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更多精校小说下载:http://www.ynpj.com/ ========================================================== 开海 作者:夺鹿侯 内容简介:   明朝嘉靖四十五年,隆万中兴前夜。   这是最好的时代,戚家军向近代军队迈出第一步,脚踏缫车在东南日夜不休产出丝绸,它强大、富庶。   这也是最坏的时代,卫所制因贪污腐败而日趋崩溃,土地兼并愈演愈烈内阁夺位混战不休,它衰落、垂暮。   当排枪火炮轰鸣在欧洲战场,当西班牙无敌舰队纵横四海,当传教士手捧圣经怀揣密信对这片新大陆露出觊觎的目光。   清远卫小旗陈沐头顶笠铁盔,鸟铳扛肩膀,望向大海高高扬起下巴。 第一卷 清远卫 第一章 明朝   陈沐叹了口气,屁股下床板吱吱作响,幽幽地疑问:“明朝嘉靖四十五年?”   四百多年后的灵魂皱起眉头,阳光从支开半壁的窗沿投入屋舍,空气中飘荡着厚重灰尘,鼻间却似乎早已习惯这种污浊而腐朽的气息。木腿矮一截的桌上放一柄腰刀,缓缓抽出,清亮的刀刃映出一张属于年轻人清秀耐看的脸。这是两代陈小旗的心爱之物,刀脊上泛锈的斑驳昭示着它过去的精良做工,不过数年持之以恒的磨砺已经让刀刃形成毫无美感的弧度,或许它会在下一次全力劈砍后断成两截。   漏风的木门后挂着铁罩甲,浆洗泛白的蓝色布面下铁甲片锈迹斑斑甚至带着窟窿,让人生出好似手指稍稍使力便能将它洞穿的错觉。罩甲下斜放着一杆火门枪,它在这个时代的名字叫做火铳,二尺木杆将火铳像插枪头那样插在其上,铳管中残留不知何年何月不充分燃烧的药渣。   百户所小旗陈沐看着徒有四壁的屋子发了足足半个时辰的愣,终于在漏风的木门被叩响时回过神来,开门便见一胡子拉碴的糙汉立在荒芜的院子里,腰上挂一口破刀带窟窿跑棉花的袄子上打着补丁,显得窝里窝囊,揣着麻布口袋有些气短道:“沐哥,俺家没粮了,浑家刚生产,支俺两斗米撑到发俸,成么?”   似乎是羞愧,糙汉抿抿嘴带着几分难堪道:“俺饿几顿没事,娃儿跟浑家不能饿……沐哥。”   这糙汉记忆中是原主人的表兄弟,名叫邵廷达,生性粗鄙,在卫所中被笑唤作莽虫。可再粗鄙也没办法,邵廷达不但是他手底下的卫所军户,也是他舅舅的儿子,家里老父亲在世时税法严苛的厉害,为了逃税从福建月港送到广东清远做军户余丁,在清远卫和陈沐一块长大。   陈沐觉得这年头卫所兵制似乎已日薄西山,单从他身边发生的事情来看,一叶便可知秋。小旗麾下足额十个军户,前些年两个做了逃兵、去年犯法处死一个、今年开春又冻死个老的,手下一共才五个半人,那半个才十三岁,还没把倭刀高呢。   人死了逃了,却没有新的军户补充,明朝的百万卫所兵若依照这个比例,恐怕只剩五六十万老弱病残。   “两斗米——”   重生在四百多年前的十六世纪,陈沐脑子且要乱呢。   明明有来自灵魂的生疏,偏偏记忆却矛盾地带给陈沐熟悉感觉。   邵廷达在普遍老弱的卫所兵中身量分外健硕,流落到这年头怎么保命还不知道,有个健壮的亲戚兄弟,总能给人心里平添几分安全。何况不是什么大问题,区区两斗米。陈沐点头应下便转头朝米缸走,邵廷达跟着便进了屋。   不过才刚迈开两步,掀开米缸的陈沐仿佛被施了定身术,他真没想过会出现这种情况,转头对表弟道:“邵,廷达,你来看看,这缸里米,是多少?”   