计明年初就会正式签约生效。”燕青羽很严肃的报告。   “所噶,这是很重要的情报,我们大日本帝国一定要先他们而动,废除条约,把上海租界交给汪精卫政府,哈哈哈,燕桑你为帝国立了一大功啊。”御竜王很满意,他重用燕青羽的原因并不是欣赏他的才情,而是觉得他在重庆有关系,是个很好的双面间谍,所以并不介意他背地里做一些无伤大雅的小动作。   燕青羽笑了一阵,道:“小事一件,不足挂齿,我还有一桩大买卖,不知道御桑有没有兴趣?”   御竜王很随意的问道:“又想倒腾什么到国统区?”   燕青羽道:“猪鬃,尽可能多的猪鬃,不过不是运到国统区,而是运到美国。”   御竜王眼睛瞪大了,认真地看了燕青羽足足一分钟。   燕青羽毫不畏惧和他对视。   “燕桑,猪鬃是战略物资,你的不明白?”   “明白,所以才要做这笔买卖。”   “你的混蛋大大的,出卖帝国利益,这是要枪毙的!”   “哈伊!不过恕我直言,猪鬃不值钱,运到美国就是暴利,我们还能换来国内奇缺的物资,其实是对帝国有大大的益处。”   “混蛋,好吧,你告诉我,能换来什么好东西?”   “美国产的玻璃丝袜和……盘尼西林。”   听到上半句的时候,御竜王又想大骂,不过听到盘尼西林四个字后,小心脏竟然开始不争气的砰砰乱跳起来。   盘尼西林,那是美国研制的最新型药物,包治百病,能把垂死的重伤员从鬼门关里拉回来,一支盘尼西林,简直不能用金钱来衡量,那就是液体黄金,就是生命,就是无价之宝!   而玻璃丝袜也是紧俏商品,一条丝袜可以换当红舞女的一晚,简直比小黄鱼还管用,这玩意在日本在上海都是稀罕物,在美国却是不值钱的工业品,要是弄一货柜来,那还不想上哪个美女就上哪个美女……   “燕桑,我们需要认真的研究一下了,为了大东亚共荣圈,为了圣战,我们必须做这件事。”御竜王的表情瞬间变得严肃而神圣。   “御桑,一起努力吧。”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燕青羽和御竜王眼中都闪烁起激动的泪花。   第十四章 海上交割   御机关迅速向国内做了汇报,内阁反应不一,有人说应该先英美而动把租界还给汪精卫,以示日中亲善,大东亚共荣,但军部却不同意,说应该保留租界作为日本人的特权地区,总之无论如何应对都和御机关没有干系,御竜王情报工作出色,受到了首相的赞扬。   收购猪鬃的活儿在紧锣密鼓的进行,日本占领了中国半壁江山,乡下养猪的甚多,原材料丰富,简直取之不竭,不过具体实施起来还是麻烦,汪伪政府组织能力太差,乡村又有大批游击队活动,所以不能以日本人的名义搞,燕青羽找了徐庭戈,私下开了一家商社收购猪鬃,罗君强也有入股,有钱大家一起赚。   有钱能使鬼推磨,既然是私活儿,就没人磨洋工,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半收半抢了五百吨猪鬃,几乎把江浙地区乡下的猪毛全拔了才凑了这么多。   御竜王搞了一艘船,原本是英商太古洋行的散装货船,专跑内河航线的,吃水较浅,用于远洋航运有些吃力,目前船只都用于帝国海军的物资运输,即便是御机关这样神通广大的单位也只能找一条内河货轮来凑合了。   这条船已经有三十年历史,老掉牙的蒸汽机不堪重负,管道都老化了,御竜王花了大钱进行维修,又动用各种关系搞到了足够的燃煤,太平洋战争开始以来,各种物资日渐紧张,上海的存煤越来越少,发电都不够,每户居民每月限制用电五度,超过了就要拆电表,这种情况下,就算是御机关的招牌也不好使,御竜王是动用了金条才买来的煤炭。   得亏是烧煤炭的蒸汽船,要是烧柴油或者重油的,那还不得把御桑的家底子给掏空啊。   船只外壳重新涂装,刷上一层灰白色油漆,船头涂上“阿朵丸”的新船名,从乡下收来的猪鬃用麻包装着,塞进货仓,等待和海军交涉后起航。   御竜王和燕青羽忙的跟三孙子一样的时候,陈子锟在华盛顿的社交圈已经打出了名气,每天周旋于各种舞会和宴会,游刃有余,如鱼得水,正所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这一切都得益于从中国采访归来的凯瑟琳·斯坦利。   斯坦利家族是美国东部望族,凯瑟琳的伯父老肖恩是国会荣誉勋章获得者,令人尊敬的军医上校,她的父亲约翰斯坦利则是美国参议院战时经济委员会的主席,位高权重,名声显赫。   凯瑟琳在二十年代初期就认识陈子锟,当时他们都是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在抱犊崮上,年轻的时代周刊女记者就对英俊的中国军官暗生情愫,不过使君有妇,况且中国人地位低下,她也就压住了那种淡淡的感情。   转眼二十年过去了,两人都已成家立业,凯瑟琳结过婚,丈夫死于车祸,又在中国目睹了战争的惨状和饥荒的可怕,经历了生离死别之后,对很多东西也就看淡了。   从中国返回以后,她惊喜的发现,陈子锟也在美国,而且是一个人,不禁主动向他靠近,女追男隔层纱,何况是多年旧相识,华盛顿的冬夜是如此漫长而寒冷,有个人暖暖被窝说说话总是好的。   于是乎,干柴烈火一对孤寂的男女自然而然的滚到了一张床上。   凯瑟琳是美国新闻界的顶尖人物,有她从旁助力,美国主流社会自然对这位来自中国的英语流畅的将军刮目相看。   正是1942年的年末,学校放了寒假,嫣儿和伊丽莎白都从纽约来到华盛顿参观白宫和纪念碑,正好陈子锟和凯瑟琳带着各自的女儿出席舞会。   舞会上,嫣儿和伊丽莎白成了年轻军官们追逐的焦点,凯瑟琳欣慰的笑了:“孩子们都长大了,对了,你准备让索菲亚上哪所大学?”   索菲亚是嫣儿的英文名字,陈子锟道:“女儿想学医,我觉得哈佛或者耶鲁的医学院都可以,当然还要靠她自己努力。”   凯瑟琳道:“伊丽莎白准备学社会学,以后做记者,我希望她们俩能上同一所大学。”   正说着,两个女孩拉着另一个陌生的少女走过来,向他们介绍这位是玛格丽特·杜鲁门小姐。   少女羞涩地向大人问好,陈子锟和凯瑟琳微笑回礼,过了一会,玛格丽特的父亲端着酒杯过来了,凯瑟琳向陈子锟引见,这位是国防计划特别委员会的主席,参议员哈里·杜鲁门先生。   “你好,杜鲁门先生。”陈子锟微笑着伸出手。   “将军,您可是最近的焦点人物。”杜鲁门戴一副圆框眼睛,人很和善。   两人亲切握手,啪的一声,凯瑟琳按动快门,留下历史一瞬。   ……   御机关第一次执行这种复杂的任务,上下都很激动,御竜王从小向往广阔的大海,曾经梦想当一名海贼王,长大后才重归现实,现在这个儿时的梦又被点燃,机关长大人决定亲自押送货物到海上交割,并且让燕青羽陪自己。   阿朵丸的船长大副轮机长等都是日本人,水手是一色的中国浙江渔民,航海用的罗盘六分仪海图什么的都从海军驻上海舰队搞来,御桑还通过高层关系给海军省打了招呼,联合舰队是不会干涉这条小船在太平洋中任何活动的。   但是考虑到未知的危险,御竜王还是给货船配备了武器,日本造13毫米高射机枪和几支百式冲锋枪,还有几把南部手枪用于自卫。   御竜王担心中国水手造反,以自己和燕青羽的力量不足以弹压,特地把徐庭戈召回,在船上担任护卫,徐次长觉得这是一次和上层靠拢的良机,当即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的保证,只要他在,就没人能动御桑一根指头。   货船满载猪鬃、干粮和清水,从上海吴凇口入海,由经验丰富的船长驾驶着驶向茫茫大海,御竜王呼吸着带海腥味的空气,看洁白的海鸥展翅翱翔,看海天一色,壮美无比,不禁站在船头做飞翔状,陶醉无比的喃喃自语:“我才是我梦想的生活啊。”   一只信天翁从头上飞过,鸟屎糊了御竜王一头。   “八嘎!”御桑大怒,撩起洁白的海军小褂将鸟屎擦干净,拔出手枪想把信天翁打下来,却看到天边乌云盖顶,极速而来,脸色不由大变:“要变天啊。”   海上天气说变就变,一场暴雨倾盆而至,狂风怒号,将货轮吹的如同风中落叶,水手们坚守岗位,与海浪搏斗,御竜王和燕青羽徐庭戈等都吐了个昏天黑地,好在暴风雨很快过去,众人浑身湿透,狼狈不堪。   “诸君,我们经受住了最严酷的考验,祝贺你们。”御竜王给大家打气道。   一个从旁边路过的水手不屑道:“这是最小的风雨,厉害的还在后头呢。”   众人都尴尬不语。   水手的乌鸦嘴没有实现,从上海到菲律宾一路畅通,海况良好,海上遇到大量日本运输舰,往返于本土、中国大陆、南洋占领区之间,帝国的版图越来越大,各种物资给养兵员的运输全靠海上交通线,海运就需要大量的石油和煤炭,而造船厂在本土,煤炭资源在中国,石油资源在南洋,假如海上交通被切断的话,御竜王简直不敢想了。   我大日本联合舰队威猛无比,想必是可以保住制海权的,御竜王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不过海上很少见到日本军舰,整个联合舰队都不知道哪里去了,据说中途岛海战后舰队元气大伤,已经不敢发动决战,想来这个谣言竟然是真的。   经过数日航行,梦想当海贼王的御竜王已经吐得一塌糊涂,他看到海面上一座小礁石,问日籍船长:“那是什么?”   “那是黄岩岛,中国渔民的渔场,再向东就是菲律宾了,我们马上就要抵达目的地了,阁下。”   “所噶。”御竜王大喜,拿起望远镜站在甲板上眺望起来,正在踌躇满志,忽然轰鸣的机器冒出一阵白烟,歇菜了。   轮机水手们急忙修理,好不容易重新工作,速度已经不及刚才一半,步履蹒跚的向马尼拉挺进,半路上又遇到一场风暴,货船被洋流冲到不知什么地方。   次日早上,御竜王从昏迷中醒来,额角在舱壁上撞了个大疙瘩,爬起来一看,货船搁浅,眼前一座小岛,鸟语花香,椰风摇曳,大海碧蓝透明,和昨夜的狂风巨浪想必,简直就是天堂。   船长愁眉苦脸的告诉他,这是菲律宾南部的一个无名小岛,上面根本没有日本驻军,也不靠任何航线,阿朵丸的蒸汽机彻底坏了,无线电也毁了,换句话说,他们现在已经是海难者了。   这是一座无人岛,好在有椰子可以吃,有淡水可以喝,不至于饿死,每天水手们都在岛上点火,以烟火吸引过路船只和飞机,但这里实在偏僻,连续一星期下来,所有人都饿的两眼发花,走路蹒跚。   在荒岛上日本人的权威就不顶事了,中国水手们先是拒绝为他们服务,继而蠢蠢欲动,暗地里商量要把日本人干掉,当然这些都是御竜王疑神疑鬼的猜测,他简直后悔透了,不该亲自来交割货物,对着海水看自己,满脸胡子憔悴削瘦形同鬼魅。   燕青羽和徐庭戈也好不到哪里去,大家没事就躺在沙滩上想念上海的花园洋房浴缸大床,还有牛排红酒和美女,谈的满嘴口水,热泪盈眶。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天,忽然有一天,趴在椰子树上眺望远方的燕青羽挥舞着帽子大叫:“船,有船来了!”   一条船在无人岛附近出现,不是开过来的,而是从海底浮上来的,这是一艘美国海军的潜水艇。   此时此刻大家也不计较是哪国海军了,总之能活命就好。   潜水艇上放出一条橡皮筏,八个武装水手登陆,先把这帮亚洲人的武器缴了,然后登上搁浅的轮船检查,发现了大批猪鬃后,为首一名少尉军官问道:“谁是燕青羽?”   燕青羽道:“小的是。”   “哦,我们是美国海军青花鱼号,奉命来和贵方交割货物。”少尉说道。   第十五章 小闹东京   提货的人终于来了,御竜王按捺不住在荒岛上苦熬一周的怒火,脾气上来就是一通骂,美军少尉当即变脸,水兵们端起卡宾枪喝令他们趴在地上。   枪口顶着脑袋,御竜王立刻偃旗息鼓,本来跃跃欲试的徐庭戈也歇菜了,老老实实趴在地上,吃了一嘴沙子。   这艘潜艇是奉了海军情报部的命令来菲律宾沿海搜集情报,顺便干私活的,艇长正是帕西诺家族的小儿子,爱德华帕西诺海军少校,他亲自登岛视察了阿朵丸上的猪鬃,不禁大为头疼,潜艇内部空间有限,即便把鱼雷打出去,燃油和淡水放掉,也容不下五百吨猪鬃。   不过区区问题难不倒帕西诺家族的人,少校和几个手下一合计,干脆连人带船一块弄走得了。   浙江籍水手们自然乐得跟美国人走,日本船员和御竜王等人却不愿意当战俘,帕西诺少校也不难为他们,派几个水兵看管他们,潜艇上的维修人员爬上阿朵丸一通鼓捣,把蒸汽机修好了,趁着涨潮开着货船扬长而去。   御竜王欲哭无泪,气得跳着脚大骂美国人言而无信,转头又大骂燕青羽,找的什么好生意,赔了夫人又折兵,把小命都得砸进去。   忽然,他发现沙滩上有一口大木箱,急忙奔过去撬开一看,里面是数十盒包装坚固的盘尼西林针剂,还有许许多多的纸包,撕开一看,是成打的玻璃丝袜。   “发达了,半载!”御桑兴奋的大喊,可是随即又愁眉苦脸起来,虽然换到了货物,可是人还困在荒岛。   隔了一天,海面上渐渐出现一艘船的影子,众人大喜,点燃火堆,趴在椰子树上挥舞衣服,船越来越近,是一艘日本海军驱逐舰,军舰放下小艇,见受困孤岛的海难者连同那口箱子救了上来。   一名衣着整洁的海军军官接见了他们,自我介绍道:“我是联合舰队的飞田健二郎大佐,你们现在雪风号驱逐舰上。”   得知眼前这位衣衫褴褛肮脏的男子是国内高官的公子后,驱逐舰上下立刻变得无比客气,奉上精美的饭食,送他们前往马尼拉。   洁白的桌布,生鱼片和葡萄酒,让御竜王重新感受到人类文明,他不禁流下热泪:“所噶,到底是大日本的雪风舰啊,舰长阁下,你们是怎么发现我们的?”   飞田大佐说,马尼拉海军司令部收到求救电文,指明了经纬度说是有日本船员遇难,舰队派他们前来查看,果然如此,不过他很纳闷,荒岛上似乎并没有无线电发报机啊。   御竜王明白,是美军潜艇替他们发的求救电报,这帮米国鬼畜,还是讲点人道精神的。   抵达马尼拉之后,御竜王等人转乘一艘客轮前往东京,当然必不可少的货物是那箱子盘尼西林和玻璃丝袜。   一路之上险象环生,据说美军潜艇活动猖獗,击沉不少帝国运输船,损失极为惨重,不过御竜王有天照大神护佑,毫发无损到了东京,在港口被眼前一幕惊呆,竟然有一支军乐队在迎接自己。   东京港口鼓乐齐鸣,礼炮连天,内阁、海军省陆军部都派了人来迎接御竜王,还有一位重量级的人物,是军医少将石井四郎阁下。   原来他们迎接的不是御竜王,而是那些极其珍贵的盘尼西林。   这种抗生素药物是美国人研制出来的特效药,用于战场伤兵是最合适的,大日本帝国军人四处征战,每天每月都有无数军人因伤而死,如能仿制成功盘尼西林,对圣战定然有大大的帮助。   此前日本科学界对盘尼西林只是闻其名,而未见其物,御竜王带来大量实物,正好用来研究,说来也算是大功一件。   不过对于东京的达官贵人们来说,盘尼西林的诱惑力远比不上那些玻璃丝袜,这些美国杜邦公司成吨生产的尼龙长筒袜,在美国就是普通商品,但到了其他国家,那就是硬通货。   御竜王当年在东京社交圈也有着“玉面美少年”的赞誉,名媛贵妇对他爱慕有加,如今顶着一个皇国英雄的光环,手头更有大批玻璃丝袜,更成是东京上流社会的壹号宠儿,每天迷醉在温柔乡里不可自拔。   燕青羽和徐庭戈滞留日本,小日子过的不大舒坦,1943年已经到了,战争持续了六年,物资匮乏已经影响到了本土,杜利特空袭东京之后,这儿也实行了灯火管制,窗户上贴了纸,街上行人匆匆,战争似乎在迫近。   燕青羽会说日语,不久就搞了一身和服穿着木屐出去游逛了,徐庭戈的日语仅限于八嘎哟西哈伊之类,只能枯坐宾馆,百无聊赖,他也曾劝告御竜王,不要沉迷于此,更大的重任还在前头。   御竜王说:“徐桑,你小瞧我了,我也是战场上磨砺出来的好汉,我这么做是为了打响御机关的名头,让全日本,全东亚的人都知道我御竜王,知道御机关的存在,什么梅机关,土肥原,今井武夫川岛芳子,都是历史,我才是王道!”   正巧燕青羽回来,御竜王道:“今晚我请客,去亲王府上喝酒。”   所谓亲王,自然就是御竜王的姐夫,清水枫亲王殿下,当晚亲王府上宾客云集,大都是皇亲国戚,有御家的人,也有御竜王母系源氏家族的人,还有来自满洲国的御弟溥杰和他的日本夫人。   果不其然,从大家的谈话中可以听出,从满洲国到朝鲜,从中国大陆到日本本土,从越南缅甸到菲律宾新加坡,御机关的名声已然红透了半边天。   清水亲王说,宫内府的消息,陛下这两天可能要召见御竜王。   大家顿时激动起来,被天皇陛下召见可是光宗耀祖的事情,即便是御家这样的贵族,能得此殊荣也是值得骄傲的,御竜王眼中闪烁着激动的泪花,动容道:“我一定为陛下拼搏奋斗,实现大东亚共荣。”   隔了两日,天皇果然下诏召见御竜王,御桑焚香沐浴,换了和服进宫去了,徐庭戈依然在房间里和下女胡闹,燕青羽从衣柜里找出御竜王的少佐军装穿上,挂上佩刀从侧门出了宾馆,堂而皇之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陆军部而去。   大本营陆军部,宪兵林立,森严无比,但事实上戒备很松懈,燕青羽轻而易举就混进来了,大摇大摆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晃悠,正值中午,军官们都去无休了,楼里基本上没什么人。   燕青羽专拣大官的办公室进,上到三楼瞅见陆军大臣的办公室,从兜里掏出一根钢丝撬开门锁,进去乱翻一气,抽屉里的绝密文件胡乱往怀里塞,正忙乎着,忽然门被推开,一个戴圆框眼睛留着八字胡的老头走了进来,正看见乱翻自己抽屉的燕青羽。   两人都呆了,燕青羽用了一秒钟才回过味来,这人不就是日本首相兼陆军大臣东条英机大将么。   东条大将极为震惊,这个年轻少佐竟然闯进自己的办公室乱翻,简直无法无天,这小子到底是哪个部门的,一定要查的清楚,严加责罚。   他回头大喝:“宪兵!”   燕青羽知道自己的处境,这可不是逞强的时候,他一把抓起桌上的墨水瓶砸过去,沧州燕子门的暗器水平不是盖的,墨水瓶带着哨音飞向东条英机的面孔,砸了他一个满脸花,鼻梁骨都断了,脸上全是黑墨水,眼镜也糊了,领章也黑了,等宪兵跑进来的时候,办公室里空荡荡的,那还有闯入者的身影。   东条英机洗干净脸,鼻子上贴了胶布,大发雷霆,责令宪兵加强陆军部的戒备,军官们纷纷检查办公室,发现丢失很多文件与现金、纪念品等,堂堂帝国陆军部居然进了小偷,简直荒唐透顶。   至于那名神秘的少佐到底是谁,从何而来,却成了一个永久的谜团。   燕青羽闹东京的时候,阿朵丸已经在青花鱼号潜艇的护航下抵达澳大利亚,五百吨猪鬃被转移到一艘美国自由轮上,运回了西海岸圣迭戈海军港口,经陆路乘火车运往纽约,最终出现在帕西诺家族的仓库里。   五百吨猪鬃数目不算大,但对纽约造船厂来说可解燃眉之急,帕西诺家族开出了天价,船厂方面自然不愿意当冤大头,此时陈子锟出现,给他们算了一笔细账。   五百吨猪鬃是正宗中国土产黑毛猪身上出产,产地是日本占领的江浙地区,为了收集这些猪鬃就打了大大小小几十仗,牺牲了数百名战士,然后用内河货轮冒着倾覆的危险运到菲律宾,冒着被日本潜艇和飞机击沉的危险交接,由美国潜艇运回澳大利亚,再辗转运到纽约,途径数千英里,牵扯到陆海军和情报机关,成本和其巨大,开出这个价格来简直就跟白送一样。   “这些猪鬃,不是一般的猪鬃,每一根都带着占领区人民的泪水与抵抗军的鲜血,经理先生,请原谅我的坦诚,这个价格确实不贵。”陈子锟无比诚恳的说道。   传奇般的经历让纽约船厂的采购部经理和会计泪流满面,为了民主国家的胜利,无数人付出巨大代价才运来这些猪鬃,自己竟然还斤斤计较,简直可耻。   经理拿出支票簿,刷刷写下一串数字,比帕西诺的开价还高了一些。   “多出来的钱,是我们纽约船厂代表全美人民给中国人民的一点心意,请一定接受。”经理带着神圣的表情这样说。   第十六章 卡萨布兰卡   五百吨猪鬃卖出了玻璃丝袜的价钱,不过对于财大气粗又处于战争时期的美利坚来说,连九牛一毛都不算,帕西诺家族赚了个盘满钵满,从檀香山到华盛顿的陆海军高官们荷包里也多了厚厚的票子,陈子锟更是分到了一笔巨款,而船厂有了新刷子,不会耽误工期,总之是皆大欢喜。   中美联合对日作战的总体规划也渐渐出笼,由史迪威在印度兰姆加尔训练十万完全美式装备的精兵,乃为中国驻印军,代号X部队,在昆明重新武装三十个师的中国远征军,代号Y部队,用于反攻缅甸,另在中国其他地区训练武装五十个师的军队,用于反击日军,代号Z部队。   1943年1月11日,中美中英重新签订新约,一百年来的不平等条约正式终止,治外法权、租界、内河航运权,军舰驶入领海权、北平使馆驻军权等一一取消,上海、天津等地的租界,正式交还中国,唯有香港岛与九龙租借地,英国无论如何不肯归还,中国为顾全大局,声明保留。   从此后,租界洋人做主、北平洋兵云集,黄浦江上外国军舰停泊的景象将成为历史,虽然这些因为日本入侵已经销声匿迹,但从法理上来说依然存在,是宋子文、熊式辉、陈子锟等人的外交努力,才使得中国成为和列强一样的平等国家。   一时间,中国举国欢腾,蒋委员长的戎装大礼服像和罗斯福丘吉尔斯大林的画像共同悬挂在各公共场合,仿佛中国已经成了四大强国之一,至于法兰西,玩蛋去吧,被人灭了的国家也配和中国并列么。   在陈子锟的斡旋下,美国参议员约翰·斯坦利倡议,废除限制中国移民案,即臭名昭著的排华案,准许华人入境、入籍。罗斯福总统说,排华案为历史错误,废除排华案,不仅可以证明美国视中国为战时盟友,亦为和平时期的伙伴。   新约签订后,陈子锟忽然接到命令,以中方观察员身份跟随罗斯福总统出国,抵达北非摩洛哥的卡萨布兰卡,就欧洲战场的部署召开军事会议。   如今全球陷入战争,堪称第二次世界大战,战争的中心依然是在欧洲,会议决定,1943年进攻西西里,1944年登陆法国,中国战场的问题不在讨论之中,只是元首们觉得需要一个中国人来凑凑热闹,而陈子锟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这段时间,是整个战争期间陈子锟最悠闲的岁月,在卡萨布兰卡度假休息,每天看碧海蓝天和北非独特的白色屋顶,真有身处另一个世界之感,凯瑟琳作为时代周刊记者也来到卡萨布兰卡采访,每日除了例行工作,就是游泳和参观,小日子过的神仙似的。   会议结束后,陈子锟返回美国,迎来了中国第一夫人宋美龄。   宋美龄是专程赴美访问的,主要任务是争取更大更多的美援,她在国会发自内心感人至深的演讲赢得了全美国人民的心,短短二十分钟的演讲数次被掌声打断,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夫人自幼在美国生活,英语说的比国语还要流畅,再加上高贵的气质与超凡的交际手腕,顿时成为美国社会的宠儿,身为驻美首席联络官,陈子锟自然肩负起保护第一夫人的重任。两人珠联璧合,竟多次被人误会是两口子,当美国人得知画像上那个猥琐的光头才是第一夫人的丈夫时,都啧啧连声,似乎感慨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1943年的春天,陈子锟终于离开美国,此时嫣儿已经如愿考上了哈佛大学医学院,依然与伊丽莎白同学。   飞机飞越大西洋和非洲,先抵达印度兰姆加尔,驻印军的训练依然在如火如荼的进行,每天都有一个营的新兵从国内运来,落地之后便被勒令扒掉军装连同里面的虱子一并烧掉,新兵们的头发被剃光,丢进大澡堂狠狠的冲洗掉污垢,然后进行体检,打疫苗,合格的士兵胳膊上盖一个蓝戳,不合格的发回国内。   陈子锟会见了史迪威与驻印军的将领们,向他们转达了卡萨布兰卡会议的精神,即先在欧洲开辟第二战场,中国战区只能靠后,大家不免为之叹息,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整天好吃好喝养着,驻印军士气冲天,早想上战场了,对于中国来说,打通滇缅通道尤为重要,单靠驼峰航线的空运,对广大中国战场来说是杯水车薪,只能勉强吊着命而已,战争多持续一个月,就要死更多的人,消耗更多的物资,中国人自然不会乐意。   这是盟军最高统帅们的决议,再不满也得忍着,陈子锟和史迪威密议,如何更好的分配有限的租借物资才能发挥更高功效,打击日本。   史迪威说:“陈,中国有句老话,好钢要用在刀刃上,美国的武器弹药只援助愿意打仗的军队,花生米的军队不堪一击,毫无主动性,我打算以你的江北嫡系为试点,考虑武装一支半美械的地方军队,直接威胁日军后方。”   陈子锟自然是欣然答应。   回到重庆之后,陈子锟发现自己去了一趟美国,政治身价猛涨,大批以前不怎么来往的官员、教授、下野将军都来拜会,所谈之事无外乎中美关系和中国的前途。   学者们未雨绸缪,已经在考虑打败日本后施行宪政的问题,中美联系日渐加深,政治影响必然潜移默化,和美方关系良好的陈子锟,或许是将来的政治明星也未可知。   当然他们也考虑到了蒋委员长的作用,但未来的大势恐怕不是一两个人就能左右的,政学系的一帮人,隐隐将陈子锟视作了自己这个派别的代言人了。   不少大学、社会团体、机关单位也来邀请陈子锟前来演讲报告,一时间名满重庆。   陈子锟是个脚踏实地的人,他知道自己的斤两,为避嫌迅速离开重庆飞抵江北。   江北龙王庙野战机场是日本人建成的,现在却成了盟军在江北的重要前进机场,跑道上铺设了钻孔钢板,可以起降战斗机和运输机,在钱德斯中校的关怀下,每周都有一班C47运输机抵达,送来武器弹药粮秣辎重。   如今的江北抗日救国军已经全盘美式装备,从头到脚一身新,M1钢盔,帆布夹克军上衣,高筒皮靴,大八粒半自动加蓝德步枪是美国海军陆战队都还没装备上的新型步枪,还有小巧玲珑后坐力极低连女人都能打得很准的卡宾枪,更是战士们的新宠。   机场跑道边停着几辆敞篷吉普车,陈启麟率众前来迎接,说说笑笑回了司令部,院子里堆满了物资,衣服靴子罐头到处都是,饭桌上是新鲜蔬菜和辣子鸡,炖牛肉,就是没有午餐肉。   “司令部的旺财见了午餐肉都摇头,何况是人,早吃腻了。”大伙神气活现的说道。   陈子锟刚到,八路军的请帖就来了,邀请他去根据地演讲,传达盟国领袖罗斯福的讲话精神,顺便参加赵子铭的婚礼。   演讲什么的,陈子锟不在意,但赵子铭大侄子的婚礼是一定要参加的,他欣然前往,警卫连开着几辆吉普车和道奇十轮卡一路护送。   到了八路军的地界,欢迎仪式搞的相当隆重,江东省委、江北特委都来了人,陈子锟和他们谈笑风生,游刃有余。   高层会晤,下面的人也互动交流。陈子锟的护兵都穿着美式帆布翻领小夹克,嘴里嚼着口香糖,背着卡宾枪,一副美国派头,而八路军的警卫战士还是帆布子弹带,三八刺刀枪,绑腿布鞋的打扮,简直差老鼻子了。   赵子铭来到会场外,看到卡宾枪眼睛一亮,借了一支来耍耍,手感不错,轻重适中,子弹夹里十五发子弹,半自动发射一扣一响,简直爱不释手啊。   “伙计,我和你换换。”赵子铭拿出自己的盒子炮递过去,正宗德国原厂的毛瑟枪,瓦蓝锃亮,曾几何时,江湖上的好汉都以一把盒子炮为荣。   可是时代在变,陈子锟的护兵根本看不上盒子炮,笑着说:“也就是看赵连长的面子借你耍耍,换了旁人多看一眼俺都不答应呢,赵连长莫为难俺,这枪是美国货,值钱哩,你换去也没地方淘弄子弹,不如别换了吧。”   赵子铭大怒:“不换就不换,俺多耍一会总行吧。”   那人道:“行,这一梭子子弹都给你,随便玩。”   赵子铭拿着枪出村,正好碰到兵工厂的老张,一眼看见卡宾枪,顿时叫住他:“小赵,你拿的啥子,给我瞅瞅。”   “是美国造卡宾枪,这玩意挺精巧的,借来耍耍的。”赵子铭道。   老张如同看见肉的饿狼般再也走不动路,接过来翻来覆去的看,急切道:“我打一枪中不?”   “随便。”   老张端起卡宾枪打了一枪,子弹正中三十米外一棵大树,他的肩膀都没晃一下,老张的眼泪顿时就涌了出来:“俺活了这么久,经手的枪不计其数,就没见过这么好打的枪,这枪太好了。”   赵子铭道:“那你多打两枪吧,这可是借的,过一会还得还。”   老张道:“你等等,我拿卡尺把枪的尺寸量一下,咱们争取仿制出来。”   赵子铭兴奋道:“那敢情好。”   第十七章 赵子铭结婚   赵子铭陪着老张在车间里拆枪,一帮技术员围着观看,啧啧赞叹,这枪真漂亮,木托锃亮,枪管发蓝闪着幽光,金属件流畅顺滑,拿在手里不轻不重正正好,弹匣里可装十五发子弹,捷克式轻机枪也不过是二十发的弹匣啊,这火力真没得说。   老张忙乎了半天,看到子弹却愣了:“这子弹咱可没办法造,口径和弹壳都没见过,根据地的水平跟不上啊,白忙乎了。”   有人还出招呢:“用六五的壳子减装药不行么?”   老张说:“那怎么能行,设计一支枪考虑的东西多了,岂是胡乱撺出来的。”   大伙正忙着,忽然通信员跑进来拉住赵子铭:“到处找你,新郎官不到场,婚礼咋个进行?”   原来今天是赵子铭和叶唯结婚的好日子,大家都在礼堂上等着呢,新郎官却不见了。   赵子铭大叫不好,赶紧抽身奔向宿舍去换衣服,连卡宾枪也不管了。   礼堂之上,人山人海,张灯结彩,八路军办婚礼自然和群众有所不同,几张长条桌,摆着花生瓜子和花花绿绿化学糖纸包裹的日本糖,窗户上贴着大红双喜,墙上挂着毛主席和朱总司令的画像,简单朴素,庄严大气。   “来了来了。”人们发出一阵欢声笑语,将赵子铭让了进去,叶唯已经站在礼堂上,穿着一身干净的细布军装,两条麻花辫垂着,头发用皂角洗过,乌黑油亮,看见赵子铭进来,恶狠狠地先剜了他一眼。   赵子铭今天也打扮的很潇洒,呢子军装大马靴,这是他打小最向往的行头,小时候在北京曾经看过陈子锟这么穿,如今终于借着结婚的机会也过了一把瘾。   新郎威风英武,新娘娇美如花,真是天生一对地设一双,下面有人喊道:“赵司令,表演一个。”   赵子铭嘿嘿笑道:“好,我就唱一段。”   他张嘴就来:“长坂坡、赵子龙,杀的曹兵个个逃……”下面哄然叫好,又让叶唯也来一个。   省委的领导们坐在长条桌后面,交头接耳,一个戴眼镜的干部问叶雪峰:“小叶,为什么群众喊他赵司令?”   叶雪峰道:“赵子铭同志以前是抗日救国军的第十三路司令,群众叫顺了嘴。”   “哦”干部若有所思的看了看赵子铭的马靴,心中有了计较,道:“这个赵子铭打扮的像个军阀啊,他入党没有?”   叶雪峰道:“这个同志作战勇猛,但政治方面比较后进。”   干部道:“叶政委啊,要保持干部队伍和党的纯洁性,你的担子很重啊。”   叶雪峰笑笑,没再搭话。   陈子锟的到来掀起一个小高潮,大伙热情鼓掌,久久不息,省委领导们带头鼓掌,邀请陈子锟上台做证婚人。   “还是请武司令一起吧,我是婆家人,武司令就是娘家人。”陈子锟邀请武长青一同上台,如今大青山支队已经扩充成了江北纵队,武长青是货真价实的纵队司令。   武长青欣然同意,上台共同主持。   省委一个同志小声嘀咕道:“什么娘家人婆家人,都是我们八路军的人。”   叶雪峰低声向他解释:“陈子锟是赵子铭的叔叔,两家是世交,他这话不是以政治立场说的。”   “哦,这样啊。”那人恍然大悟。   婚礼仪式后,陈子锟说:“我来的匆忙,没带什么礼物,就送十支美式卡宾枪吧,回头再送两千发子弹过来。”   武长青道:“你们小俩口还不赶快谢谢陈将军。”   赵子铭和叶唯一起鞠躬,俩人称呼还不一样,一个喊叔,一个喊陈将军。   “跟我喊叔,以后你就是老赵家的媳妇了,得改口。”赵子铭摆出一家之主的气势冲叶唯道。   叶唯低眉顺眼喊了一声叔,陈子锟大喜:“乖。”   “咋样,叔,咱这媳妇听话吧。”赵子铭得意忘形的笑道。   叶唯狠狠在他腰眼掐了一把。   看他们亲密无间的样子,陈子锟不由得想起当年和夏小青在一起的日子,她也是这般刁蛮可爱,岁月如梭,一晃都二十多年了……   十支卡宾枪是给赵子铭的结婚礼物,自然要装备他的特务连,不过赵子铭只要了一支,送给叶唯防身,虽然手枪小巧,但想打中目标并非易事,作为二线人员防身武器,还是卡宾枪更合适。   其余的枪支都交给组织统一分配,装备给纵队司令部的警卫员、通信员,还有两支给老张,供他拆散了测量仿制,就算不能大量装备,学习一下美国人的设计思路也是好的。   陈子锟结束了对八路军根据地的访问返回驻地,临行前他对武长青和叶雪峰说:“盟军中国战区参谋长史迪威将军打算做个试点,我觉得你们纵队挺合适。”   武长青和叶雪峰交换一下眼神,强压住兴奋道:“什么试点?”   陈子锟道:“美国人想武装几十个师的中国军队对付日本人,肥水不流外人田,我推荐了你们。”   叶雪峰道:“陈将军,刚才您当着省委领导的面怎么没提这件事。”   陈子锟道:“我向来不爱和搞政治的人打交道,这是军事上的事情,他们又不懂,有什么好谈的。”   武长青爽朗道:“既然陈将军信得过我们,我们也不会让你失望的,八路军随时欢迎你,也欢迎美国朋友访问。”   陈子锟等人开着吉普车走了,叶雪峰道:“老武,这件事非常重要,我看必须和特委、省委通气。”   武长青道:“马上派通信员去汇报,不,咱俩亲自去,这事儿太重要了,关系到八路军和我们党乃至中国的前途!”   特委和省委的领导同志接到报告后相当重视,决定一边努力搞好接待工作,一边向延安发电报进行汇报。   司令部上下忙的不亦乐乎,赵子铭和叶唯却优哉游哉,组织上给他俩放了一星期的婚假,这会正在附近小树林里散步呢,以前是偷偷摸摸约会,现在是正大光明走在一起。   “结婚那天,你够可以的啊。”走着走着,叶唯忽然变了脸道。   赵子铭道:“嘿嘿,就知道你记仇,让我在叔面前威风一下怕啥,又不少你一根毛,再说了,媳妇就得听男人的话,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就算是咱八路军,也得遵守不是?”   叶唯道:“赵连长你的封建思想和大男子主义太严重了,我不得不提醒你,你再不改过自新,我就要采取措施了。”   赵子铭嘿嘿一笑:“都是俺的人了,还能飞了不成。”   说起这个,叶唯是又羞又气,本来两人虽已订婚,但为未越雷池一步,叶唯的意思是等打走了日本人再结婚,要不然生孩子喂孩子耽误工作,可计划赶不上变化,有一回赵子铭打了胜仗喝醉了酒,半夜里跑进卫生队宿舍,把叶唯给推倒了……肚子大了遮掩不住,只好打报告结婚,报告还是叶政委批准的,叶唯还记得当时叶雪峰的眼神,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孤独。   叶唯举起了拳头,赵子铭更得意了,伸头过去:“你打我。”   “你皮糙肉厚,我才不打,我打小宝宝。”叶唯作势要捶打自己的肚子,赵子铭立刻服软:“我改,我改还不行。”   叶唯噗嗤笑了:“说,错在哪儿啦,怎么改。”   ……   陈子锟回来之后,陈启麟得知要用美援武装八路军的消息,急忙劝说:“断不可养虎为患,八路军本来就善战,再用上美国武器岂不如虎添翼,况且江北纵队就在家门口,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   陈子锟说:“你的话很有道理,但你不妨换一个角度来看问题,英美决定在欧洲开辟第二战场,先解决德国再解决日本,这是盟国的最高决议,我们都没有能力扭转,这样一来,敌占区的百姓就要多忍受好几年的折磨,我们不能等别人来救,万事得靠自己,国军指望不上,就只能依靠八路军了。”   “我还是那句话,养虎为患啊。”陈启麟急切道。   “你多虑了,如果按照意识形态来划分,苏联可是自由世界的头号大敌,可为了对付纳粹,美国的军事援助有三成是给苏联的,美国人都不怕养虎为患,咱们慷他人之慨,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再说武器装备全靠后勤,如果真到了刀兵相见的那一天,断了他们的供应,那些美式武器不都成了烧火棍。”   一番话虽然没有打消陈启麟的顾虑,但起码让他暂时接受了这个决定。   半个月之后,一架C47运输机从重庆飞来,机上载着一帮美国军官,他们是特地来江北考察八路军作战情况的,为首的是钱德斯中校,军衔最高的是陈子锟准将,不过他从来不穿美国军装,也不穿中国军装,走到哪里都是一身不带军衔标志的绿色中山装。   八路军早已做好了准备,一个连的精锐士兵充作仪仗队,在校场上列队迎接美军代表团的检阅。   一水的土布军装,绑腿布鞋,帆布子弹带,从各连队拼凑来的新三八大盖和歪把子,还有摆在前面的马克沁水冷重机枪,这是江北纵队最强大的阵容了。   但在美军眼里,这些不过是一战时期的老古董。   第十八章 中美不同战法   当八路军在操场上表演起射击和拼刺的时候,再没有人敢小觑这支军队,精挑细选出来的战士,全都是百发百中的神枪手,五十米靶,一百米靶,枪响靶落,最牛逼的是特务连长赵子铭的手枪射击,用一把毛瑟手枪连续击中三十米外的十个瓦罐,几乎是瞄都不用瞄。   战士们表演拼刺的时候,上百人动作整齐划一,随着一声声怒吼,白刃翻飞,寒光耀眼,杀气凛冽,美军军官们从战士们凌厉的眼神中看出,这些人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   武长青司令员也表演了一手,很随意的一抬手,击落了天上一只叽喳乱叫的麻雀,从司令员到战士都是如此神勇,不禁让美军们技痒起来,用M1911手枪和卡宾枪进行了打靶,结果可想而知,以美军的标准来说算是不错,以八路军的标准来说那都是要关禁闭的。   江东省委乃至于延安对这次非正式访问都极为重视,安排了一次真正的战斗让美军见识八路军的战斗力和旺盛的进攻精神。   计划是包围一座鬼子盘踞的铁矿,进行围点打援,这是八路军最经典的打法,早已驾轻就熟,而鬼子和伪军每次都上当,正所谓攻其必救,明知有埋伏也得硬着头皮上,不过这回鬼子们有了准备,居然派了两辆坦克打头阵。   本来是一场稳操胜券的战斗,全指望长脸呢,结果来了俩坦克,武长青下了死命令,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打胜。   战士们前仆后继的冲了上去,以一个排的代价,终于用炸药包炸毁了敌人的坦克,最后以白刃战决胜负,歼灭了这股增援的日伪军。   战斗结束后,是风卷残云一般的打扫战场,快速收集武器弹药,把己方死者和伤员抬走,敌人的尸体整齐的码放在路边,然后迅速撤退。   八路军专业的战术素养和大无畏的牺牲精神让美军代表极为震撼,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在收兵回营之后,恰巧又得到一个天大的喜讯,偷袭珍珠港的罪魁元凶,日本联合舰队司令官山本五十六大将在太平洋战场被美军击落授首,这是继中途岛战役和瓜岛战役后日本海军的又一次巨大损失,对盟国来说却是一次大胜。   中美军人把酒言欢,庆祝美国海军的伟大胜利,双方关系更进一步,武长青和叶雪峰似乎已经看到大堆的美援送到了跟前,兴奋劲就别提了。   隔了几天,美方诚挚邀请江北纵队来参观实战,武长青和叶雪峰各自带着警卫员以及纵队司令部宣传科的一个干事来到抗日救国军的地盘上,这边自然也是盛情招待,饼干罐头骆驼牌香烟敞开供应。   当晚深夜,部队秘密集合,武长青和叶雪峰也来到操场上,只见数十辆汽车整装待发,以轻型吉普车和道奇十轮卡为主,还有几辆压阵的半履带车,车厢里似乎装备了大口径火炮。   陈子锟跳上一辆吉普车的副驾驶位置,招呼八路军首长就坐,武长青跳上后座,摸摸屁股下的皮垫,软乎乎的很舒服,车后还架着一挺大口径的机关枪,他问陈子锟:“这是去哪儿?”   “攻打省城。”陈子锟答道。   武长青一惊,操场上不过一个营的兵力,就敢攻打省城,到底是陈子锟有魄力,还是美式装备让他有了这么大的胆子。   叶雪峰上了另一辆吉普车,和美军人员坐在一起谈笑风生,车队在漆黑的深夜出发,跨过浮桥直抵达淮江南岸,沿着日本人修建的公路向省城方向急驰而去。   江南地形以平原为主,在陈子锟主政时期就修了不少碎石铺的公路,日本人来了之后,为掠夺资源和运送兵力,又修了一些军用公路,交通非常便利,正值夜晚,道路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人员和车辆,抗日救国军的车队亮着大灯长驱直入。   夜风拂面,陈子锟意气风发,仿佛回到了年轻时候,当年他八百虎贲奇袭省城,夺了孙开勤的督军大位,今夜五百精锐要重现当年辉煌。   忽然,前面一座炮楼拦住去路,路口横着拒马,两个日本兵带着四个伪军正在值夜班,他们挥动信号旗试图拦住这支不明来历的车队,开路的吉普车用12.7毫米勃朗宁重机枪一顿猛扫,将他们放翻在地,直接撞开路障,冲了过去。   炮楼上开始射击,车队没有丝毫停顿继续前进,只留下一辆半履带车,用车载105口径大炮轰了两炮,固若金汤的炮楼就塌了。   武长青看的目瞪口呆,这样一座炮楼在八路军看来,可是极难对付的目标,为了拔一座炮楼起码要准备几个月时间,花费巨大的人力物力才能成功,抗日救国军只花了几分钟就连根拔掉一座炮楼,这火力也太强大了。   一个营的机械化部队在日军腹地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沿途的电线杆子都被手榴弹炸断,通讯中断,地方驻军反应缓慢,等省城日军司令部接到沿途报警时已经是凌晨六点钟,陈子锟的部队都到了眼皮底下了。   省城郊外住着一个师的伪军,不满编,大概千把人,平时耀武扬威欺压良善坏事做尽,今天迎来了灭顶之灾,抗日救国军开到他们军营外,车队停下开始自由射击,榴弹炮、迫击炮、重机枪一起怒吼,兵营被炸的鬼哭狼嚎,浓烟四起,打了五分钟,陈子锟一声令下:“撤!”   武长青很纳闷,咋不进去打扫战场,能捡不少枪炮子弹呢。   陈子锟淡淡一笑:“看不上那些破铜烂铁,再说咱们赶时间,还没到省城里面逛逛呢。”   省城老百姓这回算是开了眼了,名震江北的抗日救国军大摇大摆杀进了省城,早晨七点钟的大街上,卖早点的小贩和上班的职员亲眼目睹了国军的车队招摇过市,炮击了伪省政府大楼,扫射了日本宪兵司令部,然后跟没事人一样扬长而去。   但此时日本陆军已经反应过来,各地驻军纷纷出动,天上侦察机飞来飞去,空中充斥无线电波,整个华东的日军和伪军都紧急动员,围追堵截这股胆大包天的小部队。   抗日救国军最终还是没能全身而退,被日军包围在距离淮江不远的一处小山包上,光秃秃的小山没有什么掩蔽物,陈子锟指挥士兵从车上拿下铁锨和镐头,在山上挖掘掩体,就地防御。   武长青很着急:“赶紧突围才是,死守完全没有意义。”   陈子锟说:“我这叫吸铁石战术,待会你就明白了。”   从各地赶来的日军约一个联队顾不上休息,就仓促发起了进攻,日军火力很猛,远距离上是九二式步兵炮和重机枪,中距离是掷弹筒和轻机枪,近距离上三八枪百步穿杨,而且天上还有轰炸机,江里还有炮艇,这副阵仗,让和鬼子交手多年的武长青感到忧心忡忡。   可这种场面,也就是在落后的中国杂牌军面前逞逞威风,在全美械的抗日救国军面前只有认栽的份儿。   日军越来越多,把小山包围的里三层外三层,陈子锟用望远镜看见这一幕,下令呼叫空中支援。   十五分钟后,江北野战机场上起飞的一个中队战斗机飞抵战场,用机关枪和炸弹将外围的鬼子们虐了一遍,陈子锟感叹说飞虎队没有轰炸机,不然小鬼子死的更难看。   飞虎队打光了弹药回去了,死伤累累的日军发起了进攻,无数日本兵端着刺刀猛冲上来,迎接他们的是一轮轮密集的弹雨,美式武器全部自动化,打起来跟泼风似的,鬼子们如同割韭菜一般倒在地上,进攻被迅速瓦解。   “停火!”一声令下,战士们停止了射击,枪口冒起冉冉青烟,纷纷卸掉打空的弹匣,换上新的弹匣。   武长青第一个感受是,美式武器火力猛烈,但弹药消耗太快,对于缺乏后勤供应的军队来说,这不是福音,而是灾难。   他觉得口干舌燥,拿起水壶,却发现已经空了,不禁忧虑起来,小山包上没有水源,犯了马谡街亭之错啊。   不过陈子锟一点不担心,他说饮料马上就到,问武长青喜欢喝可乐还是咖啡。   武长青不知道什么叫可乐,不过很快他就尝到了这种小玻璃瓶装的黑色美味饮料,数架涂着白星的美军运输机抵达战场上空,舱门打开,开始投送物资,一朵朵伞花在空中绽放,落下来的有武器弹药,也有食品补给,可口可乐放在一个保温箱子里,瓶子上还带着露珠呢,喝一口下去,有点噎人,不过感觉很爽。   鬼子援军还在源源不断的抵达,坦克和骑兵也出现在侧翼,但他们在空中火力打击下都只有挨揍的份儿,包括淮江上的炮艇,被飞虎队战斗机打得冒起了黑烟,偃旗息鼓早早退出战场。   入夜,小山包还牢牢掌握在抗日救国军手里,他们甚至还把战线向外扩展了不少,免得空降物资落入敌手。   日军趁夜幕又发动数次进攻,可是这边照明弹跟不要钱似每隔一分钟就打上几发,把黑夜照的如同白昼,任何奇袭都无所遁形,日军白白丢下一堆尸体,灰溜溜的回去了。   早上,运输机又来了,不光带来了一个连的伞兵,还带来了依然热乎的南泰鸡蛋烙馍。   武长青说:“我总算明白了,啥叫吸铁石战术,这是把日本人一拨拨引过来宰啊。”   第十九章 知己知彼   江东的日本驻军本来就不多,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后,大量兵力都抽调到南洋,中国战场的兵力更加匮乏,精兵都摆在一线,后方只有守备旅团,并且严重缺乏有经验的基层军官和士官,战斗力与37年不可同日而语。   数千日军加上和平军,硬是灭不了区区五百人的小队伍,反被空中火力大大杀伤,1943年的中国天空,已经不是日本陆海军航空兵在主宰,而是中美联合空军的舞台。   美国正式参战后,雇佣兵性质的飞虎队编入美国陆军航空兵,依然由陈纳德指挥,事实上陈纳德和史迪威的关系也不怎么和睦,但他和陈子锟之间的交情却是过硬的,空中支援什么的,一句话而已。   打了三天三夜,陈子锟的五百虎贲基本上毫发无损,他们有105榴弹炮和81毫米迫击炮做火力支援,炮弹就跟不要钱一般往外放,日军炮兵无力压制,根本派不上用场。   中国军队最厉害的武器不是火炮,而是点五零口径的勃朗宁重机枪,这玩意火力极猛,射程超远,日军的步兵炮掷弹筒重机枪完全无法对抗,刚冒头就被密集的扫射灭掉,坦克和装甲车挨上两发也要报废,这种子弹打在人身上,能把人拦腰打断。   曾经有一个中队的骑兵想从侧翼包抄,被中国军队几辆装备大口径机关枪的吉普车迎头一顿猛扫,打得人仰马翻,什么蹬里藏身之类的把戏丝毫派不上用场,一发子弹打过来,战马都能穿透,五分钟之内骑兵中队全军覆灭,这简直不是打仗,是送死。   没有重武器,没有制空权,这仗没法打,一些刚来到中国战场的补充兵吓得瑟瑟发抖,老兵们唉声叹气,他们都想到了37年刚开战那阵子,日军就是这么压着中国军队打得,火炮加上轰炸机狂轰滥炸,往往中国军队还没靠近一线就被消灭掉大半,现在风水轮流转,轮到自己品尝这种滋味了。   日军打得很艰苦,抗日救国军的战士们却越打越顺手,吃的是午餐肉和饼干,抽的是骆驼烟,喝的是可乐和白兰地,睡觉有睡袋和帐篷,连吉列刮脸刀和扑克牌都是空降来的,为了节约洗衣服的时间,空军还丢下来一个装满内衣裤的大箱子,可谓体贴到了极致。   他们得意洋洋,气焰万丈,却不知道为了支持这场战斗,整个西南军用机场都没停过,全部的运输机都在为他们空运物资。半数的战斗机都在他们头上打转,保持制空权。   中国军队突然发起进攻,动用了几乎全国的空军力量,似乎是一次大反攻的前兆,南京的派遣军司令部内,畑俊六大将愁容满面,扶着军刀看一群参谋在沙盘前忙碌,这次进攻太过突然,而且全无道理,让一向循规蹈矩的日本军人完全摸不着头脑,中国人到底想干什么?   虽然江东省不算一类战略要地,但敌人长驱直入势必威胁南京,汪精卫政府已经在考虑迁都上海的事情,军心不稳,这是一个大问题。   畑俊六到底是老将了,他一方面命河南和湖北的日军作出反应,一方面让情报机关迅速查清敌人的意图。   日军各特务机关迅速行动起来,南京伪政府的调查统计局也加入进来,自从吴四宝死后,李士群的日子就不太好过,他觉得自己的重要性在日渐降低,正好趁着这次机会重新挽回日本人对自己的信任。   李士群有自己独特的情报渠道,他一直和新四军方面有联系,重庆的情报都是从潘汉年处获取,如今江北陈子锟部异动,共产党肯定明白内情,他找到了《新申报》的女记者唐嫣,一番寒暄后,委婉的向她表明了意图。   “李先生的意思,我会转达,有消息第一时间通知您。”唐嫣很爽快的答应下来。   离开七十六号,唐嫣找到自己上线,转达了李士群的要求,上级领导道:“这件事先放一放,有更重要的任务交给你。”   唐嫣道:“请组织指示。”   领导说:“寻找适当的机会,解决李士群,最好采取借刀杀人的手段,不露痕迹。”   唐嫣想了想说:“李士群树敌无数,罗君强是他的死对头,我觉得可以从这方面入手。”   接头后,唐嫣又找到已经从日本归来的燕青羽,询问他重庆方面的战略意图,燕青羽说我也不知道,只能帮你打听打听。   “那就有劳了,我等你消息。”唐嫣起身欲走。   “等等。”燕青羽道。   “有事么?”   “我给你带了件礼物。”燕青羽从包里拿出一打玻璃丝袜推过去。   唐嫣虽然已经徐娘半老,但依然注重形象,上海物资匮乏,玻璃丝袜属于奢侈品,她买不到只好用笔在腿上画一条线,冒充丝袜的接缝,如今忽然有了一打美国货,自然是喜出望外,但搞地下工作的人喜怒不形于色,她只是嫣然一笑:“这东西在黑市上,要二十万储备票才能买一双,谢谢你了。”   燕青羽道:“和你认识这么久,第一次见你笑,其实你笑起来还挺好看。”   突如其来的恭维,让唐嫣有些不知所措,她下意识的想掏出小镜子看看自己的面容,但在燕青羽面前她还是克制住了,从包里掏出一叠钞票:“我给你钱。”   “见外了,其实我是有事找你帮忙。”燕青羽道。   “哦,你说。”   “有人想搞李士群,希望你们能提供一些情报,比如他暗中和新四军勾结出卖情报什么的。”   “这个要请示上级。”   “没关系,我等你回话。”   接头完毕,两人各奔东西,燕青羽回到寓所,将日军调动的信息以密电发往重庆,又抄录了一份电报,迅速汇报御竜王。   “御桑,重庆回电,江北军异动只是一次战术突击,并不是反攻的前兆,国民党军的首要目标依然是打通滇缅通道。”   御竜王严肃地点点头:“很好,我马上报告畑俊六大将。”   燕青羽寻个由头出去,又把这个情报告诉了唐嫣。   唐嫣一分钟也没闲着,迅速转告李士群,不过内容完全相反,说重庆准备提前反攻,江东就是第一战场。   李士群如获至宝,马上报告梅机关,影佐桢昭报告畑俊六司令官,两份相反的情报摆在面前,畑俊六深思熟虑后,还是决定采纳御机关的报告,中国人断不会现在大反攻。   ……   包围圈中抗日救国军依然优哉游哉,不过外部情报显示,两个师团的日军正两个方向包抄过来,再不转移就晚了。   陈子锟稳坐中军帐,日军大本营的一举一动他都能通过御机关得知,日军两个师团只是佯动而已,威逼自己撤军。   见好就收吧,抗日救国军终于开始突围,回过味的日军指挥官也不再下死命令歼灭这支部队,而是让出一条路来,虚张声势的在后面追击了一阵子也就偃旗息鼓了。   等抗日救国军走了之后,负责指挥战斗的日军某少将来到敌人据守的山头,发现大量的空罐头盒和可乐瓶子,以及漫山遍野的子弹壳,炮弹壳,他驻着军刀老泪纵横:“皇军虽败犹荣!”   这种败家子似的打法,谁也招架不住啊。   当然这次南渡并非陈子锟突发奇想,他早就打算开辟江南敌后战场了,正好借此机会在淮江以南扎下根来,让陈启麟率领一支部队常驻此处。   回去的路上,武长青和叶雪峰都沉默不语,仿佛霜打的茄子,私下里两人展开了讨论,武长青说如果国民党军队都这种装备,这种后勤水平的话,将来我军很难能占到便宜。   叶雪峰说:“不妨换一个思路,如果我们分配到了美援,那国民党的日子还会长久么。”   武长青道:“有理,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像陈部这样的国民党军毕竟是少数,大多数都是腐败透顶,战斗力低下,美国人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不会乱给。”   这么一想,两人就都释然了,静候美国人的佳音。   可是美国人返回重庆后就没了下文,国际形势风起云涌,又岂是武长青叶雪峰此类干部能知晓的。   江北抗日救国军挺进江南之后就不回去了,在江东南部生根发芽,大大拓展了敌后战场,此役日军打败,损兵折将无力回天,身为情报部门负责人的李士群受到日本方面的严厉斥责,焦头烂额,苦闷无比。   更让他焦虑的是,自己的靠山晴气庆胤奉调回国,已经没人保护自己了。   九月初,李士群应邀来到百老汇大厦冈村宪兵中佐家里赴宴,在座的都是老熟人,罗君强的心腹徐庭戈,御机关的燕青羽,大家面和心不合,话不投机半句多,坐在一起强颜欢笑而已。   冈村夫人做了一些美味的牛肉饼,李士群推说牙疼不愿动筷子,冈村中佐拿起肉饼吃了半个,然后塞给李士群:“李桑,你的一定要吃。”   见冈村吃了,李士群略微放心,吃掉了剩下半个饼。   忽然勤务兵来报,有重要电话请中佐去接,冈村当即离席,李士群觉得有些不妙,正要辞行,却被强拉住欣赏艺伎表演,过了一会冈村回来,大家继续饮宴谈天,冈村还煞有介事的表示要为李士群和徐庭戈说和,冤家宜解不宜结之类的一番话,李士群虚以委蛇,心中焦灼不安。   好不容易挨到宴席结束,李士群立刻返回七十六号,让医生给自己洗胃。   可是已经晚了。   第二十章 前瞻   洗胃之后,李士群并无大碍,心中稍定,可是过了两日,忽然上吐下泻,痛苦不堪,经医院检查,症状类似霍乱,无药可救。   咽气的时候,李士群的身体已经萎缩的很小,面孔皮肤皱巴干瘪如同八旬老者,他以微弱的声音交代手下,要为自己报仇,然后一命呜呼。   后来才知道,李士群中的日本人秘密研制的阿米巴病毒,系用患霍乱的老鼠粪便培育出的剧毒,中毒后并不立刻出现征兆,而是快速繁殖细菌,三十六小时后开始上吐下泻,耗尽全身水分而死,死亡过程极其痛苦。   叱咤一时的七十六号特工主任,令上海市民闻风丧胆的特务头子李士群就这样被日本人害死了,死时年仅三十八岁,因为不是死在宴会当场,所以冈村中佐完全没有干系,事后还假惺惺的前来悼念,李士群的遗孀和部属敢怒不敢言。   吴四宝是死于李士群之手,而李士群又是被罗君强联合日本人毒死,自此七十六号风光不再,渐渐没落,汪精卫明知爱将是被日本人害死,也只好接受现实,派代表吊唁,另拨五万抚恤金,而如今货币贬值,一双玻璃丝袜都要二十万,五万只能买几个花圈而已。   李士群死了,可谓皆大欢喜,无论是伪政府、日本人抑或是重庆方面与新四军,都去了一根眼中钉肉中刺,大家继续忙着捞钱,局势一天紧似一天,太平洋战场打得尸山血海,消息灵通人士透露,本来防备老毛子的关东军精锐都调到南洋去了,可见兵力缺口之大。   上海各种资源稀缺,最紧张的是燃煤和汽油,电厂缺煤,只能拉闸限电,可奇怪的是那些有后台的赌场舞厅却彻夜亮灯,用起电来毫无顾忌,有车阶层都买不到汽油,只能改装汽车,在后面安一个烧木炭的黑铁锅炉,到后来连木炭都买不到,只能停在车库里,而那些依附于日伪的暴发户们却一辆接一辆的换豪华大轿车,天知道他们是哪里弄来的新车和汽油。   虹桥机场,一架没有任何标识的运输机降落下来,御机关的工作人员早早等候在此,飞机上卸下一辆新款别克牌小轿车,油漆锃亮,车轮崭新还带着毛刺儿,这是从重庆运来的走私货,虽然还在打仗,但这种秘密交易已经进行了很久,走私的飞机往来于重庆与上海之间,双方的战斗机都视而不见,一路畅通。   卸货完毕,飞行员应邀来到十里洋场,先去新雅饭店吃大餐,然后百乐门跳舞,晚上赌场伺候,赢了是自己的,输了算燕次长的,末了还给安排一个舞女陪宿,第二天一早,飞行员揣着鼓鼓囊囊的小费,带着一箱子充作货款的古玩玉器名人字画回重庆去了。   ……   重庆某高级沙龙,政界学界的一些要人和美国朋友欢聚一堂,大谈政治形式,从战区回来的陈子锟也在其中,如今他风头正健,隐隐成为国民党内政学系的代表人物之一。   林文龙也在座,他是西南联大的教师,民盟成员,经常在报纸上发表时政评论,在重庆文化界是个名人,他说:“当今的中国分为三个,一个是日本人统治下的傀儡中国,一个是国民党统治区的封建中国,一个是共产党统治区的民主中国。”   有人道:“林先生,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中国的希望在共产党身上?”   林文龙道:“我可没这么说,我只是认为,唯有民主才能救中国。”   新华社的阮铭川翘着二郎腿道:“可惜啊,最民主的地方却被大军包围,国军包围陕北的部队从十四个师增加到二十一个师,精锐军队不去前线打日本,朝自家人磨刀霍霍,真是荒唐、可笑,可叹,可悲啊。”   林文龙道:“可不是么,若不是顾忌美国友人的面子,蒋某人早就下手了。”说着看看正在不远处和陈子锟谈笑风生的美国大使馆秘书戴维斯。   戴维斯是史迪威的政治顾问,和周恩来关系良好,曾经向华盛顿建议在陕北设立总领事馆以及派出军事观察团,并且分配美援物资给共产党军队,持这种观点的并非他一人,在国统区生活越久,就越有这样的想法,国民党腐败不堪,军队士气低落,长官贪污成风,政治派系纷争不止,无意抗日,只想坐享其成,等待美国打败日本,这样的政权已经烂透了,和朝气蓬勃的共产党相比,简直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垂暮老人。   陈子锟在华盛顿工作了一段时间,掌握了许多政治军事上的专业词汇,和戴维斯相谈甚为投机,聊到延安已经扩建机场等待美军代表团光临时,忽然有人闯进来大喊道:“好消息!意大利投降了!”   顿时一片寂静,陈子锟最先反应过来:“消息确实么?”   “千真万确,BBC的广播,意大利正式宣布投降。”   来人兴奋无比的答道。   一片欢腾,林文龙高叫:“开啤酒,我请!”   陈子锟笑道:“还轮不到你请,今天我买单。”拿了一瓶啤酒与戴维斯对饮,耸耸肩说:“其实意大利投降未必是好事。”   “哦,陈将军的看法很奇特,可以解释一下么?”戴维斯道。   陈子锟道:“要不是意大利海军不争气,一直灭不掉马耳他的英国分舰队,陆军在北非拖累,隆美尔岂能败给蒙哥马利,现在投降了,过一段时间少不得还要向轴心国宣战么,这样一来,德国少了一个累赘,盟国却多了一个猪一般的队友,岂能是好事。”   戴维斯哈哈大笑:“很有趣,不过还是值得干一杯。”   聚会结束时,很多人喝的酩酊大醉,陈子锟将醉酒的林文龙放进自己汽车,驱车回府时,发现后面有一辆汽车不紧不慢的跟着,立刻停车在路边店铺借了电话打了一通,继续上车前行一段距离,索性下车走了过去质问,对方很客气的出示了中统重庆统调室的证件,还反问他:“有问题么?”   陈子锟冷笑一声:“跟着我做什么?”   “陈将军,重庆的路不是您一家的吧。”一个满嘴黄牙的中年特务不阴不阳的回敬道。   陈子锟道:“那好,愿意跟就继续跟,别怪我没提醒你。”   上车又开了一段路,中统的车辆依然跟在后面,忽然车灯大亮,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四辆威利斯吉普车前后堵住了军统的汽车,从上车跳下来一帮头戴船型帽的空军小伙,不由分说将俩特务从车里拖出来就打,一顿胖揍之后,还把车灯和车玻璃给砸烂了,轮胎放了气,这才扬长而去。   俩特务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擦擦脸上的血,好在对方下手有分寸,没伤到骨头,远远两个巡警望着这边,不敢过来询问。   “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抠了!”黄牙特务冲巡警骂了一声,咝咝抽着冷气:“格老子的,门牙松了,这帮瓜娃子,连中统局的也敢打。”   他的搭档道:“人家是飞虎队啊,没地方讲理去,认了吧。”   ……   陈子锟回到家里,已经五岁的小女儿陈姣颠颠跑过来,奶声奶气喊着爸爸,却见爸爸从车里把舅舅搬了出来,赶忙跑回去把妈妈找来,大家一起将林文龙抬进客房休息。   “怎么喝成这样。”林文静责怪道。   陈子锟将意大利投降的喜讯一说,众人俱是欣喜万分,不过当陈子锟说出被中统特务盯梢一事,大家就愁眉不展了。   “想必是你力主武装八路军,惹恼了最高当局,这才授意中统盯你的。”林文静道。   陈子锟道:“非也,我做这些事情都是光明正大的,不需要暗中盯梢,再说我的身份在这摆着,谁也不敢动我,中统特务是冲文龙来的,他这段时间在报纸上发表的文章都很激进,怕是上了黑名单了。”   林文静伤心道:“这可怎么办,文龙在北平上大学的时候就热衷政治,性子又耿直,早晚害了自己。”   陈子锟道:“军事和政治是男人永恒不变的爱好,文龙读的书多,思考的就多,热衷政治没什么不好的,总比贪钱贪色的好,世事无常,谁能保证国民党一党独大的局面还能维持几年。”   林文静道:“这话也就是自家说说,外面可不敢乱说。”   陈子锟一笑置之。   时间尚早,陈子锟到书房看报纸,顺手扭开收音机,点上小烟袋吞云吐雾,林文静进来默默站在他身后,帮他捶着肩膀。   “你刚才说大局会有变化,到底什么意思?”林文静问道。   “日本战败是迟早的事情,到时候中国便会面临两个选择,一是施行民主,二是打内战。”陈子锟道。   “既得利益集团是断不会放弃权力的,所以面临内战的可能性最高。”林文静虽是女流之辈,但也是参加过学生运动的知识分子,对政治形势的把握很准确。   陈子锟转身握住她的手:“这就是我极力赞同以美援武装八路军的原因,他们越强大,蒋介石是越不敢发动内战,我相信在美国的协调下,国共两党能放下武器,以选票来决胜负。”   第二十一章 军分区   林文静忧虑道:“恐怕这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吧,中国人口基数大,受教育程度低,再加上几千年的封建统治,想在短时间施行普选,难度太大。”   陈子锟道:“那么依照你的看法,什么时候才能进行普选?”   林文静想了一下道:“起码要一代人的努力,到1960年代差不多就可以了。”   陈子锟轻笑:“你太小看老百姓的素质了,就连原始氏族社会都能公平选举出族长,现代社会难道不行?在共产党掌权的区域,已经实现了基层普选,老百姓很看重自己的选票,我亲眼目睹过他们的选举过程,很科学,很公平公开公正,底层劳动人民的生存智慧是很高的,永远不要低估他们,所以关键还是在于掌权者愿不愿意放权。”   林文静道:“蒋某人是断不会放权的。”   陈子锟道:“国民党派系众多,桂系李宗仁白崇禧从来就不服老蒋,宋庆龄何香凝这些老资历也对他很有意见,就算是嫡系的何应钦、陈诚也难保不心怀鬼胎,到时候就算他不想放,也得放了。”   林文静道:“据说清末时期,张之洞临死前要求摄政王载沣善待百姓,载沣却说,不怕,有兵在,如今蒋某人兵权在手,只要是要做困兽之斗的。”   陈子锟道:“张之洞下面还有一句话,国运尽矣,如果蒋某人敢发动内战,国民党的气数就到头了。”   林文静点点头:“你呀,又要管外交协调,又要管前线打仗,还要操心国家大事,才四十出头的人,两鬓都白了,可要多注意身体啊。”   陈子锟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就是个拉洋车的出身,能混到今天不容易,该有的我都有了,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下半生就献给我灾难深重的祖国吧,我是没有力挽狂澜的本事了,可不论是哪个人,哪个组织能把中国往光明道路上带,我陈子锟甘愿生死相随,哪怕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林文静赶紧捂住他的嘴:“别生生死死的挂在嘴上,姣儿才五岁呢。”   陈子锟道:“老了,小北已经二十多了,再过两年就该结婚生孩子了,咱们就是当爷爷奶奶的人了,对了,算起来赵子铭的媳妇也该有动静了,大海哥在天有灵一定很高兴。”   ……   赵子铭此时正在禁闭室里生闷气,特务连在一次伏击中活捉了三个鬼子兵,被他浇上汽油活活烧死了,违反了组织纪律,受到严厉批评,先关一星期的禁闭再说。   谁也不敢真把赵子铭怎么着,所谓禁闭室就是一间宽敞的谷仓,里面堆着麦草,躺着舒坦的很,到了饭点,警卫员程栓柱还会来送饭。   “叔,俺支持你,全连弟兄都支持你,俺知道,你这是给俺爹报仇呢。”栓柱红着眼睛说道,他爹程石在不久前在一次战斗中牺牲,赵子铭一直憋着这口气,好不容易活捉几个鬼子,自然要宰了祭奠兄弟在天之灵。   “没事,不就宰了三鬼子么,不是事儿,武司令不会把我怎么着的。”赵子铭拍拍栓柱的脑袋,拿起烤红薯啃了一口。   栓柱道:“听说这事儿已经武司令也压不住,特委已经知道了,要严办你哩。”   “操,这帮杂碎,有能耐冲日本人使去,就会整自己人。”赵子铭才不在乎,躺在麦草堆上,嘴里叼着一根草棒子,优哉游哉。   “我听司令部的通信员说,他们要撤你的职务哩。”栓柱道。   “撤就撤,老子不稀罕。”赵子铭道。   栓柱收拾东西出门,看到两个军装严整的男子在司令部李参谋的陪同下走来,顿时紧张起来,静静站在一旁。   李参谋推开门道:“赵连长,起来一下,军分区保卫处的同志有话问你。”   保卫处的干事皱了皱眉:“你们的禁闭室都没有锁么?”   李参谋大大咧咧道:“条件有限啊,再说赵连长只是犯了错误,用不着锁。”   保卫干事冷冷看了他一眼,转向屋里的赵子铭:“赵子铭,你收拾一下,跟我们走。”   赵子铭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拍拍衣服:“去哪儿,干什么?”   “去了你就知道。”另一个干事不耐烦的答道。   这一刻,赵子铭心中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当年苏区政治部保卫处的人就是这样把父亲抓去的,屈辱、愤怒、仇恨、委屈的复杂感情瞬间充斥了他的内心,眼睛一瞪道:“少他妈来这套,老子无罪!”   保卫干事气得发抖,没见过这么毫无组织纪律的人,当即怒道:“有没有罪,是组织决定的,不是你说了算的,你再这样,就把你绑起来。”   赵子铭道:“你敢绑我?你动老子一下试试。”   保卫干事腰带上有一支配枪,用红绸子包裹着放在皮套里,这就要掏枪,赵子铭岂能容他动作,一脚踢出去,小干事摔了个四仰八叉,另一人大惊失色,也要拔枪,早被栓柱在背后一闷棍打倒。   保卫干事气得大叫:“警卫连,快来人,抓反革命,抓叛徒。”   李参谋急死了:“老赵,你这是干啥?”   赵子铭气得太阳穴突突跳,冲李参谋一拱手道:“我知道上面有人一直看我不顺眼,这回是要借机整我,我得找叶雪峰把事儿说清楚。”说罢大踏步而去。   特务连依然是当年抗日救国军第十三路的老底子,队伍已经扩充到一个营的规模,但依然是独立连的编制,驻地就在附近,当赵子铭赶过去的时候,司令部警卫营已经赶到,双方正在对峙。   “谁敢动我的弟兄!”赵子铭大喝一声,走上前来,警卫营的战士都佩服他,一步步向后退。   关键时刻,叶雪峰赶到现场:“都把枪放下!”   警卫营战士先放下了枪,特务连的人却依然举着枪,他们都是短枪居多,毛瑟二十响平端着,歪戴帽子敞胸露怀,一副痞子相,军分区保卫处的俩干事气得直抖手:“这是哗变,还有没有组织纪律性可言。”   叶雪峰冷着脸道:“两位同志,请不要火上浇油好不好。”   两人毕竟级别不高,悻悻住了嘴。   叶雪峰道:“老赵,让同志们把枪放下。”   赵子铭一摆手,特务连的弟兄们这才放低枪口。   叶雪峰道:“老赵,你不要误会,组织上不过是进行例行问话,没有大事。”   赵子铭道:“妈的,这俩瘪犊子要绑老子,老子打日本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那儿和泥巴玩呢。”   两位干事怒火万丈,却不得不强压着,真激起哗变,他俩可担不起责任。   叶雪峰道:“同志们,没事了,都回去吧,老赵,你要是不放心,我陪你去军分区把事情说清楚。”   赵子铭想了想,脑子里闪过叶唯挺着肚子的样子,自己就要当爹了,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能闹事,于是点点头道:“好吧。”   一场危机化解,赵子铭在叶雪峰的陪同下来到军分区政治部,政治部主任姓马,一口湖北话,很热情的接待了他们,详细询问了赵子铭杀俘之事,做了记录之后说:“冒的事,杀的总归是日本鬼子撒,时间不早了,先住下,明天请示司令员之后,就把案子销了。”   当晚赵子铭就睡在招待所,条件还不错,次日早上见到叶雪峰,发现两眼通红,似乎没睡好的样子,问他昨晚干啥去,叶雪峰只是疲惫的笑笑,没说话。   政治部马主任继续和小赵谈话,他笑眯眯问道:“小赵同志,你似乎还有些问题没有交代。”   赵子铭道:“昨天不都说了么,宰了三个鬼子,再没别的了。”   “再想想。”马主任点上一支烟,依然笑容满面。   赵子铭冥思苦想一阵:“实在想不出,没事我先走了。”   马主任掐灭烟头:“你想不起来,我给你提个醒,来人呐,把东西拿进来。”   一个保卫干事提了个网兜进来,里面尽是炼乳、罐头、奶粉、糕点之类的东西。   赵子铭一推桌子站了起来,太阳穴突突的跳,他沉声质问:“你什么意思。”   这些营养品都是赵子铭带给叶唯的,竟然出现在马主任这里,说明叶唯也受到了调查,说不定已经被保卫部门羁押了。   “什么意思?那要问你了。”马主任又点燃一支烟,胸有成竹的看着赵子铭:“坐下!”   赵子铭恶狠狠瞪着他,慢慢坐下。   “你有严重的违纪问题,还有重大的经济问题,在军分区多住几天吧,什么时候把事情交代清楚,什么时候走。”马主任道。   赵子铭冷笑:“要是说不清楚呢。”   “那就军法审判,开除军籍,坐牢。”   “操你妈的,别以为说一嘴湖北话老子就不认识你,马家老六!你丫挺的敢动我!”赵子铭一拍桌子又站了起来。   房门突然打开,两个膀大腰圆的保卫战士冲了进来,扭住了赵子铭的胳膊。   赵子铭两条胳膊如同铁棍,纹丝不动,忽地发力一震,两个战士撞到了墙上,马主任想跑,被他一把拽了回来,钵盂大的拳头挥起来,雨点一般落下。   “住手!”门外传来叶雪峰的厉喝,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   赵子铭松了手,马主任如同烂泥般瘫在地上,一张脸变成了猪头,早已人事不省。   “姓马的故意整我,丫底子不正,他爹是北京城的恶霸,他也不是好东西,不信你就去访访。”赵子铭面对枪口毫不畏惧,昂然撞开叶雪峰,扬长而去,出门见院子里一匹神骏无比的白马,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也不管是谁的,解了缰绳骑了就走。   马夫在后面追着喊:“停下,那是余司令的马。”   第二十二章 一拍两散   赵子铭闯下了滔天大祸,把军分区政治部主任给打了,还把司令员的战马骑走了,他却跟没事人似的,跑到了卫生队去找叶唯。   叶唯怀孕六个月,还在坚持工作,见丈夫来了,顿时眼泪汪汪:“保卫处的人来过了,把你给的东西都收走了。”   赵子铭道:“我知道,一帮狗东西,我已经教训过了,你放心,万事有我在。”   叶唯道:“你可别惹祸,我害怕。”   赵子铭道:“我心里有数,换当年的脾气,早一枪崩了狗日的了,就把姓马的揍了一顿,没大事。”   白军医从屋里出来,听见他的话,大惊失色:“你把政治部马主任给打了,他可是大有来头的人,小赵,你的脾气咋就不能收敛收敛。”   赵子铭道:“狗操的玩意,当我认不出他来,早年北京城一个纨绔子弟,改头换面混进革命队伍,我还没检举揭发他呢,屁大点事,不就杀几个日本鬼子么,咬上老子了,还把我给媳妇弄来的炼乳罐头槽子糕都给抢去了,这口气,是个男人就咽不下。”   白玲叹口气:“你啊,早晚在这上面吃大亏。”   赵子铭若无其事,趴在叶唯肚皮上听:“咱儿子又闹腾了么。”   ……   军分区,党委会紧急召开,政治部马主任坚决要求严惩凶手赵子铭,说他的所作所为影响极其恶劣,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武长青说:“赵子铭的脾气是火爆了一些,但毕竟不是原则性的问题,我看就让他将功赎罪算了。”   马主任说:“武司令你不能护短啊,这样的害群之马留在队伍里有隐患的,保卫干事提审他的时候,特务连竟然有哗变的迹象,我看你们的政治思想工作还是极大的提高空间。”   武长青反问:“那依着你的意思,应该怎么严惩?”   马主任道:“决不姑息,军法审判,该枪毙的枪毙,该判刑的判刑。”   叶雪峰忽然道:“马主任,赵子铭为我军立下汗马功劳,如果不是他三刀六洞逼退国民党军,我们的根据地早就完了,他父亲赵大海同志死于肃反,所以他对保卫干部有些抵触情绪,他的爱人正在怀孕期间,从战利品中拿出一些来给孕妇补充营养,这是经过我同意的,说到底他的错误就是杀了几个鬼子而已,用的着上纲上线么!”   马主任道:“叶政委,我算是明白了,赵子铭都是被你们惯出来的,贵部只重军事,不抓思想工作,这个风气要不得,赵子铭杀的不是鬼子,而是放下武器的俘虏,优待俘虏的政策是中央定下来的,难道你要推翻么。”   军分区的余司令干咳一声发了言:“纵队是野战部队,特务连经常出入敌区,作风不泼辣一些是没办法和敌人作斗争的,当然了,思想工作还是要抓的,不然都成了骄兵悍将,就不是党指挥枪,而是枪指挥党了。”   高政委道:“我同意老余的看法,该表扬的要表扬,该处理的要处理,既要秉公办理,又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现在赵子铭的主要问题已经不是虐杀俘虏,而是殴打上级领导,军阀土匪习气严重,我就还是先把人提来控制再说,是杀一儆百,还是将功赎罪,要听取多方面的意见,毕竟赵子铭还是有功之臣嘛。”   余司令主管军事,高政委负责政治管理,他的话就是定锤音,军分区保卫处再次派出精干人员前去逮捕赵子铭。   ……   抓捕人员在纵队司令部警卫连的配合下包围了直属机关宿舍,可是冲进去一看,只有白玲和叶唯。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白玲披衣质问。   叶雪峰站了出来:“赵子铭犯了错误,我带他回去问话,你们知道他在哪里?”   “不知道。”白玲生硬的回答。   “你知道么?”叶雪峰转向叶唯。   “我……我也不知道。”叶唯低着头。   “你们先出去。”叶雪峰让战士们出去,拉了把椅子坐下,开始做思想工作,经过一个小时的劝说,叶唯终于告诉他,赵子铭在观音庙。   叶雪峰道:“我向你保证,子铭绝对不会有事,只要他配合组织调查,最多关禁闭写检查,如果一意孤行的话就不敢说了,所以希望你能配合。”   叶唯点点头:“我跟你们一起去。”   一行人来到观音庙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一片寂静,唯有踩在枯枝上细碎的脚步声,四周黑洞洞看不见人影,忽然一声唿哨,十几支手电筒同时打开,雪亮的光柱照的人睁不开眼,紧跟着是哗啦啦拉枪栓的声音,特务连早就埋伏在这里了。   “叶雪峰,你带人是来抓我的么?”赵子铭腰插双枪走了出来,身后小栓柱举着火把,背着卡宾枪和大刀,绑腿打到膝盖,看来早有防备。   叶雪峰以温和的语气让警卫连的战士们放下枪,上前说道:“子铭,你不要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本来只是很小的事情,你这样一闹,连我和武司令都保不住你,让同志们放下枪,你跟我回去把事情说清楚,认个错写个检查,就没事了。”   赵子铭道:“你别唬我,你们整人的那一套我不是没见识过,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们能把人整的生不如死,再说我哪儿错了,姓马的把我媳妇的营养品都抢去了,他还是人么!我揍他算轻的。”   叶雪峰道:“那你想怎么样?”   赵子铭道:“我不想怎么样,我干八路不图升官发财,就想打鬼子,过日子,你告诉姓马的,这事儿就算揭过,我不找他的麻烦,他也别来惹我。”   叶雪峰道:“子铭,你想的太简单了,你现在不是土匪武装,也不是抗日救国军,而是一名八路军的干部,是要受到纪律约束的,你这样做等同于叛变,是要受到党纪军纪的严肃处理的。”   赵子铭道:“你别给我说那些大道理,我就问你一句话,行,还是不行。”   叶雪峰坚定的摇摇头:“不行,你必须跟我走。”   “大哥,少跟他废话,打吧,大不了一拍两散,咱回抗日救国军去。”特务连的副连长老蔡气势汹汹道,他原是北泰铁路工人,和赵子铭相交多年,是过命的交情。   赵子铭顿时也动了这个念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他的手慢慢伸向了枪柄,打算杀出一条血路来。   警卫连的战士们感受到强烈的杀意,再次端起了枪,唯有叶雪峰昂首挺胸无所畏惧,气氛极其紧张,一触即发。   千钧一发之际,叶唯走了过来,抓住赵子铭的胳膊泪流满面:“别做傻事了,跟叶政委走,没事的,你不看我的面子,也要看孩子的面子,他还没出生不能没爹啊。”   赵子铭道:“小唯,你跟我走,咱不当八路了。”   叶唯毅然道:“我绝对不会离开八路军的,要走你一个人走。”说着冲他眨了眨眼。   赵子铭心中会意,媳妇挺着大肚子怕连累自己呢,留在医疗队,至少有白玲保护,暂时不会有事。   “老叶,我意已决,你不要拦我,兄弟一场,我不想见血。”赵子铭深吸一口气道。   叶雪峰点点头:“子铭,你是八头牛拉不回的倔脾气,我明白了,同志们!”   警卫连战士们全都举起了枪瞄准特务连。   “把枪放下,让开道路!”叶雪峰喝道。   警卫连战士本来就不想同室操戈,听到命令立刻闪开一条道路。   军分区保卫处的干事急眼了:“叶政委,你这是抗命!”   “闭嘴!”叶雪峰瞪眼呵斥。   “老叶,谢了。”赵子铭一抱拳。   “你可以走,但是特务连不能走,他们是八路军的战士,不是你的私兵。”叶雪峰面无表情道。   赵子铭也明白,如果把连队全拉走,叶雪峰和武长青没法承担这个责任,便痛快答应,回头对众位弟兄抱拳道:“弟兄们,八路容不下我,我先走了,你们好好干,多打鬼子,想我了就来找我喝酒。”   老蔡道:“大哥,我跟你走。”   赵子铭道:“你跟我走了,弟兄们咋办。”   老蔡便停住了脚步。   赵子铭转向叶雪峰道:“我姓赵的对得起八路军,你帮我给武司令带个话,就说以后有啥事情尽管招呼,我赵子铭和八路军的缘分尽了,再会吧。”   说罢脱掉军装,丢下军帽,昂首大踏步而去。   栓柱有样学样,也脱了军上衣摘了帽子狠狠一甩,跟赵子铭走了。   秋风呜咽,叶唯哭了起来,战士们也都低下了头,叶雪峰表情痛苦,下令道:“特务连回去休息,警卫连解除任务,小李,你把我绑起来送司令部。”   ……   赵子铭走了,特务连在三天后被解散,战士们分别编入其他连队,老蔡被降职为排长,而直接责任人叶雪峰被上级严厉批评,记大过一次。   不过事情并未就此结束,本来已经达成意向的美援变得遥遥无期,都说此事与赵子铭有关,人家可是陈子锟的侄儿,把他逼走,谁还给你援助。   江北特委介入此事,经认真调查研究,特委书记郑泽如决定撤销叶雪峰的处分,对工作方法方式不正确的马主任进行了批评教育。   叶雪峰收到消息后立刻去找赵子铭,希望能把他争取回来。   第二十三章 英雄之死   再见面的时候,赵子铭已经模样大变,头发留得老长,黑皮夹克,马裤皮靴,腰插双枪,威风凛凛,身边又聚集了十几个弟兄,依然打抗日救国军第十三路的旗号,就在南泰县近郊活动,专杀汉奸走狗,劫富济贫。   “子铭,回去吧,组织上决定恢复你的职务,另外考虑你的入党申请。”叶雪峰恳切的说道。   “好汉不走回头路,好马不吃回头草。”赵子铭道。   “你要为叶唯想想啊,小孩就要出生,你不在身边可不行。”叶雪峰道。   “没办法,大老爷们总不能守着老婆过一辈子,我有正事。”赵子铭毫不客气的拒绝。   外面传来喊声:“司令,人带来了。”一个蒙着头套的家伙被人牵了进来,摘掉头套,是个头发花白的白胖老头,穿一身绸缎衣服,神色倒还镇定。   “你就是陈官庄的老财陈嘉上?”赵子铭打量他两眼,冷声问道。   “正是老朽,你是何人,为何绑我?”老头面色不改。   “我就是赵子铭,前天我派人到你家里借枪,你非但不给还打伤我的弟兄,你这就是汉奸罪知道不,如今到我手里了,你还有啥说的。”赵子铭道。   老头挺硬气:“有种你就杀我,就怕你没这个胆子。”   赵子铭一摆手,手下将老头押了出去,一脚踢在膝盖弯,人跪在了门外一条沟旁。   “栓柱,你执行吧。”赵子铭很随意的下了命令。   栓柱拽出盒子炮,在腰带上蹭了一下上膛,走到老头身后抬手就是一枪,人立刻栽进了沟里,栓柱吹吹枪口硝烟,别回腰里,道:“叔,执行完了。”   叶雪峰大愕,这杀人也太随意了吧,他诚恳劝道:“子铭,你这是在破坏我党的统一战线政策,在八路军的时候我难道没给你讲过这些道理么,要团结一切力量抗日,你这样任意杀人,早晚会害了自己。”   赵子铭道:“我念书少,别给我整大道理,我就知道一条,不支持抗日的就是汉奸,就该杀,你好不容易来一趟,咱不说那些不痛快的,来人,准备酒菜!”   为了劝说赵子铭归队,叶雪峰留下喝酒,酒菜是镇上小酒馆送来的,八个凉八个热,酒是上好的透瓶香,赵子铭道:“掌柜的,多少钱?”   “赵司令见外了,一共是五十万块。”掌柜的陪着笑脸道。   “栓柱,给钱。”赵子铭毫不含糊。   栓柱拿了一叠印刷粗劣的钞票递过去,那饭馆老板竟然就接了,点头哈腰:“谢了,赵司令。”   国统区使用法币,日占区使用储备券,江北情况比较复杂,还多了共产党根据地发行的江北票以及陈子锟所部发行的关帝票,不过那都是以武力和经济为基础发行的货币,赵子铭不过十几个人,就敢发行钞票,这气魄够大的。   叶雪峰向赵子铭讨了一张票子仔细观察,这种钞票质地极差,居然是用草纸印的,图案古拙,是一个汉子骑着老虎,旁边有壹万圆的字样,背面盖着赵子铭的司令大印,还有钞票号码,貌似手写而成。   “这叫骑虎票子,我不是属虎的么,就弄了这么一个图,咋样,威风吧。”赵子铭道。   叶雪峰道:“合着这票子上骑老虎的是你啊,这钱……能用么?”   “这钱可顶用了,在南泰一带谁也不敢不收。”程栓柱骄傲道。   叶雪峰苦笑着摇摇头,他知道赵子铭和八路军越走越远了,怕是拉不回来的,但仍不想放弃最后的希望。   “子铭,跟我回去吧,部队需要你。”   赵子铭摆手:“不了,队伍上管得严,杀个鬼子都有人说三道四,我的性子不适合跟着别人干,就得自己当司令才行,你放心,我绝不会和你们作对,等打败了日本人,我就带着老婆孩子回北平去,买个四合院,过安生日子。”   “那好吧,我也不勉强你。”叶雪峰端起酒碗。“干!”   “干!”赵子铭也端起了海碗。   ……   过了几日,赵子铭接到一张请柬,马家庄有人娶媳妇,请他过去镇场子,这种事儿很常见,他欣然前往,喝的酩酊大醉,有人提议去城里泡澡,问他敢不敢去。   “操!县城老子平趟,有啥不敢去的。”赵子铭不屑道。   “算了,最近城里查得严,日本宪兵可不是吃素的,赵司令你的人头悬赏五万大洋哩,咱还是不去了吧。”有人劝道。   赵子铭本来就是个不信邪的,酒劲上来更加胆大:“屁!什么日本宪兵,在我眼里就是吊毛,去,剃头洗澡,一个不拉。”   一帮人就这样进城去了,先找了家剃头铺子坐下,老师傅帮他们松骨敲背,祖传的手艺不是盖的,一通敲敲打打,赵子铭就舒服的打起了鼾,睡着了。   众人见状,悄悄起来离去,剃头师傅将赵子铭的头发绑在椅子上,也出去了。   “醒醒,你的醒醒。”迷糊中的赵子铭被人唤醒,眼前是一张狰狞的面孔,呢子略帽上缀着黄星,日本人!   酒劲瞬间全消了,赵子铭伸手摸枪,两条胳膊都被绑住,连头都不能动,他头发长,被绑在沉重的剃头椅子上了。   见他醒来,日本人阴恻恻的笑了:“赵司令,我是日本宪兵队长桥本隆义,久仰你的大名,今天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赵子铭冷笑一声,双手发力,麻绳挣断,劈面给了桥本隆义一拳,打得他满脸花,背着椅子站起来向窗外跳去,剃头椅子沉重无比,功夫再好的汉子背着把椅子也跑不动,鬼子们忌惮他的武艺,早有准备,刚跳出来迎面就是一个石灰包,顿时看不见东西了。   赵子铭长啸一声,挥去椅子砸去,硬生生把一块头皮扯去,椅子砸到了一个侦缉队特务,但更多的人涌上来,用木棍乱打,赵子铭抢了一根木棍,闭着眼乱挥,打翻了数人,无奈眼不能视物,背上头上挨了几十下,气力不支倒了下去。   再度醒来,已经在宪兵队的牢房里了,精钢镣铐绑住手脚,桥本大尉亲自审讯:“赵司令,我钦佩你的英武,如果你交出八路军的情报,我不但放了你,还保荐你当南泰的治安军司令,你意下如何。”   “小鬼子,你做梦吧,老子就是死也不当汉奸。”赵子铭怒目圆睁,骂不绝口。   桥本隆义点头道:“果然是英雄,好吧,我就成全你。”   赵子铭被捕的消息迅速传出,江北各路豪杰震动,不管是八路军还是抗日救国军,都迅速作出反应,调动部队准备劫狱,北泰的日本驻军听说后指示桥本隆义,尽快处决,以免后患。   行刑那天,鬼子出动了一个中队在现场警戒,另外在城外埋伏了一个大队的兵力,防范有人劫法场。   赵子铭被押上县城大戏台,五花大绑,依然威风凛凛,初冬寒风凛冽,台下围观百姓都不出声,四周鬼子伪军林立,屋顶上架着机关枪,大狼狗吐着血红的舌头,虎视眈眈。   “赵司令,唱一个。”不知道是谁在下面鼓噪。   赵子铭干咳一声开始唱戏:“长坂坡,赵子龙,杀的曹兵个个逃……”台下一片叫好。   “脑袋掉了碗大的疤,老子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赵子铭仰天长啸,豪气万丈。   台下人群中的栓柱早已泪流满面,赵子铭被抓之后,弟兄们就都鸟兽散,去求抗日救国军和八路军,一个个嘴上说的好听,动真格的就都歇了,今天来劫法场的,就只有他自己一个。   赵子铭继续大喊:“爹,我对得起咱赵家的列祖列宗,没给您老人家丢脸,过会咱爷们就相聚了,来世再做父子!”   台下又是一阵叫好,赵子铭的名声远扬,今天见到真人,果然是条硬汉。   赵子铭接着喊:“小唯妹子,我对不住你,你跟了我,就没过几天安生日子,我死以后,你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儿子,爹对不住你,你还没生下来,爹就走了,没办法,爹不能当孬种啊。”   台下叫好声稀疏下来,有人已经潸然泪下。   赵子铭被石灰打瞎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栓柱,别干傻事,叔已经不中用了,别把你折进去。”他虽然看不清东西,但却能感受到,栓柱就在台下。   人群中的程栓柱强忍着泪水,一言不发。   桥本隆义铁板一样的面孔流露出一丝敬佩,他脱掉呢子制服上衣,只穿着白衬衣,拿着军刀走上台去,宣读了赵子铭的罪状,翻译官在一旁草草翻了一遍,无非是破坏大东亚共荣之类的罪名。   “赵司令,我敬佩你的英勇,所以让你死的体面些,一般人都是枪毙,对你特殊照顾,以武士的规格来将你斩首,我亲自行刑,我的刀很快,你不要担心。”   桥本隆义的中国话说的很好,赵子铭一点头:“好,那就谢了。”   桥本缓缓拔出军刀,翻译官端来一碗酒,他顺着刀刃倒下,清洗了刀锋,赵子铭叫道:“好酒,好刀!”   “赵司令,请你跪下。”桥本隆义说。   “那不行,我不能跪着死。”赵子铭摇摇头。   “你不跪下,我不好下刀。”   “哦,那我坐下吧。”赵子铭盘腿坐下,气沉丹田叫了一嗓子:“老少爷们,都看清楚了!咱们十八年后再相见!”   桥本隆义是剑道高手,他双手挥刀一拧身子,刀光闪过,赵子铭的大好头颅飞出去老远,腔子里的血喷出一丈多高。   “好快的刀,痛快!”被斩下的首级犹自嚷道。   ……   八路军卫生队,叶唯正在为伤员量体温,忽然一阵剧痛袭来,众人急忙把她扶进手术室,把白玲找来,一看是羊水破了,孩子要早产,忙碌了两个小时,婴儿终于降生,是个健康的男孩。   叶唯躺在床上,满脸的幸福无以复加,逗弄着婴儿对白玲道:“白姐,是儿子哎,子铭知道一定很高兴,这个死鬼,还不知道在哪儿呢,叶政委派人去找了么?”   白玲把脸扭过去,眼泪夺眶而出,低声道:“已经派人去找了。”   今天,是赵子铭行刑的日子,大家都瞒着叶唯不敢让她知道。   第二十四章 猎头   赵子铭被斩首的时候,程栓柱一度想拔枪救人,可是一双有力的大手攥住了他的胳膊,抬头一看,是叶雪峰。   叶雪峰穿着便装,戴了一顶大斗笠,他缓缓的摇头,示意栓柱不要轻举妄动,鬼子设下埋伏就为引劫法场的好汉们上钩,城外更是布置了大队人马,就算拉来八路军一个团也无能为力,救不出赵子铭不说,还要搭进去很多战友的性命。   程栓柱急得两眼冒火,叶雪峰低声道:“你死了谁给他报仇?”   一句话浇灭了他冲动的火焰,是啊,日本人严阵以待,现在冲上去就是一块死,正中敌人奸计,那些设计坑害赵司令的狗汉奸就要逍遥法外了,栓柱恨恨地松开了枪柄,两眼瞪得溜圆,记住台上每一个人的面孔,他要报仇,给叔报仇雪恨!   赵子铭的头颅被装进筐子吊上了旗杆示众,尸身用草席一卷丢到野外,有几个本县绅士提议捐口棺材把人埋了,可陈官庄的陈大少不同意,他爹是被赵子铭杀的,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说要让野狗把土匪的尸体吃了才解恨。   看热闹的人一哄而散,各回各家。   当夜,月黑风高,寒风刮得象刀子一样,在旗杆下看守的几个伪军躲到一旁小屋里烤火,一个伪军出来小便,顺便抬头一看,脑袋还在,没丢。   可是第二天早上再看的时候,筐子里的脑袋已经换了人,变成了陈大少,又有人报案,说剃头铺的老王被人杀了,头皮都被揭掉了,死状甚惨。   一时间县城风声鹤唳,说是赵子铭的魂魄回来复仇了,桥本大尉不信邪,亲自带人调查案件,却一无所获。   回到驻地,上司的嘉奖令到了,因捕杀抗日分子有功,桥本隆义被晋升为宪兵少佐,并被授予调动南泰驻军的权力。   ……   八路军驻地,叶唯躺在床上坐月子,忽然门开了,进来的却不是赵子铭,而是叶雪峰。   “子铭呢,没跟你一块儿来?”叶唯看看他身后,有些不甘心。   “子铭去上海执行任务了,要不了多久就能回来。”叶雪峰勉强笑道。   “执行什么任务连老婆孩子都不顾了,真是的,这人最没良心了。”叶唯抱怨着,不过看到躺在身边的小襁褓,心情就好了,“乖乖,喊叔叔。”   “孩子真乖,长的象子铭,不过眼睛象你。”叶雪峰将一篮子鸡蛋放在桌上,逗了逗孩子,看看手表:“我下午还有个会,先走了,白医生,你照顾好小叶。”   “我送送你。”白玲送叶雪峰出来,到走廊里低声询问:“怎么样?”   叶雪峰道:“我把他的遗物也整理了一下,除了几件衣服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他家在北平,千山万水的也没法报丧,你看小唯这边什么时候情绪能稳定下来?”   白玲道:“正在坐月子的女人经不起打击的,突然一个噩耗下来,怕是要留下病根的,等等吧。”   “也只能这样了。”叶雪峰掏出烟来想点燃,擦了几次火柴都没擦着,他的手在发抖,想到叶唯孤儿寡母以后的日子,就心如刀绞一般。   “子铭他……”微弱的声音传来,叶雪峰和白玲回过头去,只见叶唯扶着门站着,嘴唇苍白,眼中尽是绝望,正慢慢往下滑。   白玲急忙冲了过去扶住叶唯,叶雪峰徒劳的解释:“没事,子铭没事。”   “我已经听见了,子铭抛下我们娘俩走了。”叶唯出奇的镇静,一滴眼泪都没掉,但是眼神空洞,看起来更让人担心。   白玲把她扶到床上:“小唯,想开点,人死不能复生,孩子还小,全指望你了,你可不能倒下。”   叶唯道:“我承受的住,战争期间这种事情多了,不差我一个,没事,你们忙你们的。”   她越是这样,大家越是难过,叶雪峰道:“小唯,子铭的父亲是我的义父,我俩相交多年情同手足,从今以后,你们娘俩我来照顾。”   叶唯只是淡淡点头:“谢谢了,叶政委。”   此刻她还不知道,将来叶雪峰终生未娶,只为信守这一句承诺。   ……   南泰县依然笼罩在恐怖之中,参与设计捕拿赵子铭的人陆续离奇死去,死的一个比一个惨,就算是躲在深宅大院里也没用。   为此桥本少佐很头疼,但却无计可施,对方极其机智,身手利落,如同一只狡诈的独狼,他数次设伏都被对方识破,自己的一举一动似乎都在对方掌握之中。   “他不是狼,更像是猎人,而我就是他的终极猎物。”桥本少佐终于明白了。   宪兵队位于南泰老县衙大院内,是一栋民国二十五年建成的两层小楼,日军进驻以后重新装潢,铺了木地板和榻榻米,能让士兵在异国他乡感受到一丝家乡的温暖。   电话线经常被游击队割断,南泰和北泰之间的联系要靠通信兵,桥本少佐写了一份手令,按了按桌上的铃铛,想把勤务兵叫进来,可是半天没人回应。   桥本不耐烦的走了出去,发现自己的勤务兵小野俊正坐在角落拿小刀削着什么,神情极其专注,仿佛忘却世间一切,顿时大怒,骂了一声八嘎,勤务兵急忙跳起来敬礼,一只手藏在身后。   “小野君,你手里拿的什么?”桥本隆义皱起眉头,厉声喝道。   宪兵一等兵小野俊迟疑着拿出一个木刻的火车头来,还未完工,手艺挺不错,据说这家伙在入伍之前是个木匠,本来分配到步兵部队,后来不知咋地就当了宪兵,桥本曾经问过他,小野君,你为什么当宪兵?他说,步兵每月只有八日元零八十钱的军饷,宪兵每月有一百日元,当然要努力当一名宪兵了,这种不正确的态度让少佐很是不满。   桥本隆义将火车头踩在脚下,用力践踏,脸色铁青的质问:“混蛋,你知道目前的严峻形势么,还有闲情逸致搞木刻!”   小野俊不敢顶嘴,不住点头:“哈伊,哈伊。”   木头火车被踩成碎片,桥本隆义还不解气,劈脸给了小野俊四个耳光,打得他东倒西歪,依然站直了:“哈伊!”   发完了脾气,桥本隆义继续往前走,忽然想起一件事,停下脚步道:“小野,听说你老婆怀孕很久了。”   “哈伊,我昨天接到家书,老婆给我生了一个儿子。”鼻青脸肿的小野俊脸上居然洋溢起幸福来。   “这样啊,名字取了没有?”   “想好了,就叫耕作。”   桥本隆义明白了,那小火车是小野俊给刚出世的儿子预备的,心中略有愧疚。   “把这份命令送到北泰司令部去。”桥本递上命令,小野俊毕恭毕敬接过,出门骑上摩托车走了。   桥本隆义回了办公室,从书架上拿下一个精致的铁质火车头模型来,这是他的父亲老桥本在南满铁路株式会社担任路警队长的时候买的,把玩一番后,他准备将这个东西送给小野俊的儿子。   可是小野俊这一去再也没有回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桥本隆义亲自侦查了现场,终于在公路边的树林里发现了小野俊骑的摩托车,人大概已经死了。   连宪兵的安全都得不到保证,桥本少佐简直气得发疯,宣布全城戒严,四下搜捕,抓了上百人严刑逼供,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终于得到一条线索,屡屡作案的可能是赵子铭的贴身护兵,一个猎人的儿子。   桥本隆义是中国通,知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道理,对方神龙不见首尾,根本没法捉拿,况且战局僵持,自己只是个宪兵军官,又不是野战部队指挥官,无法发起大规模请教,只能静待时机,报仇雪耻。   他在等待,程栓柱也在等待,大青山里的年轻猎人沉得住气。   赵子铭的首级和遗体都被栓柱请回了老家程家寨,就在当初他们爷俩一起练武的地方掩埋起来,那些暗算他的鼠辈被一一处决后也都用人头祭奠了赵司令在天之灵,不过始终还欠一颗人头,就是桥本隆义的首级。   程栓柱一直盯着宪兵队,一个日本宪兵骑着摩托车去送信,被他打了伏击一枪撂倒,故意没打死,只是打伤了一条腿。   那家伙又矮又瘦,还带副眼镜,乍一看像个教书的,不过胳膊上带着白底红字的宪兵袖章,这帮货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绝不能被外貌欺骗,栓柱将宪兵嘴堵上,跟捆野猪一样捆了个结结实实,硬是走了几十里山路背回了赵司令坟前,他要活人献祭。   那家伙吓得瑟瑟发抖,泣不成声,喋喋不休的嘟囔着什么,栓柱才不听他啰嗦,抄起鬼头大刀,一倒砍下去,小鬼子人头乱滚,污血满地,栓柱一不做二不休,用匕首把他的军装剥开,想要掏心的时候却发现了一个化学夹子,打开一看,里面是张照片,穿便装的鬼子和一个温和的妇人合影,大概是他老婆吧。   栓柱最终没掏他的心,而是把他摆在了赵司令坟前,让他谢罪守灵。   第二十五章 屠村   赵子铭牺牲的时候,陈子锟还在重庆忙的不可开交,蒋介石和史迪威之间矛盾日深,几乎达到水火不容的地步,美国逼迫云南远征军进攻缅北,又不予物资支援,蒋介石强硬反击,声称美国之做法有违同盟之道,中国对在华美军之费用将不再负担,中美关系频临破裂。   罗斯福给了陈子锟一个美军准将的军衔,就是想让他充当蒋介石与史迪威之间的缓冲桥梁,夹缝中做人的滋味很难过,况且陈子锟本来就不是那种八面玲珑之辈,协调工作难以为继,美援物资骤减,那还有多余的去武装江北八路军。   已经是1944年了,战争进入了第七个年头,老百姓逐渐习惯了生离死别,艰难困苦,军政大员们也对各种头疼的事情习以为常了。   几个月来,苏联的触手伸到新疆各个角落,据说要把新疆变成加盟国;甘肃回人暴动,号称西北各民族抗日救国军,剧中五六万,波及二十余县城,刚被平息,四川、西康又有造反;河南大饥荒,饿死百万人;延安方面与美国人眉来眼去,满口民主自由,要搞联合政府,偌大一个中国,就如同千疮百孔的大船,在惊涛骇浪中艰难前行。   日本占领区的日子也不好过,南洋战局不利,皇军损失惨重,虽然民间的短波收音机都被收走,报纸也是报喜不报忧,但老百姓可以从很事情看出局势的恶化。   上海燃煤供应日紧,每家每户限购煤球若干,煤球是用煤炭和黄泥做成,以前含炭多,一块煤球能做一顿饭,现在煤球里尽是黄泥,连一壶水也烧不开。   战争耗用大量钢铁资源,日本人虽然占了许多铁矿,但开采困难,运输困难,只好从大城市里搜集废铁,首当其中的就是上海,电车钢轨,铁质门窗,铁锅,甚至连抽屉把手也要征收,最先倒霉的是南市的电车轨道,被拆下来堆到码头上等待运回日本国内,可是一等就是半拉月,据说是轮船都被美国潜艇打沉了,没有船拿来运输废铁,捐献运动只得草草收场。   伪政府的官员们消息灵通的很,罪大恶极的抱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心理,整天醉生梦死,狂饮滥赌,赌场里彻夜笙歌,赌资都是美元黄金,手笔大的惊人,落水比较晚的,在汪政府中职位不算太高的人,早已开始联络重庆方面,争取弃暗投明。   众所周知,文化部燕次长和重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很多人托他的门路,想寻一张保证书,燕青羽也不含糊,找了个萝卜刻了一方国民党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只要拿出真金白银,就给一张委任状,证明此人系军统潜伏人员,一时间赚了个满坑满谷,金条装满一口大皮箱。   就连特高课的日本特务也来拜访,起初燕青羽吓了一跳,以为是来抓自己的,寒暄起来才知道,日本人也在筹划后路,免得战败之后无路可退,不过他没黄金美钞,手头值钱的只有一份名为“一号作战”的军事情报。   原来美国空军利用中国基地作战,已经严重影响到战局进展,汉口、新竹、海南岛的机场被炸,损失飞机无数,连第三飞行师团的中将师团长都被击落身亡,为摧毁美空军基地,大本营决定发动打通大陆交通线的作战行动,动员兵力数十万,规模空前强大。   燕青羽搜集情报的渠道多了去了,关于一号作战的事情他早有耳闻,这么大的军事行动完全不泄密是不可能的,不过如此详细的作战计划轻易到手未免太简单了些,且不管真假,先送回去再说,他将情报装在一麻包法币里面,用走私飞机运回了重庆。   战争打到这个地步,中日双方都精疲力竭,大规模的作战已很少见,经济战则占了主要地位,日军强制使用伪政府的储备票,使用法币者格杀勿论,留在沦陷区的无数法币一夜之间变成了废纸,而这种钞票在大后方还是通用的,于是日本人用废纸的价格收购法币,派特务去后方抢购物资,人为制造通货膨胀。   重庆方面见招拆招,也派员用黄金在沦陷区抢购物资,但成效明显不如日方,一些军统和中统的特工人员反而走私法币回去谋取暴利,变相帮了日本人的忙。   燕青羽也做收购钞票的业务,他是和军统之间联系的,沈开由于办事得力,已经被提拔为军统组长,军衔也升成上尉,每周都有一班飞机从沦陷区过来,满载收购的棉纱、药品、古玩玉器字画和成麻袋的法币。   沈开从麻包里翻出了一号作战的情报,急忙交到戴笠那儿,戴老板相当重视,亲自上报蒋委员长。   数月后,日军果然进犯,本该早做戒备的国军却一溃千里。   ……   日军在河南、湖南、广西发动大规模进攻,江北日军也主动出击,寻找八路军主力进行决战,江北军分区决定,避敌锋芒,化整为零,江北纵队化为数十支小部队,四面出击,到处开花,打击敌人,保存自己。   桥本隆义少佐终于等到了报仇的机会,他亲率一队宪兵,在一个大队的步兵协同下进山清剿抗日力量。   以往皇军在大青山地区多有损失,那是因为步兵不习惯山地作战,如今调来的这支部队非同一般,乃是台湾师团下属的山地步兵,兵员在台湾山区整训过,熟悉山地情况,更有一部分兵员是高砂族人,从小在大山里成长,爬山都不穿靴子,赤脚前进,到了大青山就跟回了家似的。   八路军一个连伏击了鬼子兵,却没收到预期效果,这些鬼子和以往的鬼子截然不同,在山地行走如飞,体力过人,迅速绕到八路军背后展开攻击,若不是指挥员当机立断撤退,搞不好要吃大亏。   初战告捷,桥本少佐很满意,但他的目标不是八路军,而是大青山深处的程家寨。   战争爆发以来,很多百姓携家带口逃入深山,程家寨收留了许多,人口暴涨,开垦山地种植苞谷,小日子过的其乐融融,因为地处深山老林,又有虎跳涧天险,所以不必担心什么。   凌晨,村里的狗突然狂吠起来,有人披衣出屋,只看到月光下无数黑影,当即大叫示警,村民们慌忙起床,一个汉子举着马灯想看看是不是八路军进村了,结果却看见日本膏药旗,吓得他丢下马灯狂奔:“乡亲们快跑,鬼子来了!”   还没跑出五步,一颗子弹穿透了他的身体,凄厉的惨叫如同彗星划破夜空,程家寨笼罩在恐怖之中,有猎户藏在屋里用火铳开枪,打倒了一名日军,立刻遭到机关枪扫射,几名日军冲进去用刺刀将猎户全家捅死。   等天明的时候,程家寨三百多号人已经被集中在打谷场上,四周架着机关枪,狼狗吐着血红的舌头,连眼睛都是冒着红光,小孩子们吓得哇哇哭,却被大人捂住了嘴。   桥本少佐慢条斯理的摘下白手套,跳上一张八仙桌,俯视着村民们开始讲话,先是皇道乐土、大东亚共荣圈之类的套话,然后话锋一转,提到了县城的多起惨案。   “据查,这是贵村的人所为,我今天到此,就是想请你们交出凶手。”   下面噤若寒蝉,没人敢言语。   “老乡,你说。”桥本指着一个白胡子老头道。   老头站了出来:“长官,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是谁干的您就抓谁去,俺们村都是良民,外面的事情不清楚。”   桥本冷笑:“良民?请问这些是什么?”   几个鬼子抱着一捆步枪过来,都是日式三八大盖,还是当年陈子锟赵子铭和程石一起伏击鬼子兵缴获的战利品,村民们拿来当猎枪用,子弹打光了就藏在家里,如今尽数被搜出,成了罪证。   老头昂然道:“兵荒马乱的,村子里有几把枪不算啥。”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刁民。”桥本少佐忽然拔刀,口中喝的一声,刀光闪过,老头肩胛处被劈开,人踉跄两下倒在地上。   人群中一阵骚动,几个年轻后生眼睛冒火,和日军警戒士兵厮打到了一处,桥本一挥手,机枪响了起来,惨呼和枪声混在一起,无数老弱妇孺倒在血泊中。   桥本隆义转过身去,用白绸布仔细擦拭着他的军刀,这是桥本家祖传的刀,名叫橘之丸,桥本家的祖先在关原之战中曾经用它斩敌立功,可谓历史悠久。   枪声响了很久才停下,士兵们走进血流成河的打谷场,用刺刀将没死的人捅死,十几个高砂族的士兵兴奋起来,将死人脑袋割下,又唱又跳,还将烈酒倒进脑袋的嘴里,从斩断的颈子下面接着带血的酒水痛饮。   “野蛮的生番。”桥本隆义嘀咕了一句,仔细将橘之丸放回刀鞘,高砂族的士兵有出草斩首的民族习俗,当年台湾雾社之乱,生番杀死数百日本人,费了很大周折才平息叛乱,而高砂族的勇武也给日本殖民者留下深刻印象,所以才在生番中征召了一批山地步兵,据说还有些生番加入了空挺队,在太平洋战场上为皇国效力呢,所以桥本少佐也不好过多指责他们。   他只是将一杯清酒洒在地上,淡淡道:“小野君,我为你报仇了,你可以瞑目了,你的妻儿,就交给我吧。”   第二十六章 诺曼底   日军将程家寨屠戮殆尽,鸡犬不留,房舍一把火烧光,苞谷地也烧成了白地,这才满意而归。   部队行进到虎跳涧的时候,忽然遭到猛烈火力打击,一颗子弹将大队长阁下击毙,部队群蛇无首,一时间乱了阵脚,桥本隆义在加入宪兵之前,曾在关东军里当过小队长,有丰富的基层野战部队指挥经验,他迅速接过指挥权,沉着冷静的下达命令,组织反击。   从交火声中可以分辨出起码敌人有五支掷弹筒在开火,轻机枪的短点射短促有力,桥本隆义知道遇上敌人精锐部队了,他让高砂族士兵迂回到后方去牵制敌军,等战斗打响后命令宪兵率先突围。   虎跳涧上有一座铁索桥,桥上铺着木板,人走在上面左右摇晃,看得见下面万丈深渊,由于桥太窄,只能容纳单人通过,桥本少佐让士兵们跑步通过,不要耽搁,第一个士兵飞速奔过,把铁索桥踩的乱晃,眼瞅就要抵达对岸,一枪飞来,士兵脑袋开花。   有狙击手!   此时此刻,一个狙击手也挡不住部队突围,在桥本少佐的催促下,士兵们猫着腰继续过桥,机枪和掷弹筒疯狂射击,但那个不知身处何处的狙击手依然一发一发的收割着生命,开始还专打脑袋,到后来也顾不上爆头了,身躯,胳膊腿,只要能打到的地方就不放过。   十分钟后,桥上已经堆满了尸体,没有一人踏上虎跳涧对岸的山崖,桥本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   他哪里知道,对面山头上,栓柱身后跟了一个班的兵,半个班帮他压子弹,半个班帮他拉枪栓,年轻的猎人只需端枪瞄准,扣动扳机,将一个个鬼子兵送进地狱。   栓柱心如冰封,父亲死了,赵叔死了,程家寨浓烟冲天,想必娘和乡亲们凶多吉少,此刻他没有时间悲伤,因为他是一个猎人,他是一个士兵,他要做的事情唯有猎杀这些闯到家园烧杀抢掠的野兽、强盗。   桥本隆义猛推一个士兵:“冲!”   那士兵瑟瑟发抖,憋了一阵子,忽然大叫一声,端着步枪猛地冲了出去,连蹦带跳冲上铁索桥,桥本少佐趴在草丛中端起了望远镜仔细观察对岸的动静,忽见火光一闪,桥上的士兵胸膛飙射血箭,仰天而倒。   “开火!”桥本指着远处大喝,掷弹筒和重机枪一起打过去,草叶四溅,乱石飞溅,栓柱中了一枚弹片,当即昏了过去,他一倒下,狙击队就丧失了一多半的战斗力,日军重整旗鼓,一鼓作气冲过了铁索桥。   ……   当栓柱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八路军野战医院里了,叶雪峰坐在床边关切的看着他:“栓柱,你躺了整整三天三夜啊。”   “鬼子消灭了么?”栓柱急切的问道。   叶雪峰摇摇头:“鬼子火力太强大,我们不能全歼敌人,被他们逃了,不过这一仗也打死了几十个敌人,算是为程家寨的乡亲们报仇了。”   叶唯走过来道:“栓儿,躺了这么久一定饿了,你想吃点啥?”   “婶子,我没本事,没杀了桥本。”栓柱羞愧无比。   “这回杀不了他,还有下回。”叶唯给他加油打气,自从赵子铭牺牲后她就变得成熟多了,工作照顾孩子两不耽误,整天忙的脚不沾地,就睡几个钟头,吃饭都是胡乱将就,让人看了心疼不已,大家知道,她这是借忙碌来驱走悲伤。   “咱们还有机会。”叶雪峰附和道。   老肖恩来给栓柱检查伤口,愈合的很好,基本上无大碍,他感慨道:“小伙子你健壮的象一头豹子,真是天生的战士。”   栓柱下了床,左顾右盼:“俺的枪呢?”   叶雪峰道:“栓柱,回来吧。”   栓柱沉默了一会,道:“不,俺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在队伍上不自由。”   叶雪峰道:“凭你一个人的力量是杀不了桥本的,有八路军帮你报仇,你何苦这么折腾自己。”   栓柱脾气极倔,一言不发,收拾东西蹒跚而去,拿着烤山芋回来的叶唯惊讶地问道:“栓儿,哪去?”   “打仗去。”栓柱的身影渐渐远去,六月的大青山,满眼都是映山红。   ……   五月底,陈子锟乘机抵达英国伦敦,作为中华民国军事观察员参与登陆法国的“霸王行动”。   这个月份在中国已经很热,但欧洲的气温却不高,再加上连日阴雨,让所有人心情烦躁不安,恨不得立刻放晴,杀奔法国。   作为盟军的高级观察员,陈子锟获准参加艾森豪威尔主持的军事会议,对作战部署有了一定了解,盟军动用数百主力战舰和数千架飞机,几十万兵力强渡英吉利海峡,登陆诺曼底,洗雪当年从敦刻尔克逃亡的耻辱。   整个战役规模之大,动用兵力和武器之多,令人惊叹不已,尤其是来自中国的陈子锟,简直为之折服,美国的军事力量实在是太强大了,短短两年间就生产出无数的军舰坦克飞机大炮,武装了几乎全部民主国家的军队,这些力量如果放在亚洲,岂不是摧枯拉朽一般,日本焉有还手之力。   六月五日下午,陈子锟带着他形影不离的勤务兵吉米怀特登上了一艘美国驱逐舰,本来艾森豪威尔为他预备的是一艘吨位大得多的战列舰,但陈子锟认为驱逐舰更便于接近海滩进行观察,所以才上了法兰克福号。   傍晚军舰离港,在大洋上整队,海风瑟瑟,夜空下的舰队气势磅礴,天上黑压压的机群飞过,那是满载伞兵的滑翔机,美军82师和101师奉命敌后空降,夺取重要桥梁要道,这些英勇的士兵中将会有许多人死在今晚。   黎明时分,舰队接近法国海岸线,远远的已经可以听见轰炸机狂轰滥炸德国人的大西洋壁垒的爆炸声,战列舰和巡洋舰的大口径舰炮也加入到对地支援的行列中来,炮口闪烁着巨大的橘红色膛口焰,声音震耳欲聋。   法兰克福号上,陈子锟拿起高倍望远镜看着远处的奥马哈海滩,这是盟军登陆点之一,无数登陆艇乘风破浪驶向海滩,距离海岸还有几十米的时候,舱门打开,步兵背着沉重的装备跳进海里,很多人还没爬上岸就被机枪打死,短短二十分钟,浅滩处的海水都变红了。   登陆部队没有任何进展,被压在海滩上任人宰割,德国人的MG42机关枪响个不停,声音如同撕裂麻布,可见射速之高,各种口径的平射炮、迫击炮在沙滩上炸起一团团血肉,而盟军没有任何可以反击的武器,坦克和装甲车大部分都被摧毁在登陆艇里,步兵丢盔卸甲,很多人手上连武器都没有。   进不能进,退不能退,成千上万小伙子命悬一线,陈子锟坐不住了,要求法兰克福号的舰长抵近射击,支援步兵。   舰长是个海军中校,他同样也很着急,但军舰不比登陆艇,可以驶到距离海滩很近的地方,只能隔着几海里隔靴搔痒的打两炮。   “必须再近一些,再近一些。”陈子锟在舰桥指挥室里大声催促,海军军官们不满的瞪着他,舰长更是不客气的拒绝:“对不起阁下,您无权命令我。”   陈子锟苦笑,自己只不过是军事观察员身份,就算拿出美军准将的资格来,也无法对海军发号施令,他旋即道:“好吧,请给我一条救生艇。”   舰长狐疑道:“阁下,你要作什么??”   “我要登陆,和小伙子们在一起。”陈子锟并不是开玩笑,他喝令吉米:“把钢盔戴上,还有我的步枪。”   “是!”吉米一溜烟跑回舱室,拿了两顶钢盔,一只珈蓝德步枪和一支卡宾枪,陈子锟戴上钢盔,勒上下颌带,将手榴弹挂上,哗啦一声拉了枪栓。   一帮海军军官都傻眼了,他们完全料不到一个中国人竟然有如此勇气。   “救生艇预备好了么?”陈子锟道。   舰长道:“将军,请等一等,我试着再向前靠近一些。”   海军军官们不再发牢骚抱怨,一个个表情严肃,传达重复着舰长的命令,法兰克福号径直向前,以搁浅的架势冲向了奥马哈海滩。   驱逐舰一直冲到距离海岸只有不到一公里的地方,轰的一炮,打掉了德军一座火力点,水兵们兴奋的嗷嗷叫,在舰长的指挥下,军舰侧向海滩,舰炮火力全开,以密集的炮火支援登陆步兵。   “干得好!”陈子锟挑起大拇指。   舰长回他一个胜利的手势。   在法兰克福号驱逐舰的带动下,更多的驱逐舰抵近射击,海滩形势大为好转,但仍无力发起进攻。   陈子锟依然坚持乘救生艇登陆,舰长犹豫一下还是答应了他,并派四名水手给他划桨,橡皮艇投入水中,一行人攀着绳索下来,陈子锟正低头检查步枪,忽听上面一声喊:“将军!”   抬头看去,几名水手郑重向他行军礼。   陈子锟将右手举到钢盔檐处,潇洒的向前一挥。   在驱逐舰的火力掩护下,救生艇冲到了岸边,陈子锟趟着齐膝盖的海水走到岸上,他的到来令海滩上苦苦挣扎的步兵们为之一振。   因为他的M1钢盔上有一颗闪耀的将星。   第二十七章 D日   奥马哈海滩上有游骑兵八个连,还有陆军29师的装甲兵和步兵、工兵等多个单位,冲下登陆艇的时候部队遭到德军岸防火力的极大杀伤,很多军官当场阵亡,部队建制都乱了,各单位的士兵混在一起,趴在沙滩上忍受着炙热的弹雨从头上飞过。   陈子锟跳下救生艇的时候,让那四个水手划回驱逐舰,可水手们却表示要跟随将军一起作战,看他们年轻而坚决的面庞,陈子锟大为感动,点点头:“OK。”   海滩上尽是死人,海水里也漂浮着尸体,脚下时不时会踩到东西。   那是背负着四十公斤装备淹死的士兵,陈子锟深一脚浅一脚上了岸,吉米紧跟在他身后,那四个水兵很机灵的各自从尸体身上拿起武器和弹药,拱卫在将军周围。   陈子锟看到一个通讯兵趴在沙滩上,手里拿着一台SCR-536步谈机似乎正讲着什么,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小伙子,帮我联系一下……”   通讯兵脑袋一歪,露出脖颈上的弹孔,原来早就死了,一双眼睛依然无神的瞪着天空。   陈子锟轻抚他的眼皮,将步谈机拿下抛给吉米:“帮我联系海滩上的指挥官。”   吉米抱着步谈机开始咋呼,陈子锟蹲在一架铁轨焊成的路障后面,仔细观察岸防工事。   海滩上有无数障碍物,铁轨拒马以及水泥墩子,这是阻止坦克登陆的路障,后面是一道铁丝网,想必沙滩下的地雷也不在少数,轻装步兵被铁丝网阻滞,将会遭到机枪火力的压制,再往后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屏障,混凝土浇灌的机枪暗堡、火力点、战壕密布,正不停喷射着火蛇,德国人经营多年,弹药储备充裕,想靠人命往上填怕是不能奏效。   目前登陆部队被压在海滩上,几乎是暴露在火力之下,任人宰杀,陈子锟心急如焚,忽然看到侧前方有一辆谢尔曼坦克,履带被打断,炮口无力低垂,舱盖打开,再看旁边,几个穿装甲兵夹克的士兵倒伏在地,已经阵亡。   陈子锟冲坦克指了指,一个箭步跃出去,吉米紧随其后,海滩上遍布残肢断体,到处血糊糊一片,从没打过仗的吉米吓得小脸刷白,经历过淞沪会战与北泰保卫战的陈子锟却丝毫无惧,反而肾上腺素上升,精神高度集中,战术动作标准利索,看起来不像是一位将军,而是精锐步兵。   “嗨,快看,是一位将军。”   趴在海滩上的一个中士拍了拍他同伴的钢盔,指着陈子锟道,这群士兵被机关枪压制在这儿已经一个小时了,一英寸都没前进,此刻看到一位将军亲临一线,士兵们顿时兴奋起来。   陈子锟戴着缀将星的钢盔,穿飞行员A2皮夹克,伞兵皮靴,手持步枪冲锋在前,德国人的机枪在他周围打起一串串烟尘,就是打不到人,美国大兵们嗷嗷怪叫着,自发地举枪为将军掩护,更有七八个英勇的士兵跟在将军身后向坦克冲去。   当看到陈子锟钻进那辆谢尔曼坦克的时候,沉寂已久的海滩一隅竟然响起了欢呼声和口哨声。   德国人的火力都集中在这辆瘫痪的谢尔曼上,机关枪子弹打得装甲板叮当作响,如同暴雨下的铁皮屋顶,37毫米反坦克炮也开始轰击,不过这种口径的炮弹对付装甲车还行,却打不穿谢尔曼的钢板。   陈子锟曾经驾驶过美造克里斯蒂快速坦克,对装甲兵的行当驾轻就熟,他摸索一番就掌握了这门75MM坦克炮的操作,此时一名水手爬进了坦克,他说:“将军,我叫汤米,在驱逐舰上是炮手,我来帮您装弹。”   一颗穿甲弹填进了炮膛,陈子锟瞄了一会,果断击发,一直在咆哮的MG42机枪火力点顿时哑巴了,再来一发,一门反坦克炮也被击毁。   不过陈子锟的好运气也到了头,更大口径的加农炮加入到对他的围剿之中,而且这些大炮都是安装在极坚固的混凝土工事里的,坦克炮根本无能为力,一炮打来,谢尔曼周围弹片横飞,若是命中的话就会变成一摊肉泥。   正在危急时刻,一阵弹雨袭来,敌炮顿时哑火,陈子锟心有余悸,急忙爬出坦克,但见远处海面上法兰克福号驱逐舰炮口余烟袅袅。   岸防火力大大降低,登陆部队趁机冲锋,在付出一定伤亡后冲到敌人火力死角,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医护兵忙着给伤员注射吗啡,包扎伤口,随军牧师给重伤员做临死前的祷告,陈子锟问吉米:“联系好了么?”   吉米道:“是,将军,奥马哈海滩上您军衔最高,这些部队现在听你指挥。”   环顾四周,不知何时已经聚拢了一帮军官,有游骑兵的,也有29师的,大都是年轻的尉官,正期待着自己的命令。   这让陈子锟有些意外,如果是在中国军队里,一个外来的指挥官想命令本地军队无异于痴人说梦,大多部队兵为将有,还处于封建时期军队性质,而美军则是谁军衔高听谁的。   陈子锟身材高大,鼻梁挺直,和西方人固有思维中的中国人截然不同,再加上他英语娴熟,身先士卒,又是准将军衔,自然赢得了大家的尊敬与服从。   “好吧,大家听我指挥,收集武器弹药和一些有用的东西,有工兵么,我需要很多爆破筒和炸药导火索起爆器之类的东西,还要烟雾弹。”陈子锟指着远处被舰炮轰击的混凝土工事底部裂缝,“在那儿爆破,能打开一条突破口。”   数枚烟雾弹炸开,烟雾弥漫遮住视线,一名工兵拖着连在一起的爆破筒冲向工事,忽然一阵风吹散烟雾,十几米高的工事顶上机枪响起,工兵晃了晃倒在地上。   陈子锟端起伽蓝德步枪,砰的一枪,机枪手栽了下来,趁着这个空当,又一名工兵冲了上去,将爆破筒前移了几米,被上面丢下来的手榴弹炸死。   短短一段距离,付出了五条性命才将爆破筒安放到位,又有十几包TNT炸药被塞进空隙,电线拖了过来,一名上尉将起爆器送到陈子锟手中:“将军。”   陈子锟会意,猛然按下起爆器,剧烈的爆炸震天动地,士兵们蹲在地上捂住耳朵张大嘴巴,碎石砸在钢盔上当当乱响,尘埃还没散尽,陈子锟站起来大喊:“冲啊。”   潮水一般的士兵涌进了缺口,德国人的机枪依然在疯狂扫射,但作用已经不大,美军冲进了防线,开始大肆屠戮守军,用手榴弹、冲锋枪和火焰喷射器挨个清扫碉堡。   这回陈子锟并没有身先士卒,他现在是一线指挥官,身边跟着一群军官和通讯兵,无线电话筒递过来,通讯兵毕恭毕敬道:“将军,艾森豪威尔将军要和您通话。”   “艾克,我们已经打开了缺口。”陈子锟拿着话筒,意气风发。   艾森豪威尔向他表示了祝贺,并且建议他留在原地,由美军一个师长过去接替指挥任务。   毕竟越俎代庖不能太久,陈子锟欣然同意,不过还是带着他的临时指挥班子到德国人的防线上去瞅瞅战果。   据说大西洋壁垒的设计者是隆美尔,这条防线果然惊人,耗用水泥钢材无数,暗藏大量机枪火炮掩体,甚至还有305口径的巨炮堡垒,简直就是铜墙铁壁,得亏是美国人来进攻,换了别家,一百年也打不下来。   陈子锟无限感慨,如果中国有如此强大的物力,在淞沪会战时修建防线,日本人一定碰个头破血流,无功而返,不过再一想,以国军的指挥能力,防线实力要大打折扣,最后怕是都便宜了日本人,就像当初清末的旅顺口基地一样。   正想着,忽然一颗子弹打来,他就觉得头部被一列火车撞上,顿时天旋地转,啥也不知道了。   军官们都慌了,摘下他的钢盔,陈子锟头上鲜血淋漓,人事不省。   “医护兵!”声嘶力竭的喊声回荡在奥马哈海滩。   ……   陈子锟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船的病床上,吉米在身边伺候,他支起身子,拿起自己的钢盔,只见上面一个洞,角度再偏差一点,脑壳就要变成烂西瓜了。   “我躺了多久?”陈子锟问道,摸摸自己脑袋,被缠上了一圈绷带,不过并无大碍。   “嗯……不到一小时,军医说是轻微外伤加脑震荡。”吉米看看手表道。   陈子锟立刻下床来到甲板上,战斗还在继续,远处的海岸线上浓烟滚滚,战斗机在头顶呼啸而过,海面上的战列舰每隔几分钟就怒吼一次,无数的运输船和登陆艇如过江之鲫般涌向诺曼底。   “这才是真正的战争啊。”陈子锟感叹道,几十万人万众一心共赴战场,这场登陆战的规模可谓空前,但未必绝后,只怕日后人类战争的场面会更加壮观。   诺曼底登陆战持续三日,终于全面攻克德军防线,建立了滩头阵地,装甲部队向法国内陆挺进,而陈子锟却没有机会领略法兰西风情,他接到华盛顿的命令,要迅速赶回中国去办一件重要的事情。   美国人终于决定派出代表团正式访问延安了。   第二十八章 延安   七月,陕北延安机场,C47运输机缓缓降落,穿着美国陆军军便服的旅客们下了飞机,举目四望,黄土高原的壮美景色令人心胸豁然开朗,尤其是这些在雾都重庆生活过一段时间的美国军人来说。   “这儿让我想到科罗拉多。”美军观察组包瑞德上校这样说,本来是代表团规格,被蒋委员长改成了观察组,这才得以成行。   陈子锟第一次来延安,此前他读过埃德加斯诺的《红星照耀中国》对这儿初步的了解,但距离斯诺访问陕北已经过去了很多年,这里的变化应该很大。   延安机场是一座简陋的野战机场,八路军没有自己的飞机,建造这座机场的目的就是方便别人,跑道是土质压实的,修建时期巨大的石碾子还摆在旁边,远远的一群羊静静的吃草,放羊的少年抱着鞭子好奇的看着这些高鼻凹眼的洋人。   八路军仪仗队在机场列队迎接,没有军衔,没有皮靴和绶带,只有粗布军装和憨厚朴实的面孔,队形严整,士气高昂,看得出是一支纪律严明,战斗力很强的部队。   周恩来亲自前来迎接观察组,他的英语依然流利,和观察组成员一一亲切握手,轮到陈子锟的时候握的更久一些:“陈将军,又见面了,这回终于轮到我尽地主之谊了。”   陈子锟笑道:“客随主便,我们在飞机上都说好了,观察组和八路军同吃同住,不搞特殊化。”   周恩来爽朗大笑:“恐怕想特殊也特殊不了啊,延安可不比重庆,物资实在贫乏,招呼不周,还希望你们谅解。”   一番寒暄后,观察组一行人上了汽车,这是一辆破旧的带篷卡车,据说是延安唯一的汽车,道路尘土飞扬,弥漫着羊粪味,观察组的成员们却莫名兴奋,饶有兴致的观察着外面的景色。   机场边放羊的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山坡上,高亢的歌声回荡在苍茫大地之间: “骑白马,挎洋枪,三哥哥吃了八路军的粮,有心回家看姑娘,   呼儿嗨哟,   打日本也顾不上。三八枪,没盖盖,   八路军当兵的没太太,   待到那打下榆林城,呼儿嗨哟,一人一个女学生。”   陕北腔鼻音重,使馆秘书谢伟思听不懂,便问陈子锟这山歌表达的是什么含义。   陈子锟略想一下道:“这是农民在抒发对爱情的向往,他爱上了一个受过教育的女学生。”   谢伟思恍然大悟:“西方童话里不乏此类故事,园丁的儿子和公主之间的爱情,真是太浪漫了。”   “呼儿嗨哟,一人一个女学生……”歌声渐渐远去,汽车也抵达了杨家岭,八路军总部为远道而来的客人们预备了丰盛的饭菜,与重庆富丽堂皇的宴会厅不同的是,饭桌就摆在露天院子里,大树茂密,凉风习习,鸡犬相闻,饭菜飘香,让人有种宾主如归的感觉。   共产党的高级领导们就住在这儿,普通的窑洞,简陋的家具,连桌椅的规格也不一样,分明是四处拼凑来的,菜肴就是一般农家菜,不精致,但是分量很足。   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汉子走进院子,倒背着手,身边没有随从,穿着一件崭新的中山装,衣服上还有折叠的痕迹,院子里众人正忙碌,没人搭理他,他走到角落里坐着,拿出一支烟来点着,眯着眼看着满院子的客人,长着痣的嘴角浮起笑容。   这笑容陈子锟有些熟悉,当年在红楼图书馆,他的笑容带着年少轻狂和凌云壮志,如今却是睥睨天下和踌躇满志,他,就是毛润之。   “润之兄,还记得故人么?”陈子锟上前道。   毛泽东湖南乡音浓厚:“陈子锟,你我二十多年没见了。”   两人相视片刻,不约而同的爽朗大笑,二十年来天下纷争,两人天各一方虽未见面,却互有耳闻,今日得见,万般感慨尽在不言中。   陈子锟回头招呼包瑞德:“上校,这位就是毛泽东主席。”   包瑞德大为惊诧,在重庆参加宴会的时候,蒋介石入场要侍卫高声宣布,全场起立迎接,而毛泽东却是如此谦和随意,就像来串门的邻居一样。   开席了,大家各自落座,美军观察组被分在多张桌子上,延安的朋友们虽不懂英语,但彼此用手势交流,相谈甚欢,毛泽东和陈子锟、包瑞德坐一桌,谈笑风生,妙语连珠,可惜包瑞德不懂湖南话,丈二金刚莫不着头脑。   吃饭的时候,不知道哪位领导人家的孩子来了,在大人腿弯里钻来钻去,还有谁家的狗,摇着尾巴欢叫个不停,场面非常亲切而热闹。   坐在毛主席身边的是一位明眸皓齿的女子,穿着干净整洁的制服,话不多,笑容很灿烂,不时给主席夹菜,小鸟依人般,陈子锟一时间觉得似曾相识,但怎么也想不出在哪儿见过。   ……   美军观察组就下榻在窑洞里,陕北窑洞是在土坡上挖出的房子,冬暖夏凉,别具一格,延安的夜空,月朗星稀,空气纯净,比起烟雾缭绕的重庆,恍如另一个世界,这里没有高低贵贱,没有压迫抗争,宛如世外桃源,梦中的乌托邦。   白天,观察组参观了学校、机关、部队,和干部战士一起吃饭、上课、锻炼,抗大的学员们和美军一起打羽毛球,打扑克牌,彭德怀也来凑热闹,陈子锟曾看到《红星照耀中国》上说彭德怀是吃西瓜的冠军,开玩笑的提出来,老彭说,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现在不行了,抗大的学员们都比自己吃的多。   在延安的每一天,观察组的成员都被热情和友好所包围,共产党的高级干部们平易近人,丝毫没有架子,党的会议就在窑洞里召开,大家盘腿坐在炕上,抽本地卷的烟,吃花生和烤红薯,就像一家人。   包瑞德被朱德总司令拉去打猎,陈子锟和谢伟思来到毛主席的窑洞聊天,现在陈子锟才知道那个低眉顺眼的小女人竟然是主席的爱人,叫江青,她的国语说的很正宗,总显得有些羞涩的样子,坐的远远的帮主席缝补衣服。   今天毛主席没穿那件新中山装,而是一件旧衣服,他抽着纸烟侃侃而谈,对国际形势的了解令谢伟思震惊。   “中国共产党是民族的党,独立的党,绝不是任何组织的分支或者附庸,我们的目的,是打破国民党的一党专政,成立民主的联合政府,真正做到五权分立,实现孙中山先生的理想,把中国建成和美国一样民主自由富强的国家。”   “德国和日本必败,大战结束以后,欧洲和亚洲的势力格局将重新划分,英法元气大伤,风光不再,主宰世界的将会是苏美中,中国的崛起势不可挡,中国的和平必将成为东亚发展的基石,中国乱,则东亚乱,东亚乱,则世界乱。”   谢伟思频频点头,若有所思,陈子锟却开玩笑道:“说到联合政府,贵党可有信心击败当权的国民党,组阁治理国家。”   毛泽东道:“结束一党专政不是目的是手段,国民党结束北洋军阀统治,在历史上是有功的,但一切事务独揽于手,人才不能得以重用,良好建议不能得以实施,所谓民主在独裁之下唯有空名,只有允许各党派参政议政,大家互相监督,互相学习,共同进步,面对其他党派的有力竞争,国民党只会更加廉洁勤勉,而不会被削弱,所以结束一党独裁,实在是利国利民,千秋万代的大好事。”   陈子锟道:“润之兄所言甚是,甚是啊!”   毛泽东风轻云淡,将烟蒂掐灭在炕头,披衣下床:“我们出去走走。”   巍巍宝塔山,滚滚延河水,三人走在杨家岭的土路上,一边抽烟,一边畅谈天下大势,何其快哉。   “陈将军,我请你吃红烧肉,配上辣子和高粱米饭,那叫一个香啊,吃饱饭再来一跟边区生产的卷烟,快活似神仙哦。”毛泽东指着远方道,“那是南泥湾的方向,359旅在那边开荒种地,自给自足,根据地不但出产粮食,还有羊毛和烤烟,我们冬天都穿自己生产的呢子制服,国民党想封锁我们,掐我们的脖子,我看他们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谢伟思哈哈大笑,陈子锟却唯有苦笑,毕竟他现在代表的是国民党当局。   ……   延安的考察很快结束,观察组乘机离开陕北,临走前包瑞德上校感慨的说:“八路军给予美军的衷心合作和实际协助几乎是尽善尽美的。”   面对如此赞誉之词,八路军也予以热烈回应,八月中旬的《解放日报》发表社论,标题是《欢迎美军观察组的战友们》,据说战友们这个词是主席亲自修改加上的。   重庆依然是老样子,天气酷热,物价飞涨,不过由于中美空军的英勇奋战,日本轰炸机已经很久没有光临山城了。   陈子锟风尘仆仆回到家里,夏小青迎出来道:“你猜猜谁来了。”   “总不会是燕青羽从上海跑来了吧。”陈子锟道。   屋里传出熟悉的声音:“姐夫果然神机妙算,不过不光是我,还有一位老友也来了。”   随着话音,燕青羽和御竜王走了出来。   “陈桑,很久不见。”御竜王一鞠躬。   陈子锟赶紧回身关上门:“御先生,你来所为何事?”   御竜王开门见山道:“小矶国昭大将接替东条英机成为新的首相,我是奉了内阁的密令前来洽谈议和事宜的,日中和平系于将军一身,所以,拜托了。”   第二十九章 和谈   陈子锟得知御竜王的来意后并不惊讶,美军在太平洋战场连战连捷,盟军统帅麦克阿瑟上将即将收复菲律宾,日本人就像秋后的蚂蚱,蹦达不了几天了。   但他颇感奇怪的是,自918事变以来,中日战争持续了十几年,可谓血海深仇,日本人到底是怎样的奇葩脑袋,居然会在中国面临胜利之际前来和谈,当别人都是傻子么。   他还是很客气的接待了御竜王,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况且双方私下的交往颇多,各有所需,自然要以礼相待。   客厅里,四叶吊扇缓慢的转动着,空气潮湿而闷热,陈子锟道:“御先生,想必此番重庆之行,并非你的本意吧。”   御竜王道:“阁下何出此言,为帝国效力,是我的职责和荣誉。”   陈子锟道:“我印象中你是个聪明人,怎么也做起了傻事,此时和谈不觉得太晚了么?”   御竜王脸上浮起自信的笑容:“都说阁下睿智过人,我看也不过尔尔。”   “哦,此话怎讲?”   “阁下对当前战局了解多少?”   “呵呵,基本上全盘尽在我掌握中。”这话可不是陈子锟吹牛,他可以接触到中美最高层面的情报,和那些只能从报纸和广播中获取信息的老百姓不可同日而语。   御竜王冷笑:“是么,那么阁下可知道,一号作战在贵方提前得到情报的情况下依然获得大胜,皇军攻克郑州、长沙,摧毁江西境内美军机场,几十万中国军队望风而逃,一泻千里,就凭这样的战斗力,我就有和谈的资本。”   陈子锟道:“你说是豫湘桂作战么,我军将领机智不凡,知道你们气数已尽,故意诱敌深入,保存实力,亏你还号称中国通,这点都不明白么。”   御竜王无语,陈子锟这话都说的出,实在是厚颜无耻,他憋得没话说,低头猛抽烟,过了一会,脸色和缓过来,又道:“那么阁下可知道,日本元气尚在,本土还可以生产坦克、飞机、大炮,东南亚的油田出产丰富的石油和橡胶,大陆有充足的粮食和兵员,如果你们愿意继续打下去,我们也可以奉陪,只不过最后吃亏的还是你们。”   陈子锟道:“你说的都对,日本这些年来占了不少地盘,捞了不少好东西,但可惜的是你们是个岛国,不错,你们的资源还很丰富,可你们拿什么来运输?太平洋上到处都是美国人的军舰和飞机,潜艇都快开进东京湾了,没有海运能力,资源就是画饼充饥,猴子捞月,看着挺好,吃不到嘴里去。”   御竜王憋了一会,猛然站起,尽是不屑之色:“阁下,我不得不提醒你,大日本海军联合舰队没你说的这么不堪,我们是可以保卫太平洋,驱逐米国鬼畜的。”   “哦,拿什么驱逐,拿东洋刀么?”   “阁下!请注意你的言辞,虽然事关军事机密,但此刻我也不得不说了,联合舰队有两艘超级战列舰,满载排水量七万两千八百吨,有九座460毫米巨炮,装甲足有四米厚,什么鱼雷和炸弹都打不穿,炸不沉,海上无人匹敌,有大和武藏在,何惧米军。”   御竜王慷慨激昂的说出这番话来,气势足了许多,但陈子锟却只是摇头,一句话就把他憋回去了:“你们有足够的燃油么?”   见御竜王小脸铁青,陈子锟又道:“大和号吨位是够大,确实把我惊到,如果没猜错,这么庞大的军舰应该采用烧重油的蒸汽轮机,一次航程起码几千吨燃油,如今海运断绝,你们哪儿找油去,总不能改烧煤球和柴火吧。”   沉默了一阵,御竜王道:“海军的问题我们暂且不谈,阁下可知道,满洲国境内还有精锐关东军八十万,满洲物产丰富,有足够的煤炭、钢铁和粮食,军工系统也能完全满足需要,必要的时候日本将放弃本土,迁都满洲,继续作战,就凭贵军的能力,怕是一百年也收复不了满洲,别指望米国人,他们才不会为了中国打仗。”   陈子锟道:“御桑,当年日俄战争沙俄惨败,俄国人可记着这一箭之仇呢,对,美国人是不会参战,但俄国人会,他们只要一结束欧洲战事,立刻就会移师满洲,试问关东军可曾记得诺门罕?”   御竜王色变道:“阁下的意思就是不愿意和谈了?”   陈子锟道:“战争是你们发起的,现在说不打的也是你们,反怪别人没诚意,你们日本人的逻辑真是难以理解。”   御竜王知道今天是说不通了,叹气道:“确实,我也知道很难达成和平,但为了日中两国的人民,还是请您尽力关照,多谢了。”   陈子锟敷衍了几句,把御竜王打发了,留下燕青羽在家吃饭,临走前,御竜王意味深长的看了燕青羽一眼,似乎在交代什么。   果然,饭桌上燕青羽说了:“姐夫,御桑也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新首相刚上台,总要拿出点成绩才行,再说小矶国昭和御桑的父亲很有交情,这个忙你得帮。”   陈子锟悠悠道:“既然要求和,就要拿出点真金白银啊。”   燕青羽道:“没问题,只要能把和线搭上,钱好说,金条美钞随便你要。”   陈子锟又好气又好笑:“在汪政府当官当傻了吧你,我说的真金白银不是钱,是和谈的代价,日本人的底线你清楚么?”   燕青羽恍然大悟,想了想道:“说实话,日本人自己都是一头雾水,小矶国昭是预备役大将,人脉和威信甚至才能都不如东条英机,换他上台就是应急凑数罢了,日本高层的意见也不统一,但根据我对他们的了解,基本可以猜出他们的底线,那就是撤销南京伪政府,恢复到1937年的状态,保持满洲国的存在,华北充作缓冲地带。”   陈子锟冷笑:“就这?不把东四省、台湾、朝鲜、琉球吐出来,还想和谈,简直做梦,我都怀疑你们日本高层的脑壳里装的是不是大便。”   燕青羽忙道:“是他们,他们,日本高官的脑子里确实都是屎,一点不掺假,不过话说回来,御竜王说的还是有几分道理的,日本人虽在太平洋战场败的一塌糊涂,在中国战场上可没怎么吃大败仗,想彻底肃清他们得消耗不少人力物力,何苦来哉。”   陈子锟道:“除恶务尽,不然后患无穷,日本唯一的道路是无条件投降,当然现在尘埃还未落定,可以给御竜王一个面子,不一口回绝他。”   燕青羽道:“我心里有数。”   ……   此时此刻,御竜王正站在重庆中央大旅社的阳台上看星星,心中无限落寞,几年前在香港和谈,日方志得意满,占尽先机,现在风水轮流转,轮到日方乞和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大本营的那帮参谋们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占了朝鲜和台湾还不满足,还要拿下满洲,拿了满洲还不够,又要华北,结果到头来怕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御家是世袭贵族,不比那些草根阶级出身的鼠目寸光的军人,他那位子爵老爹深谋远虑,早已看到了五年、十年以后的事情,这场战争日本已经输了,为了将来在东亚不至于被中国完全压制,高层才发动了壹号作战,目的并非打通大陆交通线那么简单,而是用最后一口气尽量削弱国民党的实力,使得国共双方的差距没那么大,这样,战胜之后的中国就会陷入旷日持久的内战,无暇东顾,给日本留出喘息的时间。   夜幕下的重庆漆黑一片,战争还在继续,宵禁仍未解除,偶尔有大轿车驶过,雪亮的灯柱划破夜空,那都是非富即贵的大人物,可以无视宵禁令,这一点重庆倒是和上海一样。   一辆雪佛兰停在旅社楼下,车门打开,下来的是燕青羽,脚步有些虚浮,精神头却不错,甩了一叠钞票给司机,唱着小曲歪歪扭扭上来了。   御竜王无奈地摇摇头,燕青羽的底细他早就知道,这家伙是三面间谍,同时替共产党、重庆和日本人干活,游刃有余、不亦乐乎,钱可没少捞,本来按照计划,这样的危险分子是要秘密处决的,但事与愿违,日本频临战败的边缘,燕青羽的作用越来越大了,谁让他的姐夫是陈子锟的。   正想着,燕青羽带着一股酒气进了房间,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摇头晃脑道:“喝高了,好渴。”   见御竜王不动,他直接招呼道:“御桑,麻烦你给我倒杯水,谢谢。”   御竜王强忍怒火,给他倒了一杯水端过去,燕青羽却不喝,叼了一支烟在嘴上,捻了捻手指。   御竜王深深吸了一口气,擦着火柴帮他点了烟,问道:“谈的怎么样?”   燕青羽吐出一串烟圈,望着天花板道:“我姐夫说了,可以促成和谈,甚至可以帮日本和美国方面搭上线,这些都是小事一桩。”   “哦?”御竜王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和美国方面也能联系上么?”   “不过闲话一句而已,你知道,我姐夫深得罗斯福总统的赏识,和史迪威是二十多年的老友,和麦克阿瑟有师生之谊,和艾森豪威尔更是过命的交情,诺曼底就是他亲自带兵攻下来的,你说,还有他办不成的事儿么。”燕青羽吞云吐雾,不可一世,指着自己的肩膀道:   “这儿酸,给锤锤。”   第三十章 强弩之末   御竜王有些不悦,日本人最讲究尊卑贵贱,燕青羽和他虽然是朋友,但身份差距毕竟还在,不过碍于当前形势,他还是慢慢走到燕青羽身后帮他胡乱锤了两下。   “怎么,饭团没吃够?力气这么小。”燕青羽得寸进尺,居然呵斥起来。   御竜王便用上十成力气,两拳下去,咚咚作响,燕青羽倒吸一口凉气跳起来:“八嘎,你想打死人么。”   “好了燕桑,不要再闹了,你喝多了酒,快快回去睡觉吧。”御竜王强压怒火道。   燕青羽道:“今晚老子就睡在这了。”   御竜王勃然色变:“燕桑,你什么意思?”   燕青羽斜了他一眼:“去把屁股洗干净。”   “八嘎!”御竜王太阳穴突突地跳,终于按捺不住,挥拳打来,他是文弱书生,岂是燕青羽的对手,被按住手腕,四个大嘴巴就扇了过来,啪啪作响,嘴里腥甜。   御竜王怒极,使出全身力气一头撞过去,燕青羽轻而易举闪开,反在他屁股上摸了一把:“呵呵,挺翘的。”   “你疯了么,我要杀了你!”御竜王再度扑来,几番来回,连燕青羽的衣服都没碰到,却累的气喘吁吁,坐在地上休息了一会道:“燕桑,想不到你还有这种嗜好,我实在没办法伺奉你,不如回去之后我帮你找个美少年。”   燕青羽道:“其实你想把我先骗回上海,然后杀了我,对么?”   被猜中心思的御竜王苦笑一下:“果然瞒不住你,我是想杀了你,你竟敢侮辱我。”   燕青羽凑过去,鼻尖几乎顶着御竜王的鼻尖,眼睛紧紧盯着他。   御竜王感受到压迫,却纹丝不动,怒目对视。   燕青羽轻声道:“我不但要侮辱你,还要霸占你的老婆,杀你的爹娘,抢你的财产,让你的儿女认我做父亲,怎么样?生气了?来打我啊。”   御竜王再度暴起,抄起台灯砸去,燕青羽闪身避开,一脚踹在他后心上,御桑一头撞到墙上,额角流下鲜血,恶狠狠盯着燕青羽,半天没有说话。   忽然,燕青羽道:“御桑,我们和好吧。”   御竜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八嘎,你在说什么,你疯了么,说打就打,说和就和,你在戏弄我么?”   燕青羽道:“对啊,你们日本人难道不是想打就打,想和就和么?从甲午战争开始,哪次不是你们先挑事儿,把大清朝打得跪地求饶,赔钱割地,把大总统袁世凯逼得走投无路,答应卖国二十一条,把张学良的爹炸死了,转脸又忽悠人家说不许统一,弄了溥仪当儿皇帝,就跟你们日本人养的狗一样,南京杀了几十万人,重庆炸死几十万人,上海战死几十万人,御桑,我就轻轻欺负你一下,你都受不了,何况是这般血海之仇!”   御竜王恍然大悟,不禁感激涕零,燕青羽没疯,他在用实际行动教育自己,和谈是不会成功的。   “我的明白了,谢谢。”御竜王很郑重的鞠了一个躬。   ……   御竜王无功而返,搭乘飞机灰溜溜回上海去了。   本来按照夏小青的意思,让燕青羽不要回去了,但他却坚持回上海,说哪怕是龙潭虎穴也要回去,因为自己的责任在那里。   临走前,燕青羽将一个小皮箱交给了姐姐,说:“这是我的一些东西,帮我存着,如果我有不测,就捐给抗日阵亡烈士的遗属吧。”   飞机螺旋桨已经在转动,夏小青用力点头:“知道了。”   燕青羽按着礼帽,弯着腰跑向飞机,钻进舱门,运输机滑行一段距离后飞向东方,夏小青虽是江湖儿女,也读过圣贤书,此时不禁泪流满面,默念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呸呸呸。”   伸手去拎地上的皮箱,就夏小青的手劲居然没拎动,好奇之下打开一看,晃眼的金黄色,全是大条子!慌忙合上箱子,拖着回家了。   到家之后仔细一看,有打着花旗银行徽标的金砖,有民国财政部监铸的大条,也有钱庄私铸的小黄鱼,总共一千多两,饶是见惯大场面的夏小青也不禁咋舌。   燕青羽早年当电影明星的时候是赚了一些,可他好吃滥赌,还包养小明星,早吃干败尽了,在伪政府混了几年,居然攒了一千两金子,夏小青终于明白自己这个弟弟为什么不愿意留在重庆了。   这么容易捞的地方,换谁也舍不得走。   御竜王和燕青羽回到上海之后当然为了糊弄上级,他编造了一堆炫目的谎言,声称已经和重庆最高当局联系上,正在积极组织下一步会谈,依次向首相申请了一笔不菲的“机要费。”   又过了一个月,史迪威终于被解除了职务,此事也使得中美关系降到了冰点。   由于日本发动一号作战,国民党军损兵折将,丢掉大片国土,蒋介石要求暂缓缅甸作战,调驻云南的中国远征军抵抗日军进攻,史迪威大怒,说花生米放着包围陕北共产党的几十个精锐师不用,非要用远征军,坚决不允,并威胁要武装八路军几十个师,不再使用国民党军。   罗斯福亦写信给蒋介石,措辞强硬无比,蒋介石大怒,称美国态度恶劣,措辞荒谬,损害了中国的国格与自己的人格,中国人民愿意和美国做朋友,但绝不愿做美国的奴隶云云。   双方关系恶化至此,对反法西斯事业尤为不利,为顾全大局,最终罗斯福还是让步了,召回史迪威,新任命魏德迈将军为中国战区参谋长。   蒋介石终于得偿所愿,此时便现出政治家的油滑手腕来,他宣布授予史迪威青天白日勋章,并将云南前线修筑的军用公路命名为“史迪威公路。”   不过这些并不能挽回蒋介石在外国记者眼中的恶劣形象,史迪威离开后,各路在华媒体纷纷诋毁中伤委员长,声称这是垂危的反民主政权的胜利,国民党政权已经腐朽死亡,建议美国应停止支持蒋介石,转向自由进步的共产党。   这一切蒋介石心知肚明,不过当局的新闻检查制度对洋大人无效,所以只能隐忍。   1944的年末,战局急转直下,广西全州、梧州、柳州、桂林相继沦陷,湖南广西境内的三十六个空军基地全部丧失,军民财产损失不计其数,日军长驱直入,进入贵州,西南大后方岌岌可危。   本以为日本是秋后的蚂蚱,没想到成了冬眠苏醒的巨熊,重庆人心惶惶,不可终日,七年都挺过来了,没想到在即将看见曙光的1944年,竟然再度面临亡国威胁。   蒋介石迫不得已,只好将包围陕北共军的胡宗南部调往贵州,将缅甸远征军回师昆明,同时力排众议,作死守重庆的准备,而此时英国、苏联的大使馆已经开始撤侨。   重庆民主人士的沙龙依然每周召开,大家都问陈子锟对战局的看法,陈将军只有一句话:“强弩之末,回光返照。”   他这话是有根据的,日本人在中国大陆不过是垂死挣扎而已,不是他们强,而是中国已经山穷水尽,军队中的优秀分子损失殆尽,无力一战,日本的主战场不在中国,而在太平洋。   太平洋上多次激战,日本均告失败,尤其是莱特湾决战,日本海空军主力损失惨重,光是莱特岛就被歼灭了十一万!美军的B29超级空中堡垒轰炸机,使用塞班岛基地轰炸东京,惨烈程度远超当年重庆轰炸,日本施加给中国的痛苦,十倍报应在自己身上。   果不其然,日军猛攻了一段时日便没了后劲,惟恐美军登陆福建广东,再加上史迪威公路通车,中国号召知识青年从军,短短一月征召了十二万青年学生编成青年军,气势大振,局势渐渐好转属于陈子锟勋章姗姗来迟,美国陆军部授予他杰出服务勋章,这是陆军的最高荣誉,仅次于国会荣誉勋章,勋章由魏德迈代表美国陆军颁发。   这枚勋章给陈子锟带来的不仅是荣誉,还有传奇,他在奥马哈海滩上的表现被善于联想的知识分子演绎到出神入化的地步,说他是艾森豪威尔的军师,霸王行动实际上是陈子锟指挥的,罗斯福曾经发来密电,要拿一百个师的装备换陈子锟,被蒋委员长婉言谢绝云云。   一时间陈子锟名声大噪,隐隐成为国民党内政学系的代表人物,政学系实力强于宋庆龄、于右任、林森等元老派,弱于李宗仁、白崇禧、黄绍竑的新桂系,成员在政界商界学界外交界都是风云人物,战后施行民主选举的话,力量不可小觑。   ……   重庆,委员长官邸,戴笠将一份秘密报告放在蒋介石桌上,轻声道:“校长,这是最近陈子锟一帮人集会的名单,还有会议纪要,请您过目。”   蒋介石闭目养神,一摆手道:“拿走,我不看。”   戴笠心道这不是您让我搜集整理的么,怎么拿到跟前又不看了,都说伴君如伴虎,君王喜怒无常,难以揣测,古人诚不我欺,不过他早已摆正自己的位置,军统当家人就和明朝东厂大太监一样,是领袖的奴才,和那些大臣不同,是没人格可言的,他正要收起报告,蒋介石却睁开眼睛:“放下,你出去吧。”   “是。”戴笠轻轻出去,顺手关上了门。   蒋介石拿起报告翻了翻,摔在桌上,背着手回了内室,对宋美龄道:“最近陈某人可是春风得意的很。”   宋美龄道:“达令,美国人喜欢他,这很正常,人都是喜欢同类的,陈子锟美式作派,英语流利,正对他们的胃口,不过美国人的政治智慧还是有的,他们知道谁才是中国的主宰者。”   蒋介石面色稍微和缓,道:“既然陈某人擅长和外国人打交道,就让他去莫斯科,劝说苏联出兵东北,顺便把外蒙古问题解决掉。”   宋美龄笑道:“达令,你真是强人所难。”   第三十一章 趁火打劫   蒋介石见宋美龄帮陈子锟说话,心中不悦,冷哼一声:“你倒是替他着想。”   宋美龄道:“达令,我是替你着想,依你之见,觉得俄人会不会出兵东北?”   蒋介石道:“俄人念着旅顺之战一箭之仇,自然要雪耻的,但他们断不会白白出兵助我,俗话说的好,请神容易送神难,只怕是前门驱虎后门迎狼啊。”   宋美龄道:“那你说俄国人会不会让出外蒙古?”   蒋介石摇头:“断然不会。”   宋美龄笑了:“俄国人不愿意出兵的话,求他们也没用,俄国人要出兵的话,难道我们可以阻拦?弱国无外交这句话至今还适用啊。”   蒋介石颔首不语,别说盘踞满洲国的八十万关东军了,就是贵州湖南的日军,以国军的力量都无法驱逐,自己战斗力不强,美国人又不愿意出力,东三省不知何时才能回归,想到这些他不禁黯然。   宋美龄道:“你知道的事情,陈子锟如何不知,说起来他对国际形势的把握比你还要强些哩,如你派他出使苏俄,以他的脾气必然与俄方决裂,为国家添麻烦,为自己争荣光,到时候烂摊子还不是要达令你来收拾?”   一句话点醒了蒋介石,他缓缓点头:“有理,既如此,就再议吧。”   ……   这段时间陈子锟很闲,他没有参与史迪威与蒋介石之间的争端,因为他知道,史迪威是有名的“醋性子乔”,而委员长更是刚愎自用,个性极强,与其出力不讨好,不如置身事外,所以他拍拍屁股跑到江北督战去了。   江东省是陈子锟的基本盘,而江北又是他发家之处,这块土地在他经营之下从不毛之地发展成煤铁工业为主的富庶之地,再加上河南灾荒带来的大量人口,渐渐成为资源和兵员都极为丰富的重中之重。   黎明,南泰县城外,陈子锟看看手表,对盖龙泉道:“开始吧。”   一个旅的军队此刻正埋伏在城外,炮口已经瞄准炮楼,随时准备射击,盖龙泉点点头,打个手势,传令兵拿出信号枪朝天打了一发红色信号弹,光芒划破夜空,随即枪声响起,不过不是攻城部队开火,而是炮楼里面在激战。   半小时后,一颗绿色信号弹从城内升起。   部队杀进城去,此时一轮红日从东方升起,天亮了,县城里的战斗痕迹不是很明显,只有老县衙门口有些血迹和子弹壳,据点里的鬼子死了一地,他们是被反正的伪军消灭的,遗憾的是,宪兵队已经撤回北泰,没有干掉这帮畜牲。   1945年来临的前夜,南泰光复。   陈子锟来到赵子铭牺牲的地方,撒了一杯酒,默默站了许久,对从人说:“在这儿给英雄立块碑。”   江北的情况比较复杂,八路军占了半壁江山,鬼子龟缩在北泰城内,兵力还不少,困兽犹斗的话恐怕伤亡太大,又不好和八路刀兵相见,只好经略江南。   抗日救国军自打在江南扎根之后,陆续夺取十几个县城的大片土地,直接压迫第三战区顾祝同的部队,两下里也曾发生过摩擦,现在势力范围大体确定,只有省城和几座大城市还在日本人手中。   南京伪政府也是风雨飘洋,去年十一月,汪精卫病死在日本,陈公博出来主持大局,他的威信根本无法与汪精卫相提并论,大厦将倾,所有人都在想着出路,争着和重庆搭上线。   江东省的伪军在柳优晋的撮合下已经与抗日救国军达成协议,私下里接受改编,随时准备倒戈反水。   大局既定,忽然噩耗传来,美国总统罗斯福病逝,紧接着又是喜讯,纳粹德国在苏联和英美的夹攻下投降了,希特勒自杀身亡,欧洲战事结束。   陈子锟接到重庆电令,命他速速返回,抵达重庆后方得知最高当局派出外交代表团赴莫斯科谈判,他也是其中一员。   行程已定,即刻出发,在飞往新疆迪化的飞机上,外交部长宋子文对陈子锟说:“子锟,是我要求把你带上的,你是军事专家,有你在我放心。”   陈子锟道:“那我只好舍命陪君子了,不过恐怕会无功而返。”   宋子文道:“身为外交官,就算知道没希望,也要去谈啊,好歹我比当年去马关谈判的李鸿章要强些吧,对了,我给你介绍一个人,经国,你来一下。”   一个年轻汉子走过来向陈子锟行礼:“陈将军,我是蒋经国,久仰您的大名。”   陈子锟知道这是蒋介石的长子蒋经国,曾在苏联生活多年,经历颇多,不禁用俄语和他对话起来,两人谈起来就停不下,蒋经国讲了自己在苏联留学、工作、结婚的经历,其中坎坷苦楚,令人心酸,也可从中得见斯大林之无耻卑劣。   飞机在迪化稍停,代表团下机参观,到处都有浓郁的苏联气息,盛世才经营新疆多年,趁着中原混乱倒向苏联,新疆驻扎着大批苏联军队,连飞机制造厂都有,若不是斯大林有其他顾虑,新疆早成了苏联的加盟共和国。   新疆叛乱迭起,在44年战局危难之时拖累了几十万国军,全因苏联从中作祟,中国有此强邻,实属不幸。   经历漫长的飞行,终于抵达苏联首都莫斯科,七月的莫斯科气候凉爽,红场壮丽,克林姆林宫塔尖高耸,气势恢宏,红军战士在列宁墓前换岗仪式庄严肃穆,不过这些都和代表团无关,他们一到就投入到紧张的谈判中。   斯大林接见了他们,这是一个身材不高,留着八字胡的格鲁吉亚汉子,穿深灰色的类似中山装的制服,叼一根烟斗,说话的时候喜欢踱步,身上散发出一种上位者的气息,这种气息与罗斯福不同,和蒋介石倒是有些类似,不过更加强烈一些,陈子锟明白,那是手上沾了千万条性命的政治屠夫的气息。   苏联方面的意思很明确,一切以雅尔塔协定为根据,划旅顺、大连给苏联,中东铁路,南满铁路以及附属事业归苏联,中国必须承认外蒙古独立。   代表团表示,可以给予外蒙古高度自治,允许苏联驻军,但不能独立。   就此问题双方拉锯谈判,斯大林傲慢无比,没丝毫退让的意思,宋子文无能为力,问计陈子锟,陈子锟是临时抱佛脚,苦思半天终于有一缓兵之计,让苏联作出保证东三省领土主权完整,不支持中共割据,不鼓励新疆叛乱,中国承诺抗日战争胜利后,允许外蒙古公民投票决定是否独立。   谈判再度开始,事实证明,在苏联强大的实力面前,一切花招都是虚弱无力的,斯大林当场拒绝,说:“是你们求我出兵,不是我要出兵,经历残酷的卫国战争后,苏联的人力资源已经枯竭,而关东军精锐尚在,为什么苏联要牺牲自己的小伙子帮你们打仗?如果你们自己有力量,尽管去打好了,既然要求苏联出兵,就要接受条件,这是很合乎道理的交换。”   陈子锟道:“外蒙古是中国的领土,领土是不能谈的,如果苏联不愿尽盟国的义务,那我们还是自己出兵好了,否则我们无法向四万万人民交代。”   他说的是俄语,彼得堡口音,斯大林有些惊诧,仔细看了看,用烟斗指着陈子锟问宋子文:“他是谁?”   宋子文急得冒汗,苏联可不比美国,斯大林乃是说一不二的独裁者,惹怒了他,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他急忙解释:“这位是陈子锟将军,代表团成员之一。”   外交场合,斯大林还是保持了一定的风度,他看着这个敢于顶撞自己的家伙,忽然道:“我见过你,在摩洛哥。”   陈子锟道:“阁下记忆力很好,我是参加过摩洛哥会议。”   斯大林踱了两步,道:“你说中国自己出兵?”   陈子锟道:“中国组建新的军队,全部美式武器,在美国飞机和军舰的支持下解决东北的日军,不是没有可能,只不过多死一些人而已,东北沦丧已经十二年了,死了千百万人,再死一些也没什么。”   斯大林哈哈大笑:“有魄力,果然是军人,但你以为这样就能将外蒙古留在中国么,不,这是苏联不允许发生的事情,不管你们答应与否,苏联都会出兵满洲,一直打到山海关,不,打到北平。”   蒋经国道:“斯大林同志,我看不出外蒙古对苏联有多么重要,会让你冒着与盟国开战的危险作出这样的决定。”   斯大林道:“如果有人从外蒙古向苏联进攻,只要切断西伯利亚铁路,远东就完了,所以,外蒙古必须独立,并置于苏联的保护之下。”   蒋经国道:“日本战败之后,没人会占领外蒙古,中国和苏联是友邦,不会打你们,退一万步说,中国也没有这样的力量。”   斯大林道:“日本这个民族韧性很强,早晚还是要复兴的,至于中国,只要你们统一了,会发展的很快,即便中国不攻打苏联,也难以保证美国不借道出兵。”   谈判再度陷入僵局,苏联人丝毫不讲外交辞令,谈判都是直白的语言,形同强盗,代表团困居莫斯科,一筹莫展,宋子文对陈子锟说:“我现在深深体会到李鸿章的无力和耻辱,中国和欧战时一样,虽然名义上是战胜国,但依然免不了割地赔款,外蒙古保不住了,东三省也危在旦夕,这个条约签与不签,后果差不多,签了的话,至少还有一点点的约束力,如果不签,后果不堪设想。”   陈子锟道:“你打算签字?”   宋子文摇摇头:“我不愿做民族罪人,在出卖领土的条约上签字,谁愿意做这个外交部长就来做吧,我辞职不干了。”   第三十二章 胜利之前   中苏和谈就在破裂的边缘,美国驻苏大使哈里曼来访,劝说代表团在外蒙问题上让步,外蒙早已被苏联掌控,木已成舟,就算不允其独立也无法改变现状,反而激怒苏联,倘若斯大林支持新疆叛乱,出兵东北长久驻军,就算是美国也奈何不得他。   中国唯一可以依赖的就是美国,靠山都发话了,宋子文再无招数,当夜抽着烟斗静坐许久,次日再见,人仿佛老了十岁,憔悴不堪,步履蹒跚,从人大惊,上前相扶,宋子文摆摆手:“没事,胃病犯了,气急攻心。”   陈子锟见他这副模样,知道他已经考虑好了,便道:“子文打算签字了?”   宋子文苦笑:“签与不签,外蒙他都要拿去,还是先保住新疆和东北吧,不过在签字之前,还要请示中央。”   陈子锟黯然神伤,不禁想到了当年死在自己手里的徐树铮,外蒙古一度被北洋收复,而今日竟然要拱手相让,自己身在代表团中却无能为力,真有一种挫败感。   “子锟,想什么呢?”宋子文道。   “想起一位老友,一晃二十年了,不知他泉下有知,会不会跳出来骂我。”   ……   就在谈判即将达成共识之时,盟国召开波茨坦会议,斯大林要与美国新任总统杜鲁门、英国首相丘吉尔开会,中苏会谈不得不告一段落,代表团趁机返回重庆,暂得喘息之机。   宋子文一到重庆,即辞去了外交部长的职务,这种临时撂挑子的行为让陈子锟苦笑不已,难道不亲自签字,历史就会遗忘么。   莫斯科之行让陈子锟消沉了一段时间,大街上到处悬挂着蒋介石、罗斯福、丘吉尔、斯大林的巨幅画像,号称世界四大领袖,老百姓也都陶醉其中,以为中国真的扬眉吐气,跻身世界强国之列了,只有办外交的人才知道,中国不过是跟着凑数而已,蒋委员长在别人眼里就跟无赖小丑一般。   七月底,美英中发布波茨坦公告,敦促日本无条件投降,陈子锟注意到公告并无苏联参与,心中便知美苏之间有了分歧,而且问题关键就在于苏联是否对日作战,罗斯福总统是一直期望苏联参战的,而新任总统杜鲁门未必这样看。   八月初的一天,陈子锟正在书房看报纸,院子里小南正和薛斌家的两个孩子玩耍,在重庆住了许久,孩子们都学了满嘴的四川话,家里更是南腔北调,北平上海河北福建话都有,薛文薛武年龄和嫣儿差不多大,已经十八岁了,都参加了青年军,一身卡其制服,威武的很。   忽然电话铃响起,陈子锟拿起听筒:“哪里?”   “子锟,是我,好消息,特大好消息,我们不用在卖国条约上签字了!”那边传来的是宋子文激动的声音。   陈子锟站了起来,握紧了话筒:“你说什么,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剧变?”   宋子文道:“今天早上,一架美国轰炸机在日本广岛上空投下原子弹,炸掉了整个广岛!日本投降在即,不用苏联出兵了!”   “原子弹!”陈子锟大为震惊,他在美国的时候隐隐听说过一个神秘的曼哈顿计划,据说耗用大量人力物力,没想到研制出来的武器如此凶猛,一颗炸弹就能毁掉一座城市,照这样打法,十几颗炸弹下去,日本的战争潜力就全完了,战争有望在近期结束。   电话什么时候挂掉的他都不知道,一直沉浸在兴奋中,美国有了原子弹,苏联势必胆怯,欧战结束后苏美直接从盟友变成劲敌,冲突一触即发,皆因双方旗鼓相当,现在美国有了强大武器,平衡被打破,战争反而不会发生了,东北三省的盘踞日军,也不需要苏联动手解决了,实在是一大幸事。   但谁也没有料到苏联的无耻,在第二颗原子弹在长崎爆炸后,次日苏联即迫不及待的对日宣战,百万大军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所谓精锐关东军早已腐朽不堪,病弱残兵而已,被强大的苏军秋风扫落叶一般消灭殆尽。   东北既被苏联占领,中国瞬间处于下风,这条约是不签也得签了,八月十四日,《中苏友好同盟条约》在莫斯科由中国外交部长王世杰与苏联外交人民委员莫洛托夫正式签订。   八月十日,日本照会盟国,愿接受波茨坦公告,至此,第二次世界大战实际上已经结束,但日本并未正式投降,普通百姓还蒙在鼓里。   陈子锟连夜召集在重庆的所有老部下来家里开会,告诉他们,胜利在即,立刻准备行装回江东。   “这么急?”阎肃奇道,“日本不是还没投降么?”   陈子锟道:“正式公告就在这几天,日本一投降,沦陷区马上沦为真空地带,谁抢到算谁的,咱们不赶紧杀回去就被别人占了先机,丢了地盘,谈什么都是虚的,这样的日子你们还没过够么。”   众人一听,摩拳擦掌,精神百倍。   会议结束,众人连家也来不及回,匆匆上车直奔机场,陈子锟换上戎装准备出发,家中妻儿在客厅中列队送他,陈子锟的目光划过每一个人,姚依蕾、鉴冰、林文静、夏小青,刘婷,还有小南和姣儿,他隔三岔五出差,家人早就习以为常,但这次不同,因为这将是他最后一次踏上征途。   每一次出发,陈子锟都会说一句,等我回来,但这次没说,他说:“再过一段时间,咱们就回家了。”   最小的小女儿姣儿已经六岁半了,歪着脑袋道:“爸爸,这不是咱家么?”   陈子锟捏捏她的小脸蛋:“重庆不是我们的家,江东才是家乡,过几天爸爸来接你,去看咱家的城堡。”   北泰的滨江别墅美轮美奂,沦陷之后就成为陈家人心中永远的痛,姣儿只在大人的叙述中知道有这样一个美丽的家,还从未亲眼见过,自然充满好奇。   “爸爸,你早点来接我。”   “嗯,知道了。”陈子锟亲亲女儿,摸摸小南的脑袋,这个捡来的儿子已经十五岁了,听力渐渐恢复,语言功能也与一般少年无异,伙伴们都参加了青年军,他也闹着要参军,被妈妈训了一顿才消停。   告别了家人,陈子锟出门上车,车队呼啸而去,直奔白市驿空军基地,机场上空,运输机往来穿梭,不光陈子锟一个人有先见之明,重庆的大员们都在忙着联系接收事宜,沦陷区大把的票子金子房子车子和娘们等着被接收呢,此时不未雨绸缪,临到关头可就晚了。   陈子锟有自己的私人飞机,这架DC3已经服役多年,往来重庆上海之间,一直承担干私活的重任,任何标识涂装都没有,现在紧急喷涂上了青天白日机徽,旅客登机完毕,关上舱门,满载着胜利的喜悦腾空而去。   数小时后,飞机降落在江北野战机场,抗日救国军众将云集,陈子锟召开紧急会议,阎肃、陈启麟、盖龙泉、陈寿、曾蛟、双喜、梁茂才等干将全部到场。   陈子锟环视众人,铿锵有力道:“弟兄们,不出一周,日本就会正式宣告投降,共产党八路军已经发布公告,称对日寇的最后一战,重庆方面也紧急调派兵力准备接收,沦陷区的日军实力尚在,军火物资甚至是兵员,都是争抢的对象别的地方咱不管,江东是咱的老地盘,弟兄们浴血抗战八年,死伤了那么多人,临了,能让别人把咱的地方抢去么!”   “不能!”下面一片回应。   “谁敢抢,就和他干!”梁茂才站起来道。   陈子锟双手压一压,道:“江东的情势比较复杂,在江北,咱们要和八路军抢,在江南,要和顾祝同的人马抢,一边是共产党,一边是国府正规军,咱们能干过他们么?”   下面一片哄笑,笑声带着骄傲与自信,江东抗日救国军虽然挂着杂牌军的番号,但装备比远征军还好,与驻印军持平,一水的美国货,真打起来肯定占上风。   陈子锟进行了一番部署,兵分两路,一路在陈寿的带领下收复北泰,一路在陈启麟的带领下在江南平推,还有一路人马由自己亲率,接收省城。   ……   大青山地区,八路军根据地,纵队首长召开连以上干部会议,叶雪峰政委表情严肃,道:“同志们,党中央毛主席发布了对日寇最后一战的声明,苏联红军已经打进了东北,战胜日本侵略者及其一切走狗的时间已经到来了。在这种情况下,中国人民的一切抗日力量应举行全国规模的反攻,密切而有效力地配合苏联及其他同盟国作战。八路军、新四军及其他人民军队,应在一切可能条件下,对于一切不愿投降的侵略者及其走狗实行广泛的进攻,歼灭这些敌人的力量,夺取其武器和资财,猛烈地扩大解放区,缩小沦陷区……”   一阵热烈的掌声,武长青道:“同志们,虽然胜利就在眼前,但我们必须留意国民党反动派的举动,他们势必抢夺我们的胜利果实,现在我命令,部队向北泰挺进,抢在国民党之前接收这座城市!”   第三十三章 日本投降   江北,陈寿率军向北泰挺进,抗日救国军已经实现了半机械化,半骡马化,行进速度极其迅速,部队沿着日本人修造的公路浩浩荡荡前行,陈寿戴着墨镜坐在吉普车里,两只穿着美国军靴的脚高高翘着,不可一世。   大路上尘土飞扬,道奇十轮卡上坐满了抱着卡宾枪的士兵,沉重的M1钢盔顶在脑袋上,卡其军服帅气无比,看起来很有些美军的感觉了,陈寿感觉很良好,一时间他甚至希望八路军来拦路,好名正言顺的干一仗,教训教训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忽然间,乌云盖顶,暴雨说来就来,转瞬间铺天盖地尽是豆大的雨点,天地间连成一线,五步之内不能视物,勤务兵慌忙把吉普车的雨篷拉上,传令兵跑来请示:“司令,前锋请求指示。”   陈寿说:“妈逼的,汽车又不是没篷,给我往前开,谁也不准停。”   部队继续前行,不过由于能见度太低,高歌猛进变成了龟速爬行,向前移动了不到一公里,就有两辆汽车栽进沟里,三辆汽车追尾,伤了十几个士兵,军官们怨声载道,说这么大的雨根本无法行军,眼瞅就要天黑,不知道要出多少车祸,不如暂且扎营休息,等雨停了再走。   陈寿考虑片刻还是答应了,这些美国卡车可是宝贝蛋,损失不起,于是部队在雨中扎营,支起帐篷,用美国汽油炉子煮起咖啡,陈寿坐在帆布行军床上喝着咖啡,抽着骆驼香烟,问参谋人员:“八路那边有什么动静?”   参谋说:“这么大的雨,八路肯定动弹不了,再说了,他们要去北泰,必然要经过大王河,河上没桥,也没足够的船,够他们喝一壶的。”   陈寿道:“这样我就放心了,来人呐,让炊事班开饭,把我的白兰地拿来。”   与此同时,大王河西岸,一支八路军纵队正在冒雨行进,倾盆大雨瓢泼而下,淋得人睁不开眼睛,战士们举着松油火把指路,用毛巾拴着前面的战友,尽力不掉队,但是道路湿滑,还是很多战士落了下来。   路边,几个文工团的女战士正在打着竹板给战士们加油鼓劲,暴雨将她们单薄的军装淋得精湿,贴在身上曲线毕露,雨声太大,女战士们说快板说的声音都嘶哑了,依然坚守着岗位。   一辆吉普车驶到跟前,车上坐着的是江北纵队的司令员武长青和政委叶雪峰,叶雪峰对警卫员道:“小李,把雨衣给文工团的战士们送过去。”   “是!”小李拿起首长的橡胶雨衣钻进了雨中。   “老武,这雨太大了,老天在帮我们呐。”叶雪峰意味深长的说道。   武长青道:“国民党美式装备,行军都是汽车,可这么大的雨,汽车也得趴窝,反而是我们战士的铁脚板,风雨无阻啊。”   叶雪峰点点头:“这是红军传下来的革命精神,国民党这种腐朽反动的军队比不来的,不过还是要注意一下战士们的健康,通信员!”   “有!”通信员跑了过来。   “传令下去,加快速度,不惜一切代价赶到北泰,让炊事班熬些姜汤给战士们暖暖身子。”   “是!”通信员领命而去。   一个参谋跑了过来报告:“司令员,政委,山洪暴发,大王河水暴涨,前锋连已经强渡成功,但大部队难以渡过。”   “走,看看去。”武长青道。   吉普车向前开了一段距离,陷在泥坑里,车轮猛转了一阵,还是无能为力,这辆江北纵队唯一的汽车也趴窝了。   武长青和叶雪峰下车步行,走到河畔观察,江北今年干旱,大王河断流,突然暴雨导致山洪爆发,河水暴涨,水深倒没有多少,只到腰部,但是水流湍急,部队被河水阻隔,必然降低行进速度。   叶雪峰的军帽已经湿透,雨水从帽檐上滴下来,他英俊的眉毛紧蹙着,忽然道:“老武,必须解决这个难题,不然我们就失了先机。”   武长青大手一挥:“警卫连,上!”   纵队司令部警卫连都是精心挑选的人高马大的小伙子,一声令下,全冲进河里,两排人将云梯抗在肩膀,形成一条血肉组成的桥梁。   部队丢下重型装备,迅速过河,河水慢慢上涨,从腰部升到了胸部,水流更加湍急,战士们咬紧牙关,用绳子互相拴着防止被水冲走,争取将更多的战友送过大王河。   天边划过一道惨白的闪电,一瞬间四野清晰无比,夜色下河岸边尽是部队,很多连队也扛着云梯下了河,组成一道道人桥。   雷声隔了几秒钟才滚过,炸雷惊天动地。   “这场豪雨之后,就要迎来晴天了。”叶雪峰对武长青说。   ……   天晴的时候,八路军已经出现在北泰城外,近万敌军摆出攻城姿态,让日本守军极为震惊,这段时间国内噩耗频传,据说广岛和长崎遭到原子弹轰炸,两座城市都化为焦土,部队里人心惶惶,宪兵队抓了好几个造谣的倒霉蛋呢。   战争进入第八年,日本军队的后勤已经中断,大陆和本土之间的船运早就停了,北泰的仓库里存着大量的煤炭与铁矿石,但军需物资却日渐稀少,士兵们只能穿着破衣烂衫,往日俯首帖耳的汉奸也都不老实起来,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没有任何人会想到投降。   凌晨时分,北泰驻军司令部接到省城的急电,让他们做好准备,聆听天皇陛下的御音,时间就在正午十二点。   中午,北泰守军少尉以上军官都来到会议室,中间摆着一台短波收音机,十二点整的时候,本土电台开始播送天皇陛下宣布无条件投降的诏书。   “朕深鉴于世界之大势于帝国之现状,欲以非常之错置,收拾时局,兹告尔忠良之臣民。朕已命帝国政府通告美、英、中、苏四国,接受其联合公告。盖谋求帝国臣民之安宁,同享万邦共荣之乐……此朕之所以卒至饬帝国政府联合公告也。朕对于始终与帝国共为东亚解放合作之各盟邦,不得不表示遗憾之意。念及帝国臣民死于战阵,殉于职守,毙于非命者及其遗族,五内为裂。而负战伤、蒙战祸、失家业者之生计……望尔等臣民善体朕意。”   播送完毕,会议室里一片死寂,半晌,司令官起身走进内室,副官也一声不吭跟了进去,过了一会儿提着军刀走出来道:“司令官阁下已经剖腹自尽了。”   军官们各自出门,有人在院子里就解开军服,用指挥刀将自己的肚皮拉开,以武士的方式死去,也有人怕疼,直接用手枪对脑袋开一枪,死的干脆痛快。   桥本隆义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摘下橘之丸放在桌上,沉思了片刻,缓缓将军装扣子解开,扯开白衬衣,缓缓将军刀拔出一截,雪亮的刀刃映着他忧郁的眼神。   战败了,竟然战败了,大日本帝国自明治维新以来,一直立于不败之地,雄踞东亚,傲视世界,没想到付出几百万条性命后竟然战败了,巨大的心理落差让人无法承受,唯有一死才能解脱。   忽然他的目光落在书架角落里,那是一个火车模型,自己曾经许下诺言,把这个模型送给小野俊的儿子,并且照顾他长大,难道这个誓言要作废了么。   决死的思绪被打乱便再也进行不下去,桥本少佐想起家乡的妻子,心乱如麻。   一个士兵走了进来:“少佐,城外八路军派人来,要见您。”   桥本道:“见我做什么,我只是宪兵军官,又不是驻军指挥官。”   士兵道:“您是剩下军衔最高的军官了……”   北泰守军本来就不多,司令官才是个大佐,高级军官几乎全都玉碎了,只剩下一个宪兵少佐收拾残局,桥本思考半天,终于决定为了这些剩下的士兵能回到祖国,临危受命,担起责任。   八路军来的是一位大人物,江北纵队政委叶雪峰。   叶雪峰单刀赴会,丝毫无惧,反倒是那些往日骄横无比的日本兵,听说天皇宣布投降的消息后,如同霜打的茄子,再也威风不起来了。   “你们必须向八路军投降!我们可以保证投降人员的生命财产安全,如果拒不投降,等待你们的就是死路一条!”叶雪峰掷地有声的话语让鬼子们胆战心惊,翻译官两腿瑟瑟。   他们知道,北泰城外足有一万多八路,兵力远超驻军,既已投降,士兵无心再战,战则必败。   桥本隆义道:“请让我考虑一下。”   叶雪峰道:“给你三分钟考虑,时间一到,我军就要发起进攻,消灭一切敢于顽抗的敌人。”   时间一秒一秒的过去,桥本头上渗出汗珠。   叶雪峰蔑视的看着桥本,时不时抬起腕子看一下手表。   “好吧,我向贵军投降,但我请求你们,切实保证投降士兵的安全。”桥本隆义终于屈服,捧出自己的军刀,爱惜的抚摸着刀鞘和刀柄,摇头叹息:“橘之丸,想不到你在桥本家传了五代,最后毁在我手里。”   叶雪峰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桥本少佐,虽然你手上沾满中国人民的鲜血,但你交出武器后就是俘虏,我们八路军向来是优待俘虏的,自然不会枪毙你们,这把刀既然是你家传之宝,我可以特批你留下。”   “多谢!”桥本隆义收起军刀,下令道:“命令部队,放下武器,徒手到操场集合。”   传令兵领命而去,叶雪峰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日军如做困兽之斗,八路军定会付出巨大代价,看来自己这一招险棋是走对了。   桥本隆义忽然道:“阁下,我有一句话要说。”   “请讲。”叶雪峰道。   “日本虽然战败,但却是不败而败,中国虽然胜了,却是不胜而胜!换句话说,大日本皇军虽败犹荣!”   叶雪峰冷笑一声:“败了就是败了,再嘴硬也没用,自古以来,侵略者都是没有好下场的,这是历史规律,懂么!”   第三十四章 接收   叶雪峰单枪匹马入虎穴,以他的大无畏精神折服了桥本隆义,北泰日军全体投降,看到炮楼上空升起白旗,武长青长出一口气,放下望远镜,命令部队入城。   三千日本降兵在大操场上集合,军官交出佩刀,士兵将武器堆成一座小山,八路军战士在四周警戒,严防有人不甘失败狗急跳墙,但奇怪的是,这么多日本兵,有枪有炮,弹药粮草充足,天皇一句话,还就真投降了,没一个人起反抗的心思。   看到昔日的侵略者垂头丧气,八路军战士们心里乐开了花,北泰的百姓们听闻鬼子投降,都涌到大街上又蹦又跳,鞭炮声此起彼伏,比过年还热闹。   往日高人一等的日本侨民都龟缩在家里,房门紧闭不敢出来,皇军投降了,他们的保护伞没了,生怕愤怒的中国人把他们撕成碎片。   伪军们人心惶惶,虽然早就料到这一天,但没想到前来接收的竟是八路,他们和八路私下里的关系可不咋的,眼瞅大难临头,当官的带着金银财宝小老婆趁机溜了,当兵的把枪一扔,军装一扒,也跑了,也有那不甘心失败的主儿,带着几十个兄弟想出城当土匪去,结果被八路军一阵乱枪,全都打死在街头。   桥本隆义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老对手,八路军司令武长青,中国军队兵强马壮,人数众多,就是真格的干起来,日军未必能赢。   “司令官阁下,我想给士兵们讲几句话,可以么?”桥本隆义道。   “请便。”武长青表情严肃,有礼有节。   桥本隆义登上台子,沉痛无比道:“士兵们,日本投降了,我们打败了,与全世界为敌,我们是赢不了的,希望所有人都能平安回家,与妻子儿女团聚……”   “啪”的一枪,桥本大腿上中了一枪,当场倒地。   操场上的日军顿时哗然,但纪律尚在,全体卧倒,没有人乱跑,负责警戒的八路军战士迅速锁定了开枪的人,将他制住。   武长青脸色铁青,让卫生队给桥本治伤,让叶雪峰严肃处理这一起突发事件。   凶手是程栓柱,他混进城里埋伏在楼顶,在五百米外击中了桥本隆义,正要开第二枪的时候,一颗臭子耽误了大事,被巡逻队抓住,他没有反抗,坦然受缚。   叶雪峰审问了栓柱,他先让人把绳子解开,给他递了一杯水,问他:“栓柱,是你开的枪?”   “是我。”   “狗日的打得挺准,一里外开枪都能打着,不愧是特务连出来的。”   “叶政委,俺的枪法不是特务连里学的,是山里打猎练得。”   叶雪峰笑笑:“栓柱,鬼子投降了就是俘虏,咱八路军不兴杀俘的,你知道不?”   栓柱道:“知道,可我不是八路军了,我要为俺爹,俺叔,俺们寨子几百个乡亲报仇。”   叶雪峰道:“程家寨惨案,我是知道的,我恨不得手刃桥本,但纪律和政策不允许我这样做,我也不允许你破坏大局,如果你杀了桥本,就是陷八路军于不义,你懂么?”   栓柱想了一下道:“懂了。”   叶雪峰道:“那好,你走吧。”   栓柱纳闷:“你不治我的罪?”   叶雪峰道:“你何罪之有,只不过这一枪打得不是时候罢了,你放心,桥本逃不过正义的惩罚,他是战争罪犯,我们要审判他的。”   通信员进来报告:“政委,抗日救国军开过来了,司令员让你马上过去。”   叶雪峰心中一沉,该来的还是来了,他拍拍栓柱的肩膀:“仗还没打完,想参加八路军的话,随时欢迎你。”   说罢戴上军帽,急匆匆来到临时指挥所,墙上的日本旗帜刚扯下,室内还保持着原来的风貌,木地板,榻榻米,屏风,武长青站在地图前若有所思。   “老武,国民党来的挺快啊。”叶雪峰走了进来。   武长青爽朗笑道:“来得快不如来得巧,他们毕竟晚了一步,我已经让部队做好战斗准备,软的硬的一概奉陪到底。”   城外,抗日救国军一个旅的部队正杀气腾腾,虎视眈眈,迫击炮和重机枪已经架起,部队正蹲在野地里吃罐头,饱餐战饭后一声令下就冲进城去,把本来属于自己的东西抢来。   陈寿气得直冒烟,走来走去,狠狠将雪茄踩在脚下,大骂道:“八路真不讲究,这不是截和么!不行,我得和他们说道说道,双喜,您进去告诉他们,赶紧撤出来,不然就开打。”   双喜现在是上校旅长,抗日救国军的大将,他亲自出马,坐着一辆吉普车进了城,找到武长青和叶雪峰交涉,让他们撤走,并且交出俘虏和日军的武器装备。   “对不起,我们已经接收了。”武长青道。   “最高当局命令,第十八集团军和新编第四军原地待命,谁让你们擅自出动的?你们这是抗命,知道不!”双喜气势汹汹的质问。   叶雪峰道:“我们奉的是八路军总部的命令,就近受降,北泰一直是我军活动范围,我们又是先来的,贵军总要讲究先来后到吧。”   双喜道:“你给我讲先来后到,行,我告诉你,北泰是我们陈总司令亲自建成的,这座城是我们的。”   叶雪峰冷笑:“北泰是劳动人民一砖一瓦建成的,和具体某个人是没有关系的。”   双喜道:“你们不走,就是准备开打了?”   武长青道:“悉听尊便。”   双喜扭头就走,气得火冒三丈,路过操场的时候看到八路军的炮兵正在摆弄战利品,那是十几门九二式步兵炮,暗道不好,江北纵队的战斗力历来不错,再加上充足的日械,这场仗可不一定能打赢。   回来报告陈寿,侦察兵也探听到了八路的情报,这次江北纵队全军出动,加上县大队、区小队、武工队等,足有一万多人,占据绝对优势。   “这仗不好打,发电报,请示总司令吧。”陈寿懊丧道。   ……   江南,抗日救国军大部队正在田野间行进,队伍蜿蜒数里,如同长蛇,陈启麟穿着美式军衬衣站在小山岗上,用望远镜看着部队,踌躇满志,忽然一辆摩托车疾驰而来,通信兵报告说:“军座,89军在前面拦路,不让我们过去。”   89军是第三战区的部队,军长区广武,是顾祝同手下爱将,和抗日救国军关系不咋的,为争夺地盘曾经摩擦多次,这次居然当起拦路狗,陈启麟大怒,当即带着一队卫兵前去交涉。   对方早已严阵以待,挖了战壕,架着机枪,后方还摆着一个炮兵团,摆明了要打大仗的架势。   区广武和陈启麟是黄埔军校的校友,不过低了一届,此时笑吟吟道:“不知道启麟兄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实在抱歉,话说是那股风把您吹来了?”   陈启麟冷笑:“区军长客气了,你摆这么多兵在这,不就是防我的么?”   区广武道:“哪里话,我部在此驻防,是奉了最高当局的命令,防备新四军接收敌伪的。”   陈启麟道:“我部可不是新四军,你拦我们作甚?”   区广武奇道:“抗日救国军为何至此?顾长官明明有电令,一切地方武装就地驻防,不得擅自行动么?”   说着拿出顾祝同的手令来,洋洋自得的展示。   陈启麟气得咬牙切齿,自己也是堂堂黄埔毕业,居然成了杂牌军了。   “抗日救国军乃是美国军援试点,中美联军,怎么能是地方武装呢?睁开你的眼睛看看,有这样的地方武装么?”陈启麟指着自己的卫队嚷道。   他的卫队开着四辆吉普车,都穿着卡其军装和高筒军靴,头戴钢盔,背着卡宾枪和冲锋枪,嘴里嚼着口香糖,一副美国派头,反观89军的弟兄,依然是粗布军装,帆布子弹带,绑腿布鞋,中正式步枪,面黄肌瘦,军容不整。   区广武笑道:“启麟兄,说白了吧,你们不就是想抢着接收省城么?对不住,兄弟我奉了上峰的命令,不许任何人过去,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你说什么也没用,要么你现在打电报,请校长亲自下令,要么你带兵来攻,兄弟我奉陪到底。”   话说到这份上,陈启麟也只好拂袖而去,几辆吉普车卷着烟尘开走了,区广武冷笑道:“和我斗,你还逊点。”   参谋上前道:“军座,他们不会真打吧,弟兄们可抗不住。”   区广武道:“他敢,这边打,那边顾长官就把状告到委座那里,撤他的职,治他的罪。”   参谋们就都嘿嘿笑起来。   区广武望着南方,心中暗道,不知道大哥这会赶到省城没有。   他的大哥区广延是最高当局任命的江东接收专员,此刻正带着一个营的人马赶往省城,抢在所有人之前接受投降,收缴日军武器军火,改编伪军,建立政权。   江东省城外,车队正在行进,区广延坐在车上望着外面的风景,不禁感慨:“十几年了,变化很大啊。”   “爹,这回接收江东,可是大功一件啊。”区广延的儿子区金宝一身少校制服,威风凛凛的坐在一旁,大热天穿着呢子军装可他的捂得不轻,胖头上全是汗。   “嗯,那是自然。”区广延志得意满,眯起了眼前,十五年前的一幕幕浮上心头,陈子锟,老子又回来了。   一阵轰鸣从头顶传来,几架运输机低空掠过,机翼上的青天白日很醒目。   “爹,飞机!”区金宝少见多怪,指着天嚷道。   区广延心中纳闷,会是谁在飞机上?   第三十五章 省府大楼前的旗帜   三架空军C47运输机飞抵省城机场上空,陈子锟俯视脚下省城,心中感慨万千,八年了,抗战终于胜利,自己终于回来了。   日军已经接到第三战区司令部通知,不许向共产党武装投降,原地待命,等候国军前来接收,所以当空中出现青天白日运输机后,机场人员立刻清空跑道,列队迎接。   飞机鱼贯降落,从机舱里走出一百余名全副武装的士兵,一水美式打扮,为首的十几个士兵,更是正儿八经的美军,部队当即接管机场,缴了机场守军的枪械。   陈子锟下了飞机,举目四望,机场早已变了模样,当年这儿只是一块平地,是自己一点一滴将其建设为现代化的机场,经历日本人八年占据,机场扩建的更大了,还修了机库和更高的塔台,旗杆光秃秃的,膏药旗早被降下。   留下一个班看守机场,陈子锟带着其余士兵挺进省城,乘坐的是征用日军卡车,车队开到中央大街上,陈子锟下令停车,全体下车,整理军容,一个大个子士兵举起国旗走在最前面,后面是三十人组成的军乐队,一边演奏《三民主义歌》一边向前挺进,再往后是陈子锟率领的小部队,排成双列纵队,徒步开进省城。   正午的街头,一支打着青天白日旗的小部队突然出现在省城,立刻引起老百姓的关注,日本投降的消息早已传开,但是亲眼看到中国军队出现在自己面前,这种震动还是无与伦比的,人们忘乎所以的欢呼起来,很多人自发的跟在队伍后面,浩浩荡荡向城市中心进发。   中央大街,道路两侧门窗全开,市民挂出了国旗,点燃了鞭炮,街头喧闹无比,军乐声都被欢呼声掩盖了,虽然只有一支小部队,但在人民心中,却等于千军万马,抗战终于胜利,人们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   部队行进到省府大楼前,伪省主席柳优晋率领公务员和警察列队迎接,陈子锟上前和我握手:“老柳,你受苦了。”   柳优晋止不住老泪纵横,敌营八年,忍辱负重,等的就是这一刻。   “总司令,请进。”柳优晋一侧身道。   “等等,还有一个仪式。”陈子锟一伸手,勤务兵递过一个布包,里面是仔细叠好的旗帜,这面旗,曾在江东省府大楼前飘扬,曾在北泰保卫战时给将士们无尽的勇气,它经历过血与火的考验,旗上遍布弹孔,边缘被战火烧的焦黑,它不仅是一面国旗,更加是一面战旗。   青天白日旗在省府前冉冉升起,国歌声响起,军队持枪肃立,陈子锟缓缓抬手敬礼,霎那间,整个中央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全都安静下来,几万双眼睛行注目礼,看着国旗升到旗杆顶端,忽然天公作美,一阵风吹来,国旗迎风招展,拨云见日,阳光慢洒,照在旗上红光一片,所有人都觉得眼睛湿润,喉头哽咽。   ……   省府大楼,陈子锟面前站了七八个和平军的高级军官,日本都投降了,伪政府自然树倒猢狲散,个人顾个人,省城左近的伪军大头目惶惶不可终日,早盼着和中央搭上关系了,刚才柳优晋打电话给他们,说盟军将领前来接收,命他们速来报告,这帮货立刻颠颠跑来,见到来人正是陈子锟,更是涕泪横流,抽自己嘴巴子,巴拉巴拉什么身在曹营心在汉、曲线救国的一番屁话。   陈子锟不以为意,制止他们的表演,道:“日本投降了,你们也不必当汉奸了,都给我把部队约束住,不许出乱子,不许扰民,不许向别人投降,懂了么!”   当汉奸的角儿都是八面玲珑,从陈子锟话里听出了意思,不许向别人投降?难不成还有别人来接收?不过他们都不敢动别的心思,陈子锟可是江东老主,谁也争不过他啊。   收服了一帮伪军降将,陈子锟带着小队伍赶往日本驻军营地,省城驻扎了一个混成旅团,旅团长是荒木彦少将,已经接到第三战区的电令,将部下全都收拢到营房里,武器上交,只留下宪兵把守大门。   十余辆汽车驶来,在营门口戛然停下,车上跳下四个大兵,喝令日军宪兵离岗,接管大门,然后车队长驱直入,在旅团部小楼前停下,荒木少将和一帮参谋早已等候多时了。   车门打开,头顶钢盔,一身戎装的陈子锟下了车,打量着这帮罗圈腿的小矮子,日军的军装经过多年改进,已经模样大变,荒木少将和他的部下穿着夏季翻领军装,里面白衬衣的大领子翻出来,看起来不伦不类,参谋们肩上挂着绪饰,脸色晦暗,垂头丧气。   荒木少将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样子,点头哈腰态度谦恭,询问陈子锟的部别与军衔,得知对方是抗日救国军后,不禁迟疑:“阁下,对不起,我部奉命将第三战区顾祝同将军的部队投降,您看……”   陈子锟道:“你必须向我投降,这是没有商量余地的。”   荒木少将道:“可是,我们接到命令是向中国正规军投降。”   陈子锟道:“我是中国陆军一级上将,盟军高级联络官,我最后重复一次,你必须向我投降!”   荒木少将看他的打扮,再看他身后那队金发碧眼的美国兵,心里有了计较,这位爷的来头肯定比顾祝同要大,反正都是投降,对自己来说差别也不大。   “哈伊,我向阁下投降。”荒木少将解下军刀捧了上来。   陈子锟一摆手,护兵过来接了军刀,军官们开始清点日军名册,仓库物资,进行接收前的盘点。   留下一个排的士兵看管日军,陈子锟返回省府坐镇,手底下可用的人手太少,他准备先把伪警察用起来,警察局的底子还是抗战前的那些旧人,在敌伪时期维持秩序,坏事干的不多,不像有些为虎作伥的汉奸,枪毙一百回都不为过。   此时区广延的车队才刚进入省城,他带了一个营的卫队,打扮的也很体面,维持秩序的伪警察不敢阻拦,放他们来到省府大楼前,却被两个守门的士兵拦住。   区广延正要下车,部下来报:“把门的不让俺们进去。”   “翻天了么!这帮狗汉奸,老子枪毙他们。”区金宝大怒,跳下车来,提一提武装带,按着手枪套,威风凛凛走过去,打算教训教训这帮不开眼的家伙。   来到门口,他先傻眼了,省府大门前已经换了岗哨,是两个正宗美国大兵,背着卡宾枪,歪戴船型帽,不可一世的很。   区金宝从小嚣张跋扈惯了的,但也不是不知道轻重的蠢货,一般人可以招惹,洋大人那是连自己爹都惹不起的狠角色,何况自己这个从没上过战场的中央军少校。   一营军队在省府前驻步不前,生生被两个美国兵挡住,区广延焦急万分,不能接收省城,白来一趟不说,损失巨大啊,他亲自上前交涉,美国大兵勒令他站在门口,通报之后才允许进入。   陈子锟见到来的是区广延,心中并不惊奇,重庆最高当局的心思谁都能猜到,趁着抗战胜利的机会重新洗牌,区广延当过江东省党部主任,和陈子锟有旧恨,他兄弟又是89军的军长,由他出任接收大员是很合适的。   区广延吃了一惊,陈子锟不但资历够老,最近风头正健,自己可斗不过他。   “原来是故人,欢迎欢迎,区主任来不知所为何事?”陈子锟揣着明白装糊涂。   区广延堆起笑脸道:“奉顾长官,前来江东接收,还请陈司令给个方便。”   陈子锟道:“接收什么?江东已经有人接收了。”   区广延道:“敢问陈司令奉的是谁的命令?”   陈子锟道:“江东是我家,我回家需要奉谁的命令么?”   区广延道:“既如此,烦请陈司令撤出省府,由兄弟履行职责。”   正好柳优晋进来想谈些事情,陈子锟便不耐烦和区广延纠缠,打发他道:“我还有事情,你请回吧。”   区广延道:“陈将军,你这是公然违抗命令,我要去顾长官那告你。”   陈子锟道:“请便,有事让顾祝同和我谈,你还不够资格,送客。”   区广延怒气冲冲出了省府大门,带着他的一营人马灰溜溜的去了,直奔百里外的89军驻地。   89军依然在和抗日救国军对峙,双方隔着防线破口大骂,眼瞅就要打起来了,区广武见大哥急匆匆前来,纳闷道:“大哥,怎么不在省城接收?”   区广延道:“别提了,被陈子锟抢先一步,他是坐飞机去的。”   区广武大怒:“这不是抗命么,我马上发电报给顾总司令。”   区广延道:“且慢,这点小事还要顾长官出面,岂不显得我们窝囊,我看陈子锟带的兵不多,不如你派一个团给我,我去把省城抢来。”   区广武道:“也好,不过一个团镇不住场面,我亲自去,带一个师的人马。”   89军调动人马之际,省城机场忙碌无比,运输机起起落落,每隔二十分钟就有一架飞机降落,机上下来的都是从江北抢运来的抗日救国军精锐。   第三十六章 交还北泰   区广武是做好了动武准备的,第三战区位于沦陷区腹地,抗战期间除了和新四军干过几场硬仗之外,一直没怎么打仗,部队装备差,油水不足,好不容易挨到胜利,眼瞅省城到手,大把的金条票子娘们唾手可得,却被陈子锟抢了去,换谁也不能咽下这口气。   部队开到省城郊外,公路上设了一个检查站,孤零零的一间木屋,边上停一辆汽车,十几个士兵站在路障后面,都端着步枪,看军装,应该是抗日救国军的人马。   区广武仗着人多势众,就没派人交涉,直接让一个连开过去将对方缴械,不过他还是交代了一句:“能不动武最好还是别动武。”   先头连队百十号人直接冲了过去,对方更不含糊,架起机关枪就打,一阵弹雨过来,这边全卧倒了,区广武见对方先开火,便不再顾忌,将烟蒂一扔,狠狠道:“开炮,给我打!”   几门迫击炮支起来,嘡嘡的发射着炮弹,检查站的小屋被炸成碎片,抗日救国军们上了汽车仓皇逃窜,区广武洋洋得意:“开拔!”   部队继续进发,将省城包围起来,扼住所有出城道路,士兵们开始挖掘战壕工事,通讯参谋气喘吁吁跑来报告:“军座,顾长官电话。”   区广武大大咧咧接过话筒,一只脚踩在汽车踏板上,叉着腰威风凛凛道:“顾长官,我是区广武,我是区广武。”   一阵电流沙沙响,听筒里传来顾长官的咆哮:“区广武,老子枪毙你!你他娘的能不给老子添乱么!”   区广武汗都下来了,他不由自主的立正,声音微微颤抖:“顾长官,卑职不明白,请长官明示。”   顾长官道:“谁让你开炮打美国人的,炸伤了好几个美国兵,委座震怒,我也保不住你,你赶紧把部队撤回原防,提头来见!”   “顾长官,卑职冤枉啊。”区广武都快哭了,刚才那一阵炮击,竟然打伤了美国兵,这哪跟哪啊,不过就这反应速度来看,肯定不是假的,他赶紧把军务交给师长,部队后队变前队,从哪儿来的回哪去,自己则驱车赶往第三战区司令部,向顾祝同负荆请罪。   ……   陈子锟兵不血刃就瓦解了89军的攻势,此番接收省城,他从钱德斯中校那里借了半个排的美国大兵,果然好使,不管是威慑日本人,还是对付区广武,都派上了用场,至于有人受伤不过是借口罢了。   陈系干将陆续抵达机场,乘车进入市区,以最高效率接管省府大楼、兵营、广播电台、银行、工厂、仓库、码头、火车站。   陈子锟手底下一整套班子,民政警察金融宣传都有,他迅速委任官员,阎肃是代理省主席,曾蛟依然是老本行警察厅长,盖龙泉负责接受伪军,龚梓君接收银行金融机关,王三柳负责管理日本俘虏。   还有一项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接收敌伪资产,陈子锟亲自担纲,省城这帮汉奸干过什么坏事,搜刮了多少民财,柳优晋手里有一本账,都记得清清楚楚,按图索骥,绝对错不了。   江北传来战报,陈寿的部队被八路军挡在北泰城外,陈子锟闻讯大怒,几乎立刻下令攻城,不过还是忍住了,在办公室里来回踱了几步,有了主张:“让陈寿就地驻防,我会争取和平解决。”   省城接收工作进展神速,除了日军的武器装备之外,还有银行金库里成吨的储备票和法币,不过黄金却一两都没有,据查是被伪银行的高级职员私吞了,这个自然有警察厅来侦办,哪怕是吞到肚里也得给掏出来。   经过日本人八年经营,不得不说省城建设的不错,淮江上新盖了一座大桥,沿街的楼房也多了几十栋,郊外有电灯厂、焦化厂、钢铁厂和机械厂,能修理机车,生产轻武器和脚踏车,枫林路上栽种了许多樱花树,风景绿化很好。   大街上卡车呼啸而过,车上载满全副武装的士兵,胳膊上带一块白袖章,上写“除奸”两个红字,这是执法处和警察厅联合组成的除奸队,由当地警察带路,抓捕汉奸,没收财产,敢于顽抗者就地枪决。   据说一天之内就崩了三百多个脑袋,一时间人心大快。   ……   重庆,八月底依然酷热难当,陈公馆的客厅内,吊扇不紧不慢的转着,一帮文化人正在高谈阔论。   林文龙道:“赫尔利与张治中飞往延安,邀请毛泽东赴重庆谈判,这是一个极好的兆头,政府采取主动,以共产党人的心胸与智慧,自然不会拒人千里之外,毛泽东肯定接受邀请前来重庆,既然双方都抱有诚意,则内战可休。”   一个戴眼镜的教授摇头道:“就怕国府有人设鸿门宴啊,一股脑把共产党的领袖都抓起来,或者制造一起空难,那内战可就难以避免了。”   林文龙道:“断然不会,蒋公不至于如此不堪,再说了,美国友人是不会答应的,中国的稳定对美国有利,一个混乱的中国不是杜鲁门和麦克阿瑟希望看到的。”   “说的对!”外面走进一人,正是新华日报的特约记者阮铭川,他笑吟吟道:“最新消息,毛泽东主席已经接受邀请,飞抵重庆了。”   一阵自发的掌声,文人们大为欣喜,彼此点着头。   听到阮铭川的声音,姚依蕾从楼上房间出来道:“阮记者,正好有事找你,你上来一下。”   阮铭川和姚依蕾也是多年老朋友了,笑呵呵上了楼来到书房,姚依蕾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道:“这是子锟从江东空运来的亲笔信,烦请你交给周恩来先生。”   “一定照办。”阮铭川很郑重的将信件收起。   当晚,重庆方面设宴欢迎延安来的和谈代表,张治中、王世杰、邵力子等人参加,周恩来端着酒杯与他们谈笑风生,忽然秘书走来,低声说了两句,周恩来向客人说声失陪,来到门口,从一位新华社的同志手中接过了信封,抽出信纸一目十行的看完,道:“好的,我知道了。”   电波在重庆与延安之间穿梭,八路军总部得到命令,一封加急电报发到了江北,密码翻译后交到了武长青和叶雪峰手中。   “政委,你怎么看?”武长青道。   “坚决支持党中央的决定,撤出北泰。”叶雪峰道。   武长青点点头:“撤是一定要撤的,不过我的意见是,是否在撤离的时候带走一批积蓄的物资。”   “不!”叶雪峰当即否决,“要撤就撤的干干净净,利利索索,不带走一针一线,不让别人挑理。”   武长青思索了一会,还是忍痛下了决心:“好吧,我同意,不过干部战士的思想工作怕是很难做,毕竟是我们拿下的城市,拱手让给国民党,这口气谁也咽不下。”   叶雪峰道:“军事要服从政治工作,一切以大局为重,陈子锟是我党的老朋友,不能为了一座城市,把多年打下的坚实友谊给断了,我们共产党人是讲义气,讲道理的,部队的思想工作我来负责。”   城外抗日救国军营地,双喜匆匆走进帐篷:“三哥,八路军撤了!”   “什么!”陈寿吃了一惊,出了帐篷爬上小山坡用望远镜看过去,八路军大部队果然开始撤离,而且是轻装简从,没拿走什么东西。   “叶雪峰派人来,请我们进城,三哥,进是不进?”双喜等待着他拿主意。   “进,凭什么不进。”陈寿哈哈大笑道。   抗日救国军拔营起寨,开进北泰城,八路军只留了一个营负责交接,日本俘虏、武器弹药,工厂设施,一应俱全,可以说一根针都没拿走。   在交接单上签了字,陈寿问叶雪峰:“你们唱的到底是哪一出?”   叶雪峰道:“当年南泰城下,贵军放了我们一马,如今该我们还这个人情了,北泰物归原主,希望你们好好建设这座城市。”   双喜道:“贵军开向何方?”   