陈沐混乱的记忆忽略了自己这个小旗有多穷,掀开米缸,伸着头都快能瞧见缸底儿了!胳膊朝下一杵,拢共指头深的米。他这才看向屋里简陋陈设中床榻上的布包……身体的原主人前些日子发了俸禄,便提着一石三斗米换了件棉袄与些许腌菜,预着今年备冬吃穿,米吃到现在眼看再有十来日便发俸禄,口粮还能剩些富余。   “沐哥,你这也就才三斗。”邵廷达有些丧气,往米缸里瞟一眼便满脸灰败,他在卫所也就和陈沐亲近,同旗的军户剩下几个都有过冲突或起过口角,连那半个都不例外,嘴上却还是说着:“没事,俺再想想法子,总,总不会饿死吧。”   说着邵廷达便往外走,刚走过几步烂菜地便被陈沐开口叫住,“回来,你能想出什么办法。”   把人叫进来关上屋门,陈沐坐到吱呀作响的榻上,这才揉了把脸道:“先从我这取两斗,吃到发俸再考虑。”   发俸,指的是陈沐发俸。邵廷达一家子旗下正丁、余丁八口人全靠屯田,并无俸禄,眼下备冬刚过,正是最难的时候。   “沐哥,这怎么能行。”邵廷达说着便又往外走,“三斗米才刚够你用,俺再想法子!”   起初陈沐是不同意这个说法的,哪怕只剩一斗米,也该够他吃上七八天了,毕竟一顿吃上三两米就已经可以了。刚想反驳,记忆却告诉他这个时代人们的饭量是不一样的——没有足够肉菜作为副食,身体无法摄入足够油脂,全凭主食,再加上卫所兵务农辛劳,一顿吃上一合米的也大有人在。   陈沐无力地挥挥手,道:“行了,把米拿走吧,我一人吃不了多少,哪儿能比你一大家子。都紧着点过,总能熬过去……把米拿回去待会你再过来,哥哥有事问你。”   邵廷达感激地脸颊发红,不断向陈沐道谢,米对他们家来说就是在救命。即使仅有两斗,至少不用担忧父母妻子挨饿,不必担忧小崽子不成活,等新生的猫崽子长大,能接着给陈小旗种地干活扛刀举铳。   看着邵廷达离开的背影,陈沐愁眉苦脸地再次望向快要见底的米缸,倒没多少断粮的担忧,只是感到深深的不解。卫所小旗,是明朝卫所兵制下最低一级的武官。过去他在网络上也听说过别人说卫所兵就是农奴、农兵,可就算邵廷达他们是农奴农兵,没曾听过哪个农奴头子也要挨饿的。   倘若连他过得都是这样食不果腹的生活,那普通百姓又该过着怎样糟糕的日子呢?   米缸里仅剩的一斗半跑着米虫的糙米似乎在嘲笑他不懂生活,甩甩头将乱七八糟的思绪丢开,陈沐坐在吱呀作响的床榻上尽力回想着脑海中那些不属于他所有关于这个时代的记忆,以此压制内心中缓缓升起强烈的不安与孤独感。   他想吃肉,很想。   注:食量参考来源是家里参加过知青下乡的长辈。 第二章 山河   陈沐一辈子都没感受过什么叫吃了上顿没下顿,突然遇到这种情况让他感到有些措手不及。   生活要继续,他得想办法赚点钱。似乎穿越者赚钱总是容易的,可望着米缸陈沐觉得自己满脑袋浆糊,他知道很多东西,他有超越这个世界几百年的见识,可他会什么?   陈沐想了想,他会炒菜,虽然未必能比得上当世知名的厨人,但开一家酒楼带上自己那个时代的营销理念生意必然不会太差。可他是个军户,这个相对低下的身份让他在没有战事或派遣便无法离开清远卫所,更不必说自己出门做生意了;他知道小高炉炼钢,见鬼的是记忆告诉他卫所里就有几座高炉。他当过兵懂些枪械保养,可会拆枪保养并不意味着会造枪……他不会拉膛线,更不知道怎么做底火,何况这时代全世界都在用黑火药,无烟火药、定装弹药怎么造?   鬼知道!   或许唯一能在短时间让他利用上的知识,是土法制硝。   并不是那种造茅厕造硝的方法,那是需要几年积累才能制出一次的方法,他需要短时间完成初步积累,用岩洞现成的硝土去熬。岩洞熬硝还是他小时候爷爷经常讲给他的故事,陈沐的爷爷经历战争年代,八岁就跟长辈进岩洞,直到七十年代洋硝大量进入国内市场,土硝才没了出路,不过这方法倒是让陈沐记在脑海,每道工序都印象深刻。   虽说是解放后的土法,却也要比古代集室内潮气成硝要高明一些,主要是用岩洞中积累千年万年的硝土一朝熬成,产量极大,几个人半年出死力气就能熬出一万斤洞硝,转手卖出便可赚上千两银子。   上千两银子,放在哪儿都足够令人疯狂。   作为军户,而且是独门独户的军户,陈沐基本上没有见到银两的机会,即使有,那也是别人手里的银子,与他无关。他月俸禄为三石糙米,依照今年的米价一石六百三十文,如果能熬出几百斤白货硝粉卖出一千几百两银子,买回米来,是他一百年的俸禄!   戚继光的兵在福建杀倭寇,一个倭寇甲首朝廷给出三十两赏银;清远卫近年太平,过去父辈人杀山贼以头颅换赏钱,也就才能得八两。   杀人的钱,是那么好挣的吗?   “哥,米送回去了,浑家不能下地,不然要当面来谢你。”陈沐正想着挖洞硝的事该如何操作,便听漏着风的屋门被推开,邵廷达高大的身影迈步进来,脸上还带着厚重的谢意,穿着窝窝囊囊的大袄拉过凳子还未坐下便道:“有啥事你说,俺一定给你办好!”   陈沐见兄弟来了,便不再去想,洞硝是一定要制,但不是现在。头脑里记忆时清醒时而糊涂,再加上过去记忆带来的时空错位感对他造成的影响,他要先弄明白自己所处的明朝卫所究竟是什么情况,否则心里一直带着不安与忐忑,什么正事都别想干!   他将屋门掩上,这才开门见山地道:“近日不知怎么头昏脑胀,忘了许多事,你知不知道卫所附近有什么临近水源的山洞,最好是洞里有死水的。”   “清城北边就有啊,咱小时候老去里头玩,地上还有辣土,你拿那玩意儿混着干粮让俺吃,辣得直哭!”邵廷达惊讶无比,喊道:“这你都不记得了?”   “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一听兄弟说是辣土,陈沐面露喜色又很快收敛,但上翘的嘴角怎么都掩不住心头的喜意。爷爷说过,硝土分酸甜苦辣,酸甜最差、辣的品味最好。接着正色对邵廷达道:“改天你带我去看看,说不定能在洞里做些事。”   尽管爷爷当年讲这过程不下十遍,他听得耳朵都长茧,毕竟没亲手做过,陈沐心里也没底,不知道能不能做成。做成之前,不能许诺。   “这有啥难的,等咱们旗轮上守城,下值便带你去。”军户无事不能出卫所,他们的活动范围就在清远城近郊一带,若去山洞没马夜里肯定回不来,只能等轮到他们守城。军户耕田与轮值是二八分,整个卫所两成旗丁入城当值守城、巡逻,八成军户耕田。在清远卫,便是按百户部下十个小旗分配。   说到这儿,邵廷达想起什么,腆着脸有些不好意思道:“沐哥,你跟白百户说得上话,要不问问今年咱是轮值守备清远城还是下地耕种?就咱这六个人,收十二人的田,累死都收不好稻。”   清远县外到处都是清远卫的地,分散于各个百户所军户耕作。过去军户耕作的多,收成刨去上缴朝廷还能留下不少富余,但那时朱元璋立国时候的老黄历了。