叶雪峰道:“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大城市的生活不适合我们,陈司令,陈旅长,再会了。”说罢纵身上马,急驰而去。   陈寿摸着脑袋:“狗日的,来来回回的,走城门呢。”   双喜道:“八路军肯定不会这么好心,定然是大帅发话撵他们了。”   陈寿道:“是这个理儿。”   一个副官进来道:“报告,栓柱在门外。”   双喜道:“让他进来。”   栓柱走进来道:“长官,俺有一事相求。”   “这孩子,客气个啥,说。”   “桥本隆义在俘虏营里,俺要杀他,为俺叔和乡亲们报仇雪恨!”   “那不好说,来人,带栓柱去俘虏营提人,把那个谁,姓桥本的鬼子提出来,是刀砍还是枪毙,都随你。”   双喜派了一个班的兵,和程栓柱一起来到俘虏营,先清点花名册,果然有桥本隆义的名字,可是却找不着人了,把全体俘虏集中在操场上一个个的找,依然没有下落。   “糟了,狗日的肯定趁八路军和咱们交接的时候没人看管,溜了!”双喜一拍大腿,懊丧道。   此时的桥本隆义,正挤在去往省城的一艘轮船上,大通舱里空气污浊,臭味熏天,昔日的宪兵少佐穿着一件中国老百姓的对襟小褂,蜷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第三十七章 鸠占鹊巢   桥本隆义把橘之丸的刀装拆了,刀条用烂布缠在拐杖上,分文未带,行囊中只有一个小火车模型,他的大腿中了一枪,成了瘸子,只能驻着拐杖走路,幸好他中国话说的流利,走到哪儿都不会被认出是日本人,靠着打短工赚路费,终于来到了省城。   省城还是那个省城,但是在桥本眼里,一切景物都变了模样,乾坤颠倒,昔日霸主成了战败国,饱受欺凌的东亚病夫们扬眉吐气,摇身一变成了世界四强之一。   中央大街上悬挂着巨幅伟人像,蒋委员长自然名列第一,然后是罗斯福、丘吉尔、斯大林,人人皆知,这四位领袖带领世界人民打败了法西斯,恢复了民主自由,不过在桥本看来,这就是一个笑话。   省城的日侨很多,以前都居住在风景优美的枫林路附近,战败后房产被接收,他们不得已只好在江滩露宿,生活没有着落,就变卖家产,有些日本女人为了生计,不惜下海干起了皮肉生意,价钱便宜服务又好,深得苦力阶层的青睐。   桥本扛着他的扁担慢慢在肩上走着,嘴角抽搐,心底滴血,但他知道,此刻不是难过的时候,必须寻找回国的渠道,回日本!   路边一家侨民正在摆摊兜家里东西,衣服帽子皮鞋腰带,只要能拿出手的都摆在外边,母女二人也不敢吆喝,就这么静静的坐着,等着生意上门,这种路边摊很多,中国人早已习惯,看中什么东西,随便丢下一点零钱,拿了就走,日本人也不敢说话。   一个无赖走过来,踅摸一番,拿了顶呢子质地的礼帽戴在头上试试,觉得挺合适,转头就走,侨民不敢怒也不敢言,桥本隆义却忍不住了,上前阻止,那无赖一瞪眼:“妈的,谁裤裆开了把你露出来,我打!”   一拳打来,桥本猝不及防,被打倒在地,他一条腿瘸了,多日未曾吃饱饭,哪有力气还手,呼呼喘着粗气,忍受着雨点般的殴打。   打完了,无赖啐了他一口,道:“省城三虎也是你惹得起的?”说罢扬长而去。   侨民母亲上前扶起桥本,千恩万谢。   “我也是日本人,不用谢我。”桥本擦着脸上的血痕,低声道。   母亲赶紧捂住他的嘴,摇摇头,从怀里拿出一个饭团递过来。   桥本接过饭团大口大口的吃着,和着泪水一起咽下,为他受苦受难的同胞,也为罪孽深重的日本。   这家人的男主人是个日货进口商,在战争中死去,留下母女二人孤苦伶仃,没有依靠,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桥本就这样留了下来,冒充这家的男主人,和母女俩相依为命苟活下去,期待着返回日本的那一天。   ……   日本东京湾,美国海军密苏里号战列舰上,人满为患摩肩接踵,尽是盟国军官和士兵,这里将进行日本投降书签字仪式,中国方面的签字代表本来定的是陈子锟上将,不知出于什么考虑,临时更改为徐永昌上将,这让陈子锟多少有些不快,但还是作为旁观者参加了签字仪式。   战列舰的柚木甲板光亮无比,九月的阳光洒在灰白色的舰身上,气温正适宜,粗大的主炮上也坐满了看热闹的美国水兵,最好的位置自然是留给将军们的,红帽圈的英国佬、直筒帽的法国人、还有不起眼的荷兰人,徐永昌也在其中,绿色呢子制服,束着武装带,亚洲人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陈子锟穿一身没有军衔标识的卡其军便服,混在水兵群里,亲眼目睹日本外相重光葵、大本营参谋长梅津美治郎大将在投降书上签字,这代表着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正式终结。   日本人穿的很正式,重光葵是大礼服和高顶礼帽,梅津军装笔挺,马靴锃亮,相比之下盟军总司令麦克阿瑟就随意多了,卡其军便服而已,大概骄傲的麦克阿瑟在以这种方式表示对小日本的不屑。   麦克阿瑟签字之后,盟军将领陆续在受降书上签字,此时头顶飞过庞大的机群,体形庞大的空中堡垒B29轰炸机是打败日本的功臣,正是这种世界最大的轰炸机没日没夜不间断的轰炸日本的城市与工业基地,才摧毁了日本的战争潜力。   陈子锟仰头看着密密麻麻的机群,不由万千感慨,忽然有人拍了他一下,猛回头,一张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   “乔治!”   “陈!”   此人正是陈子锟的西点校友,乔治·霍华德,他穿海军陆战队的军服,领子上一颗将星,确实如钱德斯所言,乔治在同级生中升的是最快的,已经是将军了。   老友重逢,分外高兴,乔治邀请陈子锟喝一杯,等受降仪式结束,两人坐着吉普车在东京大街上疾驰,欣赏着敌国首都的断壁残垣,焦土贫民,心中别有一番快意。   “如果你有时间的话,可以去广岛或者长崎欣赏一下原子弹的威力。”乔治说道,他是军人世家出身,对战争造成的惨状熟视无睹,反而倍感快乐。   陈子锟道:“不去了,这些年焦土已经看的太多太多。”   乔治耸耸肩:“我可是从硫磺岛的尸体堆里爬出来的,我见过的尸体不比你少,必须多看看日本猴子的惨状,才能弥补我饱受战争摧残的心灵。”   见陈子锟不以为意,乔治又道:“你知道神风么,这是一种自杀飞机,年轻的飞行员操纵着满载炸弹的飞机直接撞我们的军舰,他们不是正常人,而是一群疯子,整个国家都是疯子,就在投降前夕,日军还在马尼拉屠杀了十万平民,在硫磺岛,在冲绳,陆战队付出巨大的代价,每前进一步都要死亡很多小伙子,对这种国家,必须使用原子弹。”   陈子锟道:“乔治,你打了几年仗?”   “从珍珠港开始,我就参战了,怎么?”   “我从回国那年,就没停过,无数次内战,剿匪、北伐、后来又和日本人打,打了二十多年,真的不愿意再看见战争了,可是我的国家正在新的内战边缘,请原谅我对这个真的不感兴趣。”   乔治道:“抱歉,我们还是喝酒去吧。”   日本刚投降没几天,美军尚未正式进驻,街头还站着日本士兵维持秩序,他们穿着粗劣的军装,手中拿的竟然是竹枪,年龄有老有少,就是没有青壮年。   喝酒的地方是日本政府为美军专门设立的场所,可以吃饭洗澡住宿,日本物资匮乏,普通百姓连饭团都吃不上,占领军却可以享用清酒、生鱼片和寿司,还有脸上涂着厚厚白粉的艺伎弹琴唱曲。   席间两人谈到战后规划,乔治说美国要有计划的阉割日本,废除军队,长期驻军……忽然他话锋一转,说到自己的家庭,在美国的妻子已经离婚,去年部队在新西兰休整的时候,娶了一个天主教徒,比自己小十五岁,现在已经怀孕。   “等我退役后打算住在新西兰,放羊钓鱼,过太平生活,不过现在还不行,新的世界大战或许不久之后就会爆发。”乔治言之凿凿,似乎很期盼战争来临。   “和谁打?在哪儿打?”陈子锟道。   “自由世界和苏联之间的战争迟早爆发,首先在欧洲进行,我们会武装起残余的德军……然后是远东,苏军已经占领了满洲和朝鲜的北半部,陆战队重返中国,就是为了防备苏联……”   ……   陈子锟在日本观礼之时,陈家人已经开始返乡,夫人们各司其职,夏小青去北泰,姚依蕾和刘婷回省城,鉴冰和林文静则去上海,收拾房子,看望家人。   飞机降落在虹桥机场,鉴冰和林文静拖着行李下来,举目无亲,只好找了两辆黄包车进城。   这是她们战后第一次回上海,战争给这座城市带来的是畸形的繁华,昔日的法租界大街上,梧桐树遮天蔽日,黄包车来回穿梭,指挥交通的依然是伪警察,只是再也看不到日本人的踪影。   来到上海陈公馆外,铁门虚掩,墙上爬满藤蔓,听着街上隐约传来的上海方言的叫卖声,一时间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八年了,可回来了。”鉴冰长叹一口气,推开铁门往里走,院子里打扫的很干净,一个穿白褂子的老妈子狐疑的看着她:“侬找哪个?”   “这是阿拉的房子,侬是谁?”鉴冰奇道。   老妈子冲屋里喊了一声,出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身穿桃红旗袍,风尘气十足,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道:“侬是老房东?”   鉴冰道:“对,这是阿拉家的房子。”   女子道:“这是汉奸的房产,已经被政府接收了,现在是专员公馆,你们请回吧。”   鉴冰道:“哪个专员这么大胆子,接收敌产都接到阿拉头上了,侬也不打听打听,这是谁的房子!”   女子瞥了鉴冰一眼:“口气挺大,不怕闪了舌头,吴妈,放狗!”   犬舍里一头大狼狗早就跃跃欲试了,呲牙咧嘴狂吠不止,铁链子都绷直了,鉴冰见势不妙,慌忙拉着林文静退走,院子里传来一阵肆无忌惮的荡笑。   “没天理了,连咱们家的房产都接收。”鉴冰气炸了,“走,找人去。”   第三十八章 到处都在接收   鉴冰先去找李耀廷,可是李公馆也换了主人,门口站着哨兵,门庭若市,宾客云集,看架势住的也是重庆来的接收大员。   无奈,只好再去找慕易辰,可是来到慕家一看,人去楼空,大门上贴着封条,院子里乱糟糟,跟刮过龙卷风一样。   鉴冰和林文静两个女子,拖着行李很不方便,于是前往外滩想找家饭店落脚,可是所有饭店宾馆都爆满,据说客人都是大后方来的高官。   朋友熟人找不到,连个住的地方也解决不了,林文静提议去南市找自己的继母,鉴冰想了一下答应了,两人坐着黄包车来到南市,寻访了一大圈才在一处石库门住宅找到了米姨。   石库门里住了五家人,米家住在亭子间里,空间狭小,暗无天日,林文静几乎是钻进去的,米姨已经六十多岁了,头发花白,身形瘦削,见到继女来访,精神头立刻好起来,拉着她巴拉巴拉问个不停,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下来,她已经八年没见到儿子文龙了。   见米姨过的如此之窘迫,林文静暗自伤心,四下里看看,不见外婆的踪影,便问外婆哪去了。   “唉,你外婆前年病故了,临死还念着文龙。”米姨拿起手帕擦着眼角。   正聊着,米家富和老婆回来了,见阔亲戚来访,急忙堆起笑脸招呼,鉴冰向他打听上海的近况,米家富来了精神,高谈阔论,说现在的世道比日本人在的时候还乱,到处都是接收大员,只要看中的东西,不管青红皂白,先把人办成汉奸,房子没收,工厂查封,人下狱,没有黄金美钞别想出来。   “接收大员个个肥的流油,讲究五子登科,金子、房子、车子、票子、女子,啧啧,要是能跟着当个差就好了,哪怕跑跑腿也行啊。”   米家富眉飞色舞,难掩羡慕之色。   小舅妈道:“别的阿拉不图,能帮小杉安排个工作就好。”   小杉是米家富的儿子,二十多岁没正经工作,一直在外面游荡,刚才林文静已经听米姨提过了,不管怎么说也算是自家亲戚,她便应承道:“好吧,我想想办法。”   米家富道:“太好了,走,我请你们下馆子。”嘴上说的响亮,眼睛却看向老婆。   小舅妈道:“不怕你们笑话,家里隔夜米都没有了,中央定的规矩,二百储备票换一元法币,家里本来积蓄就没多少,现在更是精光。”   林文静看小舅妈手上光秃秃的,金戒指和金溜子都没了,知道米家的境况确实很惨,她立刻掏出一叠美钞道:“这些先拿去用。”   小舅妈刚要去接,却被米姨一把抢去,只好讪讪说:“等小杉回来一道去吧。”   米家富一摆手:“不等这个小赤佬了,阿拉先去。”   一家人来到街上菜馆,洋洋洒洒点了十几道菜,都是米家人在吃,鉴冰和林文静只是略微动了动筷子,这顿饭就米饭就吃了八碗,米家富还意犹未尽,一抹嘴道:“文静,要常来家里坐坐啊。”   吃完了饭,已经傍晚七点多了,米家房子狭小自然是住不得了,只能暂存行李,两人上街再去寻找饭店,正漫无目的的走在黄浦江边,忽然一辆豪华轿车在前方停下,下来一个穿西装的男子,笑容满面,口称阿姨。   林文静认出是弟弟的小学同学沈开,奇道:“你不是在重庆负责电台业务的么,怎么也到上海来了?”   沈开道:“这不是胜利了么,回家探亲了,两位阿姨,你们这是上哪儿去。”   鉴冰道:“我们正找地方住呢,有家不能回,什么世道啊。”   沈开道:“莫非陈叔叔的公馆也被人占了?”   “是啊,你怎么知道?”   “别提了,我家的铺子也被人查封了,这帮接收大员,简直就是抢劫,无法无天!不过没关系,两位阿姨先到我家下榻,我明天帮着问问,是哪个不开眼的敢动陈叔叔的房子。”   林文静和鉴冰上了沈开的汽车,一溜烟开到原来法租界霞飞路上一栋别墅停下,院子很大,树木花草茂盛,欧式小洋楼后面还有草坪和网球场,林文静不禁惊讶,沈开家是开南北货铺子的,一般殷实人家而已,怎么住得起这么豪华的洋房,不过很快她就明白了。   沈开,也是重庆来的接收敌伪资产的官员。   次日上午,沈开打了几个电话,笑呵呵道:“解决了,两位阿姨,中午吃了饭咱们一起过去吧。”   鉴冰道:“就不叨扰了,我们赶紧回去收拾,老爷就要从日本受降回来了。”   沈开道:“那好,我送你们过去。”   驱车来到陈公馆,霸占房子的那家人早已不见了踪影,房子内外打扫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木地板打蜡,铺着羊毛地毯,墙上挂着不知真假的古画和书法,家具也都是新式的,窗帘是真丝的,洗手间里的水龙头都是镀金的,简直比离开时还要奢华。   “这样不太好吧。”林文静道。   沈开笑了:“阿姨,都这样,没什么不好的,咱们不在上海的时候,汉奸占了咱们的房子,添置了些家当,就当是房租吧。”   鉴冰想到失踪的李耀廷,便道:“小沈,你神通广大,帮阿姨打听两个人,李耀廷和慕易辰,他们怎么找不到人了。”   沈开皱起眉头:“这两人都被定性为汉奸了,李耀廷潜逃,慕易辰被抓,关在提篮桥,这案子不是我负责的,恐怕不好插手。”   鉴冰知道不好麻烦别人太多,道:“谢谢侬了,等老爷回来咱们一起坐坐。”   沈开道:“我有今天,全靠陈叔叔帮忙,这些都是应该做的,最近上海世面很乱,我帮你们找了两个老妈子,一个看门的男佣,回头让他们过来,两位阿姨过过眼,不行再换,现在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   鉴冰和林文静又是一阵感谢,送走了沈开,坐在富丽堂皇的客厅里,竟然生出一种陌生的感觉。   上海,似乎还是以往那个纸醉金迷的上海,似乎又改变了些什么。   隔了一日,陈子锟从日本飞来,专机降落在虹桥机场,轻车简从回到家里,听两位夫人讲述了上海的情况,不由得急火攻心,李耀廷和慕易辰都是他二十多年的老朋友,绝不能出事。   可是陈子锟却无从着手,抗战八年,等于重新洗牌,现在掌权的是各路接收大员,他的关系都派不上用场了,不得已只好通过军统沈开打点关系,花了十根大条,终于将李耀廷的通缉令撤销,又托关系把慕易辰从提篮桥监狱放了出来。   老朋友们重新聚首,不胜唏嘘,陈子锟问李耀廷有什么打算。   “我想回北平看看,一晃在上海过了二十五年,恍如南柯一梦,该清醒清醒了。”李耀廷瘦了许多,已没了当年的一腔热血,更像个饱经风霜的中年人。   慕易辰也消沉了许多,满脸胡茬子,端着酒杯喝个不停,喝着喝着眼泪滚滚而下:“抗战胜利了,我们这些坚守敌后的却遭殃了,还被打成汉奸,那些真正的汉奸却摇身一变成了接收大员,这究竟是什么道理!”   陈子锟道:“别去想那些了,人没事就好,现在这个阶段肯定很混乱,百废待兴么,再过一段时日会好的,我看你不如到江东去干老本行,咱们再把实业搞起来。”   慕易辰道:“也只好如此了,上海这个伤心地我是不想待下去了。”   ……   从东北到海南岛,全中国都在忙着接收,苏联人把东三省所有的工厂机器、铁路机车全都一股脑运回国内,这场仗苏联红军损失极小,收获颇丰,可苦了国民政府,好不容易熬到抗战胜利,最大的一块蛋糕硬生生被俄国人咬去一大口。   据说北边不太平,八路军和国军多次为接收发生冲突,共产党正赶赴东北,企图接收这块中国最大的工业基地,老张家父子经营二十多年,日本人又经营了十几年,就算被红军雁过拔毛,剩下的残羹剩饭也是很可观的。   陈子锟预计,如果爆发内战,东北将是主战场,不过他自己的稀饭还没吹冷呢,也顾不上那么远的事情,江东是他的地盘,必须牢牢把握住。   临离开前,陈子锟拜托沈开寻找自己的小舅子燕青羽,日本投降后他就失踪了,同时失踪的还有御竜王,不过沈开表示无能为力:“我也在找他们,可燕兄神出鬼没,实在难寻踪迹,陈叔请放心,他绝对不会有事。”   回到江东省城,枫林路公馆收拾一新,抗战时期这里是日本将军的住宅,除了栽种了很多樱花之外,没怎么大动,陈子锟让人把樱花树都给移植到公园,恢复这里的本来面貌。   鉴于上海的接收乱局,陈子锟很怕自己的手下在江东也这般胡搞,可是双喜不在身边,没有可信赖的人,想来想去他想到了一个可用之人。   刘婷的大弟弟刘骁勇,江东军官学校毕业,一直战斗在抗日前线,作战勇敢,正直无私,可堪大用。   陈子锟把刘骁勇叫到自己办公室,刘副团长军装笔挺,绑腿皮鞋,手托军帽昂然挺立。   “小勇,有件事交给你办……”陈子锟把意图讲出来,最后问他:“有困难么?”   “报告长官,保证完成任务!”刘骁勇脚跟一并,大声回答。   第三十九章 自身难保   刘骁勇的自信让陈子锟有些惊讶,便问他:“需不需要我给你一些特权?”   “不用,尚方宝剑是出了事之后保命的东西,我秘密调查是不需要的,我只求长官给我一个调动人员的手令。”刘骁勇自信满满道。   “哦,你想调兵么,我把卫队派给你。”   “不用,我只想借用一些青年军官,七八个人足矣,不过有些不在我的麾下,借调需要手续,所以请长官支持。”   “好,我给你一份手令,可以调动江东省内所有军政机关的任何人员。”陈子锟写了手令,签了自己的名字,让刘骁勇拿去盖章。   刘骁勇敬礼,转身出门,找到秘书处长刘婷:“刘处长,这里有一份手令,请用印。”   刘婷接过来一看,不动声色,让秘书拿出总司令的关防用了印,道:“晚上回家一趟,有事和你说。”   刘骁勇道:“不巧,部队有事,这几天都不能回家。”拿着手令头也不回的走了。   刘婷有些不放心,找到陈子锟询问,陈子锟不以为然道:“我给骁勇加点担子,他也快三十岁的人了,才是个中校副团长,得做出点业绩才能提拔啊。”   “可是你让他做的都是得罪人的活儿。”刘婷苦笑道。   “正因为如此,才让他去做,一般人我还不放心呢,没事,骁勇办事你还不放心么。”陈子锟宽慰道。   墙角的收音机里传出中央电台播音员甜腻的声音:“蒋主席与毛泽东签订三个《会谈纪要》,双方同意以和平民主团结为基础,并在蒋主席的领导之下,长期合作,坚决避免内战,建设独立自由和富强的新中国……”   不用陈子锟招呼,刘婷上前把收音机的音量旋钮开大,声音大了许多:“……政治民主化、军队国家化,党派平等合法化为达到和平建国之必由途径。”   陈子锟看看日历牌:“今天是十月十日,这个协定可谓十全十美。”   刘婷道:“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我看不过是蒋某人的缓兵之计罢了,如今美国人的飞机和轮船帮着运送国军,迅速收复大片国土,实力剧增,等彻底压过共产党的那天,就是开战之日。”   陈子锟道:“我相信他们都是有诚意的,至少在签订之日是有诚意的,将来再说将来的事情,鹿死谁手还不一定,最好的结果就是共赢,施行民主,大家在议会上决胜负,而不是靠谁的兵多谁赢。”   刘婷冷笑:“议会争夺席位么?早年北平不是没演过大戏,五千大洋一张票,现在价码不知几何,共产党都是泥腿子,哪有钱买选票。”   陈子锟道:“那你的意思是一定要打了?”   刘婷道:“国共之间的恩怨太多太久了,很难化解,不过外在因素也很多,现在就看美国人的态度了,如果一碗水端平,相信还是有希望的。”   谈了半天政治,陈子锟又有些郁闷:“算了,管好我江东就行了,他们不民主,我先搞民主。”   忽然阎肃推门进来,道:“重庆电报,任命区广延为江东省长!”   陈子锟拍案而起:“老蒋欺人太甚,江东是我的江东,他派别人也还罢了,派区广延来不是成心恶心我么!”   阎肃道:“还有更不好的消息,顾祝同的五个师已经开到省城附近,现在不比当年了,中央统一调度军队,咱们也不好做什么。”   陈子锟道:“增强省城防务,从江北调一个师过来,防范于未然。”   过了一日,陈启麟前来请辞,原来是接到重庆最高当局的命令,调他去国防大学培训,据说另有重用。   陈子锟明白,这也是中央有步骤的行动,相当于斩自己一臂。   如果没猜错的话,下一步就是要借着改组军队的名义,侵吞自己在八年抗战中壮大起来的抗日救国军了。   他坐在办公室里想了许久,依然焦头烂额,于是拿起内线电话将刘婷叫来问计,刘婷笑道:“抗战都胜利了,还保持着抗日救国军的名头,不是给人家口实么,不撤编才奇怪,我军那么多美式装备,顾祝同早就眼红了,你要不赶紧想办法,迟早被他吞了。”   陈子锟道:“所以请你这个女诸葛来嘛。”   刘婷道:“既然和平了,军队就要裁撤,但治安不好,保持一支警察或者治安部队还是有必要的,所谓换汤不换药就是这个道理。”   陈子锟豁然开朗:“好办法,把抗日救国军改变成江东省交通警察总队,师长直接改成总队长,这样他们就没借口了吧。”   刘婷道:“中央军入驻昆明,云南王龙云被迫下台,前车之鉴。不可不防,抗战胜利后蒋介石的声望如日中天,中央政府接管地方也是名正言顺,真对抗起来,我们不占优势,现在只能寄希望于蒋的吃相了,毕竟你和美国人的关系很近,他不会那么快动你。”   “但愿吧。”陈子锟长叹一口气,躺在椅子上。   ……   刘骁勇办事果然迅捷,一个月后他带着厚厚一叠材料前来汇报,胳膊上还打着夹板,用纱布吊在脖子上。   “骁勇,你的手怎么了?”陈子锟奇道。   “没什么,中了一枪。”刘骁勇不以为然道。   “谁敢打你!”陈子锟震怒。   “陈长官,您还是先看了材料再说吧。”刘骁勇道,话里的意思很明白,一切谜底都在材料里。   陈子锟拿起来信手翻了两页,眉头就皱了起来,继续往下看,眉头越来越深,看了十分钟,将材料摔在桌子上,大骂:“简直就是一群土匪!”   刘骁勇面不改色:“长官,说句不该说的,他们本来就是土匪,已经不适应现在的社会了。”   陈子锟深吸一口气,从抽屉里拿出烟盒,叼一支在嘴上,气得嘴唇都哆嗦,想了想还是抛了一支给刘骁勇:“太多了,我不想看了,你讲给我听。”   刘骁勇不卑不亢,点上烟卷,坐在沙发上侃侃而谈,经过他的调查,江东省的接收比其他地方还要不堪,抗日救国军的高级将领纷纷委任各种接收专员,所到之处犹如蝗虫,只要看上的东西,一概打成敌伪资产,然后收归己有,不少真正的敌伪资产其实并不多,遭殃的却是老百姓。   “有时候看上人家的媳妇或者女儿,就把丈夫或者父亲、兄弟抓起来,扣一个汉奸的帽子,不交人就枪毙,警察厅大牢里关了一千多人,几乎全是无辜的,反而那些真正的汉奸,摇身一变成了官员,敌伪时期当特务的省城三虎,现在竟然在警察厅侦缉队任职。”刘骁勇不顾陈子锟面色已经变黑,继续说道。   陈子锟一拍桌子:“曾蛟怎么管的警察厅,简直混账。”   刘骁勇道:“曾厅长本来就是水匪,干的是老本行了。”   陈子锟道:“难道没人告状么。”   刘骁勇道:“当然有,但法院和检察厅管不了,也不敢管,因为这些接收专员都是有后台么,要么是陈家班的,要么是盖家班的,要么是曾厅长的手下,谁不知道这几位是长官您的嫡系,动他们,就等于直接和您为敌。”   陈子锟反而冷静下来,问道:“你的胳膊是谁打的?”   “陈双喜旅长开枪打的。”刘骁勇从容答道。   陈子锟觉得头发都竖起来了,双喜是自己的身边人,当了二十年的副官,一直尽心尽力,品德也很优秀,竟然会开枪射击自己委派的调查人员,而且他又不是不知道,刘骁勇和自己的关系。   难道抗战胜利了,手下这帮兄弟都得意忘形,发狂了么!   “他为什么打你?”   “陈双喜旅长强奸民女,我和弟兄们正好路过,双方发生枪战……”   “什么时候的事情?”   “昨晚。”   陈子锟沉着脸拿起电话:“副官处,叫双喜到省城来,马上!”   抽了几口烟,平静一下心神,陈子锟又拿起了材料,后半部分几乎都是状纸,有些还是血书,一桩桩,一件件,罪行累累。   刘骁勇正襟危坐,似乎有话想说。   “有话就说,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应该怎么处理?”陈子锟道。   刘骁勇道:“那要看长官选择什么了,是要江山,还是要名望。”   “怎么讲?”   “如果严加惩办的话,您的嫡系部下就全得抓起来,军队就散了,中央军趁虚而入,江东尽归重庆,但您可以得到万民拥戴,江东的未来就变得光明无比。”   “继续说。”   “如果不惩办,或者只是稍加训诫的话,您的军队和地盘就保住了,起码暂时无忧,不过……”   “不过什么?”陈子锟的脸色已经从黑色变成了红色。   “不过民心尽失,下台也是早晚的事情。”   陈子锟抓起桌上的茶杯狠狠摔在地上,一声脆响,茶杯四分五裂,刘骁勇立正站起,目不斜视。   “你你你……”陈子锟指着刘骁勇的鼻子,咬牙启齿。   刘骁勇坦然面对,卫兵听到声音,开门查看,都不敢进来。   “你说得好!”陈子锟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颓然坐在椅子上。   “我在江东二十年,一直以为是老百姓的大救星,其实最大的灾星就是我。”陈子锟自言自语,黯然神伤。   第四十章 壮士断腕   刘婷闻讯赶来,见状让卫兵撤回,关上门问道:“怎么回事?”   陈子锟道:“让他说,继续说。”   刘骁勇既然开了头,便再无顾忌,索性敞开了说:“长官,错的不是您,是制度,起初您在江北发家之际,靠的就是这些土匪出身的老弟兄,战斗力强,忠心耿耿,后来北伐成功,国家统一,就该杯酒释兵权,让这些旧军人做个富家翁,依靠军校出身的职业军人建设新型现代化军队,这才是正道,可是由于各种原因,您没有这样做,依然保持了原来的建制,直至今日,江东军队虽然装备现代化,其实骨子里还是一支封建私人军队,在四十年代的今天,早已不适应时代潮流了。”   刘婷责怪道:“越说越不像话,这是你能说的么。”   刘骁勇道:“我是江东军的一份子,我当然有权利说,青年军人依然爱戴陈长官,您现在进行改革还来得及,我们支持您!”   陈子锟道:“你所说的我们是谁,有多少人,有组织么?”   刘骁勇顿了顿,道:“军队不许私下结社,我们就是一些志同道合的军校出身的中下级军官,平时聚在一起谈论时政而已。”   陈子锟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今天的谈话不要告诉别人。”   刘骁勇敬礼,离开,皮靴在走廊里发出一串清脆的脚步声。   刘婷有些不安:“小勇不是故意顶撞你的。”   陈子锟道:“无妨,很久没人在我面前直言了,我都快成睁眼瞎了,刘婷,你说现在的江东,究竟烂成什么样子了,没关系,说实话,我受得住。”   刘婷道:“其实江东也不算很烂,比起其他地方来强多了,但也是五十步笑百步的差距,军中将领分为几个派系,各自找门路捞钱,或者强占,或者绑票,金融方面,龚梓君利用兑换法币之便利,也捞取了不少好处……”   陈子锟道:“就没有干净的人了,阎肃呢,他的情况总归好点吧。”   刘婷道:“阎肃本人没什么贪腐行为,就是他的一些亲戚仗着他的名头胡作非为,别人也不敢管。”   陈子锟道:“看来这些事情你都是掌握的,为什么不告诉我?”   刘婷苦笑:“太普遍了,反而没什么值得一说的,再说……打铁还需自身硬,您屋里几位夫人也没少捞,让人怎么说。”   陈子锟勃然色变:“谁?姚依蕾还是鉴冰?”   刘婷道:“其实也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收些首饰裘皮珠宝名表,牌桌上赢个几千上万美金,夫人们在一起整天就是这些事情,完全置身事外也不可能。”   陈子锟明白了,自己这套班子,已经无可救药了,其实何止是江东,整个中国都是如此,要抓贪腐,就得把自己的铁杆部下全抓进去,连自己夫人都不能幸免。   “好了,你回去吧,我一个人静一会。”陈子锟打发了刘婷,坐在办公室里闭目沉思,从自己当上江北护军使的那天开始,往事历历在目,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老兄弟们都从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变成了中年人,头发白了,肚子发福了,但是变化最大的还是心。   陈子锟起身出门,来到卫队营,他的贴身卫队选择士兵要求很特殊,只有江北贫苦农村的良家子弟才能入选,身体素质过硬,头脑简单,可以说是最可靠的部队。   长官亲自视察,卫队营的小伙子们列队欢迎,陈子锟和他们一一握手,嘘寒问暖,他能说的出每一个士兵的名字,知道他们家里的情况,用江北土话和大家唠嗑,唠完了还留下吃了一顿饺子。   “孩儿们,上靶场练练去,让你们开开眼。”陈子锟似乎是一时兴起,带着卫队营开赴靶场,练了一下午的枪,提拔了十几个枪法精准,素质过硬的士兵和军官。   次日,陈子锟把梁茂才找来谈话,在办公室里密谈了两个小时之久。   又过了一日,陈子锟召集众将开会,商量将抗日救国军改编交通警察总队的事宜,因为牵扯到编制和财政拨款的问题,阎肃和龚梓君也参与了,会议在枫林路官邸举行。   枫林路,满眼红枫,景色优美,柏油路一尘不染,一辆辆黑色轿车开来,在官邸楼前停下,副官们先下车,颠颠绕过来打开车门,手搭在车门顶上,保护着长官们下车。   阎肃、盖龙泉、陈寿、曾蛟、柳优晋、龚梓君、梁茂才、王三柳等相继来到,大家互相打着招呼,进了大门,副官们和司机护兵在专门的休息室里抽烟喝茶,吹牛聊天。   大员们谈笑风生来到会议室门口,卫兵要求所有人交出配枪,没人在意,都将配枪解下递过去。   楼上书房,刘婷轻轻敲门:“他们来了。”   陈子锟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把M1911手枪,检查子弹匣后插上,别在腰间。   “你真的要做?”刘婷道。   陈子锟点点头,表情严肃无比,将军帽戴在头顶,刘婷帮他扣上风纪扣,嘱咐道:“小心。”   “不会有事的。”陈子锟下楼,昂首阔步,龙行虎步,卫兵们持枪敬礼,他潇洒回礼,双手推开会议室大门,副官高呼一声:“陈长官到!”   乱哄哄的会议室突然安静下来。将领们全都起立,脸上依然挂着笑容,在座的不光是陈子锟的几位左膀右臂,所有少将级以上军官都来了,会议室里满满当当十几个人。   所有目光集中在陈子锟身上,今天的陈长官似乎气色不太好,眉宇间有些戾气。   “双喜怎么没来。”陈子锟扫视一番,淡淡问道。   “他请假了。”陈寿答道。   “打算娶媳妇呢,事多。”盖龙泉说了一句,顿时一阵笑声。   陈子锟看看手表:“好吧,人都到齐了,开始。”   刘婷一声不吭的捧来厚厚的文件,在每个人面前放了一份。   “大家先看看吧,给你们五分钟时间。”陈子锟看了看手表。   陈寿翻了两页就拍桌子站了起来:“诬告!栽赃陷害,谁敢阴我!”   盖龙泉也摔了文件:“岂有此理,我姓盖的哪有那么荒唐,这里面写的都是子虚乌有的事情。”   曾蛟却淡淡一笑:“说警察厅绑票勒索,太可笑了,我曾某人差这点钱?”   阎肃和柳优晋一言不发,面露忧色。   王三柳地位较低,一脸委屈道:“还请长官明察,我确实不知道这些事情。”   只有梁茂才稳坐泰山,他底子最干净,下面乱作一团,陈子锟却冷笑道:“先别忙着撇清,仔细多看几遍再说,你们先看着,我还有事要办,茂才!”   “在!”梁茂才站了起来。   陈子锟拔出手枪拍在桌子上:“这把枪放在这儿,谁敢出去,就拿枪打!”   “是!”梁茂才走过来拿起手枪,哗啦一声推弹上膛,摆出一副六亲不认凶神恶煞的样子。   陈子锟拂袖而去,两扇门重重关上。   他走了,下面更乱了,陈寿盖龙泉等人碍着面子不便发作,便示意下面人闹事,一个三十多岁的少将愤然道:“就算这些都是真的又他妈怎么了,咱们出生入死为大帅保江山,打日本,流了多少血,死了多少弟兄,享这点福也是应该的。”说着就要开门出去。   梁茂才眼睛都不眨,一枪打在他腿上,众人皆惊。   “老十,你狗日的真开枪啊!”盖龙泉惊呼道。   老十梁茂才当年就是个二杆子,过了多少年脾气依然不变,翻脸谁都不认,枪口冒着硝烟,他冷着脸道:“大帅的话,我不能不听,没伤着骨头,死不了。”   门开了,过来两个卫兵将伤者抬了出去,留下一地鲜血。   众人面面相觑,再看窗外,院子里站满了卫队士兵,步枪上都上了刺刀。   看来大帅要玩真格的了。   ……   陈子锟匆匆出了院子,上了一辆吉普车,在十余辆军车护卫下直奔城郊军营,刘骁勇和一帮青年军官早已等候多时,一处营房里,关押着几十名中级军官,吵吵嚷嚷要见陈长官。   大门打开,阳光射入,陈子锟高大的身影屹立在门口,冷声道:“谁要见我?”   “长官,冤枉啊。”下面乱作一团,他们终于明白,这不是刘骁勇兵变,而是大帅要清洗了。   陈子锟没闲空搭理这帮中级军官,一转身来到指挥使,有条不紊的下令,组织二十支执法队,每队一百人,带队的是一名军官,一名警察,一名检察官,负责抓捕全省范围内霸占侵吞百姓财产的败类。   一声令下,车队呼啸而出,陈子锟坐镇军营,严防中央军趁机发难。   当夜,枫林路官邸内,被软禁的大员们有饭吃,有厕所上,想睡觉的话还提供床铺被褥,就是不许出去。   外面隐隐传来零星枪声,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大家人心惶惶,龚梓君道:“我给家里打个电话总行吧。”   “不行!”梁茂才丝毫不给面子。   “兄弟,借一步说话。”盖龙泉过来想揽梁茂才的肩膀,被他用枪顶住胸膛:“老大,别逼我开枪。”   盖龙泉大怒:“怎么了!说句话都不行,有种你就开枪,朝这儿打!”说着扯开军服前襟。   梁茂才也不含糊,倒转枪柄道:“大哥,别为难我,你要是不高兴,先打我一枪,咋样?”   第四十一章 杯酒释兵权   盖龙泉自然不会接枪,拿了枪就等于造反,他狠狠瞪了梁茂才一眼,回到座位上抽烟,别人见盖大王偃旗息鼓,也不好消停下来,彼此窃窃私语的议论,都觉得陈长官不会把他们怎么着。   就这样过了整整一天一夜,次日中午,陈子锟终于出现,神色有些疲惫,众人都默默不语,等他发落。   陈子锟慢条斯理的摘下白手套,道:“大家都饿了吧,我请你们喝酒,来人啊,摆酒。”   一队勤务兵走进来,在每个人桌上摆了一个海碗,抬进来四个酒坛子,当场打开泥封,在每人碗里倒满了醇香的白酒,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陈子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陈子锟道:“这酒是南泰的透瓶香,是我当江北护军使的时候买的,一直埋在地下,已经二十多年,怎么样,够味吧。”   陈寿耸耸鼻子,道:“够味,绝对好酒。”   盖龙泉道:“好酒!”   陈子锟摩梭着古朴的酒坛子,沉浸在往事中:“陈寿、老盖,你俩都是纵横江北的巨匪,曾蛟混江龙的名头也不是吹出来的,弟兄们都是真刀真枪杀出来的,我还记得那年,咱们和省军干仗,打得他们落花流水,抱头鼠窜,缴获了好些格鲁森快炮……”   他娓娓道来这些往事,弟兄们都动了感情,盖龙泉道:“大帅……”   陈子锟伸出手:“啥也别说,喝酒。”   说罢端起海碗,一仰脖咕咚咕咚干了。   大帅都干了,弟兄们自然有样学样,纷纷端起海碗来狂饮。   一碗酒下肚,陈子锟接着和大家交心:“弟兄们,有人说咱们江东军就是一窝土匪。”   陈寿暴跳如雷:“放屁!这话谁说的,我找他去。”   陈子锟道:“你别生气,坐下,这话一点不假,弟兄们都是绿林好汉出身,我也不例外,当年东北老林子里,我陈子锟报号双枪快腿小白龙,那也是响当当一条汉子,所以,我和大家投缘,我原想着,咱们弟兄能打能拼,再有阎肃这样的军师,龚梓君这样的财神爷,成就一番霸业,那是杠杠的。”   大家都沉浸在回忆中,当年峥嵘岁月,意气风发,大帅夜袭省城,活捉督军,二十来岁就是北洋上将军,这威风,这气派,这前途,普天之下有谁能与之匹敌。   “唉……”陈子锟长叹一口气,“可惜造化弄人,我还是没这个运道,这天下的英雄太多太多了,弟兄们再帮衬,咱们也只能占据江东一省,北平有个算命先生号称胡半仙,算命很准,他说我这辈子到顶就是个上将,他算的挺准,不过我也知足了,这辈子能有你们这帮患难兄弟,值了!”   陈寿猛地站起来,心潮澎湃:“大帅,都在酒里头了!”   一仰脖,他干了第二碗。   大家齐刷刷站起来,捧起酒碗一饮而尽。   陈子锟也干了,抹抹嘴道:“我听一位哲人说过,军人的职责不是逐鹿天下,而是守护家园,我觉得这话对,当年军阀纷争,打来打去,打的屌蛋精光,最后落得什么下场,还不是在天津上海做个寓公,那么多大帅称雄天下,能混到今天的又有几人?”   大家就都慢慢点头,这些年来他们跟着陈子锟,基本上是顺风顺水,大帅人脉广阔,手腕高明,和各路人马都有交情,若是换了别的大帅,早他妈歇菜了,大帅下野,部将自然作鸟兽散,就算是投降别个,也不过跟着吃个残羹剩饭而已,那还有什么大出息。   陈子锟忽然话锋一转道:“陈寿,我问你个事儿。”   “大帅请讲。”   “你当土匪的时候是怎么个干法?”   陈寿想了想道:“起初是绑票,劫道,后来名气大了,也不用费时绑人了,直接发信给财主家,就说你给我缴多少大洋,不然我绑你儿子,钱就送来了。”   陈子锟点点头:“你不打家劫舍?”   陈寿道:“那样干的也有,不多,把村子都祸害了,老百姓就搬家到县城去,乡下没人,想绑票都找不着财主。”   陈子锟又问盖龙泉:“老盖,你又是怎么做买卖的?”   盖龙泉道:“我在杀虎口设卡子,收过往商户的买路钱。”   陈子锟道:“你们听听,做土匪的都有讲究,先是绑票,后来连绑票的程序都省了,盖大王手段更高,设卡收费,还保证人家的安全,这他妈哪里是土匪,分明就是初级阶段的诸侯,就是政府。”   盖龙泉呵呵一笑:“谁说不是这个理儿,张作霖张大帅,起初也不是响马么,他就是这么干的。”   陈子锟道:“对头,当土匪的都知道爱惜百姓,不能竭泽而渔,杀鸡取卵,把地方杀的鸡犬不留,老百姓不种粮食就没钱,土匪就没生意,劫民不如养民。”   众人就都频频点头,觉得蛮有道理,大帅就是有学问,跟着他老人家就是能学到东西。   忽然陈子锟一拍桌子:“你们当土匪的时候都他妈的懂的道理,怎么现如今都忘到爪哇国去了!纵容亲属部下,肆意妄为,搜刮民财,不择手段!你们这是自掘坟墓,如今中央军两个师就在城郊,重庆早想把江东收走了,这个节骨眼上,你们得罪老百姓,就是找死!”   下面一片寂静。   陈子锟继续咆哮:“谁也没拦着你们发财,能给我,我陈某人什么时候吝啬过,缺什么,你们不会找我要么,非得抢老百姓的!日本人搜刮了八年,百姓水深火热,盼着咱们江东军杀回来,可是你们看看你们干的这个事儿,比他妈的日本人还不如!”   会议室里静悄悄的,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   陈子锟平静了一下情绪,开始谆谆教诲:“古人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做什么都不能太过分,江东收归中央,我陈某人可以去南京当官,可以去上海,也可以去美国,可是你们呢,中央军可不要你们这帮杂牌,为了眼前一点小利,把前途葬送可不值。”   在座军官们,有些深谋远虑的开始沉思了。   陈子锟道;“昨天我没闲着,把涉嫌搜刮民财的这帮货全抓了,基本上都是在座诸位的亲戚,你们放心,我不会枪毙他们,我把这个权力给你们,怎么办,你们自己看着办。”   大伙儿就都松了一口气,看来大帅还是念旧啊。   “不过,我把脸给你们,你们不要的话,就别怪我陈子锟翻脸无情了!”陈子锟话锋一转,又让所有人的心掉进了冰窟窿,不给个标准,这怎么处置啊。   陈寿站了出来,噗通跪下:“大帅,我对不起你,没管住家人,我做个表率,这帮亲戚手里有人命官司的,抵命!霸占财产的,双倍奉还!若是做不到,请大帅枪毙我!”   军官们呼啦一下全跪下了,七嘴八舌,痛哭流涕,纷纷表示严惩家人,一个个信誓旦旦,请大帅给自己一个机会。   陈子锟道:“不急,不急,我从来不会一棍子把人打死,你们各自处理去吧,在处理完毕之前,各人的职务就先卸了吧,谁先处理完先复职。”   陈子锟两碗酒,一句话,解除了几乎所有高级军官的军职。   众人迈着蹒跚步伐离开了官邸,阎肃却没走,实际上他的情况也最轻,只有一个远方侄子打着他的旗号接收了一家工厂,而且几乎可以肯定是背着阎肃干的。   “我的参谋长,让你陪绑了,不好意思啊。”陈子锟笑呵呵向他赔罪。   阎肃道:“理解,理解,要抓就全抓,不能有例外,不过你把军中高官的职务都解除了,万一出事怎么办?”   陈子锟道:“你觉得,凭咱们的力量能和中央军对抗么?”   阎肃摇摇头:“悬殊太大。”   陈子锟道:“如果中央军真想吞并我们,那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再者说,这帮老兄弟,有几个是军官学校出身的?他们懂得步炮配合,空地协同么,知道榴弹炮集群怎么用,轰炸机的航程和载弹量么,会看军事地图,会用指北针和圆规么,我们的军官指挥水平,还停留在清朝。”   阎肃道:“可你想过没有,受过军校教育的军官,可没这帮老部下这样忠心。”   陈子锟道:“国共都合作了,联合政府都要成立了,难道江东能保持一辈子的独立王国?趁我还有绝对权威,能压得住这帮骄兵悍将,得把这事儿赶紧做了,这是我的责任,我的使命。”   阎肃道:“看来你已经下定决定了,好吧,我支持你。”   陈子锟道:“这是大势所趋,不是谁的个人意志能改变的,现在换血还来得及,再迟一些,我就要在历史上留下骂名了。”   阮铭川走了过来,手拿一张文件:“老朋友,你真打算公布个人财产?”   陈子锟道:“对,我第一个公布财产,有多少房子,多少存款,多少产业,让老百姓知道的清清楚楚,该拿的钱我绝不会手软,不该拿的,我一分都不拿,也不许家里人拿,我让淮江日报刊登这个,就是带个头,让老百姓来监督。”   阎肃道:“好吧,我第一个响应,我家就一套房子,三万法币的存款,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第四十二章 三堂会审   “号外号外!陈长官公布个人财产,快来看啊,房子七处,汽车三辆,飞机一架,存款……”报童在省城大街上吆喝着特大新闻,一个戴礼帽穿长衫的知识分子掏出一枚铜元买了份报纸,站在路边就看了起来。   今天淮江日报的头版刊登的是江东省军政长官陈子锟的家庭财产明细,他名下房产共有七处,北京东文昌胡同四合院一处,1922年购置;上海石库门住宅一栋,霞飞路别墅一栋,均为1925年购置;省城枫林路官邸一座,别业一处;北泰江湾别墅一栋;重庆小洋楼一处,抗战初期由杨森赠与。   这些是不动产,还有价值昂贵的交通工具,各种型号的私家牌照小轿车三辆,美造道格拉斯客机一架,存款不多,江东银行里只有不到十万块法币,这也不奇怪,抗战刚胜利,陈家从四川迁回来,手上没钱很正常。   此外,夫人们手中单价超过一百法币的私人财产也全部登记,旗袍几件,裘皮大衣几件,法国高跟鞋几双,首饰多少,何时通过何种途径获得,都记载的明明白白。   陈家共有儿女四人,长子陈北在空军服役,长女陈嫣在美国读书,次子陈南中学读书,幼女陈姣小学读书,名下没有私人财产。   知识分子看完报道,啧啧连声,正要卷起报纸上班去,回头一看,身旁已经聚拢一群人,都探着头看呢,他顿时笑道:“诸位,失陪,想看报还是自个儿买一份吧。”   一人道:“先生,不是我们舍不得买报纸这点零钱,今天的报纸已经脱销了,想买买不着啊,不如这样,我出一块钱,你把报纸转给我。”   知识分子道:“对不住,这份报纸啊,我还想留着当传家宝了,对不住诸位啊,先走。”   ……   一石激起千层浪,陈子锟率先公布个人财产,江东诸公无不效仿,抗战八年,他们手底下也没多少财产,多的几百顷良田,少的就一栋房子而已,也没什么可忌惮的。   中央大旅社,新任江东省长区广延在这里包了三个房间,权当省政府临时办公地点,他这个省长,陈子锟根本不认可,不让他进省政府大楼,只能屈尊旅社,当一个“流亡”省长。   这两天江东很热闹,陈子锟杯酒释兵权,大肆抓人,区广延得知消息,如获至宝,打算趁机行动,利用手中掌握的江东时报资源,给陈子锟泼脏水,岂料对方先他而动,居然放了一个大招,公布了个人财产。   “怎么办,要不然我也公布一下?”区广延问他的幕僚们。   “不妥,人云亦云,岂不被他人牵着鼻子走了。”幕僚中倒有几个明白人,当即反对。   “那怎么办?”   “攻其必救,听说陈子锟的身边人强奸民女,民愤极大,抓住这一点做文章,大事可成。”   区广延抚掌大笑:“好计!”   三日后,省府大楼内,双喜正跪在陈子锟面前,大冬天赤着上身,背着一丛荆棘。   “呵呵,负荆请罪,谁教你的?”陈子锟温和的笑道,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大帅越是微笑,越是怒极,八成要杀人了。   陈子锟将罪状丢过去:“这上面都是实情么?”   双喜低头不语。   “你强奸民女,还打伤调查人员,双喜,你胆子太大了吧,是不是跟着我时间长了,有恃无恐?”   双喜依然沉默。   “你说句话,怎么办吧,现在民愤极大,报纸上都登了,说我纵容属下迫害百姓,要弹劾我呢。”   双喜昂起头:“我服罪,但求一死。”   陈子锟一挥手:“拉出去,就地枪决!”   两个宪兵扑进来,将双喜拖了就走,早已云集在走廊里的众将们纷纷涌入,跪了一地,央求陈子锟刀下留人。   “大帅,看在双喜鞍前马后跟在您身边二十几年的情面上,就饶他一命吧。”众人苦苦哀求,陈子锟不为所动,拂袖而去。   省府门前广场,双喜被绑缚双手站在墙边,二十米外站了一列士兵,手持步枪,准备行刑。   天空阴沉,似乎要下雪,数千老百姓在现场围观,一张张麻木的面孔上隐隐露出惊讶之色,大帅枪毙跟随自己多年的副官,如此铁面无私,堪比当年包龙图啊。   一阵骚动,陈子锟身披黑斗篷出现在省府门前。   他走到双喜跟前,一抬手,护兵送上一碗酒,寒风凛冽,大帅面色不改,将酒端到双喜唇边,双喜叼着碗一饮而尽,头一甩,海碗摔个粉碎。   “老少爷们,十八年后再见!”双喜的声音划破长空。   老百姓们议论纷纷,都赞他是一条汉子。   陈子锟走到一边,背对着行刑队,从斗篷里举起一只手。   “准备!”军官大喝一声,行刑队端起步枪,哗啦啦拉着枪栓,瞄准双喜。   天很冷,围观百姓脚都冻木了,小孩子们脸冻得通红,上万只眼睛紧盯着刑场,生怕错过好戏,这年头电影票太贵,戏园子越来越少,就只有杀头这种免费戏码最受老百姓喜闻乐见。   眼瞅陈子锟举起的手就要落下,忽然人群中传来一声大叫:“枪下留人!”   一阵汽车喇叭响,人群主动分开一条道路,吉普车驶到跟前,开车的刘骁勇,车上下来一对中年夫妇,大呼道:“陈长官,杀不得,杀不得啊。”   老百姓顿时骚动起来,刑场救人的戏码历来是最精彩的,没想到今天看着真的了,这一趟真没白来。   陈子锟面露惊诧之色:“你们是何人?”   中年男人体态发福,穿着皮坎肩,苦着脸道:“长官,我是双喜的岳父,误会,纯属误会,这桩婚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是小女不同意,所以……”   陈子锟做恍然大悟状:“原来如此,是包办婚姻啊。”   中年男子点头如捣蒜:“是地,是地,明媒正娶。”   陈子锟道:“如今是新时代了,讲究婚姻自由,父母岂能包办儿女的婚姻大事,你说双喜是你女婿,可有凭据?”   中年男子拿出一堆东西,彩礼的单子,生辰八字,甚至还有喜帖。   陈子锟道:“既如此,把行刑队先撤了,我要公开问案,当着父老乡亲的面子,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   下面一片叫声声,老百姓心里那个高兴啊,本来想看枪毙人,哪知道变成连台大戏,不但有刑场救人,还有八府巡按公堂审案,审的还是婚姻官司,今天真没白来,有些离家近的,飞速回去把亲戚叫来,一同欣赏免费大戏,更有那小贩来回穿梭,叫卖香烟瓜子米花糖。   省府前变成了大戏台,区广延听到消息,不由得冷笑:“本来是挥泪斩马谡,硬是能给他唱成三堂会审,陈某人糊弄老百姓的本事真是越来越大了。”   陈子锟不但要演戏,还要演大戏,工兵连紧急出动,用半小时时间在省府前广场上搭起一座临时戏台,方便老百姓围观。   军事法庭的法官来了,民事检察官也来了,居中主审自然还是陈子锟,虽然于法理不合,但是架不住老百姓爱看啊。   戏台三面用篷布遮住挡风,三张桌子摆上,正儿八经三堂会审,怕老百姓听不清楚案情,还特地装了六个高音喇叭,确保现场上万名群众不管在任何角落都听的清清楚楚。   省城各大报纸以及电台的新闻记者都来了,拿着小本本坐在靠前的位置。   案情其实很简单,前段时间,双喜在北泰街上溜达的时候,看到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学生,一见钟情,托人说亲,女生的父母见是旅长大人求亲,自然应允,但是女生在学校里有个相好的男生,早已私定终身,双喜得知情况,一怒之下霸王硬上弓,把人家女学生给睡了,男生告到调查队,刘骁勇前去查问,两下发生冲突,造成恶果。   事情已经很清楚,苦主也被带来了,女学生戴着面纱只是哭,不愿意说话,陈子锟问他男生:“我是尊重婚姻自由的,但民族传统也要尊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就是合法婚姻,不过我愿意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同意,我会请法院酌情解除他俩的婚姻,把你的爱人还给你。”   男生穿一袭学生装,身板单薄,傲立风中,道:“残花败柳,不要也罢。”   闻此言,女生哭的更凶了。   陈子锟勃然大怒:“亏你还受过现代教育,竟然说出这种话来,既然你不同意,那此案就终结,你下去吧。”   男生还要再说什么,早被卫兵架了下去。   陈子锟问那女生:“我是尊重妇女权利的,双喜虽然是我的副官,但我绝不姑息他,只要你一句话,我这就枪毙他。”   “使不得,使不得啊,枪毙了双喜,俺家闺女不就成寡妇了么,女儿啊,千万别糊涂啊。”当爹娘的可慌了,扑过来劝说女儿。   女儿还是只哭不说话,不过意思很明确,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就这样吧。   陈子锟道:“双喜,既然是婚内强奸,这案子就不该军事法庭管,该妇女组织过问,不过你开枪打伤调查人员还需另案处理。”   双喜道:“听凭大帅责罚,我没话说。”   陈子锟道:“罚你禁闭三个月,退庭。”   一场糊涂官司就这样胡乱审完了,整个过程也没征求法官和检察官的意见,完全是陈子锟在唱独角戏,不过审理过程和结果都很符合老百姓的心理预期,白袍小将黑面包公外加负心汉,全齐了,这一出戏码,足够省城人民回味大半年的。   公堂散场,老百姓意犹未尽的散去,陈子锟回了办公室,把刘骁勇叫来道:“这一起危机事件,你处理的很好,想不到你不但打仗英勇,还如此足智多谋。”   第四十三章 摆设   听了陈子锟的夸赞,刘骁勇只是淡然一笑:“为陈长官分忧解难,是卑职的责任,把损失和坏影响降到最低,是对江东父老应尽的义务。”   陈子锟道:“以你的才干,区区副团长未免屈才,又没有兴趣担任警察厅长一职啊?”   刘骁勇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继而站起,平静道:“多谢长官美意,我舍不下弟兄们,而且警察厅长职位敏感,以我的身份恐怕要引起非议的。”   话不用说透,以刘婷的关系来看,刘骁勇也是陈子锟的小舅子,让小舅子当警察厅长,自然有任人唯亲的嫌疑,陈子锟想了想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道:“那你就继续留在军队中吧,抗日救国军改编为交通警察,你做个支队长吧。”   “是!”这回刘骁勇没有推辞。   陈子锟让勤务兵把双喜叫进来,道:“你俩不打不相识,握个手吧。”   双喜和刘骁勇握手,满面愧色:“多谢救命之恩。”   刘骁勇道:“哪里哪里,都是自己人。”   陈子锟道:“小勇你先下去吧,我和双喜有话说。”   刘骁勇敬礼,退出办公室,双喜噗通跪倒:“大帅,我对不起你。”   陈子锟道:“若不是骁勇帮你善后,把女方家长思想做通,今天大伙演了这么一出戏,这一颗枪子你是吃定了,说来也是委屈你了,三十多岁的人没媳妇,憋得不轻吧,是我没安排好。”   双喜道:“我一时冲动,酿下大错,给大帅添麻烦了。”   陈子锟道:“事情我都查清楚了,那女学生长的是不错,既然毁了人家名节,就负责到底吧,你也别在北泰了,回省城,在我身边工作。”   ……   有惊无险的把双喜强奸民女的事儿摆平,更头疼的来了,厚厚一摞文件送到陈子锟案头,都是属下们写的,或悔罪检讨,或者哀求,或者辩解,陈子锟没心思一一过问,把文件统统交给刘婷处理。   这次整肃纪律行动,总的来说是大棒子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真正处理的没几个人,毕竟陈子锟的根基在这些老部下,把他们逼到绝路上,一拍两散,大家全玩完,凡事适可而止,枪毙几个民愤极大的,把赃款吐出来,让老百姓有条活路,有个盼头,就差不多了。   还有一件麻烦事,中央任命的省长区广延住在旅馆里,不能履行职责,晾他十天半个月没事,一直抵制可就不行了,毕竟现在不能和中央翻脸,万一因此被监察院弹劾就不好了。   所以陈子锟决定以退为进,分一点精力出来对付区广延。   中央大旅社,三楼包房,区广延正一筹莫展,最近报纸上对陈子锟歌功颂德,一片赞誉之声,什么壮士断腕,两袖清风一身正气,民主先锋,自由领袖,威望如日中天,自己这个正牌子省主席,像只老鼠一般窝在旅社里,除了一帮落魄文人之外,没人搭理。   忽然一阵楼梯响,接着房门打开,随着一股冷风,陈子锟走了进来,身披红里黑斗篷,威风凛凛,他肩膀一动,斗篷滑落,勤务兵眼疾手快接过,那动作帅的都没边了。   区广延笑的比哭还难看:“不知道陈长官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陈子锟爽朗大笑:“你我乃十几年的老交情了,还客套什么,咱们俩的关系,那就跟亲兄弟是一样一样的。”   区广延暗骂你真能装,嘴上却客气:“陈长官乃国家栋梁,区某岂敢高攀,来人啊,快看座,沏茶。”   陈子锟道:“区省长你太客气了,就不麻烦了,最近省府大楼装修,你也知道,伪政府那些装潢啊,破烂家具什么的都要丢掉重新来过,免得晦气,施工期间乌烟瘴气,粉尘熏人,怕影响您的健康,就没敢让您去办公,是我的错,我的错。”   区广延呵呵干笑,心中七上八下,陈子锟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啊。   陈子锟不给他考虑的时间,拉了就走:“区主席,走,我带你去看看你的办公室。”   一帮勤务兵不由分说,将房间里的东西搬了就走,下楼上了汽车,直奔省府大楼而去。   大楼门口铺了红地毯,军乐队摆开阵势,敲锣打鼓欢迎,区广延心道既来之则安之,断不能在大众面前丢了面子,便正一正衣装,下了汽车。   陈子锟身着军装,领先他半个身位,笑容可掬道:“区主席,这边请。”   区广延中等身材,大腹便便,穿一身黑色中山装,跟在身材高大的陈子锟后面,相形见拙不说,还显得极其猥琐,他努力想作出威风的样子,无奈气场差距太大,画虎不成反类犬。   省主席的办公室早就准备好了,地上铺着厚厚的进口地毯,墙上挂着先总理中山先生的像,两旁垂着国旗和党旗,一副装裱过的对联是于右任先生的手迹“革命尚未成功,同志尚需努力。”   红木办公桌很宽大,上面摆着三部电话机,其中一部红色的是可以直通重庆的长途载波电话,这些都是权力的标志啊。   区广延心潮起伏,难以自己,这正是自己梦寐以求坐上的位子啊,虽然他十几年前就是省党部主任,但是党国党务干部历来不受重视,与省主席相比,差的老远了,走了十五年才迈过这一步,不容易啊。   这一刻他打定主意,就算是刀山火海,也要坐上去尝尝滋味。   坐上省主席的宝座,区广延全身毛孔都舒展开了,好似腾云驾雾,心情巨爽,连带着看陈子锟的顺眼多了。   “今晚我做东,咱们聚一聚。”区广延笑眯眯道。   陈子锟道:“一定奉陪,不过咱们还是先忙公事。”说着拿出一叠公文递过去,区广延接过一看,脸色顿时变了,这些都是委任市长县长的公文,需要自己用印之后才能生效,原来陈某人葫芦里卖的是这个药啊。   “这个,再议吧。”区广延敷衍道,这些人肯定都是陈子锟的心腹,都当了市长县长,自己这个省主席就被架空了,还捞个屁啊,这是断断不行的。   陈子锟道:“区主席,任命新的地方长官是百姓迫切需要的,时不我待啊。”   区广延笑吟吟道:“先放我这儿,我会看的。”   陈子锟道:“那就先放区主席这里,晚上不见不散。”   说完他就走了,居然没有当场发飙,区广延有些纳闷,陈子锟这么好打发?   他先享受了一下省主席的感觉,用专线电话打到重庆,向陈立夫进行了汇报,陈立夫勉励他好好干,以后前途无量。   他却不知道,通电话的时候,电话局一间密室里,钢丝录音机自动转起,记录双方的对话。   区广延踌躇满志,在真皮转椅上晃了两圈,感觉很不错,按铃叫秘书过来:“金宝在什么地方?”   秘书说:“少爷最近忙于军务……”   区广延脸一沉:“把他找来。”   自己这个儿子什么德行,区广延很清楚,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若不是当爹的罩着,早惹出祸事来了。   果不其然,一小时后,秘书匆匆而来,道:“主席,不好了,少爷被宪兵抓了。”   “什么罪名?”   “杀人!”   “到底怎么回事?”   “在妓院和人争风吃醋,开枪杀人,正好执法队路过,就把人给扣了。”   区广延颓然瘫在椅子上,以他的政治智慧不可能想不出儿子为何在这个节骨眼上被抓,肯定是陈子锟捣的鬼,不争气的儿子被人下了套。   “拿大印来。”区广延强打起精神,亲自在陈子锟送来的委任状来一一盖上大印,签上自己的名字,让秘书给陈子锟送去。   陈子锟也爽快的很,不到半小时就让宪兵队把区金宝送来了,还好,没挨打,就是吓得不轻。   “爹,江东不是好地方,咱们走吧,回重庆。”区金宝真是吓到了,宪兵队的驻地,以前是日本特高课的办公地点,地牢里刑具多得是,血腥味经年不散,可让他开了回眼。   区广延道:“就算是龙潭虎穴,也得撑下去了。”   ……   枫林路官邸,陈子锟向十余名市长县长颁发委任状,这些官员都是他亲自挑选的德才兼备的人才,全部大学以上学历,平均年龄四十岁出头。   虽然委任状上是省主席的大印和区广延的签名,但大家都知道,这官职是陈子锟给的,对此大家心照不宣罢了。   陈子锟道:“诸位,我为何选你们担任要职,就是因为你们都是有文化有担当的知识分子,在民间素有贤名,抗战已经胜利,国家正走向民主富强,诸位肩上的胆子不轻啊,我希望你们记住一点,你们虽然是我选出的官,但不必对我负责,而是要对当地的百姓负责。”   一阵掌声响起,大家连连点头,尽是赞许之意。   陈子锟道:“可能你们注意到了,还差一位北泰市长,下面就请新任北泰市长,萧郎先生上台。”   萧郎一袭半旧西装,郊荒岛瘦,眼睛明亮,四下拱手,笑容和煦。   他曾经担任过一段时间的伪市长,这是极不光彩的经历,所以大家看向他的目光有些怪异。   陈子锟道:“我知道你们的困惑,萧市长是为了万千百姓的生命财产安全才被迫担任伪职的,或许有人会说,他为何不一死报国,我要说,有时候,活下去比死还要付出更大的勇气。”   片刻的沉寂后,热烈掌声响起。   第四十四章 北平旧人   北泰是江东省最重要的工业城市,市长人选极其重要,萧郎重返市长位置,可谓众望所归,陈子锟最惦记的一件大事终于落实,开始实施军队改编事宜。   抗战胜利之后,国共签署双十协定,约定军队国家化,裁撤整编各自军队,虽然雷声大雨点小,但总归做了个和平的样子出来,陈子锟率先作出榜样,将五万抗日救国军裁撤了两万,只留三万人马,改编成三个交通警察总队,省城驻扎第一总队,江南第二总队,第三总队驻扎北泰。   虽然换汤不换药,但此举依然为陈子锟博得大片喝彩,毕竟他是地方实力派中第一个裁军的。而且随着军队改编成警察,陈子锟也卸去了所有职务,只保留荣誉军衔,这才是最为可贵的。   年底,美国退役上将马歇尔作为杜鲁门总统的特使来华调停国共冲突,陈子锟作为政界亲美派的代表人物,自然要前往重庆与之会面。   在蒋委员长的亲自邀请下,无官一身轻的陈子锟搭乘飞机前往重庆,DC3在淮江上空盘旋,望着下面锦缎一般的江水和白雪覆盖下的苍茫大地,他壮怀激烈,踌躇满志,中国的和平,或许真的就要实现了。   1945年的年末,北方普降大雪,津浦路部分路段恢复了交通,一列客车在铁路线上疾驰,汽笛长鸣,白色的烟柱拖出老远,头灯车厢里,身着裘皮的李耀廷望着窗外荒凉的景色,黯然神伤,北平,我又回来了。   胜利后的北平,比李耀廷记忆中的故乡萧瑟凋败了许多,前门楼子年久失修,很多店铺关门歇业,从正阳门东车站出来,几个穿着破烂棉袄的洋车夫缩着脖子抄着手走过来:“先生,要车么?”老北京话,倍儿地道。   “不用,我想走走。”李耀廷和善的笑笑,乡音真如天籁一般。   火车站外,大群大群的叫花子围着旅客讨钱,李耀廷没跟着大队旅客一起走,而是等了一会儿才走过去,忽然地上一个烟蒂引起他的注意,当年他就是靠在车站前捡烟头为生的。   慢慢弯下腰去,正要去捡那烟蒂,忽然一只小手伸过来,飞快的捡起烟蒂,亮晶晶的眼睛对视着他,毫无惧色,吸溜一下鼻涕道:“我先看见的。”   这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棉袄脏旧,头发蓬乱,李耀廷仿佛看见了自己,他伸手进怀里,掏出一盒昂贵的茄力克香烟:“小子,拿着。”   小叫花歪着脑袋看着这位豪客,十几块钱一包的烟乱送人,却要捡地上的烟头,这人撒癔症了吧。   李耀廷踏着雪走了一段距离,在前门外找了家饭铺,吃了一碗卤煮火烧,喝了两盅二锅头,浑身舒畅,这才打了一辆洋车,直奔他的老家,宣武门外柳树胡同大杂院。   大杂院早已空无一人,自家的屋已经塌了,院子里空荡荡的,一阵风吹来,屋檐上的雪粒子乱飞,恍惚间春光明媚,娘穿着一件红花袄拿着拨浪鼓,一脸慈祥坐在门口喊着自己:“小顺子,小顺子。”   身穿貂裘的李耀廷立在院子当中,泪眼婆娑:“娘,小顺子回来看你了。”他打开皮箱,拿出一叠钞票,用火柴点了,灰烬袅袅直上云空。   祭奠完了母亲,李耀廷一路步行,直奔宣武门内头发胡同,那里住着他的发小,薛宝庆一家人。   抗战八年,北平饱受磨难,头发胡同依然是老样子,只不过更加破败了,墙头上几茎坚强的枯草从积雪中钻出来,在风中瑟瑟发抖,屋檐下结了一排冰溜溜,行人踩着积雪沙沙作响,衣服上都有补丁,脸上尽是菜色,他们袖着手,狐疑的打量着这位衣着光鲜的外地客人,没敢搭茬。   李耀廷来到紫光车厂,牌匾历经风吹雨打早已破旧不堪,两扇门也看不出颜色,去年的对联还残留在门上,翘起的纸角在风中瑟瑟发抖。   轻轻敲门,没人应声,李耀廷便走了进去,忽然一个六七岁的小孩跳出来,小脸红通通:“你找谁?”   “你是宝庆的孩子吧,你爹在么?”李耀廷伸手捏捏小孩的脸蛋,注意到他的衣服很破旧,补丁摞补丁,看样子日子过的不咋的。   小孩回头喊道:“娘,有人找爹。”   一个妇人闻声走来,李耀廷一看,吓了一跳,这是杏儿?看起来憔悴不堪,头发花白,背也佝偻着,哪里还有记忆中水灵美丽的少女形象。   杏儿倒是很快认出了李耀廷:“哎哟,是小顺子来了,五宝,快叫叔叔。”   小孩乖巧喊了一声叔,李耀廷不假思索掏出一根小黄鱼:“来,叔给的见面礼。”   五宝不敢接,黑漆漆的眼睛滴溜溜看着娘,杏儿赶紧劝阻:“你干啥啊,这么贵重的见面礼,俺可受不起。”   李耀廷道:“我的姐啊,你这话不是骂我么,咱们什么关系,这见面礼我都嫌轻。”   杏儿半开玩笑道:“你给了五宝,那前面四个孩子咋办?”   李耀廷哈哈大笑:“一视同仁,每人一根。”   杏儿忽然眼圈就红了:“兄弟,你没变,还是原来那样,这钱真不能要,你也不容易。”   李耀廷也伤怀起来:“那就等宝庆回来再说吧,对了,宝庆哪去了?”   杏儿道:“和虎头一起出车,咱家还剩两辆车,爷俩一块儿拉车,也有个照应。”   李耀廷道:“我这次来,要大住一段时间。六国饭店我是不稀罕了,就想住咱老北京的四合院,杏儿姐,咱家还有空屋么?”   杏儿道:“有啊,你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没事咱一起唠嗑,就跟以前一样。”   李耀廷喜道:“那敢情好。”   杏儿拉起他:“光顾着说话了,走,屋里烤火去。”   来到后院,只见家徒四壁,屋里空荡荡的,好在火坑还是热乎的,杏儿不好意思道:“日本人把能抢的都抢走了,老百姓实在是没活路,加上家里老的生病,能当的全当了。”   李耀廷默默点头,心中酸楚不已。   过了半小时,前院传来熟悉的声音:“杏儿,我回来了。”   李耀廷赶紧出去,只见宝庆正蹲在地上检查车骨碌,胶皮轮胎瘪了。   “今儿倒霉,扎了钉子,这条胎已经补过好几回了,怕是不中用了。”宝庆带着旧棉帽,穿着破棉袄,肩膀都烂了,一蓬棉絮露着,腰里扎了根绳子,看起来落魄无比。   李耀廷鼻子一酸:“宝庆!”   薛宝庆身子一颤,回过头来,喜出望外:“小顺子,你来了,啥时候到了,也不拍个电报,我去接你,那啥,他娘,快打酒去,再在胡同口二荤铺炒两个菜,猪头肉,炒腰花,再来一盘花生米。”   杏儿两手空空,有些尴尬,家里一点钱没有,难道赊账不成。   宝庆赶紧从褡裢里掏出一把零钱一股脑塞过去:“一斤好酒,要莲花白不要二锅头。”   李耀廷知道宝庆好面子,就没和他争,哥俩进屋唠嗑,不大工夫,酒菜送来,两人对饮,孩子们探头探脑在外面看,宝庆呵呵一笑,把四个孩子都叫进来,一一介绍,五宝刚才见过了,四宝是个女孩,九岁,三宝也是女孩,十三岁,二宝依然是女孩,十六岁。   “三个闺女,俩小子,可能折腾了。”宝庆深深的皱纹里,洋溢着幸福。   孩子们喊过叔叔之后,李耀廷拿出四根金条一字排开,小黄鱼在煤油灯下熠熠生辉。   宝庆呆了:“兄弟,你干啥?”   李耀廷道:“宝庆,你给我说实话,日子过的咋样?”   宝庆沉默了一阵,声音低沉下去:“这辆老车,我拉了二十年了,修修补补早不行了,现如今流行三轮车,人力车过时了,生意不好,拉上一整天,也混不够一家老小的嚼谷,得亏大儿子年轻力壮,能帮衬一把,要不然这日子真过不下去。”   李耀廷道:“这些金条,算我入股车厂,你继续把生意干起来,挣了钱咱们分账,亏了算我的,咋样?”   宝庆眼中闪烁着火花:“兄弟,你真是我的好兄弟!”   有了希望,宝庆心情大好,兄弟俩开怀畅饮,一直到夜里十点钟,宝庆家大儿子,二十出头的薛大栓才拉着洋车带着一身雪花回来。   大栓的长相和年轻时候的宝庆如出一辙,憨厚木讷,沉默寡言,喊了一声叔就帮爹修车去了。   “这孩子,随我。”宝庆端起酒杯:“接着喝。”   忽然大门一阵咚咚响,宝庆狐疑道:“这个点儿,能有谁来?”   杏儿担忧道:“不会是侦缉队的白二吧。”   李耀廷道:“什么角色?”   宝庆道“一个地痞,以前当汉奸,现在跟着侦缉队当碎催,经常敲诈邻里。”   李耀廷冷笑道:“没事儿,我倒要见识见识这号人。”说着按了按腰间别着的马牌撸子,他是上海滩摸爬滚打多少年的豪杰了,自然不把这种小角色放在眼里。   李耀廷陪着宝庆去开门,杏儿不放心,给儿子递了个眼色,大栓拎起一根杠子跟在后面。   开门一看,外面站着一人,抄着手缩着肩膀瑟瑟发抖,不停的跺脚,并不是侦缉队的白二,而是许久未见的李俊卿。   “哟,这不是李爷么,哪阵风把您吹来了?”杏儿的语气明显带着幸灾乐祸。   李俊卿穿一件旧大衣,领子袖口都磨的光溜溜,肩膀上、头上都是雪花,脸上胡子拉碴,削瘦无比,讪笑道:“嫂子,我来投奔你们了。”忽然他看见站在后面的李耀廷,顿时惊喜道:“哎呀,胡半仙没唬我,救星真在这儿!”   第四十五章 戴老板之死   李耀廷也很吃惊:“俊卿,你怎么混到这步田地了。”   李俊卿苦笑道:“说来话就长了,我也是倒霉催的啊。”   宝庆是个厚道人,道:“外面冷,进屋说吧。”   李俊卿点头哈腰,跟着进来了,还对杏儿一鞠躬:“嫂子,您好啊。”   杏儿把脸别过去,没理他,等李耀廷和李俊卿勾肩搭背走进去,拉着宝庆道:“他就是个汉奸,你招他进家能有好事?上回咱家的洋车被警察扣了,他也不帮忙。”   宝庆道:“到底是多少年的朋友,再说小顺子还在这儿,咱能见死不救,再说吧。”   进了堂屋,李俊卿坐在火盆边搓着手,眼睛盯着桌上的剩饭,宝庆道:“吃了么?”   “那啥,吃过了。”话没说完,李俊卿肚里就咕咕叫了起来。   “你还跟我客气,他娘,拿副招呼来。”宝庆道。   李俊卿讪笑:“把我就不好意思了。”拿起筷子狼吞虎咽,把残羹剩饭和最后一点白酒吃喝干净,完了一抹嘴,开始讲述自己的经历。   原来抗战胜利后李俊卿就开始找门路,抱大腿,可是很不幸,财产被一个假军统特务给骗走了,事儿没办成,钱没了,人也被通缉了,罪名是汉奸,自然落得这步田地。   “呸,活该。”杏儿道。   李俊卿假装没听见:“唉,我是走投无路啊,也没脸来见老朋友,可是路上我遇见一算命先生,胡半仙你们听说过么,这位爷可真不是吹出来的,他说我的救星今天刚到北京,就在老地方,我就厚着脸皮寻来了,没成想耀廷真来了。”   李耀廷是个爽快人,他说:“我身边倒是带了一些钱,你有多大把握能成事?若是成不了,你还是跟我回上海吧,隐姓埋名重起炉灶也不晚。”   李俊卿道:“故土难离,我的人脉全在北平,离了这儿我啥也不是,兄弟,你借我钱,我不出一年保准加倍还你。”   李耀廷没说话,当即打开自己的皮箱,将里面的洗漱用品换洗衣服倒出来,打开箱底夹层,里面摆满钞票,全是绿色的美钞!   “这些够么?”他问。   “够够够,别说办事了,就是把六国饭店买了都富裕。”李俊卿兴奋的脸都变形了。   “对了,赵家勇在哪儿,你们没一起?”李耀廷忽然想起这位老友,他也是一直跟着李俊卿混的,居然没一起出现。   “家勇出事了,被逮起来了,不过他的罪轻,一时半会没事,等我这边回过劲来就去捞他。”李俊卿又拿起酒壶,一摇,空了。   “大栓,打酒去,他娘,再炒个豆腐。”宝庆吩咐道。   次日,李耀廷带着美钞陪李俊卿在北平城转了一圈,买了一辆凯迪拉克大轿车,一栋小洋楼,全套的行头,西装长衫裘皮大衣样样俱全,金表皮鞋鼻烟壶这些零碎也缺不了,置办停当,俨然又是一个阔佬。   然后李耀廷陪着李俊卿拜访了军统北平站的站长马汉三,相对于北平地头蛇李俊卿而言,李耀廷更加见多识广,杜月笙、戴老板都是他的朋友,陈子锟更是他的结拜兄弟,马汉三被他唬的一愣一愣的,再加上美钞打头阵,自然一路顺风。   不出半拉月,李俊卿的名字就从汉奸名单上划掉了,摇身一变成了潜伏人士,整天穿着藏青色的中山装,胸口别着青天白日党徽,头发向后背着,和国民党接收委员们一起打麻将,看戏,喝酒。   被押在牢房里的赵家勇也被释放,重新穿上警服,依然当起了站警。   宝庆家的境况也大为改观,他用李耀廷的钱买了两辆三轮车,爷俩一人一辆,整天在街上蹬三轮,三轮比洋车拉的多,跑得快,还省力,生意好了许多。   李耀廷不住六国饭店,就住在车厂里,饭菜钱都算他的,大米白面猪肉白菜,隔三岔五还吃顿饺子,眼瞅几个孩子的小脸蛋都变得红扑扑起来。   胡同里的地痞白二来闹过一回事,被李耀廷用手枪吓走了,隔了一日,李俊卿拿帖子到警察局,让人把白二抓起来胖揍一顿,从此不敢出现。   ……   马歇尔来华斡旋,政府与中共恢复和谈,成立三人军事小组,商讨停止冲突,恢复交通办法,美方代表马歇尔上将,国府方面是政学系的张群,中共方面则是周恩来。   虽然抗战胜利,但是千头万绪,错综复杂,最难处理的就是苏联强占东北,拒绝国军登陆,劫夺资产,日以继夜的用火车运往国内。   二月底,重庆学生两万人大游行,刀刺斯大林画像,抗议苏军强占东北,高呼打倒新帝国主义的口号,还把中共的新华日报营业部给砸了。   三月,军事三人小组飞华北巡视停战,访问延安,三方达成协议,全力停战,政治协商,马歇尔深感欣慰。   与此同时,军统当家人戴笠飞赴北平,专程处理日本间谍川岛芳子案,军统北平站长马汉三等人前往迎接,上海滩闻人李耀廷与北平贤达绅士李俊卿都出席了在六国饭店举办的招待晚宴,戴笠和李耀廷也算是老交情了,两人把酒言欢之际,李耀廷道:“戴老板何时返沪,捎我一程如何。”   戴笠爽朗道:“可以,走的时候我通知你。”   宴会上,马汉三向戴老板献上一把极为名贵的九龙宝剑,据说这把宝剑是乾隆皇帝御用,剑柄剑鞘上宝石极多,价值连城,见多识广的宾客们也不禁为之震惊。   宴会结束,戴笠下榻在六国饭店,包下整个第三层,警卫森严,里三层外三层。   夜深了,一个仆役打扮的人悄悄上了楼顶,套上黑色夜行衣,不用绳索,直接徒手从天台下去,一个倒挂金钩,正对着戴笠下榻的套房,他拿下口中叼着的薄刃,慢慢拨开窗户一条缝隙,用吹管将一股淡蓝色的烟雾吹了进去。   套房外间住的是两名贴身保镖,枪法过人,身手敏捷,警惕性也很高,可他俩万没料到有人敢对军统局长下手,嗅到迷雾,头一歪,睡死过去。   黑衣人开窗进屋,开始悄悄翻箱倒柜,很快找到那把九龙宝剑,正待离开,忽然眼角瞥见一个保险柜,顿时按捺不住,蹲在角落里开始转动密码盘。   足足用了五分钟时间,保险柜才被打开,里面并没有金银美钞,而是一个档案袋。   黑衣人拿出档案袋,抽出里面的文件瞄了几眼,忽然僵住,过了几秒钟才回过味来,打开台灯,从兜里掏出一个火柴盒大小的微型照相机,将文件一一拍摄下来,依旧放回原处,连九龙宝剑也没拿,小心翼翼爬出去,回到天台上,摘下面罩,露出一张全国影迷都很熟悉的英俊面孔来。   前电影明星、汪政府文化部次长,燕青羽阁下,正式恢复了老本行,飞贼的干活。   燕青羽回到北平的下处,这是一个不起眼的四合院,除他之外还住着俩人,御竜王和浅草珈代。   北平虽已光复,但仍潜伏着大量日本间谍,御竜王正在和一帮特务商量营救川岛芳子事宜。   燕青羽没管他们,直接去了暗房,将胶卷冲洗出来,文件有好几份,他将其中一份单独拿出来藏好,另外一份带在身上,再次出门去了。   军统北平站长马汉三一觉醒来,发现枕头边放着一个信封,顿时一惊,摸出枕头下的手枪四下查看,窗户门严丝合缝,没有闯入的痕迹。   他回到床边,戴上手套小心翼翼从封口另一侧剪开信封,里面是几张照片,上面有文字,看完之后他汗流浃背,打电话将自己的心腹刘玉珠叫来。   “老刘,戴老板要对咱们下手了,怎么办?”马汉三道。   “不会吧,咱们不是把九龙宝剑献给他了么,还送了那么多的宝贝。”刘玉珠有些不敢相信。   马汉三沉重的说:“我也不相信,可他要不打算下手,整理这样的文件做什么。”说着将照片递给刘玉珠。   刘玉珠看完也是冷汗直流:“戴老板这是卸磨杀驴啊,咱们必死无疑了。”   马汉三想了想道:“也未必,先下手为强……”   戴笠在北平忙了几天,准备搭机飞回南京,此时他早忘了对李耀廷的承诺,带着一帮部下先去天津,又去青岛,在青岛机场登机飞往上海。   ……   江东省城,枫林路官邸,陈子锟刚从重庆返回,正在办公室批阅文件,最近部队改编工作进展的很迅速,北泰的工业生产也恢复了,形势一片大好。   电话响了,门岗报告说一位叫沈开的先生来访,陈子锟让卫兵放行,在会客室接待了沈开:“小沈,哪阵风把你吹来了,我可是刚下飞机,你就找来了,消息很及时啊,你们军统是不是盯我的梢啊。”   沈开笑道:“陈叔这个玩笑开不得,军统可没这个胆,小侄我就任军统江东站的站长,特来向您汇报工作,顺便商讨江东交警总队划归交警总局管理事宜。”   原来抗战胜利后,活跃在敌后的军统领导下的忠义救国军、抗日别动队、军统特务团,以及收编的汪伪税警团、首都守备师等武装,统一被改编为交通警察部队,作为戴笠直接掌握的武装力量,为统一管理,成立一个全国性的交警总局。   陈子锟大为惊讶:“戴笠吃错药了么,怎么打起我的主意了,我的交警总队和他的是一回事么,乱弹琴!”   沈开讪笑道:“道理是这个道理,我也不清楚戴老板怎么会作出这个决定,我就是先来给您提个醒,大概明后天,戴老板会亲自来和您面谈。”   陈子锟道:“别明后天了,我现在就打电话给他,问问他是不是疯了!收编我的部队,到底是他戴雨农的意思,还是蒋某人的意思。”   说着拿起电话让电话局接南京长途,等了十分钟才接通,那边说了几句什么,陈子锟道:“知道了。”   挂上电话,他脸色有些怪异。   “戴老板怎么说?”沈开问道。   “他死了。”陈子锟答道。   第四十六章 暗杀计划   戴笠几乎是中国最有权势的人,军统有十万在册特工,外围人员数十万计,还有十余万美式装备的武装部队,他又是搞暗杀出身的特工,平时最注意安全工作,行踪隐秘,警卫森严,竟然死了,实在离奇。   沈开是戴笠的心腹手下,老板死了,他自然大为不安,收编江东交警的事情哪还有心情继续,他匆忙告辞,善后去了。   陈子锟也很震惊,戴笠之死疑点多多,断不会是飞机失事这么简单,他找到刘婷分析情况,讨论是谁弄死的戴笠。   “很可能是蒋委员长安排人做的。”刘婷经过深思熟虑后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军统势力过大,尾大不掉,即使被分割为国防部保密局和交警总局等单位后,权力还是集中在戴笠一个人手上,据说他还谋求中常委的位子,还想当海军司令,由此可见此人政治野心之大,怕是已经引起最高当局的忌惮。”   陈子锟深以为然:“戴笠最近是太狂了一些,认不清自己的位置,这人死了也就死了,我纳闷的是他究竟掌握了我什么把柄,居然明目张胆要收编我的部队。”   刘婷也很不理解:“这恐怕就要问戴笠本人了。”   事已至此,只能作罢。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陈子锟在楼下餐厅吃过了饭,上楼来到书房门口,忽然发觉书房里面有动静,他不动声色,一手握住门把手,一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袖珍手枪,猛然开门进去,正看到燕青羽坐在自己位子上。   “是你?”   “是我,姐夫,你还真是枪不离身啊。”燕青羽笑道。   “你这段时间跑哪儿去了,鬼鬼祟祟的,躲谁呢?”陈子锟收起了枪。   燕青羽道:“说来话长,暂且不表,我来是给你送一样东西的,你看仔细了。”说着拿出几张照片递过来。   陈子锟接过一看,不禁心惊肉跳,这是一份翻拍版的手写口供,内容可谓惊天动地!   美国人意图暗杀蒋委员长!   这个计划已经过期,本来预定在1944年3月蒋介石乘机访问印度时下手,人为制造一起空难,专机飞越喜马拉雅山时将发生意外,引擎停车,所有人跳伞,但降落伞全都做过手脚……   更震惊的还在后面,蒋介石死后,美国人准备推出一个接替者来统率中国军民配合美方进行对日作战,而这个人,就是自己。   陈子锟惊出一身冷汗来,脑子迅速转动,这个时间点,正是蒋介石和史迪威关系最恶劣的时期,和罗斯福总统之间也频临决裂,美国人想除掉他,换一个能默契合作的人上台,便于利用中国的资源对日作战,在逻辑上是行得通的。   仔细回想,当时恰逢日本发动壹号作战,国内告急,蒋介石便临时取消了访问印度的计划,没想到日本人无心之间竟然救了蒋介石的命。   如今日本已经战败,美国也换了新总统,这个计划自然废止,但是东窗事发,自己虽然无辜,也必然深受其害。   再往深处回忆,在美国时期,战略情报局的人跟踪自己,搜查自己的行李,想来也是这个庞大计划的一部分,他们在考察、评估自己,甚至连授予美军准将军衔也是其中一环,制造出一个光辉灿烂的英雄人物,便于大家接受认可,充当中国的新领袖,美方的代言人。   “这东西,从哪里弄到的?”陈子锟手有些颤抖,实在是太耸人听闻了,一旦泄漏,以蒋介石的心胸,自己必然家破人亡,死无葬身之地。   燕青羽道:“从戴笠的保险柜里弄到的,原件大概已经烧毁了。”   陈子锟大惊:“戴笠之死,是你下的手?”   燕青羽道:“我没那么大本事,我只不过使了个计策,让他们自己内讧而已,戴老板的死,这笔帐应该记在马汉三头上。”   “军统北平站的马汉三?到底怎么回事?”   “马汉三曾经叛变过,东窗事发,戴笠要执行家法把北平站一锅端,我是打草楼兔子,顺便捞到了这份情报,就给马汉三送去了一份影印版,来个借刀杀人。”燕青羽笑的很渗人。   陈子锟叹息:“可怜戴笠搞了一辈子特务,最终还是死在暗杀之下,圣经里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耍刀的必然死于刀下,一点不假……不过,这份情报究竟有几个人看过?”   燕青羽道:“这是最顶级的绝密,肯定知道的人没几个,戴笠亲信的几个人都在飞机上,一块儿完蛋了,文件也烧毁了,姐夫你就放心吧。”   陈子锟点点头,他终于明白戴笠为什么狮子大开口,要收编自己的部队了,原来手上掌握了这个杀手锏。   忽然门开了,夏小青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盘水果,瞅见燕青羽一点也不吃惊:“就知道你小子来了。”   燕青羽讪笑:“姐啊,您神机妙算,咋知道的?”   夏小青道:“楼下狼狗蔫了吧唧的,八成是中了燕家独门迷药,你小子,做事总露马脚。”   燕青羽道:“还是姐姐您厉害,那啥,我没别的事,就是来走个亲戚。”   夏小青道:“谁家走亲戚爬窗户翻墙头,都光复了,你躲什么?又不是真当了汉奸。”   燕青羽道:“我有别的事,姐姐就别问了,都是老爷们的事情。”   夏小青冷哼一声,不再追究,只问他沧州老家情况怎么样。   “啧啧,都好着呢,燕忌南当了县保安团的团长,家里重修了祖坟,连带着把咱夏家的祖坟也修了,都好,姐姐您就放心吧。”   “哦,那我就安心了,你们聊吧。”夏小青知道他们有正经事,便退了出去。   燕青羽道:“姐夫,我这次来有一事相求,能不能送两个人回日本。”   陈子锟道:“是你那老朋友御竜王吧,好吧,看你面子,我就帮这个忙。”   ……   一周后,上海虹口码头,驶向大阪的轮船就要起航了,船上满载赴日进行军舰接收、战犯审判的军人和法官,御竜王身穿国军少校制服,和浅草珈代一起向燕青羽辞行。   “青羽,这一别,不知道多少年才能再见,珍重。”御竜王张开双臂,两人用力拥抱,互相拍打着后背。   汽笛长鸣,在催促旅客登船,御竜王提起皮箱正要出发,忽然浅草珈代说:“非常对不起,可是我决定留下。”   御竜王似乎并不惊讶,看了看燕青羽,点点头:“燕,好好照顾珈代!”   轮船起航了,燕青羽和浅草珈代在码头上不断的挥手,直到轮船消失在天际,四月的上海,春暖花开,燕青羽的心却格外寂寥,他和浅草珈代一起漫步在街头,梧桐树下投射着斑驳的阳光,路边一家咖啡屋内,电唱机正播放着友谊地久天长。   燕青羽忽然心中一动,让浅草珈代先回家,自己走进了咖啡屋,在墙角的火车座上坐下,点了一杯拿铁,闭上眼睛静静品味回忆。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女子坐到了他的对面。   燕青羽眼睛都没睁开,道:“你终于出现了。”   来的是唐嫣,她淡淡一笑:“该来的总是要来,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你我之间的合作终于可以结束了。”   燕青羽终于睁开眼睛:“哦?”   唐嫣道:“你不要误会,组织并没有抛弃你,在抗日战争期间,你的情报让我们减少许多损失,组织上给你记了功,你的级别也提高了,现在归中央直属,连我都要称你一声领导了。”   燕青羽道:“哦?”   “所以,现在我已经不适合做你的联络人,你的新联系人是……”唐嫣凑过来,在燕青羽耳畔轻轻说出一个名字来。   燕青羽眼睛瞪大了:“他!”   唐嫣满意的笑了:“怎么样,组织对你还是很重视的吧。”   ……   四月,苏军撤出长春,东北民主联军随即占领长春,重庆《大公报》发表《可耻的长春之战》社论,抨击苏联以及中共,《新华日报》以《庆长春》的文章回击,一周后,哈尔滨也被民主联军占领。   六月,江东省城,枫林路官邸内,陈子锟坐在客厅里看报纸,小南趴在桌子上调着短波收音机,喇叭中传来一个激昂的男声,与中央电台糯甜的女声播音截然不同。   “下面播放两篇解放日报社论,《美国应立即停止助长中国内战》,《反对美国帮助屠杀东北人民》,请听详细内容……”   小南正听的入神,刘婷走过来关掉收音机:“还不做功课去。”   “做完了,妈妈让我听听嘛。”小南已经是十六岁高中生了,穿着网球鞋和短裤,眉清目秀,俨然一个帅哥胚子。   刘婷道:“你还小,不要提早关心政治,你的任务是读书学习,做工程师或者医生、律师,教师。”   小南道:“不,我要入伍,像爸爸和哥哥那样当飞行员,开战斗机,开野马战斗机!”   刘婷没好气道:“家里一大群穿军装的还不够啊,不许,坚决不许。”   陈子锟放下报纸道:“小南,过来,给爸爸说说,为什么关心政治新闻?”   小南道:“我们同学都关心,反饥饿,反内战,是每一个青年的责任,当局发动内战,不得人心,报纸广播里也尽是谎言,同学们都说,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所以我……”   陈子锟道:“报纸和广播都是宣传手段,你听了又有何用,关键还是要靠自己思考,用这儿。”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知道了,爸爸。”小南对父亲还是很敬畏的,不敢强辩,不过看他眼神,分明不大服气。   佣人进来道:“老爷,徐先生来了。”   有客人到,小南乖乖上楼去了,刘婷陪着陈子锟会见了党员通讯局驻江东站主任徐庭戈。   所谓党员通讯局就是以前的中统,军统改为国防部保密局,中统也调整成这个名字,徐庭戈摇身一变,从汉奸变成了接收大员,又变成中统骨干,可见其人本事之大,手腕之高明。   徐庭戈表现的很谦恭,客气一番后拿出一张照片:“陈长官,可认识这个人?”   陈子锟一看,这不是燕青羽的照片么。   “你找他作什么?”   “此人有共谍嫌疑。”徐庭戈煞有介事道。   第四十七章 小姨   陈子锟不屑道:“燕青羽是我方情报人员,不是什么共谍,你们搞错了。”   徐庭戈道:“没错,保密局方面确实承认他替我方工作,但他确实也替共产党干活,有个名词叫双面间谍,不知道陈长官可曾听过。”   陈子锟道:“燕青羽身处那个位置,自然要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亏你还是搞谍报的,这点道理都不懂,叫你们局长来和我谈。”   他说话毫无不客气,因为两者间地位差距实在太大,徐庭戈自然明白这一点,丝毫不敢摆出特务威风,反而诺诺连声:“是,是,我就是来给您提个醒,没别的意思。”   陈子锟道:“好了,你可以回去了。”   “是,卑职告退。”徐庭戈起身告辞,走到门口,陈子锟又叫住了他:“徐二,给你提个醒,低调点。”   “是,是。”徐庭戈点头哈腰,出门的时候将门轻轻带上,嘴角微微翘起,似不屑,似怨恨,一闪而过。   陈子锟站在窗口目送徐庭戈的汽车远去,按了桌上的电铃:“叫燕青羽到我办公室来。”   “共谍”燕青羽这段时间就住在枫林路官邸,整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开着敞篷汽车拿着蔡司照相机到处游玩拍照,听到姐夫召唤,他穿着睡衣就下来了。   “姐夫,啥事?”燕青羽睡眼惺忪。   “刚才徐庭戈来了,要拿你。”   “切,狗日的徐二,谁不知道他的底细,一个臭拉洋车的。”燕青羽翘着二郎腿坐下,拿起桌上的烟盒,忽然又想起什么,嘿嘿笑道:“姐夫我可不是说你,你是英雄不问出处,他纯粹是靠钻营拍马。”   陈子锟并不在意这个,他说:“中统盯上你了,你小心一些,不要给我惹麻烦,知道么!”   燕青羽道:“得,你想让我惹麻烦我还惹不了呢,过几天我要回沧州,把婚事办了。”   陈子锟皱起眉头:“你要结婚?和谁?”   燕青羽忽然不好意思起来:“还能和谁,就是那个谁呗。”   陈子锟知道他口中的“那个谁”正是日本女侍浅草珈代,这小女子平时低眉顺眼,干活麻利,家里人都喜欢,不过总觉得她有些古怪。   “你知道她的底细么?”陈子锟关心了一句。   燕青羽凑过来道:“知道,她不是一般人,是个……忍者!”   陈子锟点点头:“怪不得,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俩倒是登对,一对飞贼,罢了,我才不管你,你姐的意思呢?”   燕青羽笑道:“我姐和你说的一样,早放弃我了,反正就这样吧,过两天我就回沧州。”   说着话,陈北进来了,船型帽,短空军夹克,戴着蛤蟆墨镜,陈子锟当即痛骂:“兔崽子,在屋里还戴着墨镜,你在家里人面前耍什么酷。”   陈北赶紧摘下墨镜,立正敬礼。   “你来的正好,安排一下最近有没有转场的飞机,把你舅舅送到沧州去。”陈子锟道。   陈北现在是国民党空军上尉,战斗机中队长,部队就驻扎在江东机场,他的性格随父亲,豪爽大方,人缘极好,又是宋美龄的干儿子,在空军里威信极高,说话管用着呢。   “三天后有一架运输机去北平,腾两个座位出来不是问题。”陈北当即答应。   ……   三日后,燕青羽带着浅草珈代离开了枫林路官邸,陈子锟没去送他,夏小青和陈北一道为他们送行,汽车开出官邸,后面就跟上一辆黑色政府牌照轿车,燕青羽看了一眼后视镜道:“是中统的车。”   陈北打个手势,警卫车急刹车停下,拦住后面跟踪车辆,不分青红皂白,将车上两人拖下来就打,特工人员急忙掏出证件:“误会,自己人。”   空军士兵根本不吃这套,抢过证件撕成碎片,将二人暴打一顿,轮胎放气,窗玻璃砸烂,扬长而去。   俩特工鼻青脸肿,叫苦连天,也只能自认倒霉,中统已经不是当年的中统了,徐恩曾被委座撤职以后,这个机关就江河日下,再不能和军统分庭抗礼,遇到空军更是落了下风,这帮飞行员都是蒋夫人的心头肉,谁也得罪不起。   江东机场,燕青羽和浅草珈代上了一架涂着美军机徽的C47运输机,螺旋桨转起,燕青羽伸手道别:“姐,帮我把东西藏好。”   夏小青知道他说的是那一箱金子,道:“放心吧,藏好了。”   飞机腾空而去,夏小青依依不舍离开了机场,陈北安排部下去送,他今天还有飞行训练任务。   陈北所在的战斗机中队是空军中的精锐力量,装备最先进的美国P51野马战斗机,机翼内六挺12.7毫米机关枪,火力猛烈,飞行造型先进,采用了最新式的气泡式座舱,陈北的座机头上描绘着一只雄鹰,威风凛凛。   战斗机起飞,在省城上空掠过,飞往江北靶场进行对地支援作战训练。   省城中央大街上,几个女中学生正并肩而行,忽然听到空中的尖啸声,不禁抬头观看,一架战机从耀眼的阳光中钻出,低空掠过,座舱掀开,能看见坐在里面的年轻飞行员。   女学生们不约而同的尖叫起来,又蹦又跳,有几个当场就做起了花痴梦;“哎呀,要是能找一个当飞行员的男朋友多好。”   还有人说:“飞行员太抢手,我不敢奢望,能找一个地勤也行啊。”   省城第一高级中学的女生刘媖正是这群女学生中的一员,她是刘婷最小的妹妹,长的和姐姐很像,胆子却比姐姐大,她说:“同学们,不如咱们去机场玩吧。”   这个大胆的提议正中大家下怀,反正是星期天没啥事,四个女高学生拼钱叫了一辆三轮车,说说笑笑就奔机场去了。   机场就在省城边上,还是当初陈子锟当督军的时候修建而成,如今经过整修,规模更大,设施更全,机场四周围上了铁丝网,大片的草地,野花烂漫,风景优美。   停机坪上,一架架战鹰蓄势待发,每隔几分钟就有一架战机起落,潇洒的姿态令人心醉,这帮女学生站在机场边上,手扶着铁丝网叽叽喳喳个不停,警戒塔上的哨兵早就习惯了这种场景,管也不管。   刚才掠过城市上空的那架野马战斗机又飞回来了,女生们兴奋不已,跳着脚挥手,飞行员看见了她们,也冲她们招招手,还做了一个飞吻的手势。   四个女生幸福的差点昏倒,然后开始争执。   “那个飞吻是给我的。”   “不对,是给我的。”   “得了吧,你那么胖,都九十斤了。”   少女们正在争吵,忽然刘媖道:“看,他来了!”   大家顿时住嘴,呆呆看着一辆吉普车从机场另一头驶来,车上正是那名开野马的飞行员,他头戴船型帽,穿一件棕色皮夹克,戴着墨镜,棱角分明的面孔帅的极致,跳下车来,身材伟岸挺拔,潇洒到爆。   “哎呀,救救我,我喘不过来气了。”一个女生按着胸口说。   “我也是,我晕了。”另一个女生道。   但是当帅哥飞行员走到她们跟前时,四个女生都恢复了正常,眼巴巴看着飞行员,希望他能先搭理自己。   站在她们面前的正是陈北,他笑呵呵道:“我在天上就看见你们了,不上学跑来做什么?”   一个女生抢答道:“今天礼拜天,不上课。”   陈北笑着点点头。   另一个女生道:“我们来郊游。”   陈北又点点头。   第三个女生道:“我们来看飞机。”   陈北笑道:“看见了吧。”   大家都拼命点头,小胸脯挺得老高。   陈北忽然转向刘媖,他觉得这个女生很面熟,两条麻花辫,白上衣蓝裙子,如同机场草坪上的一朵野花,虽然弱不经风,平凡无奇,却能激起一股保护她的欲望。   他看看地上,正好有一株野花,便摘下来,隔着铁丝网递过去:“送给你。”   刘媖觉得脸滚烫,不由得低下头去,不敢去接。   另外三个女生眼里都快喷出火来,恨不得替她接了,心中那个着急啊。   陈北的手就这样伸着,过了一会,刘媖才羞答答的接了,声音低的如同蚊子:“谢谢。”   夕阳西下,哨兵的剪影如同雕塑,一架架战机见证着这浪漫温馨的一幕。   陈北戴上墨镜道:“想不想坐吉普车兜风?”   “想!”女生们又跳了起来,除了刘媖,十七岁的少女还没尝过初恋的滋味,幸福来的太快了一些。   “等着啊,我来接你们。”陈北转身跳上吉普车,单手转动方向盘,小吉普一溜烟奔着基地大门去了。   “哎呀,开车的动作都这么帅。”女生们陶醉到死。   小吉普很快开来,陈北让那三个女生坐在后排,伸手向刘媖,如同舞会上绅士邀请女士共舞那样:“可以么?”   刘媖红着脸将小手伸过去,陈北一把将她拉上汽车,坐在副驾驶位子上,自己跳上车,一踩油门,嘴里怪叫着:“哟嗬嗬嗬~~~~~~”   吉普车绝尘而去。   ……   一直到晚上九点,刘媖才回家,小心翼翼的进门,老父亲刘存仁沉着脸坐在太师椅上,饭桌上的饭菜纹丝未动,全家人为了等她,都没吃饭。   “说,上哪儿野去了!”刘存仁一拍桌子,怒喝道。   刘媖心惊胆战,颤巍巍道:“和……和几个同学郊游去了?”   “哪几个同学,报上名字!”   “潘国欣、吴玮娜,还有王小泉她们仨。”   “哼,我明天到学校去问问你们老师,怎么教育学生的,不成体统!”刘存仁依然暴怒。   刘妻道:“算了,孩子这不是回来了么,赶紧吃饭吧。”   刘存仁道:“不许吃,饿她一顿,长个记性。”   这顿晚饭刘媖没吃,心里却美滋滋的,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哎呀,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不但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也没留下自己的名字和学校,这下完了,想再联系都没门。   第二天早上,刘媖早早起来,整理书包准备上学,早饭很丰盛,当娘的怕饿着孩子,多煮了两个鸡蛋。   刘媖吃了早饭,带着煮鸡蛋上学去了,一上午心都没安静下来,不停地走神,另外三个女生也一样,跟丢了魂似的。   好不容易到了中午,四个女生又聚在一起,回忆昨天的美好时光,忽然外面炸了窝,有人大喊:“有个飞虎队在校门口。”   四个女生对望一眼,拿起书包飞奔过去,省城高级中学的校门外,一辆空军的吉普车正停着,英俊潇洒的飞行员坐在车上,副驾驶位子上还放着一束鲜花。   很明显,他是来接某位女生放学的。   第四十八章 情窦初开   刘媖看到这副阵仗,深深低下了头不敢过去,可是一群女学生起着哄把她推过去,一直来到吉普车边,陈北拿起花束递过去:“送给你。”   刘媖害羞不敢接,旁边女同学按捺不住帮她接过来,一群女生围在吉普车边叽叽喳喳,男同学们羡慕妒嫉恨,恨不得立刻参加空军,也弄这么一套拉风的行头和吉普车,当上天之骄子。   陈北戴上墨镜,酷酷地伸出手:“小姐,我可以送你回家么?”   同学们顿时起哄。   刘媖说:“我中午不回家,在学校食堂吃饭。”   陈北道:“我请你吃西餐。”   不待刘媖答应,女生们就嚷道:“好啊好啊,我们也要一起去。”   陈北豪爽无比:“OK,都去。”   吉普车载着四个女生来到省城中央大街上最豪华的大上海西餐厅,玻璃转门,霓虹灯,门口还有戴白手套的侍者,四个女生从来都来过这么高级的场所,战战兢兢的不敢进去,陈北停好吉普车,带着她们大摇大摆的进去,侍者毕恭毕敬帮他们开门,陈北赏了他一张大钞,阔绰的作派让小女生们倾心不已。   据说大上海西餐厅的邻班是个洋人,侍者们也都精通英语,因为经常出入于此的都是上流社会人士或者驻扎省城郊区的美国海军陆战队军官什么的,总之这里的档次极高,花销也是一般百姓无法承受的,若在平时,女生们连做梦也不敢进来,今天沾了刘媖的光,也开了一回洋荤。   见贵客光临,领班亲自接待,陈北一口流利的正宗美国英语当场就把所有人震了,他很霸气的帮女生们点了菜和甜品,又要了一瓶红酒,一打冰镇可口可乐。   女生们都没吃过正式西餐,看着刀叉手忙脚乱,侍者在一旁暗自冷笑,陈北瞅见了,将刀叉丢在一旁道:“拿几双筷子来。”   侍者道:“抱歉,我们这儿是西餐厅,没有筷子。”   陈北刷的一声抽出一张美钞:“没有,就去买。”   侍者接了钞票,颠颠去了。   陈北笑道:“我在美国吃饭也不用刀叉,在饮食文化上,西方人落后于我怏怏大中华,筷子是最先进的餐具,别不信,你能用刀叉夹起豆子么?”   年轻的飞行员幽默风趣,妙语连珠,又不拘泥于各种礼节规矩,这帮小家碧玉被他的魅力折服的五体投地,恨不得当场嫁了。   陈北忽然拿出一部照相机道:“我给你们拍照吧。”   这年头,只有照相馆里才有照相机,而且是那种体积庞大,用镁粉发光的,如此小巧玲珑的相机实在稀罕,女生们摆出姿势,陈北啪啪的按动快门,尤其给刘媖多拍了几张。   吃完了大餐,陈北送她们回学校,刘媖忽然想起没问他的名字,便道:“飞行员,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陈北道:“你们就叫我神雕吧,这是我在天空中的名字,对了,你们叫什么?”   几个女生便将各自名字告诉了他。   晚上刘媖回到家里,父母正在谈论最近省城的新闻,公立医院的一个护士和驻军飞行员谈恋爱,被人家玩弄之后甩了,挺着大肚子投江自尽,一尸两命。   “这帮飞行员,都是吃美国面包的,生性风流,好端端的女孩子家就不该招惹,现在闹出人命,警察也管不了,做父母的还不伤心死。”刘存仁是老学究式的人物,最看不惯这种事情,唉声叹气,痛心疾首。   刘媖慌了神,暗道和神雕的交往,绝对不能让家里人知道。   转眼暑假就到了,神雕再也没有出现过,为此刘媖还拉着几个要好的女生在学校门口等了好几天,可是那辆吉普车始终没有出现过。   刘媖忍不住,悄悄来到郊外机场,可是她只知道一个代号,又怎么找人,门岗士兵似乎早就见惯了这种来找后帐的女子,看她的眼神怪怪的。   父亲的话回响在耳畔,这帮飞行员都是花花公子,风流成性,或许他只是一时兴起,逗我们这些女学生玩玩而已吧,事到如今,情窦初开的少女也只能这样劝诫自己。   漫长的暑假结束了,学校开学,刘媖也进入了最后一个学期,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明年春季她将考入江东大学,成为刘家第二个女大学生。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从秋天变成了冬天,刘媖身上的白衣蓝裙也变成了阴丹士林蓝布棉裙,十二月初的一天,她背着书包慢慢往家走,梧桐树的叶子落了满地,一片萧瑟,报童在大街上飞奔,嘴里喊着国共于山东激战的新闻。   忽然一声熟悉的刹车音,一辆吉普车在身畔停下,与夏天不同的是,吉普车的挡风玻璃抬了起来,雨篷遮了起来,相同的是,驾车的依然是英俊潇洒的飞行员,神雕。   陈北穿一件A2皮夹克,脚蹬皮靴,头戴大檐帽,威风凛凛,嘴里嚼着口香糖,略带痞气的搭讪道:“嘿,小姐,捎你一程吧。”   刘媖心中一喜,却撅起嘴,抱着书包往前走,嘴里道:“我不认识你。”   “哎,我是神雕啊,怎么忘了,我请你吃过饭呢。”陈北轻踩油门,跟在后面。   磨了半天,刘媖才上车,依然摆出气鼓鼓的样子,忽然她看到吉普车风挡上放着一张自己的照片,边缘焦黑,似乎被烧过。   “怎么回事?”刘媖拿起照片,意识到了什么。   陈北驾着汽车,语气平缓的说道:“六月底我所属的部队调往北方参战,战斗激烈,每天要飞好几个架次,支援地面作战,解放军,哦,就是以前的八路军和新四军,他们没有空军,也没有高射炮,但是他们会用机关枪集中火力对空拦截,我飞行的时候,总把你的照片放在战斗机风挡上,有一次,机关枪打中了我的座机。”   刘媖紧张无比:“你没事吧?”   陈北骄傲的一笑:“当然没事,我飞回来了,不过飞机座舱着火,要不是我拼死保护,你的照片也要付之一炬。”   刘媖道:“是我错怪你了,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没什么……”   “星期六的晚上七点,我请你看电影,大华电影院,美国片《出水芙蓉》。”陈北不再纠结这个话题,拿出一张电影票递过去。   刘媖不敢接:“我晚上要在家看英文书。”   “书放在家里又不会丢,电影不看可就没了,美国原声的哦,看了等于上三节英语课。”陈北蛊惑道。   刘媖咬咬嘴唇,下定决心:“好吧,电影院门口见。”   “我去接你吧。”   “不用,我自己认路。”刘媖可不敢让家里人知道,自己和空军飞行员交往。   “这个给你。”陈北递过来一包东西。   刘媖打开一看,里面都是英文包装的口香糖和巧克力。   “我不能要,太贵重了。”她说。   “这有什么,就是一些零食,你不要我扔了。”陈北作势要扔,刘媖赶紧抓住:“好吧,我要。”   距离胡同口还有一百多米,刘媖就从吉普车上下来了,和陈北道别,匆匆往家赶,进家门一看,三哥刘骁勇正陪父亲说话呢,他一身笔挺军装,中校军衔,倒也威风,不过比起神雕来,总觉得差点意思。   “小媖,看见你哥,也不打个招呼。”刘存仁呵斥道。   “三哥好。”刘媖赶紧问候,低头道:“没别的事我回屋看书了。”   “小妹,我给你带了糖。”刘骁勇最疼这个妹妹,还把她当小孩子看,带了一包米花糖给她。   “谢谢三哥。”刘媖拿着米花糖进屋了。   刘骁勇道:“爹,小妹的学业怎么样。”   刘存仁道:“明年看吧,能考上大学就上,考不上就找个人家嫁了,你大姐都四十岁的人了,到现在不结婚,不清不楚的,愁死个人,你也是,快三十岁的人了也没动静,老刘家要绝后啊。”   刘骁勇道:“爹,你别急啊,再过两年我就考虑。”   刘存仁道:“算了,你军务繁忙,眼下又是多事之秋,江北战事如何?”   刘骁勇道:“解放军江北纵队,那是老对手了,国军虽然武器精良,又有空军助战,但屡战屡败,处于下风,不知什么时候,就该派我们交警总队上阵了。”   刘存仁哀叹:“国家不幸啊,打我记事起,这战乱就没断过,八国联军,军阀混战,日本人,现在又是国共两党在打,中国什么时候才能不打仗,不死人啊。”   刘骁勇道:“看这个形势,党国的气数没几年了。”   刘存仁吓一跳:“这话也就是在家里说说,外面可不敢胡言乱语。”   父子俩在堂屋讨论国家大事,刘媖躺在闺房里浮想联翩,神雕竟然把自己的照片放在战斗机里,说明他心里有我啊,不对,既然有我,出去几个月就不会写封信?又一想,或许军营里不让写信,抑或是信件被学校门房扣了,胡思乱想了一番,不知不觉睡着了。   到了星期天,早早吃了晚饭,刘媖拿了一本英语书说:“爹,我和同学说好了去她家温习功课。”   刘存仁不疑有诈,道:“早点回来,外面冷。”   刘媖戴了顶很可爱的绒线帽子,围了一条长长的白围巾,蹦蹦跳跳出门了,英语书里夹着电影票,来到大华电影院门口,早已人潮涌动,出水芙蓉的大幅海报张贴在墙上,霓虹灯闪着光芒,热闹非常。   七点半的电影就要开场了,可是神雕还没出现,刘媖有些着急,又不想一个人进去看,就在门口苦等,等到电影结束,下一场开始,依然没见到人影。   十点钟了,电影院外已经没多少人了,冷风吹过,枯叶乱飞,刘媖在屋檐下瑟瑟发抖,撅着嘴心里痛骂神雕,又放我鸽子,转念一想,不会有紧急任务吧,算了,不等了,回家。   路灯惨白,大街空旷,远处传来肆无忌惮的笑声,几个人高马大的美国兵拎着酒瓶子,摇摇晃晃的走来。   第四十九章 缴了美国兵的械   美国海军陆战队在省城驻扎了一个中队,帮助训练国军士兵,这帮精力旺盛的大兵吃饱喝足就出来胡闹,把省城的妓院都玩遍了还不够,整天出没于酒吧舞厅,喝酒闹事调戏良家,无恶不作,臭名远扬。   这年头,美国人就是爷,警察宪兵都管不得,由着他们猖狂,普通百姓惹不起躲得起,刘媖是老百姓家的孩子,耳濡目染的多了,自然知道厉害,她赶紧跑开,哪知道脚步声却吸引了那几个大兵的目光,几个家伙嘿嘿一笑,尾随而来。   ……   早在八点半的时候,刘存仁就开始焦躁起来,大冷天的又是晚上,小女儿去同学家怎么还不回来,他放心不下,拿起棉袍子对老伴说:“我去找小媖。”   老伴递上棉帽子道:“你又不知道去哪个同学家,怎么找。”   刘存仁道:“我认识高级中学的杨老师,找到他就能找到小媖的同学。”   省高级中学的杨树根是一个年轻的男教师,北泰师范学院毕业,前年应聘到省中教国文,他没结婚,就住在学校的宿舍里。   刘存仁来到学校,找到杨树根,把来意说明,杨老师非常重视,道:“平时刘媖同学和其他三位女同学交往密切,应该是去她们家了,学校有家庭住址的存根,我查一下,陪你一起去找。”   从教务科档案柜里找到家庭住址,再一一找过去,耗费了不少时间,可是其他三位女同学均表示刘媖没有到自家来过,这下刘存仁可抓狂了,带着杨老师和三个女生浩浩荡荡来到自家,进门就问:“小媖回来了么!”   老伴道:“怎么,还没找到,这都九点半了,这死孩子跑哪儿野去了。”   杨树根道:“伯母你不要着急,大家分头行动,四处去寻找,再把家里人都发动起来,看看是不是到亲戚家去了。”   刘存仁道:“小媖她妈你在家里守着,我去兵营找小勇,让他帮着找,万一出事也能压得住。”   忽然外面传来停车的声音,刘骁勇进门道:“咦,怎么家里这么多人。”   刘存仁道:“小勇你来的正好,你妹妹跑丢了。”把来龙去脉一说,刘骁勇急道:“大姑娘家的半夜乱跑什么,现在世道又乱,这学校管的也太松了吧!”说着瞪向杨树根。   杨树根道:“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咱们不要无的放矢,把刘媖同学的来回路线分析一下。”   刘骁勇道:“还分析什么,赶紧满大街找去,二姐,你去枫林路找大姐,让她调动警察帮着找,我这就出去找人。”   见事态闹大,几个女同学互相望,终于说了实话。   “我们知道刘媖去哪儿了,她是去约会的。”   “去哪儿约会,和谁!”刘骁勇眼睛都快喷火了。   “大华电影院,和一个空军飞行员。”女生们怯怯的回答道,心里都默念,刘媖啊刘媖,莫怪我们出卖你,实在是你玩的太过分了,我们担不起这个责任。   刘骁勇出门上车,急驰而去。   与此同时,一架夜航战斗机在空军基地降落。   ……   刘媖在空荡荡的大街上疾走,不时回头张望,四个美国大兵尾随其后,不怀好意,她脑子里充满了恐惧,慌不择路脚下一滑,摔倒在地。   等她爬起来,那四个美国兵已经到了跟前,将她团团围住,四张高鼻凹眼的白人面孔在惨淡的路灯下如同鬼魅,浓烈的酒气和白人身上的体臭扑鼻而来,刘媖吓得瑟瑟发抖,喉头如同被堵住一般,叫也叫不出声。   四个美国兵相视一笑,很默契的将刘媖抬起,走向路旁的巷口,一个下中班的工人师傅路过,壮着胆子喊了一声,一个大兵当即拔出手枪,嚷嚷着将他恐吓走。   刘媖被抬进了巷口,体重不足九十斤的她在大兵手里就如同一只小鸡崽,这是一条死胡同,两边都是围墙,没有路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境所在。   刘媖欲哭无泪,用英语哀求美国大兵放过自己,大兵们无动于衷,反而开始抛硬币决定先后,最终一个体格魁梧如同巨熊的大兵拔了头筹,正在解裤带的时候,两道雪亮的光柱射来,一声怒吼:“住手!”   来的是刘骁勇,他来不及熄火就跳下汽车冲了过来,伸手掏枪,可枪在武装带上,武装带搁在汽车里了。   一个美国兵迎上来,劈面就是一拳,刘骁勇闪身躲过,抢过他手中的酒瓶子,招呼在对方头上,大兵摇摇晃晃倒了下去,另外三个见状扑来,刘骁勇是正规军校出身,没练过武术,但实战经验丰富,是在前线和日本人肉搏,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汉子,单枪匹马对付三个人高马大的美国兵,依然不落下风。   但是吃米面长大的中国人在体格上终归不敌吃牛排长大的美国人,何况这三人中还有一个是拳击高手,十几个回合之后,刘骁勇被击倒在地,大块头美国兵晃晃悠悠,拔出柯尔特手枪,掰开击锤瞄准刘骁勇的脑袋,嘴里咒骂着。   一声枪响,刘媖闭上了眼睛。   沉重躯体倒地的声音传来,然后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别动,谁敢动一根指头,我就打爆他的脑袋。”   这句话是用英语说的,来的是陈北,他从吉普车上跳下来,手中左轮枪冒着硝烟,快步走来,先确认刘媖的安全,又踢了踢倒在地上的大块头,肩膀中弹,性命无虞。   两个美国兵举起双手,身上没有武器,陈北将手枪扔在地上,脱下皮夹克丢给刘媖,冲他俩勾勾手:“come on!”   两人扑了过来,陈北在体格和街头斗殴的经验上都远胜于对方,只两个会合就轻松将对方KO,回头一看,刚才倒在地上的中国军人站在他面前,表情很古怪。   “你就是那个飞行员?”刘骁勇问道。   陈北点点头。   刘骁勇忽然一拳打来,陈北猝不及防被打个正着,倒退了几步摆出架势要开打,刘媖扑过来:“别打,是我哥哥。”   陈北收了拳脚,从地上捡起手枪,向刘骁勇伸出右手,以示友好。   刘骁勇不和他握手,恶狠狠道:“别打我妹妹的主意。”   刘媖道:“哥,你说什么呢。”   陈北挠挠头,正要解释些什么,一阵警笛响,巡夜的警察来了,这案子实在复杂,牵扯到美国兵、空军,还有交警总队的长官,警察不敢做主,请示在场军衔最高的刘长官。   刘骁勇道:“军人犯法,警察自然无权过问,您几位受累,帮忙把他们押到我们交警总队的兵营里去,我让宪兵来处置。”   此话正合警察们的心意,用铐子将四个美国兵铐起来,拉上汽车,押到城郊交警总队驻地,陈北要带刘媖去医院检查,刘骁勇却道:“小媖,你是事主,也跟我走,还有空军那小子,你有没有胆子跟我到兵营走一趟。”   陈北自然有这个胆子,开着吉普车跟在后面,犯罪现场则由警察保护起来。   过了一会儿,刘存仁夫妻以及杨树根和几位同学也来到了现场,巷口里站着警察,马灯照耀下地面上有弹壳,有血迹,刘存仁当场腿就软了,杨树根却比较镇定,仔细询问了警察现场发生过什么,得知情况后陷入深深思索之中,悄然离开现场,来到附近一个有公用电话标志的商铺门口,敲开门,花了五千块法币的高价(此时法币已经大幅贬值,五千法币不值一美金)打了几个电话,其中一个电话,他说的是英文。   不到十分钟,淮江日报、江东时报,以及中央日报驻省城记者站的记者全都来到了现场,照相机闪个不停,警察被团团围住,问长问短。   ……   美国海军陆战队驻江东分遣队有一个连的兵力,任务是帮中央军训练工兵,他们的兵营在89军营地里面,连长皮尔斯上尉是打过硫磺岛战役的老兵,一条来自德克萨斯的铁血汉子,本来他已经睡下,却被一个匿名电话惊醒,得知自己属下的四名士兵,居然被中国军队击伤并逮捕了!   皮尔斯上尉立刻下令全连紧急集合,不到五分钟,训练有素的海军陆战队小伙子们就集中在操场上,当然,不满员,因为有一小半士兵在休假或者喝醉了。   不过有八十名士兵也够了,皮尔斯上尉让他们带上武器,顶上钢盔,坐上吉普车,前往交警总队的驻地要人。   江东省武装交通警察第一总队的前身是江东抗日救国军、国民革命军江东军校教导总队、再往前还能追溯到北洋时代,就是江北第七混成旅,那可是历史悠久的老部队,江东最强的军队。   兵营会议室里,刘骁勇只穿着军衬衣,正在痛打欺辱自家小妹的两个美国兵,另外两个小子幸运点,一个被酒瓶子开了瓢,一个被陈北打伤了肩膀,正在医务室里治疗,暂时还没享受过刘支队长的拳脚按摩。   打了一会儿,忽然值班军官报告,一队美国兵荷枪实弹杀到大营门口了。   刘骁勇火冒三丈,大怒道:“现在不是1931年,这儿也不是沈阳北大营,我们更不是孬种的东北军,美国佬还他妈的来劲了,给我吹紧急集合号,开军火库!”   刘骁勇是第一总队的一名支队长,相当于团长级别,他是1938年的江东陆军学校毕业生,有资历,有威望,将士们都服他,一声令下,全体总动员,大门口架起了重机枪,迫击炮就位,步兵们上了刺刀,就连仓库里最宝贵的家底子,四辆谢尔曼坦克也启动热车。   会议室里,刘媖看着陈北脸上的瘀痕,对他说:“其实我哥哥是好人,你别怪他。”   陈北笑道:“我不怪他,他的性格挺像一个人的。”   刘媖道:“谁?”   陈北道:“象我爹年轻的时候。”   第五十章 军事冲突   当刘媖追问陈北的父亲是谁的时候,他却顾左右而言他,不愿说父亲是谁,刘媖只是一个单纯的高中女生,也门第家境之类问题还不是很感兴趣。   与此同时,省主席区广延的官邸内,花厅里温暖如春,区家兄弟正在打麻将,身后站着丫鬟端着茶壶伺候,夫人们摸着牌,讨论着金宝的去向,少爷当军官当够了,要换一个玩法。   区广武道:“大哥,我有个路子,不如让金宝去上海扬子公司当个襄理,学着做生意,这年头一手抓枪杆子,一手捞钱,都不能耽误。”   丫鬟过来给老爷少爷们茶杯里续水,金宝趁机在丫鬟翘臀上摸了一把,撇嘴道:“切,才襄理,我不去,要当就当总经理。”   区广延沉下脸道:“放肆,你有什么经验,就当总经理。”   区广武道:“以我侄儿的才干,当总经理那是妥妥的,不过这扬子公司不是一般人开的,金宝,你就屈尊当个襄理得了。”   区广延奇道:“哦,有什么背景?”   区广武压低声音道:“是孔家少爷开的……”   区广延做恍然大悟状,区金宝也不敢嚣张了,孔祥熙家的公子,那是比自己牛逼多了。   忽然管家捧着电话进来:“老爷,江东时报的魏主编找您。”   魏主编是区广延手下大将,在报纸上造势诋毁,无所不能,这大半夜的打电话来,定然有重要事情,他让姨太太替自己打牌,走到一旁接了电话,很快神色就变得凝重起来,挂了电话对区广武道:“别打了,出事了。”   区广武道:“大哥,什么事,要紧么?”   区广延道:“陈子锟的兵打了美国兵,还把人抓到兵营里去了,我看要出大事,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咱们要瞅准机会,给姓陈的上点眼药。”   区广武一一拍大腿:“妙啊,美国人那是能惹得么,陈子锟自找死路,我这就回军营,这帮海军陆战队和我关系好的很,我给他们加点油,点把火,把小事变成大事,变成国际纠纷,还不够陈子锟喝一壶的。”   “好,事不宜迟,你现在就去安排。”区广延兴奋的背着手走来走去,他这个省主席名不副实,早憋了一肚子火,如今终于找到机会反咬一口了。   ……   枫林路官邸,陈子锟正在招待钱德斯上校一家,钱德斯的妻子艾米丽和三个孩子在抗战时期陷于上海,军统曾经寻找过数次终无下落,最终还是等到抗战胜利在找到他们,原来艾米丽凭着犹太人的精明带着孩子藏到犹太人聚居地去了,几年下来,三个孩子都能说一口流利的上海话,谈到战争时期的苦难,艾米丽还是忍不住流泪。   宴席上大家回忆往事,畅想未来,忽然管家进来,对刘婷耳语几句,刘婷说声失陪离席而去,过了一会儿又进来说家里有事先行告退,陈子锟也没当一回事。   吃过了晚餐,陈子锟和钱德斯在书房里烤火抽烟,谈论局势。   钱德斯抽着雪茄道:“马歇尔将军说,中国和平最大的障碍在于国共两党的互相猜疑,国民党根本不想要和平,他们对促成联合政府的一切努力无不极力反对,而共产党,则不惜任何手段颠覆国民党的统治,挽救目前局势的唯一方法,就是抛弃国共两党,由第三方建立政府,筹备新的宪法。”   陈子锟道:“你太理想化了,首先说第三方没有这个力量,也没有这个能力,就算有,只要露点苗头,就会被特务暗杀掉,闻一多,李公仆,不就是死在枪下的么。”   钱德斯道:“只要有人愿意站出来,美国人会伸出援手,海军陆战队在华兵力已经接近十万人,我相信这是一股强大的力量,没人可以阻挡。”   陈子锟道:“只怕这股力量只会起到相反的作用,中国人已经受够了外国军队的气,再加上美国兵的军纪实在不敢恭维,士兵的精力过于旺盛,惹出祸事,火上浇油啊,年初重庆大游行反苏,我看一场声势更浩大的反美游行也不会太远了。”   正说着,电话铃响了,陈子锟拿起来听了一下,道:“怕什么来什么,警察拘捕了四名美军,打伤了其中两人,现场开了枪,我要去处理一下。”   钱德斯道:“我跟你一起去。”   陈子锟道:“好吧,不过陆战队这帮混小子买不买你这陆军上校的账,我可不敢保证。”   卫队迅速准备了车辆,陈子锟和钱德斯坐一辆防弹轿车,士兵们分乘五辆中吉普,一辆道奇十轮卡,奔赴郊外交警总队军营。   ……   军营外,美军吉普车一字排开,大灯雪亮照着营门,车上的点五零机关枪处于待发状态,皮尔斯上尉耀武扬威,走来走去,时不时看看手表,他已经下了最后通牒,正在等候回音。   忽然营门大开,军队潮水一般涌出,一水的深绿色呢子军装,德式钢盔,中正式步枪上装着刺刀,知道的明白这是交警总队,不知道的非得以为是德国陆军重现人间。   皮尔斯上尉吓了一跳,不过他究竟是经历过硫磺岛血战的人,这点阵仗吓不住他,当即举起手,海军陆战队的小伙子们拉了枪栓,瞄准敌人,一触即发。   忽然又有一股人马围过来,这回是全套美械的交警,M1钢盔,伽兰德步枪,身上穿的是美国战争剩余物资,M1943野战夹克,乍一看跟美国陆军似的。   皮尔斯上尉就带了八十个人过来,对方出动两个齐装满员的步兵连将他们包围,双方剑拔弩张,但谁也不敢真开枪。   正在僵持,又有一彪人马开来,是89军的一个宪兵营,在军长区广武的带领下开过来,区广武穿呢子军装,系武装带,白手套黑皮鞋,先给皮尔斯打招呼:“皮上尉,你们没事吧。”   皮尔斯按着枪套嚷嚷道:“区将军,我的人被他们关在里面,你必须马上解决,否则我们将保留采取包括武力在内一切手段的权力。”   区广武道:“稍安勿躁,我来就是处理此事的。”他把脸一板,对交警总队的士兵们喝道:“都把枪收起来!”   没人搭理他。   区广武怒道:“谁在指挥?”   刘骁勇站了出来:“报告,是卑职在指挥,美军四名士兵强抢民女被当场拿获,我们是在执行军法。”   “荒唐!你们是宪兵么,如何执行军法,把人交出来,把队伍解散。”区广武一挥手,气势十足,可刘骁勇根本不吃这一套,他冷冷道:“区军长,卑职是江东武装交通警察,不是你的89军,不必听你指挥。”   区广武道:“小子,你和我抖狠,你够料么,我一句话,就把你们交警一总队全部缴械,你信不信?”   刘骁勇丝毫无惧,和他对视,远处传来汽车轰鸣声,隐隐可见大队陆军调动,看来89军出动了不止一个宪兵营。   交警总队营房里有一万名士兵,但江东不属于战区,按照以前的老传统,团以上军官都住在城内,所以今夜军营里最大的官儿就是刘骁勇了,他真不含糊,一摆手,大门里开出两辆坦克来,轰隆隆震耳欲聋,炮口直指区广武。   区广武有点下不了台,恼羞成怒却不敢发作,正在尴尬时,陈子锟终于到了。   陈子锟快步走来,笑容满面:“区军长你怎么在这儿?”   刘骁勇道:“区军长来缴我们交警总队的械。”   陈子锟喝道:“闭嘴,长官说话有你什么事。”   刘骁勇立刻退后两步,他的任务已经完成,接下来的戏码归陈子锟。   区广武讪笑道:“是这样,总队的弟兄抓了帮我们训练的美军士兵,我是来调停的。”   陈子锟道:“哦,调停啊,那你出动两个团的人马干什么,难不成真要把我的交警一总队缴械?”   区广武道:“这个这个,都是误会。”   陈子锟忽然变脸:“误会你骂了个比,想趁火打劫,你够料么,给我滚!”   区广武被骂的狗血喷头,灰溜溜撤走。   皮尔斯上尉依旧气势汹汹,他看出正主来了,要找陈子锟讨个说法,却被钱德斯上校喝住:“上尉,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上校,我表示抗议,中国军队无权扣押我的士兵。”皮尔斯上尉据理力争。   陈子锟用英语道:“上尉,你最好让你的士兵把枪放下,否则我会以叛乱罪逮捕你们。”   “我拒绝服从你的命令,将军。”皮尔斯上尉来自太平洋战场,并未听说过陈子锟的名头。   陈子锟冷冷瞪着这个红脸膛的美国南方人,皮尔斯上尉也瞪着他,上尉天不怕,地不怕,他才不相信中国人敢动美军。   “缴他们的枪,谁抵抗就打死。”陈子锟下了命令,又用英语重复了一遍,岗楼上的探照灯将雪亮刺眼的光柱罩住这群陆战队员,如林的刺刀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谢尔曼坦克的炮口黑洞洞,陆战队的士兵们并不是每个人都经历过太平洋的腥风血雨,他们中大多数是新征召入伍的,没杀过人见过血,此时已经腿肚子转筋,撑不住了。   就这样,一个连的美国海军陆战队全部被缴械,皮尔斯上尉被宪兵扣押,但陈子锟却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只是派兵将他们送回驻地了事。   进了军营,陈子锟看到没有高级军官在场,面色有些难看,问刘骁勇:“只有你坐镇?”   刘骁勇道:“团以上军官都在城里搂着姨太太打麻将呢。”   陈子锟道:“来人,把一总队的所有军官给我叫来开会,来不了的,就不用再来了。”   副官飞速去办,一群人簇拥着陈子锟走进总队指挥部,陈北上前敬礼:“父亲。”   陈子锟奇道:“你怎么在这里?”   陈北道:“我也是当事人。”   陈子锟看看小鸟依人的刘媖,顿时明白了什么,而跟在他身后的刘骁勇则变了脸色,追自家小妹的飞行员竟然是陈子锟的儿子!   一个参谋跑进来:“报告,刘秘书来了。”   “让她进来。”陈子锟道。   转眼刘婷心急火燎的进来,也顾不上打招呼,先把刘媖拉过来上上下下打量着,确认没事才拍着胸口道:“吓死我了,你这死孩子乱跑什么,爹妈都急坏了。”   刘媖低着头小声道:“知道了大姐。”   刘骁勇道:“大姐,没事了,坏人已经抓起来了。”   陈北因为军务繁忙,很少在家里住,但刘姨还是认识的,他也招呼了一声:“刘姨。”   刘婷冰雪聪明,早看出端倪来了,便道:“小北,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家小妹,叫刘媖,论辈分你得喊一声小姨。”   陈北吸了口气,低低喊了一声:“小姨好。”   第五十一章 舆论哗然   一时间指挥部里的气氛非常怪异,大家各有所思,不过陈子锟坐镇,谁也不敢乱说乱动,只能将心事藏起。   陈子锟让刘婷带小妹回家休息,让陈北赶快滚回空军基地,还骂他吊儿郎当毫无纪律,把外人赶走之后,就该处理军营里的事务了。   二十分钟后,军官们开始陆续抵达,滴水成冰的大冬天深夜,把长官从温暖的被窝里喊起来可是一件得罪人的事儿,有些人夜生活丰富,还在打牌听戏,来的就早些,那些沉浸在黑甜乡里的长官们就没那么幸运了,足足过了一个小时才匆忙赶到。   上次接收事件,陈子锟已经处理过一批军官了,换了一帮军官学校出身的少壮派,但是今天看,少壮派也靠不住,有些三十出头的中级军官,已经大腹便便,脑满肠肥了。   “今天,若不是刘骁勇在这儿,交警一总队就被89军缴械了,诸位小日子过的不错啊,寒冬腊月的,搂着小媳妇钻暖被窝,哼哼。”陈子锟冷笑不止,众军官噤若寒蝉。   “把军衔领花都摘了吧。”陈子锟道。   众人大惊,这是要一抹到底啊。   刘骁勇上前低声道:“长官,这样一来,部队的架子就散了。”   陈子锟微微点头,道:“今天我把你们这帮废物全都就地免职,换上二等兵军衔,从头干起,什么时候合格,什么时候官复原职,各连排主官,由本队士兵投票选举生成,一总队由我亲自掌管,刘骁勇暂代副总队长一职,主持日常工作,就这样,散会。”   说罢,他拂袖而去,刘骁勇下令众军官解散,各回各营,即日起禁止外出。   军官们很是不满,陈长官训斥他们也就罢了,这个刘骁勇不过是仗着姐姐的裙带关系上位,也把自己当大瓣蒜了,有个上校挑衅似的问道:“刘代副总队长,请问我们去那个连当兵?”   刘骁勇道:“各位都是长官,就集中在警卫连吧,也好照顾。”   上校道:“我们不是长官,我们都是二等兵,警卫连还要站岗放哨,我们老胳膊老腿的,这天又冷,怕是熬不住啊。”   刘骁勇道:“要不,就到炊事班去?”   上校道:“你骂我们是饭桶啊。”   刘骁勇道:“诸位,对不住,让你们下连队锻炼是陈长官的意思,你们别冲我来,要是愿意呢,就自己挑一个连队去当兵,要是不乐意呢,随便哪儿呆着都行,可有一样,别回家就行,刚才陈长官也说了,禁止任何人外出,想必你们也听见了。”   他不卑不亢,软中带硬,军官们也没辙,只好怨声载道找个暖和地方或者去睡回笼觉,或者聚在一起骂刘骁勇,骂区广武,骂美国人吃饱了挑事。   ……   次日一早,陈子锟在餐厅里吃饭的时候,两份报纸摆在面前,一份是阮铭川主编的《淮江日报》,一份是魏秋水主编的《江东时报》,两份报纸的头版都刊登了昨晚的事件,标题各有不同,淮江报的标题是“美军强奸未遂被警方拿获”副标题是美国鬼子滚出去,江东报的标题是:女生遭美兵轮奸,罪犯竟被警察保护!   “荒唐!”陈子锟将江东时报拍在桌子上,勃然大怒,时报这则新闻太毒了,不仅污了人家清白,还给自己泼了一盆脏水,罪犯被警察保护,不就是说自己包庇美国兵么。   头疼的事不止这一条,南京国防部打来长途电话,质问江东交警总队与89军发生冲突一事,美国海军陆战队第三师准将副师长乔治·霍华德正紧急从天津飞来,处理美兵被扣押之事,飞机中午就到。   陈子锟让勤务兵预备军装,他要亲自去机场迎接霍华德将军,中美关系非同小可,一定要谨慎处理,不能损坏外交关系,更不能有辱国格,实在难办。   正要出门,长途电话又来了,这回是蒋委员长亲自打来的,陈子锟介绍了情况,信誓旦旦表明,三天之内处理完毕,一定秉公执法。   应付了电话,陈子锟披上斗篷,出了大门,刘婷迎面走来,手里拿着一份《江东时报》忧心忡忡的样子,刚要说话,陈子锟便道:“我都看见了,报社的事情你去处理一下,让他们更正,赔礼道歉。”   刘婷点头:“好,我这就去办。”   勤务兵打开车门,陈子锟钻进去一半,又探头出来道:“学校方面的情绪也要安抚一下,小妹身体怎么样,必要的时候,她要出面说明情况。”   刘婷道:“身体无碍,就是精神不好,吓到了,现在家里歇着,你放心,我会处理的。”   陈子锟这才乘车离去,车开到官邸大院门口的时候,迎面一辆吉普车开来,正是自家儿子陈北。   “停一下。”陈子锟招呼司机,防弹大轿车停在路边,陈子锟降下车窗,将陈北叫到跟前训斥了一顿,这才离去。   陈北英雄救美,还洋洋得意呢,被老子骂了一顿,郁闷的回到家里,刘婷站在二楼喊他:“小北,你来一下。”   陈北上楼进了书房,刘婷和颜悦色的问他和刘媖关系进展到哪一步了。   “我和她就是一般朋友关系。”陈北老老实实回答说。   “小南是你弟弟,他喊小媖一声小姨,你也得喊小姨,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辈份在这儿放着,咱们中国人最讲究伦理辈份,这是不可逾越的。”刘婷语重心长教育了他一番,拿起报纸准备出去,陈北眼尖,看见时报上夸张的标题,顿时火冒三丈:“这是哪家报纸,这不信口开河么!”   刘婷道:“我正要去报社找他们算账,幸亏报纸没被小媖看见,不然肯定出事。”   陈北道:“我和你一起去。”   两人驱车来到《淮江时报》报社,找到主编魏秋水,将报纸拍在他面前。   “魏主编,你颠倒黑白,无中生有,我可以向法院起诉你诽谤,也可以向新闻管理部门检举你离间中美关系,你知道么。”刘婷很平静的说道。   魏秋水倒是个明白人,当即将记者、编辑、新闻部主任叫进来质问,最后得出结论,报道确实有悖事实,存在主观猜测。   “刘秘书,我向您道歉,保证明天在头版刊登道歉启事,并且赔偿损失。”魏秋水信誓旦旦。   刘婷道:“赔偿就免了,我们不差这几个钱,我妹妹年龄小,以后的路还很长,即便是事实,报纸也要照顾当事人的感觉,不能指名道姓,不然有你们的官司吃。”   “是是是,刘秘书见教的是。”魏秋水谦卑谨慎,将二人送出大门,回到自己办公室,拿起电话:“给我接省府,我找区主席。”   “区主席么,我时报魏秋水啊,陈子锟的秘书果然找上门来了,对,一切按照计划行事。”   省府大楼,区广延挂了魏秋水的电话,对坐在面前的徐庭戈道:“徐主任,现在该你出马了。”   徐庭戈冲自己的跟班打了个手势,戴鸭舌帽的跟班点点头出去了。   半小时后,一辆没挂牌照的卡车冲到江东时报社门口,从车上跳下二十几个手拿铁棍斧头的地痞流氓,一拥而入,见东西就砸,就人就打。   不到五分钟,报社被砸了个稀巴烂,窗户玻璃全碎,办公桌上被砍出一道道深深的斧痕,魏秋水的金鱼缸也被砸烂,水流了一地,几条金鱼在地板上垂死蹦达。   等警察赶到的时候,流氓们早散了,报社职员东倒西歪,哼哼唧唧,有几个人头被打破了,鲜血直流,魏主编的眼镜碎了,头发蓬乱,义愤填膺:“我要控告,这帮无法无天的流氓!我要出特刊,哪怕拼了这条命,也要揭露他们的无耻行径。”   警察给伤者录口供,问他们是谁砸了报社,一个记者说:“不清楚,但看他们都穿着美式的高筒皮靴。”   又有一个编辑告诉警察,在流氓砸报社之前,陈子锟的秘书刘婷和儿子陈北曾经来找魏主编,双方闹得很不愉快……   小警察知道这案子不简单,草草记录完了就走,哪敢过问。   ……   江东机场,陈子锟在机场贵宾室会晤了霍华德将军,两人虽然是老同学,但此时毫不念同窗之谊,霍华德气势汹汹,来者不善,陈子锟据理力争,寸步不让。   分歧在于,涉案四名美国兵的管辖权,霍华德将军坚持由美军军事法庭处理,陈子锟则称案件涉及中国地方百姓,须由中国法院审理。   两人针锋相对,互不相让,最后霍华德急了,要求陈子锟出示证据,陈子锟早有准备,拿出口供,相片和证人证言,霍华德随员中有一名律师,检视后确认无误,但又说这只是一起强奸未遂,可以先行保释。   陪同的钱德斯上校也跟着和稀泥:“陈,惩罚这四个士兵对你没有任何益处,不如趁此机会提出一些交换条件。”   陈子锟道:“我是绝对不会放人的,除非接到更高级的命令。”   霍华德道:“好办,我立刻就联系南京国防部,让他们给你下命令。”   陈子锟道:“陆战队扰民严重,我要求他们撤出江东。”   霍华德眼睛都不眨:“好,我会作出部署。”   双方终于达成一致,由国防部发文协调,保释涉案人员,美军撤出江东。   霍华德没有耽搁,当即乘机返回天津,余下的事情交给副官处理。   陈子锟返回官邸,钱德斯上校不解的问道:“何必这么认真呢。”   陈子锟道:“我不认真的话,火就烧到我头上了。”   忽然前面遮天蔽日一片标语横幅,黑压压的学生们占据了整条中央大街,一个戴眼镜围白围巾的清瘦男青年站在一辆汽车顶上声嘶力竭的喊道:“同学们,同胞们,美国兵欺辱我们的姐妹,政府却包庇他们,纵容他们,我们能答应么!”   下面一片排山倒海的怒吼:“不答应!”   男青年又喊:“时报揭露了事实,却被不明来路的人砸了报社,打伤记者,还有天理么,还有法律么!”   他猛然举起胳膊,声音都变调了:“打倒美帝国主义!”   下面无数声音跟着喊:“打倒美帝国主义!”   他再次高呼:“打倒陈子锟!”   “打倒陈子锟!”数千大学生、中学生,在寒风中举着花花绿绿的标语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一阵凄厉的警笛声响起,警察厅的马队出动了,大队黑制服的警察手持警棍扑向学生,顿时惨叫声响彻四野。   “他们在反对你。”钱德斯上校惊愕道。   陈子锟叹了一口气:“我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第五十二章 老友杨树根   “鸣笛!”陈子锟说道。   司机按响了喇叭,警卫车也跟着一起鸣笛。   汽车喇叭声在街头响起,正在驱赶学生的警察看到陈长官的车队经过,急忙报告带队警官,警官上前报告,陈子锟道:“谁让你打学生的!”   警官啪的一个立正:“他们辱骂长官。”   陈子锟道:“那就让他们骂,把弟兄们撤下去,谁也不许动手。”   警官立刻吹响警笛,四下驱赶学生的巡警们撤了回来,大街上空荡荡的,满是帽子、鞋子和花花绿绿的标语、传单。   陈子锟下车,从地上捡了个铁皮喇叭筒,大声喊道:“同学们,我是陈子锟,大家都过来。”   学生们慢慢聚拢过来,不少人衣服扯破,眼镜摔碎,一双双不信任的眼睛望向他。   陈子锟一跃上了汽车,道:“同学们,大家听我说,民国八年五四运动的时候,我和你们一样……”   忽然一个棉鞋飞过来,紧接着是骂声:“你是五四的叛徒!”   陈子锟闪身躲过棉鞋的袭击,制止了想去抓捕扔鞋学生的警察,捡起鞋子道:“谁的鞋,站出来。”   威严的目光扫视众人,没人说话,没人动。   “敢冲我扔鞋,怎么不敢站出来说话?”陈子锟悠悠道。   一个年轻学生推开保护自己的同学们,义无反顾的站到了汽车前,道:“是我扔的鞋。”   陈子锟道:“你敢不敢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学生一甩长发,激昂道:“再说一遍又何妨,你是五四的叛徒,民族的叛徒,你和美国人穿一条裤子,纵容美国兵侮辱我们的姐妹同胞,还打击敢于报道事实真相的报纸,我说完了,要杀要刮随便你。”   说完一副慷慨就义的悲壮神情,同学们也都以仰慕的目光看着他。   陈子锟把鞋扔了回去,道:“大冬天的,光脚踩在地上,小心着凉,你先把鞋穿上,我再和你说。”   这一手让扔鞋学生很尴尬,本以为会跳出几个穷凶极恶的警察狗腿子将自己架走,到时候可以高呼几句口号什么的,就完美了,可这个陈子锟居然一点不动气,他顿时气馁,一声不吭穿上了棉鞋。   陈子锟拿起铁皮话筒,向大街上的学生们喊话:“同学们,你们的心情我能理解……”   话没说完又被打断,一个女学生道:“你高居庙堂,怎么能理解我们普通百姓的感受,我们的姐妹正在被外人欺辱,同学们……”   她正要振臂高呼,被陈子锟制止:“这位女同学,我必须要指明的是,昨晚事件当事人,是我的第二个儿子的小姨,不错,她是你们的姐妹同胞,但也是我陈子锟的姐妹,你说我不能理解你们的感受,这话我无法赞同。”   一片哗然,报纸上可没登这么爆炸性的新闻,受害者竟然是陈子锟的妻妹,这乱子可真够大的。   扔鞋男生道:“那我想请问,既然是陈将军的亲属,为什么还要包庇罪犯?为什么要释放他们!”   学生们纷纷附和:“为什么要包庇罪犯!”   陈子锟伸手四下压了压:“同学们,人犯就押在交警总队的禁闭室里,人还在,你们可以推荐几个代表去看看,在这里我要说明的是,案子性质虽然恶劣,但并未造成不可挽回的恶果,我向大家保证,一定依法处理。”   学生们交头接耳,很快推举出五个代表来,其中就包括扔鞋的男生,呛声的女生,还有先前站在高处喊口号的白围巾青年教师。   陈子锟道:“你们现在就去查看,坐我的车去,另外我在此声明,坚决反对美国在华驻军,坚决要求美军撤出江东,撤出中国!不达目标,誓死不休!”   一片掌声响起,又有人大呼:“打倒美帝国主义!陈将军万岁!”   陈子锟苦笑着回头看看车里坐着的钱德斯上校,后者耸耸肩,表示不可理解。   中央大街的尽头就是省府大楼,区广延在窗前看到这一幕,默默转身,摔了一个烟灰缸。   一场危机又被陈子锟化解了,早年参加过五四运动的经历成了他的宝贵经验,对付这种事件驾轻就熟,连哄带骗外加豪言壮语,青年学生就五迷三道,晕头转向了。   “学生们一腔热血,拳拳赤子心,不可辜负啊,可是如果被有心人利用起来,那后果也是非常严重的。”事后陈子锟这样对警察厅长曾蛟说。   “卑职这就联合宪兵、保密局等方面严查,到底是谁在兴风作浪。”曾蛟信誓旦旦,今天学生差点把陈子锟的车队冲了,他这个当厅长的难辞其咎。   陈子锟道:“这事可以先放一放,报社被砸一事很蹊跷,摆明是栽赃陷害,必须彻查。”   ……   次日,陈子锟接到了南京国防部的文件,让把四名涉案美军移交南京,文件上签着国防部长何应钦的名字,有了这个,就能把责任推给当局了。   陈子锟按铃把秘书刘婷叫进来,签署命令:“放人。”   “不审判了?”刘婷问道。   “烫手山芋,赶紧送走,否则后患无穷。”陈子锟答道。   刘婷顿了顿,欲言又止。   陈子锟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一贯铁腕,怎么这回却如此没有担当。”   刘婷道:“我明白你的处境,不管如何处置都会有人借题发挥,让你左右为难,其实我想知道的是,如果真的后果不堪设想,你会怎么处置那几个美国兵?”   陈子锟挥手做了一个切瓜手势:“全杀了,但只能动用私刑,不能公开处决,走程序只会带来麻烦。”   刘婷沉默了一会才道:“难道我们只能通过这种方式获得正义么。”   这话像是在问陈子锟,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气氛略有尴尬,陈子锟道:“刚才看到小北的吉普车停在院子里,怎么这会儿又不见了。”   刘婷道:“哦,去探望他小姨了。”   ……   刘存仁家里,一群高级中学的老师学生正围着刘媖说话,鼓励她站出来说明真相,揭露事实,勇敢的同帝国主义斗争。   正聊着,一辆吉普车开到胡同口,一帮孩子围着看热闹,陈北从车上跳下来,右手一束鲜花,左手一袋糕点,登门拜访来了。   刘婷始终和陈子锟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所以严格来说刘家人算不得陈子锟的亲家,刘存仁也从不与岳父自居,而且约束家里人不许讨要好处,仗势欺人,除了小南经常来串门之外,和陈家来往极少。   刘妻看到英俊潇洒的飞行员,不禁纳闷:“你找谁啊?”   陈北道:“您是外婆吧,我叫陈北,我父亲是陈子锟。”   刘妻恍然大悟:“哦,是小南的哥哥,快请进,快请进。”   陈北进屋放下糕点,向刘存仁鞠躬:“外公您好。”   刘存仁忙道:“这孩子,怎么来了还拿东西,太客气了,那啥,你姨没一起来?”   陈北道:“刘姨还有些公务要处理,我先过来看看小姨。”   刘存仁道:“在厢房和同学说话呢,你过去便是。”   眼瞅着陈北走向厢房,刘妻啧啧叹息:“多好的小伙子,人长的精神,又有礼貌,要不是差了辈份,咱家小媖也能配上的他。”   刘存仁沉下脸:“老婆子,胡扯些什么呢。”   陈北一进厢房,学生们顿时开了锅,吵嚷着要他讲当晚的故事,陈北先把鲜花献给了小姨妈,清清嗓子正要讲自己如何勇斗美国兵痞,忽然看见人群中有个熟悉的身影,清瘦的面庞,雪白的围巾,朴素的蓝布长衫,正笑吟吟看着自己。   “杨树根?”陈北试探着问道。   杨树根点点头:“老朋友,终于又见到你了。”   两个儿时的伙伴紧紧拥抱在一起,同学们都傻眼了,没想到杨老师和飞行员竟然是老相识。   陈北笑道:“哎哟老朋友,你是我小姨的老师,岂不是比我高了两个辈份,我得管你叫一声爷叔了。”   杨树根道:“哪有那么多的讲究,江湖无辈,英雄无岁,咱们各亲各叫,还是好兄弟。”   陈北道:“就是,什么辈份不辈份的,都是封建的东西。”   一阵笑声,杨树根道:“对了,那几个美国兵到底怎么处理?”   陈北道:“还能怎么样,丧权辱国,送到南京交美军处理。”   杨树根恨恨一挥拳头:“同学们,我们上当了!”   陈北道:“话不能这样说,我父亲也是有苦衷的,南京国防部十二道金牌催命似的,谁能违抗,谁担得起责任。”   杨树根略一思忖,爽朗笑道:“好吧,咱们不谈政治,谈点别的,我们省高级中学想和空军方面搞个圣诞联谊晚会,你看可行么。”   陈北道:“那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么。”   女同学们顿时欣喜不已,有几个丫头偷偷推着刘媖,悄声道:“小媖,你这个外甥真帅,介绍给我们算了。”   刘媖道:“你们喜欢拿去好了,哼,反正不是亲外甥。”   忽然又有人敲门,原来是淮江日报的主编阮铭川亲自来采访,见陈北在场,阮铭川大喜:“太好了,省我再跑一趟的工夫,你们说说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刘媖低下了头,杨树根鼓励道:“刘媖同学,鼓起勇气把真相说出来,打击谣言,保护自己。”   “好吧,我说,那天傍晚,我去同学家温习功课,回来的路上路过电影院……”刘媖一咬牙,一五一十的开始讲述当晚噩梦一般的经历,后半段由陈北进行补充,将如何狠狠教训美国兵的故事绘声绘色讲出,同学们不禁拍手叫好。   阮铭川下笔如有神,速记完了合上本子道:“明天见报!”   第五十三章 再起波澜   《淮江日报》刊登出最详细版美兵骚扰女学生事件,文中赞扬了女生的机智勇敢和警察、军人的不畏强权,仗义出手,为满足广大市民的需求,文章略带一些演绎色彩,将美兵形容的如小丑一般,而两位当事人陈北和刘骁勇则神武英俊,正义高大,一时间洛阳纸贵,报纸脱销,市民津津乐道,似乎此事就此过去。   好景不长,就在圣诞平安夜过后的第二天,还沉浸在与空军飞行员联谊欢乐中的高级中学师生们忽然听到一则爆炸性的新闻。   就在昨夜,同样的故事在北平上演,只不过这次的女主角没有那么幸运了,北京大学先修班女生,十八岁的沈某,在北平东单电影院附近被两名美国海军陆战队士兵轮奸!   学生们二话不说,上街游行!   标语口号都是现成的,连换都不必换,高级中学的师生们义愤填膺,走上街头,发现江东大学的学长们也上了街,浩浩荡荡几千人涌上中央大街,高呼口号,声势浩大,警察们都快哭了,隔三岔五来这么一回,谁也受不了啊。   杨树根依然走在队伍前列,单薄的身躯爆发出强大的力量,他在寒风中高呼:“逞凶!赔偿!道歉!美军滚出中国!”   声浪一波跟着一波,此起彼伏,中央大街的交通再度中断,省府大楼天台上,军统站长沈开正带着几个手下,拿着长焦距相机捕捉人群中的带头分子。   “咔啪”一声,杨树根被定格在胶片上。   游行队伍在中央大街上示威了两个小时,也不知道是谁提议,要去枫林路示威才有效果,于是大队人马奔着枫林路就去了。   枫林路官邸才是江东省真正的核心权力所在,这条街上绿树繁茂,分布十几座别墅,住的都是达官贵人,陈子锟小集团的高层人员,路口常年有巡警执勤,阻拦小商小贩和乞丐进入,但是面对庞大的游行队伍,几个巡警根本拦不住。   大队人马汹涌而入,官邸内的警卫部队立刻出动,关上大铁门,列队阻拦学生继续前进。   “我们要见陈长官!”一个男生大声疾呼。   卫队毫不退让。   忽然官邸三楼面向大街的一扇屋门打开,陈子锟出现在阳台上,学生们顿时沸腾了,喊什么的都有,不过这回没人喊打到陈子锟。   陈子锟伸手四下压了压,道:“同学们,北平发生的恶性事件我已经知道了,我个人表示强烈愤慨,我赞同你们的主张,美军必须撤出中国!”   “美军滚出中国去!”一个男生再度振臂高呼,无数人响应,震得官邸窗户玻璃都在发抖。   好不容易静下来,陈子锟喊道:“同学们,你们在我这里喊口号是没有用的,美军驻地就在89军营地内,游行示威,是示威给敌人看的,敌人就在城外,我们还等什么!”   在他的煽动下,游行学生调转队伍,一路高呼口号前往城外兵营,陈子锟回到屋里,解开领子长出一口气,刘婷端来一杯茶:“喊得那么大声,嗓子干了吧。”   陈子锟道:“焦头烂额啊,整天应对愤怒的学生,这个差使不容易。”   刘婷道:“只怕日后三天两头就来这么一回,幸亏现在只有学生闹事,等到工人罢工,商人罢市,那乱子就大了,对了,学生们去89军示威,区广武开枪怎么办。”   陈子锟道:“不会的,区广武有几个胆子敢对学生开枪,那可是一个大马蜂窝,老实说,我这辈子从没怕过谁,张大帅吴大帅,孙中山蒋介石,日本鬼子美国佬,我都不怕,就怕学生闹事,打不得骂不得,还得小心翼翼哄着,为什么,那都是中华民族未来的栋梁啊,如果一个国家连学生都不再热血,那这个国家就真完蛋了,对了,小南呢,我给他上上课。”   刘婷道:“王妈,把二少爷叫来。”   佣人去了片刻,回来禀告:“二少爷不在房里。”   刘婷紧张起来:“这大冷的天能上哪儿去。”   陈子锟道:“该不会是去游行了吧。”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点点头。   ……   89军驻地,区广武正在召开军事会议,他麾下的265师在江北与八路军激战正酣,损失惨重,急需增援。   会议室正中摆着一张长条桌子,上面铺着绿色呢子,戎装严整的军官们列坐两旁,静静倾听军座调遣指挥。   区广武道:“我命令!”   军官们一个个停止了腰杆。   区广武道:“267师派出两个团,北上增援,务必消灭共军的大青山支队,为了确保胜利,我会将军直属的炮兵营派给你们。”   一个上校军官道:“军座,共军善用人海战术,265师已经损失一个团,再派两个团过去,兵力还是不能占优势,以我之见,远水不解近渴,不如要求驻北泰的交警总队支援。”   区广武道:“交警总队是陈子锟的人,岂能相帮,就算他肯出手,我也不领这个情。”   上校道:“军座莫非另有良策。”   区广武自信满满的笑道:“我已经电请南京国防部,调遣空军支援,轰炸共军防线,空投辎重弹药,不但要救出265师,还要消灭共军的江北纵队!”   众军官相视而笑,窃窃私语,频频点头,空军可是杀手锏,共军没有飞机,也没有防空武器,空军一出,谁能匹敌,这一仗肯定能赢。   忽然会议室的门被推开,值班军官走进来道:“报告军座,大批学生冲营门过来了。”   区广武大怒:“学生来捣什么乱,不能让他们冲军营,警卫营出动,给我拦住。”   警卫营派出数百士兵,持枪阻拦学生,但区区几百人怎么拦得住上万人的队伍,很快就淹没在人潮中,汹涌的游行队伍来到兵营门口,等待他们的是机关枪和铁丝网,以及雪亮的刺刀。   区广武没闲空招呼这帮乱民,让参谋长代表自己去安抚,参谋长戴着金丝眼镜和白手套,文质彬彬的样子,说话也斯斯文文,有板有眼。   “同学们,你们要相信党国,相信法律,不要受奸人蒙蔽,冲击军营是犯法的,是要受到严惩的。”   一位学生代表向参谋长提出要求,驱逐89军营内的美军。   参谋长笑道:“这个这个,美国友军是帮助训练国军的,是来帮助我们的,是我们的朋友,怎么能用驱逐这个词儿呢,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们89军营地里没有美军,一个都没有。”   学生代表道:“我不相信,我们要进去检查,眼见为实。”   参谋长变了脸:“你这个学生娃娃怎么这样,军营驻地是什么所在,汉朝的时候连皇帝都不能随便进,亏你还是读过书的人,细柳营周亚夫的故事不知道么,身为学生,本职是学习,而不是参与政治……”   话没说完便被打断,学生们纷纷质问他为什么包庇美军,参谋长气得手都抖了:“北平的事情关江东何事,你们这是要造反么。”   藏在人群中的杨树根忽然大呼道:“同学们,冲进去,赶走美军!”   学生们早就群情激奋,后面的人拼命往前冲,人潮涌向军营,把参谋长也踩在了脚下。   忽然激烈的枪声响起,警卫营开枪了。   一挺加拿大进口的七九勃然轻机枪向天发射了一串子弹,开枪的正是军长区广武,他愤怒的将机枪丢给副官,骂道:“草他妈的,造反了么,警卫营给我打,打死算我的。”   虽然他话说的狠,但也不敢开枪打学生,只是让警卫营用枪托和拳头驱赶学生。   如狼似虎的大兵们冲将出去,拳打脚踢,枪托乱砸,手无缚鸡之力的学生岂是对手,被打得落荒而逃,遍地都是鞋子帽子,还有一些被踩伤的人躺在地上呻吟。   “打电话,让城里警察厅来抬人。”区广武拂袖而去。   ……   傍晚,枫林路官邸,林文龙风尘仆仆的从重庆赶来,西南联大解散后,他准备调到江东大学来当教授。   “以后大家都在一座城市,生活上也好有个照应不是,就住枫林路吧。”陈子锟道。   林文龙道:“姐夫美意我心领了,不过大学有宿舍,我还是和同事们一起住,学术交流也方便。”   陈子锟道:“那我就不勉强了,春节打算在哪儿过,要不要回上海看看老母亲?”   林文龙道:“正要回上海一趟,把母亲接过来也好照顾。”   林文静道:“我和你一起去,米姨辛苦了半辈子,也该享福了。”   陈子锟点头称是,看看墙上的挂钟,都六点半了,小南竟然还没回家。   今天全家团圆,就连陈北都从基地回来了,陪着舅舅聊天喝茶,待会大家吃个团圆饭,小女儿姣儿都饿了,眼巴巴看着妈妈,撅着小嘴问道:“怎么还不吃饭?”   刘婷道:“要不你们先吃,我等小南。”   陈子锟道:“不,等,人不到齐不开饭,这是咱们家的规矩。”   客厅内一阵沉默,大家都知道老爷生气了。   林文龙尴尬的笑笑:“不妨事,我也不饿,那啥,先让姣儿吃饭吧。”   忽然外面门厅一身尖叫,众人皆惊,然后就看到佣人王妈搀扶着血头血脸的小南进来了,抹着眼泪道:“造孽啊,谁把二少爷打成这样。”   一家人全都站了起来,满脸的不可思议。   小南衣服破了,满身污渍烂泥,鞋子丢了一只,头发乱蓬蓬的,脸上血肉模糊,一只眼睛都被污血糊住了,身子不停的颤抖着。   扑通一声,刘婷直挺挺的倒在地上。   第五十四章 火并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夏小青,她抢步上前,帮刘婷解开领口的扣子,猛掐人中,旁人都忙做一团,有的打电话叫医生,有的忙着将刘婷抬上沙发,姣儿吓得哭了,林文静赶紧把她抱上楼去。   很快医生就赶到了,来的可不止一位医生,江东省立医院的外科内科大拿在院长的亲自带领下全部到场,分工行动,很快得出结论。   刘婷是气急攻心,并无大碍。   小南的伤势比较严重,身体多处软组织挫伤,头部破了一个口子,流了不少血,一只眼睛遭到重击,医生说虽然不至于失明,但视力也要受到一定影响。   虽然小南只是养子,但是从小带大,和亲儿子没啥两样,看着头上缠满绷带的儿子,陈子锟脸色阴沉的要滴水,凶手是89军,这口恶气一时半会还没办法出,难道下令让交警总队发动进攻么。   陈北更是怒火万丈,他的定力可没父亲这么好,当即摔门而去,陈子锟吼道:“干什么去,给我回来!”   “报仇去!”陈北跳上吉普车,风驰电掣的去了,追都追不上。   夏小青急眼了:“你还不管管,小北赤手空拳的上89军讨说法,还不得吃大亏。”   陈子锟立刻打电话给一总队指挥部找刘骁勇:“派兵设卡,务必把陈北拦下来。”   刘骁勇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还是忠实执行了命令,派出一个排的士兵乘坐吉普车在出城必经之路上设卡拦截。   但陈北并没有出城,他开着吉普车刚出枫林路,迎面看见一队89军的宪兵,当即将车横在他们面前,指着鼻子大骂,宪兵可不是普通士兵,他们是军事警察,一个个人高马大,穿着呢子军服专门在城里维持军纪,平时当兵的见了他们都得绕着走,哪里受过这种折辱。   宪兵们没有顾忌陈北的空军身份,把他围起来就打,陈北自幼练的一身好武艺,又生的高大魁梧,被十几个宪兵围着打竟然丝毫不落下风,恰巧几个醉醺醺的空军飞行员从路边酒吧出来,看见宪兵殴打空军,这还了得,抄家伙就上。   一场混战开始了,宪兵们人多势众却占不到便宜,被揍得鼻青脸肿,最后急眼了居然掏枪,把陈北等人逼住,拿绳子绑了,押上汽车开回驻地。   半路上陈北趁人不备,跳车逃走,宪兵们追了一阵不见踪影,胡乱放了两枪,骂骂咧咧回来了。   一个喝醉的飞行员冷笑道:“你们胆子真大啊,连我们空军也敢碰。”   宪兵队长一个大耳刮子就扇过去:“妈的,空军怎么了,还不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照揍。”   就这样,三名天之骄子被89军宪兵关进了禁闭室,因为天色已晚,就没有通报上峰,寒冬腊月,禁闭室冷的跟冰窟窿似的,三个喝醉酒的飞行员缩在角落里打颤,起初还骂两声,后来连声音都没有了。   再说陈北,从车上跳下来之后,抢了一辆脚踏车直奔空军基地而去,通往基地的道路上倒是有交警总队的卡子,可是谁能想到堂堂陈家大少爷居然没开吉普车,而是蹬着一辆脚踏车而来,所以,硬是当面把他放过去了。   陈北回到基地,当即报告基地长官,89军宪兵扣了三个弟兄,基地指挥官是一个中校,级别不高,胆子挺大,立刻下令警卫连集合,带枪要人!   不到十分钟,空军基地内冲出十几辆汽车,车上架着机关枪,气势汹汹直奔89军而去,掀起的烟尘将路边站岗的交警呛得直咳嗽,纳闷道:“今天这是怎么了,一个个都跟吃了枪药似的。”   空军出动了上百号人马,警卫部队加地勤人员,都拿着枪,看着挺横,但是到人家89军门口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自古军营辕门都是不可擅闯的重地,堆着沙包,摆着拒马路障,架着机关枪,硬冲就是一个死。   偏偏今晚89军的军座、参座都在城里陪老婆孩子,营里只有值班的校级军官,既不敢放人进来,也不敢擅自把抓到的空军释放,只能拼命打电话给区广武。   区广武正在大哥区广延家里打麻将,一边堆长城一边聊天,哪知道军营发生了这么大的事。   空军们等的不耐烦,就要进去抢人,一来二去冲突就发生了,陆军这边早就看不惯这帮骄横的空军了,推搡着就动了拳脚,接着就动了枪。   双方都动用了机关枪互相扫射,空军到底势单力薄,很快败下阵来,将死者伤员抬上汽车落荒而逃。   这一仗89军完胜,空军大败。   ……   枫林路官邸,半夜里听到城东有激烈枪声,陈子锟当即打电话给交警总队询问情况,得知空军与89军冲突,互有伤亡,心中便是一惊,小北这孩子真能闯祸,赶紧拿起另外的电话打到空军基地,找陈北。   很快陈北接了电话,那端嘈杂的很,似乎很多人在吵嚷着什么。   “父亲,89军向我们开枪了,打死了一个地勤,打伤了五个士兵,我们正在给飞机装弹,要轰炸89军驻地呢。”小北的声音兴奋中带着愤怒。   “胡闹,不许乱来,我马上就到!”陈子锟撂下电话,又拿起刚才的话筒:“刘骁勇,集合队伍,今晚上有大事。”   打完电话,陈子锟穿起军装,系上武装带,卫队在下面发动汽车,夏小青拿着斗篷进来,忧心忡忡道:“你打算怎么办?”   陈子锟苦笑道:“不是我打算怎么办,而是他们打算怎么办,你觉得现在的局势我还能控制得住么?”   正要出门,电话响了,夏小青帮他接了,应了两声递过来:“是沈开。”   陈子锟接了电话,沈开道:“据我得到的情报,明天省城学生要进行一次更大规模的示威游行,其他城市也会响应,工人有可能会罢工,我们还侦破了一个共产党的地下秘密组织,是他们蛊惑学生工人的,长官您看是不是采取行动,抓人我们来做,警察厅方面只要配合就好。”   陈子锟道:“先放一放,学生想闹就让他们闹好了,毕竟娃娃们受了委屈,发泄一下也好。”   沈开那边静了几秒钟,才道:“是,那就照您的意思办。”   陈子锟匆匆出门,驱车前往空军基地安抚军心,基地上下群情激奋,见陈子锟来了,有人撑腰了,又嗷嗷叫着要去报复,说先用轰炸机把89军的营地炸成废墟,然后用战斗机扫射,有一个算一个,全打死,给死难的弟兄报仇。   “你们可知道,89军驻地距离基地不过五公里,你们能轰炸他们,他们就不能占领机场?机场只有一个警卫连,到时候人家攻过来,你们拿什么抵挡?”   一句话就把他们问的哑口无言,陈北恨恨道:“那怎么办,我们三个飞行员还被他们关着呢。”   陈子锟道:“不要急躁,89军在江北和八路军打得正激烈,急需空军支援,这个节骨眼上,他们自然会不会委屈空军的弟兄们的,放心好了,明天,最迟明天上午,区广武就会放人,道歉。”   他这么一说,空军小伙子们才镇静下来,一个个若有所思。   好不容易安抚了空军的情绪,陈子锟离开空军基地,前往交警总队坐镇指挥,一夜没合眼,次日上午,驱车回城,路上果然看到大批学生再度上街游行,这回学生的矛头对准了89军,高呼严惩打人凶手,89军滚出江东的口号。   汽车在人流中举步维艰,不停鸣笛,副官将窗帘拉上,生怕吵闹骚扰到陈长官。   陈子锟闭目养神,喃喃自语:“这个国家越来越乱了,军不像军,民不像民,再高明的裱糊匠也无计可施啊……”   ……   区公馆,打了大半宿麻将的区广武终于睡醒了,推开姨太太搭在自己身上白腻腻的胳膊,起身披上睡袍,长长伸了个懒腰,趿拉着棉拖鞋出了卧室。   勤务兵已经将牙缸牙刷洗脸毛巾预备好,区广武洗漱完毕,穿上军装,漫不经心的问道:“江北战况有什么进展?”   副官道:“报告军座,江北没有消息,大营那边倒是有几个电话找您,我看您正忙着,就没打扰您。”   “哦,什么事?”   “宪兵抓了几个醉酒闹事的空军。”   “哦,让他们醒醒酒,回头放了吧。”   “还有,后来空军来要人,动了枪……”   “什么!”区广武眼珠子瞪得老大,“动枪了,死人没有?”   “兴许保不住死了一两个吧。”副官已经觉察到不妙了。   区广武一个大耳刮子扇过去:“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早通报,全耽误了,全被你们这帮废物耽误了。”说罢,他来不及吃早饭,匆匆出门奔赴军营,路上又被游行队伍给拦阻了半小时,气得焦头烂额。   与此同时,空军基地接到国防部的命令,让他们派遣轰炸机大队支援江北89军265师的作战。   空军复电,飞行员被89军扣押,地勤人员被打死,无法出动。   第五十五章 一个连的援军   空军的理由貌似合理,其实牵强附会,缺勤几个飞行员,少几个地勤完全不影响行动,谁都知道这不过是个借口,真实的理由是空军受委屈了,如果不给个说法,他们就罢工。   按说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不能象学生罢课,工人罢工那样随意,但空军和一般军人不同,他们是天之骄子,王牌中的王牌,平时不欺负别人就是好的,岂能吃亏,这回和89军的冲突闹出人命,就算是国防部出面也压不下来。   江北战事正酣,265师与共军激战,267师遭遇猛烈阻击,不能前进半步,若再得不到空军支援,两个师都得完蛋,形势比人强,区广武只好认孬种,先把三个飞行员从禁闭室里放出来,好吃好喝招呼着,再让参谋长出面,送飞行员回去,顺便向空军方面赔礼道歉。   参谋长准备了一卡车的礼物,89军穷的叮当响,也没啥值钱的玩意,就弄了些鸡蛋、豆油、大米白面猪肉什么的,开着汽车巴巴的送过去,可是却遭到空军方面的羞辱,不但把东西都丢出来了,还把参谋长给打了,说俺们吃了这么大亏,就派个参谋长来糊弄,这是对俺们空军的侮辱!   参谋长狼狈不堪的回到军营,脸上五道指痕红肿醒目,区广延大怒,可又无计可施,电台里不断传来要求火速增援的电报,他皱着眉头来回踱了半小时,终于作出一个决定,打电话向老长官顾祝同求助。   顾祝同先把区广武痛骂了一顿,招惹谁不好,去招惹飞行员,这帮小子个个都是高级人才,会说英语会开飞机,党国花在他们身上的钱抵得上同体重的黄金,蒋夫人把他们当亲儿子一样宠着,你倒好,关人家禁闭,还打死一个。   “顾长官,打死的是地勤。”区广武小心翼翼的解释。   “地勤就能打死么!”顾祝同劈头盖脸又是一顿训斥,区广武立正拿着电话诺诺连声,末了顾祝同才说:“这帮会飞的实在骄横,让他们清醒一点也好,上边我去打点,你做好自己本职就是。”   “多谢顾长官。”区广武已经一头汗了,本以为自己要被撤职查办,哪知绝处逢生,还是老长官体恤下属啊。   南京,顾祝同开始上下疏通,为区广武和89军讲情,空军司令虽然是周至柔,但实际上大权归宋美龄掌管,蒋夫人和空军的关系非同一般,飞行员们都是美国培训过的,会说流利英语,平时用刀叉吃西餐,和宋美龄是同一类人,他们一个个都被蒋夫人魅力折服,恨不得为她去死,蒋夫人也最疼爱这帮小伙子,视他们如儿子一般,89军和空军冲突,她自然站在空军一边,所以顾祝同的面子也不大好使。   好说歹说,国防部终于和了稀泥,让89军严惩开枪凶手,处分区广武,可是空军不买账,还通电全国揭露89军罪行,他们不但枪杀空军地勤,还向游行学生大打出手,这笔帐也得算,此举立刻得到全国空军响应,各轰炸机战斗机大队,各场站纷纷响应,停飞以作抗议,什么时候区广武撤职查办,什么时候复飞。   内战正在如火如荼,空军罢工影响到全国的战局,这下乐子可大了,不得已,国防部一边协调安抚,一边令江北交警总队出兵救援89军265师。   ……   北泰,陈寿坐镇指挥,一万精锐交警四下布防,深沟高垒,碉堡战壕,严防死守,友军265师在南泰附近与八路军江北纵队激战数日,交警坐山观虎斗,一直没有出手。   忽然天上飞来一架运输机,投下信筒,原来是南京国防部命令,让陈寿率军解265师之围,陈寿很纳闷,怎么不通过省城直接下令给自己,他急忙请示陈子锟。   陈子锟复电,就四个字“不得抗命”。   陈寿百思不得其解,因为事先有密谋,89军的事情交警绝不插手,哪怕死在眼前都不会拉一把,此时却又说不得抗命,究竟是何意思?   他找到北泰市长萧郎问计,萧郎说:“国防部越级指挥,就是想绕过陈长官那一道,既然直接给你下命令,那自然是不好违抗的,不然问罪下来谁来救不了。”   陈寿道:“那就是要出兵了,可89军是咱的对头啊,我宁愿帮八路都不帮他们,再说了,我就一万人马,就算全撒出去未必干得过人家,再把北泰丢了,得不偿失。”   萧郎微微一笑道:“让你出兵,又没说出多少兵,胜败乃兵家常事,你出兵就算败了也情有可原,但是不出兵就是见死不救,明白么?”   陈寿恍然大悟:“懂了,哎呀你们读书人真是狠毒啊,怪不得古代军队都要配军师谋士,原来是干这个的,萧市长,不如你来给我当军师吧。”   当然这只是一句玩笑话,陈寿当即命梁茂才率一个连带着电台前去“增援”265师。   十余辆汽车慢吞吞行进在公路上,梁茂才拿着电台话筒懒洋洋说:“王师长,我们交警总队已经在路上了。”   听筒里沙沙响,然后传来265师王师长哭腔一般的呐喊:“你们什么时候到,我们撑不住了,看在党国份上,拉兄弟一把。”   梁茂才道:“王老兄,请你再坚持三天,三天时间,我们准到。”   撂下话筒,梁茂才下令就地宿营,休息吃饭,明儿一早再说。   士兵们扎起帐篷,埋锅烧饭,开罐头,梁茂才坐在行军床上和几个部下甩起了扑克。   二百米外,几名游击队员悄悄向这边张望着,领头的是个穿花棉袄背卡宾枪的年轻女子,她嘴里叼着一根草茎,眯起眼睛暗暗数着这支国民党部队的人数和武器,低声道:“是北泰的交通警察,就是以前的抗日救国军,陈子锟的兵。”   旁边一个黑壮的后生摩拳擦掌道:“春花姐,打吧,咱区小队也该开荤了。”   春花瞥了他一眼:“狗蛋,区小队的任务是侦查,不是阻击,懂不懂,不懂别瞎胡扯。”   狗蛋委屈的撅起了嘴,摆弄着老套筒道:“咱这老枪,早该换了。”   春花说:“你就想着换枪,给我在这儿守着。”说罢起身要走。   “春花姐,你去哪儿?”狗蛋问道。   “我去向武司令,叶政委报告!”春花跳上一头骡子,低喝一声,向南去了。   ……   江北纵队前敌指挥所,炮声隆隆,电话铃响个不断,参谋人员进进出出,沙盘上插满红蓝小旗,表示敌我双方的态势,国民党265师虽然不算主力师,但也有近万人马,半美械装备,是块难啃的硬骨头,战斗已经持续了数日,我军付出了极大的代价,终于将敌人包围。   武长青披着军大衣站在地图前凝神思索,手里捧着的茶缸都凉了,叶雪峰走过来道:“老武,还在考虑怎么吃掉265师么?”   武长青道:“你看,265师已经被我们包围,267师被我军阻击在淮江以南,但我们的兵力也接近枯竭的地步,连县大队这种地方武装都上了一线,还是不能解决敌人,不能速战速决的话,敌人空军一出动,我们前功尽弃。”   叶雪峰指着地图上的一点说:“把独立团调回来,265师撑不住半小时。”   武长青道:“独立团是我们纵队最有战斗力的部队,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如果北泰之敌出动的话,我们不但要前功尽弃,搞不好还要被咬掉一块肉,把独立团放在这儿打阻击,是万全之策,撤回来的话风险太大。”   叶雪峰点点头:“是啊,陈子锟的态度模棱两可,难以琢磨,不过根据省委的情报,陈子锟的儿子被89军打伤,我想以他的性格,不会轻易罢休的。”   武长青道:“话是这样说,但我们赌不起啊。”   正说着,警卫员进来报告:“首长,游击队的马春花有重要敌情汇报。”   “哦,春花来了,快请他进来。”叶雪峰喜道。   英姿飒爽的女游击队长走了进来,因为赶路走的急,一张银盆大脸红通通的,红花棉袄下是高耸的胸脯,身高腿长屁股大,若不是背着一杆卡宾枪,还以为是谁家的新媳妇呢。   武长青道:“欢迎欢迎,咱们解放区的民兵模范来了,小李子,快倒茶。”   马春花道:“司令员,政委,茶我就不喝了,我有重要情况报告,北泰敌人出动了一个连,正在半路上休息。”   “哦,是不是援军的先头部队?”叶雪峰立刻警惕起来。   “不是。”马春花道,“后面没有别的部队,就一个连,小吉普三辆,中吉普五辆,十轮卡五辆。”   “机械化部队啊,老武,你看敌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叶雪峰探询的目光投向武长青。   武长青点起一支烟,思索道:“若是援兵不会只有一个加强连,更不会在半路上休息,难道是……做做样子?”   “对!我判断敌人就是在做样子。”叶雪峰信心满满,“交警总队和89军素来不和,此时落井下石还来不及,怎么会伸出援手,但不救援又不能向南京交代,所以演了这么一出戏。”   武长青道:“既然如此,那咱们就陪他们演一出大戏,给南京的蒋介石看看。”   两人爽朗大笑起来,马春花瞪着大眼睛迷惑不解:“司令员,政委,你们笑啥子?”   第五十六章 运输大队长   一阵大笑后,叶雪峰道:“马队长,我给你们区小队一个艰巨的任务,不知道你有没有信心完成。”   马春花立刻挺起胸脯:“请首长下命令吧,我们一定坚决完成。”   叶雪峰道:“你带领区小队把北泰增援的一个连队拦在原地,不许他们前进半步,有困难么?”   马春花眼睛瞪大,不可置信,北泰交警那可是国民党精锐王牌,一个连的火力顶得上解放军一个营,还是全机械化,十轮卡,区小队就几头骡子,几十杆老掉牙的老套筒汉阳造,怎么和人家拼,不过既然首长下了命令,她也只能紧咬嘴唇,毅然答道:“保证完成任务,就算是死也把敌人拖住。”   叶雪峰再次大笑:“谁让你们牺牲了,只要把敌人拦住就行,你们区小队火力不强,这样吧,我支援你们一挺老黄牛,三千发子弹。”   “真的,太好了!”马春花喜出望外,老黄牛是战士们对边区生产的仿马克沁重机枪的昵称,这可是营级的重武器,配上这么多子弹,区小队战斗力暴涨啊。   叶雪峰道:“我还能骗你不成,不过有一件事要记牢,不许打死一个敌人,打伤也不行。”   马春花糊涂了:“叶政委,这我就不懂了,不让俺们打死敌人,那怎么阻击?司令员,您给评评理,政委他欺负人。”   武长青笑道:“按照政委的意见办就是。”   马春花是个聪慧的女子,很快明白了政委的意思:“我懂了,就是吓唬吓唬他们,不让他们往前走。”   武长青道“雪峰啊,春花同志的素质很高啊,我看等战斗结束,可以调她到正规军来挑起更重的担子。”   叶雪峰道:“要得。”   马春花乐开了花,当即带着重机枪和子弹,连夜赶回去,带领区小队五十多名战士,挖掘战壕,构筑阵地,摆出打阻击战的架势来,狗蛋不停发牢骚:“也不知道上级领导怎么想的,让咱们区小队打阻击,那不是寻死么。”   “狗蛋,首长难道水平不如你?执行命令,再废话我把你嘴撕了。”马春花立刻严厉批评了他这种不正确的思想。   与此同时,附近执行阻击任务的独立团悄悄撤防,赶往南泰战场增援,这支生力军的到来使得战场形势急剧扭转,武长青下令发起总攻,黎明时分,解放军阵地上万炮齐发,数百道火蛇落入敌阵,炸的他们人仰马翻。   一个年轻的战士跃出战壕,举着军号吹响了冲锋号,担任主攻的独立团战士们如同万千只下山猛虎般冲了出去,排山倒海一样的土黄色浪潮在白雪皑皑的大地上推进,脚步声如同雷鸣,冲在最前面的是尖刀连,一水的三八大盖,刺刀雪亮,白刃见红。   265师土崩瓦解,只剩下最后的残敌龟缩在村落里负隅顽抗,师长满脸硝烟,拿着无线电大喊大叫:“梁老兄,你们在哪里!你们在哪里!”   听筒里是激烈的枪声,那边梁茂才也高喊:“王师长,我们遭遇共军阻击,伤亡惨重,寸步难行,请你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两小时。”   王师长丢下话筒,一屁股坐在弹药箱上,颓然道:“没指望了。”交警总队是来不了了,他换了一个频道向区广武求援:“军座,你们在哪里,兄弟们实在支撑不住了。”   听筒里炮声隆隆,区广武正在炮艇上指挥作战,他声嘶力竭的吼道:“老王,你再支撑五分钟,最后五分钟!”一颗炮弹落在江水中,浪头把区广武打个精湿,但他只是抹了一把脸,继续指挥战斗。   267师的援兵通过浮桥向北岸进发,共军在北岸构筑阻击战地,战斗激烈,地上堆了一层层的尸体,江水都被染红了,依然没有前进半步。   五十里外,区小队的老黄牛重机枪正在扫射,枪口并没有对准来自北泰的敌人,而是向着天空,子弹嗖嗖从敌人头顶掠过,敌人也假模假式的开枪还击,两边打的热闹,其实一个人都没伤。   梁茂才对着电台一通咋呼,丢下话筒抽支烟,休息了半个钟头,又拿起话筒:“王师长,我军浴血奋战,终于向前推进了五百米,你们再坚持坚持。”   那边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狗日的,265师已经完蛋了。”   梁茂才心中一喜:“你他娘的是哪个?”   “老子是解放军江纵独立团!”   “妈逼的,还挺冲。”梁茂才撩了话筒,拍拍屁股:“265师完蛋了,弟兄们收工。”   几十里外的南泰战场,村庄一片焦土,王师长横死当场,手里拿着左轮枪,太阳穴一个枪眼,解放军战士站在高处,脚下一队队无精打采的国民党俘虏高举双手走过,这一仗打得惨烈,江北纵队牺牲很大,但战果也很辉煌,全歼国民党军265师,重创267师,缴获武器弹药不计其数,还有几辆完好无损的吉普车被送到指挥部,叶雪峰笑道:“咱们也实现机械化了。”   负责打阻击的区小队胜利归来的时候,战场还没打扫完,地上陈列数百具战士遗体,都用白布蒙着,触目惊心,马春花和狗蛋他们不由得默默摘下帽子,向烈士致敬。   接下来的场面让他们的心情又好了起来,各种缴获武器堆成了小山,光重机枪和迫击炮就上百架,崭新的卡宾枪、冲锋枪满地都是,没开箱的炮弹子弹也很多,狗蛋道:“国民党真怂,这么多好枪好炮都打不赢。”   马春花道:“这你就不懂了吧,蒋介石就是咱们的运输大队长。”   众民兵哈哈大笑起来。   来到指挥部,叶雪峰大大表扬了马春花,道:“春花同志,你为纵队的最后胜利立了一大功,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满足你。”   狗蛋悄悄说:“春花姐,要几支卡宾枪。”   马春花一掠额角的头发,道:“俺啥也不要,俺记得司令员说过,等打完这一仗,把俺调到正规军来。”   叶雪峰道:“也好,那你就到纵队直属妇女工作队去吧。”   马春花道:“俺才不去,俺要打仗,当侦察兵。”   叶雪峰道:“好吧,我批准了。”   狗蛋急了:“春花姐,俺么也要跟你当侦察兵。”   ……   淮江南岸,区广武望江兴叹,一个主力师打光了,另一个师也消耗掉了大半,杀红眼的时候,他甚至下令整团白刃冲锋,可是解放军一点也不含糊,硬是白刃对白刃,双方展开肉搏血战,交换比基本上一比一,两边都没有孬种。   大势已去,区广武只得带领残兵撤退,等待他的将是军法严惩,即便国防部不办他,没了部队的军长还有什么资本,果不其然,回到省城,国防部的电令就来了,将区广武撤职查办,军部警卫营长交军事法庭处理,以此安抚空军。   空军终于占了上风,这才心满意足的结束“罢工”,派出战斗机去江北绕了一圈,不过已经没什么活儿干了。   省城东部一处民宅内,杨树根向江东省委的领导王泽如同志做了关于开展学生运动的汇报,王部长满意的点着头:“小杨同志干的不错,要再接再厉,发动群众,把学生运动搞下去,游行示威要形成常态,给反动当局施加连续性的压力。”   得到赞赏,杨树根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道:“王部长,我还有一个情况要向组织汇报,陈子锟的长子陈北,当年和我有过一段友谊,我觉得这条线可以派上用场。”   王泽如思索了一下,道:“很对,国民党高层家属的统战工作,历来是地下工作的一条重要支线,你要利用这个机会,打入敌人内部,建立牢固的关系,不但要获取情报,还可以在必要的时候进行策反。”   杨树根道:“陈北在美国生活了许多年,现在又当了飞行员,就是个花花公子,但他的本性善良,为人正直,我想是可以策反他的。”   王泽如笑道:“小杨同志,策反陈北不是最终目的,我们要策反的是陈子锟本人。”   “陈子锟这个老牌国民党反动派?”杨树根露出疑惑的眼神。   王泽如解释道:“陈子锟虽然是国民党,但属于比较进步的左派,还是可以争取的,他手下有三万精锐军队,如果与人民为敌的话,我军将要付出重大牺牲,你明白了么?”   杨树根郑重的点头:“我一定不辜负组织的期望。”   忽然在外面放哨的战友进来报告道:“特务来了。”   王泽如起身道:“这里暴露了,大家撤退,我掩护。”   大家迅速从后门撤离,可是很快又退了回来,杨树根表情紧张:“后门也有特务!”   王泽如想了想,卷起地毯掀开暗门,下面是旋转楼梯,阴暗幽深。   “同志们快下去。”王泽如道。   虽然情况危急,大家还是有序的进入暗道,杨树根道:“王部长你怎么不下去?”   王泽如道:“别管我,你先下,这是命令!”   大敌当前,杨树根只能服从,深深看了王泽如一眼,进入地道,王泽如盖上暗门,铺上地毯,大门已经被敲的山响,他飞身上楼,从二楼阳台跳到隔壁屋顶上,一脚踩滑摔下地来,脚脖子扭了,疼得冷汗直流,一瘸一拐走到路边,蹲下来看两个老头下棋。   一群特务破门而入,在党的秘密联络点里翻箱倒柜,还有几个戴鸭舌帽的小特务手插在裤兜里到处溜达,一个家伙瞅见了王泽如,当即喝道:“你,干什么的!”   王泽如不慌不忙:“我是江大的教员,就住在附近,怎么了?”   “怎么了?我看你像共产党。”特务走过来,不怀好意的盯着王泽如。   从联络点里走出一个穿风衣戴礼帽的家伙,看样子是特务头子,他冲这边一摆手:“阿四,不得无礼,王老师是江大的教授,我的老朋友。”   “是,徐老大。”小特务点头哈腰,向王泽如鞠躬赔罪,颠颠的跑了。   被称为徐老大的中统特务站长徐庭戈意味深长的看了王泽如一眼,带领手下撤了,还没走出胡同口,迎面又是一群鸭舌帽黑风衣的汉子走过来,为首的正是保密局江东站长沈开。   两伙人立刻剑拔弩张,沈开冷笑道:“徐站长,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徐庭戈道:“我来抓共党特务,你来做什么?”   沈开道:“巧了,我也来抓共党,看你这样子好像没抓到人啊,是不是被你放跑了?”   “你说话小心点!”一个中统特务狗仗人势的喝道。   沈开身旁的人当即拔枪,徐庭戈的手下也不示弱,纷纷举起手枪,互相指着对骂。   不过中统这边有省主席区广延撑腰,人多势众,保密局落了下风,沈开冷冷道:“徐站长,侬想哪能?”   徐庭戈从风衣里掏出金质烟盒,叼了一支烟在嘴上,旁边立刻有小弟打着火机给他点燃,吸了一口烟,傲慢道:“侬要哪能?”   第五十七章 工业基地   沈开这边人少,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冷哼一声道:“姓徐的,别让我找到你的把柄!”   徐庭戈肆无忌惮的将一口烟喷在沈开脸上,幽幽道:“小子,和我斗,你够料么,我搞特工的时候你还是中学生呢。”   沈开一摆手:“撤!”率领保密局特务们灰溜溜走了。   徐庭戈道:“好走不送。”身旁小特务们都得意洋洋笑起来。   回过头再看王泽如,一瘸一拐的身影在巷口头一闪不见了。   “回去。”徐庭戈把烟一扔,大踏步的走了,风衣下摆在寒风中卷动,那叫一个气派。   沈开回到办公室,把手下干将都叫来想办法找徐庭戈的麻烦,一个组长道:“姓徐的和省府关系密切,从这方面入手兴许会有发现。”   “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沈开脑子转的很快,“江东时报社被砸一事,警察厅至今查不出眉目,想必和中统有牵扯,马上给我调查此事。”   特务们立即行动起来,开始盯中统人员的梢,很快就被他们瞅准机会逮到一个外围人员,押到地牢里把刑具一亮,根本不用动刑就招了,砸报社确实是徐庭戈派人干的,目的是给陈子锟泼脏水。   不过仅此一件小事根本扳不倒徐庭戈,必须借力,江东势力最大的当数陈子锟,沈开当即带着口供前往枫林路官邸。   来到官邸才知道陈子锟去北泰视察了,不过老同学林文龙在这儿,沈开与他聊了起来,聊着聊着提到一个人,江大的王泽如。   “泽如兄只是兼职教授,平时不怎么在学校授课,想找他不大容易,怎么,你认识他?”林文龙不清楚沈开的身份,还以为他是单纯的通讯技术官员。   沈开道:“王教授是交通大学出身,在无线电领域颇有造诣,我很想找他请教一下。”   林文龙道:“好,我见了他帮你约一下,对了,我想起来了,他和省高级中学的一个年轻老师有亲戚关系。”   “哦,那人叫什么名字?”   “忘记了……”   沈开也就没再追问,只是默默记住这条线索。   林文龙道:“过几天我去上海,你不一起回么?”   沈开借口工作忙暂时不回家过年,又闲扯了一阵,告辞而去,立刻着手调查省高级中学的所有年轻男教师。   ……   1947年的春节就快到了,解放军在歼灭265师之后并没有乘胜进攻北泰,而是带着大批战利品退回原防,交警总队迅速填补空缺,占领了几座重要矿山,确保了北泰炼铁厂的原料供应,形势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省城到江北的铁路经常被小股游击队破坏,运输处于中断状态,陈子锟乘专机抵达北泰机场,开始视察自己亲手建设的城市。   车队在沿江的自由大道上行驶,四下已经看不到战争留下的痕迹,江堤上是成片的香樟树,陪同的萧郎市长说:“夏天的时候香樟树郁郁葱葱,江边一大美景,百姓都喜欢到这儿来纳凉。”   陈子锟满意的点点头,指着远处的烟囱道:“那是什么地方,有些眼生。”   萧郎道:“那儿以前是江北电灯厂,后来日本人建了一个军械修理厂,现在被我们改建为江北联合机械公司,能仿造日式山炮、炮弹,以及轻武器生产线,子弹手榴弹都能自给自足。”   陈子锟道:“民用的东西能生产么?”   萧郎道:“江北联合机械公司的三轮车,行销北平上海南京,供不应求,我们正在研发汽车,争取明年试制成功。”   陈子锟来了兴趣:“走,去看看。”   车队来到江北联合机械公司大门前,只见门口一队穿蓝色帆布工作服的工人正鱼贯而入,每人手上拿着一张硬纸卡,插在门口的机器里按一下才进门。   “这是打卡机,可以记录上班时间,迟到早退的,都有记录。”萧郎介绍道。   进入厂区,整洁干净,一尘不染,机器轰鸣,车间玻璃明亮无比,工人穿着统一制式的帆布工作服忙碌着,有专门的轨道车将半成品拉到邻近的组装车间,一门门迫击炮冲着天空,炮筒锃亮。   冲压车间里,生产线同时在生产钢盔和铁锅,反正工序差不多,军用民用都不耽误,陈子锟拿起一口炒锅弹了弹,厚薄均匀,用料扎实,比民间作坊生产的炊具强多了。   参观完了联合机械公司,陈子锟一行又去了东部的炼铁厂,这里的基础设施本来在战争中损毁,是日本人重建了铁厂,高炉、焦炉都是日本川崎重工出产的,年生产二十万吨优质铁,钢材五万吨,占全国钢铁产量的十分之一强。   看着一炉火红的铁水,陈子锟问道:“铁矿石和焦碳的供应怎么样?”   炼铁厂的总经理慕易辰答道:“战争期间,多少都受到一些影响,不过我们有办法确保铁矿石的供应,焦碳就近就有炼焦厂,也不成问题。”   “办法,什么办法?不会是和共军达成什么协议了吧。”陈子锟忽然停步。   慕易辰是他多年老友,自然丝毫无惧,坦然道:“对,我们和江北纵队有协议,按铁矿石的吨数给他们抽头,他们不要法币,要钢铁,可钢铁是军事物资怎么能给,最后各退一步,我们以民用物资抵账,比如铁锅什么的。”   在场的都是嫡系,慕易辰说这话没有任何顾忌,陈子锟脸色也多云转晴,道:“江北原是不毛之地,我们这些人用了几十年的汗水才把它建成江东的重镇,国家的工业基地,不管战局如何恶化,北泰是一定要保住的,这是一座工业城市,要乱肯定先从工人乱起,一定要防范共产党组织的工会活动,他们蛊惑人心很有一套。”   大家都拿小本子记录着,不时点头。   陈子锟道:“对了,工人待遇怎么样,有没闹事的?”   慕易辰道:“物价飞涨,货币贬值,现在普通工人的月薪已经达到十五万左右,仅合十美金,养活一家人勉勉强强,好在我们企业的福利好,工人包吃住,食堂从乡下买米买肉,成本可以控制住,工人每月有三十张饭票,可以兑换成现金,也可以兑换成大米。”   萧郎插言道:“炼铁厂的饭票在黑市上的价格堪比美金,可给我们的金融工作带来不少麻烦。”   众人哈哈大笑,陈子锟兴致勃勃道:“走,去食堂看看。”   正好遇到食堂开晚饭,偌大一个厅堂,里面几百张桌子,一排窗口供应各种饭菜,工人可以用铁质餐盘在窗口打了菜饭坐下来慢慢进食,也可以用饭盒把饭菜带回家去,陈子锟拿了一个餐盘,与工人们一起在窗口打饭,慕易辰帮他付了饭票,打了一份米饭和一荤一素两个菜,墙角有几个大保温桶,盛的是稀饭和鸡蛋汤,可以不限量的自取,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的所有用具都是钢铁的,包括桌椅餐具,连筷子都是铁的。   吃完了饭,正要结束参观,忽然陈子锟发现大门口聚集一帮工人,似乎要闹事的样子,便让慕易辰过去问问,原来是工人们为一个年轻工友打抱不平,抗议厂方肆意开除工人。   “这个小工偷窃厂里的废铁卖钱,按照厂规予以开除,没什么不对的,工人们的同情心用错了地方。”慕易辰这样解释。   陈子锟道:“还是了解一下事实比较好,权当吃饱了消遣吧。”说着率先走过去,一干人等赶紧前呼后拥的过去。   工人们见呼啦啦来了一大帮衣冠楚楚的大人物,气焰就有些消减,陈子锟和颜悦色问什么事,一个年纪比较大的老工人说:“二喜为了养老娘,就拿了点厂里的下脚料,开除了他,他娘俩都没活路,俺们想请厂长大人开恩,饶了他这一回。”   陈子锟看了看人群中跪着的年轻工人,道:“是你拿了厂里的废铁?”   小伙子不过二十岁年纪,穿一年脏兮兮的工作服,哭丧着脸道:“俺知道错了,下次不敢了。”   “还有下次!”厂卫队的领班喝道,长满汗毛的粗胳膊里拿着皮鞭,虎视眈眈。   陈子锟以眼神制止了领班,和颜悦色道:“小伙子,你叫什么,住哪儿?”   “我叫陆二喜,住江边。”   “走,去你家看看。”   陈子锟突发奇想,要去工人家走访,可忙坏了铁厂的大小官员,忙前窜后恨不得净水泼街黄土垫道,可时间太仓促,任何安排都来不及了,只能任由陈子锟深入北泰最黑暗的角落。   铁厂雇佣了大量临时性质的苦力,不可能做到每个工人都待遇优厚,二喜就是这样的临时工,他们的工资比技术工人低很多,还要被层层克扣,勉强混个肚圆而已,家里依然吃不饱穿不暖。   淮江岸边搭着一大片低矮的窝棚,工人家属都住在这里,正值冬季,家家户户都烧煤取暖做饭,远远望去雾霭弥漫,呛的人喘不过气。   陆二喜的家是一个苇席搭建的棚子,四面透风,寒如冰窖,一个花白头发的妇人躺在砖头搭的床上,迷迷糊糊哼哼唧唧,看起来病得不轻。   “娘,我回来了。”陆二喜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干馍馍来。   陈子锟回望慕易辰、萧郎等人:“这就是你们说的好福利?”   第五十八章 暴露了   北泰市一干官员在陈子锟的质问下无地自容,不过他们都是为官多年的老油条了,应付这种事情驾轻就熟,慕易辰当即表示,解决二喜的正式工籍,再给他预支三个月工资以解燃眉之急。   萧郎也表示从财政里挤出一部分资金,彻底解决江滩贫民窟的问题,陈子锟当场让他们拿出一个具体的时间表,萧郎想了想说:“这些难民大部分是从河南逃荒来的,数量庞大,起码要两年时间才能初见成效,毕竟我们的精力不能全放在这上面。”   陈子锟道:“那好,给你宽限到1949年的上半年,到时候不能把江滩乱局整顿好,唯你是问。”   萧郎郑重作答:“我敢立军令状。”   说这些话的时候,江滩贫民窟的老百姓就在一旁围观,一个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或麻木或谦卑,等大官们走了之后他们才议论起来,有人说那个大个子就是陈子锟,于是一帮人直呼青天大老爷,但也有一些年轻人嗤之以鼻,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当官的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   陈子锟回到江湾别墅,召开会议,北泰政治经济金融军事方面的官员全部到场。   众人落座之后,互相寒暄一阵,陈子锟进行开场白:“开会之前,我想给大家公布一下最近的战况。”   富丽堂皇的会议室里顿时鸦雀无声。   “一月份,共军陈毅部华东野战军,刘伯承部中原野战军分别向鲁南、鲁西南发动猛烈进攻,歼灭国军六万人,徐州吃紧。”   众人窃窃私语起来,收音机里总是听到捷报,没想到败的这么惨。   陈子锟敲敲桌子:“徐州危急,江北门户大开,如果这座工业城市落入共产党之手,共军必然如虎添翼,势如破竹,国军如何作战,我们管不着,我们要做的就是维持稳定,北泰人口急剧增加,形成了不稳定因素,任何一个处理不慎,都会造成严重后果,记住一句话,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心,永远比枪杆子更重要。”   众人频频点头。   与此同时,江滩贫民窟的一处草棚里,几个中年汉子正在开会,为首一个虬髯大汉道:“同志们,国民党反动派采取了更加狡猾的怀柔策略,使得我们号召罢工的行动不得不推迟进行,对敌人的迷惑手段我们一定要擦亮眼睛,不要中了奸计。”   一人道:“陈子锟在百姓中的威望很高,一些年纪大的工人本来答应配合罢工的,现在又反悔了,说什么陈大帅来了,青天就有了。”   虬髯大汉沉思一下道:“陈子锟在江北作威作福多年,手上沾了多少无辜百姓的鲜血,此人很善于伪装,极难对付,我们的力量还不够强大,暂时不能和他正面对抗,我会请示上级,派更有斗争经验,更有理论知识的同志来领导我们的工作。”   会议结束,同志们陆续走出草棚,陆二喜站在门口放哨,警惕的目光扫向各处,虬髯大汉拍拍二喜的肩膀道:“二喜,你娘的病好些了么?”   陆二喜道:“江大叔,多亏工友们帮忙,我娘的病好多了。”   虬髯大汉点点头,从兜里掏出一叠关金券塞过去:“二喜,有事招呼一声。”   二喜接了钞票,感激的点点头,虬髯大汉将大衣搭在肩头,大步流星的离去。   ……   省城,中央大街,成群结队的学生又在游行示威,“反美国驻军”,“反内战”的标语漫天飞舞,和以往一样,省高级中学的学生们充当了主力军,但组织者杨树根却没有站在前面,他被同学们保护起来,在队伍中央发号施令,指挥若定。   一辆汽车在人海中艰难行进中,车玻璃上被贴了许多标语,视线都被遮住,坐在后座上的林文龙却不恼怒,感慨道:“人民觉醒了。”   司机道:“林先生,学生三天两头上街闹事,您怎么还挺高兴?”   林文龙道:“你不懂,这叫倒逼民主,只有觉醒的民众才能让政府清醒,结束一党独裁,成立民主政府。”   司机道:“我不懂那些大道理,我只知道您这趟轮船要误点。”   林文龙道:“没事,你慢慢开。”   足足开了一个钟头才从人群中钻出来,到了客运码头一看,开往上海的客轮早已出发,林文龙不禁苦笑:“虽然误了船,但也值得。”   中央旅社四楼临街的房间里,保密局特务正在用望远镜监视人群,三架望远镜同时锁定了一张面孔,正是高级中学的杨树根。   沈开拿出从学校弄来的档案,对比一下道:“没错,就是这个人,这小子从上师范学院开始就是共产党的外围人员,屡次组织学生闹事,他是罪魁祸首之一,今晚就办他!”   当夜,七点半,杨树根正在宿舍里和几个学生积极分子讨论明天怎么上街游行的问题,忽然房门被敲响,他警惕的问了一声:“谁?”   没人回答,杨树根让一个男生开门查看,自己站到窗户边随时准备撤离。   男生打开门,看到地上有一个信封,捡起来交给杨老师。   杨树根抽出信纸一看,上面草草一行字:“你已暴露,速撤。署名只有一个阿拉伯数字2。”   “同学们,有突发事件,我要立刻转移,你们各自回去,多保重!”杨树根连行李也来不及收拾,径直出门走了,从学校后门离开,学生们也很有默契的各自散去。   杨树根刚离开不过三分钟,两辆黑色政府牌照汽车就开进了学校,一帮保密局特务跳下车,踢开房门冲了进来,四下乱搜一番,沈开提着手枪走进来,看到煤球炉上坐着的水壶还在冒着热气,立刻道:“人没跑远,给我追!”   特务们从汽车里牵出一条狼狗,闻了闻床底下的鞋子,狼狗狂吠,追踪而去。   杨树根在巷口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听到身后的犬吠,顿时加快脚步,可是前面又传出汽车刹车的声音,特务们已经布下天罗地网,他无处可逃,除了远处灯火辉煌的枫林路。   电光火石之间,杨树根作出一个决定,去枫林路!   枫林路是江东高官们的住宅区,警卫森严,闲杂人等不得入内,不过杨树根穿的体面,又是高级中学的老师,自然有办法混进去,他拿出名片给路口执勤的警察,说自己是陈少爷的老师,要来做家访,警察深信不疑,放他进去。   特务们后脚就到,被巡警拦住,沈开亮出保密局的派司道:“我们在追缉共党要犯,人跑了你能负责?”   警察不敢阻拦,任由他们闯入。   杨树根来到陈公馆门口,又被警卫拦住,他故伎重演,说来家访,警卫告诉他,二少爷不在家,跟刘秘书去姥姥家了,请他改日再来。   后面响起匆匆脚步声,一群特务出现了,他们从两头包抄过来,一个个横眉冷目,脸上挂着冷笑,手里提着上膛的手枪。   杨树根反倒平静下来,坦然整理一下衣服,昂首肃立。   沈开狞笑一声,摆手道:“把这个共党分子给我绑了!”   忽然两道光柱射来,猥琐的特务们弯下身子遮住眼睛,丑态毕露,一辆威利斯吉普车风驰电掣般开来,车上坐着的正是陈家大少爷,空军上尉陈北。   “杨树根,上车。”陈北道。   杨树根眼疾脚快,跳上了吉普车,陈公馆大门打开,陈北一踩油门进去了,沈开把腿就追,却被警卫拦住:“对不起沈先生,您不能带枪进来。”   沈开道:“那是共党分子!”   警卫都是陈子锟亲自挑选的精兵,忠心耿耿,只认死理,保密局的派司在别处好使,在这儿可不管用,总之就一句话,进去可以,只许一个人,而且不能带枪。   无奈之下,沈开只好卸了枪,进入公馆说服陈北交出杨树根,同时让部下守住陈公馆的前后门,严防犯人逃走。   陈公馆客厅内,陈北站在二楼,居高临下看着沈开:“沈先生,你半夜三更来我家有何贵干?”   沈开道:“大公子,我是来抓杨树根的,此人乃共产党地下人员,罪大恶极……”   陈北不耐烦地打断他:“你有什么证据说他是罪犯?”   “我有足够的证据,请大公子先把人交出来,咱们慢慢谈。”沈开虽然气愤,还是保持了足够的尊重,毕竟空军都是惹不起的主儿,尤其这位,是蒋夫人的义子,无法无天惯了的,连区广武都被他弄的撤职查办,自己一个小小的保密局少校,自然不敢硬来。   陈北道:“我才不和你谈,天晚了我要睡觉,你请回吧。”   沈开道:“大公子不要让我为难,要不要请示陈长官一下?”   陈北道:“想拿我爹压我,请便,电话就在桌上,他现在北泰视察,你直接挂长途吧。”   沈开想了想道:“也罢,我给大公子一夜时间考虑,再会。”说罢转身离去。   陈北回了房间,杨树根毅然决然作势要走:“我不能连累你。”两脚却纹丝不动。   第五十九章 天上掉下来的媳妇   陈北拉住了杨树根,将他按在椅子上:“哪也别去,这儿最安全,特务不敢乱来。”   杨树根道:“不行,我一定要走。”   陈北执意不肯,问他:“杨树根,你究竟是不是共产党?”   杨树根平静的回答:“对,我就是共产党,保密局没有搞错,把我交出去你会得到悬赏。”   陈北沉默了片刻,道:“不管你是什么身份,都是我的老朋友,我绝对不容许他们伤害你。”   他走到窗口,撩起窗帘看了看,路灯下站着几个特务在抽烟,看样子是打算守株待兔了。   ……   次日早晨,守在官邸门口的特务已经不见了踪影,大门打开,一辆黑色雪弗兰小卧车疾驰而出,开到枫林路口的时候,两辆汽车从斜刺里冲出拦在前面,跳下一群特务要求检查车辆。   