如今卫所高官私田越来越多、官田越来越少,同样的土地同样由军户耕作,累死累活收成刚刚够上缴朝廷,日子过得艰难,便有了逃户。   军户逃走,同样的田地由更少的人耕作,留下的人便活的愈来愈似猪牛,耕不动的官田荒了都不怕,上官的私田却是一定要耕作好。长此以往,卫所军户名为官军实为农奴,也不是虚言。   不过要说到收割稻田,陈沐或许还有点别的方法,不过这需要有个匠人才行。   邵廷达是最不愿意下地耕作的,在陈沐断断续续的记忆里,往年邵廷达一家能干活的都下地,累死累活他们小旗才能不违农时。今年他老婆生娃,老人又年老体衰,“唉!”邵廷达长长地叹了口气,摇头道:“这两年沿海到处闹倭寇,那些个高高在上的将军用亲兵、用募兵,咱这些世兵成日就耕田耕田,连兵都不练,苦日子啥时候才到头!”   “嗯?你说什么……苦日子何时到头?”陈沐走神了,并没听见邵廷达的长吁短叹,即便听见了也不在乎,他只是瞪着眼睛扬起嘴角对五大三粗的兄弟道:“你说我和白百户能说上话?那咱们兄弟的苦日子,就快到头了!”   百户白元洁,字静臣。这个人,陈沐两辈子都认识他!   注:白元洁将军曾参与万历援朝之战,抗击日军并在海战中获胜,不要说不合时宜的话喔。 第三章 行刑   在另一个时代,陈沐去过清远,他有个白氏的大学室友,带他去那里的水东白氏宗祠。在他的言语轰炸中让陈沐对其内供奉的白氏祖先记忆犹新。明朝第一位是洪武年间的白廷用,授昭武将军、福建后卫指挥使,世荫清远卫百户;而明朝第二位,便是白元洁,都督同知、广东都指挥使,世荫清远卫指挥使,以骁勇善战享誉岭南,后北上抗倭参与露梁海战,焚烧倭船百余艘,在功勋簿上写下光辉一笔。   现在的白元洁,是陈沐越过总旗上面的顶头上司,清远卫百户。年岁与陈沐差不多都很年轻,不过记忆中有良好家世的世袭百户学识教养,可要比他们这些穷军户好太多!在陈沐眼中,这就是一条不会沉没且近在眼前的金大腿!   大腿并不难抱,难的是如何在大腿还瘦小时便发现能够成为大腿的潜质。这道最难的工序被熟知风口浪尖的陈沐跳过,自然心情好到无边。   邵廷达对陈沐欢天喜地有所不解,不过接着疑问就被陈沐一语带过,又向他问起家乡的情况。刚过二十岁的邵廷达的心态对比这个年龄着实苍老许多,即便身材孔武有力却连连叹气,脸上愁苦地像个坏了收成的老农,尤其在提到家乡时。   “今年沿海千里传警,咱月港更是如此。”邵廷达有些焦躁地抬起脏兮兮的手指挠着头发,显得极为不安,“听说戚将军在福建打了胜仗,可也没个信儿过来,这不急死人了!”   月港,陈沐母亲的邵氏宗族都在福建月港,整个村落都姓邵,说好听点是耕读传家,但陈沐的记忆里只有论辈分该叫外祖的族长是体面大方的读书人,但后代舅爷们没谁读书成才,大多是农户或是商贾,有屠户有商人,只是生活水平大多一般。比方说邵廷达的父亲过去是农户,后来因一条鞭法苦了农人,便将家田卖去开了药铺。族中有公门差役便也少不了——倭寇。   陈沐过来才知道,这个时代的倭寇或者说亚洲海盗,主体上居然是明人,大多都是沿海穷苦人家或海禁前从事贸易的正经海商,海禁之后大多便成了亦贼亦商的海盗。因贸易方便而日本正在战国时代战乱频繁,他们盘踞在长崎一带海岛上,雇佣失去大名的流浪武士,穿日本人的服装用日本人的战船,故而便被称为倭寇。   寇是真寇,倭却未必是真倭。   