坐在副驾驶位子的是陈北,他镇定自若亮出派司:“空军的车你们也要拦么?”   沈开走过来,不阴不阳道:“对不住大公子,所有车辆都要临检,这是保密局的规矩,请把后备箱打开。”   陈北冷笑道:“好大的威风,你查我的车,让我的面子往哪里搁?”   沈开道:“大公子,我也是奉命行事,来人啊,把毛人凤毛局长的电令拿给大公子看。”   一个小特务将电令出示,陈北看也不看直接推开,道:“我不管什么毛人凤,我就问你一句话,你要是查不出人来,怎么办?”   沈开道:“查不出人,我自然会给大公子一个交代。”   陈北下了车,亲自掀开后备箱盖子,里面除了备胎,空空如也,特务们顿时傻眼,沈开知道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以眼神示意手下赶紧去追捕,自己堆起笑脸道:“误会,误会。”   “说吧,怎么交代。”陈北点起一支骆驼香烟,优哉游哉。   沈开正在尴尬,忽然车队驶来,原来是陈子锟结束北泰视察返回省城,看到这一幕便让司机停车,下来询问,沈开一五一十做了汇报,陈子锟哈哈大笑:“误会而已,小沈也是尽职嘛,算了,你先回去吧。”   沈开如蒙大赦,灰溜溜跑了,陈北却意犹未尽,狠狠将烟蒂弹开。   陈子锟冷眼看着儿子,喝道:“上车。”   陈北上了父亲的汽车,陈子锟说道:“人还藏在家里,对吧。”   “是的。”陈北不敢在父亲面前耍花枪。   “你知道我这个时间回来,所以演了这么一出戏对付沈开,对吧。”   “是的。”陈北的头更低了。   陈子锟冷哼一声,闭目养神,陈北惶然不语。   来到家里,陈子锟径直上了二楼书房,陈北紧随其后,房门关闭,家里的气氛不由得紧张起来,大公子窝藏共党的事情已经人尽皆知,但夫人们都不插手,只等陈子锟回来教训这个儿子。   陈子锟坐在写字台后面,开始阅读公文,足足过了半小时,才抬头问道:“你想好了么,怎么处置杨树根?”   陈北道:“父亲,杨树根小时候在咱们家做过园丁,是我的好朋友,虽然他是共产党,是反对政府的,但他却是不折不扣的爱国者,我希望您能放他一马。”   陈子锟道:“就是这个杨树根,煽动学生参加政治运动,你弟弟若不是被他骗去游行,也不会伤成那样。”   陈北忍不住据理力争:“青年学生参与政治运动有什么不可以,如果学生都不上街,那这个国家还能指望谁?这话好像是父亲您说的吧,小南受伤这笔帐算在杨树根头上不合适,应该算在89军头上。”   陈子锟一拍桌子:“你这是造反么!”   外面客厅里,大家心都跟着一抖,这爷俩针锋相对怕是要干起来,姚依蕾想进去劝,却被夏小青拦住:“这爷俩都是人来疯,别管。”   陈北毫无惧色,坦然面对父亲的凝视。   陈子锟背转身去:“如果你觉得自己是正确的,那就去做吧。”   陈北道:“谢谢父亲。”转身出去,下楼来到地下室,给杨树根一套军装换上,混在一个排的警卫中开出官邸,换乘汽车来到机场,空军每天都有去北泰运送人员物资的运输机,安排个把旅客轻而易举。   C47的螺旋桨已经开始旋转,陈北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美国巧克力递给杨树根:“还记得小时候么?”   杨树根也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巧克力糖纸,道:“当年你给我的最后一块巧克力,我一直没舍得吃。”   陈北道:“那怎么只剩糖纸了?”   杨树根笑道:“晒化了。”   两人哈哈大笑,忽然陈北止住笑容,用力捶打着杨树根的胸膛:“老朋友,到了北泰来封信。”   杨树根点点头,伸出手来,两个童年伙伴的手握在一起久久没有分开。   杨树根撤离省城来到北泰,这座新兴工业城市是陈子锟的基本盘,中统军统的特务都无法插足,相对安全一些,他很快就和组织取得了联系,省委指示他,潜入工厂执行新的任务。   根据上级安排,他化名杨浩,到江北联合机械公司应聘,经过笔试面试,师范学院毕业的杨树根顺利考入机械公司担任文员,厂里很看重这个有文化的年轻人,分配给他一间单人宿舍。   就这样上了几天班,杨树根正在办公室里制作考勤表,忽然同事敲敲他的桌子:“小杨,你老婆来找你了,在厂门口呢。”   杨树根一惊,自己没有娶亲啊,哪里来的老婆,不过多年地下工作使他养成了处变不惊的习惯,他只是淡淡一笑,道:“谢谢。”   来到厂门口,只见一个穿红花棉袄的村姑正挎着包袱站着,脸蛋两陀绯红,老棉裤臃肿不堪,活脱脱一个乡下土包子。   杨树根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村姑看见他顿时咧嘴笑了,隔着栏杆招手:“树根,树根,我在这儿。”   “你来了,啥时候到的?”杨树根冲门卫打了个招呼,在会客单上签了字,将村姑领了进来,两人走在厂区道路上,四下无人,村姑低声道:“我奉特委命令配合你的工作,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妻子,记住,我叫马春花,大青山马坡村人,十九岁,和你是从小定的娃娃亲……”   杨树根不住点着头,也把自己的情况介绍了一下,带马春花到宿舍门口,拿钥匙开了门:“你先坐一会,我下班再过来。”   马春花把包袱放下,点点头:“你忙你的,别管我。”   杨树根回到办公室,干完手里的活儿,和同事们闲聊了一阵,熬到下班,快步回宿舍,刚进门就闻到一股浓烈的煤气味儿,再看马春花正摆弄煤气灶呢,手里还拿着火柴准备擦,他赶紧制止,打开门窗散气,懊恼道:“你不懂就别瞎弄。”   马春花道:“别因为俺啥都不懂,这是煤气灶,来之前组织上都教过。”   杨树根没好气道:“那组织有没有告诉你,这个东西会爆炸?砰的一声,房子都炸没了。”   马春花撇撇嘴,不屑道:“爆炸咋了,俺啥没见过,炸药包手榴弹玩得多了,实话告诉你,俺以前是民兵区小队的队长,受过武司令和叶政委的接见呢。”   杨树根皱起眉头,组织怎么派了这么一个人来配合自己的工作,他不禁有些情绪,道:“春花同志,我暂时不需要你来配合,你还是先回去吧。”   一听这话,马春花不乐意了:“你以为俺高兴来给你装媳妇么,俺可是一线部队的战斗员,要不是组织找俺谈话做工作,俺死也不来,组织上说,机械公司的敌情比较复杂,单身男子容易招致怀疑,所以要给你配一个老婆作为掩护,同时俺还能保护你。”   杨树根没好气道:“算了,就这样吧,走,我带你吃饭去。”   马春花跟着杨树根来到工厂食堂,琳琅满目的食物让她眼花缭乱,最后点了一个大份汤面,四个馒头。杨树根只点了一碗炒饭,两人坐下开吃,不到十秒钟杨树根就开始后悔。   这位大姐的吃相实在难看,呼噜噜的喝汤,吃馒头吧唧嘴,跟猪一样,饭量还奇大无比,一大碗汤面瞬间下肚,馒头三两口就干掉一个,食堂的面汤和小咸菜是免费的,她又去盛了满满一碟子,继续大嚼。   不少工人师傅为之侧目,杨树根觉得脸上发烧,低声劝道:“慢点,没人跟你抢。”   马春花道:“俺是习惯了,打……农忙的时候时间紧,吃的快了点,这面汤真好喝,俺再去盛一碗,对了,有大蒜么?”   杨树根无奈的摇摇头:“蒜瓣在五号窗口,也是免费的。”   其实他也是农村贫苦人出身,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病死了,和母亲相依为命生活在北泰西区贫民窟,但是后来进了江湾别墅做园丁,又被陈子锟资助上了学,早就摆脱泥腿子形象了,举手投足都带着知识分子味道,和马春花这样的同志怎么可能过到一块儿去。   好不容易吃完了饭,两人往回走,马春花一路打着饱嗝,杨树根面红耳赤抬不起头,进了宿舍就说:“春花同志,你住这儿,我出去。”   马春花瞪起眼睛:“那怎么行,新媳妇来看你,你出去睡,让敌人发现咋办?”   望着这个粗眉大眼大大咧咧的村姑,杨树根真想一头撞死算了。   第六十章 艰难的新年   马春花就这么住下来了,她丝毫也不顾忌什么男女大妨,抖开包袱皮在地上铺开,躺倒就睡,杨树根急眼了:“你这个同志怎么能这样呢,你起来,咱们谈谈。”   “谈什么,吃饱了还不困觉么?”马春花打着哈欠,睡眼惺忪“俺可是走了八十里地到北泰来的,累了想困觉。”   杨树根道:“你是个女同志,我是个男同志,孤男寡女睡一起将来怎么说的清楚。”   马春花竖起眉毛:“哎哟我说杨树根同志,没想到你受过教育的人脑子这么封建,我一没出嫁的黄花大闺女都不嫌你啥,你倒还嫌俺了,这是革命工作懂不懂,再说了,在部队里打仗几天几夜不合眼是常事,倒下就睡,哪管什么男女。”   杨树根没辙,只好抱起被子出门:“你睡床,我出去找地方睡。”   说罢径直出门,马春花追出去大喊:“你个龟儿子,给俺回来!”   杨树根头也不回的走了,迎面遇到科里的同事,看见这一幕不由得窃笑,他们非常理解,杨树根这么一个年轻英俊的知识分子,怎么可能找这样一个五大三粗的村姑呢,肯定是家里安排的包办婚姻。   “我的婚姻,就是个时代悲剧。”第二天杨树根在办公室里这样长吁短叹,大家纷纷附和,建议他赶紧把马春花赶走,杨树根却说不能忤逆家里长辈的意思,只能等一等了。   科长端着茶杯关切的拍拍杨树根的肩膀道:“小杨,不如这样,调你到公司文化夜校当个教员,那里有床铺可以暂避一时。”   杨树根两眼放光,正愁没机会接触工人呢,夜校教员可是最好的机会,他立刻感激涕零:“科长,我真不知道说啥好,太感谢了。”   科长呵呵大笑道:“你那个农村来的媳妇暂时不好打发,干脆安排到食堂帮厨算了。”   杨树根更感激了:“科长,您真是太好了。”   科长道:“都是革命同志,客气什么。”   就这样,杨树根和马春花在江北联合机械公司扎了下来。   ……   1947年的春节到了,按照中国人的传统,家家户户团圆过节,省城枫林路官邸内,温暖如春,阖家团圆,不光陈子锟一家人,连各路亲戚都请来了。   李耀廷丧妻后没有续弦,一双儿女也长大了,都留在英国读博士,一个剑桥一个牛津,过年也不回来,他孤身一人在上海守着大宅子过的没劲,从北平探亲回来之后,人仿佛老了十岁,再也没有当年的锐气,索性搬来和陈子锟一起过年,哥俩好好唠唠嗑。   林文龙本来打算去上海见母亲的,可是轮船被游行队伍耽误,陈子锟得知后打电话通知上海留守人员,直接把米姨接到了江东,米姨也是见过一些世面的,可是来到陈家官邸还是被震慑了一下,就是上海的马勒别墅也不过如此吧,豪华大气又充满美感,门口还有哨兵站岗,气派可比上海大亨们足多了。   林文静亲自安排继母的食宿,怕她吃不惯江东口味的饭菜,特地请来上海的大厨和西点师傅,三黄鸡生煎馒头狮子头,都是上海口味,卧室安排在一楼,老年人睡不惯软床垫,搞了一张棕床垫,还买来成匹的绸缎给米姨做新衣服。   米姨老泪纵横,说文静啊,姨对不起你。   林文静说您抚养过我,对我有恩,何来对不起一说。   米姨知道这个继女仁厚,也不再提当年旧事,转而痛骂自己的弟弟米家富,说他狗眼看人低什么的,又得意起来:“你舅舅若是知道这么大排场,后悔死他。”   林文静道:“您要是乐意,就住下来吧,一家人热闹。”   米姨面露难色:“老爷他……”   林文静知道米姨担心陈子锟不高兴,便道:“没事,他好说话。”   米姨高兴起来:“那阿拉就多住几天,不过乡下虽好,终究不如上海,过几个月阿拉还是要回上海的,对了,你阿弟的婚事有眉目了么,都三十多快四十的人了。”   林文静道:“文龙是江东大学的教授,多少女教师女学生喜欢他呢,您就别担心了。”   米姨这才放心下来。   同时来到省城的还有姚依蕾的父母,姚太太陪着女儿说话,陈子锟则和岳父在书房内谈论形势。   姚启桢是早年的留日学生,当过交通部次长,银行副总裁,对金融有着敏锐的感觉,他说:“抗战胜利后,物价一度下泻,法币兑换美钞的价格也下跌,但是好景不长,国家民生凋敝,官僚腐败,正是需要休养生息的时候再起波澜,内战可是要花钱的,党国养了八百万军队,哪有这么多的收入?难道全指望美国人不成,自然是不成的,所以只有滥发货币,搜刮民财。”   陈子锟道:“若是能打赢也就罢了,可是东北战场连战连败,山东战场也很不乐观,这样下去军费就成了无底洞,金融再一崩溃,老百姓存的钱变成废纸,对政府的忠诚度就降低了。”   姚启桢道:“对,政府生生的把本来心向自己的中产阶级剥削成了无产阶级,给共产党增加了力量,依我看,大厦将倾,没几年时间了,子锟你要早作打算。”   陈子锟道:“我随时都有两手准备,但我的根在江东,我不会轻易放弃,我准备这样,您跟岳母先去香港,买几处房子,将来情况有变,不至于没地方去。”   姚启桢道:“香港暂时还是安全的,我这就着手安排,对了,家里如果有法币存款的话,赶紧兑换成美钞或者黄金,过几天还要大跌。”   ……   这个年关对于梁茂才来说很难熬,因为他不知道在哪儿过年,上海一个家,南泰一个家,柳生晴子和梁乔氏,女儿樱子和儿子梁盼,手心手背都是肉。   最终他决定去南泰,因为欠梁乔氏和儿子的太多太多,南泰是国共双方拉锯争夺的地区,目前县城被交警总队占据,乡下则被还乡团占领。   梁茂才骑着马带着枪回到梁家庄,远远就看见一群人被绳子拴着往前走,过去一看,是还乡团在抓人,凡是在共军占领时期分了地主家良田的,抢了地主家财产的,都要铡头,就是用农村铡猪草的铡刀把脑袋切下来。   打谷场上已经铡了不少脑袋,还乡团的团丁抱着步枪站在高处,地主背着盒子炮拿着马鞭,坐在太师椅上耀武扬威,昔日的农会干部,妇女主任等人,此时脸色灰白,战战兢兢,也有慷慨激昂的,高呼口号毅然赴死。   梁茂才看了一会儿热闹,没说什么,拍马回家,梁乔氏见他回来,喜不自禁,梁盼也高兴的乱蹦。   梁乔氏在锅屋摊着鸡蛋烙馍,絮絮叨叨道:“打谷场上又杀人哩,八路在的时候把咱村的老地主戴上高帽子游街示众,公审执行枪毙了,地主家二小子带着还乡团杀回来,又把农会的人铡了头。”   梁茂才道:“我看见了,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就是拿铡刀上,有点不厚道,好歹留人个全尸。”   梁乔氏道:“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   梁茂才道:“事儿还没完。”   梁盼跑过来嚷嚷道:“爹你说话不算数,你说打跑了日本子就回家的,你咋还不回来。”   梁茂才想了想道:“爹是吃粮当兵的人,哪能当逃兵,要不你跟娘到城里来住吧。”   梁乔氏拉着风箱,往炉膛里递着柴火,幽幽道:“俺乡下婆子,就不给你丢人了。”   ……   春节过去了,局势更加恶化,华野在山东大败国军,俘虏第二绥靖区主任李仙洲中将以下五万人。   “五万人三天就完了,就算是五万头猪三天都抓不完。”这句据说是委座气愤之下的原话传到陈子锟耳朵里,他却说:“怪不得李仙洲,国军内部千疮百孔,早被人渗透了。”   与此同时,东北战局也极为不利,林彪的民主联军大破国军,对此陈子锟亦有看法:共军上下一心,国军杜光庭与孙立人将帅不睦,焉能打胜。   战场失利,势必影响经历经济,法币再度狂跌,同时米价飞涨,一个大学教授的工资都难以养活家人,刘存仁是省府退休人员,本来退休金非常丰厚,不但衣食无忧还能贴补儿女,现在一个月的退休金都不够买十斤大米的。   刘存仁从省府财务科领了退休金回来,他是带着麻袋去的,装了一麻袋的钞票,雇了一辆三轮车才运回来,回家就拿了一篮子的钞票让老伴去买米,自己拿着一包钞票去黑市兑换银元。   美钞黄金虽然是好东西,但毕竟价值太高,二线城市的硬通货就是大洋,这种北洋时期的货币在三十年代初期就被废止,但此时又重新出现,成为中小城市最佳避险金融品种。   同样的钞票,昨天还能兑四个大头,今天就只能兑三个了,同样的钞票,昨天能买五斗米,今天只能买四斗,物价上涨是按照分钟来计算的,做生意的人还好点,毕竟钱是流转的,对于拿固定工资的城市工薪阶层来说,这点薪水已经不能糊口了。   第六十一章 再遇孔二小姐   刘存仁一家的生活水平每况愈下,若不是有刘婷经常接济,连锅都揭不开了,可大多数百姓是没有阔亲戚的,只能典当家里的东西买米度日,维持最低的生活水准,一时间当铺和黑市成了最热闹的地方。   知识分子们对国家的未来忧心忡忡,北方战局是他们最关心的话题,三月中旬,西安绥靖公署主任胡宗南的部队攻克中共盘踞许久的老巢延安,但并未伤其主力;四月,刘伯承部与国军在津浦路沿线展开战斗,南北大动脉中断;五月,国军精锐整编七十四师在山东蒙阴孟良崮被共军华野全歼,师长张灵甫中将成仁。   六月,又有爆炸性新闻传来,此前北平美军强奸事件的主犯皮尔逊军士的十五年监禁判决被美国海军军法官推翻,建议无罪释放恢复军籍。   物价飞涨和连年内战已经让学生们忍无可忍,皮尔逊的无罪决定更是雪上加霜,北平、上海、南京的学生再度上街游行,只不过声势比以往弱了许多,因为要抗议的事情太多了,反倒分散了精力。   省城,枫林路官邸,陈子锟坐在书房里看报纸,收音机里传来中央电台女播音员绵软的声音:“国军在平汉铁路沿线大败共匪,歼敌愈万,胜利转进……”   报纸上也是报喜不报忧,到处都是捷报,陈子锟将报纸摔在桌上,拿起烟斗冷哼道:“国军损失二十五个师,三十万人,报纸上一个字不见,掩耳盗铃,连傻子都不信。”   勤务兵敲门进来,递上电报。   陈子锟瞄了一眼,喜出望外,拿着电报上楼去找姚依蕾:“嫣儿要回来了!”   姚依蕾抢过电报看去,寥寥几个字,只说暑假回国,连时间都没注明,她顿时热泪盈眶:“我苦命的闺女,终于想起她妈了,不行,我要亲自去接。”   陈子锟笑眯眯道:“去,你们都去,我在家坐镇。”   于是乎,姚依蕾率领全家出动,前往上海迎候宝贝女儿,一家人入住霞飞路的别墅,整天到码头上去等香港来的客轮。   等了小半个月,没把嫣儿等来,陈北却来了,原来他听说妹妹回国,特地请了假来迎,于是乎,姚依蕾把这个重任交给小北,自己开开心心逛商店去了。   陈北开着家里的敞篷汽车来到外滩,一艘艘轮船停泊在黄浦江上,大群苦力从船上扛下来一袋袋大米,那是联合国运来的救灾粮,还有许多衣衫破旧的人等着登船,附近有警察和宪兵执勤,问了才知道,那是被遣返的日本侨民。   日本战败后,在中国遗留三百万侨民,遣返是个漫长的过程,侨民只许携带随身物品,所有大宗财物不许带走,现金和贵金属也有数量要求,每个人登船的时候都要接受警察的搜身,可怜这些怀着发财梦的侨民千里迢迢来到中国,却身无分文而去,回到国内还不知道怎么样的苦难等待着他们。   桥本隆义少佐就在这群遣返难民之中,他伪装成一个日本商人,拐杖里藏着家传宝刀橘之丸,成功的混上了轮船,汽笛长鸣,回望中国,不禁唏嘘,帝国从明治维新起开始经营大陆,先是朝鲜、然后是台湾、东北,继而是整个中国大陆和东南亚,打下一片大大的疆土,终究却全成了泡影。   满载侨民的轮船驶离码头,开始返国旅程,一艘飘扬着星条旗的美国货船抵达岸边,船上装载着M3斯图亚特轻型坦克和道奇十轮卡,以及作为战争剩余物资出售的军装皮靴等物。   江东交警总队的刘骁勇上校就在码头上,他奉命前来接收购买的一批军装,这还是陈子锟利用老关系采买的便宜货,廉价的简直如同白送,在接货的时候,一个穿美式翻领夹克的少校过来搭讪:“长官,看你服色,好像是江东交警?”   刘骁勇很客气的回答:“是的,我是江东来的。”   那人道:“打听个人,你认识陈北么?”   刘骁勇道:“是空军开战斗机的陈北么?认识,熟得很呢。”   那人很高兴,先敬了个礼,然后伸出手:“幸会,我是蒋纬国,陈北的朋友。”   刘骁勇很震惊,原来这个英挺的少校竟然是蒋介石家的二公子,而且还这么彬彬有礼,实在出乎意料。   蒋纬国是来接收坦克的,偏巧刘骁勇对坦克也很熟悉,两人攀谈起来,蒋公子得知刘骁勇参加过淞沪会战,北泰保卫战,顿时肃然起敬,正聊着,忽然一个穿空军短夹克的青年快步走来,在蒋纬国肩膀上拍了一下:“纬国兄,看着像你,还真是,哎呀,刘骁勇你也在啊。”   来者正是空军上尉陈北,蒋纬国大喜,道:“真是巧了,码头卸货还得一段时间,咱们去那边走走,抽根烟。”   三个年轻军官走向外滩公园,蒋纬国掏出烟盒,只剩两根了,先敬刘上校,再敬陈上尉,自己跑去远处烟纸店买烟。   夏初的季节,阳光明媚,草木繁茂,外滩公园里游人如织,不过他们都躲着一帮纨绔,这帮西装革履背带裤的贵公子们梳着油头,牵着大狗,不可一世,大声喧哗,忽然其中一个胖家伙盯住不远处两个姑娘,色迷迷笑道:“一中一洋,相得益彰,二先生您看成色还行吧。”   被众人簇拥着的是一个矮小的男子,颐指气使,挥舞着手杖:“嗯,不错,金宝,叫过来给我瞅瞅。”   区金宝颠颠的过去,神气活现道:“两位美丽的小姐,我们二公子请你们过去聊聊,交个朋友。”   两个女孩正在照相,忽然见到一个色迷迷的胖子过来搭讪,顿觉不适,黑头发那个很礼貌而坚决的回绝:“对不起,我们不感兴趣。”   区金宝道:“去了就感兴趣了,给个面子嘛。”   女孩拉起另一个洋妞就要走,区金宝张开双臂拦住,嬉皮笑脸道:“兄弟是扬子公司的,听说过么,带你们去逛百货公司,要什么买什么。”   刘骁勇和陈北正从不远处走过来,看到纨绔恶少调戏民女,就有些义愤填膺,陈北定睛一看,被调戏的那个居然就是自己的妹妹嫣儿,顿时火冒三丈,冲过去给了区金宝一巴掌。   区金宝捂着脸怒目而视,看到对方是两个军官,还带枪,好汉不吃眼前亏,一溜烟跑了。   “嫣儿,是你么?”陈北还有些不敢认,妹妹变样了,女大十八变,越来越漂亮了。   嫣儿可是认出哥哥的,猛扑上去哥哥哥哥喊个不停。   一旁的美国姑娘也是熟人,伊丽莎白·斯坦利。   远处“二先生”等人见金宝被打,立刻气势汹汹上来了,保镖们从两侧包围过来,掀开西装上衣,露出枪柄。   陈北毫无惧色,上前交涉,双方报出名号,原来对方是孔祥熙家二小姐孔令俊,那真是无法无天的主儿,再加上孔家和陈家素有龃龉,狭路相逢,那还不争个长短。   孔令俊使了个眼色,一个保镖偷偷拔枪,早被刘骁勇看在眼里,血肉战场上经历过的人,素质岂是这些酒囊饭袋能比拟的,刘骁勇当即拔枪射击,正中保镖手腕。   一场枪战就此展开,双方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开枪,孔令俊将猛犬放了出来,四条恶狗吐着血红的舌头扑来,吓得嫣儿和伊丽莎白花容失色,陈北抬枪就打,一阵硝烟,四条狗都躺在地上抽搐起来,很快咽气。   刚买烟归来的蒋纬国见两位兄弟和人驳火,立刻从码头上召来自己的属下,一个排的装甲兵端着M3冲锋枪就过来增援了。   孔令俊这边人多枪多,不过未必占得了上风,陈北枪法出众,一柄柯尔特左轮枪指哪打哪,刘骁勇用的是一把加拿大造勃朗宁大威力手枪,13发子弹火力充沛,若不是照顾两个女孩,早就展开进攻了。   装甲兵们围过来,冲锋枪朝天一梭子,扬子公司的保镖们就消停了,蒋纬国一挥手,士兵们上去绑人,正在此时,警察和宪兵也赶到了,一问才知道,全都是招惹不起的主儿,孔祥熙的女儿,陈子锟的儿女,还有蒋家二公子,这乱的,谁说话都不好使。   混乱中嫣儿口袋里掉出一把带着酒店门牌的钥匙,区金宝悄悄捡了起来。   好在蒋纬国比较会做人,虽然没有一点血缘关系,论起来孔令俊也是他的表妹,就打圆场说都是误会,各退一步算了吧。   孔令俊得理不饶人:“凭什么算了,我这边死了三个人四只狗,要他们抵命!”   陈北嚣张的不得了:“你谁啊,不男不女的妖孽,老子一拳打扁你这张丑脸。”   孔令俊长的确实不俊,至今尚未婚配,这是她最忌讳的话题,陈北的话恶毒到了极点,孔家二小姐怒发冲冠,跳着脚用公鸭嗓大骂:“姓陈的,我和你势不两立,不弄死你全家我不姓孔!”   陈北抱着膀子居高临下鄙夷道:“来啊,踩着板凳你都够不着老子。”   “以和为贵,都别说了。”蒋纬国继续打圆场,此时码头上刘骁勇带来的一队武装交警也过来了,子弹上膛,机头大张,孔令俊眼珠一转,忽然变了脸:“好,我给纬国哥面子,咱们走。”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纨绔恶少本来就难对付,孔二小姐更是纨绔中的纨绔,脾气上来敢杀警察的,谁也惹不起她。   蒋纬国很无奈:“当街驳火,成何体统,此事我要报告父亲。”   一旁的宪兵队长道:“二公子,孔二小姐当街驳火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上回在重庆中央公园和云南王龙云的三公子一言不合拔枪相向,打死不少无辜路人,还不是不了了之。”   闹了这么一场,谁也没心思再玩了,好在陈北接到了妹妹,他说:“嫣儿,你快跟我回家吧,姚姨都想死你了。”   嫣儿道:“不行,我要先回饭店拿行李,而且还有一个朋友在呢。”   陈北道:“是不是男朋友?”   嫣儿道:“不是,是我哈佛的同学玛丽。”   伊丽莎白补充道:“是玛丽·玛格丽特·杜鲁门。”   “哎呀,我的钥匙呢?”嫣儿一摸口袋,惊呼道。   第六十二章 绑了总统千金   见妹妹着急,陈北忙问:“什么钥匙?”   嫣儿道:“是国际饭店的客房钥匙,行李都在房间里,丢了那乐子就大了。”   陈北道:“可能刚才躲避的时候掉了,大家分头找找。”   众人四下找了一圈,哪有钥匙的踪迹,陈北索性道:“算了,大不了赔点钱罢了,赶紧回去拿行李,放着家里房子不住,住什么国际饭店。”   嫣儿道:“不是还有两个同学一起么,所以要住市中心的饭店,算了算了,先回饭店拿行李。”   国际饭店距离外滩不远,步行就能到,蒋纬国还在执行军务就没跟着一起过去,和她们握手话别。   一行人来到国际饭店,到底是远东金融中心的高级饭店,虽然经历战火,依然保持着奢华的装修风格,门童皮鞋锃亮,殷勤无比,大堂内富丽堂皇,水晶吊灯华贵无比,大家上了电梯,来到十七层,请楼层服务生打开房门,里面乱糟糟一团似乎遭遇了龙卷风。   “我给爸爸妈妈还有阿姨们带的礼物都不见了。”嫣儿哭丧起脸。   陈北质问服务生:“刚才有什么人来过?”   服务生直摇头:“不知道。”   陈北单手将他提起,喝道:“你不是不知道,是不敢说吧。”   忽然伊丽莎白惊呼道:“不好,玛丽可能出事了。”赶紧敲隔壁房门,没有动静,一推门竟然开了,屋里椅子倒地,床单拖在地上,分明是打斗过的痕迹。   “他们把玛丽抓走了。”伊丽莎白颤抖着说道。   嫣儿也醒悟过来:“一定是公园里那帮歹徒干的,他们捡走了我的钥匙捷足先登。”   陈北咬牙切齿,拔出左轮枪顶住服务生的脑袋:“你他妈说不说!”   服务生屁滚尿流,说了实话:“刚才确实来了一帮人,但我没敢出来,什么都没看见。”   陈北还要逼问,刘骁勇按住他的手摇摇头:“没用的,赶紧救人要紧。”   “对,救人要紧,报警。”陈北将服务生放下,走进客房打电话到前台,说这里失窃并且有一人被歹徒绑架,让饭店赶紧叫警察来。   放下电话,陈北道:“你们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来着?”   “玛丽·玛格丽特·杜鲁门。”嫣儿道。   “这个姓很有意思,不会和美国总统有什么亲戚吧。”陈北还有心思开玩笑。   嫣儿和伊丽莎白对视一眼,表情都很古怪。   “哥哥,玛丽就是哈里杜鲁门总统的女儿……”   ……   大上海的警察效率就是高,不到十分钟,外滩警察署的一个探长就带了三个巡警来到现场,探长见报案的事主身份显赫,有军官有洋人,不敢怠慢,迅速安排下去,并且拍着胸脯保证:“在上海滩丢了东西,分分钟给你找回来。”   陈北道:“东西不要紧,重要的是我们的朋友被人绑架了,我知道是谁做的,你们警察只需要去救人即可。”   探长道:“哦,是谁干的?”   “是扬子公司的孔令俊。”   探长表情就变得有些奇怪,嘴角抽了两下:“这个样子啊,好吧,我回去立刻着手调查,你们等通知吧。”   陈北大怒:“你怎么当警察的,知道谁是罪犯还不去抓!你不抓是吧,好,告诉我地址,我自己去。”   探长不敢惹事上身,低声道:“这位长官,借一步说话。”将陈北喊道一旁,悄悄把扬子公司的地址告诉了他,又道:“你也知道,那是孔祥熙家的产业,我们做警察的没办法管。”   陈北当机立断,道:“刘骁勇送嫣儿她们回家,我去扬子公司找人。”   刘骁勇道:“我和你一起去。”   陈北傲然道:“论打仗我不行,论打架你不行,我一个人足矣。”   刘骁勇也不矫情,解下勃朗宁配枪连同子弹转带都递给陈北,自己带着嫣儿和伊丽莎白出国际饭店,叫一辆出租车直奔霞飞路陈公馆而去。   陈北回去开了自己的汽车,径直开到扬子公司位于三马路的办事处门口,停好汽车,从后备箱里拿出一支老款芝加哥打字机来,装上一个一百发的弹鼓,点了支烟叼在嘴上,昂然进了大门,守门人见他这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哪里敢拦。   大玻璃门内,扬子公司职员们正在忙碌,计算外汇牌价,棉纱价格,买进卖出,电话响个不停,谁也没有注意到站在门口的陈北。   陈北单手举起冲锋枪朝天花板扫射起来,半梭子下去,尖叫声一片,职员们灰头土脸,抱头发抖。   “哪位受累,打个电话给孔二小姐,告诉她,十分钟之内不交人,我就血洗扬子公司!”陈北中气十足的大吼道。   立刻有人打电话给总经理孔令侃,也有人悄悄报警,陈北才不在乎,任由他们去。   不一会儿凄厉的警报声就响了起来,一辆奇形怪状的装甲车疾驰而来,陈北知道这是上海市警察局机动大队的“飞行堡垒”,是一种用卡车外罩钢板而成的简易装甲车,专门用来对付所谓的暴徒,镇压学生游行时候这东西出场次数最多。   机动大队的警察都是精锐,身穿黑色警服,头戴钢盔脚蹬皮靴,美式打扮,腰里别的不是M1911就是勃朗宁FN35,一个个洋派的很,不过陈子锟才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人家手里有大把的人质。   与此同时,刘骁勇已经将嫣儿和伊丽莎白安全送到了陈公馆,母女多年未见自然是抱头痛哭,不过久别重逢的喜悦也不能耽误了正经事,嫣儿赶紧把玛丽被绑架一事告诉了母亲。   姚依蕾柳眉蹙起,道:“兹事体大,要赶紧通知高层,不然玛丽危险,你哥哥也危险,上海毕竟不是江东,咱说了不算。”   嫣儿大惊:“妈咪,怎么办?”   姚依蕾镇定自若:“把电话拿来,我打几个电话。”   她先打电话给李耀廷,用最简短的语言告诉他发生的事情,然后打长途电话到江东找陈子锟,可不巧的是陈子锟下部队视察了,找不着人。   “接南京美国大使馆,直接找司徒雷登。”姚依蕾斩钉截铁。   她们没有注意到,刘骁勇拿了一把枪悄悄出门了。   李公馆,李耀廷接到电话后立刻行动起来,他先打电话给杜月笙,没有任何客套,开门见山道:“杜先生,我侄女在你的国际饭店出事了,一个来自美国的女同学被人绑了,东西也丢了,出事这丫头在美国很有背景,出事谁也担不起责任。”   杜月笙是国际饭店的董事之一,这地方归他罩,自己地盘上出事,难辞其咎,但他表面上依然非常镇定:“李兄侬放宽心,哪个也不敢在阿拉地头乱来,闲话一句的事体,十分钟解决。”   他立刻打电话到国际饭店总经理办公室询问情况,像国际饭店这种鱼龙混杂的场所,少不了高人坐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饭店方面早就一清二楚了,总经理告诉杜月笙,是孔二小姐和陈子锟家的公子小姐先在外滩公园驳火,然后一帮人闯到饭店翻了行李,还绑走一个洋妞。   “杜先生,这事儿咱们管不得,孔二小姐脾气上来,天王老子都管不住她的,就让陈家人和她斗便是。”总经理这么一说,杜月笙也觉得有理,虽然他和李耀廷、陈子锟的关系不错,但也犯不上为了这个得罪孔祥熙。   再说扬子公司门口,大队警察严阵以待,一个高级警官拿着铁皮喇叭筒喊道:“里面的人听着,赶快放下武器投降,不然我们就要采取行动了。”   陈北答道:“我是来要人的,让孔令俊把绑走的人交出来什么事都没有,不然大家脸上都难看。”   因为这里是扬子公司,警察们投鼠忌器不敢发动进攻,只好向上请示,一级一级请示到了上海市长吴国桢那里。   吴国桢正在主持一个经济会议,商讨平抑物价事宜,被秘书叫出来接电话,得知扬子公司的数十名职员被人持枪劫持,顿时大惊。   “打电话给孔大公子。”吴国桢不敢擅作主张。   此时扬子公司的当家人孔令侃正在南京自家别墅里晒太阳喝下午茶,闲杂人等的电话一概不接,不过吴国桢来电,大公子还是赏脸的。   “喂,吴市长你好,最近还好吧。”孔令侃穿着白色西裤白皮鞋,躺在藤椅上,眼前是碧绿的草坪,一只洋狗正在摇头摆尾,大少爷丢出飞盘,洋狗飞也似的窜出,一个鹞子翻身将飞盘叼住。   “五毛,GOOD!”大少爷夸赞一声,洋狗叼着飞盘颠颠跑来,接受主人的爱抚。   孔大少爷脸上的表情慢慢在变化,忽然皱起眉头道:“我不管什么来历的人呢,一定要严惩,我要他死,就这样,挂了。”   自家的公司居然被人闯入,持枪横扫,简直就是在打孔家的耳光,孔令侃非常震怒,五毛没有察觉主人情绪的变化,还凑过来让他再丢飞盘,被孔大少爷一脚踢在肚子上,五毛嘴里呜呜哀鸣着一瘸一拐的走了,到树荫下找个地方蹲着去。   吴国桢得到大公子的指示,心中有了计较,给现场指挥官下了命令,突击解决,死活不论。   机动大队是上海警察局战斗力最强的部队,一水的美式装备,飞行堡垒慢慢向前挪动,警察们端着卡宾枪弓着腰跟在后面,不过他们只是负责吸引注意的疑兵,另有一股警察悄悄从后门绕进去,他们的任务是击毙罪犯,不留活口。   陈北还不知道情况的严峻,坐在杨子公司里翘着二郎腿抽烟。   忽然,窗户玻璃开始剧烈的震动,一脸M3斯图亚特轻型坦克出现在街口。   刘骁勇掀开舱盖,大声喝道:“不许开枪!”   机动警察们不由自主的举起了手,因为坦克炮黑洞洞的炮口正对着他们,所谓的飞行堡垒外表唬人,其实是民用钢板做外壳,根本不堪一击。   第六十三章 委座亲自指挥办案   来的不仅是一辆坦克,后面还跟着三辆吉普车,一辆道奇十轮卡,车身上涂着白星,分明是美国陆军的徽标,车上坐着一帮大兵,一水的美国钢盔船型帽,卡其制服大皮靴,幸好不是美国兵,而是美式装备的中国兵,不过这也够吓人的,全套美装,那是党国精锐啊。   其实仔细看的话,能发觉这些大兵是两路人马,一路是陆军装甲兵,一路是交通警察,装甲兵属于特种兵,交警也是战斗警察,都不是好惹的主儿。   警察们心说这回碰上硬茬子了,现场总指挥,机动大队大队长赶紧上前交涉,此时从坦克里爬出另一位主儿,把大队长吓得一个激灵,妈呀,蒋二公子亲自开的坦克啊。   驾驶这辆坦克的正是蒋纬国,他平素行事低调,没多少人认识,偏偏机动大队是驻扎无锡的一个战车团改编而成的警察,大队长在装甲兵学校的时候就认识二公子,赶紧立正敬礼:“长官,您怎么也来了。”   蒋纬国道:“这里面有误会,让你的弟兄先把枪收了。”   大队长一招手:“把家伙收了。”又忙不迭的掏烟,被蒋纬国挡回去:“先办正事。”   他和刘骁勇走到扬子公司办事处门口,大喊道:“陈北,出来吧。”   陈北看这两位来了,呵呵一笑,正要出门,从后门迂回的警察冒了出来,举枪瞄准他的背后就要扣动扳机,陈北好似背后长了眼睛一般,猛地一个转身,冲锋枪瓢泼一般洒出弹雨,警察们又蹦又跳,如同风中枯叶,陈北哈哈大笑扛着冒烟的枪走了出去,警察们摸摸身上,摸摸下面,零件都在,这才松了一口气,原来子弹都打在他们脚底下。   “劫持人质”事件和平解决,不过另一起案件还悬而未决,机动大队的警察们得知扬子公司的人绑了“二公子的美国朋友”之后,顿时义愤填膺,纷纷表示要大力协助,大队长愤愤道:“一定是下面的宵小背着孔总经理办的好事,你们放心,我来审问。”   机动大队的人审案就是有一套,大队长带了几个警察走进公司,不到五分钟就把事情解决了,说是本公司的襄理区金宝确实带了一个麻袋过来,麻袋乱扭似乎里面装了大活人,不过他们已经换乘箱式卡车去沪西乡下的仓库了。   大家就很纳闷,怎么机动大队办案这么利索,蒋纬国一句话就解释了大家的疑惑,飞行堡垒那是专办共谍案子的,没两把刷子怎么能行,大家恍然大悟,铁嘴钢牙的共谍嘴巴都能撬开,区区几个扬子公司职员,估计没动手段就招了。   陈北道:“别罗嗦了,赶紧去沪西救人。”   众人纷纷响应。   忽然围观人群中灯光一闪,寻踪看去,原来是嫣儿和伊丽莎白,后者手里拿着一架照相机。   “你们怎么来了?”陈北责备道。   嫣然换了猎装,背着一杆虎头牌猎枪,估计是她娘姚依蕾的传家宝,振振有词道:“我要去救人,伊丽莎白是新闻系的学生,难得这么好的机会自然要跟踪采访。”   “那好,你们也跟着来吧,不过不许往前凑。”陈北摆出大哥的威风来,手提冲锋枪跳上了吉普车,嫣儿拉着伊丽莎白也上了车。   “你哥哥真帅。”伊丽莎白小声说。   “那是,我的哥哥嘛。”嫣儿非常自豪。   从这儿到沪西都是市区道路,坦克车是不能开了,蒋纬国和刘骁勇也上了吉普车,率领本部人马与机动大队一起浩浩荡荡杀往沪西。   ……   南京,国民政府,蒋委员长正在会见美国总统特别代表魏德迈将军,商讨援助事宜,国府希望美国能提供十五亿美元的借款,用于重建民生,恢复国内秩序,委座对这次会谈寄予厚望,规格相当之高,蒋夫人美龄女士亲自担任翻译,驻华大使司徒雷登在座。   侍从室,电话铃猛然响起,一名侍从彬彬有礼的接了电话,听到对方说英语之后,也换成娴熟的英语:“先生,有什么可以帮你的?”   “这里是美国大使馆,我是一等外交秘书劳伦斯,我有紧急的事情找大使先生。”电话那端的声音很急切。   “对不起先生,大使正在开会,请您等一段时间再打过来。”侍从都是眼里有水的,知道这次会晤相当重要,冒然打断影响了委座的思绪,吃不了兜着走。   可是劳伦斯先生很坚持,他以强硬的口吻道:“你的名字,先生,你必须最好准备,对中美外交关系的破裂负责!”   说到后面这句话,几乎是在咆哮了。   侍从额头渗出一层冷汗,兹事体大,他不敢做主,但也不敢去闯会议室,只好去请示秘书长陈布雷。   陈布雷是革命老前辈了,曾任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副秘书长、蒋介石侍从室第二处主任、中央宣部副部长、国民党中央委员,现在是代理中央委员会秘书长,位高权重,深得委座信赖,他的份量在这儿摆着,能做决断,就算擅闯会议室也无妨。   很快陈布雷就来接听电话,老陈是浙江高等学堂毕业,正儿八经的才子,英文水平那是没得说,当初孙中山先生代表临时政府用英文起草的《对外宣言》,就是由年轻的陈布雷翻译成中文最先在《天铎报》上发表的。   他拿起电话说了两句,脸色就变了,将话筒放在桌子上,快步走向会议室,侍从看的都傻了眼,小声对同事说:“陈先生脸都绿了。”   陈布雷来到会议室门口,两名穿黑色中山装的贴身侍卫很礼貌的挡住他:“陈先生有事么?”   “闪开!”一向彬彬有礼的陈布雷一膀子将侍卫撞开,两手一推,会议室大门洞开,里面正在进行亲切友好的会谈,被他这种突如其来的举动打断,所有人都惊呆了。   陈布雷顾不得那些,快步走到蒋介石身旁,低头附耳轻声道:“委座,杜鲁门总统的女儿在上海被人绑架!”   蒋介石到底是经历过大风波的领袖级人物,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表面上依旧笑容可掬,内心早已惊涛骇浪,现在国民政府有求于美国,怎么上杆子巴结都不为过,要是有个女儿都恨不得和亲,这个节骨眼上,杜鲁门总统的女儿在华被绑,将会使国民政府陷入极其尴尬的境地,搞不好直接影响大借款事宜,没有美元借款,怎么戡乱,怎么剿共,不剿共的话,大好江山被要毁于一旦!   电光火石之间,蒋介石心里就考虑了很多事情,他低声问:“消息可靠么?”   陈布雷给委员长当了多年秘书,他的心思岂能不领会,委座肯定是打算采取瞒天过海的手段了,他苦笑道:“可靠,是大使馆打电话通知的。”   此时司徒雷登和魏德迈相视一笑,轻松到道:“阁下,如果您有要事,我们可以休息一段时间再谈。”   蒋介石道:“大使先生不必回避,这件事和贵国有关,刚才大使馆打电话来,说杜鲁门总统的女儿在上海被绑架了。”   司徒雷登笑道:“一定是恶作剧,玛丽在哈佛上学,怎么可能出现在上海。”   魏德迈将军脸色有些难看:“约翰,玛丽是跟我到中国来的,她确实在上海。”   司徒雷登的笑容僵在脸上,扭头问蒋介石:“委员长阁下,我以私人名义请您立刻解救玛丽,否则我和魏德迈很难向她的父亲交代。”   蒋介石心说我比你们还急,美国总统的女儿那就是美国的公主,在中国出了事我这个委员长难辞其咎,心里虽然焦躁,但表面上却保持了镇定和风范,他当即表示,一定在最短的时间内救出杜鲁门小姐。   国民政府内有最先进的通讯设施,长途电话,无线电台都有,可以打越洋电话,可以调遣全国的空军,精锐陆军和警察部队,蒋介石当即坐镇指挥,电令上海市长吴国桢,京沪杭警备司令部,不惜一切代价,动员一切力量,解救玛丽杜鲁门小姐,并且务必保密。   吴国桢接到委员长亲自打来的电话,觉得脑子有些乱,一时间整理不过来,今天怎么这么多大案子,先是空军劫持扬子公司,后是美国总统女儿被绑架,怎么都挨一块了,他赶紧打电话给警察局长,让他速速破案。   警察局长头也大了,没有任何线索,怎么破案。   于是警察局又打电话给吴国桢,询问破案线索,比如是谁报的案,在哪儿被绑的,吴国桢一听是啊,没线索怎么破案,又打电话给南京,侍从室一听也醒悟过来,案子是大使馆电话报的,他们一定有线索。   就这样来来回回的折腾,所有人方寸大乱,连最基本的事情都忘了问,最终还是得到了有效线索,玛丽杜鲁门小姐是在上海国际饭店的房间里被不明身份的人绑架的,此前玛丽小姐的同伴曾在外滩与自称扬子公司的人发生口角并遗失钥匙,有理由认为,绑架和扬子公司有关。   ……   上海,沪西别墅区,扬子公司的所谓仓库就设在这里,这儿原来是伪政府的一个大官置办的别业,占地数十亩,后来被孔家“接收”,变成扬子公司的产业,外面一圈全围上高墙,拉上电网,院子里养了十几条猛犬,更豢养了大批保镖,装备美式冲锋枪,防卫森严,寻常人根本进不去。   陈北一行人杀气腾腾来到此处,大铁门紧闭,一个警察上前敲门,门卫打开一扇小窗,警惕问道:“侬找哪个?”   警察道:“警察办案,快开门。”   门卫喝道:“这里是扬子公司的仓库,侬不晓得!”   门岗里保镖一个电话打到里面,孔二小姐听说警察上门,不屑一顾:“敢闯我的地盘,给我开枪打,天塌下来二先生给你们顶着。”   保镖们有恃无恐,悍然开枪射击,敲门的警察猝不及防被当场打死。   一场枪战开始了。   第六十四章 英雄救美   在上海乃至全国的地面上,扬子公司的人都能横着走,二小姐的保镖们更是眼高于顶,谁都不鸟,也难怪,就连云南王龙云的三公子都照打不误,全国还能有谁与二先生匹敌。   要知道,孔令俊的后台是孔祥熙宋霭龄宋美龄,蒋宋孔陈四大家族,她背后就站着三家,宋美龄最溺爱这个外甥女,认了她当干闺女,所以说蒋介石就是她干爹,她就是当朝的公主!什么封疆大吏,党国干将,在二先生眼里,都是吊毛一般的存在。   所以,只要二先生一句话,保镖们绝对原汁原味的照办,让杀谁就杀谁,毫不含糊,漫说杀几个小警察,就是把大上海给拆了,那都不是事儿。   保镖们的战斗力来自于主子高贵的身份,而不是自身的素质,以往对手都投鼠忌器忌惮他们,这次可不大一样,打主力的是江东交警和装甲兵,陈子锟的嫡系部队和蒋纬国的亲兵卫队,人家才不尿你这一壶,该打就打,一点情面也不留。   双方动用了机关枪和手榴弹,打得这叫一个热火朝天,大铁门被打出几百个窟窿,阳光穿过,在地上撒下万千光斑,硝烟散尽,门卫室里两个保镖都被打死,大兵们正要进入,又是一群保镖端着冲锋枪冲过来,二先生拿美钞金条悬赏,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就是怂人也能变好汉。   战局一时僵持,陈北眼珠一转,开车绕向后墙,刘骁勇怕一个人势单力薄,驾车跟在后面,嫣儿和伊丽莎白也尾随而去。   围墙又高又厚,上面架着电网,就算是野猫也爬不过去,不过这难不倒燕子门的后人,陈北打小就跟娘练过轻功,虽然荒废了不少,比起娘和舅舅来逊色许多,但爬个墙头还是小菜一碟。   只见他抬手一枪,将电线杆上的瓷壶击碎,电线耷拉下来,别墅供电中断,电网自然也就没电了,然后退后两步,气沉丹田,嗖嗖箭步上前,踩着围墙就上去了,动作迅猛矫健,帅到没边。   “啪”快门闪处,伊丽莎白用相机将这一幕定格,嫣儿看自己的闺蜜眼神都不对劲了,分明是犯了花痴。   陈北单手扒住墙头,拔刀割断电线,一跃而上,俯身下来伸出手,刘骁勇助跑跃起,抓住他的手也上了墙,虽然也挺利落,但还是少了一分潇洒。   两人落地,各持双枪向别墅走去。   嫣儿和伊丽莎白在墙外干着急,眼瞅大戏开幕却不能目睹,百爪挠心啊。   ……   南京,孔大少爷正在换晚礼服,准备出席今晚欢迎魏德迈将军的宴会,忽然佣人捧着电话机来了,他顿时皱起眉头:“说过了,不接任何人的电话。”   “大少爷,是蒋夫人打来的电话。”佣人道。   孔令侃立刻拿起话筒,换上笑脸:“姨妈,您好。”   说着说着他脸上笑容便僵硬起来:“绝对没有,我一直在南京,没听说这件事,我敢保证,绝对绝对不可能!”   放下电话,孔令侃来回踱了几步,忽然停住:“备车,去找老太太。”   他口中的老太太是母亲宋霭龄,其实以他的精明早已猜出这件惊天动地的事情是自己那个无恶不作的小妹妹干的,捅了篓子,得赶紧找人摆平才是,让孔祥熙宋霭龄出马,比自己说话有份量的多。   总统府,宋美龄信誓旦旦的向司徒雷登保证:“这里面一定有误会,绝对不是扬子公司的人干的,我猜测,或许是共产党的地下特工所为,企图破坏中美关系也未可知。”   一帮幕僚高参们纷纷点头,深以为然,陈布雷道:“共党红队早年专干暗杀绑票,现在重新捡起来这一套,也是极有可能的。”   魏德迈脸色铁青,司徒雷登挂着玩味的冷笑,不置可否。   忽然一个侍从拿着电话走来,低声道:“夫人,上海长途,是二小姐打来的。”   宋美龄拿起电话,那端传来孔令俊的哭腔:“妈咪,快救命啊,我要死了。”   “你在哪里,怎么了,镇定点,慢慢说。”宋美龄心中一沉,这个外甥女古灵精怪,最讨自己欢心,若是出事,怎么向大姐和大姐夫交代,就是自己这一关都过不去,今天真是邪门,什么事儿都赶到一起去了,要说不是共党捣乱,她死也不信。   孔令俊说:“机动大队的警察,还有一帮当兵的来杀我,我就在沪西扬子公司二号院,就快顶不住了,妈咪快救救我啊。”   电话背景音里是激烈的枪声,宋美龄从没听过孔令俊如此惊慌失措,可以断定绝对不是恶作剧,她忙道:“别害怕,妈咪马上叫人救你,别挂电话……”   听筒里传来忙音,电话中断了。   外甥女的性命可比什么杜鲁门小姐重要多了,宋美龄急火火拿起长途电话:“给我接上海吴国桢。”   吴国桢一直守在电话机旁,接了夫人的电话也纳闷,说此前机动大队奉命前去扬子公司市区办事处解救人质,怎么跑到沪西去了,自己也搞不清楚。   宋美龄是个聪慧的女子,她对自己这个外甥女的性子相当了解,略加分析就得出一个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结论,杜鲁门小姐是被孔令俊绑架的。   她反倒镇定下来,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事情就不会恶化,孔令俊虽然刁蛮任性,但继承宋家人的优秀基因,大是大非分得清楚,寻常权贵可以欺负,甚至打死都没关系,但美国人可是万万杀不得的,这点分寸令俊绝对有。   想到这儿,她对吴国桢说:“吴市长,请你立刻亲自到沪西扬子公司仓库去,所有问题都会在那里得到解决。”   吴国桢是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的哲学博士,逻辑判断能力相当强,他也隐隐推断出绑架案和孔二小姐有关,顿时心中一亮,命人备车,立刻出发。   ……   沪西,扬子公司二号大院,保镖们都在大门附近与军警枪战,别墅里只有四个保镖,他们都是孔家大少爷高价聘请的职业杀手,前汪伪七十六号特工,枪法精准,胆略过人,杀人不眨眼。   但陈北和刘骁勇也不是善男信女,他俩一个艺高人胆大,一个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百战老兵,各持双枪,交叉掩护,快速跃进,接近别墅小楼。   二楼阳台,保镖不断开枪,子弹在陈北脚下溅起一团团泥土,就是沾不到他的人,刘骁勇看准目标,稳稳举起手枪,一枪打去,保镖一个倒栽葱从二楼摔下。   院外大树上,伊丽莎白举着相机啪啪的按着快门,嘴里不停念叨着:“Oh,My God!Oh,My God.”   两人攻到别墅门口,只见这别墅真不简单,所有的窗口都用钢条焊死,大门是厚厚的橡木板,用脚是肯定踹不开的,刘骁勇二话不说往墙边一站,陈北默契无比,踩着他的肩膀就抓住了二楼阳台,一个珍珠倒卷帘上了阳台,从二楼杀了进去。   此时孔令俊正给宋美龄打电话,看见神兵天降急忙撂了电话,拔出一把左轮手枪将绑在椅子上的玛丽杜鲁门拉到跟前,枪口顶着太阳穴恶狠狠道:“别过来,不然打爆她的脑袋。”   玛丽杜鲁门是个二十出头的美国姑娘,一脸雀斑生的不太好看,吓得花容失色,眼泪鼻涕直留:“求求你不要杀我。”   “不许动!”走廊里冲进一个保镖,手枪指着陈北的脑袋。   陈北慢慢抬起左手,手里握着一枚手榴弹。   “你也别乱动,不然大家一块儿完蛋。”陈北脸上露出残忍的笑容。   保镖迟疑的一霎那,陈北竟然将手榴弹抛了过来,这是一枚美式卵形手榴弹,保险销已经拔下,弹簧握片崩开,保镖吓得肝胆俱裂,下意识的躲避,陈北掉转枪口一枪打在他脑袋上,顿时血花糊了满墙,同时他脚尖一勾,手榴弹从窗口飞出,外面轰然爆炸。   孔令俊虽然肆无忌惮惯了,但这种场面还是第一次,惊得张大了嘴,陈北手指一弹,一枚暗器正中孔令俊脑门,疼得她怪叫一声,捂住了脸。   陈北上前踢开手枪,拔出匕首割断绳索,以英语问道:“玛丽,你没伤到吧。”   杜鲁门小姐猛然扑在陈北身上,哇哇大哭起来。   楼下连续传来几声枪响,刘骁勇冲了进来,见状收起手枪,将孔令俊提了起来,用绳子绑起双手。   孔令俊穿白衬衫西装坎肩和马裤皮靴,个头矮小五官狰狞,恶声恶气道:“你们敢动我,洗干净屁股准备坐牢吧。”   陈北轻轻拍着玛丽的后背,柔声抚慰她,理也不理孔令俊。   孔二小姐更加愤怒了,她可以容忍对方打自己,骂自己,但绝对不能容忍对方轻视自己!   “陈北,我知道你,你连同你爹陈子锟都不是好东西,早上了黑名单的,我给三姨夫打声招呼,让你们生不如死,哈哈哈哈。”   孔二小姐歇斯底里,吓得玛丽瑟瑟发抖。   “不要害怕,这是一个精神病人。”陈北安慰道。   此时大门口的枪声也稀疏下来,保镖们终究不敌军警,缴械投降了。   大队人马一拥而入,嫣儿和伊丽莎白也跟在其中,看到陈北依然抱着玛丽,伊丽莎白不禁撅起了嘴。   军警们在打扫战场的时候,发现别墅地窖里囤积大量洋烟洋酒美国奶粉,保险柜里藏着几十万美元现钞和起码上千两的金条。车库里则停满了国家命令禁止进口的小轿车,足有十辆之多。   “好啊,扬子公司原来是奸商。”陈北不停冷笑,孔令俊一脸的不在乎。   蒋纬国很聪明,悄悄带领部下先撤了,这种场合,身为蒋家人未免有些尴尬,不管做什么都不合适。   刘骁勇押着孔令俊下楼之时,门外又开进几辆汽车,上海市长吴国桢从车上下来,看到被绑的孔令俊,气急败坏道:“谁让你们抓孔二小姐的,快松绑。”   第六十五章 烂泥般的政府   吴国桢当过汉口特别市的市长,重庆陪都的市长兼外交次长,宦海浮沉多年,早就成人精了,伤了美国总统的千金顶多大家一块儿担责任,若是伤了孔家二小姐,自己的仕途可就终结了。   所以他不分青红皂白,先要把孔令俊给救下,不过刘骁勇不是他上海的警察,根本不买账,依然抓着绳子不松手。   孔令俊又神气起来:“吴叔叔,他们擅闯我家,打死我的保镖和我的宠物犬,还绑架我,你要为我做主啊。”   吴国桢再次重复:“你哪个单位的,快把孔二小姐放开。”   “不许放。”陈北从楼上下来,怀里毛毯包裹着受了惊吓的玛丽小姐,他居高临下看着吴国桢,根本不把这位市长大人放在眼里,“孔令俊是绑架犯,被现场抓住,谁敢包庇罪犯。”   吴国桢大怒:“荒唐,我命令你们,立刻放人,来人吧,把他们的枪缴了。”   市长发飙,机动大队的警察们立刻端起枪,刚才还并肩战斗的战友立刻变成了敌人,江北交警势单力薄,处于下风。   “啪”的一声,伊丽莎白按动快门,吴国桢喝道:“你是哪家报纸的记者!”   伊丽莎白道:“我是纽约时报的记者。”扭头悄声对嫣儿道:“实习记者。”两人挤眉弄眼,分明不把市长当回事。   吴国桢醒悟过来,自己反应有些过头了,这事情若是见报,地都没得洗,当即换了一张面孔道:“案子重大,应有我上海警方处理,你们把犯人移交吧。”   陈北还想说什么,刘骁勇递给他一个眼色,将孔令俊推了过去:“吴市长,希望你秉公执法。”   吴国桢示意手下赶紧把孔令俊带走,陈北站在台阶上说道:“不男不女的妖怪,咱们法庭见。”   孔令俊站住,扭头看着陈北,居然笑了:“小子,你还是没搞清楚形势,这天下究竟是谁家的。”   说罢仰头狂笑而去,上了囚车,警察立刻给她解开绑绳,低声下气:“二小姐受委屈了。”   陈北四顾:“这个人妖怎么这么嚣张,早知道我刚才一枪打死她。”   刘骁勇道:“老弟,幸亏你没冲动,要不然麻烦就大了。”   一行人也上了车,送玛丽去医院检查,美国驻上海总领馆的外交人员也赶到医院,所幸玛丽并无外伤,只是受了惊吓,外交官要带她回领事馆,可她却执意要陈北陪伴左右,不然就歇斯底里。   “这是惊吓过度的表现,严重缺乏安全感。”医生给了这样的临床论断,没有什么药方,只能委屈陈北了,充当护花使者。   伊丽莎白气得够呛:“玛丽一定是故意的。”   嫣儿作无奈状:“没办法,你们俩公平竞争吧。”   ……   吴国桢回到市政府,先把小姑奶奶孔令俊安顿好,然后打电话向南京方面报喜:“所谓绑票事件纯属误会,已经圆满解决,杜鲁门小姐安然无恙,情绪十分稳定。”   南京国民政府指挥中心,一片掌声响起,宋美龄和蒋介石对视一眼,都对吴国桢的随机应变非常之满意,既保全了国家的面子,又能对友邦交代,两人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   蒋介石当即安排夫人宋美龄女士,代表自己前往上海慰问杜鲁门小姐,同时处理善后事宜。   司徒雷登和魏德迈也都是老奸巨猾的政客,脸上并没有任何不快,反而和大家握手,表示感谢。   会谈继续进行,宋美龄回官邸精心挑选礼物之时,宋霭龄打来了电话:“三妹,听说詹妮特又惹祸了?”   宋美龄道:“咱家这个詹妮特这回可把天都捅了窟窿,差点引起外交纠纷,不过已经圆满解决了。”   宋霭龄道:“詹妮特是顽皮了一点,但本性还是很善良的,她没事吧,我听说现场都动了枪呢。”   宋美龄道:“大姐放心,一切安好,我这就去上海善后,令侃在么,最好也一起去,毕竟事情和扬子公司有关。”   宋霭龄满口答应。   当天傍晚,蒋夫人和孔令侃在大校场机场搭乘专机飞往上海,落地后即前往医院探视杜鲁门小姐,来到医院发现吴国桢和总领馆的外交人员已经在场,正犯愁怎么给杜鲁门小姐治疗呢。   宋美龄一惊:“哪里受伤了?”   “没有受伤,就是惊吓过度,不愿意见任何人,除了去解救她的一个空军小伙子。”吴国桢解释道。   宋美龄稍微宽心,透过玻璃窗一看,原来是干儿子陈北啊,心里就有了计较,这事儿好解决,都是自家人嘛。   玛丽杜鲁门毕竟是总统的女儿,虽然不过二十二岁,但很识大体,中国元首的夫人亲自来探视自己,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宋美龄获准进入,坐在床边柔声细语抚慰一番,还给玛丽削了个苹果。   “我代表蒋主席和国民政府,给你带来最诚挚的慰问和歉意,我们一定严惩凶手,希望这次冒险不会让你觉得中国是个危险不友好的地方。”蒋夫人的英语地道,如同美国东部上流社会的贵夫人一样有着极高的修养。   夫人的个人魅力无人能敌,玛丽很快就被她折服,一五一十将事情到来,她是和哈佛的两位同学伊丽莎白斯坦利,索菲亚陈一起趁着暑假到中国旅游外加实习的,因为旅途劳累独自在饭店客房休息,忽然房门被打开,一群歹徒冲进来将她绑架到郊外一处“恐怖”的黑暗别墅,到处都是满脸横肉和老鼠胡须的坏人,以及凶恶的猛犬,还有一个不男不女的小个子公鸭嗓,就在歹徒们要伤害自己的时候,陈北出现了,如同西部电影里的英雄牛仔,单枪匹马杀败歹徒救了自己。   宋美龄听了哭笑不得,自家外甥女的形象被糟蹋的一塌糊涂啊,不过此时不能说别的,她拿出礼物送给杜鲁门小姐,以此表示歉意。   礼物很贵重也很有特色。   苏绣、象牙雕刻、景泰蓝瓷器,水墨山水画,都是极雅致的东西,符合受过良好教育的上流社会女士的喜好。   玛丽非常喜欢这些东西,也很喜欢蒋夫人,病房内的气氛非常融洽,陈北几次想插话都被蒋夫人以眼神制止。   时间差不多了,宋美龄起身告辞,把陈北叫出来单独聊了几句,说近日中美正在进行重要的会谈,能不能获取美国援助对民国政府非常重要,希望他能以大局为重,做好玛丽小姐的思想工作。   陈北据理力争,将孔二小姐的所作所为说出,本以为宋美龄会勃然大怒,惩办这个骄横的外甥女,哪知道蒋夫人只是淡然一笑:“令俊着实顽劣,但本心纯良,改天我做东,你们一起坐坐,握握手还是好朋友。”   陈北无语,他虽然是个正直的人,但并不是傻子,蒋夫人偏袒孔令俊的事实已经很清楚,自己说什么都是白搭。   宋美龄安抚完毕,回到上海宋公馆,孔令俊早被警察放回来了,见姨妈归来立刻扑了上去,双肩耸动,委屈的不得了。   “好了詹妮特,没事了,唉,你也真是顽皮,怎么把杜鲁门总统的女儿给得罪了。”宋美龄轻抚外甥女后背,还是有些责备的意思。   孔令俊一愣,随即不屑一顾:“美国总统怎么了,还不是四年一换,卸任之后狗屁不是。”   宋美龄道:“詹妮特你也不能这么想,更不能在外面这么说,党国戡乱需要大笔资金,钱从哪儿出,还不是得依靠美国人。”   孔令俊一撇嘴:“爱给不给,谁稀罕美国人的援助,美国兵强奸咱们中国大学生,我绑杜鲁门的女儿是为中国人民报仇雪恨,陈家那小子是汉奸,他把我养的狗和保镖打死好多,还骂我是不男不女的妖怪,姨妈你要为我做主啊。”   宋美龄一个头两个大,拿这个外甥女一点办法都没有。   孔令侃坐在摇椅上冷笑道:“詹妮特平时信口开河,胡言乱语,不过这次说的很有道理,姨妈您不必担心美国人,这钱他们是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   “哦,你说说是何道理?”宋美龄倒很想听听外甥的高见。   孔令侃站了起来,手插在坎肩口袋里,一步三摇,摆出一副睿智的样子:“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世界形成新的格局,美苏争霸,亚洲主战场是中国,中国目前是亲美的,如果共产党打赢了就会变成亲苏赤色国家,那是美国人所不愿意看到的,所以就算他们再讨厌我们,也要捏着鼻子支援我们,给我们美元,给我们坦克大炮,必要的时候还会直接出兵,所以我们没必要担心什么。”   孔令俊拍起巴掌:“哥你说的太好了。”   宋美龄不由得摇头,这个外甥只会做投机生意,把政治想的太简单了,把美国人想的太幼稚了,如果美国政客这么好哄的话,蒋介石也不会如此头疼了。   ……   此案就此不了了之,经过上海警察局调查,杜鲁门小姐系被扬子公司临时工林之江绑架,林犯系汪伪特工,汉奸余孽,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绑架美国友人,企图制造中美裂痕,目前案件正在进一步调查之中。   表面风平浪静,暗地里却是惊涛骇浪,蒋纬国将自己亲身经历密报蒋介石,据说委员长大怒,要查处扬子公司和孔家兄妹,但仅过了一天就变了风向,绝口不提此事。   嫣儿和伊丽莎白拿着照片和稿子,到处投稿,没有一家通讯社和报社愿意接受,最终她俩只好投稿纽约时报。   此案到底谁是主谋,谁是真凶,司徒雷登和魏德迈心中明镜似的,大使馆也在密电中向华盛顿汇报了此事。   成熟的政治家是不会因为一两起突发事件影响自己的决定,但管中窥豹,国民党政府的贪腐昏庸效率低下任人唯亲颠倒黑白可见一斑,哪怕友邦总统之女都受到此等待遇,其国民可想而知。   中国提出的十五亿美元借款事宜,被杜鲁门总统拒绝。   第六十六章 义务医疗队进驻江北   外交上的失败,已经是两个月以后的事情了,宋美龄为了弥补杜鲁门小姐受的委屈,以中华民国第一夫人的名义邀请她到南京做客。   惊吓过度的杜鲁门小姐须臾也离不开陈北,睡觉都要他在隔壁陪着,万一做个噩梦啥的也个照应,所以陈北也要随行,至于嫣儿和伊丽莎白,更是少不了,姚依蕾舍不得女儿,也吵着一起去,队伍越来越壮大起来,宋美龄反而高兴,说人多热闹,越多越好。   这回不坐飞机不坐船,蒋夫人亲自安排他们做沪宁线特快列车,说来这列车也是民国的面子之一,火车头早不是当年傻大黑粗的模样,而是流线型的车头,玻璃锃亮,圆润光洁,极具现代感,本来想安排铁路局挂专列的,不过蒋夫人觉得人家未必喜欢奢靡作风,所以安排他们坐普通头等车厢,也好见识一下我国的民情。   一行人乘坐汽车来到上海闸北火车站,随行保卫人员有宪兵,有保密局的特工,生怕再出什么岔子,一节车厢被包下,红帽子行李员帮他们安放行李,车上空间宽敞,并排两个宽大无比的真皮沙发,还有吧台供应咖啡酒水,免费的报纸杂志,连英文版的时代周刊都有。   伊丽莎白是新闻系的学生,看到新鲜事物职业病就犯了,拉着嫣儿到处拍照,来到二等车厢,看到并排四个真皮座椅,都蒙着洁白的纯棉布套,乘客都是衣冠楚楚的军人、商人、公务员,一时间恍如置身发达国家。   车到南京下关火车站,新建成的车站壮观整洁,旅客不多,井然有序,蒋夫人亲自在站台迎接,将客人们带到国宾馆下榻,先稍事休息,然后有欢迎晚宴,一切都是以夫人名义举办,是非正规的,没有官员到场,只有一些南京中央大学的青年学生作陪,一个个都精通英语,彬彬有礼。   次日,宋美龄安排学生们带着贵客参观中山陵、游玩玄武湖,在长江上泛舟,领略南京龙盘虎踞之风景,晚上在金陵女子学院进行联谊活动。   一系列活动,终于使得杜鲁门小姐的心情好转,忘记了上海的不愉快。   南京的活动结束后,一行人乘船去往江东,该嫣儿尽地主之谊了。   陈子锟亲自在码头迎接,父女重逢,场面感人,可想而知。   省城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依旧是老一套,参观文庙,与江东大学的学生联谊,时值暑假,学生们大都回家了,所以没有组织起多少人,不过国民政府发布的戡乱令却让美国朋友见识了示威游行。   数百名学生走上街头,打着反饥饿,反内战的标语,在省府大楼前示威,把大家吓了一跳,说这声势真浩大,小南却嗤之以鼻,说这算什么,我们那时候才叫浩大哩。   大家就都好奇追问,小南有些飘飘然的将自己经历讲出,众人都义愤填膺,学生示威,居然被军人殴打,简直就是强盗,土匪。   小南推一推鼻梁上的眼镜,道:“这个国家已经烂透了,只有结束一党独裁,还政于民才能挽救中国的没落。”   要是换了陈子锟在场,又要骂他小孩子不懂事,但是哥哥姐姐却很赞赏,夸他是个进步好青年,小南自鸣得意,说:“暑假我打算去北泰了解民生,可爸爸不让去,大哥二姐能不能帮我说说。”   嫣儿道:“社会实践是很好的活动,我们也想搞一次呢,没问题,我去和爸爸说。”   宝贝女儿出马,陈子锟自然同意,让他们到江北联合机械公司去社会实践,嫣儿和玛丽是哈佛医学院的,可以为工人诊病,伊丽莎白是实习记者,可以尽情采访,陈北就负责随行护卫,小南当个跟班,给姐姐们端茶递水。   姚依蕾本来想跟去的,可陈子锟说你去了孩子们就玩得不痛快,硬生生把她拦下了。   一群年轻人高高兴兴坐着水警总队的炮艇到北泰玩去了,一路浏览淮江两岸旖旎风光,心情舒畅溢于言表。   此时刘媖却枯坐家中,嘀咕自己的大外甥怎么不出现了。   兴许是又有飞行任务了吧,小姑娘这样安慰自己。   ……   省城来的医疗队进驻江北联合机械公司的时候,厂里组织了锣鼓队敲锣打鼓舞狮欢迎,下班的工人都簇拥在路边观看,杨树根和马春花也在围观人群中。   一群衣冠楚楚的年轻人从大门外走了进来,男的英俊潇洒女的美丽大方,还有两个洋妞在其中,虽然北泰是个先进的工业城市,外国工程师也不算太稀罕,但洋妞却是很难见到的,所以立刻引起大家的轰动。   马春花一眼就注意到了鹤立鸡群般的陈北,他的个头实在太高了,穿一件卡其军衬衣,皮鞋锃亮,裤线笔直,戴着蛤蟆墨镜,头顶牛逼帽(船型帽),嘴里还嚼着口香糖,一副大大咧咧的美国大兵派头。   “切,一看就知道是个草包,狗蛋这样的民兵都能放翻他。”马春花心底鄙夷道。   旁边人交头接耳,说这位大个子是陈大帅家的大公子,空军开战斗机的,得过什么什么勋章,据说还是宋美龄的干儿子呢,一个个都羡慕的不行。   马春花怒从心头起,原来是国民党空军啊,这帮杂碎可做了不少孽,多少革命战友死在他们的轰炸和扫射下,多少革命果实毁于一旦,她左右看看,想回食堂拿菜刀把这个家伙劈了,可是附近有不少厂里的警卫,真干起来自己就暴露了,牺牲自己无所谓,把杨树根连累进去就不好了。   想到这里,她强压怒火,收起刀劈陈北的念头,狠狠咬了一口大葱,转头看杨树根,自己的“男人”正目不转睛的盯着医疗队中的美女,心中顿生鄙夷:“也是个没出息的!”   马春花冤枉杨树根了,他盯住陈嫣看不是因为好色,而是激起他童年的回忆,当初在北泰江湾别墅,嫣儿整日穿的像个可爱的洋娃娃,在大房子里居住,在草坪上玩耍,而自己却穿着破衣烂衫,在烈日下锄草,在木板房中栖身,一转眼过去多少年,人家还是尊贵的大小姐,自己还是一个低微的雇员。   “早晚有一天,我会把你们都踩在脚下。”杨树根暗暗捏紧了拳头。   马春花注意到,杨树根身上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戾气。   ……   陈北嫣儿一行住在江湾别墅,在江北联合机械公司里开了一个免费诊所,为工人及其家属诊病,坐镇的两位医生都是哈佛医学院的高材生,不过令嫣儿和玛丽倍感无奈的是,她们的所学根本没有用武之处,中国的病人基本上患的都是营养不良和卫生习惯导致的常见病,比如寄生虫、砂眼、感染以及肺炎。   而这些疾病,一般的赤脚医生就能诊断,为何病人还这么多,萧市长给了他们答案,基础卫生设施太差了,整个城市只有一家医院,而且收费昂贵,寻常百姓根本住不起,区区肺炎就要死人,因为谁也买不起黄金一般的盘尼西林。   陈嫣愤然质问萧市长,为何只发展工业,不照顾民生。   萧市长耐心的解释,国家经历长期的战乱,早已民生凋敝,现在最主要的是发展经济,只有经济发展起来才有能力去照顾百姓,总之一句话,心有余力不足。   然后,他带领大家去东部棚户区参观,一眼望不到头的滚地龙烂草棚,有些甚至是用棺材板搭建而成,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贫民让每个人都心如刀割。   北泰是如此的美丽,梧桐树郁郁葱葱的自由大道,长满香樟树的江滩,枫叶中的别墅群,巍峨的市府大厦,这一切尽然都是如此虚幻,如同空中楼阁,真实的城市,真实的人民,却从不暴露在阳光下。   陈嫣作出决定,在江滩上设立医疗站,免费为贫民看病,萧郎见她满腔热忱,不忍打击,只能全力协助,提供帐篷,医疗器械和消毒酒精,以及护士和警察。   但他能做的仅此而已,药品严重缺乏,尤其是盘尼西林,整个城市不过十支而已。   杜鲁门小姐自告奋勇,给宋美龄打了电报,请求援助一部分盘尼西林,宋美龄不敢怠慢,立刻打电话给孔令侃,让扬子公司捐助,盘尼西林这种昂贵的西药,一支能卖到一根小黄鱼的价钱,但对扬子公司来说不算什么。   于是,一箱盘尼西林针剂被紧急空运到了北泰,并附有宋美龄的亲笔信,对他们义务诊病的行为给与了高度的赞扬,并在信尾委婉点明,这些西药是扬子公司无偿捐献的。   蒋夫人一向聪慧,此举却画蛇添足,因为这些盘尼西林包装上带有联合国医疗援助的标签,工作人员不懂英文就没撕掉,但这帮来自美国的大学生却是懂英文的,他们顿时明白,联合国援助的药品,竟成了党国皇亲国戚牟利的工具。   一时间大家都沉默无语。   忽然帐篷外有人哭喊:“救命啊,救救俺娘吧。”   嫣儿急忙出去,只见一个青年推着辆平车,上面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老妇,不停咳嗽着,应该是肺炎晚期。   第六十七章 夜校   病人情况危急,不但有严重肺病,还有褥疮,浑身散发着恶臭,头发结成一绺绺的,肮脏不堪,神智已经不太清晰了。陈嫣立刻让护士把病人抬进来救治,亲自用一个大针筒接上胶皮管吸痰,充满毒菌的粘液横流,护士们赶紧戴上口罩和手套,陈嫣却丝毫不在乎。   吸出一堆浓痰后,病人神智恢复了一点,竟然挣扎着要走,说看不起病,不能给儿子添负担,病人的儿子是个穿着工作服的青年工人,跪在病床前哭道:“娘,砸锅卖铁俺也要给你看病。”   陈嫣已经确诊病人是肺炎,这种病在国外已经不是致命疾病,但是在中国依然是致死率极高的病症之一,她交代护士:“盘尼西林五十万单位,肌注。”   听到盘尼西林四个字,工人眼睛瞪大了:“要……要多少钱?”一双手不由自主的捏住了空空如也的口袋。   陈嫣道:“不要钱。”   工人道:“那要什么?”   陈嫣道:“免费医疗,什么也不要。”   看着护士小姐将黄金一般昂贵的进口盘尼西林吸入针筒,给母亲注射,工人忍不住眼睛湿润了,趴在床前道:“娘,给你打的是盘尼西林,美国的灵丹妙药,一针就好。”   陈嫣笑道:“一针是好不了的,要连打一周,病人居住环境和卫生习惯也要改善,不然还会再犯。”   病人得知给自己打的是盘尼西林,精神头立刻好了起来,看来神药的心理作用大于病理作用,老妇人感激涕零:“二喜,还不给活菩萨磕头。”   二喜泪眼涟涟,朦胧中穿着白大褂的陈嫣美丽圣洁,真如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一般,他噗通跪倒,磕头砰砰响:“菩萨,谢谢您大慈大悲,救了俺娘的命。”   陈嫣赶紧搀扶:“快起来,这些都是我们医疗工作者的份内事。”   二喜道:“俺是穷光蛋一个,啥也没有,就是有两膀子笨力气,以后这儿的脏活重活,俺一个人包了!”   ……   晚上,江滩一处窝棚正在召开会议,虬髯大汉道:“最近斗争形式发生改变,敌人派了一个劳什子医疗队来分化瓦解群众,很多人贪图小利被他们蒙骗,我们要采取行动,我建议,趁黑一把火把医疗队烧了。”   几个工人打扮的家伙摩拳擦掌,纷纷附和。   “我反对!”说话的是杨树根,“虽然医疗队的行为会给我们的工作带来一定阻力,但从本质上来说对群众是有好处的,我们没能力救人也就罢了,怎么能阻拦别人救人。”   杨树根是组织上派到北泰工业区的特派员,他的话代表党,工人积极分子们虽然有些抵触心理,但还是接受了。   医疗队还不知道,他们躲过了一劫。   次日上午,杨树根也来到医疗队附近,隔的远远的看陈嫣给贫民们诊病,她温言细语,不辞劳苦,丝毫没有大小姐的架子,竟然让杨树根有一些感动。   “陈嫣是个善良的女孩,只是生错了人家,生在这样的反动家庭,是她的个人悲剧。”杨树根喃喃自语道。   忽然肩膀上被人大力拍了一把,杨树根一个踉跄差点趴下,回头一看,是马春花这个冤家。   “看什么呢,是不是也想去瞧病?”马春花围着围裙,手里拿着根大葱,当水果啃。   杨树根没好气道:“我在想,这些人究竟算不算好人?”   马春花咬一口大葱,大大咧咧道:“这有什么好琢磨的,干好事的时候就是好人,干坏事的时候就是坏人,就这么简单。”   杨树根有些惊讶,这个看似粗苯的女人竟然说出如此哲理的话来,他有心考考马春花“春花,我有个问题请教你,给工人上文化辅导课的时候,他们总是缺席,要不然就心不在焉,怎么才能扭转这种局面。”   马春花不屑道:“你讲老夫子那一套谁爱听,就得讲窦尔敦大战黄天霸,孙猴子西天取经这样的段子,工人保准爱听。”   杨树根啼笑皆非:“我是夜校文化教员,又不是说书的……哎呀,春花,我忽然懂了,谢谢你!”说完飞奔而去。   “一惊一乍的,吃撑了吧。”马春花望着杨树根远去身影,又咬了一口大葱,咯嘣脆。   正好陈北从帐篷里钻出来,一甩头发,戴上蛤蟆墨镜,弹出一根骆驼香烟点上,看见远处的马春花,友善的冲她打个招呼:“哈喽。”   马春花看他这副花花公子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狠狠朝地上呸了一口,扭头就走。   陈北耸耸肩,想不明白自己怎么招惹了这个村姑。   ……   江北联合机械公司文化夜校,和往常一样,课堂上只做了稀稀拉拉几个工人,前排的几个男工呵欠连天,后面几个女工凑一起打毛衣,剥豆子。   杨树根轻敲桌子:“工友们,今天上课之前,我想给大家讲个故事。”   工人们疑惑地看着杨老师,心说他今天怎么了,吃错东西还是咋滴?   杨树根干咳一声,开讲:“话说当年山东有个大军阀叫张宗昌,他有三不知,第一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钱,第二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兵,第三呐,他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姨太太。”   工人们哄笑起来,寻常百姓家能娶一个老婆就算不错了,能娶个姨太太那就是地主了,多到不清楚数量,这军阀得有多糊涂啊。   杨树根心中暗喜,看来自己这个办法选对了,随着他的讲述,课堂上不时爆发出阵阵笑声,从外头经过的工人也好奇起来,进来一听就不愿意走了,慢慢的课堂竟然坐满了人。   故事讲完,工人起哄:“杨老师,再讲一个。”   杨树根道:“好,我就再讲一个,刚才说了山东督军张宗昌的段子,现在咱说一说江东督军,陈大帅的故事,不过你们可得替我保密,要让上头知道我讲陈子锟的段子,非开除我不可。”   又是一阵善意的哄笑,一个青年工人说:“杨老师,你放一百个宽心,我们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记不住的。”   大家都笑了,杨树根也笑了,道:“好吧,我就开讲了,不瞒大家说,我小时候在陈家做过园丁,他们家的事情知道一些……陈家的姨太太洗澡用什么,你们猜猜?”   “要我说,木盆里得滴小半瓶花露水。”一个女工说道。   “切,瞎猜,人家大户人家的太太,洗澡哪能用木盆,都是包澡堂子,随便洗。”一个男工反驳道。   杨树根笑笑:“大家猜的都不对,有钱人家洗澡不去外面澡堂子,嫌脏,人家在自家浴室里洗,用的是白玉的浴缸,纯金的水龙头,洗澡水更不得了,用的是鲜牛奶,撒上玫瑰花瓣,洗澡的时候要五个丫鬟伺候,洗一个澡要花多少钱你们再猜猜。”   “起码十个大洋吧……”   “打不住,光一缸牛奶就多少钱了,估计得三十个大洋。”   工人们对这类竞猜问题的兴致很高,但总也猜不对。   杨树根举起一只手指:“洗一次澡,花费一根金条。”   下面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老百姓连饭都吃不饱,当官的洗澡用牛奶不说,洗一次花费一根金条,这还是人过的日子么,神仙也不过如此吧。   有人提出疑义:“一缸牛奶也用不了那么贵吧?”   杨树根鄙夷道:“你以为是普通牛奶么,那是美国进口的洋牛奶,洗了能让皮肤变白,年轻十岁的。”   工人们一阵乍舌,还是杨老师懂得多啊。   有个工人纳闷道:“我就不明白了,有钱人咋就不会过日子呢,拿牛奶洗澡,那是要遭天谴的。”   杨树根道:“这位工友,你说到点子上了,财阀和军阀把持着这个国家,他们糟蹋的都是咱的血汗钱,咱们厂还有铁厂的工友们,为什么吃不饱穿不暖,因为大头都被上面搜刮走了,下面我来给你们讲讲,什么叫剩余价值……”   下课后,依然有一帮年轻工人围着杨树根刨根问底,杨树根笑道:“既然你们几个这么好学,咱们就组建一个兴趣小组,到我宿舍里咱们接着聊,我请你们吃花生。”   工友们来到宿舍,杨树根拿出烟和花生招呼大家,坐在床上开了腔:“你们知道苏联么,那是一个由穷人组成的国家,苏联共产党是穷人的党,专门革富人的命……”   一个工友提问:“杨老师,你把苏联说的这么好,那到底是苏联厉害,还是美国厉害?”   杨树根道:“谁厉害我不知道,我告诉你一个事实,美国和日本打仗,打了三年没打赢,苏联大元帅斯大林宣布出兵,不到一星期,你们猜怎么着?”   工友们瞪大眼睛,静待下文。   杨树根一拍大腿:“不到一星期,关东军土崩瓦解,日本投降了。”   刚才发问的工友挠着脑袋憨厚的笑了:“我知道了,还是苏联厉害。”   杨树根笑而不语。   第二天夜校学堂里座无虚席,窗外都站满了人,下班以后的工人们闲着没事,都来听杨树根讲故事,看着一双双热切的眼睛,杨树根知道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   第六十八章 心里有人   杨树根的工作终于打开了突破口,他心情非常兴奋,更加口若悬河妙语连珠,一堂课讲完,又在大家的强烈要求下讲了好几个段子才下课,结束之后,他没有立刻回宿舍,而是去了江滩散步。   月明星稀,远处是雄伟的淮江铁桥,江滩上长满了香樟树,波涛拍岸,绿草茵茵,杨树根点起一支烟,吹着江风,踌躇满志,正在考虑下一步如何组织工人进行罢工,忽然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穿白裙子的纤细身影,月光下如此美丽。   他认出那是陈嫣,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主动打个招呼:“陈医生你好。”   陈嫣道:“你是?”   “陈小姐真是贵人多忘事,我叫杨树根,十几年前曾经在你家当过佣人。”杨树根很洒脱的自我介绍道,并不以这段经历为耻。   陈嫣恍然大悟:“想起来了,是你啊,真对不起,我在国外生活了很久,小时候的记忆都模糊了。”   杨树根道:“没关系,你是贵小姐,我是下人,不记得很正常。”   陈嫣道:“人生而平等,怎有贵贱之分呢。”   杨树根潇洒一笑,正要驳斥她,忽然树丛里钻出一个小伙子,正是铁厂的陆二喜,他看了看杨树根,呵呵笑道:“我还以为是流氓呢,原来是杨老师。”   陈嫣道:“二喜,你跟在我后面多久了?”   二喜道:“有一阵子了,俺娘说世道乱,怕你遇到坏人,让俺保护你。”   嫣儿道:“谢谢你二喜,也谢谢你娘,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再见杨树根。”说完就走了。   杨树根目送她背影离去,觉得没驳倒她有些遗憾,不过转念一想,陈嫣其实本性不错,并没有沾染那些资产阶级千金小姐的毛病,看她在医疗站的表现就能知道,那绝对不是装出来的。   不知怎么,工作再也思考不下去了,杨树根满脑子都是陈嫣窈窕的身影,挥之不去。   回到宿舍,心依然静不下来,杨树根责备自己道:杨树根啊杨树根,你是一个没爹没娘的苦孩子,是党把你养大,现在正是解放战争的关键时刻,你怎么满脑子都是资产阶级娇小姐,你对得起组织的培养和领导的信任么。   开展了自我批评之后,脑子果然清静了许多,寂静的夏夜,窗外蟋蟀在鸣叫,杨树根双手枕头,双目盯着天花板,忽然想到一件事,如果自己想方设法接近陈嫣,利用这个机会打入陈家,岂不是可以获取许多机密情报,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策反敌人。   想到这个,他猛然起床,跑到厕所去淋了个凉水澡,睡觉的时候也没盖被单子。   第二天,杨树根如愿以偿的热伤风了,他对着镜子打扮起来,穿上白衬衣和西裤,裤子在枕头底下压了好几天,裤线笔直,再把旧皮鞋擦擦,端的一个风度翩翩的寒门学子形象。   忽然门被推开,马春花拿着饭盒走进来,瞪大眼睛道:“哟,扮上了,这是打算干啥去?相亲还是咋滴。”   杨树根羞恼道:“你这个人,怎么不敲门就进来。”因为感冒,鼻音很重。   马春花大咧咧道:“咱不是两口子么,进屋还敲门,太假了,你感冒了?清水鼻涕都快淌嘴里了,没事,发发汗就好了。”   杨树根道:“马春花同志,我的事情不要你操心,我有事先走了。”   马春花道:“哎哟,你这个瘪犊子怎么不识好人心,我给你送早饭来了,哎,你怎么说走就走了。”   杨树根懒得搭理她,大步流星走了,他要赶紧去看病,晚了就排不上队了。   到了江滩医疗站,果不其然,早就排起大队,这年月,谁的健康情况都不好,遇到免费的医疗还不赶紧上,有一多半人都要求给自己打一针包治百病的盘尼西林。   医疗站内只有陈嫣一个医生坐诊,所以排了很久的队才轮到,杨树根坐在椅子上,距离陈嫣很近,白天的光线很充足,可以看到陈嫣的皮肤白皙,小巧的鼻梁大大的眼睛,嘴唇如同花瓣一般,手指细长,隐约能看见皮肤下的血管。   陈嫣给他检查了一下,道:“昨晚上着凉了,你这是热伤风,我给你开一剂中药吧。”   杨树根灵机一动道:“双黄连或者藿香叶水都可以。”   陈嫣停笔,奇道:“你懂中医?”   杨树根道:“上师范的时候读过几本中医方面的书籍,谈不上懂,不过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据说你是美国念得医科,怎么也懂中医。”   陈嫣得意道:“我是中国人,当然要发扬光大祖国的传统医术,我的毕业论文就打算以中医为题呢,好吧,就给你开双黄连。”   她低头写方子,白大褂的领口敞着,可以看到修长的颈子和优雅的锁骨,一股淡淡的少女体香传来,杨树根简直都要陶醉了。   此刻他只恨自己病的太轻,不能多耽搁一会,不过陈北的出现帮了他的大忙。   原来陈北陪着玛丽去市立医院做了一台切除阑尾的小手术,此时一起回来,正遇到杨树根。   “杨树根你也来看病啊。”陈北很热情。   杨树根道:“是啊,一不留神就伤风感冒了。”   陈北道:“嫣儿,你还记得杨树根么,小时候他在咱们家干活,对了杨树根,你有空的话一起出来玩,我们正愁没人陪呢。”   杨树根心中暗喜,表面上却装的有些为难:“最近工作挺忙的,不过既然老朋友你开口,我就是请假也一定奉陪。”   陈北一拍他的肩膀:“好兄弟!”   隔了一日,杨树根果然出来找陈北他们,萧市长派了两个医生替她们诊病,几个年轻人一同在江上泛舟游玩,小南看到杨老师来了,欣喜万分,陈嫣有些奇怪:“小南你怎么认识杨树根?”   小南就说杨老师是我们省高级中学的老师,带我们游行示威的就是他,忽然意识到说走了嘴,赶紧捂住嘴巴。   杨树根洒脱的笑了:“没错,我以前在省城教书,因为被特务追杀所以躲到北泰来,说来还要感谢陈北救命之恩。”   陈北道:“杨树根你说实话,你是不是共产党?”   杨树根早有准备,坦然道:“我不是共产党。”   小南也配合道:“对,杨老师不是共产党。”   杨树根拍拍小南的肩膀,会意的笑了,他知道少年是在保护自己,不过根本不需要这样做,他接着说:“虽然我不是共产党,但我渴望加入共产党,因为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   陈北微笑起来,这回答一点不出乎他的意料。   三个女大学生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都很惊讶,伊丽莎白更是兴奋:“太好了,我一直想采访反政府分子,终于找到一个了。”   杨树根用英语说道:“斯坦利小姐,请允许我指出你的不正确之处,我不是反政府分子,因为现在这个所谓的政府并不是民选的,实际上它是一个非法的独裁政权,任何中国人都有权力,有义务推翻它。”   伊丽莎白拿出笔记本:“可以详细说说么?”   杨树根道:“很抱歉,我的英语水平不高,只能进行日常的会话。”   陈嫣道:“没关系,我来帮你翻译。”   于是杨树根开始侃侃而谈,从美国独立宣言和华盛顿精神讲起,他说我最敬佩的政治家是华盛顿,因为他不但缔造了美利坚合众国,还开创了总统只能连任两届的制度,消除了独裁的可能性。   “在我们中国,每个当权者都想干一辈子,袁世凯不但自己要当皇帝,还要立太子,让他们的子子孙孙都当皇帝,奴役我们中国人民,幸亏我们把他推翻了,不过现在这位蒋委员长,和皇帝也没什么区别,中国的体制就是家族政治,军阀和财阀掌握着我们民族的命运,蒋宋孔陈四大家族,你们知道吧。”   陈嫣点头:“不但知道,还打过交道呢,玛丽被他们绑架,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大家都深有感触,四大家族真是只手遮天,法律对他们形同摆设,这样的国家还谈什么民主,谈什么宪政。   杨树根接着说:“国民党没有经过全民选举,用武力夺取北洋政权,本身就不是合法的,按照孙文先生的建国大纲,军政、训政之后应该施行宪政,可是蒋介石做到了么,他独掌大权,不容其他党派染指,即使政府改组,行政院委员中有青年党,民主社会党和无党派人士,也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橡皮图章罢了。”   陈北道:“那你说共产党就能实现真正的民主了么?”   杨树根道:“这个问题我不好直接回答你,毕竟共产党还没有取得政权,我想给大家讲一个故事,黄炎培先生与毛泽东主席的‘窑洞对’,黄炎培说‘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一部历史,‘政怠宦成’的也有,‘人亡政息’的也有,‘求荣取辱’的也有。总之没有能跳出这周期率。问毛主席能否找出一条新路,跳出周期律的支配。”   大家聚精会神的听着,眼睛都不眨。   江风瑟瑟,吹起杨树根雪白的衬衣,他眯起眼睛望着浩瀚的江水,慢慢说道:“毛主席回答黄炎培说,我们已经找到新路,我们能跳出这周期律。这条新路,就是民主。只有让人民来监督政府,政府才不敢松懈。只有人人起来负责,才不会人亡政息。”   “好!”陈北鼓起掌来,小南也立刻响应,船上所有人都鼓起掌来。   第六十九章 落花有意   杨树根终于如愿以偿,以睿智和风趣接近了陈家兄妹,本来不修边幅的他变得更加注意形象了,拿出积蓄买了几件同样款式的白衬衣,又去厂区理发店剪了个时髦头,把两边鬓角剃干净,人显得精神百倍。   愉快的日子总是过的特别快,暑假就要结束,陈嫣就要返回省城,杨树根觉得不能再耽误了,必须在此之前表白。   这天夜校放学后,杨树根坐在台灯下,铺开稿纸拿起自来水笔,凝神沉思了一会,下笔有神,洋洋洒洒,一封饱含真挚情感的情书出炉了,写完之后读了一遍,自己都被自己感动了。   这封情书,以一个穷人家孤儿的视角表达了对纯真爱情的向往与追求,文采出众,妙笔生花,铁石心肠的人也会被打动。   杨树根仔细将信纸折起来放在衬衣口袋里,回宿舍睡觉去了,当夜自然是辗转反侧,想了许多,对方是接受还是拒绝?或许被我的真情打动吧,但她的家庭不会接纳我,毕竟身份悬殊太大,我相信陈嫣不是个重视门第的俗人,她应该会冲破家庭的牢笼……   想着想着,杨树根就睡着了,第二天起来,刷牙洗脸,穿着背心来到办公室,可是衬衣不见了,到处找也不见,他急眼了,口袋里装着情书呢,被人看见就不好了。   忽然马春花哼着拉魂腔进来了,手里捧着个陶盆,里面一堆衣服,其中就有自己的衬衣。   “你把我的衬衣洗了!”杨树根气急败坏。   马春花还不知道闯下大祸:“咋了,你的玉白褂子领口脏了,俺就帮你洗了,别客气,咱是一家人呢。”   杨树根从盆里捞起自己的衬衣,早被马春花拧成了麻花,口袋里残存着一堆纸浆,那是自己一晚上的心血啊。   “谁和你是一家人!谁让你乱动我东西的!你滚!”杨树根这回真发脾气了。   马春花脾气更大,开始还忍了两句,随后把陶盆往地上一摔:“谁稀罕和你当一家人,俺这就走!”转身就走,留下杨树根一个人生闷气。   马春花怒火万丈,本来自己是一名战士,和敌人真刀真枪的干仗,要多爽快就多爽快,为了组织需要干了地下工作,当小媳妇不说,还要受气,她实在忍无可忍了,就算违反纪律也在所不惜,这地儿呆不下去,必须马上走。   胡乱收拾了行李,马春花急火火往外走,出了厂门一拐弯,一辆汽车正从侧面过来,她心浮气躁没注意到汽车的鸣笛声,被车撞个正着,当场就飞了出去。   汽车戛然停下,陈嫣从副驾驶座位下来,急匆匆上前检查马春花的伤势,是陈北开的车,他也傻了眼,怎么这人走路不长眼啊,直往车头上撞。   陈嫣扶了一下,马春花太重,扶不动,招呼道:“快过来,送医院。”   陈北急忙上前将马春花抱起,他身材魁梧,抱着村姑往汽车方向走,此时皮糙肉厚的马春花竟然苏醒过来,发现自己依偎在陌生男人的怀里,登时暴跳:“你是谁,快把我放下来。”   说着就从陈北怀里挣扎着下来,红着脸走了。   陈北目瞪口呆,陈嫣刚从车里拿出医药箱,看见这一幕也傻眼了。   路人道:“那是机械厂杨老师家的,娘们壮实着呢,没事。”   陈北道:“哪个杨老师?”   路人道:“夜校的杨老师,斯斯文文整天穿白衬衣的那个。”   陈北和陈嫣对视一眼,这个村姑竟然是杨树根的媳妇,怎么从没听他提过。   过了一会儿,杨树根觉得自己有些冲动了,马春花也是一番好意,再说人家是革命同志,战友身份,怎么能任意发脾气呢,他后悔莫及,赶忙追了出去,到食堂一问,工友说不知道啊,刚才还看见呢,于是又去别处找,最后终于在女工宿舍打听到了情况,一个女工说马大妹子收拾行李气鼓鼓的走了。   在他离开的时候,汽车驶到夜校门口,陈北陈嫣兄妹下车去办公室找杨树根,没见到人,只好拿起桌上现成的信纸写了个留言条,看看有信封,又用信封装起来。   杨树根追出厂门,车水马龙,哪里去找,只好叹口气慢慢的走回来,到办公室一看,桌上摆着一封信,上写杨树根亲启,落款是陈嫣。   他的心脏砰砰的跳了起来,自己的情书毁于一旦,陈嫣的情书来到桌上,这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想想也能理解,像陈嫣的富家小姐,不学无术的花花公子才入不了她的眼,也就是自己这样的寒门学子才值得她爱。   他的手有些颤抖,打开信封,抽出信纸,深吸一口气看去,上面只有寥寥几句话。   大意是杨树根我们回省城了,有机会再见,仅此而已。   这个,严格来说不能算是情书吧。   ……   陈嫣尚未毕业,要回美国进行论文答辩才能拿到学位,所以她还要和两位同学一起返回美国,与此同时,魏德迈将军也结束了为期两个月的对华访问,离去之前发表演讲,痛斥国府官员的贪污腐败与军事经济政策的无效拖沓,说中国之复兴需要一位新的领导者,和彻底广泛的施行政治经济改革,武力是不能消灭共产主义的云云。   蒋介石对魏德迈的访华本来充满希望,以为可以拿到巨额的美元援助和大量美式武器装备,从而迅速打败共产党军队,哪知道事与愿违,美国人不但要撂挑子,还要赶自己下台。   委员长迅速作出回应,在国民党中央执委会上讲话,说不再寄希望于美国援助,要设法改善对苏联关系。也有人说,是杜鲁门小姐的遭遇使美国总统改变了对华政策,不过蒋夫人批驳说一个成熟的政治家是断不会为了琐事改变策略,这个纯属诬陷,谁再敢编排扬子公司和孔家的段子,一概依法严惩。   上海虹桥机场,陈家人都来为陈嫣送行,姚依蕾哭的泪人似的,说女儿你一定早些回国啊,陈嫣说妈咪我毕业就回来,在北泰开个诊所,专门为穷人治病,姚依蕾破涕为笑说闺女你真善良,不愧是妈咪的好女儿。   夏小青冷眼旁观自家儿子和伊丽莎白卿卿我我,难舍难分,玛丽小姐则面无表情,不大自然。   “你儿子随你,花的很。”夏小青拿胳膊肘捣一下陈子锟。   陈子锟狡辩道:“什么话,小北这个花心是跟他舅舅学的。”   夏小青冷笑道:“伊丽莎白这女孩不错,娶来做儿媳妇,你就能名正言顺的和她娘来往了,岂不美哉。”   陈子锟道:“小青你别编排我的段子,我和凯瑟琳之间是清白的。”   夏小青冷哼一声,不屑于揭穿他的谎言。   陈嫣和玛丽、伊丽莎白乘坐美军的运输机离开了上海,飞往日本东京,在那里转机经阿留申群岛赴美,此去关山万里,起码一两年不能见面。   飞机抵达日本,有一天半的换乘时间,陈嫣等人在东京游览一番,据说战争中东京遭到B29机群的地毯式轰炸,整座城市都化作焦土,时隔两年并未完全恢复,但也有许多新房子拔地而起,日本民族的坚韧与勤劳可见一斑。   美国在日本有大量驻军,街头时常可以见到美国大兵,身旁总是跟着一个千娇百媚的日本女孩,想来她们的父兄一定是在战场上死去了,不然怎么会容忍自家的女人沦为敌兵的玩物。   就在陈嫣他们浏览东京风光的时候,桥本隆义正一瘸一拐的走在街头,路边有人兜售美国营养餐,买的人很多,前宪兵少佐桥本现在只是一名苦力,兜里只有两个零钱,看到价格低廉,也上前买了一碗,狼吞虎咽的吃着,碗里有午餐肉和年糕,香的很,可是吃着吃着觉得不对劲,慢慢从嘴里拽出一个塑胶套子来,顿时大怒:“八嘎!锅里怎么有这个东西!”   原来这些食物都是从美军的泔水桶里捞出来的,胡乱加工一下就卖给日本百姓当美味大餐,吃客中有不少是前军人,自尊心都很强,顿时将饭摊掀了,将老板和帮工暴打一顿,警察迅速赶到,将闹事者都抓了起来。   桥本坐进了囚车,手抓着栏杆望着外面同胞冷漠的面孔,他忽然想到当年在中国的那些日子,自己是占领军可以耀武扬威,如今终于尝到了亡国奴的滋味。   ……   北泰,杨树根接到了陈嫣从上海寄来的信,信上说我就要回美国继续学业了,等以后还会回来的,咱们再在一起游山玩水,最好把你的妻子也带来,她是个很可爱的人。   杨树根脸色变了,完了,这个马春花,坏了自己的大事。   门口传来动静,一回头,是马春花提着小包袱回来了,脸色很难看,大概是受到组织的批评了。   “进来吧。”杨树根道,此刻他心灰意懒,对马春花也没那么大反感了。   当前最重要的事情是尽快组织大规模罢工,最好造成联合机械公司和炼铁厂一起瘫痪的局面,加快国民党反动当局的灭亡。   第七十章 大罢工   杨树根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了,1947年下半年,政府发布戡乱令,内战正式全面展开,八百万国军人吃马嚼,每天的耗费都是天文数字,各地工厂大半停工,政府税收枯竭,唯有滥发纸币,掠夺百姓财产,以供战争开支,恶性通货膨胀导致物价如同脱缰野马一般猛涨,连江北联合机械公司的工人也吃不上饭了。   在地下党的领导下,联合机械公司和炼铁厂的工人进行了罢工,他们举着“要吃饭”的标语在厂门口静坐,禁止任何人进去厂区,个别目光短浅不顾大局的工人被当局迷惑,打算进车间上班,被罢工工友阻拦。   罢工如燎原之势,迅速蔓延全北泰,市长萧郎一筹莫展,他对手下人说,别说是这些工人,就连我都想罢工,物价飞涨,老百姓一天三餐都成问题,这个位子就是火山口啊。   罢工的消息传到省城,陈子锟勃然大怒,立即下令陈寿和曾蛟平息罢工,尽快恢复生产,机械公司是军火企业,真是戡乱紧要关头怎可停工,不过他又交代了一句:“不许胡来。”   陈寿和曾蛟不以为然,既要马儿跑得快又要马儿不吃草,那是不可能的,平息罢工,就必须动用武力,两人调集了千余名军警准备武装弹压,又被萧郎劝止,说工人实在吃不上饭才闹的,堵不如疏,万一伤了人命,激化矛盾就更难收场了。   “好吧,我给萧市长面子,不用枪驱赶他们,给我到城外树林砍一千根木棍,用棍子打他们总行吧。”陈寿满脑子都是暴力手段。   萧郎无奈摇头:“大棍子打下去,那还是要死人的。”   陈寿一摊手:“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难道要我跪下来求他们复工不成。”   曾蛟道:“我有一个主意,消防队不有水炮么,用那个上,一准好使。”   用水炮打工人,总比用枪托刺刀大棍子要文明的多,萧市长也同意,于是军警展开部署,萧市长不再过问。   曾蛟对陈寿说:“刚才老萧在,有件事不方便提,工人闹事,那是共产党在里面挑唆,我已经让情报科查过了,机械公司有个姓杨的教员就是领头的。”   陈寿道:“那得赶紧抓起来枪毙啊,一刻都不能耽误。”   曾蛟道:“这事儿还用你交代,侦缉队这会儿已经在路上了。”   ……   机械公司大门口,罢工人员越来越多,阻断交通,声势浩大,杨树根与工会的几个组织者正在附近的一处民宅开会商讨下一步行动,忽然一个外号叫小萝卜的工友气喘吁吁的跑来说铁厂工会要找杨老师商量事儿。   “人在哪儿?”杨树根问。   “就在宿舍区。”小萝卜眼神飘忽。   杨树根不疑有诈,交代了几句,跟着小萝卜走了,由于罢工,厂区里静悄悄的没有了往日的机器轰鸣声,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   “人呢?”杨树根有些起疑。   “就在前头。”小萝卜道。   杨树根警觉的站住,道:“我回去拿个东西。”   一回头,不远处已经站了一个工人打扮的特务,撩开褂子露出枪柄。   再看前面,三个特务慢悠悠的走了出来:“杨老师,跟我们走一趟吧。”   “你这个叛徒!”杨树根怒斥小萝卜。   小萝卜羞愧难当,无言以对。   杨树根被特务绑了起来,押向不远处的汽车,忽然一个红色的身影冲了出来,手舞擀面杖放倒一个特务,一脚踹翻一个,大声吼道:“快走!”   来人正是马春花,她如同下山猛虎一般将特务们逼得节节后退,杨树根拔腿就跑。   马春花虽然勇敢,但终归是个女人,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是武装到牙齿的特务,身后传来一声枪响,紧跟着是噗通倒地的声音,杨树根心里刺痛了一下,没有回头。   “抓住他,抓住他……”凄厉的喊叫回荡在厂区。   厂门口,军警的镇压行动开始了,三辆红色的消防车开到附近,水炮接上消防栓,高压水龙打向罢工群众,别看是水柱,力量大的吓人,壮年人都能被喷倒下,工人们的队形很快就散了,此时武装交警趁机杀出,用警棍驱赶工人,警笛声和惨叫声响成一片,大批工人被捕。   罢工,被北泰当局残酷镇压下去。   杨树根暴露身份,经组织决定,不再从事敌后工作,回到解放区当了土改工作队的一名队长,级别定为正排级,带领工作队下了基层。   马春花为掩护战友,身负重伤被敌人逮捕,关押在北泰模范监狱,叶雪峰政委亲自批示,不惜一切代价进行营救。   ……   省城,枫林路官邸,陈子锟正在召开会议,在座的除了军政大员之外,还有经济金融方面的专家,以及新任江东绥靖公署主任陈启麟中将。   议题是金融改革,通胀膨胀已经达到忍无可忍的地步,职员领取薪水要用麻袋装,一麻袋钞票换不来一麻袋大米,居然有造纸厂的人收购钞票用来粉碎纸浆重新造纸,出售得利反而高于钞票的票面。   “再这样下去,我怕造币厂先破产了。”陈子锟一句玩笑话让大家想笑又笑不出来,目前的形势比抗战时期还要艰难百倍,民生凋敝,战火纷飞,大片国土沦为共区,学生整天游行,工人时常罢工,收音机里报喜不报忧,总是国军胜利转进,殊不知早已损兵折将,丢了几十个师的人马了。   龚梓君是江东中央银行的总经理,金融方面的事儿他比较有发言权,他翘着二郎腿抽着烟斗说道:“中央银行和财政部一直在研究币制改革的事情,相信不久就会出台,江东没有必要发行自己的钞票,毕竟不是当年了,擅自发行钞票就是对抗中央,只怕这边没印出来,我就得进监狱。”   陈启麟深表赞同:“我们一省发行新钞也无济于事啊,全国一盘棋,江东票无法替代法币,反而会引火上身,把省内经济搞的进一步恶化,得不偿失。”   陈子锟觉得很有道理,现在不是军阀混战时期了,江东地处华东,和上海南京距离很近,发行自己的钞票就是摆明了和中央对着干,那不是找死么,再说就算发行了,兑得过来这么多的法币么,就算省内的兑完了,以劣币驱逐良币的规律,外省贬值法币势必大量涌入,摧毁本省金融秩序,江东票救不了江东,也救不了中国。   “罢了,还是讨论一下以实物代发工资的事情吧,我听说共产党掌握的地区,以小米代替工资,这倒是一个好办法。”陈子锟道。   龚梓君道:“那就是供给制么,倒是可行,可是我们哪儿找这么多的小米去,产粮的广大农村都被解放军占据,虽然交通和贸易并未中断,但人家不收法币,我们拿什么去买粮食?军火么?那可是资敌。”   担任会议记录的刘婷插言道:“有件事大家都忽略了,奸商囤积居奇,人为制造物价上涨,把粮食棉纱等生活必须物资的价格炒高牟取暴利,这种行为不解决,任何政策都是无效的。”   陈子锟道:“这个好办,奸商杀无赦,不过我想请问一下,在座诸位有没有参与囤积物资啊?”   众人面露尴尬之色。   陈子锟道:“物价飞涨,囤一些东西也无妨,只要别太过分就好,别说你们,我家里都囤了几千加仑的汽油呢。”   会议结束后,陈子锟回到书房,躺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刘婷过来帮他揉着太阳穴,轻声道:“你这些部下,囤的物资可不少,汽车、军火、钢铁、粮食、油料都是大宗的,物价被炒高,有一半是他们的责任。”   陈子锟长叹一声道:“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江东就靠这些人维持着,我把他们全办了,军政经济金融就都瘫痪了,办不得啊……”   刘婷不再说话。   书房的门被敲响,陈北走了进来,欲言又止,陈子锟不耐烦道:“有话就说,不然就去再想想。”   陈北正要说话,忽然电话铃响了,刘婷接了说了两句道:“江大校长邵秋铭绝食三日,快要不行了。”   陈子锟道:“邵校长七十多岁的人了,绝什么食啊。”   刘婷道:“参加了一个进步文人组织的活动,拒绝吃美国援助的面粉。”   陈子锟站起来:“走,去看看。”带着刘婷出了书房,陈北张口结舌,还是没说出来。   陈子锟驱车去探望邵秋铭,路上问刘婷,邵校长到底参加了什么活动,刘婷说是抗议美国扶日政策并拒绝领取美援面粉宣言。   “不吃嗟来之食,这是文人的风骨啊。”陈子锟道,“不过把老人饿到就不好了,既然他不吃美国面粉,那就给他送点江北的小米。”   刘婷笑道:“好办法,咱这就买一些小米送去,司机,前面米铺停一下车。”   陈子锟看了看刘婷小巧的坤包,狐疑道:“你带钱了么?”   刘婷道:“一看你就是不愁吃喝的人,不晓得市面行情,我是没带钱,但我带了这个。”说着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单据来,是一张金融业拆借调拨单,上面用墨笔填写了金额一千万元整。   “现在流行用这个,功能相当于银行本票。”刘婷道。   刘婷拿着拨款单去了米铺,可过一会又两手空空回来了,说:“米价又涨了,这点钱买不了多少,你身上有值钱的东西么?”   陈子锟道:“我身上值钱的东西就只有这个。”掀开衣服露出腋下的M1911A1手枪。   第七十一章 第七十一章 营救   以陈子锟今时今日的地位,自然不会亲自拿着枪去威逼小小的米铺老板,他只是纳闷为什么米价涨的这么快,于是没带随从,和刘婷一起来到米铺门口。   米铺生意很好,门口排着长队,都是衣衫破旧的穷苦人,陈子锟有心体察民情,跟在后面排队,排了一会儿,米铺老板大喊道:“各位街坊,今天的米卖完了,明天请早。”   顾客们抱怨连连,拎着空瘪瘪的米袋子回去了,米铺的伙计开始上门板,陈子锟走过去问道:“怎么这么早就收了?”   他穿的体面,人又高大,老板不敢怠慢,堆笑道:“这位先生买米啊?对不住,卖完了。”   陈子锟一指铺子里面的麻包:“那不都是米么?”   老板道:“那些不卖。”   陈子锟道:“你这是囤积居奇啊,被查到要坐牢的。”   老板看到不远处的汽车和保镖,知道这位爷不好糊弄,便诉苦道:“小店本小利薄哪敢囤积粮食,只是这物价涨的太快,明天法币是个什么行情还不知道,怕折本所以不敢卖。”   陈子锟道:“你放心我不会举报你,我就是想买一百斤小米。”   老板四下张望,确认安全后压低声音道:“罢了,我就卖一百斤给你。”随即报出一个价钱,刘婷惊呼:“怎么又涨价了?”   “这位大姐此言差矣,不是我涨价了,是法币又掉价了,怨不得我啊,您要是用大洋,或者美钞来买,米价不但不涨,我还敢给您优惠点,唉,这年头钱不当钱用,那就是废纸啊,我这涨的再快,比不上钞票跌得快。”   陈子锟道:“我没带这么多钱,这样吧,我写张欠条,回头让人来还钱。”   老板见他派头十足,嘴里客气道:“那去吃便是,还给什么钱。”一手却拿了纸笔过来,看陈子锟写了欠条,拿过来一看,署名把他吓了一跳:“哎呀呀,我眼瞎了,居然没认出是您老人家,该死该死,这米该我孝敬您老。”   陈子锟道:“不必客气,买东西给钱天经地义。”   就这样,赊了一百斤小米,装在汽车里开到江东大学校长邵秋铭家里,中医正在为老先生诊病,过了良久才出来,摇头叹息写方子,邵校长的儿子叫邵林,低声问道:“大夫,家父病况如何?”   中医说:“令尊肝上生了岩,在下无能为力,只能开几个方子慢慢调养,病人若是心情好,就能多活几个月。”   陈子锟道:“何为岩?”   邵林道:“就是恶性肿瘤,西医称之为癌症,前日省立医院的西医已经来过了,也说没有办法,所以才请了中医来看。”   一家人愁云惨淡,女眷们暗自垂泪,伺候邵秋铭的佣人阿黄出来说:“老先生请陈将军进去叙话,闲杂人等不要跟进。”   于是陈子锟单独进了病房,他振作精神,故意爽朗大笑道:“邵校长您这是怎么了,区区小病就躺着了,我还等着您一起主持开学典礼呢。”   邵秋铭支撑着坐了起来,人消瘦了许多,摆摆手坐下:“将军请坐,老朽时日无多,有些话不吐不快。”   陈子锟道:“但讲无妨,我谨记在心。”   邵秋铭道:“当年我加入同盟会,何等的意气风发,何等的壮怀激烈,一心想打破这旧世界,建设一个新中华,可是没想到国民党堕落的这么快,如今的统治者,甚至还不如满清时代,根本都不顾吃相了,唉,抗战胜利之后本来是建立民主联合政权的大好时机,生生被他们耽误了,民心丧尽,经济崩溃,陈将军,气数已尽,气数已尽啊。”   老先生痛心疾首,咳嗽起来,竟然咳出一口血来。   陈子锟要喊人,邵秋铭摆手制止:“不用,我还有一句话,将军需认真思量。”   “请讲。”   “以目前的局势来看,政府维持不了几年了,江东独木难支,希望解放军来的时候,将军能识时务,不要把江东三千万父老拖进战火中去,老朽代百姓拜谢将军了。”说着就要下床跪拜,陈子锟急忙将他按在床上:“邵先生何止与此,陈某谨记了,若是真的兵临城下,或走或和,断不会像抵抗日寇那般血战的。”   邵秋铭松了一口气,脸色和和缓了许多,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陈子锟道:“听说老先生参加了一个抵制美国面粉的宣言,我深表敬佩,不过人是铁饭是钢,不吃是不行的,何况您又是有病之身,我带了一百斤江北产的小米,您喝点稀饭吧。”   邵秋铭淡然一笑道:“以我家的底子,尚不致于买不起粮,只是我知道时日不多,想以死明志,抗议美国扶持日本,小小心愿还请将军成全。”   陈子锟沉思片刻道:“也罢,就依先生。”   ……   从邵秋铭家里出来,陈子锟心情很沉重,老教授说的话很有道理,国民党气数已尽,维持不了几年了,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国民党占据江南富庶之地,又有百万雄兵,再不济划江而治也是可能的,江东省如何能置身事外,躲避战火才是自己要考虑的大事。   回到官邸,陈子锟立刻召集军政官员开会商讨对策,陈北见父亲归来,又凑过来嗫嚅道:“父亲,有件事……”   “想好了就说。”陈子锟道。   “是这样,我有个朋友的妻子被北泰警察局抓了,人家托到我这儿,看能不能请您一份手令,把人放了。”   陈子锟勃然大怒:“你也学会干涉司法了!你以为江东的天下是你爹的么?你以为你爹一句话就能赦免罪犯么?荒唐!”   陈北诺诺连声,低头退下。   正好夏小青下楼,见状问起,陈子锟道:“看你教出来的好儿子。”拂袖而去。   夏小青柳眉倒竖,想发飙还是忍住了,问儿子:“怎么回事?”   陈北道:“杨树跟的老婆打伤了警察,被警察局以共产党特务的罪名抓起来了,那女人我见过,就是一乡下村姑,根本不是什么共产党。”   夏小青道:“你的用心是好的,可你爹这几天心情不好,再等几天,娘帮你说说。”   陈北道:“那就晚了,现在牵扯到共谍案子都是迅速办理,直接枪毙的,马春花若是被判了死刑,我怎么向杨树跟交代。”   夏小青道:“那还真没办法了,你爹铁面无私,你要是敢冒用他的名义,非枪毙你不可。”   陈北急道:“今天就要判了,我不能眼看马春花死啊。”   夏小青道:“有办法,高层路线走不通,咱们走底层路线,你舅舅在我这存了一些金条,事到如今只能拿出来先用了,你带一百两黄金去北泰通融,想办法来个狸猫换太子,把人救出来再说。”   陈北道:“太好了,我这就飞过去。”   ……   马春花被抓进警察局之后,吃了不少苦头,老虎凳辣椒水皮鞭蘸盐水全尝过了,不过对于曾经多次负伤的女游击队员来说,这些都不算事儿,她打死不吐口,坚决不承认自己是共产党。   侦缉队见她一副农村泼妇的架势,猜测即便是共产党也是外围人员,接触不到高级机密,便打发到看守所去等候判决,马春花分不清看守所和监狱的区别,她以为自己就这样蹲了大牢了,并且很是自豪,身为革命者如果没有蹲过国民党反动派的监狱,在人生履历上是一个小小的缺憾哩。   看守所环境恶劣,阴森潮湿,地上铺着腐败的稻草,女监里也有恶霸,不过在马春花面前什么狱霸牢头都是渣一般的存在,不出一天就被马春花打的服服帖帖。   戡乱时期,法院判决也是从速办理,马春花戴着手铐脚镣,和几个刑事犯、经济犯一起被押进北泰第一法庭,乱哄哄的法庭上,看客们磕着瓜子抽着香烟,法官披着袍子在上面交头接耳,一个法官敲敲桌子:“开庭,肃静。”   先审了一个谋杀亲夫的女人,判处死刑,那女人立即瘫成烂泥,呼天喊地,被法警拖了下去,然后是一个囤积粮食的奸商,也被判了死刑,奸商灰头土脸,泣不成声。   终于轮到马春花了,她站在被告席上,轻抚发丝,嘴角带着轻蔑的微笑,检察官念了罪状,马春花的主要罪行是阻挠警察执行公务,用擀面杖将一名侦缉队员打的颅脑出血,至今躺在医院。   “判处死刑,立即执行。”法官宣判之后,法槌一敲:“下一个。”   马春花没有瘫软,也没有哭泣,她甚至有些兴奋,死在刑场上,才是革命者最好的归宿,她开始考虑,在最后一刻该喊什么口号,是共产党万岁,还是打倒国民党反动派?   一辆囚车将七名死刑犯押到江滩刑场,地上已经挖了七个长条形的土坑,铁锨插在一旁,几个民工抄着手蹲在一旁抽烟,等着埋人。   死刑犯们被押了下来,秋风萧瑟,江水混浊,犯人们跪在土坑前,每人头上套了一个黑布袋,马春花拒绝跪下,拒绝带头套,警察们也不强求,就让她站在坑前。   “预备!”法警队长举起一只手,行刑队拉着枪栓,端起步枪。   马春花清清嗓子,刚要喊口号,枪声就响了。   死刑犯们后背溅起血花,立扑到坑里,裤筒下流出屎尿,和血混在一起,马春花闭上眼睛,等待自己那一枪,良久也没等来。   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法警将马春花的绑绳解开,道:“顺着江往西走,就能到南泰,你走吧。”   马春花一阵激动,一定是组织出面营救了自己。   第七十二章 流氓无产者   马春花一口气走了八十里地,穿越火线来到南泰解放区,走到一处路口,忽然从草丛里跳出四个儿童团员,手持红缨枪将她拦下:“站住,路条!”   “娃娃们,俺没有路条,快带俺去找你们村民兵。”马春花笑道。   “俺们不是娃娃,俺们是儿童团的战士。”孩子们一本正经纠正她的话,拿着红缨枪将这个来历不明的人押到了村里的民兵队部。   队部里坐着一个汉子,正在学习解放日报,看到马春花进来,顿时眼睛瞪得溜圆:“春花姐,俺没看错吧!”   马春花道:“狗蛋,是俺。”   狗蛋眼圈红了:“春花姐,他们说你牺牲了,呜呜呜。”   马春花道:“憨熊,嫩姐哪有那么容易死。”   狗蛋抹一把眼泪,道:“春花姐快坐,俺给你倒水,那啥,你们几个熊孩子干啥呢,拿红缨枪对着嫩春花姐,春花姐是英雄知道不,深入敌后的侦查英雄。”   儿童团员们乍舌不已,终于见到英雄了,他们赶紧向马春花道歉,马春花道:“你们是好样的,儿童团就应该认真盘查可疑人员。”   事不宜迟,狗蛋立刻安排了一辆骡车,亲自带了三个民兵护送马春花到纵队司令部,武长青司令员和叶雪峰政委接见了马春花,听取了她的汇报,都给予了高度评价。   “感谢组织营救,我这条命是党给的,坚决奉献给党,我要求上前线,和国民党反动派坚决斗争到底。”马春花的豪言壮语让大家都很感动。   叶雪峰说:“春花同志,你先休息,组织会研究决定你的下一步去向。”   马春花走后,叶雪峰道:“我们的营救工作并没有进展的如此迅速,到底是谁救了马春花?”   武长青道:“或许是别的方面发了力,总之春花回来就好。”   马春花来到宿舍休息,睡了一觉后刚要去食堂吃饭,来了两个夹皮包的干事,说我们是军区政治部的,马春花你跟我们走一趟,了解一些情况。   原来政治部要对马春花进行甄别,是否在被捕期间叛变投敌,或者泄露了我军的情报,一位戴眼镜的干事拐弯抹角的发问,惹恼了马春花,她站起来大声说道:“俺爹是27年的农会干部,被国民党用铡刀杀害,俺兄弟参加八路军,牺牲在抗日前线,俺们马家一门忠烈,你还要怀疑俺,好,俺就让你们开开眼!”   说着做出一个匪夷所思的举动,马春花脱掉了上衣,干事和警卫战士都遮住眼睛:“你这是干什么!”   马春花傲然道:“你们仔细看看,俺身上是什么!”   她身上一道道一条条,全是刚愈合不久的伤疤,还有三个陈旧伤疤,应该是战场留下的痕迹。   “这是和小鬼子拼刺刀留下的窟窿,这是和国民党打得枪眼,这是飞机撂炸弹炸的,你们拍拍自家良心,俺能叛变革命么!俺马春花虽然不识字没文化,但也知道岳飞文天祥狼牙山五壮士,说俺背叛革命,那是诬陷!俺不服,官司打到延安,打到毛主席党中央那里俺也不怕。”   马春花一通骂,政治部的干事赶紧赔礼道歉,说这是组织程序,例行公事,不是怀疑她,另一方面汇报上级,叶雪峰听说之后勃然大怒:“马春花这样的英雄女战士应该大力宣传,怎么能审查?胡闹,简直胡闹!”   政治部很快做出改正,结束对马春花的审查,还给了坚贞不屈忠诚可靠的评语,组织上为了褒奖马春花,也为了树立英雄形象,对她进行了越级提拔,破格提升为副营级干部。   军区宣传部还根据她的事迹,创作了一些快板书和民谣,一时间女英雄的故事到处传唱。   ……   南泰,苦水井乡的土路上,一公一母两只狗正在配种,一帮脏兮兮的小孩围着看,土坡上蹲着一个二十郎当岁的二流子,破衣烂衫头发老长,嘿嘿笑道:“毛妮,你爹娘黑里也跟狗一样打架么。”   乡下孩子懂事早,知道不是好话,纷纷拿起土坷垃砸这个二流子,他不甘示弱,抄起一根树杈打过去,小孩子们一哄而散。   “李花子,你个野种咋不饿死的呢。”一个妇女跑过来拉走自家孩子,扭头骂道。   “嫂子,别走啊,陪兄弟拉拉呱。”李花子一点不生气,还嬉皮笑脸的。哼着歌走了“我本是玉皇大帝的女婿……”   一辆马车从土路上经过,掀起阵阵烟尘,马车上有一面红旗,上写“土改工作队”,车上坐着七八个人,抱着步枪带着行李,风尘仆仆的样子。   李花子不认识字,但也知道天下大势,国民党要完蛋,共产党要坐天下,劫富济贫到处闹农会,分田地,正是浑水摸鱼的好时机。   来的是杨树根带领的工作队,他们在苦水井扎下根来,发动群众斗争地主,派村长敲锣把村民聚集起来开大会。   斗争大会的效果很不好,台上的地主和台下的贫下中农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熟人,有些还是亲戚关系,谁也拉不下脸来斗人,再说真正的恶霸大地主早就跑了,留下的都是老实巴交的小地主,平时吃糠咽菜尿泡尿都恨不得拿萝子过,省吃俭用才积攒下一点家业,没得罪过谁,没啥仇怨。   杨树根很焦急,斗争不展开,怎么分地,怎么发动群众支援前线,正在他急躁的时候,忽然从台下跳上一个汉子,手持半块砖头,一下就把站在最前面的一个地主的脑袋给开了瓢。   地主头上流血,倒地呻吟。   “别装死,给老子起来!前年十冬腊月,我要饭到你家门口,你不但不给我半块馍,还放狗咬我,你的威风哪去了?”汉子威风凛凛的喝道。   杨树根扭头问村长:“这人是谁?”   “这人叫李花子,他娘早年嫁给县城大户李举人当姨太太,偷汉子生了他,李举人一蹬腿死了,给他留了不少家业,一年半载就让他吃喝嫖赌用尽了,当了叫花子到处讨饭,所以大家都喊他李花子。”村长显然对李花子很不待见。   杨树根欣喜道:“革命就需要这样的流氓无产者。”   李花子一砖头砸出了运气,从此时来运转,担任了村里的农会主任,平日里和他来往密切的几个二流子当上了民兵,村口的破鞋王寡妇当上了妇女主任。   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开始了,村口站了民兵,防止地主逃跑,农会积极分子进驻地主家挖浮财,所有值钱的东西一扫而空,衣服棉被棉鞋绸缎布匹瓷器锡器,躺箱柜子木料金银首饰话匣子,马牛骡子驴这种大牲口统一分配给各家各户,猪和羊分完了之后剩下的杀了吃肉,村口支起大锅连夜煮肉,全村吃的满嘴流油。   地主和富农家的良田都被收归农会,按照水浇地、旱地、盐碱地的标准进行分配,贫农家分的多些,中农家就分的少一些,地主虽然是剥削阶级,但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多少还是留了一些活命的土地。   苦水井乡各村都在进行土改,李花子所在的李家庄已经进行的差不多了,可是李花子意犹未尽,于是带领农会一帮人,敲锣打鼓来到邻近的梁家庄帮助当地农会挖浮财,梁家庄的农会干部们就不乐意了,说俺们已经挖完了,不需要你们“帮助”。   李花子说地主狡猾,肯定藏了浮财,他当即露了一手,当妇女主任王寡妇带着几个识字班的妇女去地主家挖浮财,自己留在农会喝茶,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王寡妇兴冲冲来了,将两个金戒指放在桌上。   当地农会主任将金戒指拿在嘴里咬了咬,果然是真金,他两眼放光,心悦诚服:“李主任,还是你高明,这金子是从哪儿搜出来的?”   李花子得意洋洋道:“根据我们农会的经验,地主婆的骑马带子是藏浮财的重要地点。”   当地农会主任赶紧呸呸呸:“埋汰死了。”   梁家庄有个地主婆叫梁乔氏,她男人是国民党军官,家里据说有枪,但一直没搜出来,这回李主任来帮助,当地农会便向他求助,李花子很高兴的说道:“斗争地主婆我最拿手,交给我好了。”   可是工作还没开展就被工作队叫停了,具体原因不清楚,估计是上面想争取一下梁乔氏的男子梁茂才。   挖浮财,分田地,一些民愤极大的地主被公开审判,执行枪决,大快人心。   招兵工作开始了,工作队鼓励村里的年轻后生参加解放军,贫苦农民们刚分了牛羊鸡鸭和几亩良田,哪肯去当兵,于是杨树根挨家挨户的做工作,告诉他们这是保卫胜利果实,大家都不当兵,等国民党打回来,分的土地要收回,还要拿铡刀铡头哩。   李花子身为农会主任,率先报名参军,在他的感召下,李家庄有八十多个后生都当了兵,披红挂彩坐着马车走了,没过两天,李花子却回了村子,原来是被刷下来的,具体原因他却不说。   杨树根知道原因,李花子有砂眼、烂疮、花柳病,部队不收这样的兵。他并不反感李花子,反而觉得这样的人可用,直到有一天他才改变这种看法。   那天杨树根从地头经过,看见地主李老财的小老婆一边系着裤腰带一边从玉米地里钻出来,头上身上都是枯草叶子,看见自己脸羞得通红,一低头就过去了。   杨树根走进玉米地,正看到李花子心满意足的提着裤子。   第七十三章 副总统   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言而喻,杨树根脸色阴沉下来,李花子厚颜无耻的一笑,道:“杨队长,那啥,地主家的小老婆非得让我给她上上课,想参加识字班哩。”   杨树根只是哦了一声,背着手走了,随后的几天他开始调查李花子最近的所作所为,村民们都反映李花子做事不厚道,分浮财把好东西都留给自己,村里的民兵都是二流子懒汉,整天和李花子一起凑在村口王寡妇家里搞破鞋。   群众意见很大,但李家庄情况比较特殊,除了李花子豁得出去干革命,其他的积极分子都缩手缩脚放不开,何去何从,很难取舍,杨树根回到办公室,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稿纸,上面写着“举荐李花子同志评选苦水井乡优秀农会主任”,他再次看了看,默默将稿纸撕了。   李花子不知道自己搞了一回地主家的小老婆就断送了政治前途,能当上农会主任,吃香喝辣另外斗人玩娘们他就心满意足了,暂时还没有更大的追求,他只担心杨树根撤了自己的差使。   等了几天,杨队长没有任何举动,李花子一颗心揣回肚皮里,又兢兢业业的干起来,挖浮财,分田地,干娘们,不亦乐乎。   李家庄的土改工作完成后,杨树根根据群众举报,将李花子的农会主任免掉了,王寡妇的妇女主任也撤了,一时间大快人心,村民交口称赞杨队长是活青天。   三个月后,杨树根由于工作出色,被上级调往南泰县委组织部工作。   ……   1948年初,省高级中学的毕业生们即将面临人生重大抉择,考哪所大学好。   内战如火如荼,每天收音机里都是国军歼灭匪军几千几万,胜利转进的捷报,但形势一天比一天差,东北战局不妙,津浦铁路已经中断,北方的大学虽好,来往却不方便,所以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自然就不在选择之内。   最方便的自然是江东大学,就在家门口,可以走读,省下一笔费用,可是江大的水平毕竟不如南京的中央大学、上海的复旦大学,交通大学、同济大学以及圣约翰大学等。   刘存仁家的小女儿刘媖选择了江东大学,女孩家还是本分一些好,世道那么乱,南京上海太远,父母不放心,再说江大也不差,毕业了留在省城当个老师比什么都强。   陈子锟的次子陈南因为品学兼优,跳了一级也上了大学,陈家的选择和刘家不同,选了上海复旦大学。   考学毫无悬念,两个孩子都是成绩优秀的学生,自然手到擒来,只等三月开学,就开始新的生活。   空军基地,一架P51战斗机拖着黑烟从远处飞来,消防车和救护车早已等在跑道上,等飞机降落便冲了上去,从座舱里把飞行员拖了出来,机身上一排排触目惊心的弹孔,引擎已经着火,怕是要趴窝了。   飞行员是陈北上尉,他一张脸都被熏黑了,扶着膝盖站在地上大口喘着气,这次作战惊心动魄,遭到共军地面火力的拦截,子弹再偏一偏自己就得见阎王。   飞机上涂了二十八个小旭日徽,那代表陈北曾经击落的日寇飞机,这架曾经在抗日战场上叱咤风云的战机现在却沦为内战的工具,被打得遍体鳞伤,真是让人有种说不出的痛。   五分钟后,陈北站在基地指挥官的办公桌前,将帽徽和军衔摘下道:“我不干了。”说罢扭头就走。   若是旁人这样撂挑子,起码要办一个临阵脱逃的罪名,但陈北不是一般人,他是宋美龄的干儿子,陈子锟的亲儿子,谁也不敢办他,指挥官追出来道:“陈北,给你放大假,先休息休息吧。”   陈北也不理他,跳上吉普车疾驰而去,回到枫林路家里,一进门正遇到刘婷,刘婷还和他开玩笑呢:“怎么最近没去找你小姨玩?”   陈北挤出一个笑容,问:“我父亲在么?”   “在楼上书房。”刘婷道。   陈北蹬蹬蹬上楼,推门进去,坦然道:“父亲,我要退役。”   陈子锟已经接到基地打来的电话,他早有准备,道:“听说你今天差点被击落?”   陈北道:“我已经受够了,我不想再开着飞机杀人了。”   陈子锟知道儿子脾气比自己还执拗,便道:“那你想做什么?”   陈北道:“我还没想好。”   陈子锟道:“那你仔细想想,除了开飞机你还会干什么,这段时间先休假吧,带你弟弟到上海去读大学。”   ……   就这样,陈北休了半年的病假,到上海散心去了,姚依蕾和鉴冰也来到上海居住,这两个都是闲不住的人,家里顿时成了达官贵人的交际场所,每天舞会牌局不断。   陈北年轻有为,英俊潇洒,又会开飞机,更是万千少女梦中偶像,这么帅的小伙子都快二十八岁还没对象,不由得让来往于陈家的贵妇们媒婆瘾大犯。   自家儿子如此优秀,岂能胡乱任由这些八婆安排,姚依蕾和鉴冰替陈北把关,借着舞会的名义举办相亲会,上海滩的精英男女汇聚一堂,基本上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青年,可以用英语交流,谈吐高雅气质脱俗。   这天来了几位贵客,为首的男子三十多岁年纪,风度翩翩,挽着的女子更是宛若仙子下凡尘,姚依蕾介绍说这位是美国来的钱学森博士和他的未婚妻蒋英小姐,以及蒋小姐的两个妹妹。   三六年柏林奥运会的时候,陈北陈嫣兄妹随父亲游历欧洲,在德国见过蒋百里的女儿蒋英,算是老相识了,时隔多年再见自然有说不尽的话,钱学森在美国是学空气动力学的,师从冯卡门教授,和陈北相谈甚欢,谈的什么导弹、火箭之类的名词大家听也听不懂。   此次派对的主旨是给陈北介绍女朋友,蒋英有两个妹妹蒋华和蒋和,都是豆蔻年华天生丽质,看到英武不凡的陈北自然是一见倾心。   陈北对这两个妹子也挺有好感,一时兴起道:“天气不错,我带你们兜风去吧。”   两个妹子都拍着巴掌说好,陈北戴上墨镜,去车库把敞篷跑车开出来,一招手,俩女孩也不顾矜持了,一溜小跑就过去了。   陈北驾驶着汽车绝尘而去,大人们都欣慰的笑了,蒋家乃是世家,和陈家门当户对,只是不晓得陈北会选哪一个。   外滩马路上,陈北猛踩油门,把个汽车开得如同飞机一般,疾风将他的头发吹向后面,嘴角紧绷,两个女孩吓得花枝乱颤,紧紧抓住座椅不敢动弹。   忽然陈北一个急刹车停下,车门都不打开,直接双手一撑跳了出去,路边一个穿白色水兵服的美国海军士兵一手拿着威士忌酒瓶子,一手揪住骨瘦如柴的中国苦力,高高举起酒瓶子就要砸下去,被陈北一记侧踹踢翻在地,紧跟着饿虎扑食压上去,一拳一拳打去,醉醺醺的美国兵被打得鼻梁骨都断了,满脸是血,陈北还不罢休,站起来用脚猛踢,直到警笛响起。   巡警自然不敢把陈北怎么着,事实上外滩的警察都认识陈北了,这位爷去年砸了杨子公司,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谁敢惹他。   陈北打得两手都是血,这才意犹未尽的上了车,掉转车头回去了,两位女孩又惊又怕,心说原来这位陈公子如此血腥暴力,将来结了婚还不成天家庭暴力啊。   就这样,一桩好姻缘被陈北自己搅黄了。   ……   1948年的行宪国大就要召开,南京政府要进行宪政改革,实行总统制,其实换汤不换药,没人能取代蒋介石的位置,但副总统的人选却成了万千瞩目的目标,据说热门人士有三,一为精通西方民主宪政的前驻美大使、北大教授胡适先生,二为国民政府副主席孙科,三为司法院长,老同盟会员居正。   枫林路官邸迎来一位神秘的客人,美国大使司徒雷登秘密会见了陈子锟,两人进行了一番密谈。   “美国支持您竞选中华民国副总统。”司徒雷登开门见山。   陈子锟沉吟片刻道:“只怕有美国的支持也不够啊,我是国民党员,要想胜出先要战胜党内对手,孙科、于右任这两位的实力都比我强,况且,我当了副总统又能如何,这个烂摊子换谁上也无能为力。”   司徒雷登道:“不要这么悲观,蒋介石的声望日趋势微,美国已经放弃对他的支持,您竞选副总统的优势很明显,年轻、形象好、代表开明进步和向上的力量,据我所知,国民党内也不是铁板一块,蒋介石先生下野也不是第一回了,只要联合其他派系,做到这一点并非难事,届时您接任总统一职,美国自会大量援助,平抑物价,与中共进行谈判,对了,您的当选,对中共来说也是可以接受的一件事。”   陈子锟道:“司徒雷登先生对中国的政治还不是很了解啊,我相信各方都能接受一个毫无作为的副总统,但一个年富力强又有美国支持的总统,却是每一个人都不愿意看到的,我的小女儿才十岁,我不想她这么快失去父亲。”   司徒雷登大为失望:“您这样说实在是太遗憾了。”   陈子锟道:“这个国家已经病入膏肓,不可为也,不过既然您看得起我,我不妨给你推荐一个人,无论威望和实力,都可堪大任。”   司徒雷登想了想道:“其实我也有第二人选,不妨写在手上看看是否同一人。”   于是两人各自写在手上,摊开手掌,陈子锟写的是“李宗仁。”司徒雷登写的是“李德邻。”   “不谋而合,哈哈哈。”两人相视大笑。   第七十四章 民脂   司徒雷登迅速结束对江东的秘密访问返回南京,陈子锟把他的来意向刘婷一说,刘婷扼腕叹息:“大好的机会怎么拱手让与他人。”   陈子锟笑道:“你大事都分析的头头是道,怎么小事反而糊涂,这副总统的位子就是个坑,谁往里面跳谁死,我的资历和实力都不足以胜任,硬上的话只有自取其辱,李宗仁背后有桂系势力和白崇禧的二十万雄兵,他比胡适孙科之流都强得多。”   刘婷道:“我还是觉得你尽力一搏的话未尝没有希望,有美国的援助,再和共产党谈判组成联合政府,至不济也能划江而治啊。”   陈子锟道:“若是45年的时候兴许还有希望,现在共产党满手的好牌,你要重新洗牌再来,人家怎么愿意,再说了,中国现在就是一团乱麻,谁也解不开的几千万个死结,唯一的办法就是一刀斩开。”   刘婷似乎明白了:“你是说政府气数已尽?”   陈子锟缓缓点点头。   ……   北平中南海,国民政府主席北平行辕,居仁堂内,身着上将戎装的行辕主任李宗仁正在踱步,地上铺着西亚地毯,窗外是紫禁城的角楼,办公桌上放着陈子锟发来的电报。   此刻李宗仁踌躇满志,美国人支持他竞选副总统,陈子锟也发来密电表示全力支持,至于党内竞争对手程潜和于右任,他也有把握说服,可是同为桂系的白崇禧和黄绍竑却持不同意见,不支持自己竞选这个毫无意义的副总统。   李宗仁也有些犹豫不决,他决定问卜,找北平城里最好的算命先生给自己的仕途算一卦,副官已经去请那位名闻遐迩的胡半仙了。   十分钟后,胡半仙来到了中南海,他看起来三十来岁很年轻的样子,穿着藏青色的中山装,戴一副墨镜,不像是算命的,倒像是党务干部。   李宗仁看胡半仙这个样子,心说此人莫非浪得虚名,不过既然人都来了,胡乱替家人问个吉凶,给俩钱打发了便是。   胡半仙站在居仁堂门口忽然停下脚步,望着殿脊上的螭吻道:“上不接天,下不入地,这滋味不好受啊。”   李宗仁心里咯噔一下。   这不正是说的自己如今的处境么,所谓北平行辕主任,名义上负责华北军政事务,乃封疆大吏,但毫无权力,纯粹是个空架子,而自己被调到北平,远离广西根据地,有力气使不上,真是上不接天下不入地的感觉,这个胡半仙,神啊!   他赶紧笑着迎出来:“胡先生,欢迎欢迎。”   胡半仙不卑不亢:“李主任,久仰了。”   一番寒暄后,李宗仁假意道:“我有一亲戚近日南下,请先生来是问一下吉凶。”   胡半仙看了李宗仁一会,诡异一笑道:“南下的怕是不是贵亲眷,而是李主任本人吧?”   李宗仁心中一动,笑道:“胡先生果然慧眼如炬,本人正要南下去做一件事情,不知道把握几何?”   胡半仙左右四顾,李宗仁会意,屏退左右。   “我夜观天象,紫微星黯淡,似有陨落之势,而北方一颗大星突放异彩,隐隐有取代之意……”胡半仙忽然停嘴,笑语盈盈,端起茶盅来吹拂着热气。   李宗仁到底是宦海沉浮多年的政客军阀,这点定力还是有的,自己参选副总统的决定还未下,全中国不超过五个人知道此事,胡半仙乃北平城一个算命先生,竟然能猜到自己心里去,看来真有两把刷子。   “不知道先生所云何意?”李宗仁故意装傻。   胡半仙道:“主任南下,定然马到功成,不但如愿以偿,假以时日还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呢。”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也就不必装傻了,李宗仁大喜,一躬到底:“多谢先生指点迷津,来人,把谢仪拿上来。”   这一卦可真够本了,李宗仁给了一根小黄鱼。   副官将胡半仙送出中南海行辕,算命先生一步三摇的走了,口中轻叹:“北方一颗大星,未必就是阁下啊……”   一辆三轮车从面前经过,胡半仙眼睛一亮,招手道:“三轮!”   车夫刹住三轮车,小伙子回头灿烂一笑:“先生,您去哪儿?”   胡半仙道:“后生,我看你印堂发暗,你家里有难啊,我给你算一卦吧……”   “谢谢您,您自个儿算吧。”薛大栓蹬起三轮车就走,这三轮就是比洋车好,拉的多跑得快还省力气,家里两辆三轮跑活儿,日子好歹过得去。   望着大栓背影消失在长安街上,胡半仙摇头叹气:“劫数啊。”   累了半天,挣了一堆票子,大栓忙不迭的跑去黑市兑了些铜子儿,现如今法币跟废纸似的,买个烧饼都得几十万块,老百姓悄悄的把藏的银元和铜子儿都拿出来用了,黑市有人专门兑换这个,去晚了还换不到,价钱蹭蹭往上窜。   兑了铜子儿,大栓又去买了二斤棒子面,一颗大白菜,蹬着三轮车回家,头发胡同越来越破败了,头天刚下过雨,地上粪尿雨水横流,黄莹莹的骚气熏天,要是拉着洋车就得弄脏鞋子,得亏是三轮啊,脚一蹬就过去了。   来到家门口,大栓高喊一声:“我回来了。”却不见弟弟妹妹出来迎接,心中狐疑,往里走两步,看见一群警察宪兵和便衣侦探站在家里,他心中咯噔一下,算命的唬对了,家里有难啊。   宝庆和杏儿站在堂屋门口,几个孩子战战兢兢躲在他俩背后,宝庆拉扯几个孩子长大,几十年来起早贪黑的干活,早没了当年的锐气,在军警宪特面前话都不敢说,反而是杏儿有勇气,她理直气壮的说道:“我们家没有金条,你们来错地方了。”   为首的巡官道:“大嫂,我再重复一遍国家发布紧急经济措施方案,私人不许持有黄金,私藏金条就是犯罪,就是扰乱国家经济秩序,懂不?杀头的罪。”   杏儿道:“任您说到大天上去,没有就是没有。”   巡官冷笑:“我们可是有确凿证据的,你们家上海有个阔亲戚,前年到北平来,给了你们十根大条子,街坊邻居都知道,对不对,白二爷?”   白二凑过来:“对,一点错没有,他们家藏十根金条,银元不知道几千几万呢。”   杏儿大怒:“白二你说话要凭良心,你看俺们家这样子像是有金条的么?”   家徒四壁,孩子们面有菜色,确实不像是富裕人家,不过这帮军警可丝毫没有怜悯心,巡官不耐烦道:“既然不交,那就甭怪我们不客气了,抓人,扣车!”   警察们如狼似虎扑上去,扭住宝庆的胳膊往地上按,大栓怒吼一声:“放开我爹!”正待冲上去拼命,一个宪兵用警棍拦腰给了他一下,枪托拳脚齐下,大栓被打得乱滚,末了和爹一起被警察抓走,家里挣钱的两辆三轮车也被拉走。   孩子们嚎啕大哭,杏儿却欲哭无泪,家里是藏着四根金条,可这钱不是自家的,而是李耀廷入股的钱,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国家出了一个劳什子的政策,以去年的价格收购黄金,就跟明抢没两样,老百姓最后一点民脂民膏也被刮尽搜干,不过为了丈夫和儿子的性命,杏儿还是决定舍弃这些金子。   她先去找了李俊卿,不过如今李俊卿混的也不咋地,光复后的这帮当权者,吃相实在太难看,只顾着捞,别的全不管,北平这些老政客,老江湖,在新权贵跟前连个屁都不算。   老友遭难,李俊卿不能坐视不管,他问杏儿:“家里到底有没有金子?”   杏儿道:“有,顺子给了五根小条子,用了一根,还剩四根。”   李俊卿道:“有金子就好办,如今只能破财免灾了,你把金子给我,我帮你疏通去。”   杏儿拿出包袱,慢吞吞的解开,露出里面藏着的四根一两重的金条,眼泪汪汪道:“兄弟,你千万把宝庆和大栓救出来啊。”   李俊卿眼神有些闪烁:“嫂子,我一定办的妥妥的。”   他拿着金条去了警察局,把金子交给办案的巡官,巡官递给他一根金条:“李爷,这是您的提成,下回再有这样的情报别忘了兄弟们。”   “一定,一定。”李俊卿收好金条,抱拳告辞,抬胳膊的时候,露出中山装腋下的破口来,衣服的领口袖口也都磨秃了。   过了一个礼拜,宝庆和大栓终于被释放了,但两辆三轮车却被没收充公,爷俩带着一身伤痕回到家里,杏儿做了一桌饭菜,棒子面粥,咸菜疙瘩,孩子们大眼瞪小眼,肚子咕咕叫。   “人回来就好,吃吧。”杏儿道。   宝庆和大栓端起碗,吸溜吸溜喝着粥,看着丈夫额头上深深的皱纹,杏儿觉得鼻子酸酸的。   “娘,我饿。”五宝端着空碗说道。   “饿了就睡觉,睡着了就不饿了。”杏儿哄着孩子。   “饿得睡不着觉。”五宝说。   大栓默默拿起五宝的空碗,把自己的一半粥到给他。   到了半夜,五宝忽然说肚子疼,疼的死去活来的,宝庆赶紧抱着儿子去看病,深夜的街头犬吠不断,宝庆忽然想起三十年前,自己曾经这样去请郎中给杏儿娘看病,时光荏苒,这城市、这街道,基本上没有任何改变。   家里值钱的东西全当了,连隔夜粮都没有,哪有钱给儿子看病,没钱医院就不收,宝庆背着五宝去找中医诊所救命,儿子在他背上躺着,声音越来越微弱,等到了郎中家,已经没了气息。   郎中检查了一下,说是得了绞肠痧,和当年杏儿娘一样的病,孩子是活活疼死的。   宝庆和杏儿最小的儿子就这样死了,宝庆借了把铁锨,和大栓一起来到城外乱葬岗,挖了个坑,把五宝摆进去,小儿子面色苍白,睫毛似乎在颤抖。   “五宝。”宝庆沙哑着声音喊了一句,就哽咽了。   大栓擦了把眼泪,在弟弟身上盖了张破席子,一把土一把土的洒上,堆起个小小的坟头,父子俩默默坐了一会才离去。   夕阳下,宝庆的步履格外蹒跚。   第七十五章 介绍人   宝庆埋葬孩子的时候,国民政府主席北平行辕主任李宗仁南下南京,正式参与竞选,与另一位呼声最高的候选者孙科竞争副总统职位,经过一番激烈拼杀,终于以不大的优势胜出,就任中华民国副总统。   ……   又过了两个月,暑假到了,陈嫣终于毕业,结束了长达八年的美国生活,返回中国,暂时在上海一家教会医院担任实习医生。   嫣儿是哈佛名校出身的大家闺秀,人又生的花容月貌,气质绝佳,家里经常举办舞会和牌局,那些闲的没事的贵夫人们又动了做媒的念头,可连姚依蕾这一关都过不去,嫣儿如此优秀,岂是一般的凡夫俗子能般配的。   陈嫣每日素面朝天,穿着阴丹士林布裙乘电车去医院上班,休息时间就钻研中医典籍,家、医院、图书馆三点一线,日子过得非常简单。   这天中午,陈嫣在电车站等车的时候,一辆乳白色的敞篷小汽车开到跟前,车上一个梳着油亮飞机头的青年男子冲她挤眉弄眼:“小姐,去哪里?阿拉送你。”   若是一般良家女孩,肯定扭转头去不搭理此等登徒子,但陈嫣却彬彬有礼的回答道:“谢谢,不用了,乘电车很方便。”   男子继续纠缠:“怕什么,阿拉又不是老虎,吃不了你的。”   陈嫣又道:“谢谢,真的不用。”   叮叮当当,电车来了,陈嫣上车走了。   下班的时候,陈嫣又看到那辆乳白色的敞篷跑车,后排座位摆满了红玫瑰。   “美女,可以告诉阿拉侬的名字么”飞机头自信满满,一副穷追烂打的架势。   陈嫣不理他,自顾自往前走,飞机头驾着汽车慢吞吞跟在后面,不停聒噪着:“美女,侬知道阿拉大伯是哪个,说出来吓侬一大跳,万墨林,听说过么?杜老板的大管家。”   “不感兴趣。”陈嫣硬梆梆丢下一句话,上了电车。   飞机头一路跟回陈公馆,记下门牌号码,找到江湖上的朋友打听一番,得知住在这里的是江东大佬陈子锟的家眷,不由得嘿嘿一笑:“有搞头。”   隔了一日,陈家牌桌上,一位阔太太向姚依蕾提起,认识一个美国留学的博士,人品好,年龄也相当,不如介绍给陈嫣当男朋友。   女儿已经二十三岁了,到了该找朋友的岁数,姚依蕾便随口问了一句:“哦,是哪家大学的博士?”   阔太太眼睛都不眨道:“美国纽约克莱登大学,听说是美国最好的大学之一呢,和阿拉上海的圣约翰差不多。”   姚依蕾又问:“现在做什么工作,多大了,人长的怎么样,家是哪里的?”   阔太太道:“他叫万小飞,眼下在自家的米行帮忙,二十三岁,和你家嫣儿一样大,要说相貌那真是赛过潘安,不胖不瘦风流倜傥知书达理,家里也很有背景,他大伯是米业行会的万墨林,万墨林侬晓得伐?杜老板的大管家哩,上海滩的大米都从他手里过,铜钿老多老多了。”   她眉飞色舞一番话,艳羡的不得了,姚依蕾只是淡淡一笑:“我们陈家不是那么看重门第,只要人好就行。”   话里的意思很明白,万家虽然在上海滩很老卵,但比起陈家来差的还太远。   阔太太会意,附和了几句,问道:“侬看那天合适见个面?”   姚依蕾根本不热情:“再说吧。”   晚饭后,姚依蕾把这件事当笑话说了出来:“我们家嫣儿真成了白天鹅,什么样的癞蛤蟆都想咬一口,还纽约克莱登大学呢,听都没听过,博士毕业的人能在米铺帮忙,笑话。”   这事儿就算过去了,可是那万小飞却痴心不改,每天开着小汽车到陈家墙外弹吉他,念情诗,姚依蕾让佣人撵了几次都不成,报警更没用,警察说马路是公共场所,万少爷想在这儿弹琴念诗,俺们也管不到。   虽然很讨厌万小飞的这种行为,但人家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也不好动武,直到有一天,陈北从虹桥空军俱乐部归来看见这一幕。   陈北当即上前驱赶万小飞,口气很是不善,如果万小飞知道他是陈嫣的哥哥肯定会服软,甚至会想法拉关系,但先入为主的想法让他认为陈北是自己心上人的男朋友,对方高大英俊也就罢了,偏偏还开一辆比自己这辆还豪华的敞篷车,脾气还这么横,万公子也不是吓大的,当场就发飙了。   万小飞不过是个花花公子,仗着伯父的威风到处横行,遇到真正的硬茬就歇菜了,陈北根本不和他吵嘴,径直回屋拿了一杆双筒猎枪下来,装的是12号的霰弹,一枪轰在汽车风挡玻璃上,一枪轰在轮胎上,一辆跑车就这样废了。   巡警听到枪声赶来,陈北早就扬长而去,万小飞裤裆都湿了,吓得不敢乱动,还是警察把他送回了家。   万小飞回家就病倒了,躺在床上好几天,发高烧说胡话,家里人通知了他大伯万墨林,万老板来看了被打坏的汽车和生病的侄儿,气的直摇头。   若是换了旁人,万老板一句闲话就把事体办妥了,女的抢来男的打一顿齐活,可对方是陈家,万墨林就得掂量掂量了,思前想后,再看看侄儿半死不活的样子,决定还是出手,不为别的,就为万家这张脸。   万墨林不好亲自出马,于是请杜月笙出面帮忙。   当年上海滩三大亨,黄金荣退隐,张啸林横死,只剩下杜月笙一枝独秀,不过日子也不好过,早年上海滩流氓青皮势力庞大,靠的是租界和洋人的力量,如今租界不存在了,政府军警宪特,哪家都能捏死你,杜月笙未雨绸缪,早早搭上了戴笠,不幸的是戴笠意外身故,蒋介石又打压青帮,杜老板已经不能像当年那样呼风唤雨了。   听万墨林讲了来意,杜月笙沉吟片刻道:“如能和陈家联姻,倒是一件好事,天下大乱,枪杆子才是王道啊。”   万墨林恍然大悟,还是杜老板看问题深远啊,万家几乎垄断上海大米生意,不敢说富可敌国也是金山银海,但硬实力远不如从前,军警宪特都能骑在头上耀武扬威,如果和陈家结成亲戚,那就有了靠山,美事一桩啊。   “阿拉这个侄子,蛮有眼光的,就是差距太大,陈家那个小囡是美国哈佛毕业的,小飞是中华职业学校学会计的,还是肄业生。”万墨林扼腕叹息。   杜月笙哈哈大笑:“学历并不重要,杜某人有什么学历,哪个敢小看阿拉?小飞我见过,小伙子卖相很好,关键是不是真心?”   万墨林道:“岂止是真心,简直就鬼迷心窍,这小子虽然花心,但这次绝对动了真情的,阿拉可以保证。”   杜月笙道:“那就好办了,好女怕缠郎,咱们缠定陈家小囡了。”   万墨林道:“多谢杜老板救了阿拉家小飞一条命,不过听说陈家眼界甚高,这亲怕是不好提。”   杜月笙道:“别人不好提,我有个人选,绝对有资格当这个媒人。”   ……   杜月笙所说的这个够资格的媒人是沪上名记者唐嫣,表面上她是申报的资深记者,实际上却为共产党做事,这一点杜月笙早已掌握,天下早晚姓共,所以他也有意识的维持着和唐嫣的联系,以备不时之需。   正巧报社几个年轻记者发表了同情共产党的文章,被警备司令部抓了去要枪毙,唐嫣找到杜月笙帮忙,杜月笙实力虽然不如从前,但捞几个人还是轻而易举,所以唐嫣欠杜老板一个人情。   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唐嫣曾经和陈子锟有过一段婚外情,甚至嫣儿的名字都和唐嫣有关,她说话自然好使。   果不其然,当杜月笙提出请求之后,唐嫣爽快答应,当天就来到陈公馆替万小飞提亲。   唐嫣的突然到来让姚依蕾和鉴冰非常吃惊,她俩都很不喜欢这个女人,但出于礼貌原因不好直接下逐客令,只能敷衍着。   “两位夫人,我此次前来是受人之托,帮嫣儿介绍一个男朋友,这个男孩子还是蛮上进的,家庭也算殷实,光彩礼就有十万美金呢……”唐嫣喧宾夺主,也不客套,直接滔滔不绝说起来。   “我们陈家虽然不算大富大贵,但也不会为了这点小钱出卖女儿。”姚依蕾毫不客气的回绝,一句话就堵死。   鉴冰也不阴不阳道:“我们家女儿还小不着急嫁人,倒是有些人都四五十岁了还不结婚,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面对明显敌意,唐嫣并不恼怒:“别急呀,你们知道男方的背景么?上海滩米业大王的侄子万小飞,实际上是杜月笙先生委托我来的。”   姚依蕾和鉴冰都冷笑不已,拿杜月笙来压人,简直太可笑了。   忽然楼上响起一个声音:“唐阿姨,我们家不欢迎你,请出去。”   抬头一看,是陈嫣站在栏杆前。   “既然如此,那我就告辞了。”唐嫣淡淡一笑,出门走了,她本来也没打算撮合这门亲事,如果能挑起杜月笙和陈子锟之间的矛盾才更好哩。   第七十六章 金圆券   陈嫣居然直接将唐嫣赶走了,姚依蕾很高兴:“到底是我的女儿,外柔内刚。”   鉴冰也说:“姓唐的这种婊子就欠骂。”   提亲被拒绝,杜月笙也没有办法,只能劝万墨林算了,万墨林苦笑着说:“阿拉倒是想算了,可侄儿跟中邪一样,就迷这个小姑娘,哪能办?”   万家人也劝儿子算了,陈家不是一般人,这个高枝咱们高攀不起,可万小飞不管那些,他绝食抗议,以死相逼,说只求再见佳人一面,家里无奈,只好暗地里安排去医院见陈嫣。   拒绝了万家的求婚之后,姚依蕾也做了相应准备,嫣儿不再乘坐电车,出入都有专车和保镖护送,秉承陈家的传统,嫣儿的包里也装了一把意大利造贝雷塔微型手枪,随时顶着火。   陈嫣在教会医院内科坐诊,迎来一个病人,眼窝深陷瘦骨嶙峋,一副病怏怏的样子,陈嫣没认出他来,铺开病历开始询问,哪儿不舒服?   “阿拉单相思,陈小姐,请侬可怜可怜阿拉吧。”万小飞从椅子上滑下来,跪在陈嫣面前,痛哭流涕。   陈嫣将自己的手袋拉了拉,看到里面幽黑的枪管,心里定了神,就算打架,万小飞这种病秧子也未必打得过自己,何况走廊里还有保镖,于是她低下头问万小飞:“万少爷,你喜欢我哪一点?我改还不行么?”   万小飞见佳人肯跟自己说话,顿时精神焕发:“阿拉就是喜欢侬,全身上下都喜欢,嫁给阿拉,保管对侬一万个好。”   陈嫣道:“喜欢我的人多了,凭什么要选你呢,你哪点好?论个头你还不如我高,论家世你们万家更没优势,你没文化没素质一个花花公子,仗着家里开米铺囤积居奇坑害百姓,你知道么,我很讨厌你这样的米虫子。”   万小飞瞠目结舌,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过了一会才道:“可是我爱你啊,世间不会有别人更比我爱你,我,我可以为你去死!”说着眼睛瞄了瞄窗口。   陈嫣冷笑:“以死相逼,你觉得有用么,父母生你养你,你就为了这点小事自杀,你对得起谁,你这样做只会让我更厌恶你。”   万小飞道:“那我改还不行么,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我争取做到。”   陈嫣道:“如果你能做到我爹的三分之一,或者我哥哥的一半,就算你合格。”   万小飞咬牙启齿:“好,你等着瞧吧!”   说罢转身离去,回到家里就跟变了个人似的,翻出中学课本来苦读,家里人都惊呆了,小顽要闹哪样啊,早先求着都不读书,二十大几了怎么开始发奋了。   万小飞看了一会书,上面的东西完全不懂,只好弃文从武,他听说过陈嫣的父兄都是军人,于是托人打听到底牛逼到什么地步,这一打听不要紧,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脖子,陈子锟白手起家成为一省督军,封疆大吏,一级上将,陈北是飞虎队出身,击落日机二十八架。绝对的空战英豪,父子两人都是青天白日勋章获得者,将门世家,岂是万家这种米虫子能比拟的。   时至今日,万小飞终于明白,自己倚仗的东西为啥陈嫣看不上了,强烈的自卑感让他失去了所有动力,再次回到颓废状态。   ……   陈嫣回到家里,看到沙发上坐着两个男子,美式军装,软肩袢上缀着两条金属横杠,这是新式军服的中尉军衔,俩人见陈嫣进来,立刻立正敬礼,亲切喊一声姐姐,原来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薛文薛武兄弟。   两小子44年底参加青年军,现在已经是中尉军官了,部队驻防在江南一带,特地来沪探望亲戚,第一站就是陈家。   陈嫣和他们聊了一会,陈南放学回来也进入进来,谈时政谈战局,不亦乐乎,又过了二十分钟,陈北回来了,薛文薛武兄弟俩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对陈北道:“北哥,能单独聊聊么?”   “好,到我房间来。”陈北把他俩叫到自己房间,薛文郑重拿出一封信道:“北哥,这是蒋督导给你的亲笔信。”   陈北很纳闷,接了信浏览一番,原来是新任上海经济督导员蒋经国写的信,诚恳请求自己加入到他的团队中去,担任一定职务。   蒋经国是蒋总统的长子,赫赫有名的太子,最近几年风头越来越劲,身边有赣南系的政务干部,青年军和军人,青干校的储备人才,形成一股强大的“太子系”,基本上都是年轻人为主,陈北是空军精英,自然也是他拉拢的对象。   薛文道:“政府颁布了《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和《金圆券发行办法》,实行重大金融改革,消灭通货膨胀问题,上海是全国经济金融中心,上海稳定下来,全国就稳定了,但是投机者和资本家是不会轻易屈服的,所以我们急需各方面支持,北哥,为了国家民族,加入我们吧。”   陈北道:“好吧,我去看看。”   三人从房间出来,陈南见他们穿上外套准备出发,便问去哪里,陈北说去见蒋经国,陈南立刻兴奋起来:“带我去好不好,我参加了青年服务总队,只在大会场上见过蒋经国先生,还没和他握过手呢。”   陈北道:“没问题,一起去。”   陈南高兴地直跳:“姐姐,你也一起去吧。”   陈嫣却不感兴趣:“你们去吧,我还有书没看。”   于是四人出门上车,直奔九江路上的中央银行,经济督导员办公室就设在这里,门前停了许多汽车,来来往往都是年轻人,穿军装的居多,也有学生打扮的青年,一个个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蒋经国听说陈北来了,亲自走出办公室迎接,他和弟弟蒋纬国不同,身材敦实相貌宽厚,而纬国则高大英俊,看起来简直不象一个父亲所生。   “欢迎,欢迎,欢迎你们这些生力军的加入。”蒋经国非常热情的和大家握手,嘘寒问暖,还关心了陈南的学业,寒暄完了,他说:“我到上海来,是要掀起一场风暴的,一场针对投机商人和暴发户的风暴,不消灭这些社会的蛀虫,国家就不得安宁,上海人民就没法过日子,敌人很强大,但是再强大也强不过人民,我准备组织十万青年服务队,以群众运动的方式打击投机,平抑物价,陈北,你做我的先锋官。”   陈北听的热血沸腾,却谦虚道:“我只是一个飞行员,并没有经济工作的经验,先锋官恐怕难以胜任。”   蒋经国道:“你单枪匹马大战杨子公司的事迹,我可是早有耳闻,经济管制工作就需要你这样有魄力,有胆识,敢担当的青年。”   他双目炯炯看着陈北,充满期待的眼神让年轻的飞行员下定了决心:“好,我就追随你轰轰烈烈干他一场!”   蒋经国道:“好,我现在委任你为上海青年服务总队特勤大队的大队长,这可是咱们的拳头力量,非虎将不能担当。”   陈北敬礼道:“是!”   陈南想插嘴又不敢,蒋经国明白他的心意,道:“我们需要每一分力量,陈南同志,你是复旦大学的高材生,就在我的办公室担任统计员吧。”   陈南也学着哥哥的样子敬礼:“是!”   蒋经国点点头,满意的笑了。   次日,蒋经国在复兴公园召开上海青年服务总队誓师大会,台下人山人海,全都是朝气蓬勃的年轻人。   蒋经国穿一件浅色中山装,在一群助手簇拥下登台,开始发表演讲,他的演讲风格和大家熟悉的官员四平八稳的风格不同,充满了激情和煽动性。   “人民的事情,只有用人民自己的手可以解决,靠人家是靠不住的,要想将社会翻过身来,非用最大的代价,不能成功!本人此次执行政府法令,决心不折不扣,决不以私人关系而有所动摇变更!”   说到激昂处,蒋经国带头高呼:“打倒豪门资本!铲除腐化势力!”   台下声浪一波接着一波,青年人都激动了。   士气可用,蒋经国下令将青年服务总队编成二十个大队,分驻上海各区,开始执行经济管制任务,检查商店工厂仓库,登记囤积物资,严惩奸商。   新的货币金圆券也开始发行兑换,每三百万法币兑换一金元,金圆券两元折合一枚银元,四元折合一美金,可谓坚挺至极。   政府规定,人民不得持有黄金白银外汇,必须在规定期限内兑换为金圆券,违者严惩不怠,同时规定所有物价以八月十九日为准,不得涨价,不得囤积物资,违者法办。   一场声势浩大的打击奸商运动开始了,不少囤积大米、棉纱、日用品的小奸商被经济警察揪出来,或枪毙,或判刑,一时间人心大快。   陈南结束一天的工作,从中央银行办公室回到家里,他有许多的新鲜故事想告诉姐姐和阿姨们,可是一进家门,就看到姚依蕾和鉴冰正和几个太太打牌,桌上的筹码竟然是美钞。   政府规定私人不得持有外币,限期兑换金圆券,可家里居然还藏着这么多美钞,陈南身为青年服务总队人员,不能坐视不管,他当即上前说道:“大娘,二娘,怎么家里还有美钞没去兑换?”   姚依蕾一边搓着麻将一边轻飘飘说:“好端端的美钞去换废纸做什么?”   陈南觉得血往头上涌,呼吸急促起来。   第七十七章 打老虎   陈南是个敏感的少年,他没有去争辩什么,而是默默来到楼上,找姐姐陈嫣争取支持。   哪知道陈嫣竟然也不支持自己,她说:“市民持有黄金和外币是个人自由,政府不应该强制兑换。”   陈南道:“乱世要用重典,个人自由也要服从大局,金融改革需要准备金支持,国家外汇不足,需要每一个国人支持,如果连咱们家人都不支持货币改革,那我们这些青年的努力不都白费了么。”   陈嫣想了一下说:“你说的也有道理,我这就下楼去和妈咪说。”   两分钟后,楼下传来一阵争吵,陈嫣回来两手一摊:“我也没法说服她们,人家对币制改革根本不信任。”   陈南无语,回到自己房间,给自己母亲写了一封长信,洋洋洒洒万言书,从自己的亲身经历讲到国家民族的命运,劝说家里支持金圆券改革,兑换外币,登记境外资产。   一周后,信件到了刘婷手里,她看完之后交给陈子锟:“看看你儿子的见识。”   陈子锟浏览一番,道:“年轻人有报国之心值得褒奖,但这币制改革,治标不治本,只不过用一种废纸换另一种废纸罢了,断不会成功。”   刘婷道:“那你总得表个态度吧,不能寒了孩子的心。”   陈子锟道:“我这就给上海挂电话。”   一通长途电话打过去,姚依蕾奉命行事,将三千美元钞票和几件金首饰交给陈南,道:“这个你且拿去兑换金圆券,不过大娘事先提醒你,金圆券维持不了多久的。”   陈南信心满满道:“大娘,您放心好了,有经国先生在,经济管制一定会成功的。”   姚依蕾道:“那我们就打一个赌,三个月内金圆券不贬值,就算我输了。”   陈南道:“好,我就和大娘赌一回,币制改革一定成功,如果我输就把这笔钱还给大娘。”   当天下午,陈南就拿着这些美钞黄金兴冲冲到兑换点换了一叠金圆券回来。   ……   中央银行大楼,特勤大队紧急集合,警备司令部宪兵队、警察局经济警察队也整装待命,吉普车、摩托车都发动起来,陈北坐在打头的吉普车里,手里举着一支司登冲锋枪,将烟蒂一扔:“出发!”   他们是前去逮捕米蛀虫万墨林的,此人乃是杜月笙的前管家,上海滩青帮人物,米业公会的头目,控制上海粮价涨跌,翻云覆雨无法无天,赚了无数的黑心钱,为了抓他,蒋经国派出了最强阵容。   万家养了不少保镖,但在全副武装的军警面前只能乖乖投降,不费吹灰之力就逮捕了万墨林,他名下的多家米铺、仓库被查封,数名亲属、手下涉嫌囤积物资亦被逮捕,万小飞因为在公司里挂了职务,也遭到牵连,被警察从床上揪起来,连睡衣都没穿就押进了囚车,呜呜一路鸣叫,送到了苏州河畔的警备司令部。   报纸上刊登了米蛀虫被捕的消息,上海民心大振,蒋经国召集亲信开会,决定再出重拳,这回拿上海滩最后的大亨杜月笙开刀。   部下们摩拳擦掌,干劲十足,但手头并不掌握杜月笙投机倒把的证据,这种老奸巨猾的江湖人士早就不亲自处理事务,凡事都交给下面人去做。   有人提议,动不了杜月笙,动他的儿子也一样。   蒋经国深以为然,派人秘密调查杜月笙的儿子杜唯屏的犯罪证据,杜公子是中汇银行总经理,从金融方面入手肯定会有所斩获,果不其然,很快查到他抛售棉纱股票制造市场混乱,套汇外流,金额巨大。   特勤大队再次出动,将杜唯屏抓捕归案,过程中没有遇到任何抵抗。   经济督导员办公室,同事们互相祝贺又一次的成功,大家眼中闪耀着胜利的光辉,匆匆走过时,总会彼此默契的点一点头,互相鼓励。   陈南是复旦大学的学生,又是陈子锟的儿子,所以被蒋经国特别照顾,位子就设在督导员室里,每日经手文件无数,这些天来蒋经国日理万机,雷厉风行,几乎不怎么休息,让人看了不由得感动。   秘书送来一份文件,是枪毙贪赃枉法的警备司令部某宪兵大队长的执行书,蒋经国在上面签了字,让陈南拿去备份,忽然外面一阵喧哗,一群人竟然擅闯督导员办公室,连卫兵都不敢拦。   来的是上海工商业的巨头们,为首的是杜月笙,他一袭黑色长袍马褂,从人也都穿黑色短打,青帮大亨的威名远震,督导办公室的青年们都自发的站起来,看保护在蒋经国周围。   蒋经国冷冷道:“杜先生,你来这里可是为令郎鸣冤?”   杜月笙不慌不忙道:“杜某人教子不严,犬子触犯经济管制条例被捕,是他咎由自取,蒋先生秉公执法令人敬佩,不过最近市面上传闻,蒋先生只拍苍蝇,不打老虎,放着最大的囤积奸商不去抓,只动我们这些小角色,如此这般,实在令人难以心服口服。”   蒋经国道:“不管任何人,有任何背景,只要触犯经济管制条例,不管苍蝇还是老虎,一概严惩不贷!这是我对上海人民的庄严承诺。”   杜月笙道:“那就请蒋先生派人到扬子公司去查一查,扬子囤积的物资,比所有人加起来都多,希望蒋先生能一视同仁,把杨子公司的货物查封,人员法办,杜某人代上海父老,谢谢您了。”   说着深深一鞠躬,那些西装革履或长袍马褂的工商业巨头也都跟着鞠躬,表面上恭敬,眼神里却尽是挑衅。   说完这些话,杜月笙带着这帮人扬长而去,蒋经国回到办公室,神情凝重许多,来回踱了十几趟,抽了两根烟,大家都面面相觑,期待他下决心。   扬子公司的所作所为,上海滩人尽皆知,杜月笙虽然是来刁难的,但这番话却说到大家心里去了,不办扬子公司,就不能服众,就不能把经济管制顺利进行下去。   良久,蒋经国才下了决心,他深吸一口气道:“传我的命令,特勤大队集合!”   众人差点欢呼,一个个精神抖擞,迅速做好准备,整装待发,出发之前蒋经国又把陈北叫到办公室,拉上百叶窗交代了几句话。   蒋经国道:“扬子公司的几个货仓位置,我们早已掌握,这次全部查封,一个不留,但是……人暂时不要抓。”   陈北瞪大眼睛:“不抓孔令侃怎么行?他是罪魁祸首,最大的奸商。”   蒋经国拍着陈北的肩膀道:“这是政治啊,孔家势力太大,只能一步一步来,操之过急的话,前功尽弃。”   陈北不懂这些,他见蒋经国说的恳切,便答应下来,只查封货物不抓人,随即带领特勤大队,会同警备司令部稽查队,警察局经济警察大队,浩浩荡荡前往沪西扬子公司的仓库进行查扣。   特勤大队查禁物资早有经验,剪断电话线,爬墙进入打开大门,大部队一拥而入。   在强大武力面前,扬子公司的保镖只能举手投降,所有物资被当场查扣,数量之大令人震惊,大批的钢锭、棉纱、大米,还有国家明令禁止进口的小轿车和留声机,偌大的仓库里锃亮崭新的轿车一字排开,足有数十辆之多,所有人瞠目结舌,这扬子公司真是太有钱了,杜月笙说的一点不假,全上海的奸商加在一起都比不过他一家扬子。   仓库被贴上了封条,物资清点造册,拍照留影,仓库账本也被送往督导员办公室。   按说行动就该结束了,但陈北觉得意犹未尽,上回和孔家交手不分胜负,他一直引以为憾,何不借着这次机会再给孔令侃一点颜色看看。   于是陈北振臂一呼:“弟兄们,去查扬子公司总经理的私宅,肯定藏着大批物资。”   众人立即响应,一队人马杀向孔家别墅。   孔令侃近期正在上海坐镇,太子爷发行金圆券,查囤积物资,打击奸商,忙的不亦乐乎,不过孔家根本不在乎,反而趁机扩大囤积规模,买进一大批棉纱,等这股风过去,转手一卖,翻几倍的收入。   万墨林被抓,杜唯屏被抓,对于孔令侃来说无关紧要,孔家和宋家、蒋家是姻亲,他和蒋经国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却是正儿八经的表兄弟,不看僧面看佛面,蒋经国羽毛未丰,断不敢撕破脸皮。   忽然大门被砸的山响,孔令侃勃然大怒,心里却隐隐有些明白,太子爷不拍苍蝇,要打老虎了。   公馆的大铁门挡不住特勤大队的精英,一群武装人员闯进了孔家,正和下人保镖推推搡搡,孔令侃出现在阳台上,衬衣坎肩,手拿烟斗,不可一世。   “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谁给你们的权力私闯民宅!”孔大少爷威风无比,把所有人都震住了。   毕竟他的背后,站的是孔祥熙、宋霭龄、宋美龄。   保镖们顿时神气起来,把特勤大队的人往外推。   别人有所忌惮,陈北却不吃这一套,他举起司登冲锋枪,一枪托砸翻一个保镖,朝天扫了一梭子:“给我查!”   第七十八章 外戚   有些事情只是缺一个带头的,青年服务总队的志愿者们早就恨透了扬子公司和孔家,陈北动了手,大家便一哄而上将保镖们打翻在地,五花大绑。   孔令侃顿时慌了,他的自信建立在所谓“皇亲国戚”的身份上,但比起太子爷蒋经国来还是差了一层,他见势不妙夺路而逃,刚从楼梯上下来就被陈北揪住了衣领。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孔令侃咬牙切齿道:“姓陈的,你要造反么!”   陈北单手就他单薄瘦小的孔令侃提了起来,掷到角落里,喝道:“老子在执法!”   特勤队员中有不少身怀绝技的高手,很快就从挂着的油画后面找到了保险柜,有人上前用听诊器贴在密码盘上,拧了一阵子,柜门打开,里面是大叠美钞和金砖。   “孔令侃,你违法持有外币和黄金,触犯经济管制条例,这些赃款我们没收了。”陈北让人清点了美钞和黄金,写了一张罚没单据丢过去,带着人马扬长而去。   望着一片狼藉的屋子,孔令侃羞怒到了极点,一直坐在地上喘着粗气,鼻青脸肿的保镖过来搀扶,被他一把推开,过了一会儿才慢慢爬起来,刚才被陈北摔了一个屁股墩,尾椎骨疼得钻心。   保险柜里的十万美钞和五百两黄金被抄走,但这不是最心疼的,沪西仓库里的货才是大头,尤其那三十辆进口豪华小轿车,都是各路权贵订购的,已经付了定金的,现在没法交货哪有脸见人。   孔大少爷决定回南京搬救兵,找小姨妈出面收拾蒋经国,你不是太子么,我请皇后出来压你。   事不宜迟,他立刻动身回京,由于担心蒋经国在火车站飞机场设卡,他选择乘坐汽车离开上海。   陈北带着战利品兴冲冲回到督导员办公室,向蒋经国报告了办案详细经过。   蒋经国似乎并不怎么兴奋,淡淡道:“让报纸跟进宣传一下吧。”   陈北道:“罪证确凿,我建议对孔令侃进行羁押,审判后公开枪决,上海的经济秩序绝对立刻好转。”   蒋经国拍拍陈北的肩膀:“你辛苦了,先去休息吧,后续的事务会有其他同志跟进。”   次日,太子系控制的《大众夜报》和《正言报》在头版报道了查封扬子公司一案,北平、南京的各大报纸纷纷转载,全国震动,太子爷真正向豪门权贵开刀了!一时间各种美誉头衔飞来,什么铁面包公,蒋青天,经济沙皇之类,督办办公室的工作人员也沾沾自喜,引以为豪,但细心的陈南却发现,蒋经国的笑容比以前少多了。   民间也有杂音,一些工商业人士发牢骚说蒋经国没有一碗水端平,既然扬子公司非法囤积物资,为何不逮捕当事人,反而任由孔令侃逃回南京,分明是做样子给大家看。   ……   孔令侃回到南京,立刻面见宋美龄,向三姨妈哭诉蒋经国的所作所为,宋美龄大为震动,因为蒋经国并非她所出,继母与嫡长子之间的矛盾是天生的,眼见这位太子爷靠着蒋介石赋予的权势向孔家开了刀,那宋家还会远么。   蒋介石的发迹,靠的是宋家以及江浙财团在背后的支持,几大家族从中获取一些好处无可厚非,蒋经国为了自己的声望抛弃这种同盟关系,谁都得不到好处,如今维系各家族关系的总协调人就是宋美龄,事到如今,她必须出面。   蒋夫人立刻安排铁路局挂专列,带着孔令侃前往上海,正好摊着中秋佳节的日子,借着亲戚团聚的名义,请蒋经国前来谈话。   此时蒋经国还在中央银行督导员办公室里忙碌,接到宋美龄亲自打来的电话,他立刻驱车赶往永嘉路孔宅。   孔家公馆依然保持着被抄家当天的样子,墙上的保险柜大开,黑洞洞的如同吞噬人的血盆大口,地上散落着一些单据文件,沙发罩子也被扯开,孔令侃坐在摇椅上抽着烟斗,看见蒋经国进来,便把脸扭向一旁。   宋美龄笑脸相迎,把蒋经国按在沙发上,又把孔令侃拉过来,说:“你俩是表兄弟,正经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清楚,来,握个手吧。”   蒋经国倒是很识大体,主动伸出手,孔令侃却冷哼一声,抱着膀子洋洋不睬。   “经国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如果我们都不遵纪守法,怎么要求别人遵守经济管制条例,这也是为了大局出发,希望令侃能够体谅。”蒋经国姿态放得很低,他知道必须给宋美龄一个面子,毕竟在这个政治家庭,父子关系比夫妻关系远了一层。   孔令侃道:“你话说的漂亮,把我的扬子公司查了就能解决问题么,那么多的贪污受贿走私,你怎么不去查,你怎么不去管,你真有本事把他们全抓了,我就服你。”   蒋经国道:“我现在的身份是上海经济督导员,我管不了其他事情,我就只管经济犯罪,王子犯法与民同罪,谁破坏经济我就办谁,决不姑息!”   孔令侃暴跳如雷:“你不要欺人太甚!为了政治资本把亲戚都得罪光了,我看你怎么收场,你耍狠是吧,好,狗急了还跳墙呢,大不了一拍两散,我手上掌握了蒋宋孔陈四大家在美国的资产,明天去见报,咱们都曝光算了,反正这个国家也快完蛋了,你姓蒋的不在乎,我姓孔的还担心个屁!”   此刻的孔令侃如同炸毛的狮子狗一般,全身上下都散发着同归于尽的杀气,宋美龄吓坏了,急忙劝说:“不要激动,有什么话不能慢慢说。”   蒋经国没料到孔令侃一点面子不给自己,气的胸膛剧烈起伏,丢下硬梆梆一句话:“拭目以待!”然后拂袖而去。   “我看你怎么收场,就凭你这点能耐也来闯大上海!”孔令侃咆哮着,直到蒋经国出门而去,才悻悻的松开衬衣领子,倒了杯水润喉。   “姨妈,你看看他这个样子,真把自己当经济沙皇了。”孔令侃余怒未消。   宋美龄摇头叹气:“你们这些孩子啊,真是永远长不大。”   她立刻拿起电话,让电话局接北平长途,上海与北平之间的国土被共产党零零碎碎占据了许多,电线杆子被摧毁大半,只能靠军用临时载波线路通话,而且时断时续,杂音很大。   “达令啊,出大事了,你必须马上赶回上海,不然无法收拾了。”宋美龄直截了当的让蒋介石飞回来。   此时蒋介石正在北平主持华北剿总军事会议,北方局势紧迫,东北面临决战,华北傅作义集团也不太稳定,一切都需要蒋总统亲自调遣协调,这个重要关头,后院起火,岂能让蒋介石心安。   蒋介石知道,一定是儿子在上海打老虎打出了问题,北平的报纸都刊登了扬子公司被查封一事,如今下层民心已经不稳,如果高层再乱,就像在病入膏肓的病人胸口插上一刀,连苟延残喘的时间都没了。   他决定,立刻飞回上海,灭后院的火。   北平南苑机场,美龄号专机的螺旋桨已经开始运转,蒋总统身披黑色斗篷,与前来机场送别的华北剿总将军们一一握手,国军已经换了新式军装,将军们穿着笔挺的呢子军装,领子上缀着梅花,肩膀上扛着将星,威武雄壮,与机场的破败景色有所不同。   蒋介石拉着傅作义的手说:“宜生啊,华北的战事就交给你了,一定要坚持住。”   傅作义道:“请总统放心,卑职一定尽力。”   蒋介石上了飞机,在舱门口向大家挥手,飞机慢慢升上天空远去了。   傅作义长叹一口气:“老头子不容易啊,到处灭火,不知道上海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一帮将军怨声载道:“后方的问题再严重,能有前线紧迫,老头子真是厚此薄彼。”   ……   上海江湾军用机场,美龄号专机降落之后,一干人等来到舷梯前迎候,宋美龄带着孔令侃先行登机,蒋经国见状也想上去,却被侍从很客气的阻拦。   足足过了半小时,私房话才说完,蒋介石下了飞机,面色如常,众人松了一口气,陪着总统来到天平路的总统官邸,准备接受训示,可是宋美龄却出来说:“总统旅途劳累,已经休息了,诸位明天再来吧。”   众人面面相觑,只好离去,蒋经国想留下向父亲单独汇报,枯坐了半天依然得不到召见,只好默默离开。   次日,蒋经国早早来到官邸,蒋介石把他叫办公室,侍从们在外面都能听见暴风骤雨般的训斥,夹杂着大量的“娘希匹!”   蒋经国低头承受着训斥,实在憋不住了才顶撞了一句:“父亲,不反腐,党国就要亡了啊。”   蒋介石注视着儿子,面色和缓了一些,幽幽道:“我何尝不知,不反,要亡国,反了,要亡党,你现在的做法,只会加速这个过程。”   蒋经国道:“父亲,难道真的没有希望了么?”   蒋介石默默不语,良久才道:“你退下吧。”   第七十九章 最后的稻草也没了   打老虎事件发生戏剧性逆转,上海市警察局对外宣布,扬子公司仓库内所有物资已经向社会局备案,属于合法囤积,予以解封,物归原主。   这个消息是通过无线电广播出来的,连蒋经国都始料未及,督导员办公室里的所有工作人员都愣了,呆呆的看着蒋经国,期待他的雷霆震怒,期待他的雷厉风行。   但蒋经国一句话也没说,慢慢走进了办公室,将屋门关上了。   “怎么会这样?”工作人员们惊诧而激愤,自己在前方奋战查封囤积,打击豪强,后腰眼却被人捅了一刀,被出卖的感觉实在不好。   忽然陈北兴冲冲走进来,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直接走进蒋经国的办公室问他:“可以抓捕孔令侃了吧?”   蒋经国站在窗前,屋里烟雾缭绕,烟灰缸里一大堆烟蒂。   “陈北,这件事先告一段落,你也回去休息吧。”蒋经国的声音有些沙哑。   陈北很纳闷:“怎么回事,我做错什么了么?”   蒋经国道:“你没有做错什么,特勤大队解散了。”   陈北声调提高了八度:“为什么!正干的热火朝天,为什么半途而废,难道你不要整顿经济秩序了么,难道你不要打击奸商了么,难道你要放弃一切来之不易的成果么!”   除了蒋介石,还没有人敢这样训斥蒋经国,他猛然转过身来,盯着陈北:“你不懂,这是大局!”   陈北勃然大怒:“什么大局!孔令侃就是大局,国计民生就不是大局,这是什么狗屁道理,一颗子弹就能解决的问题,你拖拖拉拉犹豫不决,大好机会白白溜走,蒋先生,你辜负了我们的新任。”   说罢摔门而去,陈南上前拉住大哥:“哥,蒋先生有难处,最高当局为扬子公司开脱,你让他怎么办。”   陈北醒悟过来,他也是官宦人家的儿子,明白其中的道理,蒋经国不是地方诸侯实力派,他的一切权力都来自父亲蒋介石的赐予,蒋介石就像是皇帝,一句话可以立他为太子,一句话也能废掉他,没有父亲的支持,蒋经国做不成任何事情。   陈北是个有担当的汉子,他立即转身回去,向蒋经国道歉:“蒋先生,我太激动了,没有体谅你的难处。”   蒋经国道:“我不怪你,是我一将无能,累死三军,上海打老虎行动变成了一场闹剧,奸商逍遥法外,同志们的努力成了泡影,我对不起大家。”   说着,他的泪水夺眶而出。   办公室里几十个年轻工作人员都哭了,压抑而悲愤的哭泣响彻中央大楼。   ……   上海整顿金融经济的行动终于以失败告终,板子高高举起轻轻放下,那些工商巨头们都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缴纳罚款保释了事,杜月笙的公子也轻判了几个月的徒刑,再弄个保外就医,跟没事一般。   舆论界淡然处之,先前报道打老虎行动最为积极的《大众夜报》和《公言报》被当局勒令停刊整顿,也发不出声音来了。   政府的信誉一溃千里,再也没有人相信,刚发行的金圆券迅速贬值,沦为废纸,市面上抢购风再现,米铺外彻夜排着长队,工薪阶层一领到工资就迅速去黑市兑换成银元金条或者美钞。   大上海青年服务总队保留建制,实际上已经解散,蒋经国结束了上海经济督导员的职务,向大家发表告别演说,几度哽咽,青年们也悲愤莫名。   “最后一根稻草也没了,这个政府完蛋了。”陈北这样对弟弟们说。   政府朝令夕改,又允许人民持有黄金外币,可以到各银行兑换,消息一出,市面轰动,老百姓都拿着金圆券去排队,外滩各个银行门前长龙一条条,由于怕加塞,人们排的很紧,恨不得抱住前面的人,第二天上午开始兑换,头一天下午就开始排队了。   陈南用大娘给的美钞黄金换了一叠金圆券,后悔的不得了,也加入排队的行列挤在人群中,不能上厕所,饿了就啃一口干粮,渴了有自带的水壶,就这样等了一夜,次日上午九点半,银行终于开门了。   等的精疲力竭的市民们骚动起来,纷纷向前涌动,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忽然队伍就乱了,状态完全失控,一些体弱的人被踩在下面践踏,哭爹喊娘,身体强壮的冲在前面,拼命摇晃着银行栏杆,发出怒吼。   陈南不明就里,跟着人向前冲,跑到银行门口才知道,刚才有人宣布金银外币已经兑换完毕,这才激起民愤。   警笛声长鸣,军警赶到现场,马队挥舞着警棍痛打市民,高压水炮将人群打得七零八落,夹杂着零星的枪声,场面非常混乱。   陈南慌忙逃回家,身上都湿透了,换了衣服出来,客厅的收音机正在播放通知,说各大银行的黄金储备和外汇已经兑换结束,请市民克制情绪,不要被别有用心的人挑拨云云。   姚依蕾走过来关了收音机,道:“没伤到吧,早知道不让你去兑了,这些钱丢了就丢了,咱家还承受得起,但那些老实本分的家庭,半辈子的积蓄就没了。”   陈南道:“为什么政府出尔反尔?”   姚依蕾道:“金圆券和废纸有什么区别,凭什么换美钞。”   陈南道:“可是政府规定的可以兑换啊。”   姚依蕾道:“政府又不是给穷人开的,那些政策是为孔家宋家准备的,黄金美钞是有,也确实被人兑换完了,不过都是走的内部渠道,普通老百姓根本不知道。”   陈南道:“我明白了,我赌输了。”   姚依蕾道:“别难过,这些都是你父亲的授意,成长的道路上,挫折和沮丧的不可缺少的。”   ……   北方的战争还在继续,山东济南被共军攻陷,省主席王耀武以下六万人马被俘,与此同时,林彪麾下东北野战军六十万占领锦州,东北大地上百万大军混战一团,短短两个月内,东北剿总覆灭,精锐的廖耀湘兵团在野战中全军覆灭,国军损失四十万,东北沦落。   中原战事日趋紧张,陈毅的华野,刘邓的中野集结六十万人马向徐州挺进,徐州剿总有邱清泉、黄伯韬、黄维三个主力兵团五十五万人,采取守势,一场大战在即。   江东省城,枫林路官邸,陈子锟主持军事会议,实际上他早已退居幕后,不再担任军政职务,但依然掌握江东大局。   此前将麾下精锐改编为交通警察的举措极为英明,可以名正言顺的拒绝中央调令,不参加徐蚌会战,但唇亡齿寒,徐州战败,江东就要直接面临解放军的压力了。   会议气氛很沉闷,大家都在抽烟,愁眉紧锁,每个人心里都明白,大势已去,除非发生美国直接出兵这样的奇迹才能扭转败局。   江东绥靖公署主任陈启麟中将缓缓道:“徐蚌会战极为重要,中原不保,党国就只能凭借长江天险据守半壁江山了。”   陈子锟道:“自古以来,南朝都守不住,划江而治不太可能,共军真要渡江,谁能拦得住他。”   阎肃道:“事到如今,就只有一个和字了。”   陈寿当即反对:“若是一般的改朝换代也就罢了,共产党可不一样,专革富人的命,我看不靠谱,还是尽快想后路,美国香港都行。”   会议进行不下去,陈子锟只得宣布散会。   陈启麟留了下来,特地向陈子锟辞行:“老头子让我带兵北上增援,不去不行,我这一走,怕是回不来了,有些事情要交代,我没什么积蓄,去不了香港美国,老婆愿意改嫁别拦她,我的骨灰想送回北平安葬,还有我姐姐一家,不知道过得怎么样了……”   陈子锟道:“放心吧,吉人自有天相。”   他却猜不到,这一别,再见已经是几十年后。   ……   浩瀚淮海大地上,无数军队和支前民夫正在行进,隶属中原野战军的江北独立总队奉命参加淮海战役,司令员武长青和政委叶雪峰乘坐的吉普车陷入了泥泞,一旁的担架队上前帮忙,大家齐心协力将吉普车拉出了泥潭。   叶雪峰发现带领担架队的正是马春花,关切的问起她的近况,马春花自豪地说,她现在转地方工作,担任了区长职务。   “干得好,歼灭黄伯韬兵团,全靠根据地的独轮车。”叶雪峰赞扬道。   “再见了首长。”马春花敬了个礼,整理一下武装带和手枪,英姿飒爽的带领担架队继续出发。   路边宣传队员们打着快班唱到:“捷报捷报,歼灭了黄伯韬……”   叶雪峰正要上车,忽然一匹骏马疾驰而来,来到近前骑士勒马停下,翻身下马敬礼报告:“叶政委,总前委邓政委给您的命令。”   叶雪峰接了信看了一遍,微微点头。   武长青问道:“雪峰,小平同志有什么指示?”   秋雨绵绵,战火纷飞的地平线上,一轮红日跃出,叶雪峰踌躇满志道:“老武,我不能和你并肩战斗歼灭黄维了,我要去江东会一会老朋友陈子锟。”   第八十章 三方来客   徐蚌会战日趋吃紧,黄伯韬自杀成仁,第七兵团十二万大军覆灭,黄维兵团九万人被围困在安徽宿县,被歼灭只是时间问题,杜聿明、邱清泉部被解放军团团围困,机械化部队寸步难行,天寒地冻,弹尽粮绝。   与此同时,解放军东北野战军南下入关,逼近平津,华北剿总傅作义部收缩战线,困守几座大城市,华北岌岌可危。   如此危局之下,身为国军王牌飞行员的陈北岂能继续休假,他被紧急召回部队,驾机支援徐蚌战场,掩护运输机空投粮秣。   陈北坐在P51野马战斗机的座舱里,俯视脚下苍茫大地,一望无垠白雪皑皑,夹杂着地表的土黄色和枯树的黑色,还有蚂蚁一样的士兵和无数壕沟,这种大规模的会战场面远超抗日战争时期的任何一次战役,震撼之余却是深深绝望。   C47运输机开始空投面粉,降落伞随风飘落,有很多飘到了共军的阵地上,引发一阵枪战,由于解放军缴获许多美国武器,防空能力大大加强,护航战斗机不敢低飞,执行完空投任务就匆匆返回了基地。   抵达基地后,陈北和一群飞官跑到俱乐部喝酒发牢骚,还没休息十分钟,命令又来了,再次飞赴徐海战场空投。   陈北随口问了一句:“这次空投什么物资?”   对方答曰:“木柴。”   陈北奇道:“投木柴做什么?”   再答:“先前空投的面粉没木柴不能烧锅,只好再投木柴。”   陈北哭笑不得:“司令部这帮参谋的脑子里到底是什么,用飞机空投木柴,还能再蠢一些么,就不能直接空投烙好的大饼,或者压缩饼干什么的。”   对方耸耸肩:“我们执行命令就是。”   于是飞行员们再度出勤,飞往战场空投了一批木柴。   飞回来之后,飞行员们士气低落,都沉默不语,忽然空军总司令周至柔上将驾临,亲自给几名军官晋升军衔,陈北也在此列,被晋级为空军少校。   佩戴上一枚梅花军衔,陈北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   徐蚌战场,陈官庄,白雪飘飘,遍地哀鸿,丢弃的道奇十轮卡和105榴弹炮随处可见,国军没有汽油,没有炮弹,这些装备都成了摆设,野战医院外堆满了死人,冻得挺硬,几个伤兵慢吞吞地剥着死人身上的军大衣,天太冷了,能多穿一件是一件。   木头搭建的指挥部里炉火熊熊,一帮军官愁云惨淡,缩着脖子抄着手,死气沉沉,面前的桌子上摆着空罐头盒和酒瓶子,能吃的都吃完了,能穿的也都裹在身上了,还是饿,还是冷。   江东绥靖公署主任陈启麟中将带领麾下一个不满编的师支援徐蚌会战,却身陷重围,自身难保,军官们请陈主任出面去找徐州剿总副司令杜聿明长官问个明白,到底是战是降。   陈启麟只得拖着沉重的步伐去司令部找杜聿明,一路上惨状让他不忍去看,士兵们三五成群的聚在汽油桶边烤着火,远处一阵枪声,是士兵在屠宰战马,人都没得吃,战马早就没草料了,还不如杀了吃肉。   一个军官小声说:“听说共军大喇叭广播,可以过去吃肉包子,来去自由。”   另一个军官道:“共军的炮火太猛烈了,比美国155长汤姆还厉害,听说叫什么没良心炮,一炮过来,趴在地上的都能震死。”   陈启麟板起面孔回头道:“不要胡扯八道!”   来到指挥部,杜聿明也是一筹莫展,半天不说话,最后道:“成功成仁,各位自便吧。”   邱清泉嚷道:“大不了一死,有什么可怕的,和共军战斗到底!”   陈启麟见他们也拿不出一个成型的方案,又去找十三兵团的司令官李弥,李弥幽幽道:“团团包围,焉有胜算,华北傅作义,华中白崇禧,都不会来援救我们,只有化整为零撤退才有一线生机。”   “老李,走的时候叫上我。”陈启麟道。   ……   江东,枫林路官邸,一位风尘仆仆的客人前来拜访陈子锟,他是持江北绥靖区的通行证来的,所以一路畅通。   陈子锟听说“北边”有客人到,亲自接见,来人一袭灰色长衫,呢子礼帽,商人打扮,却遮不住一身军人气质,分明就是解放军中野江纵政委叶雪峰。   时隔多年,叶雪峰已经不是当年风风火火的年轻人了,而是一位稳重睿智的政工干部,他微笑着向陈子锟伸出手:“陈将军,又见面了。”   陈子锟请他坐下,奉茶,寒暄。   叶雪峰道:“我这次来,奉的是中共中央中原局第一书记,华中野战军政委,邓小平同志的命令,来和陈将军接洽,商讨和平解放江东的事宜,这是邓政委的亲笔信,请过目。”   陈子锟接了信一目十行看完,感慨道:“二十年代初,我从美国西点学习军事归国途中,在巴黎遇到周恩来先生和邓小平先生,我们一起吃羊角面包,喝咖啡,畅谈天下大事,仿佛就是昨日的事情,小平身体还好吧?”   叶雪峰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怪不得邓政委会亲自写信给陈子锟,他从容回答:“邓政委身体很好,坚持冷水冲澡,每天锻炼身体。”   陈子锟道:“那就好,有机会我要见见他。”   叶雪峰一听这话,就知道有眉目了,他站起来道:“陈将军,我代表江北父老感谢你的选择。”   陈子锟道:“如今我手上力量有限,做事要小心,你先回去,我们建立渠道,随时联络。”   叶雪峰再次和陈子锟握手,随后从后门离去,刚出门就被街对面电线杆下面看报纸的特务盯上了,丢下报纸尾随而去,叶雪峰也是从事过地下工作的,岂能被小特务盯住,绕了几圈就把特务甩了。   特务向保密局江东站长沈开进行了汇报。   沈开道:“加派人手,给我盯紧了,再跟丢军法从事。”   ……   时间的车轮滚入了1949年,一月十日,徐蚌战场传来消息,邱李兵团被全歼,杜聿明被俘,邱清泉自杀成仁,李弥不见踪影,残部七万人全军覆灭,此前黄维兵团的九万人也被歼灭,黄维被俘,徐蚌会战结束,国军以失败告终,损兵折将四十余万。   东北战场和淮海战场上损失的都是蒋介石的嫡系人马,国军中的精锐,一百万大军短短几个月就打没了,蒋介石的牌出尽了。   华北傅作义部的情况也非常不妙,张家口一战损失五万人,死守天津,十三万大军被歼,傅作义虽然还剩下二十五万人,但已经没有一战的能力。   至此,中共全盘胜利已成定局,南京上海人心惶惶,行政院长孙科率领政府南迁广州,美国驻华军事代表团的家属也开始撤离,高官巨富纷纷逃亡香港台湾美国,南京下关码头上,忙忙碌碌全是撤离的船只,故宫博物院的几千箱文物装船运往台湾。   蒋介石提出和平谈判,但此时战与不战的主动权已经不在他手中了。   中共发表声明,愿意进行和平谈判,但要求非常苛刻,惩办战犯,废除旧宪法,统一改编旧军队,没收官僚资本,改革土地制度,废除卖国条约,召开没有反动分子参与的政治协商会议,成立联合政府,接收国民党的各级政府权力。   而战犯名单的第一位,就是蒋介石,其他国民政府军政高官几乎全部在列。   这种条件,蒋介石自然不会答应,他授意外交部长照会美俄英法驻华大使,斡旋和谈,四国拒绝斡旋。   蒋介石宣布下野,政权交与副总统李宗仁。   桂系终于掌握了大权,李宗仁当上了代总统,不由得想起在北平行辕胡半仙的话来,感慨万千,踌躇满志。   ……   原徐州剿总司令官刘峙带领残部退到江东,企图重整旗鼓,他是党内老资格了,虽是客军,实力不容小觑,陈子锟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的招待着,给他压惊。   枫林路官邸又迎来一位神秘的客人,西装革履,风度翩翩,他也是陈子锟的老熟人,早在上海精武会就打过交道的郑泽如。   郑泽如道:“我的身份就不用介绍了吧,我受中共中央华东局第一书记饶漱石同志和华东野战军司令员陈毅将军的委托,前来劝说陈将军投向光明。”   陈子锟并没有表现出震惊或者愤怒,很从容的招待郑泽如,并没有详谈什么,只是和他约定联络方式和渠道。   郑泽如出了官邸,上了一辆政府牌照的轿车疾驰而去,保密局特务记下了车牌号码,拿出小本子一查,居然是党员通讯局的车。   汽车上,徐庭戈问郑泽如:“顺利么?”   郑泽如道:“比预想的要顺利,国民党土崩瓦解,谁不急着找条后路,何况陈子锟本来就是个墙头草,谁强他就倒向谁。”   徐庭戈道:“虽然战场上我军大胜,但是敌后还很危险,特务们肆虐的很,你要小心啊。”   郑泽如道:“有你这个中统大特务护驾,我还怕什么。”   两人哈哈大笑,爽朗的笑声回荡在汽车内外。   又过了一天,省城机场降落了一架北方飞来的客机,机上只有一位乘客,陈子锟的小舅子燕青羽。   消失许久的燕青羽似乎变了个人,举手投足的感觉都和以往大有不同,少了一份轻浮,多了一份成熟稳重,他来到枫林路官邸面见了陈子锟,向他呈交一份信。   “这是周恩来先生委托我带给姐夫您的亲笔信。”   第八十一章 燕南归   陈子锟眼睛一亮,接了信件;浏览一番,郑重道:“我一定遵照周恩来先生的嘱托,保住江北工业重镇,为民族工业留下火种,并在适当的时机发动起义,与反动当局决裂!”   燕青羽道:“姐夫深明大义,又是革命元勋,将来成立民主联合政府,中央里一定有你一席之地的。”   陈子锟道:“我个人的荣辱不算什么,只要国家好,民族好,哪怕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燕青羽道:“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临来的时候周恩来先生托我转达给你的。”   多年不见,昔日不成器的小舅子竟然成了中共的高级信使,陈子锟感慨万千,摆酒给他接风洗尘,夏小青陪坐,席上陈子锟问了许多解放区的事情,燕青羽有条不紊,一一作答。   “如今中共中央的驻地在河北西柏坡,不过马上就要进北平了。”燕青羽笑道。   陈子锟一震:“华北剿总投降了?”   “不是投降,是和平解放,傅作义将军不忍千年古都毁于一旦,已经与我军达成共识,接受改编,华北剿总二十五万军队即将成为光荣的人民解放军。”   陈子锟缓缓点头:“傅作义处于四面包围之中,战也战不得,走也走不成,也只有这一条路了。”   又闲聊了一阵,燕青羽道:“还要麻烦姐夫一件事,下一步我就不回北平了,打算去广州办点事,这路途遥远的,还得坐飞机才行。”   陈子锟道:“好说,先在家里休息一天,我安排飞机送你去广州。”   夏小青道:“你存在我这儿的东西,啥时候拿走?”   燕青羽道:“放着吧,我一时半会用不到,如果有合适的机会,姐姐帮我捐了吧。”   当晚燕青羽就住在了枫林路官邸。   傍晚,陈家一个佣人悄悄出了后门,来到僻静处与人接头,低语了几句,装作无事人一般回来了。   南京,保密局,戴笠的接班人毛人凤局长接到了国防部二厅发来的密报,中共高级间谍燕青羽出没与陈子锟官邸,正在进行游说工作。   毛人凤立即作出指示,秘密抓捕燕青羽。   电波在夜空中传播,保密局江东站接到了来自南京的密令,沈开立即下令行动组特工集合,准备汽车和武器,进行武装抓捕。   次日一早,陈子锟送燕青羽出门,两人握手话别。   今天多云,燕青羽意味深长的说道:“姐夫,天就要晴了。”   陈子锟淡淡一笑:“一路顺风。”   燕青羽上了汽车,向机场方向急驰而去,当汽车驶出枫林路的时候,三辆没挂牌照的雪弗兰轿车跟了过去。   陈子锟正在书房看报,忽然电话铃急促响起,是警察局打来的,说机场附近发生枪战,一辆汽车被焚毁,牌照是陈公馆的。   “谁干的?务必抓到凶手!”陈子锟撂下电话,怒发冲冠,竟然有人对燕青羽下毒手,简直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他立即带领卫队驱车来到现场,一辆汽车翻在沟里,烈火熊熊,司机失魂落魄的站在路边,旁边一群警察围着。   满地子弹壳乱滚,车身上,行道树上都是弹孔,看来这一场枪战相当激烈。   陈子锟沉着脸,一言不发,警察向他报告说,根据司机交代,汽车在途中被三辆车截击撞停,舅老爷和对方驳火时被打死,油箱被击中起火。   “什么人干的?”陈子锟亲自询问司机。   “是保密局的人干的,我认识那家伙,经常来咱们府上的沈开。”司机死里逃生,惊魂未定。   消防队的灭火车也来了,用水龙头浇灭了大火,陈子锟上前检查,后座上一具焦尸,分不清面目,看腕上没被烧化的手表,应该是燕青羽本人。   又是一辆汽车疾驰而来,夏小青从车上跳下,双目圆睁,急火火问道:“怎么样,我弟弟呢?”   陈子锟道:“节哀吧。”   夏小青痛哭失声,蹲在了地上。   陈子锟命人处理现场,带着夏小青回到公馆,如何为小舅子报仇成了一个难题,燕青羽是共产党方面的信使,保密局肯定是知道的,所以不能公开报复,但这口气是绝对咽不下的。   “卫队换便衣,把保密局江东站端了,不留活口。”陈子锟斟酌再三,还是决定以牙还牙。   一百名精锐卫队换上便装,乘坐吉普车杀到保密局江东站,前后堵住,四面包围,架起机关枪猛扫,特务们负隅顽抗,很快就被消灭干净,整栋楼都被打成了筛子。   卫队冲进大楼给没死的特务补枪,可是找来找去,不见沈开的踪影,这个狡猾的家伙早就溜了。   陈子锟血洗保密局,居然没有引起毛人凤的强烈反弹,因为此时蒋介石已经下野,李宗仁是代总统,而陈子锟此时正被桂系拉拢,手中又掌握重兵,谁也不好动他,只好吃了这个哑巴亏。   江北的局势有些微妙,国民党军两个师集结在北泰附近,大有夺取城市的意思,陈子锟迅速作出反应,调省城交警总队北上,驻防北泰,表面上是扼守江北桥头堡,其实是防备国民党军夺取这座重要的工业城市。   ……   1949年1月31日,是北平解放的日子,傅作义犹疑不定,瞻前顾后,最后还是决定接受改编,有人说是他女儿傅冬菊做了爹的思想工作,有人说是傅作义找北平有名的算命先生胡半仙问了一卦,总之仗是不打了,国军出城接受改编,解放军浩浩荡荡进入北平。   南苑机场上,奉蒋介石之命前来接傅作义南下的专机终于在最后一刻起飞,依依不饶的绕城三周,南飞而去。   北平城头,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缓缓降下,一面鲜艳的红旗冉冉升起,在朝霞下亮的闪眼。   解放军搞了一个规模宏大的入城式,大军潮水一般开进城来,第四野战军武装精良,士气高涨,军歌震天响,吉普车,十轮卡上坐满头顶日式90盔手持三八枪的战士,后面拖着美式榴弹炮,让北平的老百姓们大开眼界。   原来土八路一点都不土啊。   头发胡同,破败不堪的紫光车厂,宝庆正搬动一口装满碎砖头的大缸试图把大门顶上,北平又要过兵了,从清末起,这座城市每次易手都会给老百姓带来无尽的灾难,八国联军、义和团、张勋兵变,皖系直系奉系军阀混战,国民党、日本人、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现在又是共产党解放军,估摸着和以前也没啥区别。   虽说家里没啥值钱的,但几个闺女都是待嫁的年纪,被当官的瞧上了,被当兵的糟蹋了,做父母的一点辙也没有,所以宝庆按照老规矩,大缸封门,等消停了再说。   儿子大栓却不管这个,跑出去欢迎解放军,一直到下傍晚才回家,手里拿着小红旗,兴奋的两眼放光,说解放军真威风,比国民党的兵厉害多了。   宝庆沉下脸道:“瞎嚷嚷什么,不许乱跑,让抓了壮丁怎么办。”   大栓道:“解放军是人民的军队,不兴国民党那一套的。”   宝庆道:“到底咋样,还得再看。”   解放军进了城,成立军管会,原先的北平警察继续留用,但街上也多了一些穿黄军装挂军管会臂章的士兵,维持治安,纠察风纪,往日横行霸道的地痞流氓们全不见了踪影。   这天,忽然大栓冲进家里,上气不接下气道:“白,白二,白二让军管会抓了,听说要枪毙哩。”   白二是个无赖混混,坏事做绝,薛家的金条被强收就是他捣的鬼,若不是他告密,五宝也不会没钱医治而病死,所以宝庆一家人恨透了白二,此时听说他被抓,自然欣喜万分。   “咋回事,你慢慢说。”宝庆道。   “白二是国民党特务,私藏枪支要谋害咱解放军的干部,被巡逻队逮个正着,这是杀头的罪,绝跑不了他。”大栓兴奋道。   杏儿泪流满面:“该啊,白二这个挨千刀的,活该炮打头。”   宝庆也点着头道:“解放军帮咱报了仇,是咱家的恩人啊。”   北平和平解放后,物价迅速平抑,东北产粮区的玉米高粱大豆运进来,老百姓的日子好过了许多,薛家的三轮车被警察没收以后,宝庆和大栓父子俩就到火车站卖力气扛大包挣钱,以前只能勉强糊口,现在解放军来了,火车站上整天有数不清的军火军粮南下运输,宝庆带着儿子没日没夜的干,站上还要给他评劳动模范呢。   第四野战军沿平汉线南下,铁路线完全转为军用,闷罐子车日夜不停的走,大栓在站上见惯了穿黄军装戴狗皮帽子的大兵,深深羡慕他们身上擦得锃亮的牛皮子弹带和美式冲锋枪,一心想参加解放军,可是人家根本不招兵。   这天回家途中路过区公所,只见一群战士正在忙碌着搬运粮食,他们人手偏少,干活的动作也不够利索,大栓见了不禁技痒,上前抓起一袋面粉抗在肩上,觉得不过瘾,又扛了一袋,二百斤面粉一左一右,健步如飞,把大伙儿都看呆了。   就这样来来回回搬了好几趟,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叫住了他,问道:“同志,你哪个单位的?”   大栓挠挠后脑勺:“我是火车站上抗大包的,看见你们人少,就来搭把手。”   干部道:“谢谢你了。”   大栓道:“那啥,我打听个事儿,咱们这招兵么?”   干部笑道:“对不住,我们这儿不负责招兵。”   大栓难掩失望之色,但还是继续去帮人家抗面粉,屋里出来几个穿呢子大衣的人,为首一人略胖,戴一副圆框眼镜,看见大栓肩扛二百斤面粉比别人走的还快,不禁好奇,问起来,干部笑答:“是个进步群众,还想参军入伍来着。”   胖干部把大栓叫过来问道:“听说你想参加解放军?”   大栓有些拘谨:“嗯哪。”   “可以说说原因么?”胖干部慈眉善目,人很和气。   大栓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话:“解放军帮俺家报了仇,可天下那么多穷苦人的仇还没报,俺想当兵,杀尽坏人为天下穷苦人报仇雪恨。”   胖干部道:“志向还挺大,你有什么特长,说说看。”   大栓道:“俺别的没有,就两膀子力气,一条命!”   胖干部和蔼的笑笑:“可是部队没有在北平征兵的计划。”   大栓讷讷无语。   胖干部话锋一转:“不过特招一两个也是可以的,你登记一下,领一套军装,去当个炮兵吧,部队需要你这样的大力士。”   幸福来的太过突然,大栓简直都要眩晕了,等他回过味来,胖干部已经走了。   “小伙子,你知道刚才那是谁么?”干部笑呵呵问道。   “谁?”   “第四野战军政委罗荣桓将军。”   “啊?政委是多大的官儿?”此时的薛大栓还懵懂不知,自己偶尔的冲动,得来了一个离休干部的大好前程。   第八十二章 大栓从军记   军管会的干部费了好大力气才让大栓明白,罗荣桓究竟是多大的官儿,第四野战军几十万战士都归他管,大栓挠着脑袋直咧嘴:“乖乖,那不跟傅作义一般大。”   干部嗤之以鼻:“傅作义……也配,算了,你领一套军装,登记一下名字,回家告诉一声,然后回来报道。”   于是薛大栓领了一套黄军装,一条牛皮腰带,一顶缀着五角星的解放帽,在登记本上认认真真写下自己的名字,干部还挺吃惊:“哟,识字哩。”   大栓憨厚一笑:“斗大的字认不了一箩筐。”   领了军装,大栓兴冲冲的往家跑,杏儿正在锅屋做饭没留意,妹妹们也没看清楚,就见大哥一阵风似的冲进门,咣当把门关上了。   过了一会儿,大栓笑眯眯的出来了,一身崭新的黄军装,还带着折痕呢,帽子戴的端正无比,红五角星里金色的八一字样,腰里扎着皮带,精神抖擞,见娘从锅屋出来,啪的一个立正,学当兵的模样敬了个礼。   三个妹妹都兴奋起来:“哎呀,哥,你当兵了!”   大栓骄傲的说:“是罗荣桓政委亲自批俺吃的粮。”   虽然妹妹们不知道政委是多大官儿,但看大栓这架势,肯定小不了,都叽叽喳喳闹个不停,摸着哥哥的军装和帽徽,兴奋又羡慕。   “别吵吵了!”院门口一声怒喝。   顿时安静下来,大家回头看去,是爹站在门口,一脸怒容。   “爹,你生啥气?”大栓很是纳闷。   “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谁让你当兵的!”宝庆将手里的口袋往地上一摔。   杏儿从锅屋跑出来,见状傻了眼。   “这是咋的,她爹你生啥气,大栓,你穿的这一身是干啥的?”   大栓不服气的顶撞道:“谁说好男不当兵,大锟子叔不就是当兵才发的家,还有舅舅也是当兵才……”   杏儿急忙捂住儿子的嘴:“小声点,别提你舅舅,咱家只当没这个人。”   宝庆道:“现如今全国都在打仗,你当兵能落着好?我和你娘岁数都大了,家里就你一个壮劳力,你走了,家里咋办?”   大栓道:“爹,你思想太落后了,家家户户都像你这么想,国民党反动派就消灭不了,全国人民就得不到解放,我就是要当兵,为五宝报仇,为天下穷人报仇,你们是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宝庆气得浑身乱抖:“你把衣服给我脱了,给人家送回去!”   “就不!”大栓脖子一梗。   “那你就给老子滚!”宝庆一指大门。   “滚就滚。”大栓毫不迟疑,拔腿就走。   杏儿拦也拦不住儿子,又来求宝庆:“她爹,你生啥子气,大栓当兵也未必就不是好事。”   宝庆将她拨开:“就是不许他当兵。”闷头进屋。   大栓冲出家门,顿感天高地阔,一时间没地方好去,溜达着就到了天桥一带,这儿相当热闹,耍把式卖艺卖药说相声拉洋片的都有,大家伙都对这个年轻的解放军战士致以尊敬的目光,尤其那些大姑娘小媳妇,瞅着大栓的眼神都带着春意。   不由自主的,大栓的胸膛就挺了起来,转往人多的地方钻,嘴里还念叨着:“劳驾,借光。”   人家听到他一嘴地道的北京话,都有意搭讪,爷们,哪儿人?大栓就骄傲的告诉他们,自己就住宣武门内,是解放军的炮兵。   得瑟了半天,忽然一人上前拉住大栓,正是军管会的干部,他急道:“上家找你也没找着,原来跑这儿来了,部队要开拔南下,今夜动身,你赶紧回家和父母告个别,马上赶到区里,我带你去部队。”   大栓慌了:“咋这么急?”   干部道:“部队都是雷厉风行,马虎不得,你麻溜的,要是晚了时间,要军法论处的。”   大栓应了一声,一溜小跑回到家里,到门口没敢进,正踌躇间,娘开门出来,眼圈红红的,瞅见儿子忙道:“部队来人找你,说今儿黑就走。”   “嗯,娘,我不能孝敬您了。”大栓低头道。   杏儿将大栓拉进院子,宝庆正蹲在角落里抽烟,看见儿子进来一言不发,二宝已经将哥哥的衣物整理好,几件换洗小褂,袜子,一双皮头洒鞋,打成小包袱,妹妹们眼泪汪汪,依依不舍。   大栓拿起包袱,给娘鞠躬:“娘,我走了。”又给角落里的爹鞠躬:“爹,我走了,您老当心身体。”   又给妹妹们交代:“我走以后,你们照顾好爹妈。”   妹妹们都点头流泪。   大栓深吸一口气,转身就走,杏儿送到门口,扶着门框看着儿子远去的背影,眼泪婆娑。   宝庆忽然站起来,从脖子上摘下一个铜锁,对四宝说:“把这个给你哥。”   四宝跑得快,一溜烟跑到胡同口追上大栓:“哥,爹给你的。”   大栓接过还带着爹体温的铜锁,终于忍不住流泪了。   来到公所,干部带着大栓直接去火车站,把他交给部队上的人,按照罗荣桓政委的批示,大栓被编入第四野战军炮兵纵队某野炮团,这支部队装备的是缴获美制105榴弹炮,属于精锐特种兵,大炮被固定在平板车上,在夜色中威武雄壮。   大栓上了一辆闷罐车,满眼都是东北口音的陌生人,这些头戴狗皮帽子的彪形大汉对他很不客气,没人搭理他,只有班长指着铺着稻草的角落道:“小子,你睡那儿。”   就这样,大栓离开了住了二十多年的北平,列车在夜幕下向南方疾驰,铁轨发出均匀的节奏,催人入睡,可他却辗转反侧睡不着,直到下半夜才入睡,正在梦里神游,忽然被人踢醒:“新来的,起来吃饭了!”   火车停在不知名的小站,四野茫茫,天阴沉沉的,车站上支着大铁锅,熬的是小米粥,滚烫粘稠,伙夫们用马勺给排队的士兵盛饭,或用搪瓷碗,或用饭盒,大兵们盛了饭,蹲在地上狼吞虎咽,啧啧连声,好像一群饿狗在进食。   大栓没有碗,也没有饭盒,排到跟前也没法打饭,伙夫才不管他,直接道:“下一个。”   后面的人把大栓推开,继续打饭,没人关心这个新兵蛋子是不是饿着肚子。   这一顿大栓没吃。   ……   浙江奉化,前国民政府总统蒋介石在此暂居,虽然名义上下野,但奉化与南京之间电报不断,遥控指挥。   三大会战之后,国民党主力尽失,半壁江山落于敌手,只能据守长江天险,苟延残喘,南京一线有坚固的江防要塞,武汉一线有白崇禧的二十万大军,共产党没有飞机和军舰,想要横渡长江怕是没那么容易。   但是有一个环节不得不重视,中部长江支流淮江上有一座铁桥,如果被共军占领的话,防线就会出现漏洞,而这里是江东绥靖区的防区,绥靖区主任陈启麟在徐蚌战场失踪,可能已经战死,现在没人负责这一块。   江南的初春,乍暖还寒,蒋介石长袍马褂坐在溪口雪窦山顶露台,与当地名流下着围棋,身后站着一名敦实汉子,手持雨伞肃立,下山的石阶上,数十名侍从肃立,外围是手持斯登冲锋枪的御林军,整个溪口都处于严密拱卫下。   一名机要人员匆匆而来,却被侍从拦住,蒋介石抬头看了一眼,道:“经国,你去看看,李德邻又搞出什么名堂来。”   蒋经国上前处理,接过密电看了两眼,回来低语道:“父亲,江东有事,陈某人与共产党秘密接洽,恐有变故。”   蒋介石道:“刘峙不是在江东么,让他戴罪立功,稳住局面。”   蒋经国道:“刘峙怕镇不住场面,毕竟陈子锟是党国元勋,不好乱来……”   下棋的老叟见总统有重要事情处理,赶紧借故离席,到一旁去欣赏松涛竹林去了。   蒋介石冷冷道:“你立刻部署,重新启用区广武,设立江北编练司令部,整合从徐州战场上溃败下来的部队,接管北泰,将军工厂南迁,炸毁铁桥,不给共军留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是。”蒋经国拿着小本子做着记录。   “同时密令刘峙监视陈子锟,必要的时候将其控制住,稳住江东。”   “是。”   “给毛人凤打电话,让他密切注意陈子锟在上海的家属,必要的时候把他们送到台湾去。”   “父亲,这样恐怕不太好吧。”蒋经国有些犹疑,这一招未免太露骨,等于绑架人质。   “这个关头,杀伐决断不能犹豫,搞政治,是不能有妇人之仁滴。”蒋介石冷哼一声,对自己的接班人进行了一番教育,最后蒋经国诺诺而退。   区广武被撤职查办之后,一直对陈子锟含恨在心,奉化一纸电报将他重新启用,担任江北编练司令,名义上所有江北地域的军队都归他掌握。   老头子的命令很明确,摧毁江北工业能力,不给共产党留下囫囵东西,区广武决定不折不扣的执行,纠集了三个师的残兵败将开向北泰,要求接管城市。   驻军也收到南京国防部的命令,交警总队归江北编练司令部指挥,放弃城市,企业南迁,来不及迁走的就地炸毁。   消息很快流出,联合机械公司和铁厂的工人们在地下党的指挥下组成护厂队,将车间里的半成品组装起来,在厂门口架起机枪小炮,誓死保卫工厂。   区广武的大军蠢蠢欲动,整个北泰山雨欲来。   北泰市政厅,军政大员均在,萧郎、陈寿、盖龙泉,刘骁勇等人坐在长条桌旁,一个个面色凝重。   刘骁勇道:“诸位,发动起义的时机已经成熟。”   第八十三章 开枪为他送行   北泰是陈子锟一手建立的工业重镇,整个江东省的生产总值有一半在这座城市,钢铁和军工都是将来建设新中国所急需的,所以必须不惜一切代价保住。   此前陈子锟已经密令亲信们必要的时候发动起义,与国民党反动当局正式决裂,但谁也没料到事态如此迅疾,本以为起码国民党能支撑到1950年代初,没想到短短几个月时间就土崩瓦解,解放军南下长江指日可待,所以陈子锟的安排部署就不免迟滞了一些。   为了迷惑敌人,也为了另谋出路,家眷有一多半在上海,陈子锟和夏小青林文静则留在省城,如果冒然发动起义的话,他们势必会遭殃。   陈寿提出质疑,如果发动起义,危急在省城的家眷亲属怎么办?刘骁勇说自己一家人也在省城,自古忠孝难两全,身为军人,要对国家民族负责,那才是大义。   说着说着,两人脾气都上来,陈寿拔了枪拍在桌子上说:“小子,我在南泰做大买卖的时候你还玩泥巴呢,这里能轮到你说话?”   刘骁勇也不示弱,道:“要是岁数管用的话,河里的王八官儿最大。”   两人脸红脖子粗,身后的卫兵马弁也都怒目而视,不过吵架归吵架,动枪的事儿谁也不敢做。   萧郎和盖龙泉苦苦相劝,根本劝不住,陈寿是江东军的老资格,陈子锟的铁杆嫡系,刘骁勇是少壮派和军校生的代表,在军中也有一大票支持者,他俩内斗起来,绝对是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正闹得不可开交,忽然值班军官来报:“区广武发来最后通牒,让咱们一小时内撤出防区,不然以兵变论处!”   本来还剑拔弩张的两个人同时暴起:“妈的,打!”   区广武帮他们做了决定,兵临城下非打不可了,开战就意味着决裂,必须赶紧通知大帅早做安排,北泰和省城之间电话线是通的,可是现在打却打不通了,幸亏还有发报机。   省城,枫林路官邸电报室,译电员正接收着来自北泰的密电,破译后立刻交到陈子锟手里。   陈子锟看完,当机立断下令:“复电,起义!”   发完电报,陈子锟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心情无比复杂,院子里的旗杆上飘扬着青天白日旗,当年自己追随这面旗帜而战斗,付出无数心血,如今就要与之决裂,沧海桑田,万千变化,恍如昨日。   回想民国九年,在上海与蒋介石结识,那时候他还是一文不名的混混瘪三,后来却青云直上,成为国家领袖还没几年就面临全盘失败,想来令人唏嘘。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朋,眼见他楼塌了。”陈子锟叹口气,按下电铃,梁茂才走了进来。   “让卫队集合,我有话说。”陈子锟道。   枫林路官邸有一个营的卫队,武器精良,训练有素,忠心耿耿,一水的美式军装,钢盔皮靴卡其制服,船帽上缀着青天白日徽章,一声令下,除了在岗的卫兵之外,四百余名士兵在院子里集合完毕,等候大帅讲话。   陈子锟一身戎装,腰佩手枪,目光炯炯,扫视众人,所到之处,士兵们挺起胸膛接受检阅。   “弟兄们!”陈子锟大喊一声。   所有人啪的一个立正,齐刷刷脚跟碰击的声音令人精神一震。   “这个政府!”陈子锟伸手一指旗杆上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激昂道:“已经烂透了,国民党蒋介石气数已尽,咱们江东三千万百姓的路要自己走,不能给他们再当炮灰,我宣布,与当局一刀两断,即日起撤销省政府和省党部以及绥靖公署,江东进行自治!”   说完,他将大檐帽上嘉禾环绕的青天白日桃形大帽徽摘下,掷于地上,领子上的金梅花和肩膀上的将星也摘下,一并丢在地上。   士兵们效仿他的做法,将和国民党有关的军衔徽章全都摘下。   这一幕让陈子锟感慨万千,二十三年前的三一八惨案后,他也做出了这样的举动,将北洋政府的五色星徽摘下,如今又到了做出抉择的历史关头,希望这回依然没有选错道路。   忽然副官来报,说是刘峙邀请参加晚上的宴会。   “就说我一定参加。”陈子锟很镇定的说道。   既然决定起义,远在上海的家人一定要尽快撤离,陈子锟打长途电话过去,可是很不巧,线路检修,打不通,于是用无线电发密电进行联系。   上海,陈公馆附近的街道上,一辆无线电侦听车停在角落里,保密局译电员截获密电,但却破译不出来,只好请示已经调回上海的沈开。   沈开击毙高级间谍燕青羽立下大功,深得毛人凤赏识,晋升为中校军衔,监控陈家人的任务就由他负责,当初他是搞密码破译出身的,区区密电码不在话下,很快就破译出来。   “不好,陈子锟要背叛党国!”沈开大惊失色,急忙挂电话给南京的毛人凤局长。   毛人凤已经得到蒋介石的授意,必要时候可以行使一切手段,当机立断道:“马上扣押陈子锟的家属,还有,陈子锟的小舅子林文龙是共党分子,一定要抓住严办。”   “是!”沈开挂了电话,凶相毕露,带领手下直扑陈公馆。   陈公馆的警卫力量很薄弱,对付一般的毛贼还行,在保密局别动队的特工面前就只有束手就擒的份,特工们如同神兵天将般从大门、围墙,后门突入,警卫的枪还没拔出来就被按倒在地,姚依蕾和鉴冰正在打麻将,听到佣人的尖叫声急忙出来查看,见带队的是沈开,不慌不忙问道:“小沈,你这是搞什么?”   沈开彬彬有礼道:“夫人,对不起,为保护你们的安全,请不要随意进出。”   姚依蕾大怒:“你什么意思,难道要软禁我们?”   沈开道:“夫人息怒,这是上峰的意思,我也是执行命令而已。”   姚依蕾吵嚷道:“我要打电话给毛人凤,给李宗仁!”返身回去,拿起电话,毫无声音,电话线早被切断了。   家里的管家拿着电报过来,低声道:“夫人,省城来电,老爷让咱们赶紧走呢。”   姚依蕾道:“走不出去了。”想了想冲上楼打开首饰盒,拿了两根金条,打算下去贿赂特工放人出去,通知女儿陈嫣千万别回家,还有陈南,也得赶紧逃跑。   可是她刚下楼就看见女儿从外面进来,还懵懂不知的样子:“妈咪,家里怎么这么多人?”   沈开道:“大小姐,我们是奉命来保护你们的。”   陈嫣道:“是我父亲的命令么?”   沈开笑而不语。   姚依蕾道:“嫣儿,进来!”   把女儿拉进门,砰的一声关上屋门。   沈开点起一支烟,吩咐手下:“不许乱来,等候上峰指示。”   特务们知道陈子锟的身份,自然不敢轻举妄动,不进洋楼,只在院子里巡逻监视。   沈开留下一队人马软禁陈家人,亲自驱车去复旦大学抓捕林文龙。   林文龙是江东大学的国文教授,现在复旦大学做学术研究,沈开是他的小学同窗,两人关系一直很好,所以看到沈开来访,林文龙很高兴:“老同学,找我什么事?”   沈开笑道:“跟我走,一会你就知道了。”   林文龙不疑有诈,跟他上了汽车,一直开到淞沪警备司令部的监狱外才醒悟:“沈开,你要抓我?”   沈开狰狞的笑了:“老同学,你在报纸上经常发反动言论,以为我们保密局不知道那是你的化名么,颠覆政府,罪无可恕,这回我也帮不了你。”一伸手,咔嚓一声,手铐戴在了林文龙手腕上。   “走狗!你这条反动当局的走狗!”林文龙啐了沈开一脸。   沈开没生气,掏出手帕擦擦脸,道:“老同学,看在小时候的情分上,我不和你计较,幸亏你摊在我手上,要换了别人,非把你活埋了不可。”   林文龙道:“那你准备怎么处置我?”   沈开道:“我会让人把你打死之后再埋,这样少了许多痛苦,谁让咱们是老同学呢。”   林文龙腿有些软,他是个文化人、学者、教授,并不是那种为理想勇于牺牲的革命者,突然得知自己将被处死,片刻之间心中千万种思绪涌过,竟然镇定下来,扶了扶眼镜,捋一下领带,对沈开道:“有纸笔么,我要写遗书。”   沈开命人将林文龙带进监狱,给他拿了纸笔道:“你随便写,还有几个钟头才送你上路。”   就这样过了四个小时,直到夜里沈开才回来,此时林文龙已经写好了遗书,洋洋洒洒几千字。   沈开看也不看就把遗书丢到一旁,道:“好了,把衣服脱了。”   林文龙鄙夷的笑了笑,将西装脱下,领带解开。   “裤子,衬衣也脱。”沈开面露诡异的笑容。   林文龙还是依言照办,脱得只剩下内衣,沈开还不罢休:“眼镜,手表,皮鞋。”   “你们杀人的讲究真多,也罢,赤条条来,赤条条去。”林文龙摘了眼镜和手表,脱了皮鞋,身上只有短裤背心和袜子。   沈开递过来一套衣服,衬衣裤子长衫,还有一双布鞋:“换上这个。”   林文龙不解,但隐约猜到了什么,急忙穿上新衣服。   沈开的助手从外面拖了一具尸体进来,体型相貌年纪与林文龙差不多,头发也是中分,身上只着内衣。   他们将林文龙的衣服套在尸体上,给死人穿上皮鞋,戴上眼镜。   “走吧,老同学。”沈开笑着推了一把林文龙。   来到监狱后面的黑松林,地上已经挖了一个坑,特工将穿着林文龙衣服的尸体放进去,用铁锨铲土掩埋。   “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一直往前走,会有人接应你,再见了,老同学。”沈开伸出手,林文龙迟疑了一下,还是握住了他的手,两人紧紧握手,许久没有分开。   “走吧。”沈开道。   林文龙点点头,快步离开。   身后传来三声枪响,穿透夜空,宿鸟惊飞,林文龙忍不住回头,沈开手持青烟袅袅的手枪,正向自己挥手。   他知道,这是老同学在开枪为自己送行。   第八十五章 起义前夜   林文龙在黑松林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艰难跋涉,不时有飞鸟扑扇着翅膀冲上天空,黑暗中闪着绿光,不知道是什么危险的动物,堂堂教授哪里受过这种罪,等他跑出树林,衣服也破了,脸和手也被树枝荆棘划破了。   远处道路上停着一辆汽车,车里烟头明灭,难道就是接应自己的人?此时的林文龙已经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去,车门打开,下来一张熟悉的面孔,正是复旦大学校务处的一个教工。   “林教授,上车。”教工微笑着向他点头。   “你是……共产党?”林文龙太惊讶了,共产党简直无孔不入!   教工没有立刻回答他,请林文龙上了车,自己坐到驾驶席发动汽车,沿着夜路向前开,这才说道:“国民党反动当局气数已尽,大肆屠杀民主进步人士,林教授就是他们黑名单上的一员,我们党动员了所有力量,尽一切可能营救你们,此前已经有不少进步人士被解救。”   林文龙道:“我现在去哪儿?”   教工道:“北平。”   林文龙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忽然想到亲戚们,便道:“家里人……”   教工自信满满的笑道:“你放心,组织上考虑的非常周全,你的家人,还有陈子锟将军的家眷,都在我们的全面保护之下。”   林文龙由衷感慨:“贵党真是神通广大。”   ……   省城,枫林路官邸,林文静帮陈子锟系着领带,忧心忡忡道:“一定要去赴这个鸿门宴么?”   陈子锟道:“咱们在省城就一个营的兵力,硬拼只有死路一条,我去和刘峙谈谈,兴许能有转机。”   林文静道:“这也太冒险了,要不你多带些卫兵。”   陈子锟道:“人家真要害我,带多少兵都没用,我就带双喜一个。”   林文静道:“不能不去么。”   陈子锟顿了一下,道:“我不去的话,他们就会直接来攻打,那样会死很多人。”   小女儿陈姣走了进来,她今年已经十一岁了,眉眼间酷似少女时代的林文静,只不过多了几分娇气,手里拎着洋娃娃嘟着嘴道:“爸爸,你晚上还回来给我讲故事么?”   陈子锟捏捏女儿的脸蛋:“乖,爸爸晚上一定回来。”   林文静拿手背擦擦眼睛,帮陈子锟穿上西装,夏小青一身劲装打扮已经等在门外,陈子锟冲她点点头,夏小青也点点头。   正要出门,电话铃响了,陈子锟亲自接了电话,居然是郑泽如打来的,他焦急万分的告诉陈子锟千万不要赴宴,刘峙和区广延安排了大批特务准备对付你!   “谢谢关照。”陈子锟放下电话,出门上车,没带卫兵,只有一个副官双喜担任司机,孤零零的一辆汽车驶出了官邸,大铁门吱吱呀呀关上,院落恢复了寂静。   汽车在空旷的道路上疾驰,陈子锟问双喜:“家里怎么样?”   双喜道:“老婆有喜了,都说是男孩。”   陈子锟点点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也有孩子了,对得起祖宗,这回咱来共赴鸿门宴,可是玩命的买卖,你怕不怕?”   双喜道:“跟大帅这么多年,玩的就是一个命,这帮土鸡瓦狗咱还不放在眼里。”   陈子锟道:“不错,是我的兵。”   来到省府大楼,门口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士兵,看到陈子锟只带了一个副官倒有些惊讶,一个少校陪他们走进去,来到宴会厅门口大喊一声:“陈上将军到。”   宴会厅里寥寥十几个人,都是江东的社会名流,其中就有淮江日报的总编辑阮铭川,他看到陈子锟进来,表情一阵黯然,显然是猜到了什么。   刘峙笑容满面过来握手:“昆吾老弟,快坐,就等你了。”   区广延皮笑肉不笑:“陈将军坐镇江东,日理万机,来迟了些也是应当的。”   陈子锟没搭理他,直接落座,服务人员奉上冷盘,大家寒暄了几句,忽然刘峙话锋一转道:“听说北泰交警总队不听国防部调遣,公然抗命,可有此事?”   陈子锟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说不清楚此事,还反问刘峙:“即便真如刘老兄所言,也不该质问我啊,我现在赋闲在家,不问军政大事,交警总队的事情,你要问区主席才是。”   区广延勃然变色,拍桌道:“陈子锟,你不要欺人太甚,谁不知道交警总队是你的私兵,他们公然抗命定然是得了你的授意,你这是要背叛党国么!”   气氛陡然突变,客人们噤若寒蝉,尤其阮铭川,紧盯着刘峙手中的酒杯,生怕他摔杯为号,杀入一群刀斧手来,如同评书里说的那样大开杀戒。   刘峙哈哈一笑,道:“昆吾老弟,你和区主席之间一定有所误会,不如趁今天这个机会,我替你们说和说和,化干戈为玉帛,大家都是党国精英,理应共进退才是。”   陈子锟知道这俩人串通好了,一个白脸一个红脸,就是想抢班夺权而已。   “刘老兄,那你说该怎么办?”陈子锟悠悠问道。   刘峙道:“首先要解决北泰交警总队抗命的事情,既然老弟在这儿,就打个电话过去安排一下,让他们好好上峰交代的事情稳妥的处理了,咱们也好向总统交代。”   陈子锟道:“上面要炸掉北泰的工厂,工厂企业炸了,几万工人怎么吃饭?这是乱命,我不能遵。”   区广延道:“难道你想把工厂设备留给共产党么,你这是通敌行为,今天这个电话,你是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   陈子锟冷眼瞥过来:“区主席,你好大的口气。”   区广延退了一步,想到这儿是自己的主场,胆气顿时壮了起来,一招手:“来人!”   八个武装卫士从廊下冲出,手持斯登冲锋枪瞄准陈子锟。   陈子锟泰然自若:“刘老兄,你摆的这是鸿门宴啊。”   刘峙道:“老弟,我也是迫不得已啊,东北丢了,华北丢了,淮海也丢了,江东再丢,我拿什么去见校长,你就当可怜我,打个电话吧,不然大家的日子都过不下去。”   陈子锟思忖片刻:“好,我就打电话给他们。”   省城到北泰之间的电线杆经常被共产党游击队破坏,不过今天线路是畅通的,电话打到交警指挥部,是陈寿接的电话。   “陈寿,你他妈的想造反不成!赶紧把队伍交给编练司令部,你给我滚回来!”陈子锟一通暴风骤雨的痛骂,让众人面面相觑,原来外界所传不虚,这位江东的主宰者表面上绅士作派,其实是个活土匪出身。   电话那端的陈寿有些没回过味来:“大帅,那不是你交代的……是不是家里有啥事?你放心,我马上带兵杀回去!”   陈子锟继续痛斥:“让你怎么干就怎么感,废那么多话,立刻执行命令,就这样!”   陈寿似乎很不甘心道:“是,一切照办。”   区广延一直亲自拿着分机监听,听完了对话,脸上泛起得意的微笑,他立刻又挂了一个长途电话,打到江北编练司令部,告诉弟弟区广武,陈子锟被控制,现在可以放心大胆的接管北泰了。   陈子锟起身道:“电话也打了,现在可以走了吧。”   区广延皮笑肉不笑:“对不起,在抗命事件没有完全平息之前,还要请陈将军在此逗留一段时间,长短么,就看你的手下执行的彻底不彻底了。”   陈子锟冷笑:“你这是把我当人质了。”   区广延道:“来人呐,带陈将军下去休息。”   两个卫士上前道:“得罪了。”就要搜陈子锟的身。   陈子锟高举双手让他们搜,搜的很彻底,一切可能藏有武器的地方都摸了一遍,但除了皮夹子和烟盒,并无危险品。   陈子锟被带下去软禁,区广延举起酒杯:“列位,咱们继续。”   众人哪还有心思喝酒,都想赶紧结束,区广延也不强留,请这些人来旁观,纯属杀鸡儆猴,告诉他们谁才是江东真正的主宰。   人都走光了,区广延和刘峙相对而笑。   “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陈子锟也不过如此嘛。”终于将宿敌踩在脚下,此刻区广延志得意满,信心大为膨胀。   刘峙道:“是啊,以后江东防务要多多倚仗区主席了。”   区广延道:“哪里哪里,还是你我兄弟齐心协力才是。”   两人又笑了一阵,区广延道:“陈子锟还有些旧部,恐怕要生出事端来,不如……”说着做一个砍头的手势。   刘峙道:“陈子锟是一级上将,中央监察委员,软禁他已经是非常时期的非常办法,我看家人旧部之类就暂时不要动了吧。”   区广延自己只有百十名卫士,全靠刘峙的军队才能稳住阵脚,刘峙不愿意斩草除根把事情做绝,他也不好一意孤行。   为防止陈子锟的旧部前来劫人,刘峙安排了一个加强营的兵力守卫省府大楼,暗地里却把陈子锟押到另一处秘密地点软禁。   忙完这些事情,刘峙回到城里的住所,徐蚌会战失败后,他的家人财产都带在身边须臾不离,可是此时却不见最宠爱的三姨太黄佩芬,这个姨太太是北平师范大学毕业的女大学生,年轻漂亮知书达理,为了她,刘峙不惜和大房二房闹翻呢。   不但黄佩芬不见了,连四个孩子也不见了踪影,刘峙大怒,责问护兵,护兵说三姨太出门遛弯去了,兴许过一阵子就回来了。   刘峙只好在家枯坐久等,可是等来等去,没等来三姨太和孩子,却等来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说:“尊夫人和令郎令嫒在陈公馆做客,请刘长官稍安勿躁。”   刘峙强压怒火:“你想干什么?威胁我么!”   那人道:“不敢,礼尚往来罢了。”   第八十四章 起义   刘峙明白着了人家的道了,陈子锟是何等人,主政江东二十多年的土霸王地头蛇,哪有这么容易束手就擒,自投罗网怕是为了更大的阴谋。   如今妻小在对方手中,刘峙只能屈服,再说他也是近六十岁的人了,早就没了斗志,徐蚌会战惨败难辞其咎,只想在江东将功折罪罢了,犯不上把一家人的命都押上去。   想到这些,他颓然道:“说吧,要我做什么。”   ……   北泰,市政厅临时作战指挥中心,陈寿发言:“一切都按计划进行,现在该我们行动了,小刘,我现在把指挥权正式转交给你。”   刘骁勇大惊:“这怎么能行,我年轻资历浅,担当不起。”   陈寿道:“行了,你就别矫情了,你是军校生出身,比我们都强,围歼区广武的活儿,非你莫属。”   一旁的萧郎和盖龙泉也频频点头。   刘骁勇道:“好吧,那我就不客气了,区广武手下几万人马虽然是残兵败将,但是狗急跳墙,战斗力也不可小觑,把北泰打烂了咱们没法向大帅交代,所以我想来个关门打狗,擒贼擒王,还需陈总队长打个电话,把区广武引来。”   陈寿道:“没问题。”   城外国军阵地,区广武接到市政厅打来的电话,陈寿请他到城里商议如何接管事宜,部下都劝区司令不要以身犯险,可他却骄狂道:“老子就是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交警总队敢动我,就是把陈子锟往死路上推。”   不过他还是留了个心眼,没有乘坐专车,而是跟卫队挤在后面的中吉普上,带着一个团的人马开向北泰,车队在平等大道上疾驰,忽然两侧屋顶上扔出许多黑点,定睛一看原来是手榴弹。   区广武遭遇截击,开道的吉普车被炸翻,车上的四个士兵当即身死,专车被手榴弹炸的侧翻倒在路边,当即遭到大口径机关枪的攒射,密集的子弹打得汽车满身都是窟窿,车里的人根本没机会爬出来。   路两侧全是火力点,机关枪打得密不透风,区广武大喝:“退,快退!”中吉普迅速倒车,卫兵们拼死还击,死伤惨重,幸亏交警们误认为区广武已死,所以没有穷追猛打,放了他们一条生路。   至于那一团人马,倒是识相的很,枪一响就高举双手投降了。   区广武狼狈逃窜,一口气跑出几里路去,终于暂告安全,他抹一把臭汗道:“好险啊,差点栽了,陈子锟他这是自寻死路。”   手下道:“总司令您是吉人自有天相,若是叛军在这儿摆上一个连的伏兵,咱们今天就回不去。”   话音刚落,一声炮响,三辆谢尔曼坦克从斜刺里杀出,不问青红皂白就是一顿机枪猛扫,区广武所率残兵死伤殆尽,自己也受了轻伤被俘虏。   交警总队乘胜追击,大破江北编练司令部,这些七拼八凑的败兵本来就是惊弓之鸟,遇到强大火力攻击,还以为是解放军杀过来了,一个个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转进如风,交警们兵不血刃就俘虏了两万人,缴了一万多条枪。   一片狼藉的江北编练司令部内,头缠绷带的区广武被压了过来,灰头土脸一身血污,见到交警总队中将领,咬牙切齿道:“你们这些叛徒,绝不会有好下场的。”   陈寿道:“妈的,老子这就枪毙了你。”   区广武道:“杀就杀,老子眨一下眼都是小娘养的,我告诉你们,陈子锟已经被抓,你们敢动我,他就人头落地。”   陈寿哈哈大笑:“雕虫小技还能困的住我们陈大帅,这会身陷囹圄的怕是令兄了。”说着拔出手枪瞄准区广武。   刘骁勇道:“且慢,留他一命,送给解放军也能当个投名状。”   陈寿悻悻道:“区广武,今天便宜了你。”   刘骁勇道:“萧市长,现在该你出马了。”   打扫战场的士兵们慢慢聚拢过来,萧郎登上一张桌子,大声道:“兄弟们,我宣布,通电全国,正式起义!”   全场欢声雷动,不少人举枪朝天射击,表达兴奋心情。   消息传到联合机械公司和炼铁厂,严阵以待的工人们欢呼雀跃,地下党员陆二喜拿出秘藏的红旗,将办公大楼旗杆上的青天白日旗换了下来。   红旗在北泰上空猎猎飘扬。   一时间,全厂静了下来,工人们不约而同的摘下帽子,心潮澎湃,热泪盈眶,终于要解放了。   ……   省城,秘密关押陈子锟的小洋楼外,一辆吉普车疾驰而至,刘峙下车,快步进门,陈子锟正在客厅里翘着二郎腿和软禁他的军官们谈天说地呢。   刘峙上前:“陈老弟,惭愧惭愧。”   陈子锟一点不惊讶,从容笑道:“好说好说。”   两人落座,陈子锟开始劝说刘峙:“老兄你这又是何苦,弟兄们从徐蚌战场上好不容易保住一条命,再上战场是大家都不乐意的事情,当初咱们打仗是为了博一个封妻荫子,后来打仗是为了不当亡国奴,现在呢,图的什么?蒋家这半壁江山眼见是守不住了,兄弟我为了江东三千万父老改旗易帜,也是迫不得已,老兄又为了什么呢??葬送了兄弟们的性命不说,事还办不成,何苦来哉。”   刘峙道:“你说的也有道理,这样吧,你要投共,我不拦你,但不能在江东起事,不然难免刀兵相见。”   陈子锟道:“江东是我的发迹之地,我自然是要带着他们一道起义的,刘老兄,不如你跟我联名通电吧。”   刘峙摇头:“我已经多次对不起总统了,再阵前起义,哪有颜面见人,此事万万不可。”   陈子锟道:“那也成,我奉送一些盘缠,刘老兄去香港吧。”   刘峙却道:“老弟,我再不济,手上还有几万残兵,踏平省城绰绰有余,我已经答应放你走了,你就不能体谅体谅我,别逼我。”   气氛有些紧张,刘峙的副官手按配枪,紧盯着陈子锟。   陈子锟轻笑:“老刘,你以为手底下几万土鸡瓦狗就能成事?我不走,只是给你面子,就凭这区区几个兵还困不住我。”   副官拔枪在手,还没拉动枪栓,陈子锟脚尖一勾,手枪就到了自己手上。   刘峙脸色发白,退后两步:“老弟别冲动。”   陈子锟道:“没别的意思,好久没练枪了,在老兄面前献个丑。”   一侧身,枪口对着外面大数,枪响叶落,弹无虚发。   副官惊呆了:“百步穿杨!”   陈子锟打完了子弹,将枪还给副官,微微一笑:“小意思。”   一群卫兵冲了进来,刘峙脸色一沉:“慌什么,练枪而已。”   卫兵道:“咱们被包围了。”   刘峙大惊:“老弟,你还另有伏兵啊。”   陈子锟道:“谁不留点后手啊,江东军官学校的三千学兵旅精锐,就是我的杀手锏。”   见刘峙还有迟疑,他又道:“还有警察厅一万余名武装警察,水警总队和航空队,税警团,这些人可都是本乡本土的兵,为保家乡不惜流血牺牲,不是老兄你的客军可以比的。”   刘峙好歹也是一员上将,行伍之事清楚的很,从账面上看自己占着优势,但都是毫无斗志的败兵,真打起来胜算没多少,这事儿自己真是被区广延利用了。   “罢了,我走便是。”刘峙瘫坐在椅子上,再无精气神。   ……   区公馆,收音机里传来北泰广播电台对全国人民的公开播音,江北军民起义,并且全歼国民党江北编练司令部四万大军,俘虏区广武以下军官数十人。   区广延大惊,立刻挂电话给刘峙商量对策,可是电话已经打不通了,匆忙穿衣戴帽出门,整条街都戒严了,武装警察开进区公馆,逮捕了区广延。   “我是省主席,你们不能抓我!”区广延气急败坏的大喊。   “江东已经起义,你是战犯!”警察给他扣上了手铐。   区广延明白大势已去,他只是想不明白,谋划的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功亏一篑了。   “刘峙这头蠢猪误我啊。”区广延很快就明白过来,肯定是合作者出了问题。   省政府,省党部,驻江东的特务机关,统统被扫荡,陈子锟成立临时军政委员会,自任江东临委会主席,宣布起义,投向光明。   刘峙的残兵败将不战而退。   黄佩芬和孩子们被夏小青送回来,陈子锟没有食言,奉送二百两黄金给刘峙,送他们一家去了香港。   ……   浙江奉化,蒋介石得知江东叛变,大为震怒,怒斥刘峙是蠢材,陈子锟是白眼狼。   “父亲,江东一失,长江天险的腰眼上就出现一个漏洞,得赶紧想办法才是。”蒋经国道。   “传我的命令,让汤恩伯带兵平叛,让空军出动,轰炸北泰铁桥,还有,陈子锟的家人绝不许放走一个!”   “是!”   国军迅速出动,三个精锐摩托化师在汤恩伯的率领下逼近省城,空军轰炸机连续出动,用重磅炸弹炸毁了北泰铁路桥的桥墩,南北交通中断。   大战在即。   第八十六章 不打内战   省城进入紧急状态,陈子锟扩军备战,征募退伍军人,以军官学校学生为骨干,迅速组建新江东军,城市里开始修建街垒,堆积路障,淮江航道也布了水雷,枫林路官邸屋顶上,架设了高射机关枪。   英国驻江东领事约翰·沃克先生紧急求见陈子锟,当年的南京总领馆二等秘书现在已经是堂堂的领事了,陈子锟在官邸会客室接见了他。   沃克注意到,陈子锟和他的士兵们已经摘掉了青天白日徽和任何与国民党有关的标记,穿着没有军衔的美式军服,显得极其怪异。   “陈将军,我请求你保护在江东的英国侨民以及财产安全。”沃克先生开门见山,提出要求。   陈子锟满口答应:“我部绝不扰民,这个你尽可放心。”   沃克道:“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当然不担心您的军队骚扰外国侨民,我担心的是几个月后解放军的到来,要知道,在没有文化的士兵眼中,英美白人就是资本主义,就是资产阶级,就是敌人。”   陈子锟道:“既然不放心,为何不直接撤离,南京的外交人员都撤往广州了,也不差你们这些人。”   沃克道:“撤离与否,全凭侨民自愿,领事馆不会干涉,但我会留到最后。”   静了一会,陈子锟觉得需要重新审视这位外交官:“沃克先生,为什么你要留下?”   “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我相信即便是一个崭新的共产党中国,也需要和世界,和英国打交道。”沃克说这话的时候非常镇定。   “祝你好运。”陈子锟向他伸出了手。   “也祝你好运,实际上你比我更需要运气。”沃克领事和陈子锟握了握手。   ……   上海,陈公馆,傍晚时分迎来一位熟悉的客人,正是此前来给嫣儿做媒的唐嫣,看到众人不友善的目光,她和煦的笑笑:“别这么看我,我是来帮你们的。”   姚依蕾道:“谁派你来的?”   唐嫣道:“这个并不重要,陈子锟已经发动起义,现在蒋介石要把你们押往台湾,如果真去了台湾,亲人再想团聚可就难了。”   鉴冰道:“那你打算怎么帮我们,我们为什么信你?”   唐嫣道:“我的计划是偷梁换柱,送你们去香港,至于相不相信,那是你们的事情,我既然能站在这里,本身就可以说明问题。”   姚依蕾和鉴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道:“我们要商量一下。”   “请便,但最好不超过十分钟。”唐嫣看了看手表。   姚依蕾和鉴冰两个人都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这点问题自然想的清楚,她俩只是讨厌唐嫣的为人而已,觉得这个女人不可靠,关键时刻陈嫣发话:“妈咪,二娘,不能犹豫了,千钧一发啊。”   姚依蕾道:“好吧,咱们就信她一次。”   也不用收拾行李,一家人从后门出去,上了两辆汽车,直奔码头而去,那些公馆周围转悠的特务早已不知去向。   “唐记者,你真是神通广大。”鉴冰酸溜溜说道。   唐嫣微微一笑:“树倒猢狲散,这帮特务不也得给自己留条后路。”   码头上影影绰绰停着一艘货轮,汽车停下,一家人下车,唐嫣道:“这条船是去香港的,你们抵达之后,会有人接应。”   姚依蕾道:“谢谢你。”   唐嫣道:“不用谢我,要感谢就感谢党中央,周副主席,是他亲自做的安排。”   忽然陈南道:“唐阿姨,那我哥哥和舅舅他们怎么办?”   唐嫣迟疑了一下:“林教授现在已经安全了,陈北……我们会有办法的。”   ……   江东沃野上,国民党军五路纵队齐头并进,汤恩伯中将带着一群副官参谋站在小山坡上,用望远镜眺望远方。   “汤司令,再有八十公里就是省城了,叛军并未布置防御阵地,看来是要打巷战。”一个参谋说道。   另一个参谋道:“陈子锟善守城,北泰防御战耗掉日军一个精锐旅团,这一仗怕是不好打。”   汤恩伯冷哼一声:“此一时彼一时,我倒想看看,陈子锟拿什么和我巷战。”   大军加快了行进速度,一架飞机在空中盘旋,是蒋介石亲临前线指挥,通讯官捧着无线电过来,汤恩伯拿着话筒向飞机上的蒋介石做了保证:“校长请放心,卑职一定取陈子锟的人头来见。”   挂了无线电,汤恩伯意气风发,道:“传令下去,急行军,我要在省城吃明天的早饭。”   傍晚的省城,战备工作还在继续,郊外机场上,陈子锟把林文静和刘婷以及小女儿送上了去江北的飞机。   “你真要与城共存亡么?”林文静忧心忡忡。   陈子锟拍拍她的手:“那只是宣传策略,威慑一下汤恩伯,这是内战,打来打去死的都是中国人,我起义就是为了少死几个人,怎会血战到底。”   林文静松了一口气:“那你千万小心,我和女儿等你回来。”说着进了机舱,留下刘婷和他说话。   机场上风很大,刘婷的头发吹散,青丝中竟有些白发了,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帮陈子锟整理一下衣服,道一声珍重。   飞机在夜色中起飞,陈子锟挥手道别,坐在吉普车上静静点了一支烟,远处炮声隐约可闻,是国民党军的先头部队在进行火力准备。   驱车赶回枫林路官邸,共产党江东省委社会部负责人郑泽如已经等在这里,和他一起的竟然是党通局的特务徐庭戈。   “徐庭戈同志早就秘密加入了我们,在隐蔽战线上工作。”郑泽如做了介绍。   陈子锟点点头:“甚好,我们也是老相识了。”   闲话少说,进入正题,郑泽如带来情报,国民党军的火力配置,番号部别,一应俱全,陈子锟不禁叹为观止:“贵党的情报工作真是做到家了。”   郑泽如自信的一笑:“南京国防部的战略部署,还没发到下面部队,就先到了西柏坡,对了,陈将军准备怎么坚守省城?我倒是有几个不成熟的提议。”   陈子锟打断他说:“我没打算坚守省城,这里没有工业设施,只是一座城市而已,打成尸山血海没意义。”   郑泽如一怔,随即道:“也不能说没意义,政治意义还是很重大的。”   陈子锟道:“政治意义,那不就是和没有一样么,我关心的是部下的生命,市民的安危,这些才是实在的。”   郑泽如想了一下道:“好吧,我们尊重您的选择。”   当夜,陈子锟率军撤出省城。   汤恩伯军推进到省城边缘,却不敢继续前行,陈子锟的威名远播,他们生怕中了埋伏,就这样一直等到天亮,才在汤恩伯的督促下开进省城,占领了省府大楼和电台。   汤恩伯立即向南京发电报,声称经过浴血奋战,国军成功平叛,堵上了江防前线的漏洞,只要稍待时日,就能生擒叛将陈子锟。   但这则捷报丝毫也不能给南京方面带来任何喜悦,解放军百万大军压在从湖北到江苏的长江北线,秣马厉兵,收集船只,准备发动一场声势浩大的渡江战役,国军的压力骤增,哪还有精力去剿灭陈子锟的叛军。   再者说,陈子锟是打游击出身,滑的很,日本人的扫荡都能应付,还怕汤恩伯的围剿么。   陈家人离奇的从保密局特工眼皮底下消失,但此时蒋介石已经顾不上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了,他要考虑的是怎么守住半壁江山。   南京空军基地,陈北刚执行完飞行任务,就被宪兵逮捕,移交给保密局特工人员审查,在一间密闭的房子里,一百瓦的台灯照着脸,特务质问他有没有叛变行动,陈北矢口否认。   “不要以为我们不敢动你。”特务阴恻恻说道,“当初你的威风哪去了,再牛逼一个我瞧瞧啊。”   陈北傲然道:“有本事你放开我,咱俩单挑。”   特务一巴掌抽过去,震得手疼,陈北嘴角也流血了。   “告诉你,你爹背叛党国,就是诛九族的死罪,父债子偿,就算你没参与,也逃不了一死,给我打!”特务头子一声令下,陈北在吊起来用皮鞭猛抽,竹签子火筷子老虎凳辣椒水轮番的上。   折腾了半宿,特务们累得气喘吁吁,陈北依然硬挺:“就这点手段,爷爷还没尝够呢,再来!”   特务们耳语几句,为首一人道:“行,算你狠,今天先到这儿。”   次日清晨,地牢的铁门打开,一缕阳光射入,遍体鳞伤的陈北艰难的睁开眼,看到两个穿宪兵制服的人下来,将自己架了起来,铁镣在地上拖行,哗啦啦的响着,不大工夫来到监狱内部刑场,高墙电网,地上隐隐血迹。   “陈北,再问你一遍,有没有参与叛变?”一个高高在上的声音响起。   陈北道:“我爹是我爹,我是我,我要是参与了,你们还能抓着我?真是愚蠢!”   特务上前拿出黑布头套要往他头上罩,被陈北拒绝,于是帮他扎紧了裤腿,说是枪毙之后人会大小便失禁,弄脏了地面不好看。   陈北点点头:“有劳了。”   身后响起口令声:“预备……”   陈北闭上了眼睛。   枪声响起,销烟弥漫,陈北却没有倒下,宪兵过来解开了他的镣铐,一个中山装打扮的中年人道:“经国先生有令,法外开恩,予以特赦。”   第八十七章 会师   陈北被无罪释放了,但他一点也不领蒋经国的情,因为他认为自己根本就没罪,父亲是父亲,自己是自己,都快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了,还搞株连那一套落后的东西,没意思。   蒋经国约见了陈北,谆谆教诲,给他讲了明末郑芝龙父子的故事,郑芝龙降清做了汉奸却被清廷满门抄斩于北京菜市口,郑成功坚持抗清,收复台湾,成了民族英雄。   随即陈北晋升了一级军衔,从空军少校升为中校,调往台湾某基地履新,他知道,此去台湾,便再也见不到父亲母亲弟弟妹妹了。   ……   解放军席卷江北,南泰县也在过兵,第二野战军的部队浩浩荡荡从西边开过来,途经县城稍事休整,县委一干人忙着接待,烧开水,做干粮,组织支前民夫队。   县城中的大戏台附近,围满了士兵,喝水抽烟,聊天扯谈,乱哄哄一片,地方上的民兵凑在一旁,羡慕的看着野战军们手上的家伙。   程栓柱也在这群民兵中,打败日本后他本已解甲归田,可是国民党反动派搜刮地方,无恶不作,他又重新拿起武器,跟着共产党游击队打国民党。   二野的武器确实不错,日本铁帽子,三八枪,轻重机枪的配比也可以,但比起当年的抗日救国军还差点意思,所以程栓柱不像其他民兵那样眼馋。   一个大头兵摆弄着手中簇新的步枪,斜眼瞥着这帮土鳖民兵,卖弄道:“知道这是什么枪?”   民兵们玩过老套筒、三八大盖,却没见过这种步枪,一个个脑袋晃得如同拨浪鼓。   程栓柱头也不转,自顾自说道:“美国造大八粒半自动,一杆枪能压小鬼子一个班,早年用过,好是好,就是子弹不好踅摸。”   大头兵眼睛一亮:“行啊小子,有点见识。”   年轻的民兵们叽叽喳喳:“那是,俺们拴柱哥是抗日的老战士了,枪法在俺们县里他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一听这话,大兵们来了兴趣,野战军的兵都是精兵,最重视射击,一个班长模样的汉子打量程栓柱两眼,提出要和他比试比试。   程栓柱不愿意比,确切的说,是不屑比试,他能看得出来,这些兵至多能算精确射手,距离神枪手还差的远呢。   他不愿意比,大兵们反而来了劲,民兵们也怂恿他比一比,长长气势,可程栓柱大马金刀的坐着,任凭他们唾沫说干也不愿意比。   “不敢比,你就是个孬种。”一个大兵故意激他。   程栓柱眼睛都不眨:“随你怎么说,俺就是不比。”   正吵吵着,一位解放军的首长骑马路过,见这边热闹,下马走来,随手将缰绳拴在一块石碑上,那座石碑上面写着:赵子铭烈士殉难处。   首长穿着日本黄皮鞋,鞋带松了,踩在石碑上系鞋带,看见上面的字不禁奇道:“这人谁呀?咋没听过。”   县里的陪同干部道:“是以前江北抗日救国军的一个什么司令。”   首长哦了一声,道:“原来是个土匪啊。”   也就没再多说什么,走过来笑呵呵问道:“同志们,聊什么呢这么起劲?”   一个老兵道:“李团长,地方上的民兵同志自称枪法如神,俺们想和他比比哩。”   李团长道:“比枪法,好啊。”   老兵道:“人家不愿意啊。”   李团长道:“地方上的同志是怕枪响了扰民,没关系,我给你们做主,可以放两枪,热闹热闹。”   这回程栓柱没有推让,站出来说:“比就比,不过没有彩头就没意思了。”   李团长道:“你要是赢了,我就招你当野战军,渡江打反动派去。”   民兵们顿时兴奋的不行,当野战军的战士可比乡下民兵威风多了,将来指不定多大出息呢。   可是程栓柱却很冷静,只说了一个字:“中。”   团里推选一个老兵,用一杆崭新的三八枪打电线杆上的瓷壶,立姿无依托射击,一枪命中,确实枪法了得。   老兵打完,得意的看着程栓柱。   程栓柱端起步枪,看了看电线杆上另一个瓷壶,看似随意的一抬枪口,瞄都没瞄,枪响之后,电线断了。   “好枪法!”李团长带头鼓掌,“民兵里也藏龙卧虎啊,小同志你枪法这么好,干脆跟我当个警卫员吧。”   程栓柱道:“警卫员?俺不干。”   民兵们都急的要死,恨不得替他答应,打着灯笼找不来的机会啊,怎么说不要就不要,程栓柱真是个憨货。   李团长很纳闷,眯起眼睛道:“小同志,你为什么不愿意给我当警卫员,是舍不得家里的老婆,还是怕累怕苦啊?”   程栓柱摇头:“都不是。”   李团长道:“那我倒要问问了,到底为的啥?”   程栓柱注视着李团长的双眼,一字一顿道:“因为,你不趁。”   李团长差点呆住,战士们也都傻眼了,这个民兵疯了吧,怎么突然就骂人了。   程栓柱继续道:“俺是赵子铭赵司令的警卫员,你这样的给赵司令提鞋都不配,怎么能让俺当警卫员。”   原来如此,李团长回头看了看那个“土匪”的墓碑,再看看程栓柱,阴沉着脸点点头。   县委的同志没料到突然有此变故,急的话都说的不利索了:“李团长,不是,不是那个意思,我说,程栓柱他这个人脑子有毛病的。”   民兵们也噤若寒蝉,心说这回程栓柱可倒了霉了。   程栓柱却一脸的不在乎。   忽然李团长哈哈大笑起来:“有种,是个爷们,我喜欢!”   他返身回去,来到赵子铭遇难处的石碑前,解下缰绳,手一招:“拿酒来。”   通讯员解下军用水壶递过,李团长打开瓶塞,在石碑前洒了三道,酒香四溢。   “赵司令,以前俺不认识你,得罪了,你有这样的警卫员,那你肯定也是个汉子,爷们,这酒就当俺赔罪了。”   众人都吁了一口气,李团长也是个真性情的好汉啊。   李团长从部下手中拿了一支崭新的三八大盖,连同子弹带一起递给程栓柱:“既然你不愿意参军,就好好当民兵吧,这支枪是我给你的礼物。”   程栓柱也不矫情,接了枪,道一声谢,不卑不亢。   县委干部灵机一动,上前对李团长说:“李团长缺警卫员,我们县委有个通讯员,小伙子机灵的很,还有点文化,不如给您当个警卫员。”   李团长略一皱眉,考虑到在渡江战役中还需要地方的大力援助,便道:“好吧。”   县委干部大喜,朝远处招呼:“小关,关山海,快过来。”   ……   北泰城外,源源不断的解放军如同铁流般涌来,第二野战军江北独立纵队在武长青和叶雪峰的率领下与起义的交警总队会师了。   刘骁勇代表江东交警向江纵的首长敬礼,叶雪峰还礼后和他热情握手:“欢迎归队,刘骁勇同志。”   “上级对于江东交警如何改编的问题,有什么结论?”刘骁勇迫不及待的提出这个问题,这是陈寿盖龙泉他们最关心的事情。   叶雪峰道:“原则上不打乱,不混编,组成新的江东省军区,可以让陈子锟将军,或者别的人来做这个司令,我们最多派一些政工干部。”   刘骁勇喜道:“这样的话太好了,大家就不用担心了。”   叶雪峰道:“我们共产党人最讲义气,他们对得起我们,我们也绝不会让他们失望,好了,咱们谈一谈怎么抢修铁桥,尽快渡江的事情吧。”   共产党人果然说话算数,没有吞并江东交警三个精锐总队,只是授予他们江北军分区独立师的番号,建制是压缩了一下,但也能接受,刘骁勇担任了独立师的副师长,兼第一团团长,算是委以重任。   北泰解放,市民们欢聚街头,敲锣打鼓欢迎解放军入城,按中原局上级首长指示,北泰市政当局,警察系统一切留用,依然是原班人马。   叶雪峰来到江北联合机械公司和炼铁厂视察,所有生产设备完好无损,工人干劲十足,原材料也很充裕,他满意的说:“你们为国家保留了一笔财富,这个功劳是要记在史册上的。”   陪同视察的代市长萧郎忧心忡忡道:“大军什么时候发起渡江战役啊,陈将军现在江南打游击,被国民党重兵围剿,形势严峻啊。”   叶雪峰爽朗大笑:“萧市长,你怎么比我还急,渡江战役要看党中央的决策和兄弟部队的协调配合,百万人马横渡长江,历史上也是罕见的,怎能仓促而行,至于陈将军的安危,完全不用担心,我军在江南有游击队活动,他们会施以援手的。”   萧郎道:“那我就放心了。”   忽然一个工作人员气喘吁吁跑来:“萧市长,不好了,部队在砍树。”   萧郎道:“慌什么,砍树怎么了。”   工作人员道:“他们砍的是江滩上的香樟树,说要造木船渡江。”   萧郎明白了,道:“叶政委,江滩上的树木是防洪用的,已经生长了二十余年,每年夏天市民乘凉都到这儿去,如果部队需要木材的话,我建议砍伐云山上的树木。”   叶雪峰眉宇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快,旋即笑道:“好吧,我立刻下令让他们停止砍伐。”   第八十八章 百万雄师过大江   大概意识到了什么,萧郎解释道:“渡江的话,临时打造木筏也来不及,还是尽快修复铁桥为主,只要铁路桥通了,兵员和重装备都可以在第一时间运到南岸。”   叶雪峰道:“萧市长所言甚是,咱们不能停留在古代的技术水准上,走,去江边看看战士们的练兵情况,你也给我们多提提宝贵意见。”   萧郎陪叶雪峰来到淮江岸边,荒滩沙地上,数百战士正在练习凫水,他们趴在沙地上划动手脚,像模像样的,不禁哑然失笑:“这样学游泳有用么?”   叶雪峰道:“我们的战士大多是山区人,不习水性,这也是土法上马临时抱佛脚,只要能做到落水淹不死就成。”   萧郎笑道:“如果一个土办法有用,那就不是一个土办法,不过还是要下水才行,岸上干划找不到感觉的。”   叶雪峰一指远处江里:“那不是么。”   几条舢板在水面划行,后面跟着十几个战士抱着木板扑腾着,水花四溅,前进速度极慢。   萧郎不禁感慨,解放军虽然战斗力很强,但技术兵器实在太少,没有空军,没有军舰,想横渡长江怕是不容易啊。   忽然天边有引擎声传来,负责防空的战士鸣枪示警,江滩上演练的士兵迅速撤离,并且架起机关枪对空警戒,不大工夫,两架涂着青天白日的国民党空军轻型轰炸机飞来,不顾地面防空火力的射击,径直扑向淮江铁桥,俯冲投下四枚炸弹。   叶雪峰望着扬长而去的飞机,拳头握紧恨恨道:“早晚有一天,我们也会有自己的空军。”   萧郎忧虑道:“国军日夜轰炸大桥,想修好怕是不容易,不过我倒有另一个办法,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叶雪峰眼睛一亮:“怎么讲?”   萧郎道:“表面上继续抢修桥梁吸引敌人注意,暗地里利用联合机械公司的设备,制造浮箱连城浮桥,供大军渡江所用。”   叶雪峰大喜:“好!萧市长,你为解放全中国立了一大功啊。”   说干就干,萧郎立刻安排生产,炼铁厂、机械厂的技术员们连夜设计,工人们加班加点生产,用铁板焊接浮箱作为浮桥的重要组成部分,时间有限,全部采用钢铁浮箱也不现实,还需征用船只架筑造浮桥。   对于渡江作战,每个人都信心百倍,南岸的国民党军防御阵地图纸已经完全掌握,每一个碉堡的位置,每一道铁丝网的高度和距离,每一门炮,每一个火力点,全部情报都被解放军掌握。   虽然江中还时有国民党海军的炮艇游弋,空中还时有飞机轰炸扫射,但用不了多久,解放军就会饮马长江,直捣黄龙。   江南的起义部队远离城市,扎根农村,等待时机,配合解放军发动渡江战役,江东防线上的国军有不少是江东官校毕业的,算得上陈子锟的学生,大厦将倾,每个人都在找后路,陈子锟对症下药,写了几封亲笔信,挑选精干人员送去,劝说他们临阵起义。   陈家的家眷已经安全抵达香港,消息通过华东局社会部的渠道送到陈子锟这里,唯一遗憾的是,陈北被调往台湾,以后怕是再想见面就难了。   陈子锟叹气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小北怎么走,就看他自己了。”   ……   南京政府的代总统李宗仁还在进行和平努力,国民党和谈代表团飞赴北平,但双方分歧甚大,根本谈不拢。   李宗仁希望隔江分治,中共坚持解放全国,南京政府一切武装力量必须改编为解放军,各地方政府由中共接收,限定四月二十日签字。   南京政府拒绝接受这个条件,武汉白崇禧更是大力反对,于是和谈搁浅。   四月二十一日,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毛泽东,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司令朱德下达渡江命令,第二野战军、第三野战军百万大军横渡长江,向国民党反动派发起雷霆一击。   凌晨时分,三颗红色信号弹升上天空,淮江北岸,江纵三万大军分乘千条货船、渔船、舢板强行渡江,下游三十里处,一座钢铁浮桥迅速搭乘,江北独立师在炮火掩护下渡江。   解放军万炮齐发,数不清的炮弹飞向对岸,整个夜空都被映红了,炮声隆隆,彻夜不息。   茫茫江面上,千舟竞发,渡轮上摆着小山炮,渔船头架着机关枪,边前进边开火,对岸的炮弹落在水面上,击起一道道水柱,船上的战士被淋得湿透,更加奋力划桨。   有些舢板被大浪掀翻,战士们穿着救生衣,抱着木板继续向南游,就是死,也要死在南岸!   刘骁勇副师长率领独立师承担下游突击任务,江纵首长将便利条件让给了独立师,这让他非常感动,国民党军中常见的贪生怕死,互相倾轧,见死不救在解放军里是完全不可想象的。   部队迅速渡江,刘骁勇第一个跨上南岸土地,这里是敌人防御的薄弱地带,只有零散一些碉堡和战壕,机关枪声也不密集。   刘骁勇高呼一声:“同志们,为了新中国,冲啊!”   独立师的战士们排山倒海一般冲锋陷阵,遇到铁丝网就直接用身体压过去,让后面的战友通过。   南岸的抵抗微乎其微,简直可以忽略不计,解放军所到之处,国军高举白旗投降,攻势如同摧枯拉朽,势不可挡。   无数美元建造起来的钢筋混凝土工事、铁丝网堑壕碉堡群,丝毫也没派上用场,甚至有不少部队临阵倒戈,阵前起义。   渡江部队抵达省城的时候,国民党守军已经望风而逃,整座城市不设防,武长青和叶雪峰商议之后,决定连夜入城,维持治安,按照中原局领导的指示,立刻请陈子锟来主持江东局面。   此刻陈子锟正率部赶来,他在次日清晨入城,看到路旁躺满了解放军战士,春天的早晨还有些寒冷,这些年轻的士兵就和衣躺在屋檐下,睡的正酣,整条街寂静无比。   “大军进城,秋毫无犯,竟有当年岳家军的风范。”陈子锟对前来迎接自己的叶雪峰道。   “陈将军过奖了,这是人民军队的传统。”叶雪峰笑道。   来到枫林路官邸,这里已经遭遇过国民党溃兵的洗劫,昂贵的檀木家具丢失不少,地毯也被割开抢走,窗户玻璃被打碎,卧室里的衣服被褥丢失许多,书房里的书籍倒是一本没少。   虽然只离开了短短两个月,就像分别了数年之久一样,陈子锟从地上捡起一本书放回原位,忽然电话铃急促响了起来,他下意识的想去接,叶雪峰却抢先拿起了话筒。   “喂,对,我是叶雪峰,什么,外事问题,好,我马上去。”   放下电话,叶雪峰说道:“陈将军,我们的战士抓了几个外国特务,咱们去看一下吧。”   陈子锟自然同意,他们乘坐汽车途经省府大楼,远远看见大楼天台上站满了穿黄军装的解放军,挥舞着红旗,一轮红日从背后升起,更显得战士们朝气蓬勃。   汽车停在英国领事馆门口,这里已经被解放军占领,上了楼,沃克领事和几个华裔工作人员抱着头蹲在地上,一个年轻的解放军战士手持英国造斯登冲锋枪看守着他们。   陈子锟道:“这是怎么回事?”   陪同的解放军排长解释说,他们沿大街搜索前进的时候发现楼上有人拍照,于是上去查问,看到是一个高鼻凹眼的外国人,就起了警惕性,一搜身还发现有枪支,于是将其扣押,此人狡辩称是外交人员,干部战士分不清真假,于是上报首长。   “这位是英国领事沃克先生,是我的朋友,不用这么对待他。”陈子锟道。   小战士才不买他的账,纹丝不动。   叶雪峰一挥手:“放了。”   小战士这才收起枪,板着脸走了。   沃克从地上站起来,伸展一下蹲麻的腿,道:“谢谢,我是英国外交官约翰沃克。”说着向叶雪峰伸出手。   叶雪峰打量一下他,并不握手,义正言辞道:“在我解放大军强渡长江之际,英国军舰紫石英号悍然炮击我军,企图阻挠我军行动,在此我向贵国、贵军提出最强烈抗议,我正告你,中国不欢迎你们这些侵略者。”   沃克有些尴尬,耸耸肩收回手,转向陈子锟:“陈将军,看来我是不受欢迎的人。”   陈子锟打圆场道:“不如让他留下,也多了一条对外联系的渠道。”   叶雪峰道:“真正的国际友人我们当然欢迎,可是别有用心的帝国主义特务还是尽快礼送出境,沃克先生,我限定你24小时内离开江东。”   沃克只好一摊手:“好吧,看来我违反外交部的命令确实是个错误。”   从领事馆出来,叶雪峰依旧谈笑风生,但陈子锟却有些失落,他感到江东的天已经变了。   叶雪峰诚恳的说道:“陈将军,外交层面的事务由中央负责,擅自接洽未免有越俎代庖之意,再说您现在的身份比较敏感,还是低调一些更好,这话本来我不该说的,但咱们也是多年老交情了,希望将军理解。”   陈子锟道:“我有这个心理准备。”   第八十九章 盘肠大战   江东解放后,陈子锟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请辞所有职务,不出三日,北平党中央复电,不接受他的辞呈,委任陈子锟为江东军政委员会主席,江东省军区司令员。   一干原本忧心忡忡忐忑不安的老部下都定了心,共产党果然义薄云天,陈子锟可以继续做他的江东王,这些老兄弟也能安享晚年了。   武长青和叶雪峰率领部队继续南下,兵锋所指正是汤恩伯固守的大上海,上海外围遍布钢筋混凝土工事,又有工业后盾和海运支援,国民党叫嚣可以固守十年,这一场攻坚战定然血腥无比。   但这些都不是陈子锟等人需要关心的了,经历多年战乱,民间元气大伤,如今改朝换代的大事已经完成,到了休养生息的时候了。   省城成立军管会维持秩序,曾蛟被留任,担任军管会副主任,另成立公安局,首任局长竟然是徐庭戈。   香港发来电报,陈家亲眷安然无恙,正准备搭机返回江东。   陈子锟心里一块石头落地,除了长子陈北,全家都算在这场风云变革中保全了。   ……   五月,湖北汉口解放军第四野战军某炮兵阵地,战士们正忙碌着搬运炮弹箱子,大栓没别的本事,就是力气大,别人搬两趟的活儿,他一趟就成,速度还比别人快,赤日炎炎,军装被汗水浸透,他索性赤膊上阵,甩开膀子猛干。   “小北平,累不?”老班长叼着烟袋锅子,笑嘻嘻的问道。   “不累。”大栓乐呵呵的回答,他是连里唯一的城市兵,按说和这些吃大茬子粥长大的关外汉子尿不到一个壶里去,但自小吃苦受累的薛大栓丝毫没有城市人的油滑和娇气,很快就融入到团体里去了。   部队上伙食虽然不够好,但是管够,吃了两个月军粮,大栓觉得体格都比以前好了,心情更好,整日唱歌行军,擦拭大炮,还能听文工团的女战士说快板,每天都跟过年似的。   大炮就位以后,炮击开始,一枚枚炮弹飞向长江对岸的武昌,大栓负责装弹,抱着一枚枚擦得锃亮的炮弹推进炮膛,炮手一拉炮绳,炮弹出膛,震耳欲聋,大栓学着老兵的样子张大嘴巴,防止耳膜受伤。   随着炮击的持续,阵地上硝烟弥漫,耳朵渐渐失灵,全靠手势和旗帜指挥,每发射一轮炮弹,地面就颤抖一阵,就跟地震一般。   忽然,一阵奇怪的啸音传来,经验丰富的老兵们顿时变色,大栓就看到老班长张大嘴对自己喊着什么,然后一阵气浪袭来,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敌人的炮火命中了我军阵地,数门大炮损毁,十几名战士牺牲,受伤者更多,大栓睁开眼睛,耳朵里嗡嗡直响,看什么都是红色的,爬起来一看,肚皮上一个大口子,花花绿绿的肠子淌了出来。   “我要死了……”大栓心里一凉。   自己才二十出头,还没娶媳妇,就要死在遥远的异乡,临死前也见不着爹娘了,可大栓一点也不觉得悲哀,甚至也不觉得疼,他踉跄着站起来,硬生生把肠子塞回肚皮,随手扯了根背包带勒紧了,又去抱了一枚炮弹,跌跌撞撞向大炮走去,使出最后的力气将炮弹填进炮膛。   战友们全都惊呆了,谁也没想到小北平竟然是这样一条不怕死的硬汉,肠子都淌了还照样作战。   “卫生员!”老班长大叫一声冲了上去。   大栓拉动炮绳,大炮被后坐力推动向后剧烈一震,炮弹呼啸而出。   卫生员和战友们冲上来,七手八脚帮大栓包扎伤口,用担架抬了下去。   如今解放军的医疗卫生条件已经远胜从前,伤兵很快得到救治,一个日本籍的军医帮大栓缝合了伤口,告诉战友们,伤员无大碍,只要防止别感染就行。   老班长这才放下心来,叼起烟袋锅子和野战医院的熟人说起大栓的英勇事迹来,正巧军报记者在附近寻找新闻线索,听到他们的对话,顿时耳朵竖了起来,笑眯眯走过来道:“同志,我想采访一下你们可以么?”   薛大栓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汉口的大医院了,洁白的床单,充满消毒水味道的空气,还有来来往往的白衣天使,都让他松了一口气,死不了啦。   一群没有扎武装带的首长在医院领导的陪同下前来视察,挨个病床的问,哪个地方人,哪个部队的,怎么受的伤,轮到大栓的时候,为首那个瘦削白脸浓眉毛的男子忽然笑道:“这不是军报上报道的盘肠大战的英雄炮兵么。”   大栓憨厚的笑笑,不好意思说话。   旁边一个戴眼镜的首长说:“小同志,当时是什么精神在感召着你做出这么英勇的举动?给我们唠唠。”   大栓道:“没想别的,就觉得当一回炮兵没开过炮太不值了,临死前怎么着也得放一炮。”   首长们爽朗大笑起来。   大栓挠着头,不晓得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那个白脸浓眉毛的首长也轻轻笑了笑,说了一个字:“好。”   首长们走了,大栓才问旁边病友:“那是谁啊?”   “林总你都不认识,亏你还是四野的兵。”病友鄙夷道。   “妈呀,是林总司令啊。”大栓长大了嘴,能塞进一个鸡蛋。   过了两日,政治部给大栓颁发了一枚战斗英雄奖章,军报的记者又来给他拍了照,大栓问能不能把奖章和照片给家里寄去,记者满口答应:“你放心好了,咱们的后勤工作绝对到位,你立功受奖的事儿,家里一准知道,指不定门上还挂了大奖状呢。”   大栓成了英雄,可是因为受伤的缘故,滞留在医院不能随军南下,四野已经攻克了武汉重镇,向湖南进军,战友们一个个出了院,眼瞅着只剩下大栓一个了。   他心急火燎,可医生就是不给开出院单,还说你现在出院也来不及,部队一日千里,等你追到湖南,大军指不定就到了海南岛呢,你上哪儿追去。   大栓说那我也得去啊,总不能一辈子住在医院吧。   话虽这么说,他确实没那个魄力去追部队,天下那么大,万一追不到就完了,于是每天帮着医院干杂活,扫地洒水抬担架什么的。   一个叫愈雯的小护士喜欢上了大栓,两人从眉来眼去到互赠礼物,后来还一起逛江汉路,大栓用津贴给愈雯买了笔记本和钢笔,愈雯送给大栓一块绣了名字的手帕。   盛夏时节,汉口江滩上草木茂盛,野花遍地,大栓和愈雯在这里私定了终身。   大栓写了一封信回家,信里还附带一张他和愈雯的军装合影。   解放军的军事邮政系统效率很高,信件经平汉铁路送到千里以外的北平城,邮递员蹬着脚踏车来到宣武门内头发胡同,解放了,北平城内面貌大变,臭水沟被填平,道路重修,人民政府掏钱帮困难户修缮了房屋,宝庆家是军属,享受特殊照顾,区里来人用白粉刷了墙,铺了新瓦片,还给宝庆安排了工作,在区运输公司当班长。   薛家大门重新刷了一层油漆,门上钉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军属家庭四个字,还挂着一朵大红花。   “宝庆家的,你家的信。”邮递员是老熟人了,在门口就喊上了。   杏儿赶紧出门,两手才围裙上擦了两下,诚惶诚恐接了信,问道:“是哪儿寄来的?”   邮递员道:“盖着军邮的戳子,是武汉寄来的,大栓写的报喜信,准没错。”   杏儿喜滋滋,前些日子,区里敲锣打鼓来送喜报,说是儿子在战场上立了大功,当了战斗英雄呢,区里奖励了一百斤小米,全家上下都跟着沾光,走哪儿都有面子。   不过听说儿子光荣负伤,当娘的可没偷偷掉泪。   杏儿不识字,不敢拆信,直到宝庆下班回来,才让女儿拆开信来念,二宝念了哥哥的信,全家都高兴起来,双喜临门啊,大栓不但立功受奖,还要娶媳妇呢。   宝庆沉默了半天,说:“娶个汉口姑娘,将来在哪儿过日子,我看不妥。”   ……   医院里人来人往,首长来的尤其多,不是来看病,而是来找女护士谈工作,武汉是大城市,漂亮妹子城里妞可不少,军医院是部队的自留地,那些老革命打了半辈子光棍,忽然见到这么多水灵妹子,就跟孙猴子进了蟠桃园一样,没事也要找个由头来转转。   首长们虽然官大,但是年纪也大,性子粗鲁,不讲卫生,脏话连天,护士们并不喜欢,尤其一个姓王的副军长,跟个土匪似的,人见人怕,护士们听到他的名头就绕着走。   怕什么来什么,王副军长看上了愈雯。   组织上一点不含糊,院党委找愈雯谈话,关切的询问她的个人问题,愈雯说我还年轻,现在不考虑个人问题,还有很多革命工作等着做呢。   党委同志笑眯眯的说:“你有这个想法很好,但也不能光顾着革命,不顾个人问题啊,你看那么多老同志干了一辈子革命,戎马生涯几十年,四五十岁也没成家,现在革命就要成功,新中国就要建立了,他们的生活问题,也是咱们的任务啊。”   愈雯咬着嘴唇不说话。   党委同志说:“王副军长很关心你,说你认真负责,业务过硬,你也知道王副军长这个人脾气很大的,他从没夸过谁,你是第一个,组织上觉得,你和王副军长结成革命伴侣的话,对你个人来说也是学习和进步的机会。”   愈雯面无表情的说:“我心里已经有人了。”   “谁?不管是谁也不行,这是政治任务!”党委同志沉下脸,发了脾气。   愈雯扭头就走,背地里哭的稀里哗啦,大栓知道以后也很无奈,他只是一个大头兵,哪有资本和副军长斗。   愈雯拿出一把手术刀说:“他们再逼我,我就死!”   大栓一咬牙,道:“我去找那个姓王的!”   恰巧王副军长正在医院“疗养”,大栓来到高干病房外,听到里面王副军长正和医院领导谈笑风生,一口北平话倍儿地道。   他鼓起勇气猛然推开门走进去。   里面的人都愣了一下。   王副军长是个粗豪汉子,一身黄军装,胡子拉茬,两眼盯着薛大栓:“你谁啊,进门也不喊报告。”   医院领导有些尴尬,道:“他就是薛大栓。”   王副军长道:“哦,你就是愈雯的对象,那个薛大栓,小子,你挺有种啊,敢和我王栋梁抢媳妇。”   第九十章 阴丹士林蓝依旧   临来之前,薛大栓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就算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护住愈雯,他听说过王副军长的名头,这家伙以前是东北军出身,西安事变后投身革命,打仗十分英勇,人称四野拼命三郎,平时生活作风也十分强悍,是个不肯吃亏的主儿。   大栓拉开衣服,露出两颗木柄手榴弹,这是他从医院保护股办公室里偷的,也是他对阵王副军长的勇气,匹夫之怒,血溅五步,就算是百战悍将也不得不退让。   但是初出茅庐的薛大栓还是低估了王副军长的能耐,战场上人家啥没见过,区区两枚手榴弹算个毛啊。   医院领导先反应过来:“小薛你这是干什么!”   王栋梁哈哈大笑:“有点意思,小子,敢在老子跟前舞刀弄枪,你挺有种啊,咋滴,是不是为了个娘们,打算炸死我这个副军长啊?”   薛大栓略一迟疑,被门口悄悄摸过来的警卫员一个虎扑按在地上,手榴弹的盖子还没拧开就易了手。   医院保卫股的同志闻讯赶到,将薛大栓五花大绑起来。   薛大栓瘫坐地上,面如死灰,他知道一切都完了,开除军籍,移送军事法庭,少不了要吃枪子,这样的死法,比死在前线可差距大了,家里也要跟着遭殃,愈雯也要被连累,这一刻他后悔莫及。   王副军长制止了保卫股的进一步行动,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了两步,忽然问薛大栓:“听口音你是北平人?”   薛大栓没说话。   医院领导看过关于他的报道,替他回答:“是的,薛大栓是北平参军的战士。”   王副军长道:“巧了,我也是北平人,我长辛店的,你哪儿的?”   薛大栓还是不答话,医院领导替他着急,心说人家副军长没责怪你,还给你套老乡,你咋这么不识抬举呢,便踢了薛大栓一脚:“傻了啊你!”   “我家在宣武门内。”大栓不是不识好歹的人,这点意思还能分辨得出,兴许能有转机。   王副军长嘿嘿笑起来:“那地方我熟啊,石驸马大街,头发胡同,整天在那一带转悠来着。”   医院领导道:“王副军长,您以前在北平是做什么的?”   “我呀,拉洋车,拉大粪,都干过,后来跟冯玉祥当兵才离开。”   薛大栓心里一动,他经常听父母聊天提到以前的故人,就有这么一号,是自家车厂的工人,后来跟冯玉祥部队走了,貌似也姓王来着。   想到这里,他斗胆问了一句:“知道紫光车厂不?”   王副军长呵呵一笑:“紫光车厂,四个电石灯,北京城头一号,我能不知道?我就是紫光车厂的车把式,小子,你……你姓什么来着?”   医院领导忙不迭:“他姓薛。”   王副军长一拍大腿:“我操,怪不得有点眼熟,小子,薛宝庆是你啥人?”   大栓道:“是俺爹。”   王副军长乐了:“是宝庆的儿子啊,解开解开,你们绑我大侄儿干啥?”   保卫干事赶紧把绳子解开,王副军长亲自将大栓扶起,按在椅子上,掏出香烟来:“抽烟!”   “不会。”   “当兵哪能不会抽烟,抽!”   “那谁,小李子,让军部食堂准备一桌菜,我和大侄儿喝两盅。”   医院领导松了一口气,问道:“副军长,您看愈雯那事儿?”   王副军长道:“喊上,侄媳妇也一块去,我给他俩做主,今天就完婚。”   领导吓一跳:“这么快?”   “干革命就得抓紧,赶紧结婚赶紧洞房,赶紧生下一代,帝国主义对我们虎视眈眈,可不得抓点紧解决兵员缺乏的问题么。”   “是是是,副军长高瞻远瞩的很。”领导擦了一把汗,心里说这位首长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不过这档子闹心事儿总算是圆满收场了。   薛大栓和愈雯被邀请到军部食堂吃饭,王栋梁副军长作为长辈替他俩做主,登记结婚,立刻就办。   愈雯家里是汉口小商人,市侩家庭,一直反对女儿参加革命,更反对女儿嫁给外地人,不过如今一切由不得他们了,王副军长亲自出马,带了一群政工干部到愈家提亲,威逼利诱什么招都用,小商人很快屈服,接受了这么一个北平女婿。   晚上,汉口璇宫饭店举办一场朴素的婚宴,由于是革命婚姻,饭菜酒水都很简单,宾客也大都是穿军装的,愈家亲戚来了一些,知道新郎的叔叔是副军长,这才转忧为喜,攀上贵亲戚大家都沾光哩。   婚礼过后,薛大栓的工作问题摆上案头,他本是炮纵的兵,可现在炮兵早已南下,一日千里,寻找老部队困难很大,王栋梁说你不如跟我干吧,先当通讯员,再慢慢想办法。   薛大栓有些不乐意,他想的是冲锋陷阵建功立业,不过既然已经结婚,身后有了牵绊,在军部谋个没危险的安稳差使也不错。   愈雯跟了薛大栓,王副军长的生活问题依然没有解决,不过这不是事儿,医院里年轻貌美的小护士多得是,很快院方就安排了一个十七岁的女战士和王栋梁结了婚,照顾他的生活起居。   于是一切就这么定了下来。   ……   解放军摧枯拉朽,横扫江南,中华民国首都南京在渡江战役第三天解放,十万国军溃散。   四月底,山西太原解放,阎锡山逃往台湾,国军七万人被俘。   五月三日,浙江杭州解放,月底,“固若金汤”的远东大都会上海解放,汤恩伯十万大军被歼灭。   北泰是华东重要军工城市,为保证正常生产,萧郎留任市长,慕易辰留任铁厂总经理,北泰各工厂在党委领导下加班加点生产武器弹药,产量和合格率远超以前。   淮江铁桥连夜修复,一车车的军火南下运输,一船船优质电煤运往上海,支援新中国的解放和建设大业。   省城,枫林路官邸,旗杆上一面红旗猎猎飘扬,路口执勤的战士已经换下了深绿色的美式夹克军装,穿上黄色粗布解放军制服,胸口配中国人民解放军胸章,手持卡宾枪,精神抖擞面貌一新。   陈子锟也换了服装,一袭没有任何标识的绿色中山装,办公桌上摆着一份淮江日报,头版是湖南和平解放的消息,长沙绥靖公署主任程潜与国民党军第一兵团司令官陈明仁通电起义。   程潜是同盟会员,国民党高级元老,陆军一级上将,比陈子锟还要资深的大佬,他的归顺意味着国民党的彻底失败,虽然还有西安的胡宗南、甘肃青海宁夏的马家军,云贵两广四川等地,但天下已经归心,国民党时日无多了。   姚依蕾带着陈嫣从香港回到了省城,夏小青刘婷林文静带着陈姣从北泰回来,一家人基本团聚,鉴冰不放心陈家在上海的产业,陈南要继续学业,先去了上海料理事务,只有陈北,远隔重洋身在台湾。   省城经济秩序得到恢复,共产党实行供给制,吃公家饭的每月都发粮食。货币使用人民币,物价稳定,百姓生活虽然还很苦,但总归比以前好多了。   陈子锟身为江东军政委员会主席,依然是货真价实的江东王,八月下旬,一封来自北平的电报,邀约他赴平参加全国政协第一届会议。   政治协商会议就是议会,联合政府的重要组成部分,江东不光一个陈子锟,还有许多民主进步人士都应邀参会,其中就有淮江日报总编阮铭川。   八月底,陈子锟带着放暑假的小女儿陈姣,在姚依蕾林文静夏小青刘婷的共同陪伴下,再一次踏上了北上之路。   江东铁路局挂了一节软卧专列,送陈主席赴京,虽然北平还叫北平,但消息灵通人士说这个名称已经用不了几天了,北平即将恢复她作为首都的荣光,改回北京。   经过两天一夜的旅途,火车抵达北平正阳门东车站,望着熟悉的月台,陈子锟不禁思绪万千,回到三十年前,懵懂莽撞的自己,就是这样乘坐火车来到帝都闯天下,在车站邂逅初恋林文静,开始一段段人生传奇。   他回望林文静,林文静猜到他心里所想,也正看着他,昔日清纯少女如今眼角已有鱼尾纹,阴丹士林蓝却依旧。   列车喷着大团的蒸汽缓慢驶入车站,寂静的站台忽然热闹起来,军乐声骤起,大批欢迎人员从站内走出,为首一男子气宇轩昂,身穿银灰色中山装,右臂横在胸前,笑容和煦春风拂面,正是周恩来先生。   陈子锟第一个下车,和周恩来先生握手,两人相视大笑,携手前行,突然间陈子锟瞥见人群中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花白头发,黑色制服,腰扎皮带,却是他少年时的朋友,站警赵家勇。   此时此刻,陈子锟不方便过去打招呼,赵家勇的身影在他脑海里转瞬即逝。   站前广场打扫的异常整洁,没有洋车三轮,没有果皮纸屑烟头,没有闲杂人等地痞流氓,只有热情的欢迎群众手拿纸花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的口号。   不远处的前门箭楼依旧巍峨,彰显着帝都的气派,天格外的蓝,一群鸽子飞来,鸽哨呜呜作响。   第十一卷 新国   第一章 故友   陈子锟一家被安排住进北京饭店,因为政治协商会议要到九月二十一日才正式召开,此前这段时间比较宽松,可以走亲访友看望故交。   当晚周恩来在北京饭店举行晚宴为陈子锟以及同期抵达的政协委员、民主人士接风洗尘,席间见到许多熟悉的国民党元老,宋庆龄、李济深、程潜等,大家欢聚一堂,畅谈未来,无不充满希望。   早在去年初,国民党左派在香港成立国民党革命委员会,简称民革,陈子锟也是国民党早期党员,元老级别人士,经宋庆龄推荐,在北京饭店一个房间内举行仪式加入民革,并经党内推举,担任民革中央委员。   听他们说,这次参加政协会议的不但有民革成员,还有民盟、民建、农工党、致公党、九三学社以及部分无党派人士,新政府将是真正的联合民主政府。   “中国将迎来开天辟地的新纪元!我们都是时代的见证者。”湖南军政委员会主席程潜这样说。   跟在程潜身边的一位身着解放军制服的英挺男子,也颇为赞同的点着头:“共产党人的胸襟令人高山仰止,当年我在四平与民主联军血战,结下深仇,可他们却既往不咎,反而委以重任,任命我为二十一兵团的司令员,与之相比,蒋某人简直就是小肚鸡肠。”   陈子锟道:“阁下莫不是陈明仁将军,久闻大名,素未谋面,没想到竟然在政协会议上遇见,将军毅然起义,使湖南百姓免遭兵灾战祸,令人佩服的很呢。”   陈明仁道:“陈主席折煞我了,我们也是受了您的感召才起义的,您是我们的榜样和路标。”   陈子锟道:“咱们就别互相吹捧了,还是共产党英明伟大,要不咱们也走不到一起来。”   大家开怀大笑。   次日,陈子锟带着家人上街游玩,陈姣已经是高小毕业的年纪,渐渐懂事了,两只大眼睛四下看了看,问道:“爸爸,你说以前拉过洋车,洋车在哪儿?”   北平街头已经鲜见洋车踪迹,取而代之的人力三轮车,陈子锟招手拦了三辆三轮车,带着一家人重走自己当年路。   先去宣武门外柳树胡同大杂院,此处已经物是人非,大杂院被夷为平地,再也找不到当年的痕迹,一群工人在原址上砌砖,过去一问,说是要在这盖一所学校。   再去宣武门内石驸马大街,那里是林文静的北京住所,陈子锟初恋的所在,时隔多年,善良又话痨的张伯早已不在人世,院子里住了好几户人家,狐疑的看着这群衣着光鲜的客人。   “您找谁?”有人问陈子锟。   “不找谁,就看看。”陈子锟看这些居民的打扮就知道是附近的贫民,解放前世道乱,空房子谁抢了就是谁的,他能理解。   自家房子被占了,大家心情略受影响,姚依蕾道:“我想起来了,我家西长安街上还有座小楼呢,快去看看是不是也被人占了。”   来到姚家以前的公馆一看,果不其然,门前挂了北平军管会某办公室的牌子,还有哨兵站岗,进不去了。   “走,去你薛大叔家。”陈子锟没发牢骚,直接带着家人来到头发胡同紫光车厂,沿街墙头和屋檐上的杂草被都拔光,看起来面貌一新,车厂大门刷了新油漆,门上有革命军属的光荣牌。   陈子锟上前敲门,一个穿列宁装的女孩子开了门,看看他们:“是陈大叔一家吧?”   “你怎么知道?”陈子锟有些纳闷。   女孩子道:“我娘说了,这几天你们兴许得来,真没错,快进来。”   一进门,杏儿就迎上来了,喜笑颜开:“大锟子,刚才还说你呢,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啊,这是我闺女四宝,现在部队文工团工作。”   陈子锟笑道:“行啊,年纪轻轻都参军了,对了,宝庆呢?”   “他呀,大忙人一个,去区里开会了,人家可是区上的红人,运输公司的积极分子,听说还要当人民代表哩。”杏儿笑逐颜开,招呼大家进屋落座,让四宝倒茶,开始东拉西扯起来。   以前陈子锟每次进京,都是他在大谈自己如何如何,天下大势如何如何,如今反过来了,杏儿高谈阔论,嘴就没闲着,满口的新名词,什么工农联盟,政治协商,社会主义,民主专政。   陈子锟笑呵呵插嘴:“杏儿,你现在可进步的很呢。”   四宝道:“那是,娘是街道积极分子哩。”   正聊着,宝庆回来了,他穿一身蓝色帆布工作服,拎着饭盒,头剃得锃亮,走起路来腰杆挺直,早没了当年的颓唐气。   “哟,大锟子来了,早盼着你来。”宝庆声若洪钟,透着精神。   “宝庆,咱哥俩又见面了,你可一点不显老。”陈子锟上前和老朋友拥抱,两人相视大笑。   宝庆后撤一步,看着两鬓斑白的陈子锟,感慨道:“兄弟,你可真见老了。”   陈子锟道:“没办法,江东三千万父老我都得操心着,头发不白才怪。”   杏儿道:“别操心那些了,现如今老蒋跑了,帝国主义也打跑了,以后咱一门心思搞建设,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全国上下一条心,不用你劳心费力。”   陈子锟道:“杏儿姐说的在理,国家统一了,内耗就少了,就能专心建设了。”   宝庆道:“饿了,咱吃饭,家里没准备,下馆子去,东来顺我请。”   陈子锟道:“哟,宝庆发达了啊。”   宝庆道:“可不,解放军来了,我的好日子也来了,现在咱家是革命军属,我又是区里的劳动模范,组织上打算成立一个新的运输公司,要聘我当副经理哩。”   陈子锟道:“那敢情好,大儿子参军了?在哪个部队?”   四宝抢着说:“大哥是第四野战军的战斗英雄,现在武汉跟王副军长当通讯员。”   杏儿道:“对了,家里还有奖状呢,四宝快拿出来给你陈叔看。”   宝庆道:“说起来也巧,大栓在武汉受伤住院,遇到一个老熟人,你猜是谁?王栋梁!王副军长!”   陈子锟奇道:“他都当副军长了,不错不错,我记得冯玉祥中原战败之后,部队被张学良收编了一部分,王栋梁就是那时候转过去的,大概是西安事变后投共……投向光明的,他这一步算是走对了,有机会我得见见他。”   宝庆笑眯眯道:“好办,让大栓安排。”   忽然陈子锟想起在车站似乎见过赵家勇,便打听起其他的老朋友来。   宝庆叹口气说:“赵家勇一直跟李俊卿混,和咱们不太来往的,似乎是又当了站警,解放后被新政府留用了。”   “李俊卿呢?”   “人家现在可又风光了,是民主人士呢。”杏儿轻飘飘说道,似乎对李俊卿很不待见。   “哦,有空见见。”陈子锟就没继续这个话题,天色已晚,大家出去吃饭,杏儿说你们去就成,我带孩子在家吃,宝庆一板脸:“团圆的日子,少一个也不行,都去。”   两大家人浩浩荡荡来到东来顺饭庄,要了楼上的雅座,纯铜打造的火锅,切的薄如蝉翼的羊肉片摆在盘子里,能看见盘子上的蓝花,真如艺术品一般。   宝庆端起酒杯:“第一杯,咱祝毛主席万岁,朱总司令万岁。”   陈子锟道:“好,这个提议好。”   饮了第一杯,宝庆又斟了第二杯道:“第二杯,敬大海哥,他没福气,不能和咱们一起喝酒了。”   陈子锟有些黯然,将这杯酒洒在地上,道:“这杯酒,不但要敬大海哥,还要敬子铭。”   宝庆道:“对,敬他们爷俩,赵家一门忠烈,是咱大杂院出的英雄。”   第三杯,宝庆说:“这一杯,祝咱们兄弟越过越好。”   这顿火锅吃的真是酣畅淋漓,宝庆要了二斤白干,和陈子锟对饮,喝完了还不够,又要了二斤,直喝到舌头大了,说话也不利索了。   “大,大锟子,这些年我活的苦啊,偌大一个车厂糟践在我手里,日本人刮,国民党刮,到最后连一辆车也没剩下,我那个小儿子死的惨啊,兜里但凡有俩钱也不能疼死他啊……说一千道一万,感谢共产党,感谢毛主席他老人家,没有咱解放军,咱穷人的苦日子就熬不到头。”   说着说着,宝庆眼泪下来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再苦再累他也没流过泪,如今过上好日子了,却流泪了。   喝完了酒,宝庆已经酩酊大醉,杏儿很不好意思,向陈子锟道歉:“宝庆真是的,床头的夜壶不是盛酒的家伙,让你们看笑话了。”   陈子锟道:“宝庆是高兴的,他憋了太久了,我理解。”   两家人各自回去,杏儿和二宝架着宝庆往家走,一路不停数落他。   宝庆道:“我没醉,我清醒着呢,我五十岁的人,这辈子除了结婚那天,就没这么痛快过,扬眉吐气啊。”   杏儿道:“你个拉车的苦力,还拽词,你知道啥叫扬眉吐气?”   宝庆道:“我咋不知道,我什么都明白,这些年来,老兄弟们一个个混的都比我强,大锟子当大官,小顺子是上海滩大亨,李俊卿更不要说了,甭管是国民党日本人共产党,他都挨得上边,就数我最没出息,杏儿,你跟了我,真是委屈了你,当初你要是嫁给大锟子,也不能跟我受这么多罪。”   杏儿道:“呸,你胡扯什么,大锟子老婆那么多,我跟了他,那才是真倒霉。”   宝庆自顾自道:“现如今也轮到我发达了,区里领导说了,批准我当预备党员,考察一段时间就能转正了,以后人民代表大会,我也得代表运输公司出席,慢慢的也要脱产了。”   杏儿道:“啥叫脱产?”   宝庆咕哝了几句,脚下一虚,歪着头竟然睡着了。   ……   陈子锟回到北京饭店的时候已经八点半了,工作人员焦灼万分,见他回来便迎上去道:“陈将军您可回来了,接上级通知,明天毛主席将在中南海接见您。”   第二章 泛舟太液池   毛主席接见,陈家人都很兴奋,连夜帮陈子锟准备服装,有说要穿军装的,有说要穿中山装的,还有建议穿西装的,最后还是根据林文静的提议,挑了一件符合时令的浅灰色中山装,连夜熨烫的笔挺,皮鞋也擦得锃亮。   这一夜,陈子锟辗转反侧,很晚才入眠。   次日一早,中共中央办公厅派车到北京饭店接人,陈子锟早早吃了饭准备好,一个姓叶的主任上前和他亲切握手,简单寒暄后登车前往中南海。   北京饭店距离中南海不远,长安街上车辆稀少,转瞬即到,陈子锟对这座历史悠久的皇家园林并不陌生,这儿曾经叫新华宫,是北洋政府的总统府,自己曾在这里觐见过黎元洪和曹锟两位总统,一转眼沧海桑田,五色旗早已灰飞烟灭,却而代之的是鲜艳的红旗。   叶主任并不清楚陈子锟的经历,他兴致勃勃的介绍道:“中南海原本是清朝皇帝的园林,后来被窃国大盗袁世凯霸占成了皇宫,国民党时期这儿是北平行辕,绥靖公署所在地……”   陈子锟不时点头,面带微笑,汽车进入大门,迎面就是一池碧水,汽车转弯驶向怀仁堂,主席将在这里接见陈子锟。   接见一点也不拘束,就像是老友重逢一般,毛主席谈笑风生,妙语连珠,指着陈子锟对周恩来说:“恩来啊,当年我是北大图书馆的管理员,他是李大钊先生的车夫,我们现在不也坐在这儿共商国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至理名言啊。”   周恩来笑道:“主席说的是,我和陈将军也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二十年代初,我和小平在巴黎求学的时候,我们也曾见过,一起吃面包,喝咖啡,现在想起来就像是昨天一样。”   毛主席道:“陈将军是我们共产党人的老朋友,西安事变、抗战时期,你都无私的帮助过我们,这个情分我们是牢记在心的,有什么要求你尽可以提。”   陈子锟道:“我年纪大了,精力越来越不济,恐怕难以胜任江东军政大事,还请中央减轻我的担子,让我退休。”   毛主席和周恩来相视大笑。   周恩来道:“陈将军,你这个要求让我们很为难啊,正是百废待兴的关键时候,你怎么能撂挑子呢,江东的情况你最熟悉,你不把责任担起来,让我们上哪里去找合适的人选,别的要求都好说,这个要求恕难从命。”   毛主席也道:“你是全才,军政建设金融经济一把抓,这些年来把江东治理的很不错,中央考虑让你管理一个省是不是太屈才了,考虑把你调到中央,肩负更大的使命呢,这个时候你可不能打退堂鼓。”   陈子锟自感汗颜,心说自己小人之心了,本以为共产党要收权,哪知人家不但不收,还要大大的放权。   又聊了几句,毛主席见外面天光明媚,提议去湖里泛舟,办公厅迅速准备了一条小船,陈子锟要划桨,却被周恩来抢过,毛主席坐在另一头拿了桨,陈子锟只能徒手坐在小船中间。   中南海就是以前的太液池,在太液池中泛舟,划船的是相当于以前皇帝和宰相的人物,饶是陈子锟这种心高气傲的人物也不禁被共产党人的胸襟所折服。   天上阳光灿烂,岸边绿树浓荫,湖面波光粼粼,空气清新无比,心情也跟着大好,陈子锟忽然想起一件事,随口问道:“不知道建国的时期定了没有?”   周恩来道:“还没完全确定,外界传说不少,有人说双十合适,有人说明年元旦合适,下半个世纪的开端嘛。”   毛主席道:“我看没那个必要,不需要拘于常理,只要天气好,哪天都可以,我们共产党人打天下的时候,可从不看黄历。”   周恩来道:“所以中央暂定十月一日,陈将军有什么意见?”   陈子锟道:“好,这个日子很好。”   周恩来道:“就看当天的气候情况了,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国民党特务在北平遗留很多,活动猖獗,定下日子一定瞒不过台湾的老朋友,到时候老蒋送些铁疙瘩来庆祝,可就不好了。”   陈子锟道:“这是个大问题,国民党空军有这个实力千里奔袭北平,凌晨从台湾起飞,不走大陆空域,走黄海上空,可以在上午抵达北平,轰炸完毕飞回台湾,一点都不耽误,有了,如何庆典改在下午举行,国民党的飞机就来不及了。”   “哦,怎么讲?”   “国民党毕竟没有B29轰炸机,只有一些轻型轰炸机,飞行员的素质也不高,夜航很成问题,如果下午轰炸,他们就很难飞回去,我想以蒋某人的气魄,以损失一个中队的轰炸机为代价破坏我们的开国大典,怕是做不到。”   毛主席凝神沉思片刻,道:“国民党有没有可能使用南部朝鲜的美军机场?”   周恩来道:“这是个问题,陈将军你和美国人打交道甚多,可以帮我们分析一下。”   陈子锟略一沉吟,道:“以美国人的性格来看,是愿赌服输的,他们输了中国大陆,下一步考虑的是如何拉拢我们,而不是在开国大典上玩阴招,搞不入流的把戏,所以美国人同意借南朝鲜基地的可能性不大,但也不是没有可能性。”   毛主席道:“这个要尽快做出部署,陈将军你是当过民国航空委主任的,对他们这一套很熟悉,不如你来主持开国大典的防空事务吧,我们解放军的空军正在筹备之中,中央打算让刘亚楼当司令员,回头我让刘亚楼找你商量,多听听你的意见和看法。”   陈子锟道:“义不容辞。”   中午,毛主席设宴款待陈子锟,说是宴,其实就是家常便饭,红烧肉红辣椒,青菜白饭,家常小酒。   ……   吃过了午饭,办公厅直接派车将陈子锟送到了空军筹备处,刘亚楼将军是苏联伏龙芝军事学院出身,皮鞋锃亮,军装笔挺,带着一股俄国军人的洋气,他向陈子锟介绍了目前空军的情况,缺人,缺技术,缺飞机。   “我们连战备执勤的飞机都要参加开国大典,战斗机太少了,优秀的战斗机飞行员更少,说句实话,如果敌人那天来空袭,我真没招。”刘亚楼是爽快人,没啥遮掩,把困难全说了。   陈子锟道:“老实说,我也没什么好办法,不过个人的力量还是有的,我虽然老了,但驾驶技术不亚于那些年轻人,如果刘司令放心的话,给我一架加满子弹的战斗机,我来保卫开国大典的空中安全。”   刘亚楼道:“陈将军是王牌飞行员我们都知道,可是……算了,我相信你,咱们这就去机场,你挑一架飞机吧。”   一行人雷厉风行,直奔南苑机场,一排战斗机、教练机、侦察机停在跑道上,飞行员们见首长来了,一股脑围上来,他们中有东北航校日本教官教出来的解放军飞行员,也有国民党空军起义人员,大都听说过陈子锟的名头。   刘亚楼安排了一架性能最好,状态最佳的美国造P51野马战斗机,让陈子锟练练手,同时安排两位飞行员陪他飞一下。   陈子锟摸着野马战斗机,百感交集,儿子就飞这种战斗机,自己也曾驾驶过多次,或许在开国大典当天,国民党空军来袭的队列中,就有自己的儿子。   “陈将军,试试吧。”刘亚楼亲自递上皮质飞行帽。   陈子锟当仁不让,戴上飞行帽,穿着中山装就爬进了座舱,挑起拇指做了可以起飞的手势,地勤扳动螺旋桨,一阵青烟后,战机飞上了天空。   刘亚楼对另两个飞行员道:“你们试试他的本事,锁定他。”   两架战斗机紧跟着起飞,从背后扑向了陈子锟的座机。   陈子锟自然知道所谓“陪着飞一下”是什么意思,立刻打起百倍精神来应对,对于飞行员来说,最重要的就是飞行时数,这些年轻飞行员论起来就是陈子锟的孙子辈,连他的零头都不够,自然难以招架,手忙脚乱。   半小时后,三架飞机陆续降落,两个年轻人灰头土脸,悄悄告诉刘亚楼,陈子锟的技术应该是国内最好的,没有之一,若是真打,他俩刚才在天上早死十八回了。   刘亚楼拍板:“到时候就让老陈给咱们压阵,任谁来也不怕了。”   晚饭在机场吃的飞行员餐,大伙欢聚一堂,不亦乐乎,刘亚楼借着酒劲要聘请陈子锟当空军总顾问,陈子锟爽快答应下来。   从南苑机场回来的时候已经傍晚七点半了,陈子锟进了房间,姚依蕾道:“真不巧,你朋友刚走,等了你整整一天。”   “哪个朋友?”   “李俊卿啊,我都快认不出他了,人老了,脸不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梅兰芳的同行呢。”   陈子锟哦了一声,没再问什么。   姚依蕾又道:“明天小青姐要回乡祭祖探亲,你去不去?”   陈子锟道:“政协要开会,我就不去了,你们几个陪小青回沧州老家看看吧。”   第三章 开国大典   次日,陈子锟去参加政协会议,夏小青等人乘火车前往天津,专车下沧州探亲,各忙各的,互不耽误。   陈子锟开完会,回房间稍事休息,打算下午去南苑机场再熟悉一下飞机性能,忽然走廊里来了几个人,负责政协保卫工作的军人领着一个油头粉面的中年人走过来,正是多年未见的老友李俊卿。   虽然听宝庆说小李子办的事儿不大地道,但陈子锟还是热情接待了他,李俊卿有些拘谨,屁股边倚在沙发上,听陈子锟说话的时候还拿出笔记本和钢笔来记录着。   “小李,你这是干什么,还带记录的,是不是记我有什么不当言论啊。”陈子锟半开玩笑道。   “不不不,我这是学习您的讲话精神,您现在是国家领导人,一言一语都对我们这些群众很有启迪意义。”李俊卿很诚恳的说道。   陈子锟哭笑不得,道:“咱们多年老友,我不和你客气,中午时间不多,我还得去空军那边走动一下。”   李俊卿立刻站起来:“您还要去空军视察啊,那我不耽误了,有时间再来拜会您。”   陈子锟道:“你找我有什么具体的事情么,能办的我会考虑。”   李俊卿道:“主要是多年未见,实在思念,其次也有些小事,我的组织问题还未解决。”   “什么组织问题?”   “我想入党。”   “哦”陈子锟明白了,“想进步啊,这有点难度,我自己还是国民党呢,就是民革,你想入民革的话我还能说上话,想入共产党,我这个党外人士爱莫能助啊。”   李俊卿立刻道:“我也就是随口那么一说,您别当回事,那啥,我先告辞,您有空的时候我会再来看您。”   送走了李俊卿,陈子锟正要休息一下,又有人前来拜会,是北京市军管会的干部,很客气的要带陈子锟去市内转转。   陈子锟很警惕,军管会带自己转转,这有几个意思?   军管会的同志笑笑:“去石驸马大街,还有西长安街。”   陈子锟顿时明白了,跟他们上车去了,来到宣武门内石驸马大街林宅,这里的住户已经搬光了,打扫的干干净净,大门还刷了油漆,房屋布局和三十年前一样。   军管会人员说道:“这里原来是陈将军的产业,后来世道乱,一些百姓就迁进来住了,我们军管会接到上级指示后,在最短的时间内清理了院子。”   陈子锟道:“住户都妥善安置了么,不能因为是我家的产业就把人家赶走啊。”   “陈将军放心,所有住户都分到了新房子,北平城别的没有,空房子还是蛮多的。”   又来到西长安街赵家楼附近的姚公馆,原先在这里办公的某单位也撤出了,小洋楼恢复旧貌,随时可以入住。   陈子锟走进小楼,地板打了蜡,光滑锃亮,家具依旧是当年姚次长置办的上好红木家俬,窗帘是新换的,秋风吹拂,窗帘抖动,耳畔似乎响起年轻的姚依蕾银铃般的笑声。   “这座小楼是姚启桢先生的产业,他不在国内,就由您来接收吧。”军管会人员奉上房屋产权文件,陈子锟在上面代签了名字。   ……   夏小青一行来到沧县乡下,燕忌南让家里小辈杀猪宰羊包饺子招待远道而来的亲戚们,席间谈到这些年来的经历,燕忌南感慨万千,说没料到共产党最后坐了天下。   “小章庄的章金鹏当了副县长,他也不敢把我怎么地。”燕忌南用独臂端起一杯酒,“咱保家卫国打过日本,身上三处弹片还没取出来哩。”   一个本村小孩嚷道:“燕大叔,你还得过一个奖章,老大一个金子的。”   燕忌南一板脸:“小崽子胡咧咧什么,什么奖章,早扔了。”   扭头对夏小青道:“早年我这条胳膊换了个青天白日章子,现在也不敢拿出来显摆了,到底是改朝换代了,不小心点不行啊。”   夏小青问到土改的事情,燕忌南道:“咱家本来也不算啥大户,有几亩地都早让我卖了买枪炮子弹了,家里穷的叮当响,没有浮财,大姐您放心,革命革不到我头上。”   一条胳膊的表弟很豪迈的大碗喝酒,夏小青心里却有说不出的酸楚。   祭奠了父母之灵后,夏小青结束沧州之行,一来一回折腾小半个月,回到北平的时候政协大会已经开完了,该定的都定下来了。   陈子锟告诉她们,新国家的国号叫中华人民共和国,采用公元纪年,定都北平,改名北京,国旗是红底五星旗,一颗大星,四颗小星环绕。   而开国大典的日期,就定在十月一日,届时党和国家领导人将会登上天安门城楼,检阅三军,宣布国家成立。   小女儿陈姣问道:“爸爸,你能站在天安门城楼上么?”   陈子锟想了一下回答:“应该是有这个资格的。”   陈姣道:“那你能带我一起去么?”   大人们都笑了,陈子锟摸着女儿的脑袋道:“这次不行,爸爸另有重要任务,保卫开国大典不受坏人骚扰,等下次有机会带你一起去。”   陈姣道:“那咱们拉钩。”   看着父女俩煞有介事的拉着小拇指,大家都会心的笑了。   ……   台湾,桃园空军基地,一队B25轰炸机整装待发,飞行员们坐在休息室里,表情肃穆,他们在等待最高当局的命令,是否出动轰炸中共的开国大典。   铁丝网外,陈北无言的看着一排排曾经熟悉的战鹰,从来到台湾后他就没有飞过,此刻看到战友们就要升空,心头不免浮起一种复杂而矛盾的感觉,一方面渴望飞翔,一方面不愿轰炸大陆。   身后不远处,两个政战官形影不离,他们名义上是空军政工人员,其实是保密局的特工,负责监视陈北,虽然平时都和和气气的,但总让人感觉一丝不快。   不知道为什么,上峰传达最高当局命令,战备解除,不飞了。   陈北自然不会知道,美国拒绝了国民党当局借用南朝鲜空军基地的请求,轰炸开国大典的行动自动取消。   此时,北京上空还是阴云密布,上午十点,各单位各部队才接到通知,下午三点举行开国大典。   下午两点,中央人民政府在勤政殿召开会议,全体委员宣布就职,中央人民政府成立,旋即选举周恩来为政务院总理兼外交部长,会议结束后,众委员乘车前往天安门,准备参加庆典。   典礼区域已经戒严,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名卫兵肃立,委员们来到城楼后门,下车登楼,步履稳健,每一步都感慨万千,回首走过的路,是一条无数先烈用鲜血铺成的光辉道路。   三点,天安门前已经聚集了大量群众,当看到城楼上出现国家领导人的时候,下面欢声雷动,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秘书长林伯渠宣布仪式开始,中央人民政府主席毛泽东以浓重的湖南口音通过麦克风宣布:“同胞们,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在今天成立了!”随即按动电钮,一面五星红旗冉冉升起,激昂的义勇军进行曲响起,一百零八门礼炮齐鸣二十八响,如同春雷般回荡在天地之间,宣告着新民主主义革命的最后胜利。   广场再次欢腾,群众们喜极而泣,宝庆作为运输公司的劳动模范站在靠前的位置,他激动万分,挥舞着小旗大声呐喊:“新中国万岁,毛主席万岁!”一直喊到嗓子嘶哑发不出声,喊着喊着眼泪扑簌簌留下来,那是喜悦的泪水,激动的泪水,幸福的泪水。   京郊上空,陈子锟率领空军警戒分队值班飞行,北京城内的喧嚣与他们无关,但通过无线电可以听到毛主席的宣言,陈子锟不禁精神一震,抖一抖机翼,驾机飞向湛蓝碧空。   天安门前进行了规模浩大的阅兵式,从各地抽调的精锐力量以纵队通过长安街,步兵骑兵炮兵装甲兵,还有一支新成立的海军分队。   首都群众大饱眼福,解放军是真正的威武之师,善战劲旅,战士们扛着日本造的三八式步枪,英国造的斯登冲锋枪,开着美国造的道奇卡车,拉着美制榴弹炮,后面是日本坦克青烟滚滚的驶来。   十七架人民空军的飞机从空中飞过,激起一阵阵欢呼,“看,咱们的战斗机!”年轻人们欢呼雀跃,有熟悉军事的能看出,飞在前面是先进的P51野马战斗机,美国人的王牌战斗机。   阅兵式后是大规模群众游行,此前北京市政府组织工厂加工了一大批旗帜和五角星形状的灯笼,活动一直延续到晚上九点多,在工作人员的劝说下大家才意犹未尽的离开。   今夜,注定会有无数人失眠。   ……   开国大典之后,陈家人返回江东,但陈子锟却留下继续协助空军组建,为照顾他的生活起居,组织上购买了家具和生活用品搬进西长安街姚公馆,并且安排了一个勤务兵和一个司机,以及一辆吉普车。   空军计划于十一月十一日宣布成立,在成立前两日发生一件大事,已经迁往香港的国民党中国航空公司和中央航空公司的十二架飞机起义,从香港启德机场起飞,投向人民的怀抱。   空军司令刘亚楼在西郊机场欢迎起义人员,同来的还有外交部副部长李克农,经人介绍,陈子锟和李副部长握手寒暄,李克农道:“陈将军,听说你的长子在台湾?”   陈子锟心里一动,看着李克农,对方眼镜后有一双深潭般的眼睛,令人不寒而栗。   “是的,犬子受我牵连,被国民党当局软禁在台北。”陈子锟答道。   天边出现了南方飞来的起义飞机,李克农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一行人走向跑道,去迎接起义功臣。   第四章 陈北驾机起义   当晚,周总理在北京饭店设宴招待两航起义功臣,陈子锟作陪,他一直想找个机会问问李克农,机场上那句话到底有什么深意,因为他知道李克农的身份不仅是外交部副部长,更是军事委员会情报部长,是共产党的头号大特务,相当于戴笠在国民党的地位。   但如今的陈子锟只是一名起义人员,放在古代就是贰臣,虽然领导人给与了极大的信任和礼遇,但政治地位还是及不上那些打天下的延安老同志,所以有些话不是他想问就能问,问了就能得到满意回答的。   空军正式成立之后,陈子锟继续担任顾问一职,但不再亲临工作一线,推掉了组织上配备的专车和勤务员,返回江东继续当他的军政委员会主席,不过现在不是他当军阀关起门来搞独裁的时候了,政治经济外交军事都要受上级领导,也就是华东军政委员会主席华东局第一书记饶漱石同志的领导。   新中国成立以后,陈子锟的老部下们来往的更频繁了,颇有些抱团取暖的意思,他们经常到枫林路官邸来谈论时局和将来。   解放后,这些原江东军政大员的权力受到极大压缩,经济收入也大受影响,尤其农村实行土改把他们的田产都给没收了,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一些怨气,希望陈子锟能像北洋转国民党时期那样,为他们多保住一些利益。   陈子锟说你们放心,共产党仁义,绝对亏待不了大家。   这件事暂且告一段落,阎肃政治嗅觉比较敏锐,他提出另外的困惑:“各大区军政委员会主席都是军区司令员兼任,为何华东区是饶漱石而非陈毅司令员担任?是不是要有大的人事变动了?”   陈子锟道:“别乱猜,陈毅司令员兼任上海市长,稳定经济责任重大,分身无术才让贤的。”   大家就都附和,谈到上海的经济整肃工作,一个个不禁满口称赞,共产党可比国民党强多了,老虎苍蝇全打,毫不留情,那真是雷霆手段震人心魄,上海物价迅速平抑,囤积居奇的奸商受到严厉打击,大快人心。   闲扯了一阵各自离去,陈子锟送到大门口,回到书房,刘婷问他对老部下们的担忧有什么看法。   陈子锟道:“既然选择这条路就坚持走下去,迟疑和模棱两可都是要不得的,我听说傅作义和中共讨价还价,想把绥远作为半独立地区处理,保留自己的军队,殊不知中共和国民党不同,中国自清末乱了半个世纪,天下也该归心了,新中国必定是一个强有力的政权,而非一盘散沙,谁也别想继续当地方诸侯,傅作义如此,我亦是一样。”   刘婷道:“我觉得你该考虑一下站队的问题,中国人的政治最讲这个。”   陈子锟道:“这个无须多虑,任何时候都和中央保持高度一致就行,我站在毛主席周总理这边,多了,你帮我起草一份入党申请书吧,我要争取进步,加入中国共产党。”   刘婷道:“你是民革中央委员,再加入共产党恐怕不合适吧。”   陈子锟道:“批不批是另外一回事,关键要表明一种态度。”   刘婷笑道:“你呀,真是头老狐狸。”   陈子锟也苦笑:“谁又能体会我的无奈呢。”   果然,陈子锟的入党申请书被中央婉拒,周总理复信给他,说他留在民革对革命的贡献更大。   ……   台湾,桃园空军基地,两航在香港的两千余名工作人员通电起义,给国民党空军造成了极大的心里震撼,一些意志不坚定的飞官被停飞,政治思想学习隔三差五进行,还有一些人忽然就失踪了,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种恐怖气氛下,陈北度日如年,每天在俱乐部酒吧酗酒,胡子拉茬不修边幅,喝的烂醉如泥,同事们知道他心中苦楚,却没法安慰他,只能摸摸经过,拍拍他的肩膀而已。   这天中午,陈北还躺在宿舍里昏睡,忽然来了四个穿中山装的男子,将他带到一处没挂牌子的机关,问他和叛逃人员有什么联系,讯问了许久,没有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又将他放了回来。   陈北回到宿舍,从橱子里拿出威士忌一仰脖下去半瓶,看着镜子里自己瘦削的面孔,颓废的容颜,不由得长叹一口气。   回到床上一躺,挨着枕头觉得不对劲,一摸下面,一串钥匙,还有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明今晚有一架L5步哨机飞往金门,时间,跑道,飞行员人选都标注清楚了。   虽然没有言明,但陈北也知道这张纸条在指引自己做什么,驾机起义!   空军管制越来越严格,飞行员起飞之前要具结保证,飞行任务更是保密,不到起飞之前是不会知道具体飞行员是谁的。   陈北冲出门去,走廊里空荡荡的哪有人影。   他回到屋里,静静坐了二十分钟,忽然站起来拿出刮胡刀蘸了肥皂把脸刮干净,梳理了头发,从衣柜里拿出熨烫平整的新军装换上,皮鞋擦得锃亮,手枪别在腰间,戴上船型帽和墨镜,昂然出门去了。   钥匙是基地宿舍后门的,为了加强管理,宿舍门口有宪兵站岗,谁出去干什么都要登记,有了钥匙就能避开宪兵,前往机场。   陈北做的第一件事是把步哨机的飞行员解决,那人他认识,曾在美国培训,人高马大少校军衔,平时关系还不错,他等在休息室的洗手间里,很顺利的将飞行员打晕,拿了他的飞行皮盔走向跑道。   一直到坐进机舱,居然没有受到盘问,陈北一边庆幸自己的幸运,一边感叹空军的管理松懈。   地勤过来打了个手势,陈北的脸隐藏在墨镜下面,面无表情的竖起大拇指。   无线电里响起塔台指示,陈北含混糊弄过去,启动引擎,轻型步哨机飞向天空。   过了二十分钟,脑袋上一个大包的飞行员才从厕所里爬出来,捂着头大喊:“快拦住他!”   基地上空响起了凄厉的警报声,战备值班飞行员被迅速召集来,一个中队的P51野马紧急升空追击叛逃者。   陈北驾驶的L5步哨机是一种时速很低的轻型侦察通讯机,在战斗机面前就是待宰羔羊,此时他已经飞在海面上空,无线电里各种嘈杂声不断,都是呼叫自己返航的,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陈北只是淡淡一笑,毫不理睬,稳稳握住操控杆,飞向光明。   一个P51双机编队从头顶飞过,陈北心里一凉,努力向钻进云层,但是已经晚了,他被发现了。   步哨机没有武装,机动性也不如战斗机,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掉,只能任人宰割,此时无线电里传来熟悉的声音:“陈北,是你么?”   是战友王锡爵的声音,他是空军官校学生,在大陆的时期曾经跟陈北飞过教练机,是个很优秀的年轻飞官,只有二十岁。   “是我。”陈北答道。   “马上返航,否则击落你。”王锡爵的声音很坚决。   陈北一言不发,继续保持航向。   “最后一次警告,再不返航就击落你!”   依然没有回应。   野马战斗机机翼下喷出一串火舌,陈北下意识的规避,没想到却正撞上弹道,步哨机中弹,好在没伤到引擎,只打坏了蒙皮和无线电天线。   陈北从皮夹里拿出一张照片,上面家人正冲他微笑。   “娘,爹,永别了。”陈北默念道。   正当他等待下一波弹雨的时候,战斗机竟然飞走了。   陈北明白,是王锡爵放了自己一马。   飞临福建上空的时候,陈北迷航了,步哨机的罗盘失灵,失去方向,天黑了下来,又下起大雨,燃油几乎要耗尽,他凭着记忆向前飞,忽然看到一条亮着灯光的跑道,是机场!   步哨机向光亮飞去,机场上空立刻响起警报声,头戴钢盔的高炮部队士兵迅速进入战位,日造13毫米高射机枪砰砰的响起,子弹在飞机身畔炸响,陈北咬紧牙关,强行降落。   步哨机终于降落在跑道上,几辆卡车亮着雪亮的大灯冲来,荷枪实弹的解放军包围了飞机,夜幕下一顶顶钢盔闪着幽光,刺刀惨白。   “下来!”一个军官大喝道。   陈北打开舱门,舞动白手帕:“别开枪,我是起义的。”   军官急忙收了枪上前查看,陈北面色很难看,腿上中弹,血流如注,挤出一个笑容:“我是国民党空军少校陈北,驾机起义……”   “担架!”军官一招手,战士们上前七手八脚将陈北抬出来扶上了担架,送往最近的医院。   五分钟后,野战机场守卫部队才接到军区打来的电话,今夜可能有台湾飞来的起义飞机,让他们慎重对待,不要误伤。   “糟了,人和飞机都被打伤了。”机场的主官一个头两个大。   陈北的右腿中了高射机枪子弹,骨头被打断,前沿的医疗水平不高,连夜送他到福州去做手术。   消息反馈到北京,情报部长李克农大怒,拍了桌子说我们地下工作做的再好,也架不住后方支援不力,此事要严厉追究责任。   一个月后,江东机场,陈家人翘首以盼,等待起义英雄陈北归来。   运输机缓缓降落,身穿解放军空军制服的陈北出现在舱门,依然英挺潇洒,可是腋下却夹了一副拐杖。   第五章 航校教官   陈北的右边裤管空荡荡的,没有腿,他成了瘸子。   他身上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干部制服,绿色棉平布上衣,蓝裤子,大檐帽,这身军服虽然合体,但穿在前国军王牌飞官身上总显得有些拘谨和寒酸。   陈嫣和哥哥感情最好,眼泪夺眶而出,帅气潇洒的小北哥哥怎么成了这幅样子,她情不自禁要冲上去,却被母亲拉住。   机场上鼓乐齐鸣,一致军乐队奏响乐曲,稀薄的音乐被寒风吹的变了调,两个穿列宁装的年共青团员上前将手中的纸花献给陈北,陈北接了花,敬了个礼,这才拄着拐杖下来。   驻江东空军某部首长支持欢迎仪式,数百名干部战士在会场端坐,省主席陈子锟,省委书记郑泽如以及相关领导坐在主席台上,司仪介绍了驾机起义归来的英雄陈北,他起立向台下敬礼,雷鸣般的掌声响起。   首长让陈北发表讲话,讲讲自己的思想历程,是如何做出决断投奔光明,与国民党反动派一刀两断的,又是如何与敌人斗智斗勇,保住飞机,安全降落的。   陈北这一点没有继承父亲的优点,他不善演讲,面对麦克风沉默了一阵,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礼堂内静悄悄的,鸦雀无声。   首长有些尴尬,正要自己讲两句,陈北忽然说话了:“其实,我就是想家了……”   空军方面的政工干部使了个眼色,将话筒拿了过来:“是亲人的感召让陈北同志毅然起义,国民党反动派盘踞台湾,负隅顽抗,使多少骨肉分离,亲人不能相见,我们身为人民空军,要坚决解放台湾,打倒国民党反动派!”   下面千余名空军战士一起振臂高呼:“坚决解放台湾,打倒国民党反动派!”   政工干部又喊:“向陈北同志学习!”   战士们也跟着喊:“向陈北同志学习!”   气氛热烈起来,部队首长和地方领导也轮番讲话,关于陈北受伤一事是这样的解释,在海面战斗中,陈北同志英勇机智的同敌人展开博斗,在击伤一架敌机后不幸遭到偷袭,腿部中弹,最后在我军战机驰援下胜利返航。   欢迎大会胜利结束,陈北被分配到新成立的江东航校担任正营级教官,离家近,方便照顾,组织上还破例分配给他一辆吉普车和一个司机。   忙完了这些,陈北终于回到阔别已久的家里,母亲夏小青等在门口,看到儿子空荡荡的裤管,努力忍住眼泪上前搀扶。   “娘,我自己能走。”陈北婉拒,拄着拐杖上台阶,他的右小腿截肢,走路很慢,拐杖铁头敲击在大理石地面上,如同敲在每个人心头。   来到客厅,都是自家人了,陈北才说出真相,腿伤是被高射炮误伤,嫣儿问了当时的情况,痛心疾首:“根本不用截肢的,这帮庸医!”   陈北凄然一笑:“不怪他们,福建那边医疗条件不好,伤兵都是截肢处理。”   夏小青抹起眼泪,姚依蕾等人也陪着掉泪。   陈子锟道:“不管怎么说,一家团圆就好,你们都回去睡觉吧,小北你到我书房来一下。”说着倒背手自顾自先走了。   陈北拿起拐杖,艰难的跟过去,没人搀扶他,因为大家都知道小北是最要强的。   来到书房,陈子锟仔细询问了儿子驾机起义的经过和所有细节,完了才长叹一声:“不应该啊……”   陈北道:“父亲,难道我做的不对么?”   陈子锟道:“投奔这边未必是错,留在那边未必是对,塞翁失马焉知祸福,总之既然走到这一步,说什么都迟了。”   谈话到此结束,父子俩各自回去休息,陈北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的时候,他的父母也没有睡着,夏小青说孩子不小了,该找个媳妇了,陈子锟说好,现在就开始帮他物色吧。   接下来的日子里,陈北意志消沉,请假不去上班,每日在家枯坐,酒柜里的洋酒每天都喝光一两瓶。   家里说要给他介绍对象,被陈北一口回绝,想当年玉树临风万人迷的飞行员帅哥怎能沦落到如此地步,找老婆还要家里安排,他非常坚决,夏小青也只得放弃。   已经在省委实习的刘媖曾来过一次探望陈北,他避而不见,据说刘媖回家之后哭了很久。   直到有一天,北京空运来一条航空铝合金精心打造的假肢,是周总理亲自安排能工巧匠做成,上部有皮质套筒可以套在膝盖上,轻巧坚固,陈北在护士的协助下安上假肢,慢慢站了起来。   陈北从小练武,平衡性极佳,开始几步还要扶着墙,后来干脆自己独立行走,虽然走得很慢,但很稳健,裤子盖在假肢上,脚下是皮鞋,看起来竟然和正常人一样。   能走路了,陈北的精神和信心都在慢慢恢复,每天坚持锻炼,从慢步行走爬楼梯开始,到后来竟然能慢跑了,也能骑脚踏车,开汽车了。   陈北终于销假,前往江东航校上班,他要重返蓝天!   江东航校就是以前的国民党空军基地,陈北对这儿的一草一木都熟悉无比,看到跑道上的几架日式旧飞机,他更是恨不得立刻坐进去,翱翔碧空。   航校的校长姓江,是个老八路,见到陈北来上班,他非常热情,拉着陈北的手说欢迎欢迎,航校急需人才,尤其是你这样的王牌飞行员。   陈北表示可以立刻投入到工作中去,江校长带他到处转了转,了解一下航校的基本情况,教员主要是东北航校出身的一些老革命,日本教官带出来的苗子,地勤和机械师是留用的国民党空军居多,学员则是从陆军中抽调的政治过硬身体素质扎实的小伙子。   江校长如数家珍,陈北却不以为然,航校透着浓浓一股日式风格,让他这个飞虎队出身的王牌飞行员感到很不屑,而那些飞行员的层次更让他摇头,国军飞官都是大学生出身,英语流利,天之骄子,而眼前这些预备飞行员,简直就是土里刨出来的山药蛋,连识字的都不多,一切要从最基础开始教育。   “陈北同志,听说你是美国留学生,学问大的很,你就给他们当个文化教员吧。”江校长笑眯眯的说。   陈北当即拒绝:“我飞机开得好,还是当飞行教官吧。”   江校长道:“咱们是初级航校,目前没有飞行科目。”   陈北道:“那让我飞一下总行吧,保证不把飞机搞坏。”   江校长道:“那是兄弟部队转场的飞机,咱们航校无权动用,再说了,陈北同志你是老飞行员了,何必和新战士争这点汽油用,咱们国家底子薄啊,航空汽油用一桶少一桶。”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陈北也只能服从,乖乖当他的文化教员去了。   ……   已经是1950年了,全国大部分区域得以解放,西藏和东南沿海一些岛屿的解放也指日可待,土改工作如火如荼的进行。   军队的改编也在进行之中,陈子锟的嫡系老部队已经整编为解放军,一些年龄偏大,不适合担任一线指挥工作的老军官被遣散,像陈寿、盖龙泉这样的军头统统下台,既没权也没钱,只能每日来枫林路官邸打秋风。   陈子锟身为省主席,工资还是很高的,每月另有五千元特别费,再加上家底子厚,照顾一下这些老友也还没什么压力。   可是几千上万名旧军官、旧警官、旧官吏的吃饭问题,陈子锟却无能为力,国家旧貌换新颜,裁撤大量国民党留用人员,同时经济工作还没跟上,有工作的人尚且吃不饱肚子,何况这些没职业的人员。   陈寿满腹牢骚,他瞅个没人的机会对陈子锟说:“老弟兄们都吃不上饭快饿死了,早知道这样就不投共了,实在不行咱回去当土匪去,我还藏着一千条枪呢。”   陈子锟正色道:“胡说些什么,赶紧把枪缴了!”   陈寿道:“枪是命根子啊,交老婆都不能交枪。”   陈子锟道:“你糊涂!你以为一千条枪能派上用场?老蒋有八百万条枪都打败了,还差你这一千条,你藏这些枪支弹药,唯一的作用就是把咱们都折进去。”   陈寿讪讪道:“好吧,我交。”   一千条埋在地下的美式步枪被起出,都用黄油封着枪机,外面是防水帆布和木箱子,估计藏个十年二十年不会坏,这些武器交到省军区之后,陈子锟写信给中央,请求拨款拨粮予以救助失业人员。   省委根据中央精神,从产粮区调了五十万斤小麦,赈济这些失业人员,并且没有就私藏枪支事件处理任何人。   双喜的老婆终于生了,此前怀过一胎没保住,所以这个格外宠爱,是个体质不太好的男孩子,病怏怏的头上几根黄毛,像个癞皮小猴子。   满月酒的时候,陈子锟送了很重的礼,双喜四十多岁才有这个儿子,那真是抱在手里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当爹的请老长官为儿子取名字,陈子锟想了想说,就说陈忠吧,忠于国家,忠于民族。   陈寿和双喜都说这名字好。   “更要忠于党哩。”双喜兴奋地说,却没想到一语成谶……   第六章 朝战爆发   双喜升级当了爹,算是老部下中得子最晚的,其他象陈寿盖龙泉这样的早都当了祖父了,陈子锟也有五十岁了,长子陈北年届三十,属于大龄男青年,如今天下承平,也该考虑抱孙子的问题了。   陈北虽然腿瘸了,但还是人民空军的干部,每月有几百斤小米的工资,更重要的是,他是省主席陈子锟的儿子,攀上这个高枝全家都不愁吃喝,所以陈北想找个媳妇其实不难,但难就难在找门当户对品貌皆宜的对象。   原江东官宦圈子里适龄女子没多少,而且陈北的花花公子名声在外,知根知底的都不敢嫁给他,革命干部家庭的子女以及军队和政府机关的年轻女干部属于另一个社会圈子,接触不到。   有一次夏小青半开玩笑的说:“要不是碍着刘婷的关系,我看他小姨倒是合适的人选。”   陈子锟说这肯定不行,乱了礼法的,不过可以让刘媖帮着介绍一些江大的女同学,一般书香门第的就行。   父母操心费力,陈北却优哉游哉,自从装上航空铝合金打造的假肢之后,他的自信又回来了,这天休息,驾着吉普车来到刘存仁家,找小姨刘媖玩。   来的很不凑巧,老刘家正在招呼客人,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规规矩矩坐在桌旁,蓝布中山装胸前口袋里别着两杆钢笔,目光清澈,略带腼腆。   刘媖陪坐旁边,有一点幸福,有一点害羞。   刘存仁头发全白了,依然穿着长衫,笑容可掬看着小女儿领回家的男朋友。   陈北的突然出现让大家都感到非常意外,刘存仁宽厚的笑笑,说你们年轻人聊聊吧,然后进了里屋,老伴端着茶壶出来,也被他拉了进去。   屋里的气氛有些尴尬,刘媖介绍道:“这是报社的编辑张广吟,这位是空军航校教官陈北。”   张广吟主动伸出手:“我是她江大中文系同学,听刘媖说过你的故事。”   陈北和他握了握手,很自然的坐下,随便聊了聊天,谈着谈着就冷场。   最后刘媖忽然说:“下个月劳动节,我和张广吟结婚,到时候你来么?”   陈北笑道:“太好了,我一定来,需要帮什么忙尽管招呼,我这里有车。”   张广吟和刘媖一起道谢。   陈北道:“你们在商量办婚礼的事情吧,我真没眼色,就不打扰你们了,我先走了。”起身离去,虽然他走路已经比较利索,但仍能看出一条腿的步伐不自然。   忽然刘媖的眼圈就红了,低声对张广吟说我出去送送,疾步出门,院子里静悄悄的,栀子花开,暗香一片。   “对不起……”刘媖说。   陈北站住,慢慢转身,笑得灿烂:“小姨你说什么呢,祝福你和小张。”   结婚那天,陈北真的来了,还送了一个大红包,典礼设在省委礼堂,不搞宴会,就买了些花生瓜子糖块,剪了个大大的红双喜,挂了几个红灯笼而已,简朴却有充满了喜气。   婚礼进行到一半,一位重量级客人的到来让大家惊喜万分,在热烈的掌声中,省委第一书记郑泽如步入礼堂,亲切和一对新人握手,并祝福他们在婚姻的道路上一帆风顺,在革命道路上也要一往无前。   新婚三天没大小,郑书记一贯平易近人,今天更加贴近群众,有那胆大的问道:“郑书记,你什么时候结婚啊?”   众所周知,郑书记为了革命工作耽误了个人问题,年纪一大把还没结婚,至今仍孤身一人住在单身宿舍。   郑泽如微笑着回答大家:“谢谢大家的关心,这些年来一个人生活已经习惯,就不找了吧。”   众人肃然起敬,还是郑书记的境界最高,常人难以企及,为了革命工作牺牲个人和家庭的幸福,把整个生命无私的献给党,献给国家,这是多么伟大的情怀啊。   郑泽如送了一个笔记本和两支钢笔给新人,并且应邀当了证婚人,婚礼进行的很成功,很圆满。   劳动节之后,陈北更加沉默寡言,家里提到给他介绍对象,他就说人家郑书记都不结婚,我才三十岁急什么。   一个半月之后,朝鲜战争爆发,报纸上说南朝鲜在美帝国主义支持下猖狂进攻北朝鲜,被英勇的北朝鲜人民军挫败,并且奋起反击打过了三八线,并且乘胜追击,连战连捷,攻克汉城,几乎将美帝极其南朝鲜走狗赶到大海里去。   朝鲜战事立刻吸引住陈子锟的注意力,他家里有一个七灯的短波收音机,可以收听全世界的广播,自从战争开始就每天晚上收听BBC和美联社的广播,关注半岛风云。   陈公馆的客人又来的稠密了,大家的政治嗅觉都很敏锐,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朝鲜半岛被苏美瓜分,北方是亲苏政权,南方是亲美政权,互相虎视眈眈想吞并对方,如今战争终于爆发,会不会引发苏美直接对抗,进而发展为第三次世界大战也未可知。   九月中旬,美军在麦克阿瑟指挥下,在朝鲜中部仁川登陆,切断南下人民军后路,北朝鲜军队迅速崩溃,战争形势戏剧化大逆转,美军势如破竹,横扫朝鲜北部,直逼鸭绿江一线,美军战斗机数次骚扰我边境城市,轰炸扫射,肆无忌惮。   与此同时,美国海军第七舰队进入台湾海峡,扬言保卫台湾,解放军的海空力量还很薄弱,强渡台海的战役不得不暂停。   战争的阴云密布,美军已经打到家门口,而且东北是中国的重工业基地,大粮仓,中国人民好不容易打跑了蒋匪军,美帝又卷土重来,企图奴役中国人民,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一时间全国群情激奋,摩拳擦掌,要与美帝开战。   某天夜晚,枫林路官邸响起急促的电话铃声,是从北京打来的长途电话,急招陈子锟进京,陈子锟连夜出发,乘坐专机飞往北京,南苑机场上有专车等候,人到了之后马不停蹄开往总参谋部。   总参机关灯火通明,外松内紧,陈子锟作为国内为数不多的对美军战术战法和后勤补给比较了解的人员,被紧急召来为国家领导人决策提供建议。   陈子锟在飞机上就写下洋洋洒洒几千字的报告,对美国的军事实力做出详尽的介绍,对麦克阿瑟本人也进行了分析,这份报告被呈交中南海,而他则面对一群高级参谋进行面对面的解疑答惑。   总参谋部作战部的高级参谋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军人,打过日本人,打过蒋匪军,唯独没和美国鬼子交过手,他们一个个拿着笔记本和钢笔,坐在小会议室里听陈子锟发言。   “来的比较仓促,准备的不是很详细,我就从两方面来说,一个是武器,一个是人……美国是最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物质极其丰富,全国工厂开足马力,可以供应三千万军队,从飞机坦克汽车大炮,到军装靴子罐头干粮甚至口香糖和保险套……”陈子锟侃侃而谈,下面一阵轻笑。   “陈主席,你说的这些我们都清楚,国民党军就是全套美式装备,开着道奇十轮卡,拿着卡宾枪,喝可口可乐吃火腿罐头,可还不是被我们消灭了。”一个参谋说道,大家纷纷附和。   陈子锟笑了一下:“即使是最精锐的国民党军也达不到普通美国陆军师的标准,首先就是后勤跟不上,美国标准陆军师一次齐射的弹药投射量是多少,谁知道?”   没人回答。   “日本甲种师团的一次齐射弹药投射量是十吨,国民党精锐整编师尚且达不到这个标准,而美国陆军师一次齐射,就能发射出五十吨的弹药,这还不算陆军航空兵和海军舰炮的支援,美军打仗,火力为先,掌握制空权,先用炸弹把你轰上十遍,再用重炮群接着轰,最后才让坦克上,对方往往连敌人的面都没见过就被打残了。”   下面沉默了,参谋们深深皱起了眉头。   “陈将军,你提供的信息很有帮助,但我们相信,战争靠的是人,而不是武器,再强大的武器也要有人来操作,贪生怕死的敌人,给他再厉害的坦克大炮也没用,解放战争中我们已经验证了这一点,我军在解放济南的战役中,一个战士就俘虏了一个团的敌人。”还是刚才那个年轻参谋提出了自己独到的见解。   陈子锟道:“你说的很对,这也是我下面要讲的第二个方面,人,美国的国民性总体来说是粗野豪放的,早期西部拓荒,女人和孩子一样也拿起枪支对抗印第安人,美军士兵虽然贪生怕死,油腔滑调,但基础素质好,人人都识字,能操作机械,而且愣劲上来也敢玩命,太平洋战争时期,美国海军陆战队和日本军队在硫磺岛、瓜岛上血战,伤亡率是极高的……”   参谋们在笔记本上记录着,能到总参工作的自然都不是泛泛之辈,战略上藐视敌人可以,但是绝不能对敌人的优势视而不见。   陈子锟继续讲解美军的战术特点,忽然小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一个军官进来低声道:“陈将军,主席要见您。”   第七章 郑泽如结婚   这是解放后陈子锟第二次到中南海来,气氛和上次大有不同,深夜时分依然灯火通明,会议室里坐的都是共和国重量级人物,主席、总理,朱总司令,还有小平同志、陈云、以及西北赶来的彭大将军。   一一见礼之后,主席似笑非笑道:“陈子锟,听说你在总参危言耸听,夸大美军的战斗力,把我们的小参谋都吓到了。”   陈子锟心里一惊,灭自己志气长敌人威风,这可是大罪过啊,不过中央断不会故意设局害自己,想必是因为中央对是否参战还存在争议,很明显主席是主战一方,再看其他人的表情,没有任何端倪,在座都是久经考验的革命家,喜怒不形于色,自然看不出什么。   定了定神,陈子锟坦然解释道:“主席,我没有危言耸听,实际上美军的战斗力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强大,我们唯有在地面力量上才能和他们一较长短,海空方面完全无法匹敌,何况美军还有终极武器原子弹……”   主席一摆手:“你不要说了,你和他们一样,小农经济思想作祟,好不容易分了二亩地,就舍不得坛坛罐罐了,美国人已经打到家门口,直接威胁我们的东北工业基地,战争是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即便他们不打过来,在鸭绿江边陈兵十万,东北还要不要发展?国家还要不要建设?”   陈子锟明白了,看来不主张出兵的占了多数,主席才有这么大情绪,从内心而言,自己是不愿意和美国人打仗的,毕竟实力差距太大,国家刚建立,一穷二白百废待兴,现代战争,打得不但是人命,更是钢铁和汽油,中国钢产量连美国的零头都赶不上,无法生产汽油,飞机坦克大炮都是缴获来的,打掉一件少一件,这些基本情况,国家领导人不会不知道,掌握全局的他们只会比自己懂得更多,主席既然力排众议,肯定有他的考量……或许,苏联人会施以援手吧。   想到这儿,陈子锟道:“要战的话,尽量把战场放在境外,不要扩大成全面战争,如果中央信得过的话,我愿意带兵入朝。”   主席和总理相视而笑,周总理问道:“陈将军,你有多少年没带兵打过仗了?”   陈子锟道:“说来惭愧,上一次指挥师团级战役还是军阀混战时期,抗战时期打的是防御战和游击战,算不的数。”   总理道:“带兵入朝的人选问题我们会考虑的,请你来就是介绍一下美军的作战特点,以及美国政府的行事方针,方便我们做出相应的判断。”   陈子锟道:“美国历来先欧后亚洲,现在正大力扶持欧洲,进行马歇尔计划,整体上在亚洲是保持一个防御态势,而朝鲜战争的爆发纯粹是个偶然中的必然,二战后世界以意识形态划分两极,所谓的民主自由世界已经输了中国大陆,再丢掉南部朝鲜是他们所不能接受的,所以这次美军夹虎狼之势而来,不达目的不罢休,麦克阿瑟此人骄狂率性,早年都不把罗斯福放在眼里,此时更不会把杜鲁门当回事,战争擦枪走火扩大化也是存在可能性的,就像主席说的那样,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了,另外说一句,我们是被朝鲜拖进战争的,这笔费用得他们出才行。”   众人都笑了,总理道:“陈将军精打细算,账算的清楚,不过我们社会主义国家不讲资本主义社会那一套,我们是同志加兄弟的革命战友关系,要援助就无偿援助。”   陈子锟道:“总理见教的是,我思想境界还需要提高啊,朝鲜历来是我中华藩属,历史上我国屡次出兵帮助他们抵御外敌,这次毅然出兵,彰显我大国风范,不管战果如何,都是有极大的积极意义的。”   这话说的含蓄,意即虽败犹荣,总体来说还是对入朝作战不乐观。   陈子锟毕竟只是为决策层提供信息支持的,完成职责后即返回江东,中央给他的任务是加紧军工生产,支援抗美援朝事业。   他走之后某一天,主席和总理在谈天的时候提到陈子锟,主席说:“陈子锟这个人很懂政治。”   总理道:“可不么,不然怎么几十年屹立不倒。”   ……   确定入朝参战的部队已经开始调动,江北守备师部分精通机械维修的特种兵也奉召北上,副师长刘骁勇主动请战,却被上级驳回。   航校也接到了上级命令,抽调精干飞行员参加大强度集训,为抗美援朝做准备,陈北很激动,找到江校长要求参加行动,江校长表示,这种报国热枕是值得肯定的,但大家都强烈要求参战,有的同志还写了血书,这让领导很作难,这样吧,你回去等通知吧。   这一等就是半个月,奉调北上的名单里最终没有陈北的名字,而此时中国人民志愿军已经雄赳赳气昂昂跨过了鸭绿江,与以美国人为首的联合国军展开激战。   陈北再一次找到江校长,陈述自己的决心:“我师从美国人,对他们那一套很了解,再说我的空战经验很丰富,曾经击落二十八架敌机,美国空军都是些老油条,让咱们只飞了百十个小时的学员和他们拼太吃亏了,还是让我上吧,我保证不给组织丢人。”   江校长道:“陈北,不是我不让去,这是上级领导的意思,我也没办法。”   陈北道:“我知道,你们觉得我腿瘸了不行了,啥话也别说,给我一架飞机,我来证明一切。”   江校长被他缠的没招,最后只能说:“你不妨去和令尊说说,他发话一定管用。”   于是陈北回到家里去和陈子锟商量。   陈子锟看着儿子:“你那么想参战?”   陈北道:“我要飞,这是唯一的机会。”   陈子锟沉默了一阵,道:“你回去吧,我知道了。”   陈北返回航校,静待佳音,过了没几天,好消息真的来了,一纸调令将陈北调往北方某秘密飞行基地。   ……   轰轰烈烈的抗美援朝开始了,人民时刻关注战局进展,省委省政府发起号召,为志愿军捐钱捐物,艺术团体义演,商店义卖,小学生拿着募捐箱敲锣打鼓上街让行人捐钱。   刘媖两口子新婚不久,没有什么积蓄,但也拿出一个月的工资来捐献,两人还觉得不够,在宿舍里翻箱倒柜找出一堆破铜烂铁来打算卖了换钱,正忙乎着,忽然有人敲门:“刘媖你在么?”   是高中同学潘欣,她也在省委工作,不过是在秘书处,平时和领导打交道比较多,刘媖打量一下她,一身整洁的蓝色列宁装,齐耳短发,白皙的皮肤上透着红晕,不禁笑道:“哟,打扮的这么漂亮,是不是要去相亲啊?”   潘欣打了一下刘媖:“别胡说,其实我是来……送请帖的。”   刘媖道:“什么请帖?你大哥生孩子了?”   潘欣脸忽然红了,如同熟透的苹果,低下头捏着衣角,扭捏道:“是我结婚。”   刘媖长大了嘴合不拢,忽然笑道:“哎呀老同学,你够快的啊,不声不响就办好了,事先还保密,你真不够朋友,说吧,是哪个单位的小伙子这么有福。”   张广吟也在后面说:“怪不得上回刘媖说要帮你介绍对象被你谢绝了,原来心里早有人了,呵呵。”   潘欣道:“其实这个人你们都认识,我们商量过了,一切从简,通知一下最亲密的亲朋就好,不搞仪式,不办酒席。”   刘媖道:“好了,我们都理解,正是抗美援朝的关键时候,谁敢大操大办,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新郎官是谁,我都要急死了。”   潘欣道:“那我说了。”   “快说快说。”   “我真说了。”   “你故意的吧,你再这样我不听了。”   潘欣忙道:“好吧我真说了,我怕你们吓到,想让你们做些思想准备而已,那个人……是郑书记。”   “我当是谁呢,原来……谁?郑书记,哪个郑书记?”刘媖愣了,脑子里迅速搜索着姓郑的团委书记,各单位都没有啊,难不成是……   刘媖和张广吟对视一眼,都咽了口唾沫,满眼的难以置信。   潘欣道:“就是省委的郑书记,郑泽如。”   省委第一书记郑泽如,江东省的一号领导,竟然是潘欣的未婚夫!   这个消息太具有爆炸性了,倒不是因为老少配,四五十岁的革命干部娶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孩也不稀罕,主要因为刘媖婚礼上郑书记的话犹言在耳,把生命献给革命工作,怎么转眼就……   潘欣什么时候走的,刘媖竟然都忘了,她只知道自己手里多了一张大红色的请帖。   “郑书记和小潘隐藏的够深的啊,啥时候谈的恋爱咱们都不知道?这么急着结婚,是不是有了啊。”张广吟半开玩笑道。   刘媖狠狠掐了他一下:“别胡扯,郑书记也是人啊,都快五十岁的人了都没结婚,你还想让人家怎么样,嗯,大概是他俩在工作中产生的感情吧,不管怎么样,祝福他们。”   张广吟道:“咱送什么礼物好?”   刘媖道:“送枕巾吧,上回我大姐给咱们的,还没用呢。”   婚礼果然简单,只邀请了不到十个人,以茶代酒,连喜糖都没有,只是简单宣布了一下两人结为夫妻,整个过程不过半小时,郑书记虽然不到五十岁,两鬓已经斑白,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脸上竟然洋溢着年轻人才有的光辉,让人看了不禁心疼,郑书记这些年怎么熬过来的啊。   过了两天,刘存仁家,刘媖和大姐唠嗑,提到郑书记和潘欣的婚事,感慨道:“虽然年龄差距大了点,但人家郑书记政治素质高,和他一起生活,小潘的思想觉悟想必提高的很快,很快就得超过我了。”   刘婷皱眉道:“郑泽如再婚?那他的老婆孩子怎么办?孩子今年都该高小毕业了吧。”   刘媖惊道:“大姐你别乱说啊,郑书记一直单身,哪有结过婚。”   刘婷道:“我可没乱说,38年北泰防御战,他老婆生孩子是我帮着接生的,是个男孩,叫王北泰,我记得清清楚楚。”   沉默了一会,刘媖缓缓道:“大姐,你一定记错了。”   第八章 镇反   刘媖很确信自己的记忆,她说:“大姐,你一定记错了,北泰防御战那年我十一岁,跟着爹娘跑反到北泰,防空洞里生孩子的时候我就在现场,确实有这么一回事,但是娘和一帮大婶帮着接生的,没有大姐你的事儿。”   刘婷拍拍脑袋:“瞧我这记性,记差了,确实是这样,我不在现场,是后来听娘说的,不过我知道那个产妇的男人就是郑泽如,当时化名王泽如,负责战地宣传工作。”   刘媖道:“这就能说通了,郑书记早年建立过家庭,但在战乱时期妻离子散,甚至妻小死于日本人之手也很有可能,从此他孤身一人投身革命,直到现在才考虑个人问题。”   刘婷道:“很有可能,兵荒马乱的年月,别说普通百姓了,就连林文静也一度落入敌手,看来郑书记的妻小确实遇难了,唉,郑泽如这个人的品德还是很值得敬仰的,堪称共产党员的典范。”   姐妹俩唏嘘起来,对郑书记的高尚品格更加敬佩了。   ……   北泰市,博爱大街有一栋不起眼的小楼,红玉正坐在藤椅上织毛衣,忽然房门敲响,过去开门,是两个公安人员,后面还有一个穿黑色中山装的男子。   红玉忙着倒茶拿烟灰缸,高兴的问道:“是我们家老王派你们来的么?”   公安人员笑容满面自我介绍道:“我们是江北地区公安处的,这位是省城公安局的徐庭戈同志,他有些事情和你谈。”   徐庭戈道:“大嫂,我给你捎来一封信,还有一些其他东西。”   红玉满心欢喜的接了信,抽出来一目十行的看,看着看着,脸色就变了,颓然坐下,一言不发。   徐庭戈道:“这里有二百元人民币,是他让我转交,你们娘俩的生活费,还有孩子的学费,按期都会寄来。”   红玉依然不说话。   徐庭戈深吸一口气:“大嫂,他也是迫不得已,一切都是为了革命工作需要,希望你能理解和支持。”   红玉扭头望向窗外,幽幽道:“我理解了他一辈子,支持了他一辈子,末了就等来这个。”   徐庭戈干咳一声,即便是多年老特务面对这种场面也有些尴尬,左顾右盼一番,对两个公安人员道:“以后多关照着点,有什么需要可以直接向我汇报。”   两个公安都点头。   “大嫂,那先这样吧,我就不打扰你了。”徐庭戈带着俩公安走了,过了一会,一个系着红领巾的男孩背着书包一蹦一跳回来了,进门就喊:“妈,我回来了。”   茶几上有三个茶杯,还碍摆着烟灰缸,男孩喜道:“是爸爸派人来接我们了么?”   红玉道:“你爸爸有信来,他工作很忙,暂时不能来接咱们了。”   男孩眨着眼睛:“那什么时候能忙完?”   红玉忍不住泪水,将儿子抱在怀里:“他是革命家,大忙人,永远都忙不完的,咱不理他,咱自己过。”   男孩从母亲怀抱里挣脱出来,说道:“爸爸最伟大了,我长大了要象爸爸一样,当地下党,当英雄。”   ……   徐庭戈回到省城的时候,郑书记正在主持镇反工作会议,会议间歇见了徐庭戈,听了他的汇报,沉默良久道:“我对不起他们娘俩啊,以后我的每月工资要拿出来一部分汇过去,保证他们的生活质量。”   “郑书记,我已经安排好了,您工作忙,不必为这些生活上的事情分散精力。”徐庭戈毕恭毕敬道。   郑泽如大手一挥:“你来的很及时,中央下达关于清查和镇压反革命运动的指示,我们要和党中央,华东局保持高度一致,坚决肃清国民党残余势力,潜伏特务,以及历史上对我党我军有过伤害的坏分子,杀一批,关一批,管一批,要从重从严从快,决不姑息,担子重任务紧,老徐你肩上的责任很重啊。”   徐庭戈道:“请组织放心,公安战士就是党的一把枪,党指到哪里,我们就打到哪里。”   郑泽如满意的点点头:“你是隐蔽战线上的老战士了,你出马,组织放心。”   声势浩大的镇反运动开始了,各种国民党残余势力、封建反动道会门,帝国主义潜伏间谍,为害一方的恶霸地痞被纷纷揪住,处以极刑,大快人心,极大的鼓舞了士气,震慑了敌人。   省城大街上,一辆辆道奇十轮卡驶过,车上押着被镇压的死刑犯,其中就有臭名昭著的省城三虎,三兄弟已经五十多岁,后脖子上插着标牌,上面写着名字打着红叉,五花大绑,垂头丧气。   大街两边满是人,红旗招展锣鼓齐鸣,群众一起涌向公审大会,判决过程很短暂,毕竟镇反工作任务很重,短时间内要清理掉一大批坏分子,建国初期公检法系统还不完善,哪有力量去审理甄别,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批被杀的坏人哪个不是罪行累累,民愤极大。   宣判之后,死刑犯被押往江边刑场,三虎被按在地上,旁边跪着一个文质彬彬知识分子摸样的人,嘴角带笑,不停呢喃着:“不该啊,不该啊。”他的牌子上写着名字“邵林”罪行是帝国主义特务。   “预备!”公安局执行人员举起小红旗,行刑队端起步枪。   “放!”   一阵枪响,反革命们倒在血泊中,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围观群众欢呼声震天。   ……   北京,宣武门内大街,同样的一幕正在上演,李俊卿挂着历史反革命的纸牌子,弯着腰站在卡车上,道路两旁人头攒动,百姓们挥舞着小旗子,高声呐喊:“共产党万岁!打倒反革命!”   李俊卿是昨天被捕的,今天上午就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他的罪名多了去了,公安机关发动群众,对他的情况掌握的清清楚楚,军阀混战时期就是反革命,帮助李彦青侵吞爱国将领冯玉祥部的军饷,后来又投靠日伪当了汉奸,国民党时期充当特务走狗,祸害过不少良家妇女,实在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卡车缓缓前进,前面就是宣武门了,宣武门外是菜市口,以前斩首的地方,城门楼子上刻着三个字:后悔迟。   我后悔么,李俊卿眼前模糊了,一幕幕往事浮上心头,从澡堂子怒杀恶霸,到投奔李彦青,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这几十年来风雨不倒,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享受过了,今儿个一死,也没啥可遗憾的。   他想起小时候听评书,江洋大盗临刑前都要唱一段戏文,以壮行色,自己此番行刑,怎能不唱两嗓子。   “咳咳。”李俊卿也算北京城梨园行有名的票友了,京戏老生唱功了得,他刚一开口:“看前方……”就被公安战士勒紧了脖子上的绳索,脸憋得通红,咳嗽了几声。   “老实点!”小战士还不满十八岁,嘴唇上一圈绒毛,手持钢枪,义正词严。   李俊卿唱不下去了,不是因为战士的警告,而是因为他看到了人群中的薛宝庆。   宝庆,我的兄弟啊,我对不起你,李俊卿眼圈忽然湿润了,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做的唯一亏心事,就是把宝庆家的金条给讹走了。   宝庆也看到了李俊卿,四目相对,看到李俊卿满怀歉意和哀怨的眼神,心底还是抽了一下,毕竟是几十年的老交情了,但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份,他默默将脸别了过去。   如今枪毙人不在菜市口了,改在永定河边,一声枪响,李俊卿魂归西天,如同死狗般趴在地上,绸裤下淌出屎尿来。   人群中的赵家勇哆嗦了一下,庆幸自己这两年和李俊卿来往的不多,不然今天刑场上难保没有自己。   ……   沧州,燕忌南接到县里的通知,前往县政府开会,他搭了一辆驴车,一路上和老乡们打着招呼,路上还拾了一些羊粪,打算回家肥田用。   今天艳阳高照,没有风,穿着棉袄觉得浑身上下暖暖的,县里很热闹,今天是赶集的日子,四乡八村的人都来了,大街上还有卖艺的,说书的,卖野药的,燕忌南下了驴车,背着粪篓子走进了县府大院,门口站岗的小兵还冲他打了个招呼。   进了大门,大铁门就迅速关上了,副县长章金鹏和县公安局长走了出来,冷声道:“燕忌南,你被捕了。”   燕忌南暗道不好,直接奔着墙头就过去了,他虽然断了一臂,但轻功了得,双脚一蹬地,蹭的就上了墙。   一张天罗地网盖了过来,县里预料到他的轻功本事,早有准备,弄了一张大网,关键时刻起了作用。   章金鹏表情很严肃,上前宣读燕忌南的罪状,历史反革命,曾在抗战初期杀害我革命军人多名,为害乡里,罪大恶极,属于民愤极大的恶霸地主,应立即执行死刑。   “大侄儿,我今天执行你,不是报私仇,而是为国家为人民除害,你到了那边,别怨我。”章金鹏道。   燕忌南不再挣扎,叹口气说:“别打头,怕家里人看见囫囵半片的脑袋伤心,成不?”   章金鹏道:“咱好歹有亲戚,这点忙还不帮么,你放心吧,闭上眼睛,我要执行了。”   燕忌南闭上了眼睛,嘴里还说着:“粪篓子的羊屎蛋,你帮我……”   话还没说完,章金鹏已经举起了驳壳枪,啪的一枪打在燕忌南的面门上,把个脑壳都掀掉一半。   地上一滩污血,章副县长慢条斯理收起驳壳枪,道:“拉出去示众。”   枪把上的红绸子火一样红。   ……   “荒谬!”枫林路官邸,陈子锟摔了一个茶杯,他刚得到消息,原江大校长邵秋铭的儿子邵林被当作反革命镇压了。   邵校长可是著名民主人士,至死不吃美国救济粮的正义之士,邵家书香门第,一贯老实本分,怎么就成了帝国主义特务了呢?   “这个案子一定要复查,平反,到底是谁签的字,批准枪毙邵林的,要追究责任。”陈子锟道。   刘婷道:“省城杀的头一批,都是郑书记亲自批准的。”   陈子锟道:“这个郑泽如,简直草菅人命,备车,我要去邵家探望。”   刘婷道:“这个节骨眼上,探视反革命家属,恐怕不太好吧。”   陈子锟道:“一定要去,我能做的恐怕只有这些了。”   驱车来到邵家,早已人去楼空,大门上贴着市公安局的封条,邻居探头探脑不敢说话,陈子锟没下车,长叹一声道:“回去吧。”   刚回到办公室,电话铃就急促响起,陈子锟拿起电话,那边道:“不好了,萧郎和柳优晋被公安局抓了,要镇压。”   第九章 运动   萧郎当过日本人的市长,柳优晋当过日本人的维持会长,可那都是在自己的授意下为了保护百姓而不得不为之,如今被当作汉奸反革命而镇压,岂不是冤到姥姥家去了。   陈子锟立刻去找郑泽如,郑书记的家也在枫林路上,是一个独栋小洋楼,门前有警卫,家里有保姆,家中陈设布置典雅而又充满浓浓书卷气,不得不承认在诸多高级革命干部中,郑书记的文化修养是相当高的。   一个很秀丽的女孩接待了陈子锟,说我们家老郑正在和华东局饶书记通电话,马上下楼,请陈子锟入座,给他沏茶上烟,陈子锟听刘婷说过,郑泽如新娶了一个爱人,看起来确实品貌俱佳,老郑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足足过了半小时,郑泽如才从楼上下来,大呼抱歉:“实在对不起,刚才在向华东局领导汇报关于镇反的一些问题,怠慢了,怠慢了。”   陈子锟知道,省委书记家里是有一部红色保密机要电话的,可以直通上海、北京,自己家里也有,只不过使用频率很低,远不如郑泽如用的多。   “郑书记,你结婚也不通知一声,不讲义气啊。”陈子锟呵呵笑道。   郑泽如也笑了:“陈主席你消遣我了,咱们老朋友不讲那些虚套,来,抽烟,咱们江北卷烟厂生产的红旗牌卷烟,比什么英美烟草的老刀炮台强多了。”   陈子锟接了烟,郑泽如帮他点燃,两人评价了一会卷烟的质量,郑泽如道:“陈主席来有什么指示么?”   “我是受省委领导的,怎么能有指示呢,只是有些事情反映一下,关于镇反运动是不是太扩大化了,很多同志没有经过甄别就被关押甚至枪毙,比如北泰留用的原市长萧郎,还有我的老部下柳优晋,他们虽然担任过伪职,但都是奉命潜伏,忍辱负重潜伏在敌营的,如今打成汉奸,实在冤屈啊。”   郑泽如沉吟片刻,道:“老陈,你所说的情况是普遍存在的,省委早就认识到了,但目前国内形势很严峻,敌对势力随时反扑,关于第三次世界大战的谣言满天飞,不少国民党的遗老遗少到处宣扬,蒋介石随时反攻大陆,潜伏特务,地主恶霸,为非作歹,企图动摇我初生的人民政权,此时不严厉打击,更待何时,时间紧,任务重,萝卜快了不洗泥,所以造成这种局面。”   陈子锟道:“郑书记理解就好,不是我不支持镇反运动,实在是有杀错的。”   郑泽如道:“萧郎和柳优晋的问题,我会抽时间了解一下。”   陈子锟道:“还有一个人,原江大校长邵秋铭的儿子邵林,他只是一个普通知识分子,怎么就被枪毙了?还请郑书记明察。”   郑泽如道:“邵林这个名字我记得,不算民愤极大的坏分子,但也是罪有应得。”   陈子锟道:“他有什么罪过?”   郑泽如道:“具体的罪名我们就不用去刨根问底了,下面人办事有他们的难处,不可能每个人都详细甄别,花上十天半个月的时间去审问,或者搞资本主法庭,辩护那一套,那样的话,革命工作还做不做了?”   陈子锟道:“那可是一条条人命啊。”   气氛有些尴尬,潘欣很懂事的站起来:“你们聊,我去厨房看看水开了没有。”   客厅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郑泽如又点了一支烟,诚恳的说:“老陈,咱们认识多少年了?”   陈子锟道:“二三十年总有,当年你还是刚毕业的大学生,跑到精武会拜师学艺。”   郑泽如道:“当年是风华正茂的少年,如今两鬓已经斑白了,咱们是老交情了,我也不瞒你,中央关于镇反工作是有指标的,人口的千分之零点五,咱们江东三千万人口,要处理一万五千人,这个工作量何其巨大,就算杀错一些人,也无碍大局,这是运动,你懂么,这是以发动群众为目的的政治运动,如果杀的人不够多,是形不成效果的,运动一旦发起,就要坚决的执行下去,不能瞻前顾后,让群众寒了心。”   陈子锟道:“我懂了,这就是运动,杀人立威,肃清残敌,斩尽杀绝。”   郑泽如道:“事实上我们华东区杀的人很少,上海才杀了一百多人,江东全省也才杀了五百多人,中央对我们的镇反工作很不满,我们也深刻做出了检讨,要向京津同志们学习,大张旗鼓的杀一批,震慑敌人,鼓励群众,下一步指标是千分之一。”   陈子锟苦笑:“还要杀啊,杀的人头滚滚方满意么?”   郑泽如道:“对,这不但是中央的指示,也是各地人民群众的强烈要求,要提高处决的规模和速度,才能进一步巩固政权,我们要和中央保持高度一致才行,为避免错杀,陈主席你可以拟一份名单给我,涉及到这些人,我会让司法机关仔细甄别。”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陈子锟辞别出来,步履沉重,在枫树的阴影下一步步走了回去。   陈子锟走后,郑泽如家里又迎来一位客人,他五十余岁,神情谦恭,穿一身蓝布中山装,里面笼着棉袄臃肿无比,袖口领子都磨损了,见了郑泽如急忙鞠躬打招呼:“郑书记,这么晚来看您,没打扰您休息吧。”   小洋楼里烧着暖气,郑泽如只穿着衬衫和毛背心,虽然两鬓斑白但是眼神闪耀着只有青年人特有的光芒,他很热情的说道:“是麦平同志啊,快坐,抽烟么?”   来者正是当年江东特委的老部下,麦平,昔日年轻傲气的翩翩少年此时竟然变得如此苍老谦卑,他擦着火柴帮郑泽如点烟,屁股只挨着沙发的边,两手紧扣着,小心翼翼的介绍起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   “我现在是江北人民行政公署保卫处的副股长,生活的还好,惦记着老朋友,趁着到省城开镇反扩大会议的机会来拜会一下老上级,带了点土特产,郑书记您别嫌弃。”   麦平脚下是一麻袋红薯,还沾着新鲜的泥土。   虽然以前对麦平的人品不太欣赏,但想到他毕竟是很早就参加革命工作的先行者,混到现在才是个副股长,不由得有些怜悯。   “麦平,你走了不少弯路啊。”郑泽如感慨道。   “是是是,郑书记批评的对,当年年少轻狂啊。”麦平见郑泽如茶杯里的水浅了,拿起热水瓶上前续水。   郑泽如道:“你刚才说现在哪个部门来着?”   ……   萧郎和柳优晋在枪毙前夜被紧急叫停,暂且不杀,但活罪难逃,两人被公安机关除以劳动改造的处罚。   镇反运动排山倒海而来,省城开展的不是很猛烈,但在江北却是如火如荼,每天都有几十个反革命分子被游街、公开处决,人民群众每天看免费大戏,兴奋的如同过年,极大的震慑了敌对分子的气焰,再也没有人敢胡咧咧什么第三次世界大战之类的谣言。   南泰陈官庄的富农孟宪国背着一捆干柴进城卖钱,蹲在路边拿出烟袋来抽着,想起自己的富农帽子他就觉得冤,民国十几年的时候,他可是赤贫,后来陈大帅做主给他娶了媳妇,分了田地,自那以后勤勤恳恳干活,攒了一点家业,没想到解放后就成了富农,村里开批斗大会,他回回上去陪绑挨骂,这滋味可不好受,早知道这样,还不如穷一辈子呢。   不远处有两个本村年轻人的身影一闪而过,孟宪国知道那是村里支部派来监视自己的积极分子,他叹口气,吆喝起来:“柴火,谁要柴火。”   一个妇人走过来,问了柴火价格,付了钱,让孟宪国挑着跟他走,来到县城一处宅院,将柴火担进柴房的时候,这家男主人从茅房出来,和孟宪国正面对面。   孟宪国心头一阵狂跳,他认识这个男人!   这个人就是曾在淮江岸边打死几十名抗日民团士兵,后来又当了伪县长,伪市长的超级大汉奸夏景琦!   抗战胜利之后这家伙就失踪了,原来躲在这儿,虽然他改头换面,但是那眼神,那手势,化成灰孟宪国也认识。   夏景琦没正眼看孟宪国,匆匆过去了。   孟宪国出门就奔县政府去了,他要报告政府,大汉奸夏景琦就潜伏在县城里。   县政府的工作人员们正忙着镇反,每个乡都有大批的处决申请,来不及细看,直接批复了事,孟宪国被门卫带着进来,报告了这个特大情况,县里相当重视,可保卫科和公安局的同志都组成工作队下乡镇反去了,县里缺乏武装人员,不得已只好让宣传部的杨树根带着两个民兵和十几个治安积极分子,拿着刀枪棍棒前去捉拿夏景琦。   一行人浩浩荡荡冲到夏景琦家门口,砰砰砸门,杨树根手拿县长借给他的手枪,厉声道:“开门!”   里面一个女人的声音:“谁呀?”   “少废话,开门!”   “镇反工作队的!”   “公安局的!”   群众们七嘴八舌的回答,里面慢吞吞不来开门,忽然远处一声喊:“大汉奸跳墙跑了!”   杨树根急忙带着人追过去,只见夏景琦在前面狂奔,手里还拿着把枪,回头一抬手,砰的一枪,积极分子们全趴下了。   夏景琦继续逃窜,忽然对面来了一个女同志,横刀立马大喝一声:“站住!”   “当心,他有枪!”杨树根在后面喊道,他认出这是区长马春花同志。   夏景琦狗急跳墙,举起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马春花。   马春花可不是一般干部,她是身经战火考验的女民兵队长,区区手枪焉能放在眼里,一把就将夏景琦的枪给下了,脚下一绊,大汉奸马失前蹄,马春花一脚踩在他身上,双手叉腰:“还跑!”   热烈的掌声响起,群众们都被马区长的英姿打动了。   第十章 立功了   夏景琦摔了个狗啃屎,狼狈不堪,马春花这一脚踩的可不轻,起码踩断他三根肋骨,当时就晕了过去。   民兵们上前将夏景琦五花大绑起来,由马春花压阵押往县政府,另一路在杨树根的带领下去抄家,夏家宅子不大,三进而已,几十名群众冲进去翻箱倒柜,斩获颇丰,几百斤粮食,几桶豆油,一台美国造留声机,一台七个灯的收音机,还有一些银元和钞票。   夏景琦的姘头吓傻了,在民兵们的严厉质问下交代了藏在地窖里的东西,一本变天账,上面记录着县里干部的名字、职务,以及部分群众积极分子的名单。   “狗日的还想变天!绝饶不了他,枪毙夏景琦!”一个叫严顺的积极分子振臂高呼。   群众们纷纷响应:“枪毙夏景琦!”   孟宪国最激动,眼泪都流出来了,他喊得最响:“枪毙夏景琦!”   一行人带着战利品,押着夏景琦的姘头,直奔县政府而来。   南泰县政府已经不在当初老县衙办公,老房子年久失修摇摇欲坠实在住不得,所以搬到原日本宪兵司令部的小楼里,这里有木头地板和吊扇,办公条件一流。   夏景琦被关在保卫科办公室里,两个民兵在门口守着,县委书记下乡去了,只有一个副县长坐镇,马春花正和他商量如何处置夏景琦的问题,这个人是通缉已久的大汉奸,不是一般反革命,要迅速报告地区行署才是。   副县长大为赞同,拿起电话机摇了摇,不通,电话线还是日本人时候的,经常出毛病,于是他写一份报告,让通讯员骑马去北泰地区行署报告。   忽然外面一阵骚动,愤怒的群众上来了,他们推开民兵,将夏景琦揪了出来,严顺大喊道:“打死夏景琦,报仇雪恨!”群众们拳脚相加,把个夏景琦打得满身满脸的血。   关键时刻,马春花带着民兵强行将夏景琦救下。   马春花说:“现在就打死,还要不要开群众批斗大会了,还要不要公审了,你们过瘾了,高兴了,那么多血海深仇的老百姓怎么办?”   大家都羞愧的低下了头。   严顺说:“马区长,俺们也是太恨这个大汉奸了,忍不住动了手。”   马春花道:“不妨事,明白就好。”   于是,被打得半死的夏景琦又被拖进了办公室,他睁开被血污糊住的眼睛,盯着严顺看,严顺把脸转了过去。   严顺悄悄找到杨树根:“杨领导,赶紧召开公审大会,枪毙夏景琦这个狗日的吧,群众们等不急了。”   杨树根道:“不忙,等县委书记回来再说。”   严顺道:“夏景琦是大汉奸,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咱们枪毙他也不为过,等领导们都回来了,把人犯押到地区行署,那咱们的功劳起码少了一半。”   “胡说什么,干革命哪有争功的。”杨树根斥责道,心里却有些活动,夏景琦是自己抓到的,这个功劳不能让给别人。   “这样吧,咱们先召开公审大会,等书记来了再枪毙他。”杨树根道。   “好嘞!”严顺颠颠的跑了,拿了一面破锣一边敲一边吆喝:“乡亲们,开大会公审夏景琦喽。”   夏景琦臭名昭著,在南泰民愤极大,小县城就几条街,严顺这么一吆喝,半个县城都听见了,大群百姓聚到县政府来,要瞅瞅大汉奸夏景琦是怎么死的。   县政府被围的满满当当,群众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副县长和马春花相视点头,都觉得很欣慰,群众被发动起来了,人民觉醒了。   杨树根趁机提议:“不如现在公审夏景琦,把他毙掉以平民愤。”   副县长道:“马区长,你有什么意见?”   马春花政治素质比较高,她本想说等地区行署反馈意见的,但听到群众的呼声也不得不点头同意:“那就趁热打铁吧。”   于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公审大会就地召开,断了三根肋骨的夏景琦被拖了上来,如同一条死狗,下面群情激奋,踊跃发言,这一段时间县里枪毙了不少人,群众们已经学会怎么控诉了。   任凭别人怎么痛斥,夏景琦一言不发,忽然严顺跳出来道:“乡亲们,报仇啊!”一块石头搜的飞了出去,砸在台柱子上。   群众们有样学样,捡起趁手的砖头瓦块坷垃头,台上民兵都跟着遭殃,被砸的鼻青脸肿,赶紧躲下去。   严顺振臂高呼:“打死夏景琦!”率先冲了上去,一帮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也跟着上去了,摩拳擦掌准备活活打死狗汉奸。   这边乱成一锅粥,县政府的工作人员也无计可施,副县长说算了,干脆打死他吧,也是对人民群众的一个交代。   忽然后面来了几个人,为首一位同志四五十岁,倒背着手,一副大领导的派头,他喝问道:“怎么回事,这么乱!”   副县长认得这是地区行署保卫处的麦股长,虽然级别不高,但是上级领导机关派下来的人,马虎不得,当即应道:“群众抓到了大汉奸夏景琦,正公审哩。”   麦平立刻急眼了:“乱弹琴,大汉奸背后一定有线索,怎么能活活打死!”   一语惊醒梦中人,马春花拔出手枪朝天三响,场面顿时安静下来。   副县长指挥民兵将夏景琦拖了下来,严顺嚷道:“俺们打汉奸,县里咋不让哩?”   麦平走上台去,他岁数在那搁着,一身笔挺中山装,看起来派头十足,群众们都有些害怕。   “老乡们,夏景琦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我们一定要处决他,这是毋庸置疑的,可是在处决前还要好好审一审,看他有没有同党,有没有埋藏的电台和武器,不把这些事情问清楚就处决,是不是仓促了点。”   群众们都被说服了,严顺还想嚷嚷,看到没人支持自己,也只得偃旗息鼓。   麦平三言两语平息了群众的怒火,亲自审理起夏景琦来,他是地区行署下派的镇反工作队长,有这个权限。   夏景琦被打得奄奄一息,半躺在椅子上,麦平让警卫员去倒水,自己点了一支烟塞到夏景琦嘴里,道:“我认识你。”   夏景琦看了他一眼,只顾抽烟,不说话。   “你是孙督军的副官,当年孙督军被打败,你跑了,过了十几年才回来,借着日本人的手报了仇,我没说错吧。”麦平道。   夏景琦终于开口:“你看过我的档案。”   麦平摇摇头:“没有,我就是认识你,我的伯父曾是江东省警察厅长麦子龙,这个名字你总知道吧。”   夏景琦抬头看了看麦平,判断他说的是实话。   “原来是麦厅长的侄公子,好像是见过,你和我套近乎想干什么?我是不会说的。”夏景琦道。   麦平笑了:“老夏,我敬佩你是个枭雄,所以不想为难你,你告诉我我想知道的,我帮你把家里安顿好,再给你一个痛快的,你觉得咋样?”   夏景琦狠狠抽了一口烟,从鼻孔里喷出烟雾来。   警卫员送来茶水,麦平打发他出去站着,把茶杯递到夏景琦嘴边:“喝口水。”   夏景琦道:“你能保证我婆娘和孩子的安全?”   麦平道:“我会设法让她带着孩子到外地去生活。”   夏景琦道:“我凭什么相信你?”语气凶狠,但已经松动了。   麦平道:“你可以不信,但你还有别的选择么?”   过了一会,夏景琦道:“好吧,我说,我还有几个下线,一批枪支,严顺就是我的下线之一。”   麦平当即写了一张纸条递出去,警卫员拿了给副县长看,副县长立刻安排人手去抓捕严顺,这家伙已经跑了,民兵们并分三路去追,最后在去往北泰的一片高粱地里把人逮到了。   严顺屁滚尿流,立刻招了,自己就是潜伏特务。   麦平这边进展的也很迅速,夏景琦求死心切,竹筒倒豆子把什么都招了,镇反工作队初到南泰就破获了一个大的潜伏特务组织,大伙儿都高兴坏了,齐赞麦队长有本事。   县里写了报告,连同人犯夏景琦以及缴获的物资枪支送往北泰地区行署,得到上级领导的肯定与赞扬。   麦平、杨树根、马春花等人都收到了嘉奖,举报人孟宪国也有奖励,县里奖了他一口猪,他发扬风格自家不留,交到村里宰了,烫毛开膛,全村人吃了一顿大肉,不亦乐乎。   村长说:“老孟啊,我看你这个富农帽子也该动一动了,下回我去乡里帮你说道说道。”   镇反时期一切案件从快处理,夏景琦很快被帮赴刑场执行枪决,江滩上一声枪响,结束了他罪恶的一生。   麦平没有食言,夏景琦的老婆并未处决,而是送去劳动改造,她有个一岁的男孩,被送到北泰福利院当作孤儿抚养,按照规定统一改姓“国”,叫国援朝。   江北地区行署办了一个漂亮的特务案子,省委都听说了,郑书记亲自嘉奖,麦平很快从股长提升为副科长,实际主持科里的工作。   第十一章 梁茂才造反   得到重用的还有马春花,组织上对这位民兵出身的女干部一直很青睐,此次立下大功,地区行署组织部门特地找她谈话,问她有什么发展方向。   马春花是直爽人,不玩那些虚套,她很大方的告诉组织部领导,自己曾在北泰江北联合机械公司从事地下工作,对那里很有感情,想去工厂当一名光荣的工人。   组织部长说:“小马啊,你是科级干部了,怎么能当普通工人呢,既然你想去机械公司,那就去当个车间主任吧。”   马春花急忙摆手:“不行不行,我没文化,当不了生产干部,当车间主任那是给厂子添乱。”   组织部长爽朗大笑:“旧社会把你耽误了,贫下中农哪有学上,这样吧,咱们上学工作两不耽误,组织保送你到北泰师范大学进修,另委任你为江北联合机械公司的团委书记,团的工作也很重要,相信你可以胜任。”   马春花激动了:“感谢组织信任,我一定好好学习,报效国家!”   就这样,马春花从乡下调到城里,一边上大学一边当团委书记,上学梦和工厂梦都圆了。   据说,组织上也找了杨树根谈话,问他下一步的打算,杨树根做梦都想调回城里,但在领导面前还是很好的遮掩了自己的想法,反而发出豪言壮语,要在农村基层扎根一辈子,服务广大农民。   组织上充分尊重了他的意见,派他下苦水井当了乡党委书记。   ……   镇反运动越来越扩大化了,人民群众被充分的发动起来,揪出身边的坏分子,光是省城一地,一夜之间就抓了上百个国民党潜伏特务,其他诸如偷听敌台、造谣惑众的坏分子更是高达上千人。   最忙的要数公安局长徐庭戈了,他每天在办公室里批复大量处决犯人的文件,可谓日理万机,鞠躬尽瘁。   “每天我签字处决的人都有几十个,感觉还是杀的不够多,不够畅快啊。”徐局长在镇反工作扩大会议上对全省公安干部这样说。   对省城的孩子们来说,每天最大的乐趣莫过去看枪毙人玩,大卡车呼啸而过,车上满载灰头土脸五花大绑的坏人,拉到江滩刑场敲砂罐,没多久,孩子们就自创了一种游戏,有人扮公安战士,有人扮坏分子,跪在地上,用手指比划成手枪照后脑勺,嘴里砰的一声,扮演坏分子的孩子就倒在地上装死,玩的开心至极,只是大家都不愿意扮演坏分子,争着演公安战士。   陈子锟尽自己的努力保护老部下,江北旧人的名单他列出来送到省委,郑泽如批示,对这些人涉及到的案子必须仔细甄别,不能伤了起义人员的心,所以陈寿盖龙泉等人受到的冲击很小,只是牵连进一些其他案子,被公安局叫去问了几次话而已。   萧郎和柳优晋属于确实有历史问题的,组织上已经定了性,谁也保不住,按说应该枪毙的,判了五年劳改实在是法外开恩,送去农场改造那天,陈子锟来送他们。   那天很冷,天是铅灰色的,飘着细碎的雪花,江边的芦苇一片枯黄,萧郎穿着旧花呢西装,提着破皮箱,柳优晋穿一身棉袍,手抄在袖子里,两人都面带微笑,还反过来劝陈子锟。   “没事,劳动改造而已,说明新政府没放弃我们。”   陈子锟道:“是我对不起你们啊,喝了这杯壮行酒吧,在农场先住上一段时间,我再想办法办保外就医。”   三人喝了冰冷的酒,萧郎和柳优晋上了船,奔赴农场接受贫下中农的改造教育去了。   ……   梁茂才实现了他的诺言,打完仗解甲归田,他的日本媳妇和孩子已经搭乘轮船遣返回日本,也没啥挂念的了。   回到梁家庄和梁乔氏、梁盼一起过安生日子,抗美援朝开始,梁盼参军入伍当了兵,听说部队要入朝作战哩。   梁茂才的历史比较不光彩,当过土匪,当过军阀,当过国民党,貌似还去过日本,绝对算得上是镇压头号目标。   乡里早就想动梁茂才了,但地区行署有指示,说梁茂才是起义人员,应该区别对待,暂时不要动他,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镇反活动的进一步开展,各乡都处决了不少坏人,苦水井的工作落了后,放着这样一个大土匪大恶霸不去镇压,还要保护,同志们思想上很有抵触情绪。   有个干部提出,虽然梁茂才是起义人员,但也有不少伪装的起义人员其实是国民党潜伏特务,咱们得查清楚这个问题,立刻得到大家响应,乡里派了两个公安,四个民兵,都是杀过不少反革命的老手了,六人带了两支手枪,四支步枪,一捆麻绳,去梁茂才家里提人。   这些日子,梁茂才一直没出门,他知道自己的底子不干净,在乡里仇家也不少,分分钟都会有人上门寻仇,借着镇反的名义把自己崩了,他预备了一支大肚匣子枪,时刻顶着火,白天别在腰里,夜里塞在枕头下,还有一支汤普森冲锋枪,上了五十发的弹鼓搁在家里,院子里还有两只猛犬,平时只喂个半饱,凶神恶煞的等着仇家上门。   该来的还是来了,这天晌午,梁乔氏打猪草回来,正遇到乡里来的公安助理员,他很热情的打招呼:“嫂子,喂猪啊。”   梁乔氏吓得腿都软了,差点坐在地上,颤声道:“你们来干啥?”   公安助理道:“嫂子你别怕,俺们找梁茂才说点事。”   梁乔氏崩溃了,瘫在地上哭道:“冤枉啊,俺家男人不是反革命,不是坏分子,你们别杀他啊。”   公安助理道:“嫂子你这是干啥,就是说句话,没有别的意思。”一努嘴,两个民兵上来将梁乔氏架起,冲院子里喊:“梁茂才,出来说句话。”   门开了,梁茂才手无寸铁,道:“放开我婆娘。”   他身后两条狗叫的震天响。   “闭嘴!”梁茂才喝了一声,两条狗立刻老实了。   公安助理道:“你出来,这里说话不方便。”   梁茂才走了出来,民兵将梁乔氏放开,他们一起走向屋后空旷处。   梁乔氏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见丈夫了,她哭也哭不出来,只觉得喉头堵了一团东西。   梁茂才走到空地上,平静说道:“是在这儿执行,还是押到乡里执行?”   公安助理道:“跟我们到乡里去吧,有点事问问你。”   梁茂才道:“别费事了,有话在这儿说,麻利点。”   另一个公安大怒:“梁茂才你态度端正点,就凭你这个态度我就能毙了你,你信不!”   梁茂才一撩褂子,露出大肚匣子枪:“我信,别整那些没的有的,出枪吧!”   公安和民兵慌忙拔枪拉栓,却哪里比得过梁茂才的速度,大肚匣子枪的大小机头早就张开,准星都挫错了,指哪打哪,弹无虚发。   六声枪响之后,再也没有站着的人了。   梁茂才将青烟袅袅的匣子枪收起,整一整褂子,昂然去了。   回家后,梁乔氏不可置信的看着丈夫:“刚才那几声枪响咋回事?”   梁茂才道:“男人的事儿,娘们少掺乎,给我做十斤鸡蛋烙馍,路上吃。”   梁乔氏当然猜得出发生了什么事,她也不敢多言,到厨下生火烧锅,摊鸡蛋烙馍。   梁茂才到村口买了点猪头肉和白酒,回家自斟自饮,喝了几盅,十斤鸡蛋烙馍做好,他也喝的差不多了,媳妇怯生生走过来,手里拿着行李卷:“换洗衣服都在里头了。”   “我对不住你,来世再报答吧。”梁茂才说。   媳妇的泪哗哗下来,再无言语,梁茂才拿起行李,扛起枪,出门走了,再没回头。   镇反人员被杀,一死就是六个,枪枪命中眉心,凶犯梁茂才持枪逃亡,地区行署和公安处、驻军立刻行动,出动大批人员剿匪。   据说梁茂才逃进了大山深处,他本来就在大青山当过土匪,枪法好,胆子大,很难捕捉,部队撒开大网找了好几天,一无所获,想当年日本人一个旅团开进大青山都找不着游击队,这些城里来的公安人员自然很难抓到梁茂才。   事情就这么搁置下来,毕竟人手有限,都去抓凶犯,谁来搞镇反,此事之后,地区行署对镇反工作抓的更紧了,杀的人已经超过了上面定的千分之一的指标,判决也更加随意,任何人一经指控就可以枪决,乡长就可以下令杀人,不需要任何法律程序。   ……   梁茂才反上大青山,消息传到省城,陈子锟叹气说:“茂才是个烈性汉子。”   杀了六个人,谁也保不住他,只能听天由命,搜山进行了很久,终归还是没抓到梁茂才,时间一长大家便也不再关心了,毕竟每天都有大事发生,每天都死上几个乃至十几个熟人,谁能顾得上谁。   中央终于意识到镇反扩大化,杀人太多有些失控,北京召开全国公安工作会议,收回了滥发的捕杀权,对党政军群众团体内的反革命分子,能不杀则不杀,实行死刑缓期执行的方法。   消息传来,大家都感动的热泪盈眶,交口称赞中央英明。   第十二章 北风号   镇反工作告一段落,虽然还在陆续处决反革命,但在宣传力度上没以前那么大了,大家慢慢都放心了,这一波运动基本上算是熬过去了。   朝鲜战争还在进行,志愿军和美帝国主义为首的所谓联合国军在朝鲜厮杀血战,全国人民都倾力支援,江北机械厂加班加点生产武器弹药供应前方,主要是日式六点五子弹和德式七九步机弹,以及驳壳枪七六三口径子弹,不过听说这种子弹是用在苏式转盘冲锋枪上的,那玩意七十一发弹鼓,打起来泼风一般,美帝听见音儿就丧胆了。   前方时常下来战斗英模作报告,学校工厂企事业单位开大会听演讲,英模们讲美帝如何怯懦胆小,丑态百出,我军如何英勇作战,克敌制胜,他们说美国兵都是少爷兵,朝鲜冬天冷,这帮贪生怕死的家伙就躲在鸭绒睡袋里用鞋带子绑在扳机上开火,机关枪漫无目的的一打就是一个晚上。   台下一片哄堂大笑,但也有些人笑不出来,刘骁勇就是其中之一。   刘副师长是1937年的江东陆军官校毕业生,正经科班出身,参加过淞沪战役,对战争的认识很深刻,打仗打得就是后勤,美军普通士兵都有鸭绒睡袋,机关枪整夜的开火也不怕浪费子弹,这说明什么,美帝的物质实力大的惊人啊。   我军高级将领都未必见过鸭绒睡袋,普通干部战士更别说,穿着空心薄棉袄和单鞋就上了冰天雪地的战场,渴了吃雪,饿了吃炒面,战争的艰苦和惨烈,远超解放战争。   高层对于朝鲜战场上的情况还是比较清楚的,不用看内参,光看撤下来的伤兵就知道,大部分都是非战斗减员,冻伤的居多,也有不少炸断胳膊腿的,都是没见过敌人就被飞机轰炸放翻了。   陈子锟深知,没有制空权,步兵就是案板上的肉,志愿军要付出多大的牺牲才能和美军抗衡啊,内部消息称,毛主席的儿子岸英就死于空袭,志愿军司令部都没有安全可言,一线士兵可想而知。   要想减少伤亡,必须让空军发挥战斗力,夺取制空权!   新中国还没有能力生产战斗机,二战以后,螺旋桨战机已经落后,取而代之的是喷气式飞机,苏联的米格十五在性能上非常优越,堪与美军对抗,就是价钱太贵装备不起。   陈子锟在江东发起一个捐献飞机的行动,组织民间义卖,义演,谁捐的钱多,就以谁的名字命名飞机。   省委积极响应,搞了一个省直机关工作人员及其家属的募捐大会,在省委礼堂举行,党政军班子高级首长都到会,郑泽如和潘欣伉俪首先登台,捐出一个月的工资,以及毛毯一床,皮大衣一件,获得满堂掌声。   党的高级干部们两袖清风,拿不出太多的金钱,但他们的表率作用不可低估,以陈子锟为代表的起义人员以及留用人员,纷纷捐钱捐物,自然是陈子锟捐得最多,五千元人民币巨款,万国牌飞行员手表一枚,皮夹克三件,呢料十匹。   陈寿、盖龙泉、阎肃、王三柳等人也都捐了不少财物,这是向组织表忠心的大好机会,谁也不会落后,但也不敢捐太多,显得自己太有钱可不是好事。   台上的钱物越来越多,但总额距离一架飞机还远远不够,正当募捐大会快要结束的时候,夏小青出现在会场门口。   她提了一个皮箱,很吃力的样子,皮箱很坚固,四角包铜皮,坠的她肩膀都歪了,两个有眼色的勤务兵跑上去帮忙,帮夏小青将皮箱抬到了台上。   “她要干什么?”坐在前排的陈子锟低声问姚依蕾。   “我也不晓得。”姚依蕾道,她刚才捐了一些金银首饰,数量不是很大。   夏小青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开了皮箱,聚光灯照射过来,所有人的眼睛都花了。   箱子里是各种金砖金条金锭子,初步目测,起码上千两黄金!   “这笔黄金,我替我弟弟捐给国家,一共是一千一百二十八两。”夏小青平静的说道。   台下一片寂静,他们本以为这些黄金是陈子锟家里的,没想到另有高人。   “我弟弟,叫燕青羽,是党在隐蔽战线上的战士,直接向周总理负责,就在解放前夜,他牺牲在特务枪下,这些黄金是他早年演电影的时候积攒下来的,委托我找一个合适的机会捐给国家,我想,现在这个机会来了。”   雷鸣般的掌声响起,久久不能平息。   省直机关募捐大会圆满结束,募集到了价值二十万元人民币的黄金、有价证券、实物等,其中夏小青的捐款占到决定性比例,财政厅和空军方面来到枫林路陈公馆,征求夏小青的意见,如何给飞机命名。   夏小青说,我弟弟已经走了,他一贯低调,不会想用自己的名字命名飞机,他最疼外甥小北,我想用小北的名字命名更合适。   空军的同志做过调查,知道夏小青和陈子锟的儿子是空军正营级干部,著名的起义英雄,现在东北战场执行任务,用他的名字命名再合适不过了,在宣传工作上也大有文章可做。   于是,这架还没购买的战斗机就被命名为“北风”号,是陈北在人民空军的代号,而战争是在遥远的北方进行,所以用这个名字很有意义。   航校附属的器材厂用铁皮和木头造了一架等比例的飞机模型,涂成银白色,机身上是人民空军的标志,还有两个红色的大字:“北风”。   模型披红挂彩,群众敲锣打鼓,用一辆卡车拉着游行,省城群众沸腾了,这可是咱江东捐的驱逐机,每个老百姓都觉得脸上有光。   老百姓对飞机不了解,看到这么一架怪模怪样的战斗机,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这一定是美国的野马驱逐机,全世界最先进的,我听人说翅膀下有八挺机关枪,能挂五百斤炸弹哩。”   “切,拉倒吧,这是苏联造的驱逐机,比美国佬的厉害十倍都不止,翅膀下装的是大炮,能挂一千斤炸弹。”   飞机模型在省城大街上绕了三圈,拉到库房里存起来,捐献的资金则汇缴中央,用于购买苏联的新型喷气式战斗机米格十五。   ……   东北某机场,一架架银色战鹰停在跑道上,金发碧眼的飞行员三五成群的走过,他们是秘密参战的苏联空军,平时穿朝鲜人民军或者志愿军的军装,不带任何军衔标识,吃面包黄油牛肉罐头,住单独宿舍。   陈北调到北方以后,依然没有机会开飞机,空军新成立不久,专业技术人员的来源主要有三块,第一是东北老航校留用日籍教官教出来的学生,这一帮人是日系范儿;第二是起义、留用的原国民党空军,这帮人都是受的美式教育,不自觉的残留着西方资产阶级那一套,第三是接受苏式训练的新入伍飞行员,年纪轻,身体素质扎实,政治素质过硬。   陈北自然属于第二帮,也是最不受待见的一帮人,东北老航校的人是老革命出身,已经占据中高层位置,新人们是苏联教官的学生,开的是喷气式米格机,穿的是苏式的飞行夹克,天之骄子一般,最受领导宠爱。   空战已经进入喷气式时代,早年开螺旋桨战斗机的经验完全用不上,所以陈北的一身本领没有用武之地,只能继续当他的理论教员,虽然他是营级干部,起义英雄,但并不受学员们的尊敬,因为他脾气暴躁,喜欢骂学员,作风又不好,喜欢喝酒抽烟,更令人厌恶的是资本主义习性不改,穿美式夹克,戴墨镜,打扮的和美军飞行员一样。   就连领导也不喜欢陈北,但鉴于他的身份比较特殊,是著名起义将领陈子锟的儿子,又为革命瘸了一条腿,所以平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犯大错就随他去了。   直到有一天,陈北闯了一个弥天大祸。   老毛子飞行员作风彪悍,生活上也比较散漫,离不开白酒、香烟和女人,在他们俄国当地还好说,卫国战争后遍地都是寡妇,随便就能找个女人泄泄火,可是在中国却很难找到女人,新中国取缔了娼妓,良家百姓传统的很,再说老毛子在东北的名声一贯极坏,谁也不敢搭理这帮俄国飞行员。   飞行员们的邪火得不到释放,整天憋着,这一憋就憋出事儿来了。   有个名叫瓦西里的苏联空军大尉飞行员,喝醉了酒企图强暴组织上配给他们的女翻译尼娜,东北大学俄语系毕业的一个姑娘。   尼娜本身就是二毛子,娘是中国人,爹是哈尔滨做红肠的白俄,她身段苗条活泼开朗,头发略带一些红色,洋气十足,空军基地的小伙子们都喜欢她。   恰巧这事儿被陈北遇到,他也正憋了一肚子的怨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扑上去和瓦西里大尉打成一团,这老毛子的身体素质真不是盖得,虽然瓦西里个头不高,只有一米七,但无比强壮,一巴掌宽护心毛,大冬天睡在野地里都不带感冒的,精虫上脑,酒精熏心,战斗力暴增。   陈北个高,贴身缠斗反而发挥不出优势,再加上一条腿发挥不了作用,被瓦西里按着打,重拳一个劲往脸上招呼,女翻译吓得捂着脸尖叫,反而刺激了瓦西里的野性,他狠狠又打了两拳,陈北头一歪晕了过去。   瓦西里歪歪扭扭爬起来,踉跄着向女翻译走去,忽然觉得脑袋遭到猛击,扭头一看,陈北手里拿着铝合金假肢正冷冷看着他。   轰隆一声,瓦西里倒在了地上。   瓦西里没死,只是被打成了脑震荡,他都脑震荡了,自然没能耐去强暴女翻译,所以罪名也不成立,苏联老大哥千里迢迢来支援我们的抗美援朝事业,这个事儿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   但是瓦西里的缺勤却引发了另一件事,飞行员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瓦西里次日没法出勤执行任务,临时换了一个经验不丰富的中国飞行员,结果遭遇美军拦截,我方损失惨重,米格走廊出现漏洞,又导致地面一支运输车队遭受空袭打击,几十卡车的弹药被炸毁。   高层震怒,本来要严厉处理陈北,可瓦西里却帮陈北求了情,这才免了死罪,但活罪难逃,强制退伍,打回原籍。   陈北临走的时候,瓦西里和女翻译尼娜来送他,两人已经经组织批准正式谈起了恋爱,手挽手亲密的很。   “陈北,对不起,是我害了你。”瓦西里大尉真诚向他道歉,递过来一枚红星勋章,这是他在卫国战争中获取的荣誉。   陈北也是性情中人,接了勋章,脱下身上的美式A2飞行夹克回赠瓦西里。   “再见朋友。”两人拥抱告别。   陈北走了,背着行囊,拖着假肢走在机场外空旷的道路上,步履沉重而蹒跚。   尼娜站在原地,久久凝望陈北的背影。   “亲爱的,想什么呢?”瓦西里将尼娜揽进怀里问道。   尼娜微微挣扎了一下,道:“我觉得他好像一匹老马。”   第十三章 分配工作   陈北退伍,踏上归途,乘火车回江东老家,火车行驶在东北茫茫旷野中,邻座的小男孩忽然探头出去,指着天边大喊:“飞机拉烟。”   天上有一个银色的小点,后面拉出长长的白色尾烟,是喷气式战斗机特有的景象,陈北知道那是米格十五在训练,他多么想飞一次喷气机啊,可是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叔叔,你是空军么?”小男孩扯着陈北的裤管问道,陈北虽然退伍,但依然穿着空军的制服,绿上衣,蓝裤子,大檐帽上有飞翼红星。   “叔叔现在已经不是空军了。”陈北摸了摸小男孩的脑袋。   “为啥?”小男孩继续问。   “叔叔退伍了。”   “啥叫退伍?”   “就是不当兵了。”   “为啥不当兵了?叔叔你不想去打美国鬼子么?”小男孩不依不饶,问个不休。   旅客们都抬眼看着陈北,心里多多少少有些纳闷,国家正是用人之际,年轻人踊跃参军,抗美援朝,这个空军干部怎么反倒退伍了呢?难不成是个怕死鬼?   小男孩的父亲看到陈北裤腿处露出的一抹金属色,明白这是一位光荣的残疾军人,急忙把孩子拉回来,诚恳地说:“同志,对不起,孩子胡说八道,别和他一般见识。”   陈北笑笑:“没关系。”   从东北到江东,火车坐了四天三夜,陈北风尘仆仆的出现在省城火车站出站口的时候,天才蒙蒙亮,一盏昏黄的路灯将他的身影拉的很长,因为没通知家里,所以没人来接,他背着行囊,一步步往家走。   黎明的街道上空旷无比,偶有车辆经过,走了半小时,到了枫林路家里,门卫还在睡觉,陈北就没打扰他,把背包放下,在门前台阶坐到天亮。   官邸大铁门打开的时候,门卫才发现是少爷回来了,惊得语无伦次:“大少爷你你你,你咋不敲门哩。”   如今的陈公馆不比当年了,解放前足有一个加强营的卫兵驻守,日夜执勤不断,晚上还加双岗,现在却只有一个年过花甲的门卫,省公安厅警卫处倒是给派了一个班的战士,被陈子锟给退了,说是新中国了,不用防着谁了。   “不碍事,怕吵着家里人。”陈北笑呵呵道。   进了家门,亲人们都刚起来正吃早饭准备上班,见到陈北归来无不欣喜万分,夏小青最高兴,嘘寒问暖,上下打量,生怕儿子哪里却缺点什么。   “你这是回来探亲还是什么?”陈子锟发觉儿子神情有点不对劲,立刻问道。   “出了点事,空军让我转业回地方了。”陈北坦然道。   家里人都一怔,夏小青随即道:“回来就好。”   姚依蕾也赶紧附和:“对对对,回来就好,转业回地方是好事啊。”   陈子锟知道这里面必有隐情,让陈北赶紧坐下吃饭,吃好了先去洗个澡睡一觉,有事回头再说,又让大伙儿该干啥干啥去。   陈北吃了饭洗了澡,却并未补觉,而是来到书房向父亲汇报,陈子锟秉承以前的习惯,在官邸办公,基本不去省府大楼。   父子面对而坐,陈子锟给儿子一支烟,陈北有些惊诧,还是接了。   “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陈子锟道。   于是陈北一五一十将去北方后的经历到来,最后叹息道:“我猜不透这世界如何一切都是扭曲的,我见义勇为救下的女子竟然委身色狼,被我打成脑震荡的老毛子却又仗义执言救了我,反倒是我忠心效力的组织,不分青红皂白把我处理,要不是碍着父亲和苏联人的面子,恐怕都要枪毙我。”   陈子锟道:“你的少年和青年时期在美国长大,处世逻辑不适应国内,解放前你有父亲和干娘罩着,就算把天戳个窟窿也无妨,如今的天已经变了,你平日言行举止就已经引发别人的不满了,再加上引起这么大的损失,不是你的责任,也变成你的责任了,我当初说过,你驾机归来,未必是对,你现在懂了么?”   陈北沉默片刻,道:“经国先生说,我们陈家就像明末郑家,我是郑成功,您是郑芝龙,他说的对,如果我留在台湾,就不会断腿,不会受排挤……”   陈子锟摇摇头:“非也,你还年轻,不懂政治,郑芝龙降清,未必就是错,他知道福建必不能守住,海外也难立足,满清给的诱惑够大,所以才一分为二,来个双重保险,只不过他算的精细,抵不过满清耍赖,菜市口把一家老小都斩了脑袋。”   陈北一惊:“父亲,您说咱们家会不会……”   陈子锟道:“你想多了,共产党与满清不同,仁义宽厚,一言九鼎,我们家是安全的。”   陈北觉得父亲说话的表情有些言不由衷,心里不由感叹,当年那个英明睿智,有着钢铁般意志的父亲已经渐渐老去,变得谨小慎微了,缩手缩脚,连真心话都不敢说了。   “好了,你去休息吧,工作的事情,慢慢再考虑。”陈子锟道。   ……   陈家底子厚,养几个闲人没问题,但陈北年富力强一个小伙子,整天在家吃闲饭也不好,他强烈要求参加工作,按说他是空军正营级干部转业,可以优先分配到政法机关,比如公安局什么的,但陈子锟一句话就给否了。   “小北这孩子太正直,太善良,不适合去那儿工作。”   省城虽然大,但还不如北泰发达,有大量的工业企业,陈北决定到江北联合机械公司去上班,这回陈子锟倒是同意了,亲自打了电话进行安排,自然一切顺利。   就在陈北即将奔赴新的工作岗位之际,陈南放暑假从上海回来了,他在复旦大学上三年级,已经开始做社会调查工作,谈起上海的见闻,那是眉飞色舞,兴奋无比。   “你们知道么,解放前的大恶霸,黑社会头子黄金荣,现在大世界门口打扫卫生呢,人民政府网开一面,没有杀他,真是太便宜这个坏蛋了,要我说,那些什么青帮大佬,全都得枪毙。”陈南兴冲冲说道。   陈子锟说:“小南,你爸爸我就是青帮通字辈老头子,是不是也要枪毙啊?”   陈南立刻红了脸:“爸爸,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那些罪大恶极的……”   陈子锟道:“你大学都要毕业了,也要有点自己的见解,旧社会人民贫苦不堪,受政府和洋人的双重欺压,加入青帮也是迫不得已混口饭吃,抱团取暖,帮会确实有很多败类存在,但在那个时候还是有进步和积极的存在意义的,孙中山先生从事反清事业,不就是主要依靠会党力量么,就拿你爸爸我来说,我既是青帮一员,又是光复会员,双重身份,很难界定黑与白。”   陈南道:“我知道错了,以后遇事会辩证的看待,分析。”   陈子锟道:“好了,你李叔叔最近怎么样?”   陈南道:“李叔叔把名下的两栋房产和一处夜总会捐给了政府,镇反工作开展时,他配合公安局抓了不少隐蔽的特务和坏分子,陈毅市长还亲自接见了他,和他握手呢。”   陈子锟心道这个李耀廷倒是明智的很,到底是受自己多年熏陶的兄弟啊。   又问陈南关于毕业后的去向问题,他早有准备,说有两个打算,一是留在上海从事新闻事业,二是回江东从事教育事业。   陈南说:“最好的打算是留在上海当记者,不过有一定难度,爸爸你不是认识唐阿姨么,让她打个招呼就好。”   “哪个唐阿姨?”陈子锟立刻想到了当年故人。   “就是唐嫣阿姨啊,她至今单身呢,在报社当总编,还兼着市委宣传部的职务,是上海滩报界的重量级人物。”陈南人小鬼大,知道父亲和这位唐阿姨有一腿,略带狡黠的笑着说。   陈子锟道:“都新社会了,怎么能搞以权谋私走后门的路子,你要是有能耐就去面试,没能耐就回江东来,爸爸给你安排工作,是进江大当老师,还是进报社当记者都随你,反正我是不会给唐阿姨打招呼的。”   陈南垂头丧气,只得作罢。   吃过晚饭后,陈南找到母亲刘婷诉苦:“爸爸一直最不疼我,也不关心我的工作,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亲生的。”   刘婷劝他:“别胡思乱想,爸爸对你要求严格是为你好,那个唐阿姨不是好人,你少和她来往,不然给家里带来麻烦,妈也护不住你。”   陈南道:“为什么,唐阿姨人很好啊,她到我们学校做过报告的,她是一个很坚定的无产阶级新闻战士。”   刘婷道:“老一辈的事情你不清楚,反正少和她来往。”   陈南说:“知道了。”心里却说,不让我来往,我偏要去找唐阿姨。   ……   陈北在家修养的这段时间,陈嫣又帮他介绍了一个对象,对方是省第一人民医院的女护士,家庭条件一般,人长的很漂亮,双方在人民公园见面相亲。   两人漫步在公园林荫道上,女护士偷眼观察陈北的右腿,走路基本上看不出残疾,心中满意,轻启朱唇问道:“听陈医生说,你是营级干部?”   “嗯。”   “那转业到地方是正科级还是副县级?”   “不清楚对应关系。”   “听说你家有小轿车?”   “是省政府配给我父亲的。”   “听说……你的腿有残疾?”   “是的,右小腿安装了假肢。”   “因公致残,应该每月有补贴的吧?”   陈北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忽然站住:“对不起,我还有事,失陪。”   转脸就走,留下女护士羞怒交加。   第十四章 篮球比赛   陈北再次相亲失败,家里人都对他无可奈何,挑三拣四,高不成低不就,都三十出头的人,再不结婚,黄花菜都凉了。   夏小青暗地里对陈子锟说:“你这个当爹的也不急着抱孙子么,要我说,给他安排一个媳妇,他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   陈子锟却说:“儿子脾气随你,比我刚烈的多,婚姻是一辈子的事情,随他吧。”   夏小青也没辙,说:“你儿子是没老婆运了,运道都被你这个当爹的占尽了。”   陈北不想继续留在省城,背起简单的行李前往北泰上班,以前家里财大气粗,去哪儿不是坐飞机就是挂专列,现在只能坐火车硬座,当然以陈子锟的级别,找铁路分局安排软卧是没问题的,但他对家人要求甚严,从不占公家的便宜。   江北联合机械公司党委怎么安置陈北他花了一番心思,首先级别要对应,但不能担任实职,因为陈北不是管理人才,而且他是飞行员出身,在机械公司没有用武之地,想来想去,最终分配到保卫科当副科长,机械公司是大型企业,级别相当于县团级,保卫科是正科级设置,陈北当副科长倒也说得过去。   陈北这个副科长不用负责具体工作,他也乐得清闲,每天不是锻炼身体就是做飞机模型,既然开不了飞机,做作模型过干瘾总行吧。   每天早上他都会去晨练,风雨无阻,厂区有一条林荫道,女工宿舍正对着道路,这样一个高大英俊的男青年出现,自然吸引了女工们的眼球,对这位新来的副科长爱慕的很,不过陈北似乎很脱离群众,他和别人不同,住的是江湾别墅,来往有摩托车代步,整天头油锃亮,西裤笔挺,吃午饭的时候,人家都聚在一起吃喝,他单独开小灶,喝咖啡吃黄油面包。   别人不清楚陈北的底细,团委书记马春花可清楚的很,她知道这家伙是陈子锟的儿子,国民党王牌飞行员,虽然后来起义了,但依然改不了资产阶级大少爷那一套作风,对这种人,一定要警惕。   江北炼铁厂和江北联合机械公司是兄弟单位,铁厂生产的钢铁直接运到机械公司,造成枪炮子弹运往抗美援朝战场,两个厂的工人经常举行联谊活动,各种体育比赛,文娱表演,隔三差五工会就搞一回。   这天两个厂又搞了一个篮球比赛,铁厂队对机械公司队,场地设在机械公司的体育俱乐部内,因为保卫科有几个小伙子参赛,陈北闲着没事也去观战。   这种业余赛事,水平普遍不高,双方连球衣都不统一,在场内哄抢一气,图个热闹,铁厂队技高一筹,连灌了机械公司队十几分,大幅度领先。   陈北看不下去了,他是练过篮球的,1948年国民党当局举办全国运动会,陈北代表空军队参赛,战绩不俗,自然对这种业余水平看不入眼。   其实队里本来也有几个健将,不过应征入伍抗美援朝去了,所以队伍实力不如铁厂队,眼见差距越来越大,陈北坐不住了,找到工会主席,要求参赛。   “你,行么?”工会主席很担心的看了看他的假肢。   “我投篮准,个子大,上去兴许能捞回几分,要不然输的还难看些。”陈北这样一说,工会主席只好同意。   陈北上场了,穿着背心和裤子皮鞋,背心上随便用粉笔写着临时号码“23”,他的出现给机械公司队带来了转机。   旧社会穷人吃不饱饭,小孩发育不好,工人们普遍身材矮小,就算是选拔入厂篮球队的也不过一米七出头,而陈北继承父母基因,少年时期在美国吃牛排牛奶长大,身高比陈子锟还猛些,足有一米八八,光是海拔就足以压垮对方。   陈北动作敏捷,投篮准确,只要球到了他手上,隔着半个篮球场都能投进篮筐,开玩笑,他可是沧州燕子门的传人之一,暗器功夫呱呱叫,投个篮简直小菜一碟不足挂齿。   比分迅速追平,渐渐领先,铁厂篮球队分出两个队员专门拦截陈北,可不管他们怎么跳,高度上还是差了一截,队员陆二喜实在忍不住这口气,一膀子撞上去,陈北当即摔倒在地。   裁判吹哨,铁厂队犯规!   铁厂队的教练提出抗议,说机械公司队临阵换将,寻找外援,不算数。   机械公司队的教练不服气,说这是俺们厂的人,就算数。   双方都带着火气,互相不服,在场地里就推搡起来,陈北刚爬起来又被铁厂队的一个人踢在小腿上,再次趴到,他一个饿虎扑食上去,揪住对方猛打一气。   一场恶斗展开,候补队员们纷纷加入战团,不过抡起打架还是陈北最为勇猛,别看他瘸了一条腿,在这种混战中却不受影响,且不说他一身武艺,就是当飞行员的时候隔三差五打群架也练出来了,这些普通工人岂是对手。   篮球比赛变成了群殴,机械公司队因为有陈北在,完胜对方。   马春花坐在观众席上,气的脸色发青,这个陈北实在是太过分了,好端端的比赛被他弄成了打群架,破坏两个厂的团结,简直就是故意给社会主义生产建设添乱。   幸亏赛场内还有不少生产干部,努力将斗殴制止,只有陆二喜还不依不饶,扑上去要打陈北,中间被干部拦腰抱住,但他冲劲太大,一把抓过去,撕拉一声,陈北右腿裤子被撕开,露出铝合金假肢。   全场一下安静下来。   陈北是残疾人这件事,只有一些高层干部知道,他自己从不宣扬,平时走路锻炼都穿着裤子,也看不出来,谁能想到,这么一个高大英俊的青年,竟然是个瘸子。   陆二喜傻眼了,一时间手足无措。   陈北脸色发青,他很忌讳被人看到自己的假肢,很不愿被人知道自己是残疾人,他不想受到特别待遇,不想被人照顾。   大庭广众之下,陈北扭头走了,银白色的假肢如此刺眼。   比赛草草结束,双方偃旗息鼓各自回去接受处分。   马春花是机械公司的中层干部,又是党委成员,她在机械公司党委会上严肃提出,给予陈北警告处分。   “友谊第一,比赛第二,是我们两个厂一直以来保持的优良传统,陈北一来,就把团结给破坏掉了,造成了很坏的影响,所以我提议给他处分。”   党委书记笑眯眯说:“多听听其他同志的看法吧。”   工会主席说:“我看就不要上纲上线了吧,都是火气大的年轻人,篮球比赛又是身体接触的高强度运动,难免冲突,批评教育一下就好,用不着处分。”   马春花眉毛倒竖:“我不同意你这种说法,如果凡事都和稀泥,随大流,还怎么建设社会主义?陈北不但破坏团结,平时的生活作风也很有问题!”   妇联主任是个中年妇女,她立刻打起了精神:“哦,小马,你说说到底怎么回事?陈北是不是骚扰我们的女工友了?”   马春花道:“那倒没有,现在是咱无产阶级的天下,谅他也没这个胆子,他生活不是一般的腐化,吃面包黄油喝咖啡,穿皮夹克,呢子裤子,骑摩托车上下班,平时那个头上抹了半斤发蜡,滑的苍蝇都站不住,这样的人当干部,群众看不过眼!”   说到激动处,她猛地拍了一下桌子。   会议室的气氛有些尴尬,虽然马春花只是团委书记,年纪也只有二十来岁,但谁也不敢小觑她,这位女同志是民兵女英雄出身,从事过党的地下工作,还当过区长,谁都清楚,马春花将来是要当机械公司党委书记的,人家的政治面貌和革命经历注定了这种上升路线。   所以,马春花的意见一定要充分的尊重。   工会主席打圆场说:“小马你不要激动,陈北同志虽然有些小毛病,但毕竟是革命战友嘛,他也为革命做出了牺牲,断了一条腿,还参加过抗美援朝,我看处分就免了,批评教育为主吧。”   马春花道:“你称他同志?他是哪门子的同志?他是党员还是团员?他是国民党飞行员,炸死我不知道多少战友!起义的怎么了?怎么早不起义,混不下去想起来起义了,这不是起义,是投机!”   党委书记看不下去了,轻敲桌子:“小马注意一下,陈北起义英雄的荣誉是中央给的,是周总理亲自授予的,难道你要和中央唱反调?”   马春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紧改口:“我太气愤了,口不择言,我检讨。”   党委书记就坡下驴:“你的情绪可以理解,但现在毕竟不是战争年代了,而是社会主义建设时期,陈北是有错误和不足,可我们不能放弃他啊,我们要帮助他,挽救他,给他机会。”   大家都点头,说还是书记思想境界高。   马春花闷头不说话,心里其实不大服气。   书记道:“陈北到底是个年轻人,应该归团委负责他的思想工作,我看小马你就担起这个责任来,在生活和工作上一对一的帮助陈北吧。”   马春花愕然:“什么,我?”   书记道:“大家有什么意见,举手表决吧。”   除了马春花,所有人都举起了手。   书记道:“组织一致决定了,马春花负责帮助陈北进步,就这样,散会。”   直到大家都走出会议室,马春花张大的嘴巴还没合拢。   第十五章 帮扶教育陈北   马春花觉得被书记暗算了,派自己一个女同志去帮助辅导资产阶级大少爷,这不是强人所难么!她气愤难平,想去市委告状,可转念又一想,如果连这种小难题都解决不了的话,自己怎么够格当团委书记?   共产党员就是要迎难而上,他们故意给我出难题,想让我出丑,我就做出一番工作来让他们服气!马春花握紧拳头,下定决心,把陈北帮助到底,让他脱胎换骨,成为无产阶级的一员。   回到单身宿舍,马春花一夜没睡,冥思苦想,到底怎么帮助教育陈北这个花花公子,她决定先从思想认识入手,每天拿出两个小时的时间,学习人民日报、淮江日报和江北日报,有这三份党报垫底,陈北的觉悟一定能提高的很快。   学习的地点成了难题,团委和党委一起办公,人多噪杂,保卫科办公室也是人来人往不大合适,而且个人帮助这种事不适合用上班时间来做,只能把业余时间利用起来,马春花上午要去师范学院听课,下午要忙工作,所以只能等到下班后才抽出时间,想来想去,还是在自己的宿舍里学习吧。   组织上找陈北谈话,果不其然,陈北当时就蹦了,说什么也不接受马春花的辅导帮助,党委书记自然有招,以警告处分相威胁,陈北是不怕处分,但他不想让爹娘面子上没光,最后只得屈服。   这天下班后,一脸不情愿的陈北跟着马春花来到了女工宿舍,一群准备出去洗澡的女工捧着脸盆毛巾香皂,穿着拖鞋,披散着头发嘻嘻哈哈围着陈北上下打量,机械厂虽然不缺男人,但这么帅的男人还是稀缺动物。   马春花吼一声:“看什么看,该干啥干啥去。”   女工们嘻嘻笑着:“春花姐,好好帮助他啊。”一溜烟的都跑了,留下银铃般的笑声。   马春花面皮略有些红,不过她肤色偏黑看不出,冷冰冰一扭头:“上楼。”   团委书记的单身宿舍面积不大,不足十平房,一张行军床,一张书桌,一个书架,还有脸盆架和藤条箱,就是全部家当,墙上贴着毛主席和朱总司令的画像,书架上是师范学院的课本和一些文件、杂志,床收拾的很干净,被子叠的像豆腐块。   “你坐。”马春花指着椅子,“喝水吗?”   不等陈北回答,她就拿起热水瓶,倒了满满一搪瓷缸滚烫的开水递过来。   陈北四下打量:“挺干净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军人出身呢?”   马春花骄傲道:“我确实是军人出身,当过民兵队长,在江纵当过侦查排长,后来在地方上也工作过一段时间。”   陈北道:“不错。”端起搪瓷缸,“这么烫?你们都拿一百度的滚水当饮料么?”   “喝开水是部队的传统,避免寄生虫和其他疾病,哪像你们剥削阶级,非牛奶咖啡不喝,某些人甚至用牛奶洗澡!”马春花说着说着就来气,一把抢过搪瓷缸,“不喝就给我放下,这里没有高级饮料伺候你。”   陈北耸耸肩,表示不介意,这副作派更让马春花厌恶至极。   马春花拿出今天的报纸,摔倒陈北面前:“把今天人民日报头版念一下。”   陈北拿起报纸:“关于实行精兵简政、增产节约、反对贪污、反对浪费和反对官僚主义的决定……”   念完之后,口干舌燥,马春花却把搪瓷缸子抱在手里,不给他喝。   “接着念。”马春花将淮江日报又递了过来。   “我嘴都干了,念不动。”陈北道。   “那就歇一会。”   歇了一会,陈北拿起报纸,故意道:“马书记,这个字我不认识,你念一遍我学习一下。”   马春花很生气,抓过报纸却傻了,因为她认识的字很少,除了自己的名字和一些常见的领袖的名字和革命名词之外,能念出来的字不超过一百个,至于在师范学院的学习,纯粹是镀金而已,上的那些课她根本听不懂,打瞌睡是常事。   “我为什么要念给你听,这是你的学习任务。”马春花已经没有心情继续今天的学习,她把三份报纸都甩给陈北:“拿回去好好学习,写一份八百字的心得,明天交给我。”   陈北倒也爽快,拿起报纸扬长而去。   第二天,陈北拿着一张纸来到团委办公室,放到马春花面前:“这是我的学习心得,八百字一个不少,您收好。”   马春花定睛一看,纸上全是蚯蚓一样乱爬的洋字码,一个都不认识。   陈北的学习心得,竟然是用英文写成!这不明摆着欺负人么,机械公司本来倒是有几个外国留学的工程师,可镇反的时候毙了一些,劳改了一些,剩下的这些技术骨干都是工人提拔起来的,不懂洋文,就是问都没地方问去。   马春花大怒,气冲冲跑到书记那儿,把心得往桌上一拍,“许书记您给评评理,陈北这是故意对抗学习。”   书记一看:“哟,英文写的,陈北很有学问啊,小马你不要生气,陈北这个同志是在美国长大的,他可能不会写中国字。”   “不会写才怪,看我怎么收拾他。”马春花知道书记老好人,不会把陈北怎么着,抓起纸恨恨去了。   马春花把陈北的学习心得贴在了厂宣传栏里,她要发动群众批斗陈北的资产阶级大少爷作风。   不过似乎没多少人关心,因为大家都不认识英文,不晓得陈北到底写了些什么。   马春花守在宣传栏边一个多小时,没人管这个事儿,她耐不住了,决定亲自去发动群众。   路过装配车间的时候,只见大批人围着电动机在看,大概是出什么故障了,马春花立刻上前观看,原来是一台进口西门子的电动机坏了,厂机电科的技术员也来了,依然束手无策,此时居然是保卫科的陈北拿着扳手和螺丝刀在修理。   “好了!通电试试。”陈北一摆手,电工合上闸刀,电动机又开始运转了,工人们自发的鼓起掌来,有人递上毛巾给陈北擦汗,他浑身油污和灰尘,手上脸上也都是黑色油渍,看起来倒也有点工人阶级兄弟的样子了。   “不能被他迷惑!”马春花告诫自己,冷冰冰道:“陈北,回头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扭头走了。   大家都愣了,不晓得团委马书记怎么和陈北有这么深的矛盾。   “陈科长,马书记人不坏,就是二十大几老姑娘,还没对象……这人啊,不找对象也不适合啊。”一个中年工人说道,引起大家一阵善意的笑声。   陈北没当回事,擦干净手,和大家打个招呼就回去了,根本没去找马春花。   马春花在办公室等了很久,不见陈北来向自己检讨,大为光火,去保卫科找人,陈北不在,值班的同志说,陈副科长和几个保卫科的同事去城里下馆子了。   机械公司食堂只供应大锅饭,没有小炒和酒水,工人们解馋只能去市里的小饭铺,可青年工人的工资很低,所以只能拼钱喝酒,而陈北身为副科长,每月有八十多块的工资,比别人多出一大截来,所以他经常请客。   同事们来到江边的香樟酒家,点了几个菜,两瓶白酒,正喝着,忽然一人道:“陈科长,炼铁厂的龟孙子们也在。”   果然,炼铁厂的一群青工也在香樟酒家喝酒,前段时间篮球赛上和陈北对打的几个小子都在!   气氛有些紧张,同事们悄悄握住了酒瓶子,捏住板凳腿,准备开打。   那边走过来一个人,正是铁厂青工陆二喜,他端着一杯酒,大大方方道:“我来敬陈大个子一杯,咱们听说你是抗美援朝战场上下来的英雄,都敬佩你哩。”   原来不是打架,众人松了一口气。   陈北起身一饮而尽,道:“客气了,你坐。”   陆二喜道:“那啥,就不坐了,我们吃的差不多该回去了,你们慢慢喝。”   铁厂的人走了,这边尽兴畅饮,到结账的时候一问,服务员说你们的酒菜钱已经结了。   “谁结的?”   “就是刚才那一桌客人。”   陈北恍然大悟:“原来是铁厂的哥们,得,不打不相识,有空请他们喝酒。”   同事们酒足饭饱,每人嘴上都叼了一根陈北给的骆驼香烟,正勾肩搭背往外走,只见团委书记马春花如同一尊铁塔般守在门口。   “陈北,我有话和你谈。”马春花道。   同事们怜悯的看了陈北一眼,一个个悄悄从马春花身边溜走。   马春花转身就走:“边走边说吧。”   被堵个正着,陈北无路可退,只好跟在马春花身后。   马春花正在酝酿语言批评陈北,忽然一个人从身边飞奔而过,跑得比兔子还快,后面传来呼喊:“抓小偷!”   原来是小偷!马春花下意识的掏枪,可她现在是团委书记,哪有配枪,说时迟那时快,陈北拔腿便追,他右腿装的是假肢根本跑不快,一把揪住路过的自行车,把车主掀下来,跳上自行车狂蹬而去。   小偷跑得很快,赶得上百米赛跑的速度了,但两条腿终归跑不过两个轮子,陈北的假肢跑步不行,蹬自行车可是飞快,迅速接近小偷,一个虎扑上去,将小偷按在下面。   掌声响起,围观群众都夸他身手敏捷利落。   马春花和失主也赶了过来,将小偷绑起来,不大工夫,公安人员赶到,将他们全带到派出所去做笔录。   小偷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赃物是一块烧饼。   民警问他为什么要偷东西,他说饿。   为啥饿?家里人呢?   家里人不在了。   再仔细一问,原来这个少年的父亲是原国民党军官,被政府镇压了,他娘悬梁自尽,只剩下这孩子一个人。   民警们互相对视一眼,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办案民警笔走龙蛇,正在处理,陈北问道:“准备怎么办他?”   “送去劳动教养,上梁不正下梁歪,老鼠孩子会打洞,反革命家属就该送去改造。”民警头也不抬的说。   陈北道:“你们不能这样,他还是个孩子,不满十八岁,怎么能劳动教养?这样吧,我替他赔钱,负责管教他。”   民警停下笔头,上下打量陈北:“你哪个单位的?怎么说话呢?你究竟站在哪一头?”   马春花插言道:“他是机械公司保卫科副科长陈北同志,抗美援朝战场上下来的飞行员。”   民警警惕的阶级斗争面孔立刻变得和缓了:“哎呀原来是陈科长,快坐,喝茶不,这位女同志是?”   陈北道:“这是机械公司团委书记马春花,马大姐。”   民警站了起来,敬礼:“马书记,欢迎到我们所指导工作。”   第十六章 以身相许   社会主义一家亲,国家单位级别平行,陈北是副科长,马春花是正科级的团委书记,而民警只是一般办事员,遇到两位领导自然客客气气,什么话都好说,至于那位丢了烧饼的妇女,更是没意见。   一块烧饼不值几个钱,够不上量刑标准,劳教是公安机关自主决定,劳不劳就是一句话的事儿,有两位领导说情,小偷自然不会处理,骂几句撵滚蛋了事。   小偷出门的时候,忽然转身跪在地上,向陈北和马春花跪下,眼里带泪道:“谢谢叔,谢谢婶子。”砰砰两个头磕在地上。   马春花臊的脸通红,咋成了叔和婶子了,这话怎么说的。   不过也怨不得人家误会,都是一个厂的青年干部,级别差不多,简直天造地设一双,这大傍晚的一男一女在街上溜达,不是搞对象还能是啥。   出了派出所,马春花的一腔怒气已经淡了很多,她说:“看不出你还挺有正义感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符合革命干部的道德品质要求,不过你的怜悯心用错了地方,那个小贼不值得同情,狗改不了吃屎,你帮了他这一回,他下次还偷。”   陈北道:“人饿极了什么事都干,我小时候也偷过别人的东西,被我娘打了一顿才改的。”   马春花道:“你就扯吧,你是剥削阶级大少爷,怎么能挨饿。”   陈北道:“我从一生下来就跟娘走南闯北,街头卖艺,一直长到十一岁才认祖归宗,这世间的苦,我吃过不少,穷人是什么滋味,我比谁都清楚。”   马春花惊愕了,她只知道陈北是纨绔子弟,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段经历。   “你找我干什么来着?”陈北忽然问起。   “哦,你写的心得是怎么回事,满纸洋文,你这是欺负贫下中农不认识外语么?”马春花的火气已经不那么大了,但还是带着刺儿。   “我小时候没上过学,认字少,后来在美国才强逼着上了几天课,英文就26个字母,比中国字好学,所以我就写了英文了。”陈北狡辩道,其实他就是故意要让马春花看不懂,所谓心得只是抄了一份英文小说的内容。   没想到这个解释居然被马春花接受了:“没想到你也是苦孩子出身,我就暂且不追究你了,这样吧,明天继续政治学习,下班到我宿舍来。”   ……   第二天,陈北如约来到马春花宿舍,马春花给他带了一杯开水,拿了一把炒花生,这回没拿报纸,而是说:“陈北,死学报纸没有用,我给你讲讲我的个人经历吧。”   于是马春花就讲起了自己的故事,她生在南泰县一个贫雇农家庭,父亲因为欠了地主的阎王账被活活打死,母亲跳井自杀,留下孤苦伶仃一个人,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地主喝的醉醺醺的闯进了马家小草棚,企图强暴十五岁的马春花,被她用镰刀割掉了下面的东西,也就是从这时候起,马春花加入了革命队伍。   “后来呢,这地主怎么个下场?”陈北听得入神,时而握紧拳头,时而呼气放松,被马春花的讲述深深吸引。   “后来解放了,这个没卵蛋的地主被土改工作队抓住,我特地走了一百里路赶回去,亲自枪决了他。”马春花淡淡的说。   “杀的好!杀的痛快!”陈北脱口而出。   马春花抬头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个大少爷的面目似乎也不那么可憎,心理也不是那么阴暗,至少是同情革命的,是可以挽救的。   “我讲完了,你说说你的故事吧。”马春花道,她准备以交心的方式来改造挽救陈北。   “我的故事没什么好说的,小时候练武,长大了开飞机,打日本,抗日战争的时候,我是飞虎队的成员,曾经打下二十八架日本飞机。”   “吹牛。”马春花道。   “这可是有正规记录的,我还获得过青天白日勋章呢。”陈北道。   马春花变了脸色:“那种勋章不是荣誉,是耻辱!”   陈北也急眼了:“打日本得来的勋章,怎么就是耻辱了,你给我说清楚!”   这次学习,又是不欢而散。   ……   年底了,中央发出《关于反贪污斗争必须大张旗鼓地去进行的指示》,隔了一个月,又发出《关于在城市中限期展开大规模的坚决彻底的“五反”斗争的指示》。   声势浩大的三反五反运动拉开了帷幕,运动首先在各大城市开始,以原石家庄市委副书记刘青山和原天津地委书记张子善被判处死刑达到高潮。   五反运动打退了资本家的猖狂进攻,在私营企业中建立了工人监督制度,旧社会行贿偷税那一套把戏,得到彻底的根治。   江北联合机械公司内也进行了大规模的三反运动,组织号召工人进行检举揭发,揪出一批被资产阶级思想腐蚀的干部,清理了干部队伍,净化了组织。   马春花忙于三反五反运动的闲暇,还不忘对陈北进行帮扶教育,不过此时两人的对立情绪已经和缓了许多,像是普通朋友那样聊天了。   有一天,陈北看到马春花相框里只有她一个人的相片,便问道:“怎么从不见你和杨树根的合影?”   马春花道:“为什么要和他合影?”   陈北道:“你们不是两口子么?”   “当然不是,那只是掩护身份,我和他是纯洁的战友关系,没别的。”马春花赶紧解释,她可是黄花大闺女,被人误会成小媳妇多不好意思。   陈北哦了一声:“这样啊,一百两黄金倒也没白花。”   马春花立刻追问到底怎么回事,什么一白两黄金。   陈北却缄口不言,不愿意再提。   晚上,马春花辗转反侧睡不着,她脑海里总是回想着陈北那一句一百两黄金,她怀疑这件事和自己刑场被释有关,因为她曾经询问过相关敌工人员,到底是谁救了自己,一直没有得到答案。   陈北不愿意说,马春花有的是办法,她找到地区公安处要求调阅档案,寻找当事人,可当年的国民党相关人员不是被镇反,就是逃亡,千辛万苦才查到一个名字,正是当年刑场上释放自己的大胡子。   马春花在劳改农场找到了被判无期徒刑的大胡子,他告诉马春花,确实有人花了黄金搭救她的性命,上上下下都得了好处,而这个行贿的人,正是陈子锟的某位夫人。   “陈子锟的夫人想救一个人,还需要花钱么?”马春花有些不解。   “报告政府,国民党反动当局腐朽透顶,就是内部人想办什么事情也要花钱行贿,上下打点,不然事情也不好办。”大胡子道。   事到如今,马春花终于明白,自己这条命不是组织搭救的,而是陈北救得,虽然看的是杨树根的面子,但没有他们出手,自己早就成了烈士了。   “我欠姓陈的一条命。”马春花告诉自己。   ……   已经是1952年了,夏季汛期淮江洪水泛滥,直接威胁北泰工业基地的安全,机械公司团委组织了青年突击队上大堤防洪抢险,陈北被任命为突击队副队长,马春花身为团委书记,正队长非她莫属。   突击队在江堤上防守了十几个昼夜,每个人都没合过眼,困了就在泥水里眯一会,饿了啃一口冷干粮,饿了喝口脏水,为了保护社会主义财产,大伙儿全都豁出去了。   洪水滔天,形势危急,堤防多次决口,突击队投下的沙包迅速被激流卷走,关键时刻,陈北赤膊上阵,扯了一根绳子下水充当人墙,突击队的工人们二话不说也跟着下水,炼铁厂那边也不甘示弱,有样学样,突击队下水手拉手用血肉之躯阻挡洪流。   肆虐的洪水猛兽终于被工人们的钢铁意志所降服,援兵在马春花和党委一帮人的带领下赶到,加固了提防,大坝上响起胜利的欢呼声,红旗招展,满身泥水的工人们兴奋的互相拥抱。   马春花看到站在激流中的陈北,心里一阵感动,这个资产阶级大少爷终于和无产阶级兄弟融为一体了,自己的一番努力没有白费。   党委许书记也很欣慰,道:“小马,陈北的思想觉悟进步的很快,你功不可没啊。”   马春花笑笑:“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陈北松开了绳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忽然一个浪头打来,他立足不稳,假肢陷在泥里拔不出来,整个人失去平衡,转瞬被洪水卷走。   “陈科长落水了!”工人们大喊救人,可是洪水太湍急了,谁也来不及反应。   马春花没有丝毫犹豫,狂奔几步,一个猛子扎下了水,奋力向陈北游去。   “小马,危险!”许书记大喊一声,可是已经晚了。   浊浪滔天,两个年轻人迅速被洪水淹没。   工人们都默默摘下了帽子,流下热泪。   书记哽咽着说:“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找到烈士的遗体。”   天边滚雷划过,再次暴雨如注。   ……   马春花从小在大王河边长大,水性极佳,但任何游泳技术在洪水面前也是白搭,她灌了满满一肚子脏水,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湿滑的泥地上,身旁是枯萎的芦苇,大雨瓢泼,身上的衣服完全湿透贴着皮肤。   不远处,陈北一动不动的仰面躺着,不知死活。   “陈科长!”马春花扑上去救助,她学过一些急救方法,帮陈北按着胸腹,活动胳膊,一口浊水喷出,陈北悠悠活了过来,但依然没有恢复神智。   马春花观察了一下,他们处在下游一个江心岛上,本来这个孤岛很大,但此刻被洪水淹没了大半,只剩下很小一块在水面上,岛上还有一个渔民搭建的草棚可以遮风挡雨。   她费尽了力气,将陈北沉重的躯体拖到了草棚里,手搭上额头,滚烫。   大雨如注,雨水浇在草棚上,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马春花跑出去折了许多芦苇加在草棚上,好歹挡住了雨水。   很快天就黑了,陈北还没有苏醒,而且身体变得冰冷无比,马春花手足无措,急的团团转,忽然她一咬牙,脱掉全身衣服,用滚烫的酮体紧贴住陈北。   第十七章 阶级爱情   原本陈北的身体素质还算不错,但近年来酗酒太多导致体质下降,在大堤坚守了十几个昼夜没合眼,就是铁人也抗不住,病来如山倒,他时而发烧,时而低温,游离在生死线上。   马春花发现,陈北的断肢处这些日子摩擦剧烈,又沾了污水开始发炎感染,想必这也是他昏迷不醒的原因之一。   第二天,天终于放晴了,放眼望去,到处尽成泽国,淹死的牲口比比皆是,想必政府的救灾任务很重,短时间内没人来救自己了。   水流依然很急,天上太阳暴晒,水里冲上来一些家具、厨具、淹死的猫狗猪羊,还有几条活蹦乱跳的鱼。   陈北依然在棚子里昏睡,马春花把他剥得干净,衣服晾在树杈上,兜里一个铜壳美国造煤油打火机派上了用场,马春花用它点燃晒干的柴火和芦苇,生了一堆火,又捡了两个锅子,用细沙做成过滤器,滤了一些清水煮沸,一些用来饮用,一些用来煮鱼。   马春花用净水清洗了陈北的伤口,想喂他喝水,却撬不开牙关,反正方圆十几里都没人,女英雄也豁出去了,干脆自己喝了一口水,嘴对嘴的喂他。   这一嘴对嘴,如同暗夜中的一道闪电,将陈北从无尽深渊中拉了上来,虽然他的神智还没有恢复,却下意识的热吻起来,初次被男人亲到的马春花羞愤交加,却又感到莫名的愉悦,渐渐的,两个人滚到一起……   陈北自从驾机起义以来,已经两年没碰过女人了,憋得太久体内淤积了不少毒素,骤然一排,神清气爽,竟然慢慢醒转了。   他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的春梦,梦里很一个女人翻云覆雨,这人的面孔不断变化,时而是伊丽莎白,时而是台湾空军俱乐部的女招待,时而是东北基地女翻译尼娜,时而又变成马春花。   一摸身上,光溜溜的,陈北猛地坐了起来,感觉天旋地转头晕目眩,再看外面,马春花正背对着他烧锅呢。   “马书记,是你么?”陈北问。   马春花没回头,将树杈上陈北的衣服丢了过来:“晒干了,穿上吧。”   陈北急忙蹬上裤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马春花煮了两条鱼,虽然没油没盐,但清水煮活鱼还是鲜美至极,陈北吃完之后大发感慨:“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一顿饭。”   “劳动人民的饭菜是最香的,剥削阶级就算是龙肝凤胆也不香。”马春花时时不忘教育陈北。   “是啊。”陈北由衷道。   马春花个子不高,但很壮实,透着劳动人民的健美,皮肤黑里透红,齐耳的五四头,浓眉大眼体健貌端,裤子卷到膝盖,上面就穿一个背心,大概是里面还扎着布带子,胸部并没有波涛汹涌。   “有船!”马春花忽然放下手头的东西,手搭凉棚看远处,机器船的马达突突地响着,距离还很远。   两人立刻挥舞双手,大声喊叫,船上的人没有听见,径直向下游去了。马春花赶紧在火上加了一根湿柴火,烟雾腾空而去,远去的机器船掉了个头,冲这边开了过来。   来的是水上公安分局的执勤船,他们是奉了地委的命令前来寻找马春花和陈北的遗体的,没想到竟然找回来两个大活人,同志们都很高兴,在船上欢呼雀跃起来,差点把船踩翻。   江北地区人民行政公署,领导们愁眉紧锁,虽然城市保住了,但洪水摧毁了许多几百个村庄,造成人民群众生命财产的极大损失,水灾之后就是瘟疫,大家肩上的担子会很重。   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省主席陈子锟的长子,机械公司保卫科副科长陈北同志,在抗洪抢险中英勇牺牲,遗体被洪水冲走下落不明,所以行署还没有上报,想等遗体找到再汇报省里。   陈北的追悼会已经在筹备了,悼词也写好了,就等省委宣传部把关了,至于另一个牺牲的女同志马春花,追悼会的规格也一样,只是她家里没什么人,不用通知谁了。   忽然电话铃急促响起,一位领导拿起电话,威严无比:“喂,哪里?什么,你再说一遍!”   放下电话,领导激动万分:“陈北找到了,和马春花在一起,两人都被冲到下游去了,没死,活蹦乱跳的很呢。”   ……   陈北和马春花被送到了医院检查身体,省里领导对救灾非常重视,省主席陈子锟亲自来到北泰视察,带来了大批救灾物资和一支医疗队。   陈子锟到医院探望了儿子,陈北躺在病床上,精神颇佳,对父亲说:“是马书记救了我的命。”   马春花装得像头母牛,早就无大碍了,此时正陪同领导视察,陈子锟扭头看她,赞扬道:“小马同志果然是巾帼英雄,值得大家学习。”   “这都是我应该做的。”马春花居然红了脸。   陈子锟日理万机,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要做,看望了其他因公受伤的同志后,离开医院下乡视察去了。   马春花没跟着走,她拿起热水瓶到茶炉房去打热水,又去食堂帮着打饭,忙里忙外一条龙,邻床的病友说:“小陈,你爱人真能干。”   陈北急忙解释:“她不是我媳妇,我们一个厂的。”   病友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工人,他眯起眼睛看着外面忙碌的马春花,道:“腚大腰圆好生养,体健貌端素质高,娶了她,不但能生男孩,还是你一辈子的福气哩。”   陈北没好气道:“同志,你别乱编排人家好不?”   病友嘿嘿笑了,不再说话。   忽然病房的门被推开,一个穿白衬衫的男子拎着果盒子走进来,正是老友杨树根。   一天前,杨树根看到淮江日报上关于抗洪英雄陈北的报道,才知道自己儿时的朋友已经从部队转业到江北机械公司工作,而此时自己正在苦水井乡下煎熬,这里条件实在太差,乡政府只有两辆日本人时期留下的脚踏车,一下雨满地泥泞,全靠两条腿走路,堂堂乡党委书记成了泥腿子,当真郁闷。   他知道,陈北的父亲是陈子锟,省政府主席,如果走他的路线,兴许能调到城里工作,当然这话不能挑明了说,要迂回才行。   于是,杨树根买了二斤点心,蹭了县政府的吉普车来到行署驻地北泰市,先去看望了行署的麦平麦领导,汇报一下思想工作,然后才到医院来探视陈北。   老友相见,分外亲切,谈到各自的工作,都深有感触,正聊着,马春花捧着一盆衣服进来,奇道:“杨书记你怎么来了?”   杨树根和马春花曾经假扮过一段时间的夫妻,但那完全是为了工作需要,两人之间没有肌肤之亲,也没有思想上的交流,就是一般革命同志关系,但杨树根绝对不敢小瞧马春花,这个娘们在政治上的前途比自己要远大的多,不但不能得罪,还要好好巴结一下呢。   “哎呀,是马书记,好久不见,你这脸色愈发的红润了。”杨树根在基层久了,一张嘴也练出来了,见谁都有话说,还净挑对方爱听的说。   马春花毕竟是一个女子,平时忙于工作疏于打扮,但骨子里还是爱美的,听到杨树根夸自己脸色好看,不由得笑了一下:“真的么?”   病友见他们都是科长书记的,自惭形秽,讪讪道:“你们聊,我出去抽支烟。”   三人互相都认识,谈起来就很随意自然,畅谈了一会,忽然门又开了,这回来的是陈嫣。   杨树根的心剧烈跳动起来。   他始终没有忘记陈嫣,这是他的初恋,无疾而终但刻苦铭心,永记心头,在乡下工作多年,来往的不是面黄肌瘦的村妇,就是马春花这样泼辣健壮的“识字班”,此刻再见到陈嫣,如同万千狗尾巴花中一株碧莲,令人心旷神怡,回味悠长。   陈嫣是省城调派的医疗工作队一员,专门来江北洪灾泛滥地区防治瘟疫的,抽空到医院来探望大哥,不巧竟遇见了杨树根,她主动打了招呼,杨树根刚才还谈笑风生,妙语连珠,此刻却变得笨嘴拙舌起来。   “谢谢你救了我大哥。”陈嫣主动和马春花握手。   马春花认识陈嫣,解放前就见过她,不过没打过太多交道,她打心眼里不喜欢这种资产阶级小姐,皮肤那么白,一看就没干过农活,腰那么细,仿佛一折就断,怎么挑担子,怎么背娃娃。   陈嫣笑语盈盈看着杨树根和马春花:“你们贤伉俪有孩子了么?”   “我们不是两口子!”杨树根和马春花异口同声道。   杨树根早想解释这件事了,而马春花虽然不懂贤伉俪,但也能白啥意思。   “嫣儿,你别乱点鸳鸯谱,当初人家是组织安排的假夫妻,掩护身份。”陈北解释道。   “哦,这样啊,可惜了。”陈嫣笑道。   陈嫣是抽空来探望大哥的,只逗留了短短五分钟就要回医疗队,她一提出要走,杨树根也有些坐立不安了,急忙问了医疗队的行程,啥时候到苦水井去给乡民诊病。   “要不然,我送你吧。”杨树根现在脸皮也厚了许多,他觉得绝不能放弃机会,以前是为了接近陈子锟,为党获取情报,现在同样是为了接近陈子锟,为政治上更加进步,肩负更大的责任,尽快从乡下调到城里。   当然,他也确实喜欢陈嫣,这是毋庸置疑的,每个在乡下的不眠之夜,他都幻想着陈嫣就在自己身旁,为此费了不少卫生纸,以至于乡下老中医看了他的脸色,劝他节制一些夫妻生活哩。   陈嫣和杨树根走了,病房里只剩下马春花,她拿了一个苹果递给陈北:“吃苹果。”   “不削皮怎么吃。”陈北道。   马春花拿起了水果刀,干惯了农活的她哪会削苹果,像刮土豆皮一样把苹果刮成了方形。   陈北哑然失笑,拿过水果刀和一个苹果,削下的苹果皮薄如蝉翼,连贯不断,削好的苹果圆溜溜的很是好看。   “资产阶级就是会享受,吃个苹果都这么讲究。”马春花拿了一个带皮的苹果,在袖子上擦了两下,恶狠狠咬了一口,道:“陈北,你今年三十出头了吧,个人问题方面有什么考虑?”   第十八章 新长征路上携手前进   面对马春花这个问题,陈北无言以对,只好敷衍她:“现在还不考虑个人问题,社会主义建设不等人啊。”   马春花可不吃他这一套,一句就给他堵回去:“你不考虑我还得考虑,我是你的人了,你别想不认账。”   陈北惊得差点蹦起来:“你你你,你说清楚,怎么就是我的人了?”   马春花镇定自若:“在江心洲小草棚里,你把我的清白身子占了,还想不承认?”   陈北倒吸一口凉气,难道那个梦是真的!   “马书记,你把话说清楚,这可开不得玩笑。”陈北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起初他对马春花很反感,后来渐渐转变印象,但远达不到谈婚论嫁的地步,用马春花的话说,两人之间是阶级差距,弥补不了的。   马春花道:“那时候你昏迷不醒,我怕你死了,嘴对嘴喂你水喝,你个没良心的反倒霸占了我,我力气没你大,被你夺了清白,算我倒霉,没法子只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我回头就向组织申请,咱俩登记结婚。”   陈北汗流浃背,这是逼婚啊,可自己偏偏又说不出什么的,孤男寡女,干柴烈火,就算没发生什么事情,也是黄泥落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再说自己也很难保证马春花说的是假的。   “这事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么?我是残废,思想觉悟又低,政治成分也不高,配不上你。”陈北徒劳的抵抗着。   马春花道:“说起来你的条件是比较差,但我不嫌弃你,我会继续帮助教育你,咱俩在社会主义建设道路上并肩前进。”   陈北无言,闷头抽烟。   马春花一把夺过香烟和打火机:“抽什么抽,我就问你一句话,同意还是不同意!”   陈北沉默片刻道:“别逼我。”   马春花勃然大怒:“行,我到公安处告你流氓罪!”拍拍屁股就走。   陈北动也不动,他心思全乱了,这到底哪跟哪啊。   ……   马春花当然没去公安处告状,把陈北判了刑,她就没男人了,她也没去找组织求助,而是直接去找陈北的爹,陈子锟。   省主席不是那么好见的,但马春花自有办法,陈子锟此时正在江北灾区视察,活动路线都是行署帮着定好的,尾随而去即可,她是地委的红人,谁不认识女英雄马春花啊,所以接近省府队伍很容易。   陈子锟正带着一群干部视察洪灾地区,解放后他就很少穿西装,一年四季都是中山装,现在正值夏季,天气酷热,穿的是胶靴和短袖衫,戴着墨镜,前呼后拥的,忽然一个女同志窜过来,大声说道:“陈主席,我有重要事情向您反映!”   所有人都愣住了,行署可没安排这样突兀的汇报工作,难道是阶级敌人搞破坏?地区公安处随行的民警就要上前拿人,此时有人认出是马春花,急忙以眼神制止民警。   陈子锟也有些惊讶,已经解放好几年了,怎么还有拦街告御状的,他和蔼地说:“小马同志,有什么事情你慢慢说。”   马春花道:“我要单独向您汇报。”   行署一位负责同志呵斥道:“小马,你搞什么搞,影响领导的视察工作,你担当得起么!”   马春花坚持道:“关系重大,我一定要向陈主席单独汇报。”   陈子锟很感兴趣:“好吧,正好咱们休息一下,小马同志,你跟我到汽车那边去说吧。”   大毒日头当空照,随行同志们都去树下乘凉,喝水,行署派来为领导服务的专车是一辆苏联造嘎斯吉普车,停在远处林荫下,陈子锟上了车,马春花站在路旁,方圆几十米内没有闲杂人等。   “你说吧。”陈子锟道。   “我肚里有您的孙子。”马春花开门见山道。   陈子锟并未表现出任何异样神态,多年从政经历早让他养成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沉稳作风,再说面前这个女子虽然五官端正,但距离美貌差了一大截,知子莫若父,陈北来往过的那些女子,不说倾国倾城,但也算国色天香,各有风韵,以儿子的审美,断不会和她有过苟且。   马春花才不管他有没有反应,继续道:“在江心洲的时候,俺俩睡过了,我怀上了,就这么个事儿,陈主席您要替我做主。”   陈子锟道:“小马,你想怎么处理他?”   马春花道:“还能咋样,娃娃不能没有爹,俺认了就是,俺愿意和陈北结婚。”   陈子锟道:“这件事我知道了,结婚是大事,要从长计议,你先回去吧,大热天别中暑了。”   “噢,那我走了,公爹。”马春花一鞠躬,兴高采烈的走了。   陈子锟掏烟,他要定定神。   突然间有了孙子,他是既欣喜又忧虑,喜的是终于有了第三代,忧的是这个儿媳实在不入眼。   不过话又说回来,以现在的眼光来看,马春花出身贫农,当过战斗英雄,又是团委书记,党培养的优秀后备军,前途不可限量,反观自家儿子,一个残疾人而已,政治上也没啥前途可言,人家愿意嫁给陈北,那是屈尊!   他没有去问儿子,因为他信得过马春花,这种淳朴农民出身的干部还没学会钻营和说谎,既然人家清清白白前程无量的大闺女都主动认这个事儿,肯定不是假的。   陈子锟决定,结束灾区视察后,回家和夏小青等人商议解决办法。   ……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省里派来的医疗队其实也承担了防疫卫生队的职责,他们帮助村民进行饮水净化、指导他们掩埋动物尸体,清理垃圾,喷洒消毒药水,成效非常显著,以往洪灾后总要爆发瘟疫,病死几千几万人,现在解放了,新中国和旧社会就是不一样。   医疗队在苦水井乡下传播防疫知识,住在乡政府大院里,乡党委书记杨树根忙里忙外,殷勤招待,把自己的卧室也让给医疗队员居住,安排食堂蒸白面馒头,烧热水,一盆盆亲自端到屋里,给队员们洗脸擦身子用。   他这么热情,完全是因为陈嫣在医疗队里。   傍晚时分,医疗队忙完了工作,吃过了晚饭,正在院子里乘凉,杨树根走了过来,对陈嫣道:“陈医生,一起走走吧,谈些工作上的事情。”   说这话的时候,他心脏怦怦直跳,生怕陈嫣一口拒绝,或者拉上其他同志,那自己就不好表白了。   陈嫣一口答应:“好啊。”   杨树根松了一口气,仔细打量陈嫣,她穿了一件苏联布拉吉连衣裙,显出曼妙的身段,脖颈洁白修长,隐约能看见锁骨……   “咕咚”杨树根听见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他吓了一跳,偷眼观察其他人,所幸没人发现。   两人漫步在乡政府驻地附近的田间小路上,微风习习,月色皎洁,田野的味道令人迷醉。   杨树根大发感慨:“多美的夜色啊,真希望永远扎根于此,成为苦水井的一员。”   陈嫣道:“你不是已经扎根于此了么?”   杨树根道:“组织上可能对我另有任用,毕竟我是师范学院毕业的大学生,相对来说更适合城市工作。”   陈嫣道:“是啊,咱们国家紧缺高素质人才,大学生是很稀缺的资源,应该合理配置。对了,你说要和我谈工作上的事情,说吧。”   杨树根嗫嚅道:“我骗你了,其实是生活上的事情……”   陈嫣很不在意地:“说吧,我听着呢。”随手摘了路边一朵野花。   杨树根觉得口干舌燥,鼓起勇气道:“陈嫣,咱俩也算是青梅竹马了吧,其实……其实我一直觉得你这个同志很有素质,又有文化,又平易近人,我想……我想……”   陈嫣似乎没听懂,歪着头看杨树根,眨巴着大眼睛:“你想什么?”   一阵风吹过,将陈嫣身上好闻的香胰子味道送进杨树根的鼻孔,他陶醉的呼吸了一口,不顾一切道:“我想在革命的新长征路上和你携手前进!”   陈嫣狐疑的看着他:“携手前进?咱们不是一起在前进着的么?”   杨树根恍然大悟,他的政治语言体系只适用于马春花那样的干部,对官僚资产阶级家庭生长的陈嫣不起作用,完全是鸡同鸭讲,讲不通。   他一横心,换了常规语言说:“陈嫣,我喜欢你,我想和你结婚,手挽手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   这回陈嫣明白了,她忽然笑了,笑的花枝乱颤,银铃般的笑声传出很远。   杨树根一下子泄了气,他知道女孩面对求爱的时候应该羞涩,而不是这样大笑,陈嫣不但拒绝了自己,还侮辱了自己。   果然,陈嫣道:“杨树根,你开什么玩笑呢,咱们从小长大,和兄弟姐妹是一样的感情,我待你像亲哥哥一样,好了好了,就当我没听见,咱们还是说说工作上的事情吧,消毒水用完了要从县里运,乡里的公共厕所要撒石灰粉……”   后面说的什么,杨树根昏头昏脑根本没听进去,他只知道,自己的表白失败了,他慢吞吞跟在陈嫣后面往回走,看到陈嫣苗条的腰肢白嫩的小腿,一股邪念忽然涌上心头,旷野中没有别人,生米煮成熟饭又能怎样。   正当他心生邪念的时候,手电光射来,是乡里的基干民兵巡逻来了。   “是杨书记啊。”民兵们招呼道。   “是啊,我陪陈医生检查一下消毒工作,大家辛苦了,多长点眼,防备地主坏分子搞破坏。”杨树根倒背着手,一副不辞劳苦的基层领导风范。   第十九章 陈北奉子成婚   杨树根的表白就这样失败了,他尽力装出无所谓的样子,依旧谈笑风生,陈嫣似乎根本没把这回事放在心里,这让杨树根有些放心,也有些郁闷,难道我在她心里竟如此无关紧要。   生活毕竟要继续,杨树根年龄也不小了,如果继续留在苦水井,这辈子就真耽误了,他必须着手两件事,第一件是调到城里,第二件是找一个能在事业上对自己有所帮助的爱人。   夜深了,杨树根还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把手头的女性资源全都过了一遍,基本上没有合适的,漂亮的家庭条件差,配不上自己,长得丑的自己又看不上,想来想去,一个名字跃上心头。   马春花!   这位女同志各方面综合素质比价高,是机械公司团委书记,地委组织部重点培养的后备人才,又是三八红旗手,人大代表。虽然长的不如陈嫣窈窕动人,但也体健貌端,熄了灯没啥大区别,更重要的是两人曾经有过一段假扮夫妻的经历,也算感情基础吧。   想到这里,杨树根终于安了心,就她了,了结了心思的杨书记酣然入睡,一觉直到大天明。   次日,杨树根借着去县里调拨消毒药水的名义,搭乘拖拉机进城去了,到了县城,他先办了公事,又去国营糖烟酒店买了二斤硬糖,搭船去北泰,照例先去看望行署领导麦平。   杨树根在高层没有背景,麦平虽然只是一个科级干部,但他和省委郑书记是老交情,上面有人,前途不可限量,搭上他这根线对自己的将来是有好处的。   麦平四十来岁,早年家庭包办过婚姻,解放后离婚了,新娶了一个年轻的,刚给他生了女儿,取名麦抗美,一家人住在行署宿舍里。   杨树根来访,麦平很热情的招待,他很看好这个年轻人,主动向自己靠拢,说明这小子眼里有水,而且自己想在政治上有一番作为,也需要下面有人才行。   “麦科长,嫂子,一点小意思。”杨树根奉上二斤硬糖,嫂子接了糖责怪道:“来就来,还带东西,下次不许了。”   “是勒,嫂子。”杨树根谦恭的笑笑,拿出北泰卷烟厂出品的红旗牌香烟给麦平上了一支,帮他点燃。   麦平抽了一口烟,笑道:“小杨,你下次来找我,兴许我就不在行署了。”   杨树根道:“肯定组织上对您有更重要的委派。”   麦平道:“地委准备调我去地区公安处当政治部副主任,正式任命还没下达,不过差不离了。”   杨树根惊喜道:“哎呀,恭喜老领导了!”   麦平淡然一笑:“同喜,你也快提拔了吧?”   杨树根苦恼道:“乡下做不出成绩,做出来领导也看不见,很头疼啊。”   麦平道:“你还是不开窍啊,我指点指点你,凡事要和上面保持高度一致,要过犹不及,上面要求一,你要做到二甚至三,你懂了么?”   一语点醒梦中人,杨树根豁然开朗。   麦平起家,靠的是抓出大特务夏景琦团伙,但后面就是自己努力的结果了,三反五反运动中他表现很积极,揪出了不少贪污腐化官僚主义分子,虽然有逼供信之嫌,但组织上对他的工作能力是相当肯定的,事实上麦平现在的主要靠山不是郑泽如,而是地委书记马云卿。   “麦主任,我懂了,谢谢你的点拨。”杨树根诚恳无比的说道。   麦平爽朗一笑:“客气啥,自己人,晚上留下喝酒。”   杨树根扭捏道:“就不喝了吧,回招待所随便吃点得了。”   麦平道:“来了还想走,坐下,让你嫂子炒几个菜。”   杨树根道:“那我就叨扰了,那啥,我上个茅房。”   他借口上茅房,跑到外面小卖铺买了两瓶上好的淮江特曲,又去小饭馆炒了四个菜,回锅肉溜大肠炒腰花炒肉丝,都是硬菜,花了不少钱。   拎着酒菜回来,麦平大笑:“小杨你真见外。”   杨树根道:“应该的,应该的。”   酒过三巡,杨树根借着酒劲道:“麦主任,嫂子,其实我来市里是有一件大事,想请你们帮忙。”   麦平有些警惕:“你先说,看看我有没有这个能力。”   杨树根道:“我想请嫂子帮我做媒。”   麦平松了一口气,道:“想媳妇了,好事啊,看上哪个单位的大姑娘了,让你嫂子说去。”   杨树根道:“不是别人,麦主任你也认识,马春花。”   麦平一拍大腿:“她呀,我说小杨同志,你真是有眼光,马春花绝对有前途,找她准没错,你俩也般配,这事儿准成!”   嫂子也拍了胸脯:“这事儿我们妇联包了。”   当夜,杨树根在地区招待所睡的很踏实,很香,不过又梦见陈嫣了,被子湿了,搞得很尴尬。   麦平的爱人在妇联工作,平时就喜欢做个媒什么的,这回业务正对口,她兴冲冲来到联合机械公司妇联,都是经常见面的熟人,啥话都能说的开,这边立刻嘻嘻哈哈把马春花叫来,说张大姐要给你做媒哩。   马春花很诧异:“做媒?谁呀?”   “呵呵,那个人你也认识,小伙子不错,觉悟和素质在全南泰都是数的着的,在全江北也能排上号,而且你俩还很有缘哩。”张大姐笑呵呵道。   马春花有些脸红,她想叉了,以为介绍的是陈北。   “组织做主呗。”马春花一甩五四头,爽朗的很。   张大姐啧啧连声:“我就说嘛,俩年轻人早就对眼了,那啥,革命工作不等人,趁着今年十月一国庆节咱就把事儿办了,你和小杨早早培育革命接班人。”   马春花脸色一变:“哪个小杨?”   “杨树根呗,咋?你不知道?”张大姐奇道。   马春花道:“原来是杨树根啊,我跟他过不到一起去,组织上还是省了吧。”说罢扭头就走,弄的张大姐很难堪。   张大姐回来给杨树根一说,杨树根脸色阴沉的能滴出水,被陈嫣拒绝也就罢了,没想到马春花这样的货色也敢拒绝自己。   他的自尊受到了很大伤害,没继续在市里逗留,也没去找马春花,直接回乡下去了。   ……   陈子锟回到了省城,立刻召开家庭会议,商量如何安排这个飞来的儿媳妇和“孙子”。   意见还是比较统一的,大家都觉得这个马春花配不上陈北,但既然生米煮成熟饭就应该对人家负责,当然不能偏听一面之词,最好还是等上一两个月,找个老中医把把脉,看看是不是真怀孕了,如果是真的,说啥都要娶回家。   对这事夏小青最积极,她是江湖卖艺出身,对贫下中农有种天生的亲近,而且她是陈北的亲娘,儿子的事情她不关心谁关心,几个月前沧州老家传来噩耗,表弟燕忌南被当地政府镇压,这事儿对她的刺激很大,总想着早抱孙子,在世间留下血脉。   于是,夏小青亲自赶赴北泰,面见未来的儿媳。   见面是在机械公司团委办公室里,马春花风风火火从外面赶来,端起茶缸子咕咚咚灌下去,拿袖子一擦嘴,这才看见屋里坐了个人,年约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青布衫黑布裤,坐的端正,眼神凌厉,眉眼略似陈北。   “您是?”马春花隐约猜出对方是谁。   “我是陈北的娘。”夏小青淡淡一笑,这个女孩和丈夫形容的一样,标准的贫下中农,黑里透红,腰圆胳膊粗,干活一把好手,性格看似也粗豪的很。   “大姨,你喝茶。”马春花忙着倒水,先把茶缸擦了一下才倒了半杯开水,又兑了半杯凉白开,双手奉上。   夏小青问:“小马,你哪里人,家里还有谁?”   马春花道:“南泰乡下人,家里人都被地主害死了,我是孤儿。”   夏小青道:“也是个可怜的孩子,这些年你都咋过的?”   马春花滔滔不绝讲起来,从当民兵讲起,搞地工,搞侦查,当区长,镇反运动后期才调到机械公司担任团的领导干部。   “我虽然是孤儿,但并不孤单,党就是我的亲娘。”马春花说到动情处,饱含眼泪这样说。   夏小青很感慨,这个女孩子很自强,也很有能力,走到这一步不简单啊。   “结婚后你有什么打算?”夏小青问。   马春花心中一喜,对方这么说,说明认可这桩婚事。   “结婚后该咋过还咋过,现在是新社会了,妇女能顶半边天,厂里有宿舍,俺们有工资,不给家里添麻烦,将来孩子大了,厂里也有托儿所幼儿园,不用爷爷奶奶照顾。”   夏小青点点头:“果然是个要强的孩子,听说你怀了孩子?”   马春花有些羞涩,捂着肚子说:“兴许是有了。”   夏小青道:“我带了一个老中医来,替你把把脉吧。”   马春花自然答应。   夏小青把老中医叫进来,替马春花把了脉,老中医点点头,道:“是喜脉。”   “走,跟我去见见小北。”夏小青起身道。   此时陈北已经出院,正在保卫科办公室里坐着发愣,忽见母亲和马春花进来,顿觉不妙。   “小北,你打算瞒娘到几时?”夏小青笑道,将马春花的手交在陈北手里,“春花这孩子不错,十一国庆节你俩就把事儿办了吧。”   马春花喜道:“中,我这就打报告申请结婚。”   陈北甩开马春花的手,扭头就走。   “你给我回来!”马春花在后面大喊。   陈北头也不回,跳上摩托车一拧油门,轰隆隆开走了。   “大姨,你看他这个态度!”马春花跺脚道。   夏小青道:“别担心,孙猴子逃不出如来佛的五指山。”   陈北一怒之下骑着摩托车跑到省城,找父亲评理。   但陈子锟并不站在他这一边,反而斥责他:“自己惹出的祸,自己承担,人家一个大姑娘不嫌弃你是瘸子,你还挑三拣四的,是不是男子汉,这门亲事,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第二十章 死城   陈北最终还是屈服了,和马春花在北泰市中心的美芳照相馆拍了一张结婚照,他穿着中山装,马春花穿列宁装,两人并排坐着,听着照相师傅的指挥。   “靠近一点,再近一点,男同志别躲啊,带点笑容,自然点,对。”砰的一声,照相机冒出一团火光,师傅的头从黑布下面钻出来,喜笑颜开:“照好了,后天来拿相片。”   出了照相馆,陈北也不搭理马春花,自顾自走在前面,马春花跟在后面,洋洋自得,道:“厂里已经批准了,国庆节给咱一个月的假,是上北京转转,还是去省城转转,你拿主意。”   陈北不耐烦道:“随便。”   马春花喜滋滋道:“那就都去,我长这么大还没去过北京,看过天安门哩,省城也得去,见见你家人。”   陈北早就走远了。   “哎,等等我。”马春花撒腿追过去。   机械公司党委对陈北和马春花的婚事非常热心,工会妇联团委都伸出援手,帮他们布置婚房和婚礼现场,此前陈北是住在江湾别墅,那是陈家的产业,不是他私人的房子,而马春花住的是单身宿舍,现在俩人结婚了,组织上肯定要分配住房。   机械公司在三十年代盖了一些独栋小别墅给洋人工程师居住,后来这些房子一半被政府收了,作为地委高级干部的家属楼,一半依然给机械公司当干部楼,马春花虽然级别不够高,但她是劳动模范,省人大代表,陈北又是起义英雄,因公致残,按照相关政策可以给予特殊待遇,分配一座两层小楼。   结婚这天,来了很多客人,陈家方面来的是夏小青和陈嫣,马家没亲戚,公司党委领导权当家长,杨树根听说马春花竟然嫁给陈北,也从乡下赶来祝贺,另外还来了一拨客人,是炼铁厂的一群青年工人,他们用废铁做了一件很别致的工艺品送来当贺礼,赢得了大家的掌声。   地委、地区行署相关领导也送了一些小礼品,社会主义建设正处于起步阶段,物质水平较差,婚礼办的很朴素,厂食堂办了二十桌流水席招待客人们,一方面是婚宴,一方面当成国庆节的会餐了。   婚礼上陈北喝的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大伙儿都笑着说:“新郎官是太高兴了。”   一些亲朋帮着把陈北抬回了家,杨树根也在其中,他看到厂里分给陈北的住宅竟然是一栋小洋楼,不禁暗暗吃惊,陈嫣和一起回家,感谢了杨树根等人,给他们发了喜糖和喜烟,糖是上海奶糖,烟是中华烟,都是平时见不着的高档货。   新房在二楼,众人要帮着把陈北架上去,马春花却说不要,抓起陈北抗在肩上,蹬蹬蹬就上了楼,看的大家目瞪口呆。   新郎醉酒,新房也没法闹,亲朋了随便闲聊两句,各自归去。   杨树根来到麦平麦主任家里唠嗑,他忿忿不平道:“咱们打江山流血流汗,有些资产阶级余孽,解放前作威作福,解放后还骑在人民头上,住的比别人好,吃的比别人好,还有天理么!”   麦平语重心长的说:“小杨你放心,陈子锟就是个墙头草,投机家,党对这种人一直是警惕的,只不过建国初期需要这样的人罢了,等时机成熟,这种人是不会继续留在领导岗位上的。”   杨树根道:“麦主任,听你一席谈,胜读十年书,我是豁然开朗啊。”   麦平道:“想扳倒陈子锟,最好的办法是从他的身边人下手,你和陈北不是发小么,注意他的言谈举止,有什么反革命的倾向立刻报告。”   杨树根迟疑了一下,道:“好吧,我会注意观察的。”   ……   晚上,陈北吐的一塌糊涂,新房里充斥着呕吐物恶心的味道,大红缎子被面也脏了,地板也脏了,马春花打扫收拾,任劳任怨。   次日清晨,两口子下楼,马春花精神很好,陈北依然醉眼惺忪,吃喝完毕,收拾行李先去省城。   一家人前往火车站,陈嫣买的是软席坐票,车厢里空荡荡的没几个人,而硬座车厢却人满为患,马春花一问才知道,软席票价比硬座贵了许多,只不过是座位上蒙了一层海绵和软布而已。   “婆家的人果然会享受。”马春花暗想。   一路上,陈北没和马春花说一句话。   火车到了省城,陈家的工作人员前来接站,一辆小号段的美式大轿车直接停在月台上,下了火车就上汽车,而那些背着大包袱小行李的旅客则拥挤走向出站口。   “这是省府的专车么?”马春花问道。   司机帮他们拎着行李,笑道:“也是也不是,本来这辆车是陈主席的私家专车,解放后献给省政府公用,平时汽油钱都是主席工资里出的。”   马春花点点头,看来自家公公倒是个大公无私的人。   汽车开到枫林路官邸,马春花被宏伟建筑的气派彻底震慑住了:“我的天啊,就是皇上的宫殿也不过如此吧。”   枫林路是一条宽敞的柏油路,两旁是铁艺路灯和行道树,一栋栋洋楼坐落在绿茵中,陈公馆是其中最大的一座,黑色大铁门庄严无比,门口虽然没有卫兵,但光气势就能镇住一般老百姓。   打开铁门,是极开阔的院子,是游泳池,有草坪和网球场,汽车一直开到门口,厚重的橡木大门打开,里面是富丽堂皇的大厅,地毯、水晶吊灯、欧式沙发和茶几,一切都像电影里那样豪华奢侈,马春花揉揉眼睛,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   陈家全体成员都在,欢迎儿媳妇马春花,陈北板着脸一一介绍,马春花发现,除了公公穿中山装之外,家里其他人都穿着绫罗绸缎,西装革履,头发和鞋子锃亮,和这样的人在一起,真不自在。   不过家里人的态度都挺好,对马春花很热情,陈嫣说嫂子我给你预备了几件衣服,跟我上楼去试试吧。   马春花心想初来乍到不能驳了小姑子的面子,就跟着陈嫣上楼去了,看到床上摆了一件真丝连衣裙,顿时摇头:“俺也穿不来这个。”   陈嫣道:“我哥喜欢这个调调哦。”   马春花一咬牙:“好,我穿!”   过了一会儿,马春花从楼上下来了,穿着淡蓝色的真丝连衣裙,腿上是尼龙丝袜和高跟鞋,她身材其实不差,穿上军装和列宁装英姿飒爽,穿上这个资产阶级小姐的衣服就显不出优势了,小腿粗壮,腰也粗,一点都不好看。   陈北恨不得把头埋进裤裆里,娶了这么个老婆,让他没脸见人。   陈子锟道:“好了,开饭。”   一家人进入餐厅,保姆端上饭菜酒水,几天为了招待儿媳妇首次上门,饭菜很丰盛,还开了一瓶法国红酒。   餐厅的桌椅都是欧式的,座椅很宽大,上面覆着真皮,马春花坐上去,顺势就蹬了鞋,盘了腿,大家面面相觑,依然没人说什么。   陈子锟端起酒杯:“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春花多帮助帮助陈北,他思想比较落后,在工作上也不积极,我们做父母的鞭长莫及,就靠你了。”   马春花心说公公说话水平就是高,也举起酒杯:“我一定尽力帮助陈北,从生活上,工作上,全方位的,无微不至的帮助他。”   众人举杯,喝酒,马春花喝了一口红酒,差点吐出来:“这什么酒,又苦又酸真难喝。”   陈北放下筷子道:“这是波尔多的红酒,价值不菲,在我家酒窖里藏了起码二十年,你不懂就别乱说。”   马春花脸发烫,她一推酒杯道:“俺是乡下人,没喝过高级东西,咋了,瞧不起泥腿子?泥腿子解放了全中国,打败了美帝国主义。”   姚依蕾赶紧插话:“是我不对,没考虑到春花的口味,来人呐,换酒。”   陈公馆里留用了不少佣人仆妇,都是察言观色的主儿,立刻取来一瓶五角钱的气泡酒小香槟,给大少奶奶倒上。   这回马春花很开心:“这酒真好喝,甜丝丝的还带气儿。”   大家都很无言。   吃饭的时候,马春花筷子飞舞,吃的比谁都快,嘴里吧唧吧唧响亮无比,陈北多次停下筷子,皱着眉头看他,马春花没事人一样:“你也吃啊,咋不吃了?”   陈北一丢筷子:“我吃饱了。”愤然离席。   家里人却不在意这些,要知道儿媳妇肚里可怀着陈家的后代呢,姚依蕾和夏小青一左一右给马春花夹菜:“春花,多吃点,多吃点。”   马春花满腮都是肉,咕哝道:“你们也吃。”   这是马春花在陈家的第一顿饭,就闹出这些幺蛾子,后来又闹了不少笑话出来,狼吞虎咽吧唧嘴不说,还喜欢拿菜汤拌饭吃,吃饭的时候抠脚丫子,佣人们暗地里都当笑话讲,不过陈子锟却对这个儿媳妇很欣赏,他说,谁生来也不是贵族,我早年到北京城闹的笑话比她还多,现在还敢瞧不起我,我看小马这个孩子挺好。   在省城住了几天,陈北和马春花坐民航飞机前往北京旅游。   这是马春花第一次坐飞机,兴奋莫名,大呼小叫,陈北板着脸装作不认识她,后来忍不住说:“你能不能消停点,这有什么稀奇的。”   马春花说:“这么大的飞机还不够稀奇的,咱国家真厉害,都能造大飞机了。”   陈北道:“这不是国产的,这是美造C47运输机,以前我们家就有一架差不多类型的。”   马春花瞪大了眼睛:“咱家还有飞机!”   陈北道:“不是咱家,是我家。”   第二十一章 紧急空情   飞行途中,马春花一直处于亢奋状态,趴在舷窗边看蓝天白云,看下面的山脉江河,时不时招呼陈北:“快看,下面那条河是不是咱县里的大王河?”   陈北懒得理她,闭目养神。   马春花坐在飞机中部,正好能看见螺旋桨,她忽然发现一侧机翼下的螺旋桨不转了,急忙推陈北:“快看快看。”   陈北不耐烦的睁开眼,一眼瞥见引擎失灵,顿时解开安全带,一脸紧张。   飞机开始倾斜,乘客们面露恐惧疑惑之色,乘务员前来解释:“请大家不要惊慌,飞机出现一点小故障,我们正在处理。”   一个中年乘客站起来:“我要降落伞!”   乘务员道:“请坐下,不要激动。”   中年乘客冲向乘务员:“快给我降落伞,我不想死!”   他这么一闹,其他乘客也慌乱起来,纷纷索要降落伞。   陈北对马春花道:“你坐好,有情况就手抱着头,抬起腿来。”   马春花从没见过陈北这么严肃对自己说话,用力的点点头:“嗯,俺知道了。”   陈北站起来,走向那中年乘客,拍拍他的肩膀,中年人一回头,陈北一拳打过去,正中面门,打得他当场倒地昏死过去。   “都坐下,乱动的话飞机马上就掉下去,谁都别想活命!”陈北厉声喝道。   乘客们惶惶然,但还是乖乖坐下了。   乘务员感激的看了他一眼,道:“同志,你也坐下吧。”   陈北道:“我是空军飞行员,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乘务员道:“太好了,请你到驾驶舱去看看。”   陈北来到驾驶舱,正副驾驶正手忙脚乱,机长一回头,发现是陈北,惊喜道:“陈北,怎么是你!”   “这么巧。”陈北认出这是以前国民党空军的同僚,比他早一年起义的。   “右侧引擎停转,怀疑是机械故障或者油路故障,我想去查看一下,可是飞机没人掌控也不行。”机长焦灼万分,看了副驾驶一眼。   副驾驶是个新手,明显不能胜任。   陈北道:“我帮你驾驶,你下去看看。”   机长道:“好,你来。”   副驾驶嚷道:“他是什么人,他能行么!”   机长道:“妈的,他不行难道你行,他是王牌!”   陈北心里热乎乎的,好久没人称呼自己是王牌了,他要证明,自己没废掉,依然是真正的王牌飞行员。   陈北接管了飞机,虽然他的一条腿安装了假肢,但对于驾驶飞机并无大碍,很快就拉正了角度,开始平稳飞行。   突然飞机遭遇紊乱气流,飞机剧烈震动,副驾驶吓得脸都白了,陈北却若无其事,他镇定说道:“这种气流比驼峰航线差远了。”   机长拿着工具检查一番,累得满头大汗,足足花了一个半小时终于解除了故障,引擎恢复运转。危机解除,陈北从驾驶舱回到客舱,大家不约而同的鼓起掌来,马春花自豪的对邻座的人说:“那是俺男人!”   虽然故障排除,但为了保险起见,飞机备降济南机场,安全降落之后,民航局领导特地来向陈北道谢,马春花也觉得自豪万分。   在济南当地过了一夜,民航彻底检修了飞机,次日继续飞往北京,这回没再出现险情,顺利抵达北京南苑机场。   陈家在北京有宅子,但平时空关,要住的话还要打扫太麻烦,所以陈北选择住在北京饭店,出示了介绍信、结婚证之后,登记了一个标准间,马春花问多少钱住一夜,陈北说只要二十块钱。   “乖乖,要二十块!普通青工半个月的工资,不住了,不住了。”马春花提起行李就走,饭店服务员为之侧目,陈北极其尴尬。   从北京饭店出来,马春花还在咋舌:“睡一夜就要二十块,太坑人了,县里车马店只要一毛钱,就是县委招待所也只要五毛钱,这儿凭啥要二十块。”   陈北哭笑不得。   忽然马春花站在路边大呼小叫:“你看你看,公共汽车头上有辫子!”   陈北道:“别咋呼,那是电车。”   马春花道:“听公爹说,咱家在北京有亲戚,不如去亲戚家借住,剩下的钱给他们买点果子啥的多好。”   陈北想到父亲确实交代过,到北京以后去看看薛大叔,于是同意:“好吧,先去薛大叔家,我叫个车。”   马春花道:“远不?不远走着去吧。”看到陈北脸色不好看,心中自责,男人腿脚不好咋能走远路,赶紧改口:“叫车就叫车,随你。”   解放初期,公共交通不发达,还有不少拉脚的三轮,陈北叫了一辆,爬上去坐下,行李箱子放上去,就没马春花的位置了。   “没事,我跟着跑就行。”马春花说。   于是,三轮在前面蹬,马春花在后面小跑,一路上引来不少目光,陈北面红耳赤,不敢抬头。   来到头发胡同薛家,紫光车厂的牌子早已不在,门前打扫的干干净净,上前敲门,是四宝来开的门,听说这个高大英俊的青年是陈大叔的儿子,顿时惊叫起来:“娘,有亲戚来了。”   杏儿急忙出来招呼,亲热的不得了,得知他们是来旅游结婚的,立刻道:“不住饭店就对了,家里现成的房子,有那钱买只烧鸡吃到肚子里多好。”   到了下班时间,宝庆回来了,他现在是脱产干部,区里的人民代表,腰杆比以前挺直了许多,说话声音也洪亮了许多。   “就住家里,现成的新被子新褥子。”宝庆道。   宝庆两口子对马春花尤其欣赏,直夸陈北有眼光,有福气,能娶到这么好的媳妇。   晚饭吃的猪肉白菜馅的饺子,当晚,陈北夫妻就住在薛家厢房里,铺盖的是本来给大栓结婚预备的崭新被褥。   第二天,宝庆特地去运输公司请了假,借了一辆三轮,亲自带陈北两口子游览北京城,第一站自然是天安门。   看到天安门城楼,毛主席画像,还有门楼两旁的标语,马春花激动地流下了热泪。   广场上有拍照留念的摊子,很多来自全国各地的群众排队照相,马春花也要去照,陈北道:“你凑什么热闹呢,我带了相机的。”从包里拿出德国进口的蔡司相机,摘下了镜头盖。   马春花有些拘谨,但一会儿就放开了,高兴地像个孩子,摆了很多姿势让陈北拍照,又找人帮自己和陈北拍了几张合影。   接下来参观故宫博物院,紫禁城宏伟的气势将马春花彻底震慑,继而是深深的愤怒:“皇帝耗费不知道多少民脂民膏,就为自己享受,真是罪大恶极。”   宝庆呵呵一笑:“说到皇帝,你公爹和宣统皇帝还是朋友呢。”   马春花道:“啊?公爹咋和谁都是朋友。”   宝庆道:“可不是么,你公爹是个传奇人物,当年他和溥仪约架,最后得了黄马褂和蓝翎侍卫的头衔,这事儿他没讲过?”   陈北道:“没听爸爸说过。”   宝庆道:“你爸爸还是梁启超的弟子,辜鸿铭和刘师培的学生,熊希龄的忘年交,当年那些事儿,真是三天三夜说不完。”   马春花瞪着迷茫的眼睛,这些名字她一个也不知道。   宝庆道:“哦,对了,他还给李大钊先生拉过车。”   “哎呀,公爹认识李大钊!”这回马春花兴奋起来。   宝庆嘿嘿一笑:“可不嘛,当年你公爹在北大学堂认识不少朋友,有一个是你们做梦也猜不到的。”   马春花道:“薛大叔您别卖关子呢,快说吧。”   宝庆道:“那就是毛主席。”   马春花的嘴张大了,再也合不拢,公爹竟然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几十年的老交情,这实在是太震撼了。   游完了紫禁城,薛大叔蹬着三轮带他们又去了后海、雍和宫、颐和园和圆明园等名胜古迹,尝了北京城各种小吃,全聚德烤鸭、东来顺羊肉,豆汁焦圈爆豆卤煮,尝了一个遍。   在北京足足玩了一个星期,终于该回去了,宝庆买了一大堆礼物让小两口带回去,马春花感动的直掉泪。   “咱两家以后要经常走动,没事就到北京来转转。”   宝庆和杏儿这样说。   归途坐的是火车,陈北做主买的软卧,趁着婚假还有时间,去上海再玩一圈。   上海这边也有人接待,鉴冰阿姨常年留守上海,管理陈家的产业,还有李耀廷叔叔也是必须要看望的长辈。   可是很不巧,李耀廷不在上海,听说他不久前去香港探亲了,李叔叔的一对儿女早年在英国留学,后来就一直没回来,解放后更不敢回来,去了香港发展,据说李耀廷赴港探亲,是潘汉年副市长特批的哩。   陈北和马春花在上海逛了外滩和淮海路,晚上就住在自家的花园洋房里,早饭面包牛奶,中午是牛排红酒,晚上又是上海本帮菜,鉴冰还带他们去品尝了不少上海风味小吃,给马春花订做了好几套衣服鞋子,最后又去复旦大学看望了弟弟陈南。   婚假快用完了,两人踏上归途,回去的轮船上坐的是豪华二等舱,马春花感慨万千:“整天过这样的剥削阶级生活,想不被腐化实在是太难了。”   第二十二章 追悼会事件   回到北泰家里,婚假还剩下几天,马春花开始按照自己的喜好布置起房子来,她从乡下找来一帮劳力,在小洋楼后面挖了个池塘,养了一群大白鹅,又把车库改造成了猪圈,搞了几头小猪崽喂着,花圃种上大葱蒜苗,整个一个农家乐。   陈北气的鼻子都歪了,索性撒手不管,爱咋咋地。   马春花放开了手脚,以照顾自己为名义,从乡下请来一位大妈坐镇,说起来这大妈也不是外人,是老部下狗蛋他娘,岁数不大,四十好几,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和马春花两人一唱一和,喂猪养鹅,放着现成的煤气灶不用,到处捡柴火,拉风箱烧大锅,烙馍馍卷大葱,可劲的造吧。   反正家里房间多,陈北单独住一间,平时也不一起吃,每天上班各走各的,这天一到单位,就见一群人敲锣打鼓而来,原来是省民航局来给陈北送锦旗,表彰他在旅途中奋不顾身保护国家财产的英勇行为。   陈北立功受奖,单位领导面子上也有光,商量明年五一给他评一个劳动模范。   冬去春来,已经是1953年初春了,马春花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来,有年人都说怀的是男孩,陈北眼瞅要当爹,心情也一天好似一天。   三月初,晴天一声霹雳,苏共中央总书记,苏联大元帅,全人类的伟大父亲斯大林同志突发脑溢血,不幸离世,消息传出,举世震惊,全世界都沉浸在无尽的悲恸中。   全国各地纷纷举行隆重而庄严的追悼会,悼念斯大林同志,北京天安门广场上的万人追悼大会最为肃穆宏大,城门上原本毛主席的画像被临时替换为斯大林的遗像,上悬一条黑布横幅,贴着一行苍劲大字:斯大林同志永垂不朽!   党和国家领导人臂缠黑纱,神情严肃,主持追悼大会,广场上是数万群众,胸佩白花,队列整齐,春寒料峭,心如刀绞,全球解放事业还未完成,斯大林同志却撒手人寰,社会主义建设还怎么进行,共产主义还怎么实现。   省城、北泰、南泰,机关、部队、企事业单位、基层农村,只要有条件的都要布置会场,悼念全人类领袖斯大林同志,工厂车间里,高悬遗像,工人们列队从前经过,挨个鞠躬致意,大街上,群众高举斯大林画像默默游行,新华书店里,斯大林同志的著作被抢购一空,就连农村地头也扎着灵棚,摆着花圈,供奉着斯大林同志的遗像,不满周岁的娃娃都知道嚎啕痛哭,怀念伟大父亲。   联合机械公司的礼堂布置成了灵堂,党委主要负责同志轮流守夜,比较积极的中层干部也不甘落后,团委书记马春花本来也应该来的,但她怀孕七个月行动不便,被妇联劝阻,而保卫科副科长陈北,根本就没露过面。   “斯大林死了干咱们鸟事。”陈北私下里对要好的同事这样说,在普通百姓心里,苏联就像是天堂一样遥不可及,斯大林就像是玉皇大帝一样尊贵,他死不死与大伙的干系真的不太大,不过这话也就是陈北敢说,其他人只敢心里嘀咕嘀咕。   苦水井乡党委书记杨树根到北泰城里采购斯大林著作,顺便来看老朋友陈北,见到陈家布置的农村一般,他不禁会心的笑了:“春花嫂子真会持家。”   陈北道:“老娘们瞎鼓捣,好好的洋楼弄得跟地主家一样,别管他,我弄点酒菜,咱哥们喝一杯。”   杨树根迟疑道:“国丧期间,这样不好吧?”   陈北道:“毛,他死他的,咱喝咱的,不能因为死了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老毛子,就把酒给戒了。”   杨树根讪笑不语。   陈北果真拿了一瓶淮江特曲,开了两盒美国罐头,又抓了一把炒花生,和杨树根对饮起来。   喝了两杯,杨树根忽然灵机一动,开口道:“你说斯大林大元帅这个人咋样?”   陈北吃了一颗花生米,毫不犹豫道:“不是个东西。”   杨树根道:“咋这样说呢,人家都说,他是全人类的伟大父亲,是咱社会主义国家大家庭的家长,是全世界的领袖哩。”   陈北道:“他就是个吊毛!抢了咱的蒙古,占了咱的旅顺,抗美援朝卖咱一大堆二战剩下的破铜烂铁,枪栓拿脚都踹不开的破烂货,坦克都是带弹孔的,飞机是老式的拉11,要不是咱国家据理力争,米格15他都舍不得拿出来,真他妈吝啬。”   杨树根道:“不管咋样,斯大林大元帅领导全世界打败了德国日本法西斯,这是不可磨灭的功勋啊。”   陈北一撇嘴:“毛!二战胜利靠的是美国佬,全球一多半的军火都是美国生产的,就连苏联人的军装皮靴火车头都是美国人用自由轮一船船运过去的,德国投降是有老毛子一半功劳,可日本投降那是咱中国和美国一起打得,老毛子出兵东北,那叫截和,抢走不知道多少工厂设备原材料,糟蹋了不知道多少大姑娘小媳妇,作孽啊。”   杨树根眨眨眼:“你说的这些我咋都不知道,书上报纸上也没写啊?”   陈北道:“真正的历史,是不会写在书里的。”   杨树根道:“那我凭什么相信你啊。”   陈北道:“这些事情世界上人尽皆知,只是咱们政府不愿破坏中苏关系,不说而已。”   杨树根还不罢休:“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陈北道:“我父亲亲自参与中苏谈判,很多内幕他是清楚的。”   杨树根心中窃喜,哦了一声,端起酒杯:“喝一个。”   他故意道:“没想到斯大林大元帅是这样的人,他对咱不厚道,对苏联人民还是有恩情的吧。”   陈北道:“斯大林就是个独夫民贼,第一届苏维埃的十五个成员,除了病死老死的,剩下的全被他枪决了,大清洗中红军高级指挥人员几乎被清洗干净,若非如此,德国人也不会长驱直入,势如破竹了。”   杨树根道:“陈北,你喝多了。”   陈北道:“这才喝了二两,怎么就多了,算了,不提他了,扯点别的,你啥时候娶媳妇啊?”   杨树根道:“不急,工作太忙,来不及考虑个人问题。”   胡乱闲扯了一阵,一瓶酒大多是陈北喝的,杨树根依然保持着清醒,回到睡觉屋里,他急忙拿出笔记本和钢笔,将陈北刚才的反动言论一一记录下来,因为兴奋,手都在哆嗦。   第二天,杨树根来到地区公安处,直接找到政治部副主任麦平,向他报告了这一起特大反革命事件。   麦平看了材料之后,表情严肃无比:“陈北确实是这样说的?”   杨树根道:“我以党性保证,每一个字都是他的原话。”   麦平道:“这个案子相当重大,必须立刻向地委、行署领导报告,你跟我来。”   在地委书记马云卿的办公室里,杨树根向领导做了详细的汇报,马书记紧皱眉头,来回踱步,忽然大手一挥:“这是一起极其严重的反革命事件,在这个全世界人民悲痛欲绝的特殊日子里,居然有人疯狂攻击伟大领袖斯大林同志,是可忍孰不可忍!必须严办,决不姑息,牵扯到什么人,一查到底!”   麦平挺起胸膛:“是!”   机械公司保卫科,一阵轰鸣声,两辆吉普车,四辆三轮摩托停在外面,车上跳下十余名全副武装的公安民警,冲进办公室,向陈北出示了逮捕令:“陈北,你被捕了!”   陈北很惊讶:“凭什么抓我,我犯了什么罪?”   为首公安人员亮出手铐:“跟我们回去再说。”   陈北下意识的去拉抽屉,那里面有一把五一式手枪,是保卫干部的配枪。   保卫科同事见状,死死按住抽屉,保住陈北:“陈科长,别乱来,有事说清楚就好。”   陈北一愣,意识到自己莽撞了。   公安人员趁势将手铐砸在他手腕上,拉了就走,等马春花闻讯赶来的时候,警车已经走远了。   马春花心急如焚,她身怀六甲已经七个月,这个时候男人突然被捕,打击可想而知,她立刻前往地区公安处,讨要说法。   公安处的同志告诉她,陈北是猖狂攻击斯大林同志的现行反革命,地委已经定性了,案子报到上面,目前不能探视。   马春花急了:“我是他老婆,他是反革命我怎么不知道,陈北是起义英雄,你们凭什么抓他,有什么证据!”   公安同志很耐心的解释:“我们有确凿的群众举报证据。”   马春花道:“谁举报的?我找他评理去,怎么能血口喷人呢!”   面对这样的泼妇,接待同志也没办法,负责预审的股长发了脾气,拍桌子道:“这位女同志,你再胡闹把你也抓起来!当反革命家属严办!”   马春花毫不示弱,也拍了桌子:“抓我,你们尽管抓,我打过日本鬼子,打过蒋匪军,反动派的刑场我也上过,刘邓首长的手我也握过,还怕你地区公安处?”   说着她干脆把棉袄也给脱了,民警们目瞪口呆,这位孕妇大姐闹哪样?   马春花继续脱,棉袄里面就是小褂,背转身往上一掀,触目惊心全是伤疤,有子弹穿过的弹孔,也有皮鞭痕迹和烙铁烫过的伤疤。   “说我是反革命家属,睁开你们的狗眼好好看看!”马春花厉声喝道。   第二十三章 陈家的第三代   马春花泼悍,公安们束手无策,一方面因为她是革命有功之臣,另一方面陈北毕竟是省主席的儿子,这个案子虽然地委定性,但还有省委那一关呢,谁也不敢把话说死,妄作小人。   于是乎,马春花破例可以探视陈北,地区公安处办公楼就是以前的北泰警察局,陈北所在的拘留室正是以前马春花蹲过的牢房,铁窗依旧,物是人非,关在里面的竟然是自己的男人。   马春花焦灼万分:“他们打你了么?”   陈北若无其事:“他们敢!”   马春花道:“他们冤枉你攻击斯大林大元帅,我一定帮你伸冤,官司打到省里,打到北京,说啥也要救你出来。”   陈北道:“我没攻击斯大林,我说的都是实情,苏联强占外蒙,至今在旅顺驻着军队,这些都是事实。”   马春花傻眼了:“你……你真说斯大林他老人家的坏话了?”   陈北道:“我只不过叙述了一些事实而已,却被宵小之辈拿来栽赃,真是无耻至极,算我瞎了眼,看错了人。”   马春花道:“人死为大,你怎么都不该说斯大林的不是,是哪个背地里报告你的,我找他去。”   陈北道:“是杨树根这个小人,这些话我只对他说过,就是他来借宿那一晚,在酒桌上说的话。”   马春花愤然道:“杨树根这个白眼狼,我找他去!”   杨树根做贼心虚,早就回苦水井乡下去了,马春花找不到他,径直去地委找第一书记马云卿鸣冤。   马书记原来在部队上做政治工作,后来转入地方,担任江北地委第一书记,这个人原则性很强,人称铁面书记,干部们都怕他,但马春花为了丈夫豁出去了,来到地委驻地,办公室的同志接待了她,说马书记正在开会,请稍等,马春花说要等多久,答曰不清楚,马书记开会时间不定,开一整夜也不好说。   马春花当真就等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凌晨会议才结束,她赶紧张望,寻找马书记,却找不到人,一问才知道,马书记去省里了。   马春花虽然憨直,但也是当过干部的人,公安处突然逮捕,地委书记避而不见,说明这案子水很深,或许牵扯到残酷的政治斗争,搞不好是冲着自家公爹去的,镇反时期这样的案例可不少,单凭旁人一句指证就枪毙人,冤杀了不少好人,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   她立刻赶回家里,烧锅做饭,狗蛋娘问她干啥,马春花说:“烙饼,路上吃,我要去省城。”   狗蛋娘说:“去省城做啥子?”   马春花道:“陈北被当成反革命抓了,反革命罪可大可小,严重的话明天就枪毙,时间不等人,我要到省委击鼓鸣冤。”   狗蛋娘紧张起来,立刻卷起袖子帮着和面,生火,烙了二十斤烙馍,一半带鸡蛋的给陈北送去拘留所里吃,一半没鸡蛋的马春花路上吃,背着干粮,挺着大肚子直奔火车站而去。   不巧,去往省城的最后一趟客车刚走,下一班就得明天了。   马春花一跺脚,四下踅摸一番,顺着铁轨往前走,一直走到快到淮江铁桥的时候,一列满载煤炭的货运列车喷着蒸汽开过来了,她扎紧行李袋,跟着火车疾奔几步,纵身一跳,抓住车厢栏板攀在了上面,劲风吹来,头发瑟瑟,列车驶入了铁桥,速度放缓,马春花慢慢爬了上去,躺倒在煤炭堆上,捂着肚子直喘粗气:“娃儿,消停点,别给娘捣乱。”   火车轮子和铁轨接触,发出单调无比的节奏,一夜没睡的马春花躺在煤堆上酣然入睡,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凉意将她惊醒,天上飘起冰冷的春雨,煤堆上没有躲避之处,她把包袱皮盖在肚子上,护好孩子要紧。   雨纷纷扬扬下了很久,四野一片葱绿,火车向南行驶,葱绿变成了漫山遍野的油菜花,黄澄澄一片,马春花虽然没什么文化,但也懂得欣赏大自然的美景:“这就是春花啊,和我的名字是一样的。”   货车只在沿途一个小站停靠,加煤加水,工人拿着扳手沿着车厢走一遍检查闸瓦和轮子,马春花藏在煤堆里谁也没发现她,列车再次启程,又经过几个小时的跋涉,终于抵达一个大站,但却不是曾经见过的省城客运站,而是省城货运北站,和码头在一起,是省城最脏脏、杂乱、繁忙的角落。   天色已经擦黑,火车速度减慢进站,马春花正准备下车,忽然一张黑漆漆的面孔出现在车厢边,吓了她一跳。   那人打量马春花两眼,呲牙一笑,翻身上来,手持抓钩子疯狂的往车下扯大块的煤炭,下面有一群人拿着口袋正等着,一个个动作麻利无比,拼命往袋子里装着煤炭,警笛声和铜锣声响起,不知道多少铁路工人和民兵从四面八方冲了出来,将偷煤炭的人包围抓捕。   车上那个拿抓钩子的人冲马春花嚷道:“还不快跑!”嗖的一下就跳下车去,没站稳摔了个踉跄,被铁路工人按住就是一顿胖揍,有人往车上一看,正看见马春花,指着她大喊:“车上还有一个!”   马春花慌忙摆手:“俺不是!”   她一口江北口音,与省城方言不同,但铁路工人不管那个,蹭蹭爬上车厢手持棍棒指着她喝道:“哪里来的盲流!抓起来送铁路公安处!”   马春花急了,急忙掏工作证,可是兜里空的,来的匆忙,工作证忘了带,没有工作证,没有介绍信,浑身是嘴也说不清,真要当成盲流扣起来,没个十天半个月别想出来,陈北的命就保不住了。   这些念头在脑海里闪过不过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马春花夺路而逃,铁路工人举起大木棍想吓唬她,没想到这个“盲流”动作很敏捷,一腿踢在工人裤裆里,疼的他当场捂着下面栽倒了。   车速已经很慢,马春花义无反顾跳了下去,就觉得脚脖子一疼,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拔腿就跑,后面是无数手电光和喊声:“逮住那个盲流。”   马春花深一脚浅一脚的跑着,忽然觉得腿上一热,吓得她一屁股坐在地上,羊水破了!   铁路工人们追了上来,见她这副样子顿时惊呆:“是个孕妇!快生了,快抬去医务室!”   马春花被抬到铁路段医务室的时候,孩子已经出来了,工人们忙里忙外,烧热水拿剪刀,几位妇女同志帮着接生,将这个未满八个月的早产儿生了出来。   “是男娃女娃?”马春花强打精神问道。   “是带把的,男娃!”一个女工抱着襁褓给马春花看,孩子红扑扑的,很小,哭声像蚊子叫。   铁路上的领导赶到了,看到马春花的行李只有一包烙馍和一些零钱,更确定她是盲流,询问她道:“你是哪个县的?日子过不下去还是咋滴?为啥要当盲流?”   马春花道:“俺不是盲流,实在没辙才扒的货车,哪位帮帮忙,把俺送到孩子他爷爷家去吧。”   领导问:“孩子的爷爷住在哪里?”   “省城枫林路十号。”   ……   枫林路官邸,陈子锟已经接到江北方面的报告,陈北因为反革命言论被捕。   江东省毕竟是陈子锟经营几十年的老地盘,江北更是他的发家之处,北泰很多人对陈子锟很有感情,尤其基层单位人员,不少人本来就是陈子锟的老部下,有什么风吹草动透风报信不在话下。   陈北因言获罪,纯粹就是借题发挥,有人想整陈子锟,这个人就是江北地委书记马云卿。   马云卿的底细,陈子锟早就摸清楚了,说起来这人也算是老相识,当初在北京和马家一番交手,马家五个兄弟连同老太爷没个善终,唯有马六投奔汉口远亲,从此杳无消息,没想到几十年过去,居然改头换面成了我党的领导干部。   党内斗争形势错综复杂,山头林立,江北地委一帮人是中原局出来的,而省委则是华东局的人,陈子锟可以肯定,这是一次政治陷害,目标是但不限于自己,如果不迅速压制下去,自己将永无宁日。   他在第一时间和省委通了气,说江北地委要革我的命,是不是省委的意思,郑泽如大惊,询问了缘由之后拍案而起,说江北地委乱弹琴,简直胡闹,又劝陈子锟不要动怒,心平气和的解决问题,不要扩大化。   听话听音,陈子锟明白郑泽如是不会出面帮自己摆平的了,陈北这个罪名,可大可小,从严处理的话枪毙也不为过,这绝不是开玩笑的事情,就算江北方面把陈北处决了,自己都没地方讲理去。   他立刻通过长途电话给江北行署的心腹下令,无论如何先把陈北保护起来。   随即命令省府办公厅备专列,他要前往江北视察工作。   就在出发之际,省府秘书处接到铁路分局打来的电话,有一个妇女自称陈主席的儿媳妇,带着一个刚出生的早产儿正躺在铁路医院里。   第二十四章 再次君临天下   陈子锟并未因此事分神,他知道儿媳妇怀孕七个月,此时早产婴儿多半活不了,还是先救儿子要紧,所以他只是安排夏小青、姚依蕾去医院查看,自己带领省政府班子前往江北。   解放以来,陈子锟一直非常低调,换来的结果竟然是被人骑在脖子上拉屎,他决定强势反击,所以这次前往北泰的阵容非常强大,随员足有数十人,党政军领导十余人,其中就有省城公安局局长兼省公安厅副厅长徐庭戈。   铁路分局在普通客车后面加挂两节专列,一节是带会议室的客车,一节是平板车,上面放的是陈子锟的奔驰牌敞篷专车。   列车向北疾驰而去,陈子锟穿着藏青色中山装望着窗外景色沉默不语,省府秘书长阎肃问他:“主席,此去江北无需顾虑重重,我们还是有群众基础的。”   陈子锟道:“我不担心那个,我担心的是孙子,这孩子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   ……   铁路医院妇产科病房,夏小青坐在病床旁怜惜的看着马春花和襁褓里的婴儿,这是陈家的第三代,一个在母亲肚子里七个月就生出来的早产婴儿,比一般婴儿个头小的多,皮肤粉红,五官皱在一起,如同剥了皮的小猴子,哭声很细,似有似无。   “这孩子命苦啊。”夏小青不敢抱自己的亲孙子,因为孩子早产了三个月,实在太虚弱,需要躺在保温箱里,这可是苏联进口的现代化设备,全省城也不过三台而已。   马春花产后大出血差点死了,经过抢救已经脱离危险,但面色依然惨白,头上缠着带子,满脸都闪耀着母性的光辉。   夏小青道:“春花,你咋这么拼命,得亏这孩子命大,要是你们娘俩有个三长两短,小北可咋办。”   马春花道:“我是庄户人出身,从小下地干活,这点事不算啥,我担心的是陈北,他被人陷害情况危急,真要出个意外,我也不活了。”   夏小青道:“你公公已经启程去北泰了,专门去制这帮宵小之辈,小北绝不会有任何危险,这点你放心。”   马春花道:“那我就放心了。”说着疲惫的闭上了眼睛。   夏小青走出病房,姚依蕾正和医生说话,医生说民间有云,七活八不活,怀孕七个月早产的婴儿成活率还是很高的,以现代医学的观点来看,产妇体质极佳,这个婴儿也很健康健全,只要营养跟上,应该没什么问题。   姚依蕾很高兴,对夏小青道:“小青,听见医生怎么说的么,万幸,大喜啊,咱们家终于添孙子了。”   夏小青也很兴奋:“辛苦春花了,我这就回去买几只老母鸡炖汤给她补补。”   姚依蕾道:“老母鸡哪够,家里还有人参燕窝天山雪莲,全用上,这个儿媳妇给咱家立了大功。”   铁路医院本来以为马春花只是个冒名顶替拉大旗作虎皮的盲流,本着革命人道主义精神才送她来的医院,住的是普通病房,八个病人住一屋,厕所在走廊里,这哪方便,在院长的亲自安排下,马春花被转到了高干病房,小单间,带洗手间和淋浴设备,还有专职护士伺候着。   省第一人民医院,省儿童医院、省中医院的妇产科、儿科专家都被连夜招来会诊,为孩子制定养护方案,为马春花制定恢复方案,所有的食谱都是专家定的,一日三餐专人照顾。   陈家怕马春花没奶水,预备了两个奶妈,不过这个担心纯属多余,马春花不但有奶水,而且足的很。   夏小青、姚依蕾、林文静、刘婷,都来到医院探望马春花,夏小青给孙子的见面礼是一个十两重的金锁,其他人也均有表示,马春花面前摆满了金银玉器翡翠珍珠,可她却正眼都不看。   除了鉴冰在上海之外,省城有四位婆婆,一个比一个强势,换一般儿媳妇早就感恩戴德了,可马春花却不为所动,反而更加强势,她说:“现在社会主义了,俺娘俩不需要这些金银财宝。”   夏小青忙道:“就是个心意,拿着吧,你啥也不要就是见外,小北知道可不高兴。”   一提这茬,马春花才让步:“那行,我就替孩子收下了。”   ……   专列抵达北泰,江北地区人民行政公署的干部在周专员的带领下前往车站迎候,周专员是个老好人,一直被地委书记马云卿压制,在政治上没什么野心,陈子锟此番前来,并不打算敲打他,而是剑指马云卿。   江北军分区副司令员、守备师副师长刘骁勇也到车站迎接,军方得到通知,陈主席此行也要视察老部队。   地委书记马云卿没有到车站迎接,据说下乡视察去了,陈子锟也不管他,径直前往驻北泰部队调研,北泰驻军是陈子锟的老嫡系交警总队起义改编而成,虽然经历镇反被清洗掉不少中高层军官,但底子尚在,部队干部战士对陈主席还是很尊敬爱戴的。   驻军大操场上,三千名战士如同标枪般肃立在春寒料峭中,每人胸前都佩戴小白花,这是为斯大林同志戴的孝。   守备师是二线部队,没有装备苏式53式步骑枪,依然用的是中正式步枪,穿1950式军装,三月份还穿着冬装,棉帽子,草绿色平布棉袄棉裤,臃肿的衣服掩不住干部战士的锐气,喊声洪亮,刺刀锃亮,威风不减当年。   陈子锟视察了老部队,和干部战士亲切握手,嘘寒问暖,部队表演了刺杀格斗与实弹射击,战士们生龙活虎,杀声震天,彰显了强大的战斗力,陈主席看的技痒,也当众表演了枪法,立姿射击一百米半身钢靶,枪枪不落空,赢得一阵热烈的掌声。   表演后师部召开汇报会,营以上干部参会,向陈主席报告了部队的思想动态、训练成绩等。   陈主席做出重要指示,部队要刻苦训练,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以优秀的训练水平和政治素质迎接新的考验。   晚上,陈主席在部队食堂和战士们共进晚餐,白菜萝卜大馒头管够,偌大的食堂一片吧唧嘴的声音,宛如一个超级大猪圈,守备师的新战士都是贫下中农子弟,思想单纯、素质过硬,农村虽然实行了土改,但生产效率低,家里孩子多,往往吃不饱饭,部队饭菜质量不咋地,但绝对管饱,这些孩子如同掉进了福窝窝,看着他们幸福的样子,陈子锟心里暖融融的。   “刘副师长,要给孩子们每周加一顿肉菜,我看很多小战士还是长身体的时候,训练又辛苦,不能苦了孩子。”陈子锟说。   “我们一定遵照陈主席的指示办。”刘骁勇道。   部队视察只是垫个场,当夜在军分区招待所里,一帮老部下纷纷前来汇报工作,陈子锟对江北的形势有了初步的了解。   次日,陈子锟前往江北行署视察,行署大楼就是以前的市政厅,地委也在这里办公,此时周专员和马书记都站在门口,满面笑容迎接陈子锟。   陈子锟也是春风满面,笑容可掬,不过在握手的顺序上略有差别,他先和周专员亲切握手,紧紧握住摇动,足有二十余秒,然后才是马云卿,只是蜻蜓点水一样随意接触了一下就松开了,马云卿凑上去想说些什么,陈子锟置若罔闻,在周专员陪同下进了大楼。   在场的人都能看得出来,这是陈主席在给马书记下马威呢,和此前陈主席之子被抓恐怕有关系。   果不其然,陈子锟在行署小会议室开会的时候,省公安厅副厅长徐庭戈指出,据群众举报,江北地区公安处在工作中存在逼供信的问题,与中央精神相违背,省委省政府对这个问题很重视,希望有关负责同志做出解释。   众人面面相觑,果然来者不善。   地区公安处一帮人都是马书记的人,处长干咳一声道:“徐厅长,是这样的……”   徐庭戈直接打断他:“你不用说了,具体问题省委和省厅已经掌握,我们不是来听解释的,而是来宣布组织决定的。”   会议室里一下安静了。   徐庭戈道:“地区公安处的处长和政委就地免职,省厅会派专案组处理相关案件,在事实没有彻底查清楚之前,有关人员先关禁闭。”   公安处政委不服气道:“到底是那一起案件存在逼供信的问题,请组织明示,这样不明不白就免职,我们自然服从组织决定,但下面的同志会不会有情绪就很难说了。”   徐庭戈从皮包里拿出一叠纸丢过去:“这些够不够?”   政委捡起来一看,脸就白了,他本以为对方是冲着陈北反革命言论一案来的,这件事他们可是有确凿的证据,而且陈北本人也供认不韪,绝对的铁案,谁敢拿这个说事,就算官司打到华东局都不怕,岂料人家根本不拿这个说事,拿出来的证据都是此前在三反五反中江北公安处办的冤假错案。   陈子锟满意的看了徐庭戈一眼,心中对郑泽如充满感激,他看得出来,郑泽如早想拿江北地委开刀了,这些证据都是此前积累下的秘密武器,或许是为了拿下马云卿所预备,此时为了还自己的人情就提前拿出,而且还派出手下第一大将徐庭戈出马,江北之行事半功倍,徐二功不可没。   证据确凿,地区公安处领导基本被一锅端,徐庭戈顺势提出清理公安处的冤假错案,下面人唯唯诺诺,陈北的案子自然得以解决,根本不用特别关照。   徐庭戈开完火,陈子锟接上,对江北地委领导同志提出了严厉的点名批评,劈头盖脸骂了马云卿一顿。   陈子锟气场强大,挥斥方遒,马云卿气焰大减,自始至终就没人给他开口辩解的机会,经过这次风波,他在江北的威信势必下降,郑泽如达到了压制马云卿的目标,陈子锟也不露痕迹的救出了儿子,两全其美,不过从此陈子锟就欠了郑书记一个人情。   陈北被无罪开释,所谓猖狂攻击斯大林元帅的罪名谁也不敢再提,始作俑者麦平却安然无恙,因为他实际上是郑泽如的人,这回不但没被牵连,还官升半级,扶正当上了公安处政治部主任。   这种束手束脚尔虞我诈的政治斗争让陈子锟很不习惯,暗地里收集黑材料整人不是他的强项,看不顺眼直接法办才是他的一贯作风。   这一切都得随着时代的进步而改变。   第二十五章 晨光机械厂和高土坡   一场风波就此结束,江北地委没有进行任何抵抗就妥协了,做出深刻反省与检讨,当然是向省委做出的,而不是向陈子锟屈服,事实上马云卿也没打算靠着陈北的反动言论扳倒他爹,只不过是顺水推舟给仇人添点恶心罢了。   陈子锟带着儿子返回省城,路上才告诉他马春花扒火车到省城鸣冤,在铁路上产子的事情,陈北听后久久不语。   车到省城,陈北立即前往铁路医院探望妻儿,来到高干病房门前他踌躇了一下才推门进去,马春花正躺在病床上喂孩子,旁边是奶妈、佣人、以及婆婆夏小青,病房角落里堆满了各式礼物和营养品,光上海产的高级炼乳就几十罐,马口铁的罐子上印着花花绿绿的商标,洋气得很。   大家看到陈北进来,纷纷停下手上的活儿,面露惊喜之色,经历了几天牢狱生活的陈北并没有受什么罪,只不过没刮胡子显得有些憔悴而已,他快步上前,先看了一眼孩子,然后很动情的喊了一声:“春花,你辛苦了。”   两人虽然已经结婚,但平时根本没什么共同语言,各上各的班,下班都不一道回家,晚上更是分床睡觉,陈北对马春花的称呼一直是“马书记”,如今突然改口,到让马春花有些不习惯。   “你来了。”马春花淡淡道,她表面上装的若无其事,其实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我来了,没事了。”陈北一想到马春花挺着大肚子扒火车,鼻子就发酸,不过病房里这么多人,他还是硬忍住了。   夏小青见状,招呼一帮人回避了,病房里就剩下他们一家三口。   陈北看看婴儿:“这孩子挺可怜的,早产了三个月。”   马春花说:“这孩子命硬,随我,你抱抱吧,这可是你的后代。”   陈北小心翼翼抱着婴儿,有些紧张,有些骄傲。   不过他很快发现这孩子长的不随自己,而是随母亲,塌鼻子,圆脸,皮肤发黑,而且很不买自己的账,哇哇乱哭,小脚乱蹬,马春花一接过去就安静没声了。   忽然外面一阵噪杂,是陈子锟在医院领导陪同下来看孙子了,病房里很快涌满了人,好在陈子锟并未逗留太久,只是简单看了看婴儿,安慰一下儿媳妇就离开了,陈北送到走廊里,陈子锟对儿子说:“我听医生说,若非产妇体质健壮,这孩子就危险了,春花有大功,你得犒赏犒赏他。”   陈北挠着头道:“我好好想想。”   ……   马春花母子在医院观察一周后,终于出院,搬到枫林路官邸居住,家里将二楼最大的卧室腾出来,供马春花母子休息,房间里还有一台从香港进口来的婴儿保温箱,是爷爷特地预备的,虽然现在已经是春天了,不大能用得上这玩意,但起码表明了陈子锟的一番心意。   陈北根本不晓得马春花有什么喜好,在他印象中,这个乡下娘们没文化没情趣,除了种地喂猪就是干革命,什么琴棋书画样样不通,识字也不多,送什么礼物还真难,想来想去,他终于想到一样东西,保不齐马春花会喜欢。   于是,一个精美的硬木匣子送到了马春花面前,陈北道:“春花,谢谢你给我生了儿子,这是我送给你的。”   马春花瞥了一眼,不屑道:“又是金银珠宝,俺不稀罕那些东西。”   这种反应早在预料之中,陈北笑眯眯道:“你打开看看嘛。”   马春花打开匣子,蓝色丝绒衬底上,一把银色小手枪熠熠生辉。   “枪!”马春花瞳孔里冒出火花来,一把抓起手枪,娴熟的卸掉弹夹,拉开套筒确定膛里没有子弹,哗啦啦拉着枪栓,啧啧连声:“德国七六五,好枪是好枪,就是太小了,我更喜欢二把盒子。”   陈北道:“你还挺有眼力的,这是德国造PPK,镀铬的,可比二把盒子高级多了,当年张学良将军送给我的,现在我转送给你。”   马春花把玩着手枪,爱不释手:“这枪真不孬,还是爱国将领张学良送的,有意义!那啥,真送给我?”   陈北道:“当然是真的。”   马春花一掀被子要起来:“走,打靶去。”   陈北道:“不过得等你出了月子,咱们到江边去练枪。”   马春花点点头,继续把玩手枪。   陈北道:“孩子该起个名字了,我爸爸这两天一直在查辞典。”   马春花道:“按俺们农村的讲究,起个贱名儿能保佑长命百岁,我看就叫毛蛋吧。”   陈北道:“什么狗蛋毛蛋的,太难听了。”   马春花一瞪眼:“我生的孩子,想叫啥就叫啥。”   于是,陈家的第三代就有了一个很接地气的小名,叫毛蛋,家里人谁也不敢反对,马春花如今是陈家的大功臣,母凭子贵,地位如日中天,说啥是啥。   过了一个月,马春花忽然对陈北说:“我要给毛蛋断奶,回北泰上班去。”   陈北大惊:“现在就断奶!太快了吧,厂里又没啥大事,你又不管生产,产假还早着呢,这么急回厂干啥?”   马春花将一份淮江日报递过来:“你真是不关心国家大事,咱们新中国的第一个五年计划开始了,北泰有两个苏联援建的重点项目,其中一个就是在咱们机械公司基础上扩建的现代化机械厂,大家都忙着建设社会主义,我还能在这儿喂孩子么?再说了,团委虽然不管生产,但青工的思想政治工作难道不是生产力的保证么?”   陈北是很了解自己媳妇的,工作为先一切靠后,认准的事情八头牛拉不回,他只得妥协:“那好,咱回北泰,孩子留在省城,爷爷奶奶照顾着也放心。”   马春花道:“那不行,我的孩子我照顾!”   这个举动自然遭到陈家上下一致反对,马春花虽然表面上泼辣莽撞没脑子,其实很有些农民的狡黠,她知道来明的不行,必须来暗的。   孩子满月,陈子锟这个当爷爷的自然要摆酒庆贺,在省城最大的饭馆请了上百桌,烟酒菜都用最好的,据说事后有人举报,说国家还一穷二白陈子锟就这样大吃大喝,不配当国家干部,举报信被压了下来,郑泽如说我们党应该包容这些民主党派多年养成的生活陋习,不能指望每一个人都和共产党员一样严格要求自己。   陈子锟五十出头才当祖父,与别人相比算是晚的,陈寿盖龙泉阎肃等人的孙子都能打酱油了,一干旧部都来赴宴,把酒言欢,酒过三巡,陈子锟让人把孩子抱出来给大家瞧瞧,夏小青出去了一会,再回来的时候神色就有些不对,她低声道:“春花带孩子走了。”   “乱弹琴!”陈子锟很生气,但当着这么多客人的面不好发飙,只能借口孩子体弱不能到人多的地方来,大家知道这孩子早产,也就没有再说什么。   马春花还是挺忌惮公公的,所以她挑了一个大伙儿都不在家的机会,悄悄背着毛蛋离开了枫林路官邸,前往火车站打了一张硬座票,坐在列车上,望着窗外的农田和村舍,她的心情格外舒畅,枫林路的草坪和网球场游泳池再华丽,也比不上农田和打谷场啊。   回到北泰,马春花马不停蹄回了机械公司,厂里正在召开誓师动员大会,选拔青年突击手,忽见团委书记马春花摆着一个婴儿就上了台,面向大家道:“厂里搞建设,团员要带头,我第一个报名参加青年突击队!”   礼堂内立刻响起排山倒海般的掌声,坐在前排的是十几个金发碧眼西装革履的外国人,和翻译交头接耳一阵,也站起来鼓掌。   原来他们是负责援建新厂区的苏联专家。   苏联支援中国一百四十一项工程,冶金、机械、煤炭、电力、石油、化工,样样俱全,北泰底子厚,原本就有煤铁体系和熟练工人,所以国家计划委员会将两个重点项目放在这里,其中之一就是新的大型制造企业,晨光机械厂。   北泰变成了热火朝天的大工地,原联合机械公司周边的空地被征用,建设新的厂房和办公楼,城市东郊的江边农田被平掉,原地建设起全新的钢铁厂来,新厂的名字叫红旗钢铁厂。   上万工人在彻夜劳动,十几支青年突击队更是没日没夜的冲锋在前,晨光厂突击队长马春花是刚出月子的产妇,就毅然给孩子断了奶,坚守工作第一线,这个先进事迹刊登在了北泰日报上,带动了更多的青年人加入到建设大军中来。   陈北也从省城赶来,等他来的时候发现家没了,那一片小洋楼都被拆了,找人一问才知道,苏联专家划定了这片区域建设新厂房,谁也不敢提反对意见。   “那厂里人都搬哪儿去了?”陈北着急万分。   “搬高土坡去了。”那人一指远处。   高土坡是淮江边的一块高地,原本是江防堤坝,后来住满了难民,到处都是窝棚,渐渐形成了一片脏乱差的棚户区,陈北在其中一个草棚里找到了自己的儿子。   狗蛋娘正抱着婴儿唱民谣呢,手里端着一碗米汤,见陈北进来,忙道:“哟,回来了。”   陈北道:“大婶,春花呢?”   狗蛋娘道:“在工地上呢。”   陈北扭头就走,和匆匆而来的马春花撞了个满怀。   马春花道:“正想找你呢,你家的江湾别墅不是空着么,借给苏联专家住吧。”   第二十六章 生活碰撞   陈北勃然大怒,厉声道:“孩子才一个月你就给他断奶我也就不说你什么了,自己住着草棚,却关心什么苏联专家住不住别墅,你的心到底是不是肉长的?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儿子!”   狗蛋娘吓坏了,她和春花是一个村的,从小看春花和狗蛋一起长大,本想把这丫头娶进门当儿媳妇,没成想人家官越当越大,自家儿子根本配不上,也就断了这个念想,不过在心底还是把马春花当成亲闺女来看待的,姑爷发怒可是头一回,万一打起来自己真不知道怎么劝才好。   要在以前,马春花绝对要针锋相对,但自打生了孩子当了娘,脾气就小多了,她爽朗一笑道:“你说的没错,我的心确实不是肉长的,共产党员都是钢铁铸就的,家人儿子重要,但社会主义建设就不重要么,人家苏联专家千里遥远的跑来帮助咱们搞建设,难道让人家住草棚子?”   陈北道:“他们爱住哪儿我不管,不能拆了我家的房子,又占我爹的别墅,反倒让我一家人住草棚,天下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马春花道:“住草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要是没有毛主席,没有共产党,咱们连草棚也住不起,还在被地主剥削欺压哩。”   陈北道:“那是你,不是我,你爱咋咋地,我管不了你,还管不了儿子么。”说完抱起毛蛋就走,婴儿哇哇大哭,马春花正要追过去,忽然一个青工气喘吁吁跑来:“马书记,不好了,砸着人了。”   “咋回事,你慢慢说。”   “围墙倒了,砸伤两个工人,你快去看看吧!”   马春花望着陈北远去的背影,一跺脚一咬牙,还是跟着青工走了。   陈北抱着孩子无家可归,在昔日的滨江自由大道上漫无目的的走着,这条马路已经已经改名为解放路,路两侧是绿荫如盖的香樟树,走着走着就到了江湾,远远看到自家的别墅掩映在绿树丛中,如同仙境中的宫殿。   江湾别墅已经很久没住人了,陈子锟对儿女要求严格,不让他们住在这里,以免惹人闲话,不过陈北还是经常过来看看,他少年时期在大青山捡的那头狗熊大壮还生活在别墅的附属建筑里,这儿常年住着几个园丁,负责打扫庭院,养护花草树木,喂养大壮。   大壮参加过抗日战争,是一头功勋狗熊,每月陈子锟都会从自己的工资里拨出一部分来照顾它,陈北抱着孩子来看望它,大壮很通人性的在笼子里站起来,父子俩和大壮玩了很久才依依不舍的离去。   回去的路上,陈北抱着孩子上了一辆公共汽车,车上人很多,有人见陈北抱着孩子就让了个座位给他,过了一站,上来一个穿西装戴礼帽的老毛子,手里拎着手杖神气活现上了车,看看没座位,直接拿手杖敲打一个老头,做手势让他起来让座。   满车人都不说话,谁也不敢指责苏联老大哥,陈北却看不下去了,把毛蛋递给旁边一个妇女:“大姐,帮我抱一会。”   转身揪住老毛子的衣领子将他提了起来,骂道:“懂礼貌么你,给老人家道歉!”   老毛子居然一嘴流利中国话:“你摊上事儿了,我是苏联公民,专家组的!”   不提专家组还好,一提起来,陈北更来火,劈脸就是两个嘴巴子,脆响。   “专家组就能欺负人了,告诉你,别人怕你,老子不怕,不道歉就打到你求饶!”又是两个嘴巴子打过去。   老毛子的脸肿了,忙不迭道歉,旁人也都劝陈北算了,消消气,满车人忙着看热闹,没料到司机师傅居然把车开到了派出所。   原来司机政治觉悟极高,看到苏联专家被打担心被牵连,立刻开往最近的派出所,民警还以为是车上出了小偷,一问才知道是群众和苏联专家有了矛盾,把双方当事人请下来问话,满车人都帮着陈北说话,此时老毛子才傻眼,交代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原来这个老毛子根本不是正宗苏联人,而是一个白俄的后代,想当年陈子锟雇佣了一批白俄骑兵,这些人在江东开枝散叶,娶了中国老婆,生了一帮二毛子后代,虽然有一半俄罗斯血统,但和苏联是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严格来说,这些人还是苏联的敌人哩。   以往这些二毛子身份低微,生活困苦,现在却借着苏联老大哥的威风得瑟起来了,冒充苏联专家欺骗女青年的感情、占公家便宜的案子已经不是一起两起了,公安机关也很头疼。   本次案件还够不上犯罪,所以这个二毛子只是被批评教育了一顿就撵滚蛋了,其他人也都重新上了公共汽车离去。   毛蛋大概是饿了,哇哇直哭,陈北没辙,只好忍气吞声回到高土坡,马春花还在工地上,家里只有狗蛋娘在。   狗蛋娘说:“姑爷,别怪春花,这孩子心气高,好不容易出了头,哪能往回走哩。”   陈北叹了口气,打开煤球炉的炉门,淘米准备做米汤喂孩子,毛蛋依然哭饿不停,狗蛋娘打开尿布一看,原来拉了一屁股的屎都干掉了,怪不得孩子不舒服。   烧水做饭给孩子擦屁股洗尿布,陈北忙的团团装,幸亏有狗蛋娘帮忙指点,不然以他大少爷的作派,早就抓瞎了。   一直忙到晚上才稍微消停,马春花也处理完了工地上的事情,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家了,陈北道:“你还知道回来啊。”   马春花大度的一笑:“你这话说的像个娘们。”   陈北道:“对,我是像个娘们,可这都是被你逼得,你比爷们还爷们,你心里只有厂子,只有事业,你尽到一个妻子和母亲的义务了么,你还好意思说我,你倒是像个爷们了,我告诉你,牝鸡司晨,不是好事!”   马春花道:“你这是歧视妇女,封建思想作怪。”   眼瞅两个人又要吵起来,狗蛋娘收拾了一个小包袱从草棚里走出来,马春花忙道:“大娘,你上哪儿去?”   狗蛋娘说:“你们天天吵,大娘我受不了,回家清静清静去。”   马春花慌了,她知道单靠陈北是养活不了孩子的,离了狗蛋娘,这个家就完了,赶紧苦劝:“大娘,俺们不吵了就是。”   陈北也跟着劝:“不吵了,您老千万别走。”   狗蛋娘才舍不得走,就是吓唬吓唬他俩而已,计谋得逞,也就顺势留下了。   一家人蹲在草棚里吃饭,稀饭窝头就咸菜,正吃着,外面有人招呼:“马书记是住在这里么?”   马春花端着碗一撩门帘子,外面站的竟然是杨树根。   杨树根穿着蓝布中山装,裤腿高高卷起,皮鞋上都是烂泥,手里提着果盒子,一脸谦恭歉意的笑容。   马春花没有任何犹豫,抬手就要将饭碗扣到杨树根脸上,却被陈北一把抓住。   “你来干什么?”陈北冷冷问道。   “我是来道歉的,上次的事情,不是我故意报告的,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无意中讲给别人听,被有心人利用了,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们,我该打!”杨树根说着,竟然啪啪给自己来了两个大嘴巴。   上回陈北因为反革命言论攻击苏联领袖的事情而被捕,杨树根窃喜了一段时间,当然心里也微微内疚,因为陈北向来待自己亲如兄弟,后来翻案,地区公安处一帮领导全被撤职查办,杨树根才害怕起来,与实力雄厚的陈家相比,自己就像是蚍蜉撼大树,只能徒劳行一些小人之事而已,伤不到对方的根基。   所以他为了修补关系,不惜厚着脸皮前来赔礼道歉,这些赔罪的话,他已经练了很久,表情也做的很到位,涕泪横流,痛不欲生,果然骗过了陈北和马春花。   “既然不是你告的密,那我也不怨你,反正事情过去了,你吃了么,一起吃吧。”陈北很大度的说道。   马春花冷哼一声,但也不表示反对。   杨树根道:“这些日子以来,我吃不下睡不着,天天做噩梦,如果不能当面说声对不起,我死都不瞑目,既然你们能原谅我,我也就放心了,就不打扰你们了。”   说完,他放下果盒子转身离去,步履比来的时候轻快多了。   草棚里恢复了安静,马春花抱着孩子唱儿歌:“小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烙馍馍,卷砂糖,媳妇媳妇你先尝……”   陈北冷哼一声,拿出淮江大曲来,倒了一杯滋溜干了。   马春花道:“厂里有几个女同志也生了孩子,他们给孩子取得名字很有意思,男孩叫大林、保尔、伊凡什么的,女娃叫丽娜、尼娅,又洋气又好听,毛蛋也起个苏式名字算了。”   陈北把酒杯往地上一砸,顿时碎玉飞花。   “不行!我的儿子绝不许起那种不伦不类的名字。”   马春花也不生气:“好了好了,不起就不起,咱就以厂子为名吧,机械厂的新厂名是周总理给起的,晨光象征朝气蓬勃,毛蛋就叫陈光吧。”   这回陈北没有再反对,反复嘀咕道:“晨光,陈光,嗯,还行。”   第二十七章 杨树根结婚   陈家的第三代从此就叫陈光了,说起来还算是周总理起的名字呢,陈北写了一封家信寄到了省城,将此事向父亲进行了汇报。   省府大楼,陈子锟坐在一张普通写字台后面批阅着文件,本来他用的是一张紫檀木特制办公桌,解放后改成和一般工作人员相同的普通写字台,办公室也改到了小房间,以示简朴。   国家第一个五年计划开始实施,江东省作为华东地区较为先进的省份,承担了八项重要基建任务,其中两项设在江北,江南和省城地区分别有化工厂、农机厂、光学仪器厂、机床厂等项目,省政府的工作任务很重,不但要安排好生产,还要照顾好苏联专家的生活。   苏联是社会主义老大哥,倾全力帮助中国人民实现工业化,从生产螺丝火柴的轻工企业到生产坦克拖拉机战斗机,炼化石油的重工业企业,全盘支援,全力以赴,这种援助力度让陈子锟叹为观止,但也明白这是志愿军援朝替社会主义阵营出兵换来的果实,并非苏联人慷慨大方。   大批苏联专家来到中国,生活习惯不同,饮食口味不同,各级领导都相当关心,据江北行署汇报,负责援建晨光机械厂和红旗钢铁厂的苏联专家组对江湾别墅非常欣赏,认为那里景色优美,安静典雅,适合劳累一天后的修养,尤其是靠近江边,有私家江滩,还能游泳解乏,所以提出借住的请求。   江湾别墅是陈子锟的私人产业,地委和行署不敢擅自答应,于是请示到省府,陈子锟毫不含糊,大笔一挥,将江湾别墅捐给了国家。   按铃把秘书叫进来,吩咐特事特办,尽快安排苏联专家入住,同时要做好副食品供应,土豆、牛肉、面包红肠,最重要一定要有烈性白酒。   “对了,淮江里有一种鲟鱼,产的鱼卵可以做鱼子酱,俄国人最爱吃,着渔业部门办理一下。”陈子锟道。   “是。”秘书点点头,递上一封信,“北泰来信,是您的家信。”   陈子锟打开一看,是儿子写来的,并未抱怨生活上的困难,只说孙子名字取为陈光,希望父亲首肯。   都说隔代亲,爷爷最疼孙子,但陈子锟毕竟不是一般老头儿,一天看不见孙子就茶不思饭不想的,他心性硬的很,儿孙自有儿孙福,陈北的道路是他自己选的,怪不得别人。   既然当父母的已经决定了,做爷爷的也没有意见,陈子锟当即写了回信,让秘书送到邮局寄了,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下班回家吃饭。   回到家里,姚依蕾提到女儿岁数也大了,都是二十八岁的大姑娘了,也该找个对象了。   陈子锟说:“陈北前车之鉴的教训还不够么,嫣儿找对象要充分尊重她的个人意见,她若是找不到合适的,就继续等着,宁缺毋滥。”   正说着,陈嫣下班回家了,一蹦一跳的进来,把包一丢嚷道:“饿了,妈咪,饭做好了没有?”这副神情加上齐额刘海,哪像是二十八岁的老姑娘,说是高中生都有人信。   姚依蕾耸耸肩,叹口气:“随你吧,你的儿女你来管。”   ……   陈北夫妇收到父亲来信,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本以为陈子锟会拿出家长的权威横加干涉,现在看来纯属多虑。   一支南泰县来的建筑队进驻了高土坡,帮晨光厂的工人们建设职工宿舍,一水的红砖四合院,每个院子都有一个五米长的水槽,五个公用水龙头,家家户户通电灯,二十五瓦的电灯泡亮堂的很,家具也都是木匠现打的,木床,五斗橱、写字台、大衣柜,厂里出钱分给每个职工家庭。   这支建筑队的总领队正是苦水井乡党委书记杨树根,他带领一帮泥瓦匠顶风冒雨建设职工宿舍,二十四小时连轴转,忙的不可开交,终于昏倒在工地现场。   工人们将杨书记送往医院的时候,他还在恍惚中大喊:“别管我,不要耽误工期。”   杨树根这种忘我的奉献精神深深感动了大家,工地上掀起一股学习杨树根的热潮,大家都放弃了休息时间,加班加点,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争取尽快将厂房宿舍建设好。   北泰第一人民医院病房内,杨树根穿着病号服正躺着看报,忽然门开了,李家庄的村支书李花子笑呵呵走了进来,手里拎着果盒子,身后还跟了一个羞答答的妇女同志。   “杨书记,我的老领导,我来看你了。”李花子大嗓门敞开来嚷着,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拉过旁边的女子介绍道:“这是俺村的识字班副班长,李翠同志,她一直想见见杨书记,这回听说你住院,非求着我带她来。”   李翠捏着衣角上前,喊了一声杨书记,就红了脸低了头。   杨树根打量一眼,这妮子十七八岁年纪,生的水灵无比,除了土气点之外,比陈嫣差距不大了,李家庄怎么有此等漂亮的女娃娃,以前咋没注意到。   李花子笑眯眯道:“杨书记,你见过翠翠的,咋忘了,就是村西头大老李的二闺女。”   杨树根恍然大悟,土改的时候确实见过这妮子,不过那时候还太小,没长开,女大十八变,越大越俊了哩。   李花子道:“那啥,我出去抽袋烟,翠翠你不是老想见杨书记的么,陪书记说说话。”   翠翠拉住李花子的袖子嗫嚅道:“叔,俺怕。”   李花子道:“这孩子说啥呢,杨书记又不是老狼,能把你吃了还是咋滴?”说着冲杨树根挤挤眼睛,倒背手着出去了。   杨树根是何等人精,李花子此举何意他清楚得很,暗暗感慨李花子这个同志太有党性了,心里始终记挂着领导,以后要多培养他哩。   “翠翠同志,你坐吧。”杨树根指着椅子和颜悦色道。   翠翠屁股挨着板凳坐下,手里捏着手帕,还是不敢说话。   杨树根干咳一声:“翠翠今年多大了。”   “十七。”   “十七岁就是村里的识字班副班长了,不简单啊。”杨树根谈笑风生,力图让女孩减轻心理压力,也难怪,一个农村孩子,见到乡一把手,不紧张才怪。   聊了一会,翠翠放松了心情,还拿起热水瓶帮杨书记倒茶,看她手指纤细,没啥老茧,就知道丫头家里生活不错,到底是富农家的孩子啊。   “杨书记,有个事儿……”翠翠欲言又止。   “什么事,尽管说。”   “村里给俺家定的是富农,其实俺家不是富农。”   杨树根豁然开朗:“这样啊,你爹这个人我知道,勤勤恳恳一辈子攒了几亩地,没剥削过谁,被定为富农确实有不妥之处。”   翠翠眼睛一亮:“杨书记,我爹的富农帽子能摘?”   杨树根道:“当然我一个人说了不算,要党委研究决定,群众没有意见才行。”   翠翠噗通跪下:“杨书记,我求求你,只要能摘了富农帽子,让我干啥都行。”   杨树根一掀被子起来了,下床搀扶翠翠,面对梨花带雨的少女面庞,乡党委书记竟然有些恍惚,跪在面前的似乎是陈嫣。   两个月后,晨光厂职工宿舍建成,高土坡上一条碎石子铺就的马路,路两旁挖着排水沟,栽着路灯,两排崭新的大瓦房,看着就喜庆。   在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里,苦水井乡党委书记杨树根向组织提出申请,和李家庄中农家庭的女儿李翠结婚,婚礼摆在乡政府大院,没有酒席,一切从简。   杨树根穿着整洁的白衬衣和中山装,胸前戴着红花,领着几个同事,骑着自行车到李家庄接亲,村庄里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村支书李花子亲自张罗,满脸的喜庆,比他自己结婚还高兴。   因为杨树根是乡里大干部,村里后生们不敢瞎闹,娘家人也不敢出什么幺蛾子,富农帽子摘了没几天,都老实的很,杨树根进门,冲二老一鞠躬:“爹,娘,我把翠翠领走了。”   翠翠在屋里嚎啕大哭,谁也劝不住,倒不是真伤心,而是乡下风俗如此,哭的越伤心越好,村里识字班的女人们都换了新衣裳在房里劝,心里却都羡慕的很,翠翠能嫁给杨书记,真是一脚踩到福窝里了。   哭闹了半天,翠翠觉得意思表达的差不离了,便半推半就的让男方的人把自己拉走,临上自行车装模作样挣扎了一番,可出了村口就换了笑脸,欢喜的很哩。   来到乡政府,门口早停了十几辆自行车,都是前来贺喜干部的坐骑,大院门上贴着红双喜,远远看见新娘子来了,鞭炮噼里啪啦响起来,两个干部拿着喜糖喜烟往人群里撒,跟不要钱似的。   翠翠看见自家婚礼这么场面,喜不自禁偷偷笑。   来到乡政府会议室,里面张灯结彩,拉着彩纸条,供着主席像,正要举行典礼,外面一阵喇叭响,一辆风尘仆仆的苏联造嘎斯吉普车开了进来,是县委书记来了。   县委书记红光满面走进来,声音洪亮无比:“今天是双喜临门啊。”   大家就问哪双喜。   “美帝国主义及其南朝鲜仆从国被我们英勇的志愿军打败了,停战协定在板门店签署,朝鲜战争结束了。”县委书记大手一挥,豪迈无比。   第二十八章 战俘回家和书记当爹   群众们一阵欢呼,朝鲜战争终于结束了,咱们中国一穷二白,物资匮乏,硬是打败了世界头号帝国主义美国和他的无耻爪牙们,胜利来之不易啊,这个喜讯来的太及时了,让杨树根的婚礼增添了几分喜庆色彩。   欢歌笑语的乡政府大院外,一个身穿褪色黄军装的青年男子正背着行囊匆匆赶路,他正是从朝鲜战场归来的志愿军战士梁盼。   别的人都是光荣退伍,衣锦还乡,还有三百斤高粱米的退伍金,但这些荣誉和物质都和梁盼无关,因为他是战俘,是带着耻辱归来的。   朝鲜战争期间,梁盼所在的部队深入南朝鲜,后路被美军截断,队伍被打散,战士们爬冰卧雪,死伤累累,最终不幸被俘,关押在济州岛的战俘营里,期间组织过多次不屈不挠的斗争,有一部分俘虏被台湾蒋匪帮绑架走了,但也有很多人誓死不愿去台湾,梁盼就是其中之一。   停战协定签署,双方释放俘虏,等待这些人的是不是鲜花和温暖,而是审查和甄别,据说一些战俘中的干部要判刑哩,梁盼是普通战士,受牵连反而不大,审查合格后打回原籍。   梁盼归心似箭,来到梁家庄外,呼吸一口家乡的空气,心旷神怡,马上就要见到爹娘了,他竟有些紧张。   村口走过来一个背着粪篓子的老汉,看看梁盼:“这不是茂才家的大小子么?”   梁盼道:“大爷,是我。”   老汉眼神怪怪的,打量他几眼,走了。   梁盼快步回家,来到自家宅子前敲门:“爹,娘,我回来了。”   大门开了,里面是村里的贫农张二婶。   “哟,梁盼啥时候回来的?”二婶挺客气。   梁盼的目光越过二婶看向院子里,一帮小孩在玩闹,都不是自家人。   “我爹娘呢?”梁盼隐约感到不妙。   “你娘住在村尾,这房子村里分给俺家了。”二婶有些不好意思。   梁盼心里一凉,急忙来到村尾,一间土坯房子门口,娘正推磨呢,花白的头发在风中飘舞,动作迟缓吃力,走一步叹一口气。   “娘!”梁盼丢下行囊,扑过去跪在地上。   梁乔氏愣了片刻才醒悟过来,是儿子从战场上回来了,当即倒在地上闭过气去。   梁盼急忙扶起娘,掐人中拍后背,拿出水壶给喂了几口水,梁乔氏悠悠醒转,看着壮实的儿子,想到生死不知的丈夫,悲喜交加,终于一声哭号从嗓子里迸出,憋了几年的悲伤、委屈、怨恨、痛苦全都浓缩在这一声中,梁盼虽然不晓得母亲受了多大的罪,但母子连心,这一声悲鸣让他的眼泪也扑簌簌流了下来。   “娘,我回来了,以后谁也不敢欺负你。”梁盼的话让梁乔氏感到终于有了依靠。   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后面,两个拿着红缨枪的儿童团员正警惕的看着梁家母子团聚,一人道:“地主婆的儿子回来了,咱们得赶紧报告村委会。”   另一个小孩道:“你去报告,我留下来继续监视。”   梁盼不知道自家已经被村里派人监视了,梁乔氏却是清楚的,她把儿子拉到屋里,关上门,从门缝里观察着外面,确认四下无人,才将家里的事情一一讲给儿子,镇反镇到家里,梁茂才枪杀公安人员,逃进大青山当了野人,家里被扣了地主帽子,房子田地没收,就给了这么一间草屋栖身。   “儿啊,你回来了就好了,你是革命军人,他们不看僧面看佛面,以后就不会欺负咱们了。”梁乔氏欣慰道。   梁盼心中一阵酸楚,自己是志愿军战俘,国家的耻辱,又有什么面子可言。   村长带了两个民兵远远的过来了,梁盼上前答话,村长倒也没难为他,只交代了几句以后要安安分分的,好好接受贫下中农的教育,不要想歪门邪道。   梁盼送走了村长,出门推起了石磨,他满身的力气,满心的心酸,只能发泄在这沉重的磨盘上。   ……   朝鲜战争结束,赫鲁晓夫上台,第一个五年计划开始实施,新中国百废待兴,欣欣向荣,江北到处是建设工地,晨光机械厂和红旗钢铁厂的雏形已现,设备机器都从苏联运来,专家组指导工人安装调试,和中国人民打成一片,相处融洽,各单位学校学俄语成风,人人以会说俄语为荣,以认识苏联老大哥为傲。   风云激荡的1953年就这样过去了,次年初,政治风向忽然有了变动,七届四中全会上对国家副主席高岗进行了批判和揭发,同时被批判的还有中组部长、中央副秘书长饶漱石,罪名是阴谋分裂党中央,篡夺党和国家的最高权力。   中央高层斗争,属于神仙打架,与平头百姓无甚关系,但省部级高级干部难免牵扯其中,江东省委书记郑泽如属于饶漱石派系,饶漱石被打倒,他大为紧张。   枫林路上的书记楼彻夜亮灯,书桌上的烟灰缸里是满满的烟蒂,屋里更是烟雾缭绕,郑书记穿着毛背心坐在桌前藤椅上,长吁短叹,稿纸上一个字没有,身旁的废纸篓里倒是一大堆写了一半的废稿。   夫人潘欣端着一壶热茶上来,关切的帮丈夫揉着肩膀,问道:“怎么,写不出来?”   郑泽如将笔一摔,拍着脑袋道:“字斟句酌,还是无法下笔,无法下笔啊。”   潘欣道:“向中央表明态度就是,和饶漱石划清界限。”   郑泽如又点了一支烟苦笑道:“哪有你说的这么简单,这里面的学问大了,党的内部斗争向来是血腥残酷的,稍有不慎就会把政治生命乃至肉体生命葬送,我死无所谓,你和孩子以后的日子怎么办?”   说着怜惜的摸着潘欣微微隆起的肚子,郑书记和潘欣的爱情结晶就要降生了,这是郑泽如第三个孩子,他还记得,第一个孩子生于1930年,刚生下不久就发现残疾,被自己逼着当时的妻子红玉拿去卖了,卖了到底二百还是三百块钱已经淡忘,这笔钱被用来做印刷经费了,这孩子如果活到现在,已经是二十四岁的青年了,兴许已经结婚生子了。   第二个孩子还是红玉生的,生于1938年抗战最激烈时的北泰市政厅地下防空洞,起名王北泰,算起来这孩子也有十六岁了,该上高中了,自己一直没怎么关心过红玉娘俩,每每午夜梦回,总会内疚一番。   想到孩子,郑泽如的斗志又旺盛起来,他重新起草,笔走龙蛇,洋洋洒洒数千字,对饶漱石担任华东局第一书记期间的一些行为进行了无情的检举揭发,同时也对自己进行了自我批评和深刻反省。   这封信送到中央之后,郑泽如就忐忑不安起来,仿佛等候判决的犯人。   幸运的是,郑泽如没有遭到任何处理,依然当他的省委书记,他如释重负,心情大好,通过在京好友叶雪峰打听情况,得知自己这回过关竟然多亏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这个人就是徐庭戈。   原来在镇反期间,华东局在饶漱石的领导下没有和中央保持一致,杀的人太少,引起主席的强烈不满,而江东省的镇反工作具体操作人是徐庭戈,他杀起人来大刀阔斧,一天枪毙几十上百个从不手软,雷厉风行的手段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认为江东和中央保持了高度一致,从而郑泽如的工作还是满意的。   郑泽如在“高饶事件”的风波中过关,过了两个月,他的第三个孩子也在省第一医院降生了,是个健康的男孩,郑泽如给儿子取名为“郑杰夫。”孩子在怀里哇哇直哭,郑泽如娴熟的哄着,护士打趣道:“郑书记,看您的样子可不是第一回当爹了。”   郑泽如叹口气:“是啊,战争岁月里我就当过父亲,可惜……”   护士知道戳到书记的伤心处,赶紧不再提了。   郑泽如也不愿意多说什么,回去之后安排工作人员给北泰的家里寄了二百元人民币和几件自己的旧衣服,想来北泰个头蹿高了,也能穿自己的衣服了吧。   ……   转眼又是一年。   陈南复旦大学毕业后,没有按照父亲的意愿回省城上班,而是走了唐嫣的路子,分配到新闻战线工作,当了一名实习记者。   唐嫣是报社总编,又兼市宣传部副部长,至今尚未结婚,她位高权重,原则性又强,人称铁面娘子,单位里同志都不敢和她乱开玩笑,唯有陈南例外。   或许是因为陈南是陈子锟的儿子,唐嫣对这个晚辈照顾有加,生活上、工作上也多方指导,陈南当面喊她唐总编,背地里却喊唐阿姨,星期天也经常跑到唐嫣在南京的石库门房子里去蹭饭吃。   这天吃午饭的时候,陈南说:“唐阿姨,我想入党,申请书都递上去半年了怎么还没信儿?”   唐嫣放下筷子,道:“小南,你想入的是哪个党?”   “当然是我们党了。”陈南一脸懵懂。   唐嫣笑笑:“不是阿姨不批准你入党,只是组织上另有考虑,你留在党外作用更大。”   陈南还是一脸的不解。   唐嫣道:“令尊是民革中央委员,你舅舅是民盟老会员了,组织认为,你加入民主党派比较合适。”   陈南想了想,忽然明白了什么:“我懂了,身在曹营心在汉。”   唐嫣笑了:“你胡说些什么呢,我们党和民主党的关系是长期共存、互相监督、肝胆相照,荣辱与共,哪来的曹营哪来的汉室?”   陈南也笑了:“好吧唐阿姨,你说让我入哪个党,我就入哪个党,总之党指到哪儿,我就打到哪儿。”   忽然传来敲门声,陈南过去开门,外面站了两个穿便装的男子,很和气的说:“这是唐副部长的家么?”   陈南道:“是的,你们是哪个单位的?”   其中一个男子亮出工作证:“我们是市政府的,请唐副部长去开个会。”   唐嫣从屋里出来问道:“什么事?”   男子道:“是潘副市长派我们来的,有些事情需要您协助调查。”   唐嫣二话不说,跟着两个男子走向路边的汽车,回头对陈南道:“中午的汤喝不完,晚上热一热再喝。”   “知道了,唐阿姨。”陈南目送唐嫣上了那辆黑色轿车,这才进了门,此刻他还不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见到唐嫣。   第二十九章 搞情报工作的大都没有好下场   陈南独自吃了午饭,那锅汤他只喝了一碗,还剩下大半锅都盛在砂锅里,等晚上唐阿姨开完会再喝。   因为话没说完,陈南还想问问唐阿姨,建议自己入哪个民主党派,所以就没走,坐在书桌旁写起了稿子,一连写了两篇弘扬社会主义新风尚的通讯稿,他有些无聊了,信手乱翻,从书架上拿了一本泰戈尔的《吉檀迦利》诗集,翻开看看,是英文原版,一看就入迷了,翻了一页又一页,终于发现藏在里面的一张照片。   照片发黄,已经有些年头了,上面是一男一女,穿着打扮相当时髦,比当代人都要新派,男的英俊潇洒英气勃勃,女的妩媚绝伦,艳光四射,分明就是自己的父亲和唐阿姨!   关于父亲和唐阿姨之间的风流韵事,陈南是知道一点点的,但大人们不愿意提,他知道的细节甚少,到底是从事新闻工作出身的,陈南就喜欢挖掘这些陈年旧事,仔细打量照片背影,居然又有惊人发现,拍照的地方就是自己现在所处的这个石库门房子。   原来唐阿姨的家,就是当年父亲和她的爱巢!怪不得唐阿姨到现在不结婚,怪不得放着组织分配的小洋楼不住,就是要住在这石库门房子里。   陈南不禁眼角湿润了,为唐阿姨的痴心,为当年这段倾城之恋,他很想知道,为什么唐阿姨没有成为自己的姨娘之一,既然父亲能娶四位太太,为何容不下一个唐嫣?   他将这张照片放进自己兜里,准备等唐阿姨回来之后好好问问她,问问当年那些轰轰烈烈,缠绵悱恻的故事。   可是,唐嫣一去再也没有回来,晚上七点半,陈南给市委宣传部打了个电话,对方告知他宣传部并没有会议,唐副部长也没来,他又给市政府办公厅打电话,答案是相同的。   陈南急了,说:“是潘副市长派人把唐副部长请去的,你们怎么能不知道?”   对方冷冷回答他:“潘汉年副市长上个月去北京开党代会,至今未回上海,怎么会安排会议。”   电话里传来忙音,对方挂了电话,陈南失魂落魄,他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陈南一直等到晚上十点,唐阿姨依然不见人影,于是他关门上锁,回自家去了。   第二天,陈南早早来到报社,坐在位子上心神不宁,同事们陆续来到,唯独不见唐阿姨的身影,直到十点钟也没来,陈南急了,直接找到社长报告,说唐总编昨天被市里的带走,至今没有音讯。   社长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也是见惯了风雨的老左翼人士了,他沉思一下道:“再等等看。”   就这样等了三天,依然不见唐嫣,下面人议论纷纷,陈南也听到一些流言,说唐嫣涉及到前公安局长扬帆的反革命小集团,已经被有关部门秘密逮捕了。   陈南彻底急了,他上下奔走,到处打听,市政府公安局检察院法院全都找了一遍,每次得到的答复只有相同的一句话:“不清楚,不知道,不了解。”   唐阿姨失踪以后,陈南的日子也愈发难过起来,他是高级干部家庭出身的孩子,平日举手投足就不自觉的带着颐指气使的味道,同事们很不喜欢这样的人,以往有唐总编保护着,谁也不敢把他怎么着,如今唐嫣被秘密逮捕,陈南的保护伞没了,父亲远在江东,鞭长莫及,这苦日子就来了。   遭到同事排挤的陈南度日如年,每时每刻都在盼望唐嫣归来,好好惩治这帮势利眼的小人,可他没等来唐阿姨,却等来了社长的一句话。   “小陈啊,你最近工作上出现很多失误,你是不是太疲劳了,我看你还是休息一段时间吧。”   陈南被放了大假,垂头丧气回老家去了。   临走那天,他还不死心,又到唐嫣家门前就探视,希望奇迹出现。   奇迹果然出现,唐阿姨的家门是敞开的!   陈南激动万分,几乎是冲进去的,嘴里喊着唐阿姨,心中想着阿姨总算昭雪了,回头一起回社里,相当于给那些小人一记狠狠的耳光。   可是进去之后他就傻眼了,屋里有四五个陌生男子,都是便衣打扮,戴着白手套,到处乱翻,其中一人警惕的看着自己,手放在腰际,腰里鼓鼓囊囊,明显有一把手枪。   “你们是?”陈南颤声问道。   “我们是公安局的,你是陈南吧,今天的事情,我们不希望你到处乱说。”为首的便衣虽然自称市局,但却是一嘴北京口音。   陈南明白了,这些人很可能是中央派下来的,搜集唐阿姨的罪证,他顿时感到彻骨的寒冷,什么也说不出了。   失魂落魄的出了唐家,陈南回去收拾了行李,搭火车回了江东老家。   ……   省城,枫林路官邸,陈南风尘仆仆的回来了,家里人都很高兴,张罗着做晚饭,放洗澡水,可陈南连脸也没洗,就一头扎进父亲的书房,说有重要的事情说。   他静静地将一张发黄的照片放到桌上,陈子锟拿起一看,上面是自己和唐嫣的合影,那还是二十多年前,自己不满三十岁,身为一省督军,与各路大帅平起平坐,麾下禁烟总队驻军上海,金屋藏娇女记者,何等的威风,何等的风流。   “唉,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都是往事了。”陈子锟长叹一声,将照片推了回去,仰躺在藤椅上,闭上眼睛,往事历历在目。   “父亲,唐阿姨她被秘密逮捕了。”陈南道。   陈子锟睁开眼睛,却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惊讶。   “搞情报工作的人,大都是没有好下场的。”陈子锟自言自语道,他想到了自己的小舅子燕青羽,何等风流潇洒身怀绝技的一个人,却横死在情报战线上。   “您要救救唐阿姨啊,她一定是被人陷害了。”陈南急切无比。   陈子锟淡淡道:“这件事我知道了,你去洗脸吃饭吧。”   陈南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看父亲的表情似乎不愿意多谈,便讪讪离开,腹诽父亲是个绝情汉,人家唐阿姨痴心几十年不改,他却见死不救,当真令人心寒。   陈子锟何尝不想搭救唐嫣,一夜夫妻百日恩,当年他在上海滩金屋藏娇,和女记者渡过一段不能忘怀的岁月,后来因为政治事件和立场问题而不得不分道扬镳,但唐嫣对自己始终是一往情深的,在临近解放时期还救了自己的家人,于公于私,都应该伸手拉一把。   但陈子锟也明白,自己的能量大不如从前了,尤其牵扯到这种历史问题和政治斗争,唐嫣被秘密逮捕,这里面水很深,和不久前上海公安局副局长杨帆被捕不无牵扯,和上海副市长潘汉年的失踪也有联系。   潘汉年是我党秘密战线上的重要领导人,负责华东地区汪伪敌后工作,唐嫣就是他的下级,数月前潘汉年进京开会,从此杳无音讯,一些人认为潘是去执行秘密任务了,但有心人却知道,潘应该是被秘捕了。   而这一切,都和前华东局第一书记饶漱石的下台有关,潘汉年、杨帆、唐嫣,都是饶漱石的老部下,牵扯出历史问题,谁也跑不掉,何况唐嫣曾在汪伪时期极其活跃,出没于七十六号内外,从事敌后情报工作,那是在刀尖上跳舞,整日混迹在间谍特务中,想从中挑出一些历史问题实在太容易了。   陈子锟决定先从外围入手,打听一下唐案的级别,如果只是下面人借题发挥,那就好办,如果是高层有人专门发话,那就别指望了,搞不好把自己也折进去。   他重新拿起桌上的照片,看着唐嫣年轻时的容貌,不禁再次沉浸在如烟往事中。   吃饭的时候,陈子锟问陈南有什么打算,陈南垂头丧气的说报社已经容不下自己,想回省城找个工作。   陈子锟道:“淮江日报社的阮总编是爸爸的老朋友,进报社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陈南道:“我觉得自己的学识远远不够,无法胜任记者的工作,我想回学校继续读书。”   陈子锟道:“也好,你舅舅就在江大做教授,安排你去读个研究生吧。”   就这样,陈南的组织关系从上海转到了淮江日报社,社里给他办了脱产学习,进江东大学新闻系继续深造,重新当起了大学生。   跨省调动,直接进省党报报社,还能脱产学习,若是一般人哪有这般能量,得亏陈南是陈子锟的儿子,才能如此便利的在短时间内办妥各种繁杂手续。   林文龙是江东大学的教授,民盟省委委员,又是陈南的研究生导师,在他的耳濡目染下,陈南加入了民盟,成为民主党派的一员。   “唐阿姨,不知道你现在哪里,我已经加入了民主党派,没有辜负你的教导。”在入盟仪式后,陈南对着茫茫天际说出这段话。   而此时他的唐阿姨正远在北京功德林监狱的单人牢房里,低头写着认罪材料,铁窗寂寥,与世隔绝。   第三十章 上调进京   时光一天天过去,又迎来了两会召开的日子,在江东省人民代表大会上,选出了新的省长,而卸任省长陈子锟则另有重用。   陈子锟升官了,从地方提到了中央,担任国民党革命委员会中央常委,全国政协常务委员,国防委员会委员,国务院直属国家航委主任,级别相当于副总理。   从地方大员一跃成为国家级领导人,陈家上下欣喜万分,为陈子锟准备进京行李,商量着带哪些秘书警卫工作人员去,家里也要有人陪着才行,姚依蕾自告奋勇,刘婷也毛遂自荐,陈嫣也吵着要去北京协和医院进修学习。   陈子锟却一脸凝重,对姚依蕾道:“跟我来一下。”   “好嘞。”姚依蕾喜滋滋跟着陈子锟来到书房,“是不是带我一块儿进京啊,我都等不及了。”   陈子锟摇摇头:“不,你去香港。”   姚依蕾愣了:“好好的为什么让我去香港?”   陈子锟道:“岳父岳母都在香港,年岁大了没人照顾,你过去照应一下。”   姚依蕾道:“他们老两口有佣人管家伺候,用不着我,反倒是你一个人在北京,我不放心。”   陈子锟道:“让你去就去,不要那么多话。”   姚依蕾错愕,随即道:“你是不是在担心什么,现在你可是国字头的领导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陈子锟道:“高岗是国家副主席,还不是被逼得自杀,饶漱石是封疆大吏级别,还不是长期软禁,不见天日,北京是权力中心,更是龙潭虎穴,稍微一个不谨慎,便会万劫不复。”   姚依蕾道:“这些年你已经很低调了,不争权夺利,谁会对付你?”   陈子锟道:“未雨绸缪,谨小慎微不是错,听我的,去香港吧。”   姚依蕾久久不语,看着丈夫斑白的两鬓,叹口气道:“你老了。”   ……   陈子锟赴京前夕,陈北一家从北泰专程回来探亲,儿子一进门,夏小青就一阵心酸,昔日风流倜傥的飞行员现在已经成了沧桑的中年人,身穿蓝色劳动布褂子,下面是工装裤和翻毛皮鞋,胡子拉茬不修边幅,怀里抱着小陈光。   孙子已经两岁多了,长的不像陈家人那样俊俏挺拔,反而愈发象马春花,敦实憨厚,皮肤黝黑,鼻涕横流,戴着虎头帽子,活脱脱一个乡下孩子。   夏小青张开双臂要抱孙子,小陈光怕生,直往他爹怀里钻。   陈北放下儿子,在小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呵斥道:“那是你奶奶。”   夏小青早有准备,拿出棒棒糖来:“乖孙子,快到奶奶这儿来。”   小家伙一看见糖,顿时来了精神,撒欢跑过来,拿着棒棒糖吃的津津有味。   夏小青逗他:“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小孩还不怎么会说话,胆子也小,回头扑向马春花,嘴里喊着妈妈,一嘴的南泰土味。   夏小青心底一声哀叹,孙子和自己不亲啊。   马春花倒是愈发的精神,一身洗的发白的列宁装,五四头,说话斩钉截铁,动辄指挥陈北干这干那,分明在家里占据了主导地位,她也不怎么管孩子,都是陈北在带。   玩了一会,小晨光渐渐不怕生了,被姑姑带到外面花园去玩,陈北一支接一支的抽着烟,沉默不语,就听马春花一人高谈阔论。   谈到苏联专家组的时候,陈北突然插嘴:“别把他们说的那么高尚,一个个拽的二五八万似的,就跟地球离了他们转不动一样,高高在上,说一不二,不就是老毛子么,还把自己当上帝了。”   马春花立刻驳斥:“话不能这么说,人家不远千里来咱们这儿援助……”   陈北打断她:“别扯这些,那都是咱们志愿军拼死拼活拿命换来的。”   马春花道:“你太狭隘了,都是社会主义国家,同志加兄弟的关系,苏联老大哥是无私帮助我们的。”   陈北道:“要真无私的话,先把霸占着咱中国的土地还回来。”   马春花笑了:“你开什么玩笑,苏联老大哥怎么可能霸占中国的土地,你说的是美帝吧。”   陈北鄙夷道:“就你这样的文盲,还大学生团委书记呢,真他妈丢人!”   “好了。”陈子锟出言制止。   马春花道:“算了,我看公爹面子,不和你吵架。”   陈北把脸扭过去,抽了一口烟:“反正苏联专家里有不少杂碎。”   陈子锟喝道:“你还没完了!”   陈北掐灭烟蒂,又点了一支,吞云吐雾,把自己笼罩在烟雾中,不再说话。   陈子锟道:“我已经卸任省长,马上就要调往北京,距离更远了,你们工作也忙,见一面挺不容易的,一家人团聚,就不要扯那些无关紧要的,我有几句话交代你们,好好听清楚。”   两人打起精神,正襟危坐,听父亲指示。   陈子锟道:“我在中央工作,地位比以前更高了,你们切不可仗势谋求任何生活上和政治上的东西,要严格要求自己,和普通群众一样,不搞特殊化。”   马春花当即表态:“公爹,请您放心,我们一直是这样做的。”   陈子锟摆摆手:“春花,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我问你,你现在什么职务?”   马春花道:“我现在是地区人民代表,晨光机械厂党委副书记,兼妇联主任。”   陈子锟道:“春花你今年多大?”   马春花明白公爹的意思,骄傲道:“我十八岁当民兵队长,二十岁当区长,二十三岁进厂,今年二十七了。”   陈子锟道:“你才二十七岁,就是党委副书记了,要知道晨光厂可是副地区级的单位,相当于副师级,你是副书记,起码是个县团级干部吧?”   马春花道:“我行政十三级,正处。”   陈子锟道:“党信任你,这是好事,但也要搞清楚自己的水平,春花你性子太耿直,年龄太轻,见识也有限,在这么高的位置上并不好。”   马春花略略不快:“公爹,你是说我不适合当领导?”   陈子锟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的出身虽好,但和陈北结合之后,必然受到一定影响,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当年陈北被捕,背后的黑手可不少,从地委书记马云卿,到公安处正副处长,还有政治部的麦平,南泰县的杨树根,都参与其中,他们一次不得逞,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我远在北京鞭长莫及,下一回未必能保得住你们。”   马春花道:“那我就更要当领导了,官越大,他们越不敢动我们。”   陈子锟道:“并不像你想的这么简单,为官之道有二,一是自身实力,我当初雄霸江东,手下三万劲旅,谁也不敢小觑于我;二是上面有坚实的后盾,能提拔你,能保护你,小的如杨树根,他的靠山是麦平和马云卿,大的如郑泽如,他现在改换门庭,靠上了少奇同志。”   马春花到底当了几年干部,心里这点数还是有的,自己并没有强有力的靠山,能当上党委副书记,一是仗着女同志的特殊身份和以前的英雄事迹,二是有陈子锟这个当省长的公爹,不然哪能升的这么快。   陈子锟继续说:“官当大了,就有一个站队的问题,站对了还好说,站错了位置,万劫不复,你想两边都不得罪,那样的结果只能是两边都不落好,这官场上的学问太大了,春花你的性格不适合当领导啊。”   马春花想了想说:“明白了,不当出头鸟就是,我就在晨光厂干一辈子了,若是调我去地区或者地委,我就是不答应。”   陈子锟点点头:“你懂了就好。”   饭菜预备好了,一家人坐在餐厅里,静候陈子锟发言,小孙子没见过这么严肃的场面,缩在爸爸怀里不敢动弹。   陈子锟端起酒杯:“我去北京以后,你们各自干好本职工作,不要给组织添麻烦,嫣儿,小南,个人问题也要摆上日程了。”   被点到名字的陈嫣和陈南都低下了头。   陈子锟又转向陈北和马春花:“经常回家看看,你们若是工作忙,就把小光放在省城,让奶奶带着。”   陈北点点头:“行。”   陈子锟道:“都端起来,干杯。”   家人都举杯同饮,正喝着,勤务员来报告,说省委郑书记来了。   “快请。”陈子锟立刻起身。   随着一阵爽朗的笑声,郑泽如走了进来,和陈子锟握手:“老朋友,听说你要进京,我特地从江北赶回来送你,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吃饭呢。”   陈子锟道:“给郑书记搬一把椅子,拿一套招呼,咱们一起喝两杯。”   郑泽如也不推辞,坐下来和大家一起吃饭,他风趣健谈的很,很快就把气氛带起来了,马春花说:“以前只在大会上见过郑书记,挺严肃一个人,没想到这么和蔼可亲。”   郑泽如道:“你是晨光厂的小马,很不错的一个干部,年年先进,三八红旗手哩,老陈,你找了个好儿媳啊。”   陈子锟笑笑。   马春花激动了:“郑书记,您知道我?”   郑泽如道:“那当然,咱们的女英雄嘛,你的光荣事迹省里都知道。”   陈北冷哼一声,抽一口烟,清清嗓子,一口浓痰射进痰盂。   陈南也很兴奋,道:“郑叔叔,你什么时候到我们学校来视察啊?”   郑泽如道:“你是陈南,子锟的二小子吧,听说从上海调回来了?”   陈南道:“是啊,我不想在报社工作了。”   郑泽如道:“那好办啊,想去哪个单位,让你爸爸给安排。”   陈南大着胆子道:“那我想进省委呢?”   郑泽如大笑:“那就找你郑叔叔我了,我们正需要你这样的高学历人才。”   大家就都笑了。   饭后,郑泽如和陈子锟在书房谈了很久才离去。   刘婷端着一杯茶进了书房,打开窗子散散烟味,问陈子锟:“聊的什么,抽这么多烟。”   陈子锟道:“没什么重要的,无非是加深一下感情,我倒是发现一件事,你注意到没有,小南和郑泽如长的挺像的。”   第三十一章 行政四级   刘婷一愣,这些年来她一直将陈南视为己出,此时突然提到和儿子身世有关的问题,岂能不关心。   “不可能吧,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刘婷道。   陈子锟道:“我也就是随口说说而已,对了,这次进京你陪我去吧,身边总要有个整理文件的人。”   “好的。”刘婷毫不犹豫的答应了,她是陈家唯一工作的女人,一直在省府从事文秘工作,现在也是行政十三级,算起来和马春花倒是平级。   在离开江东省之前,陈子锟又安排了一些事情,比如给老部下介绍工作,平反几起冤案,下乡视察等,在这个时间段,姚依蕾办好了护照,以探亲的名义去了香港。   陈子锟终于踏上了北上的征途,虽然他曾多次进京,但这次与以往都不同,既有踌躇满志,又有如履薄冰之感,列车喷着大团的蒸汽,汽笛长鸣,送行的人们渐渐远去,他坐在专车软座席上,点燃一支香烟,望着窗外的景色入神。   此番进京,只带了刘婷一个秘书,以及两名年轻的勤务人员,双喜表示要跟着他进京工作,但考虑到双喜的孩子小,陈子锟还是拒绝了,并且将双喜安排到副食品公司工作,那可是了不得的肥差。   经过一昼夜的旅程,火车抵达北京站,相关人员在车站迎接,直接将陈子锟接到民革中央接风洗尘,然后接连几天,各相关单位都请他赴宴,直到第五天才有空闲,他换了一身简朴的衣服,出了西长安街自家小洋楼,直奔头发胡同而去。   那儿才是他在北京心灵上的老家。   薛家院子里,宝庆正光着脊梁蹲在地上吃炸酱面,耳朵上还夹着一瓣蒜,吸溜吸溜吃的痛快,看见陈子锟进门,忽地站了起来,耳朵上的蒜瓣都掉了。   “大锟子,你回来了!”宝庆惊喜万分。   ……   陈子锟卸任省长职务后,省里就开始了大规模的人事变动,原先碍于陈子锟面子而留在重要工作岗位上的一些人或被免职,或被退休,或明升暗降,比如原省府秘书长阎肃,显然不适合继续留任,就被发配到省文联做了主席。   苦水井乡党委书记杨树根熬到了头,破格提拔,直接升任南泰县长,李家庄的村支书李花子也水涨船高,成了苦水井的乡长。   几家欢喜几家愁,江北军分区副司令员刘骁勇的日子就不太好过了,国家实行军衔制,部队干部评定军衔,按说副师级高配应该是大校,低配也是上校,可刘骁勇却被评定为中校。   授衔仪式是在南京军区大礼堂进行的,由军区司令员许世友上将授予军衔,并颁发勋章。刘骁勇果然是中校军衔,另授予一枚二级解放勋章。   新的五五式军装很漂亮,马裤呢的料子,红领章,金色苏式大肩章,配上小牛皮质地的武装带,简直让人不忍脱下。   校官还配有礼服,海蓝色双排扣西服式,白衬衣配领带,胸前挂勋章,要多气派有多气派。   唯一遗憾的是,刘骁勇的肩章是双铁轨加两颗银星,要知道他在1947年的时候就已经是上校军衔了,过了八年反倒降级了,心里哪能舒坦。   授衔仪式完毕后,召开联谊会,苏联军事专家组的人也到场庆祝,军区文工团更是派了一帮年轻漂亮的文艺女战士来助兴,军官们穿着崭新笔挺的军装,束着武装带,皮鞋锃亮,一个个都是新剃的头,两边鬓角光秃秃,只留上面的“先进头”,还擦了头油,精神的很。   刘骁勇心情不佳,和他同样资历,甚至还低的人,都授予了上校乃至大校军衔,春风得意的很,自己肩膀上两颗校官星,简直没脸见人。   这个道理无处可讲,因为评定军衔存在普遍偏低的情况,很多正营级干部才是上尉,很多战功赫赫的老八路因为没评上将军满腹怨气,可比刘骁勇委屈大的多。   我党我军历史悠久,从八一南昌起义以来,历经红军时期、抗战时期、解放战争时期,山头林立,将星如云,如何平衡可是一门大学问,而刘骁勇虽然是地下党出身,但属起义军官序列,评一个中校已经不低了。   刘骁勇觉得自己这个副司令、副师长是永无出头之日了,与其屈居人下,不如早早抽身,转业到地方当个干部,也好照顾家人。   他打定主意,回去之后就打报告,申请转业。   ……   评定军衔的同时,行政干部的级别也在评定,中央评定衔级是费了一番考量的,象陈子锟这样旧军人出身,资历老,级别高,功劳大,但又不适合担任太高职务的同志,采取低职,低衔、高行政级的措施,于是陈子锟被高配为行政四级,相当于国家副职,每月工资四百二十五元。   陈子锟虽身兼数职,但都是虚衔,唯有国家航委主任是实职,这个单位的设立初衷是效仿先进国家,发展民用航空事业,为国家培养后备飞行员和跳伞员,欧美民用航空发展已久,普通老百姓都有喷洒农药的飞机,业余飞行学校也很多,但中国工业不发达,这个航委能做的事情不多,所以陈子锟的大多数时间都在开会,人大的,政协的,民革的,国务院的,数不胜数。   既然航空俱乐部没能力上马,搞一搞航模什么的总是可以的,陈子锟在刘婷的建议下,在北京一些中小学建立了航模俱乐部,也算有点事干。   开会之余,就是到处视察,和老朋友打打桥牌下下棋什么,陈子锟的老朋友叶雪峰被授予了少将军衔,目前在总参工作,赵子铭的遗孀叶唯和他生活在一起,赵子铭的儿子随母姓叶,在北京上初中,一家人生活的很好。   在北京过了一段时间,各方面都熟悉了一些,陈子锟才寻了个机会,小心翼翼向周总理提出,想见一见唐嫣。   对陈子锟的请求,周总理并不吃惊,解放战争时期的敌后情报工作他是总负责人,唐嫣和陈子锟之间有旧情,总理是清楚的,探视的请求也是可以理解的,所以他指示公安部,安排了一次探监。   北京功德林看守所,唐嫣穿着便装,头发灰白,表情平静的坐在陈子锟对面,没有手铐脚镣,气色也还算好,对故人的到来她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兴奋之色。   “你来了。”淡淡的一句问候。   “我来晚了,小南托我向你问好。”   “小南是个好孩子。”   接下来是长时间的沉默。   门外,哨兵肃立,隔壁不知道有几双耳朵在倾听,唐嫣是饶潘扬反革命集团的骨干,主席亲自发话要办的人,能见一面已经是法外开恩了。   “你需要点什么?”陈子锟问。   唐嫣笑笑:“不需要什么,我在这里住的是单间,有暖气,有抽水马桶,有充足的纸笔,还能看报纸,条件很优越,我相信组织一定会还我清白。”   陈子锟点点头:“那就好。”   管教人员看看手表,干咳一声。   唐嫣起身:“我该回去了。”   陈子锟也站起来,目送她离开。   唐嫣跟在管教人员身后走出会客室,蓦然回首,嫣然一笑,竟有三十年前的妩媚。   “谢谢你来看我。”她眼中分明晶莹闪烁。   ……   时间进入一九五六年,公私合营基本完成,社会主义建设又上新台阶,人民解放军的武器装备也进行了大规模的更新换代,兵工厂开始生产仿苏式轻武器,五六式半自动步枪、冲锋枪、班用机枪等。   陈子锟身为国防委员会委员,有责任关心轻武器生产,他特地前往位于吉林的白城兵器试验中心,亲自验收五六式轻兵器。   五六式半自动仿造的是苏联SKS半自动步枪,十年前苏军列装,现在已经撤装,这种枪装弹十发,有效射程四百米,精度相当好,指哪儿打哪儿,因为采用的是中间型威力子弹,后坐力比汉阳造小的很,枪身大小也很合适中国人握持,陈子锟打了几十发,弹无虚发,简直爱不释手。   “如果抗战时期能有这样的武器就好了。”他大发感慨。   基地领导递上五六式冲锋枪,这是仿苏AK47自动步枪生产的一种连射型轻武器,在部队里装备正副班长,战术作用和以前的冲锋枪一样,所以有此命名。   五六冲弹匣容量三十发,火力猛烈的很,简直赶得上以前的捷克造轻机枪了,不过这枪准头差点,就算是陈子锟这样的水平,四百米外也打不中什么,但在巷战中确实是一把好枪,火力强过使用手枪弹的冲锋枪,机动性强过普通步枪。   班用机枪使用一百发弹鼓,火力炙热,也是一把好枪。   陈子锟还打了五四式手枪,感觉也不错。   过足了枪瘾的陈子锟结束视察,返回北京,在火车站下车之后,登上专车回住所,正坐在车里闭目养神,忽然外面的喧哗惊扰了他。   拉开窗帘一看,一群背着书包的红领巾横眉冷目,正死死揪住一个算命先生,义正词严道:“你这个宣扬封建迷信的神棍,跟我们到派出所去!”   陈子锟乐了,那个狼狈不堪的家伙不是胡半仙么。   第三十二章 不如归去   陈子锟让司机靠路边停车,饶有兴趣的看着胡半仙被一帮学生娃娃推来搡去,上知天文下晓地理,识文断字神机妙算的堂堂半仙竟然落得如此田地,可见他这半仙的金字招牌也不咋地啊。   刘婷察言观色,道:“这位是不是你曾经提过的胡半仙?”   陈子锟点点头:“是他,说起来我们都认识快四十年了,也算老交情了。”   刘婷忧虑道:“现在正严打封建迷信,他若是被这帮小朋友扭送派出所,少不得要劳教几年,我们帮不帮他?”   陈子锟含笑点点头。   刘婷道:“小李,你去处理一下。”   小李是陈子锟的司机,很干练机灵的一个小伙子,当即下车走过去,和气问道:“怎么回事?”   少先队员们抬眼一看,这个叔叔穿着军装,浓眉大眼的,肯定是好人,便七嘴八舌道:“叔叔,我们抓到一个反革命,整天在这宣扬封建迷信思想,正要送他去派出所呢。”   小李道:“正好叔叔要去公安局,不如就交给我吧。”   孩子们对视一眼,为首的是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系着绸子质地的红领巾,胳膊上是两道杠,她看了看停在路边的汽车,这位叔叔就是从车上下来的,这年头能配小卧车的都是国家机关或者部队的高级干部,绝对信得过的人。   “叔叔,那就麻烦您了。”两道杠郑重其事的将已经被麻绳栓上的胡半仙交给了小李。   小李很会演戏,按住胡半仙的脑袋喝道:“老实点!”   胡半仙低着头朝前走,小李在后面押送,一前一后走回马路边,钻进汽车。   “陈委员,别来无恙啊,您这是从哪儿打靶回来的?”胡半仙似乎早有预料,呵呵笑问。   刘婷奇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去打靶的?”心中更是惊讶万分,陈子锟的日程安排并不是公开的,此番前往白城只有国防委员会办公厅知道,他一个街头算命、穷困潦倒的家伙怎么能知道,难不成真有点本事?   胡半仙耸耸鼻子:“闻到的,陈委员身上一股硝烟味,但却没有血腥气,必然是去打靶练枪了。”   刘婷心道这人鼻子倒比狗还灵,从白城武器试验基地坐火车回来也要两三日,身上的硝烟味早散了,他还能闻出来,当真了得。   “胡半仙你这日子过的清苦啊。”陈子锟打量一番,胡半仙穿的是布满补丁的旧棉袍,脏兮兮的瓜皮帽边沿一圈白花花汗碱,手指乌黑,指甲缝里藏污纳垢,面颊清瘦,唯有两眼依然清澈。   小李发动了汽车。   “敬礼!”两道杠脆生生一声喊,少先队员们刷的举起右手行队礼,目送汽车远去。   汽车是陈子锟从江东带来的奔驰车,封闭性很好,胡半仙身上一股浓郁的味道散发出来,多日没洗澡的酸臭与腋下狐臭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   刘婷不动声色降下了车窗,胡半仙却若无其事的伸手进怀里逮起了虱子。   陈子锟道:“半仙,去哪儿?我送你。”   胡半仙道:“没家没院,没地方可去喽。”   陈子锟道:“那你这些年怎么活过来的?”   胡半仙道:“睡火车站、桥洞、公园,瞅见机会就给老头老太太算个命测个字,新社会了,我这一套坑蒙拐骗的玩意儿不吃香了。”   陈子锟道:“刘秘书,带钱了么?”   胡半仙一摆手:“谢了,我胡某人做事有原则,从来不白拿人钱财,再说我不缺钱。”   说着摘下瓜皮帽,露出乱蓬蓬油污不堪黏在一起的头发,帽壳里垫着几张大面额钞票,居然是中央银行一九四九年发行的金圆券,上面是蒋介石的头像,还有壹佰万圆的字样。   陈子锟哭笑不得,道:“你要是活不下去,我送你到福利院。”   胡半仙道:“别介,我不喜欢那地儿,你要是真可怜我就请我吃顿饭。”   陈子锟道:“好,回家,我请你吃饭洗澡。”   回到西长安街昔日的姚公馆,今天的陈子锟家,刘婷安排小李去饭馆定了一桌酒菜,等送菜的时间,先让胡半仙洗个澡。   小洋楼里有独立的浴室,浴缸淋浴头俱全,锅炉房供水,二十四小时热水不断,雪白的毛巾,喷香的胰子,胡半仙把脏衣服扒了,先放了一池子滚水,把身上的陈年老灰泡软了,然后拿丝瓜囊猛搓,一条条粗大的污垢落在地上,触目惊心,洗了四十分钟,愣是将一块新香皂洗的只有指甲盖大。   换下来的衣服是不能再穿了,小李开车出去买了一套中山装,连同衬衣皮鞋,胡半仙穿上新衣服,走出浴室,焕然一新,和刚才那个龌龊猥琐的算命先生简直判若两人。   陈子锟道:“半仙风采依然啊,我估摸着你该有六十岁了吧,看起来还像四十多的人,真是驻颜有术,是不是有什么仙法,不妨赐教一二。”   胡半仙笑道:“我是道家出身,这些都是小菜一碟,就怕你不敢学。”   陈子锟道:“有何不敢学?”   胡半仙道:“一年不洗澡,你能做到的话,我就教你。”   陈子锟呵呵一笑,不再提及此事。   正好酒菜送到,全是鸡鸭鱼肉的硬菜,还有半斤饺子,一瓶二锅头。   胡半仙双管齐下,左右开工,嫌筷子不过瘾,干脆下手抓,一手拿着鸡腿,一手端着酒杯,滋溜滋溜的喝着二锅头,啃着鸡腿,时不时捞一个饺子囫囵吞下,咂咂嘴道:“要是能来点东来顺的羊肉,全聚德的烤鸭,小肠陈的卤煮就美了。”   陈子锟道:“你想吃的话,晚上我请。”   胡半仙打了个饱嗝,用油手擦擦嘴:“人生岂能尽善尽美,要留些余地才好,我饱了。”   再看桌上,风卷残云一般,基本上没剩下什么。   胡半仙道:“陈委员你是个好人,我不白吃你的这顿饭,这样吧,我免费送你一句话,将来你会用到。”   陈子锟道:“愿闻其详。”   胡半仙摇头晃脑道:“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   说完这段没头没脑的话,半仙长笑着大摇大摆出了陈家,扬长而去,再不回头。   刘婷一手掩鼻,另一手两根手指提着胡半仙的旧衣服走过来说道:“你这位半仙朋友的旧衣服味道太冲了,布料也糟了,扔了吧,咦,他人呢?”   陈子锟道:“走了,留下一句话报答咱们。”   刘婷惊讶:“什么话,抵得上一顿饱饭一个热水澡。”   陈子锟将那段话复述了一遍。   刘婷道:“这不是李白的《蜀道难》里的诗句么。”   陈子锟道:“还是你博闻强记,那么这句诗有什么意思?”   刘婷道:“没什么具体的意思,情景渲染而已,不过我读大学的时候曾经参加过灯谜会,有一个字谜的谜底就是李白这首诗中的一句,又闻子规啼夜月。”   陈子锟道:“谜面是什么?”   刘婷道:“不如归去。子规就是布谷鸟,布谷鸟的叫声谐音就是不如归去。”   陈子锟陷入沉思:“蜀道难,不如归去,半仙这话有深意啊,不过我现在还不能归去。”   刘婷道:“好好的归哪儿去,退休回江东么?我看这位半仙大爷就是个骗子。”   陈子锟一笑置之,指着地上依然散发着汗酸和狐臭的破衣服道:“丢了吧。”   勤务员匆匆进来,手拿电报道:“江东加急电报。”   陈子锟心中一震,道:“念!”   勤务员却道:“首长,电报是给刘秘书的。”   刘婷接了电报拆开一看,只有五个字,父病危,速归。   ……   北泰军分区家属院,刘骁勇正在看报纸,报纸上说苏共中央召开第二十次代表大会,赫鲁晓夫发表秘密报告,全面否定和批判前领袖斯大林,这份报告被美国特务获取,公诸于众,引起了社会主义国家的动荡。   “赫鲁晓夫这是在乱来!”刘骁勇愤怒的将报纸丢在茶几上,身为一个老党员,当然明白这里面包含的问题,否定斯大林,就是否定苏共,就是制造不稳定,就是干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当然刘骁勇也就是在自己家里发发牢骚,政治上的话题在外面是不好乱说的,他递交了转业申请书之后,上面已经批准了,大体方向也定了,分配到江北地区粮食局当局长。   军分区副司令只当个局长,似乎有些偏低,但刘骁勇很满足,自从十八岁进江东陆军官校以来,他已经穿了二十二年的军装,穿够了。   解放后,刘骁勇终于结了婚,找了个卫生队的女干部,生了一对儿女,日子幸福的很,即便自己转业,妻子还在部队,军分区的宿舍照样能住,也损失不了什么,但最重要的是,刘骁勇感觉自己在军队已经没有前途了,只能当一辈子的副职,其实他今年才不过四十一岁。   外面一阵自行车铃声,军邮员喊道:“刘副司令,您的电报。”   刘骁勇亲自出门接了电报,打开看了一眼,回到屋里对妻子说:“你去请个假,收拾行李带孩子回省城。”   “什么事,这么急。”   “父亲病危了。”   妻子立刻去请假,刘骁勇在屋里来回踱步,心情复杂,忽然有人敲门,是作战处的一个参谋,敬礼道:“副师长,军区急电,军委首长视察,任何人不得擅离岗位。”   第三十三章 帮助   省城,第一人民医院高干病房,刘存仁时而清醒时而昏迷,走廊里站满了老刘家的亲戚朋友同事,有报社的,省政府的,省军区的,大家都在窃窃私语着,时不时叹口气。   解放后,刘存仁又回到报社干起老本行,当起校对员,不过级别上去了,是副总编级的校对,报社里人人都羡慕他,谁让他养了几个有出息的儿女呢,大女儿在中央上班,大儿子在部队当首长,小女儿在省委,女婿在报社,都是有身份的人,老人家正是该享福的时候,却摊上要命的绝症,真是令人叹息。   陈子锟陪刘婷乘专机从北京赶来,当他出现走廊里,人群立刻安静下来,这种特殊时刻,大家不敢喧哗,只是以注目礼投向这位昔日江东的主宰者。   陈子锟向众人点点头,带着刘婷进了病房,老人还在昏迷之中,小女儿和女婿在旁照料,低声告诉大姐夫父亲患的是肺癌晚期,没得治。   正说着,忽然刘媖喊道:“爹醒了!”   大家急忙围上去,刘存仁摆摆手,指指陈子锟。   陈子锟上前握住老人的手,低声道:“岳父,有什么要交代的?”   一声岳父喊得刘存仁欣慰无比,大女儿跟了陈子锟这么多年,没有一个名份,向来自己走后,刘婷能正式进入陈家。   “照顾好刘家的人。”刘存仁说出这句话,就咳嗽起来,刘婷帮父亲轻轻敲背,稍见好转,刘存仁喘息着问:“小勇他们呢?”   “正在路上。”刘媖答道,同时给丈夫使了个眼色。   张广吟会意,立刻出门直奔邮电局,排队打长途电话到北泰军分区,询问大哥有没出发。   这个电话可不好打,因为部队用的是军话,和民用电话不一条线,转接很麻烦,足足耗时半个钟头才接上那边的值班室,值班人员告诉张广吟,中央首长刚视察结束,刘副司令已经赶往火车站。   中央首长走马观花的在江北视察一圈,耽误刘骁勇没能及时回省城,因为他毕竟还没转业,还是一名军人,等首长走了之后,他才带着妻儿,拖着行李上了火车,归心似箭,心急如焚,只恨火车走的太慢。   等刘骁勇一家人来到省第一人民医院的时候,病房内外哭声一片,刘存仁已经去世了,临终前也没能见到儿孙一眼。   刘骁勇看了父亲的遗容,没哭,他是见惯了生死的沙场硬汉,再说父亲是癌症,晚期很痛苦,走了也是一种解脱,他只是遗憾没能让老人临走前看一眼孙子。   葬礼很隆重,因为刘媖在省委工作,所以郑泽如也来慰问了一下,刘家所在的那条街上,摆了半条街的花圈,可谓极尽哀荣。   陈子锟在省城小住几日,利用余威将老刘家的几个女婿、孙子都给安排到国家单位吃了皇粮,也算对得起刘存仁临终前的嘱托了。   七日后,陈子锟返京,临行前他找大女儿陈嫣谈话,建议女儿去国外留学。   “是去苏联么?”陈嫣很兴奋,她从哈佛医学院毕业后,一直醉心钻研医术,年年轻轻就是医学硕士,省医学院的副教授了。   “不,是去美国,先去香港,再想办法赴美留学。”陈子锟道。   陈嫣沉默了一会:“别人都千方百计从美国回来报效祖国,您却要把我送到大洋彼岸,这是为什么?”   陈子锟道:“爸爸是为你好。”   陈嫣道:“我不去,香港也不去,我的病人需要我,组织需要我,爸爸,我现在是一名党员,正是祖国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不能走啊。”   陈子锟看着女儿,觉得天真烂漫的女儿长大了,变得有些陌生,其实女儿确实长大了,嫣儿都三十一岁了,已经有自己的主见了。   “好吧,就当爸爸没有说过。”陈子锟只得结束这次对话。   ……   转眼又是一年,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江东省委书记郑泽如召开座谈会,邀请民革、民盟、民建、农工四个民主党派的负责人进行动员,发动他们多提意见,帮助我党整风。   “现在党内的官僚主义,宗派主义、主观主义已经到了非整顿不可的地步了,发动民主党派向共产党提意见,这是发扬社会主义民主,是加强党的建设的正常步骤,希望大家不要有什么顾虑,主席说过,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嘛,共产党要健康发展,就需要各界人士,主要是知识分子,向党表达不满和批评建议,大鸣大放嘛。”   郑书记的话并没有激起热烈反应,大家只是照例鼓掌而已。   会后两天,各民主党派没有什么动作,私下里林文龙和阮铭川、龚梓君等老朋友聊天的之后问他们有什么想法,龚梓君身为江东省财政厅副厅长,民革常委,也是有身份的人,他侃侃而谈道:“解放后,批胡适,批俞平伯,批武训传,批胡风反革命集团,运动不断,哪次不是针对知识分子,我看还是等等再看吧。”   阮铭川道:“老龚你这话就落后了,总理去年就说过,知识分子也算工人阶级一员,我看这次整风运动是认真的,党需要我们提意见,这是高风亮节的表现,是胸襟开阔的表现,是人格伟大的表现,你们发表意见,我给你们上报纸。”   林文龙和龚梓君都笑了:“阮总编果然有魄力。”   阮铭川道:“北洋时期,我在北京跟邵飘萍办报,说骂谁就骂谁,什么曹锟吴佩孚,一个个不骂的狗血喷头,跟三孙子似的,民国时期我在重庆办报,骂孔祥熙,骂宋子文,骂四大家族,军统特务扬言要暗杀我,我眉头都不皱一下,现在共产党虚怀若谷,主动开展自我批评,难道我反而不敢发?”   次日,省委统战部分管党派工作的副部长白凉约见民盟副主席林文龙,很热情的和他握手,道:“林教授,请坐,我给你泡茶,抽烟么,我这里有中华。”   林文龙笑道:“白部长找我来一定不是为了喝茶抽烟的,有什么话咱们开门见山的说吧。”   白部长爽朗大笑:“林教授果然是爽快人,我这次请你来是请你帮忙的。”   林文龙道:“我就是一教书的,哪能帮得了您啊。”   白部长又是一阵大笑:“咱们是老相识了,就不开玩笑了,昨天郑书记又批评了我一顿,说我的工作不到位,没有发动起民主党派来帮助我们党整风,其实我是明白其中道理的,民主党派还有顾虑,可以理解嘛。”   林文龙道:“知识分子就是有些小资产阶级思想,瞻前顾后的,一贯如此。”   白部长道:“所以才把你请来,商量如何发动民主党派,民盟盟员都是知识分子中的代表人士,如果能发动起来就能带动其他知识分子解除顾虑,要让他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要告诉他们现在不是言者无罪的问题,而是言者有功。”   林文龙不由得坐直了身躯,表情严肃起来。   白部长抽着烟,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林教授,你是我党多年的老朋友了,也是党信得过的民主党派领袖,这项政治任务我就托付给你了,一定要完成好。”   林文龙道:“白部长,我明白了,回去之后我就召开大会进行动员,让盟员们先动起来。”   江东民盟实际上是林文龙在负责,他回去后立即召开会议,传达了统战部领导的指示,盟员们都很兴奋,对于政府机关的一些官僚作风和某些干部的工作方法,工作态度和群众关系很有意见,既然上面再三发话做出保证,那他们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陈南是江大研究生,也是民盟成员,此次会议他也参加了,会后找到舅舅林文龙说:“我对当前的教育体制有意见,可以提么?”   林文龙一直很欣赏这个外甥,当即道:“当然可以,一切有利于国家的都可以提。”   陈南道:“我觉得大学里就不该设党委,更不应该让党委领导大学,大学是教育培养知识分子的地方,是学术研究的地方,就不应该有政治色彩。”   林文龙没说话,外甥的话说出自己的心声。   “舅舅,这个建议不妥么?”陈南有些不安。   “这个建议很好,舅舅和你联名发出。”林文龙道。   民盟的动员做得很好,各种意见建议雪片般发出,有的还刊登到了报纸上,有了民盟的带头,其他民主党派和无党派人士也纷纷发出批评意见,一时间形成大鸣大放的喜人局面。   老朋友们再次会面,心情和上次截然不同,阮铭川说:“百家争鸣,百花齐放,好,好,实在是太好了。”   龚梓君也说:“本来很多人以为共产党只能打天下,不能守天下,看来这个说法是很错误,很幼稚的,我看共产党不但能守住天下,还能把新中国建设的很好哩,光是这种容得下尖锐批评的态度,就比国民党强一百倍都不止!”   林文龙更是兴奋道:“中国实现真正的民主,就在今朝!”   第三十四章 小集团   初夏时节,林文龙来到江大中文系自己的办公室,和同事们道声早安,坐下泡上一杯醇香的龙井茶,顺手拿起报纸,这是校工刚送来的《人民日报。》   今天的头版社论题为“这是为什么?”一行字触目惊心“要警惕一小撮右派分子在帮助共产党整风的名义之下,企图趁机把共产党和工人阶级打翻,把社会主义的伟大事业打翻!”   林文龙不禁吸了一口凉气,继续读下去,心中五味杂陈,怎么会这样呢,不过文章最后的话让他又感到一丝温暖“党依然要进行整风,要倾听党内外人士的一切善意批评。”   “我的建言,应该算是善意的吧。”林文龙安慰自己,却又忐忑不安,匆忙收拾东西出去,和同事交代了一声,直接跑去报社找阮铭川,阮铭川告诉他,中央还发了个指示,题为《关于组织力量准备反击右派分子进攻的指示》,情况很不明朗。   两人合计了半天,依然不得要领,搞不清楚中央什么意思。   过了一周,人民日报又刊登了一篇社论《文汇报一个时期的资产阶级动向》,直指文汇报和光明日报,而这两家报纸的当家人一个是民盟副主席,农工党主席章伯钧,一个是民盟副主席罗隆基,都是民主党派的领军人物。   林文龙如同掉进冰窖,浑身发冷,坚持看完,拿出烟盒来想抽一支烟,却哆嗦着擦不着火柴,有人敲门,他想说声进来,可是嗓子却发不出声音了。   进来的陈南,他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问舅舅:“林教授,今天的报纸你看了么?”   林文龙道:“看了的,你不用杞人忧天,我们是响应统战部的号召,是善意的意见和建议。”   陈南道:“我觉得也是,党是能辨得出忠奸善恶的。”   忽然房门被推来,一群学生和校工横眉冷目,为首的年轻老师道:“正好陈南也在,你俩跟我们去礼堂接受批斗。”   林文龙刚要辩解,被两位工友拧住了胳膊,不去也得去。   江东大学礼堂能容纳数百人,台前挂着横幅“坚决批判反党反社会主义资产阶级右派分子!”   林文龙和陈南面面相觑,自己什么时候竟然成了右派分子?   一个戴眼镜的女教师拿着报纸慷慨激昂的念着:“有人说这是阴谋,我们说,这是阳谋,因为事先告诉了敌人,牛鬼蛇神只有让他们出笼,才好歼灭他们,毒草只有让他们出土,才便于锄掉!”   林文龙和陈南的罪名是相同的,阴谋篡夺党在高校的领导权,散布反党言论,煽动群众反对社会主义,宣扬资本主义制度,要求用资产阶级的政治法律和文化教育代替社会主义的政治法律和文化教育。   一同被批判的还有十余名教授,无一例外都是民主党派人士,有人只是抱怨工资低,就被扣上对社会主义制度不满的帽子,有人只是对学院领导的工作方式提出意见,就被告知,反对党员就是反对党,就是反对无产阶级专政。   面对数百名愤怒的群众,这些教授无不战战兢兢,有人企图辩解,声音早被淹没在群众的怒吼声中。   一直批判了两个小时,批斗大会才结束,陈南对林文龙说:“真是冤枉透顶,我要去找省委郑书记鸣冤。”   林文龙道:“还是先看看情况吧,兴许批斗完就算了。”   此时他们还不知道,这只是个开始。   ……   北京,西长安街陈公馆,陈子锟看完今天的报纸,掩卷沉思,刘婷端着茶杯过来道:“听说交通部召开大会批斗章伯钧了。”   陈子锟道:“章伯钧和罗隆基自不量力,活该被批斗,他们竟然要和共产党轮流坐天下,这不是造反么。”   刘婷道:“知识分子阶层希望执政者能够兑现当年的承诺而已,结束国民党的一党专政后,走民主宪政的道路。”   “荒谬!”陈子锟道,“人家共产党革命几十年,死了几十上百万人,难道打下来天下拱手让给这帮读书人的?当年我打下江东之后,谁敢让我让位,我一样找由头定他的罪,不让他舒坦。”   刘婷道:“可是……”   陈子锟道:“你不用说,你要说什么我知道,此一时彼一时,当初需要联合民主党派,一同对付蒋介石国民党,说些他们爱听的也是形势需要,那些能信么,谁信谁傻逼,依我看他们被批判是咎由自取,活该。”   刘婷赶紧递上茶杯:“消消气,不要激动。”   陈子锟道:“我不激动,我只是有感而发,那些活该倒霉的傻逼里,何尝没有我一个。”   刘婷道:“当年大家是都真心相信的,就好象结婚时候的誓言,海誓山盟难道不是发自内心?过了几年感情不和要离婚,也是真的过不下去了。”   陈子锟道:“民革发起的鸣放,我称病没有参加,我只是担心家里,文龙和小南对政治很热心,不是好事,小北和春花,还有嫣儿倒不用担心。”   刘婷道:“我也不放心,还是回去看看吧,给他们提个醒不要乱说话,如果已经惹了祸,总要有人收拾才是。”   陈子锟道:“你尽快回去,有事打长途电话给我。”   ……   林文龙被免除了系主任的职务,停止授课,随时听候处理,他心神不定,来到淮江日报社想找阮铭川打听事情,到了门口被门卫拦下。   “同志,你找谁?”淮江日报是党报,进门需要登记。   “哦,我找阮社长。”   门卫嘴角浮起鄙夷的笑容:“你说阮铭川这个右派头子啊,你来错地方啊,他不在社里,押在公安局。”   林文龙大惊:“怎么回事,阮社长怎么被捕了?”   门卫道:“他已经不是社长了,被上面撤职查办,因为猖狂攻击党和国家被依法逮捕,等待他的将是法律的严惩,对了,你是哪个单位的?叫什么名字?”   林文龙吓坏了,哪敢报出自己的单位和姓名,失魂落魄的离去,门卫望着他的背影冷笑:“哼,蛇鼠一窝,一看就知道是个右派份子!”   公共汽车上,林文龙惊魂未定,心脏砰砰乱跳,就听到背后两个人在议论。   “你们单位最近开批斗会了么?”   “开了,把龚梓君这个右派揪了出来,狠狠地批判了一顿。”   “一顿哪够啊,要我说,就该天天斗,月月批,把这些资产阶级余孽狠狠打倒,再踏上一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就是,居然想推翻共产党的领导,简直太嚣张了。”   没到站林文龙就下车了。他想不通,为什么响应号召提意见的都被打成了右派,他要去找统战部白副部长要个说法。   结果自然是连省委大门都没进去。   省委第一书记郑泽如的办公室里,坐着统战部的白凉和公安厅的徐庭戈,桌上放着本省极右分子的名单。   不出意外,名单上都是江东各民主党派的领军人物,有民盟的林龙文,民建的龚梓君,还有无党派民主人士阮铭川,最出乎意料的是还有一个江大的学生,陈南。   白凉道:“我省右派云集的重灾区主要有两个,一个是江东大学,一个是淮江日报社,很是出了几个极右分子,其中又以江大的林文龙陈南小集团最为丧心病狂,居然阴谋篡夺党在高校的领导权,而他们的反党言论都得到了报社阮铭川的支持,这些言论居然发表在党派上,造成极坏的社会影响。”   徐庭戈接口道:“阮铭川的反革命气焰十分嚣张,我们去抓捕他的时候,他口出狂言,疯狂攻击党和政府,我建议对他进行劳动改造,判个十年八年的再说。”   郑泽如指着陈南的名字道:“这个人我知道,是陈子锟的二儿子,还是个学生,他怎么也成了极右分子?”   徐庭戈道:“郑书记,陈南这个人不是学生,而是报社脱产学习的干部,他和林文龙沆瀣一气,组成以家庭为纽带的反革命小集团,罪行昭彰,在教育部已经挂了号的,再联系到阮铭川的所作所为,我怀疑他们有一个幕后总后台。”   说到这里,他故意卖了个关子,停下不说。   郑泽如道:“你接着说。”   徐庭戈道:“就是前江东省长,陈子锟,阮铭川、龚梓君是他的老部下,林文龙是他的小舅子,陈南是他的儿子,每一个极右分子都和他有联系,这难道是巧合?”   白凉干咳一声道:“我同意徐厅长的看法,这里面很值得深挖,搞不好能挖出一个庞大的反革命集团。”   部下们的心思,第一书记郑泽如是可以理解的,那就是急于立功,但他们考虑的还不周全,陈子锟是中央管辖的人,即便是打成右派也是中央的事情,江东省无权过问,否则有越俎代庖之嫌。   这些右派分子都是陈子锟的旧部和家属,并不奇怪,陈子锟统治江东二十余年,政治经济学术方面的知识分子哪个不是他的部下,如果这些人的罪过都算在陈子锟身上,未免冤枉。   名单上的阮铭川和龚梓君,严办就是,但林文龙和陈南是陈子锟的家人,尤其陈南是陈子锟的儿子,郑泽如认识这个年轻人,印象还不错,有心想保他,但江大是隶属于教育部的高校,这回怕是想保也保不住了。   想到这里,郑泽如在文件上签了字,给这些人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罪名彻底定了性。   第三十五章 下放   郑泽如大笔一挥,许多人被打成了右派,原来只是单位自查的右派,现在变成真正的反齤党反社会主义资产阶级右派,妥妥的戴上了帽子。   不过他还是留了一些情面,将陈南的极右分子的大帽子减轻了一些,划成一般右派分子,而别人就没那么幸运了,龚梓君被免去财政厅长的职务,发去江北盐湖劳改农场改造;阮铭川也被开除公职,在家听候处理,随叫随到;林文龙被民盟开会撤销副齤主席职务,发配到江大茶炉房烧锅炉去了。   陈南的情况比较复杂,他是带职学习的报社干部,出了这种事情,报社不会留他,江大也不会留他,经组织决定,将他下放到江北第一中学去工作,右派分子当然是没资格教育无产阶级接班人的,分配到图书室当个管理员吧。   组织决定下达之后,陈南很委屈,他至今搞不懂为什么风向突然就变了,自己也从天之骄子跌落凡尘,学校里的老师同学看自己的眼光都不对劲,带着鄙夷和仇视,就连自己的女朋友也提出了分手。   陈南的女朋友是江东大学中文系的团支部书记,很漂亮的一个姑娘,两人刚确立恋爱关系没有多久,陈南就被打成了右派,女朋友一直没露面,委托同事送来一封分手信,要和陈南划清界线。   工作没了,学业没了,爱情也没了,还被打成了右派,陈南遭受多重打击,苦不堪言,可又无人倾诉,父母在北京,大姐醉心医学研究,大哥在北泰工厂里上班,小妹年纪还小,家里有夏姨,林姨,光舅舅的事情就够让她们头疼的了,不忍心再添乱,所以陈南的苦闷只能自己一个人咽下。   他尝试着去找组织辩解,可是求告无门,他现在不是陈省长的儿子,而是右派分子,所有的大门都对他关闭。   陈南一夜白头,背起简单的行囊,下放北泰。   北泰这个地名是陈子锟取的,现在已经渐渐淡化,因为是江北地委和行署所在地,所以通称江北,一些单位的名称也做了相应改变,比如原先的国立北泰高级中学,现在叫江北第一中学。   这是陈南的下放单位,身为右派是不能教课的,根据上级指示,他被安排在图书室当管理员,中学的图书室与大学图书馆不能相提并论,一共就几千本书,每日里也没几个人来借书,所以工作清闲的很。   学校里的教职员工对这位省城来的右派都另眼看待,没人和他聊天说话交朋友,就连中午在食堂吃饭,别人也都躲着他。   陈南从没体验过这种屈辱之感,时时刻刻如芒在背,他甚至觉得连中学生们都在自己背后指指戳戳的,他真想大声呐喊,我不是右派!但那样做的结果只能让别人更加鄙视自己。   深深低下头,端着饭盒向前走,前面座位上一个敦实汉子伸出脚来绊了他一下,陈南一个踉跄摔倒在地,饭盒里的稀饭都洒了,邻座几个女同事的裤脚鞋子被弄湿,陈南的眼镜也摔坏了。   “对不起,对不起。”陈南忙不迭的道歉。   那几个女同事没说话,如同躲避瘟疫一样端起饭盒茶缸子走了。   陈南捡起眼镜戴在脸上,转头看那个伸腿绊自己的人,那是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蓝色劳动布工作服,一脸横肉,袖子卷起露出黑粗的汗毛,不是善茬!   “你这个同志为什么绊我?”陈南质问道。   汉子瞪了他一眼:“谁和你是同志?你这个右派分子!你哪只眼看见我绊你的,有谁作证?”   陈南回头看看那几个女老师,她们都装没看见,远远的低头吃饭。   汉子拿起肉包子狠狠咬了一口,丢下一句骂:“操齤你妈的右派,还敢血口喷人,明天就开会斗你!”说罢扬长而去。   陈南气的浑身发抖,却又无计可施,自己是右派,而对方分明是工人阶级,政治地位有差距,这个道理没处讲去。   食堂勤杂工走过来悄声说:“别惹那个人,他叫聂文富,是咱学校的茶炉工,狠着呢。”   陈南点点头:“谢谢你。”   中午饭没吃上,陈南也一点不觉得饿,先用胶布粘好眼镜腿,回图书室继续写申诉信,写好之后装进信封,写上省委郑泽如同志亲启,贴上邮票,锁上图书室,前往邮局。   将信投入邮筒,仿佛投下一颗希望的种子,陈南的心情似乎也好了些,坐上公共汽车回学校,车上有两个中年妇女在聊天,一人说她邻居的儿媳妇生了个女儿是残疾,脚掌外翻,将来肯定是瘸子。   “啧啧,真可惜,咋不一生下来就丢尿盆里淹死呢,反正是个赔钱货。”另一人叹息道。   陈南插嘴道:“脚掌外翻是可以矫正的,我小时候不但脚掌外翻,听力也很差,后来经过针灸也痊愈了,要相信医学。”   两个妇女白了他一眼,不搭茬。   但坐在前排的一个女人却回头深深看了陈南一眼。   到站后,陈南下了车,忽听身后有人喊:“这位老师。”   一回头,不认识,是个陌生妇人,约莫五十多岁,面貌端庄,衣着朴素但很整洁。   “您叫我?”陈南道。   “您是第一中学的老师吧,我儿子就在一中读书。”妇人搭讪道,口音带一些南方味道,没来由的让陈南觉得一丝亲切。   “是啊,我刚调来的。”   “老师您贵姓啊?”   “免贵,我姓陈。”   “看您的样子,今年有二十七岁了吧?”   陈南有些纳闷,这位阿姨猜的真准,自己是1930年生,周岁正是二十七。   “是啊,您有事?”   “没事,随便聊聊,您教什么课程?”   “我在图书室。”   “是这样,我刚才在车上听您说,小时候曾经得过病,脚掌外翻和耳朵的问题,正巧我有一个亲戚小时候发烧,耳朵聋了,想打听有什么好的医生。”   两人边走边聊,直到学校门口陈南才说声再见,径直进了单位,那妇人看着他的背影,神情十分复杂,喃喃道:“难道真的是他?”   ……   省城,淮江日报社,这里是右派泛滥的重灾区,社长阮铭川被打倒之后,省委宣传部一位副部长亲自兼任社长一职,并且给社里定了个指标,必须揪出残余右派,人数定为全体职工的百分之五。   各部门开始自查,编辑们互相揭发检举,但怎么都凑不够百分之五,还差那么几个人。   张广吟所在的第四编辑室也在开会揭发右派,不过大家平时关系都不错,谁也不好意思开口,就这样干坐着,因为中午吃了半个大西瓜,张广吟实在憋不住要上厕所,飞快跑到走廊尽头的厕所小便之后回来,编辑室的右派已经确定了人选,就是他。   晚上,张广吟步履沉重的回到家,告诉妻子刘媖,自己也成右派了。   “这不胡来么,怎么随便把人打成右派,我找他们说理去!”刘媖当即就要出门,被张广吟死死拉住。   “千万不能去,不然连你都得连累,咱家一个右派就够了,两人都右派,这日子就没法过了。”张广吟是很谨小慎微的一个人,遇事忍气吞声惯了。   刘媖道:“好,我不给你惹麻烦,我去找大姐,这总行了吧。”   张广吟道:“大姐回来了?”   刘媖道:“今天中午刚到,小南被打成右派下放江北,她这个当母亲的能不着急么。”   张广吟道:“大姐接触的高层人士多,兴许能帮上忙,咱俩一起去。”   两人这就去了枫林路陈家,不过刘婷不在家,据说是去了省委第一书记郑泽如家。   “那咱们等一会吧。”刘媖两口子不敢去郑书记家打扰,就在陈家等待。   刘婷风尘仆仆赶到省城,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热爱政治的儿子小南被打成了右派,而且是罪证确凿,上面钦点的大右派。   反右运动风起云涌,轰轰烈烈,就算陈子锟亲自出面,怕也无济于事,唯一能帮上忙的只有省委第一书记郑泽如,他是江东省的一把手,给几个右派摘帽子还不算难事。   刘婷和郑泽如是多年的老相识了,早在北洋时期,郑泽如潜入江东发展地下党,麦平和刘婷两个在校生就是积极分子,刘婷更是奉命打入敌人内部,收集军阀陈子锟的情报,只不过后来因为意志不坚反而被陈子锟俘虏,做了人家的情人,和组织的关系也就中断了,直到解放战争时期才恢复。   除却这一层关系,还有很重要的一点,这件事已经在刘婷心底隐藏多年,终于到了揭开谜底的时候。   但郑泽如却不愿意见她。   小洋楼门口,第一书记的爱人潘欣饱含歉意道:“真是不巧,郑书记去外地调研反右工作,不在家里。”   刘婷道:“我下午去省委,他还在开会,怎么这会儿就去外地了?”   潘欣道:“开完会去的,最近工作太忙,你也知道,事无巨细都要他这个书记操心。”   刘婷多么冰雪聪明的一个人,知道郑泽如不愿意见自己,便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信封递过去:“请转交郑书记,务必让他看到。”   潘欣道:“好的,我一定转交。”   二楼窗口,郑泽如掀开窗帘一条缝隙,看刘婷黯然离去,心中略有歉意,但一回头看到桌上摆着的陈南的申诉信,心中又充满了不耐烦,这个年轻人实在是不知好歹,组织上已经对他宽大处理了,还不断写信申诉,仿佛冤枉了他似的。   潘欣上楼,轻声道:“她走了,留下一封信。”   郑泽如摆摆手,示意自己已经看见了,潘欣不敢打扰丈夫的思路,留下信封,轻轻掩上门出去了。   第一书记到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终于做出决定,把陈北的申诉信信转给陈南现在的单位,江北第一中学,让一中的教职员工们好好帮助陈南反省。   至于刘婷送来的那封信,他根本就没打开看,直接丢进了纸篓。   ……   江北第一中学有自己的浴室,一三五男职工洗澡,二四六轮到女职工,也可以带家属一起来,到了晚上,还面向住校学生开放。   星期二的傍晚,一群住校女生抱着脸盆拿着毛巾和香胰子,一路叽叽喳喳来洗澡,九月份刚开学没多久,正是秋老虎肆虐的季节,女生们穿着单薄的衣服,显出青春诱人的曲线来,锅炉工聂文富刚把水烧开,蹲在门口叼着一支烟看女生们经过,喉头一阵蠕动,他在吞咽涎水。   女生们进了澡堂子,脱了衣服抱着盆,各自寻找淋浴头冲起来,互相打量着身材,彼此开着玩笑,浴室里充满欢声笑语和热腾腾的蒸汽。   忽然,一个女生不经意看到墙上的通风口处有一双淫邪的眼睛正贪婪的盯着她们。   一声凄厉的惊叫,脸盆咣当落地。   女生们大喊:“抓流氓,快抓流氓!”   附近的教职员工听到声音,迅速赶过来抓流氓。   陈南正心事重重的走在校园中,想着郑书记的回信也该到了,忽然背后一股大力传来,他被踢了个嘴啃泥趴在地上。   锅炉工聂文富威风凛凛,一只脚踩在陈南背上,大声嚷嚷道:“流氓抓到了,就是这个臭右派!”   第三十六章 敢打我弟弟   群众们闻讯而来,围成一团,聂文富得意洋洋道:“我早就注意这小子了,整天在澡堂子附近鬼鬼祟祟的转悠,肯定没安好心,刚才里面一声喊,我探头一看,就见他个龟儿子跑的比兔子还快,我一个箭步冲上去,飞起一腿,就把他放倒了。”   说完他掏出烟盒点着一支,吞云吐雾好不得意。   教职员工们纷纷痛斥陈南人面兽心,无耻至极。   “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其实是个臭流氓,真龌龊。”   “这就是斯文败类啊。”   “右派嘛,都是心理阴暗的货色。”   女学生们遭到偷窥,也没心思洗澡了,急忙忙穿上衣服出来,路过陈南都呸的一声,然后快速跑开,仿佛多看他一眼都会丢失贞洁一样。   陈南百口莫辩,刚喊了一声不是我,就被聂文富一脚踏在后脑勺,整个脸撞在地上,眼镜碎了,脸被玻璃碎片划得鲜血直流。   中学老师们到底是文化人,见不得血腥,一些老师说别打了,赶紧请领导来处理吧,可是很不巧,校长今天去省里开会了,学校里没人当家,只有一个姓孙的教导主任,四十多岁的寡妇,心狠手辣被学生们背地里称为眼镜蛇。   孙主任道:“这种人渣不值得同情,聂师傅,先把他关在锅炉房,明天报公安局,让他们来提人。”   “好嘞!”聂文富摩拳擦掌,将陈南提起来,扣着脖子押往锅炉房。   孙主任皱着眉头嚷道:“都散了,都散了,有什么好看的,伤风败俗,无耻下流!”   围观人群渐渐散去,今晚又有了谈资了。   那帮受了惊吓的女学生跑到宿舍门口,正好楼上又下来几个女生,抱着脸盆,肩膀上搭着毛巾准备去洗澡。   “别去了,有流氓偷看女生洗澡。”   “啊,这么下流,抓到了没?”   “当场就被聂师傅抓到了,你们猜是谁,就是刚分来的图书室的陈老师!”   “不会吧,那人看起来挺有文化的,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   “就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嘘,听说陈老师是右派呢……”   女生们的对话被经过此处的高中生王北泰听到,他心中一震,赶紧跑回家,上气不接下气道:“妈,出事了!”   红玉正在给儿子做夜宵,赶紧问道:“咋了?”   “我们学校图书室的陈老师,就是你说的那个可能是我哥哥的人,被人当成流氓抓了!”   红玉手中盘子落地,摔了个粉碎。   “怎么回事?”   王北泰一五一十将听说的事情道来,末了还说,锅炉房的聂师傅不是好人,出手很重,陈老师都被打坏了。   红玉没有犹豫,回身从抽屉里拿了一个手电,道:“孩子,你在家看书,妈出去一下。”   “妈妈,你去哪儿,我跟你一起。”   红玉道:“你在家好好待着。”   转身出门,直奔高土坡而去。   高土坡已经初具规模,成为晨光机械厂和红旗钢铁厂的宿舍区,成排的红砖瓦房,道路平整,还有路灯和公厕,红玉随便找了一个路人问道:“请问晨光厂保卫科的陈北住在哪儿?”   陈北和马春花两口子可是家喻户晓的人物,邻居哪有不认识的,立刻告知红玉确切地址。   晨光机械厂行政级别升了,保卫科也成了保卫处,陈北当上了副处长,正在家里和几个处里的伙计喝酒呢。   酒菜都是马春花张罗的,别看她在单位里是女强人,回家以后照样当贤妻良母,买菜做饭带孩子,基本不让陈北操心。   “人家是英雄,因公致残,哪能让人家苦着累着。”马春花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丈夫就是她的骄傲,她的一切。   单位里的男同事都羡慕陈北,尤其保卫处的小伙子们,崇拜北哥简直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这也难怪,陈北是飞虎精英,空战王牌,起义英雄,将门虎子,人生的仪表堂堂不说,又会修机械,又会翻译英文,一身好武艺,最重要的是他竟然把马春花制的服服帖帖,这一点谁都佩服他。   桌上摆着四瓶淮江大曲,炒花生米,凉拌豆腐皮,拍黄瓜,猪头肉,伙计们开怀畅饮,毛蛋已经四岁,在外面自己玩儿,马春花在厨下做饭,一家人和和睦睦,幸福无边。   忽然一个陌生妇女在邻居带领下登门,急急火火要找陈北。   “同志,你哪个单位的?”马春花拎着炒菜铲子就出来招呼了。   红玉道:“我有急事找陈北,他弟弟被人打了!”   马春花一听这话,当即扭头喊了一嗓子:“陈北出来,有大事!”   陈南是马春花的小叔子,挺好的一个孩子,有礼貌又有学问,不过被打成了右派,下放到北泰,挺可怜的,来过一两次家里,马春花每回都做了一桌好菜招待他,打心眼里同情这个弟弟。   陈北光着膀子就从屋里出来了,人高马大一条汉子,三十来岁的年纪也开始往横里长了,红玉就觉得眼前竖着一尊铁塔,把屋里的光线都挡住了。   红玉长话短说,只说自己的学生家长,听说陈南被人当成流氓打了,现在关在茶炉房等明天送公安局呢。   陈北勃然大怒:“妈的,敢欺负我弟弟,真当陈家没人了么!”   屋里一帮保卫处的伙计闻讯出来,都是喝了两盅酒劲正上头的时候,听说北哥的弟弟让人打了,那还了得!   一个叫胡传峰的保卫处干事转身就抄起了空酒瓶子,嚷道:“走,揍他个龟孙子去!”   陈北脸色阴沉,道:“抄家伙,都去!”   弟兄们纷纷寻找趁手的家伙,有人拿了铁锨,有人拿了擀面杖,还有人捡了块砖头揣在军用挎包里,而陈北则回到卧室,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把乌黑油亮的五四式手枪,棕绿色的尼龙枪纲,黄棕色的牛皮枪套,刚擦过的手枪散发着枪油的味道。   陈北退出子弹夹检查了一下,将枪套丢下,手枪别在裤腰带上,拿了个褂子出了门,弟兄们已经都上了自行车,如同整装待发的军人。   胡传峰推出一辆二八大架自行车,在后座上猛推一把,车子径直向前冲去,陈北一把握住,翩腿上车,右腿一蹬,胡传峰紧跑几步跳上后座,一帮人浩浩荡荡杀气腾腾,直奔第一中学。   第一中学校门口,传达室老大爷正躺在竹椅上乘凉,忽听一阵车铃响,五辆自行车呼啸而至,为首一人高叫:“公安局的,快开门!”   大爷知道刚才学校里抓了个流氓,还以为真是公安来了,忙不迭的打开大门,那帮人直接骑了进去,一个个脸色不善,看打扮可不像公安局的,反倒像打群架的流氓。   聂文富正在锅炉房里哼着小曲,不远处煤堆边躺着一脸乌青的陈南。   “像你这种资本主义败类,就该尝尝无产阶级的铁拳。”