这也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朝廷对倭寇的绞杀,乡人宗族沾亲带故,倭寇在沿海来去如风,卫所兵不愿出死力气讨伐,无法避免通风报信,倭寇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反倒朝廷军队在乡野不受欢迎,就算卫所兵不是如此军纪松弛,也定然是败多胜少。   所以朝廷剿倭对邵廷达来说,是胜了不好,有亲族兄弟会死;败了不好,倭寇流窜不是好事;不剿更不好,倭寇会危害乡里。   既然不论如何都不算好事,索性便不去想,只像是热锅上的蚂蚁,焦躁非常地等着口信。   兄弟俩正在屋里闲聊,便听屋外乱糟糟,有少年奔走叫喊声由远及近,“陈小旗,陈小旗!百户有令,召集旗丁!”   听着声音,一个比邵廷达看上去还要落魄的半大小子便推开屋门,虚头八脑地探着脑袋有些惊恐却又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瞪大眼睛,单薄衣衫在春月不御寒风,冻得红肿好似小萝卜的手指撑着膝盖大喘出两口粗气,这才大声道:“老瘸子被抓回来啦!”   这半大小子便是陈沐旗下第‘五个半’人,长得还没一柄双手倭刀高,名叫魏八郎。他爹是卫所的老旗丁,早年在乡里杀了人,作为囚犯被充军过来的,没读过书也不会起名,因为他是第八个孩子就叫八郎,前七个都早夭,官配的婆娘也疯了,生下他没多久就病死,本以为这体弱多病的八郎也活不成,没曾想他爹都死了他还活着,作为军户仅剩的余丁,便被充作正丁。   “老瘸子被抓回来,沐哥。”邵廷达瞪大眼睛看着陈沐,眼底带着惊骇,语气却是叹息,“这是他逃第三次了!”   没人知道老瘸子真名叫什么,不在一个总旗下,相互之间也不熟,只知道他被充军流放到清远以前是贵阳府那边的卫所军户。土司反叛时不敢打仗,做了逃兵,没逃出多远就被捉回去,依照明律杖责八十,继续服役;没过多久养好了伤便逃了第二次,被杖责一百,流放到广东府清远卫来。   陈沐脑海里还有本主对老瘸子刚被押来时的记忆,打瘸的右腿伤口因岭南炎热的天气发炎生蛆,躺了好几个月命硬没死,前一段又逃了,可他一个年近半百的瘸子,又能逃多远呢?   “第三次——”陈沐口中喃喃,心在胸膛里跳得砰砰响,哪怕知道自己到这个时代便早晚要面临这样的情景,可那不过是想当然,真到事上才知道终究没有做足准备,“明律,逃军三次,绞死!”   邵廷达与魏八郎似乎已对这种事习以为常,八郎告知了陈沐,又一溜小跑地去喊其他军户。在邵廷达的侍候下换上罩甲鸳鸯袄挂腰刀,陈沐转眼便有了军头的模样气派走在当先。到卫所边沿属他们百户的演武场时已经零零散散站了三四十人,散乱的队列不能吸引他的目光,陈沐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演武场搭起的木架高台上的人。   卫所里都叫那个人老瘸子,看上去被抓捕时遭到毒打的模样,披头散发跪伏在地,身上捆着绳索五花大绑。在他旁边身着华丽布面铁甲宣读处置命令的年轻武官就是百户白元洁,身材高大健硕,腰间挎雁翎单刀,颧骨突出声音洪亮。   除了他们二人,周围还有几个白氏亲兵,不论剽悍的体形还是明亮的衣甲,都要远远强于下面这些卫所军户。   