聂文富卖弄着新学来的名词。   陈南不说话,他心如死灰,恨不得一头撞进熊熊燃烧的锅炉里去,从小到大他都是生活在父母的庇护下,不管自己干什么事情,都有人善后,有人处理,最重要的是有人相信自己。   而现在,自己成了右派,似乎所有的污水都顺理成章的应该泼在自己身上,偷看女澡堂的事情应该是聂文富做的,这家伙贼喊捉贼罢了,这点弯子,以陈南的智商岂能想不通,但最悲哀的是,教职员工们宁愿相信聂文富,也不相信自己这个右派。   想到明天就要被扭送公安局,陈南近乎绝望,众口一词,黄泥掉在裤裆里说也说不清,自己已经是右派了,再背负一个流氓的罪名,怎么见人?怎么活?怎么面对父母?   两行清泪无声落下。   “妈的,还知道哭,你个右派分子!”聂文富上前薅住陈南的头发,抬起蒲扇般的大巴掌,这是一只经常拿铁锨往炉膛里铲煤炭的手,粗糙有力,指甲缝里都是黑泥。   忽然锅炉房的门被踹开,聂文富一回头,刺眼的手电光照过来,他两眼发花,伸手挡在面前。   陈北一脚踹过去,聂文富就跟断线的风筝一样直接飞了出去,重重砸在墙上,然后落在煤堆上,一口血沫从嘴里喷出来,肋骨起码断了四根以上。   “给我打!”陈北一声令下,胡传峰等人挥舞着棍棒砖头上前,将聂文富暴打一顿,身为保卫干事,他们很有打人的经验,力道掌握的也很到位,不会把人打死,但绝对会让聂文富起码在医院躺三个月以上。   陈北扶起弟弟道:“小南,还有谁打你的,报出名字,哥找他们算账去。”   陈南近视镜碎了,高度近视的他看不清东西,但能听出是哥哥的声音,忙道:“没别人,就他一个,他污蔑我偷看女澡堂,完全是中伤陷害!”   陈北抬起一只手:“停。”   弟兄们立刻停下拳脚,唯有胡传峰还不解气的扇了聂文富一个耳光。   陈北上前提起聂文富,这小子已经被打得面目全非,活脱脱一个猪头。   “妈的,你也不扫听扫听,陈南是什么身份,陈子锟的儿子,陈北的弟弟,也是你狗日的随便欺负的?”   聂文富被打掉了几颗牙,嘴唇也肿成香肠,两只眼睛更是被血污糊住看不清东西,他徒劳的挣扎着,求饶着。   陈北道:“说,偷看女澡堂子的是不是你?”   “不是。”聂文富含糊不清的否认道。   “还敢嘴硬,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陈北将聂文富摔在地上,拔出五四式手枪,哗啦一声上了膛,顶住聂文富的太阳穴。   胡传峰道:“崩了他,直接把尸体填炉子里烧成灰,谁他妈也不知道。”   恶人还需恶人磨,聂文富也算是一中赫赫有名的滚刀肉了,校长都不敢惹他,但遇到陈北这种人也只能尿裤子。   “是我,是我偷看的。”锅炉工缺牙漏风的嘴里咕哝出几句来。   陈北合上击锤,道:“大家都听见了,是他亲口承认的。”   胡传峰道:“妈的,交代清楚,怎么偷看的?踩几把椅子,看见的啥,都给我说清楚,签字画押!”   陈北赞赏道:“小胡,有你的啊,不当公安都屈才了。”   胡传峰挠挠脑袋,嘿嘿傻笑:“一般一般,北泰第三。”   正说着,教导处孙主任推门进来了,身后还跟了两名公安人员。   第三十七章 母亲   孙主任一眼就看见了被打成了猪头的聂文富,登时大惊失色,再看锅炉房里一帮陌生面孔,一个赛一个的凶狠狰狞,慌忙回头拉住民警的胳膊:“民警同志,快把这些歹徒抓起来。”   刚才孙主任回家路上正遇到巡逻民警,就把他们叫来押走陈南,这两个公安是辖区派出所的人,穿着白警服,带红裤线的蓝警裤,头顶警徽,威风凛凛,别看就俩人,但震慑一群地痞流氓绰绰有余。   为首的中年民警上前一看,乐了,伸出手道:“陈处,怎么是你啊?”   陈北和他热情握手,胡传峰很有眼力价,立刻掏烟敬上,给两位民警同志点燃,介绍起案情来。   各单位的保卫干事经常到公安局进行业务培训或者开会,大家都是熟人,更何况陈北大名鼎鼎,在公安系统内部无人不知,四年前就因为逮了他,地区公安处的头头脑脑全部免职,这教训还不够深刻啊。   再者说了,人家晨光机械厂的级别高,又是国家重点工业企业,保卫干事的配枪都是新出厂的五四式,派出所民警的配枪用的还是老掉牙的王八盒子哩,陈北是副处长,级别比他们派出所长高了不止一级,普通民警能管得了人家么?   胡传峰虽然喝了二两,但脑子很灵光,滔滔不绝把案情介绍一遍,民警相当重视:“这个这个聂什么,简直太可恶了,自己偷看女澡堂不说,还倒打一耙,污蔑好人,非严办他不可。”   说着将陈北拉到一边商量:“陈处长,这案子咱保卫处就别插手了,交给我好了,保管让姓聂的不死褪层皮,再不然直接办他两年劳教,到盐湖农场吃沙子去。”   陈北掏出半包中华烟塞过去:“老宋,那就麻烦你了。”   “这就外了。”老宋往外推了两下,还是收了烟,掏出铐子要拷聂文富。同事说:“他这个样子根本爬不起来了,怎么带回所里?”   老宋直接扭住起聂文富的胳膊,将他拷在锅炉房管道上,拍拍巴掌道:“先让他在这反省反省,明天开车来提人。”   聂文富今天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本以为是个软柿子,没想到踢到了铁板,被暴揍了一顿不说,还要吃官司,好在他是个滚刀肉,这些都不算事。   陈北搀起弟弟,招呼道“弟兄们,撤。”   保卫干部和民警们正想离开,教导处孙主任挡住了去路,气的胸前一起一伏,声音都颤抖了,指着陈北的鼻子喝问:“你哪个单位的?”   民警老宋刚要解释,孙主任又指向他的鼻子:“你们还是不是人民公安,竟然和犯罪分子沆瀣一气,殴打我校职工,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天理,还是不是共产党的天下!”   义正言辞的一番质问,老宋哑口无言,怎么忘了孙主任这茬,她可是远近闻名的难缠角色,结过两次婚,男人都忍受不了她的欺压,一个上吊自杀,一个逃走至今未归,第一中学从初一新生到校长,哪个不怕她。   陈北拍拍老宋的肩膀,示意他让开,自己站在孙主任面前,居高临下抱着膀子看着这位怨毒的教导主任。   “你是一中的领导吧,我告诉你,栽赃陷害殴打辱骂我弟弟这件事,我和你们没完!想知道我哪个单位的是吧,小胡,告诉她。”   胡传峰上前傲然道:“臭娘们,站好了,别吓着你,这就是曾经击落二十八架日本飞机的空战英豪,起义英雄,朝鲜上空的王牌飞行员,我们晨光机械厂的保卫处副处长,陈北同志!”   孙主任眼睛都不眨一下:“晨光厂的就能欺负人是吧,副处长就能打人是吧,行,我找你们领导!”   陈北鄙夷道:“你爱找谁找谁去,起开。”   孙主任拦住去路:“不许走!”   陈北一脚将孙主任踢飞,砸在聂文富身上,有个肉垫子做缓冲到没摔伤。   “咱们走。”陈北扶着弟弟,带领众人扬长而去,到了校门口,和两位民警握手而别,然后将弟弟送到了晨光厂医务室。   晨光厂医务室和车间一样,是24小时都有人值班的,医生是正经医学院毕业,素质高的很,帮陈南检查了身体,只是一些皮外伤,无甚大碍,涂了碘酒,包扎了伤口,就可以回家了。   学校宿舍是不能回了,陈北带弟弟回家,同事们也各自回去睡觉。   回到高土坡的家里,马春花正陪着红玉说话,见丈夫带着鼻青脸肿的小叔子回来,赶紧上前道:“没出人命吧?”   陈北道:“小的们下手有分寸,那瘪犊子死不了。”   马春花松了一口气,丈夫是个火爆脾气,而且近年来一直见涨,两口子在家里也没少干仗,出去更是一个火药桶,打架斗殴是家常便饭,好在厂领导护着他,保卫处的同事们也都服他,倒也没惹出什么无法收场的大祸来。   陈南情绪很低落,面对嫂子的询问不想多说什么,马春花也不再多嘴,给他收拾床铺去了。   陈北道:“要不是这位大婶来报信,你今天就彻底歇菜了,还不谢谢人家。”   陈南认出是那天在公车上遇见的大婶,便向红玉鞠躬道:“谢谢您了。”   红玉眼眶中满含着泪水,她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就是自己失散了近三十年的儿子,但此刻却不是相认的时候,她哽咽道:“没事就好,我回去了。”   陈北道:“我送您。”   “不用,照顾好陈老师。”红玉害怕自己再多呆一秒钟都会失态,忙不迭的走了。   “这位大婶真是好心,这样的好人不多了。”陈北也没往心里去,张罗弟弟休息。   “明天先别上班了,在家修养几天再说。”他拍着弟弟的肩膀道。   ……   孙主任简直都要气疯了,若不是天色已晚,她现在就要去地委告状,但黑天半夜的地委不开门,她只能忍下这口气,化愤怒为力量,回家去写举报信。   聂文富被拷在暖气管道上,孙主任打不开手铐,救不了他,她说:“聂师傅,你先委屈一下,明天我叫人来救你。”说完匆匆走了。   可怜聂文富半蹲着身子,不能站不能坐,腰疼的要命,漫漫长夜才刚开始,难熬的还在后头。   孙主任回到家里,拿出稿纸和钢笔,奋笔疾书,不吐不快,将满腔义愤化为笔墨,一篇铿锵有力的战斗檄文很快出炉,她觉得还不够力度,又拿出毛笔砚台,以淮江日报为稿纸,写下一张大字报来。   次日清晨,一夜未睡的孙主任来到学校,将大字报贴在校门口必经之路的宣传栏里,然后跑到邮局,一口气寄出去六封举报信,分别给省委、省政府、省公安厅、省教育厅、人大政协等单位。   江北地委和公安处当然也不会落下,孙主任亲自去递交了检举信,至于教育局就先不去了,毕竟要给本校留点面子。   等孙主任办完这些事回到办公室,刚拿起暖瓶倒了一杯茶,就看见一辆三轮摩托从校园后面锅炉房开过来,开车的是一位民警,车斗里坐着戴手铐的聂文富,一大群学生跟在后面围观,教学楼的每个窗口都探出脑袋来看热闹。   同事们交谈起来:“听说偷看女学生洗澡的是聂师傅哩。”   “是啊,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孙主任将茶杯重重一放,茶水四溅,同事们顿时不敢说话了。   派出所的三轮摩托车还是日本人时期留下的,用了快二十年的老货了,刚开出学校大门就趴窝了,老宋很窝火,下车猛踢马达两脚,对聂文富道:“下车,推着走。”   聂文富只好爬下车斗,用戴着手铐的双手在后面推着摩托,老宋在前面扶着车把,警察和犯人一起前行,后面一群学生在哄笑。   迎面走来一个女人,整洁的列宁装,挎着皮包,一看就是省城来的干部,她狐疑的看了看老宋和聂文富,继续前往进了学校,向门卫打听陈南的办公室在哪里。   门卫道:“同志,你是陈南老师的什么人?”   女人道:“我姓刘,是陈南的母亲,从北京来。”   门卫道:“原来是陈老师的家里人,您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吧,昨天晚上……”   听门卫老头絮絮叨叨说了昨天的事情,刘婷心中巨震,道声谢匆匆赶往高土坡。   来到陈北家,马春花和陈北都上班去了,孩子送厂幼儿园,只有陈南一人在家,打开门,见到母亲的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惊喜或者委屈伤心什么的,只是淡淡的一句:“您来了。”   陈南脸上的伤还没好,一个眼镜片碎了,眼镜腿上缠着胶布,脸色晦暗,颓唐无比,刘婷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孩子,你受苦了。”   邻居们在探头探脑,陈南道:“妈,进来说话吧。”   进了家门,刘婷道:“小南,别灰心难过,妈有办法帮你。”   陈南凄然一笑:“大哥也说能帮我,但是他把聂文富打一顿又能怎么样,澄清事实又能怎样,那些都不算什么,我的原罪在于右派身份。”   刘婷道:“你放心,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平反。”   陈南道:“我的案子,中央都是挂号的,就算你找省委第一书记出面都没用。”   刘婷正要劝慰,忽然外面传来敲门声。   陈南过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昨天来过的王大婶,手里还提着一篮子鸡蛋。   第三十八章 人生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陈南有些纳闷,他和王大婶只是一面之缘,算不上多厚的交情,而且自己并不是任课教师,照顾不到王大婶的儿子,于情于理,对方都没有必要对自己这么好。   但他还是很客气的将王大婶请了进来,不但因为人家救过自己,更因为他对这位中年妇女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好感,熟悉而陌生,似乎久别重逢的亲人一般。   王大婶走进屋子,有些局促,因为她看到了刘婷,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刘婷早不是当年的青春少女,但面容轮廓和当年区别不大,而且她的气度和打扮,都表明她就是陈南的养母。   陈南介绍道:“妈,这就是我跟您提过的王大婶,一个学生家长,幸亏她及时报信,不然我就完了。”   刘婷赶紧招呼:“多谢您了,快坐下,我给你倒水。”   红玉没料到刘婷会在,计划被打乱,预备好的说辞也泡汤,心中慌乱不堪,但想到陈南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她的胆气又上来了,坦然坐下,和刘婷谈笑风生。   刘婷道:“您也真是,还拿东西来,真是不好意思,应该是我们去登门谢您才是。”   红玉道:“您这话就太客气了,举手之劳罢了,孩子是无辜的,怎能让他受这么大的冤枉,我也是做母亲的人,最见不得这个。”   刘婷起身去拿了一个苹果开始削皮,随口问道:“您孩子多大了?”   红玉道:“高三了。”   刘婷道:“那是1938年生的了,跑反那年生孩子可真是受了大罪了。”此刻她想到的还是同年降生的陈姣,这孩子今年也上高三。   红玉道:“可不是嘛,孩子生在北泰市政厅地下的防空洞里,所以取名叫北泰哩。”   “咚”苹果落在地上,刘婷失态了,因为她知道在防空洞里生下的孩子是现任省委书记郑泽如的儿子,那么眼前这个女人就是郑泽如的前妻了,而当年小南襁褓中留下的字条分明写的是:父泽如,母红玉。   刘婷到底是经过风浪的人,迅速恢复了常态,捡起苹果,很镇定的问道:“大姐怎么称呼?”   “我姓王,王红玉。”   刘婷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嗓子眼发紧,陈南察觉不对,上前扶住母亲:“妈,你怎么了。”   “孩子,你出去走走,我和王大婶有话说。”刘婷扶着桌子道。   陈南狐疑不已,但还是乖乖出去了。   听到儿子脚步远去,刘婷才道:“一晃咱们有二十七年没见了吧。”   当年在南京街头,刘婷从红玉手中买下残疾婴儿的时候,注意力都放在孩子身上,没留意红玉的模样,依稀只记得那女人穿一件绿色的旧旗袍,但红玉却将刘婷的相貌深深印在脑海里,两个人都是聪明人,不需明说,尽在不言中。   红玉扑通跪倒,泣不成声。   刘婷没有去扶她,二十七年来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该来的还是来的,红玉来讨要儿子了。   陈南是郑泽如的亲生子,这件事刘婷早就心知肚明,只是将这个秘密藏在心中,连陈子锟都没告诉。   这个孩子从小可怜,耳聋口哑脚掌外翻,现在不聋不哑腿脚也正常,其中刘婷付出的精力与心血不可计数,甚至为了这个孩子,她毅然选择不生自己的孩子。   身为母亲,红玉自然明白刘婷的心思,她泣不成声道:“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感激您照顾孩子这么多年,您永远是这孩子的亲娘,我没别的想法,就是能时不时看看他就好。”   外面咣当一声,窗台上腌菜的盆掉了下来,刘婷一惊,出门看去,院子里不见人影,出了大门,陈南正拔腿狂奔。   “小南!”刘婷大喊一声。   陈南头也不回。   红玉追了出来,两个母亲面面相觑,儿子已经知道了真相,究竟该如何收场?   陈南在大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不知不觉来到淮江岸边,茫茫江水汹涌东去,他拿起一枚石子尽力扔去,只在江中激起小小涟漪。   他坐在草地上,久久望着江水,直到黄昏。   ……   省委,一封举报信直接送到了第一书记郑泽如的案头,举报右派陈南在北泰一中仗势欺人耍流氓,纠集一伙自称晨光厂保卫干部的歹徒疯狂殴打本校茶炉工,叫嚣打倒党委,信末发出振聋发聩的质问,为何右派分子如此猖狂,为何政法部门不作为,究竟是谁在包庇右派,与人民,与党做对?   举报信是署了实名的,北泰一中教导处主任孙玉凤。   关于这封信的内容,其中不免夸大其词,但基本事实应该出入不大,他有些愠怒了,陈南这个孩子怎么这么不争气,组织上已经宽大为怀,从轻发落他了,分配到中学工作还要闹出事端,激起群众不满,这孩子是从小惯坏了。   他拿起笔来在举报信末尾进行批示“严肃处理,以观后效。”然后按铃叫秘书进来,吩咐他将信件发回江北。   一天过去了,郑泽如下班回家,从省委到枫林路高级干部家属楼之间只有五分钟路程,但他还是选择坐车,而且要在城内绕上一大圈再回去,这是多年从事地下工作养成的习惯。   回到家里,就看到妻子潘欣静静坐在沙发上,表情有些不自然。   “小潘,怎么了?”郑泽如有些疑惑。   “这是从你字纸篓里捡来的。”潘欣朝茶几上的一封信努努嘴。   这封信正是前几天刘婷送来的,郑泽如连看都没看就丢进了字纸篓,而出于保密习惯,他的所有废弃文件都不会乱丢,而是由妻子亲自销毁,看来潘欣已经看过信的内容了。   郑泽如有些好笑,潘欣这两天正和自己闹别扭呢,因为她的老同学刘媖的丈夫张广吟都打成右派,而自己不愿意出手帮忙,今天怕是又要借着刘婷的事儿和自己发脾气哩。   “你呀你,还是小孩子心性。”郑泽如坐下,打开信封抽出信纸,这是一张陈旧发黄的纸,上面只写着一行字“父泽如,母红玉,生于民国二十年五月初八。”   郑泽如的手有些颤抖,这是第一个儿子的生辰八字。   “这是怎么回事?”他下意识的问妻子。   “我还想问你呢,这是怎么回事?”潘欣反问道。   郑泽如忽地站了起来,来回踱了几步,道:“这不可能。”   他知道,自己第一个孩子是残疾,耳聋而且脚掌外翻,但刘婷的这个儿子却很健康,决不可能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儿子,况且世间也不可能出现这么巧合的事情。   “什么不可能?你到底还有什么秘密瞒着我?你到底娶过几个老婆,生个几个孩子?”潘欣忽然发飙,抓起沙发上的垫子扔过来。   郑泽如苦笑着说:“小潘,你听我解释。”   “我不听,我不听。”潘欣径直上楼,抱着小杰夫下来,还背着一包行李,脸上泪痕依旧:“我回娘家去了。”   郑泽如道:“回去住几天也好,我让小李开车送你们。”   潘欣就这样回娘家了,第一书记的家里恢复了平静,郑泽如点燃一支烟,开始细细回忆陈家二儿子,越想越觉得这孩子在某些方面还是很像自己的,他拿起电话,那端响起轻柔的声音:“首长您好,要哪里?”   “给我接十号。”郑泽如道,这是陈子锟家的代号,电话局的小丫头们都是烂熟于心的。   电话接通,刘婷却不在,家里人告诉郑书记,刘婷去江北了。   ……   天色已晚,陈南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家里,王大婶早已回去,哥嫂也下班回来,正和小侄子一起玩,刘婷坐在院子里,神色如常。   “妈。”陈南的声音有些干涩,“今天来的那个人,其实才是我的生身母亲,对不对?”   刘婷点点头。   这个问题,陈南在江滩上已经想通了,但得到妈妈的亲口承认,还是承受不住这个打击,想哭又哭不出,想喊又没力气喊。   “好吧,其实爸爸也不是我的亲生父亲,对不对?”他继续问道。   刘婷再次点头:“小南,你听我说,当年……”   陈南道:“不要说当年,我不想听那些借口,我只需要知道一件事情,我的亲生父亲究竟是谁?”   “孩子,其实你的亲生父亲你早就见过,他就是郑泽如。”   这个答案大大出乎陈南的预料,他本来估计自己的亲爹应该是一位烈士,早就离开了人世,临死前托孤给刘婷也就是自己的养母,没想到生父竟然还在,而且是省委第一书记,更有讽刺意义的是,正是郑书记亲自批示将自己打成的右派!   “这不可能,这不科学。”陈南喃喃自语着走开了,眼神有些恍惚,显然接受不了双重刺激。   刘婷没有去劝他,这种事情总要慢慢消化才行,她相信时间能抚平一切伤痕,只是这个儿子以后再不是自己一人独享的了,他会有另一个母亲,另一个父亲,而且那位父亲未必相认……   高土坡宿舍地方不大,刘婷回地区招待所去住,说明天再陪着儿子去见他的亲娘。   次日清晨,陈北起床刷牙洗脸,马春花去叫醒儿子,却不见小叔子的身影,问儿子:“叔叔呢?”   “上班班去了。”小陈光答道。   马春花喊道:“陈北,弟弟回学校了。”   陈北道:“这小子,回去也不打声招呼。”   ……   陈南早早来到学校,却见所有人见到自己都绕着走,背后还指指戳戳,窃窃私语,再看宣传栏里贴着大字报,言辞犀利,字字句句直指着自己,他心情愈发沉重起来。   回到图书室拿了暖壶去茶炉房打热水,只见聂文富脸上包着纱布,胳膊上打着石膏坐在门口,恶狠狠盯着自己。   这个恶棍竟然被放出来了,陈南吓坏了,顾不得打热水,仓皇逃走。   回到图书室,一个老师来传话:“小陈,校长让你去一下。”   来到校长室,校长和颜悦色,又是泡茶又是递烟,最后道:“小陈啊,我前几天去省里开会,没想到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这件事影响很大,很不好,省委主要领导都亲自做出了批示,我也保不了你了。”   省委主要领导这六个字深深刺痛了陈南,把自己打落凡尘的不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郑泽如么,他是江东一把手,想保护自己的儿子绝非难事,可是他却反其道而行之,这是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   校长道:“你不要有什么多余的想法,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对你的改造是有莫大的好处的,地区教育局已经决定,下放你到南泰县城关镇中心小学去。”   陈南平静道:“我听候组织处理。”   第三十九章 雾茫茫的世界   谈话到这里就算结束了,校长站起来伸出手:“小陈,那我就不送你了。”   陈南和校长握握手,没说别的,转身离去。   看他落寞背影远去,校长深深叹了口气。   陈南的行李还放在学校宿舍,回到宿舍门口,只见自己的被褥脸盆衣物鞋子还有一大摞书籍都堆在门口,屋门已经上锁。   宿舍楼门前人来人往,每个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陈南,让他觉得如芒在背,恨不得离开离开这个地方,但是行李太多拿不完,只能拿了几本重要的书籍放进包里,匆匆出了学校,回到高土坡哥嫂家里。   到家的时候,陈北和马春花已经上班去了,只有刘婷一个人在。   陈南道:“妈,不是说今天去见她的么?现在就去吧。”   刘婷很欣慰,儿子终于愿意见亲生母亲了,她并未注意到陈南的眼神与往日有些不同。   两人出门,正遇到红玉来迎,于是三人一起乘坐公共汽车去红玉家,一路上陈南默不作声,刘婷和红玉没话找话,也颇多尴尬。   到了地方一看,红玉居住环境还不错,一栋两层小楼,窗明几净,院子里摆着十几盆鲜花,打扫的一尘不染,屋里摆设简单朴素,但该有的都有,收音机、自行车这些只有高级干部家庭才能拥有的东西,红玉家一样不落。   招呼刘婷母子落座,红玉忙着倒茶递水削苹果,殷勤的不得了,时不时看陈南一眼,目光中带着慈母的温馨,但陈南始终躲避着生母的眼睛,不和她有眼神上的交流。   谈到当初抛弃儿子的经过,红玉的眼圈红了,拿着手帕不时擦拭泪水,将当年之事娓娓道来,最终感慨道:“菩萨保佑,孩子遇到贵人,不但活了下来,还这么有出息。”   刘婷也跟着一番唏嘘,陈南依然一言不发,眼神飘忽,不知道在想什么。   “大嫂,这些年你们母子是怎么过的。”刘婷看到墙上的合影,年轻的郑泽如正向自己微笑,不由得问起。   红玉道:“这年头陈世美遍地都是,他抛弃我们娘俩,我们还是得活下去啊,好在他还算有点良心,每月都寄钱来,日子过得还行。”   不知不觉到了中午,红玉说我已经买好了菜,中午一起吃个饭吧。   刘婷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红玉很高兴,道:“孩子,今天让你尝尝娘的手艺,红烧狮子头。”   陈南道:“我不舒服,想回去了。”   刘婷责怪道:“小南,你怎么这样。”   陈南扭转脸,呆呆望着外面。   红玉赶忙劝道:“没事没事,以后有的是机会。”   自始至终,陈南也没有喊红玉一声妈。   今天阳光明媚,外面车水马龙,陈南和刘婷慢慢走远了,红玉依然站在门口望着他们,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是悲是喜。   回去的路上,陈南没坐公共汽车,而是一路步行,昔日的博爱大道已经改名为中山路,路两旁梧桐树遮天蔽日,树影婆娑。   “妈,郑……郑书记他知道么?”陈南终于打破沉默。   刘婷道:“我给他留了信,现在他肯定是知道的。”   停了一会儿,陈南道:“今天学校通知我,下放到南泰去。”   刘婷一惊,县里生活极为艰苦,电灯自来水都没有,吃水都成困难,儿子从小锦衣玉食,怎能受得了这种折腾。   “你先别去,我会找你父亲想办法的。”刘婷道。   陈南苦笑一声:“我本不该来到这个世上,从小就给爸爸添麻烦,长大了也不消停,妈,你当初就不该收养我。”   刘婷怔了一下,道:“小南,你是爸爸妈妈的好儿子,没有父母会嫌子女添麻烦的,你最近经历的事情多了些,还是回家休息一段时间比较好,不行妈带你去北京,换个环境也好。”   陈南淡淡道:“再说吧。”   ……   省委,郑泽如坐在办公桌前已经一个小时没动了,桌前摆着那张泛黄的纸,此时他已经基本确认,陈南就是自己“失散”多年的长子。   对于这个儿子,郑泽如是始终心怀愧疚的,但他却从不后悔,因为在那个白色恐怖的历史时期,革命者朝不保夕,随时会被国民党反动当局逮捕甚至处决,又怎能确保一个有残疾的婴儿健康成长。   幸运的是,这孩子被陈子锟收养,让他过上了远超一般人的幸福生活,甚至连残疾都医治好了。   父子相认,本是人生一大喜事,但造化弄人,陈南卷入政治漩涡,被自己亲手打成右派,而且他的养父陈子锟身为民革高层,也许是下一步被打倒的人,在这种时候和陈家牵扯上关系,对郑泽如的政治前途是很不利的。   沉思良久,郑泽如拿出一盒火柴,擦着了,点燃这张泛黄的纸,盯着它慢慢卷曲,燃烧,变成灰烬。   按响电铃,秘书进来听候差遣。   郑泽如道:“省里对右派分子的处理要及时跟进,了解他们的改造及工作,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嘛。”   秘书道:“我这去了解一下。”   郑泽如点点头,继续伏案工作,秘书悄然退下,轻轻带上了门,出去直接打了几个长途电话分别到盐湖农场和江北地区教育局,了解右派分子的改造,其中尤其对陈南的情况格外关注。   做秘书的都是极有眼色的,郑书记突然关心右派分子的改造,肯定和不久前关于陈南的检举信有关,考虑到领导和陈家的关系,估计是以保为主。   他心里这么一想,语气中不由自主就带了出来,对方也是善于领会领导意图的人精,焉能听不出来,说教育局本来打算让陈南下放到南泰去,不过具体也要看他近期表现。   秘书回报郑书记。   郑泽如陷入沉思,秘书不敢打扰,也不敢出去,只好站在原地,跟郑书记这么久,他从没见过领导如此长时间的思考一件事。   “下放改造很好,但县城的环境不免过于优越,我建议把陈南下放到比较艰苦的地方,比如苦水井或者大青山里的一些小山村,这样才有意义嘛。”   秘书有些不解,不过看到郑书记熠熠生辉的双眼,忽然明白了,领导是在真心为陈南好,只有置于死地才能后生,只有经过艰苦的改造,才能脱胎换骨,才能摘掉帽子。   秘书走后,郑泽如来到窗前点燃一支烟,天边一道惨白的闪电滚过,隔了几秒钟,一连串闷雷响起,雨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你是我郑泽如的儿子,就要有一颗坚韧的心,就要有承受暴风骤雨的能力。”第一书记按灭烟蒂,自言自语道。   ……   高土坡,一家人正在吃饭,对于弟弟的下放问题,陈北两口子的态度截然相反,陈北强烈反对把弟弟下放到县里去,而马春花却说县城比农村的条件好多了,吃点苦对成长有利。   陈北将酒杯重重一放,瞪着通红的眼睛道:“臭娘们,你懂个屁,若是组织委派去乡下锻炼,那是对成长有利,可是这算什么?是发配,是左迁,是流放,小南已经这么惨了,还要把他弄到乡下去受罪,这不是整人么。”   马春花虽然是政工干部,但论讲道理却不是陈北的对手,孩子慢慢长大,她的火爆脾气也改善了许多,不和丈夫争论,抱着孩子到一边去了。   但刘婷却能看出,马春花不是吵不过陈北,而是让着他,便劝道:“小北也少说两句吧。”   陈北一仰头又干了一杯,道:“反正别想把我弟弟发配到乡下去。”   忽然传来敲门声,马春花过去开门,外面站了两个穿中山装的干部,拿出工作证自我介绍说是地区教育局的,要送陈南下乡。   他们身后停了一辆嘎斯吉普车。   马春花将二人领进来,说教育局的同志要送陈南下乡。   陈北一听就爆了,摔了筷子道:“还追到家里来了,我倒要问问是哪个做的决定,下放我弟弟到县城?”   教育局干部鄙夷的笑笑,道:“首先纠正你一个错误,陈南下放地点不是南泰县城,而是苦水井乡,其次,我们只是来通知一声,顺便把陈南丢在一中的被褥送来,并不负责下放人员的交通问题,最后告诉你,陈南的处理,是省委第一书记郑泽如同志亲自批示的,你有意见,找省委说去。”   说罢,两人留下一纸调令和陈南的行李卷,扬长而去。   家里人面面相觑,陈南的问题似乎又严重了,直接被贬到江北最穷最艰苦的苦水井去了,那地方连喝水都成问题,要到十几里外去挑,小南能受得了这个苦?   刘婷很惊愕,她万没料到郑泽如会做出这样的决定,非但不挽救亲生儿子,还变本加厉的无情打击。   陈南却没有什么剧烈的反应,本来他就没怎么吃饭,此时将饭碗一推道:“我休息去了。”   陈北想去劝两句,被刘婷拉住:“让你弟弟静一静。”   陈南躺在床上,两眼瞪着天花板,这一年来的整整遭遇浮现眼前,自己从上海到省城,又从省城到北泰,现在又要到南泰县乡下去,生活上的落差远不如心理上的落差大,以前他是天之骄子,现在是过街老鼠。   更让他倍受刺激的是,自己的亲生父亲郑泽如,竟然如此绝情。   深夜,辗转反侧的陈南披衣起床,拿出纸笔洋洋洒洒写了几封信,分别用信封装好,压在墨水瓶下,自己的手表和钢笔也放好,然后穿戴整齐,悄悄出门。   黎明的街头,薄雾笼罩,只有清洁工扫大街的沙沙声传来,陈南来到市政厅对面的工人文化宫大楼,上到四楼顶,最后看了一眼这个雾茫茫的世界,然后跳了下去。   第四十章 永离   工人文化宫是苏式建筑,虽然只有四层,但层高五米,整体很高,陈南求死心切,头朝下栽下来,脑袋先着地,落在坚硬的花岗岩地面上,当即面目全非,惨不忍睹。   砰的一声重物落地,如同摔碎了一只装满水的暖水瓶,立刻引来了附近打扫卫生的清洁工大婶,大婶在跑反的时候见惯了死人,对满地红的白的并不恐惧,扯开嗓子道:“有人跳楼了!”   晨练的,上班的,上学的,下夜班的,都聚拢过来,在陈南身边围成一个圆,指指点点,叽叽喳喳,还是扫地大婶厚道,找了一张破草席将尸体盖住,但血已经弥漫开来,满地血红。   派出所民警姗姗来迟,掀开草席检查一下,尸体身上没有任何证件,也没有遗书,看年纪二十来岁,却不知为何寻了短见。   民警发动群众,问围观人群谁认识死者,大家就都摇头,都摔成烂西瓜了,本来认识的这下也不认识了。   没辙,只好先找一辆平车拉到殡仪馆去慢慢处理。   出勤民警回到所里,就接到了报案,来人是晨光机械厂的党委副书记马春花,她小叔子留下遗书人不见了,想请求民警帮着找人。   民警告诉马春花,半小时前工人文化宫楼上跳下来一个人摔死了,最好去看一眼是不是你家亲戚。   马春花心里咯噔一下,点点头说好。   派出所没有汽车,只有一辆老掉牙的三轮摩托,所长亲自开车送马副书记到火葬场殡仪馆,此时尸体才刚送到还没来得及处理,马春花看了一眼就把脸别了过去,她认出这就是自家小叔子陈南,昨晚还在一个饭桌上吃饭,今天却阴阳两隔,即便是心硬如铁的马春花也禁不住鼻子发酸。   “对,他就是我弟弟。”马春花哽咽着说。   殡仪馆工作人员说:“确认了身份就好办了,让单位处理吧。”   马春花没说什么,匆匆回去通知家人。   今天一大早,马春花却喊小叔子吃饭,却发现床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桌上摆着几封信,还有手表和钢笔,心里就觉得不大对劲,赶紧喊男人过来,陈北打开信封一看,末尾是“陈南绝笔!”大叫一声不好,弟弟要寻短见,赶紧找人!   高土坡住的都是晨光厂的同事,喊一嗓子起码几十个人出来帮忙,陈北招呼了一帮人到处去找弟弟,主要搜寻地域是淮江沿岸,因为投江自杀的可能性最大,但他们却万没料到,陈南选择了跳楼。   当马春花找到陈北的时候,他还推着自行车一瘸一拐在江边呼唤着弟弟的名字,声音都嘶哑了。   马春花告诉丈夫,人找到了,在殡仪馆。   陈北已经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按还是被噩耗打懵了,愣了几秒钟才回过神来,喃喃道:“好好的怎么就没了呢。”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怎么这陈南的死讯告诉刘婷,陈北比陈南大十岁,知道这个弟弟不是刘阿姨亲生,但抚养多年与亲生无异,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让她怎么承受的住。   刘婷住在地区招待所,凌晨时分就开始心绪不宁,洗漱之后这种感觉更强烈了,她连早饭也没吃就直接赶往高土坡,可是陈北家门紧闭,向邻居一打听才知道陈南不见了,刘婷就觉得脑子轰的一下,不由自主的颤栗起来。   她意识到,儿子凶多吉少。   在邻居家如坐针毡一般等了两个小时,陈北两口子终于回来了。   “小南呢?”刘婷该还抱有一丝希望,不甘心的看着后面。   “姨,您先回家,我慢慢给您说。”陈北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不,就在这儿说。”刘婷道。   “弟弟走了,早上跳楼,人现在殡仪馆。”   刘婷没说话,在原地站了几秒钟,忽然直挺挺的仰面朝天倒下,马春花早有预料,一把扶住她,抱起来送回家里,又是掐人中又是灌水,忙乎半天刘婷终于悠悠醒转,但她没哭,而且很冷静。   “你弟弟有留下遗书么?”   “有。”陈南递上几封信,给父母家人的一封,给省委郑书记的一封,给生母红玉的一封,还有给唐阿姨的一封。   刘婷只打开了给郑泽如的那封信,只见开头是这样写的:“敬爱的郑书记,很冒昧给您写这封信……”   信件内容只字不提郑泽如的生父身份,只是一封普通的申诉信而已。   刘婷长叹一口气,将信件收起,道:“我去看看儿子。”   陈北迟疑一下道:“殡仪馆还在化妆,现在不方便看。”   刘婷凄然一笑:“我养了二十七年的儿子,变成什么模样不能看,现在就去。”   陈北道:“好吧,我这就安排车。”   晨光厂派了一辆吉普车,送刘婷去了殡仪馆,陈北夫妇陪伴左右,殡仪馆和火葬场连在一处,地处北郊,远远就看见大烟囱在冒烟,四下一片荒凉,触景生情,心中更加悲恸。   陈南脑袋碎了,殡仪馆的化妆师正在为他拼接,不让家属观看,刘婷不管那些,推开工作人员的阻拦,走到停尸台前看了看,忽然挥拳痛打,一边打一边骂:“你这个懦夫,胆小鬼,你不配做爸爸妈妈的儿子!”   陈南僵硬的躯体毫无反应。   大家急忙劝阻,刘婷猛然转身,杏眼圆睁,怒吼道:“谁也别拉我!”可说完这句,她又昏厥过去,幸亏这次陈北早有预备,带了厂医跟车,又是一番抢救,刘婷悲伤过度,深受刺激,精神已经恍惚,陈北强行将她送了回去。   陈南的后事主要由大哥陈北负责,他忙前忙后,通知家人,准备追悼会,先到邮电局发了两封电报,一封到北京,一封到省城,然后又通知了陈南的大舅刘骁勇。   刘骁勇已经转业回地方,本来说好担任粮食局局长的,但由于外甥被打成右派,他也受到了一些影响,地区主要领导发话,说右派家属不适宜担任单位一把手,于是局长变成了副局长。   陈南的单位自然也是要通知的,校长得知陈南自杀后,长叹一声,摘下老花镜揉着鼻梁,说不管怎么说陈南也算咱们学校的人,组织得出面为他开追悼会才行。   教导处孙主任当即表示反对:“陈南抗拒改造,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这种人死不足惜,学校不能为这样的人开追悼会。”   孙主任很强势,校长也没辙,只好摆摆手说再说吧。   孙主任回到自己办公室,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之情,挥毫又写下一张大字报,对陈南的畏罪自杀表示了强烈愤慨与鄙夷,写完后亲自张贴到学校宣传栏里。   聂文富虽然身上还缠着绷带,但听闻这个喜讯后还是让人扶着来到宣传栏前,打着快板扯着破锣嗓子唱道:“右派分子死的好来死的妙,死的那叫一个呱呱叫。”   校园里回荡着他沙哑的嗓音和快板声,当里个当,当里个当。   ……   省委大楼,秘书正在帮郑书记整理文件,偷眼看书记心情似乎不错,便不经意道:“中午江北方面打电话来报告,说下放右派陈南跳楼自杀了。”   郑泽如伏案工作,笔走龙蛇,眼皮都不眨一下。   秘书意识到自己多嘴了,区区一个右派自杀也拿来影响郑书记的思绪,实在不应该,他整理完文件就悄悄退下了。   郑泽如心情很乱,他万没料到自己的亲生儿子竟然如此脆弱,区区打击就让他选择了死亡,毕竟是一条生命啊,而且还是陈子锟养了二十七年的儿子,如何善后,如何抚恤,都是难题。   他走到窗前,点燃一支烟,沉思良久,决定还是不介入此事。   ……   陈南的遗体在江北火葬场进行火化,追悼会没开,一中也没有来人,甚至连一个花圈都没送,只有陈家和刘家人来送别陈南,秋雨潇潇,落叶满地,天地间一片萧瑟。   陈子锟是第三天从北京飞到江北的,他的意志力要比刘婷强大的多,在葬礼过程中没掉一滴泪。   陈南的遗体送别仪式很简单,家属草草绕了个圈就算结束,躺在塑料花中的陈南穿着中山装,兜里别着钢笔,年轻的面庞依旧栩栩如生,睫毛长长的,仿佛随时都会醒来一般。   红玉带着王北泰也来参加葬礼,她万没料到刚找到失散多年的儿子,就要面对阴阳两隔的惨剧,再想到儿子种种可怜之处,忍不住大放悲声,整个人都瘫在地上。   遗体被送入火葬场,陈子锟亲自去为儿子扒骨灰,遗体烧了很久才化成灰烬,用铲子铲出灰白色的骨灰放进盒子里抱了出来。   “小北,你把弟弟埋了吧,就埋在江边。”陈子锟将骨灰盒捧给陈北,大踏步而去。   “爸,你去哪里?”陈北喊道。   “去省城。”陈子锟头也不回的答道,一阵风吹来,掀起他的风衣下摆,陈北发现父亲的背影似乎比以往佝偻了一些。   ……   省委大楼,秘书正在接电话,忽见前省长陈子锟驾到,赶忙撂下电话起身迎接。   “郑泽如在么?”陈子锟问道,脚下也不停,径直推门进去。   秘书紧随其后进了办公室,郑书记正批阅文件,见陈子锟闯入,摘下眼镜很客气的说道:“来了,坐吧。”   陈子锟不坐,上前两步,扬手就是一记耳光,啪的一声脆响。   “你干什么!”秘书大惊,上前死死抱住陈子锟,制止他进一步的举动。   陈子锟随手一推就把秘书掀了个四仰八叉。   郑泽如沉声道:“小丁,你出去一下,没我的命令不许进来!”   秘书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出门抓起电话急促道:“省委警卫局么,马上派人到第一书记办公室来,带枪!”   第四十一章 不是你的时代   郑泽如很久没和人动过手了,上一次动拳脚还是在二十年代的精武会里,他是练过迷踪拳的,但只学了一些皮毛而已,根本打不过陈子锟,而且他也没打算反抗,硬是站在原地挨了四记大耳光。   陈子锟喝道:“你怎么不还手!”   郑泽如擦擦嘴角的血迹道:“等你打完了再听我解释。”   陈子锟又是一记重拳掏在郑泽如腹部,疼的他整个身子佝偻起来像个大虾,中午吃的饭都吐了出来,人也支撑不住蹲在地上直喘粗气。   “起来,别装死。”陈子锟冷冷道。   忽然屋门被撞开,一群全副武装的警卫冲了进来,黑洞洞的枪口瞄准陈子锟,年轻的战士们精神高度紧张,手指搭在扳机上一触即发。   后面是一群匆匆而来的高级干部,包括警卫局值班干部,办公厅主任,省委秘书长,还有来省委开会的公安厅副厅长徐庭戈。   “老徐,带他们出去,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进!”郑泽如忽然站了起来,声嘶力竭的喊道,嘴角挂着血丝,眼睛通红。   “首长!”警卫排长愤懑的大喊一声,枪柄都快捏碎了。   徐庭戈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身为公安厅副厅长,他掌握的秘密可不少,他沉声下令:“听我口令,向后转,齐步走。”   警卫战士们还是坚决服从了命令,恨恨收起了枪,出去了。   徐庭戈道:“郑书记,我就在门外,有事招呼一声。”然后略带警示意味的看了陈子锟一眼,带上了门。   警卫战士们群情激奋,纷纷请战。   徐庭戈道:“都闭嘴!今天的事情谁也不许说出半个字,这是高度政治机密,都听清楚没有!”   “是!”战士们虽然不理解,但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第一书记被殴打的事情他们只会烂在心里,绝不会在外面乱嚼舌头。   陈子锟在沙发上坐下,点了支烟猛抽起来,到底是五十几岁的人了,这些年疏于锻炼体质下降,再加上心情郁闷悲伤,揍了郑泽如一顿,体力就有些不支了。   郑泽如道:“你打够了么,要是不够歇歇再打,你就是把我打死,我也不会有怨言。”   陈子锟道:“如果打死你能换来陈南的生命,我一进门就会开枪。”   郑泽如道:“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刘婷,更对不起孩子,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但我确实没想把他逼死啊。”   男儿有泪不轻弹,何况是党的高级干部,郑泽如哭了,哭的很伤心,哭的毫无掩饰,他长期从事地下工作,喜怒不形于色,见惯了生离死别,肝脑涂地,早已心硬如铁,解放后担任高级领导,在群众面前高大伟岸,在妻儿亲属面前公正无私,在下属面前大义凛然,在更高级的官员面前谨小慎微,从不暴露内心的真实想法,唯有这个时候,在多年老友陈子锟面前,他真正敞开心扉,将几十年压抑在心底的重重痛苦全都释放出来。   看到郑泽如哭的鼻涕眼泪横流,陈子锟一点也不同情,他知道对方只是借机宣泄情绪而已,别说是死了一个早年丢弃的儿子,就是他现在的妻儿横死,恐怕这种人都不会落泪的。   哭了一会儿,郑泽如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他说:“我是想保护这孩子,却没考虑到他的感受和承受能力,弄巧成拙反成千古遗恨,人死不能复生,我说什么也没有用了,只能尽量将其他右派的生活和工作照顾好,杜绝此类事件发生。”   陈子锟掏出一封信丢过去:“陈南给你的遗书,你看看吧。”   郑泽如看了两遍,道:“小南至死也不愿认我,这也在情理之中……”   陈子锟道:“他唯一的要求是摘掉右派帽子,你打算怎么处理?”   郑泽如苦笑道:“我没有办法帮他如愿,他的右派帽子是中央定的,我签字只是走程序而已,你应该知道,现在正是风口浪尖,即便你我也身不由己。”   陈子锟硬梆梆丢下一句话:“你看着办吧。”   说罢摔门而去。   外面走廊里站着许多带枪的警卫,但他们不敢阻拦陈子锟,这位昔日江东王依然保持着强大的气场,凌厉的眼神和满身的霸气压制着这些蠢蠢欲动的年轻人。   徐庭戈站在了陈子锟面前。   “打算抓我?”陈子锟鄙夷的问道。   徐庭戈摇摇头。   “那就起开。”   徐庭戈侧身,目送陈子锟离开,忽然开口道:“老陈,我就是想给你提个醒,你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做事留点余地。”   陈子锟头也不回。   徐庭戈这才进了办公室,帮第一书记收拾被砸坏的办公用具,捡起满地的文件。   郑泽如道:“今天的事情不要外传,影响不好。”   徐庭戈道:“我已经安排下去了,谁也不会泄露半个字。”   郑泽如叹口气,拍拍徐庭戈的肩膀,到洗手间洗脸去了,洗出一池子的血水来,抬头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摸摸牙齿,有几颗松动了。   虽说徐庭戈下了封口令,但郑书记的爱人潘欣还是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匆匆赶到,见丈夫被打得鼻青脸肿,夫人的眼泪就下来了,责怪道:“怎么这么不注意,凶手抓到没有?”   郑泽如摆摆手:“没你的事。”   潘欣大怒:“谁愿意关心你!”   两人吵了起来,徐庭戈见状悄悄退出,回到一条街外的省公安厅,拿起桌上的红色保密电话道:“给我接北京。”   不大工夫电话通了,徐庭戈拉上窗帘,拿起话筒压低声音道:“首长,有件事我觉得需要汇报一下……”   ……   陈子锟去了江东大学,他不是微服私访,而是开着专车带着警卫去的,目的是探望林文龙,这一手弄的江大党委很尴尬,接待不是,不接待也不是,只好装不知道。   林文龙已经得知陈南的死讯,整个人都呆滞了,坐在茶炉房里喃喃自语:“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他从系领导变成茶炉工,身份差距极大,心理落差更大,即便工友们都很尊敬他,这个面子也丢不起。   见姐夫来找自己,林文龙急忙抓住他急呼:“我没有反党,我是响应号召才提意见的,我不是右派,我冤枉。”   陈子锟见他精神已经恍惚了,叹口气离开,找到江大校长提出给林文龙换个清闲的工作。   校长马上答应将林文龙调去图书馆做管理工作。   随即陈子锟又去了阮铭川家里,虽然老阮被打成右派,但毕竟是淮江日报的创始人,待遇还在,家里住着大房子,有保姆有电话,见到陈子锟登门拜访,阮铭川诚惶诚恐,拿出厚厚一摞稿纸说:“这是我写的检查,请帮我转交省宣传部。”   陈子锟道:“老阮,你被错打成右派的事情……”   阮铭川急忙道:“我不是被错打成右派的,我是咎由自取,完全活该,这段时间我在家闭门思过,越想越觉得自己罪孽深重,辜负了党和人民的期望,对不起组织的培养。”   陈子锟道:“好了,我来不是听你说这个的,咱们多年老朋友,我就是来看看你,有什么需要尽管提。”   阮铭川道:“我只有一个要求,加入伟大光荣正确的党。”   陈子锟道:“你是民主党派啊。”   阮铭川道:“我要退出民主党派,和他们划清界线。”   陈子锟看着这位多年老友,觉得很陌生。   阮铭川眼中闪着卑微、惶恐、怯懦,又有些许的期待。   陈子锟叹口气,说我帮你转交材料,说完起身离去。   回到枫林路的家里,陈子锟觉得浑身疲惫,坐在书房椅子上闭目养神,傍晚时分,黄昏晚霞斜射进书房,忽然听到门口有人低声喊爸爸,扭头一看,是少年时期的陈南,穿着背带裤和回力鞋,戴着眼镜,怯生生的望着自己。   “儿子……”陈子锟哽咽了。   十年前,自己还是国民政府高官的时候,日理万机奔走各处,每次回到家里,儿子都会来请安,小南性格内向,很害羞,也很惧怕父亲,陈子锟一直以来都不太喜欢这个养子,但确是真真切切把他当成亲儿子来抚养的。   眼前一阵昏花,少年陈南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思念。   ……   过了一周,郑书记脸上的伤痕不太明显了,肿胀淤青也消退了,便启程前往江北视察,先到江北地委例行公事的开个会,谈个话,然后寻了个由头到第一中学去调研。   江北第一中学是省内重点中学之一,不过也就是在教育系统内部有些名气,省委第一书记前来视察可是惊天动地的大事,而且这事儿事先没有通气,搞得学校领导层很被动,临时打扫卫生,组织学生涂脂抹粉列队欢迎也晚了,只能校长领着一帮中层在校门口迎接。   省属第一书记是乘坐一辆苏联进口的“金鹿”轿车,闪闪发亮,气派十足,前面有公安处的三轮摩托开道,后面跟着地委的嘎斯吉普车,来到一中校门口,郑书记笑容满面的下了车,热烈的掌声响起来。   “不请自来,给你们添麻烦了。”郑泽如风度翩翩,主动和校长握手,然后又和教导处孙主任握手。   孙主任一张脸笑成了菊花,她自认为和郑书记是有些交集的,起码写过检举信,搞不好郑书记就是为这事儿来的哩。   一群人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郑泽如往校园里走,迎面就是学校的宣传栏,白纸黑字大字报上写着毛笔字:特大号外!!!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陈南抗拒改造,畏罪自杀,死的好,死的妙,死的呱呱叫!!!   郑泽如停下脚步,和颜悦色问校长:“大字报是哪位同志写的?”   校长还没回答,孙主任就挤上来道:“报告郑书记,是我写的。”   郑泽如点点头:“嗯,不错。”   第四十二章 大跃进   郑泽如在一中的视察行程很短,几乎是浮光掠影,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事情,即便如此也够让一中领导们欣喜万分了,据说时候教育局方面也很重视,此前一中申请维修校舍的资金一直压着没批,这回立刻就批准了。   最得意的是孙主任,就因为郑书记那句“不错。”让她飘飘然好几天,觉得自己的仕途忽然光明起来,校长、教育局长这些位子都不远了。   不过一个月后孙主任就倒了霉,她先是被打成了历史反革命,隐藏在人民内部的右派份子,后来又被公安机关逮捕,判了十五年徒刑,发到盐湖农场改造去了,孙主任熬了没几年就死了,临死前还在不停地写申诉信,说自己是冤枉的,是受过郑书记接见的优秀人民教师云云,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   淮江岸边起了一座新坟,墓碑上刻着主人的名字“陈南。”以及生卒年月。   红玉几乎每天都来上坟,她欠这个儿子太多太多了,生前不能弥补,死后总要补偿,这个可怜的母亲带着自己包的饺子,一瓶酒来到坟地,摆上一饭盒的饺子,一双筷子,一个酒杯,柔声道:“孩子,娘今天包了饺子,你弟弟吃了二十个,你能吃几个?放开吃,娘下回再包。”   忽然红玉察觉身后有人,回头看去,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马尾辫,列宁装,长的很漂亮,胸前红校徽上写着江东大学四个字。   “你是小南的朋友?”红玉问道。   姑娘手里拿着一束白菊花,摇摇头道:“我……我是他的同事,特地来看看他。”   红玉道:“孩子,同事来看你了。”   江风呜咽,似乎是陈南的回答。   远处公路上,一辆伏尔加轿车静静停着,省委第一书记郑泽如坐在车内看着坟地里的一老一少,心情很复杂,他很想去坟前上一炷香,但自己的身份却不允许这样做。   “走吧。”郑泽如道。   伏尔加驶离了江边,秋风又起,一片萧瑟。   ……   陈南不在了,日子还要继续,陈子锟本想告老还乡,但陈家最小的女儿陈姣高中毕业了,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为了女儿在京生活方便,他还是去了北京,自从儿子死后,刘婷精神接近崩溃,在疗养院恢复了很长时间才稍有好转。   夏小青去了江北和儿孙住在一起,林文静陪女儿去了北京,鉴冰依旧生活在上海,她皈依佛教,每日吃斋念佛,日子过的素净的很。   这样以来,偌大一个枫林路十号官邸就只剩下陈嫣一个人了,而且她也不经产回家住,经常留宿在医学院实验室,或者在医院的单人宿舍里凑乎一晚,以免影响工作。   终于有一天,省机关事务管理局的干部登门了,要求收回枫林路十号的使用权,正好这天陈嫣回家拿衣服,她很惊讶的问道:“这房子是我家自己建的,你们凭什么收回?”   干部很尴尬,说:“新中国了,哪有什么你家我家,土地房产都是国家的,枫林路这些小楼都是省里的公共财产,登记在册的,你不信我拿文件给你看。”   陈嫣道:“可是房子是二十年代建的啊,那时候新中国还没成立呢。”   干部说:“这条街上的房子都是国民党敌产,没收充公的,这样说你总明白了吧?”   陈嫣道:“那我更不明白了,这条街上住的都是起义将领,有功之臣,他们是敌人么?”   干部说不过陈嫣,只好悻悻离去。   此事汇报给省委第一书记郑泽如,他批示特事特办,照顾起义将领,陈家的房子可以保留,于是将隔壁枫林路八号原来阎肃一家人住的房子收回,分给了新来的省委副书记马云卿。   陈嫣在自己花园里看新邻居搬家,这家女主人很洋气,也很年轻漂亮,指挥工人搬东西,小保姆带着孩子在后院玩耍,小男孩长的挺可爱,跑到栅栏边,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陈嫣。   “喂,你是谁?”小男孩问。   “我是陈医生,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马京生。”   “你生在北京还是南京?”   小男孩不回答陈嫣的问题,看着陈家的大房子和更加宽敞的花园,忽然回头喊道:“妈妈,我要住这边!”   女主人忙得很,哪有时间理儿子。   马京生问陈嫣:“你爸爸是几级干部?凭什么住大房子?”   陈嫣道:“因为这本来就是我家的房子啊。”   “你骗人!你又不是高级干部!”马京生忽然发脾气,朝陈嫣吐口水,然后撒腿跑了,正好他妈妈从屋里出来看见这一幕,根本不向陈嫣道歉,抓住儿子进屋,关门的时候还狠狠朝这边瞪了一眼。   有这样的邻居,陈嫣更不想回家住了。   ……   江北,南泰县苦水井公社,已经升任县委书记的杨树根乘坐嘎斯吉普车风尘仆仆来到这里,一进大门,公社书记李花子就迎了上去,热情洋溢的握住杨树根的手说:“杨书记,我们全体社员早就盼着您来指导工作了。”   杨树根穿一身蓝布中山装,带着鸭舌帽,兜里别着两杆钢笔,很矜持的和李花子握手,道:“咱们苦水井公社是全县农业生产的一面红旗啊,又是我的家乡,要不是县里工作忙,我上个月就来了。”   李花子道:“对对对,杨书记统领全县的各项工作,日理万机啊。”   杨树根倒背手说:“中央号召掀起农业生产的新高潮,咱们公社可不能落后啊,当然了,要比也是和其他县区比,在南泰咱们苦水井是这个。”   说着他伸出了大拇指。   干部群众们就都呵呵笑了,脸上洋溢着自豪的光辉。   李花子道:“时间还早,我陪杨书记下去走走。”   杨树根饶有兴致的说:“好,先去走走。”   公社驻地附近的农田长势喜人,农民头上缠着洁白的毛巾在田里耕作,见县里大领导来视察,都直起身子来打招呼。   杨树根很高兴地向大家挥手,问李花子:“高级社成立起来,群众的反应怎么样?”   李花子道:“那是绝对的拥护,绝对的赞成,各大队都开了大食堂,吃饭不要钱,跑步进入共产主义,老百姓的干劲那还不岗岗的,干活都比以前有劲了。”   杨树根频频点头:“很好,很好。”   李花子看看日头,道:“晌午了,杨书记,吃饭吧,尝尝咱大食堂的饭菜。”   杨树根抬起腕子来,看看手腕上的英纳格瑞士表,这还是分浮财的时候组织分配的工作用品,时针指向十二点,确实该吃饭了。   苦水井公社就是以前的苦水井乡,各大队就是以前的村子,各村都开了大食堂,全村一起吃饭,不过村民家里的鸡鸭牛羊大小牲口包括田地,都成了集体财产。   公社驻地也开设了大食堂,院子里摆满了桌椅板凳,窗口里摆着四口大锅,今天的菜很丰盛,猪肉炖粉条子,香喷喷油光锃亮,大肥肉颤巍巍的,没吃光看都流口水。   主食是白面馒头,跟小孩脑袋一般大的馒头可劲的造,不够尽管拿,还有麦仁稀饭也是管饱,几百口子在院子里一起开动,那声音就跟饲养场一样。   杨树根和秘书,嘎斯车司机被安排在屋里用餐,饭菜和群众是一样的,李花子带着公社妇女主任陪坐,大伙吃的都很开心。   司机是个复员转业的小伙子,饭量大的很,大馒头吃了一个又一个,还要去拿,杨树根看了他一眼,李花子忙道:“敞开吃,管够,咱公社在党的英明领导下年年大丰收,粮食都快堆满了屯子了。”   妇女主任附和道:“是啊,喂猪都用细粮。”   李花子干咳一声,制止妇女主任进一步胡扯,道:“杨书记,这次下乡有什么重要指示么?”   杨树根道:“好你个老李,什么都瞒不过你,我确实有事请你帮忙,现在全国都在掀起大炼钢铁的浪潮,争取在明年钢产量翻一番,追上或者超过英国,咱们县也不能落后,既要抓农业,也要抓工业,两手都要硬,为国家贡献一份力量。”   李花子有些愣了:“炼钢,咱们农民不会那个啊。”   妇女主任不识时务的问道:“北泰不是有钢铁厂么,怎么还要咱们炼钢?”   杨树根道:“只靠大钢铁厂是远远不够的,多快好省的建设社会主义,就得全民动手,中央提出以小为主,以土为主,土洋结合,土中出洋的小土群方针,以群众运动的方式大炼钢铁,我就不信了,咱们劳动人民发动起来,还比不过北泰钢铁厂那些喝洋墨水的右派!”   李花子热情四溢道:“杨书记您说的太好了,听了你的话,我的干劲又足了,没的说,请杨书记下命令吧,您指到哪里,我们苦水井全体社员就打到哪里。杨书记,我给你立个军令状,我苦水井公社别的不敢说,钢产量绝对全县第一!”   杨树根满意的点点头:“我就知道找老李你准没错。”   县委书记走后,苦水井公社立刻开展大炼钢铁运动,李花子担任总指挥,几乎是一夜之间,就在乡里竖了三座一立方的土高炉,找了几十辆平车,运来铁矿石和焦炭,开始炼钢。   哪知道,开炉后,光淌瘤子,别说钢了,就是铁都炼不出。   第四十三章 钢铁元帅升帐   看着千疮百孔的铁瘤子,公社书记李花子傻了眼,找来内行人一问才知道,练出来的东西含硫量高,杂质多,别说造钢枪大炮了,就是打菜刀锄头都不行,纯粹废物一块。   李花子不傻,他知道泥腿子们不会炼钢,要想练出符合社会主义建设需要的钢铁,就得请北泰钢铁厂的老师傅出马。   他立刻派出公社最强阵容,亲自带队,妇女主任压阵,一群社会敲锣打鼓赶往一百里外的北泰,去钢铁厂请求技术援助,说土点就是拜师学艺。   按照李花子的打算,北泰钢铁厂就算不派出支援团队,也会热情接待,然后找几个技术员来指导一下,到了地方才傻眼,钢铁厂人人忙的团团转,哪有人搭理他们。   北泰也在进行大炼钢铁,到处都是土高炉和洋高炉,钢铁厂的新式马丁炉更是日夜不停,干部群众彻夜加班,还派出几十个工作组到处技术支援,帮兄弟企业炼钢,北泰市区都支援不过来,哪有人力去百里外的南泰帮忙。   苦水井公社拜师团失望而回,面对派不上用场的自家小高炉,李花子着急上火,嘴上都起了泡,他想到一句谚语“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于是召集各大队支部书记来公社开会,商讨如何炼钢。   群策群力果然有效,一位支书说邻县用废铁炼铁,效率很高,一天能出几百斤铁水哩。   李花子眼睛一亮,大手一挥:“号召群众,上缴废铁!”   公社大喇叭不停的广播,号召社会上缴废铁,公社书记李花子亲自带队各家各户征缴废铁,忙的脚不沾地,很多群众积极响应,把家里不用的烂锄头旧镰刀拿出来,更有一户后进的人家在组织的劝说下将刚炒完菜的铁锅捐了出来,男主人豪爽的说:“都入社吃大食堂了,还要锅干什么。”   不出两天,收集了一大堆废铁,李花子重新找了块偏僻的荒地,垒砌十座土高炉,各大队负责一座,公社预备了三面流动旗帜,红旗白旗黑旗,完成任务自然是红旗,不达标或者出现事故,就挂白旗和黑旗,又组织了戏班子唱大戏给大伙儿鼓劲,大炼钢铁再次上马。   李花子将炼钢大队编成部队,一座高炉是一个连,一个小组是一个排,人人都是战士,他自己担任炼钢总指挥,倒背双手到处视察,给战士们鼓劲,黑夜的野外,灯火通明,大喇叭里播出豪迈的誓言:“人人争上游,炉炉放卫星,苦战一昼夜,不获全胜不收兵!”   天亮了,朝霞万里,红旗翻卷,第一炉铁水终于流出,铸成一个漆黑的大铁疙瘩,捷报传来,李花子迅速赶到现场,让人用大秤一称,好家伙,足有一百零八斤!   李花子忙了好几天,嗓子都哑了,此刻他激动万分,用沙哑的声音喊道:“同志们,苦水井公社的钢铁卫星,上天了!”   社员们欢呼起来,一个个热泪盈眶,苦战十几个昼夜的他们眼圈都是红的,衣服也被火星燎出一个个洞眼,但没人叫苦,没人说累,都为卫星上天感到由衷的骄傲。   第一炉铁卫星用红绸子布包上,放在木板上,找四个青年社员抬着,敲锣打鼓送往县城,李花子喜气洋洋跟在后面。   到了县城,杨书记亲自接见了他们,书记来到钢铁卫星旁,颇为内行的看了看颜色,敲了敲,侧耳听听动静,满意地说:“不错,这是很优质的高碳钢,适合造大炮,打台湾就靠它了。”   群众们惊喜万分,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他们本来心里还七上八下,担心炼出来的钢铁质量不足呢,现在放心了,谁不知道县委杨书记念过大学,肚子里墨水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炼钢区区小事,他能不懂?   杨树根穿着白衬衣,斜披着中山装,伸手压了压,大家静了下来。   “同志们,社员们,战士们,我代表县委县政府,收下你们的钢铁卫星,这块优质高碳钢,县委会联系解放军兵工厂,送去造大炮,造炮弹,运到东海沿海,打到金门岛上去,消灭美帝和蒋匪!同志们,你们为解放台湾立了一大功啊!”   李花子很善于配合和渲染气氛,他当即振臂高呼:“打倒美帝国主义,打倒国民党反动派!”   社员们情绪都调动起来,都跟着他喊。   杨树根再次压了压,现场稍静,书记提高声调道:“我宣布,授予苦水井人民公社,卫星公社的荣誉称号!”   现场再度沸腾,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付出是值得的,干劲更足了。   好不容易打发了这些群众,杨树根吩咐县委工作人员:“把东西抬到仓库里去。”   钢铁卫星抬进了县委仓库,库房里已经摆满了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铁疙瘩。   “杨书记,这些东西怎么处理?”工作人员请示道。   “先放着吧。”杨树根道,他确实是懂一点冶金知识的,知道这些玩意连铁都算不上,唯一质量好点的就是苦水井的铁疙瘩,那还是因为是废铁炼成的。   ……   北泰,高土坡晨光厂家属院,深夜时分马春花才回来,陈北拉亮电灯呵斥道:“你还知道回来啊!”   马春花道:“地区开会,我能不去么,现在钢铁挂帅,各单位都要上马大炼钢铁,咱们厂也要起高炉。”   陈北道:“好好的机械厂去炼钢,这不胡闹么。”   马春花道:“所以说你觉悟低,不光机械厂要炼钢,各机关单位企事业都要炼钢,大到政府党委机关,小到学校医院家属院,都要起高炉,北泰的面粉厂、化肥厂、造纸厂、纺织厂都起了高炉,就是咱们高土坡宿舍,也要组织起群众来上一个小高炉,支援社会主义建设。”   陈北道:“这不叫支援社会主义建设,这是给社会主义添乱,好好的大炼什么钢铁啊,纯属蛋疼。”   马春花道:“可不敢这么说,大炼钢铁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提出的口号,要说为什么大炼钢铁,地委书记在会议上都讲了,我给你传达一下,目前咱们在国际上的处境很艰难,苏联自从赫鲁晓夫上台之后就卡我们的脖子,走修正主义路线,美帝在南朝鲜陈兵十万,在台湾海峡摆着第七舰队,阻止我们解放宝岛,为啥他们都敢欺负咱,就因为咱实力不够,现代战争打得是钢铁,钢产量上不去,谁都能对咱说三道四。”   陈北道:“可钢产量也不能靠不专业的人员土法上马炼出来啊,那是浪费铁矿石和焦炭。”   马春花道:“你这是资产阶级思想作怪,歧视劳动人民的智慧,我还就告诉你了,南泰县已经练出了优质高碳钢,有力的支援了国家建设,我也不和你多说了,咱厂的炼钢任务我承担了,以后家里的事情你多担待,我吃住都在工地上。”   陈北揶揄道:“工地在哪儿,要不要给你送饭?”   马春花道:“全市统一大炼钢铁起高炉,各单位的高炉都在江边,你可以去看看,震撼一下你的心灵也是好的。”   陈北冷哼一声:“没兴趣。”上床睡觉去了。   话虽这样说,陈北还是逃不过任务,保卫处一帮小伙子都是壮劳力,自然充当了机动力量,拉着平车为炼钢工地运送铁矿石和焦炭,忙的不亦乐乎,陈北站在高处俯视江滩,平地起了数百座小高炉,烟雾缭绕,人声鼎沸,到处是红旗招展,到处是铁流奔涌。   “真壮观啊。”就连最不积极的陈北也被热火朝天的场景所感染了。   江北地委成立了大炼钢铁总指挥部,由地委书记亲自担任总指挥,带领江北人民炼钢,宣传车拉着大喇叭整天在大街上播音,号召群众献出废铁,人们踊跃拿出家里的门鼻子、插销、破锅水舀子,有些积极分子把墙上的洋钉也起出来,门的合页也拿下来捐献。   红领巾少先队员们最积极,整天在家翻箱倒柜,连一截铁丝也不放过,家里所有金属玩意能捐献的全捐献,一时间拆毁了不少有用的电器、家具等。   高土坡家属院也起了一座高炉,老头老太太们和少先队员一起炼钢,他们能力有限,搞不到铁矿石就用废铁,弄不来焦炭就用木炭。   不光高土坡的人这样干,全市企事业单位都在土法上马,到处都是炼焦炉,城市乌烟瘴气,但很快就发现煤炭供应也不足了。   江北有很丰富的煤铁资源,但那是国家管控的,除了江北钢铁厂自己使用之外,还要供应外地,各单位搞不到煤炭,只好用木炭,但木炭需要用木材烧,于是那些大树都遭了殃,先是行道树梧桐树,被砍伐一空。   人民的智慧是无穷的,江北日报上刊登了几则群众大炼钢铁的新闻,有人用一斤煤炭就练出了三斤铁,还有人用三十斤木炭练出了一斤铁,这都是大家学习的榜样。   江北大地,处处高炉,人民群众,热火朝天,但有一个人坐不住了,他就是北泰钢铁厂总经理慕易辰。   慕易辰是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后来留学德国法兰克福,学的是冶金,后来一直担任北泰钢铁厂的领导职务,解放后留任,几次政治风波他都躲过去了,但这回却忍不住要发言。   他找到行署专员直言,说这种土法上马大炼钢铁会造成极大浪费,耗费了大量矿石焦炭木材和人力物力,最后得到的只能是一堆垃圾。   新任行署专员麦平当即严厉驳斥了慕易辰的这种说法,下令免掉他的职务,从此靠边站。   慕易辰心灰意冷回到家里,夫人车秋凌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据实以告,车秋凌责怪道:“你呀你,这时候乱说什么,这是群众运动,你懂不懂。”   慕易辰望着窗外江滩上大片的香樟树,摇摇头道:“不是我不懂,只是这世界变化太快。”   远处江滩上,一群工人拿着斧头和大锯兴冲冲而来,开始砍伐香樟树。   慕易辰当即出门,一溜小跑过去制止:“你们干什么,为什么砍树?”   工人们义正词严道:“我们砍树烧木炭炼钢啊。”   慕易辰道:“乱来,江滩上的树能砍么?”   工人们嗤之以鼻:“哪儿的树砍不得?你不要妨碍我们,不然办你个恶意阻挠钢铁元帅升帐的大罪,判你个劳改你就老实了。”   慕易辰手无缚鸡之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工人们将这些繁茂的大树一颗颗砍倒,拖走。   只用了三天时间,昔日绿茵一片的江滩香樟林,就变成了光秃秃的荒滩,只留满地树桩。   第四十四章 大丰收   不光江滩上的香樟树被砍伐一空,西郊云山上的松柏也都遭了殃,有些生长了百年的大柏树也被锯断,拖下山来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   建设土高炉需要耐火砖,北泰附近几座砖厂加班加点也供应不上,于是群众就用普通红砖砌高炉,出了几次事故后,有人搬来外地经验,说是一百年以上的大青砖有耐火效果,邻县都是拆老房子盖高炉,但北泰是新兴城市,没有古代建筑,这个招用不上。   事实证明没有什么事情能难倒人民群众,云山上有一座古塔,具体是元朝还是明朝已经不可考,当年梁思成林徽因夫妇来考察过,还画了图,年头肯定够久,就它了!   西郊面粉厂的干部群众们带着锄头、大锤来到云山上,开始拆除古塔,附近有信佛的老年人来劝阻,说这是文物,拆不得。   “老人家您思想落后了,咱们这不是乱拆,是有目的的,拆了这古塔建高炉炼钢铁,造炮弹,兴许打台湾打到最后就差这两颗炮弹了,对吧,文物再重要,能比解放台湾重要?”   老人们心服口服,哑口无言。   夕阳西下,一座七层浮屠被迅速拆除,古砖被运走,只剩下满地狼藉,朽木佛像,凄凉无限。   面粉厂院子里,古青砖砌成了一座土高炉,投入到轰轰烈烈的大炼钢铁运动中去。   要说炼钢,第一自然是江北钢铁厂,人家干这个是专业的,所以也算不得成绩,其他企事业单位里,晨光机械厂排头位,晨光厂是大型企业,底子扎实,有技术有实力,他们一方面干好本职工作,一方面组织工青妇等脱产人员大炼钢铁,挂帅的就是厂党委副书记马春花。   马春花虽然文化素质不高,但她很明白道理,知道想炼出真正的好钢必须请名师指导,于是她将钢铁厂靠边站的总经理慕易辰请来做老师,慕易辰倒也不吝赐教,在他的指导下造了一座比较先进的马丁平炉,也就是俗称的洋高炉,配套的还有大功率鼓风机等设备。   晨光厂利用自身优势,组织了一批优质铁矿石和焦炭,炼起了钢铁,陈北也不甘示弱,亲自上阵,日夜在炉前值班,穿一身帆布工作服,戴着防护眼镜,手拿钢钎,架势和真正的钢铁工人没啥两样。   地委总指挥部一声令下,汽笛长鸣,又一轮大炼钢铁开始了,前方加紧生产,后方粮草支援,整个城市变成一个大工地,上到七八十岁的老人,下到红领巾小学生,全都投入到生产中来,青年劳力炼钢,女同志在家做饭,老人孩子推着小车,用饭盒、保温桶将饭菜运到工地上,就像当年支援解放军打三大战役一样支援亲人大炼钢铁。   负责文娱表演和鼓舞士气的女同志打着快板站在高处唱着自编的快板书:“土高炉,身高大,肩膀靠近嫦娥家。惊得嫦娥挺胸望,溅她一身落铁花”。   马丁平炉前,陈北手持前半截烧的通红的钢钎,在炉子里投来投去,铁花四溅,烧的他的衣服千疮百孔,皮肤被烫出一个个大泡,但他毫不退缩,毫不理睬,一心炼钢。   晨光厂的钢水出来了,暗红色的钢水流入沙子做成的模具里,铸成一枚大大的五角星,还有五个钢铁大字,共产党万岁。   钢五星和大字慢慢冷却,从红色变成蓝色,这是钢铁的颜色,敲一敲,当当响,战士们欢呼起来,抬起钢五星前去地委报喜。   一旁的总指导慕易辰却暗自叹气,这种练出来的钢根本不清楚质量如何,成分如何,全靠眼看手弹,实在落后,就这样还是最高端的产品哩,有些单位的人员一辈子没见过高炉,化学分子式完全不会,只是来学习观摩了几个小时就以为掌握了全部程序,回去都能当导师,这样乱来,简直是儿戏。   不过晨光厂练出了一炉好钢,地委领导相当满意,将流动红旗授予晨光厂钢铁突击队,并命名为火箭单位。   ……   几家欢乐几家愁,晨光厂底子厚人才多,自然力争上游,可是一些集体单位就没这么幸运了,拆了古塔建土高炉的西郊面粉厂就出了事故。   一个中年工人三天三夜没睡觉,恍惚中用带水的钢钎捣入火红的炉膛引起爆炸,人被当场炸死,周围工友轻伤重伤十余人,房子也塌了一座,还引起火灾烧了好几间屋。   传言四起,说是拆古塔的报应,菩萨降罪什么的,一时间人心惶惶。   组织迅速出面,抚恤死者家属,慰问伤员,面粉厂党委给死者定了个因工死亡,又特招死者老婆到厂食堂上班,十六岁的儿子进厂接班当工人吃大集体饭,好歹压住了事情。   但炼钢炼死了人,纸里包不住火,江北日报来记者采访,问了一些事故经过,年轻的记者回去写新闻稿,忙乎半天终于写出来,标题是“炼铁岂能不顾安全,我市西郊面粉厂发生一起严重事故。”   正准备到总编室交稿,忽然背后传来声音:“这样写可不行。”   小记者回头一看,是省城下放的右派分子阮铭川,这人以前在省报当总编、社长,可是个厉害角色,于是他很谦虚的问道:“前辈,依你看应该怎么写?”   阮铭川忍不住技痒,从兜里拿出派克钢笔,划掉稿纸上的原标题,重新写下一段话:炼铁岂能怕牺牲,我市西郊面粉厂涌现出一批可歌可泣的钢铁英雄!   记者目瞪口呆:“还能这样写?”   阮铭川道:“听我的没错。”   小记者半信半疑,按照老前辈的指点重新写了稿子,送到总编那里,总编看后当即签发,拍着小伙子的肩膀笑眯眯道:“年轻人成长的很快嘛。”   见报之后,地委宣传部介入,这场面可就大了,各路记者纷纷前往西郊面粉厂采访厂领导和死者家属,地委领导亲自慰问,授予死者炼钢烈士的荣誉称号。   面粉厂因祸得福,得到了钢铁厂的技术支援和特供焦炭,又风风火火的炼起铁来。   阮铭川是自愿下放到北泰报社来发挥余热的,他略微施展功力就制造了一出可歌可泣的宣传大戏,岂能不引起宣传部门的注意,但地委宣传部的领导却不喜欢阮铭川这个人,说这个人被打成右派还不甘寂寞,上窜下跳,一纸批示又将他发配到南泰县报社去了。   下乡那天,秋高气爽,万里无云,阮铭川本来心情有些郁闷,坐在骡车上看到道路两旁金色的庄稼,顿时豁然开朗,忍不住赞道:“金秋十月,丰收的季节啊。”   与此同时,南泰县委书记也发出了同样的感慨,南泰县以农业为主,他的精力主要还是放在抓农业促生产上,大炼钢铁只是顺带着客串一下而已,意思到了就行。   今年是个丰收年,这全靠人民公社化,老百姓干活更起劲了,不丰收才怪,杨书记站在一个小山包上,披着中山装,叉腰站着,两个干部手拿地图在他面前展开,供县委书记指点江山之用。   “咱们公社工业上放了卫星,农业上也要放卫星才行啊。”杨树根对苦水井公社书记李花子说。   李花子拿着小本子装模作样的记录着,实际上他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只是装个样子而已。   “是,杨书记,我估摸着今年的亩产要比往年多一倍。”李花子道。   “才一倍?”杨树根摇头,“我看不止,群众干劲这么足,大食堂吃着,还不力争上游,翻他个几倍。”   “对对对,我保守了,起码八倍到十倍之间,亩产四千,哦不,五千斤!”李花子唾沫星子横飞道。   杨树根皱皱眉,道:“据我了解,咱们公社实行深翻土地,高密种植,采取优良稻种,社员精耕细作,亩产五千斤可真不值得夸耀啊。”   李花子傻眼了,杨书记这是闹哪样啊,按说他也在基层干过,庄稼怎么个收成,他能不知道?五千斤已经是牛皮吹破的程度了,怎么杨书记还嫌牛皮不够大?   “杨书记,您给提个醒,到底该亩产多少才算合适?”李花子到底是个农民,竟然直接问出这样没水平的话来。   杨树根自然不会回答他,县委书记微笑一下,扭头走了,道路不平,他肩膀乱晃,可那件披着的中山装怎么都不掉。   李花子一溜小跑紧跟其后:“杨书记,请您指示。”   杨树根道:“老李,你的思想还是保守了,我告诉你一句话,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说完这句话,杨书记上了吉普车,扬长而去,留下一头雾水的李花子。   李花子再次召集公社的妇女主任、会计、民兵队长等人合计,商量了一夜,终于想出一个法子,从全公社最好的麦田里取长势最好的麦苗,连根带土拔出,挑到试验田中并蔸,密植,麦苗之间不留间隙,越密越好。   社员们立即行动起来,在最短的时间内移植出一亩高产试验田来,麦穗个个饱满,排的密不透风,弄好以后立刻派人飞马报告县委。   杨树根再次前来,这回他的心情大好,倒背着手在麦田边走了一圈又一圈,不时点头,嘴角挂着笑意。   “狗剩,你上去打个滚?”李花子察言观色,冲一个小男孩说道。   小男孩爬上麦田,在上面又蹦又跳,麦田岿然不动。   “好,很好。”杨树根非常满意,一招手,秘书过来了。   “向地委和省委报喜,说咱们县放了一个农业卫星,具体产量还不清楚,要请地委省委领导,会同新闻单位一起来验收,监督。”杨树根意气风发的说道。   第四十五章 万斤粮田是如何炼成的   李花子很心虚,就算他当二流子的时候也没吹过这么大的牛逼,现如今吹出天大的一个牛逼来,还要请地委、省委领导、新闻单位记者一起来监督验收,那还不要了亲命,造假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   如果只是在本县宣传,李花子倒也不怕,毕竟有杨书记罩着,可闹大了他真有些担心,很心虚的问:“杨书记,您看这样好么?”   杨树根心里是有底气的,毕竟他是看了内参的,各地都在大丰收放卫星,亩产五千斤已经算不得新闻了,此前地委领导特地打电话来,说北泰在工业上已经放了卫星,南泰县向来是农业大县,这回也不能落后。   领导的意图,杨树根心领神会,所以才有这么大胆子,至于省委方面他也不担心,自有地委领导去做工作。   想到这里,他淡淡的笑了笑,对李花子说:“老李,你还不懂政治。”   李花子憨厚的笑笑:“杨书记,我大老粗一个,啥也不懂,反正你指到哪我就打到哪,你说咋整就咋整。”   杨树根说:“留一亩高产试验田,其他的先收割吧,组织民兵巡逻注意防止地富反坏右分子捣乱,还有田鼠麻雀什么的也要防着,社会主义的麦子要颗粒归公。”   李花子道:“除四害运动中,咱们公社的麻雀已经消灭的差不多了,祸害不了庄稼。”   杨树根道:“那也不能掉以轻心,阶级斗争的弦时刻不能放松。”   李花子马上检讨:“我大意了,回去立刻组织少先队员再掀起一场打麻雀消灭田鼠的运动。”   杨树根满意的点点头,又问:“这一亩地估摸有多少收成?”   李花子手托着腮帮装模作样的思索了一阵,道:“以我多年从事农业生产的经验来看,一万斤是肯定有的,至于是一万零多少还要具体过磅才知道。”   杨树根道:“不错。”   ……   苦水井公社放了农业卫星的消息先在南泰县传开,立刻引起争论,很多人质疑这个数字的真实性,尤其是县农业局的一些技术员,他们认为苦水井土壤成分不好,根据往年的资料来看,每亩地收三百斤都算是丰收,一万斤简直是天方夜谭。   杨树根对这种传言很恼火,但是又不便亲自出马辟谣,正在此时,南泰日报第四版上出现了一篇文章,洋洋洒洒数千言,从科学和政治的角度论证了亩产万斤的可能性。   这篇文章题为《大丰收背后的思考》,署名为忘川,一看就是笔名。   文章写的很好,说苦水井的小麦大丰收,是从不断斗争的道路上走过来的。为了战胜各种形形色色的保守思想,党领导着广大群众开展了大鸣、大放、大辩论,全公社一共贴出大字报达五万张!极大的鼓舞了士气,解放了思想,破除了迷信,公社干部带头深耕、密植、增施肥料,光试验田的土壤就深翻达八尺以上,田间管理也抓得紧,组织民兵严防死守,防止地富反坏右搞破坏,此外,还组织群众挑水浇田,战胜了干旱……   文章最后说,质疑苦水井公社试验田的产量,就是质疑社会主义,就是质疑党的领导,对别有用心的一小撮人,政法机关和人民群众要坚决打击,严惩不贷!   “写得好,酣畅淋漓!”杨树根拍案叫绝,当即叫通讯员把县委宣传部长叫来,问他这篇文章是谁写的。   宣传部长也很疑惑,说本县没有这样的人才啊。   “你去报社查一查,必要的话让县公安局出面,一定要查出作者。”杨树根说。   宣传部长很当回事,立刻着手调查,可这篇文章是以笔名寄来的,而且没有寄信人地址,报社也不清楚作者究竟是谁,于是县公安局刑侦大队介入,用信封上的邮戳倒推,查到具体的邮筒,然后一个一个排查住在附近的人,一个可疑名字很快进入视线。   这个人叫阮铭川,是省里臭名昭著的右派头子,曾担任省报领导,更是知名老报人,北洋时期就是名记者,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写出这样犀利的稿子来。   公安人员找到了阮铭川,他现在是县里报社的一名勤杂工,对于民警的造访,阮铭川似乎并不惊讶,不用严刑逼供,不用比对笔迹,他就承认了那封稿件是自己所写,忘川是自己的笔名。   右派头子居然写出歌颂社会主义农业大生产的稿子,实在奇怪,公安机关和宣传部都不敢擅自发落,上报县委书记。   杨树根说,我县的笔杆子太少,在宣传上力度不够,缺少这样能写稿子的人啊。   宣传部长说:“可是右派不敢用啊。”   杨树根说:“没关系,让他写,但不能用他的笔名,换一个名字,稿件要经过三层审批,报社总编先看,宣传部再看,我终审,确定没有问题可以用,要严防出现类似藏头诗之类的政治问题。”   宣传部长说:“还是杨书记有办法。”   ……   地委、省委接到南泰县的喜报后,决定实地考察,亲自验收,县里接到地委的通知后立刻进行部署,杨树根亲自挂帅,在全县征集红旗和锣鼓,把各乡的宣传力量集中到苦水井,由李花子统一管理,营造出一个热闹的气氛来。   李花子精神百倍的投入到接待工作中去,他在麦田附近临时搭了个观景台,上面盖着遮阳布,中间是毛主席的画像,两边是红底白字宣传幅:“农业大丰收”,“工业放卫星。”   会场上插遍红旗,锣鼓喧天,小娃娃们都穿着崭新的衣服,拿着纸红旗站在道路两边,各家的狗都牢牢拴住,严防出来咬人。   全县各公社的领导都事先来到了苦水井,场地旁停着一排排自行车,有通信员专门看守,要知道每个公社最多有两辆自行车,这可是最宝贵的财产,而且政治成分不好的人还没资格骑,所以谁要能骑一辆自行车招摇过市,都能得瑟上天。   上午八点,公社通信员骑着自行车风驰电掣而来,跳下车来气喘吁吁道:“书记,来了,来了!”   李花子手搭凉棚向远处一看,烟尘滚滚,是省里和地区的领导所乘坐的车队来了,他赶紧一挥手:“奏乐!”   公社中学的鼓号队开始演奏,各乡的唢呐队也开始吹奏,洋鼓洋号的进行曲和唢呐的百鸟朝凤混杂在一起,要多热闹有多热闹。   车队越来越近,打头的是县公安局的三轮摩托,后面是县委的嘎斯吉普车,再往后才是乡下人很少见到的进口大轿车,而且不是解放前遗留下的,而是新进口的苏联货,车头上一个腾飞的金鹿标志,不懂的人说这叫金鹿牌轿车,懂行的知道这是苏联伏尔加轿车,整个江北地区才两辆而已。   李花子心潮起伏,疾步上前,直奔那辆伏尔加轿车,他想帮领导开车门,哪知道扑到跟前,却不会开这种高级车的门,随行警卫从副驾驶位子上下来,礼貌的将李花子拨到一边,拉开车门,省委第一书记郑泽如笑容满面的下了车。   郑泽如穿着白色的短袖衫,西裤笔挺,皮凉鞋锃亮,平易近人的笑着,主动向李花子伸出手:“你就是种粮状元李花子同志吧?”   李花子受宠若惊,双手紧紧握住郑书记的手,但不敢握的太久,郑书记倒不在乎,和他足足握了半分钟,省里的记者们纷纷拍照,还有个摄影师扛着笨重的电影摄像机在不远处录影哩。   “我这手起码半年不能洗了,和省委书记握过哩。”李花子暗想。   地区领导和县里的领导都下了车,一行人先登上观景台休息片刻,郑泽如说:“小杨,你介绍一下情况吧。”   杨树根早就打好了腹稿,干咳一声道:“我县苦水井公社粮食大丰收,破了有记载以来的产粮记录,这是充分发挥共产主义风格大胆革新的成果,是毛主席教导的好,省委、地委英明领导下的成果……”   郑泽如对这些套话不太感兴趣,但也耐着性子听着,完了直接问李花子,“李书记,你介绍一下,具体是怎么取得这样丰产的成果的?政治上的原因杨书记已经说过,你说说技术上的吧。”   李花子也是早就做好了准备的,他轻轻嗓子,声情并茂的用南泰官话说道:“我们公社的这块试验田,整地十八次,深耕八尺以上,共施底肥、追肥五次,先后施用的肥料计有草籽三千斤、塘泥一千担、陈砖土四百担、硫酸铵一百零五斤、过磷酸钙八十斤、水粪肥六十担、豆饼一百八十斤。底肥是结合犁地分层施用的,作到了层层有肥……”   这回郑泽如听的很认真,还时不时做着笔记,地委和县里的领导们交头接耳,目露喜色。   “我看了省气象台的天气资料,南泰干旱了九十天,你们是怎么做的防旱工作?”郑泽如忽然提出一个很尖锐的问题。   李花子道:“我们采取了移苗就水的策略,把麦苗移到有水的地区,对于试验田采取的是打井把水肥灌到地下去的办法,老天爷不想让我们丰收,我们偏不让他得逞。”   郑书记笑道:“你们这一招,是藐视天公,气死龙王啊。”   大家都被书记幽默风趣的话语引笑了。   “很好,那咱们就开始验收吧,你们说呢?”郑泽如左右看看,大家都点头。   县里早已准备好了割麦队,各公社的好手都被集中在一起,镰刀磨得风快,一声令下就下了田,几百人一起割麦,还是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才收割完毕。   第二天,领导们重新登台,试验田已经大部分收割完毕,只剩下一分地留着不割,给外地参观团看。   五台磅秤准备好称重,社员们来来回回的过磅,磅秤前有专人监督,杨树根悄悄给李花子使了个眼色,李花子又给社员们打个手势,于是一些人将过完磅的麦垛子又搬回去重新过磅,以便增加“产量。”   一名省委工作人员发现了这种现象,立刻走到台上,附耳向郑书记做了汇报。   杨树根的心,一下悬了起来。   第四十六章 农业红旗   让杨树根欣慰的是,郑书记并没有任何不悦的表示,依然谈笑风生。   由于收割的粮食太多,光过磅就用了很长时间,五台磅秤一刻不停,每台磅秤前都有至少三名干部监督验收,还有省电影制片厂的摄影机跟随拍摄,丝毫做不得假。   一声锣响,终于出具体产量了,李花子精神抖擞,来到台前用洪亮无比的声音汇报道:“苦水井卫星公社试验田的亩产量为一万八千七百九十五斤四两三钱!”   雷鸣般的掌声响起,很多社员的巴掌都拍红了,大家热泪盈眶,为自己取得的成绩而骄傲。   “这个数字不对啊。”郑泽如淡淡的说,脸上挂着很值得玩味的表情。   杨树根心里咯噔一下。   李花子也愣了,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不知道如何回答,假的毕竟是假的啊。   “不是还有一分地没割么,加上那一分地,亩产两万斤应该是有的,要实事求是嘛。”郑泽如说道。   “对对对,亩产两万斤,妥妥的!我太激动了,把最后一分地给忘了,请领导批评。”李花子挠着后脑勺,很憨厚的说道。   杨树根松了一口气,这关是过去了。   郑泽如当场发表讲话,他先高度赞扬了南泰县委县政府在抓农业促生产方面的成绩,继而将话题转向苦水井的试验田。   他风趣地说:“我活了五十多年,还是头一次见万斤产量的麦田,我想大家也都是头一次见到吧,这在我国乃至国际粮食种植历史上也是开天辟地的,万斤粮田确实不简单,远看像城墙,近看象稻场,实在喜人啊。”   群众们交头接耳,“我说吧,咱中国人种麦最在行,就是苏联也没这么高产的小麦啊。”   郑泽如接着说:“老实说,我临来之前是不相信的,为什么呢,省农科院的教授告诉我说,丰产作物每亩叶面积不过四亩,总干物重不过两千斤,产量不过四五百斤,一切的研究也是在这个圈里打转。现在这个高产的一切的数据都超过了它们十几倍至二十倍,这是一个新领域,其中有新的技术和新的理论,等待我们深入探讨,再进一步提高。”   杨树根带头鼓起掌来,群众们也热烈鼓掌。   郑书记伸手四下里压一压,道:“劳动人民以盖世的革命气魄,冲天的干劲,无穷的智慧,创造出来这样的巨大成果,替我们打开新的途径,科学工作者必须虚心地向他们学习,跟他们结合一起,共同前进。”   掌声再次响起。   李花子忽然道:“郑书记,俺想求您个事儿?”   杨树根心里一沉,这段台词可没预备啊,李花子临时加戏份,弄巧成拙就完了。   郑泽如微笑道:“你说,只要我能满足的,一定满足。”   李花子道:“俺有两件事,第一件,公社除了农业生产任务之外,还要大炼钢铁,实在抽不出更多的劳动力,要搁以往,人手是够的,可今年丰产,比往年多太多了,实在没有人力,俺想请郑书记派苏联进口的康拜因来帮俺们割麦。”   郑泽如点头道:“这个可以有,第二件呢?”   李花子道:“粮食太多,仓库不够用了,想请省里、地区支持一些物资盖粮仓。”   郑泽如爽朗大笑:“这个你不用担心,多收的粮食可以收归国库,咱们吃不完,就支援国际上的朋友,咱们的朋友遍天下嘛。”   李花子道:“那俺就谢谢郑书记了。”   杨树根又松了一口气,心说李花子这家伙临时加戏效果还不赖。   郑书记又询问道:“试验田之外的普通田地,产量能达到多少?”   李花子现在胆子也大了,信口开河道:“一般的麦地,亩产也就是个五六千斤的样子。”   这个数字比事先预备好的台词要多两倍,郑书记很满意,说:“很好,看来农业卫星的红旗,非你们莫属了。”   省里预备了三面红旗,当场奖励给了苦水井公社,李花子代表全体社员从省委书记手中接过红旗,激动的哽咽了,眼里泛着晶莹,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场面再度沸腾,杨树根一颗心终于妥妥帖帖的放回肚里。   ……   省领导日理万机,不能在苦水井多耽搁时间,直接去北泰视察去了,杨树根带着李花子一直送出去老远,望着车队烟尘远去,杨树根这才重重拍了拍李花子的肩膀:“老李,你为咱县立了大功了。”   李花子还是心有余悸,道:“书记,咱这样糊弄上头,真不会出事?”   杨树根自信满满的说:“老李,这是政治,你不懂。”   伏尔加轿车上,郑泽如对同车的麦平道:“杨树根这个年轻人你觉得怎么样?”   麦平道:“很有党性,也很有悟性,值得培养。”   郑泽如点点头,将目光移向窗外,远处昔日苍翠的山坡变成光秃秃一片,山上的古塔也不见了踪影。   “群众为了大炼钢铁,拆了宝塔、寺庙和牌坊建高炉,砸了石碑、石像烧石灰,家家户户还捐出铁锅、插销、铁铲,甚至箱子上的铁皮和墙上的铁钉,都拿来大炼钢铁,这些树木是砍伐用来烧木炭的。”麦平解释道。   郑泽如道:“炼出来的钢铁质量怎么样?”   车里除了司机没别人,麦平直言道:“基本上都是废品,堪用的极少。”   郑泽如叹口气道:“还是要坚持下去啊,这是群众运动,不能寒了群众的心。”   车到北泰,郑泽如注意到江滩上昔日郁郁葱葱的几万株香樟树全都变成了树桩,知道这也是为了烧木炭而砍伐的,心底一阵悲叹,但嘴上却没说什么。   北泰是工业城市,大炼钢铁自然不会落后,钢铁厂是部属企业,成绩不算在当地,所以晨光机械厂拔了头筹,郑泽如将三面红旗奖给了晨光厂,并发表讲话,勉励大家再接再厉,力争上游,多快好省的炼出更多更好的钢铁,早日赶超英国。   ……   南泰县赢得了农业大生产三面红旗,杨树根志得意满,踌躇满志,李翠又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取名杨义和,和李花子家的儿子李治安同岁,两家大人都说要是一男一女就好了,结成儿女亲家,亲上加亲。   杨书记双喜临门,小日子过得很滋润,但是没过多久他就高兴不起来了。   人民日报上喜讯频传,广西、湖北的稻子大丰收,麻城的早稻亩产高达三万六千九百五十六斤!   与之相比,南泰的两万斤就有点小儿科的意思了。   思想还是保守了,杨树根懊恼不已,反正造假也造了,何不吹的更大一些,弄个十万斤,还不上达天听,搞不好主席还能接见自己哩。   虽然杨树根很生气,不过也没办法,懂政治的干部又不止他一个,只能等明年大丰收把这个场子找回来了。   秋种开始,杨树根下乡亲自指导播种,他召集全县公社书记开会,传达毛主席的八字农业宪法,以此来作为今年秋种的指导思想。   “土肥水种,密保管工,这是主席亲自定的农业八字宪法,土,就是深耕改良土壤,最肥沃的土壤都在下层,要把深层土翻出来才行;肥,合理施肥,我们不能被鼠目寸光的知识分子蒙蔽,以为土地受不了肥料,要多加,猛施,管够;水,兴修水利和合理用水,咱们县有大王河,可以全面利用起来嘛,挖水渠灌溉盐碱地,我就不信治理不了;种,培育和推广良种,这个就不展开讲了,老农民都有经验;密,合理密植,这个要讲一下,高产靠的是什么,密植,土地是有限的,但产量可以是无限的,咱们县的试验田靠的就是密植,今年秋种,要把这个经验推广到全县去;保,植物保护,防治病虫害,不但要防止害虫,更要防备地富反坏右分子的恶毒破坏;管,田间管理;工,工具改革,这个大家群策群力,想出来的法子可以向全县,全地区,甚至全国推广……”   会议后,各公社开始布置秋种工作,社员们用锄头、铁锨深翻土地,掘地八尺太夸张,翻个三尺是必须的。   县农业局的老专家说土壤只有表层熟土是肥沃的,深层土反而贫瘠,这话传到县里,老专家立刻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发配盐湖农场改造去了。   按照上级指示,必须密植下种,每亩地根据土质不同,下三十斤到八十斤的种子,有些老农民就发牢骚了,以往每亩地最多下十斤种,今年多了好几倍,这怎么播?   公社不管那个,组织青年社员播种,在深翻过的地里撒上种子,上面盖一层粪土就算完成。   各大队都有试验田、高产田、卫星田,田间地头插着木牌,上面写着第几号试验田的字样,派基干民兵拿着红缨枪看守,严防坏分子捣乱,少先队员们也组织起来,监视村里的地主余孽,以防万一。   根据上报的粮食产量,开始上缴国家粮库,南泰县吹出一个天大的牛皮来,宣称全县丰收四亿八千万斤,实际只有一亿两千万斤,好在缺口可以用合作社的集体粮来弥补,总之屙出的屎不能往回坐,吹出的牛逼就要兑现。   第四十七章 苏联间谍   每年收获的粮食作物分为三个去向,首先是国家征购,然后是集体提留,最后也是最大头的是社员自留口粮。   五八年全面大丰收,农业放卫星,国家征购和集体提留的比例不变,但根据上报的浮夸产量来算,数字大大增加,只好从集体粮和口粮里扣。社员们也不在乎,反正吃饭有大食堂,国家管饱。   一九五八年就这样过去了,大炼钢铁运动在中央一次会议后悄无声息的终结,土高炉拆除,炼钢突击队返回原单位该干啥干啥,练出来的铁疙瘩百分之九十都是废品,放在仓库占地方,丢到外面影响不好,只能悄悄拉到江边丢了。   拆掉的宝塔、古寺、砍光的行道梧桐树和香樟林,却再也恢复不了,北泰郊外光秃秃一片,没有树,只有疯长的野草。   天开始干旱,一连三个月没下雨,南泰的试验田每亩撒了三十斤到八十斤的麦种,结果什么都没长出来,反倒是正常播种的麦地里长出了稀稀疏疏的麦苗,因为干旱缺水,也比往年低矮许多。   社员们干活的积极性日益降低,下雨刮风不下地,出工不出力的风气非常严重,反正干活不干活都一样吃大锅饭,谁也不是傻子。   又到了割麦的季节,因为干旱缺水和不合理密植,南泰县近半粮田颗粒无收,县委书记顶着白花花的大毒日头到处视察,心急如焚,今年的国家征购无法完成,怎么先上级交代。   灾情比想象的还要严重,昔日奔流不止的大王河已经断流,河底干涸,偶尔有几条晒干的鱼躺在龟裂的河底上,淮江的水位也下降到前所未有的位置,航船搁浅,船运都停止了。   杨树根视察了全县各公社,情况都很严峻,据说邻县的收成也很差,别说比去年了,就是比解放前也不如。   地委召集县处级干部开会,杨树根怀着忐忑的心前去参会,他打算提出今年国家征购和集体提留少一些,给农民留给足够的口粮来,小时候的饥饿记忆让杨树根对粮食歉收始终有一种恐惧。   可是地委会议上,其他县区的领导都斗志昂扬的提出,今年交公粮依然按照去年的杠杠来,少一斤都不行,地委书记高度赞扬了他们这种舍小家顾大家的革命精神。   杨树根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自己的觉悟还是太低了,对不起党的教导和培育。   “小杨,说说你们县的情况。”地委书记笑眯眯的点了他的将。   杨树根站起来道:“今年的情况是比较特殊,但我们有信心,有把握,有能力克服困难,不但不给国家增添负担,在夏粮征收上还能再上一个台阶,比去年多缴百分之五的公粮。”   地委书记道:“不要勉强啊,有困难就提出,组织上会考虑的。”   杨树根斩钉截铁的说:“没有困难,坚决完成任务。”   说这话的时候他心里其实没底,但形势不由他不这样说,如果这时候退缩,作为一个干部在政治上的前途就没了。   回到县里,杨树根召集全县公社书记开会,向他们下达了夏粮征购任务,说完之后,现场一片死寂,书记们都闷头抽烟不说话。   “都表个态吧,总之这话我已经在地委说过了,你们看着办。”杨树根威严的目光扫过众人,一些人避开了他的眼神,但也有人站了起来。   “没说的,杨书记的话就是命令,就算饿肚子也要完成国家夏粮征购任务,完不成任务,我李花子甘愿受罚。”   关键时刻,还是李花子支持了杨树根。   杨书记心头涌起一阵暖流来。   既然有人开头,剩下的工作也好做了,杨树根软硬解释,终于让大家都接受了任务,开完会他把李花子叫来,问他家里有什么困难。   “没有困难,一切都好,感谢杨书记照顾,就是我爱人一直在家闲着,想找点事干干。”李花子学着城里人的派头,把老婆称作爱人,显得很时髦。   杨树根道:“县妇联还缺人手,我看先让嫂子来干着,以工代干,把编制和户口解决了,然后慢慢解决干部身份问题。”   李花子心花怒放,老婆孩子进城吃户口粮,这可是鱼跃龙门啊,不枉自己对杨书记一腔忠诚。   “杨书记,我个人再表个态,有啥事您尽管招呼,赴汤蹈火一句话。”李花子胸脯起伏,声音高亢。   杨树根微笑着点点头:“老杨啊,等忙完了这段时间,你也要做好准备,挑更重的担子。”   当李花子从杨树根办公室里出来的时候,胸脯挺得老高,如同打了胜仗的公鸡,看其他公社书记的眼神已经从平视变成了俯视。   夏粮征收轰轰烈烈的展开了,倒也没什么阻力,不过一核算,倒把李花子吓一跳,交完公粮,社员的口粮只剩下每人每天不足半斤,农民是要下地干活的,就吃半斤怎么够。   公社的会计拨拉着算盘,迟疑的问李花子:“书记,咋办?”   李花子抽着城里带来的香烟,皱眉想了半天,道:“有困难就克服,少吃一两顿也没啥,解放前还吃树皮草根呢,如今有一口吃的就不错了,还想啥。”   夏粮足额上缴。   ……   省城,枫林路一号,省委第一书记风尘仆仆的从庐山开会归来,他告诉爱人潘欣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彭德怀被打倒了。   “什么,彭老总被打倒了!”潘欣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啊,彭总竟然对大跃进和人民公社提出了批评,这是他咎由自取啊。”郑泽如坐在藤椅上,点燃一支烟,闭上眼睛,庐山上批判彭德怀的场景历历在目,昔日横刀立马的大将军也只得屈服。   “要引以为戒,时时刻刻与中央保持高度一致。”郑泽如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潘欣说话。   潘欣只是省委办公厅的普通工作人员,对高层政治不太感兴趣,她岔开话题道:“南泰老家寄信来,说今年粮食收成不好,搞不好要挨饿。”   郑泽如轻笑:“笑话,社会主义国家怎么会饿到老百姓,今年天气干旱粮食歉收的情况,组织上是了解和掌握的,如果某些地区缺粮的话,国家可以返还一部分公粮,再不行还有救济粮嘛。”   潘欣道:“那我就放心了,老家的乡亲们人心惶惶呢。”   次日,郑泽如来到办公室,特地让秘书查一下南泰的粮食产量,询问一下是不需要国家救济。   秘书笑道:“南泰今年还是丰收,不但不用国家救济,交公粮还再创新高哩。”   郑泽如哦了一声,心里感慨,小杨是个好同志,困难自己背,不向领导伸手,值得培养。   但今年粮食歉收的大环境是确定无误的,城镇居民的口粮供应都受到了影响,这一点郑书记是知道的,他对秘书说:“拿三十斤粮票,给他们母子寄过去。”   秘书点点头:“我立刻去办。”   郑泽如寄来的粮票派了大用场,红玉正愁怎么给上大学的儿子增加营养呢,城镇居民虽然有粮食计划,但配额极少,王北泰是师范学院篮球队的队长,每天都要锻炼,体力消耗很大,那点定量进肚子就消化,到下午就饿,每月能多三十斤粮票,起码不会象有些同学那样饿得浮肿。   江北师范学院的学生们一个个面有菜色,有气无力,他们大多数是贫下中农子女,家里条件不宽裕,又是二十岁左右活动量大的年纪,每天四两的定量怎么够吃。   王北泰却和别人不同,他虽然也住校,但经常回家,而且是骑着自行车来回,这年头有自行车的可不是一般人,非富即贵,而同学们从没听说王北泰家里是干啥的,更令人怀疑的是,王北泰还经常从家里拿来饼干、肉包子等和同学们一起分享。   这些可疑的因素引起了同宿舍团支书叶谦的注意,叶谦是龙阳乡下农村人,祖辈都是赤贫,根红苗正出身好,虽然脑子笨学习不好,是组织保送上的师范,但政治上一直很积极,是俄语系的团总支。   叶谦是团干部,但威信远不如王北泰,尤其是那些女同学没事有事都爱和王北泰来往,甚至有戏称说王北泰是师范学院俄语系的白马王子,这倒不失偏颇,王北泰继承父母各自的优点,生的高大英挺,一米七四的身高玉树临风,皮肤白皙,笑容迷人,尤其俄语说的呱呱叫,能和苏联专家直接对话不打怵。   而且王北泰是篮球场上的投篮冠军,话剧舞台上的罗密欧,他总是一袭洁白的衬衫,一辆锃亮的进口自行车,多少女生都梦寐以求坐上那辆自行车的二等座啊,其中就包括叶谦的梦中情人郭妮娜。   这些都是次要的,王北泰在同学中威信甚高的最重要原因是在这个困难年代,他会把家里的吃食拿来和同学们一起分享,这才是最难能可贵的。   叶谦感到自己的光芒被压制,不由得嫉恨起王北泰来,他开始悄悄关注王北泰,想找出对方的把柄来,比如这些副食品是不是偷的?是不是和女同学私下里搞不正当关系什么的。   王北泰依然每天乐呵呵的,没有察觉阴暗中有一双狡黠阴毒的眼睛盯着自己。   叶谦盯了很久,没有找到什么证据,正在懊丧之际,忽然他发现了一个重大问题,王北泰为啥俄语这么好,因为他有一台短波收音机,可以收听苏联广播!   叶谦的心剧烈狂跳,怪不得啊,中苏关系破裂,他还坚持收听敌台,他不但支持苏修,而且很可能甚至一定是苏联克格勃安插在江北的一枚重要棋子,刺探我国军事工业的情报,以换取大量的副食品,对,一定是这样的。   想到这里,团总支叶谦同学口干舌燥,激动不已,他连夜奔向校保卫科,向保卫干部报告了这一重大发现。   师范学院保卫科的干部们平时没啥业务,正闲的蛋疼,听说学校里出了苏联间谍,顿时打起十二分精神,拿着棍子和手电筒,前往校园大操场附近的小花园,将正在收听俄语播音的王北泰抓个正着。   王北泰被押进保卫科,叶谦立了大功,他得意洋洋的说:“王北泰一直试图用资产阶级糖衣炮弹腐蚀我,反而引起我的警惕,这才抓到他的现行。”   这个案子太大了,保卫科不敢擅自处理,都夜里九点了,还是给当地派出所打了电话,告诉他们学校抓了苏联间谍。   派出所的边三轮摩托立刻开来,所长亲自带队,他板着一张铁面孔,没有去提审王北泰,而是将保卫科长拉到一边问他:“你知道该生什么家庭背景么?”   保卫科长说:“不清楚,档案上填的是一般城镇居民,咋了?另有玄机?”说着给所长递了一支烟。   派出所长说:“我别的不知道,只知道他是省厅主要领导发过话要长期特殊照顾的,每月他家都有省城寄来的邮件,面粉豆油衣服鞋子都有,邮戳是省委家属院的,你懂了吧。”   保卫科长眼睛眨巴眨巴,似懂非懂。   第四十八章 旧货行   本着认真负责的态度,派出所和保卫科还是对王北泰进行了询问,当然是非常和蔼可亲的,绝非对犯人的审问。   王北泰本来是上了背铐的,现在也解开了,一头雾水的蹲在角落里。   “坐下吧。”科长招呼王北泰坐下,拿出香烟来点上一支,钢笔记录本摊在桌子上,开始问话:“小王同学,你不要有精神负担,照实说就好,有人举报你偷听苏修电台,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苏修电台?”王北泰很纳闷,“我这是中波收音机,哪能听到苏联广播。”   “可我们都听到了,你听的是俄语广播。”科长道。   “那是咱北京的中央广播电台的俄语频道广播。”   “哦,这样啊。那说说你的自行车和肉包子从哪里来的。”   “是我家里的。”   “听说你是单亲家庭,你母亲寡妇失业的,怎么能给你买得起自行车,每月还能提供那么多副食品。”   本来很淡定的王北泰忽然竖起了眉毛:“谁说我妈妈是寡妇,我有爸爸!”   “那你告诉我们,你父亲叫什么名字?”科长拿起了钢笔,炯炯目光盯着王北泰。   王北泰却不言语了,似乎后悔自己一时冲动说出了秘密。   派出所长干咳一声道:“小王同学,不要有思想包袱,如果有什么需要保密的,我和张科长都会替你保密,我们以党性担保。”   说着看了看张科长。   “对,以党性担保,不会泄露。”张科长心领神会附和道,他也很想知道,王北泰这个神秘的父亲到底是谁。   “我爸爸是……”王北泰低声道。   “谁?”科长和所长都竖起了耳朵,没听清楚。   “是郑泽如。”王北泰略微提高了声调。   科长和所长面面相觑,果然是大来头啊,惹不起!   “我身上还有爸爸写的信,不信你们可以看一下。”王北泰拿出一封信来,信封上印着江东省委的字样,应该不是假的。   真相大白,王北泰无罪开释,爆料人叶谦却被保卫科的同志狠狠地教育了一顿,说他无中生有,诬陷同学,给社会主义高校建设添乱。   “我紧绷阶级斗争的弦,保持高度警惕性,难道有错么?”叶谦天不怕地不怕,直接向张科长叫板,他还就不信了,一个资产阶级少爷能有这么大能量,让学校保卫科都甘当他的走狗。   “回去写一份检讨,一定要深刻。”张科长才不屑和他一个学生辩论。   叶谦忿忿不平的走了,回到宿舍,王北泰正和室友们吃饼干呢,热情招呼他:“小叶,来吃奶油饼干。”   “不吃。”叶谦生硬的拒绝道,自顾自爬上铺位拿被蒙着头,下面的笑声刺激着他的神经,实在受不了,拿了钢笔和稿纸走了,出门前还狠狠摔了下门,心里骂道:“这帮被糖衣炮弹腐蚀的可怜虫。”   “叶谦今天咋的了?跟吃了枪药似的。”大家都很纳闷,王北泰也很奇怪,他并不知道今晚被抓是叶谦告的密。   叶谦来到外面路灯下,奋笔疾书写了一封举报信,第二天亲自交到学校党委。   过了三天,没有回应,正当叶谦想找去理论的时候,学校团委免掉了他俄语系团总支的职务。   叶谦这才醒悟,王北泰身份不一般,他痛定思痛,放下心结,开始接近王北泰,向他靠拢,没事借个笔记,帮打个热水什么的。   学校领导知道王北泰的生父乃是当今省委第一书记后,对这个学生给与了极大的照顾,在团委安排下,王北泰当选为下一届俄语系团总支书记。   王北泰兴奋之余,拿出钱来请同学们到解放路上的莫斯科餐厅在吃西餐,一大男女学生兴高采烈的来到冷冷清清的西餐厅,却被服务员告知,吃西餐不但要钱,还要粮票。   “粮票我有。”王北泰拿出一叠粮票来甩在柜台上。   同学们进入餐厅各找位置,拿起餐单来浏览一番,口水都滴出来了,不过服务员告诉他们,这上面写的都没有,只能供应面包和罗宋汤。   “那就面包加罗宋汤,每人一客,再来两瓶红酒。”王北泰豪爽无比。   同学们再次欢呼起来,叶谦也在他们其中,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   正当同学们大快朵颐所谓的西餐时,一对五十多岁的老夫妇也来到莫斯科餐厅,点了一份面包和罗宋汤,找了个角落的位置慢慢吃了起来,最后还用面包将汤底子都擦干净吃下去。   这对夫妇,正是江北钢铁厂的前总经理慕易辰和他相濡以沫多年的妻子车秋凌,他俩都是上海人,圣约翰大学毕业,从少年时期就养下每周要下一次馆子的小资产阶级生活习惯,如今老了依然如旧,但每周吃一次不现实,只能每月来吃一次。   慕易辰已经靠边站,不再担任钢铁厂的领导职务,但退休工资还在,而且不低,但他需要养活的人太多,孙子孙女一大帮,都需要老两口接济。   家里人口多,房子再大也不够住,孙儿孙女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顿吃饭都喊饿,可粮票是定量的,想多买粮店也不卖,幸亏慕易辰家底子厚,衣柜里呢料西装大衣可不少,皮鞋靴子几十双,首饰盒里金银珠宝,瑞士手表,都能拿来换钱买高价粮。   每隔一段时间,慕易辰就会从衣柜里拿出一件衣服或者鞋子去旧货店,换来钞票直接去副食品商店买高价糕点给孙子们打牙祭。   旧货店其实就是以前的当铺,北泰经济发达,当铺不少,解放后有些当铺老板被镇反处决掉了,剩下的也关门大吉,等到公私合营的时候被政府收去,改成了旧货店。   国营旧货店最近出台一项规定,卖旧货必须持有户口本,卖一样东西就在户口本上盖一个小戳子,不出三个月,慕易辰家的户口本就快盖满了,他只好借来已经另立门户的大儿子家的户口本,继续倒腾旧货。   家里的旧衣服旧皮鞋倒腾的差不多了,就该轮到细软了,俗话说穷玩金子富玩表,穷人好不容易挣点钱,忙不迭的换成黄金藏在箱子底,以备不时之需。而富人就没这个顾虑,可以买一些昂贵的奢侈品,比如各种牌子的瑞士手表,慕易辰就拥有朗格、宝柏、伯爵、劳力士、浪琴等手表,低端的英纳格、梅花等卖完了,就该轮到好表了。   慕易辰左思右想,斟酌再三,哪一块都舍不得,但不卖表就没得吃,孙子孙女就得象别人家孩子那样浮肿,最终他还是拿出了劳力士去旧货行出售,来到旧货行,营业员早就认识他了,热情招呼道:“老同志你又来了,这回卖什么?”   “手表。”慕易辰拿出劳力士的表盒,真皮盒子里面是丝绒衬底,很华贵,很高档,这个营业员擅长鉴定呢料丝绸质地的好坏,对手表没有研究,需要请专业老师傅出马才行。   旧货店还是养了一些高人的,这些老师傅旧社会的时候在当铺当朝奉,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搭眼一看就知道是劳力士手表,保养的还不错,起码卖个一百块。   店员说:“老同志,店里没这么多钱,您稍等一下,我们去银行拿钱。”   慕易辰点点头坐下等候,外面又进来一个顾客,拿着件褐色的皮夹克,一看认识,这不是陈子锟的长子陈北么。   原来陈北也来旧货行卖衣服,他当年在国民党空军服役的时候搞的轰炸机飞行员穿的B3外套,皮毛一体,暖和的很,就是有些虫蛀。   “这么好的衣服,留着冬天穿多好。”慕易辰摸着皮衣,很是可惜。   陈北道:“冬天有厂里发的棉大衣,用不着穿皮衣,再说这是国民党空军的衣服,好看是好看了,但不符合无产阶级审美观,穿出去还不被人指着脊梁骨骂啊,还是换钱给儿子买点奶粉好。”   店员看了陈北的皮外套,给开出三十块钱的高价,陈北痛快答应了,收了钞票继续和慕易辰聊天。   正聊着,外面进来两个公安民警,鹰一般的目光扫过两人,店员指着慕易辰道:“就是他,三天两头卖旧货,投机倒把,破坏社会主义经济秩序。”   “跟我们走一趟。”民警揪住慕易辰就走。   “同志,等等。”陈北出手阻拦,亮出自己的工作证:“我是晨光厂保卫处的,这个老同志我认识,不是坏人,他卖的都是家里的旧东西,他家人多,吃不上饭,所以经常往旧货店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民警看了陈北的工作证,还真给面子,虎着脸道:“下次注意。”说完就走了。   慕易辰搞得心情很差,也不卖手表了,出门而去,陈北一道走,劝道:“慕叔叔别生气,现在都这样,一个个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紧,没有敌人也想造出敌人来。”   “我哪敢生气啊,我们家成分不好,户口上都注明着呢,资本家家庭,营业员怀疑我投机倒把也在情理之中。”慕易辰哀叹一声。   陈北不由得停下脚步,望着昔日玉树临风的慕叔叔,才不到六十岁年纪,却已两鬓斑白,步履蹒跚。   “慕叔叔,我帮你卖吧,他们不敢把我怎么着。”陈北追上去道。   慕易辰道:“这样……不好吧?”   陈北道:“没什么不好的,就这么定了。”   第四十九章 娘吃糖   陈北又找了一家旧货店,用自己的户口本帮慕易辰把那块劳力士手表卖了一百块钱,总算了结此事。   陪慕叔叔回了家,陈北也拿着钱去了市中心的人民商场,买了一罐全脂奶粉,想了想又买了一斤硬糖,这玩意便宜又耐吃,给邻居孩子们增加营养最合适。   回到高土坡家属院,正给儿子冲奶粉,隔壁钢铁厂大院的陆二喜带着娃娃来串门,小孩子比陈光小两岁,今年四岁,生的瘦小干枯,两只眼睛紧盯着玻璃杯里的牛奶,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陈光生病了,坐在床上喝牛奶,国营第一奶粉厂生产的齿轮牌全脂奶粉质量就是好,冲出来的奶液稠厚挂杯,奶香四溢。   陆二喜正和陈北唠嗑,说孩子要上育红班,该起个名字,向陈北取经来的,陈北想了想说:“解放了,天明了,就叫陆天明吧。”   “这名字好,到底是文化人啊,起的名字就是有含义!”陆二喜很高兴,掏出烟来请陈北抽,十年前他是钢铁厂的搬运工,连媳妇都娶不起,现在已经是钢铁厂炉前班长了,结了婚生了四个孩子,老婆肚里还有一个,虽然炉前工有补助,日子过的还是紧巴巴的,看小天明邋里邋遢的样子就能知道。   忽然小天明指着小陈光手里的玻璃杯,哇哇大叫:“我要喝,我要喝。”   陆二喜沉下脸来,在儿子屁股蛋上打了一巴掌,下手很重,啪的一声。   “二喜,干啥呢!”陈北一把抓住陆二喜再次扬起的巴掌。   “这孩子,没出息。”陆二喜气哼哼道,觉得儿子丢了自己的面子。   小天明憋得脸通红,继而嚎啕大哭起来,泪珠啪啪往下掉。   陈北俯下身子抱住陆天明:“娃儿,想喝牛奶是吧,大大给你冲一杯。”   小天明流着泪抽泣着,胆怯的看向父亲,陆二喜翘着二郎腿抽着烟,不看儿子。   陈北知道娃娃被打怕了,直接冲了一杯牛奶递到小天明手里,小孩子还是耐不住奶香诱惑,咕咚咚两口灌下去,嘴上一圈白色奶沫,一伸舌头舔干净了。   陈北看了心酸,从兜子里拿出一大把硬糖塞到孩子衣服里,陆二喜嘴上说不要不要,却并不阻拦。   闲扯了一会,陆二喜带着小天明回去了,他家人口多,老娘本来身患重病,1947年就该死的,却被陈嫣带来的医疗队救活了,一直活到现在,还越活越硬朗,他娶了媳妇,生了一大群孩子,媳妇正怀孕,家里七张嘴需要吃饭,光凭他一个人的工资根本不够。   忽然闻到厨房飘来一股香味,接着媳妇端来一盘喷香的豆渣饼来,说:“快吃吧,加了猪油渣的,可香了。”   陆二喜道:“哪里弄的?”   媳妇道:“我听人说长风豆制品厂每天早上四点半都会往外倒豆渣,就跟人一起去捡了一盆回来,用水冲冲去了豆腥味,加上菜市场捡来的菜叶子,做成饼子,营养价值比人参鹿茸都高。”   陆二喜皱起眉道:“我知道这回事,那是豆制品厂的生产废料,郊区农民拉回去喂猪的,你怎么能这样,这不丢我的人么,我好歹也是个班长哩。”   媳妇道:“那你说咋办?粮食计划不够吃,孩子们饿得都浮肿了,我这个当娘的看着都心疼。”   陆二喜嘴上硬,心里也难受,媳妇没啥文化,但心地善良勤劳肯干,挺着大肚子还到处踅摸吃的,但自己好歹是钢铁厂的班长,这种挖社会主义墙角的事情怎么能干。   “以后不许去了,我会想办法的。”陆二喜道,拿起豆饼子咬了一口,确实很香,但他只咬了这一口,剩下的再也没动。   吃完了饭,陆二喜又出去找同事吹牛聊天了,小天明从兜里拿出硬糖来分给弟弟妹妹吃,还给娘一个。   “真甜。”娘做了一个吃糖的夸张架势,把小天明逗得呵呵笑,其实连糖纸都没剥开。   今天陆天明上夜班,夜里十一点就上班去了,到了凌晨四点钟,媳妇爬起来,小天明也一骨碌爬起来,瞪着小眼睛问道:“娘,你干啥去?”   娘拿了一个钢精锅,说:“娘去抢豆渣给你们做饼子吃。”   “娘,我也去。”   “好,到时候咱娘俩一块抢。”   媳妇拿着钢精锅,小天明拿着一个小小的搪瓷碗,娘俩披星戴月来到长风豆制品厂后门附近,这里已经聚集了一大帮人,看来豆渣的秘密传播的极快,今天怕是要付出更大的努力才能抢到豆渣了。   到了四点半左右,两个工人抬着一大锅热气腾腾的豆渣出来,往地上一倒,等他们一进门,早已等候在附近的人们立刻冲了上去,天明娘也端着锅挺着大肚子跑过去,一不小心被人撞翻,后面的人收不住脚直接踩着她的肚子过去了。   一声凄厉的惨叫,天明娘躺在地上,鲜血从裤腿里弥漫出来。   “出人命了!”有人大喊,但这并不耽误他们抢豆渣,陆天明哭嚎着走过去,娘已经奄奄一息,头也抬不起来了。   “娘,你吃糖,吃了就不疼了。”小天明剥开一粒硬糖,塞进娘的嘴里。   “真甜,娘不疼了,乖。”娘歪着头看着天明,瞳孔渐渐发散。   ……   高土坡钢铁厂家属院,孤零零摆着几个花圈,哭声中夹杂着孩子的笑声,三个脏兮兮的孩子在小天明的带领在花圈旁玩耍。   陈北和马春花前来吊唁,看到无忧无虑的孩子,马春花眼圈红了,低声问陈北:“多烧一点吧。”   “你拿主意。”陈北道,自家底子厚,夫妻俩人工资都高,经济上比这些工友们宽裕多了。   “这是俺娘的花圈。”小天明骄傲的指着花圈对吊唁的亲朋说道。   陆二喜的媳妇死了,一尸两命,法不责众,他没得到任何赔偿,以后的日子更加难过了,他几乎是一夜白头,穿着满是洞眼的帆布工作服蹲在院子里,目光空洞,地上烟蒂一堆。   邻居大婶们大嫂们都唉声叹气,二喜娘哭天抹地,陈北将钱包里所有十元和五元的票子都拿出来装进白纸包,默默放到了桌子上。   一群人走了进来,是钢铁厂的车间主任和工会主席,见到组织上来人,一直憋着的陆二喜终于哭出声来,扑上去要给车间主任下跪磕头,被主任一把拉住,悲恸道:“二喜,我来晚了。”   “主任,我这日子咋过啊。”陆二喜铁打的汉子,此刻竟哭的像个孩子,也难怪他发愁,养活老娘不算,还要养活四个孩子,他还要三班倒干活,哪有时间哪有精力哪有粮食啊。   “二喜,你的困难组织上已经知道,孩子就放在托儿所,另外每月多给你一些补贴。”工会主席道。   “感谢党,感谢领导,感谢组织。党的恩情我陆家时代不忘!下个月钢铁大会战,我绝不落后,力争冠军!”陆二喜忽然亢奋起来,拍着胸脯发下誓言。   “走吧。”陈北对马春花说。   马春花眼中闪烁着晶莹,感动地说:“二喜同志真不愧是党培养出来的工人阶级,有着钢铁一般的意志啊。”   ……   南泰县委书记杨树根站在江北第三国营旧货店柜台前,端详着一块精美的劳力士手表,营业员略有些不耐烦,公私合营之后,昔日受剥削的当铺小伙计变成了吃国家饭的工人,社会地位迅速上涨,尤其是旧货店这种有油水的单位,走到外面都比别人高一头。   但营业员不敢表示出不悦来,旧社会那点看人下菜碟的本事还是派得上用场的,眼前这位顾客虽然三十来岁不显山漏水,但他衣着整洁,手上没老茧,脚上没烂泥,说明不是体力劳动者,腕子上戴着一块英纳格,说明他是很讲究生活品位的人,外面马路上停着一辆县区牌照的嘎斯吉普车,这年头有资格坐专车的,起码是十三级干部,这人兴许是县里的副县长之类,区区旧货店营业员哪敢开罪。   “同志,这块表是德国劳力士,质量很过硬,他的前主人用的很爱惜,盒子都是完好的,只要一百二十块,价格也很公道。”营业员介绍道。   杨树根点点头,他虽然是无产阶级出身,但在陈子锟家当过园丁,见识过资产阶级腐朽的生活方式,对手表这种东西很感兴趣,身为县委书记,十三级干部,每月工资一百多块,又没有太多家人要养活,买个手表还是绰绰有余的。   “拿出来看看。”杨树根道,劳力士在手,拧拧发条,听听声音,不错,就它了。   “我要了。”杨树根没还价。   “好嘞。”营业员迅速写了一张单据,挂在一根悬在屋梁上的铁丝上,哗啦一声,铁夹子划到收款台,杨树根去付了帐,收款台又将收据飞过来,这块手表从此就归杨树根了。   杨树根是到地委来开会的,地区传达省里的意见,问他们需不需要歉收返销粮和救济粮。   南泰县委第一书记杨树根第一个表态,就算再苦再难也不向国家伸手要一粒粮,一分钱。   其他县的领导也不甘落后,纷纷表示不需要救济粮。   第五十章 小英雄   杨树根是打肿脸充胖子,县里已经闹饥荒,粮食不够吃,就连县里的干部口粮都削减了,但这话他不能说,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向国家伸手,这是原则问题。   一九五九年在饥饿中渡过,国家进入了节衣缩食的时期,连解放军都换了五八式军装,大檐帽和金肩章收了起来,重新戴起了解放帽,穿起了布军装。   六零年依然歉收,屋漏又逢连夜雨,苏联宣布撤回全部专家,并且索要抗美援朝时的武器货款,国家没有外汇支付,只能用农产品充作货款。   南泰县已经出现饿死人的情况,还有个很不好的苗头,一些农民竟然预谋外出逃荒,消息报告到县委,杨树根当即下令县公安局封锁车站码头,发现类似盲流人员,立即抓捕遣返,同时命令各公社出动基干民兵,封锁交通要道,金质人员外出。   “再苦再难大食堂也要坚持办下去,粮食不足就瓜菜代,还能难倒咱们无产阶级革命者?”杨树根在县里的会议上对公社干部们说,现在他的会议演讲稿都由阮铭川代笔。   虽然杨书记也是个才子,但在写稿方面比阮大记者还是稍逊风骚,阮铭川写发言稿很有一套,同样的题材,面对干部、群众、工人、农民、部队,都有不同的写法和措辞,该高潮的地方还会有注释:此处略停顿三秒钟,等待掌声。   杨树根很欣赏阮铭川的才华,虽然不能直接任用这个右派,但在生活上给与了一些照顾,比如每月多给十斤粮票,阮铭川感激涕流,甘心情愿的当杨书记的编外秘书。   有一次,杨树根半开玩笑的说:“老阮,你真是咱们江东的头号笔杆子,以前陈子锟那些演讲稿,都是你写的吧?”   阮铭川道:“真不是,陈子锟发言从不要稿子,张嘴就来。”   杨树根笑道:“胡扯八道,我可不信一个军阀有这样的才华。”   停了几秒钟,阮铭川道:“呵呵,还是杨书记说的对,陈子锟虽然没让我替他写稿,但肯定有别人帮他写,很可能是他的情妇刘婷。”   杨树根沉下脸道:“陈将军现在还是国家的高级干部,你怎么能在背后说人家的作风问题呢,就算再荒淫无耻,也不能摆到桌面上说啊,让群众听到影响多不好。”   阮铭川忙道:“是是是,我下次一定注意。”   杨树根很满意对方的态度,道:“我明天要去省城开会,你不是家在省城么,跟我一起回去吧,还能省一张车票。”   “太感谢杨书记了。”阮铭川感恩戴德。   ……   杨树根到省城参加一个为期半个月的学习班,学习“如何大办粮食代用品”,省农科院的一个教授给来自全省的县委书记和县长们讲课,让这些领导们大开了眼界。   “橡子仁、玉米根,小麦根,泡泡磨磨就能吃,一亩地的玉米根可碾粉五十斤以上,如果能在全国普遍推广,以玉米根、小麦根的百分之二十做根粉的话,全国可得几十亿斤的粮食代用品。”   戴眼镜的中年人唾沫星子横飞,在上面说的起劲,县委书记们却不以为然,他们都是很懂政治的干部,这些玩意骗老百姓还行,骗干部还差点火候。   当然这并不影响他们认真听讲,认真做笔记。   中午食堂开饭,吃的都是农科院发明的新式食品,人造肉,叶蛋白,小球藻,这些东西都被省委党校的大师傅做成肉的模样,还浇上一些肉汁,看起来很是赏心悦目。   教授继续做讲解:“小球藻含大量叶绿素,蛋白质,对人体健康极好,多吃能降低胆固醇,减少心血管疾病的发作,应该大力提倡,全面推广。”   干部们都煞有介事的点着头,杨树根更是当场拿出笔记本做了记录。   事实上党委将这些县级干部集中起来并不是为了学习,而是为干部们补充营养,省里拨了一批黄豆和白糖,食堂每天足额供应,半个月下来,干部们腿上一按一个坑的浮肿都消了。   学习班结束,杨树根临走前去省城第一副食品大楼买了二斤鸡蛋糕,用的是特供券,这年头买什么都要计划供应,没有票证,哪怕官儿再大也没有,县官不如现管,县长也比不上食品店的营业员,大食堂的厨子。   ……   陈子锟以前的副官双喜就在省第一副食品公司工作,还是个中层干部,管仓库,很有油水。   双喜五十多岁了,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才十岁,上小学四年级,二儿子七岁,上小学一年级,两个孩子都是长身体的时候,当爹的哪舍得孩子饿肚子,经过一番艰苦的思想斗争,双喜终于将手伸向了仓库。   他带了十斤鸡蛋回家,进门的时候老婆正在发牢骚,骂骂咧咧嫌自家男人没本事,这个老婆还是当年他强娶来的,一直以来都在闹别扭,哪怕生了俩孩子还是这样。   “你看看这是什么。”双喜和颜悦色将篮子往桌上一放,老婆疑惑的看看他,掀开盖布,顿时惊喜万分:“鸡蛋!”   “嘘,小声点。”双喜赶紧将手指竖在嘴上,老婆会意,快速奔到窗边拉上窗帘,压低声音道:“哪搞的?”   “账目上做点手脚,没事的。”双喜道。   老婆喜滋滋将两枚鸡蛋拿起贴在脸上:“太好了,晚上咱吃葱花炒鸡蛋。”   “低调,一定要低调啊。”双喜道。   “还用你说,我心里有数。”老婆道。   当晚,双喜家吃了一顿葱花炒鸡蛋,俩孩子吃的满嘴流油,开开心心,大人倒没怎么动筷子。   晚上,俩孩子都入睡以后,老婆洗了澡爬到双喜身上,主动拨弄他,双喜已经半年没过夫妻生活了,每次搞老婆都很不耐烦,催促他赶紧完事,这次却是例外,温柔的很。   “双喜,俺娘家两个弟弟日子过得苦,你看能不能支援一下。”完事后,老婆细声细气的问道。   “我尽量想办法吧。”双喜道。   “就知道俺们双喜最有本事了。”老婆在他脸上吧唧又是一口。   半夜十二点,已经熟睡的双喜发现老婆披衣起床,问道:“大半夜的干啥去?”   “倒鸡蛋壳去,被邻居发现就不好了。”老婆道。   第二天早上六点,扒垃圾的清洁工老王的大嗓门在巷口尽头响起:“谁家这么阔气,吃这么多鸡蛋。”   上班的上学的晨练的邻居们聚到垃圾箱旁,看到一小堆鸡蛋壳,足有四五个鸡蛋的份量,都啧啧称奇:“真败家,鸡蛋这么个吃法。”双喜老婆煮了两个白水鸡蛋,给俩儿子一人一个,吩咐他们下第二节课再吃,千万别让同学看见。俩孩子手拉手上学去了,大儿子陈忠上四年级,已经很懂事了,等到第二节课下课之后,他偷偷将鸡蛋从书包里拿出来塞进裤袋,来到学校公共厕所后面,蹲在地上剥鸡蛋壳。   忽然阴影笼罩了他,抬头一看,是少先队中队长王小飞带着几个中队委居高临下看着他。   “陈忠,你背着大家干什么呢!”王小飞脖子上系着红领巾,脚踩在一块砖头上,威风凛凛的质问道,他的一条胳膊叉在腰间,两道杠的标志格外醒目。   陈忠不是少先队员,因为家庭成分问题,他一直没被组织接纳,是班上没入队的三个人中的一个,另外两人一个是资本家后代,一个是恶霸子弟。   “我……我吃鸡蛋。”在两道杠威严下,陈忠不敢撒谎。   “你哪来的鸡蛋?”王小飞继续质问。   “我妈给的。”陈忠怯生生道。   “别人家都吃不起鸡蛋,就你家吃得起,你这个资产阶级少爷羔子!”王小飞的家庭成分很高,是工人阶级,举手投足都带着霸气。   同学们跟着起哄:“资产阶级少爷羔子,嗷!”   陈忠拿着鸡蛋,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想了想还是递给中队长:“我请大家吃鸡蛋。”   王小飞接过来,直接丢在地上道:“还想用资产阶级糖衣炮弹腐蚀我们,做梦吧你。”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喉头明显耸动,在吞咽口水。   洁白的鸡蛋沾上了灰尘,陈忠心疼的不得了,伸手去捡,王小飞一脚将鸡蛋踢飞,落进了茅厕粪坑。   少先队员们欢呼着跑远了。   回到家里,陈忠闷闷不乐,爹娘问起他也不说,想到自己的成分是父母带来的,他就特别的难受,心想为啥我不是生在工人家庭呢。   夜里九点,双喜骑着自行车回了公司一趟,鬼鬼祟祟驮回来一口袋面粉,对老婆说:“这是一百斤面,分一半给你娘家送去,让他们千万保密,不然咱家全完。”   老婆也心惊肉跳:“一百斤这么多,不是让你小心点嘛,细水长流多好。”   双喜道:“我下个月就不管仓库了,现在不下手,就没机会了,你放心,账目我做平了,只要没人揭发,就绝对不会出事。”   隔着一道布帘子,他的大儿子陈忠将这些对话都听进了耳朵。   第二天早晨,家里吃面疙瘩汤,两个孩子吃的饱饱的上学去了,走在路上,陈忠对七岁的弟弟道:“弟弟,你想不想当红领巾?”   弟弟陈实傻乎乎的点点头。   “你跟我到校长室,我说啥你说啥,管保你当红领巾。”   陈实还是点头。   来到学校,陈忠拉着弟弟直奔校长室,在门口喊了声报告,心里怦怦直跳。   校长看见俩学生来找自己,有些纳闷,道:“进来吧。”   陈忠走进校长室,手足无措的很,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看。   校长道:“小同学,有什么事么?”   陈忠鼓起勇气道:“校长,我要揭发!”   第五十一章 大义灭亲   校长还以为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心不在焉拿起报纸道:“说吧,和同学闹什么意见了?”   今天的淮江日报头版消息是,一万五千吨小麦载着中国人民的深情厚谊驶向阿尔巴尼亚。   “我们的国际朋友遍天下啊。”校长感慨着,端起茶杯举到嘴边。   “校长,我爸爸偷国家的鸡蛋和粮食。”陈忠一句话惊得校长茶杯里的水都泼了出来。   “什么,怎么个情况,你慢慢说。”校长也是老党员了,警惕性很高,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大案子。   “我爸爸是副食品的仓库主任,他往家里偷偷拿鸡蛋,还有面粉,老大一口袋,这么大。”陈忠兴奋激动的小脸通红,连说带比划,终于让校长搞清楚了事情真相。   “铃铃铃”上课铃响了。   校长道:“你先不要去教室,待会我带你们去见民警叔叔,你们把说过的话再说一遍。”   俩孩子都认真的点着头。   校长如临大敌一般,将陈忠的班主任叫来,又叫来两个体育老师,护送他们一起到附近派出所报案。   民警相当重视,一位副所长亲自接待,仔细询问案情,陈忠人小鬼大,丝毫不怵,娓娓道来,陈实到底年纪还小,妈妈又经常拿民警叔叔吓唬他,进了派出所吓得不敢乱说乱动。   做完笔录,所里领导当即兵分两路,一路去陈忠家里查抄赃物,一路去副食品公司逮捕陈双喜,正是困难时期,民警们的腿都浮肿了,此时出现贪污国家粮食的案件,干警们怒不可遏,义愤填膺,恨不得立刻将犯罪分子绳之以法。   一队干警来到双喜家里的时候,他老婆正背着半袋子面粉准备出门,被民警当场擒住,人赃并获,质问她哪来的面粉,这个狡猾的女人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不过看到民警背后的儿子,顿时全明白了,当场承认,是丈夫从单位里拿得。   “所长,发现了鸡蛋!”一位民警从厨下搜出一篮子鸡蛋,高高举起。大家都很愤怒:“全国人民都在挨饿,省领导都和大家同甘共苦,你们居然贪污粮食,真是罪不可恕!”   双喜的老婆惭愧的低下了头。   民警给她上了铐子,连面粉和鸡蛋一起押出去,邻居都在外面围观,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双喜老婆不敢抬头,陈忠却骄傲的昂起了头。   因为陈双喜以前当过兵,所以这一路抓捕分队特地配了两把五四式手枪,来到副食品公司,先找到党委书记谈话,然后请公司保卫科干事把陈双喜叫来,一进门他就被干警们按到了,手枪顶着脑袋上了背铐。   陈双喜被捕以后很不老实,拒不交代犯罪事实,民警气的把他吊在暖气管道上打也不开口,还是所长有办法,把陈忠叫来说:“告诉你爸爸吧。”   陈忠大声说:“爸爸,你坦白交代吧!我都告诉警察叔叔了。”   随即陈忠被带走,双喜心理防线被击垮,将自己如何做假账,偷窃仓库面粉和鸡蛋的犯罪事实一一交代。   关了一夜后,双喜的头发全白了,他清楚自己面临的惩罚,非常时期非常处理,恐怕难逃一死了。   陈忠兄弟俩的父母都被逮捕,无家可归,暂时被送入校长家代养。   案子报到市里,由于罪行特别严重,影响极其恶劣,省政法委也介入此事,政法委书记徐庭戈做出批示,必须从重,从严,从快处理,严厉打击经济犯罪。   陈寿听说此事后,立刻发动关系疏通,可是这帮老人早就没了任何资源,忙前窜后,甚至打电报给陈子锟,请他出面说情。   陈子锟从北京打来长途电话找郑泽如,办公室一直推脱搪塞,说书记在开会,没时间接电话。   没办法,陈子锟只好打给徐庭戈,徐庭戈倒是不客气,接了电话说:“叙旧我陪你聊,说情就算了,这案子已经上了内参,中央都知道了,谁出面都是白搭。”   陈子锟道:“不就是一百斤面粉,一篮子鸡蛋么,我加倍赔偿。”   徐庭戈道:“你以为现在是旧社会啊,什么都用钱说话,非常时期,陈双喜顶风作案,罪大恶极,他两个儿子都看不下去,主动揭发,现在已经被省里树立为大义灭亲小英雄,活动开展的很热烈呢。”   陈子锟道:“那好,我不求你法外开恩,你能秉公执法就行。”   徐庭戈道:“这个不用你教,共产党人向来公正无私,绝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把秘书叫进来,安排召开公审大会。   公审陈双喜的现场,徐庭戈发表讲话,他脱稿演讲,说到酣畅处,猛一拍桌子道:“北京有些位高权重的人,打来长途电话说情,想免贪污犯一死,这是藐视人民法庭,藐视党的领导!我宣布,判处罪犯死刑,立即执行!”   陈双喜五花大绑,押上汽车,开往南郊刑场,一路上群众投来石头瓦块,砸的他鲜血直流,却一声不吭。   到了刑场,死刑犯被押下来,跪在荒滩上,法院人员问他:“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双喜沙哑着嗓子道:“我的两个孩子咋办?”   法官鄙夷道:“这个你放心,国家自然会照顾他们。”   与此同时,市区某学校礼堂内,雷鸣般的掌声响起,大义灭亲小英雄陈忠脖子穿着洁白的衬衣和蓝色的斜纹裤子,脖子上系着鲜红的红领巾登上了讲台,虽然他年纪小,但口齿伶俐,宣传部的叔叔阿姨教给的话都会说,所以被树立为榜样,而他弟弟陈实年纪太小,又胆怯不敢说话,所以无法登台。   陈忠向台下上千人敬了一个队礼,他现在已经光荣加入少年先锋队,而且被破格提拔为大队委员,佩戴着三道杠,王小飞再也不敢轻视他了。   “尊敬的领导,老师,同学们,我叫陈忠,是机关第二小学四二班的一名学生,有一天我回到家里……”陈忠声情并茂的讲起自己揭发父亲的故事来,讲到毅然走进校长室的那一刻,他按照宣传部叔叔的教法停顿了一下。   台下再次响起排山倒海的掌声。   刑场上,公安人员戴着口罩,端着五六式半自动步枪瞄准陈双喜的后脑勺扣动了扳机。   双喜跪在地上,后脑中枪,立扑,脑壳被子弹掀开,残缺不全,红白满地。   法医上前查验,确定死亡,行刑队收拾残局,四周围观群众过足了瘾,渐渐散去。   双喜的老婆被判处五年劳改,发往盐湖农场。   陈寿收到一张账单,让他支付弟弟的五分钱子弹费。   双喜的房子被房管局收走那天,校长带着陈忠兄弟俩来拉东西,七岁的陈实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到处寻找爸爸妈妈的身影。   “哥哥,我想爸爸了。”陈实说。   “咱们没有爸爸了。”陈实说。   “那妈妈呢?”   “妈妈去很远的地方出差了,要几年才能回来。”   “那咱们咋办?”   “党就是咱们的爸爸妈妈,怕啥。”   校长家庭条件也不好,难以照顾两个孩子,陈忠兄弟,终于住进了社会福利院。   ……   饥饿在蔓延,苦水井是重灾区,因为往年的浮夸,把集体提留和农民口粮全都交上去了,有些农民偷偷藏了粮食,被大队干部带着基干民兵搜出来,不但充公,还要绑起来吊着打哩。   荒年大家不是没经过,以往还能吃草根树皮观音土,如今因为大炼钢铁,树木被砍伐干净,连树皮也没得吃,只能天天喝野菜汤,一肚子水走路都咣当响。   有些人想出去逃荒,却发现交通要道都有基干民兵把守,严禁逃荒,大部分人无奈只好回家等死,有几个人悄悄走小路出去,过了几天却被抬了回来,人已经不行了。   据说他们跑到县上,想坐火车逃荒,又被公安拦下,在县城没吃的,听人说酒精厂的排水沟里有酒糟,就跑去捞那些陈年黑泥吃,吃了拉不下,县医院也没得治,只能拉回来等死。   梁家庄每天都有出殡的,村里的老人死的差不多了,死因不同,但饥饿是大头,唯一活的滋润的是生产队长和大食堂的厨子,村里的提留都在人家手上,哪能饿着。   地主家属梁盼和梁乔氏的日子过的很苦,母子俩住在一处快塌的土屋里,老娘已经奄奄一息,梁盼端着一碗水说:“娘,喝口水。”   梁乔氏说:“不喝了,娘活够了,该走了。”   忽然外面黑影一闪,梁盼抄起铁锨道:“哪个狗日的鬼鬼祟祟,给我出来!”   没人答话。   梁盼拎着铁锨出屋,四下观望,毫无人影,再看地上,放着一个布口袋,里面是半袋子高粱米。   梁盼来不及多想,拿着高粱米进屋道:“娘,有吃的了!”   煮了半锅稀饭,娘俩狼吞虎咽吃完,觉得好受多了。   “娘,是谁送来的粮食?”梁盼问。   “兴许是菩萨吧。”梁乔氏道。   隔了三日,门口又有东西,这回是一只荷叶包裹的烤熟的山鸡!   梁乔氏又忙着磕头拜谢菩萨,梁盼却不信神,他说:“是不是爹悄悄回来了?”   第五十二章 野人   梁茂才逃亡十年,杳无音讯,梁乔氏不敢相信丈夫还活着,叹口气说:“也说不准是你爹的鬼魂给咱娘俩送吃的来了。”   梁盼撕下一只鸡腿递给娘:“吃吧,娘,补补身子。”   烤山鸡还是热的,香味扑鼻,梁乔氏的眼泪下来了,上次吃肉还是五八年除夕,生产队开恩,给这些改造比较好的地主余孽也发了半斤猪肉,那味道至今还记得。   “吃,娘吃,你也吃。”梁乔氏含着眼泪吃着鸡腿。   烤山鸡的香味飘到屋外,负责监视梁家的两个少先队员耸了耸鼻子,警惕性立刻提高起来。   前两天村里发生一起恶性投毒案,社员们吃了大锅炖的野菜,毒翻了十几个人,经县医院全力抢救才活过来,公社怀疑是地主分子投毒,所以加派人手对地主富农家二十四小时监视,今天是第二夜了,终于发现端倪,岂能不兴奋。   两个少先队员立刻跑到生产队长家里,砰砰的砸门。   生产队长梁跃进正在家里干娘们,他是公社书记李花子眼前的红人,本来名字不叫这个,为了配合大跃进运动,把名字也给改成了跃进,村里饿死不少人,可生产队长的肚皮饿不着,高粱面窝窝管够,隔三差五还能弄点猪油渣解解馋哩。   黑灯瞎火大半夜,大都数村民都已入睡,敲门声在寂静的夜晚传出老远,要在以前早引起一片狗吠了,可如今人都养不活,看家狗们早就宰了吃了。   梁跃进听到敲门声吓了一跳,躺在他身下的娘们可不是他媳妇,而是村里拖拉机手的老婆,为了二斤高粱面才上了生产队长的床,她还以为是捉奸的来了,慌忙拉过衣服往身上套。   “谁!”梁茂才喊了一声,抄起手电。   “梁大叔,快开门,有重要敌情报告。”是村里红领巾小娃娃的声音,梁跃进放下心来,无比威严的出了门,沉声问:“啥事?”   “梁盼家里吃烧鸡!肯定是偷的。”一个少先队长抢着说。   “挖社会主义的墙角。”另一个少先队员不甘示弱。   “烧鸡?”梁跃进很纳闷,这年头哪来的烧鸡啊,县长都吃不上烧鸡,何况是被管制的地主。   “千真万确,我们都闻见了,喷香。”   “哦,看看去。”梁跃进顺手抄起门后一根棍子,同时朝屋里瞄了一眼,娘们早拿了高粱面,蹑手蹑脚的从后面走了。   生产队长叫了四个基干民兵,扛着红缨枪悄悄来到梁盼家附近,离得老远就听到吃东西咂嘴的声音,还有一股烤鸡的香味。   “上!”梁跃进一声令下,民兵队长抬脚踹门,可是他饿得浮肿腿上没劲,踹了三下才把门踹开,只见梁盼母子俩正嗦鸡骨头呢,地上没啥残渣,想必骨头渣子都嚼碎咽了。   梁跃进大怒,喝道:“抓起来!”   梁盼想反抗,可是他长期挨饿身体早就垮了,民兵的红缨枪顶到咽喉,只得束手就擒。   “偷鸡吃!还投毒,一个地主婆,一个地主羔子,行啊你们。”梁跃进冷冷道,背着手在家徒四壁的草屋里来回巡视,想找出其他赃物,还真让他找到了,枕头下有小半袋高粱米。   “这就是罪证!村里人都吃不上饭,地主婆家还吃高粱米,吃烧鸡,还不从实招来!”   梁乔氏瑟瑟发抖,道:“不是俺偷的,是有人放到俺门口的。”   梁跃进冷笑:“咋没人给俺送烧鸡?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押到队部去,好好反省,再不招明天送公社交公安员处理。”   梁乔氏母子被五花大绑起来,连夜押往队部,外面凉风习习,月色黯淡,梁跃进披着褂子,拎着棒子拿着手电走在前面,两个民兵跟在他后面,中间是梁乔氏母子,还有两个民兵拿着红缨枪在最后压阵,一行人深一脚浅一脚走在田埂上。   忽然梁跃进听到身后有异响,似乎是喉咙被人掐住发出的呜咽,回头一看,四个民兵少了俩。   “咋回事!”梁跃进手电光四射,却发现俩民兵躺在不远处的庄稼地里。   “注意警戒!”梁跃进吓坏了,剩下两个民兵也端起红缨枪,到处打望。   梁乔氏母子不明就里,莫名其妙。   梁跃进的手电光终于锁定了一个人,准确的说是一个类似人的动物,头发胡子连在一起,身上是兽皮,像个猿猴一样蹲在地上,眼中放射出野兽才有的光芒。   “妈呀!”梁跃进吓傻了,将手电一扔就想跑,可是他腿软了跑不动,只能眼睁睁看见那野兽走向自己。   俩民兵的腿也在打晃,手中红缨枪不停颤抖。   忽然梁跃进想到了一个人,他惊呼道:“梁茂才,是你!我是你本家侄子啊,别杀我。”   他没猜错,这个不人不鬼的妖怪竟然是失踪已久的梁茂才,不过这门亲戚实在拉的不是时候,梁茂才走过去,手起刀落,本家侄子人头落地。   俩民兵吓得屎尿横飞,挪不动窝。   梁盼大喊:“爹,别再杀人了!”   梁茂才理也不理,走上去咔嚓咔嚓两刀,俩基干民兵也上了西天。   他用的是一把奇形怪状的短刀,刀子如小臂长短,刀身漆黑,刀刃向前倾斜如同狗腿,锋利无比杀人不见血,砍头如同切瓜。   村里天天死人,梁乔氏对尸体已经没了恐惧感,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失踪十年的丈夫竟然重现人间,虽然这个怪物的模样和丈夫没什么相似之处,但在她脑海中,能这么利索杀人的角色,整个江北也非丈夫莫属。   梁盼盯着那个怪物,迟疑道:“你是我爹?”   怪物杀完了人,正在死人衣服上擦着刀上的血,听见梁盼问话,猛抬头,犀利的眼神吓得曾上过战场的梁盼一个激灵。   “盼儿。”怪物说。   梁盼热泪盈眶,熟悉的声音,爹打日本回来那天,也是这样喊自己的。   梁乔氏更是泪落涟涟,男人回来了,竟然是以这种方式,人不人鬼不鬼如同野人。   梁茂才一指西方,嘴里迸出两个字:“进山!”   杀了五个人,这回是想留也留不住了,家里更是一点值钱的东西都没有,事不宜迟立刻出发,梁乔氏小脚走不快,梁盼背着他,跟着爹连夜往西走。   次日晌午,生产队长梁跃进和四个民兵的尸体才被发现,又是一起惊天大案,公社报到县里,县里报到地区,地区又向省里做了汇报,非常时期发生非常大案,省里非常重视,主要领导下指示,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抓住凶手,绳之以法。   凶犯已经确定,就是村里的地主梁乔氏和梁盼,梁盼此人系退伍军人出身,据调查在部队的时候就一贯偷鸡摸狗违反纪律,曾受过处分,鉴于他的危害性很大,地区派出一个中队的公安部队进行搜捕。   县里派出刑警队,在现场调查,吉普车上跳下一只瘦骨嶙峋的警犬,嗅了嗅,朝西狂吠起来。   “案犯向西逃窜了。”刑警队长说,他紧皱眉头,仔细查看了地上的脚印,发现除了死者和两名嫌疑人之外,还有一个奇怪的脚印,看步伐长度和深度,应该是个三四十岁的壮年男子。   “恐怕另有真凶啊。”穿着白大褂的法医道,他刚检查了尸体,五个人都是一刀毙命,极其狠辣,刀法精准,是沿着颈椎缝隙劈下去的,刀口都是平的。   刑警队长托着下巴想了一会,断定这绝不是简单的阶级敌人行凶报复,搞不好有境外敌特参与。   队长说:“先向西追击吧,注意发动群众。”   刑警队向西前进,警犬在前面探路,追出去二十里地,忽然警犬跃进一条沟内,疯狂撕咬起来,把狗拉起来一看,地上是一些肉骨头。   按说警犬都是受过严格训练的,不会被食物诱惑,可这年头警犬定量也削减,刑警队的狗都饿得皮包骨头,畜生就是畜生,关键时刻掉了链子。   队长说:“不好,我们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了,西边是茫茫大青山,根本逃不掉,向东是码头车站,反而容易潜逃,敌特一定是故布疑兵,绕了一个弯子往东去了。”   大家深以为然,兵分两路,一路进山搜捕,一路去城市车站码头堵截。   全县的民兵都被动员起来,每人发半斤小米,上路执勤,没有公社开具的路条,一律拦下来。   从苦水井到大青山百里遥远,梁茂才一家人白天藏起来,晚上出行,还要偷偷摸摸避开大路,到处是民兵盘查,公安设岗,天罗地网一般的感觉。   梁乔氏是小脚,走不快,又吃了半只油腻的烤鸡,往日吃惯清汤寡水的肚子骤然吃下这么多荤腥,肚子撑不住了,上吐下泻,走不动路。   梁盼也闹肚子,但年轻人身子骨壮,顶得住。   一家人藏在草丛里,梁乔氏说:“当家的,你带儿子走吧,我不行了。”   经过山里十年野人般的生活,梁茂才的语言能力大大退化,他紧握住这个为自己生儿育女,不离不弃,受了半辈子苦的女人,用力量传达出一个信息,我一定会带你走。   远处一阵人声喧哗,是附近的民兵来拉网搜捕,他们端着三八枪,间隔十步,地毯式搜查。   梁茂才紧握住钢刀,梁盼也握紧拳头,心砰砰直跳,他预感自己这回逃不掉了。   鬼使神差一般,民兵们竟然没看到他们,大概是傍晚时分能见度太低,也可能是民兵们营养跟不上,夜盲眼居多,反正这回又躲过去了。   梁茂才回过头来,却发现梁乔氏已经闭上了眼睛,因为饥饿、疾病和惊吓,她死在了逃亡的路上。   第五十三章 劳改犯   梁乔氏死了,她的尸体只有五十来斤,瘦的像个孩子,脸上却挂着幸福满足的笑容,能死在男人和孩子身边,她知足了。   天黑透了,梁茂才将妻子的尸体背起,带着儿子踏上征程,他在大青山深处与野兽为伍,嗅觉和听觉都变得敏锐无比,能躲开埋伏的暗哨。   群众们也是打酱油为主,饿得都走不动,黑夜看不清路,谁也没有心劲去搜捕,人民公社和大食堂都把人搞懒了,一些人听说被杀的是生产队长和为助纣为虐的基干民兵,暗地里拍手称快还来不及。   走了三夜,终于进了大青山地域,国家推行向山林要良田的政策,以前的山林变成了梯田,但随着海拔的升高,山林还是越来越密,人烟越来越少。   梁茂才背着妻子的遗体健步如飞,儿子气喘吁吁跟在后面,时不时擦一把汗,问道:“爹,啥时候到?”   梁茂才不说话,伸手向前指着,莽莽山林,隐约有虎啸传来。   梁盼一咬牙,走吧,越往深处越安全。   山林中没有道路,全靠梁茂才在前面挥刀开路,又跋涉了十几个小时,终于来到一处山坡下,梁茂才搬开一丛树枝,露出洞穴入口。   这是一处人造巢穴,能遮风挡雨,防范野兽,储存着粮食和肉干,还有一点盐巴,梁茂才在附近挖了个坑,将妻子放了进去,堆成一个圆圆的小坟头,带着儿子在坟前磕头。   “老婆子,我这辈子欠你最多,只能下辈子报偿了。”梁茂才声音低沉,没落泪。儿子反而哭了。   “哭甚!掉泪不是我梁家的种。”梁茂才呵斥道。   梁盼赶紧止住悲声,帮爹支起炉灶,煮了些稀饭吃了。   正吃着饭,忽然梁盼发现不远处土坡上站了个人,身穿草绿色军装,手持五六式半自动步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他们,身边还有一头猎犬虎视眈眈。   梁盼冷汗都下来了,追兵还是来了,尖兵已经到了,大部队肯定就在不远处,这回肯定跑不掉了。   可梁茂才一点不害怕,反而招呼那人下来一起吃饭。   那人收了步枪,带着猎犬下来,盘腿坐下,拿出旱烟来请梁茂才抽,看了看梁盼,道:“你儿子?”   梁茂才道:“是。”一指远处坟头,“我老婆。”   那人点点头,从挎包里拿出一包盐巴放在地上,带着猎犬走了。   梁盼问:“爹,那是谁?”   梁茂才道:“是个猎人。”   以后的日子,父子俩就在大山深处扎下根来,山里日子很苦,但比村里还是要强一些,起码饿不死,大自然提供了无尽的食物,飞禽走兽野果蘑菇山泉水,梁茂才还种了一些野黍子,他有一把枪,但子弹很少不舍得用,打猎用的是原始的弓箭和长矛,以及陷阱之类的玩意。   那个猎人每隔一个月都会来一次,带来盐巴、针线等物,有次他冷笑着说:“十爷,你做的案子挺大啊,伤了五条人命,不怕他们进山逮你么?”   梁盼很纳闷,这个猎人怎么称呼父亲为十爷。   梁茂才就说了两个字:“该杀。”   猎人便没再说什么,放下一块雨布走了。   等他走远,梁茂才对儿子说:“这人叫程栓柱,当年也是一号人物。”   秋去冬来,最难熬的寒冬降临,一场大雪过后,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梁茂才也得了重病,山中十年,熬垮了他的身子,终于到了灯枯油尽的地步。   一连三天,梁茂才都在发高烧说胡话,断断续续讲以前的故事,讲他在盖大王山寨里坐第十把交椅的日子,讲他在陈子锟的混成旅里当军官,手持汤普森横扫上海滩的牛逼岁月,讲他旅居日本,花天酒地,讲他回归抗日,喋血沙场。   程栓柱来过,送了一些草药,但于事无补,梁茂才已经病入膏肓。   临死以前,梁茂才对儿子说:“你不能跟爹学,藏在深山老林里一辈子,你得走出去,外面的花花世界精彩啊。”   说完这句话,昔日大青山的十当家梁茂才闭上了眼睛。   梁盼将父亲与母亲合葬在一起,带着遗物准备下山,除了那把刀,父亲还留给他一支油纸包裹的驳壳枪,还有二十发子弹。   开春的时候,他终于走出大山,望着春意盎然的大地,梁盼陷入迷茫,我该向何处去?   ……   苦水井公社梁家庄生产队死了五个人,这案子一直没破,在群众中造成极坏的影响,上级很生气,处分了一些干部,又将梁家庄的地富反坏右分子处理一些,发配到盐湖农场去劳动改造。   盐湖农场全称是江东省第四模范劳改农场,因为地处荒滩盐碱地,又挨着一片沼泽,所以大家都称其为盐湖农场。   这个地方的设立,最初是为了镇反需要,关押国民党军警宪特反动道会门之类人员,后来日渐完善,省里的反革命、右派、刑事犯、少年犯都弄到这儿来劳改,经过近十年建设,已经从一片不毛之地,几间窝棚变成一片围着铁丝网的现代化劳改农场。   萧郎和柳优晋在这里已经劳动改造了近十年,他们是镇反运动时期进来的,五七年反右,老朋友龚梓君也住进了盐湖农场的监舍,如今也吃了三年牢饭了。   严格来说,农场不是监狱,而是劳动改造的地方,所以管理的不是太严格,尤其一些关押十年的犯人,行动上还是相当自由的,甚至春节可以回家过。   萧郎是清华大学土木工程系毕业,曾经设计承建过淮江铁桥和市政工程,基建方面很有经验,事实上淮江农场的监舍、厂房、围墙都是他一手设计并亲自指导施工的,所以在农场威信很高,就连管教干部都高看他一眼。   自然灾害期间,干部和犯人的口粮都削减了许多,农场地处偏僻,因为饮食缺乏而得了各种病的犯人频频死去,管教们也无能为力,城里没粮食,别提农场了,何况他们自己的腿也是浮肿的,一按一个坑,这些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们,就任由他们自生自灭吧。   这天下午,萧郎蹒跚着走进三号监舍,柳优晋和龚梓君住在这里,龚梓君患了重病,卧床不起,柳优晋正端着一碗水喂他。   “萧市长,你来了。”柳优晋见萧郎进来,放下碗招呼,眼中闪着希望的光芒,他以为萧郎带吃的来了。   萧郎道:“老柳,你跟我出来一下。”   柳优晋跟他出来走到监舍后面,萧郎见四下无人,从兜里掏出两个大红萝卜来。   “老萧,太感谢你了。”柳优晋拿着萝卜热泪盈眶,还几天没吃着实在的东西了,都是用清汤哄肚皮,走起路来都咣咣响,他用袖子擦擦萝卜,就要一口咬下去。   “且慢,这萝卜可不是给你吃的?”萧郎一把拦住他。   “不给我吃,咋回事?”柳优晋一脸的迷惑不解。   萧郎道:“是给你用的。”   柳优晋苦笑:“萝卜怎么用,我又不是女的。”   萧郎道:“你想哪儿去了,给你用是这个意思。”他再次看看四周,附耳低语了几句。   柳优晋的脸变得苍白无比:“这这这,这也行?逮到就得枪毙啊。”   萧郎道:“眼看就得饿死,只有这条路可走了。”   柳优晋道:“容我考虑考虑。”   萧郎道:“没时间了,行就行,不行就不行,要么你现在答应,要么去管教那里举报我,你看着办。”   柳优晋沉默了,很显然他在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时间过了五分钟,但对他来说似乎是漫长的一个世纪。   “好吧,我和你一起干。”柳优晋终于下了决心,这一瞬间他似乎回到了从前,那个伪造文件去南泰当冒牌县长的年轻人。   萧郎道:“还需要一个人帮忙,龚梓君。”   回到监舍,柳优晋趴在龚梓君耳畔低声说了几句话,病重的龚梓君竟然精神好了起来,挣扎着爬起来道:“好,我加入。”   他比柳优晋要坚决的原因很简单,他判的是十五年,才蹲了三年,还有漫长的刑期根本熬不过去。   萧郎道:“咱们三位一体,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他伸出手,柳优晋和龚梓君的手也伸了过来,互相握在一起。   “这个你先拿着,用的时候一定小心,不要被人发现。”萧郎从贴身处拿出两把刻刀递给柳优晋。   柳优晋是江东省有名的金石专家,收藏了哦古代印章,在篆刻方面也颇有造诣,用萝卜刻公章这种事情对他来说就是小菜一碟。   萧郎是“高级”犯人,可以出入农场场长的办公室打扫卫生,这天早上他照例来到办公室,趁没人来,用铁丝投开文件柜,撕了几张带劳改局抬头的空白公文信笺藏在身上。   打扫完卫生,萧郎回到监舍,将自己这段时间积累下的场长写废的稿纸整理出来,这些都是他从废纸篓里捡的,如今终于派上用场。   龚梓君书法很好,尤擅临摹别人的笔迹,这也是成败的关键之一。   萧郎还偷了一个蘸水钢笔头,笔尖里凝着一些墨块,用水化开了就能写,一盏昏暗的电灯下,龚梓君在信笺上写下了准假条和介绍信,在后面龙飞凤舞签上场长的大名,然后柳优晋拿出刻好的萝卜公章,蘸了蘸印泥,盖了上去。   “能不能逃出生天就靠这张纸了。”萧郎吹了吹信笺,感慨无比。   第五十四章 自杀的熊   萧郎、柳优晋、龚梓君三人拿着伪造的文件,顺利的通过了盐湖劳改农场的大门岗哨,堂堂正正的走了出去,直到坐上拖拉机,他们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农场的管理早就混乱不堪,人浮于事,这不奇怪。”萧郎道,他是逃跑的策划者和领导者,肯定做过调查研究的。   起初他们还有些担惊受怕,时不时回头张望,怕追兵的摩托车赶来,事实证明这纯属多虑。   三人首先想到的是回家,他们的家人都住在省城,从盐湖农场去省城需要转四次车,很麻烦,因为没有介绍信寸步难行,好在他们有萝卜公章和劳改局的信笺,伪造介绍信还是很容易的。   兹有萧如风、刘思国、龚汉林三位同志系我局干部,前往省城执行公务,请予以配合,后面是劳改农场场长的签名,和鲜红的公章,这一张介绍信派了大用场,而劳改犯是有工资收入的,萧郎和柳优晋改造十年,积攒了几十块钱,买车票绰绰有余,并且他们三人都是见过世面的大人物,气质风度很好,装成干部毫无纰漏。   就这样提心吊胆先到北泰转车,满目疮痍的城市和记忆中的花园城市截然不同,马路两边没有行道树,只有光秃秃的树桩,江边一片荒芜,香樟林不见踪影,沿街大楼上都刷着标语口号,路上行人皆面有菜色,广播大喇叭里是激昂的进行曲,三个老家伙看着陌生而熟悉的城市,久久无言。   萧郎在北泰有一所房子,他建议先去那落脚,打探情况决定下一步举动,房子坐落在原来的博爱大街上,过去一看,早已住了几户人家,都是工人家庭,估计是房子充公后房管局分配给了需要的群众。   三人无处可去,只好在街上漫无目的的游荡,龚梓君腹中饥饿,想买一个烧饼充饥,可光有钱不行,还得有粮票,他们是劳改犯哪来的粮票,只好吞着涎水默默走远。   “去火车站候车室坐着吧,那的长椅能睡觉。”   柳优晋提议。   “火车站公安民警密布,太危险。”萧郎说。   “那就去公园?”龚梓君道。   “不行,三个大老爷们在公园里闲逛,被有心人看见举报一下,咱就完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究竟去哪儿好?”   “走走看吧。”   ……   中苏关系破裂,赫鲁晓夫撤走了所有的苏联专家,晨光厂和红旗厂的苏联专家组也走的一个不剩,昔日的江湾别墅专家宿舍人去楼空,摇身一变成了地委第一招待所。   陈北和马春花接到通知去一招开会,招待所的大门和以前不一样了,上面架着大大的五角星,旁边是白色木牌:江北地委第一招待所。   “这里以前是我家的别墅。”陈北对马春花说。   “切,资产阶级那一套优越感又来了。”马春花不屑一顾。   到了楼前,陈北让马春花先进去,自己去看望老朋友大壮。   大壮是他从小养的一头熊,参加过抗日战争,军衔中士,极通人性,会抽烟喝酒,会帮着干活,解放后一直养在江湾别墅,陈家雇了专人照顾,陈北也经常来看它。   时光荏苒,大壮作为一头熊已经步入了暮年,再也没有往日的活泼,尤其这段时间,人都吃不饱饭,何况动物,陈北心里总有隐隐预感,觉得大壮日子不多了。   来到熊舍前,只见工人正在打扫空荡荡的房间,陈北急忙问:“大壮哪去了?”   工人一指后面:“被厨房的人拉去了。”   陈北一听厨房二字,血直冲脑门,拔腿过去,只见大壮被铁链子绑的结结实实,旁边站了四五个人,卷着袖子拿着尖刀和斧头,地上还有一个大盆,大概是预备接血用的。   “住手!”陈北一声怒喝,匆匆上前。   大壮见到故主前来,虚弱的悲鸣一声,眼中竟然流出泪来。   陈北去解铁锁,打不开铁锁,喝道:“钥匙拿来!”   “你是哪个单位的?为什么干涉我们宰熊?”一个穿干部服的男子质问陈北,看得出他是领头的。   “这是我家的熊,你凭什么杀!”陈北反问道。   干部不屑的冷笑:“公家的熊啥时候成了你家的了,笑话。”   陈北道:“不光这熊,就是这房子,这院子,都是我家的。”   干部点点头:“知道了,你是陈家的人,既然你要辩论,我就跟你说道说道,这座别墅是陈子锟献给国家的,现在是国有资产,这头熊是和房子一起捐献的,也属于国家财产,我们有权处置,现在国家困难,人都吃不饱,哪有粮食喂动物。”   说着招呼厨子:“给我宰!”   陈北眼睛红了,一脚踹过去,干部四仰八叉,干部帽也掉了,满身泥污,指着陈北大骂:“耽误了领导的病情,你要负全责!”   “我负你马勒戈壁!”陈北上去就打,早被一群人拉住,马春花也闻讯赶来了,拉住丈夫道:“发什么疯,这是地委一招!”   “谁敢动大壮,我就弄死谁!”陈北谁的话也不听,进入暴走状态,他抢过厨子手中的斧头,奋力砍断锁链,大壮重获自由。   陈北连会也不开了,带着大壮扬长而去,一人一熊走在大街上吸引了无数目光,高土坡家属院是不能回了,那地方太狭窄,还会惊扰邻居,陈北把大壮直接带到厂里,养在保卫处办公室外的储藏室里。   马春花随后赶到,和陈北大吵了一架,吵架的焦点在于如何喂养这头食量极大的棕熊,人都没饭吃,何况是畜生。   陈北心里也明白,自己养不活大壮,但还是嘴硬无比。   “那你就和你的熊过吧,永远别回家。”   马春花撂下一句话,走了。   陈北冲马春花背影喊了一声:“少来这套,以为我怕你啊。”回头一看,大壮正站直了身子,冲自己低鸣。   工会找陈北谈话,居然还是大壮的问题,原来省领导马云卿犯了胆结石的病,需要熊胆治疗,动物园的熊早饿死了,全省只剩下大壮一头活着的熊,为了领导的健康,唯有牺牲它了。   “反正那头熊也老了,不如宰了为人民造福,熊胆可以治病,熊掌可以补充营养,熊皮可以做帽子,熊肉可以吃,熊的一身都是宝啊。”工会主席说道。   先前在地委一招被陈北踢倒的干部也来了,大概是被领导批评了,他的态度现在变得很好。   “陈北同志,我的态度不好,向你道歉。”干部站起来给他鞠了一个躬。   工会主席说:“陈处长,把熊交出来吧,等着下锅呢。”   陈北道:“大壮是抗战英雄,得过勋章的,谁也不能动它。”   干部道:“抗战英雄,我怎么不知道?谁给它授予的勋章?”   陈子锟道:“大壮是抗日救国军的炮兵中士,立过赫赫战功,南泰县志上都有记载的。”   干部哑然失笑:“原来是国民党军队的熊啊。”   工会主席也笑了:“小陈啊,这些开玩笑的事情就别拿出来说了,赶紧让人家把熊拉走。”   “我说不行就不行,没得谈。”陈北在厂里是有名的臭脾气,党委书记和厂长都奈何不得他,何况工会主席。   于是,再次不欢而散。   当晚陈北没回家,在值班室过得夜,次日早上他先去食堂打了一份稀饭,端着碗来到储藏室想喂大壮,却发现自己从小养大的熊已经咽气了,大壮用爪子把自己的咽喉扯开了。   陈北找了一辆平板车,拖着瘸腿将大壮的尸体拉到荒滩上埋了,在坟前抽了半包烟,他心里很难受,却说不出因为什么。   坐了半天,陈北蹒跚着回家去了,娘正带着陈光玩耍,儿子看见爹回家就扑过来让爹讲故事。   陈北就算心情再坏,看见儿子也就变得开朗起来,他抱着儿子坐在院子里,道:“爸爸给你讲一个苏修逼债的故事吧。”   这故事是社会上流传的民间故事,做不得真,陈北也是道听途说来的,自己根本不信,权当哄孩子解闷。   “苏联人不讲究,专门挑咱们困难的时候逼债,以前抗美援朝时卖给咱的破铜烂铁,赫鲁晓夫他都要算钱,没钱?没钱就拿粮食,拿猪肉来抵账。”   陈光已经七岁,瞪着无邪的眼睛问爸爸:“苏联人咋这么坏?”   陈北道:“要不咋叫苏修呢,他们从来都是大坏蛋,占了咱们老大一块领土也不还,现在又要逼债,简直他妈比阎王还狠。”   陈光道:“那咱们还了么?”   “还了,咱们中国人有志气,周总理说,他不是要猪肉么,给他猪尾巴,于是咱们把全国的猪尾巴都集中起来,运了满满一火车,上百节车皮里装的全是猪尾巴。”   “那得多少猪?”   “一百万都不止,运到苏联以后,一看这么多猪尾巴,把赫鲁晓夫吓的尿裤子了。”   陈光哈哈笑起来,前仰后合,忽然又问爸爸:“猪尾巴怎么吃?”   “油炸,清蒸,火爆,凉拌,吃法多了去了。”   “我不要吃猪尾巴,我要吃红烧肉。”   “国家这么困难,哪有红烧肉。”   “爸爸骗人,有那么多猪,咋会没有红烧肉。”   这个问题陈北没法回答,他只好说:“这个……爸爸再给你讲一个别的故事吧。”   好不容易哄了孩子睡觉,陈北出门散心,迎面看见三个人走过来,不由奇道:“萧叔叔,柳大爷,龚叔叔,你们什么时候出来的?”   第五十五章 火车上的故人   陈北遇到的正是游荡在高土坡的三个劳改潜逃犯人。   还是萧郎处变不惊,他从容回答:“政府特赦,我们刚出来,正想回省城,没买到车票,就在外面逛逛。”   陈北道:“这样啊,太好了,去省城的火车怕是得等明天了,你们有地方住么。”   萧郎苦笑道:“这不正在找么。”   陈北道:“别找了,我带你们去晨光厂招待所。”   三个逃犯交换一下眼神,俱是欣喜之色。   有了陈北出面,三人顺利住进了招待所,连介绍信都不用出示。   陈北说:“晚上到家吃饭去,我请客。”   萧郎忙道:“不用了,我们还有些老朋友要拜访。”   陈北毕竟和他们差了辈分,只是相熟而已,也用不着过分热情,于是替他们垫了房费便走了。   三人惊魂稍定,在招待所公共浴室洗了澡,刮了脸,把精神面貌收拾的干净利索,又去招待所食堂吃了一顿饭,虽然只是瓜菜代,好歹能充饥,吃饱喝足上了床,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房门被敲响,萧郎一惊,警惕问道:“谁?”   “我,萧叔叔。”来的是陈北,他拿着三张火车票,是中午发车去省城的。   “太感谢你了,小北。”龚梓君感激万分,上前和陈北握手。   “三位别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陈北颇有乃父之风,豪爽大方,出手阔绰。   陈北还是请他们吃了一顿,他知道在劳改农场蹲了十年的人肚里是很缺油水的,所以花高价买了半斤猪头肉,还有四两淮江大曲,三人吃着吃着眼泪就下来了,龚梓君一度想告诉陈北自己是逃犯,却被萧郎以眼神制止。   吃完了饭就该上火车了,陈北送他们到火车站,找铁路公安处的熟人走职工通道先上车占了座位,陪三位叔叔大爷聊到开车的时间才告辞。   火车出发了,车厢里人不多,这年头没人旅游,坐火车的不是出差就是探亲,三个逃犯低声交谈,龚梓君道:“万一事发,陈北一定受牵连,咱们不能害了他啊。”   萧郎道:“事到如今说什么也没用了,到省城看看风向再说。”   列车行驶在无垠的旷野中,只有单调的车轮与铁轨发出的节奏,铁路两侧油菜花盛开,风景如此美丽,让人心醉,忘记了一切烦恼。   一列特快列车擦肩而过,萧郎等人做梦也想不到的是,坐在这列车上的竟是他们的老朋友陈子锟。   陈子锟是到江北来调研自然灾害情况的,中央对于各地饥荒的情况很不了解,派出大量工作人员实地考察,陈子锟毛遂自荐,担任江北这一路的调研员。   这次下基层是微服私访,没有通知当地党委政府,也没有带太多随从,只有一个秘书,两个警卫员,穿的都是便装,坐的是硬座。   火车前行,陈子锟陷入往事回忆中,岁月如梭已经是六十年代了,自己也是老鬓斑白的老人,江北还是那个江北,只不过早已物是人非。   火车上旅客很多,有些人没有座位只能站在过道里,到了一个小站,月台上黑压压一片旅客,火车没停稳就涌了过来,列车员吹着哨子维持秩序,却无济于事,车门处堵成一团,谁也上不来,有些聪明的旅客冲向窗子,啪啪的拍打,央求里面的旅客开窗让他们爬进来。   车里的人发扬无产阶级互助精神,打开窗户让这些人进来,陈子锟所在的位子也有人敲窗户,是个风韵犹存的妇人,拉着两个小男孩,背着大包,拖着沉重的柳条箱。   “帮帮忙大叔。”妇人满脸的焦灼,陈子锟没有犹豫,将车窗向上一推,那妇人将一个男孩举起送进窗户,陈子锟将孩子接了过来,小男孩不过四五岁年纪,很乖巧道:“谢谢爷爷。”   紧接着又是第二个略小的孩子,不过三岁左右,也被送了进来,然后是那口巨大的柳条箱,两个警卫员帮着接过来,行李架上放不下,只好摆在过道里。   “这位大嫂,你也上来吧。”警卫员伸出一只手。   妇人没去拉他的手,而是两手一撑,很灵巧的钻了进来,身段柔韧苗条,一看就是练家子。   “哎呀,真是太谢谢你们了。”妇人拿出花手帕擦擦汗珠,招呼两个儿子:“大强,二工,喊人了么?”   “喊了。”两个男孩脆生生的答道。   陈子锟道:“坐吧。”   警卫员很有眼色的让出座位,妇人也不客气,带着两个孩子坐下,又是一番感谢。很奇怪的是她的口音是标准普通话,没有任何地域的味道。   “您这是回家啊,还是探亲?”陈子锟是做社会调查的,自然见人就想问两句。   “也是回家,也是探亲,我男人在北泰当兵,我带孩子去投奔他,家里没饭吃,部队上兴许还能吃饱饭。”妇人倒也爽快,一语道出目的。   陈子锟点点头,正想问些其他的,妇人忽然盯着他的面孔出神,这种举动可不太礼貌。   “您贵姓?”妇人问道。   “免贵,我姓陈。”   “陈子锟?”妇人露出惊喜之色。   “你认识我?”陈子锟很奇怪,自己不认识这位大嫂啊。   “哎呀呀,你怎么把我忘了,干爹,我是戚秀啊,戚家班的戚秀,我娘是白玉舫,咱们一起坐船入川的。”   “原来是你啊。”陈子锟想起来了,那还是1938年的时候,北泰保卫战失败后,自己负重伤被戚家班救下,隐姓埋名入川,与班主白玉舫还发生了一段缠绵悱恻的浪漫故事哩。   记忆的闸门被打开就收不住,陈子锟兴致很高,问长问短,戚秀也很高兴,说娘在西安,身子骨硬朗的很,一直惦记着您呢,又指着两个孩子说:“这是我和罗小楼生的两个小子,大的叫罗克强,小的叫罗克功,这俩可是你的亲孙子哦,见面礼不能少。”   陈子锟道:“那是,必须是亲孙子,爷爷给你们见面礼。”   说着作势掏钱,他是高级干部,身上哪能带钱,秘书察言观色,立刻掏出钱夹拿出两张十元票子来。   “可不敢要,我跟您开玩笑呢。”戚秀急忙推回去,时隔二十多年,她还是那么的活泼开朗。   有了戚秀母子三人,沉闷的旅途变得富有生机,俩孩子一口一个爷爷,喊得陈子锟心花怒放,不由得想到自己的亲孙子陈光,更加思念起来。   很快列车抵达北泰火车站,戚秀问陈子锟去哪儿,陈子锟说我还要转车去县里。   “那咱们先别过,等干爹您的工作忙完了来找我们,我给你写个地址。”戚秀留了个地址,就带着孩子,拖着箱子出站了,出站口外面停着一辆军牌吉普车,两个年轻军人将他们娘仨接走了。   北泰火车站是客货两用车站,这边下客,对面的月台上堆着小山一样的麻包,袋子上标注着小麦字样,或许是省里拉来的救济粮。   “走,咱们直接去南泰。”陈子锟带着秘书和警卫,直奔火车站旁边的长途汽车站。   北泰到南泰县城是八十里,每天有一班长途车,陈子锟等人来的正是时候,打了票子上车,沿柏油路直奔南泰县而去。   出城之后,道路就变得难走了,这条公路还是陈子锟当政的时候修的,后来日军占领时期曾拓宽加固,但近十五年没有修缮维护过,路况变得很差,坑坑洼洼,八十里的路走了四个小时。   四人住进了南泰县委招待所,出具的是省里开的介绍信,名义是省农科院的专家来检测土壤什么的,总之名头很大,但又不致于引起注意。   住了一夜之后,陈子锟换了行头,粗布衣服黑布鞋,腰里别着小烟袋,头上围着灰不溜秋的毛巾,看起来就像个老农民。   出门在县城里溜了一圈,找了一辆进城送煤的拖拉机,花了一包香烟的代价,年轻的拖拉机手爽快答应,带“老专家”和他的助手下乡。   手扶拖拉机加好了柴油,带着省里的客人们向苦水井驶去,拖拉机手很健谈,他是退伍兵出身,在部队给团长开小车,复原之后在公社开拖拉机,这可是极其风光的职业,小伙子一路上嘴没停过,让陈子锟对农村的状况有了初步的了解。   “饿死人?那是常事,一个村饿死几十口子不稀奇。”   “天旱缺水,庄稼歉收,还得照样交公粮,社员饿得前心贴后背,哪有力气下地。”   “大食堂?早关了。”   “逃荒?公社不让啊,民兵守着路口,看见逃荒的就给堵回去,还要处分生产队干部哩。”   前面路口上站着四个基干民兵,拿着步枪站岗,验证着拖拉机手的话。   查验了介绍信之后,民兵将这四个外乡人放行,陈子锟下了拖拉机,额外给了小伙子半包烟,带着秘书和警卫步行走向不远处的龚家庄。   一九三八年,日军竹下联队偷袭龚家庄,若不是拾粪的老德顺引爆手榴弹用生命报信,陈子锟麾下的抗日救国军就会全军覆灭。   往日历历在目,陈子锟不由得握紧玉石小烟袋,那是老德顺的遗物。   “德顺大爷,我陈子锟又回来了。”   第五十六章 陈大帅回来了   时隔二十年,陈子锟又回到龚家庄,景物和四十年代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只是村庄靠路的泥墙上刷着标语,“人民公社大食堂好!”,“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   走到村口也没看见人影,没听到狗叫,整个村子如同鬼域一般寂静无声,直到走进村子,才看见一些瘦的皮包骨头的老人靠墙坐着,见陌生人进村,有气无力的抬头看看,也不打招呼,继续目光呆滞的晒着太阳。   秘书上前询问:“老人家,你们生产队长在哪里?”   老人装聋作哑,摆手不答。   秘书道:“老人家,我们是上级派来调查的,你们村的队长呢?”   老人露出惊恐的神色来,起身欲走。   还是陈子锟有办法,上前道:“老哥,我是陈子锟啊。”   老头子慢腾腾的睁开昏花的眼睛,仔细看了看陈子锟,嘴唇哆嗦起来:“你是陈大帅?”   陈子锟拿出腰间的小烟袋道:“这个是老德顺送给我的,您老记得不?”   老头显然是认得这个烟袋的,他再看看陈子锟,高大的身躯,腰杆笔直,不正是当年威风凛凛大杀四方的陈子锟陈大帅么,都说他进中央当大官了,原来他还记得俺们这些乡下穷亲戚啊。   “乡亲们,陈大帅回来了!”老头丢掉拐棍站起来,扯着嗓子喊起来。   乡民们慢慢从自家房子里出来,一个个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狐疑的看着这四个外乡人,一个穿旧军装的中年汉子风风火火从远处走来,肩上扛着一把锄头,走到跟前问陈子锟等人:“你们是县上来的?”   秘书道:“不是,我们是中央来的。”   乡民们一片哗然。   先前那个老头道:“大鹏,这是陈大帅,陈总司令,陈省长!”   中年人愕然道:“您真的是陈省长!乡亲们,陈省长来看大家了!”   百姓们激动起来,陈子锟的名头在乡下还是很响亮的,尤其四十年代他在南泰县抗日打鬼子,司令部就设在龚家庄,很多人都认识他。   “首长,我叫龚大鹏,先前是龚家庄大队的队长,现在啥也不是了。”中年人自我介绍道。   陈子锟和他握手:“你好,龚大鹏同志。”   秘书道:“你们大队的干部呢?”   乡民们七嘴八舌道:“俺村没干部,大鹏的官儿让公社撤了。”   还有人说:“公社瞎胡闹,整天下来搜粮食,把庄户人往死里逼。”   “公社干部和民兵队长吃香喝辣,哪管俺们的死活。”   听着这些怨言,陈子锟道:“我这次来,是受了毛主席、刘主席的委托,实地调查灾害情况的,你们有什么话尽管敞开了说,我陈子锟为你们做主。”   百姓们激动起来,叽叽喳喳都在说话。   “安静!”龚大鹏振臂高呼,所有人立刻不说话了。   陈子锟心道这个龚大鹏还挺有威信的。   龚大鹏道:“首长,咱们坐下来说吧。”转脸招呼道:“二奎,解放,摆桌子烧茶。”   在村头大槐树下坐了,桌上摆着土陶的茶壶,龚大鹏拿出五分钱一盒的卷烟请陈子锟抽。   陈子锟亮了亮手中的烟袋:“我抽这个。”   龚大鹏眼睛一亮:“这是俺爷爷的烟袋。”   “哦?你是老德顺家的孙子?”   “是啊,俺是三房的,排行第五,三八年抗战,俺才十岁。”   “原来是故人的孙子,小伙子有出息啊。”陈子锟笑道,这层关系立刻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龚大鹏道:“有啥出息,队长的职务都让撤了,说俺犯了路线错误,给俺扣帽子,就差送县公安局了。”   “说说,你犯了什么错误?”   “没虚报产量,让公社书记脸上没光,还私藏口粮,坚壁清野,抗拒公社征粮,这都是罪名,不过俺问心无愧,苦水井十八个生产大队,俺们庄是死人最少的。”   陈子锟点点头:“心里装着百姓,你是个好官啊。”   龚大鹏道:“可他们说俺不和中央保持一致,距离反革命就一步之遥了。”   陈子锟怒道:“简直乱弹琴,说这话的人才是违背中央精神,给党抹黑!”   下面群众一阵窃窃私语,都露出欣喜的表情来。   陈子锟道:“我来就是要听实话的,那些假大空的虚套就别说了,你们有啥困难,有啥怨气,有啥意见和建议,都可以说,我一定反映给中央。”   下面立刻炸了窝,好在有龚大鹏维持秩序:“乡亲们别乱,一个一个来。”   乡亲们按照年龄顺序一个个诉苦,陈子锟让秘书做笔录,自己仔细倾听,时而打断问一两个问题,慢慢的时间流逝,已经是黄昏了。   秘书道:“是不是先回县里?”   陈子锟道:“今晚就住这。”此刻他的心情极为沉重,农民不比城镇,没有粮食计划,饿死的人更多,而且天高皇帝远,基层干部作风粗暴逼死人的问题也很严重,已经到了迫在眉睫不解决不行的时候了。   龚大鹏兴奋道:“太好了,三婶,二嫂子,把咱藏的面拿出来给首长烙饼吃。”   忽然一个后生气喘吁吁跑来道:“不好了,公社来人了。”   龚大鹏忽地站起:“快把粮食藏起来!”   陈子锟道:“且慢,都别动,我倒要看看,公社的人难道比日本鬼子还厉害。”   来的是公社书记李花子,穿着中山装头戴干部帽,裤腿卷起倒背手,推着一辆二八大架自行车,后面跟着一群人,有公社的公安助理,还有基本民兵,都带着武器。   李花子一马当先过来,看到龚家庄这么多人聚在村口,有些纳闷,扯着嗓子道:“龚大鹏,你狗日的还想聚众闹事啊?”   龚大鹏道:“李花子,你嘴放干净点,别喷粪,中央首长在这儿呢!”   李花子哈哈大笑:“龚大鹏你撒癔症呢,中央首长能到你龚家庄……”   话没说完,他看见了人丛中的陈子锟等人,不过这个老家伙一身农民打扮,怎么看都不像是中央首长啊。   “你是哪个单位的?”李花子很倨傲的问道,他觉得这人有些眼熟,但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兴许是地区什么单位的专家吧。   “我是陈子锟,我在全国政协和国务院都有工作。”   “陈……陈子锟。”李花子腿一软差点坐地上。   江东是陈子锟盘踞数十年的地盘,就如同阎锡山于山西,马步芳于青海,张学良于东北一般,时间积淀下的威望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消散的,在很多年长的百姓心目中,陈子锟的形象仅次于毛主席。   而江北、南泰更是陈子锟的基本盘,发家之地,他的威望更是深入人心,就连李花子这样的角色听到这个名字也不禁腿软。   江东王又回来了啊。   “李书记是吧,你带人带枪来想干什么?”陈子锟笑眯眯问道。   “首长,我不是冲着您来的,我不是那个意思。”李花子觉得对方笑里藏刀,吓个半死,谋害中央首长的罪名他可当不起。   公安助理和基干民兵们听说是中央首长来龚家庄坐镇,也吓得不敢乱说乱动,红缨枪藏在背后也不敢亮出来了。   “那你是哪个意思?”陈子锟继续质问。   “我……我是来收粮的,县里有指示,严禁私藏提留粮……”   “收粮?我看你是来抢粮的吧,还带着民兵拿着枪,日本鬼子都没你威风。”陈子锟猛然一拍桌子,“你还是不是党的干部?是不是人民的干部!”   “我是……”李花子底气不足。   “你不配!来人啊,给我把他抓起来!”陈子锟准备拿这个小小的公社书记开刀,并不是小题大做,他心里很清楚,在普通百姓心里,公社书记就是天一般的存在,办了公社书记对群众的心里触动,比办一个地委书记还要管用。   没人敢动李花子,他在苦水井就是土霸王,威信不是说打破就打破的。   关键时刻,还是龚大鹏挺身而出,一把掐住李花子的脖颈,把他按在地上,村里几个后生醒悟过来,上前帮忙将公社书记五花大绑起来。   李花子面如死灰,垂头丧气,他知道陈子锟的厉害,自己的后台杨树根在人家面前连提鞋都不配。   公社的公安助理和民兵灰溜溜的站在一边,不敢乱说乱动。   陈子锟道:“龚大鹏,你暂代苦水井公社书记,给各村发通知,领取救济粮!”   龚大鹏啪的一个立正,敬礼道:“是!”声音都颤抖了。   乡亲们沸腾了,救济粮来了!中央终于出手了!   秘书悄声道:“没听说有救济粮啊。”   陈子锟道:“我说有就有。”   其实听完乡亲们的诉苦,陈子锟就已经做出了这个决定,开仓放粮赈济灾民。   当然他没有这个权力开仓放粮,陈子锟只挂着一些虚职,严格来说他连办李花子的权力都没有,走正常程序的话,要先回北京,给中央有关部门上书,再一层一层压下来,但事态紧急,每天都有人饿死,只能先斩后奏了。   陈子锟依仗的是老百姓的支持,所以他必须把乡民的情绪调动起来,拿下李花子就是第一个步骤,接下来是去县里,去北泰,开仓领粮食。   北泰有国家粮库,火车站上还有大批小麦,其实陈子锟知道,那些很可能不是救济粮,而是运出去准备支援国际朋友的粮食。   眼下不管那么多了,先把这些快饿死的人救了再说。   陈子锟却不知道,民间已经满是干燥的木柴,一个火星投下去,就是燎原之势。   第五十七章 十万饥民   龚大鹏是退伍军人出身,十年党龄的共产党员,参加过朝鲜战争,经历过血与火的考验,在村里乃至乡里都很有威信,本来组织上是打算让他担任公社书记的,最终这个位子还是给了杨树根的亲信李花子,龚大鹏是很有怨气的,如今扬眉吐气,岂能不感激陈子锟,对他言听计从。   陈子锟命龚大鹏连夜串联,把全公社各生产大队的社员组织起来,明天去北泰领粮食。   龚大鹏献策道:“名不正言不顺,首长我建议咱们把指挥部设到公社。”   陈子锟欣然采纳。   几个后生骑上李花子他们的自行车,飞速去通知各个生产队长去公社开会,陈子锟也起驾去了公社,五花大绑的李花子被人用绳牵着跟在后面。   到了公社,一行人进了办公室,食堂大师傅端着一碗面条走进来,笑呵呵道:“李书记,夜宵来了。”   一群人对胖乎乎的大师傅怒目而视。   大师傅这才发觉不妥,李书记已经成了阶下囚。   “好你个李花子,群众饿得浮肿,你却开小灶吃白面,你还有没有良心!”龚大鹏怒喝。   “斗争他!”   “召开群众大会,斗他个三天三夜!”   李花子垂着脑袋,如同斗败的公鸡,心里恨极了大师傅,这一碗面条早不出现晚不出现,这个点儿端出来,这不要命么。   激愤的群众越说越生气,干脆上去暴打李花子,看他们打得差不多了,陈子锟才出言相劝:“别打了,打死了怎么公审批斗他。”   群众们发泄了怒火,心情舒坦多了,悻悻停手,将死狗一般的李花子扔进了角落。   接到通知的生产队长们陆续赶来,除了偏远的几个生产大队之外,较近的基本都到了,陈子锟开门见山,说城里有救济粮,但组织没有力量下发,希望农民兄弟主动领取,明天出发,带上铁锨和麻袋,有畜力车或者拖拉机的,也一并开去,不然救济粮太多,拿不动。   中央首长发话,谁能不信,群情欢腾,消息如同插了翅膀一般到处飞,一夜之间传遍江北大地。   当晚,陈子锟睡在公社会议室,秘书心存忧虑问他:“首长,这样搞是要出大事的。”   陈子锟道:“我就是要搞出大事,才能引起中央的重视,才能彻底解决农民成批饿死的问题,治重症必须用猛药啊,牺牲我个人的政治生命不算什么,我已经有了心里准备。”   秘书哽咽道:“首长,我……”   这个秘书是国务院办公厅分配给陈子锟的,名叫彭建国,是清华大学物理系毕业,绝对的精英人才。   陈子锟道:“小彭,你在我身边工作时间不长,我不想连累你,你现在就回北京,这事和你没干系。”   秘书一挺胸膛:“首长,我与您共进退!”   陈子锟欣慰的点点头,看来年轻人还是有希望的。   ……   次日清晨,苦水井公社驻地已经聚集了上千百姓,拿着口袋,挎着篮子,背着篓子,赶着牛车,开着拖拉机,按照上级指示,各生产队都打着红旗,放眼看去,红旗招展,气势十足。   陈子锟是带过兵的上将军,调度这千把农民还不跟玩一样,他让龚大鹏预备了一杆一丈八的旗杆,挑着苦水井公社的大旗当大纛,制定简单旗语,大纛向前,群众向前,大纛停,群众停,总之一切跟着大纛走,各生产队挑选两名腿脚敏捷头脑伶俐的作为通信员,传达总指挥部的命令。   安排好一切,队伍浩浩荡荡向县城出发。   沿途又有大批百姓扶老携幼加入,虽然一个个饿得皮包骨头,但眼中都闪耀着希翼的火花,陈子锟的大军从千人很快变成了万人。   队伍的核心是一辆手扶拖拉机,陈子锟如同率领千军万马的将军一样坐在拖拉机上,一个高个小伙子扶着大纛站在旁边,骄傲的挺着胸膛。   拖拉机手正是昨天拉陈子锟来的那人,此刻他又兴奋又骄傲,虽然驾驶的是拖拉机,但那股劲头,仿佛开的是坦克车,是战斗机,是万吨巨轮一般。   龚大鹏担任先锋官,他组织了几十个壮小伙子手拿铁锨棍棒保护陈子锟,用他的话说,党内有叛徒,有内奸,一定要保护好首长。   当县委第一书记杨树根得到消息的时候,万人大军已经到了县城边上,黑压压一片如同蝗虫。   “谁组织的!谁领头的!一定要严查,严办!”杨树根暴跳如雷,抓起电话猛摇:“给我接县公安局!”   县公安局几十个民警,全部撒出去也拦不住领粮食的大军,杨树根心急如焚,亲自出马,坐着吉普车安抚群众,他本以为自己的威信足以压制饥饿的群众,没想到人家根本不睬他,潮水一般的人流用吉普车旁涌过,任凭他喊哑了嗓子也没人听。   “同志们,乡亲们,听我说一句,你们不要受了坏人的挑唆!”杨树根声嘶力竭的大喊着,可声音迅速被淹没在声浪中。   一辆拖拉机从不远处驶过,车上坐着的人让杨树根心里猛然一抽。   竟然是他!   江东王陈子锟又回来了,这个不甘寂寞的老军阀,妄图挑唆群众反对党,反对社会主义!   杨树根阶级斗争的弦忽地崩了起来,情况比想象的严重的多,必须马上报告地委。   他立刻返回县委,抓起电话猛摇把子,话筒里没有回声。   “小李,你马上到邮电局去一趟,问问他们电话线怎么搞的。”杨树根命令县委通信员道。   “是!”小李跑步前往邮电局。   由此同时,县城外电线杆上,一个矫健的青年农民呲着满嘴白牙,拿着剪断的电话线向同伴们炫耀着战绩。   陈子锟早就做了部署,派人将电话线剪断,防止北泰方面早做准备。   经历过军阀混战,经历过八年抗战,经历过解放战争的陈子锟,岂是杨树根这样的小角色能比的。   队伍越来越壮大,车辚辚马萧萧,放眼望去前不见头,后不见尾,估摸着也有十万之众,陈子锟居中指挥调度,完全依靠落后的旗语和口令,竟然井井有条,这全赖于我党把组织建在基层,青年人大多参加民兵、青少年参加共青团、少先队等组织,组织协调能力比解放前的百姓强出很多。   大多数后加入的民众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他们只知道两点,陈子锟回来了,有粮食领。   陈子锟主政江东三十年,可以说老百姓没挨过饿,42年河南灾荒,饿死几百万人,江东也受灾很重,陈子锟从日本占林区买来高价粮赈灾,力保不饿死人,这些事情虽然后来都不宣传了,但百姓们却记在心里。   陈省长回来了,就不用挨饿了,这似乎成了一个真理,每个人都深信不疑。   ……   一辆嘎斯吉普车屁似狼烟一般在土路上疾驰,开到江北地委办公楼前停下,杨树根跳下车来往里奔,门岗拦都拦不及。   地委书记麦平正在主持粮食工作会议,近期江北地区征收了一批小麦,这批粮食要满载中国人民的深情厚谊,运往古巴支援无产阶级兄弟,这项任务很重要,必须确保胜利完成,不能出任何纰漏。   麦平这十年来平步青云,一方面因为他和郑泽如关系匪浅,另一方面因为他文化水平高,政治素质强,一般干部还真比不过他,十年时间就从小小的股长升为地委书记。   麦书记在上面讲话,他讲话不用稿子,侃侃而谈,条理清晰,富有感染力,不像一些部队转业的大老粗干部,只会带兵打仗不会讲话,说起来麦平演讲的本事,还是当年在江大校园受了陈子锟演讲刺激而下苦功炼成的哩。   干部们认真做着笔记,忽然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一脸焦灼的杨树根走进来低声道:“麦书记,有重要事情汇报。”   麦平看看手表,道:“散会。”   杨树根上前一步,道:“出事了,十万饥民正涌向北泰!要抢粮!”   麦平虎躯一震,随即恢复正常:“小杨,情况有你说的这么严重么?”   “麦书记,我用党性担保,绝无虚言,我有责任,但我也没办法,因为这些人是陈子锟蛊惑起来的,我实在无能为力。”   麦平倒吸一口凉气,陈子锟又回来了,这事儿复杂了。   他在会议室里来回跺了几步,道:“你确定他们的目的是粮食?”   “确定!这就是他们的口号,说北泰有救济粮。”   麦平阴沉着脸道:“你跟我来。”   快速来到办公室,麦平先给地区公安处挂了电话,让他们加派人手保护国家粮库,又给铁路分局打电话通报情况,请他们尽快发车将粮食运走。   “地区公安处的人手恐怕不够。”杨树根忧心忡忡道,“县公安局的人想拦阻,很快就被冲垮了。”   麦平说:“县里的力量是相对薄弱一些,但地区这边有部队支援,我马上要求江北军分区,守备师派兵过来。”   地委书记兼任军分区的政委,调兵也在情理之中,何况这是非常情况。   十万饥民,正浩浩荡荡涌向北泰。   第五十八章 缨枪如林气势如虹   南泰到北泰距离八十里,来的时候坐车花了四个钟头,去的时候反而加快了速度,道路上挤满了人和车,公共汽车、吉普车、骡车、牛车、自行车、拖拉机,还有人力平板车,满满当当全是人,全都往一个方向走。   陈子锟的指挥部转移到了一辆公共汽车上,大纛旗依然插在车头,指引大军东进,彭秘书和两个卫士站在他左右,他们都明白,这回首长赌上了自己的政治前途,不为升官发财,只为百姓吃饱,能跟着这样的首长干这样轰轰烈烈的事情,他们都觉得即便万劫不复也是值得的。   若在平时,人还会考虑后路和私利,但在这种壮阔浩大的场面下,即便是自私的小人也会被感动,何况是长期受党教育的革命干部。   外面红旗招展,锣鼓喧天,这年头虽然困难,但在宣传方面一直不遗余力,啥都缺,就是不缺红旗,平车上拉着锣鼓队,吹鼓手腮帮子滚圆,吹着解放军进行曲,人声鼎沸,热闹非常,简直就是欢乐大进军。   外面这十万人马的成分,陈子锟心里清楚的很,这里面九成是不明真相的群众,平时生活也浑浑噩噩,除了和自己息息相关小事会动些脑子,大事上从来都是随大流,上面说什么就是什么,跟着走就是。   剩下那一成是聪明人,他们知道这样干是不靠谱的,但法不责众,也就跟着来了,或许其中还有浑水摸鱼,通风报信的,但都无大碍,因为所有人都面临同样的问题,那就是一个字“饿!”   一百里路不算远,但对于长期吃不饱饭的老弱病残来说和两万五千里长征没啥区别,队伍越拉越长,走在前面的都是青壮劳力,陈子锟将他们中的党团员、基干民兵组织起来充当应急队,撕烂几十面红旗,每人右胳膊上缠一条红布当作识别标志,这些人的任务是扶老携幼,维持秩序,有陷进坑里的车辆帮忙拉出来。   青壮们争先参加应急队,人数如同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大,粗略统计竟然有五千人!他们中不乏携带武器的基干民兵,陈子锟让龚大鹏将这些单独拉出来,组成武装纠察队。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陈子锟有种莫名的激动,六十岁的他本来应该风平浪静的安享晚年,没想到又重出江湖,点燃了革命的烈火,此刻他深刻理解了那些共产党人的旺盛斗志和视死如归的精神从何而来,因为此刻他的胸中就燃烧着这样的豪情。   哪怕为此牺牲,也在所不惜。   “如果我早二十年走上革命道路,恐怕十大元帅里少不得有两个姓陈的了。”陈子锟心潮起伏,思绪万千。   不知不觉,大队前锋已经接近了北泰市,市区外围的道路上设了卡口,百余名公安人员在此严阵以待。   一匹骡子疾步而来,背着插着小红旗的通讯员飞身下骡,奔到公共汽车前,学着电影里解放军的样子敬礼道:“报告首长,前面有民警挡路。”   陈子锟大马金刀的坐在公共汽车里,道:“江北地区一部分领导已经变修了,要坚决打倒他们,谁敢阻拦革命群众,谁就是人民的敌人,就是党的敌人!”   这话说的提气,武装纠察队上前,红缨枪密密麻麻像小树林一样,几百面红旗在他们身后招展,拖拉机上,牛皮大鼓咚咚响着助威,平板车上,架着马克沁水冷重机枪,当然只是威慑而已,目前的情况,还用不着动真家伙。   地区公安处抽调上百民警来挡路,其中不乏打过仗见过血的,但此刻他们也发怵,不是因为对方人多势众,而是因为这些人都是农民兄弟,革命战友。   带队的一位科长拿着铁皮喇叭喊道:“同志们,你们不要被坏人蒙蔽了,北泰没有粮食。”   龚大鹏喊道:“胡扯,是地委被坏人把持了!陈省长是毛主席派来救俺们的,他的话还能有假?”   科长苦苦劝道:“同志,你太单纯了,陈子锟在北京工作,怎么可能到乡下去,一定是坏人冒充的。”   龚大鹏道:“放屁!我是个光腚娃娃的时候就认识他老人家,还能认错,你不信就跟我去看。”   科长很勇敢,解了手枪跟着龚大鹏去见所谓的陈子锟,到了公共汽车里一看,果真是如假包换的陈子锟。   他啪的一个立正:“首长好!”   陈子锟道:“稍息。”   科长不由自主的就稍息了。   “我这次下乡调研,是受中央委托,切实可行的解决灾民吃的问题,江北地区不是没有粮食,而是有粮食,不发给百姓,这是与中央精神相违背的,也不符合我们党为人民服务的宗旨……”   陈子锟和颜悦色,侃侃而谈,完了一摆手:“你先回去吧,替我转告同志们,不要站在人民的对立面。”   科长再次敬礼,回到卡口,平静的告诉同事们,陈子锟确实来了,这次行动就是他组织的。   民警们面面相觑,事情已经超出他们的理解范围,面对汹涌人潮,他们只能选择站在人民这边。   卡口放行,车流人流滚滚而入,北泰第一道防线失守。   ……   地委大楼,麦平倒背着手,眉头紧皱,形势比想象的要复杂得多,此刻他宛如莫斯科保卫战时期的斯大林同志,而地委、行署的干部们则象苏联的人民委员和元帅将军们一样,严肃的坐在会议桌旁,等候领导的决断。   杨树根也在其中,他向来以麦平嫡系自居,此刻忍不住进言:“麦书记,通报省委吧。”   麦平举起一只手:“如果我们掌控不了江北的事态,事事都要省里帮我们解决,那要我们这些干部干什么,我的意见是,先自行解决,压下去之后再通报省里,该处理的处理,该安置的安置。”   杨树根道:“可是对方非等闲啊,他是陈子锟。”   麦平猛然停步,扭头以锐利的眼神看着杨树根。   杨树根不禁的打了个冷战。   “陈子锟算什么,我很久以前就和他交锋过,上次没有失败,这次更不会,名不正言不顺,我倒想看看,他拿什么蛊惑这些群众。”麦平冷冷道。   “咳咳。”粮食局长道:“江北国家粮库存着两万吨小麦。”   麦平的心悬了起来,难不成陈子锟真敢鼓动饥民抢粮?如果事情发生,自己的乌纱肯定保不住,他必须决断才行。   “军分区有消息么?”他问道。   “还没答复。”   “公安处呢?”   “人手不够,武器也不够。”公安处长满头大汗,关键时刻专政力量掉链子,他这个处长也算当到头了。   “把机关干部全派上一线,你们的枪呢,难道是烧火棍?”麦平喷怒了。   “麦书记,基层民警配枪都是万国造,王八盒子有,驳壳枪也有,撸子也有,子弹口径各有不同,七六五,七六二,八公厘,九公厘都有,后勤跟不上,应付治安还行,打仗我们不专业啊。”处长很委屈。   “敌人是什么装备情况?”麦平不耐烦的问道,当干部久了,他越来越官僚化,竟然忘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道理,连对方的兵力武器都没掌握。   好在公安处长是做了功课的,他说:“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对方起码有数千人的武装力量,有步枪和机关枪,以及大量的冷兵器,组织严密,号令清晰,很难对付。”   麦平倒吸一口凉气,他忘记了一件事,一九五八年,毛主席号召大办民兵师,提倡全民皆兵,全国各地轰轰烈烈展开民兵运动,农村青壮年,去除地富反坏右和残疾人,不论男女,十六岁到六十岁全部参加民兵组织,发放武器,严格训练,几乎人人都是战斗员。   