陈沐站在队前,领着旗下六个旗丁,昂首瞪大眼睛看着高台,哪怕近在咫尺却也听不见白元洁究竟在读些什么,视野里一切刹那都失去彩色,除了自己怦怦跳的心他什么都听不到,只是微微长着嘴巴大口呼吸,却更令他口干舌燥。   随着套索在老瘸子脖颈上扎实,束缚的人突然像疯了一样折腾起来,白元洁大手挥下,有人扳下木片,‘腾’地一声老瘸子脚下的木板陷空,绳子便将他吊起在半空。也就一会时间,棉裤角殷着血淋淋的腿抽搐几下,脖子一歪,所有的声音所有的色彩仿佛猛地再度撞进陈沐的世界里。   “呕……”   他听见老瘸子死后口中低沉而昂长的倒气声,回过神来,邵廷达司空见惯,在他耳边轻笑,“老瘸子人不坏,嘿,可惜了!”   陈沐猛地回过头,侧脸连着半个颈子寒毛根根炸立。再转回抬起脸来,耀目的日光让他遍体生寒,白元洁扫视的目光最后停在他的脸上,对上目光,百户便咧开了嘴,惨兮兮的笑容里,露出森森白牙。 第四章 鸟铳   陈沐还没想好如何搭上百户白元洁的关系,白元洁便找上了他,行刑方才结束,头脑昏沉心惊胆战的他便被白元洁招手叫去跟随。在他动身同时,余光瞧见别旗军户攀上高台,拖着解下绳索的尸身远走,年轻的后生提着断腿在地上拖行,相互间还带着笑脸说些什么。   陈沐不敢直视,一双眼睛不自觉地瞪大有些神经质地左右兜转,这一切都发生地太快了,快到他根本反应不过来,活生生地人就像过年杀鸡一样在众目睽睽下被绞死。目睹行刑并不会让人太过恐惧,真正让他恐惧的是军户笑对旁人与他呆若木鸡的差别,这让他感到无比害怕,因为他是不同的,异类。   倍感孤独,才是真正令他害怕的根源。在这个世界,公元十六世纪,没有总是打扰自己的家人、没有提出难以回答问题的亲戚、没有总是招来麻烦的朋友,也没有……安全感。身边军户形形色色,熟悉到能叫出每个人的名字,却也陌生到不敢开口说话。   “怎么不说话?”   跟在白元洁身后走了好远,身前顶盔掼甲的百户突然转过头,有些哀然地笑了,“死了人,都高兴不起来,老瘸子不容易。”   回过神来,陈沐才发现已经跟着走到百户所,也就是白元洁的官署门前,说罢白元洁也不等他回话,便迈入门槛。百户所年久失修,不过是普通官衙再有几间厢房,住着侍奉白元洁起居的从人伴当,门口两个白氏亲兵对白元洁行礼,看也不看跟在身后的陈小旗。   穿过影壁,白元洁直接领着陈沐进了内宅,吩咐从人上茶后坐在首位这才随意指着客座对陈沐道:“站着做什么,又不是头回来,坐。陈二郎,前些日子兼理连、阳、怀、贺、英、清七属军务的武略将军莫朝玉无疾而终,过几日我要去趟广州府吊唁,你抽两个人备上兵器随行。”   陈沐没什么好说的,循着记忆抱拳应下,道:“全凭百户吩咐。”   “不用这么生分,叫我静臣就行,你我两家世交的关系,又不是那些军户。”白元洁无所谓地挥挥手,伴当将茶水奉在案上,白元洁抬起二指道:“湖广土人高山茶,尝尝,喜欢拿二两回去。”   说罢,白元洁才正色道:“你的旗丁不错,你会使铳、邵家兄弟会使刀,多教教那小八郎。福建倭寇被戚、俞两将军净空,少不得倭寇溃兵逃到广东,卫所松懈久矣,不堪一战。整个百户所指望咱几个旗官可不行,至少要练出五……两个小旗精悍之士才行。”   白元洁的眼睛雪亮,知晓卫所是什么情况,不说别的单论陈沐的小旗,拢共七个人却上有五十八高龄牙都掉光的,下有十三岁魏八郎不及五尺,真正青壮年除了陈沐和邵廷达,就有个前年冬天冻掉三根手指头的陈冠,大拇指掉了连刀都握不住,这样的军队能打仗?   