南泰县乃是尚武之乡,民兵的素质在整个地区都靠前,每次大比武都不出前三名,他们装备精良,不但有轻武器,还有重机枪和迫击炮,高射机枪,真要干起来,公安处还真不是个。   忽然麦平脑子一闪,想出一个办法,南泰有民兵,北泰难道就没有么,晨光厂和红旗厂都有成建制的民兵团,以这两个团为骨干,组成了北泰民兵师,自己还担任着师长的职务哩。   况且抡起武器装备,工人民兵比农村民兵更加强大,晨光厂有高炮营,摩托化步兵营,红旗厂有反坦克营,迫击炮营,火力凶猛,训练有素,拉出来就能打,实力岗岗的。   麦平一拍桌子:“民兵师紧急集合!”   ……   晨光机械厂上空忽然响起凄厉的警报声,这是一级战斗警报,所有车间停止生产,工人有条不紊的走出厂房,领取武器,头戴柳条盔,手持五六半,列队集合,准备战斗。   民兵团归党委领导,但具体指挥权在保卫处,而陈北身为预备役少校,保卫处副处长,自然肩负起指挥任务,他腰佩五四手枪,身穿工作服头戴安全帽站在队列前,威严的目光扫过民兵们,一排排刺刀闪亮无比,一双双眼睛忠诚坚定。   “同志们!”陈北一声吼。   无数脚跟一并,发出齐刷刷的声响。   “市里有紧急任务,该我们上了!大家有没有信心打胜这一仗?”   “有!”   “我没听见。”   “有!!”   “再大声点。”   “有!!!”   “很好,听我口令,全体都有,向右转,齐步走,登车!”   晨光厂的摩托化步兵营可不是吹的,厂里拉货的解放牌卡车一半拉高炮,一半拉兵员,机动能力比当地驻军还强。   民兵们箭步登车,整齐坐下,陈北正要登上指挥吉普,忽然英姿飒爽的马春花出现了,她也扎着武装带,背着手枪,远远大喊道:“等等我。”   第五十九章 倒戈   马春花是晨光厂党委副书记,兼任武装部长,她才是民兵团的实际最高领导,在民兵里流传着一种说法,马春花是穆桂英,陈北是杨宗保,一般来说评书里总是穆桂英挂帅,杨宗保当先锋,这回也不例外。   谁也没料到,此番出兵,对手竟然是穆桂英的公公,杨宗保的亲爹,杨六郎。   晨光机械厂民兵团紧急集合的时候,兄弟企业红旗钢铁厂也在上演着同样的一幕,红旗厂的民兵是重装备部队,有反坦克枪和迫击炮,但执行这次任务只出动了轻装部队,一辆辆跃进卡车疾驰出厂门,卡车上一排排刺刀闪耀着寒光。   民兵接到地区武装委员会的命令是保卫国家粮库,严防阶级敌人搞破坏,命令并不是很清晰,没有指明到底谁是敌人,这年头演习三天两头都有,所以大伙表面上杀气腾腾,煞有介事,心里都以为不过是一场演习。   部队开赴近郊的国家粮库,排兵布阵,进入阵地,堆起粮食包,架上机关枪,马克沁水冷套筒里加满了冷却液,黄澄澄的子弹带卡进机匣,机枪手利落的拉动机柄,动作潇洒的不得了。   陈北打了个哈欠,走到阵地外面,和红旗厂武装部的一个干部聊起来。   “这回演习挺带劲啊,全体出动。”   “是啊,不晓得演习完有没有补助,我也不要多,给三斤米就行。”   “家里困难啊,几个孩子?”   “三孩子,天天饿得嗷嗷叫。”   两人抽着烟聊着天,没事人一样,完全不知道城里已经天翻地覆。   ……   最先被攻陷的是北泰火车站,这座仿纽约总站的建筑物还是陈子锟一手建成,时隔多年依然坚固,在压倒优势的农民大军面前,铁路公安处和车站派出所的民警根本没有动抵抗的念头。   严格来说,根本就没有发生冲突,陈子锟的十万大军只有先头部队抵达北泰,五千青壮精锐,挥舞着上千面红旗,那气势真不是盖得,再加上激昂的革命歌曲,谁敢螳臂当车!   堆在货场上的十吨粮食被一扫而空,饥民们欢天喜地将这些大包扛到拖拉机上,陈子锟面前也摆了一包印着拉丁文的粮食包,原来不是小麦,是磨好的面粉,大概是出口支援所用。   陈子锟当即下令,埋锅造饭,饱餐战饭后再立新功。   按说该一鼓作气拿下粮库的,可是人们太饿了,走了这么远的路,早就眼睛发花腿发软了,已到强弩之末,不堪再用了。   队伍是带着锅碗瓢盆来的,在火车站外就开始做饭,找几块砖头支起铁锅,拾几根柴火烧水,把面粉往里一放搅合搅合就是面疙瘩汤,也有人胡乱找块板子就开始和面做饼子。   铁路职工看不下去了,主动借出食堂的大铁锅,和面剁馅子包饺子蒸馒头,可劲的造吧,工农一家亲,谁跟谁啊。   一碗热腾腾的饺子端到了陈子锟面前,指挥部众人都拿到了面饼,虽然时间仓促,做的是死面饼子,但却是货真价实的白面啊。   大家都落泪了,因为激动,因为感动,因为很久没有吃过白面了。   就这样胡乱吃了一顿,先头部队的小伙子们基本都吃了个囫囵半饱,但士气却极度的高涨起来,大纛指向国家粮库,无数面红旗紧随其后,队伍更加壮大了,其中加入了不少城市居民。   北泰市国家粮库,工人民兵已经接到通知,这不是演习!一伙南泰来的饥民劫走了火车站上的出口粮食,正奔着粮库而来,上级命令大家,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保卫国家财产。   一辆伏尔加轿车在四辆边三轮摩托的护卫下来到国家粮库,从车上下来的是地委书记麦平,他神情严肃,步伐稳健,穿一件银灰色中山装,与民兵带队领导一一握手。   “同志们辛苦了,形势很严峻,责任就在你们肩上。”   随即麦平召集现场办公会,在粮库会议室里对粮库保卫科,民兵指挥人员说:“南泰县以及其他县区的部分农民,在一小撮别有用心的人恶毒挑唆下,前来北泰抢粮,这是对社会主义建设的疯狂进攻,你们站在防守第一线,绝不能退缩半步。”   粮库保卫科长说:“挡不住怎么办?”   麦平的拳头砸在桌上:“你们手里的武器是派什么用场的,先鸣枪示警,不能奏效就开枪,往腿上打,还不行就射杀骨干人员。”   会议室里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一些人摩拳擦掌,觉得立功的时候到了,一些人却陷入了迷茫。   忽然麦平看到桌子上的茶杯在颤动,接着窗户玻璃也发出嗡嗡的声音,外面传来震撼大地的步伐声。   他们来了。   上万人齐步走踩踏在地面上的声音惊天动地,从窗口望出去,外面已经是红色的海洋,遮天蔽日俱是翻卷的红旗,令人心惊胆战。   “快,都下去,绝不能让他们进入粮库半步!”麦平急忙下令。   民兵指挥员们匆匆下楼去了。   杨树根进言道:“麦书记,我看还是通知省里吧。”他说话声音都有些发抖,毕竟是没见过世面的基层干部。   但麦平却是经过二十年代的血与火考验的,也曾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他不怵陈子锟,也有这个勇气面对比自己强大的对手。   “你不用说了,这已经不是人民内部矛盾,而是敌我矛盾,必须使用专政力量打垮他们。”麦平颇为自信的说道,其实心里却在翻江倒海,他从行署专员转升地委书记才不到三个月,这个时间段出事,仕途必然受到影响,所以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压住,哪怕死一些人也无所谓,反正事后是可以隐瞒下来的。   粮库外墙,工人民兵的大喇叭在不停喊着:“请你们立即停步,不要再向前走了,这里是国家重点保护单位。”   农民们继续前进,充耳不闻。   民兵指挥员焦躁万分,见对方已经进入警戒线,当即下令,鸣枪示警。   十几支步枪朝天鸣枪,枪声过后,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工人民兵们趴在掩体后面,握着枪的手汗津津的,他们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时不时困惑的回头张望。   陈北也很困惑,这到底是什么事?   忽然一阵刺耳的电流尖啸声传来,是对方在调试高音喇叭。   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同志们,战士们,我是陈子锟。”   一阵电流声,所有人都肃立静听,这个名字熟悉又陌生,但早已刻在每个人心中。   “同志们,我是受毛主席,刘主席委托,代表中央来看望大家的。”   一阵喧哗,工人民兵们似乎明白了什么,陈北更是兴奋莫名,扭头对马春花道:“是我爹来了!”   马春花紧皱眉头,她越发糊涂了,公公带着农民和地委对着干,这究竟是闹哪样啊。   “同志们,我前天来到南泰乡下,发现灾荒比预想的还要严重,饿殍千里啊!群众饿的皮包骨头,浮肿病遍地都是,发生这样的情况,中央是有责任的,咱们是社会主义国家,还能饿死人么!可我听说,不但农村的情况严重,城镇的情况也很严峻!”   这话激起了工人民兵们的共鸣,是啊,他们每天计划粮就四两,根本吃不饱饭。   民兵们握枪的手渐渐松开了。   忽然粮库大楼上的高音喇叭上开腔了:“广大社员们,工人们,我是江北地委第一书记麦平,请大家听我说,不要受了坏人的蛊惑,国家不会不管我们,救济粮马上就到,请社员们立刻回去,等候上级通知,请工人民兵同志坚守岗位,保卫国家财产。”   陈子锟针锋相对的说道:“麦平同志,我想请问你,社会主义的宗旨是什么,是不是让劳动人民吃饱穿暖?现在广大群众饿着肚子抓革命促生产,粮库里却堆积着上万吨的粮食,宁愿霉烂也不发给群众充饥,还要人回去等通知,你良心何在!党性何在!我看你是官僚主义当家!现在我宣布,解除麦平的地委书记职务!”   麦平急眼了:“陈子锟,你没权力这么做,我是省委任命的干部!”   陈子锟道:“你眼里只有省委,将群众置于何地!”   两人用高音大喇叭隔空对骂,明显麦平落于下风,陈子锟义正词严,慷概激昂,正气凛然,挥斥方遒,麦平节节败退,理屈词穷。   陈子锟每说一句,下面就欢声一片,为他喝彩。   最后,陈子锟说:“无数革命先烈抛头颅洒热血,不就是图的子孙后代过上幸福生活,不挨饿,不受冻么!麦平你这样做,与国民党反动派何异?百万先烈的血不都白流了么!”   继而高呼:“共产党万岁!人民万岁!”   群众们喊着口号,以排山倒海的阵势向粮库压去。   陈北大喝一声:“把大门打开!”   民兵们早就按捺不住了,纷纷背起枪,和农民战友们紧紧拥抱,胜利会师,合兵一处,铁流进入国家粮库。   粮库失守,麦平心如死灰,仰面朝天悲叹道:“走错一步啊。”   杨树根道:“麦书记,还有救!你看。”   远处,上百辆草绿色的解放牌卡车疾驰而来,车上坐满了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战士。   守备师的援兵终于到了。   第六十章 闹革命   麦平松了一口气,部队终于来了,总算可以力挽狂澜,自己还没输。   他振作精神拉起杨树根:“走,去找部队首长。”   来的是江北守备师的一个汽车团外加一个步兵团,车队开到外围就进不来了,被农民拦在外面,战士们也不强行闯关,安静待命。   陈子锟也听说军队出动,他镇定自若道:“让他们司令来见我。”   不大工夫,一个身穿五八式军服的中年军人匆匆而来,领章显示上校军衔。来到近前他啪的一个立正,敬礼道:“首长好,江北军分区司令员兼守备师师长,罗小楼前来报到,请您指示!”   陈子锟回了一礼,道:“稍息。”   罗小楼正是戚秀的丈夫,当年戚家班的年轻武生已经成长为成熟的革命军人,看得出他在这场斗争中明智的选择了中立,甚至略倾向于陈子锟这边。   确切的说,他是站在了人民一边。   “罗司令,你带部队来是?”陈子锟明知故问。   “报告首长,我怕群众没有运输工具,带卡车来帮他们运粮。”罗小楼坦然答道。   陈子锟道:“你来的正好,请战士们帮着维持一下秩序吧,不要搞乱了粮库,造成国家财产的损失。”   “是!”罗小楼利索的敬了个礼。   消息传出,解放军是来帮我们的!全场再次欢声雷动,热烈欢迎人民解放军,民兵和战士手拉手,肩并肩,军民一家亲。   角落里如丧家之犬般的麦平和杨树根傻眼了,这唱的是哪一出,合着军队也被陈子锟收买了啊。   “走,去地委。”麦平道。   两人脱下笔挺的中山装,捡了顶草帽戴在头上作掩护,从人缝中挤出去,累得满头大汗终于出来,急匆匆回到地委,抓起电话想向省里求援,可是电话却不通了。   麦平这点本事,在陈子锟面前完全不够看,邮电局已经被民兵掌握,所有的电话都打不出去,电报发不出去,火车站、汽车站,码头也都有纠察队进驻,暂时中断一切交通。   “陈子锟这是要造反么!”麦平捶胸顿足,他实在想不通,陈子锟哪里来的这个大胆子,挟持群众公然与当局为敌。   麦平想不通是他自己的事情,广大人民群众心里明镜一样亮堂,陈子锟是党中央毛主席派来救灾的,跟他干还能有错?   当然高级干部不这么想,比如罗小楼司令员,到底倒向哪边他是经过极其激烈的思想斗争的,最终结果并不是因为他和陈子锟有旧,而是他看到了人民的力量,如果选择与人民为敌,等待他的将是万劫不复!   有了解放军的帮助,运输压力大大减轻,汽车团的卡车可比骡车平车拉的多,战士们帮着群众搬粮食,一个个乐呵呵的健步如飞,场面让人看了激动地想流泪。   大势已定,陈子锟做出指示,给市区的群众留一半粮食,拿户口本来领,每家领一个月度的粮食,部队的同志们辛苦了,调拨五千斤小麦丰富一下食堂。   皆大欢喜。   陈子锟身边已经聚拢了好多人,罗小楼司令员,民兵指挥员马春花、陈北等,还有国家粮库的领导,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他们索性跟着陈子锟干了。   “去地委。”陈子锟道。   “去那儿干啥?”陈北问道。   “接管地方政权。”陈子锟意气风发。   “好嘞!”陈北将一件风衣披在了父亲肩上,叉着腰站在他身后,大有关公身旁关平的感觉。   大队人马来到老市政大楼,花岗岩建成的大楼前,陈子锟感慨万千,二十二年前,他在这里率领军民浴血奋战,抵抗日寇,至今墙上还留有当年的弹痕。   地委门口挂着庄严的大牌子,有警卫战士站岗,小战士哪敢阻拦这些人,不但不拦,还要敬礼哩。   一群人簇拥着陈子锟走在地委大楼的走廊里,工作人员听到他们的脚步声探头张望,都吓坏了,这是咋滴拉,爆发革命了不成?不对啊,四九年革命已经成功了,这又是革的谁的命?   来到地委书记办公室,陈北上前一把将桌子上杂乱的文件、墨水瓶、电话机都扫到一边,请父亲坐下。   陈子锟落座,道:“马上叫各单位负责人来这里开会,地区公安处负责把渎职干部麦平、杨树根等人抓捕归案。”   “是!”大家立刻行动起来。   一个地委公务班的勤务员告诉他们,麦书记和杨书记刚才还在这里,大伙儿马上到处搜查,终于在一间储藏室里找到了麦平和杨树根。   陈子锟根本不见他们,让人将二人关押起来,听候组织处理。   忙完这些,陈子锟才拿起电话,让邮电局接通了省委。   ……   郑泽如这几天眼皮总在跳,觉得有大事要发生,他每天都打电话到北京,打听事情,但却没料到,事发不在庙堂,而在江北。   秘书一脸凝重的进来,道:“郑书记,江北专线,陈子锟打来的。”   “哦?老陈到江北了。”郑泽如狐疑的拿起了话筒。   “老郑啊,我在地委行署给你打电话,我放了个大炮仗啊,你有个思想准备,别把你吓到了。”   郑泽如爽朗大笑:“老陈你别吓唬我,说吧,什么事?”   陈子锟道:“我带领十万农民造了地委的反,把麦平给撤职查办,暂时拘留了,把国家粮库的粮食也给分了,呵呵,你没吓到吧?老郑,老郑,你怎么不说话?”   郑泽如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他还哪里说的出话,陈子锟个狗日的,这哪里放的是炮仗啊,简直放了一颗原子弹!   “老陈,你不要再进行下一步举动了,等我过去,我立刻出发。”郑泽如撂下电话,抓起衣服对秘书说:“让铁路局备车,不,让民航局准备飞机,不,调空军的航空兵,我要去江北。”   二十分钟后,郑泽如的专车就开到了空军某部战备机场,一架草绿色的直五直升机的旋翼已经开始运转,领导们弯着腰按着帽子登上直升机,直五拔地而起,向江北飞去。   两小时后,郑泽如抵达江北机场,驻军派车将省委第一书记送到地委大楼。   “哎呀老陈,你搞得我很被动啊。”郑泽如一进办公室就开始抱怨。   陈子锟若无其事:“一人做事一人当,这点事我还担得起,叫你来就是请你善后的,我自己去北京负荆请罪。”   郑泽如沉默了几秒钟,道:“老陈,你这次做的确实过火了一些,我会尽量替你弥补。”   陈子锟道:“善后可不是擦屁股,你要是敢收我发下去的救济粮,我把你也抓起来。”   郑泽如苦笑:“我就是想收,也没这个能力啊。”   陈子锟道:“既然你来了,我就卸任了,回家抱孙子去喽。”   说罢竟然自顾自走了。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你倒是爽了,烂摊子丢给我了。”郑泽如摇着头哭笑不得。   距离地委大楼不远的人民礼堂内,上千人正在公开批斗麦平,这是陈子锟的授意,也是群众的强烈要求,不把这个修正主义分子,官僚作风严重的家伙斗倒,群众的怒火是不会熄灭的。   至于杨树根,则被社员们押回南泰开公审大会去了。   让这两个人威风扫地,从此抬不起头,才不能报复群众,陈子锟用意深远。   ……   陈子锟来到了高土坡家属院,群众们围的里三层外三层,纷纷向他诉说生活上的困难,七嘴八舌说个不停。   “大家不要乱,一个个来,你们的意见,我会带给中央,带给毛主席。”陈子锟平易近人,笑容和煦,认真倾听了每个人的意见,总结下来就是一条,吃不饱。   陈子锟说:“国家面临千年难遇的自然灾害,苏联讨债,帝国主义封锁,要相信党会带领大家走出困境,实现共产主义。”   有人道:“咱不是已经实现共产主义了么。”   陈子锟笑道:“你说的是大食堂吧,那只是共产主义的初级探索阶段,算不得数。”   好不容易打发了群众们,陈子锟终于可以抱一抱孙子了,小陈光七岁了,快该上小学了,对北京来的爷爷还比较陌生,怯生生趴在奶奶怀里不敢出来。   陈子锟有办法,他知道这个年龄的男孩都喜欢枪,伸手从腰间拔出一支M1911来,卸下弹夹,拉动套筒检查没有子弹后递向孙子:“想玩这个么?”   “想。”小陈光眼睛都粘在枪上了,虽然家里不缺木头枪之类的玩具,但真家伙他可摸不到。   “喊爷爷。”   “爷爷!”   “乖。”   陈子锟把空枪给了孙子玩,气的夏小青直摇头:“你呀你,老了还这样。”   “陈家的人,哪能不会用枪。”陈子锟笑呵呵道。   晚上吃团圆饭,依马春花的意思在家吃一顿就行,但陈子锟执意要在地委一招摆宴,彭秘书和两个卫士也一起坐下来吃饭,席间还来了一位重要客人,郑泽如。   陈子锟道:“这几天江北发生了一些事情,大家都清楚,我就不多说了,我明天就去北京,这或许是咱们在一起吃的最后一顿饭了。”   大家都低下了头,他们不是普通群众,知道这样做的严重后果,陈子锟牺牲了政治前途,只为江北百姓换一顿饱饭,这种情操,简直比党员伟大。   郑泽如郑重的举起杯:“老陈,我敬你,一路走好!”   第六十一章 赴京请罪   郑泽如的话让大家都很难受,陈子锟可能会受到中央的严肃处理,这竟然是最后一顿团圆饭。   马春花明白了公爹为什么要在地委一招吃饭,她站起来道:“爹,我也敬你,虽然我以前对您老有看法,但这件事上,我支持您!”   陈北道:“郑书记敬酒,你跟着瞎掺乎什么,懂规矩不,一个个来。”   陈子锟笑道:“一起吧,咱们同饮三杯。”   外面传来爽朗的声音:“喝酒怎么不叫着我。”   原来是军分区司令员罗小楼到了,他是携夫人前来的,戚秀眼圈红红的,显然才哭过,她说:“干爹,我来送你。”   在座的还有北泰粮食局的副局长刘骁勇,他的心情也很压抑,姐夫率领饥民抢了国家粮库,国家损失了两万吨小麦,这个损失到底有多严重,身为粮食系统领导干部的他,心里是很有数的。   陈子锟道:“拿两把椅子,小楼和秀儿坐下,咱们先干三杯,然后一个个来。”   这场酒席,向来海量的陈子锟竟然醉了。   次日,北泰火车站月台上,大家都来给陈子锟送别,竟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感觉,郑泽如紧握住他的手说:“保重,我会照顾孩子们的。”   陈子锟点点头,目光扫过众人,毅然登车。   列车北上,陈子锟坐在窗口久久不语,纸里包不住火,江北的事情中央已经知道了,等待他的不知是怎样的处分,让他心安的是,自己发起一场声势浩大的群众运动,竟然没有一个人死亡,只伤了三个人还都是因为交通事故。   车到北京,国务院办公厅的工作人员前来迎接,两名警卫回警卫处,彭秘书回秘书处,陈子锟被单独隔离,送回住处,暂时禁止外出。   一名军人很礼貌的要求陈子锟交出配枪。   陈子锟将M1911连同枪套和子弹交给他,军人直视他的眼睛道:“对不起,还有。”   陈子锟笑笑,又从后腰上拿出一把子弹上膛的微型勃朗宁。   军人敬礼道:“谢谢您的配合。”转身出去,和一个妙龄少女擦肩而过。   来的是陈子锟的小女儿陈姣,她在北京大学读二年级,经常回家来蹭饭吃,陈家底子厚,副食品充裕,陈姣脸色白里透红,个头蛮高,足有一米六七,比母亲林文静高多了。   “爸爸,张叔叔和王叔叔呢?”陈姣很奇怪,为什么家里的警卫换了人。   “两位叔叔另有重任。”陈子锟道,女儿很单纯,很好哄,他不愿让女儿知道这些龌龊的政治。   陈公馆增派了一个班的警卫,除了陈子锟之外,所有人都可以正常进出,所以大家也察觉不到异样。   吃过晚饭,女儿去复习功课了,服务人员收拾了碗筷,林文静问陈子锟:“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陈子锟将江北的事情叙述一遍,林文静脸色变得刷白:“你这是造反啊,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家里人想啊,那些被打倒的干部下场有多悲惨你不知道么?”   “我这辈子没有做过后悔的事情,这件事也不会后悔,你放心,我会委托总理照顾你和孩子,总理人很好,可以信赖。”   陈子锟处变不惊,风轻云淡。   好不容易安抚了林文静,陈子锟一个人来到书房,打开台灯看书看报,直到深夜时分,拉上厚重的窗帘,打开书柜暗门,取出一个铁匣子打开,里面是两把崭新的五四式手枪,枪油还没擦掉,还有两盒五十发子弹和四个空弹夹。   陈子锟用棉纱将枪上的油擦掉,装上子弹,拉了枪栓,哗啦一声脆响,忽然发觉有一双眼睛看着自己,再看书房门口,陈姣穿着白色睡衣,赤着脚站着。   “爸爸,你干什么呢?”   “爸爸在擦枪,保护你们。”   陈姣走过来,直接坐在爸爸腿上,撒娇道:“爸爸,明天带我去司马台爬长城吧。”   陈子锟道:“爸爸没空。”   陈姣很乖,知道爸爸忙,也就不再说什么,回去睡觉了。   第二天,陈子锟哪也没去,在家里写了一些回忆录,又给周总理写了一封信,托他照顾家人,但并未寄出。   第三天,依然没有任何动静,陈子锟有一种如坐针毡的感觉,等待判决的滋味实在难熬,就像头上悬了一把刀,随时会落下。   第四天,终于来了一辆伏尔加轿车,车牌号码显示是中央办公厅的,陈子锟松了一口气,如果是来逮捕自己的,肯定不会派中办的车。   一名工作人员告诉他,主席要见他。   陈子锟道:“等我一下,换身衣服。”到更衣室里将手枪卸下,换了一件新中山装出来。   他心情很轻松,不用鱼死网破了。   ……   中南海,陈子锟再次见到了毛主席。   “陈将军,你在江北发动群众,踢开党委闹革命,搞得轰轰烈烈,如火如荼啊。”毛主席风趣的说道。   陈子锟道:“主席取笑了,我做事不考虑后果,请组织处分。”   毛主席道:“你何罪之有,某些地方官员官僚习气严重,是该批斗一下了,你唤醒了群众,锻炼了民兵,也大大启发了我,想实现共产主义,不能依靠官僚,靠的还是人民群众啊,从这一点说,你是我的老师。”   陈子锟连连称是,不敢多言。   毛主席道:“我们党内有一些人,不善于发动群众,组织群众,以为把持了官僚系统,党务系统就可以为所欲为,这是很幼稚的想法。”   陈子锟知道毛主席说的是少奇同志,但这种情况他不宜插嘴,自己侥幸过关就万幸了,哪能参与高层斗争。   此事就这么风平浪静的过去了,陈子锟没有受到任何责罚,不过跟随他下乡的三名工作人员都受到一定影响,彭秘书被下放到了地方,两名卫士打回原部队。   据说后来毛主席对周总理说,以前以为陈子锟是个将才,现在看其实是帅才,而且能屈能伸,不露锋芒,堪称一代枭雄。   “也很不甘寂寞啊。”总理附和道。   郑泽如按照中央指示,在江北进行善后工作,麦平显然已经不适合继续留在领导岗位上,被免去职务,等候处理,杨树根也被免去县委书记的职务,发到省委党校学习去了,但两人的党籍都还在,而且级别也在,说明组织并未放弃他们。   江北大地上发生的事情,宣传部门进行了冷处理,不许报道,不许宣传,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   省城街头,萧郎捧着荷叶包着的三个肉包子匆匆走着,他们三个逃犯在省城已经藏了一星期了,因为没户口没粮食计划,只能买不用粮票的高价食品,身上那点钱早就花完了。   他们三人藏在郊区一处废弃的空屋里,这栋房子的主人以前大概是个画家,地上扫落着一些水粉颜料画笔,上面落满了灰尘,没有被褥,就捡了一些旧报纸盖在身上睡觉,发黄的报纸上大跃进万斤亩产的新闻还历历在目。   下一步向何处去成了最大的问题,从盐湖农场逃出来已经半个月了,农场方面肯定发现并且派人追捕,很可能车站码头已经贴了他们的通缉令,三人白天不敢出门,傍晚时分才乔装改扮去外面捡一些能用的东西。   这天傍晚,龚梓君一个人出去买吃的,过了两个钟头也没回来,萧郎和柳优晋正在担心他是不是被抓了,忽然龚梓君从窗户爬进来,手里还拎着一个大包。   “看我带什么来了。”龚梓君一脸的兴奋,打开包袱,里面是三双皮鞋,两件中山装,一件西装,还有一瓶酱菜,六个烧饼。   “吃的!”柳优晋抓过烧饼就啃。   萧郎却很警惕:“老龚,你回家了?”   “是啊,我实在忍不住,回家看看他们娘几个,还有小孙子。”龚梓君拿出一张照片,炫耀自己的孙子。   “糟了,暴露了,赶快转移。”萧郎不由分说,提起包袱带着两人从翻窗户出去,沿着早已预备好的撤退道路迅速离开。   刚离开屋子一分钟,两个民警就带着七八个红袖章治安骨干过来了,一脚踹开门进去搜查,自然是无功而返。   “好险。”柳优晋擦着冷汗说。   龚梓君却流下了眼泪:“是他们,我的家人,出卖了我。”   萧郎道:“这年头,谁也不能相信。”   说完这话,三人互相看了看,彼此都起了疑心,如果是龚梓君出卖大家,那他或许能获得宽大处理。   龚梓君忙道:“别看我,不是我,咱们三个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被抓住谁也活不了。”   萧郎道:“老龚,我信你。”   柳优晋道:“省城不能待了,要赶紧走。”   龚梓君道:“茫茫天下,哪里是藏身之处,我跑够了,不想走了,还不如跳江算了。”   萧郎道:“你死都不怕,还怕逃亡么,道路我已经想好了,车票和介绍信也弄好了,你们跟我走就是。”   “去哪儿?”两人异口同声问道。   萧郎拿出三张火车票和三份介绍信道:“去广州,然后偷渡去香港。”   柳优晋和龚梓君各拿了一张小小的硬质车票仔细端详,果然是江东发车的无座车票。   “老萧,没见你出门,怎么弄的车票?”柳优晋很纳闷。   “你们再仔细看看。”萧郎笑道。   龚梓君仔细观察车票,还摸了摸,惊呼道:“我靠,车票是你画出来的!”   第六十二章 南渡   火车票真的是萧郎手绘的,画工足可以假乱真。   “老萧,你这手艺收藏不露啊。”两人赞道。   萧郎道:“别忘了我是清华学土木工程的,擅长画图,本想画几张人民币和粮票的,但没有合适的纸张,就用几张旧火车票改造了一下。”   事不宜迟,他们三人换上新衣服,将旧衣服丢进了河里,对付追捕他们都有经验了,绝对不能让警犬嗅到自己的味道寻踪而来,其实这一点多虑了,现在的刑警队基本上都不养警犬了。   换上新装,龚梓君从口袋里摸到一个信封,打开一看,是一叠人民币和全国粮票,他不禁泪流满面,夏景夕没有出卖出自,肯定是别的方面出了问题。   三人来到火车站,跟着熙熙攘攘的人流登上去上海的列车,虽然是站票,但奔向自由的心情是轻松愉快的,车上人很多,乘警懒得检查,一路有惊无险的过去,抵达上海火车站。   他们的计划是从上海转轮船去武汉,幸亏夏景夕塞在衣服里的钱和粮票,让他们能吃上饭,萧郎又在文具店买了一些东西,制造了新的介绍信,买了船票,在十六铺码头登船,前往武汉。   出了江东省就安全多了,中国这么大,谁会在意三个盐湖农场的逃犯,沿江西进,那真是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经过三天三夜的旅程,抵达武汉港。   龚梓君旧病复发,咳得厉害,腿脚无力,但情况不允许他就医,只能硬挺着,为省钱不住旅店,柳优晋陪他在中山公园长椅上坐着,萧郎去火车站买了三张去广州的硬座。   武汉长江大桥通车后,千年天堑变通途,不用去武昌徐家棚买票,可以直接从汉口站出发,倒也方便一些。   粤汉铁路是光绪年间开始兴建的,直到民国二十五年才通车,墨绿色的长龙在沃野上向南奔驰,车上满载着五湖四海的旅客,为了建设社会主义在祖国大地上奔波,列车时不时进行广播,一些乘车的解放军战士主动帮着列车员打扫卫生,给旅客倒热水,火车南下,气温逐渐升高,夏意昂然,乘客们在列车长的组织下,唱起了革命歌曲。   萧郎等人的情绪也被调动起来,他们本来不大会唱歌,但在盐湖农场劳改的时候经常拉歌,不会也会了,愉快的旅程显得特别快,四十四小时的车程很快结束,列车抵达终点,广州火车站。   逃离盐湖农场千里之外,三人倍感安全,竟有闲心游览珠江,美丽的珠江上游泳健身的人如同过江之鲫,此时的萧郎等人还以为广州人民热爱运动呢,不久后才明白,他们这是为了偷渡香港而做的准备。   三人的最终目的地是香港,还要继续向南,先到与香港一水之隔的深圳,然后想法越境,广州到深圳的车票不好搞,一般单位介绍信不好使,为避免麻烦,三人选择了其他方式前往深圳,好在盐湖农场的场长是广东人,萧郎跟他交流时间比较多,学会不少粤语,沟通没问题,不然真如同到了外国一样,两眼一抹黑,连别人说话都听不懂。   辗转于公共汽车、拖拉机、牛车等交通工具的颠簸后,终于抵达宝安县,下车的时候正遇到一家人办喜事,鞭炮放的噼里啪啦,还到处撒烟撒糖,萧郎凑过去捡了几根香烟,顺便打听一下怎么去深圳,后来后满脸喜色道:“原来这家人不是结婚,而是他儿子偷渡成功!”   龚梓君和柳优晋瞠目结舌,怎么偷渡成功还敢大张旗鼓的宣传,不要命了么。   不过想想也能理解,广东这边没有经过大规模的土地革命,不像北方中原地区的百姓那样紧绷阶级斗争的弦,再说广东是最早和洋人接触的地方,思想开放的很,看来广东真来对了。   三人正在窃窃私语,忽然过来一个络腮胡汉子,操着蹩脚的普通话问他们:“是不是想偷渡去香港?”   萧郎吓一跳,赶忙否认,络腮胡子道:“放心啦,我不是公安,想偷渡的话找我,包过,每人五十块钱,飒飒水啦。”   龚梓君道:“我们是来出差的,不去香港,真的不去。”   络腮胡神秘的笑笑,走开了,忽然想起了什么,扭头道:“深圳那边有边防,你们过不去的,胡乱走会被打死。”   萧郎喊道:“同志,我们信你。”   络腮胡道:“那就跟我走吧。”   三人半信半疑,跟着他转了几个弯,来到一处僻静之地,一辆长鼻子公共汽车上坐满了人,看衣装打扮和气质外貌,不但有广东当地人,也有北方人,一个个或眼神闪烁,或低头沉思,估计都是偷渡客。   络腮胡将三人送上车,走到前面和司机谈了几句,抽了支烟,拿出摇把启动了汽车,向南驶去,慢吞吞走了一个小时,傍晚时分来到目的地,把人赶下车,开始收钱。   “每人五十,先付。”络腮胡子说。   来自五湖四海的偷渡客们开始讨价还价,有人说到地方再付,有人说先付一半,还有人要求降低价码,每人三十算了,听他们口音有四川的,湖南的,湖北的、江西的、广西的,当然广东本地的最多。   络腮胡毫不妥协,说五十就五十,少一分都不行。   争执了一番后,大家都屈服了,乖乖交钱。   收完了钱,络腮胡子点燃一盏马灯挂在屋檐上,拿了根树枝在地上画图:“去香港有两条路,‘督卒’,‘扑网’,分别走西线,中线,东线也有人走,不过太危险,我们是不做的。”   “督卒就是西线水路,蛇口下水,渡过深圳湾,就是香港;扑网是中线陆路,从沙头角出发,翻越边防铁丝网到新界。”   “西线安全,但需要体力好才行,中线搞不好会被边防军打死,但节省体力,适合体弱老人幼童,走哪条路你们自己选,给你们半小时时间。”   时间有限,容不得多考虑,龚梓君身体不好,冒险走陆路,萧郎和柳优晋在盐湖农场改造了十年,体格反倒比以前坐办公室的时候强上许多,虽然是近六十岁的老人了,但也选择了更为可靠的水路。   半小时后,偷渡队伍兵分两路出发,一路去沙头角,一路去蛇口,三个逃犯流着泪道别,相约在香港再见,没想到这一别竟成了永诀。   天很黑,正好掩藏行踪,当地人熟悉道路,可以规避边防军的哨卡,这五十块花的还算值得。   月黑风高,一番跋涉后,萧郎和柳优晋抵达海边,带队的人看他们年纪大,特地给了两副救生设备,仔细一看,竟然是用吹起来的避孕套和乒乓球做成,令人哭笑不得。   “没有救生圈么,汽车内胎也行。”柳优晋道。   络腮胡子道:“那些是严格管控物资,搞不到的,能弄到这些已经很不容易了,你不要,别人要。”   “我要,我要。”柳优晋赶忙改口。   偷渡客们趴在树丛中,过了十五分钟,一队巡逻边防军打着手电从前面走过,又过了五分钟,带队的才招呼大家下海。   “游吧,向前游一个小时,就是香港!就是自由!”络腮胡子道。   众人义无反顾的下海,扑腾着向前游去,各种简陋的救生工具五花八门,有抱着篮球的,有拿着木板的,有把裤子吹起来当救生圈的,大多数人的游泳技术都还不错,看来为了偷渡早就做好了准备。   萧郎和柳优晋都会游泳,年轻的时候经常在淮江游水,但那是无忧无虑的玩水,现在却是在拼命,游了十五分钟后,柳优晋的体力就不太行了,喘着粗气道:“老萧,别管我,你先走,我慢点。”   萧郎道:“注意呼吸节奏,别急。”   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偷渡客们已经逐渐拉开了距离,游泳技术好的一马当先,技术差的远远落在后面,海上无风三尺浪,一些内地来的偷渡客不太会游泳,救生工具又不顶事,一个不注意被浪头打下去就再也没有上来也是常事。   每个人都在用生命奋力前行。   忽然,一阵马达声传来,所有人都毛骨悚然,拼命划水,可激烈的举动更引来了两道刺眼的手电光,紧接枪声响起,是熟悉的五六式冲锋枪的哒哒声,曾经有一个盐湖农场的劳改犯企图逃跑,被哨兵用这种武器打死在荒野中,萧郎和柳优晋都记忆犹新。   来的是边防军水上巡逻船,天知道他们怎么在今晚变动了巡逻时间,正好将偷渡客一网打尽,上级有严格命令,偷渡属于叛国行为,可以当场射杀,战士们或者用冲锋枪扫射,或者用步枪点名,打得水面上一片片水花。   血染红了海面。   “快潜下去!”萧郎大喊,可终究还是慢了一步,柳优晋被一发子弹命中后背,他用最后的力气将身上的避孕套和乒乓球摘下丢给萧郎,喊了一声:“走!别再回来!”   时隔数十年之后,萧郎都记得深圳湾海面上柳优晋最后的呐喊和那绝望的眼神。   第六十三章 香港奇迹   一道惨白的闪电照亮夜空,瓢泼大雨说下就下,豆大的雨点砸在海面上,看着共同在盐湖农场渡过十年劳改岁月的老朋友渐渐沉入大海,萧郎没有流泪,甚至没有难过,他扭转身坚强的划着水,柳优晋临死前抛过来的土造救生圈增加了他的浮力,波涛汹涌,边防军的巡逻机帆船返航了,远处一盏孤灯,是陆地,是香港,是自由!   两小时后,精疲力竭的萧郎终于登上英国殖民地的领土,香港新界元朗。   与他一同下海的二十五名偷渡客只剩下他一个人,其他的不是淹死在暴风雨中,就是被边防军打死。   全身湿透,又冷又饿,身无分文,萧郎坐在烂泥地上喘着粗气,将身上的救生设备摘下,只留下一个乒乓球塞在怀里,踉跄着向内陆走去。   ……   三个月后,香港九龙一处建筑工地,身穿帆布工作服的萧郎正在搬砖,冬天的香港气温也比内地高许多,重体力劳动下的他汗流浃背,年纪不饶人,搬了几趟砖就直喘粗气,毕竟已经五十六岁了,老了。   但从事低级建筑工是他能找到最好的工作了,一个月一百二十港币,能吃饱饭,还有工棚住,如果省着点花,还能到附近街上找个小姐放松一下,大街小巷,灯红酒绿,靡靡之音不绝于耳,令人想到解放前的上海。   搬砖苦力们大多是逃港内地人,不会粤语,人生地不熟,便于管理,用工成本较低,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基本没有娱乐生活,即便如此,每个人都很快活,因为能吃饱饭,甚至还有结余给内地的亲属汇款。   萧郎年纪大了,干活不如年轻人,但他混的却不错,因为会帮人写信,工人们出去耍的时候,他就躺在铺上看捡来的英文报纸。   工地建的是商铺楼,设计为三层,监工是本地人,工程师是个鬼佬,每天戴着安全帽到处指指点点,煞有介事,对这些工人他正眼都不看。   有一天,一辆白色劳斯莱斯小轿车驶到工地附近,下来几个西装革履的香港人,礼帽文明棍,皮鞋锃亮,颐指气使,鬼佬工程师过去和他们谈起来,对话用的是英语,萧郎的英文丢下很多年了,但最近恶补了一些,基本能听懂对话。   原来香港人想临时加盖一层,鬼佬坚决不同意,说图纸上没设计就不能盖,两下起了争执,香港人似乎要被说服的时候,一个脏兮兮的搬砖工人出现在他们面前,用粤语结结巴巴道:“先生,地基允许多加一层,设计得当的话,还能多一个天台。”   所有的目光都投向萧郎,一个年轻人道:“你系边个啊?做咩?”   萧郎道:“其实我是一个工程师。”   年轻人嘴角翘起,用手点着萧郎的鼻梁:“行开。”   轿车里传出声音:“阿翔,什么事?”   年轻人立刻颠颠跑过去汇报。   车门打开,一个花白头发的老者下了车,西装领结,衬衣雪白,目光矍铄,走到萧郎跟前端详他一番,以标准国语问道:“先生贵姓?做过建筑行?”   “免贵姓萧,清华土木工程系1930届。”萧郎道。   “很好,以你的专业素养,觉得可以加盖一层?”老头继续问。   “是的,加盖一层完全可以,地基的称重冗余足够……”萧郎滔滔不绝讲起来,听的老头频频点头。   “那么就这样定了,加盖一层。”老头拍板。   鬼佬工程师急眼了,道:“不,怎么可以这样,你居然听信一个搬砖工人的鬼话,他做过什么工程?他就是一个苦力!”   忽然萧郎以英语道:“先生,我毕业设计是江东省淮江第一铁路公路两用桥,后来承建过梁思成夫妇设计的北泰火车站,以及北泰市政府等工程,这样说或许您可以理解,我建过一整座城市。”   鬼佬工程师气的哇哇叫。   老者抬起手杖指着鬼佬:“你被解雇了。”   又对萧郎道:“从现在开始,你是这个工地的总负责人,月薪三千港币,有意见么?”   萧郎淡淡道:“我要五千。”   “OK,五千就五千,先预支你一个月工资,理理发,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老者示意下,年轻跟班掏出大叠港币点了五千块递给萧郎。   “谢谢。”萧郎接了钱,“请问先生怎么称呼?”   “这位就是韦仲英爵士。”年轻跟班道。   萧郎微微欠身,目送爵士上车离开,再回头的时候,整个工地上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看着他。   萧郎用力将手中五千纸币撒了出去:“弟兄们,我请客!”   花花绿绿的港币漫天飞舞,工人们欢呼雀跃,萧郎心里默默道:“老柳,老龚,我找着工作了。”   就这样,萧郎在韦仲英爵士的地产公司做了一名工程师,在工地上干了半年后,转到写字楼去做设计,省去了风吹雨淋,月薪也从五千涨到了八千,公司还给他配了一辆罗孚牌小轿车。   韦仲英爵士是上海人,清华大学1928届毕业生,四十年代迁居香港,现在家财百万,被选为太平绅士,他对学弟萧郎很照顾,帮他置办了一处三百呎的房子,还将自己寡居多年的妹妹美英介绍给他,美英是圣约翰毕业,丈夫死于抗战,知书达理,品貌相当,没多久两人就结婚了。   萧郎又过上了富贵日子,整日西装笔挺,出入有车,他对工作极其负责,公司里都说从没见过这样卖命工作的人,萧郎听到这样的话后只是淡淡一笑,说你们不懂。   在家里的每顿饭,萧郎都会摆上两副碗筷,招呼老柳和老龚吃饭,以此寄托哀思。   太太很理解他的举动,从不干涉。   内地不断有难民逃来,萧郎也经常打听龚梓君的下落,但一直没有音讯,听说那天晚上走沙头角的偷渡团遭遇暴雨迷路,被边防军尽数射杀,尸体吊在边界铁丝网上很久。   ……   一九六二年,五月,广州谣言风传英国女皇寿辰大赦天下,偷渡客可以获得香港身份,一时间广东境内铁路客运忽然变得紧张起来,广州火车站围满南下群众,公安局不得不出动警力往回劝,但人民依旧执意前往深圳,甚至不再偷偷摸摸趁夜色偷渡,仗着人多势众,手挽手肩并肩集体冲关,从沙头角桥头硬闯过去。   此事引起港英当局高端关注,香港警察和华籍英军(HKMSC)受命在边界拦截难民,查货没有香港身份证的人即刻遣返大陆。   一时间新界各处军警云集,穿卡其制服的警察拿着藤牌和警棍,到处设岗查人,没有身份证当即抓进卡车盘查,确定是偷渡客立即押往口岸遣返。   但为时已晚,此前已经有大批难民冲关成功,躲在新界各处。   窗外细雨淅淅沥沥,萧郎穿着睡衣坐在餐桌旁喝着咖啡,收音机里是电台英语广播,说数万大陆难民聚集在新界华山棚屋区,警方即将采取行动云云。   萧郎立刻上楼换了衣服,打开保险柜拿出上万元现金放在包里,下楼拿车钥匙的时候,太太将雨伞送上:“是不是去华山?”   “嗯,我去看一下能帮什么忙。”萧郎道。   “我陪你。”太太也迅速换了衣服,跟随他一起驾车前往新界。   雨刮器不停滑动着,雨中的视野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萧郎沉默不语,紧紧握着方向盘,遇到堵车他就猛按喇叭。   “淡定。”太太温柔的拍了拍他的手。   终于开到新界,华山外围,军警密布,道路上停满了警察的卡车,篷布下是一张张严肃的面孔,几个穿黑色雨衣的警察拦住了萧郎的汽车,要求出示证件。   萧郎已经有了合法的香港身份,并且衣着考究,满嘴洋文,警察自然不会为难他,拍拍车顶放行,汽车前行,停在山下。   这是一座小丘陵,山上遍布简陋的棚屋,难民逃港后都是住在这种胡乱搭建的棚子里,没有自来水,没有电灯,没有洗手间,空间狭窄,勉强栖身而已,触目所及,一双双惊惶的眼睛,一张张枯瘦的面孔,都表明他们的偷渡身份。   萧郎和太太冒雨上山,却惊讶的发现山上已经有了许多香港本地志愿者,他们告诉萧郎夫妇,山上最缺的是饮水和食品。   “我这里有些钱,拿去买吃的。”萧郎拿出上千纸币递给一个头发乱糟糟穿着牛仔裤大学生模样的人。   “我替难民多谢您。”大学生接了钞票,转身欲走,萧郎又叫住他,将汽车钥匙递给他,“我的车在山下,黑色罗孚。”   “你不怕我不回来?”大学生笑问。   萧郎道:“我相信你不会。”   大学生露出一口白牙笑了,伸过手来:“我叫sqeenze,香港大学的学生。”   萧郎和他握手:“萧郎,幸会。”   Sqeenze带着几个男女学生下山买食品去了,萧郎大声道:“我需要招一些建筑工人,谁愿意去?”   立刻举起一片手臂,如同树林。   一间低矮的窝棚里传出久违的声音:“先生,要不要帐房?我会算账。”   萧郎虎躯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慢慢走过去,窝棚里钻出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穿着污渍斑斑的老头衫和大裤衩,正是龚梓君。   “老龚!”   “老萧!”   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许久不曾流下的热泪肆意挥洒。   第六十四章 东方之珠,整夜未眠   华灯初上,龙山上没有电灯,只有志愿者带来的蜡烛在细雨中散发出点点微光,劫后余生久别重逢的两位知交好友,虽有千言万语,却只能化作热泪长流。   “跟我走。”萧郎紧握住龚梓君的手。   “如果不麻烦,能多带几个人么。”龚梓君道,棚子里坐着一对年老夫妇,一个抱孩子的妇女,还有一个半大男孩,想必也是逃港难民,在患难中有过交情。   这几个人都用充满期盼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萧郎,生怕他不同意。   萧郎用力的点点头:“当然可以,都是同胞。”   回头看太太,美英也微笑着点头。   趁着等待Sqeenze买食物饮水的空当,萧郎问起当晚偷渡的事情,龚梓君说天降大雨,大家被困在梧桐山,遭遇边防军,很多人被打死,他侥幸逃脱却伤了一条腿,硬是冒着大雨爬过界线,被新界的农民所救,因为腿瘸找不到工作,活的很艰难,幸亏这几位接济才苟延残喘到现在。   说着他一指棚子里的几个人,眼中尽是感激。   萧郎一躬到底:“谢谢,谢谢。”   过了一会,Sqeenze等人来了,搬着成箱的汽水、矿泉水,一袋袋面包,免费分发给山上的难民,山下灯火阑珊,陆续有私家车开到,大批港人带来食物饮水援助内地同胞。   这些志愿者中有留着大包头穿着紧身牛仔裤的大学生,有穿着中式裤褂的新界老妪,有衣着考究的富商,更多是普普通通的香港人,龙山上的难民大多是广东过来的,在香港有亲戚、同学,朋友,每个人起码能联系到十个香港人,这就是说有三十万香港人在关注着龙山难民事件,占全港人口的十分之一。   这些数据是Sqeenze告诉萧郎的,他在港大读法律,同时也是一个基督教志愿组织的头头。   难民们领到了汽水也面包,玻璃瓶装的橘子汽水和可口可乐,松软香甜的面包,都是内地花钱也买不到,干部都吃不上的好东西,大人们舍不得吃,省下来给孩子,看着这些五六岁就跟随父母偷渡的儿童栖身于苍蝇飞舞垃圾遍地的棚屋里,大口大口吃着面包喝着汽水噎得直打嗝,一些年轻的志愿者背转身去,用袖子擦着眼角。   据说夜里警方就要采取行动,强制遣返,事不宜迟,萧郎立刻带着龚梓君等人下山上了汽车,车厢狭小,坐了这么多人极其拥挤,半大男孩只好藏在后备箱里。   汽车前行,警察拦住去路,萧郎掏出一叠钞票准备行贿,那巡警却道:“前面关卡有鬼佬值班,你们过不去的,走另一条路。”   “多谢。”萧郎感激的一瞥,调转车头走另一条路,龙山四周全是军警,所有道路都被封锁,但这种封锁形同虚设,警察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难民在港人的掩护下离开。   这条路上果然没有鬼佬警官,只有几个穿雨衣的普通巡警在沙展的带领下临检,看见汽车过来根本不管,摆摆手示意通行。   忽然两道雪亮的车灯射过来,一辆陆虎越野车拦在前面,车上下来四个警察,为首的肩膀上一颗花,束着亮闪闪的小牛皮武装带,和那些只束帆布S腰带的警察不同,他是帮办级别的警官。   警官示意车辆停下,这回萧郎已经淡定多了,在车牌内夹了几张大钞等待着,帮办走过来,敲敲车窗:“临检,麻烦看下车牌。”   萧郎从容递上车牌,帮办看见了里面夹着的钞票,帽檐下一双冷峻的眼睛盯住萧郎,看的他直发毛。   帮办举起手电,照向车内,衣衫褴褛,惊魂未定,定然是难民无疑。   萧郎的手放在门把手上,随时准备推开车门砸倒帮办,让难民逃跑。   “什么人?”帮办问道。   “是我亲戚。”萧郎干巴巴的回答。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帮办收回手电,将车牌连同里面的钞票一并还给萧郎:“先生,谢谢配合,你可以走了。”   “谢谢。”萧郎发自内心的说道。   帮办敬了个礼,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我也系中国人。”   继续驾车前行,发现马路上有大批汽车从港九方向驶来,全都打着双闪,新界对于香港本岛和九龙来说属于远郊,城市里的人是不会在这个时间点大规模下乡的,萧郎忽然明白,这些汽车是奔着难民去的。   他将车停在路边,没熄火,下车对太太说:“阿英,你送他们先回去,我有事做。”   美英道:“不如一起回去,明天再说。”   萧郎皱眉道:“男人做事,女人收声。”   美英只好道:“那你小心。”挪过来接替驾驶位,萧郎对后座龚梓君打了个招呼,正要离开,美英拿出自己的身份证递过来:“拿着,可能会有用。”   萧郎接了身份证,大步流星往回走,来到龙山脚下,只见山上一阵骚动,大批难民涌下来,企图夺路而逃,顿时警笛响成一片,数百名头戴英式钵盂钢盔手拿藤牌警棍的防暴队员冲上去拦阻,在严密的藤牌阵前,难民无处可逃,竟然齐刷刷跪下,哀求警察放自己一条生路。   匪夷所思的一幕出现了,警察竟然没有挥动警棍痛殴难民,而是丢下了藤牌去搀扶难民,有些警察还和难民拥抱在一起,痛哭失声。   许多难民趁机逃离,路边汽车都打开招呼,招呼难民上车,免费送他们去九龙。   直到英国籍高阶督察带队赶来,才堵住这个缺口。   萧郎趁机上山,和学生志愿者一起帮助那些年老体弱的难民下山,虽然山下警察密布,但如同渔网一般都是漏洞,只要不碰上鬼佬警官就肯定能溜出去。   警戒圈外还有大批港人提供自己的身份证件,让山上的人冒名顶替下来,反正身份证遗失可以补办,对于山上的难民来说,却是一条生路。   萧郎护送四个难民下山的时候,看到路边停着电台的转播车,港岛各家电台的主持都来到龙山脚下进行现场直播。   忽然,一颗红色信号弹升上天空,数千军警开始行动,到处都是手电光,到处都是犬吠,天上还有驻港英军的威斯克斯直升机在轰鸣,雪亮的光柱到处扫射,人声鼎沸,乱作一团。   电台女主持人拿着话筒,连珠炮一般介绍着行动情况:“据悉,警务处长严令,不行动者以抗命论处,各单位警员遂开始上山搜捕,知情者爆料说山上大约有三万名难民,而今晚从各处赶往龙山的本港市民高达十余万人次……”   在英国籍警务处长的亲自监督下,警察们终于将龙山完全控制,一片鬼哭狼嚎中,难民们被拖下山来,押上早已准备好的卡车。   黑色的警用卡车,蒙着雨棚,车厢用铁丝网围着,下面是持枪的警察,市民们望而却步,眼睁睁的看着难民们坐在车里哭泣。   一切都结束了,萧郎知道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他将最后几个难民送上汽车,自己在夜色中孤独的往回走,昏黄的路灯将他的背影拉的很长。   罗孚轿车停在身旁,美英探出头来:“找了你一圈,终于找到了。”   萧郎上车,疲惫的闭上眼睛:“他们都安顿好了么?”   “安排妥当了,你的朋友住在家里,那几个人安排在工人宿舍。”   “很好。”   汽车往回开,途径旺角时,却发现所有的酒吧、夜总会、赌场、三温暖全都熄灯关门,往日灯红酒绿,霓虹闪烁,今夜却是冷冷清清一条街。   萧郎明白,这是黑道社团对港英当局遣返难民无声的抗议。   回到温暖的家里,美英立刻下厨去看煲的汤,龚梓君已经洗了澡,换了干净的衣服,精神面貌好了很多。   “老龚,我知道你有很多话,但你现在急需休息,有什么话咱们明天再说。”萧郎将龚梓君送入客房歇下,回到客厅,美英端来猪手黄豆汤,道:“你朋友呢,我煲了汤,很补的,让他也来喝吧。”   萧郎道:“他先睡下了。”   美英道:“那我给他留一些明天喝。”   萧郎道:“美英,我明天还要去龙山。”   美英点点头:“我陪你。”   ……   次日黎明,萧郎再次驾车赶往龙山,山脚下道路两旁已经聚满了上万民众,警方拉起封锁线禁止任何人越线,到了八点左右,最后一个藏匿的难民被警犬搜出,押下山来送上警车,警务处长下令,出发前往新界口岸。   车队缓缓启动了,一辆辆卡车上,哭声震天。   突然,一群年轻人冲到马路当众,为首的正是港大的Sqeenze,他们挡在汽车前,躺在车轮下,卡车一辆接一辆的被迫停下,人群中爆发出喊声:“快跳车,跑啊!”   难民们如梦方醒,急忙跳车逃命,每辆车只有两名警察护卫,根本挡不住,也不愿意阻拦,大批难民跳下卡车,冲进路边人群,随即就被人掩护起来送走,警察吹着警笛到处追赶,抓回来的寥寥无几。   附近的一座楼宇上高高飘扬着港英政府的蓝底旗帜,风中猎猎飘扬,谁都知道这是殖民地的旗帜,屈辱的象征,但在这面旗帜下,萧郎却第一次理解了“同胞”这两个字的含义。   第六十五章 下基层蹲点   华山大营救事件后,一切归于平静,萧郎大概救出五十余人,都暂时安置在建筑公司的工棚内,青壮尚可做苦力,老弱却只能白吃白喝白住,公司有些人很不满意,碍于韦爵士的情面也不好发作。   这天上午,萧郎将龚梓君带到了董事长办公室,向韦仲英引见:“这位龚梓君先生,是我的至交好友,刚从内地来,希望能在公司某个职位。”   韦仲英很客气,请龚梓君在沙发上坐下,让秘书倒咖啡,自己坐在大班台后面,微笑着问龚梓君希望从事哪方面的工作,龚梓君说做财务比较有经验。   “龚先生沦陷前是做什么的?”韦仲英随口问道。   “江东实业银行总经理,江东省财政厅长。”龚梓君无意炫耀,但他能拿得出手的资历也就这两个了。   威爵士脸色稍变,从大班台后面出来,招呼秘书泡Luwak咖啡,又从保湿箱中拿出上好的吕宋雪茄请龚梓君抽。   “龚先生,我公司最近在筹划股票上市,正缺少这方面的人才,希望您能帮我。”韦爵士言辞恳恳,龚梓君脸露难色:“我已经很久没关注证券业了,怕是难以胜任啊。”   当然,龚梓君的托辞不过是知识分子小小的虚荣心作怪,对于一文不名的他来说,任何工作机会都是宝贵的,所以,三言两语之后,他就答应下来,并且提出自己的建议,上市简单,重要的是如何操盘,将股价炒上去然后进行操作牟取暴利。   “资本运作是最赚钱的。”龚梓君这样说。   历经劫难的萧郎与龚梓君就这样在香港扎下根来,过上富足舒适的生活,再不用担惊受怕被批斗,再不用忍饥挨饿,而祖国内地的同胞在熬过三年自然灾害后,又要面对新的政治运动,四清运动轰轰烈烈的开始了。   ……   1963年2月,中共中央召开工作会议决定在农村开展以四清为主要内容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主要宗旨是“防修反修,防止和平演变。”   江北粮库事件后,陈子锟急流勇退,主动请辞,卸下所有职务,中央再三挽留,无奈他去意已决,只得同意,经周总理劝说,宋庆龄女士亲自出面,陈子锟最终还是保留了民革中央委员的职务以及四级行政待遇。   无官一身轻,正是陈子锟现在的心情,小女儿陈姣从北大毕业后分配到江东人民出版社,陈家也从北京搬回了江东,依旧住在枫林路十号,与马云卿为邻。   鉴冰处理了上海的房产,也回到省城,一家人再次团聚,陈子锟将家里所有的西装、旗袍都封存起来,只许家人穿和劳动人民一样的服装,布料也不许搞特殊化,他本人更是一年四季中山装,平时和老朋友下下棋,去江边钓鱼,从不与官场上的人来往,更不再去部队视察。   四清开始,全国范围内组织号召百万干部下乡蹲点搞运动,江东省也不甘落后,从省直机关中抽调精干人员下乡,各部委办局以及下属机关企事业单位也抽调干部下乡,省第一人民医院根据卫生局指示,安排了一些干部下乡,陈嫣就在其中。   陈嫣是省一院学历最高,最年轻的主任医师,又是学科带头人,医学院教授,绝对的专家级医生,她被选调下乡纯粹是医院党委某些人的决策,原因主要有两点,一是陈嫣从不把领导放在眼里,本身性格又过于孤傲,很不善于团结群众,二是陈子锟下台了,省里某些领导想给陈家人送几双小鞋穿穿。   得知消息后,陈嫣根本不在乎,回家收拾行李准备出发,临走前才告诉父亲自己要去南泰县帮助基层搞四清运动。   女儿已经三十八岁了,搁在旧社会都是当祖母的人了,但陈嫣至今单身,连个男朋友都没有,这让陈子锟很心焦,却无能为力,而且女儿有洁癖,对个人卫生极其讲究,每天洗手无数次,衣服鞋子整洁无比,房间也很是清洁,省城生活条件尚可,下乡蹲点可怎么办啊。   “要不爸爸找人说说,把你留下。”陈子锟道。   陈嫣摇摇头:“这不正中他们下怀么,我没那么娇气,再说苦水井我也去过很多次了,那儿的人很好,爸爸您放心。”   陈子锟道:“蹲点搞四清运动,您尽量少参与,运动无非整人,不是好事。”   陈嫣道:“我懂。”   次日,陈嫣带着简单的行李下乡了,在火车上遇到了拖着大包袱小行李和两个孩子的刘媖。   刘媖是省政府的工作人员,她也是被抽调下到基层蹲点开展四清运动的,此前她的丈夫张广吟因为被打成右派,下放到北泰晨光机械厂宣传科当美工,这次下基层,一家人反倒可以团圆了。   按亲戚关系说,刘媖是陈嫣的小姨,其实两人年纪差距不大,很有共同话题,在火车上也正好做个伴,有说有笑就度过了四个小时的车程,抵达北泰火车站。   张广吟前来接站,他穿一身朴素的蓝布中山装,口袋里别着两杆钢笔,眼镜腿上绑着胶布,比往日清瘦了许多。   他们一家人团圆了,陈嫣却要继续转车,她的目的地是南泰县苦水井乡卫生院。   解放十五年了,苦水井新貌变新颜,铺设了新的县乡级公路,公社所在地的围墙上,都刷着标语口号,三面红旗总路线,毛泽东思想万万岁,看起来振奋人心。   卫生院就在镇上,是一个砖墙围起来的大院,一排瓦房,十间办公室,有三个医生四个护士,院长是赤脚医生出身,四十来岁很热情,赤脚穿塑料凉鞋,背心外面套白大褂,指甲缝里都是黑泥,他想和陈嫣握手,却被巧妙的躲了过去。   “欢迎陈医生到咱公社来蹲点帮助开展四清运动,大家呱唧呱唧。”院长倒也不尴尬,率先鼓起掌来。   陈嫣不是第一次到苦水井来了,五三年水灾时候就来过,知道乡下医疗条件差,医生水平低,很多病人常年得不到诊治,便道:“搞运动我不在行,看病还行,要不这样,我替你们给病人诊病,你们腾出精力来开展四清运动。”   院长和几个职工对视一眼,都说好。   农村的四清是“清工分,清帐目,清仓库和清财物”,但那是生产队的任务,卫生院没有浮财,采取的另外的一套四清标准“清思想,清政治,清组织和清经济。”院里没几个人,也都不是好斗的角色,自然很难开展,不过好在公社有统一安排,诸如卫生院、农机站、畜牧站的工作人员集中在一起开展四清,其实就是开批斗会,趁机打倒不顺眼的人。   公社召开四清大会,主持人是新任公社书记李花子,江北粮库事件中,李花子被陈子锟就地免职,后来也受到牵连,坐了三年冷板凳,但是随着麦平和杨树根的复出,李花子也咸鱼翻生,重新当上了公社书记。   公社礼堂主席台上,李花子拿着稿子照本宣科,他这些年沉下心来努力学习,已经能认识三百个汉字了,一般常用政治术语,领袖名字,更是牢记于心,不会出错。   “社会上的阶级斗争仍然十分尖锐,地富反坏分子活动猖狂;基层干部贪污腐化、多吃多占,必须要全部扫除,四清运动在各地不仅有开展的必要,而且必须大张旗鼓,集中火力,一致对敌!”   说到这里,李花子顿了顿,道:“据我了解,咱们公社隐藏了一些右倾分子,借着这次机会,正好把他们揪出来,揭发批判,狠批硬斗,比如龚大鹏,这个人就是苦水井的右派头子。”   龚大鹏是借着陈子锟上位的,在民间威信很高,如果不打倒他,李花子这个公社书记的位子坐的就不稳当。   公社里开展四清运动的时候,陈嫣却在卫生院接待病人,乡下的病人与省城不同,基本上没有什么疑难杂症,都是些因为卫生习惯不好引起的常规疾病,医学博士陈嫣处理这些头疼脑热发炎感染之类的疾病简直是大材小用,不过她很有耐心,一个人单独处理,问诊开药检查做手术,样样俱全。   一上午诊治了三十余名病人,做了一台小手术,为一个孩子切除脓疮清理创口,忙下来陈嫣汗流浃背,但心情却很愉快,她平时是有洁癖,但在病人面前却完全没有,什么浓痰脓疮根本不在乎。   “陈医生,神医啊,华佗再世,菩萨下凡。”病人们激动万分,纷纷表示感谢。   “这么漂亮的女医生来给咱们看病,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感谢毛主席,给咱派来陈医生。”   陈嫣虽然三十八岁了,但保养的极好,皮肤白皙个头高挑身段苗条衣着整洁,在一群脸色蜡黄的病夫面前,简直就是观世音菩萨下凡,很快她的名声就传了出去,附近十几个生产队的社员不管有病没病,都跑到卫生院来瞧病,把个乡卫生院围的水泄不通。   这件事很快引起了公社书记李花子的注意,一打听才知道是陈子锟的女儿来了,李花子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刚吃完饭把碗筷一丢,倒背着手披着褂子,趿拉着塑料凉鞋就来到卫生院。   “吵吵什么,都让开,哪有什么女菩萨,你们的病好了,那是学习毛泽东思想的结果,知道不?”李花子颐指气使道。   社员们不敢顶撞他,让出一条道路。   李花子走到诊室门口,陈嫣正给一个老大娘听诊,将公社书记视为无物。   “陈嫣同志,组织上派你下基层是开展四清运动的,不是卖弄所谓的医术来邀买人心的!”李花子用手指关节点着桌子,很严肃的说道。   陈嫣抬头看了他一眼,道:“看病到后边排队。”   李花子道:“我没病,看什么看,告诉你,别以为你爹是陈子锟,就能为所欲为!”   社员们震惊了,女菩萨原来是陈子锟的女儿,怪不得啊。   李花子道:“都散了,今天不看病了。”   几个狗腿子也跟着吆喝:“走走走,卫生院要开展四清了。”   社员们慑于公社书记的虎威,悻悻离开,李花子正在得意洋洋中,忽然觉得腹中一阵绞痛,豆大的汗珠哗哗的下,站都站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   第六十六章 虎父无犬女   李花子突发急病,大家都慌了神,一个狗腿子扑上去猛掐书记大人的人中,把个李花子给气的,肚子疼你掐人中管蛋用,不过他已经疼的说不出话来,只能虚弱的唉哟哎哟的叫唤。   陈嫣走过来摸摸李花子的肚子,找准位置压了压,李花子疼的差点背过气去。   “这儿疼?”陈嫣问。   李花子面色惨白,无力的点头。   “急性阑尾炎,马上手术,不然病人会疼死。”陈嫣当机立断,对手足无措的狗腿子们道:“把李花子抬到手术台上去。”   又对卫生院一干人等道:“准备手术。”   院长慌手忙脚道:“咱卫生院没这个条件啊。”   陈嫣道:“手术器械我都带了,你们打下手就行。”   院长等人忙不迭的准备白大褂、消毒水,公社卫生院条件很简陋,没有手术台,没有无影灯,连麻药都没有,李花子躺在一张普通病床上,护士把他的衣服解开,露出精瘦的肚皮,李花子不讲卫生,身上散发着臭气,把陈嫣熏了个踉跄。   陈嫣戴上口罩和手套,拿出雪亮的手术刀。   李花子吓哭了:“我要打麻药。”   院长道:“李书记,咱院里没有麻药啊,要不,套车送你去县医院?”   李花子疼得要死,哪能再经得起颠簸,可是又怕不打麻药开刀,正在犹豫,陈嫣道:“我有麻药,你躺好。”   说着拿出一个小针筒来,李花子放了心,乖乖躺好,忽然又道:“你别乱下刀子把我好的部件摘了啊。”   陈嫣道:“不相信我的技术,好啊,你去县医院开刀吧,各单位都忙着四清,等你到地方估计也疼死了。”   “好,你下刀子吧。”李花子到底忍不住疼,只能选择相信。   陈嫣给他打了一针,用碘酒一擦,拿起手术刀径直在他腹部开了个口子,位置精确无比,刀子一动,坏死的阑尾被夹了出来,丢在不锈钢托盘上。   “好了。”陈嫣放下手术刀,摘下手套。   “这就好了?”李花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窗外无数双眼睛都盯着这台手术呢,陈嫣娴熟的技术令人叹为观止,开个刀就几秒钟而已,简直太神了,太厉害了。   院长端过托盘给李花子看,里面是一坨烂肉。   李花子心里一惊,再看自个肚皮上一个大口子,吓得差点哭了:“赶紧给我缝上啊。”   陈嫣道:“不慌,先开展四清运动,你不就肚皮上开了口子么,一时半会死不了,丁点大的事儿能和伟大的四清运动相提并论?”   李花子气的差点吐血,群众们却齐声叫好,到底是陈子锟陈大帅的女儿,生的菩萨面孔,金刚心肠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何其痛快。   “陈大夫,算我求你行不,赶紧给我缝上吧,要命啊。”李花子放下他公社书记的尊严,苦苦哀求,几个狗腿子也跟着说好话,卫生院的院长也帮着求情。   陈嫣道:“那四清运动怎么办?还开展不开展?”   李花子忍痛道:“都随你。”   陈嫣这才满意,三两下将李花子的肚皮缝好,道:“好了,回去养着吧。”   李花子道:“怎么这么疼啊,不是打了麻药么?”   陈嫣道:“哪有麻药,给你打的是生理盐水。”   李花子气得半死,忍着疼在狗腿子们的搀扶下哼哼唧唧走了,陈嫣看了看托盘里的烂肉,道:“把这下水扔了吧。”   院长偷笑,这位陈医生真有一套,把公社书记耍的团团转,以后有好戏看了。   卫生院腾出一间屋来做陈嫣的卧室,知道陈医生爱干净,又发动群众把茅房掏了个干净,重新铺了茅草,用砖头垒了蹲坑,还撒了点珍贵的消毒水。   陈嫣就这样暂时住了下来,每天忙着给社员们看病,日子过的倒也充实,老百姓很淳朴,分得清好人坏人,且不说陈嫣医术高明,看好了大家的病,就是看她爹陈子锟的面子,也要好好招待人家。   六零年,要不是陈子锟带着大伙分粮食,饿死的还要多哩,大家都这样说。   每天午饭晚饭,都有社员端来家里的好吃好喝招呼陈嫣,新鲜蔬果蔬菜不断。   消息传到卧床休养的李花子耳朵里,把他气的够呛,说这个资产阶级臭小姐把咱们公社弄的乌烟瘴气,一定要好好收拾她才行。   公社会计说:“等李书记的病养好,咱就开四清批斗大会,连陈嫣带龚大鹏,一块斗倒。”   李花子道:“那必须的,别看她爹是个人物,她可没那么大本事,这回落到我手里,不死让她褪层皮。”   会计桀桀的笑了,伸出大拇指:“李书记高。”   ……   傍晚,一个少年端着南瓜粥来到卫生院,敲敲陈嫣的房门,陈嫣出来道:“小猴子,你娘又做好吃的了。”   小猴子放下碗,神神秘秘道:“俺娘说了,李花子要开会斗争你哩。”   陈嫣鄙夷的一笑。   小猴子道:“姨,俺娘说让你躲躲。”   陈嫣道:“替我谢谢你娘,不过我不会逃避的,对了,你爹呢?”   “俺爹在家。”   “那你爹叫来,姨有事和他商量。”   十分钟后,龚大鹏风风火火赶到卫生院,陈嫣道:“听说李花子要开批斗会,我想矛头肯定是指向你的,我不过是附带着批斗一下。”   龚大鹏道:“李花子个狗日的记仇哩,仗着杨树根当了地区副专员,就横行霸道,群众才不吃他这一套。”   陈嫣道:“我找你来就是商量一下对策,把群众组织起来……”   听完陈嫣的话,龚大鹏不由赞叹,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啊!   一星期后,苦水井公社四清大会在公社礼堂举行,公社书记李花子带病主持会议,他先传达了地区、县里关于开展四清运动的指示。   “四清,就是清思想,清政治,清组织,清经济,目前来看咱们公社有些人的思想很反动,胆敢反对总路线,反对大跃进和人民公社,这是严重的右倾主义,必须狠狠打击,让他们交代问题!”   礼堂的水泥凳子上坐着的都是公社驻地各单位的工作人员,卫生院畜牧站农机站水电站党委政府一干人等,其中不乏李花子的亲信,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听到李书记语气有加强,就拼命的鼓掌。   李花子顿了顿,道:“还有一些省里来的同志,名义上是组织上派来蹲点指导我们工作的,可是呢,严重脱离群众,搞特殊化,住单间,吃小灶,多吃多占,搞资产阶级那一套,这是反对三面红旗,这是复辟!”   矛头直指陈嫣,一道道目光齐刷刷射到卫生院职工这边。   李花子继续道:“大家都知道,我说的某些人是高干子女,身份特殊,但我李花子就不信这个邪,我管你是老狐狸还是母老虎,到了我苦水井的地盘,就要坚决打倒你!”   掌声响起,李花子喝了口水,示意下面心腹发起批斗。   可是陈嫣先站了起来:“我有话说。”   李花子道:“没轮到你发言。”   陈嫣道:“我是省里下派到苦水井蹲点的四清工作干部,是奉了毛主席,刘主席,郑书记的命令来指导你们搞四清的,谁给你的权力不许我讲话?你是不是土皇帝当的太过瘾了,连毛主席他老人家都不放在眼里了?”   这话说的诛心,帽子扣的大,李花子的脑袋戴不下,理屈词穷,只好眼睁睁看着陈嫣走上来,将自己挤到一旁。   陈嫣颇有乃父之大将风范,面对干部们毫无惧色,事实上她经常在大学讲堂里给几百名学生授课,业务学术上的辩论也经常开,人民大会堂都去过,苦水井这破破烂烂的小礼堂对她来说小菜一碟。   “同志们,苦水井公社阶级斗争的形势很严重,很尖锐,很复杂啊。”陈嫣用了三个很字,一下就把听众的情绪带动起来了。   “五月初,毛主席在杭州召集部分政治局委员和大区书记开会,会上毛主席说,先前对斗争形势估计不足,认为有百分之十到二十的大队很坏,现在看来,起码有三分之一的大队很坏阶级斗争仍然十分尖锐,很多单位实际上已经烂掉了,领导权已经不在共产党手里了!”   台下瞠目结舌,不少人都听傻了。   陈嫣语气激昂,抑扬顿挫,普通话标准,比起李花子磕磕巴巴的演说,强了岂止十倍,她话锋一转道:“我下基层以来,并没有立刻开展工作,这是为什么?因为我没有掌握情况,如同睁眼瞎一般,很容易被坏人利用,所以我沉下心来,借着给群众看病的机会,了解了苦水井的情况,比预想的还要严重,个别领导干部贪污腐化、多吃多占,比起解放前的国民党反动派来不遑多让,他们简直就是披着共产党皮的日本鬼子!”   李花子气坏了,想制止陈嫣的发言,忽然礼堂大门打开,明亮的阳光照射进来,龚大鹏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口,身后是密密麻麻的群众,不由分说就往里面涌。   “你们来干什么?谁让你们来的?”李花子喝道。   “不是公社通知让俺们来开大会的么?”群众们七嘴八舌答道。   陈嫣道:“是我让大家来的,现在我宣布,苦水井公社四清批斗大会,正式召开。”   第六十七章 卫生院的枪声   公社礼堂太小,坐不下这么多群众,只能改在外面举行,大街上有座戏台,以前是镇上财主建的,逢年过节,或者红白喜事的时候,请戏班在上面演出,老百姓免费观看,解放后改成露天电影院,县里流动放映队每月来几趟,拉上幕布放革命电影,搞运动的时候还能做群众集会之用。   龚大鹏是前任公社书记,在民间颇有些威望,李花子想办他没那么容易,今天他是有备而来,连横幅都预备好了,两个小伙子爬上戏台将横幅挂上,红底黑字:苦水井公社四清批斗大会。   戏台上摆了两张桌子,几把椅子,陈嫣英姿飒爽跳上台,道:“李花子,请吧。”   李花子很生气,陈嫣从不尊称自己为李书记,而是直呼其名,这让他觉得在乡亲们面前很没面子,他冷哼一声,倒背手上台去了。   会议改省里来的陈嫣同志主持,面对下面越聚越多的群众,她开门见山道:“乡亲们,社员们,你们还记得当初土改斗地主的时候么?”   下面一片乱哄哄的回应,土改是解放前夕,距今不过十几年,大多数人都记得那些吐气扬眉、报仇雪恨的日日夜夜。   陈嫣道:“解放了,地主被打到了,但新的剥削阶级出现了,基层干部多吃多占,欺压群众,打骂社员,逼死人命,和旧社会的地主没啥两样,中央开展四清运动,就是要坚决斗争这些腐化分子,新的恶霸,咱们今天就开个批斗会,大伙多提意见,帮部分领导干部端正一下思想态度。”   李花子开始紧张了,本来是针对陈嫣和龚大鹏的批斗会,却莫名其妙变成批斗自己的群众大会,这话怎么说的,群众大会的威力他太清楚了,斗争起来是要人命的,他赶紧给手下递眼色,让他们上台发言挽回局势。   但为时已晚,群众的情绪已经被调动起来,往日他们慑于李花子的淫威不敢反抗,今天有省里来的陈嫣撑腰,自然无所畏惧,争着发言,陈嫣指着一个农民道:“这位同志上来发言。”   一个老实巴交的中年农民上了台,畏首畏尾,说不出话,陈嫣道:“别害怕,乡里乡亲的说错也没啥大不了的。”   农民憋了半天,忽然道:“俺家一门五口,解放前没饿死,六零年却饿死三个,本来家里有点粮食能熬过荒年,都让他!”一指李花子,“带着民兵搜走了,干部整天吃白面饼子,社员连树皮都吃不上,可怜俺那三岁的娃娃,六十岁的老娘啊,活生生饿死的。”说着抹起眼泪,痛哭失声。   又有一个年轻人跳上台,怒气冲冲道:“我要揭发!李花子不但抢粮食,还糟蹋妇女,梁家庄的王寡妇就是让狗日的糟蹋了,才跳井的!”   群众沸腾了,纷纷举手:“我要揭发,我要揭发!”   李花子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想跑,却发现戏台周围都站着横眉冷目的年轻社员,分明是龚大鹏安排的打手。   忽然人群中有人大喊:“打倒李花子!”   “打倒李花子!”群众们排山倒海一般的怒吼响彻天地之间。   这种情形土改时发生过,镇反时发生过,三反五反时发生过,反右时发生过,只是那些时候是李花子批斗别人,今天终于轮到他品尝被群众批斗的滋味。   社员们对这些腐败干部的积怨很深,今天只是寻到了一个合适的发泄机会,有人撑腰他们还怕啥,很快群众就不满于口头批判了,演化成拳脚相加,挨揍的不但有李花子,还有他的几个亲信,会计、民兵队长、大食堂厨子等。   眼看要打出人命,陈嫣赶紧劝阻:“别打了,大伙儿冷静。”   别人说话兴许不管用,陈嫣的威信还是很高的,群众们悻悻停了手,李花子和他的狗腿子们被打得鼻青脸肿,躺在地上直哼哼。   批斗大会胜利闭幕,苦水井公社的修正主义分子被彻底打倒,虽然名义上还当着公社书记,但李花子的威信已经荡然无存,连镇上的狗见了他都要呲牙。   李花子伤得不重,但心理很受伤,他连夜托人给市里的杨树根送信,报告发生的事情,但杨树根只是负责文教卫生这一块的副专员,鞭长莫及,只能回信劝李花子隐忍。   数日后,深夜,李花子仍在床上辗转反侧,他忍不下这口气,当了十几年的基层干部,好不容易树立权威,一朝尽失,这种失落感是难以忍受的,发生群众批斗公社书记的严重政治事件,县里恐怕也保不住自己,这回再下台,就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他恨透了陈嫣,一个臭娘们而已,也敢骑在自己头上耀武扬威,她不就是仗着有个好爹么!反正乡下天高皇帝远,不如弄死她算了,这事儿只要不找别人,自己亲自动手,公安也破不了案的。   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李花子动了杀人的念头就再也压不下去,他爬起来找了一把镰刀,在井口旁磨了起来,磨得风快,披衣出门,直奔卫生院。   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李花子深一脚浅一脚来到卫生院墙边,噗噗吐了唾沫在手上,一跃抓住围墙爬了上去,翻墙进去,刚落在地上就听到一阵狗叫。   卫生院里只住着陈嫣一人,夜里大门是反锁的,还养了一条小狗做护院之用,陈嫣睡的不沉,因为有时候会有急病患者来就医,但来看病的绝不会爬墙进来。   “谁?”她喊了一声,匆匆披衣起来,摸到火柴和煤油灯,想了一下还是没点。   李花子不搭腔,拔出了镰刀摸了过去,忽然他想到陈嫣水灵的脸蛋和苗条的身段,暗道计划不如稍作改变,弄死她之前先玩玩也不赖。   廊下趴着的小狗勇敢的扑了过去,李花子手起刀落,将这只三个月大的草狗当场砍死。   小狗的惨叫声让陈嫣明白,自己面对的是穷凶极恶的坏人,她没有犹豫,立刻从床底下拖出箱子,取出一支双筒猎枪,撅开枪托,摸黑向弹膛里填了两枚霰弹,这把枪还是妈咪姚依蕾送给她的礼物,很有些年头了,据说二十年代的时候在南泰县里,妈咪用这把枪打死过军阀的乱兵哩。   有枪在手,陈嫣心中打定,端起猎枪朝着窗外道:“再不站住我就开枪了。”   李花子心道臭娘们你还挺会唬人,爷爷是吓大的么,不吃你这一套,他终于摸到了门把手,用力推了推,没推动,便用镰刀柄打碎门上的玻璃,将一只手伸了进来,去摸插销。   忽然眼前一道橘红色的火光亮起,一股巨大的力量劈面而来,火辣辣的感觉,如同沐浴着烈火,陈嫣开枪了。   李花子在近距离内被一颗霰弹命中,十几枚铅弹深深打入身体,整个人被子弹的力量推出去十几米远,一动不动了。   陈嫣不敢确定只有一个坏人,她继续持枪戒备,此时镇上的狗狂吠起来,灯陆续点亮,脚步声响起,被枪声惊醒的人们担心陈医生的安危,纷纷拿着家伙奔着卫生院而来。   大门被砸的山响,龚大鹏的大嗓门道:“陈医生,是我,快开门。”   陈嫣这才点亮煤油灯,一手提灯,一手持枪,过去开门,社员们拿着抓钩子镰刀斧头蜂拥进来,十几盏马灯高高举起,照着地上血肉模糊的犯罪分子。   伤者的胸膛面门都被霰弹打烂了,嘴里吐出血泡来,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这不是李花子么?”龚大鹏道。   “狗日的想来暗算陈医生。”社员们立刻明白过来,恨恨朝李花子吐着口水。   陈嫣道:“大家帮忙,把他架到手术台上去。”   龚大鹏瞪大眼睛道:“陈医生,让他自生自灭就是,救他干啥。”   陈嫣道:“坏人也不能私刑处死,我先救活他,再让人民法庭来判处他的罪行,这才是正道理。”   陈医生的话就是命令,大家将血淋淋的李花子抬到台子上,陈嫣给他实施手术,无奈近距离中弹,失血过多,无力回天,李花子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陈嫣摘下口罩,叹息道:“可惜。”   龚大鹏道:“可惜啥,这种人死有余辜。”   陈嫣道:“早知道救不活,就直接拉出去了,可惜弄脏了台子还得清理。”   群众们爽朗大笑起来。   李花子无神的死羊眼望着天花板,死不瞑目。   ……   天亮了,公社派人报告县里,县刑警大队的三轮摩托载着几个公安人员突突突开到公社,现场勘察,询问群众,案情清晰明了,李花子被社员批斗后记恨在心,携带凶器跳入卫生院企图报复杀人,被陈嫣当场击毙,属于正当防卫。   群众的证言,地上的脚印,带血的镰刀以及刀柄上的指纹,还有小狗的尸体,铁证如山,任谁来也翻不了案。   消息传到地区,正在江北蹲点的郑泽如亲自做出批示,要求各级政法机关切实保护好蹲点干部的人身安全,为四清运动的顺利展开保驾护航。   “陈家人个个不是省油的灯,陈子锟这个大女儿更是巾帼不让须眉,赶紧把她调回省城去吧,免得搞出大乱子来。”郑书记这样对下面人说。   第六十八章 风向   省委第一书记郑泽如心里很乱,最近政治上的风向很不明朗,少奇同志在调研了河北、山东、江苏、安徽、上海等省份后,成立紧急委员会,提出“农业十六条”,“三自一包”等政策,推行自留地,自由市场,自负盈亏,包产到户,仔细思量,这是和毛主席的三面红旗政策背道而驰,是路线斗争。   对于四清运动,两位主席的看法也不同,少奇同志认为四清重点在基层的地富反坏右,而毛主席则认为矛盾重点在党的上层出新了官僚主义阶级,运动重点在打击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党的主席和国家主席之间对于政治路线有了分歧,这让身为省部级干部的郑泽如很难抉择,郑泽如早年在白区工作,虽然不受少奇同志直接领导,但有过一些交集,印象也比较好,高饶事件中,郑书记差点被殃及,幸亏少奇同志伸出援手挽救了他……   所以,在陈嫣打死李花子事件中,郑泽如的态度很鲜明,这并非出于个人关系,而在于路线问题,他让宣传部门适度的宣传此事,表明江东省执行的是打击基层恶霸干部,地富反坏右的路线。   从某些方面说,李花子死的很是时候。   ……   陈嫣离开苦水井的那天,全公社的乡亲们都来送别,大婶大娘们挎着篮子,装着熟鸡蛋和白面饼子,说啥都让陈医生带着路上吃,大伙儿都被三年自然灾害饿怕了,眼泪啪塔的拉着陈嫣说闺女拿着,路上别饿着。   “乡亲们,我会回来看你们的。”陈嫣眼泪婆娑的站在汽车旁向大家挥手道别,这辆车是省委书记亲自批示,由地区行署派来接陈嫣的,随车还有一名配枪的公安人员,负责陈嫣的人身安全,这个细节很能表明省里的态度,也打消了李花子家里人告状的企图。   汽车绝尘而去,苦水井恢复了平静。   陈嫣先来到北泰探亲,住到高土坡哥嫂家里,最近全国范围内正流行“工业大学大庆,农业学大寨”的活动,晨光机械厂连天加夜的加班生产,陈北和马春花都没时间照顾孩子,当姑姑的肩负起照顾侄子的任务,给小陈光买了许多铁皮玩具,还带他去军分区看大炮。   江北军分区司令员罗小楼的爱人戚秀是陈子锟的干女儿,这门战争时期认下的干亲最近得到了加强,两家经常来往,当然主要是戚秀热衷于此,罗小楼反倒刻意保持着距离。   戚秀是风尘出身,性格泼辣豪爽,陈嫣是富贵人家大小姐,内敛孤傲,可两人偏偏能聊到一起去,谈三线建设,谈学大庆,谈美国轰炸越南,后来又说到苦水井一枪打死李花子的事情,戚秀一拍大腿道:“痛快,想不到妹妹看起来柔弱,杀起人来毫不手软。”   陈嫣道:“学医的人什么没见过,我解剖过的尸体不下百具,不过还是有些后怕,毕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啊,扳机一扣,人就没了。”   戚秀道:“这种人死不足惜,换了我,就先阉了他。”   正说着,外面忽然噼里啪啦炸起了鞭炮,紧接着锣鼓齐鸣,部队家属大院热闹起来,戚秀推开窗子问道:“小李,谁结婚?”   小李兴奋的展开手里的报纸道:“咱国家也有原子弹了!”   他手中报纸套红号外上印着“我国原子弹试爆成功!”配着大幅蘑菇云照片,极其震撼人心。   陈嫣看了一下日期,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是一九六四年十月十六日。   ……   李花子的老婆受不了群众们在背后指指戳戳,带着儿子赶往县里,以往书记夫人进城总要兴师动众,找几个老娘们陪着,叫上公社的拖拉机,耀武扬威就走了,如今人走茶凉,拖拉机也不听招呼了,那些老娘们也搭理了,只能背着行囊步行而去。   先到县里找个旅社住下,等第二天一早来到县长途汽车站,六点钟出头,北泰来的客车风尘仆仆赶到,一群旅客蜂拥而上,李花子的老婆拖着行李带着孩子挤不上去,最后才勉强上车,早已没有位子,只能坐在行李上,颠簸了一路终于来到北泰。   中午时分,行署家属院门口来了一对母子,披麻戴孝背着包袱,一身臭汗两脚稀泥,不由分说就往里面闯,立刻被警惕性很高的门卫拦住,问他们找谁,娘们说找副专员杨树根同志,门卫说中午领导不回家,娘们说俺进去等他,门卫说你就在外面等,行署家属院是有纪律的,不是什么人说进就进的。   无奈,李花子的老婆只好带着小治安坐在门口,烈日当头,连口水都没得喝,想起横死的丈夫,如今人走茶凉到处碰壁,不由得悲从心头,拍着大腿就开始哭唱起来:“我苦命的男人哎,你被人活活打死就这么走了,丢下俺们娘俩可怎么活啊。”一把鼻涕一把泪,立刻吸引了不少围观群众。   正好李翠在家午睡,听到外面吵吵闹闹,打开窗子一看,哟,楼下坐着的不是大嫂子么,赶紧下楼把人接上来,倒茶削水果好生招待。   李花子的老婆又是一顿大哭,末了她说:“妹子啊,你可得让你们家老杨为俺们做主啊。”   李翠说:“中,大嫂你先坐,等老杨再说。”   傍晚时分,开了一天会的杨树根才回到家里,看到屋里多了两个披麻戴孝的人,不禁皱起了眉头,道:“大嫂,你怎么来了?”   “大兄弟,你要给俺们孤儿寡母做主啊。”李花子的老婆又抹起了眼泪,杨树根立刻制止:“别哭了,注意影响,地委主要领导都住这个院子里。”   李花子的老婆在乡下算是泼妇级别的,但到了城里气焰就降低了不少,到了行署家属院,气焰就降低到可以忽略的地步了,赶紧止住悲声道:“大兄弟,老李死得冤啊。”   杨树根道:“李花子同志的死,我也很难过,但这是公安机关的事务我不好过问,这样吧,你们还没吃饭吧,李翠你拿些钱和粮票,带嫂子和治安到机关食堂去吃饭,晚上就在招待所开个房间,记我的账上。”   李翠早已从当年不谙世事的农村小丫头成长为察言观色的干部家属,丈夫一个眼神,她就明白了,带着嫂子和大侄子去机关食堂饱吃一顿,招待所开了个单间安排住下,这才回家。   杨树根很生气,责备李翠道:“把她弄家里来干什么,披麻戴孝的影响很不好,再说李花子是怎么死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案子是铁案,翻不了的。”   李翠道:“来也来了,总不能看着他们娘俩在外面哭丧,再说李花子这些年鞍前马后为你出了不少力,不能寒了人家的心啊。”   杨树根道:“李花子出力那是他应该的,我把他从一个乡下二流子提拔成公社书记,他难道不该为我出力?李翠你要搞清楚一点,他是我的人,但我不是他的人,下属为领导背黑锅是理所当然,但领导给下属擦屁股就要看具体情况了,李花子这件事决不能插手,明天你买张票,把他们娘俩送回去,对了,给孩子买些玩具,给嫂子买些料子什么的。”   李翠道:“我知道了,就是……李花子就这样白死了?”   杨树根道:“娘们家家的,别管这些。”   次日,李翠拿了布票去百货大楼买了五尺布料,又给孩子买了个铁皮喇叭,二斤点心,来到招待所和李花子的老婆唠了半天,道:“老杨说了,等他这段时间忙完就处理这个事儿,嫂子你也不要急于一时,照顾好自己吧,看你都瘦了。”   又拿出汽车票来说:“回去的票买好了,我就不留你了。”   李花子的老婆见好就收,带着礼物回乡下去了,到家之后不免又炫耀一番,说自己在城里住的是招待所,吃的是行署机关食堂,还是副专员派了吉普车给送回来的哩。   牛逼吹完之后,半年过去也没啥动静,申诉信也被县法院驳回,李花子不但死翘翘了,还死的身败名裂。   李花子的老婆后来又去了一次北泰,这回连杨树根的面也没见到,灰溜溜回来之后,没过多久就改嫁了。   李花子的儿子李治安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被好心的姥姥收养,从此养成桀骜不驯的性格,和他爹当年一样成了祸害乡里的二流子,这些就是后话了。   ……   我国第一颗原子弹在罗布泊试爆成功后,又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从遥远的苏联莫斯科传来,苏共中央全会解除了赫鲁晓夫中央第一书记、部长会议主席的职务,破坏中苏关系的罪魁祸首赫鲁晓夫终于倒台了。   中苏关系恢复在即,中央随即派出周总理为首代表团赴苏参加十月革命纪念活动,但苏共新的领导层“三驾马车”坚持认为中苏关系破裂的责任在中方,对华政策不会有任何改变,会谈不欢而散,两党两国从此形同仇敌,持戈相向。   中苏交恶的副产品之一是解放军取消军衔制,以前学习苏联的那一套东西全部都要废除,军衔制和肩章武装带这些象征资产阶级军队威权的东西怎么能保留,六五年六月,全军实行新的六五式军服,陆军上下全绿,空军上绿下蓝,海军也废除了白色军服,换穿蓝灰色军装,三军都取消军种符号,只在帽子上缀一颗红星,领子上缝两面平绒红领章。   这就叫“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   省城枫林路的警卫们都换穿了新军服,人人手里都拿着新印刷出版的毛主席语录,随时随地学习,气象为之一新。   住在十号的陈子锟站在窗前,看着一队年轻的战士高唱着“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从远处经过,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这一天,郑泽如卸任省委第一书记,上调中央另有重用。   第六十九章 史无前例   郑泽如终于如愿以偿进入中央工作,担任农牧部部长,他在踌躇满志之余也有些担忧,他对爱人潘欣说:“我这次进京意义如同攀登悬崖峭壁,爬得好可以一览众山小,爬的不好,就是万劫不复,粉身碎骨。”   潘欣很忧虑:“那还是不要去了,北京是权力中心,也是政治漩涡,斗争越来越激烈,这个时候调你进京,分明是把你放在火上烤。”   郑泽如道:“我何尝不明白,可是身为党的干部,怎么能违背组织的决定呢,我只能尽力吧工作做好,把各方面关系维持好,不做出头鸟。”   潘欣道:“你走了,我们娘俩怎么办?”   郑泽如道:“此番进京,如履薄冰,你和杰夫还是留在省城吧,一来你的工作不宜变动,二来孩子转学改变环境对成绩有影响,三嘛,也是一种保护。”   “好吧,我听你的。”潘欣道,开始给丈夫准备行李。   郑泽如上调进京,枫林路一号的小洋楼却并未交还机关事务管理局,原来的省长接替了他第一书记的位子,而副省长马云卿晋级为省长,省里又提拔了一位副省长,枫林路的高级干部宿舍就有些不够用了。   枫林路上住的都是党的高级干部,撵哪一个走也不行,管理局的干部没辙,找到马省长汇报,马云卿将枫林路住户的名单看了一遍说:“有些人既不是党的干部,也不是政府的领导,为什么还要保留住宅,你们的工作是怎么搞的?”   于是乎,机关事务管理局的干部再次来到枫林路十号,请求陈子锟搬家,地方已经找好,是市内户部街一处四十年房龄的四合院,说起来还是当年陈子锟买来给夏小青当外宅用的,也是陈家自己的产业。   陈子锟没有让机关事务管理局的干部为难,交出了枫林路十号的钥匙,搬出了这座住了近四十年的房子。   搬离枫林路,意味着与江东省权力中枢彻底没了任何关系,陈家七口人搬到户部街十七号四合院,房屋面积小了很多,也不再有花园草坪游泳池,不再有警卫厨师驾驶员保健护士,不再享受任何特权。   小女儿陈娇北京大学毕业出后,经陈子锟安排进了江东人民出版社从事编辑工作,一晃许多年过去了,她也从青葱少女变成了二十八岁的老姑娘,和姐姐陈嫣一样,高不成低不就,个人问题很难解决,不过姐俩都有一个优点,不显老,四十岁的陈嫣粗看就像二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而陈姣走在街上有时候会被人误认为是高中生。   ……   时间长河慢慢东流去,国际形势风云变幻,前民国代总统桂系领袖李宗仁归国,中苏关系形同水火,美国轰炸越南北部,第七舰队陈兵台湾海峡,年轻的中华人民共和国试爆了原子弹,与戴高乐的法国建立了外交关系……这些新闻,老百姓们都从收音机和报纸上获知。   1966年2月,春寒料峭,户部街十七号院子里,屋檐下挂着冰溜溜,大街上响着震耳欲聋的革命歌曲,堂屋东厢房里,陈子锟正盘腿坐在炕上戴着老花镜看报纸,一旁收音机里传出播音员激昂有力的声音。   “江青同志在上海召开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江青同志说,文艺界被一条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线专了我们的政……江青同志号召要坚决进行一场文化战线上的社会主义大革命……”   声音太吵吵,陈子锟把收音机关了,继续看报,今天的淮江日报上刊登了一则不起眼的消息,中央书记处候补书记中央办公厅主任杨尚昆被免职,国务院副总理、解放军总参谋长罗瑞卿阴谋篡军反党被逮捕。   陈子锟叹口气,合上了报纸,他在政坛上也混了不少年,但越来越看不懂当下发生的事情了,他知道从去年底就开始批判《海瑞罢官》,醉翁之意在于北京市委,彭真和吴晗等人,党内斗争越来越激烈了,难不成要重演洪武年间的火烧庆功楼?   天放晴了,冰溜子向下啪啪滴着水,形成一排小坑,窗台下摞着几十棵大白菜,那是陈家过冬的蔬菜,西屋的檐下是一堆煤,冬天取暖全靠这个。   陈子锟下了炕,拿起铁锹铲煤做煤饼,过了一会觉得热了,脱了棉袄甩开膀子干得热火朝天,小女儿陈姣下班回来,急忙放下东西一起干,把黄泥和煤炭搀到一块儿做成煤饼,放在太阳下晒干,不大工夫院子里就摆满了煤饼。   一阵自行车铃响,陈姣放下小铲子,往手上呵着热气道:“大姐回来了。”   陈嫣推着自行车进了院子,手里拿着一封信:“妈妈来信了!”   是姚依蕾从香港寄来的家信,陈子锟赶忙接过仔细阅读,前年岳父姚启桢病逝,岳母也已经将近九十高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甚是思念外孙女,姚依蕾让陈子锟想想办法,把陈嫣尽快送到香港,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把陈姣也送来。   “妈妈信上说什么?”陈嫣探头过来看。   “让你去香港呢。”陈子锟将信纸递过去,自己拿着信封欣赏邮票图案,忽然发现信封末端有些不对劲,仔细一看,似乎有被拆开又粘上的迹象。   不用问,这是有关部门在例行检查,这年头有海外关系可不是什么好事。   第二天,陈嫣让医院开了介绍信,来到公安局要求办理因私出国护照,却根本找不到办理机关,办公室的同志听说陈嫣要出国,如同听到天大的笑话一般,当陈嫣出示了香港来信之后,民警同志才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再看陈嫣的目光就冷峻严肃起来。   “这种情况不是没有,但比较特殊,一般来说很难办下来,需要领导特别批准,这样吧,你把资料留下,我们查阅有关文件后会考虑的。”   陈嫣只好留下资料回去了,哪知申请如泥牛入海再无消息。   ……   五月,中央成立了陈伯达为组长,康生为顾问,江青张春桥任副组长的中央文化革命小组。   在中央文革小组领导下,全国范围内的大中学生被发动起来,造修正主义的反,无数红卫兵组织如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正如火如荼的展开。   枫林路二十八号,这里原来是财政厅长龚梓君的家,后来被分配给省委常委,省政法委书记兼公安厅长徐庭戈,徐厅长日理万机,平时不大回家,今天偶然回来,却发现家中客厅里乱糟糟一片,报纸墨汁毛笔满天飞,十几个半大孩子在自己儿子徐新和的带领下正写大字报呢。   “爸爸,你回来了,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学校东风吹战斗队的战友们。”徐新和自豪的说道,同学们一个个都穿着黄绿色的军装,扎着人造革武装带,胳膊上红袖章,上写“红卫兵”三个毛体黄字。   “胡闹!”徐庭戈沉下脸来,他不是生气儿子搞政治,而是觉得不该把同学带到家里来。   “我们这是响应中央号召,造修正主义的反。”徐新和气的脸通红,大声辩解道。   “对,徐叔叔你落后了。”一个少年附和道,徐庭戈认识这是马省长家的儿子马京生,儿子这帮同学基本上都是高干子弟,红五类。   “走走走,别在家里乱搞,把地毯都弄脏了。”徐庭戈下了逐客令,他才不把这些娃娃放在眼里,一个个吊毛都没长齐,就学大人搞运动,批斗老师,真是好笑。   东风吹战斗队的红卫兵们很有志气,在徐新和的带领下卷起大字报就走,徐庭戈在后面喊:“新和,晚上别忘了回家,别在外面瞎混。”   徐新和道:“爸爸,我现在是一名红卫兵战士,你不能干涉我的自由,我晚上和战友们住在司令部,你就别惦记了,还有,我改名了,现在不叫徐新和,叫徐红兵。”   说完一帮学生扬长而去,直奔学校,他们是省城第一中学的学生,最大的徐红兵十八岁,是东风吹战斗队的司令,其他队员年龄不等,有高中的大哥哥大姐姐,也有初中的娃娃们,但全部都是省委省政府省军区高级干部的子弟,因为出身好,所以很容易弄到军帽和军装以及武装带,所以东风吹战斗队的军容是全市红卫兵组织里最严整的。   他们赶到学校,立刻冲进老师办公室,将几个五十来岁的老教师拖出来,强行给戴上白纸糊的高帽子,脸上涂上墨汁,挥舞着红宝书将这些瑟瑟发抖的老人驱赶到大街上,游街示众。   省城中央大街上,充斥着游行队伍,几乎全是大中学生,一张张年轻面孔上写满激情,满世界都是绿色和红色的海洋,绿的是军装,红的是旗帜和宝书。   大喇叭里,革命歌曲斗志昂扬,百货大楼顶上,架着巨幅毛主席像和红色标语革命口号。   苍老的陈子锟推着自行车走在人行道上,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一幕。   第七十章 大检阅   因为红卫兵们堵住道路,陈子锟绕了小路才回到家里,家里人也都比往常迟了一些时间,可是直到晚上七点钟,在江大任教的林文静也没回来。   陈子锟亲自打着手电,带着陈姣去找,在江大校园里找了老半天,终于在一间教室里找到了林文静,头发花白的林教授正和其他几位教授一起,如同小学生一般乖乖坐在椅子上认真写着什么,后排坐了一男一女两个年轻的红卫兵,一脸正气的监视着他们。   “妈妈,你怎么还不回家?”陈姣推门进来问道,林文静抬起头,一脸的惊恐,不敢回答。   两个红卫兵跳了过来,义正词严质问道:“你是谁?想干什么?”   陈姣道:“我是林教授的女儿,接她回家,你们是什么人?”   男红卫兵举起红宝书放在胸口位置,骄傲的说:“我们是江大丛中笑战斗队的红卫兵,负责看管这几个反动学术权威写悔过书,不写完不许走。”   陈姣道:“胡闹,谁给你们的权力控制别人的人身自由?”   女红卫兵瞪大了眼睛,怒不可遏道:“斗争反动学术权威,是我们红卫兵的职责,你马上出去,不然连你一起斗争。”   林文静道:“姣姣,你快走吧,妈妈没事。”   一直站在门口阴影处的陈子锟走了进来,虽然他年事已高,但身躯毅然高大,气势依然逼人,两个不满二十岁的小伙子在他面前不由得倒退了几步,旋即想起自己的革命身份,又挺起了胸膛质问道:“你又是谁?”   陈子锟道:“姣姣,陪你妈妈回家。”   陈姣上前搀扶林文静,男红卫兵厉声喝道:“不许走!”上前欲拦,被陈子锟一把抓住了胳膊,铁钳一般的大手捏的他哎哟一声只喊疼,教室的日光灯下,能看见男生嘴唇上淡淡一层绒毛,绿军装下是单薄的小身板,估计体重不足一百斤。   女红卫兵扑上来掰陈子锟的手,骂道:“你这个反革命,敢打我们丛中笑的红卫兵,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见林文静已经被女儿搀走,陈子锟松开了手,冷冷道:“论年纪,林教授都能做你们的奶奶了,她性子这个好,肯定没有打骂过你们这些学生,你们怎么下得去手批斗她?”   女红卫兵道:“可她是反动学术权威啊。”但底气已经有些不足了。   陈子锟道:“干革命也要守法,不能为所欲为。”   转头对那几位依然战战兢兢写着悔过书的老教授道:“你们也赶紧回家吧,别让家里人着急。”   几个教授见有人撑腰,慌忙收拾东西走了。   陈子锟又教育了两个孩子几句,这才转身离去。   等他走后,俩红卫兵面面相觑。   “他是谁?”   “看起来是个大干部。”   ……   回到家里,林文静惊魂未定,给家里人讲起今天的经历,依然心有余悸,江大一夜之间冒出四五个红卫兵组织,各学院各系的教授都被学生们揪出来批斗,一群学生拿着红宝书围着这帮老头老太太痛斥,满嘴都是革命语言,想到先前多次运动,教授们早已是惊弓之鸟,哪敢反驳,只能低头认罪,争取宽大。   听完母亲的叙述,陈姣哭了:“妈妈,咱不去上班了。”   陈子锟道:“对,你已经到了退休年龄,就别去学校了,这段时间不太平,这帮学生只在学校里闹腾是不够的,很快就会冲击机关企事业单位,大家都小心。”   事实证明,陈子锟的预测是正确的,红卫兵们很快就不满足斗老师了,将矛头转向机关单位、科研单位,抬着主席像和大标语,到处冲击,据说连省委都遭到了冲击。   中央很快做出部署,各级党委派出工作组到大中院校指导运动,却起到了相反的作用,如同水泼进油锅,溅起了更大的反应,很快中央就撤回了工作组,民间敏锐人士判断,这是上层在进行博弈。   ……   郑泽如的儿子郑杰夫十三岁了,在省一中上初中一年级,学校里组织红卫兵,他作为红五类子弟也加入了东风吹战斗队,但因为个头矮岁数小,经常被人忽略,远不如徐厅长的儿子徐红兵那样风光,参加了几次批斗老师的活动后,也就意兴阑珊,不怎么参加了。   暑假到了,由于学校老师已经被斗倒,没人布置暑假作业,年轻的红卫兵们彻底得到自由,到处肆无忌惮的玩革命游戏,东风吹战斗队的组织更加严密,人员也增多了,徐红兵自任战斗队司令员,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套五五式马裤呢军装,整天穿着耀武扬威,还给自己封了军衔,陆军中校,其他战斗员也各有军衔,从准尉到少校不等。   小杰夫心里痒痒,背着母亲参加了东风吹的活动,他也自备了一套绿军装,自己用纸板和水彩做了一副准尉肩章挂上,在学校后山的防空洞里,参加了组织的活动。   徐红兵站在一口木箱子上慷慨激昂道:“同志们,战友们,我们东风吹战斗队准备搞一次大串连活动,全体奔赴北京,探望毛主席他老人家,活动必须参加,不参加者就退出队伍。”   说着,他居高临下看着年轻的队员们,大伙儿都是十五六岁年纪正贪玩,对北京更是向往无比,哪有不愿意的道理,立刻举手表决通过。   徐红兵很满意,道:“经费问题我来解决,到北京之后的吃住问题嘛。”   郑杰夫高高举起了手:“我来解决。”   徐红兵点点头,很矜持的介绍道:“杰夫同志的父亲是国家农牧部的部长,由他来接待我们战斗队是很合适的。”   大家纷纷鼓掌,东风吹战斗队的队员都是高干子弟,虽然革命战友都是平等的,但少年人总免不了攀比谁家父母官儿更大,郑杰夫一直苦于没有机会显摆,这回借着徐红兵的嘴说出来,赢得了大家的敬仰,心中得意洋洋。   忽然大门被踹开,一队民兵在公安干警的带领下冲了进来,将这群红卫兵全部逮捕,无视他们的抗议,用麻绳串起来押了出去,用一辆解放牌卡车送到了省公安厅大院里。   东风吹的司令徐红兵是省厅一把手徐庭戈的儿子,大水冲了龙王庙,自然没什么可怕的,公安人员将他们一一提审,得知家庭背景后吓了一跳,这帮孩子全都是高干子弟,最低的也是十三级干部家的孩子,没法处理,只能让家里领人。   原来是有人告密,说东风吹私下成立小集团,分封官阶,什么国家主席,总理、国防部长外交部长什么的,这可是反革命大罪,省厅立即出动,结果却抓了一帮半大孩子。   厅长办公室里,徐红兵无所畏惧的站着,坐在他面前的是威严的父亲。   徐庭戈又好气又好笑,问道:“你这个司令员,怎么才是中校军衔?”   徐红兵道:“卡斯特罗同志就是中校,我再有能力也比不过他,所以我最大只能当中校。”   徐庭戈冷哼一声道:“亏你还有自知之明。”   徐红兵道:“徐厅长,我要求你立刻释放我们东风吹战斗队的战友,你这种倒行逆施破坏革命的行为是逆潮流而动,没有好下场的。”   徐庭戈道:“在你老子面前耍起了威风,你给我滚!”   徐红兵道:“走就走。”扬长而去。   徐庭戈骂道:“小X养的,比你爹都牛逼。”   经历了一场小小的风波,东风吹战斗队更加团结了,八月初,组织的骨干成员在徐红兵的带领下,坐上回车奔向北京,郑杰夫也在其中,他是征得母亲同意后,随队一起赴京看望父亲的,临上车前,潘欣还给儿子塞了两个苹果,两个熟鸡蛋,这让他很难为情,觉得母亲丢了自己的面子。   火车北上,东风吹的红卫兵们斗志昂扬,唱起了革命歌曲,还帮列车员打热水,打扫卫生,沿途各站,又上来一些外地红卫兵组织,大家共同分享食物,拉歌对脸,一路充满欢歌笑语。   终于抵达北京站,正是破晓时分,火车站广场上人头攒动,汇聚着来自五湖四海的红卫兵们,北京方面有人接待,大保温桶里装满绿豆汤,免费喝,南腔北调都有,场面非常热闹。   徐红兵展开红旗,上面是江东一中东风吹战斗队的字样,恰好红日跃出地平线,朝阳洒在红旗上,映红了战士们的年轻的面庞,每个人都激动万分。   北京,我们来了!   首都红卫兵组织负责接待来自全国的战友,给他们安排了免费的食宿,大家住在机关招待所,男生挤在一屋,女生挤在一屋,条件很艰苦,但每个人心里都很高兴,一位戴眼镜的中年干部来接见了他们,他说:“同学们辛苦了,你们这次到北京来,到无产阶级革命的首都来,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策源地来,经过很多辛苦,不怕大风大雨,你们的行动很正确,毛主席也是大力支持,大力提倡的,你们要把革命的火种带到全国各地去!”   大家拼命鼓掌,觉得这位领导说的太好了,事后才知道,这个人原来是中央文革小组的组长,陈伯达同志。   因为是集体行动,郑泽如就没回家探望父亲,一直和战友们住在一起,直到八月十八日这天,他们和来自全国的红卫兵一起,来到了向往已久的天安门广场,接受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检阅。   因为来的较晚,东风吹战斗队的成员们只能站在广场边缘,巨大的广场上,红旗飘舞,人潮涌动,全是绿军装,红宝书,场面氛围令人心跳加速,斗志昂扬。   天安门城楼距离太远,看不清楚,更加看不到城楼上的人影,大多数战友都是第一次到北京来,第一次看到革命圣地的象征,大家都激动得流下了泪水,也不管谁起头了,只要有人喊口号,就跟着大喊,喊到声嘶力竭,喉咙嘶哑。   忽然,人群向前涌动,有人喊了一嗓子:“毛主席出来了!”不少女同学当场哭了出来,激动得飙泪,更有一些体质较弱的同学因为酷热和激动而晕厥过去,被人扶出广场。   郑杰夫个子矮,跳起来也看不到什么,他和同学马京生商议:“我骑你脖子上先看,然后你骑我看,怎么样?”   马京生个头也偏矮,正愁看不见天安门,立刻答应下来。   郑杰夫跨上马京生的脖子,整个人立刻高了许多,一览众山小,能看见远远的城楼上红旗翻滚,忽然高音喇叭里传出熟悉的声音:“同学们好。”   是毛主席的声音!郑杰夫一激动,裤子就湿了,淋了马京生一脖子,伸手一摸,又热又骚。   第七十一章 懵懂少年的成长   八一八大检阅之后,来自全国的红卫兵回归四面八方,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燎原火种带回白山黑水之间,长江黄河两岸,带到全国每一座城市,每一个角落。   郑杰夫没走,他住进了西城区的一个小院子,这是农牧部高级干部家属区,组织上分给父亲的房子。   父亲比以前更威严了,炎炎夏日,他和大多数领导干部一样,穿着白色短袖衫,银灰色裤子,赭色塑料凉鞋,深色尼龙袜子,出入乘坐一辆锃亮的伏尔加轿车,公文包让秘书拿着,每当父亲钻出司机拉着的轿车后门时,郑杰夫总被这种风度所折服,他梦想着有一天,自己也能象父亲一样成为党的高级干部。   这天傍晚,郑泽如倒背着手走进儿子的卧室,询问他最近的学习情况,郑杰夫直言相告,这几个月参加政治运动,没顾得上学习。   “你才十三岁,还是学习的年纪,政治运动对你来说太早了,你不要回江东了,就在北京住下,我会给你妈妈写信的。”郑泽如不由分说就剥夺了儿子革命的权力。   杰夫还小,尚未到少年叛逆期,虽然对父亲的决定有千百个不满,也只得屈服,从此住在这里深居简出,父亲书房里上千本藏书是他徜徉的知识海洋,倒也能沉得下心来。   殊不知外面早已翻天地覆,神州大地上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破四旧”运动。   父亲书房里有一部苏联进口的大型收音机,金色丝绒面,红木外壳,能收听短波,郑杰夫读书闲暇就扭开听一下音乐和新闻,舒缓一下情绪,这天当他打开收音机调到新闻台的时候,一个有力的女声响起:   “我们为北京市红卫兵小将们的无产阶级革命造反精神欢呼!‘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红卫兵小将们以毛泽东思想为武器,正在横扫一切剥削阶级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的灰尘。   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千千万万红卫兵举起了铁扫帚,在短短几天之内,就把这些代表着剥削阶级思想的许多旧风俗习惯,来了个大扫除。”   郑杰夫的思绪飞到了遥远的江东,若是和同学们在一起,他肯定也参加了这场伟大的破四旧运动,向剥削阶级发起雷霆万钧的总攻。   忽然收音机被关上,父亲冷冷的声音道:“从今天起不许听收音机,爸爸帮你找了家庭教师,你专心学习吧。”   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站在父亲背后,很知性很温柔的样子,一身白色布拉吉,宛如月色下荷塘里的一株白莲。   “孟晓琳老师是林牧学院的教员,她负责你的文化课程。”父亲说。   孟老师上前伸出手:“你好,杰夫同学。”   郑杰夫如梦初醒,和孟老师握了握手,他闻到了孟老师身上芳香的味道,很好闻,沁人心脾。   林牧学院是农牧部直属院校,最近也在破四旧,学校早已停课,所以父亲请孟老师给郑杰夫辅导功课,孟晓琳年纪不大,二十二岁,说一口地道好听的普通话,她的俄语很好,卷舌音发的很标准,不愧是外国语学院的毕业生。   这段时间,小杰夫忘记了革命,忘记了政治,满脑子都是孟老师曼妙的倩影,他甚至壮着胆子向父亲提议,让孟晓琳住在家里,也好早晚辅导自己。   郑泽如严肃的批评了他,说孟老师也有个人生活,让人家住在家里,不和旧社会的资产阶级大少爷一样了么。   郑杰夫接受了批评,他感觉自己的小心思已经被父亲察觉了,不禁羞愧万分。   孟晓琳依然每天来给郑杰夫辅导功课,除了语文数学俄语之外,还教他弹吉他,唱俄语歌曲,孟晓琳抱着吉他弹唱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裙下白皙的小腿交叠着,白色塑料凉鞋中,脚趾头晶莹剔透。   “孟老师,为什么你只穿一件衣服?”郑杰夫犹豫再三,还是提出了这个问题,他想不通孟晓琳一周七天都穿白色布拉吉,居然还能一尘不染,难不成她真的是白莲花的化身?出淤泥而不染。   孟晓琳笑的前仰后合,俯身用春葱般的手指点着郑杰夫的额头道:“傻样,姐姐喜欢白色连衣裙,有七件一样的,每天换一件,懂了么?”   一刹那,郑杰夫看见了不该看见的春光,如痴如醉,鼻血长流,孟晓琳慌了,赶紧让郑杰夫躺下,搅了一个冷毛巾给他敷额头。   这一刻,郑杰夫觉得幸福的都快溢出来了。   傍晚时分,父亲坐着专车回来了,孟晓琳正要回去,和父亲打了声招呼“郑部长好。”   父亲和往常一样,和孟晓琳连眼神上的交流都没有,不冷不热的点点头,道:“慢走。”   吃过了晚饭,父亲拿起公文包说:“部里晚上要开会,你在家不要乱跑。”说完乘车出去了。   郑杰夫看了一个小时的俄语书,思绪万千的睡着了。   当晚,他在睡梦中见到了孟晓琳,两人在荷塘边手牵手漫步,奇怪的是自己长大了,比孟老师高了一头,穿着整洁的白衬衫和灰色西裤,裤线笔挺,水中的倒影看起来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忽然孟晓琳跑了起来,边跑边喊:“来追我呀。”   郑杰夫跑了过去,很快追上了孟晓琳,两人在碧绿的草地上打着滚……   忽然,郑杰夫梦醒了,感觉裤裆里很湿,解开裤腰带一看,裤头上一片白色的东西,他觉得无比的羞耻,幸亏夜色已深,没人发现,急忙脱了裤头去洗手间冲洗,冲洗的时候发现院门打开,两道雪亮的灯柱射进来,父亲的专车回来了。   郑杰夫出了洗手间想上楼,正遇到父亲进门,郑泽如脸色不太好,冷冷道:“过来。”   “爸爸,我……太热,冲了个凉。”郑杰夫说。   “嗯,秋天了,小心着凉,早点睡。”郑泽如道,迈步上楼。   忽然间,一股熟悉的味道飘进鼻子,郑杰夫脑子里轰的一声,如同被雷劈了一般,这是孟老师身上特有的香味,早已深深印在自己脑海中绝不会错!父亲身上怎么会有孟晓琳的味道!   难不成……十四岁的郑杰夫不敢往下想,当夜,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次日,孟老师按时来给郑杰夫上课,她依然欢快的像只小鸟,只是偶尔会干呕,孟晓琳喜欢吃零食,特地带了话梅糖,还剥了一颗给郑杰夫吃。   郑杰夫吃着酸酸甜甜的话梅糖,依然愁眉不展,他很想问问孟老师,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憋在心里。   过了两日,父亲回到家里,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进入书房,而是坐在客厅沙发上,把儿子叫到了跟前,语重心长道:“小杰,你该回去了。”   “为什么?不是说留我在北京学习的么?”郑杰夫心里一慌,直觉认为父亲想把自己和孟老师拆开。   郑泽如道:“形势发生了变化,北京也不是净土,你还是先回江东……”   刺耳的门铃声响起,家里的保姆上打开了院门,一群穿军装带红袖章的年轻人涌了进来,卷着袖子,手拎人造革武装带,为首一个英俊青年喝道:“郑泽如在哪里?”   郑泽如站在门口:“我就是郑泽如,你们是哪个学校的?还有没有组织纪律性?”   英俊青年道:“我们是林牧学院的红卫兵,今天来打到你这个农牧部最大的走资本主义当权派,我代表学院万里雪战斗队通知你,下午到学院礼堂接受批斗,迟到或者不到的话,一切后果由你自负!”   说罢大手一挥:“战友们,咱们走,去下一家。”   红卫兵们气势汹汹的来,气势汹汹的走,如同一阵龙卷风刮过,郑杰夫忽然明白父亲的苦心了,北京不但不是净土,而且极其的不安全。   下午,父亲还是毅然前往林牧学院接受批斗,他不得不去,因为部里没人保他,他已经成了孤家寡人。   临走前,郑泽如交代儿子不要出门,但郑杰夫还是换上红卫兵的装束,佩戴着袖章,偷偷赶往林牧学院。   学院在海淀,坐公交车正好能到,一进校门郑杰夫就被这种革命的氛围感染了,到处都是大字报,到处都是高音喇叭。   荷花池旁,一个英姿飒爽的女红卫兵站在课桌搭成的台子上,手拿着铁皮喇叭喊道:“修正主义统治学院十七年,现在不反,更待何时!我们就是要狂妄,就是要粗暴,就是要将他们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   下面大群红卫兵拍手叫好。   郑杰夫的目光却被荷塘中的一株白莲花吸引住了,这朵白莲多像孟老师啊。   忽然一个学生奔过来大喊:“大家快去礼堂,批斗大走资派郑泽如了。”   同学们潮水一般涌过去,郑杰夫也被裹挟在其中,进了学院礼堂。   礼堂内,碘钨灯发出刺眼的光芒,照着台上的走资派,站在正中央的就是父亲,他的两条胳膊被人按住架起,头向前探着,脖子上挂着一块大牌子,上面是黑色大字:大流氓,大走资派,郑泽如,名字上还用红笔画了个叉叉。   郑杰夫赫然发现,孟晓琳竟然也在台上,低着头瑟瑟发抖,身后站了两个英武的女红卫兵,她的白色布拉吉被泼了墨汁,一头乌黑的秀发被剪成了阴阳头,半边秃半边有头发,胸前的牌子上写着:女流氓,臭婊子。   礼堂内震耳欲聋,全是打倒某某某的口号,郑杰夫悄然退场,路过荷塘看了一眼,那株白莲已经被人折走了,只剩下光秃秃的茎子。   第七十二章 天下大乱   深夜,郑泽如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家里,拉亮客厅的电灯,发现儿子孤零零的坐在沙发上,抱着膀子仿佛很冷的样子。   父子相对,久久沉默,郑泽如脸上依稀还有耳光的指痕,胳膊上有淤痕,他苦笑一声道:“小杰,你都看见了,爸爸没用,被小将们批斗,北京不安全了,你今晚就走吧。”   郑杰夫张了张嘴,想说话,却终于没有开口。   郑泽如道:“形势恶化的太快,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省城怕是也不安全了,当情况危急无路可走的时候,你就去北泰找这个人,告诉她你是我郑泽如的儿子。”   说着拿出钢笔在笔记本上写了几行字递给儿子:“拿好。”   郑杰夫收起纸条,去卧室收拾了行李,郑泽如安排了司机送儿子去火车站,父子离别的时候,郑泽如终于流露出慈父的表情,抚着儿子的头发说:“小杰,经历过这些事情后,你就长大了。”   “爸爸,我还能见到孟老师么?”郑杰夫还是忍不住问。   郑泽如苦笑了一下:“孟老师去很远的地方,也许你们将来会再见的。”   司机在门口说:“部长,火车半小时后开。”   郑泽如摆摆手道:“小杰,你走吧,听妈妈的话,好好学习,不管世界怎么变化,知识永远是最有用的。”   郑杰夫用力的点点头,拿着行李上车了,这是他第一次坐父亲的专车,也是最后一次,坐在伏尔加软绵绵的沙发座椅上,回望父亲的身影原来越远,郑杰夫觉得往日伟岸的父亲是如此苍老,如此不堪一击,他忍不住流泪了。   司机将郑杰夫送到火车站,正好有一班去江东的火车半夜发车可以赶上,用不着买票,因为到处都是大串连的红卫兵,赴京的,离京的,只要带着红卫兵的袖章就能免票。   郑杰夫艰难的挤上了火车,一夜未眠,次日下午终于回到了江东省城,走出车站的一刹那,他发现整个世界似乎都变了,所有的围墙上都刷着标语,所有的商店招牌都换成了红色,铺天盖地都是毛主席语录,那些沿用多年的老字号商铺名字全都变成了“红卫”,“红星”,“井岗山”,“长征”之类。   路过省府大楼的时候,广场上人头攒动,红旗招展,数千名红卫兵正在冲击大楼,大楼前站着三排解放军战士,手挽手组成人墙抵御冲击,一边是红五星和红领章,一边是红宝书和主席像张,却是泾渭分明的两派。   声浪滚滚,口号震天,郑杰夫听的清楚,是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韩乐天,打倒修正主义保皇派马云卿,打倒叛徒内奸大特务徐庭戈!   红卫兵们要打倒的人分别是现任省委书记,省长,还有省政法委书记兼公安厅长。   这世界怎么了,共产党的党委和政府竟然成了红卫兵们打倒的对象,郑杰夫虽然也是红卫兵出身,但却无法理解事情在短期内演变成这种程度,正如他无法理解林牧学院学生批斗自己父亲一样,他不敢再看下去,匆匆回家。   母亲没在家,锅灶是冷的,饥肠辘辘的郑杰夫找了一些挂面下了吃,等了许久潘欣才回家,看到儿子回来,她又高兴又担忧,问了北京的情形,郑杰夫没有照实说,只说一切都好。   “你爸爸安全我就放心了,现在省城很乱,红卫兵冲击省委,要不是部队守着,领导们就要被批斗,咱们家也不安全,不知道哪天就被他们打上门来。”潘欣道。   郑杰夫拿出字条:“妈妈,爸爸说有危险就去这里。”   潘欣看了看,表情忽然变得很奇怪:“你爸爸还是没忘了他们啊,这地方应该是安全的,你明天就去吧。”   郑杰夫道:“妈妈,你跟我一起去吧。”   潘欣道:“孩子,谁都可以去,但妈妈不能去,将来你会明白的。”   忽然外面一阵噪杂,潘欣站在窗口望过去,只见一群红卫兵冲破门卫的阻拦,径直奔着这儿来了,为首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人,束着武装带,高举红宝书,正是徐庭戈的儿子徐新和。   夜袭省委家属院这一招是徐新和想出来的,省委大楼有解放军防守,实在冲不进去,不如抄其后路,直捣黄龙。   郑杰夫也站在窗口观望,他发现徐红兵身后的人已经不是东风吹的队员,而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   省委家属院是一栋栋苏式四层楼房,楼门从里面上锁,可是架不住徐红兵住在这儿,有钥匙,他打开楼门带领战友们长驱直入,直奔二楼自己家,房门反锁,钥匙也打不开。   “徐二,你这个革命的叛徒,投降吧,红卫兵小将兴许能饶你一条狗命!”徐红兵大声嚷道,又低声对战友们说:“徐二很狡猾,小心他跳窗。”   真被他料到了,徐庭戈被红卫兵小将堵在家里,情急之下狗急跳墙,从二楼阳台跳下,怎奈年纪大了,腿脚不如当年干中统特务那阵矫健敏捷了,一只脚崴了,一瘸一拐正想逃窜,红卫兵们已经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一张张年轻的面庞上杀气腾腾,手中的武装带啪啪响。   堂堂省政法委书记被一群毛孩子包围,徐庭戈觉得很屈辱,他厉声喝道:“你们这样干是要负责任的!”   “负你妈了个比的责任!”一个红卫兵抡起武装带抽下去,铁头砸在徐庭戈脸上,立刻鲜血直流。   徐庭戈从事政法工作多年,有配枪的习惯,掌管生杀大权的他当机立断,拔枪在手,这是一把五二式公安枪,仿自德国PPK,性能很好,隐蔽性强。   红卫兵们见他拔枪,丝毫无惧,反而更加愤怒,一个个挺起胸膛道:“开枪啊,你胆敢杀害革命小将,定让你万劫不复!”   徐庭戈不敢打人,但鸣枪示警的胆子还是有的,他朝天扣了一下,没响,以为有臭子,拉了一下枪栓排出子弹,再次扣动扳机,依然瞎火。   “你的子弹,都被我换成臭子了。”二楼上,徐红兵冷冷说道,一扬手,几颗亮晶晶黄澄澄的子弹落了下来,在水泥地上乱弹。   徐庭戈无力的垂下了手,他败得不冤,家里出了内鬼,不败才怪。   “妄图开枪杀害红卫兵小将,打死他!”红卫兵们一拥而上,拳打脚踢。   “我来!”徐红兵一跃从二楼阳台上跳下,稳稳地落在地上,分开众人,抬起穿着四十三码军用胶鞋的大脚,狠狠朝父亲佝偻在地上的身躯踢去,一下,两下,三下,沉闷的声音如同踢在沙袋上一般。   徐红兵叉着腰,一只脚踩在父亲身上,慷慨激昂道:“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敢造反是无产阶级革命家最可贵的品质,是无产阶级党性的基本原则,我们革命者就是孙猴子,要抡起大棒显神通,施法力,把旧世界打个天翻地覆,人仰马翻,落花流水,屁滚尿流!”   红卫兵们热烈鼓掌,有个英姿飒飒的女战士还喊了一声:“说得好!”   徐红兵骄傲的点点头,忽然发觉脚下的徐庭戈纹丝不动。   徐庭戈没了声息,红卫兵们害怕打出人命,虚张声势道:“徐二,你别装死,咱们撤。”   人群呼啦一下全跑了,邻居们这才敢上前扶起徐厅长,掐人中,喂水,半天徐庭戈才醒过来,感觉肋间钻心的疼,他叹口气道:“新和这三脚够狠,将来这孩子一定有出息。”   徐庭戈被送进了医院,经诊断被踢断三根肋骨,还有多处软组织挫伤,红卫兵们到底还嫩,打人的技术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次日,郑杰夫带着行李去火车站,打算去北泰投亲,路上看见街对面一个少年走着走着,就被人抢去了头上的军帽,他想抢回来,却被人暴打了一顿。   郑杰夫认出这是同学马京生,他爸爸是省长马云卿。   他上前打招呼:“马京生,怎么了?”   马京生擦擦鼻血道:“没事,几个小痞子抢我军帽,被我揍了一顿。”   郑杰夫道:“有日子没见了,你最近过的咋样?”   马京生道:“到处串连,去了不少地方,大庆,大寨,井冈山,湘潭,都去了。”   郑杰夫羡慕不已,又道:“咱们东风吹战斗队咋解散了?我看你的袖章都没了。”   马京生道:“你这段时间哪去了,连这个都不懂,毛主席把刘主席打倒了,咱们高干子弟失势了,现在是那些泥腿子的天下,连老子的军帽都敢抢,要在以前,我就让我爸爸派民警把他们抓起来判刑,对了,你怎么样?”   郑杰夫黯然道:“我刚从北京来,那儿的情况也不好,很多高级干部被打倒了,我父亲也没逃过。”心里却想到了孟晓琳,没来由的一阵疼。   两人一边走一边聊,后面过来一队红卫兵,一个个卷着袖子拎着皮带杀气腾腾的,队伍中一人振臂高呼:“打倒反动军阀陈子锟!”然后一帮人都跟着呐喊,路人为之侧目。   “他们去抄陈子锟的家。”马京生道。   “走,看看去。”郑杰夫忽然很兴奋。   第七十三章 破四旧   陈子锟,这个名字在江东三千万人民心中的分量之重,是这些年轻学生难以想象的,四十年来,陈子锟与江东休戚与共,同甘共苦,从驱逐孙督军,到改旗易帜率军北伐,到艰苦抗战敌后游击,再到毅然起义,投奔光明,他的每一个选择都将江东人引领向光明,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深深刻在江东人的记忆深处,对很多上了年纪的人来说,陈子锟就是江东王,就是神!   如今,神也要被赶下神坛了。   这队红卫兵来自江东大学“搏浪击水”战斗队,是一支很有战斗力的红卫兵组织,昨天围攻省委的壮举就有他们的参与,今天乘胜追击,要把江东最大、最反动的军阀头子陈子锟彻底打倒。   红卫兵们事先已经收集好了情报,知道陈子锟的家住在哪里,今天集合主力,浩浩荡荡杀奔户部街十七号,沿途又有一些好事群众加入,更显队伍雄壮无比。   来到陈家门口,狭窄的巷子里挤满了人,两个红卫兵上前抡起拳头砰砰的砸门,门开了,一个保养很好看不出具体年纪的半老徐娘站在门内道:“你们找谁?”   “找陈子锟。”红卫兵们粗鲁的推开门,一拥而入,站在院子里叉着腰大喊:“反动军阀陈子锟,出来向人民谢罪!”   半老徐娘赶上来道:“他不在,你们改天再来吧。”   领头的红卫兵司令挥舞着红宝书道:“这个狡猾的老狐狸躲起来了,小将们,把他揪出来!”   红卫兵们立刻冲进屋子,四下乱翻,书桌衣柜五斗橱里的东西全翻出来丢在地上,墙上挂着的字画也扯下来,有经验的战士还敲打着墙壁和地板,试图找出暗道机关保险柜。   今天家里人大都不在,只有鉴冰看家,面对穷凶极恶的小将们,她束手无策,正巧刘婷和林文静回来了,见到这副乱局,刘婷大喝一声:“住手!”   红卫兵们顿时停止动作,恶狠狠地看着刘婷。   “你是谁?”   “这话应该我来问吧,你们是谁?凭什么闯进我家?”刘婷质问道。   “我认识你,你叫刘婷,是陈子锟的秘书兼情妇!”一个女红卫兵跳了出来,指着刘婷的鼻子道:“你和陈子锟私通多年,你们的丑事全省人民都知道!”   刘婷气的浑身发抖,说不出话。   林文静道:“你们不要含血喷人,他们是合法夫妻。”   红卫兵们哈哈大笑:“合法夫妻?请问合法夫妻怎么一个丈夫四五个老婆,这不是封建残余三妻四妾那一套么,旧社会穷人娶不起老婆,富人却占了一大群老婆,过着荒淫无耻的生活,可笑你们竟然还不知羞耻的说什么合法夫妻,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女红卫兵道:“我代表人民宣布,解除你们这几个可怜虫和反动军阀地主恶霸陈子锟的非法婚姻,你们解放了!”   红卫兵们一起鼓掌,林文静等人却不说话。   屋里出来几个红卫兵,手里都拿着东西:“看我们发现的战利品!”   陈子锟当北洋上将时期陆军部发的九狮军刀,鎏金嵌玉,奢华无比,还有江北护军使的关防大印,各种花花绿绿的勋章、绶带,其中就有蒋介石授予的青天白日勋章。   “陈子锟妄图复辟,特意留着这些东西,同志们,铁证如山啊。”红司令激动的直抖手,猛然振臂高呼:“打倒陈子锟!”   “打倒陈子锟!”红卫兵一起高呼,震得屋檐下的燕子嗖的一声飞了出去。   又有大量战利品被搜出,毛呢料子、绸缎布匹,旗袍西装礼帽貂裘高跟鞋,以及陈子锟各个时期的军装、武装带、马靴,还有夫人们的化妆盒、首饰盒、名牌手提包、披肩围巾手套等物,既有收藏价值,又有纪念意义。   “这些散发着资产阶级腐朽味道的破铜烂铁,简直令人作呕!同志们,我建议把这些肮脏的东西一把火烧掉!”红司令的建议得到大家一致响应,一个红卫兵用汽油淋在陈子锟的一件军装上,擦着火柴点燃,火焰腾空而起。   “烧得好!”红司令带头鼓掌,外面围观群众也鼓掌叫好,郑杰夫和马京生也被战友们的革命斗志所感染,情不自禁的鼓起掌来。   “你们住手!”林文静挣脱抓住自己的手,冲了上去想从火堆里抢救东西,却被一个红卫兵伸腿绊了一下,摔在地上满脸血,痛苦的伸出手:“不要烧啊。”   红卫兵踩住她的手,喝道:“烧,还有什么东西,全都烧掉!”   大批书籍典册从书架上被掀下来,投入熊熊火堆,其中有陈子锟和吴佩孚的来往书信,有写给林文静的情书,这些故纸在烈火中迅速卷曲,化为飞灰,林文静和刘婷欲哭无泪。   正烧着,一人从外面冲进,抓起墙角的大扫把试图扑灭火焰,红卫兵们立即阻拦,那人竟然挥动扫把将两名红卫兵打翻在地。   “胆敢袭击革命小将,坚决打倒她!”红司令一声令下,小将们纷纷扑了上去,却又被一一打退。   勇斗红卫兵的是夏小青,她虽年近七十,但到底是练武出身,一身功夫没落下,古稀之年面对十余名青年游刃有余,如同泥鳅一般在人丛中钻来钻去,大耳光抽的红小将们鼻青脸肿。   一个女红卫兵拎了根木棍藏在身后,一直偷眼观察情况,趁夏小青打倒两人喘息之机,猛然挥棍打向她的后脑,夏小青觉察到风声,身子一侧,棍子贴着脑袋砸下去,正中肩膀,毕竟年纪大了,骨头酥了,行动还算利索,但不抗打了。   夏小青慢慢的倒了下去,红卫兵们一拥而上,抡起了拳头和皮带,雨点般打下。   “砰”一声枪响,陈嫣端着袅袅冒烟的双筒猎枪站在屋门口。   红卫兵们悻悻停手,横眉冷目看着陈嫣。   “怎么着,你还想报复革命小将不成?”年轻的红司令走到陈嫣面前,毫无橘色的面对枪口。   陈嫣将猎枪顶住他的胸膛,道:“带着你的人滚蛋,不然一枪打死你!”   红司令轻蔑的一笑:“你太小看我们搏浪击水战斗队了,我正告你,我们不怕死!有本事你就开枪。”   陈嫣镇定地扳动击锤。   红司令脸色稍变,道:“不敢开枪了吧,告诉你,今天暂时到此为止,改天我们再来,同志们,撤!”   一声令下,红卫兵们迅速撤走,林文静和刘婷鉴冰扶起了夏小青,检查伤势。   “我没事。”夏小青嘴角流血,气息很弱。   “快送医院。”陈嫣放下枪道。   ……   当陈子锟回到家里的时候,院子里只剩下一堆灰烬和残骸,半个世纪的家当全部化为乌有,先是产业,然后是房子,最后是这些随身的细软,这些东西烧掉之后,陈家已经所剩无几了。   夏小青的伤情不算严重,这倒不是小将们良心未泯不忍向老妇下手,而是陈嫣那一枪响的太及时了。   陈嫣在医院威信极高,年轻医生基本上都是她的学生,所以夏小青受到极好的照顾,红卫兵只顾着冲击党委政府学校机关,顾不上造医院的反,所以住在这里还是安全的。   陈子锟坐在病床前,拉着夏小青的手责备道:“女侠,你还当是年轻时候啊。”   夏小青道:“老胳膊老腿,打不动了,要不是嫣儿在家,我这把老骨头今天怕是就栽了。”   陈子锟叹口气:“以后这种事情怕是还会有,再动手的时候,一定先把领头的放倒,不下狠手镇不住人。”   夏小青道:“他们还是孩子啊……”   陈子锟无语,只能安慰夏小青好好养伤,让鉴冰刘婷林文静她们轮流照顾。   出了病房,正遇到在护工的搀扶下上厕所的徐庭戈,徐厅长伤得重,头上缠着绷带,胳膊上打着石膏,走路一瘸一拐,见到老熟人,徐庭戈让护工先走,问陈子锟:“有烟么?”   陈子锟掏出两支香烟点着,递给徐庭戈一支。   徐庭戈抽着烟,看着远方,久久不语。   “世道变了。”徐庭戈道。   “世道一直在变。”陈子锟道。   “但这次不一样,我有些把握不住革命的脉搏了。”徐庭戈深深抽了一口烟,“国家主席被打倒了,失去了人身自由,中央很多高级干部,包括元帅在内,都被揪斗,你说,毛主席他老人家究竟想干什么?难道就这样纵容学生们闹下去么?”   陈子锟淡然道:“乱了好啊,乱了敌人,锻炼了群众。”   徐庭戈苦笑摇头:“想不到啊,连你铁骨铮铮的陈子锟也会背几句语录了。”   陈子锟道:“好好养伤吧,少陪。”转身离去。   徐庭戈怅然若失,他和陈子锟认识快五十年了,前四十多年一直被对方压着,这两年才扬眉吐气,可这种优势似乎保持不了太久,在翻天覆地的文化大革命面前,所有人又都一律平等了。   陈子锟回到户部街十七号,院子里冷冷清清,一片狼藉,锅里没饭,屋里乱七八糟,被褥都被扯开,棉絮满地,墙壁也被凿了几个洞,红卫兵们抄家很有一套,陈家的存折、现金、粮票都被他们偷走了。   黑暗中,门外传来一个冷峻的声音:“陈子锟,市高校红卫兵联盟通知你,明天上午八点到市体育馆接受群众批斗,到期不至,后果自负。”   第七十四章 万人体育馆   等陈子锟打开门的时候,人已经走远了,户部街十七号门上贴了一张油印的通知书,名字是手填的,可见明天的批斗大会不止陈子锟一人参加。   “爸爸,你千万不能去。”陈姣吓坏了。   陈子锟淡淡一笑:“去,一定要去,我倒想看看,这帮孙子有多大本事。”   第二天上午,省城体育馆外人满为患,来自各学校、各单位的红卫兵组织汇聚一堂,召开振奋人心的万人批斗大会。   体育馆内早已座无虚席,台上站着一帮老人,平均年龄在六十五岁以上,每人脖子上都挂着一块沉重的铁牌子,头上戴着纸糊的高帽子,如同阎罗殿里跑出来的老鬼,他们身后站着威风凛凛的红卫兵小将,叉腰怒目,不可一世。   会场到处张贴着标语口号,主席台上方高悬毛主席像,上千人一起高唱革命歌曲,气氛十分热烈。   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曲声中,一队女红卫兵排着整齐的队伍走了上来,一水的绿军装红袖章红宝书,细细的小蛮腰上扎着武装带,黑布鞋踏着正步,小脸上充满虔诚与肃穆,一边正步走,一边喊着口号:“革命无罪,造反有理!”脚步将地板踏的山响。   歌曲慢慢停下,全场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些英姿飒爽的女红卫兵身上,一个戴高度近视镜的男生抱着手风琴在舞台角落里弹奏起《在北京的金山上》,女红卫兵们在音乐声中跳起了忠字舞。   忠字舞简单易学,动作模仿机械运动,只要会做广播操就会做,女学生们时而双手高举表示热爱伟大领袖,时而站出弓箭步表示永远追随伟大导师,时而手指怒指地面表示彻底砸烂资产阶级反动派,时而双拳紧握表示将革命进行到底。   最后,女红卫兵们以经典造型结束舞蹈,紧跟着一个英俊的男生手持红旗跳了出来,挥舞大旗猎猎作响,动作潇洒无比,充满无产阶级豪情壮志。   女生们都两眼放光,因为这个男生不是别人,正是省城全体红卫兵的一号,红总司的司令,陈忠!   双喜被枪决之后,陈忠兄弟就进了孤儿院,组织上安排陈忠多次全国巡回演讲,见惯了大场面,也学会了不少东西,后来宣传力度降低,他也就没了用处,学习成绩又落下,眼瞅考不上大学,机会忽然降临,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相对于其他学生,陈忠对政治事件的嗅觉更加敏锐,他不是江东第一个组建红卫兵组织的人,但却是搞得最成功的人,经过整合,省城几十个红卫兵战斗队组成了联盟,而陈忠则担任红总司的司令,连那些大学生都要听他的命令。   陈忠个头随他爹,足有一米七五,别人的青春期都吃不饱饭长不高个,他却因为小英雄的身份顿顿管饱,身强力壮,是学校里的体育生,短跑跳远扔铅球都是一把好手,模样生的周正,又顶着大义灭亲的光环,不少情窦初开的女生都暗恋他,绝对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   一曲红旗舞跳下来,陈忠脸不红心不跳气不喘,进了后台将红旗抛给战友,接过助手王小飞递过来的茶缸子,喝了一大口凉白开。   昔日高高在上的中队长王小飞,现在已经是陈忠的革命跟班了,他赞道:“总司令亲自上台暖场,效果出奇的好!革命群众的情绪被调动起来了,很多战士的巴掌都拍红了。”   陈忠淡淡道:“小飞,批斗对象到齐了没有?”   王小飞道:“还差一个。”   陈忠皱起眉头:“谁这么嚣张,敢不来。”   “陈子锟。”   “是他啊,这个头号反动派。”陈忠冷笑起来。   “总司令,要不咱们先开始?”王小飞建议。   “不,这场批斗大会,一定少不了陈子锟,不然就完全失去了意义,别人会说我们只拍苍蝇不打老虎的。”陈忠坚持道。   “好吧,我派人去提他。”   “不,我亲自去,你坐镇指挥,让乐队再演奏几首革命歌曲。”   忽然王小飞眼睛瞪大了,指着体育馆的入口道:“他来了!”   ……   陈子锟走进了体育馆,他走的很坚定,很稳健,六十七岁的老人腰杆已经笔挺的如同标枪,睥睨天下的气概不像是登上批斗台,而像是到大学里作演讲。   今天体育馆内外都是青年学生,这副情景和四十年前三一八惨案后,陈子锟在江东大学演讲时有些相似,不同的是,当年他是意气风发的年轻督军,身后站着上千虎贲,如今他是古稀老人,手无寸铁,身后一个人都没有。   随着陈子锟步入会场,喧嚣的体育馆慢慢静下来,数千双眼睛随着他的步伐移动,这位退隐多年的老人,虎威犹在。   陈子锟来到台下,慢慢观看四周布置,体育馆内挂满了十几米长的红色标语,这幅阵仗和1936年柏林奥运会差不多,标语、口号、图腾,都是能让年轻人肾上腺素分泌的极佳宣传工具。   八盏高瓦数的碘钨灯从四面八方照过来,台上一片雪亮,批斗对象早已就位,因为当权派被军人保护起来,红总司只抓到了一些历史反革命和右派分子,台上的人都是陈子锟的旧相识。   阎肃、陈寿、盖龙泉、王三柳、曾蛟、林文龙,还有一些当年跟随自己的工作人员。   这些人,当年都是跺一跺脚江东震三震的人物,今天却成了阶下囚,在聚光灯的照射下汗流浃背,瑟瑟发抖,因为惶恐,因为痛楚,因为脖子上的铁牌子太重。   他们甚至没人敢抬头看陈子锟一眼。   “你们的头头是哪个?”陈子锟道。   陈忠带着两名部下出现在台上,他穿一身洗的发白的军装,腰扎武装带,肩上披了一件军大衣,威风至极,居高临下看着陈子锟。   这张面孔陈子锟太熟悉了,陈忠长得和十七岁的双喜如同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当年双喜还是苦水井杆子的一名小土匪,被年轻的江北护军使救了性命,从此鞍前马后,忠心耿耿数十载。   陈忠很生气,因为自己的风头被陈子锟抢了,他断喝一声:“陈子锟!你还不坦白交代,向人民认罪!”   这一声吼,将陈子锟从记忆拉回到现实吗,台上的年轻人不是双喜,而是他狼心狗肺的逆子陈忠!   陈子锟略仰头,看着这个足以当自己孙子的年轻人,道:“你今年有十七了吧,当年你生下来的时候才这么点大,一头黄毛,你的名字还是我给起的,让你忠于民族,忠于国家。”   “闭嘴,少和我们陈总司令套近乎!”王小飞指着陈子锟的鼻子喝道。   陈子锟哑然失笑,道:“陈总司令,谁?陈忠么?你开过枪么,杀过人么?带过几个兵?打过几场仗?你毛扎齐了么,就敢自称总司令!”   开始他的语气还很平和,到后面越来越严厉,简直就是怒斥了。   陈忠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感觉自己虽然站的高,但依然比台下的陈子锟矮上许多,恼羞成怒的大声喝道:“陈子锟,你不要倚老卖老,越老越反动,越老越狡猾,来人啊,把他押上来!”   两个红卫兵摩拳擦掌跳下来要抓陈子锟的胳膊,十七八岁的少年,青春期又摊上自然灾害吃不饱肚子,发育的很差,瘦的跟豆芽一样,个头不到一米七,站在陈子锟身后,宛如色厉内荏的草狗站在狮子身旁。   陈子锟道:“不用押,我自己会走。”说罢径直上台,站在最前面,目光一一扫过老部下,这些风烛残年的老头都躲避着他的目光,不敢对视。   一个红卫兵拿过早已准备好的铁牌子上面用黑色油漆写着“历史反革命,投机家,军阀头子”的字眼,还用红油漆打了个叉。   陈子锟轻蔑的看了看,道:“我老了,挂不动铁牌子了。”   十五六岁的少年穿着大码的军装,显得很滑稽,但脸上的表情却是严肃至极的,他用尚在变声期的男生公鸭嗓厉喝道:“然你挂就挂上,不挂就是现行反革命!”   陈子锟道:“我有没有罪,由组织来定,法院来定,你们算什么机构?这叫滥用私刑。”   少年道:“告诉你,我们是毛主席的好战士,红总司!我正告你,立刻挂上牌子,不然一切后果自负!”   陈子锟还想逗逗他,忽然一旁的陈寿低声道:“挂上吧,早完早了。”   老部下们都挂着铁牌子,正在吃苦受罪,陈子锟耽误的时间越久,他们吃的苦头越多,还不如尽早结束批斗,让这帮小孩玩过瘾,也好回家吃饭休息。   无奈,陈子锟只好自己挂上了铁牌子,牌子很重,用一根铁丝悬在脖子上,要不是时值冬天穿着厚棉袄的话,能把脖子勒出血来,挂着牌子,头就不由自主的要往下垂,但陈子锟依然挺立,他本来个头就高,站在一帮低头认罪的人中间,如鹤立群鸡一般,不像是被批斗的历史反革命,倒像是反动派法庭上不屈不挠的革命先驱。   一个扎羊角辫的女生走上台来,袖子卷着,露出白嫩纤细的胳膊,对着话筒敲了敲,一阵啸叫电磁音,女生调节了一下距离,喂喂两声,然后字正腔圆道:“战友们,同志们,万人批斗大会现在开始!”   陈子锟认出来,这个女生正是阎肃的小孙女阎晓东。   第七十五章 英雄迟暮   批斗大会正式开始,披着大衣的陈忠再度出现,他对这些瑟瑟发抖,早已支撑不住的老反革命们说:“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谁交代的彻底全面,谁揭发的深刻入骨,谁就能得到人民的宽大,就可以回家,开始!”   没人说话,台上死一般的沉寂。   陈忠冷笑道:“你们不说就以为能隐瞒住真相么,历史是不容篡改的!实话告诉你们,你们的罪证我早已掌握,现在是给你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说着扬了扬手中的小本子。   依然没人说话。   阎晓松按捺不住了,上前踢了阎肃一脚:“阎肃,你先说。”   阎肃道:“囡囡,别踢爷爷。”   阎晓松叉着腰横眉冷目:“谁是你的囡囡,我已经和你这个历史反革命彻底划清界限了。”   阎肃道:“爷爷没什么好说的。”   阎晓松道:“给你机会你不要,好,给他上喷气式!”   两个小伙子上前叉住阎肃的胳膊揪住他的头发,摆出头向前胳膊向后的“喷气式”造型来。   阎肃受不住煎熬,喘着气道:“我说,我说。”   阎晓松将话筒拿到他嘴边,道:“交代吧。”   阎肃道:“民国十四年……”   阎晓松猛踢他一脚:“说公元纪元!”   “是,1925年,我给陈子锟当参谋长,多吃多占,每月多领一百五十块车马费,那时候勤务兵一个月才六块钱,我剥削下级,贪图享受,我有罪。”   “不要避重就轻,说重点!”   陈忠忽然道:“阎肃,你的罪行我们已经基本掌握,现在是你将功赎罪的时候,你揭发一下陈子锟的罪行吧。”   阎肃摇摇头。   陈忠大怒,道:“死到临头还不悔改,让他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   阎晓松上前挥起巴掌,噼里啪啦打得阎肃一张老脸啪啪响,嘴角鲜血四溅,一个男生看着不过瘾,道:“我来!”抡起武装带抽下去,阎肃被打得皮开肉绽。   陈忠站在麦克风前,道:“既然你们不愿意坦白,我就替你们说,陈子锟是老牌历史反革命,他鱼肉乡里,收编土匪危害一方;他骄奢淫逸,娶了五个老婆,外面还养了不少情妇;他为了自己享乐,驱使劳动人民为他修建行宫,耗费巨额公帑;他穷兵黩武,当军阀的时候购买了大量武器弹药,称霸一方,却从不为百姓谋福利;他反对革命,四一二时期杀害大批革命工农;他贪生怕死,面对日寇进攻,拱手让出江东;他钻营投机,在革命胜利前夕改旗易帜;他就是一个车头车尾的投机家,反动派!”   激昂的声音在体育馆里回荡,群众们都恍然大悟,陈子锟竟然是这么一号角色。   陈忠厉声质问阎肃:“阎肃,我说的这些,可曾有半句假话?”   阎肃抬起头来,眼睛已经被血污糊住,他艰难的说:“是真的,可是……”   陈忠把话筒拿走了,阎肃后面的话谁也没有听见。   “打倒陈子锟!”陈忠振臂高呼。   下面立刻传来排山倒海的怒吼,体育馆的屋顶都被震动了。   “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交代!”阎晓松猛地推了一把阎肃,将这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推倒在台上。   “我揭发!”阎肃泪流满面,颤声道:“1942年,陈子锟和日伪私下来往,从敌占区购买大批粮食……”   陈忠眼睛一亮,大声道:“好啊,1942年正是抗战艰苦时期,陈子锟竟然和敌人暗通款曲,用后方人民的血汗钱资敌,原来他不但贪生怕死,还是个隐藏很深的大汉奸!”   “打倒大汉奸!”群众们怒吼着,一些前排的人将手里的东西砸向陈子锟,一个铁皮眼镜盒砸中陈子锟的眼角,顿时流出血来。   陈子锟感到彻骨的寒冷,他在呐喊声中第一次如此的无助和彷徨,活了快七十岁,一生功过已能盖棺定论,没想到却摊上这场运动,晚节不保,成了人民的敌人。   他徒劳的辩解:“我从敌占区买粮是为了赈灾!”   可是没人听见他的话,群众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爬上台来殴打这些老家伙,场面一度失控。   红总司的小将们费了一番力气才将群众劝下台去,继续批斗。   “我也要揭发!”陈寿喊道,他跪在地上,脸色蜡黄,汗水直滴。   “说!”红卫兵薅住他的头发,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   昔日苦水井的大杆子,杀人不眨眼的土匪陈寿,被一个瘦弱的少年掐住脖子,近乎哭腔的喊道:“我揭发,如果不是陈子锟私自放走日本亲王清水宫,抗战早就结束了。”   “说详细。”少年一个耳光打在陈寿脸上。   “我说,咳咳。”陈寿吐出一口血来,血沫中有一颗牙齿。   “我也揭发!”盖龙泉道,“陈子锟他他他,他制毒贩毒,偷运鸦片,名义上成立禁烟执法总队,背地里和上海滩的大流氓李耀庭一起垄断上海一半的鸦片市场,赚了无数金钱,用来购买美国造的洋枪洋炮,杀害人民,他手上的血债数不清啊,我是他的帮凶,干了许多昧良心的事情,我参与了江西苏区的围剿,手上的血债也不少,请红小将们惩罚我。”   曾蛟也喊道:“我也坦白,我是淮江上的水匪,杀人越货无恶不作,后来陈子锟看中我的本事,将我招安,委任我当他的警察厅长,杀害了不少革命义士,我也是血债累累的历史反革命,我向人民认罪,我伏法,我交代,我坦白,我揭发……”   说到后面,已经语无伦次了。   “我坦白。”王三柳举起了手,“我是汉奸走狗,关东军特训空挺队,傀儡皇帝溥仪的卫队,我当过伪北泰警备司令,后来被陈子锟拉拢,投靠了国民党,在他麾下当差,48年交警总队和人民解放军在江北交锋,我也有份,我的一生,是无耻的一生,罪恶的一生。”   “你有什么要交代的么?”红小将们将林文龙拖了过来,昔日江大教授已经吓破了胆,两股战战,裤子湿了,嘀嗒滴水,他吓尿了。   “我也揭发检举,陈子锟他贪图享受,三妻四妾,还在外面搞花头,二十年代包养女记者唐嫣,在上海金屋藏娇,还和女秘书刘婷长期保持不正常男女关系,他的小妾鉴冰,是旧社会上海滩妓女出身,他儿子陈北,是宋美龄的干儿子,他的女儿陈嫣,抗战一开始就送往美国读大学,陈子锟本人更是和各路军阀结交,左右逢源,八面玲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和学界反动权威是朋友,美国佬是朋友,和日本人是朋友,和伪政府官员是朋友,连蒋介石都是他的把兄弟!”   陈忠点头道:“很好,越挖越深入了,不过陈子锟的罪恶远不止这些,你们明着揭发他,其实是保他,他阴谋篡党夺权,勾结美帝,家里私藏电台武器,挑动群众斗群众,反对三面红旗大跃进,反对毛主席,这些大罪行你们怎么不说!还是不老实,给我打!”   小将们扑上去拳打脚踢,正乱哄哄的打着,忽然徐红兵等人押着徐庭戈来了。   “陈总司令,我们逮到一条大鱼。”徐红兵兴高采烈道。   徐庭戈被押上了台,他的分量不比陈子锟轻,那些小角色暂时被放过,火力集中在这两人身上。   “徐二,你有什么要交代的么?”陈忠道。   徐庭戈凄然一笑:“该交代的我全都交代了,要不你们提醒我一下。”   徐红兵道:“还不老实,你不是说过,当年你和陈子锟一起在北大拉车么,他对毛主席颇多不敬言辞,现在不揭发,更待何时。”   徐庭戈道:“对,陈子锟辱骂毛主席,说他老人家是湖南土鳖,还讥讽说小小的图书管理员,一辈子也不会有出息。”   这句话一出,体育馆简直开了锅,愤怒的群众们上前揪斗陈子锟,喝令他跪下向毛主席道歉。   陈子锟被推来搡去,挨了多少巴掌也记不清了,他心如死灰,无力反抗,被亲人、朋友、下属出卖,被人民当成公敌,哪怕是死,也不能证明清白,只能背负上畏罪自杀的罪名。   杀人不过头点地,他们不但要杀人,还要诛心啊。   人群中,一身红卫兵装束的陈姣泪流满面,亲爱的爸爸被人折磨成这样,她却无能为力。   批斗大会圆满成功,历史反革命们暂时放回家去,等待通知,随时接受下一轮批斗,而陈子锟和徐庭戈这两个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头子,则被关进了红总司的牢房。   陈姣心急火燎,赶到医院将父亲被批斗扣押的事情告诉了大姐,陈嫣沉思片刻道:“红总司势力很大,省城没人敢惹他们,想救爸爸,只有找大哥出马。”   事不宜迟,姐妹俩立刻坐火车赶往北泰。   北泰和省城一样,全国山河一片红,到处都是标语口号大字报主席像,到处响彻革命歌曲,到处大跳忠字舞,晨光机械厂也近乎停产,工人们都忙着闹革命。   高土坡家属院,陈嫣姐妹将省城的事情一说,陈北怒发冲冠:“敢打伤我娘,批斗我爹,我打不死这帮小畜生!”回身从枕头下摸出五四手枪别在腰上就要动身。   马春花拦住了他:“别冲动,你单枪匹马斗得过红总司么?”   陈北道:“那你说怎么办?”   马春花道:“想营救公爹,还是要请大妹妹出马。”   陈嫣纳闷了:“我?”   马春花道:“如今能与红总司这样的组织相抗衡的,唯有南泰的红农会,请他们出面,以开批斗会的形式把公爹从红总司手里抢过来,不就万事大吉了。”   陈北道:“红农会凭啥帮咱?”   马春花道:“公爹在江北农村威望极高,老百姓都念着他的恩,大妹也一样,治病救人万人敬仰,她一句话,红农会保准答应出兵。”   第七十六章 江北救兵   事到如今,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有什么招用什么招了,陈嫣连夜下乡,去南泰搬救兵。   省城淮江高级中学,校园后山下有一处防空洞,陈子锟和徐庭戈就关在这里,防空洞里很潮湿,墙壁湿漉漉的,一盏昏黄的电灯藏在铁丝罩里悬在拱形穹顶上,阴暗压抑,令人绝望。   遥远的钟声传来,今天是1966年的最后一天,再过一个小时就是新年了,中国人没有过公历新年的习惯,各企事业单位也忙于批斗走资派,不再像往常那样搞元旦联欢会,这个新年有些冷清。   徐庭戈躺在冰冷的水泥台子上,低声呻吟,他断了三根肋骨,身上多处挫伤,头上缠着绷带,本该住在温暖的医院病床上,却被红卫兵拖到这阴冷潮湿的地下冰窟窿里,肉体的创伤倒在其次,想到儿子带人把自己从医院揪出来的场景,他就欲哭无泪。   陈子锟静静坐了很久,忽然打破了沉默,道:“徐二,咱们认识多久了?”   徐庭戈道:“民国八年,到现在四十八年了。”   陈子锟感慨万千:“一转眼都快半个世纪了,沧海桑田啊。”   徐庭戈道:“是啊,真快。”   又过了一会,陈子锟道:“红总司的一把手陈忠,他父亲六零年被你判了死刑,你被他整,也算是因果报应了。”   徐庭戈道:“呵呵,经我手杀掉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如果都来找我报仇,我早死八百遍了,我不冤枉,倒是你陈子锟,被嫡系部下的儿子批斗,你又是造的什么孽?”   陈子锟道:“说来这事儿也怨我,双喜这桩亲事是我给定的,若是我当年秉公执法,也不会有今天的陈忠了。”   徐庭戈道:“没有陈忠,会有王忠、李忠、张忠,时势造英雄,我不怪这些年轻人,时势造英雄,他们是摊上好时候了,说来我儿子新和也是个人物,踢断我三根肋骨,将来必有大成,我死也瞑目喽。”   说着闭上了眼睛,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陈子锟摇摇头,不理他。   忽然徐庭戈压低声音道:“老陈,你想不想出去?”   防空洞的规格很高,配备一米厚的铁门,能防原子弹,从外面锁住跟本不可能出去,陈子锟狐疑的看着徐庭戈。   徐庭戈道:“市内所有的人防工事图纸都有备份报到公安厅,我对防空洞设计结构了如指掌,向后走到头,右侧方有一个向上的紧急通道,可以爬出去,我受伤了,爬不动,你先走,然后再找人来救我。”   陈子锟道:“我扶你一起走。”   “不用。”徐庭戈很坚决的摆摆手,“你走,别管我,要不然咱俩一个都出不去。”   陈子锟点点头,向后走去,按照徐庭戈的指点真的找到一个向上的旋梯,于是向上攀爬,爬到一半就听见徐庭戈猛力拍打着防空洞的大门,嘶喊道:“快来人啊,陈子锟逃跑了!”   陈子锟一愣,赶紧加速向上攀登。   负责看守的红卫兵们立刻打开大门冲进来,手里拎着棍棒和皮带,徐庭戈一指后面:“陈子锟在那儿,快去追。”   红卫兵们迅速追过来,陈子锟加快速度向上爬,岂料通道上方的舱盖是锁死的,根本打不开。   “妈的,中计了。”陈子锟暗骂一声。   “快下来!”红卫兵们在下面吼道。   陈子锟只好慢腾腾的下来。   下到地面,红卫兵们鄙夷道:“想跑,没那么容易,放老实点。”   押着他回到原处,忽然发现徐庭戈不见了,原来看守进来的时候忘记关门,被他溜了。   “不好,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一个红卫兵拍着脑袋懊丧道。   “还不快追,他身上有伤跑不快的。”陈子锟道。   红卫兵想去追,又担心陈子锟也跑掉,于是问他:“你不会也趁机又跑吧。”   陈子锟觉得好笑,心道这些红卫兵表面上穷凶极恶,其实不过是些孩子,自己真想走的话,早就打翻他们扬长而去了,留下来只是想看看这帮小子究竟能闹多大。   没等他回答,徐庭戈就倒退着回来了,脸上略略露出惊恐之色。   陈忠带着一帮干将步步紧逼过来,依然披着那件军大衣,任凭怎么动作大衣都不掉落,身后王小飞、徐红兵等人手里拎着棒子,杀气毕露。   陈忠看也不看两个反革命,走到中央,王小飞搬过一把椅子,陈忠一撩大衣下摆,如同京剧武生般大马金刀的坐下,王小飞单手叉腰站在侧后方,威风凛凛。   “想逃跑是吧。”陈忠叼上一支烟,王小飞拿出一个金壳朗声打火机帮他点燃,这还是破四旧的时候从某个资本家那里抄来的,成了他的战利品。   陈忠吐出一口烟,淡淡道:“把他俩的腿打断。”   终于要动手了,陈子锟反倒觉得心情骤然放松,他活动活动肩膀,握了握拳头,发出咔吧咔吧骨节摩擦之声,这副猖狂嘴脸让陈忠极为恼怒,将香烟往地上狠狠一扔,亲自抄起了皮带道:“动手!”   红卫兵们自恃年轻力壮,一窝蜂的扑上去,却被陈子锟劈手夺了一条木棍,打得他们人仰马翻,这些年轻人没学过武术,没打过群架,光凭着一腔热血和革命豪情,哪里打得过老把式陈子锟。   拳怕少壮,棍怕老郎,陈子锟轻松放倒七八个人,将棍子往地上一戳,中气十足道:“再来。”   红卫兵们不敢上前,都望着陈忠。   陈忠大怒,扔下皮带,从腰间拔出一把手枪,镀镍的双筒体育发令枪改造的火药枪,黑洞洞的枪口瞄准了陈子锟的胸膛。   “给我蹲下!”陈忠喝道。   陈子锟哑然失笑,一把火药枪就想让自己束手就擒,未免太过儿戏,正待说话,忽然外面一阵噪杂,负责外线守卫的红卫兵们收缩进来,大惊失色道:“总司令,不好了,敌人打过来了。”   陈忠脸色大变:“哪部分的?”   站在墙边的徐庭戈窃喜,心中暗道公安厅的同志们终于来解救自己了。   外面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一群农民老大哥昂首阔步走了进来,都背着武器,三八大盖、七九步枪,腰里还别着木柄手榴弹,那气派比红总司的人强太多了,简直就是正规军与童子军的差距。   为首一人道:“我是江北红农会的总会长龚大鹏,特地来帮助省城红总司的小将们闹革命,有什么困难只管开口。”   陈忠脸色有些难看,但气势依然很足:“感谢红农会的帮助,我们暂时没有困难。”   龚大鹏道:“看来你们的工作开展的很顺利,走在我们前头了,那就帮我们一个忙吧,陈子锟这个历史反革命在江北欠下许多血债,我们要组织群众批斗他,先把他借给我们批一批吧。”   陈忠道:“不行,我们还没批斗完,怎能半途而废。”   龚大鹏道:“你们前两天不是在体育馆批了一顿了么,怎么还要批?你们这些娃娃不能光顾着自己革命,把工农群众抛在脑后啊,江北百万农民都等的心焦呢,再说陈子锟也不是你们一家的俘虏,他是全省人民的斗争对象。”   不待陈忠答话,龚大鹏一摆手:“同志们,把陈子锟押走。”   十几个农民涌过来,将红卫兵挤到一边,用绳子将陈子锟胡乱绑了一下拉了出去。   陈子锟心领神会,很配合他们。   徐庭戈面如死灰,陈子锟走了,红总司的一腔怒火可就要发泄到自己头上。   “那就谢谢了,不耽误你们革命了。”龚大鹏爽朗道。   走到门口,陈子锟忽然回头道:“那个人叫徐庭戈,是前中统特务,血债累累。”   龚大鹏会意,道:“把他也带走。”   防空洞外面,几十名红总司战士与红农会的人对峙着,双方力量差距很大,红农会来了几百号人,全都带枪,红总司的学生只有椅子腿、棒球棍和标枪。   红农会的造反派们就这样把陈子锟和徐庭戈硬生生从红总司的大本营里抢走了。   出了高级中学的校门,陈嫣陈姣姊妹俩迎了上来,喜极而泣。   陈子锟将两个女儿揽在怀中道:“哭什么,爸爸没事。”   龚大鹏道:“首长,得到消息我们就赶过来了,还是来晚了,让您受苦了,省城不安全,您跟我们先回江北吧。”   陈子锟说好,又看看徐庭戈,道:“这位是省公安厅的徐厅长,你们把他放了吧。”   徐庭戈伸出手:“同志你好,你们辛苦了。”   龚大鹏正眼都不看他,道:“放他走。”   徐庭戈悻悻收回右手,改成抱拳手势:“多谢,后会有期。”又向陈子锟投去感激的一瞥,一瘸一拐消失在夜幕中。   红农会征用了一列火车前来省城,劫走陈子锟后立刻踏上返程,火车喷着浓厚的白色蒸汽驶出省城火车站,向北驶去。   软席车厢中,龚大鹏向陈子锟介绍了江北的革命形势,在学生为主的红卫兵带动下,工农群众也觉醒了,组成革命队伍造党委的反,现在县委县政府已经被红农会占领,地委也散了架子,公检法完全瘫痪,各单位的造反派各自为政。   “首长,您领着我们闹革命吧!”龚大鹏意气风发道。   陈子锟沉默着,列车如同钢铁巨兽一般急速转动着历史的车轮向前疾驰,不可阻挡。   第七十七章 大武斗   陈子锟最终还是没有答应龚大鹏的请求,因为他知道时代不同了,虽然表面上看是天下大乱,但权力依然牢牢掌握在最高领袖手中,军队依然保持着中立与忠诚,这种情形下,陈忠可以造反,龚大鹏可以造反,任何一个阿猫阿狗都可以造反,唯独自己这个前江东王不可以。   因为,他们的造反都在伟大领袖的掌控范围内,属于人民内部矛盾,自己造反,那就是真的造反了,快七十岁的人哪还有二次创业的雄心壮志,平平安安度过晚年就是天大的福分了。   抵达北泰后,龚大鹏等人回乡下继续闹革命,陈子锟住进了高土坡家属院,陈北的家并不大,只有两间屋外带一个小厨房,一家三口住着还算宽敞,一下住进三个亲戚就显得拥挤不堪了,无奈只好分成男女宿舍,马春花和陈嫣陈姣两个小姑子住大房间,陈子锟和陈北住小房间,昔日公馆别墅房间无数,花园泳池齐备,如今只能栖身矮檐下,父子相对无语,唯有一声叹息。   唯一高兴的是陈光,他很喜欢两个姑姑,还有爷爷,爷爷虽然威严无比令人不敢靠近,但他有枪,十来岁的孩子最喜欢手枪了。   北泰的冬天很冷,高土坡上江风呼啸,寒风从每一个缝隙钻进来,马春花生了煤炉取暖,家里人多,到处乱糟糟的,两个姑姑辅导陈光做功课,马春花在厨房炒菜,陈北打了四两淮江大曲,弄了点花生米,在小屋陪父亲喝酒。   陈子锟道:“小北,城里形势怎么样?”   陈北道:“学生们闹得差不多了,现在该工人农民上阵了,各单位都成立了造反派组织,名头一个比一个响,当权派已经被打倒,现在全乱了。”   陈子锟道:“你们厂子呢?”   陈北道:“我们厂几个刺头也跃跃欲试,不过厂领导还能压得住。”说着朝堂屋方向一努嘴,“春花带过兵打过仗,不比一般领导,厂里她现在全靠她镇着。”   陈子锟喝了口酒,道:“春花不容易。”   “开饭了。”厨房里传来马春花的喊声。   冬天没什么蔬菜,就是大白菜,冻豆腐,盐豆子,辣酱。   一家人吃了团圆饭,陈子锟打发两个女儿回省城报平安,亲自送她俩去了火车站,站前广场上聚集了不少人,一打听才知道,火车全线停运了。   无奈,只能走水路,北泰客运码头每天都有去往省城的江轮,速度比火车慢,但票价相对也便宜一些。   火车站到港口距离不远,步行十分钟即到,当看到港务大楼上巨大的红色毛体字“北泰”的时候,就再也无法前行了,因为前面正在进行两军对垒。   港务局和船运公司的职工分为两派,踢派正在进攻支派防御的港务大楼,黑压压一片足有上千人,穿军装的,穿工作服的,穿便装的都有,作为识别标志的是胳膊上的红袖章,字体不同,番号也不同,两军隔着二十步的距离,你进我退,我进你退,剑拔弩张。   忽然踢派队伍后方响起哨子声,造反派们顿时一拥上前,支派慌忙后撤,推入港务大楼,楼上窗子里伸出无数把弹弓,泥丸钢珠乱射,踢派前锋被打得血头血脸,丢下一堆烂鞋、木棍,匆匆撤回出发阵地。   坐船也走不成了,陈子锟只好带着两个女儿又回到了高土坡,儿子儿媳去厂里上班了,陈光没去学校,在家里对着大衣柜镜子打扮呢,穿着爸爸的旧军装,正将一个红袖章往胳膊上套。   “小光,你干什么,小孩子别玩这个。”陈姣上前扯下来红袖章,见上面印着“少先队执勤”的字样,知道错怪了侄子,讪讪道:“姑姑错怪你了。”   陈光很纳闷,为啥小姑姑对红袖章这么反感,但他不敢问,把这个问题藏在了心中。   傍晚六点,已经到了下班时间,儿子媳妇还没回来,隐约听到晨光厂方向有枪声传来。   夜里十点钟,厂里来人捎信说红钢厂的踢派来进攻晨光厂,双方打了起来,动了枪,春花主任和陈处长都在一线指挥作战,暂时回不来了。   陈子锟忧心忡忡,一个人走到江滩空旷处,遥望晨光厂方向,枪声越来越密集,时不时有曳光弹的红色轨迹划破夜空,班用机枪的连射声,五六式冲锋枪的短点射都听的清楚。   直到凌晨时分,枪声才渐渐平息下来,陈北带着一身硝烟回到家里,狼吞虎咽吃了两个馒头,道:“我还得抓紧回去,巩固防线,万一红钢厂的龟孙子们趁机打过来就麻烦了。”   陈子锟问儿子:“战斗激烈么,死伤多少人?”   陈北鄙夷的笑了:“这也为算打仗?纯粹瞎胡闹,打了一夜,浪费几千发子弹,连个油皮都被伤到。”   陈子锟道:“子弹不长眼,你还是小心些。”   陈北点点头,咕咚咕咚喝了一大杯水。   院子角落里有一辆摩托车,原装的美国哈雷戴维森,上面积满了灰尘,坐垫也残破不堪露出里面的海绵,这是陈北当年的座驾,已经很久没骑了。   陈子锟掀掉盖在摩托车上的苫布,上上下下检查一番,摩托完整无缺,踹一脚,毫无动静。   “车是好的,就是没油了,春花说骑这个脱离群众,我就放着了。”陈北说道。   “找点汽油来,我要用。”陈子锟道。   “爸,你去哪儿?”   “回省城。”   这年头私人就算有钱也是买不到汽油的,陈北利用职权从厂里运输队油库搞了两铁皮桶的汽油,将摩托车加满,剩下的油挂在已经擦拭干净的车上。   “爸,您真要骑车回去?再等等,兴许我能借出一辆吉普车来。”陈北道。   “你以为爸爸老了么,连摩托都骑不动了?”陈子锟跨上摩托,一脚踹下去,哈雷沉寂多年的马达开始轰鸣,后面突突冒着蓝烟。   “路上小心。”陈北想了想,从腰间拔出手枪递过去,“拿着防身。”   陈子锟将五四挡了回去:“爸不需要这个,你留着吧。”戴上风镜,一拧油门,绝尘而去,陈嫣和陈姣在后面挥手:“爸爸一路顺风。”   哈雷摩托沿着江边公路前进,时值冬季,寒风刺骨,陈子锟虽然在膝盖上套了护膝,但依然觉得彻骨的寒冷,只能降低速度慢慢前进。   公路上几乎没什么车辆,各单位都在忙着造反推翻当权派,交通运输全面停顿,江里的货船也不见了踪影,唯有水鸟低空飞过,乌云盖顶,江水冰封,一艘驳船轰鸣着从远处开过来,船上架着迫击炮,水手们拿着步枪,胳膊上戴着红袖章,大概是船运公司的踢派从别处调来的武装船只前去进攻港务局码头的。   陈子锟停下车看着这艘“炮艇”,心中五味杂陈,他抽了一支烟,等风小了一些,发动摩托,继续前行。   前路漫漫,不知何处是归途。   ……   省城高级中学,红总司指挥部,陈忠倒背着手走来走去,一帮部下噤若寒蝉,陈子锟和徐庭戈被红农会的人劫走,让红总司全体人员颜面尽失,但是人家有枪,不服不行。   “一定要搞到武器!”陈忠一拳砸在桌子上。   徐红兵献策道:“我知道省人民武装委员会的军火库在哪里,枪炮子弹要多少有多少。”   陈忠眼睛一亮:“好!咱们就攻占军火库,武装起来。”   红总司的少年们立刻集结起来,三百多人乘坐卡车前往郊外的武装部军火库,这里有一个班的解放军守卫,但面对高举红宝书的革命小将不敢开枪,只能放任他们砸开大门,将军火洗劫一空。   武装部库存的枪支弹药都是封存的老旧枪械,三八大盖、七九勃然轻机枪,驳壳枪、小甜瓜手榴弹等,与现役武器相比差距很大,但对于只有棍棒的红总司战士们来说,已经是鸟枪换炮了。   有枪在手,陈忠胆气大壮,恰好弟弟陈实跑来哭诉,说是在路上被省联总的人打了,军帽也被抢去。   省联总是省城一个很大的造反派组织,与红总司一直井水不犯河水,这回居然欺负到陈总司令的亲弟弟头上,是可忍孰不可忍,陈忠当即下令,进攻省联总。   战斗在傍晚打响,红总司的战士们在卡车上架起了七九勃然,把省联总盘踞的总工会大楼外墙打得千疮百孔,日本造小甜瓜手榴弹跟不要钱似的往里面投掷,负责投弹的都是学校运动队的健将,能轻松投出五十米的成绩,炸的总工会大院里鬼哭狼嚎,浓烟一片。   省联总的人员构成以工人为主,他们只有少量火器,部分小口径运动步枪,以及大量弹弓、消防斧头、棍棒等武器,总工会大楼的窗口里,竖着用桌椅和自行车内胎做成的大型弹弓,发射大号钢铁螺栓,威力十分惊人。   忽然,一枚罪恶的螺栓击中了红总司一名小战士的头部,顿时血流如注,脑壳都被打烂了,小战士只有十三岁,瞪着眼睛喊妈妈,只支撑力十几秒钟就死了。   陈忠悲愤万分,下达了总攻令。   冲锋号响起,红总司的战士们发起了最后的猛攻,数百人以排山倒海的气势压向总工会大楼,对方的抵抗立刻土崩瓦解,盘踞一楼二楼的敌人迅速逃离,三楼以上的省联总人员被包围在楼上困兽犹斗,双方开始了残酷的肉搏战。   “总司令,你看!”王小飞指着总工会大楼顶端嚷道。   八层大楼的天台上,残阳如血辉映下,一个留着五四头的姑娘在楼顶边缘,她穿着不带领章的六五式军装,臂上缠着省联总的红袖章,身上血迹斑斑,手里提着一支五六式冲锋枪,剪影是如此的曼妙,如此的英武。   红总司的战士们都看傻了眼,他们只是十来岁的少年,虽然懵懂的青春期冲动被革命的豪情壮志所掩盖,但对异性的向往却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残酷的战场上,忽然出现这样一个妙龄少女,让少年们感觉到异样的刺激,异样的美。   “毛主席万岁!”那少女喊了一声,纵身跳下。   砰地一声,整个世界宁静了。   陈忠摘下了军帽,向这位不知名的敌方女战士致敬。   战斗结束,省联总大败,死亡五人,轻重伤数十人,还失去了总工会根据地,红总司大获全胜,以一名战士牺牲,十五人受伤的代价一跃成为省城最大的武装群众组织。   第七十八章 旧飞机   陈子锟驾驶摩托开了七个小时终于在风雪中抵达省城郊外,四下一片苍茫,道路两旁是笔直的白杨树,一块斑驳的铁牌子上写着“军事管理区,禁止入内”。   这里早年是陈子锟建设的机场,后来演变为国民党空军基地,解放军航校,现在划归地方,属于民航局下属的备用机场,一度是江东体委航空学校的训练场站。   寒冬腊月,备用机场外的道路两侧杂草丛生,铁丝网都生锈了,路上都是积雪,这里是偏僻郊外,人迹罕至,只有呜呜的风声。   陈子锟转动油门,驱动摩托慢慢前行,基地大门紧锁,锁头却没有锈死,想来这里还是有人值班的,喊了几声,无人应答,等了片刻,只见一个人骑着自行车远远的过来,到了近前翻身下车,嘴里呵着白气道:“陈老总,啥风把你吹来了。”   陈子锟道:“老牛,怎么就剩一个人了?”   此人姓牛,早年在南泰为匪,后来招安进第七混成旅吃粮当兵,陈子锟兵进上海后,老牛作为精锐力量被编入禁烟执法总队当卡车司机,后来陈子锟组建江东航空队,老牛因为懂机械会开车成了航空队地勤机械师,专门给陈子锟修专机,在这个岗位上参加了淞沪会战、北泰保卫战、江北游击战,抗战胜利后依然当空军机械师,解放后加入人民空军干老本行一直到现在。   老牛已经七十多岁了,耳不聋眼不花,在机场干了几十年样样都熟,基地转入地方民航局后,原有人员要么转业,要么划归空军,只留下很少几个管理人员,老牛就是值班员。   “唉,站长都一年多没见人影了,这地方八成是被上面废弃了,好在工资还是按月发,一份不少。”老牛拿出钥匙打开大门,邀请陈子锟进去,提起军用水壶道:“老白干,来点?”   “来点”陈子锟道,“赶了几小时的路,都冻僵了。”   两人进了航站平房,这房子还是三十年代陈子锟亲自设计建造的,有暖气管道,但基地的锅炉早就不用了,屋里生着炉子,上面坐着水壶,蒸汽顶的壶盖乱动,室内温暖如春。   炉盖上烤着四个红薯,已经熟了,老牛从怀里拿出一个纸包,一个酒瓶子,纸包里是酱牛肉,瓶子里是五里外村子打的散酒。   两人在暖和的炕上对坐,炕桌上摆着酒杯,花生米酱牛肉,老牛又从柜子里取出一个酒精炉,从外面拿了一颗冻硬的白菜,一饭盒冻豆腐,一把粉条。   “要不是陈老总来,我是舍不得吃这些家底子的。”老牛喜笑颜开,点燃了酒精炉,开始炖火锅。   火锅里炖着菜,咕嘟咕嘟冒着泡,白酒热好了,斟满两杯,陈子锟和老牛碰了一下,滋溜干了,白酒如同一道火线从喉咙到胃里,顿觉整个人都热了起来。   干了三杯,陈子锟道:“老牛,我那架宝贝还在么?”   老牛道:“在棚里扔着呢,五八年大炼钢铁,有人想拆了炼钢,让我给撵走了,一帮没文化的土鳖,飞机是铝的,怎么能炼钢。”   陈子锟道:“好久没见了,待会去看看。”   “中。”   吃饱喝足,陈子锟微醺,让老牛带路来到不远处的一处简陋大棚,一架亮银色的双引擎运输机静静的停着,机翼上积满了灰尘,驾驶舱的玻璃风挡糊上报纸,看不清里面,轮胎瘪了,花纹也磨秃了,机身上方和大棚接近的地方,结着蜘蛛网。   这架飞机,是陈子锟三十年代通过纽约帕西诺家族购买的道格拉斯DC-3客机,距今已经有三十年历史了,陪伴他飞过欧洲、美洲,经历过西安事变,载过宋美龄,周恩来,去过日本,去过延安,可谓饱经风雨,解放后被人民空军征用,又服役了五年,因为一次事故报废,能拆的东西都拆光了,只剩下一个空机壳。   陈子锟抚摸着飞机,万千往事涌上心头。   “老伙计,不知道你还能不能飞。”陈子锟喃喃自语。   “飞?缺的东西太多喽,连引擎都拆了,航电也没了,怎么飞。”老牛随口道,点了一支烟抽起来。   “老牛,如果有引擎部件和维修工具,你能不能把它修好?”陈子锟的表情很郑重,不像是开玩笑。   老牛吓了一跳:“那可难了,我一个人干不了,再说差的东西也不是一点半点,根本凑不齐啊。”   陈子锟道:“那些你不用管,我只问你一句,你有信心么?”   老牛狠狠抽了一口烟,道:“行,我试试。”   陈子锟又巡视了一下跑道才回去继续喝酒,在场站凑合了一宿,第二天才回省城,摩托没油了,他骑走了老牛的自行车,临走前,他让老牛列了一张清单,需要的东西全都写在上面。   自始至终,老牛都没问他,问什么要把这架飞机修好。   ……   陈子锟先去了医院,让家里人知道自己是安全的,然后回家换了衣服,上街买了一盒染发剂,打了盆水,自己对着镜子将一头花白的头发染成了黑色。   正巧刘婷开门进来,看见这一幕顿觉奇怪:“你怎么了,好好的突然想起来染头发。”   陈子锟道:“家里有钱么,我要用。”   刘婷拿出五十块钱:“只有这些了。”   陈子锟皱眉道:“这些怎么够,我的工资呢?”   刘婷道:“你的组织关系在北京,那边不汇款过来就没有钱可领。”   “五十就五十吧。”陈子锟拿了钱,批了大衣出门,先去找老部下王三柳。   自己制定的这个计划,一两个人根本无法完成,需要团队的配合,王三柳的儿女都在东北,而且划清界限不再来往,他孤苦伶仃一个人生活在省城无牵无挂,而且在万人批斗大会上没有揭发陈子锟,算得上是一条硬汉。   来到王家的时候,王三柳正在烤红薯,这东西便宜,压饿,烤烤就能吃。   陈子锟没有卖关子,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王三柳很镇定,一边剥着红薯皮一边说:“现在社会全乱套,趁机行事把握很大,只是还需要多些人手。”   “你看谁合适?”   “几个老哥们都行,陈寿、老盖、曾蛟,阎肃的家人也和他划清界限了,他们都是经过风雨的人,知道好歹,断不会去告密,再说了,现在连党委政府都被造反派一锅端了,公检法也瘫痪了,找谁告密去?难道找那些红总司的娃娃?”   王三柳的话让陈子锟放了心,他说的有道理,虽然在批斗大会上老哥们揭发检举了自己,但他们并没有昧着良心说瞎话污蔑中伤,而且在那种情形下,即便是心理素质再强大的人也会崩溃,陈子锟不怪他们。   经过一番联络,当晚几个老哥们就聚在了王三柳的破房子里。   听了陈子锟的计划,他们默默地抽着烟在沉思。   “能行么?”阎肃愁容满面道,“如果半道上被打下来倒也一了百了,万一被俘虏,岂不连累了家人。”   陈寿道:“空军训练不足,素质极低,不足为虑,再说咱们不是往里来,而是往外走,不属于重点防范对象,走是不难,可是这属于叛国啊。”   盖龙泉道:“就算是叛国又怎么样,难道咱们头上的罪名还少么,历史反革命、军阀反动派、汉奸走狗卖国贼,虱子多了不咬人,再多这一个罪名又怕什么,不管能不能成事情,我都加入,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我是过够了,就算死,也要站着死,不能窝窝囊囊的死。”   “老盖,你拍拍屁股走了,家人怎么办?”阎肃道。   “事到如今管不了那么多了,就当我死了吧,我死对他们来说也是一件好事。”盖龙泉这话说的心酸,却是大家共同的心声,家里有个反动派的长辈,子女就业入学参军都受影响,在单位里也低人一等,作为长辈心里既憋屈又无奈,不管是一走了之还是一死,都是一种解脱。   “我干。”曾蛟瞪着血红的眼睛道。   “啸安,你拿个具体态度出来吧。”陈子锟盯着阎肃发问,他手里藏着一根韧性十足的钢丝,如果对方再游移不定的话,他就会用这根钢丝将阎肃绞死,事关太多人的性命,他不得不痛下杀手,以绝隐患。   阎肃并没有察觉到杀意,他叹口气道:“别无他路,我也只能参加了。”   陈子锟拿出匕首在手上划了一刀,将血滴进酒里,其他人也有样学样,割破手指,端起血酒。   “同生共死,不舍不弃,干!”   六只酒碗撞到了一起,六个古稀老人的斗志在这一刻被点燃。   按照牛师傅列出的清单,需要大量物资,包括两台堪用的运输机引擎,各种备件、油管、电线、机械设备、电子罗盘、工具、油料等,除却飞机燃油,光引擎用的润滑油就十几种,而且这些东西都是军用物资,民用商店里根本没有卖的。   “这些东西,空军基地仓库里全有。”陈子锟道。   “难不成咱们这几个老家伙要洗劫军队的仓库?”阎肃有些惊讶。   “难道不可以么?”陈子锟笑道,他的头发染黑之后,整个人似乎年轻了二十岁,依稀显出当年的风采。   第七十九章 计划实施   阎肃还是对计划有些不理解,他说:“与其这么麻烦,不如直接弄一架客机飞出去。”   陈子锟道:“此言差矣,虽然军队素质低下,但丢失一架飞机这样的大事足以震动中央,掉一批脑袋也是可能的,而且进口运输机昂贵无比,一架苏联造安24需要多少吨粮食才能换回来,咱不能让国家蒙受这个损失。”   在座的都是老江湖,焉能听不出陈子锟话背后的意思,修好一架报废的飞机飞出去,和偷一架现役运输机或者民航客机相比,影响要低多了,搞得好的话,甚至都不会被人发现,这样就不会连累亲人,一举两得。   “昆吾兄,想当年你我兄弟伪造官文,前往江北出任护军使的时候,是何等的年轻,何等的壮怀激烈啊,没想到临老却沦落到亡命天涯的地步,真是造化弄人啊……你下令吧,需要怎么干,我们听你的。”阎肃毅然决然道。   陈子锟道:“需要怎么干,那得听你的,你是参谋长啊。”   陈寿也道:“是啊,大帅决策拍板,具体计划还是要参座来订啊。”   阎肃道:“好吧,我回家仔细想想,制定一个详尽万全的行动方案来,不过还是群策群力,大家有什么好办法不要藏私才是。”   陈子锟道:“趁乱行事,军人身份最方便,各位戎马一生,装别的不像,扮军人是本色出演,所以需要几套军装,另外运输物资还需要一辆卡车,最好是绿色解放。”   军装可是稀缺物资,社会上的年轻人为了抢一顶军帽不惜动刀子,一套正版的六五式军装更是每个人梦寐以求的好东西,但对于这些戎马一生的老家伙们来说,家里旧军装旧大衣有的是,六五式领章帽徽很容易搞到,即便弄不到,自己也能用铝皮和平绒布伪造。   至于卡车,随便到街上偷一辆就是,现在造反派铺天盖地都是,武斗频繁,别说征用汽车了,就是把军火库抢光也没人敢管,所以这也不是难事。   真正困难的是如何修好一架飞机,场站废弃的那架DC-3基本上就是一个空壳,与其说是维修,还不如说是新造一架飞机来的贴切,仅凭一个牛师傅是无论如何完成不了这么浩大繁琐的工程的,必须整个团队来协作。   好在陈子锟未雨绸缪,早就开始筹备此事,实际上当胡半仙告诉他“不如归去”的那天起,陈子锟在内心深处就生出这个念头,只是当年时机不成熟,形势也没恶化到这种地步,所以就没有付诸实施。   老兄弟们领了任务各自散去,陈子锟并没有强调保密,兄弟们知道轻重,断不会泄露机密。   回到家里的时候,夏小青也出院回家了,鉴冰她们几个正在收拾被红卫兵砸烂的家。   陈子锟让夏小青给自己化个妆,燕子门擅长暗器和易容,寥寥几笔就能改变人的面部线条,再配上假发胡须和眼镜烟嘴等小道具,可以轻而易举将一个人变成截然不同的另一人。   风风雨雨共度近四十载,夏小青能猜出丈夫要干一番大事,她没有劝阻,认认真真帮他化好妆,说了一声小心。   夜里九点,陈子锟出门,直奔省委招待所,那里经常会停放一些外地来的汽车,偷这种车辆不易被发觉,便于以后行动。   武斗期间的街头,稀稀拉拉只有很少几个行人,陈子锟行色匆匆来到招待所墙外,只见陈寿正蹲在角落里,走过去虎着脸道:“同志,你干什么的?”   陈寿慌忙站起来:“不干啥,我等个人。”   “等什么人,你哪个单位的?”陈子锟继续道。   陈寿忙不迭的掏证件,陈子锟忽然笑了,压低声音道:“是我。”   “是你啊,吓我一跳,还以为是……”陈寿恍然大悟,从兜里掏出一把匕首,“你晚一点说,我这一刀就刺过去了。”   陈子锟道:“来蹲点偷车啊?”   “是啊。”   “行了,你配合我就行了。”   陈寿捡了一块石头,远远抛过去,砸烂招待所一块窗户玻璃,门卫室里的人立刻追出来查看,陈子锟趁机进了大门,四下张望,没看到卡车,只有几辆伏尔加,一辆北京吉普212。   就它了,陈子锟没有犹豫,上前投开车门,钻进驾驶座,从方向盘下面拽出一把电线,找出火线来打着,汽车发动,直起身子,踩离合挂档,一踩油门,扬长而去。   赶上陈寿,一脚刹车,陈寿拉开车门迅速跳进来,动作利索的很,丝毫不像七十多岁的人。   吉普车四面漏风,但两个人的心却是热的,找个僻静之处将吉普车的车牌拆了下来,陈子锟在车上发现一个信封,不禁哑然失笑:“原来是龙阳县委的车,这下乐子大了。”   陈寿正要丢掉车牌,被陈子锟叫停,拿了车牌上车前行,绕了一圈到总工会大楼前才将牌子丢掉。   如今的总工会大楼,是红总司的司令部。   招待所内,龙阳县组织部的一帮人正急的跳脚,县里一共就两辆吉普车,丢掉的这辆是书记的座驾,因为交通中断才借给组织部用的,刚到省城第一晚就丢了,这个责任谁也负担不起。   干部们分头行动,一人去公安局报案,其他人各处寻找,说啥都要把汽车寻到,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被他们发现了蛛丝马迹,车牌被人丢在总工会大楼前,而且总工会的院子里停着一辆北京吉普。   龙阳县的干部不知深浅,就要进入查车,立刻被红总司的人揪住痛打,这下反而坐实了车是红总司盗窃的事实。   ……   陈子锟搞来的吉普车在废弃航站停了几天,进行了小小的改装,前保险杠上用白油漆画上军队车牌号,足以乱真。   阎肃的行动方案也制定好了,某天上午,一群红领巾打着少先队旗来到郊外废弃航站,拔野草,清理跑道上的枯枝碎叶,给大铁门和军事禁区的牌子刷上了新油漆,到处擦得窗明几净,这是“驻军”和附近学校搞得拥军联谊活动,一分钱不花,就把航站打扫的干干净净,一扫破败颓废之色。   几个老家伙开车来到野外,在一根电线杆下停车,身手最为矫健的陈子锟爬了上去,将电话线连在军用线路上,车里的阎肃摇动电话摇把,抓起话筒道:“空军值班室么,要斗私批修,我是民航局啊……我们这边需要支援……对对对,三辆卡车,一个班的战士就够,代我向张参谋长问好。”   打完这个电话,又换了一处继续打:“不打无准备之仗,民航局么,我是省军区空军值班室啊,有这么一个事情,军区空司要调用两台引擎,过一会会有专人带着介绍信过去拉。”   打完电话,他们驾着吉普车来到空军基地附近的道路上停下,见到三辆卡车远远开过来,曾蛟下车挥手,卡车靠边停下,一个年轻军官探出头,打量一下曾蛟,看他穿着四个兜的绿军装,下面是马裤呢的蓝裤子,年纪起码五六十岁,气派很足,想来是个大干部,赶紧下车敬礼:“首长,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曾蛟道:“正等你们呢,我是军区来的,这位是民航局的张处长。”   王三柳从车上下来,和军官热情握手:“你好你好,多谢你们了。”   军官道:“军民一家亲,应该的。”   王三柳低烟,客套,问了军官的姓名,邀请他上了吉普车,一路驶向民航局方向,卡车远远跟在后面,一路上这帮老头大吹大侃,各种高层事件,中央决策,唬的小小的排级军官五迷三道。   很快到了民航局门口,早有人迎接,阎肃出示了介绍信,上面写着调用两台Pratt&Whitney R-1830-90C“Twin Wasp”14汽缸,星型引擎以及相关备品备件工具等。   介绍信是真的,上面盖着公章,有领导签字,再加上来之前有电话联系,民航局方面不觉有诈,热情接待,打开仓库让空军战士们搬运,还借来叉车帮忙,小军官领着一个班的战士按照清单搬东西,自始至终都没和民航局的干部深入交谈,毕竟他的级别太低,轮不到他说话。   两台引擎,机械航电设备、备品备件、润滑油液压油齿轮油,电线电缆,乱七八糟一大堆东西搬上卡车,阎肃在接收单上签了字,双方握手话别,车队向几公里外的废弃航站开去。   航站已经打扫一新,卡车停下,战士们将物资搬进仓库,连口热水都没喝就要赶回去。   “我代表民航局感谢空军同志们的无私帮助。”阎肃和小军官握了握手,将他们送走了。   引擎有了,零部件有了,图纸也有了,可是怎么把这些东西装到飞机上去,仅靠一个牛师傅是办不到的,他已经很多年没碰飞机了,看到这么一大堆东西不禁一阵头疼。   “对不住,我得慢慢熟悉一下,给我一些时间。”老牛道。   “要多久?”阎肃很急切的问道。   “把这些玩意儿装起来,再调试成功,怎么着也要一两年时间吧。”   大家面面相觑,原以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现在看来是万里长征只走了五十里。   第八十章 中央直属特别空勤团   两年才能修好飞机,照目前的乱局,这些老兄弟能不能再活两年都成问题,大家都傻了眼。   陈子锟灵机一动道:“何不多找些人来修飞机,找一些以前留用的国民党空军技师,肯定能大大缩短时间。”   阎肃道:“这些人倒是能派上用场,可是这样一来难以掩人耳目,搞得天下尽知,咱们还怎么走?”   陈子锟道:“那就来个假戏真做。”   阎肃道:“何为假戏真做?”其他人也颇感兴趣的竖起了耳朵。   陈子锟笑而不语。   一周后,他们就知道陈子锟这句话的意思,他从江北找来十几个憨厚朴实的农村小伙子,统一发放上绿下蓝六五式空军制服,大头棉鞋,人造革武装带,栽绒帽子,红五星红领章主席像章样样俱全,连枪械都有,崭新的五六式半自动,带三棱刺刀。   废弃航站依然没挂牌,但门口设了哨兵和路障,按时换岗执勤。   十几个大头兵严格按照人民解放军内务条令来训练、作息、以及执行日常任务,每天早上起来跑步,做操、政治学习,一丝不苟,完全和正规部队一样。   陈子锟还弄来一辆解放牌卡车,拉来几张办公桌、一台中文打字机,几个铁皮柜子,一些地图、沙盘、模型、当然主席像是少不了的,把个废弃航站布置的如同现役空军基地一般。   这些人员物资武器都是从何而来,大家不问,陈子锟也不说。   等航站颇具规模的时候,就开始名正言顺的招人了,那些前国民党空军的地勤人员,现在都是专政对象,每天过着惶恐不安的日子,忽然部队来聘请,自然忙不迭的答应,赶紧带着被卧牙刷赶到航站报到,生怕人家反悔。   五天之内,招募到了十二名技师,油料、航电、机械、通讯类的人才都有,大家全都没发觉任何异样,老老实实按照上级指示,维修飞机,不敢有丝毫懈怠。   破旧的DC-3被擦拭的焕然一新,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在附近忙碌着,缺零件,就从其他废旧飞机上拆,实在没有的,就自己加工,上级领导的指示是不求尽善尽美,只管能尽快上天。   一帮“首长”在热火朝天的机库边巡视着,陈子锟道:“照这个进度,两个月就修好。”   大家摩拳擦掌,信心百倍。   ……   省城越来越乱,文化大革命进入夺权阶段,各单位的“当权派”都被打倒,造反派互相争权夺利,武斗成风,伤亡重大,公检法形同虚设,交通基本瘫痪,地方党组织与政府处于瘫痪和半瘫痪状态。   三月中旬,人民解放军开始三支两军工作,数百万军人奔赴全国各个岗位,对银行、广播电台、报社、铁路局等单位实行警卫保护,支左小组下到各群众组织基层,支农小组下到公社、生产队,支工小组下到工矿企业,部队还对一些重要机关企事业单位进行了军管,进驻大专院校,对学生实行军训,大大稳定了局势。   局势的稳定对陈子锟等人来说不是一个好消息,他们必须加进行动了。   四月初,陈子锟将儿子陈北召唤到了省城。   起初陈北还不明就里,以为是母亲生病了,风尘仆仆来到省城,一辆军用吉普车将他接到郊外一处航空基地,道路两旁种着高大笔直的白杨树,门口有岗亭和哨兵,拦路的道杆上涂着红白油漆,哨兵一丝不苟的查验了证件,向吉普车敬礼,放行。   继续向前开,才是基地的正门,一面巨大的影壁墙上画着毛主席的侧面半身像,写着“为人民服务”的毛体手书,旗杆上,五星红旗猎猎飘扬,一队战士在操场上跑步,喊着号子:“一二三四!”   远处大棚下,一架银白色的运输机正在维修,脚手架上,工人用刷子在尾翼上涂着红星和编号。   陈北被这一幕深深感染了,他已经十七年没有飞过了,如今军方征召,难道是要重新启用自己了么?   他心情很激动,很忐忑,来到首长的办公室门口,整理了一下衣服,中气十足的喊道:“报告。”   “进来。”是父亲的声音。   陈北走进办公室,只见父亲正伏案工作,在几份文件上签字,对身旁一个中年军官道:“我们也要积极响应三支两军工作,向附近的几个村子派出工作组进行支农行动。”   中年军官接了文件,敬礼出去了。   陈子锟道:“小北来了,坐吧。”起身亲自去倒水,他染了头发,军服笔挺,看起来只有五十岁的样子,屋里文件柜、保险箱,地图、主席像样样俱全,让陈北惊喜万分,看来父亲又被重用了。   “爸,叫我来是不是有重要任务?”陈北有些急不可耐了。   “你慢慢听我说。”陈子锟将茶杯递过去,这是一个白色搪瓷缸子,上面印着红五星和“中央直属特别空勤团”的字样。   陈北正襟危坐,心砰砰的跳着。   “你看到的这些,都是你爸爸我一手制造出来的,想必这里你并不陌生吧,其实只是个废弃的航站,空军和地方两不管,我和一帮老部下,想办法让这儿重新焕发了生机,那些战士,是我从江北招募的农村籍新兵,被服武器是用伪造公文从江北军分区骗来的,汽车有的是偷的,有的是骗的,至于这番号,完全是凭空捏造的……”   陈北两只眼睛都瞪圆了:“这这这,这可是杀头的死罪啊!”   陈子锟道:“我知道,但假作真时真亦假,谁又能说这些人,这些东西不是真的?威权统治下,人的思维就固话了,一纸公文,一个电话,他们就确信无疑。”   “可是,您这样做究竟为什么?”陈北还是难以理解。   “为了离开。”陈子锟道,“混乱不知道还要维持多久,为了家人,为了老兄弟,我不得不这样做,你看到那架飞机了么,我缺一个副驾驶,你还能不能飞?”   “能。”陈北毫不犹豫的答道,心又开始砰砰跳,他从没想过离开,不是不愿意,而是不敢想,父亲竟然做出如此惊人的选择,他唯有全力支持。   “好,此事务必保密,不到最后时刻不能让春花知道。”陈子锟道,儿媳妇是党员,出身好,觉悟高,万一被她知道,肯定要揭发的。   “我明白。”陈北严肃的点着头,对妻子的脾性他太了解了。   “咱们研究一下航线吧。”陈子锟拿出了航空图。   ……   航站外的道路上,烟尘滚滚,一队军车正在行进,军区领导陪同总参首长前来视察三支两军工作,从此地路过。   绿树掩映中的航站引起了首长的注意,指着窗外道:“这是什么单位?”   陪同的军区参谋长道:“这里以前是空军航校,后来划给地方,听说废弃不用了。”   “不像是废弃了嘛,过去看看。”首长饶有兴致道。   于是车队调头驶来,在岗哨前停下,哨兵上前敬礼:“排除万难,不怕牺牲,请出示证件。”   随行军官出示了军官证。   哨兵道:“对不起,没有特别通行证,不许入内。”   军官大怒:“军区的车牌不认识么,张参谋长在车上!”   哨兵不为所动:“我不认识什么张参谋长,没有特别通信证就不能进去。”   军官气笑了:“你哪个单位的?这么大派头,连军区张参谋长都不让进。”   哨兵傲然道:“我们是中央直属的单位,不归军区管。”   军官道:“我命令你,马上放行!”   哨兵摘了步枪作警戒状:“没有特别通行证,任何人不许进。”   这边正在交涉,车里的中央首长见状笑道:“有点细柳营的意思了,如今各地都在闹革命,有些部队也乱了套,能保持这样严格的纪律,是好事。”   陪同张参谋长道:“还是老首长层次高啊,那啥,我去看一下。”心里却极其的纳闷,什么时候蹦出来这么一个单位,自己竟然不知道,看哨兵的蓝裤子竟然是空军的兵,回去一定要狠狠训空司那帮人一顿。   张参谋长是军区大首长,五十来岁很有派头,但并没有架子,上前和颜悦色道:“小同志,我是军区参谋长张泽鑫,陪同中央首长前来视察工作,这样吧,我们不进去,就在这等着,你回去通报一下。”   小战士一人面对整个车队,也有些扛不住了,张参谋长这么和气,他也不再坚持,道:“那你们等着,我去报告首长。”   颠颠跑回来,先报告了值班军官,值班军官匆匆来到陈子锟办公室,敲门进去,报告道:“军区来人视察。”   陈北吓了一跳,父亲这一套西贝货,欺骗地方上的人绰绰有余,骗军区首长那不是作死么,这下完球了。   陈子锟却镇定无比:“该来的还是来了,小北你先回避,我来应付。”   哨兵奉命跑回岗位,抬起了拦路道杆放行,军区一帮人很纳闷,这单位指挥员谱儿不小啊,知道军区首长来,都不出来迎接,够胆!   车队开进航站,在办公室前停下,中央首长下了车,四下看了看,点头道:“嗯,环境卫生搞得不错。”   “欢迎欢迎。”陈子锟爽朗大笑着从屋里走了出来。   第八十一章 总司令的末路   看到一身戎装的陈子锟,中央来的首长顿时一愣,随即上前热情握手:“老陈,没想到你躲到这儿来了。”   陈子锟笑道:“还是部队最安全啊,小叶,你这是来指导工作啊?”   来者正是当年江北纵队政委叶雪峰,陈子锟的老朋友了,他是五五年授衔的少将,六二年晋升中将,如今在总参担任主要负责工作,在北京这种老帅老将云集的地方算不得什么高级首长,但下到基层部队来,那就是天一般的存在了。   原来是故人,基地内明白底细的人都松了一口气,那些不明就里的年轻士兵和维修人员却不为所动,依然坚守着各自的岗位。   陈子锟邀请叶雪峰到自己办公室休息一下喝杯水,却被婉拒:“不了,走马观花看一下,还有下一站,呵呵,真没想到能在这儿碰到你。”   叶雪峰倒背着手,一边走一边看,阎肃陈寿盖龙泉等人的心悬在了半空中,假的毕竟是假的,叶雪峰这个人党性很强,警惕性很高,被他发现端倪,不但前功尽弃,还会万劫不复。   陈子锟笑吟吟陪同左右,向叶雪峰做着介绍:“这些人都是我临时招募的维修技工,以前的国民党空军留用人员,虽说年纪大了,也能发挥一下光和热,还有这架飞机,很有些年头了,不过修一修还能飞。”   叶雪峰频频点头:“不错,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对了,你这个单位叫什么名字?上级领导机关是哪个?”   陈子锟道:“我们这个单位叫解放军空军特别空中勤务团,归中央直属。”   叶雪峰忽然停住脚步,皱眉道:“中央直属的特别空勤团?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个番号。”   不远处,躲在维修工棚窗子下的陈北不由得捏紧了拳头,事情暴露,少不得一场殊死搏斗,鱼死网破。   可是他却听到父亲的笑声:“呵呵,你没听过就对了,我这个军事单位,其实是假的。”   “哦?”叶雪峰也很震惊。   “伟大的文化大革命开展以来,不少老革命老干部都受到冲击,我也被红卫兵批斗了很多次,身心俱疲,不堪受辱啊。”陈子锟望着远方,长叹一口气,“多亏总理及时伸出援手,让我组建了这个单位,明里是特别空勤团,其实不过是为了保护我们这些爱国将领的一个迫不得已的举措。”   叶雪峰不由得肃然起敬:“总理真是良苦用心啊。”   陈子锟道:“总理事无巨细,日理万机,为这个国家鞠躬尽瘁啊,小叶你下回见到他,替我问声好。”   叶雪峰郑重道:“一定。”   陈子锟道:“我这个基地,缺粮少被的,和军区后勤部没挂上钩,又不好打扰总理,日子过的艰难啊。”   叶雪峰道:“既然是高度保密的单位,军区不知道也不能怪他们,这样吧,我给你们一个临时番号,可以从省军区后勤部领取给养物资,你看如何?”   陈子锟道:“这样不好吧。”但表情欣喜,显然已经同意了。   叶雪峰道:“就这么定了,空勤部队编号代码是39开头,你们既然是中央直属,又是虚编,对外就叫39000部队吧。”   陈子锟道:“那就麻烦你了。”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幸亏来的是叶雪峰,这回私盐也变成官盐了。   叶雪峰望着天边的云彩,感慨道:“你们是被总理保护起来了,可是还有很多人处于漩涡中心啊,不少老将军被打倒,揪斗,老武他不堪受辱,他……”   说到这里,戎马一生的叶雪峰竟然哽咽了,摘下眼镜用手帕擦了擦眼角。   “长青怎么了?”陈子锟关切的问道。   “他遭到冲击,不堪忍受屈辱,开枪自杀了。”叶雪峰戴上了眼镜,恢复了平静。   陈子锟望着远处,长叹一声:“老武,你受苦了。”   远处军区随员们看着首长和陈子锟谈话,都不敢上前,在原地待命。   叶雪峰看看手表:“不早了,我该走了,老朋友,你要好好保重啊。”   陈子锟再次和他握手:“一定,我们都要活得好好的。”   “敬礼!”哨兵列队持枪敬礼,车队烟尘滚滚,离开了39000部队驻地,陈子锟等人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有惊无险,而且顺利骗到了正规番号,以后更可以有恃无恐了。   “要不咱就这样混下去算了,在这儿待着挺安全的,还有部队护着。”陈寿道。   陈子锟猛然转身:“纸里包不住火,既然已经露了相,事发只是时间问题,传令下去,加紧维修,全力以赴,尽快离开这里。”   “可是……”陈寿还想说什么。   “部队就安全了么?堂堂司令都被逼的吞枪自杀,你能指望咱这一个班的兵挡得住红卫兵和造反派么?”陈子锟一句话就打消了陈寿的幻想。   ……   军车上,张参谋长问叶雪峰:“首长,陈子锟怎么在这里?”   叶雪峰闭目养神:“这里是中央直属空勤部队,代号39000,你可以掌握的情况就是这些。”   张参谋长会意:“明白,不该问的不问。”   车队抵达省城,省军区司令员率部迎接,简单寒暄之后,介绍起本市的情况,红总司独大,有数千人马,五百条步枪,实力相当强大。   叶雪峰当即作出指示,中央精神是支左,但不能放任民间武装太过强大,影响到党的领导。   军队早就对红总司看不顺眼了,首长一句话,各个工作组便开始收缴红总司的武器,红总司的主力是大中学校的学生,十六七岁的少年,做什么事情都是五分钟热度,造反造多了也有些心理疲劳,被解放军叔叔一劝说,也就缴枪回去了。   只有陈忠麾下一帮嫡系人马,拒绝缴枪,依然盘踞在总工会大楼。   女战士阎晓松从家里拿来爷爷珍藏多年的五粮液,王小飞拿出军用罐头,用刺刀撬开,几个骨干分子用茶缸倒了酒,碰杯后一饮而尽,阎晓松呛得直咳嗽,小脸通红。   陈忠道:“同志们,红总司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已经到了,是誓死战斗下去,还是回学校上课,我们举手表决吧。”   “我听总司令的。”阎晓松以崇敬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偶像。   “我看咱们还是先回学校吧,反正省联总已经被咱们打败了,再接下来打谁?难道和解放军对打?”徐红兵倒是很坦率的提出了建议,他是高干子弟,本来就看不起大义灭亲发家的陈忠,以前是迫于形势,现在形势逆转,自然要跳出来。   “你的意思呢?”陈忠看着自己的忠实部下王小飞。   王小飞低头不语,半晌才道:“我同意老徐的意见。”   “你呢?”陈忠有些气恼的看着自己的弟弟陈实。   陈实嗫嚅道:“我……我想回家。”   “没出息的东西。”陈忠恨铁不成钢的骂道,他心怀凌云壮志,岂是这些凡夫俗子能理解的,斗败一个省联总算什么,重要的是掌握基层政权,货真价实的当上总司令,实现小时候的梦想。   虽然陈忠很鄙视那个因偷粮食而被枪毙的父亲,但小时候父亲讲过的故事他都是牢记于心的,陈双喜给陈子锟当了几十年的副官,对这位传奇人物推崇备至,耳濡目染的让陈忠也了解了许多当年故事。   陈忠是大义灭亲小英雄,十岁就闻名全国,也算是少年得志了,他在心底里瞧不起徐红兵这样的红五类子弟,认为他们全靠父辈的权势才混到这个层次,这些家伙远不如自己这个来自底层的革命家。   陈子锟二十五岁当上将督军,我陈忠二十岁也能当省委书记,这是埋在他心底的一个野心。   可是,野心终归是野心,部队介入武斗,红总司瞬间垮台,部队散了九成,只剩下一些意志不坚定的属下,根本无法成事。   突然之间,陈忠有一种英雄末路的感觉,包括亲弟弟在内的部下全都背叛了自己,留在身边的只有一个类似虞姬一样的阎晓松。   外面又响起支左工作队宣传车大喇叭的声音:“同学们,放下武器回去上课,革命学习都不能耽误……”   “你们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下。”陈忠站在窗口,背对着大家,玻璃倒映出他消瘦的面庞。   “总司令,你也尽快撤离吧。”徐红兵说完,带着王小飞大踏步的离去,比起陈忠来,徐红兵更加具有政治智慧,他知道一条路走到黑是不现实的,除了忠于毛主席这条铁律之外,其他的立场、信条全都可以随机应变。   留下的只有阎晓松,年轻的女红卫兵从背后抱住了陈忠:“总司令,不要抛下我。”   女孩子温热的胸部顶着陈忠的后背,让他一阵厌恶,都什么时候了,这丫头还想着卿卿我我,他妈的小资产阶级情调!   “你滚,我不想再看见你!”陈忠忽然爆发,太阳穴青筋乱跳,吓得阎晓松倒退了几步,忽然捂着脸痛哭着跑远了。   总工会大楼下,最后一队红卫兵走出,向军方工作队交出了枪械。   电灯闪了两下,灭了,窗户玻璃都被挡住的室内一片黑暗,陈忠将红总司的文件付之一炬,最后一个走出了大楼,外面的阳光很刺眼。   陈忠步履沉重的离开了红总司盘踞了许久的总工会大楼,一个人孤独的走在大街上,心中考虑着如何东山再起,忽然头上一轻,扭头一看,一个青年抢了自己的帽子撒腿就跑。   “站住!”陈忠下意思去掏枪,可是手枪已经上缴了,他想都没想就追过去,偷帽子的毛贼拐进一条巷口,陈忠刚冲进去,迎面就是一棍打来,打得他翻倒在地,血流满面,恍惚中看到两个人正剥自己的军装和球鞋。   “你找死!”陈忠忽然暴起,死死抓住其中一人,另外一人情急之下挥起棍棒,一下,两下,都砸在陈忠脑袋上。   终于,陈忠倒地不起,两个毛贼抢了他的军帽,剥了他的军装、军裤,武装带、脚上的球鞋也被拿走。   直到傍晚,陈忠的尸体才被群众发现,破案是别想了,公安局早就瘫痪了,刑侦专家们被打倒批判,军管小组事务繁杂,也没精力管这档子破事。   叱咤风云一时的省城红卫兵总司令,当年大义灭亲小英雄,静静的躺在殡仪馆台子上,身旁是一大堆塑料花,他穿着崭新的绿军装,脚上是一双新的白色回力球鞋,胸前别着一枚毛主席像章,身旁放着一顶军帽。   殡仪馆内,泣不成声,来参加追悼会的全是十六七岁的少年,阎晓松哭的梨花带雨,陈实抱着哥哥的遗像,王小飞和徐红兵都是一脸的肃穆。   细雨蒙蒙,南风呜咽,上千胸带白花的红卫兵送他们的总司令走了最后一程,这是陈忠人生最后的风光。   第八十二章 晨光厂之变   陈忠之死没有给省城带来什么大的变化,红总司覆灭之后,省联总卷土重来,在军队支持下成为最大的造反派组织,其他中小造反派组织也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这场学生发起的政治盛宴,由工农群众正式接过了造反的接力棒。   武斗再次开始,每个造反派组织都自称左派,是毛主席的战士,彼此展开厮杀搏斗,军方支左小组也无能为力,不过据说省城的武斗还算小场面,江北那边已经动用了装甲车和炮艇,迫击炮重机枪都上阵了,造反派连支左工作队都不放在眼里。   哥哥死后,陈实被送到了江北亲戚家,转学到江北一中,在这里他认识了一位新朋友,会说一口标准普通话的郑杰夫。   母亲潘欣也被打倒,关进了学习班,郑杰夫孤身一人前来江北投奔红玉,他并不清楚上一代人的恩怨情仇,他只知道红玉阿姨收留了自己,并且视若己出,同父异母的哥哥王北泰也对自己很好,有什么好吃的都省给自己。   郑杰夫和陈实坐同桌,两人都是从省城来的,在陌生的环境中自然亲近,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得知陈实的哥哥就是红总司的陈忠后,郑杰夫感慨万千,也将自己身世的秘密吐露。   一天傍晚,陈实从学校食堂偷来一瓶淮江大曲,一碟花生米,两个少年在宿舍后面的角落里开怀畅饮。   两人谈文学,谈理想,谈政治,谈国际形势,从屠格涅夫、托尔斯泰到文化大革命的形势,再到中苏在蒙古大草原上的机械化会战,经历过政治风云的少年激扬文字,指点江山。   忽然陈实道:“班里的女生,没一个漂亮的,到底不如省城。”   郑杰夫道:“未必,我觉得孟丽娜就不错。”   陈实瞪大了眼睛:“不会吧,你喜欢孟丽娜?”   “嘘,小声点。”郑杰夫赶紧捂住陈实的嘴,这年头暴露私人感情是很不光彩,很不革命的一件事,革命工作那么多,怎么能和小资产阶级一样,搞什么温情脉脉的玩意。   “个人审美观不同,或许你觉得她不咋地,但我就喜欢孟丽娜那种朴素脱俗的气质,如同一株白莲花。”郑杰夫嘴里说着孟丽娜,心里想的却是孟晓琳,他的第一次梦遗,就是献给了这位家庭女教师。   “那你给孟丽娜写封情书吧。”陈实眼睛一眨,憋出一个坏点子。   “写就写,不过要匿名。”郑杰夫玩性大发,正要回宿舍拿纸笔,忽见一群人打着手电,气势汹汹而来,为首正是本校茶炉工聂文富,他穿一件蓝色工作服,歪戴帽子,敞着怀,露出一巴掌宽护心毛来,手里还提着一杆铁锨,颇有鲁智深手提方便铲之威风。   “我宣布,一中造反派今天正式成立了,这里由我聂大炮接管,谁不服,来和我铁锨说话!”聂文富在校长室门口叫嚣,他身后一帮地痞流氓横眉冷目,手中皮带啪啪响。   教师们噤若寒蝉,谁也不敢说话。   郑杰夫和陈实面面相觑。   ……   39000部队院内,DC-3运输机的引擎已经安装完毕,正在进行地面试车,汽油是从空军油库直接调拨来的,这全托叶雪峰帮忙,如今这里的后勤全部由省军区负责,吃喝不愁,物资器械签个字就能领取。   两台1200马力的引擎喷出一股股蓝烟,开始转动,液压系统和操纵系统分别进行调试,试车成功!   陈北从驾驶舱下来,满脸兴奋,要求上天飞一圈,却被陈子锟拒绝:“现在还不行,每一滴都非常汽油珍贵,飞一圈几千加仑没了,浪费不得。”   既然不能试飞,就要在地面上多测试几次,陈北正要上机,忽然有江北打来的电报,让他速归。   “兴许是家里出事了,我来之前,造反派就掌控了厂里的局势,春花一直是中高层干部,这回怕是要倒霉了。”陈北捏着电报叹气道。   “你赶快回去一趟,把家里的事情处理好,现在是非常时期,千万不可意气用事,乱了大局。”陈子锟道。   “我懂,处理好家里的事我立刻回来。”陈北点点头。   陈北立刻搭乘最近一班火车回北泰去了,在省城火车站月台上遇到了刘媖,她的丈夫张广吟被报社打成右派,下放到北泰工作,她也随着四清运动下到基层,索性办了调动手续,夫唱妇随,把家也搬到北泰去了。   两人是旧相识,又是亲戚,自然相见甚欢,在火车上和别的旅客换了座位,调到一起,说说笑笑一路倒也不寂寞。   刘媖是大学生,知识分子,谈吐见识比马春花强出不少,加之出身小资产阶级家庭,穿衣打扮很得体,陈北虽然和马春花生活多年,大少爷作风改了许多,但依然是风流倜傥,英俊潇洒,两人坐在一起,和刘媖坐在一起,倒被旅客认为是两口子。   “你爱人个头真高啊。”一个妇女这样对刘媖说。   刘媖呵呵笑道:“我们不是两口子,论起来他还得喊我一声小姨呢。”   旅客们都笑了,陈北也笑了,看了一眼刘媖,心中暗想如果不是当初种种阴差阳错,自己娶的不是马春花而是刘媖,不晓得日子会过成什么样。   一路说说笑笑,四个小时的车程很快就结束了,列车抵达北泰火车站,两人在出站口各自上了公交车。   “有空带孩子来家坐坐,还有你那口子。”刘媖发出邀请。   “一定去。”陈北爽快答应。   回到高土坡家里,门是上锁的,锅灶是冷的,小光在邻居家趴在板凳上写作业,看见父亲回来撒欢的扑过来:“爸爸给我带什么好吃的了?”   “你妈呢?”陈北摸着儿子的脑袋问道。   “妈这几天都不大回家,我在王叔叔家吃的饭。”陈光道。   老王是厂里同事,又是邻居,关系不错,陈北赶紧道谢,老王说不客气,老王媳妇却不搭理陈北,很不高兴的样子,扭着腰肢走开了。   陈北递上一支烟,问道:“老王,这几天厂里怎么样了?”   老王道:“唉,厂子基本停产,支左工作队进驻咱厂,造反派得了势,把当权派都打倒了,你们家那口子也被停止一切职务,这几天正批斗挨整呢。”   陈北勃然色变:“这不欺负人么!”   老王道:“你别冲动,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去厂里,造反派一帮人正到处找你呢,要揍你。”   陈北撸起袖子道:“他敢!”   话虽这样说,陈北还是没去厂里,他怕自己性子激,和造反派干起仗来,小不忍则乱大谋,自己万一被扣,飞机缺了副驾驶,那就连累了一大批人。   回到家里,儿子说:“爸爸,我饿。”   陈北奇道:“不是在王叔叔家吃过了么?”   陈光道:“没吃饱,王婶只让我吃一碗饭。”   陈北沉默了,他并不生气,这年头谁家都不宽裕,老王只是普通工人,他老婆是临时工,两人工资加起来也没多少,能让儿子跟着吃几顿饭已经很仁义了,再说马春花也倒台了,人家没落井下石已经很好了。   “走,爸爸带你吃馆子去。”陈北带着儿子到街上寻了一家饭馆,坐下之后问儿子:“想吃什么?”   “吃肉!红烧肉,排骨,大鱼。”陈光说的自己口水都流出来了。   陈北摆出当年大少爷的派头道:“服务员,点菜。”   服务员嗑着瓜子,头也不抬:“先买票再点菜。”   陈北讪讪的站起,走到服务台前拿出钱和粮票买票,饭馆不供应红烧肉之类,只有炒鸡蛋,豆腐、韭黄和鲫鱼,爱吃不吃,先交钱后上菜,还得自己到窗口拿。   “不过了,菜都上双份的,三碗米饭,再来一瓶大曲酒。”陈北将钱拍在柜台上,豪气万丈。   这顿饭吃的真饱,虽然菜味不咋地,吃完了还打包带走,因为没带饭盒,付押金租了饭馆的一口锅,把剩菜剩饭端回去,热了冷,冷了又热,直到夜里十一点马春花才回来。   马春花精神状态很差,陈北问她什么,也不愿意说,坐在桌旁吃饭,吃着吃着眼泪就啪嗒啪嗒的落进碗里。   “他们批斗我,让我承认自己是反革命,走资派,天地良心,我马春花出身贫苦,一心向党,为革命付出了那么多,到头来怎么就成了反革命了?”马春花困惑又愤懑。   陈北叹口气:“春花,想开点,不光是你,连国家主席都成了叛徒内奸工贼,还有啥好说的,对了,部队工作组什么态度?”   马春花道:“工作组拉偏架,和他们是一伙的,厂里领导全部打倒,要进学习班,我过一会还得回去。”   陈北道:“咱不去受那个罪。”   马春花道:“不行,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党员,组织的决定不能违抗,我相信党不会被坏人蒙蔽的,总有一天光明会来到。”   任凭陈北怎么劝,马春花就是坚持要去学习班,她说:“这是一次考验,我不能屈服,不能逃避,不能让坏人得逞,我要和他们坚决斗争。”   陈北道:“那我陪你去。”   马春花道:“不行,你的保卫处副处长也被撸了,你以前得罪的人多,现在那帮人正打算报复你呢,对了,省城那边怎么样,公爹的病好点了么?”   陈北去省城用的借口是父亲生病,此时只能随口敷衍:“还躺着呢。”   马春花道:“我这边不用担心,毕竟工作组在,不会像以前那样往死里批斗,你还是去省城避一避吧,反正你一贯落后,旷工十几天也是常事,就是小光不好弄。”   忽然陈北想到刘媖的孩子和陈光差不多大,便道:“不如让小光去他姨奶奶那里住几天。”   “哪个姨奶奶?”马春花狐疑道。   第八十三章 倒计时   得知刘媖这门亲戚之后,马春花嘀咕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亲戚,你们家真乱。”话虽这样说,她还是同意了,毕竟是不算远的亲戚,高土坡的这些邻居虽然也能帮忙,但马春花一贯心性高,不愿连累人家。   马春花收拾了一包衣服,连夜回厂参加学习班去了,所谓的学习班,就是牛棚,禁锢人身自由的所在,和看守所监狱只是大小区别,从十八岁参加游击队开始,马春花的人生就风光无限,平步青云,如今落得这步田地,心理落差之大,是一般人难以想象的。   但陈北完全理解妻子的境遇,因为他何尝不是如此,天之骄子王牌飞行员,名门贵胄之后,又生的英俊潇洒,简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却突然变成瘸子,工厂里的保卫干事,还娶了个俗不可耐的村姑,他也曾经一度痛不欲生,但最终还是熬过来了。   “春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陈北将妻子送到厂门口,郑重的说了一句。   “知道了,你回吧。”马春花道,随即快步走进厂门,遥望过去,厂里到处悬挂巨幅标语口号,房屋顶端竖着毛主席像,本该二十四小时机器声隆隆的车间却寂静无声,黑洞洞一片。   陈北叹口气往回走,正遇到四五个人迎面过来,都是厂里的二流子,因盗窃物资被保卫处罚过,如今都戴上了红袖章,成了造反派,马春花说的有人想对付自己,想必就是这些人。   狭路相逢,陈北没有躲避,而是点燃一支烟,毫无惧色的迎了上去,那帮造反派倒有些吃惊,很快就将陈北包围起来,摘下武装带拎在手里,大有一言不合就开打的意思。   陈北道:“听说你们几个在找我?啥事,说吧。”   造反派道:“陈北,你少耍横,你的处长已经给撸了。”   又一人道:“陈北,有种就把枪下了,空手和咱们练。”   陈北冷笑一声,撩起褂子:“看清楚,没带枪,对付你们几个,还用得着枪?”   造反派们虽然人多势众,但都是些怂包,见陈北摆出玩命的架势,不敢和他正面冲突,狠狠撂下一句话:“行,有种,下回俺们就没这么客气了。”一帮人匆匆离去。   陈北啐了一口,扬长而去。   回到家里,儿子还在熟睡,陈北上床躺下,辗转反侧,一夜不眠。   第二天一早,马春花竟然回来了,她说军代表是好人,很通情理,准了自己的假,有半天时间料理家事。   于是,两口子一起送儿子去刘媖家,到地方才发现原来彼此都认识,刘媖的丈夫张广吟在厂宣传科做美工,为人很低调,是个不起眼的角色,这次学习班他也有份,相同的境遇让两家人的关系迅速拉近。   刘媖在区委工作,基层党组织瘫痪,她没什么事干,正好照顾孩子,反正陈光已经十四岁了,又不是五六岁的娃娃,一天管他三顿饭就行,也不用盯着看着。   马春花拿了一些粮票给刘媖,却被推了回来:“自家亲戚,客气什么。”   “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你家俩孩子,生活也不宽裕,应该的。”马春花坚持。   陈北道:“收下吧。”   刘媖这才收下。   然后大人在一起说话,马春花心事重重没心思聊天,张广吟也是个内向人,就见陈北和刘媖两人喋喋不休说个没完。   忽然马春花觉得,丈夫和刘媖坐在一起还蛮般配的。   她立刻将这个想法赶出脑海。   安排好孩子的吃住问题后,马春花和张广吟回厂参加学习班,陈北再赴省城,他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   得知儿媳妇被打倒之后,陈子锟道:“春花是受了家庭的牵连,如果她不是找了你,凭她的出身和资历,再怎么动乱也动不到她头上。”   陈北道:“她被批斗了未必是坏事,本来我还担心不好和她说这事儿,现在好了,估计能说通。”   陈子锟道:“还是尽量保密吧,你这些叔叔大爷们,都没敢告诉家里人,这年头老婆孩子都靠不住,不到最后一刻,决不能吐露。”   陈北点点头:“明白。”   天气很好,适合试飞,DC-3被卡车拖出了机棚,来到跑道上,跑道缝隙里的野草都被除尽,笔直的柏油跑道直通远方。   陈子锟父子登上飞机,启动引擎,慢慢滑行,电子机械设备操作良好无故障,可以起飞。   飞机升上天空的一刹那,陈北感觉手都在发抖,肾上腺素急剧分泌,时隔十八年,终于又重新飞上了天空!   燃油有限,在做完必要的测试后,飞机降落,机械师们欢呼着围上来,每个人都很激动,他们将一架报废的飞机重新送上天空,为党和国家做出了重大的贡献,自豪之情可想而知。   假如他们知道这架飞机将飞往境外,不知道该作何感想,陈子锟暗想。   飞机修好了,计划进入最后阶段,首先是这些机械师的去留,陈子锟制作了一些嘉奖令发给大家,让其中大部分人先回家等候通知,因为征召他们这些退休人员来本来就是临时性任务,所以大伙都没起疑。   留下的几个人,都是信得过的旧部,陈子锟打算带他们一起走,而且路途上需要机械师,这架老飞机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出问题。   机场守卫部队的安置成了最大的问题,这些年轻的江北籍农民还以为自己真正参军入伍了,其实一切都是假的。   陈子锟考虑再三,决定再设一个局,在自己走后将39000部队维持下去,假戏真唱,让他们变成真的军人。   飞向何方是个大问题,DC-3的航程只有两千多公里,只能选择较近邻国,朝鲜蒙古苏联北越这些国家是不用考虑了,南朝鲜人生地不熟,也不妥,台湾也是政治高压地区,去不得,何况去了未必会有好果子吃,南越正在打仗,飞过去保不齐会被击落,也不行,缅甸老挝一代倒是可以浑水摸鱼,据说有国民党残军盘踞,但那地方没机场,去了未必能安全降落,想来想去只有香港最合适。   目标,香港启德机场,陈子锟一锤定音。   计划进入倒计时,陈北返回江北去接老婆孩子。   陈子锟也召集家人开会,外面天气突变,雷雨交加,户部街十七号的堂屋内,全家人汇聚一堂,听他讲话。   “我准备离开中国,你们也一起走。”陈子锟开门见山道。   大家竟然都没有表现出惊讶的神色来,似乎早就料到此事。   “要我说,四八年就该走。”鉴冰幽幽道。   “现在也不算晚。”林文静道。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刘婷若有所思。   “小北一家怎么办?”夏小青还是最关心儿孙。   “小北已经安排好了,你们也准备一下,只要天气转好,立刻就走,坐飞机走。”   “嫣儿,姣儿,有问题么?”陈子锟问两个女儿。   “我早想去看看妈妈了。”陈嫣道。   “我跟爸爸妈妈一起。”陈姣也道。   陈子锟点点头:“大家各自准备吧,东西不要带太多,飞机载重有限,东西多了航程受影响。”   林文静道:“要不要通知文龙?”   陈子锟想了想道:“文龙胆小,现在不要通知他,等启程的时候,拉他一起走便是。”   与此同时,老兄弟们也在和家人摊牌。   阎肃的儿女早已和父亲划清界限,积极向组织靠拢,从小最疼爱的孙女阎晓松更是参加了红卫兵,在万人批斗大会上当众打爷爷的耳光,表现出一个共青团员应有的素质和政治立场来。   所以阎肃不敢吐露分毫,他甚至不敢在家居住,大部分时间住在基地,每周回一次家,向居委会汇报自己的思想动态。   爷爷奇怪的行踪引起了阎晓松的注意,她开始盯梢跟踪,虽然阎肃也是历经沧桑的老狐狸了,但再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猎手,阎晓松一直跟踪到郊外的39000部队,亲眼看到爷爷走进一处军人站岗的地方,哨兵还给爷爷敬礼,而爷爷身上竟然穿着红领章绿军装。   这一切太蹊跷,太可疑了。   阎晓松并没有把秘密告诉父母,她不相信父母的觉悟,也没去报告学校军代表,而是偷偷告诉了战友徐红兵。   徐红兵思索一番,也觉得很奇怪,历史反革命怎么可能穿上现役军装呢,这太过匪夷所思。   “很可能是一起重大的间谍案件,你继续跟踪,我会向有关方面报告。”徐红兵煞有介事道。   ……   这段时间雷雨频繁,为确保安全,暂时不能飞,查问气象台后得知七月十七日开始转晴,南方也有大面积晴好天气出现,适宜飞行。   行动日定在七月十七,这个日子雷打不动,决不可更改,因为事情牵扯到很多人,这些人不是历史反革命就是右派分子,都是街道居委会监视的对象,大规模异动的话定然会引起怀疑,虽然基层政权全部瘫痪,但军管小组可不是吃素的,万一哪个人一时兴起调查一下,那就是一场浩劫!   陈子锟给陈北拍了封电报,只有一组数字:717。   距离七月十七日,还有三天。   第八十四章 学习班   电报在陈北的裤兜里放了十二个小时,被汗水浸透而变得模糊不堪,终于要离开这个国家了,陈北强压着激动,耐心的处理着每一件事。   首先是家庭财产,这些年来省吃俭用存了四百元人民币,以马春花的名字存在人民银行,必须要取出来,取钱的时候费了一些周折,因为存的是五年定期,差半年到期,白白浪费一大笔利息,银行工作人员劝说了许久,陈北还是坚持全部取出,他拿来家里的户口本和自己的工作证,最终还是将这笔巨款取出。   家里除了一些粗苯的家具,唯一值钱的就是一台国产收音机了,还有一些票证,粮票、布票、化纤票、豆油票,豆腐票、火柴票,一股脑全送给刘媖。   “陈北,你这是干啥?不过了还是咋地?”刘媖拿着这一堆票据纳闷的很,衣食住都离不开这些票据,全送人了,陈家连饭都没法吃。   陈北含糊道:“要搬家,这些都是江北通用的票,到省城不管用。”   “这样啊,那我就收下了。”刘媖收下了这些票证,但心里隐隐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一起吃饭吧,烧了红芋稀饭。”刘媖说。   “不了,我去厂里找春花。”陈北摆摆手走了,将一个大帆布旅行包暂时搁在刘媖家。   ……   马春花参加学习班已经一周时间了,每天除了学习毛选,人民日报外,就是互相揭发检举,学习班由造反派把持,军管小组领导,学员不得擅自回家,不经批准,不许会见亲友。   学员基本上都是晨光厂的当权派,也有部分右派分子,比如张广吟,但这回右派分子都是陪绑的,斗争的主要对象是当权派。   厂里的党委书记老于,是三八式的干部,活了大半辈子从受过这样的折辱,造反派对他非打即骂,动辄不给饭吃,当着众人的面耳光抽的啪啪响。   “春花,我熬不住了。”好几次吃饭的时候,老于都悄悄向马春花诉苦。   “于书记,坚持住,天会亮的。”马春花总是鼓励他。   一天早晨,点名的时候老于不在,看管人员发现他已经吊死在床头。   老于畏罪自杀,罪加一等,被狠狠地批判,遗体没让家属看最后一眼就拉到火葬场烧了。   学习班众人悲愤交加,但却只能默默忍受,虽然看守的不算严密,但没人逃跑,因为根本无路可跑,就算回家也能把人抓回来,去外地没有介绍信,没有户口,没有全国粮票,饿都能饿死。   老于刚死,学习班又出了一件大事,张广吟在擦拭毛主席石膏像的时候一不留神,竟然将石膏像摔了个粉碎!   这可是滔天大罪!满地的石膏碎片就是如山铁证,张广吟这个右派分子恶毒诅咒伟大领袖毛主席,妄图将红太阳打成碎片。   张广吟被痛打一顿,移交工作组论处,军代表张连长掌握生杀大权,到了晨光厂之后还没开胡呢,他略一沉吟,签字将张广吟判了十年劳改,罪名是阴谋暗害伟大领袖。   处理张广吟的时候,马春花正在写申诉材料,忽见窗口冒出一个人来,正是丈夫陈北。   “你怎么来了?”马春花赶紧四下张望。   “来接你走。”陈北爬了进来。   “这是学习班,你不要乱来,会出大事的!”马春花关心丈夫,自己一个人倒霉就算了,如果丈夫再关进来,孩子就没人照料了。   “快跟我走,咱们全家都走。”陈北二话不说,帮马春花收拾起东西来。   “我不走!要走你走。”马春花脾气上来了,八头牛也拉不动。   陈北抬手一巴掌,啪的一声脆响。   马春花震惊了,结婚以来陈北还是第一次动手打她。   “你不走,难道想在这里等死么!”陈北抓起桌上的东西看了一眼,摔在马春花面前,“你写这材料管蛋用,能寄出去么!跟我去省城,去北京,想找谁申诉都随你。”   “好吧,我跟你走。”马春花当机立断,做出决定,她倒不是为了自己,而是要为于书记伸冤。   学员们都在会议室开批斗会,纷纷检举张广吟平时的反动言论,马春花和陈北趁机从后门溜走,没敢走大门,直接从厂生产区来到侧门出去,径直来到刘媖家。   不巧,儿子不在,问刘媖,说是和同学一起出去玩了。   陈北二话不说,借了一辆自行车出去寻儿子。   “你坐吧马书记,学习班开完了?”刘媖忙着给马春花倒水。   马春花道:“你们家老张……出事了。”   刘媖僵住了,端着茶杯的手在微微颤抖。   “老张打碎了主席像,要送去劳改了。”马春花道。   “怎么会这样。”刘媖的眼泪夺眶而出,简直是飞来横祸,晴天霹雳,丈夫自打五七年被错打成右派之后,糟心的事儿一件接着一件,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活着,生怕说错做错,没想到还是出了岔子,张广吟判了劳改,这个家还怎么维持。   刘媖觉得天旋地转,晕倒在地,马春花赶紧上前掐人中,抚胸口,好不容易救活,刘媖哭道:“马书记,你要帮帮我们啊。”   马春花道:“我一定尽力。”心里却暗道,老于被逼死的事情还好说,张广吟摔碎主席像这可是铁彻头彻尾的现行反革命,就算官司打到中央也百搭。   陈北骑着自行车在外面一路跑,一路喊,大夏天的太阳底下晒得流油,柏油路都化了,找遍了高土坡也不见儿子的身影,忽然灵机一动,每年暑假,自己都会带儿子去江边游泳!   他立刻去了江边,果然找到了儿子,陈光正和刘媖的俩孩子一起游泳呢,赶紧把他们叫上岸,穿上衣服回家。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刘媖满面泪痕收拾东西,马春花在厨下做饭,孩子见妈妈哭过,急忙问什么事。   “你爸爸被判了劳改,要去盐湖农场,妈给他收拾衣服被褥。”刘媖抹了一把眼泪,平静地说。   两个孩子顿时哭了起来。   厨房里,马春花也悄悄擦了擦眼泪。   饭菜摆了一桌,谁也没心情吃,陈北拿起筷子道:“吃!再苦再难也不能饿着肚子。”   孩子们也端起了饭碗,勉强吃着,马春花和刘媖吃的很少。   吃完了饭,陈北道:“刘媖,我们要走了,你保重。”   刘媖道:“路上小心,一路顺风。”   陈北提起行李,马春花也牵了儿子的手,刘媖送他们出门,路灯下她的剪影是如此单薄。   忽然陈北放下包,走过去,掏出四百块钱塞在刘媖手里:“拿着,有用。”   “我不能要。”刘媖急忙往外推。   “让你拿着就拿着,我用不到这些钱了。”陈北强行将钱塞给刘媖,转身离去。   “姨奶奶再见。”陈光摆手道。   刘媖也摆摆手:“再见。”目送他们一家三口离去。   ……   “去哪儿?”马春花问。   “我买了夜里的火车票。”陈北道。   三人步行来到北泰火车站,去往省城的列车夜里十一点发车,进站口已经有几百人在等待,到处人山人海。   火车站候车大厅的座位还是三十年代时期的,早已年久失修,人多座少,只能站着,陈北不停地抽着烟,急躁万分,再过一个小时就是七月十六日了。   忽然候车大厅门口传来喧哗声,一队全副武装的军人进来查票,用手电筒照射着旅客的面孔,大概是在搜捕什么人。   马春花低声道:“大概是来找我的,你们躲起来,我来应付。”   陈北道:“娘们家靠后,我来引走他们,你带儿子先走。”   马春花道:“他们找的是我,你瞎掺乎什么。”   正在争执,那边军人已经抓到了他们要抓的人,将一个戴眼镜的老年旅客从人群中揪出来,五花大绑的押走了。   “好像是麦平。”马春花道。   “麦平是走资派。”陈北松了一口气道。   候车大厅恢复了平静,等了一会儿,一个穿蓝色铁路制服,胳膊上绑着菱形臂章的工作人员走过来,手举铁皮喇叭喊道:“旅客同志们注意了,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去省城的4587次列车晚点。”   旅客们噪杂起来,有人喊道:“要斗私批修,啥时候能发车,给个准点。”   工作人员道:“世界上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员最讲认真,没有准点,等着吧,啥时候来了啥时候开。”说完扬长而去,进值班室看报纸喝茶去了。   陈北急的团团转,可是无计可施,长途汽车晚上不开,轮船也不开,而且时间比坐火车来得更慢,只有等,等,等,每一秒钟都像是一年那么久,手表的秒针怎么走的这么慢。   马春花倒不急,她找了个角落把行李放下,而儿子枕着旅行包睡觉,自己从包里拿出茶缸去接了一杯热水来,慢慢喝着,渐渐眼皮开始打架……   一睁眼,已经是黎明时分了,身上披了丈夫的短袖衬衣,陈北光着脊梁还在不停地走来走去,眼睛都熬红了,看来一夜没睡,儿子却睡得香甜。   车站工作人员终于又走了出来,举着铁皮喇叭道:“旅客同志们,向雷锋同志学习,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4587次正在进站,再过二十分钟就可以剪票了。”   倒卧整个大厅的旅客么立刻爬了起来,开始排队,马春花也摇醒了儿子,背起了包,忽然外面又进来一帮人,正是晨光厂军管小组的人,他们也发现了马春花,指着这边大喊:“站住,别走!”   陈北一把将儿子拦腰抱起,怒喝道:“走!”带着马春花夺路而逃。   冲到火车站门口,一辆北京吉普正突突的发动着,司机位子上坐着的是厂里的造反派,陈北一把将他揪了下来,拉开后车门将儿子送进去,马春花动作也够快,从另一侧上了车。   陈北跳上驾驶座,踩离合挂档踩油门松离合,动作快的一气呵成,212吉普如同离弦之箭一般窜了出去,军管小组的人追出来的时候,只能看见汽车的尾烟了。   第八十五章 飞行员之死   北京吉普在凌晨的大街上狂奔,陈北是飞行员出身,拿出开战斗机的气势开汽车,把个吉普车开的如飞一般,惊险无比,好几次差点撞到对面的车,马春花的脸白了,陈光在后排座位上更是滚来滚去,头上磕了几个疙瘩。   疯狂疾奔出十几公里,看看后视镜,没有车辆追来,陈北才放慢了速度,其实是他多虑了,晨光厂只派来这一辆车搜捕他们,以工作组的效率想组织车辆追击,恐怕得到下午了。   通往省城的公路,平坦宽阔,一马平川,路上铺着细石子,吉普车开在上面胎噪声很大,陈北掌着方向盘,心情愉快,唱起了歌:“大海航行靠舵手……”   马春花问他:“去了省城然后呢?”   陈北道:“不是说了么,咱全家去北京,找毛主席周总理说理去,地方上这么乱,中央是不知道的,这些坏事都是他们背着毛主席他老人家干的。”   这种幼稚的话自然不是陈北的本意,而是用来哄骗马春花的。   马春花果然上当:“对,是该找毛主席反映一下地方上的情况了,太乱了,那么多老革命被打倒,不应该啊,他们都是忠于党,忠于主席的啊。”   陈北笑着说:“是啊,等见了毛主席,你有多少话随便说。”   马春花道:“那以后咱就住在北京不回来了啊?”   陈北道:“是啊。”   马春花道:“我听刘媖说,咱们是搬到省城去住啊。”   陈北赶紧改口:“省城咱们有房子,北京也有房子,为孩子教育考虑,还是在北京好,毕竟是文化大革命的策源地,你说对吧。”   一提政治方面的事儿,马春花就特别好骗,屡试不爽,她点头道:“是啊,要是能住在北京,每天去广场上看看天安门,看看毛主席,那该多幸福啊。”   陈北道:“傻老娘们,你以为毛主席住天安门啊?”   马春花狠狠拧了他一把:“就你聪明。”   陈光在后排座上大嚷:“我要去北京,看天安门。”   一家人其乐融融。   忽然吉普车一震,倾斜了。   “不好,车胎爆了。”陈北赶紧靠边停车,下来一看,果然是左前轮胎漏气。   吉普车后面有备胎,也有随车工具千斤顶什么的,陈北军人出身,修飞机都行,何况汽车,他手脚麻利的用千斤顶支起车身,卸下漏气的轮胎,装上新轮胎,一边干一边教育儿子:“学着点,将来自己开车的时候也能修。”   马春花道:“咱儿子才不当驾驶员,要当就当正经工人。”   陈北道:“当什么工人啊,要当就和他爹一样,开战斗机,平时开自家的汽车。”   马春花道:“自家的汽车?你做梦吧,省委书记自家也没小车啊。”   陈北嘿嘿一笑,继续拧着螺丝不说啥了。   陈光道:“爸爸,我渴了。”   随身水壶已经喝完,不远处有条小河,清澈见底,陈北拿着水壶过去,先自己喝了个饱,然后灌了一壶水回来,让娘俩都喝了。   稍事休整后,继续开车前行,路上的车辆多了起来,但也只有很少的长途公共汽车和货运卡车,以及农村拖拉机,十几分钟才能遇到一辆,国家缺少汽油,公路运输还不发达,路上车少很正常。   开着开着,引擎盖里冒出了白烟,陈北赶紧停车,打开引擎盖一看,水箱漏了,剩下的水已经开锅,烫的没法碰,只能先自然冷却再说。   “单位的破车真闹心,还不如早年留下的美式威利斯,怎么折腾都没事。”陈北气的直抱怨。   马春花道:“这车不孬,都怪小车班的驾驶员不好好保养,那啥,你不是挺有本事的么,修啊。”   陈北道:“水箱咋修,我没那本事。”转念一想,行李中有一挂香蕉,灵机一动掰了一个剥了,用小刀切成片贴在水箱漏水位置,然后迅速加满了水,上车发动。   “怎么样,我有的是招,这一挂香蕉够咱走到省城的。”陈北得意洋洋道。   马春花道:“你别得意忘形,汽油够不够?”   陈北弹着油料指示针:“足够,满满的,不对啊,开了这么久,怎么还是满的?”   果然,开了一段距离又抛锚了,下来检查,不是水箱的问题,是没油了。   没辙,只好停下拦车,好不容易拦住一辆过路的长途客车,人家一听要借汽油,顿时摇头如拨浪鼓,汽油金贵,一点也不能外借啊。   等了半小时,又拦到一辆车,司机倒是愿意抽点油出来,可这是一辆柴油车,没得用。   陈北看看手表,已经中午了,还有十二小时就要起飞,无论如何也要赶到省城,他决定拦顺风车。   出了奇了,这一阵偏偏一辆过路车都没有,白花花的大毒日头当空照,陈北汗流浃背,背心都湿透了,路旁杨树上的知了不停鸣叫着,更添烦躁。   好不容易来了一辆拖拉机,驾驶员倒是很热情,主动要带他们一程,陈北想了想答应了,三口上了拖拉机,往前走了十几里路,拖拉机要进村不能再带他们了,只好下车继续步行。   马春花埋怨道:“坐什么拖拉机,才走这么一段,还不如守着汽车呢,万一有人愿意借油,不就行了。”   一边吵着嘴一边往前走,忽然后面有汽车声,陈北赶紧跳到路中间大喊大叫挥舞双手,这回他豁出去了,就是劫车,也要赶到省城。   不过他的脸色很快就变了,这辆卡车的牌照如此熟悉,是晨光厂的车!   不好!追兵来了!   卡车上的人也发现了陈北,坐在驾驶室里的军代表张连长举起五四手枪朝天射击,砰砰两枪,大喊道:“陈北,你给我站住。”   陈北急忙拉着马春花和陈光向道路一侧的麦田冲去,夏收已经过了,麦田没有遮蔽物,但远处有个小树林可以藏身,汽车不能越过路边的河沟,能暂时阻滞追兵一阵。   张连长他们停下卡车,车厢后挡板打开,十余名造反派提着步枪下来,拉栓就打,枪口被张连长一把抬起,子弹飞向了天空。   “抓活的。”张连长说。   陈北听到枪声,不由得一颤,急忙一个鱼跃将儿子扑倒,同时喊道:“春花,卧倒!”   马春花打过仗,这点阵仗只是小场面,她迅速卧倒,观察后方道:“没事,只是鸣枪示警,继续跑。”   陈北道:“再跑人家可就来真的了!”他匆忙打开旅行包,拿出两把手枪,抛给马春花一把,“你带儿子先走,我掩护。”   事到如今,马春花也不再和他拌嘴了,接了手枪哗啦一声上了膛,拎起旅行包,带着儿子弓着腰往小树林方向跑,走的是蛇形机动路线。   追兵果然又开枪了,子弹几乎是擦着头皮飞过来。   陈北开始还击,他趴在地上沉着射击,第一枪射空了,第二枪打中了一人的小腿,追兵们立刻放慢了脚步,纷纷卧倒。   “陈北,投降吧,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张连长喊道。   回答他的是两发子弹,打在田埂上直冒烟。   张连长等人吓得不敢冒头。   陈北趁机后撤,退进小树林。   旅行包里的东西撒了一地,马春花冷冷看着他:“你到底要去哪里?”   “北京啊。”陈北装糊涂。   “这是怎么回事?”马春花指着一张航图,一条红线从省城直指南海方向,虽然航空图是球面图,一般人看不懂,但马春花认识字,又不傻,稍微留意一下就会发现,这根本不是计划往北飞。   “你要叛国!”马春花痛心疾首。   “春花,没错,我是要去香港,咱们全家都去,国内没办法住下去了,迟早被他们整死……”   “闭嘴!”马春花流泪了,“陈北啊陈北,我只当你思想落后,没想到竟然如此反动,你干什么我都能忍着你,让着你,跟着你,可是你要叛国,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陈北也怒了:“我不是叛国!我只是想活命,这个国不让我好好活下去,也不让我出去,我只能自己走,我实话告诉你,不光咱们走,还有很多人一起走,你现在已经在这条船上,下不来了!”   “谁说我下不来你的贼船!”马春花猛然举起了手枪。   这是一把银色镀镍的德国造PPK手枪,当年张学良送给陈北当见面礼的,后来马春花生了陈光,陈北又将此枪作为礼物送给了马春花。   “春花,你冷静些,我真不是要叛国,我一个小小保卫干事,拿什么叛国,我只是想让家人过得好一点,过得像个人样,我谁也不会伤害,更不会背叛党,背叛毛主席,你相信我,把枪给我。”   陈北慢慢走向马春花,伸出了手。   陈光早就吓傻了,妈妈忽然举枪瞄准爸爸,这是咋回事。   马春花咬牙切齿道:“你再走一步,我就打死你!”   陈北停下脚步,深深出了一口气道:“好,春花,人各有志,我不勉强你,但我必须去,我不去就没人驾驶飞机,我和儿子走,你留下继续革你的命吧。”   说完拉起儿子的手就往前走。   “站住!”马春花喝道,握枪的手在颤抖。   陈北顿了一下,继续前行。   “我叫你站住!”马春花歇斯底里的喊道。   陈北头也不回。   “砰!”枪响了。   陈北停下脚步,低头看着自己的胸膛,一朵血花慢慢渗开,白色的背心染成了红色。   他不可置信的慢慢回转身。   马春花泪眼婆娑,双手握枪,PPK枪口青烟袅袅。   第八十六章 起航   天地开始慢慢旋转,陈北张开双臂,重重的倒在林间草地上,头歪向一边,看着自己的儿子。   子弹击中了他的心脏,几乎没有什么痛苦就死去了,昔日的空战英豪,风流倜傥的陈家大少爷,性格刚烈的晨光厂保卫处长,马春花的丈夫陈光的父亲,就这样死在了不知名的小树林里,连一句遗言都没留下。   马春花丢下手枪,慌忙扑到陈北身边,手忙脚乱按着他呼呼冒血的伤口,又是掐人中又是按压心脏,哭喊道:“陈北,你醒醒,你说句话,你不能死!”   陈北的身躯还是温热的,满是污垢的背心上,头发里,尽是熟悉的味道,可是这一切都不会再有,他已经没了心跳,没了呼吸。   陈光吓傻了,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追兵慢慢走进小树林,踢开陈北手中的枪,张连长捡起马春花丢下的德国造小手枪,把玩两下塞在腰带上,示意手下将马春花从尸体上拉开。   造反派上前拉马春花,拉不动。   他们急了,拉枪栓瞄准马春花喝令:“起来,再不起来打死你!”   马春花忽然止住悲声,慢慢站了起来,冷冷看着这几个人,眼神令人发毛。   “麻痹的,敢拒捕。”腿上中弹的家伙一瘸一拐过来,用枪托猛砸陈北的尸体,陈北的头被砸瘪了一块,马春花如疯了一般扑过去,咬下那人肩膀上一块肉,众人赶紧猛拉,拉不住,还是张连长上去一枪托砸晕马春花才救下来。   “抬走。”张连长下令。   众人将陈北的尸体,昏迷的马春花一并抬上了卡车,陈光也被揪住押走。   ……   马春花在颠簸中醒来,造反派们在车厢里吹着牛,开着玩笑,抽着烟卷,陈北冰冷的尸体就放在车厢里,面庞依然英俊,如同那年初见。   一个造反派清了清嗓子,一口浓痰吐在陈北脸上,糊住了他死不瞑目的眼睛。   陈光蹲在角落,目光呆滞,被人呼喝着也不动弹。   “小比崽子,过来,傻了么你。”造反派喝道。   “早晚也是挨枪子的货。”旁边人道。   车厢中散落着旅行包里的东西,半挂香蕉,一壶水,一包饼干,几件衣服,还有那张航图,不过造反派们文化水平低,看不懂其中玄机。   一刹那,马春花的脑子忽然变得非常清醒,如果被他们知道陈北的叛国计划,那罪名可就滔天了,自己死不足惜,儿子的一生也会在牢狱中度过,公爹他们也会被拦下,枪毙的枪毙,判刑的判刑,而这一切都是何苦来哉。   突然间,马春花暴起,将身边一人腰里挂着的木柄手榴弹抽出,一口咬掉盖子,用舌头舔出导火索咬在牙上,动作快的无法想象,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全傻眼呆住。   “停车!”马春花的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了。   一人拍拍驾驶室,卡车停下了。   马春花看了儿子一眼:“跳车,跑!”   陈光惊恐的看着母亲,不敢动。   “跑快点,妈和爸爸会来找你。”马春花的眼神充满柔情。   陈光忽然反应过来,敏捷的跳下车,撒腿就跑。   张连长还不清楚后面发生了什么事,骂骂咧咧跳下驾驶室往后面走的时候,马春花毅然决然的拉响了手榴弹。   手榴弹引爆了车内的弹药以及油箱里的汽油,车里所有人都没能逃掉,不是被当场炸死就是变成火海里挣扎的影子,卡车变成一个巨大的火球,烈焰冲天。   陈光头也不回的跑着,跑着,继续跑着。   ……   省城郊外,39000航站跑道上,陈子锟看着手表,心情焦躁万分,天快黑了,人还没有到齐。   今天警卫班的战士们全部拉练去了,目的地是百里之外的大青山,他们将在那里野营三周,等他们回来,陈子锟等人早就远走高飞了。   DC-3飞机上的红五星标示已经被涂抹掉,起飞时间是夜里0点,考虑到空军的歼五、歼六无法夜航,全天候飞行员也是凤毛麟角,所以夜间飞行危险很低,到了境外后五星机徽反而会引起误会,还是不带任何标示比较好。   燃油已经加满,旅客也到的差不多了,现在只有陈北一家人,陈嫣、以及阎肃等人没到。   “你去找你姐姐,顺便看看阎伯伯怎么还没来。”陈子锟吩咐小女儿。   陈姣立刻驾车前往省第一人民医院,为了不露马脚,直到最后一天陈嫣还在坚持工作,此时她正在手术室里为一个脑出血的病人做手术,根本腾不出空来。   “还有多久才能完?”陈姣问守在手术室门口的护士。   “推进去有一个小时了,病人情况很复杂,要不然也不会麻烦陈教授。”护士解释道。   陈嫣是医学博士,教授,脑内科专家,疑难杂症到她手里全都是小儿科,手术不能打断,陈姣无可奈何,只好先去接阎肃。   阎肃是被孙女绊住了,阎晓松虽然和爷爷划清了界限,但爷爷没和她划清界限,一家人还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你每天去什么地方?这么神秘。”阎晓松一直揪着这个问题不放。   “这是国家机密,爷爷不能告诉你。”阎肃只能随口敷衍,为了神不知鬼不觉的出走,他已经将需要带的东西蚂蚁搬家一样零星送走,现在只需人过去就行,无奈甩不掉这个小尾巴。   阎晓松缠住阎肃也是有目的的,她在等战友们来支援,徐红兵和王小飞他们马上就到,人一到齐就扭送爷爷到公安机关,任他铁嘴钢牙也要招供。   门外响起鸣笛声,是陈姣开车来接了。   阎肃赶紧出门,阎晓松也追了出去:“爷爷,不说清楚去哪里,我就不让你走。”死死拉住爷爷的袖子不松手。   “晓松,放手。”阎肃掰着孙女的手。   “我喊人了。”阎晓松威胁道。   陈姣明白了问题所在,皱眉道:“想知道去哪儿,你跟着一起来不就结了?就怕你不敢。”   阎晓松这个年纪的女红卫兵最怕激将法,她果然上当:“毛主席的战士有什么不敢的,去就去。”   说着跳上了吉普车,阎肃也上了车。   陈姣再次开往省第一人民医院,将车停在外面,让阎肃祖孙俩稍等片刻,匆匆赶往手术室,刚好红灯灭了,手术结束,病人被推了出来,陈嫣一身白大褂白口罩的出来,对病人家属说:“手术成功了,病人需要休息,不要打扰他。”   家属千恩万谢,陈姣在一旁急的直跺脚,陈嫣知道时间来不及了,快步走向更衣室,洗手换衣服换鞋,穿着便装出来,和同事说一声家里有事,匆匆就走。   忽然一辆救护车响着警报开进医院,护士抬下一个病人,随车的医生竟然是医院党委书记。   “小陈,别走,这是你们脑内科的病人,脑溢血需要马上开颅。”书记喊道。   “姐姐,来不及了。”陈姣拉住了姐姐的手。   “我看一下病人的情况,给他们指点一下就行。”医者父母心,陈嫣明明可以一走了之,为了病人的生命还是留了下来。   病人被推进手术室,陈嫣询问了家属一些情况,才发现原来是熟人,病人是省长马云卿,怪不得医院党委书记亲自出马。   马云卿的老婆也认出了陈嫣,此刻她没有再耍官太太的威风,而是扑通跪倒在地:“陈医生,陈教授,救救我们家老马吧。”   陈嫣道:“尽力而为吧,准备手术。”   “姐”陈姣急的都快哭了。   “给我一个小时。”陈嫣沉着道。   陈姣明白姐姐的脾气,上了手术台就忘记了时间,这么复杂的手术一个小时怎么做得完。   与此同时,徐红兵和王小飞一帮红卫兵赶到了阎肃的家,发现阎晓松不在,顿觉事态严重。   “老东西不会谋害了晓松吧。”王小飞道。   “不会。”徐红兵摇摇头,“晓松很机警,善于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老东西不是她的对手。”   “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报告有关部门。”徐红兵当机立断道,他是政法世家出身,知道这种复杂情况单枪匹马是无能为力的,只有国家机器出马才能摆平一切。   一帮人立刻前往公安局报案。   省城公安局遭到造反派多次冲击,形同虚设,只有部分职能还没瘫痪,公安局可是军管单位,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去的,必须填写会客单,打内线电话让里面的人来接才行。   徐红兵不认识什么人,又说不清楚报什么案,门口值班的军代表听的一头雾水,不耐烦道:“走走走,捣什么乱。”   徐庭戈抱着茶杯晃晃悠悠过来了,他被打倒之后,下放到市局当传达员,不过有小道消息说上面准备启用他,所以不管是军代表,还是公安干警都很尊重老徐,见面都得尊称一声老领导。   “什么事?给我说。”徐庭戈道。   徐红兵等人七嘴八舌将他们的怀疑说了出来,徐庭戈哈哈大笑:“反特小说看多了吧你们,无产阶级专政下,敌特早就肃清了,你们赶紧回家去吧。”   把一帮红卫兵撵走之后,徐庭戈沉思片刻,借了一辆三轮摩托出门了。   ……   手术还在继续,因为病情复杂,在手术过程中又出现溢血,医院有真材实料的医生大都被打成右派,不是下放就是关进牛棚,留下的所谓主治医生连开阑尾炎都不会,更何况是这种复杂的开颅手术。   陈姣急的团团转,心里有事又不能说出来,真快憋死了。   忽然手术室的门开了,家属立刻围上去,马京生哭着问道:“我爸爸怎么样了?”   陈嫣满脸疲惫道:“你爸爸没事。”   陈姣低声道:“姐,走吧。”   “不,手术没做完我不能走,你们先走吧。”陈嫣毅然道。   “可是你留下会遭殃的。”陈姣都快急哭了。   陈嫣淡然一笑:“我孤身一人,怕什么,姣儿,照顾好爸爸妈妈,走吧。”   说完一转身回了手术室,门锁上了。   陈姣一跺脚,出门上车,一踩油门直奔机场,她要请父亲推迟起飞,决不能抛下姐姐不管。   吉普车飞奔向航站机场方向,与徐庭戈的三轮摩托擦肩而过,徐庭戈刚从户部街十七号过来,陈子锟一家都不知去向,此前他还去找了陈寿、盖龙泉这些陈系老人,发现他们也不在家。   这是很大的疑点,徐庭戈调转车头奔回公安局,叫了一队公安战士,开着摩托车拉着警报驶向郊外。   陈姣驾驶的吉普车风驰电掣的开到跑道边,陈子锟责备道:“怎么才来。”看到车上下来的是阎肃和阎晓松,顿时奇道:“你姐姐呢?”   “姐姐有手术,不愿意来。”陈姣急切道。   “我去找她。”陈子锟心急火燎,大儿子一家人没到,大女儿又被耽误,这事儿怎么这么不顺啊。   正要上吉普车,忽然远处警笛声响起,烟尘滚滚中一队警车杀奔而来。   陈子锟道:“上飞机!”   阎晓松发现不妙,撒腿狂奔,边跑边喊:“快来抓坏人啊。”   陈子锟疾步上前一把揪住她的背带裤,将张牙舞爪的阎晓松提了回来丢进了机舱,再看一眼江北方向,依然没有儿子一家人的踪影,只好叹口气,爬上驾驶舱启动了引擎。   飞机在夜色中缓缓开始滑行。   警车上的徐庭戈下令:“开枪!”   枪声响起,却只能为飞机送行,银白色的DC-3沐浴着晚霞,飞向遥远的天际。   第十二卷 后来   第一章 投奔怒海   DC-3驾驶舱内,只有陈子锟一个飞行员,前路漫漫,黑漆漆一片,完全靠罗盘和星辰指引方向,飞机保持无线电静默,因为这是一架没有身份没有呼号的黑飞机。   儿子一家和大女儿没能赶上飞机,等待他们的将是何种惩罚,陈子锟不知道,也不愿意去想,他不但是一家之主,还掌握着全飞机几十口子人的命运,如果飞机被拦下,牺牲的就不止自己的儿女孙子了。   机舱内是拖家带口一大群人,阎晓松已经被绑起来嘴里塞了破布,飞机升空之后大家就放下心来有说有笑,仿佛已经到了香港,岂不知更多的麻烦在等着他们。   从江东升空后,还有起码两千公里的国内航程,只要被雷达发现,战斗机升空拦截,那就是一个死字,DC-3又不是台湾的黑蝙蝠侦察机中队,可以在战斗机的拦截高度以上飞行,这只是一架三十多年机龄的报废老爷机,不管面对战斗机还是防空导弹、高射炮,连跑的机会都没有。   长途飞行,还是夜航,需要地面引导,但陈子锟连副驾驶都没有,只能一个人面对所有问题,他已经快七十岁了,身体早不如当年驾机轰炸日本的时候,他飞的很吃力,很艰苦。   为防雷达,飞机低空飞行,得亏陈子锟当航委主任的时候飞过不少线路,地标很熟,但还是不可避免的被发现了。   无线电里传来空军雷达站的质问:“航线255上的客机,请表明身份。”   陈子锟保持沉默。   不大工夫,无线电里传来空军塔台调度战斗机的声音。   “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按毛主席的指示办事,0173检查好请求开车。”   “做毛主席的好战士,0173可以开车,场面风45度,三到五米,由南向北起飞。”   “不打无把握之仗,0173请求滑出。”   “沿着毛主席指引的方向前进,0173进入二号跑道,允许起飞。”   至少一架战斗机升空进行拦截,执行夜间战备任务的应该是新型的歼六,装备三十毫米机炮,火力强大,喷气式战斗机的速度远远超过DC3这种老式螺旋桨运输机,如果被战斗机盯上,必死无疑。   陈子锟急忙压低机头,进入雷达盲区,果然,失去塔台指引的战斗机如同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根本找不到目标。   有惊无险,终于过去,回头看去,客舱里的人还在有说有笑,完全不知道和死神擦肩而过。   牛师傅从客舱过来,坐在副驾驶位子上,低声道:“右侧引擎在漏油。”   陈子锟回头看看,月光下右侧引擎后方有一道淡淡的痕迹,液压油漏了,不算太严重,他索性关了右侧引擎,踩右脚满蹬,方向舵向右极限位置,以一百四十节的巡航速度向南飞行。   下面应该是江西吧,老牛问道。   “是江西。”陈子锟这话说的并没有底气,因为没有什么参照物,他只知道向南飞,不能确定脚下是什么方位。   夜幕下的中国大地,一片漆黑。   人老了,精力不济,强撑着飞了七个小时,终于看见远远的海岸线了,客舱里的旅客都沉沉睡去,一人偶然醒来,看到大海不禁惊喜叫起来,大家被吵醒,也都跟着欢呼起来,既然看到海了,那就距离目标不远了。   陈子锟却在犯愁,罗盘也失灵了,燃油几乎耗尽,却完全不晓得脚下什么经纬度,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这下面绝不是香港。   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只能向前飞,飞到哪国是哪国了。   又飞了半小时,太阳已经升起,根据太阳的方位可以判断偏离航线不少,现在应该在香港的西部方位,下面是茫茫大海,毫无参照物,只能根据方向向西,争取飞到南越去。   左侧引擎开始冒出黑烟,燃油指针也指向尽头。   “告诉大家,准备迫降。”陈子锟道,目光盯着前方,牢牢把握住操纵杆。   老牛来到客舱告诉大家,飞机没油了,要在海面迫降,顿时一片哭号,阎肃将孙子身上的绳子解开,阎晓松早吓得说出话,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也有些人很镇定,夏小青淡淡道:“大家能死在一起,未尝不是好事。”   有人开始背诵毛主席语录:“排除万难,不怕牺牲……毛主席保佑啊。”   也有人开始念佛,有人在胸口划十字,总之都是临时抱佛脚。   飞机明显开始下降,剧烈的震动着,引起惊叫声一片,最终还是降落在海面上,开始慢慢下沉。   陈子锟从驾驶舱走过来,打开舱门,命令大家下飞机。   外面是无风三尺浪的大海,没有救生圈,没有船,跳出去就是一个死,但待在机舱里更是只能沉入大海,好在飞机上有些救生衣,慌忙套上跳下舱门,奋力游开。   茫茫海面上,一群亡命之人漂浮着,远处飞机渐渐沉入大海,四下张望,没有岛屿海岸,没有船只路过,甚至连东南西北都不知道的,只能慢慢的等待死亡。   七月的南海,阳光肆虐,晒得人两眼发花,事到如今也没人抱怨什么了,只是随波逐流。   阎肃把救生衣让给孙女穿着,自己踩着水,任凭浪头一波波打来。   “爷爷,我渴。”阎晓松哭道。   海水苦咸不能喝,行李早就随飞机沉入大海,哪有清水可喝。   救生衣不多,只能让年老体弱者穿着,其余人等抱着空箱子、空油桶踩水,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等筋疲力竭后还是要丧身海底。   正当所有人都绝望的时候,海天相接的地方出现了一道烟柱,有船。   ……   晨光机械厂军代表张连长和厂纠察队十二名造反派在追捕马春花、陈北的途中遭遇不测,全部牺牲,卡车也被引爆燃烧,犯罪分子也在爆炸中死亡,没有留下任何物证。   因为事发是在省道上,最近的村庄也有一公里,路上没有任何车辆路过,所以没有目击证人,唯一在场的人是陈北和马春花的儿子陈光,但他已经傻了,话都说不出,根本无法复原当时的情景。   一股脑死了十几个人,这案子若在平时肯定是要惊动中央的特级大案,可放在武斗成风的1967年,还真算不上什么大事,港务局的武斗动用了机枪大炮,死了三十多口子,红钢厂的武斗连土造装甲车都开出来了,保皇派和造反派之间打了三天三夜,曳光弹彻夜可见,连解放军工作队出面调解都没用,据说死了起码上百人。   这种情况下,谁还有闲心管晨光厂这点破事。   陈光被送到厂医院,依然不说话,目光呆滞,半瓶子醋厂医检查后说这孩子是被吓到了,说科学点,就是神经病了,治不好。   这孩子爹娘都不在了,北泰也没啥亲戚,厂里忙着造反闹革命,谁也没兴趣管他,就这样丢在医务室里。   卡车里的焦尸被清理出来,大多数已经被手榴弹炸的不成形了,草草归置一下,拿骨灰盒装了,各家领走,陈光家这份搁在一个盒子里,放在工会没人要。   刘媖默默来取走了骨灰盒,来到医务室牵住陈光:“孩子,回家了。”   陈光看看她,乖乖跟着走了。   回到家里,大哥刘骁勇夫妻也在,正商量妹夫案子的事情,见小妹领了个孩子回来,大嫂责备道:“陈家又不是没人,用得着你出面,现在可是非常时期。”   刘媖道:“没啥非常不非常的,咱家都成这样了,我也无所谓了。”   刘骁勇也道:“这话怎么说的,咱们怎么也是亲戚,孩子没了爹娘,咱就不能暂时照顾一下?明天我拍个电报给省城,老年丧子,人生一大悲啊。”   大嫂道:“算我多嘴了,对了,广吟明天押送盐湖农场之前,家属还能见一面,哥嫂陪你一起去。”   刘媖道:“好。”   ……   一架莫名其妙的不在编飞机逃离省城,机上载着一帮反革命以及家属,这也是一桩奇案了。   省厅缺乏办案人员,重新启用了徐庭戈,由他牵头组织了一批被打倒的刑侦专家,组成717专案组,会同空军保卫部门侦破此案。   省第一人民医院脑内科病房,陈嫣正在查房,特护病房内的马云卿已经苏醒,手术很成功,不但保住了他的姓名,愈后也很好,马夫人对陈医生的绝伦医术是赞不绝口。   “注意休息,有什么情况及时喊护士。”陈嫣交代一番后离开,刚出病房就被两名公安民警拦住,给她戴上手铐押走了。   陈嫣自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很自然的用白大褂遮住手铐,跟着民警下了楼梯。   这一幕被马夫人看见,赶紧汇报马云卿。   “你的病还没好透。把陈医生抓走咋个办?”马夫人道。   马云卿沉吟片刻道:“给我接政法委。”   马省长是未被打倒的当权派,他的话还是管用的,但这件案子实在太大,他说话也不好使了,陈嫣被关在公安局里熬夜询问,却只字不吐。   “兴许是飞北京了吧?”专案组也有人这样分析。   全国都乱糟糟的,各种信息无法汇总,只能慢慢等各方面的消息,足足过了五天,才渐渐有了眉目,陈子锟没去北京,717夜江西雷达站发现不明身份的客机,曾派战斗机进行拦截,没有发现目标。   陈子锟儿子、儿媳,在逃离学习班的路上,与工作组发生冲突导致爆炸,当场死亡。   省城一帮陈系老部下,包括他的亲戚右派分子林文龙,全部失踪。   一切迹象表明,陈子锟确实叛逃了。   第二章 善后处理   陈子锟伙同多人驾机叛逃,这是一起极其重大,影响极其恶劣的政治事件,谁也不敢隐瞒,立刻上报中央。   北京,中南海西花厅,人民敬爱的周总理彻夜未眠,批阅了大量的文件,在几份逮捕令上签了字,逮捕令上都是熟悉的名字,这些共和国的元勋将领如今被一个个打倒、逮捕,身为总理不但无法伸出援手,反而要亲自签字,实在是一种心灵上的折磨。   秘书轻轻走进来,一手端着小米稀饭,一手拿着一份电文:“总理,江东发来的特急电报。”   总理接过来看了一遍,将电报重重拍在桌上,站起来踱了几步:“荒唐!”   秘书肃立不语。   “让空军查,飞到哪儿去了,一定要查清楚。”总理下了严令。   “要不要报告主席?”秘书问道。   “这么大的事情,当然要报告,我亲自去说。”总理道。   主席习惯晚上办公,白天休息,现在不方便打扰,于是先按下此事,等待空军调查结果,总参层层压下去,很快得到沿线空军的回复,当晚确实出现一架不明身份的飞机,空军也曾升空拦截,但未发现踪迹,怀疑是台湾方面使用了新型的侦察机,但飞离大陆的方向又明显不对,最后从雷达屏幕上消失的方位是北部湾。   “难道是投了南越?”总理再度下令彻查,必要的时候请求北越军方的支持。   越南战争正在继续,中国政府应越南政府邀请,秘密派遣防空部队进入北越抵御美海空军轰炸空袭,其中就有数个雷达部队,根据他们的记录显示,717上午有一架不明来历的飞机由北向南飞行时坠入北部湾以南海域。   根据坠落地点判断,机上人员应该全部遇难了。   得到这个消息后,总理沉默了许久,随即去向毛主席汇报。   “不愿意留在这里,随他去好了,走了一个陈子锟,来了一个李宗仁,人各有志嘛。”毛主席的反应很平淡。   “陈子锟他们乘坐的飞机在海上坠毁,应该无人生还,陈家还有一个女儿坚持留下没走,主席您看?”总理问道。   “哦,这说明还是有人愿意留下的嘛,这个女同志值得表扬。”毛主席道。   周总理充分领会了主席的精神,尽量减小影响,不要搞扩大化,跑了一个陈子锟,天塌不下来。   年初音乐家马思聪全家逃亡香港,这件事给总理触动很大,现在又是陈子锟组团逃亡,而且还冒用自己名义搞了一个假的空军基地,实在是胆大包天,如果大肆处理相关人员的话,会造成极坏的影响,不如低调处理,把负面影响降到最低。   总理亲自批示:一个不杀,外松内紧,树立典型,治病救人。   地方上终于松了一口气,如果中央追究责任的话,一大批人要掉脑袋,现在终于不用担心了。   负有直接责任的省军区、民航局、公安厅、空军等单位,只有一些领导干部遭到调查,分别判刑三到五年不等。   批示39000部队番号的首要责任人叶雪峰被隔离审查,下放基层,不过他也因此事免遭政治上的灭顶之灾,也算因祸得福。   省军区参谋长张泽鑫被撤职查办,江北军分区司令员罗小楼被降职处理,江北红农会领袖龚大鹏倒是没有受到处理,因为他在一个月前的武斗中意外被流弹打死了。   帮助维修飞机的前国民党空军机械师,全被被关进学习班,等待他们的是无休无止的交代、揭发。   没走的陈系旧部包括其左邻右舍三姑六婆全部被组织约谈,远在江北粮食局的刘骁勇也被停职审查。   为了消除负面影响,陈子锟搞得西贝货39000部队竟然没有立刻撤销,而是继续作为备用航站存在,但他征募的那些士兵都被隔离审查了好久,最后居然不了了之,退伍复员了事。   在公安局押了三天的陈嫣被释放,周总理特别关照不要难为她,宣传部也准备把她树立成与反革命家属划清界限的好典型,但陈嫣拒不配合,让干部们很被动。   已经康复的马云卿亲自做出批示,将陈嫣下放到江北去工作。   陈子锟的旧居户部街十七号被拆除,省委宣传部严令,今后不许在任何报刊、电影广播中出现陈子锟的名字,地方志上的名字也要删除,图书馆里有关陈子锟的书籍报纸一律销毁,或者进行技术化处理。   所谓技术化处理,就是换名字,比如南泰县志上关于1942年饥荒期间陈子锟从敌占区购买大批粮食赈灾的历史事实,就被改成马云卿领导下的地下党所为,诸如此类。   最先报告陈子锟叛逃的是徐庭戈,他被重新启用,官复原职,依然担任政法委书记,并且有望升任副省长。   徐家骤然间又得瑟起来了,徐红兵在学校里成了领袖人物,动辄称“我爸爸如何如何。”   ……   江北,卫生局办公室内,陈嫣静静坐着,干部将两份死亡通知书推给她,大哥和大嫂死于爆炸,尸骨无存,随身财物被烧毁,房屋已经被厂子收回,也就是说什么都没留下。   “我侄子在哪里?”陈嫣冷静无比的问道。   “你侄子受到强烈的刺激,患上了精神疾病,党和国家会照顾他。”干部道。   “不用国家操心,我是他姑姑,也是他唯一的亲人,我来照顾他。”   “你?”干部鄙夷的一笑,“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好好的革命后代落到你们陈家人手里还能教育好?”   “我要见领导。”陈嫣道。   经卫生局请示,分管江北地区文教计卫生工作的副专员同意接见陈嫣。   江北地区行署大楼,门口站着配枪的解放军战士,楼顶排列着巨幅标语:毛主席万岁,文化大革命万岁。   陈嫣被工作人员带到了二楼的一间办公室门口,轻轻敲门,低声说了两句,然后对陈嫣道:“你进去吧,说话当心点。”   办公室很宽敞,地上铺着考究的地板,走起来吱吱丫丫响,很有质感,窗户擦得很干净,外面是解放大道上的车水马龙,写字台两边是党旗和国旗,墙上是毛主席像,电扇嗡嗡的转着,杨树根副专员正伏案工作。   如今杨树根可是江北行署炙手可热的实权派,六零年粮库事件后他的仕途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在省委党校学习一段时间后复职,并且升到地区工作,前一段时间经他揭发,潜伏在我党内部的叛徒内奸麦平被揪了出来,杨副专员很有希望扶正。   见陈嫣进来,杨树根依然没有抬头,批阅了四五份文件,打了两个电话,这才装作刚发现的样子道:“哦,陈医生来了,请坐。”   陈嫣一直静静的站着,看杨树根的表演,她是医学院的教授,博览群书,也研究过心理学,对杨树根的所作所为做过分析研究,这个看起来春风得意的男人因为幼年父母双亡,生活极度困苦,从而导致心理扭曲,有着极强的报复欲望,表现欲望,这样的人,遇上这样的时代,真是绝配。   杨树根很得意,他终于可以居高临下看着陈嫣了,青年时期的梦中情人时隔多年竟然不显老,看起来明眸皓齿身段苗条皮肤白皙,如果不仔细观察的话,根本看不出陈嫣已经四十出头了。   到底是陈家的大小姐,保养的真好,杨树根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媳妇李翠,当年十八岁的时候也是一朵花,现在不过三十来岁就成了豆腐渣,农村娘们就是不如城里人会打扮。   “陈医生,喝水。”杨树根从写字台后面绕出来,亲自拿起暖水瓶给她倒水,现如今两人身份完全颠倒过来,陈嫣是戴罪之身,自己是堂堂副专员,党的高级干部,一句话就能决定对方的下半辈子如何度过,这种掌管生杀大权的感觉让他很享受。   陈嫣没坐,也没接杨树根递来的茶缸子,她明白对方的用意,不想让他得逞。   “副专员,我要求收养我家亲侄子。”陈嫣道。   “这个问题嘛,组织上已经决定了,考虑到一些实际因素,准备由有关部门来抚养陈北马春花的遗孤,当然,还没最后决定。”杨树根斟酌着用语,在提到陈北夫妇的时候故意没用同志两个字,以示他们是阶级敌人。   “其实你有办法解决,对吧,小杨。”陈嫣忽然微笑起来,让杨树根心里没来由的一颤。   他故意卖关子,等的就是陈嫣这句话,对方如此上道,还暧昧地称呼自己为小杨,难不成她已经猜到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   再看看陈嫣,淡淡的笑容中带着一丝哀伤,如同风中的花朵,杨树根豁然开朗,陈子锟叛国淹死在海里,陈北夫妇尸骨无存,陈家势力土崩瓦解,陈嫣是聪明人,自然要找一个靠山,再没有比自己更合适的了。   他沉吟片刻道:“还得研究,这样吧,我这会儿工作很忙,晚上咱们约个时间再聊,对了,你住哪里?”   陈嫣道:“我住卫生局招待所。”   杨树根道:“卫生局招待所条件太差,我批个条子,你先到地区一招去住,晚上咱们再研究孩子的抚养问题。”   这话说的义正词严,陈嫣心里呸的一声,但依然笑着说:“好,我等你。”   杨树根心里如同春风吹拂过一般,暖洋洋,痒痒麻酥酥的,虽然从年龄上来说陈嫣属于残花败柳系列,但毕竟没人折过这朵花,尝一下也是可以的,最重要的是圆了少年时期的一个梦。   “好了,我还有个会,就不留你了。”杨树根道。   “好的,我先回去了,杨专员。”陈嫣很客气的离开了办公室,在工作人员的陪同下离开行署大楼。   杨树根抽了支烟,定了定神,让秘书打电话给地委一招,给陈嫣安排一个房间。   随后他从抽屉里拿出一瓶珍藏的虎鞭酒,斟满一杯,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道:“敬你。”   卫生局招待所简陋的房间内,陈嫣打开旅行包,那把虎头猎枪已经被公安局收走,但她还有一把锋利的手术刀。   第三章 血色嫣然   杨树根胜券在握,因为他手里有一张王牌,就是陈家唯一的血脉传人陈光,有这张牌在,陈嫣还不任由自己揉捏。   想到昔日高高在上孤傲无比的大小姐陈嫣即将成为自己的战利品,杨树根觉得胯下一股热气升腾起来,那东西竟然跃跃欲试起来,平时里老婆李翠经常包韭菜馅饺子,烧鳝鱼泥鳅这些东西给自己壮阳,但看到她那副村姑摸样,杨树根就没兴趣,不是躲到办公室过夜就是草草交差,搞得李翠很不满,没想到今天竟然如此雄壮,惊喜啊。   人逢喜事精神爽,杨树根在接下来的会议上意气风发,侃侃而谈,霸气外漏,让下面的干部感受到一种上位者的威压。   会后大家一致认为,杨副专员很可能要扶正了。   下班时间,杨树根先去食堂随意吃了些东西,他对饮食一向不怎么在意,管饱就行,这也是年少时候挨饿养下的良好习惯,就着小咸菜吃了两个馒头一碗稀饭就得,食堂师傅收拾碗筷的时候感慨道:杨专员真是简朴啊。   吃完了饭,径直去机关澡堂洗澡,夏天太热,办公室老掉牙的苏联电风扇也不管用,一身臭汗怎么去见陈嫣,澡堂师傅见杨副专员亲自来洗澡,急忙挂上牌子不再让别人进来,杨树根简单冲洗了一下,特意将下面洗的很干净,晚上要用哩。   冲完澡神清气爽,杨树根上穿白色的确良短袖衬衣,下穿的确良浅灰色西裤,这一身涤纶衣服可了不得,这是最新型的化纤面料,耐磨、挺括、易洗快干,只有干部才穿得起,他脚下是一双咖啡色塑料凉鞋,内穿黑色锦纶袜子,左手腕上是一枚上海牌全钢细码机械表,配的是夏天用的金属表带,天气再凉些,就该换皮表带了。   手提人造革公文包走在行署大院里,来往的干部都招呼一声杨专员好,杨树根表情严肃,不苟言笑,匆匆点着头走过去,小车班已经预备好了伏尔加轿车,驾驶员拉开车门,杨树根坐进去道:“去一招。”然后闭上了眼睛。   司机小李是转业军人出身,在部队就给团长开车,眼头很活,善于服侍领导,他见杨副专员一副有心事的样子,就没多嘴,安静开车,又快又稳的将领导送到了江湾别墅,地委第一招待所。   这里曾经是陈家的别墅,杨树根在这里当过一段时间的园丁,如今物是人非,当年的苦孩子杨树根已经成为这座城市的主宰者,而陈家则灰飞烟灭,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想到这一切,杨树根忽然感到壮志满怀,他让小李停车,在一招的花园里来回走了两圈,缅怀着自己的青春岁月。   忽然天边一道惨白的闪电划过,然后是滚雷阵阵,下雨了,杨树根依然倒背着手看着远处的江水,心潮起伏,波澜不惊。   小李急忙拿了雨伞过去帮领导挡雨,自己大半个身子露在外面被暴雨淋得精湿。   杨树根很有兴致,指着别墅主楼道:“小李,你知道这座楼的来历么?”   小李多机灵的人,对答如流:“知道,这是大军阀陈子锟在三十年代为了一己私利和更方便的剥削劳动人民,耗费巨资为自己修建的别墅。”   杨树根点点头道:“小伙子历史学的不错嘛,我告诉你,当初我就在这里当园丁,那年我才十三岁,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每天吃不饱穿不暖,天不亮就要起来干活,少爷小姐带着洋狗在院子里玩耍,我却只能埋头锄草。”   想到自己悲惨的童年,杨树根有些动情了。   小李很配合的问道:“那后来呢?”   杨树根笑道:“后来啊,党送我去上了学,有了文化,从此走上革命道路。”   小李感慨道:“杨专员,您真是我们年轻人学习的榜样。”   杨树根淡淡一笑:“走,进去吧。”   虽然小李举着伞,但暴雨太大,杨树根的衣服还是淋湿了,的确良料子的缺点显现出来,就是不吸水,湿了之后贴在身上很难看。   进了一招大门,服务员赶紧拿来毛巾给领导擦拭雨水,杨专员可是地区的大领导,他们这些服务人员巴结都来不及呢。   杨树根擦擦脸,问道:“省城下放来的陈医生到了么?”   服务员道:“来了,按照指示给她开了个房间。”   杨树根道:“我上去和她谈谈,小李陪我一起上去。”   到底是领导,很懂得避嫌,尤其是一招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让人抓着生活作风方面的问题不是好事。   今天招待所里没什么客人,走廊里静悄悄的,地上是厚厚的地毯,依然是当年的陈设,来到房间门口,小李上前敲门。   陈嫣此刻正在房间里缅怀过去,很巧的是,她住的这间客房正是当年自己的闺房,铜架子床和布娃娃早已成为历史,取而代之的是制式木板床和毛主席画像,窗外风雨交加,不知道父亲母亲他们人在何方。   听到敲门声,陈嫣过去开门,站在门口的是杨树根和司机小李。   “真是不巧,下雨了。”杨树根尴尬的笑笑,扯了扯贴在身上的的确良衬衫。   陈嫣也笑了笑。   小李很有眼色,道:“我去打点热水来。”   “去吧。”杨树根道。   小李替他们关上门走了,他才不去打什么热水,领导办事,下面人要心领神会才行。   才七点钟,本不该天黑的,但这场暴风雨来的突然,本来还亮堂的天空变得漆黑,江风带着雨水灌进窗户,陈嫣赶紧去关窗,杨树根偷眼观察,陈嫣换了一件白色真丝连衣裙,更显身段曼妙,从背后看简直就是青春少女,比李翠的水桶腰不知道强了多少倍。   杨树根咽了一口唾沫,等了这么多年,他有些等不及了。   陈嫣转身,靠在墙边说道:“杨专员,你准备什么时候把侄子还给我?”   杨树根道:“党委还没研究决定,主要看你的表现了。”   陈嫣道:“陈光的父母都不在了,我是他姑姑,法律上应该由我来收养他,难道这也需要党委来决定么?”   杨树根正色道:“你要搞清楚,这孩子的父母是怎么死的,陈北和马春花杀害了十余名战士,罪大恶极,陈光也是同谋犯,是阶级敌人!”   陈嫣道:“他还是个孩子。”   杨树根道:“阶级敌人不论年龄。”   陈嫣道:“你们简直无耻!把陈光还给我。”   杨树根冷笑,没料到这女人山穷水尽还如此强硬,那就别怪自己不客气了,他从印着“北京”字样的黑色人造革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丢过去:“自己看看吧。”   这是一份机密文件,限十三级以上干部参阅,是关于717案件的报告,陈嫣快速翻阅,看到了自己不敢相信的内容。   父亲驾驶的飞机已经坠毁在北部湾以南海域,机上人员全部遇难。   “不,不会这样的。”陈嫣脸色煞白。   杨树根点燃一支烟坐下了,深深吸了一口道:“陈嫣,你父亲、你哥哥已经死了,陈家就剩下你和你侄子了,现在组织上有些人坚持要处理陈光,比如把他关进少管所,或者疯人院,我是不赞同的,所以……”   “所以什么?”陈嫣盯着杨树根。   “所以就看你的表现了。”杨树根被她盯得有些发毛。   “你想要什么?”陈嫣问。   杨树根尴尬的咳嗽一声,道:“你应该清楚。”   “你想要我。”陈嫣道,忽然凄然一笑:“我四十二岁了,都老姑婆了,你还看得上?”   杨树根把脸转过去道:“梦想这种东西不会因为岁月的消逝而流走,反而会变得更加坚定执着。”   陈嫣道:“好吧,你把门关上,我给你。”   外面风雨交加,树冠被吹的左右摇摆,密集的雨点打在玻璃上啪啪响。   杨树根走到门口将插销插上,他可不想被人撞破好事。   回头一看,陈嫣并没有脱下衣服,而是拿出了一把手术刀,刀锋很小,但极其锋利。   “你干什么!”杨树根有些惊慌,但随即镇定下来,他是正当年的大男人,还怕打不过陈嫣么,对方想玩狠的,那是自寻死路。   “你要的,我给你。”陈嫣说着,用手术刀在自己的左脸颊上割了三刀,血呼呼的流出,然后又是右面脸颊,依然是并排三刀。   一张血淋淋的面孔出现在眼前,杨树根吓得伸手去拨插销,越忙越打不开,回头看去,陈嫣竟然在大笑,如同鬼魅一般可怕。   终于打开了门,杨树根夺路而逃,边跑边喊:“来人呐,救命啊!”   第一招待所的服务人员急忙赶到,救下了杨专员,也将陈嫣按住,送医院包扎救治去了。   杨树根惊魂未定,灰溜溜会行署大楼去了,当晚找了个借口没回家,在办公室睡的。   陈嫣被公安干警控制住,但她只是自残,又没伤害到领导,所以这案子不好定性,杨树根从侧面了解了一下,得知陈嫣并没有告发自己趁人之危的事情,心中大定。   秘书来报:“陈嫣还是要求收养陈光。”   杨树根冷冷道:“不行,她妄图以自残威胁领导,这种风气不能助长。”   秘书道:“这个疯女人留着不是事儿,不如让公安机关送她去劳动改造。”   杨树根想了想道:“不妥,我听说龙阳县有个麻风村,正缺少医疗卫生人员,就让她去那儿吧。”   麻风病是一种传染病,虽然不致死,但是病人会变成残疾畸形,相貌如同鬼魅一般,这些病人聚居一处不与外界来往,形同封闭小世界,让冰清玉洁的陈嫣去麻风村和一帮妖怪生活在一起,保不齐还会染上麻风病,这真是一举两得的好办法。   秘书迟疑道:“陈嫣是医学博士,专家教授,去麻风村当个护理人员,怕是……”   杨树根虎起脸,秘书就不敢说下去了:“我马上去办。”   ……   纸里包不住火,杨树根在地委一招企图逼奸陈嫣的事情在行署、地委两个大院里传开了,有良知的人都对他这种卑劣行为极其鄙夷,但组织命令不能违抗,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帮一下忙。   在好心人的安排下,陈光见到了姑姑,陈嫣脸上包着纱布,望着目光呆滞的侄子泪如泉涌。   陪同陈光来的是刘媖,她劝解道:“你放心,孩子由我来照顾,谁也夺不走。”   外面又开始电闪雷鸣,都入秋了,雷暴雨反而越来越频繁。   “老天爷咋不开眼,劈死这些畜生呢。”刘媖叹气道。   外面一阵惊天动地的滚雷划过长空。   第四章 球状闪电   有刘媖照顾侄子陈光,陈嫣很放心,她脸上的伤还没好,就被行署派车送往龙阳的麻风村,说是专车护送,其实还不如说是押送。   在离开之前,陈嫣用整夜时间写了一份给陈光施以心理辅导的方法,这孩子目睹父母之死,受了强烈的刺激,大脑会自动屏蔽这段回忆,不然会导致更深层次的伤害,解决之道唯有让他彻底放弃之前的记忆,重新塑造一段成长历程,换句话说就是洗脑。   “从此就没有陈光这个人了,他就是你和张广吟的儿子,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渐渐康复。”陈嫣郑重的将侄子托付给了刘媖。   “知道了,你少说话,脸上伤没好。”刘媖握着陈嫣的手,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流,麻风村那是令人谈虎色变的所在,和一帮行将就木,形同鬼魅的人生活在一起,还有沾染上麻风病的极大可能,这是多么恐怖的事情啊。   “瞅个机会,跑吧。”刘媖低声道。   陈嫣摇摇头:“这是一个疯狂的国家,已经没有净土,麻风村的人虽然样貌不堪,但心灵远比外面干净。”   “你要小心啊,一路顺风。”刘媖洒泪道别,陈嫣上了行署的吉普车,慢慢在雨中开远了。   回去之后,刘媖带陈光到派出所改名。   “这孩子从今以后跟我姓刘,叫……就叫刘念北吧。”   ……   行署专员办公室,杨树根接到公安局打来的电话,向他汇报说陈光被一个叫刘媖的人收养了,而且改姓刘了。   “乱弹琴,陈光是反革命后代,是要受到严格监控的,谁让你们给他办理的收养手续,谁让你们给他改姓名的!”杨树根大怒,严厉斥责对方,他知道刘媖是刘婷的小妹妹,陈家的亲戚,陈光绝不可让她收养,任何能让陈嫣舒心的事儿他都不允许发生。   对方唯唯诺诺,答应立刻就办,杨树根这才撂了电话,对秘书道:“准备汽车,我要去南泰调研样板戏汇演项目。”   外面又开始打雷了,干打雷不下雨,天气很古怪。   小李将伏尔加擦拭的一尘不染,玻璃闪亮,接到秘书指示后把车开到大楼门口,看到杨专员下来,赶紧拉开车门,杨树根坐在后排,秘书坐副驾驶,小李一溜小跑回到驾驶座位上。   随行的两辆嘎斯69吉普车也准备好了,三辆车慢慢开出行署大院,忽然令人惊异的一幕出现了,一颗直径估摸着有三十厘米的橙红色火球从天而降,在地上还弹跳了几下,然后开始横向移动,径直从伏尔加开着的窗户窜了进去,然后从另一侧车窗跑了出去。   小李反应迅速,一脚刹车停下,两辆嘎斯也跟着停下,秘书回头看去,杨专员正襟危坐,双眼平视前方,淡定无比。   “杨专员,没事吧。”秘书问道。   杨树根不答话,如老僧入定一般。   秘书有些害怕,等了片刻,杨树根还是纹丝不动,于是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杨树根还是不动。   嘎斯吉普车里的随行干部下了车,连同路过的群众都走过来围观,将伏尔加团团围住,秘书下了车,打开车后门,伸手去拉杨树根。   杨树根整个人歪倒下来,秘书大惊,一试鼻息,早就没了进出气,不过身体还是温热的。   “快送医院!”秘书急的哭腔都出来了。   幸亏车队还没出城,距离医院不到三公里,小李油门踩到底,秘书在后面扶着杨专员,风驰电掣开到医院急诊楼下,嘎斯吉普车紧跟着也到了,随行的保卫干事和秘书一起将杨树根抬进抢救室,命令值班医生,不惜一切大家也要讲杨专员救醒。   医院是反革命学术权威横行的重灾区,有点真材实料的医生早关进牛棚改造去了,急诊科值班的医生是一个医学院没毕业的红卫兵学生,造反闹革命那是行家里手,治病救人就有些外行了。   不过该做的门面功夫还是会做的,氧气面罩、肾上腺素、心脏起搏器,样样都用上,煞有介事的,行署一帮工作人员都挤在抢救室里看小医生的表演。   忙乎了一阵后,小医生再试试杨树根的脉搏和心跳,依然没动静,他没招了,两手一摊道:“我已经尽力了。”   “不许停,继续抢救。”秘书喝令道,匆匆出门上楼去找医院书记,书记是造反派出身的政工干部,去年还是医学停尸房的工人,医学上的玩意狗屁不通,但在医院耳濡目染的久了,好歹知道问一句病人是怎么发病的。   “是被天上掉下来的火球打到了。”秘书也很难解释那个火球究竟是什么东西。   书记披上白大褂,带着一帮半瓶子醋匆匆下来,急诊医生正拿着起搏器在杨树根胸前电的啪啪响呢。   “我来。”书记箭步上前,趴在杨树根胸前听了听,严肃无比道:“输液,青霉素三十万单位。”   一帮人跟着瞎忙乎,学着真医生的派头给已经死去的杨树根施救,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清楚,人已经死了,但该做的事情一件不能少,不抢救他五六个钟头,怎么显得敬业呢。   各路人马陆续赶到,地委书记指示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救活杨树根同志,李翠在抢救室外面哭天抹地,一帮蒙古大夫在里面卖力表演,地区公安处的刑侦专家询问了司机和秘书,做了详细的笔录。   “这很可能是一起有预谋的暗杀行动。”地委书记做了指示,“公安机关一定要尽快破案,彻底清查本市的反革命分子以及潜伏敌特,还人民一个朗朗乾坤。”   一直抢救到深夜,终于宣告放弃,杨树根死亡。   究竟死因是什么,没人知道,因为李翠不让解剖尸体。   不过风言风语已经传遍了全城,杨树根是被天上降下来的雷活活劈死的!这人造孽太多,引发天谴,雷劈到汽车,司机和秘书都没事,就死他一个人,可见确实是天谴无疑。   谣言传的比最高指示还快,南泰乡下也开始流传杨专员的死因,说他是五雷轰顶而死,死的时候外观跟正常人一样,一碰就化成了灰烬,传的是有鼻子有眼,所有人都深信不疑。   “杨树根就是个白眼狼,陈家对他多好,收养他,花钱供他上学,他得计了就死命祸害人家,这样的畜生,老天爷都看不下去哩。”知道当年内情的老人这样说。   省委接到了通报,派遣省厅刑侦专家下北泰调查杨树根离奇死因,这回李翠拦不住了,杨树根的尸体被摆在水泥池子里,来了个大开膛。   肚皮被划开的一瞬间,所有人都惊呆了,杨树根外面看起来没有任何伤痕,内脏全都焦黑熟透!   刑侦口的人解决不了这个事儿,必须请科学家出面才行,于是省科委,江东大学物理系派了几个专家下来,调查现场情况,听取证言,最后在地委听证会上,一位为破此案,专门从牛棚里放出来的老教授道:“这是球状闪电,民间俗称地滚雷,是一种奇特的自然现象,当雷雨天气突发时,带电云层离地面很近,地面又有一些物体产生感应电荷,两者之间形成放电,产生了球状闪电,容易对人员财产造成伤害。”   公安处的人皱眉道:“为什么表面无伤,内脏全熟呢?”   老教授推了推眼镜道:“根据弦理论,这是因为球状闪电在作无规则运动时,弦的能量由于压差而在某一物体上散发的结果,前提是该物体正好处于压差地带,由于该物体结构联系的连续性而使得整个该物体成为弦能量散发的集中点……”   大家听得头昏脑涨,眼皮打架,可以确定的是,这是自然灾害导致的非正常死亡,因为是在出差路上遇险,所以杨树根被评了一个妥妥的革命烈士。   人一死,茶就凉,杨专员下达的口头指示谁也不当回事了,陈光顺利改名为刘念北,户口本上显示是刘媖的儿子,他的病情也在心理辅导下渐渐康复,只是将来不再会记起亲生父母。   ……   陈嫣抵达了地处龙阳县偏远区域的麻风村,当地人对这个地方极其恐惧,方圆十里没人敢进,不通电,不通邮,连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都不敢去这地方。   押送车辆不敢前行,当地村干部也不敢送陈嫣进去,指着路边一块石碑道:“过了这块石头,就是麻风村的地界了,俺们就不送陈医生进去了。”   陈嫣背起行囊,义无反顾的走进了这块死亡之地,这里鸟语花香,风景秀丽,有山有水,步行了一个小时后,眼前出现一个世外桃源般的村落,土坯房,茅草顶,小桥流水,大树参天。   村子里住的全是麻风病人,一个个奇形怪状,丑陋如妖怪,但这里没有标语,没有主席像,没有无处不在的革命歌曲。   “比起外面的世界,这里倒也不算差,我的后半生就在这里度过了。”陈嫣心中暗道,从容卸下了行囊,对聚拢过来的麻风病人道:“我叫陈嫣,是政府派来照顾你们的医生。”   第五章 不是猛龙不过江   香港,葵涌国际货柜码头,一艘五千吨的丹麦货轮缓缓靠岸,这艘来自南越岘港的货轮满载着热带水果和稻米,以及三十五名空难幸存者。   DC-3上的乘客幸运的遇到了丹麦货轮,被全部搭救上船,免除了丧身鱼腹的危险,丹麦船长对他们来自何方并不感兴趣,营救海上遇难者是海员的义务,他答应将这些人免费送往香港。   香港,英国殖民地,腐朽堕落的资本主义世界桥头堡,从葵涌码头登岸,如何通过海关是这些人面临的第一个难题,丹麦船长给他们出了个主意,用两枚金戒指买通了海关人员,全部人轻而易举的过关。   行李尽数落在海里,三十五人身无分文,一贫如洗,不过每个人心里都充满激动,甚至觉得连空气都是自由的。   “香港,老子来了!”陈寿冲着陆地方向大喊。   一行人边打听边前行,步行前往九龙方向。   沿途所见,和想象中有些不同,香港遍地都是简陋棚屋,如同巨大的难民营,与内地不同的是,百姓穿衣打扮比较多样化,经济形势略好,起码有很多小摊贩。   走了许久,终于看见高楼大厦,这里是繁华的旺角。   令陈子锟等人目瞪口呆的一幕出现了,到处张贴着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标语,建筑门口悬着毛主席像,横幅上写着“伟大领袖毛主席是香港人民心中永远的红太阳!”   一群香港人胸佩主席像章,挥舞着红宝书用粤语喊着口号向前走去,气势不比内地红卫兵差。   阎肃、陈寿、盖龙泉等人瞪大了眼睛,此前他们有听说香港也在闹革命,但看淮江日报总觉得全是谎言,如今亲眼所见,心里震撼可想而知,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世界无处不革命,难道说我们来错地方了?历尽千辛万苦,只是从原点绕到另一个原点。   游行队伍的前方,是香港警察组成的防线,白色钢盔,黑色藤牌,卡其军装,长筒袜子大皮靴,严阵以待。   双方开始接触,游行队伍投掷石块玻璃瓶,警察发射催泪弹,人群中升腾起呛人的白雾,队伍开始散开,警察趁势进逼,警笛声响成一片,大批示威群众被警察拖进警车,天上有直升机盘旋,气浪刮得人帽子飞起,场面十分壮观。   被裹挟来的阎晓松被这一幕感动了,恨不得立刻投身革命,支援香港同胞,被大家拉了回来。   “这还是香港么?”阎肃喃喃自语。   “走吧。”陈子锟道。   绕过警察封锁的大路,一行人继续前行,目的地是陈子锟在九龙的住所,姚依蕾就住在那里,好不容易找到了地方,这是一栋带院子的小楼,敲敲门,穿着白褂黑裤的佣人前来开门,狐疑的看着他们。   “我找陈夫人。”陈子锟道。   “主人唔姓陈。”佣人以粤语作答。   陈子锟抬头看看,没错啊,当年自己花钱为岳父购置的房产,四十年代来港从事秘密活动时多次住在这里,他一把推开大门闯了进去,院子依旧,可是从小楼里出来的妇人却不是姚依蕾,而是一个三十来岁的艳妆少妇。   “你哋系乜人?”少妇叉腰质问道,丝毫无惧。   “我还要问你呢,你是谁?房主呢?”陈子锟直接往里走。   陈寿盖龙泉王三柳等人紧随其后也闯了进来,看到一帮内地口音老头子私闯民宅,少妇镇定自若,回到屋里拿起了电话拨打了999。   陈子锟在小楼里快速转了一圈,发现这里确实不是自己家,墙上的照片全是陌生人,家具也换了,完全没有姚依蕾居住过的痕迹。   回到楼下,质问那少妇姚依蕾去了何处,少妇却道:“我听唔懂你喺讲乜。”   正吵闹时,两个巡警进来了,不由分说将陈子锟等人拉了出去,大铁门咣的关上了。   臂上带三柴的警察拿警棍指着陈子锟道:“呢度系韩探长嘅家,再闹事就拉你去差馆。”   陈寿上前拨开警察的棍子,正欲理论,另一个警察迅速拔出左轮手枪喝道:“双手放喺头后面。”   一帮六七十岁的老将军被一个小警察用枪指着,束手就擒,这里是香港,人生地不熟,动了手连跑的地方都没有,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对方是警察。   没有香港身份证,被遣返回大陆就是一个死,陈子锟从腕子上摘下手表递过去:“阿SIR,通融一下,我们初来乍到不懂规矩。”   三柴接过手表看了看,劳力士,金壳的,价值不菲,当即懒洋洋一摆手:“念你哋初犯,呢一次就算了,行开。”   警察收了枪,继续在附近巡逻,天下起雨来,陈子锟等人无处落脚,只能在屋檐下避雨,几十个人目标太大,引的警察时不时往这边看,陈子锟见状带领大家冒雨离开,漫无目的的四处乱转。   姚依蕾已经有半年没寄信过来,想必是出了变故,但当务之急是管好这三十多号人的肚子,陈子锟宣布进入“战时共产主义”大家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买东西吃。   收了一小堆手表、钻戒、金饰,这是大家最后的财产了,陈子锟亲自拿去当铺,当了一块手表,换来一千多港币,钱太少省着花,不敢下馆子吃饭,只能去糕点铺买些面包来吃。   糕点铺老板是上海人,粤语里带着浓浓上海腔,陈子锟立刻用上海话和他说话,两人攀谈起来,感情拉近不少,买面包的钱也去掉了零头。   正要出门,忽然两个烂仔打扮的人进来,老板急忙将一叠钞票奉上,烂仔数了数,收起钱扬长而去。   “这是什么意思?”陈子锟问道。   “规费。”老板愁眉苦脸。   “怎么不报警?”   “这些规费里面有五成是孝敬给警察的。”   陈子锟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打听哪里有不用身份证登记的旅店,完了才带着面包回去,大家饱餐一顿,前往旅店下榻。   这种不需要身份证登记的旅店条件很差,都是违章搭建,楼顶的窗子里乱七八糟伸出很多竹竿子,晒着各种各样的衣服,各色人等来来往往,屋里播放着粤剧,四个枯瘦的老头正在打麻将。   陈子锟拿出钱来要开几个五个大通间,一个老头看了他一眼,收了押金,丢出几把钥匙来:“水喉喺楼下公共洗漱间里,注意卫生。”   五个房间,每间住七个人,客人们鱼贯而入,打麻将的四人停下注视,都是老江湖了,一眼看出这些人的大陆客身份。   暂且安顿下来,大家松了一口气,上厕所,洗脸,抽烟喝水休息,商量下一步行动,忽然有人敲门,打开门一看,是两个满脸江湖气的男子,不请自进,四下打量,大家警惕万分,都站了起来。   “你哋大陆嚟嘅?”男子问道。   “先生这是什么意思?”陈子锟反问。   男子打量着他们,老的老,小的小,不过看起来和一般偷渡客不同,在内地应该是有身份的人,属于肥鱼。   “边个系领头嘅?”男子问。   “有什么事和我说。”陈子锟道。   “每人五千港币。”男子道,一双狡黠的眼睛盯着陈子锟,等待他哭穷,讨价还价。   “你给我?”陈子锟淡定质问。   男子有些纳闷,对方居然这么横,他强压怒火道:“呢度系我嘅地盘,住在这里就要交钱,不然我一个电话,把你们全部送差馆,遣返大陆。”   果然是当地流氓敲诈勒索来了,这种事情是避免不了的,陈子锟早有准备,一个眼色丢过去,陈寿关上了门,盖龙泉和王三柳抱着膀子横眉冷目,在内地束手束脚也就罢了,毕竟不敢对抗无产阶级专政,到了香港这种资本主义地方,这帮老土匪还有啥顾忌的。   男子还没觉察到危险,有意无意亮出自己的纹身来,威慑这帮大陆来的土包子。   盖龙泉看不下去了,把褂子一扒,露出满身九条飞龙的纹身来:“妈了个逼的,敲竹杠敲到你盖大王头上了,不想活了是吧。”   男子眼睛一瞪就要说话,盖龙泉一个耳刮子就扇了过去,紧接着又是六七个大嘴巴,全是脆的,打得那人晕头转向,满嘴流血。   另一人见势不妙夺路而逃,被守在门口的陈寿一脚绊倒,照着脑袋踢了一脚,当场就晕死过去。   “不要打了,有话好讲。”男子口鼻流血,知道怕了。   阎肃搬了把椅子,陈子锟大马金刀的坐下,阎肃手持纸扇站在身后,一如当年督军官邸里的派头。   “你叫什么名字,混哪个堂口的,老大是哪个?”陈子锟问道。   “我叫丧彪,新义安的,老大向前先生。”丧彪说这话的时候不由自主就挺起了胸膛。   “哦,潮州帮啊,向前不是1953年就被递解出境了么,他能认识你这样的矮骡子?”陈子锟嘲笑道。   陈寿一巴掌打过去:“还他妈拉大旗作虎皮,当爷爷们是吓大的?”   丧彪一听,人家门清的很,这帮大陆客不是凡人啊。   “大佬,我是新义安下面大好彩的草鞋,不知道大佬怎么称呼?”   陈子锟道:“别和我扯这些有的没的,让你们坐馆拿一万港币来赎人。”   另一名晕倒的流氓被冷水浇醒,骂了几句撵回去要钱了。   小流氓匆匆下楼,楼下打牌的老头问道:“彪哥怎么没下来?”   小流氓也不答话,飞一般跑了。   楼上房间内,陈子锟道:“兄弟们,有啥想法没?”   盖龙泉道:“讹到老子们头上了,当俺们大青山绺子是肥羊啊。”   曾蛟摩拳擦掌道:“干,憋了快二十年了,终于又可以像当年一样痛快的干他娘的了。”   阎肃沉吟道:“香港是个好地方啊,只是我们都老了。”   陈子锟道:“不到八十岁,谈什么老,陈寿,拿剩下的钱去附近杂货铺,买几十把西瓜刀来,有用。”   陈寿拿了钱颠颠出去,将附近杂货铺里仅剩下的十八把西瓜刀全部包圆,乐呵呵抱着就回来了。   旅店楼下四个打麻将的老头看着陈寿抱着十几把雪亮的西瓜刀上楼,都看傻了,嘴里的烟卷落地都不知道。   第六章 九龙城寨   二十分钟后,一群古惑仔杀到丽晶大宾馆楼下,从汗衫下拿出西瓜刀、链子锁,蜂拥上楼,踩得楼梯砰砰响,直掉灰,四个打麻将的老家伙彼此对视,都幸灾乐祸的笑了。   预料中的哭天喊地惨叫连连并没有出现,而是忽忽的刀风,利刃入肉的噗噗声,然后是栏杆被撞断,玻璃被打碎,人都楼上摔下来的声音。   三十多个古惑仔,被砍的丢盔卸甲,血流成河,抱头鼠窜,几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双手持着卷刃的西瓜刀从楼上下来,威风凛凛不可一世。   血从楼梯上淌下来,踩着都打滑,丽晶大宾馆内弥漫着血腥气,留下打牌的四个老头都是见惯腥风血雨的黑道人士了,但从没见过如此凌厉短促的搏杀,不过几分钟而已,就结束了战斗,今天来的是过江龙啊。   陈子锟等人并未追杀出去,收刀回了房间,旅社内空间狭窄,适合近身肉搏,虽然多年没练过这个了,但宝刀不老,对付一帮古惑仔不成问题。   不过这帮老家伙激斗一场也累得不轻,年龄不饶人,砍杀的时候肾上腺素急剧分泌不觉得累和疼,一放松下来,浑身酸疼,一个个坐在地上喘着粗气,互相包扎着伤口。   丧彪都看傻了,大陆客都是武林高手啊,而且出手很有分寸,看的是肉多的地方,或者用刀背砸脑袋,别看血流了一地,基本上不会出人命,老江湖啊。   香港地产的西瓜刀质量不佳,砍得卷刃,陈子锟丢下砍刀坐下休息,问丧彪:“大好彩有多少人马?”   “刚才全来了。”丧彪道。   “就这几个?”陈子锟有些失望。   阎肃低声道:“对方还会来报复,要不要家眷先躲一躲?”   陈子锟道:“不用,这里人生地不熟,到处是他们的眼线,躲出去反而容易被抓,要死大家也死在一块,不过也没这个危险了,我相信本地帮会也是讲道理的。”   果然,过了十分钟,一辆汽车来到楼下,下来一个光头老者,四五十岁年纪,中式拷绸裤褂,身边从人服装整洁,戴着墨镜,层次比低级古惑仔高了许多。   光头一进丽晶大宾馆,那几位打麻将的赶紧站起来招呼:“成哥。”   成哥点点头,踩着血迹上楼,来到陈子锟门前拱手道:“新义安大好彩坐馆大头成前来拜访。”   陈寿上前一抱拳:“请!”   大头成走进来,陈子锟一摆手:“看座。”   大头成坐下,也不废话,从马仔手中接过一个信封递过来:“一万港币,请笑纳。”   陈子锟道:“不用了,只是想请成哥来坐坐,打听一些事情。”   大头成也不客气,收回钞票道:“还未请教高姓大名?”   陈子锟道:“我姓田,田锟。”   古时候陈田同音,陈子锟不想暴露真实身份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就信口编了个化名。   阎肃在一旁道:“田爷是上海滩青帮通字辈老头子,三枪会长老。”   大头成站了起来,再次抱拳:“失敬,锟叔,原来是道上的前辈。”   香港这边的黑道以三合会居多,三合会就是以前的洪门,而上海滩的黑道则是青帮,道不同,但都是混江湖的,大头成身为坐馆,江湖上的各种历史轶事人物还是晓得的,青帮通字辈身份极为尊崇,基本上和已经去世的杜月笙一个级别,而三枪会也是当年上海滩响当当的一号组织。对方果然很有来头。   陈子锟道:“初来乍到,打伤了你的弟兄,不好意思了。”   大头成道:“锟叔手下留情,是他们的运气。”   客气一番后,陈子锟道:“我们刚从大陆过来,无意抢成哥你的生意,只因寻亲不到才投宿此处。”   大头成松了一口气,道:“锟叔的亲戚叫什么名字,或许我可以帮着寻找一下。”   陈子锟把地址报了出来,大头成皱起眉头:“那个房子,现在是旺角华探长韩森的别业,住着他的一个妾室,以前住的什么人倒是没印象,不过我可以打听一下,给我一天时间就好。”   大头成做事雷厉风行,话讲完就告辞,丧彪自然由他带回,陈子锟很有礼数的送他下楼,握手而别,打麻将的四个老头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陈子锟回头看看他们,过来拉了张板凳坐下,拿出一包被海水泡过又晒干的江北产红旗牌卷烟,弹出几支请他们抽。   “随便聊聊?”陈子锟道。   “好,好。”四人忙不迭的点头。   聊了两个钟头,陈子锟差不多对香港的形势有所了解,黑道主要有十四K,新义安,潮州帮等,前两个都有国民党背景,不过论起香港最大的黑社会组织,非警察莫属。   香港警察和黑社会沆瀣一气,贪污腐化,赌博卖淫毒品都在警察的保护伞下运行,最著名的是四大华探长,个个都是只手遮天的狠角色,当然鬼佬警官也不是省油的灯,收起贿赂来比中国人还黑。   ……   一天后,大头成果然派丧彪送来消息,原住户是两个老妪,一个六十多岁,一个九十岁,将房屋卖给韩森后迁居九龙城寨。   提到九龙城寨四个字,丧彪竟然有些忌惮,陈子锟询问起来,才知道这地方地处九龙,原属清朝飞地,现在依然是中国不管、港英不管的黑色地带,住在里面的人都是没身份的难民、黑道成员、逃犯之流,连警察都不敢涉足此处,实乃九龙繁华之地上生长的一颗毒瘤,犯罪分子的天堂福地。   姚依蕾和岳母竟然搬到这样恶劣的住处,陈子锟不由心急如焚,让丧彪带自己去找,丧彪一口答应,但也提出一个条件:“锟叔,我想拜您为师,跟您学功夫。”   若在以往,陈子锟肯定不会收这种下三滥的徒弟,但今非昔比,正是用人之际,便道:“阿彪,那就看你怎么表现了。”   丧彪心领神会,立刻招呼了三五个马仔,领着陈子锟等人前往九龙城寨,途径繁华大街,香港左派力量依然在和警察大战,左派投掷燃烧瓶,镪水瓶袭击公交车、警车,警察已催泪瓦斯还击,双方打得热闹,一行人避开战场,直奔九龙城寨。   来到城寨附近,所有人都叹为观止,远远看去,是一座庞大而杂乱无章的建筑群,密密麻麻伸出许多晾衣杆,电线如同乱麻,建筑材料也是五花八门,石棉瓦,塑料布,木板砖石,胡搭乱建,建筑物之间密不可分,难以想象城寨中间是什么模样。   城寨无人管理,谁都可以进入,门口坐着一群闲散老头,穿着污渍斑斑的老头衫,听着收音机里的粤剧,抬头睁开昏花的眼睛看着这帮生面孔进入,悄悄晃了晃身旁的细绳。   陈子锟等人在城寨里慢慢走着,身旁穿梭的寨民麻木的看着他们,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奇怪的味道,屎尿臭气和饭菜气味混合在一起,还有鸦片烟独特的香味,小孩哭声,女人惨叫,以及奇怪的呻吟声不绝于耳,人们淡定如常的继续着自己的事情。   忽然几个穿背心露出纹身的年轻人冒了出来,拦住去路道:“大好彩点到呢度嚟了,你哋捞过界了。”   丧彪摆出一副很牛逼的样子,但是抱起来的膀子也表示他很惧怕这些人。   “我哋系嚟揾人嘅,唔系嚟惹事嘅。”   一番交涉后,对方愿意领他们去找人,在迷宫一般的城寨里转了许多弯子,陈子锟留意到对方嘴角的冷笑,暗暗戒备起来。   来到一扇门前,对方道:“就系呢度,进去吧。”   丧彪似乎也察觉到危险,迟疑着不敢进去。   陈子锟推门进去,里面漆黑一团,就听到耳畔啪嗒一声,是左轮枪击锤掰开的声音,黑洞洞的枪管就在身侧。   陈子锟手一抬就捏住了手枪,虎口正掐在击锤位置,即便开枪子弹也打不出来,顺手一带,左轮枪拽了过来,在手指上转了一圈,抖开弹巢,将六发子弹倒了出来。   电灯亮了,屋里站着四个年轻人,手举利刃,杀气弥漫。   丧彪等人虽然害怕,但为了面子还是冲了上去,色厉内荏的指着对方叫骂。   陈子锟道:“劫财你们找错人了,要钱没有,要命就有。”   对方喝道:“呢度冇你要揾嘅人,走啊。”   陈子锟觉得有些蹊跷,竟然有人阻止自己寻找妻子下落,难不成姚依蕾已经遭遇毒手不成!   千辛万苦来到香港寻亲,九十九步都过来了,岂能在最后一步停顿,九龙城寨虽然乌烟瘴气,蛇虫混杂,但对陈子锟来说只不过是个超级贫民窟而已,惹得爷爷怒了,掀你个底朝天也不是不可能。   他怒喝一声:“把人给我交出来!”   对方没料到他如此强横,愣了一下挥刀砍来。   丧彪等人急忙退后,等着看陈子锟再次施展绝世武功。   但他们期待的一幕并没有出现,陈子锟从后腰上抽出两把手枪,机头大张对准前方,古惑仔们急刹车停下,不敢乱来。   香港不比当年上海滩,港英当局严格控制黑枪,黑道上能持枪的都是坐馆、红棍级别的人,而这位陌生人拿的是两把大威力曲尺手枪,看来绝非等闲。   布帘子后面转出一个形容猥琐的中年人来,道:“这位先生从何处来?”   陈子锟道:“从江东来。”   “贵姓可是陈?”   陈子锟不置可否。   中年人道:“请跟我来。”   陈子锟收起枪,毫无惧色跟着那人往前走,又转了几个弯子,苏州评弹的曲调传来,珠帘后面的床榻上躺着一人,鸦片灯的火苗飘忽不定。   中年人掀开帘子道:“大佬,人来了。”   床榻上的人坐了起来,一嘴地道的京片子:“大锟子,我等你十八年了。”   第七章 再展雄风   坐在榻上的老者光头锃亮,香云纱的对襟褂子,手腕上绕着佛珠,一双眼睛明亮有神,熠熠生辉,正是当年横行上海滩的风云人物,青帮大佬李耀庭。   老兄弟年近古稀,他乡重逢,百感交集无以言表,唯有互相打量,彼此在肩头上锤上一拳。   “你怎么混到这步田地?”陈子锟问道,按说李耀庭来港是带着手下和钱财来的,怎么着也得是光鲜的太平绅士,怎么混到九龙城寨当起了黑道大哥,这层次可低了不少。   “一言难尽啊。”李耀庭长叹一声,“这些先不忙说,我带你去见嫂子。”   姚依蕾和母亲果然住在九龙城寨,这是一间城寨内条件较好的房屋,有朝外的窗户,能享受到阳光和新鲜空气,要知道全城寨九成的房屋都是不通风的,白天也要开灯,能住上这样的房子属于城寨内的权势阶层。   陈子锟来到门口的时候,姚依蕾正在给病榻上的老母亲喂药,岳母已经九十多岁了,风烛残年卧病在床,炉子上熬着中药,鸽子笼大小的屋内家徒四壁,放眼看去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想不到妻子竟然在香港过着这样艰苦的日子。   姚依蕾给母亲喂了药,擦了脸,忙完了一转身,正看见门口的陈子锟,手中铜盆咣当落地,水撒了一地。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陈子锟确确实实站在眼前。   “你咋才来了。”头发花白的姚依蕾哭的像个孩子,“他们说你被批斗死了,我才不信,我就知道你死不了。”   哭着哭着就笑了,看陈子锟的背后:“嫣儿呢?”   “嫣儿没能一起来。”陈子锟很艰难的答道。   姚依蕾顿时急了:“你出来了,把女儿留在那么凶险的地方,这不是要她的命么!”   当然姚依蕾是明事理的人,知道丈夫绝不会无缘无故不带女儿出来,现在不是谈那些的时候,她奔到床边道:“妈,子锟来了。”   姚夫人病得很重,但听到女婿的名字,两只眼睛竟然睁开了:“子锟,子锟在哪儿?”   陈子锟赶忙上前:“岳母大人,我在这。”   姚夫人老泪纵横:“子锟,你可来了,我们过的苦啊。”   陈子锟也伤心了:“我来晚了,我早该出来。”   李耀庭在一旁劝:“家人团聚就别难过了,找个地方庆贺一下,你没落脚的地方吧,不嫌弃就先住我这儿。”   陈子锟道:“我可不是一个人,还带了几十号人呢。”   李耀庭苦笑道:“我尽量想办法吧。”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下来上来一个赤膊大汉,骂道:“顶你个肺,漏水了知唔知!”   原来是楼下的住户,九龙城寨建筑简陋,楼上楼下不隔音,水从地板缝隙漏下去,惹恼了邻居,李耀庭道:“阿强,给个面子。”   “面子是自己挣得,不是别人给的。干你老母,鸦片鬼!”这位邻居显然也是九龙城寨一号人物,并不把李耀庭放在眼里。   “嘴干净点。”陈子锟劝了一句,他个头太高,在狭窄的空间内给人一种威压感,腰间隐约露出枪柄的轮廓,对方打量他两眼,有些忌惮,骂骂咧咧下去了。   “耀庭,你混得不行啊,什么阿猫阿狗都骑在你头上拉屎。”陈子锟道。   李耀庭道:“九龙城寨鱼龙混杂,我只不过是做些鸦片生意,这帮马仔也都是当年从上海带过来的兄弟们开枝散叶的后代,没办法,强龙不压地头蛇,青帮在洪门地盘上混不开的,别说我,就是杜月笙不也是混得一塌糊涂。”   陈子锟道:“你老了。”   李耀庭道:“岁月不饶人,我是老了,闯不动江湖了。”   陈子锟道:“我也是马放南山多年,一身功夫都快废了,不过看起来还不能服老啊。”   不管怎么说,团聚总是令人欣喜的,李耀庭出钱,在九龙城寨附近的一所酒店包了几个房间,派人将住在丽晶大宾馆的人接出来,大家欢聚一堂,开怀畅饮。   酒过三巡,几个老头提到今后的发展,李耀庭说:“我手上有鸦片生意,你们要是不嫌弃就来帮我,咱们在九龙城寨扎下根来,慢慢发展。”   陈子锟道:“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发展个鬼啊。”   李耀庭道:“我想过了,可以加盖嘛,找几个工人,一夜就能起一排房子。”   陈子锟道:“九龙城寨那种鸽子楼,我才不住,弟兄们是龙,是虎,到哪儿也不能盘着卧着的,我要住花园洋房,海景别墅。”   李耀庭道:“大锟子,你这是要日天啊,你手上除了两把枪,就是这一帮半截子入土的棺材瓤子,你凭什么啊?”   陈子锟道:“就是因为快入土了,还有啥放不开的,老子一辈子风光,临老不想屈居人下,要不然也不会冒着杀头的风险出国了,弟兄们,干不干!”   “干他娘的!”盖龙泉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拼了!这把老骨头不要了。”陈寿也站了起来。   阎肃、曾蛟、三王柳等也表示愿意搏一把。   陈子锟道:“我走马观花看了一下,香港和当年上海滩差不多,遍地是黄金,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胆子拿了,警察腐败,黑道横行,社会动荡,正是我辈再展雄风的大好时机,当然了,咱们老了,打打杀杀的事情尽量避免,现在比的是这个。”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招兵买马是第一步,我听说香港有很多内地逃难过来的人,这批人是过河的卒子,没有退路,就和我们一样,想过上好日子,想不被人欺负,就只有一个字,拼!那这些人组织起来,我就不信干不过本地三合会。”   李耀庭也被他说的热血沸腾起来,道:“我还有些人脉,这就帮你联络起来,其实你说得对,我们就是缺个领头的。”   陈子锟道:“我来了,就什么都不缺了。”   ……   九龙城寨的条件太差,陈子锟不愿意让大家入住,只把那里当做一个最后避难所,大家依然住在丽晶大宾馆,把整个楼层都包了下来,姚依蕾和岳母也被接来,一夜长谈,他才知道自家的房子是被探长韩森强占的,姚依蕾去打官司却被黑心律师骗光了钱财,再加上老母亲重病,走投无路才住进了九龙城寨。   “韩森,你要付出代价。”陈子锟记下了这个名字,但目前还不宜动探长级别的人物。   陈子锟找到大好彩的坐馆大头成,开门见山问他,附近有什么生意可做。   大头成有些不安,黑道都是独霸一片地盘,捞过界是要引起江湖厮杀的,这帮过江龙究竟什么意思。   陈子锟道:“成哥不要误会,我不会抢你的生意,你的对头是哪家?”   大头成明白了,答道:“如今全港最大的帮派是十四K,风头比我们新义安还要强上半分,油尖旺一带最赚钱的夜总会,赌场、舞厅,都是他们罩的,一年差不多能捞这个数。”   伸出一只手指。   “一千万?”   “一亿。”   陈子锟笑了:“不错,有搞头。”   ……   十四K和新义安一样,下面也分无数堂口,家家都有自己半固定的地盘以及生意,有人专做皮肉生意,向马夫和妓女收取保护费,有人专做毒品买卖,从金三角来的鸦片、海洛因等通过他们总经销发往全港,有人做赌博生意,自己坐庄,也为同道提供保护伞,这里面的黑道规矩多了去了,基本上都是当年洪门留下的传统。   当然最黑的还是警察,不管什么买卖他们都要插上一脚。   要想让人家跟你干,就要做出榜样来,陈子锟借了一把剃头推子,老兄弟们一字排开,他亲自帮着剃头,全部剃成秃瓢,地上堆了一层白发。   打架的衣服是新买的,中式丝绸裤褂,柔软宽松,方便行动,里面是雪白的中式衬衣袖口翻出来,下面穿千层底黑布鞋,兵器不再使用业余的西瓜刀,而是从英军营房里倒腾出来的正规消防斧头,钢口好,砍多少脑袋都不卷刃。   尖沙咀,好乐夜总会,这里是十四K罩的场子,背后大老板是华探长韩森。   夜间十二点刚过,一辆汽车停在夜总会门口,下来几个秃头,夜风吹过,撩起他们的衣襟,腰间寒光闪烁,冷气逼人。   陈子锟、盖龙泉、陈寿、曾蛟、王三柳,五个人一字排开,义无反顾的向夜总会走去。   驾驶位上的李耀庭握紧了方向盘,心潮起伏,若不是自己抽鸦片掏空了身子,真想和他们一起去啊。   五人来到夜总会门口,立刻有人阻拦:“干什么的?”   “砸场子的。”陈子锟一拳放倒他,昂然进去夜总会。   夜总会内灯火昏暗,纸醉金迷,靡靡之音不绝于耳,黑灯瞎火中红男绿女正在跳舞。   一个看场子的过来质问,被陈寿一斧头放翻,路过的女服务生丢下盘子尖声大叫,陈子锟顺手打开了大灯。   夜总会内灯火通明,陈寿和盖龙泉回身将卷帘门放下,只剩下一米的高度,喝令顾客们赶紧离开。   顾客们纷纷逃离,只剩下门口站着的五个光头老汉,一个个慢条斯理的抽出斧头,用棉纱将斧柄和手掌缠在一起,以防打起来沾血太多而打滑。   手持铁尺的打手们从各处慢慢聚拢过来,足有五十多人,将他们团团包围住,这些人都是本地人,生的精瘦而彪悍,杀气四射。   “弟兄们,敌人比我们多,怎么办!”陈子锟大声问。   “杀!”四个老家伙齐声怒吼。   一场血战开始,鲜血四溅,肢体横飞,刀光剑影中,老人们眼前浮现的却是万人批斗大会上的场景,无数标语,无数高帽,儿孙冷冰冰的眼神,群众的怒吼,大字报的批判,违心的互相揭发,多少愤懑,多少委屈,多少憋闷,多少壮志未酬,都在这一刻随着鲜血的飞溅得到畅快淋漓的倾泻。   杀!   半小时后,夜总会内再没有一个能站立的人,优质钢材锻造的消防斧都砍出了缺口,斧柄打滑,五个老人浑身上下血淋淋的,如同地狱血海里爬出来一般。   第八章 佐敦道的杀戮   一场血战,体力几乎被耗尽,每个人都是遍体鳞伤,幸运的是打手们使用的铁尺杀伤力有限,只造成一些皮外伤,看起来血糊里拉挺吓人,其实伤势不重,反倒是被消防斧劈中的人,非死即伤。   陈子锟摸出半包海水泡过的红旗牌卷烟,给弟兄们一人点了一支,大家丢了斧头,坐在鲜血粘腻的地上喘着气,抽着烟,互相包扎着伤口。   忽然李耀庭冲了进来,没留神滑了一跤沾了满身血,赶紧喊道:“快走,又来许多人。”   陈子锟豪气万丈道:“虽千军万马吾往矣!”   老兄弟们都捡起斧头,跟着他走出夜总会,远处黑压压一片全是人,足有四五百口子,都拿着棍棒刀枪,十四K的实力果然雄厚,一吹哨子就能召集这么多人。   “怎么办?”李耀庭问。   “跑!”陈子锟把斧头一扔,掉头就跑,大家也都丢掉兵器撒腿就跑。   追兵排山倒海一般追过来,寂静的大街上响彻脚步声,巡夜的警察看见这一幕都躲了起来。   六个一身血的秃脑袋老头在深夜的九龙弥敦道上狂奔,空荡荡的大街上一个人没有,一列空载的电车响着铃从旁试过,后面是潮水一般的追兵。   跑,继续跑,跑到喉咙口腥甜,肺都快炸了,眼见追兵越来越近,就要被他们斩成肉泥了,陈子锟拐进了佐敦道,看到路边有家亮着灯的杂货铺,不由分说闯了进去。   “先生,打烊了。”花甲之年的老板正准备上门板,看见一帮不速之客登门,吓了一大跳。   陈子锟弯着腰喘着粗气:“让我们躲一下。”   他一开口,老板愣了:“内地来的?”   “是啊,你是?”陈子锟抬起头,不由得惊呆了:“薛斌!”   “老九,是你!”盖龙泉也认出了他。   薛斌当机立断:“快进去。”让六人进了杂货铺,忙不迭的上了门板,拉灭了电灯。   杂货铺里堆满了各种货物,走路都绊脚,薛斌点燃一支蜡烛,道:“跟我来。”   上了二楼,就听到下面咣咣的砸门声。   “快开门!”   “再不开就砸了!”   “放火烧!”   外面吼声震天,薛斌脸色都变了,这可是他来港辛苦多年攒下的家业,付之一炬上哪儿说理去。   陈子锟道:“我们走。”   “等等,他们是什么人?”薛斌问。   “是十四K的人。”   薛斌一咬牙,对陈子锟道:“帮我一下。”   两人将大衣柜搬开,露出墙上的机关,这是一个做在墙壁里的橱子,里面挂着两把勃朗宁大威力手枪,两把二十响毛瑟手枪,两支加拿大造斯登冲锋枪,还有两支美国造M3冲锋枪,以及成箱的子弹和美式手榴弹。   老头们都看傻了。   “这是我在新一军当团长时弄下的,来港后就没用过,本想拿到黑市卖了换钱,老天爷开眼,让咱们老哥们重逢,今天就开戒了!”   薛斌抄起一支斯登冲锋枪,娴熟的插上弹匣,又拿了几颗手榴弹挂在腰里,道:“老子开个杂货铺,挣得钱都让这帮龟孙子收了保护费,今天就让他们连本带利都还回来!”   众人纷纷抄家伙,上子弹拉枪栓,动作流畅熟练,行云流水一般,四十年代的老枪在他们手里焕发了第二春,短短十几秒钟就武装完毕。   “杀他个回马枪。”陈子锟恶狠狠说道,手持双枪下楼,杂货铺的门正好被砸开,外面火光熊熊,黑道分子们举着火把,已经将这里团团围住,钢刀利刃在火光下倒映着红光。   他们万没想到,这帮垂死挣扎的老家伙居然发起了逆袭,而且全都装备上自动武器。   三秒钟的死寂后,枪声响起,瓢泼弹雨扇面撒开,黑道分子血洒佐敦道,冲在最前面的几十个人被打得如同风中落叶一般颤抖,硝烟散尽,七个老头走出杂货铺,枪口青烟袅袅。   流氓们潮水一般往回跑,丢下满地的铁尺、西瓜刀。   凌晨,消防署的洒水车在佐敦道忙了许久,无他,洗地。   ……   薛斌收拾了细软,一把火烧了杂货铺,跟着陈子锟连夜避入九龙城寨。   第二天,江湖炸了窝,一帮年近古稀的过江猛龙扫平好乐夜总会,学习佐敦道,十四K骨干分子伤亡巨大,光红棍级别的就挂了七八个,如此重大的伤亡,唯有五十年代与新义安抢地盘火并的时候才会出现。   这帮来历不明的家伙究竟有几个人,众说纷纭,有人说是五虎将,有人说是七武士,但可以确定的是,他们冷兵器耍得好,用枪也是行家里手,火力之强大,恐怕连驻港英军出动都是白给。   江湖名声三成靠打拼,七成靠吹牛,当晚参加过血战的伤员全都成了最佳的义务宣传员,为了证明自己的勇猛与资历,他们不惜把陈子锟等人吹成刀枪不入的铁金刚,一时间香港黑道震动,连警界也被惊动。   港英当局正忙于对付左派暴乱,哪有心思管黑道厮杀,警务处长召集手下开了个会,要求限期破案,华探长们满口答应,应付这种差事他们在行,回头让各帮会交人顶罪就是,这是皆大欢喜,屡试不爽的办法。   陈子锟等人却销声匿迹了,他们藏身九龙城寨疗伤,这里什么都有,吃喝玩乐样样俱全,外科医院什么手术都能做,冰箱里有血浆,无影灯、手术台,麻醉剂,还有柴油发电机和英国留学回来的外科医生。   在这里,薛斌遇到了他阔别已久的妻子蒋倩,当年国民党军兵败如山倒,薛斌来不及拖家带口就逃亡南方,很多人以为他死了,如今破镜重圆,令人不得不感叹造化弄人。   薛斌孤身一人在香港开杂货铺谋生,两个儿子都去了美国。   “故土难离啊,虽然香港是英国人的地盘,总归是中国人多。”薛斌这样解释。   “为什么不去台湾?”有人这样问。   “台湾?和内地一样整天闹着抓共谍,白色恐怖,谁敢去。”   大家就都叹气,台湾高压政策,确实不如香港适宜居住。   ……   一间黑暗的屋子内,二十余名赤膊男青年肃立着,桌子上供着关二爷的像,每人面前都有一碗酒。   “关二爷跟前喝过这碗酒,就是三枪会的人了,现在跟我念本会十大戒律。”薛斌当年在上海滩从事过社团工作,如今重新捡起来也是驾轻就熟。   下面这些青年是李耀庭从新界找来的难民,都是青壮年大陆人,一无所有,敢打敢拼,他们用广西、福建、广东、江西、湖南口音跟着薛斌一句一句的念着十大戒律,声音震得油毡屋顶都在发颤。   过了几日,新冒出来的三枪会开始全面接管尖沙咀一带的生意,以前向十四K缴纳的规费,现在一分不少的向三枪会缴纳,当然该给警察的那一份是不会少的,反而多了半成。   尖沙咀乃九龙繁华所在,每天光保护费就能收好几万块,还不算帮会自己把持的各种生意,简直是日进斗金。   每天马仔们挨家挨户去收钱,到晚上统一上缴,大把大把花花绿绿的纸币堆在桌子上,由好几个会计来核算统计,然后分作各种用途,给警察的一份,发给小弟们的生活费,最大头的还是帮会的公积金。   陈子锟陡然而富,但他并未得意忘形,这种黑道小买卖在他这种当过封疆大吏土霸王的人面前,和小孩子过家家没什么两样。   他先租了一栋楼,把大伙儿安顿下来,找律师安排办理香港合法身份,然后注册贸易公司,招募人手,准备做正行生意。   “大哥,正行哪有偏门好捞啊。”陈寿很是不解。   陈子锟道:“捞偏门虽然来钱快,但终究不上台面,政府哪天想办你了,随时就能办掉,还是跻身上流社会比较长远,再说正行生意照样赚钱,就看你会不会玩了。”   陈寿道:“做贸易能怎么个玩法?”   陈子锟指着墙上的地图道:“偌大一个中国,与全世界交恶,与苏联形同水火,想进口资本主义国家的先进物资,怎么办?从香港转口,这是唯一的和世界交流的窗口。”   陈寿道:“怪不得当年解放军没直接把香港打下来,原来是这个道理。”   陈子锟道:“中国市场如此巨大,随便做点什么都能赚翻,左手进右手出,钱就滚滚而来,比在尖沙咀挨家挨户收保护费可强多了。”   “那么,咱们转口什么东西呢?”陈寿问道。   “收音机、电视机,西药、照相机,一切资本主义国家的好玩意都能转口,转手一倒腾就是钱啊。”   “可是,内地那么穷,拿什么来付款?”陈寿考虑的还挺周到。   陈子锟道:“当年抗美援朝进口盘尼西林,国家是用黄金支付的,当年走私西药的黑道人物,今天不也成了显赫一时的豪门大亨么?国家虽然穷,但底子还在,至不济还有农副产品猪牛羊肉,实在不行,不还有五六式冲锋枪么,走私到香港绝对是抢手货。”   陈寿忽然叹气道:“晚来了十八年啊。”   第九章 警务处政治部   一切都还来得及,陈子锟等人短短一个月就在香港扎下根来,三枪会趁着港英当局镇压左派暴动的大好时机横空出世,一战成名,硬是在繁华的尖沙咀虎口夺食,抢下一块地盘来。   三枪会租了一层楼做办公室,顶层阳台正对着维多利亚湾,香港岛上的高楼大厦尽收眼底,陈子锟每天都要在阳台上吹一阵海风,清醒头脑,思索下一步计划。   社团成立后发展迅猛,招兵买马扩充实力,一夜之间就吸纳了一百余名来自大陆的生力军,这些人中多数当过红卫兵,参加过血腥残酷的武斗,有着丰富的战斗经验,面对香港本地古惑仔,战斗力要高上一个档次。   练兵的事情不要陈子锟操心,他手下全是大将级别的人物,随便哪个拿出来都能独当一面,目前负责社团业务的是薛斌,他是正儿八经的三枪会长,又在香港生活多年,干这个对口。   三枪会找了一个律师,给社团几个重要角色分别搞到了身份证,都是套用已经死亡的香港本地人的身份,从法律意义上来说是真实有效的,他们从此就是合法的香港公民。   电话铃响了,刘婷拿起来听了,是李耀庭打来的,说是有惊喜,请陈子锟到某处茶楼来坐。   陈子锟当即动身前往,一帮年轻马仔前呼后拥,都穿着紧身西装,留着长发,腰间别着利刃,来到楼下,马仔打开平治轿车的后门,陈子锟钻了进去。   远处一辆停着的汽车里,长焦相机镜头伸出,啪啪拍着照片,一个马仔发现了,立刻带人冲了过去,气势汹汹的质问,对方亮出了警察派司,傲慢道:“差人办事。”   无论哪个堂口,都有不成文的规矩,决不能碰警察,警察才是香港最大的黑道,惹到他们,再强的人也只有跑路,马仔们悻悻离去,陈子锟不以为然,他知道韩森要对自己下手了。   陈子锟一点也不害怕,因为他根本就不是黑道人物,思维方式和本地大哥们大相径庭,四十年代他曾经做过地下工作,别的没学会,共产党刺探情报,军统暗杀人的招数耳濡目染学了不老少,对付个把华探长之类的小角色,小菜一碟。   “回头让薛斌秘密选十几个底子干净的年轻人,报考警校。”陈子锟对刘婷吩咐道。   “这是?”   “未雨绸缪,为将来做打算。”   汽车开到茶楼,一行人鱼贯上楼,二楼雅座门口,李耀庭笑容满面等候着:“老陈,看看我给你找到谁了。”   陈子锟笑吟吟走进包间,里面已经坐了两个人,是一对花甲之年的夫妇,眼神凌厉,体型保持的很好,一看就是练家子。   “五师叔。”两人一起抱拳,早已热泪盈眶。   “欧阳凯,司徒小言。”陈子锟也很震惊。   “现在叫司徒言,没有小字了。”司徒笑道。   大家坐下来详谈,原来这两人五十年代初就来到了香港发展精武会事业,霍东阁在马来亚,他们在香港,事业办的不是很成功,没几个学徒,日子过得也是举步维艰。   “好办,回头给你弄一百个学生练一练。”陈子锟笑道。   ……   有了精武会的加盟,三枪会众的战斗力再上一个台阶,各大报纸上也有了报道,三枪会聘请精武会欧阳凯伉俪为国术总教头云云,在宣传上又打出一张大牌。   三枪会当年在上海滩也是名声赫赫的,沉寂多年之后,在香港死灰复燃,而且来势汹汹,引起了负责油尖旺地区治安的华探长韩森的注意,此时左派暴动已经被镇压下去,警力终于有了空闲,他下令警队,扫清三枪会的场子。   一夜之间,三枪会罩的场子全被扫平,会众死伤惨重,警方没有直接出手,而是让十四K充当主力,他们在后面扫尾而已。   行动大获成功,韩森心满意足回到小妾的住处,香港虽然是英国统治下的“民主社会”但婚姻制度允许纳妾,韩森有一妻两妾,生活美满的很。   “森哥,我给你煲了汤,趁热喝吧。”小妾端来黄豆猪手汤,韩森尝了尝:“阿霞,你煲汤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阿霞帮韩森拔掉两根白发,幽幽道:“森哥你又长白头发了,做人呢,最重要是开心,赚再多的钱没命花,又有什么意思?”   韩森一怔:“什么意思?”   阿霞慌了:“没什么,我听说最近三枪会很嚣张,怕他们针对你。”   韩森得意的笑了:“阿霞你记住,黑道永远不可能和警察斗。”   佣人端来夜宵,豉椒蒸排骨,蒜香叉烧,韩森不饿,夹了一块叉烧给小狗吃,小狗吃了排骨不大工夫就惨叫几声,倒地死了。   韩森大惊失色!   有人给他下毒,佣人也慌了,跪倒在地声称不关我事啊,韩森是华探长,脑子逻辑性还是很强的,小妾不可能毒杀自己,佣人跟了十几年也不可能被收买,很可能是外人下的毒手,难道是三枪会?   今晚扫了三枪会的场子,他们的报复来的如此之快,不可思议,所以这次谋杀应该是策划了许久,碰巧今天下手而已。   韩森极其愤怒,继而是彻骨的寒冷,黑道分子心狠手辣他见得多了,但对警察都敢下这种狠手的,实在难以想象,一般来说,就算黑道对某个警察非常不满,最多就是寄一颗子弹之类的恐吓,什么都没说就直接下毒手,这完全不合江湖规矩啊。   韩森连夜离开这里,躲到警察局去住,第二天化验科分析出叉烧里有剧毒砒霜成分,这是一次未遂的谋杀。   华探长的位置不算高,比鬼佬帮办督查低,但实际掌握权力很大,就算本区警司都要给他们面子。韩森差点被毒死,这口气一定要出,警署开始布置人马,监视三枪会,准备一次大的逮捕行动。   ……   三枪会的场子被扫清,损失惨重,但对陈子锟来说不算什么,当年北泰保卫战打得尸山血海,那才叫大阵仗,既然入了这一行,就要坦然面对刀光剑影,他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丝毫不受影响。   经欧阳凯引见,陈子锟前往九龙兴业大厦,拜会了咏春拳宗师叶问,叶问久闻陈子锟乃佛山黄飞鸿亲传弟子,极想见上一面,切磋两招,陈子锟也正有此意,两人饮茶聊天,相见恨晚,末了简单切磋了几招,不分胜负,大家哈哈一笑。   叶问要留陈子锟吃饭,被他婉言谢绝,辞别下楼,正要上车的一瞬间,忽然几辆汽车冲出来拦住去路,车上跳下十几个便衣警察,藏在车后手举左轮枪大喊:“不许动!”   又有大批军装警察赶来,卡车上伸出雷明顿霰弹枪的枪管,陈子锟就算是有三头六臂,也无法杀出生天,只能束手就擒。   “我要见律师。”陈子锟道。   CID们一拥而上,将他按在车上戴了手铐,一人道:“现在不是势必要你讲,但你所讲都会作为呈堂证供。”   陈子锟被拉回了旺角警署,警方为了这次行动,兴师动众出动了近百人马,行动名为“猎虎”,一枪未发,一人未死,堪称警界行动之典范。   审讯室内,陈子锟被铐在椅子上,一个胖乎乎的便衣探长走了进来,用台灯照着陈子锟的脸,敲打着手中的档案:“你说你叫刘福贵,是沙田人氏,自小生活在香港,你怎么不会讲广东话?”   陈子锟道:“你是韩森?”   韩森勃然色变:“对,我就是韩森,你不是想杀我么,来啊。”   陈子锟鄙夷笑道:“我想杀你的话,你能活着坐在这儿?”   韩森道:“锟叔,这里不是上海滩,这里是香港,到了香港,就要按照香港的规矩来,不然我让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铁门开了,进来两个强壮的CID,将陈子锟提起来,厚厚的电话本垫在胸口,另一人举起了铁锤。   “把你打成内伤,外面一点痕迹也没有,律师都没有办法的。”韩森得意笑道。   陈子锟无语,虎落平阳被犬欺就是这个滋味。   “再者说了,就算把你打死了也没关系,你这个年纪,突发心脏病是很有可能的。”韩森阴笑道。   CID高高举起了锤子,正要砸下来的时候,审讯室的门突然被打开,四个穿西装的彪悍男子走了进来。   “谁让你们进来的!”韩森大怒道。   “政治部的。”对方亮出了派司,直接将陈子锟接了过来。   “你们不能带他走,他是我的犯人。”韩森心有不甘。   “这是警务处助理处长的签字。”对方毫不含糊,政治部是警务处中的特务机构,负责香港反间谍事务,级别档次比一般警察高出许多,眼高于顶也是正常的。   韩森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花了大工夫抓来的犯人被政治部的人带走。   陈子锟头上套了一个黑布袋子,被押上汽车,七转八拐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车停在地下停车库,人犯通过电梯拉到审讯室,头套才被摘下。   门开了,一个穿着花呢西装的英俊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以一口标准国语说道:“我是香港警务处政治部高级警司岳华,你可以叫我威尔逊。”   陈子锟双眼微睁,虎躯一震。   这不是牺牲许久的地下党王牌特工,前上海滩大影星,自己的小舅子,燕青羽么!   第十章 军情五处   燕青羽也老了,虽然保养得很好,但两鬓头发根都是白的,眼角细密的纹路也暴露了他真实的年龄。   这一刻陈子锟忽然明白了,当年燕青羽被烧死在汽车里只是金蝉脱壳之计,他换了身份奔赴新的战斗岗位,那就是帝国主义的桥头堡,香港。   燕青羽显然也认出了陈子锟,他若无其事道:“根据你的身份证,你应该叫刘福贵,但江湖上称你为锟叔,大陆来的青帮通字辈老头子田锟,那么,我到底该怎么称呼你?”   陈子锟不作答,他不知道这间屋里有没有录音侦测设备,只是冷哼了一声。   燕青羽道:“看来你的心情不太好,我替他们向你道歉,像你这样的江湖前辈,怎么能在审讯室里坐着呢,阿龙,送锟叔到我办公室。”   五分钟后,陈子锟坐在了警务处高层的一间办公室里,门口挂着高级警司的牌子,燕青羽让人端了两杯咖啡过来,又从保湿砂箱里拿出上好的吕宋雪茄来请陈子锟抽,顺手落下了百叶窗。   “其实,我应该称呼你姐夫。”燕青羽道。   陈子锟还是没说话,毕竟二十年过去了,情报战线上的事情瞬息万变,谁知道现在燕青羽是哪一头的人,是英国军情五处的走狗,还是台湾国民党特工,亦或是老本行,地下党的驻港特情。   燕青羽笑了:“放心,这是我的办公室,没有窃听器,可以畅所欲言,我听说你前一段时间跑出来了,但飞机失事掉进了南海,还伤心了许久,没想到被你逃出生天了,对了,大姐呢?”   陈子锟道:“你大姐很安全,你把我抓来,准备怎么处置?”   燕青羽道:“不是我抓的你,是韩森抓的你,本来呢,政治部一直在对你进行监视,想查清你的底细,你也知道,香港是间谍之都,国共双方的特务没有八千也有一万,英国人和美国佬也很重视远东情报搜集,政治部不是警察,是隶属英国军情五处的分支机构,我们不会随便抓人坏了谍报界的规矩,可是韩森和你的冲突激化,我才不得不出手。”   陈子锟道:“你不用查了,我没有肩负什么使命,就是活不下去了,逃亡而已。”   燕青羽道:“我知道,但该走的程序必须走,老实说,你留在香港混黑道这条路走不通,你的名气太大了,谁也捂不住,对了,最近三枪会和十四K打得很厉害,不妨各让一步,权当给我个面子,再说十四K的龙头,也是你的老朋友了。”   “哦?是谁。”陈子锟并不意外,香港的老熟人太多了,隔三差五就能碰见一个。   燕青羽正要说话,忽然办公室的门被推来,两个膀大腰圆的鬼佬便衣警官走了进来,胸前挂着证章,二话不说就要拉陈子锟。   “你们不能抓我的客人。”燕青羽急忙以英语阻止,对方毫不买账,出示了一份文件,燕青羽也只得屈从。   陈子锟明白,对方一定是军情五处的特工,看来这回要尝尝英国人的审问手段了。   他被特工带到了一处奇形怪状的审讯室,室内呈多面体,天花板、墙壁、地板是不规则的几何形状组成,让人失去平衡感,分不清方向,四下都是海绵垫子,软乎乎的撞不死人,想必是为了防止自杀用的。   室内涂着各种鲜艳的颜色,黄色红色大块的颜色,令人心情烦躁,一盏红灯二十四小时亮着,分不清白天黑夜,看不到太阳,也无法计算时间。   高科技啊,陈子锟不禁感叹,这是要摧毁犯人的心理防线啊,不过英国人在折磨人方面走了歪路,依靠高科技手段没啥大意思,要论折磨人,那还是我党手段最高明,诛心,让你的亲朋好友揭发你,让你的子孙儿女和你划清界限,让全世界唾弃你,让你万念俱灰,绝望无比,生不如死。   再看英国人搞得这些玩意,对经历过万人批斗大会的历史反革命反动军阀陈子锟来说,就是小儿科。   反正有燕青羽在,他并不担心,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吃饱了就坐在地上练气功,跟没事人一样,这一年多来担惊受怕,殚精竭虑,就没这么舒坦的休息过。   ……   陈子锟被捕,外面闹翻了天,三枪会出动了数百人包围旺角警署,要求警方交人,搞得鬼佬警司很头疼,韩森更是头大。   九龙一栋大厦内,西装革履的萧郎拿起大班台上的《南华早报》随便翻了几下,忽然一则消息吸引了他的目光。   “继三枪会与本地帮会大火并之后,据称三枪会后台龙头老大锟叔日前被旺角警署带走问话,至今已羁押三十六小时,三枪会数百成员在警署门前静坐……”   萧郎心中一动,拿起电话:“苏珊,请龚先生来一下。”   不大工夫,龚梓君到了,现在他是上市公司董事局成员,身价也有百万之巨了。   “老龚,你看这条消息,是不是陈子锟到港了?”萧郎指着报纸道。   龚梓君看了报纸,道:“很可能,三枪会的名头可不是谁都能打的,没想到他也出来了。”   萧郎拿起电话:“苏珊,备车。”   如今萧龚二人都是上流社会名声显赫之人,想办些事情还是很简单的,一通电话就打听到了三枪会的地址,驱车前往,直接递上名片,会长亲自下来迎接,一看果然是故人。   他乡遇故知,大家都激动得流下了泪水,寒暄之后开始讨论如何营救陈子锟的问题。   “香港是法律社会,没有证据的话不能拘押四十八小时,我会请专门的大律师跟进此事。”萧郎道。   本港擅长刑事案件的大律师全被萧郎请来,组成空前强大阵容的律师团,又有数名上流社会的太平绅士联名为“刘福贵”作保,其中就有韦仲英爵士,警方的压力空前强大。   “顶你个肺,这个锟叔到底是何方神圣?”韩森也傻眼了,没想到对方来头这么大,已经不是自己一个华探长能压得住的了。   让他吃惊的还在后面,十四K忽然宣布停止对三枪会的针对行动,黑道纷争告一段落,据说这是十四K龙头大佬的意思。   顶不住压力的警署只能告诉律师,“刘福贵”被政治部带走问话,和他们无关了,于是律师们又前往警察总部要人,这回碰了钉子。   香港虽然是法治社会,但归根结底只是英国人的殖民地,牵扯到国家安全层面的事情,这些打刑事案官司的大律师也没辙,反而劝萧郎不要插手此事。   一转眼,陈子锟被MI5拘留已经一周时间了,特工们以为他的精神已经崩溃,这才开始正式提审。   陈子锟被带到了一间正常的审讯室,一面墙全是镜子,可以想象得到,镜子后面有几双眼睛正看着自己。   一个三十来岁的英国男人审问陈子锟,他坐在桌子对面,照本宣科。   “姓名?”   “刘福贵。”   “年龄?”   “六十八。”   “籍贯?”   “香港,元朗。”   “好了陈先生,我们不要再兜圈子了,真正的刘福贵去年已经死了,你是冒用他人的身份,而且你犯下的罪状还不止这些,前段时间,你在旺角好乐夜总会伙同他人杀死十五名中国籍男子,杀伤多人,又在佐敦道持枪杀死十五人,杀伤多人,你犯有一级谋杀,非法持械等多项罪名,如果我们愿意的话,可以判处你绞刑,不管你是陈子锟还是刘福贵,都要死在绞刑架下。”   “你们吓唬我有什么意思?”陈子锟不屑一顾,这些伎俩没啥意思,对方的意图他很清楚。   鬼佬的粤语说的不错,但普通话略差,他翻了翻手上的资料道:“据我们的情报得知,你应该是前中国江东省长,航委主任、民革中央委员,陈子锟先生,你在七月离开中国,乘坐的飞机在南海坠毁,但你并没有死,而是来到了香港,恭喜您,陈先生,你成功了。”   陈子锟不置可否。   鬼佬道:“我们可以赦免你,但作为交换,你要告诉我们一些事情,比如中国空军的机场分布,飞行员训练情况,以及政治层面的一些问题,都希望你作答。”   陈子锟道:“好吧,我是陈子锟,我六零年退休,已经不掌握最新的军事情报,就算掌握,也不会告诉你们,我离开大陆是个人原因,不是叛国,希望你们了解。”   “你确定?”鬼佬很诧异,在特殊房子里住了一星期的人,意志竟然这么坚定,这在MI5历史上还是头一遭。   让他大跌眼镜的事情还在后面,陈子锟忽然抄起屁股下面的铁腿椅子砸向墙壁上的镜子,一下,两下,镜子龟裂,破碎,露出后面的摄影机和几张面孔。   “是你?”陈子锟停手,略有吃惊的看着面前的老者,熟人层出不穷,这位也不例外,眼前西装笔挺的鬼佬高官,正是当年驻江东的英国领事约翰·沃克。   “陈大帅,我们又见面了。”沃克先生挥手让赶来的武装特工退下,和蔼的同陈子锟打着招呼。   第十一章 摩星岭   约翰·沃克也老了,银白色的头发一丝不苟的向后梳着,英式花呢三件套西装尽显英伦绅士之风范,手边还放着一把雨伞,泰晤士报和雨伞是英国绅士必备的玩意,从此可见他要么是长期保持刻板的英伦范儿,要么是刚从伦敦赶过来。   “陈大帅,我们有二十年没见了吧?”沃克先生的中国话带有一些江东地方口音,听起来很亲切。   “十九年零两个月,你过得还好么?约翰。”陈子锟道。   “马马虎虎,事实上我已经退休了,前天外交部派人把我从利物浦找来,把我弄上一架飞机,莫名其妙就飞到了香港,直到十分钟前,我才知道要见的人是你,真是活见鬼,你不是在伟大的文化大革命中被斗死了么。”沃克看起来满腹怨言。   他身旁站了三个人,都是貌似普通的英国人,但骨子里渗出的冷战味道令人心悸,想必是军情五处的高级特工。   陈子锟道:“约翰,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把我从这个鬼地方弄出去吧,我的家人都等急了。”   沃克耸耸肩道:“恐怕不行,如果你不让他们得到想要的东西的话,恐怕你还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   说着他忽然凑过来,低声道:“挟持我,快。”   陈子锟没有犹豫,一把勒住沃克的脖子,另一只手露出刚藏起来的锋利玻璃碎片,尖端对着沃克的脖颈大动脉,厉声喝道:“都不许抖!”   特工们立即拔枪,五把枪瞄准他。   玻璃碎片往前探了探,刺进沃克脖子皮肉里:“别逼我杀人。”   想必是沃克的身份比较显贵,特工们明显有些犹豫。   沃克嚷道:“快把枪放下,你们这帮白痴,女王陛下给你们发工资不是让你们在这儿发呆的。”   “冷静,沃克爵士,我担保您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一名中年特工说道。   沃克冷冷道:“恐怕我得提醒你,这位陈将军可不是你想的那么弱,他在二十几年代就敢向英国军舰开火,我相信世界上还没有他不敢做的事情。”   “把枪放下!”陈子锟再次重申,这次是用英语,他要让对方明白,私底下的谈话是瞒不过自己的。   特工们果然把枪放下,慢慢后退。   陈子锟挟持着沃克步步紧逼,脚尖一钩,一把手枪倒手,丢掉玻璃换成手枪顶着沃克的脑袋。   “您身手还是这么利落。”沃克道。   “谢谢,约翰。”陈子锟回了一句。   沃克很配合的向前走,他熟门熟路,陈子锟紧跟着他向前走,特工们很老实,很配合,没有露出铤而走险的意思,不过陈子锟明白,越是这样越有猫腻。   出了一扇门,侧面忽然跳出一个人来,陈子锟早有防范,枪口一转,砰的一枪打在那人肚子上,远处亮光一闪,抬手又是一枪,一个狙击手从屋顶上落下。   “我枪法很好,但我不想再试了。”陈子锟说道。   被关了十天,初见阳光顿觉外面的世界很美好,山风呼啸,远处是波光粼粼的大海,这儿是山顶的一处独立房屋,估计是军情五处或者政治部的秘密牢房。   路旁停着三辆汽车,陈子锟上了一辆,举枪将另外两辆的前轮打爆,带着沃克扬长而去。   特工们急忙救治伤者,打电话呼叫援兵,给汽车换备胎。   陈子锟一路疾驰,风驰电掣,沃克解释道:“这里是香港岛西部的摩星岭,你被关在政治部的秘密牢房里,杀人越狱,还绑架了一位资深英国外交官,前外交副大臣,女王亲封的爵士,这下乐子大了。”   “约翰,他们为什么要抓我?”陈子锟问道,对面一辆劳斯莱斯驶来,差点撞上。   “因为你的敏感身份,你是叛逃的最高级别官员,虽然是离任的,但对于英国情报机关来说依然是一条大鱼,他们需要你,或者说内政部和军情五处的头头们需要你来给他们的功劳簿上添上那么一两笔,所以,就这样了。”   “我想他们达到目的了。”陈子锟道。   “是的,他们如愿以偿的,不过是你被你用黑笔涂鸦了一番,这下有人要倒霉了,好了,前面停车吧,你不会想带着我亡命天涯吧,我还要回伦敦呢,我的狗好几天没溜了。”   陈子锟急刹车停下,沃克打开车门下去,抬了抬帽檐:“祝你好运,陈大帅。”   “再见,约翰。”陈子锟深深看了这位老朋友一眼,一踩油门,绝尘而去。   ……   陈子锟失踪的这段日子,各方面都在寻找他,岳华,也就是燕青羽联系到了姐姐夏小青,告知他们陈子锟是被英国人抓走的,大家顿时陷入茫然无助状态,几个老头子,拿什么去和一个国家的秘密情报机关去斗,现在已经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了,这是冷战时代,不是他们的时代。   “硬把人抢回来!我就不信这帮人三头六臂。”陈寿道。   “根本不知道人藏在什么地方,就算知道也无法突破军情五处的防线,他们可以随时召唤驻港英军支援的。”燕青羽立刻否决了这个不靠谱的提议。   姚依蕾道:“我又一个想法,不知道可行否?”   大家都表示洗耳恭听。   “我们家和英国人素无交情,但和美国人有交情,子锟和史迪威将军是刎颈之交,和罗斯福总统也是朋友。”   有人插言:“史迪威四六年就病死了,罗斯福更是死了多年。”   姚依蕾道:“人死了,但基础还在,何况还有别人,纽约的帕西诺家族,斯坦利家族,都是子锟的莫逆之交,虽然多年没有联络,但那种战争年代的感情,是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退的。”   燕青羽击掌赞道:“美国人愿意出面的话,大有胜算,当然这里面还有巨量的工作要做,需要有个人去美国走一趟。”   “我去。”陈姣举起了手,“哥哥姐姐都不在,我该为爸爸做些事情了。”   林文静道:“我同意,我陪你一起去,我在美国呆过一段时间,能帮上忙。”   鉴冰也道:“帕西诺家族的人我熟,我也去。”   姚依蕾道:“我也能帮上一些忙的。”   燕青羽道:“大家先别急着自告奋勇,美国不是那么好去的,你们没有护照,还是难民身份,哪儿也去不了,我虽然有些能耐,但也不是批发假护照的,我最多能办一个出去,多了肯定要出事。”   大家商议一番,决定还是年轻的陈姣出面,赴美求援。   燕青羽离开后,驱车兜了几个圈子,确定没有人跟踪后,来到路边长椅坐下,拿出一本书看了片刻,站起来走进树林,拉开裤子拉链撒尿,同时将一张纸塞进了树洞。   手伸进去后,竟然摸到了另一张纸,他惊呆了,将纸抽出来一看,是自己的笔迹,上次的情报就没送出去。   这是一个情报员常用的死信箱,每隔一段时间燕青羽都会来塞进情报,由联络人取走,留下新的指令,他是中央调查部下属的高级情报员,向来单线联系,密级很高,现在联络人竟然失踪,难不成出了什么岔子。   燕青羽没有耽搁,匆匆离去,后来他才知道,由于文化大革命的原因,他的联络人在广东被批斗致死,而中央正忙于文革,也没人管这些驻外特工的事儿,不光是他,还有许多在美国、台湾的特工都失去了联系。   ……   台湾,台北阳明山总统官邸,老迈不堪的蒋介石正在藤椅上闭目养神,反攻大陆喊了多少年,终究是一场泡影,每每在金门遥望故国山河,他都要暗自垂泪,因为他知道,有生之年怕是回不去了。   蒋经国走了过来,在蒋介石腿上盖了一条毛毯,轻轻道:“父亲,军情局消息,陈子锟到香港了。”   蒋介石闭起的眼睛忽然睁开了一条缝:“哦,陈昆吾终于也忍不下去了么,让他来见我。”   蒋经国道:“恐怕不太容易,情报称他被英国人扣押了。”   “想办法交涉,把他带来见我。”蒋介石道,他才不管什么英国人不英国人。   “是。”蒋经国诺诺退下。   台湾情报机关在香港拥有大量人员,新义安、十四K等三合会组织都有国民党特务的背景,港英政府中也不乏国民党安插的钉子,但他们的主要战线在于防共,而不在于和英国人斗,所以也是一筹莫展。   ……   燕青羽利用自己政治部高级警司的身份,伪造了一份护照给陈姣,护照是真的大英帝国海外属土护照,但身份是假造的,同时还有一张飞往美国洛杉矶的机票。   启德机场,巨大的日历牌显示现在已经是1968年1月了,陈姣踏上了赴美的旅程,这是她第一次独自出远门。   陈姣是北京大学毕业,在江东人民出版社从事的也是英文著作翻译工作,英文水平很好,但比起曾在美国生活的哥哥姐姐来还是差了许多,坐在宽大的波音客机里,她拿着一本英文口语词典在恶补,坐在旁边的男子笑问道:“第一次去美国?”   “是的,您是北京人?”陈姣惊讶于对方的口音。   “我叫谭鹤,曾在中央音乐学院念书。”男子道,看了看陈姣,“你不是香港人吧?”   “你是谭鹤!我听过你的钢琴独奏。”陈姣忽然兴奋起来,她知道谭鹤的名字,此人是马思聪的学生,中央音乐学院最年轻的副教授,弹得一手好钢琴,当年还曾是少女心中的偶像来着。   “你好,我叫陈姣,北大的。”陈姣伸出了手,一颗芳心如小鹿乱撞。   第十二章 纽约的冰雨   泛美航空的波音远程客机在夜空飞行着,旅途寂寞无比,能有人聊天实在是幸运。   有着相同的背景,聊起来自然投机,原来谭鹤是华侨出身,只身来到北京求学,投在马思聪门下,中央音乐学院毕业后留校任教,幸运的是,文革尚未爆发的一九六五年,经周总理特批,谭鹤回香港祭祖,来了就没再回去。   后来六七年初马思聪一家人逃亡香港,偷渡费用是每人五万港币,这笔钱就是谭鹤家出的。   谭家是南洋名门世家,自小接受精英教育,谈吐自然不俗,陈姣也是出身将门,母亲和舅舅都是大学教授,从小耳濡目染,气质极佳,两人虽然羞于开口,但都觉得对方正是自己一直在等的人。   漫长的旅程后,飞机终于抵达洛杉矶国际机场,谭鹤家族已经移民美国,正巧他也要转机去纽约,有他帮忙,陈姣就不至于手忙脚乱两眼一抹黑了。   很顺利的转乘美国航空的客机,飞往东部第一大都会纽约,在飞机上陈姣告诉谭鹤,自己是到纽约寻亲的,谭鹤自告奋勇,愿意帮忙。   数小时后,飞机降落在纽约纽瓦克机场,谭鹤叫了一辆黄色出租车,把行李搬上车,很绅士的打开车门请陈姣进去,让司机开往曼哈顿。   陈姣手上有三个地址,一个是凯瑟琳斯坦利女士的家,一个是帕西诺家族的住址,还有一个是自家的住址,陈家在经济危机时曾购买了曼哈顿繁华地带上的一整座楼,后来交给钱德思夫人打理,历经三十年之久,不知道这栋楼还在不在。   有谭鹤领路,着实方便许多,先去了凯瑟琳的家,果不其然早已人去楼空,换了住户,再去帕西诺家族的别墅,连门牌号码都找不到了,出租车绕了一圈一无所获,只好去最后的目的地。   曼哈顿,第五大道,纯铜的门牌号码显示,这座大楼正是陈家的产业,看样子这里是高级公寓,楼下有门房,有穿着考究制服的服务生。   谭鹤上前打听,白人服务生傲慢的看着这两个亚洲人,爱答不理,当陈姣用奇怪的口音说这座楼是自家产业的时候,服务员忍不住讥笑道:“小姐,这里是纽约上流社会人士居住的高级公寓,或许您应该去唐人街看一看,您家的洗衣房之类的产业应该在那里。”   陈姣口语不好,但也能听出服务生的讥讽,她憋得脸通红,却又无能为力,只好退了出去,外面下起了雨,一月的纽约,寒冷无比,雨中夹杂着冰粒,砸在汽车顶棚上发出细密的声音,人行道上来往之人裹紧了大衣,竖起了领子匆匆而过,汽车排成长龙,鸣笛声不绝于耳,地下蒸汽管道上方站着乞丐,手里拎着酒瓶子,这就是纽约。   寒风刺骨,陈姣瑟瑟发抖,她从热带地区的香港过来,没有御寒的衣服,谭鹤见状急忙脱下大衣递过来,吞吞吐吐道:“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可以先到我家去住,咱们慢慢找。”   异国他乡,举目无亲,唯有谭鹤可以信赖,陈姣点头同意,谭鹤打了一辆车,直奔唐人街而去。   谭家住在唐人街,房子很大,有广东籍的佣人,谭鹤拎着行李进了大门,楼上下来一个珠光宝气的妇人,责备道:“怎么才到,飞机误点了么?”   忽然看到陈姣,妇人眉宇间就闪过一丝不快。   “这位小姐是?”   “妈妈,她是陈姣,来纽约寻亲的,没找到,暂时先住在咱们家。”谭鹤答道。   陈姣鞠躬致意:“谭夫人,您好。”   妇人高傲的颔首,道:“阿鹤,你跟我来一下。”   谭鹤将行李交给佣人道:“帮陈小姐准备客房。”   又对陈姣道:“稍等一下。”   陈姣勉强一笑。   谭鹤跟随母亲进了偏厅,轻轻掩上了门,但对话声还是传了出来,用的是粤语、潮州话、还夹杂着许多英文,陈姣听到了一些刺耳的字眼:“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往家里带……我看是缠上你了吧……赶快给我撵走……”   委屈的泪水夺眶而出,陈姣可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哪受过这种屈辱,她拎起自己的行李就走,佣人讪笑着也不阻拦,当谭鹤气冲冲从屋里出来,早没了人影。   谭鹤冲出来,夜幕下是冰冷的夜雨。   陈姣穿着单薄的衣服,拖着行李箱走在街头,虽然霓虹灯下是中文标牌,但却显得如此古怪陌生,唐人街上充斥着难懂的潮州话,每一个人的目光都是如此的不善与狡黠,让她感到彻骨的寒冷。   忽然一个矮小的男子拦住了陈姣的去路,叽里呱啦说着什么,趁她发呆的时候,一把抢过行李箱就跑,陈姣吓懵了来不及追赶,正在此时谭鹤追来,见状急忙追赶小偷。   小偷拐进了巷子,谭鹤迟疑了一下还是追了过去,黑暗中走出几个越南人,手中拿着匕首,谭鹤急忙站住,慢慢往后退,他很明智,没有选择继续追赶。   行李丢了,这下陈姣连钱都没了,好在谭鹤身上带着钱包,他不由分说叫了一辆车,把陈姣送到唐人街外的一家酒店,帮她开了一个房间,垫付了押金。   “谢谢你。”陈姣道。   “我母亲的话,请你别介意,她不是有心的。”谭鹤道。   陈姣低下了头,她怎能不介意呢。   “你休息吧,我明天会来看你。”谭鹤转身离去。   连续几十个小时没睡过囫囵觉的陈姣将房门锁好,洗了个澡,饭也没吃就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门铃响了,陈姣以为是服务员来送餐,开门一看竟然是谭鹤。   “这么早?”   “呵呵,不算早,其实我就在隔壁。”谭鹤指了指旁边开着的房门。   陈姣心里一阵暖流,谭鹤担心自己,悄悄开了房间守在旁边,虽然其母鄙薄,但儿子却是个君子。   一起吃了早饭,谭鹤帮陈姣分析:“你要找的人,应该有其他线索,比如她以前在哪里工作……”   一语惊醒梦中人,陈姣道:“斯坦利女士曾是纽约时报的记者。”   谭鹤道:“就去报社找。”   纽约时报社,谭鹤和陈姣向接待人员道明来意,对方道:“真是不巧,总编去华盛顿了。”   陈姣瞪大了眼睛:“你是说,凯瑟琳·斯坦利是纽约时报的总编?”   “有什么不可以么?”对方含笑道。   “那她什么时候回来?我可以联系到她么?”陈姣道,心里升起希望的火花。   “我查一下,恐怕要一周以后了,不过你们可以联系她的女儿,伊丽莎白,也是我们报社的记者。”   “太好了。”   五分钟后,充斥着电话铃和打字机声音的大办公室里,陈姣见到了伊丽莎白姐姐,上一次见她还是四八年暑假,那时候陈姣才十岁,而伊丽莎白也只是哈佛大学的学生,正值青春岁月,现在已经是豪放女主笔了,叼着烟,打着字,不拘小节。   “你是?”伊丽莎白弹了弹烟灰,眯起眼睛看着陈姣,随即醒悟过来:“陈姣!是你,上帝啊,我的上帝啊。”   她丢了烟卷,站起来拥抱陈姣,亲了左脸又亲又脸。   “你终于离开中国了么,你父亲呢,你哥哥和你姐姐都在哪儿?哦上帝,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见他们了。”   陈姣艰难道:“我的哥哥姐姐还留在中国,父亲在香港,被英国人抓了。”   伊丽莎白抓起提包:“走,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十分钟后,曼哈顿一家咖啡馆内,陈姣向伊丽莎白诉说了自家这些年来的经历,伊丽莎白聚精会神的听着,时不时发出叹息,香烟一根接一根的抽着。   “到香港的时候,我父亲身无分文,全家只能住在廉价旅社,父亲被捕后,情况更加恶劣,我是昨天到的纽约,行李还被人偷了,多亏了谭先生,要不然都没法坐在这里和你说话了。”陈姣说着,眼泪啪啪掉。   伊丽莎白将香烟掐灭,抱住陈姣道:“可怜的,不用担惊受怕了,你可以暂时和我住在一起,走,咱们回家。”   谭鹤向她们道别:“我也该回去了。”   陈姣再次向他感谢,谭鹤笑笑离去。   伊丽莎白又点了一支烟,道:“男孩不错,可以交往一下。”   陈姣道:“是挺好,可是他妈妈非常势利眼,不过她说的没错,我们陈家现在确实一贫如洗。”   伊丽莎白道:“上帝啊,虽然陈家在中国的财产都损失了,但留在美国的财产还在啊,光你们家曼哈顿那栋楼,价值就超过五百万美元。”   陈姣惊讶的张大了嘴。   伊丽莎白带她回了家,很巧的是,这地方正是陈姣昨天来过的那栋楼。   “斯坦利小姐,今天天气不错。”服务生很客气的打着招呼,正是昨天那个势利眼。   他看到陈姣,立刻问道:“这位是您的朋友?”   伊丽莎白道:“是的,但是她还有另一个身份,房东。”   服务生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   陈姣道:“请问,我可以进上流社会人士居住的高级公寓么?”   服务生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上了楼,进了房间,伊丽莎白开始打电话,先打给母亲,凯瑟琳表示立刻从华盛顿赶回,然后打给钱德思太太,她一直在为陈家打理财产金融。   第三个电话打给帕西诺家族的老头子马里奥大叔。   最先赶到的是马里奥,五辆大排量卡迪拉克轿车停在门口,下来的都是风衣礼帽打扮的纽约黑手党,大腹便便的马里奥气喘吁吁的上楼,嚷嚷着:“我亲爱的小侄女在哪里?”   第十三章 世家   纽约五大黑手党家族之一的帕西诺家老头子马里奥帕西诺,还有另一个身份,陈北的教父,虽然他从未见过陈姣,但还是激动万分,不得不临时服用了速效救心丸,缓过来之后,躺在沙发上抽着雪茄,谈笑风生。   “我的教子呢,我很想念他,以及迫不及待的要拥抱他了。”马里奥兴奋无比。   “哥哥留在中国,没能出来。”陈姣很遗憾的说道。   “哦,对不起。”马里奥拥抱陈姣,一脸难过。   马里奥告诉陈姣,这栋楼房当年是陈子锟以十万美元卖给帕西诺家族换取军火,但马里奥转手又把房子送给了教子陈北,从法律意义上说,这栋房子是属于陈北的。   “当年十万美元的房子,现在已经价值五百万了,呵呵,我的礼物很重吧。”马里奥得意洋洋。   门铃响了,伊丽莎白过去开门,进来的是一位花甲之年的女士,打扮朴素,气质高贵。   “这位是艾米丽·钱德思夫人,你父亲西点同学的钱德思将军的太太。”伊丽莎白介绍道。   艾米丽伸出手:“孩子,事实上我也是陈的至交好友,另外我还为你们家理财,让我们来看一下,我给你带来什么好东西了。”   她从皮包里拿出一叠文件,打开一张类似财务报表的东西,戴上老花眼镜道:“1929年大萧条时期,陈子锟名下的斯普林进出口向波士顿希尔曼银行注资三十万美元,占银行股份百分之二十五,距今已经三十九年,经过二十七次分红、配股,再以今天的纽约证券交易所牌价,市值大约是……哦,让我数一下零,是一亿零八百万美元。”   说完,艾米丽摘下眼镜,笑容可掬的看着陈姣:“孩子,准备好接收这笔钱了么?”   陈姣瞠目结舌,早就傻了,在国内就算是父亲这样四级行政干部,也不过二三百元的工资,还是人民币,如今突然有了一笔上亿美金的财产,任谁都得楞上一会,不过她很快清醒过来,道:“对不起,可是现在我们还不能谈这个,我来是请求你们,帮帮我们,我父亲被英国人抓了。”   马里奥勃然大怒:“我会让英国人好看,我马上聘请世界上最好的雇佣兵,组成突击队去把你父亲救出来。”   艾米丽道:“我想应该让联邦政府给英国人施加压力。”   伊丽莎白却抽着烟,沉默不语。   马里奥是纽约黑手党老头子,艾米丽是个会计,两人都只擅长各自领域内的事情,对万里遥远的远东发生的事情只能表达一下愤怒和同情,想出来的招数一点也不靠谱。   不管怎么样,能遇到这么多亲人,让陈姣倍感温暖。   马里奥请客,包下第五大道上的马克西姆西餐厅为陈姣接风,六十年代末期正是纽约黑手党泛滥,毒品肆虐的时期,帕西诺家组霸占了纽约超过一半的可卡因市场,实乃地下皇帝一般的人物,在闲谈中他得知昨晚陈姣在唐人街被抢,立刻叫来随从,低语了几句。   这顿饭还没吃完,陈姣的行李箱就被送来了。   陈姣万分惊讶:“马里奥叔叔,您是怎么做到的?”   马里奥哈哈大笑,肚皮上的肥肉乱颤:“没什么,就是告诉他们,昨晚抢了帕西诺家族小女儿的行李,其余的就让他们自己看着办了。”   “如果他们没找到呢?”   “那就会死很多人,越南帮会从纽约消失。”马里奥笑容忽然凝固,变得残忍无比。   陈姣吓了一跳。   随即马里奥又叹气起来:“可惜家族后辈都不愿意子承父业,如果陈北在就好了,他可以接我的班。”   ……   次日,凯瑟琳·斯坦利从华盛顿驱车赶回,她详细询问了关于陈子锟被捕的事情,道:“这件事很难办,因为人在他们手上,英国情报机关拒不承认的话,我们也没有施力点。”   陈姣一筹莫展:“那可怎么办?”   “孩子,我会想办法联系英国方面的媒体,在舆论上进行操作。”   忽然电话铃响了,接线员说是来自香港的长途,陈姣立刻接了,是林文静打来的,声音很激动。   “姣儿,你爸爸逃出来了!”   “我爸爸出来了。”陈姣用英语告诉大家,凯瑟琳母女都面露惊喜。   “不过你爸爸不能和你通话,他现在被通缉,已经躲到安全的地方了……”   一通越洋电话后,形势豁然开朗,陈子锟成功越狱,现在躲进了警察也头疼的九龙城寨,接下来的工作就好办了。   如果陈子锟愿意的话,可以偷渡到任何地方,但他不会这样做,毕竟是有身份的人,而且罪名不洗清的话,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躲不过军情五处的追杀,必须一劳永逸的解决问题。   凯瑟琳说:“我会尽快想出一个妥善的解决办法,陈姣你可以在纽约放松一下了,伊丽莎白,你陪她去买一些衣服。”   这事儿伊丽莎白在行,虽然她不爱打扮,但上流社会的必要修养全部具备,在第五大道上逛了一圈,给陈姣配齐了从帽子到鞋子的全部装备,都是顶级品牌,量身定做,花了上万美元,当然这点小钱对于亿万身家的陈家来说,毛毛雨了。   抱着大大小小的纸盒子纸袋子回到公寓的时候,谭鹤已经等在这里许久,见陈姣回来急忙上前接过东西。   “有事么,谭先生?”陈姣问道。   “我来问一下,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么?家父在美国还有些朋友。”谭鹤这句话似乎已经练了上千遍。   “谢谢,我父亲已经脱险。”   “真是太好了……”谭鹤却没法说下去了,因为没了话题。   气氛有些尴尬,伊丽莎白道:“为了庆贺,难道我们不应该去吃一顿大餐么,我知道一家中餐馆很不错。”   说着冲陈姣眨眨眼睛。   “这是个不坏的主意。”谭鹤立即响应。   “我们还是先把东西拿上去。”陈姣心情也很好。   在餐厅里,陈姣才将父亲的真实身份告诉了谭鹤。   谭鹤很震惊,他在北京读书工作多年,自然是知道陈子锟的名头的,不禁大为感慨,原来陈将军也流亡国外了。   吃完了饭,谭鹤提议去看电影,却被伊丽莎白婉拒,说还有事情改天再说,谭鹤只得送她们回去。   “不能让他感到太顺利,否则就没意思了。”回到家后,伊丽莎白这样向陈姣解释。   谭鹤回到了唐人街的家里,正好父亲参加上流社会的宴会刚回来,夜礼服还没换下来。   “父亲,有件事我想说一下。”谭鹤道。   “你说吧。”谭先生心事重重,他家在马来亚开的橡胶园遭遇干旱,急需融资,目前正在于波士顿希尔曼银行进行接触,今晚就是谈的这件事,如果融资失败的话,谭家上百年的基业将会一蹶不振。   谭鹤道:“我认识一个女孩子,很喜欢她,想和她交往。”   谭先生解着领结,漫不经心道:“对方什么家世?”   “名门之后,她父亲是陈子锟。”   “哦?”谭先生停顿了一下,“民国时期的上将陈子锟,后来投共的那个?”   “是的,他们已经从大陆逃出来了。”   谭先生皱了皱眉:“落魄的凤凰不如鸡,我劝你还是考虑一下黄伯父家的女儿,黄家在香港的生意很大,对我们家很有助力。”   谭鹤不说话了,他毕竟不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了,婚姻大事需要父母同意,但并不是必须的条件。   谭夫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过来,冷笑道:“我早看出来了,陈家那丫头鬼精鬼精的,一定是贪图我们谭家的财产才来勾引我儿子的,这样的穷亲戚我可不要。”   谭鹤无语,默然而去。   ……   香港,九龙城寨,陈子锟躲在一间隐秘的房间内,喝着小酒吃着小菜,优哉游哉。   军情五处虽然强大,但也要看具体事情,在香港这种帮派横行、政府腐败的地方,这帮鬼佬的行动全靠政治部的支持,燕青羽阳奉阴违,他们也没辙,明知道陈子锟就藏在九龙城寨,也没法,也不可能去抓。   九龙城寨实在太大,住着几万人,全都是没有合法身份的边缘人士,里面开着赌馆、妓院、地下毒品工厂,凶杀强奸抢劫层出不穷,是全港第一大犯罪温床,内部帮派势力错综复杂,连警察都搞不清楚,建筑更是如同迷宫一般,真想藏一个人,就是上帝也找不出来。   陈子锟在摩星岭上打死了一名军情五处的特工,碰巧还是伦敦方面派出的00级高级特工,军情五处下严令一定要生擒陈子锟,所以警察在九龙城寨附近设下许多暗哨,只要陈子锟出来,立刻逮捕。   台湾方面也在努力寻找陈子锟,黑道上已经开出伍拾万港币的价码,买陈子锟的下落。   价码虽高,但这钱实在烫手,国民党当局、港英当局,都不是好惹的角色,得罪哪个都不行。   ……   纽约,凯瑟琳终于想出了营救陈子锟的办法。   她查阅了西点军校的历史资料,证明了一件事,陈子锟实际上是出生在旧金山的美国公民,而且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担任美国陆军职务,军衔陆军准将,参赞军务,协调中美关系,在诺曼底登陆时身先士卒,血战奥马哈海滩,荣获过杰出服务勋章,这是陆军最高荣誉,仅次于国会荣誉勋章。   一个纯正的美国人,一个退役陆军准将,一个反法西斯的英雄,一个反抗暴政从铁幕后逃出的传奇人物,这是多好的新闻素材啊。   伊丽莎白也没闲着,配合母亲的工作,在档案馆翻了好几天的故纸堆,将二十年代、四十年代的两本时代周刊翻了出来,封面上的陈子锟依然英气逼人。   “哦,上帝,如果我活在那个年代,一定会爱上他。”伊丽莎白不禁遐思无限。   一夜之间,纽约所有主流媒体全部刊登陈子锟的新闻,报纸杂志电台电视,铺天盖地。   第十四章 何处是我家   陈子锟事件引起轩然大波,纽约平静的冬天忽然变得热闹起来,这事儿最先是新闻界炒作起来的,唯恐天下的记者们正愁找不到好话题呢,真是瞌睡有人送枕头,在凯瑟琳以及纽约时报主导下,美国的良心们忙碌起来,全方位的进行报道。   记者们无孔不入,刨事儿的本事无人能及,连陈子锟的出生证原件都被扒拉出来,当年提供证件的老头子鸡叔还没死,已经一百几十岁的人了,他说:“我就知道那孩子有出息。”最后以一百五十美元的价格将这张泛黄的出生纸卖给了记者。   陈子锟的西点成绩单,学生照片,从军档案,杰出服务勋章的原始档案,在抱犊崮营救西方人质的壮举,时代周刊的个人专访,以及当年诺曼底登陆时期的照片、报道,史迪威将军的回忆录,罗斯福的日记,全都翻出来公诸于众。   唐人街沸腾了,纽约沸腾了,美国沸腾了。   美国人崇尚个人英雄主义,陈子锟虽然是华裔,但却是货真价实的美国人,二战英雄,有着光辉灿烂的经历,随便哪一段挑出来,拿到好莱坞当剧本卖,都能卖出大价钱来,再加上记者们的刻意煽情与挑唆,单纯的美国人不激动才怪。   很快,美国各退伍军人组织,二战联谊会加入进来,其中不乏西点校友,别管认不认识陈子锟,这些闲的蛋疼的老兵们都仗义伸出了援手。   然后是各反战组织,本来好好的从事他们的反越战事业,居然也客串了一把,在华盛顿国会大厦门口摆起了摊子,抗议政府不作为,把一名二战老兵丢给英国佬不管。   犹太财团也加入进来,如今波士顿希尔曼银行已经是美国金融界很有分量的机构,陈子锟在银行里占了百分之二十五的股份,但因为人不在,这些股份的表决权一直处于弃权状态,为了争取到陈子锟的支持,银行高层开始各显神通,向参议院的朋友们游说。   最难以想象的是,连八竿子打不着的纽约码头工会也参合进来,声称要罢工示威云云,大众不由感叹,黑手党也爱国啊。   陈子锟年轻时候的照片充斥着报纸和电视屏幕,当年和他有关关系的人纷纷接受采访,早年凯瑟琳写的《中国游记》也再版了,借着这股风头猛赚了一笔。   凯瑟琳是斯坦利家族的人,斯坦利家族在政坛很有分量,今年是竞选年,家族支持的共和党候选人理查德·尼克松大律师在电视上宣布,愿意无偿做陈子锟的律师,为他打官司。   尼克松可不是一般人,当年做过艾森豪威尔的副总统,1959年以微弱劣势败给肯尼迪,目前正蓄势待发,竞选下一届总统哩,他的加入使得事件达到了最高潮,连林登·约翰逊总统都不得不出面了。   美国闹得满城风雨,国务院不得以,向英国政府提出了外交照会。   英国政府承受了极大压力,好在英国人一向不要脸惯了,私底下答应放走陈子锟,表面上却宣布毫不知情,什么军情五处秘密扣押,那都是别有用心的人制造的谣言,和俺们一便士的关系都没有。   ……   香港,九龙城寨,美国驻港领事馆官员带着一大摞报纸杂志拜会了陈子锟,让他看了目前美国新闻界的报道。   “鉴于舆论形势,英国人已经做出让步,您可以带着家人前往美国避难,领事馆会为您提供美国护照,并保证您的安全。”外交官这样说。   陈子锟一口拒绝:“我是中国人,我不接受美国护照。”   事情陷入僵局,大家都劝陈子锟变通一下,拿美国护照也没什么不行,心向祖国不就得了。   “不,我变通了一辈子,临老不想晚节不保被人骂成卖国贼,我绝不用美国护照。”陈子锟在这个问题上出乎意料的坚持。   各方面紧急协调,台湾国民党当局时刻关注美国动向,此时表示愿意为陈子锟提供中华民国护照,也被陈子锟婉言谢绝。   最后不得已,只好让陈子锟以模糊的中国侨民身份,持旅行证赴美。   当陈子锟从九龙城寨出去的时候,外面阵仗之大,把他都吓了一跳。   美国各大媒体都派来了记者,再加上本港和台湾的记者,长枪短炮摄影机话筒一大堆,赶上电影明星的排场了。   大批香港皇家警察负责维持秩序,镇压了去年左派暴动后,殖民地警察被授予了皇家的荣誉称号,十余名英籍高阶警官背后,站着华探长韩森,他有些尴尬,一心想干掉的陈子锟,竟然是美国政府的大英雄,座上客,和人家比,自己连根吊毛都不算。   在暗无天日的九龙城寨躲了两个月的陈子锟终于重获自由,也获得了新的身份,不需再用刘福贵的假身份,而是光明正大的以陈子锟的名字出现在公众面前。   萧郎做东,在酒店为陈子锟压惊洗尘,所有的老朋友都来了,其中有一位特殊的客人,十四K的龙头老大,前国民党军统少将沈开。   “陈长官,好久不见了。”沈开姿态很低,毕竟他的辈分比陈子锟低。   “相逢一笑泯恩仇,前段时间和贵帮有些误会,还望海涵。”陈子锟也很客气,他可以离开香港,但这些老兄弟,以及三枪会的弟兄们还要继续在香港讨生活。   “好说,好说。”沈开干了这杯酒,代表十四K与三枪会的和解。   岳华没有参加宴会,他的身份比较特殊,如果暴露的话几十年的工夫就毁于一旦了。   ……   数日后,陈子锟携全部家人登上了飞往美国的班机,李耀庭、阎肃、陈寿、盖龙泉、王三柳、薛斌等人留在香港发展,他们与萧郎、龚梓君一起到机场送别,大家都是七十岁的人了,天各一方,再见不知道何年何月。   飞机从启德机场起飞,飞越大片的贫民窟,天台上正在晾衣服的一个中年汉子抬头望着几乎贴着树梢飞过的客机,眯缝着眼睛目送它远去。   他叫梁盼,是大青山十爷梁茂才的儿子,一九六二年偷渡来港,一直从事底层苦力工作,直到一九七六年才获得香港居留权,一九八零年结婚,一九八二年生下一个儿子,取名梁骁。   ……   洛杉矶机场,陈子锟一行受到二战老兵团体的热烈欢迎,比尔·钱德思将军带领这些曾在中国战场服役过的前美国陆军士兵轮番与陈子锟热情拥抱,很多围观群众都流下了感动的泪水。   陈子锟随即转机前往纽约,在纽瓦克机场又遇到相同的一幕,大批媒体记者蜂拥而来,争相瞻仰这位传奇人物的风采,陈子锟虽然已经是古稀老人,但腰板依然笔直,目光依然锐利而坚定,英语因为多年不说而有些生疏,但仍是地道的纽约口音,让记者们热泪盈眶。   闪光灯一片,人群中走出陈姣,她手捧鲜花献给父亲,此前陈姣孤身赴美求援的故事已经传开,大家纷纷为这对英雄父女鼓掌。   然后是凯瑟琳·斯坦利女士,在掌声中上前拥抱了陈子锟吗,她是营救陈子锟的首席功臣,可以享受这个殊荣。   马里奥没有露面,他说自己心脏不好,受不了太强烈的刺激,其实是不想让陈子锟和黑手党牵扯上关系。   迎接陈子锟的车队足有上百辆之多,一路开回曼哈顿的路上,纽约警察局的摩托警帮着开道,所有车打着双闪,电视台的面包车随行现场直播,沿途无数围观群众,挥舞着小旗帜,孩子坐在父亲脖子上向车队敬着礼。   途径乔治华盛顿大桥的时候,悬索大桥门梁上忽然垂下一面巨幅美国星条旗,上面写着一行字“欢迎回家”。无数身穿军装的退伍军人列队在大桥两旁敬礼。   陈子锟的眼睛有些湿润,他并没有为美国做出什么贡献,却受到这种规格的迎接,而在他努力为之奋斗奉献一生的祖国,却被打到万劫不复的境地,如此天差地别,让人不禁唏嘘。   车队进入曼哈顿,遇到车辆都鸣笛致敬,一直开到陈家公寓门口,这里已经腾出了足够的房间供他们居住。   当晚,纽约上流社会宴请陈子锟,共和党参议员理查德·尼克松与陈子锟亲切握手,说自己二战时期在海军当少校的时候就听过陈子锟的英勇事迹,是他的忠实崇拜者。   “将军,祝贺你越过铁幕,投奔自由世界。”尼克松激情难耐,忍不住当众发表了一个小小的演讲,抨击了民主党政府一番。   记者们见缝插针,猛拍照片,将尼克松与陈子锟的合影定格在历史上。   陈子锟的手被尼克松握的太久,汗津津的很难受,正悄悄擦手,忽然旁边走来一个六十岁的华裔男子,谦卑而恭谨的伸出手:“陈将军,您好,我是谭古德,在马来亚有个橡胶园。”   “幸会。”陈子锟敷衍的和他握握手。   “犬子和您女儿是朋友。”谭古德笑着说,期待陈子锟回应。   “哦,是吗,失陪。”陈子锟点点头,端着酒杯走开了。   谭先生尴尬的笑,不过心里很得意,至少已经搭上话了,将来还愁不把陈家的女儿娶过来了。   ……   在纽约稍事休整后,陈子锟前往华盛顿,超规格的欢迎仪式在等待他,一支美国陆军仪仗队等候他的检阅。   参谋长联席会议成员,海军陆战队司令官,乔治·霍华德四星上将主持了欢迎仪式,随后林登·约翰逊总统在白宫椭圆形办公室接见了陈子锟。   全美人民在电视上目睹了这一历史时刻。   大洋彼岸的神州大地,伟大的文化大革命依然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江东、北泰的街头,标语大字报糊满墙,高音喇叭里革命歌曲激动人心,各种运动层出不穷,陈子锟这个名字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与记忆……   1970年,陈姣与谭鹤在夏威夷结婚,次年诞下一女。   1972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国务院特别顾问陈子锟的名字出现在出访名单中,有关外交部门经请示中央,拒批陈子锟的入境签证。   1976年,新中国的创建者陆续离世,中央一举粉碎四人帮反革命集团,此前被打成反革命、右派的知识分子、官员开始平反。   1982年,江东省委下属淮江日报社社长阮铭川带团赴美考察资本主义国家新闻业,首站纽约,美方纽约时报社组织欢迎会,会上中方代表团的书记向美方请教,纽约市委是如何管理纽约时报的。   会后,阮铭川与陈子锟见面,告诉他祖国大陆正在发生的种种激动人心的事情,而陈北一家的死,以及女儿陈嫣已不在人世的消息,却让陈子锟心灰意冷,婉拒了阮铭川请他回去看看的邀请。   第十五章 尾声   一九九三年,北京,首都国际机场,来自香港的波音747客机缓缓降落,这是一架私人包机,能运载四百人的飞机上只坐了十余名旅客。   行程是保密的,中国政府并没有派员接待,这些人通关之后乘车去往香格里拉酒店下榻。   汽车经过一处城市绿地花园,一群退休老人正在打太极,领头的是一个穿唐装的老人,鹤发童颜,动作舒缓,打完一套拳法,大伙儿围上来道:“阎师傅,累了吧,喝口水。”   白发苍苍的阎志勇拿起罐头瓶喝着茶水,道:“小赵,你也来了啊。”   赵家勇道:“还小赵,都快入土的人了,退休了没事干,锻炼一下身体,争取活到一百岁。”   汽车从旁经过,车上坐着的耄耋老人看向另一个方向,没有看到花园里的故交老友。   两个小时后,夏日阳光刺眼,树上知了不停叫着,耄耋老人走出香格里拉酒店,身后跟着一对二十来岁年轻男女,打扮入时,一看就是华侨。   酒店服务员挥手叫来一辆日本公爵王轿车,殷勤的拉开车门,老人摆摆手示意不用,自己走出了酒店来到大街上,拦了一辆黄色的天津大发面包车。   面的司机是北京土著,一口京片子喋喋不休介绍着首都名胜,老人只是微笑听着,并不插言,望着窗外熟悉而陌生的景色,眼前浮现出一幕幕黑白映画。   “师傅,到前门火车站。”老人开口了,也是一口地道的京音。   “哟,老爷子,您是老北京了。”司机乐了,“打哪儿来?坐火车么,前门火车站可早没了。”   “我们从美国来,我外公就是想参观一下故地,不坐火车。”年轻女子说道,她的普通话也很标准,但却没了那股京味。   “您是美国华侨啊,大款啊,怎么坐我这面的呢,您这身份,该做皇冠、公爵王啊。”司机贫嘴的很。   “我啊,就好这一口,面的,不就是以前的胶皮么。”老人笑道。   司机乐了:“老爷子,您门清啊,还知道洋车叫胶皮,不瞒您说,我祖上也是拉车的。”   女孩子道:“那当然,我爷爷就拉过黄包车,不过后来……”   老人示意外孙女不要说,拿出一叠兑换券道:“小伙子,看你很热情,今天包你的车了,三百块够不够?”   “哎哟,您这话哪儿说的,三百块,太够了,还是兑换券,我太谢谢您了,那啥,我全程导游,义务的。”   司机很高兴,兑换券按说和人民币等值,但在黑市上要高出三成来,能进特供商店,购买进口货,这年头外企白领的工资都是拿兑换券发的,拿在手里也倍儿有面子。   面的开到老前门火车站,如今的铁路职工俱乐部,门庭冷落车马稀,老人下了车,恍惚间看到一排排洋车、巍峨的前门楼下,一个高大的青年背着行李卷随着人流走出回车站,踌躇满志,虎视鹰顾,不远处一个穿阴丹士林棉袍的苗条女孩子静静站着,她的父亲正在和行李员讨价还价,站前广场上,一个瘦小的少年正搜寻着地上的烟蒂。   七十四年了,记忆依然如此清晰,宛如昨日重现。   “外公。”女孩子轻轻拉一拉老人的衣袖。   “走了,到处转转吧,北京变了,变得我都不敢认了。”老人终于从回忆长河中走了出来。   司机开着黄面的带着他们到处逛,颐和园、圆明园、故宫、北海、天安门广场,走马观花的看着,还介绍:“北京的桥可是一大景,各式各样的立交桥,那是嗯们北京的骄傲,亚运村去不,那地儿也很有代表性,高楼大厦,很能代表北京的发达程度。”   来自纽约的客人似乎对立交桥和大楼并不感兴趣,反而对一些旧东西感兴趣,转了大半天,面的没空调,把老人热的满头汗,司机一看十一点半了,道:“咱中午哪儿吃去?”   老人道:“先到头发胡同去。”   司机乐了:“巧了,我家就住头发胡同,要不您到嗯们家吃去。”   老人道:“小伙子,你贵姓啊?”   “免贵,我姓薛,薛强,要说嗯们家当初也是大户,北京城赫赫有名的紫光车厂,那就是我爷爷的爸爸开的,四盏汽灯,紫色的车厢,北京城独一号,后来解放了,公私合营就都给国家了。”   老人道:“那你爷爷的爸爸还在么?”   “早去世了,他老人家要是活到现在,得有九十好几了。”   “那就到你家去看看吧。”   “好嘞。”   面的开到头发胡同,停在墙边,紫光车厂大门依旧,但里面加盖了许多小屋,四合院已经完全没了当初的样子,院子里是一条羊肠小道,各种电线如同乱麻,屋檐下挂着鸟笼子,煤球炉上炖着热水,看样子住了不少人。   薛强家住堂屋,条件相对不错,他的父母都是运输公司的工人,热情招待了儿子的美国客人,包饺子,下炸酱面,在胡同口繁茂的大树下支起桌子,打了散装啤酒来喝。   薛家的老爷子是离休干部,住在武汉部队干休所,儿子当兵转业回了祖籍北京,分配到爷爷的单位接了班,老爷爷叫薛大栓,当过运输公司经理,人民代表,活了八十岁,熬到四人帮倒台才去世。   吃过了午饭,薛强先送老爷子回香格里拉稍事休息,那地方有空调,凉快,老年人身子骨不行了,连续高温酷暑下旅游,坐的又是没空调的面的,怕撑不住。   午休之后,薛强继续带他们四下里逛游,傍晚时分面的路过雍和宫大街的时候,老人看到雍和宫墙外有一个小门面,打着“胡半仙电脑算命”的招牌,便让司机停了车。   小店内,桌子上摆着一台286电脑,一部针式打印机,一个穿衬衣打领带的男子坐在桌子后面正在给顾客神侃。   “我这是最新科技,微机算命,只要输入你的生辰八字,电脑就能计算出来你的婚姻、事业、运势……”   顾客道:“扯犊子吧你。”起身走了。   算命先生鄙夷道:“没文化。”忽然看见进来的老人,“老先生,算命啊?”   “你是胡半仙?你怎么不老啊。”老人非常震惊。   “胡半仙是我爷爷,我是小胡半仙,您贵姓可是陈?”   “对,我姓陈。”   “我爷爷算过,你今天会来,要不然我早收摊了。”   “那你给我算算吧。”   “算什么?”   “算算我的子孙后代在哪里?”   小胡半仙笑了:“您的外孙女不就在外面么?”   “我说的是亲孙子。”   小胡半仙掐指一算,道:“他已经娶妻生子,生活安逸,不过并不记得你这个爷爷了,你还有一个曾孙,今年十二岁,有人中龙凤之姿。”   老人道:“真的?”   小胡半仙笑道:“这么多年来,我可曾骗过你。”   老人虎躯一震。   “好了,再送你一句话,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莫要插手,不然适得其反。”小胡半仙说完,站起来嘀咕着:“先关打印机,再关显示器,最后关主机。”把高科技设备一一关上,开始拉卷帘门。   老人只得退了出去,目送小胡半仙离去。   “走吧。”老人上了面的,朝着灯火阑珊处驶去。   身后参天大树阴影下,早已没了小胡半仙的身影,一只红色的狐狸悄无声息的钻进了雍和宫墙下的狗洞。   ……   江东省,江北龙阳县,这里有一个远近闻名的麻风村旧址,被当地政府树立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教育基地,据说六十年代的时候,一位女医生响应党的号召来到麻风村照顾病人,与他们同吃同住,科普医学常识,最终消除了人们对麻风病人的歧视。   在教育基地之外的穷乡僻壤,有一座当地人自发建造的庙宇,有人说供奉的是九天玄女,也有人说供奉的是女娲娘娘。   从北京来的客人向当地民众了解了这座庙的来龙去脉,原来是一个叫陈嫣的女医生,在七十年代一次瘟疫流行中救了许多人,自己却感染而死,当地人为了纪念她,修建了这座庙宇。   走进庙宇,一尊木雕供在上面,眉目如画,栩栩如生。   老人泪如雨下。   忽然外面雷鸣电闪,大雨滂沱。   这场雨足足下了两个钟头,当地民众在雨中敲着脸盆欢呼,原来此地已经干旱许久,这场大雨大大缓解了旱情。   雨后初晴,老人留下一笔资金修缮庙宇,驱车前往江北市,一道彩彩虹挂在天际,红霞满天中,一位楚楚动人的少女款步走来,清脆的声音喊道:“爸爸,您可回来了。”   老人揉揉眼睛,不敢相信,但同车的人全都看见了,这不是幻觉。   再转头,少女已经不见了踪影,彩虹也消失了。   “你们看见了么,嫣儿回来了,她喊我爸爸了。”老人颤抖着下车,欲追赶过去。   外孙女和外孙子急忙拉住外公,他们都看见了大姨妈的幻影,但认为这不过是海市蜃楼罢了,至于声音,那是幻听。   路边赶骡车的老汉见状笑道:“圣姑显灵又不是一次两次了,县里市区里的专家都来研究过,说这说那的都有,把个简单的事儿都搞复杂了,有啥科学不科学的啊,俺们乡下人都知道,圣姑奶奶是九天玄女下凡,来普度众生的哩。”   老人停住脚步,望着天边彩霞道:“嫣儿,爸爸看见你了,也听见你了。”   ……   江北市,这是一座煤铁资源型城市,原本有两家国家级大型企业,在市场经济改革大潮中已经渐渐失去了活力,淮江水滔滔不绝,江边烟囱冒着黑烟,一面巨幅宣传标语上写着“深刻领会南巡精神,坚持深入改革开放!”   这么多年过去了,江北还是老样子,只不过更加破旧了,昔日梁思成林徽因夫妇设计的火车站,正在拆迁之中,取而代之的将会是一座现代化的大型火车站。   高土坡,经过几十年的搭建,整齐的宿舍区已经变成了错综复杂的棚户区,各种石棉瓦塑料布木板子乱搭乱建的房屋窝棚比比皆是。   街头的游艺厅内,叼着烟的少年打着三国志与街霸,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一辆北京牌照的奥迪100静静的停在路边。   三个背书包的少年迎面走来,勾肩搭背,齐声唱着郑智化的歌:“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   走在中间的少年,让车里的老人想起了自己的长子。   走在两边的少年忽然向游戏厅冲去,边跑边喊道:“刘子光,快来,游戏厅一块钱四个牌了。”   刘子光撒腿就追:“卓立,周文,等等我。”   车里的老人目光随着少年转动,欣慰的笑了。   当晚,老人在当地市委第一招待所滨江酒店的房间内溘然长逝,终年九十三岁。   天文学家注意到一个现象,黯淡了近百年的北方七宿之首,在民间素有玄武大帝之称的斗宿忽然明亮起来。   全书完。   外传 人物结局表   陈子锟,祖籍湖南,生于美国旧金山,华工后代,自幼父母双亡,被陶成章选为光复会青铜计划种子,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美国陆军学院肄业,北洋陆军上将,骁威上将军,民国陆军一级上将,国民党中央委员,监察院委员,民革副主席,中央委员,江东省长,1967年文革中遭受冲击,逃亡香港,1993年无疾而终于江北别墅自己当年卧室中,享年93岁。   林文静,陈子锟之妻,祖籍福建漳州,清末志士林觉民侄女,名媛林徽因表姐,北京大学毕业,留美学习建筑,1938年诞下女儿陈姣,1993年在美国纽约寓所无疾而终,享年90岁。   姚依蕾,陈子锟之妻,祖籍安徽,生长于上海、北京,北洋交通部次长姚启桢之女,北京培华女中毕业,曾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1925年诞下女儿陈嫣,1985年在纽约医院病逝,享年85岁。   夏小青,陈子锟之妻,祖籍河北沧县,自幼随父母行走江湖,轻功暗器双绝,1921年诞下儿子陈北,2000年逝世于北京,享年100岁。   鉴冰,陈子锟之妻,祖籍苏州,上海滩名妓出身,后从良嫁与陈子锟,一生无所出,1979年病逝于美国,享年78岁。   刘婷,陈子锟之妻,祖籍江东,江东大学文学系毕业,一生无所出,1998年病逝于美国,享年93岁。   李耀庭,祖籍北京,上海滩大亨,文盲,1950年移居香港,1995年病逝于英国伦敦,儿孙满堂。   林文龙,祖籍福建,北京大学毕业,曾任江东大学教授,民主党派成员,1957年被打成右派,1967年逃亡香港,后移居美国,任纽约大学教授,1988年去世。   阮铭川,祖籍北京,老报人,曾任淮江日报总编、社长,1957年被打成右派,下放南泰,帮领导写稿子免遭冲击,1979年平反后,任淮江日报社长,1982年赴美考察,与陈子锟会面。   陈启麟,祖籍北京,黄埔军校第二期,曾任国民革命军团长、师长、军长,江北绥靖区主任,陆军中将,淮海战役中被打散,随李弥兵团逃亡缅甸,在金三角苦战多年,后移居台湾,1995年病逝于台北荣军总医院。   阎肃,祖籍河北,陆军讲武堂毕业,留学日本士官学校,民国陆军中将,江东省政府秘书长,1967年离开大陆前往香港,后转赴台湾,1993年病逝于台湾。   陈寿,祖籍江北南泰,文盲,土匪出身,1993年在香港家中无疾而终。   盖龙泉,祖籍江北,文盲,大青山土匪头子,民国陆军中将,1967年逃亡香港,三枪会首脑,1993年在香港家中无疾而终。   薛斌,祖籍河北,早年在河北为匪,报号黑风,后任大青山匪帮老九,二十年代任上海禁烟执法总队长,后历任国民党税警总团团长,新六军团长,解放后移居香港,三枪会长,1993年无疾而终。   曾蛟,祖籍江东,南泰县令之子,中学毕业,后投身江湖,淮江水匪头目,报号混江龙,曾担任江东警察厅长,1967年逃亡香港,1993年无疾而终。   王三柳,祖籍河北高碑店,曾任伪满洲国禁卫军军官,满洲国军特别空挺队队长,北泰保安司令,发动江北起义俘获日本亲王,1967年逃亡香港,1993年去世。   龚梓君,祖籍南泰,江东大学金融系毕业,曾任江东实业银行总裁,江东省财政厅长,1957年反右被判劳改,1960年逃亡香港,历经奋斗成为上市公司董事长,八十年代回国投资,1990年病逝于香港家中。   夏景夕,祖籍南泰,江东大学毕业,龚梓君之妻,文革时期被迫划清界限,改革开放后赴港探亲,夫妻团聚,1992年病逝。   萧郎,祖籍江西,清华大学建筑系毕业,曾任北泰市长,五十年代初期镇反被判十五年劳改,1960年逃亡香港,1975年荣获世界十大杰出建筑师称号,1998年病逝于美国洛杉矶家中。   慕易辰,祖籍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留学德国,曾任江北钢铁公司总经理,文革中被打成右派,1979年平反,任江北红旗钢铁厂总工程师,子女均出国留学,退休后移居美国,1999年病逝。   车秋凌,祖籍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留学德国,慕易辰之妻,文革中相濡以沫,不离不弃,1999年与丈夫同一天病逝。   燕青羽,祖籍沧州,夏小青弟弟,地下党,后前往香港执行潜伏任务,七十年代被破获遣返大陆,隐居民间,八十年代任广东省公安厅副厅级领导,1997年参加香港回归仪式。   沈开,祖籍上海,国民党军统特工,中共地下党员,1950年代奉命潜伏港台,任十四K龙头老大,1988年病逝于台湾,葬礼极尽哀荣,李耀庭送有花圈。   薛宝庆,祖籍北京,文盲,紫光车厂掌柜,解放后区运输公司副经理,区人民代表,1980年病逝。   陈秀,薛宝庆之妻,文盲,1969年病逝。   薛大栓,祖籍北京,半文盲,薛宝庆之子,1949年参加解放军,当年立功提干,副团职退居二线,文革中受冲击,后居于武汉某部队干休所,至今仍生活在那里。   叶雪峰,祖籍河南,延安抗大毕业,江北纵队政委,1955年授衔少将,1962年晋升中将,曾主持总参军训工作,文革中受冲击,2010年病逝于江北革命老区。   麦平,祖籍江东,江东大学毕业,早年参加革命,中途退党,解放后历任江北行署干事,公安处政委,处长,江北行署专员,地委书记,文革中受冲击,1977年平反后任省城市长,市委书记(副省级)育有一子麦援朝,一女麦抗美。   马云卿,祖籍北京,工科学校毕业,解放后任江北地委书记,江东省长,文革中遭受冲击,后调入中央工作,2010年逝世。   马京生,祖籍北京,文革期间参军,后转业在中央部委工作,2010年期间曾任中央钢铁领导小组领导,后因错误被撤职。   郑泽如,祖籍江苏,交通大学毕业,早年参加革命,从事地下工作,解放后任江东省委书记,林牧部长,文革中遭受冲击,不堪忍受自杀。   郑杰夫,郑泽如之子,粉碎四人帮后参加高考,入北京大学,毕业后在中央部委,共青团中央工作,后任江东省委书记。   潘欣,江东大学毕业,郑泽如妻子,文革中遭受冲击,1979年平反,八十年代任省委宣传部长。   陈实,陈双喜次子,后改名陈智义,1977年考入江北师范学院,后一直在江北一中担任教师工作。   红玉,郑泽如前妻,祖籍扬州,上海滩妓女,1969年去世。   王北泰,红玉与郑泽如之子,生于1938年,后考入江北师范,分配在晨光机械厂子弟中学任教,在这个岗位上终老一生。   张广吟,祖籍江东,刘媖丈夫,右派分子,死于江北盐湖农场,1982年平反。   刘媖,祖籍江东,陈光养母,含辛茹苦照顾几个孩子,1992年去世。   陈光,陈子锟嫡孙,陈北之子,后改名刘念北,中学毕业,晨光机械厂工人,育有一子刘子光。   徐庭戈,祖籍北京,自学成才,早年投身革命,解放后历任省城公安局长,省政法委书记,公安厅长,副省长,文革中遭受冲击,1979年平反,任江东省委副书记。   徐新和,徐庭戈之子,1979年考入清华大学,后从政,历任科长、县长、县委书记,市长,市委书记,省长等职,至今仍在领导岗位上。   罗小楼,武生出身,1939年参加革命,1955年授衔中校,1962年晋升上校,任江北军分区司令员,1967年因陈子锟叛逃事件受到牵连,撤职退役,两子均参军入伍,长子罗克强任兰州军区参谋,在八十年代苏军入侵阿富汗时期出境执行任务,牺牲在异国他乡,次子罗克功,后任解放军东南军区副司令,副总参谋长,2010年授衔上将。   郭援朝,夏景琦之子,孤儿院长大,后参军入越南执行任务,犯错误受到处分退出现役,转业晨光机械厂,后下岗在高土坡修自行车。   陈青锋,祖籍山东,抱犊崮山下小道士,后为陈子锟副官,三枪会成员,潜伏上海,解放后被镇反。   苏青彦,祖籍河北,秀才出身,在河北为匪,大青山匪帮师爷,后为江北陆军混成旅参谋,三枪会秘书长,解放初期被镇反。   刘骁勇,江东陆军官校1938年毕业生,参加过淞沪抗战,北泰保卫战,地下党,1949年率江北交警总队起义,1955年授衔中校,后退役转业地方任粮食局长,至今健在。   王栋梁,祖籍北京长辛店,车夫出身,西北军军官,后投奔八路军,以军级离休,1989年终老武汉。   赵家勇,祖籍北京,火车站警察,后一直在京生活到九十年代中期。   阎志勇,祖籍河南,早年为匪,北京齐天武馆大弟子,曾秘密参加抗日武装,后隐居民间,九十年代末期去世。   御龙王,日本华族,子爵,御机关负责人,战败后家族变卖国产,迅速暴富,成为一代富豪,八十年代广场协议后财富迅速缩水,郁郁而终。   二柜,瓦西里耶维奇,三十年代纠集一批亡命之徒前往贝加尔湖寻找高尔察克黄金,从此杳无音讯。   关山海,南泰人,解放战争时期参加革命,南征北战,在省城干休所终老。   唐嫣,上海人,名媛唐瑛之姊,我党地下特工,周旋于日伪国民党之间,五十年代因潘汉年案受株连,长期秘密监禁,1982年平反,恢复待遇,继续为党工作,担任报社顾问职务,最终心脏病突发,死在工作岗位上。   肖恩·斯坦利,美国陆军上校,参加过一战,二战时期曾在中国帮助抗战,病逝于1946年。   凯瑟琳·斯坦利,纽约时报总编,陈子锟异国红颜知己,病逝于1983年。   比尔·钱德斯,美国陆军准将,参加过朝鲜战争,五十年代末退役,病逝于1985年。   马里奥·帕西诺,纽约黑手党家族教父,因肥胖引起的心脏病,病逝于1979年。   白玉舫,戚家班班主,病逝于1972年。   浅草珈代,为燕青羽生下一个孩子后,不知所踪。   陈姣,至今健在,美国纽约大学教授。   武长青,文革中遭冲击,自杀身亡。   叶唯,将赵子铭的骨血抚养长大,病逝于1974年。   程拴柱,至今健在,儿子牺牲越南,孙子牺牲在缅甸,唯一的曾孙程卫国(毛孩)在38集团军当兵。   梁盼,有子梁骁,至今健在,如果你去香港,可以在观塘的茶餐厅见到他。   陆二喜,后调入晨光机械厂担任厂长,有子陆天明。   胡传峰,后调入公安系统,有子胡跃进,八十年代入警,有孙女胡蓉。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