陈沐这会才明白,怪不得屋子里放着火铳却不见别人拿,闹半天自己会打火铳也是技术兵种!   明朝早期制式火铳沿用至这会儿,先入为主以为明朝到处是鸟铳的陈沐根本想不到那种长得像葫芦丝插个握把能轮人的铁管才是卫所兵的主要火器。现在听到白元洁提到他才想起来家里有根铁管旁边还有子药弹丸,活像放两响的炮仗。说实话,陈沐很怕这老物件会不会点火炸膛变手捧雷,搓着两手硬头皮对白元洁问道:“百户,去广州府前,能不能给属下换把鸟铳?”   火铳是火门枪,要夹在肋下或双人使用,射速低、射程低、不易瞄准;鸟铳是火绳枪,可单人操作,射速比火铳稍快、射程可杀伤近百步、装备瞄具望山更为精准,因为可以瞄准射落林间飞鸟的精准而得名。   鸟铳是舶来品,嘉靖二十七年,明军收复日人、葡人占据的双屿,获鸟铳及善制鸟铳者,明廷仿制而来。这种火器比本土火铳更加方便使用,因此快速进入明军部队。   陈沐想知道,清远卫有没有鸟铳,如果有火绳枪,他更愿意用相较火铳更笨重、更长的火绳枪。   “你想用鸟铳?可以倒是可以,可土铳容易炸膛火兵都不愿用啊,卫所里存着几杆,回头让人找找有没有倭铳给你送去,虽然比不得大小西番铳,但到底是比土铳强些,工部的那些无后的傻屌净做些杂种事!”   鸟铳分多种,西番也就是西洋,小西洋铳是印度、英国火绳枪,大西洋铳是西班牙、葡萄牙火绳枪,至于白元洁所说的火铳则是火门枪,精度与速度都要稍低,不过如今明朝已经能够造出形制相仿的鸟铳,并发展出一套行之有效的制作工艺。但如今最好的火器都配备于各地将领募来的军队,偷工减料的次残品才有少数送到各地卫所,不怪白元洁骂工部的官员。   不过要说炸膛这事,十六世纪整个世界的火枪和火炮都在砰砰砰地炸膛,进入工业时代之前所有军械打造都依靠手工,优劣即好不到哪儿去也差不到哪儿去,大哥二哥谁也别笑话谁。   只有认真不认真做罢了。   军官最恨的不是敌人,反倒是自家朝廷的工部属吏,陈沐撇撇嘴不敢接话,只好眼巴巴地问道:“百户,从哪能弄到大西洋铳?”   “漂洋过海来的物件,能让你弄到手里?别说我这小小百户所,就是千户所、指挥使那儿都不会有,工部拨下的好铳都在福建戚将军的军队里,清远卫已经几年没拨过兵器,农具倒是年年给。”白元洁自嘲地笑,像说笑话般地抬手对陈沐道:“你要实在想要西番铳,广州府商市也许有私贩可售,只是没十二三两银子,休想买到手里。有这银钱,还不如自家花销使去,倭铳——凑合用吧!”   说到这儿,白元洁拍拍手道:“买不买铳无所谓,但你旗下几壮丁要练好,积弊已久白某也不求许多,若遇事白某当先,你旗下几人要敢随我同上。但凡敢战者,便是最终力不能敌,白某也定保下尔等性命。可若不敢上,丑话白某也要说在前头,就是逃活回来,白某也定然不饶贪生怕死之徒的命!”   陈沐唯有点头应声,军户靠得住,便是因为畏惧。就像那旗丁老瘸子,说死就死谁也不给他帮话。可军户靠不住,白元洁也是心知肚明,否则也不必如此声色俱厉。   陈沐抱拳应下,想到邵廷达的托付,也心急着想要去探山洞可适合熬硝,旋即对白元洁问道:“百户,上阵冲锋我等自随你同往,只是旗丁不曾整训,若连刀都捉不好上阵也是白给。此次轮耕,我部下小旗能否城中当值,也好稍加操练,战阵可为百户有所帮衬?”   白元洁端起茶碗,颔首应道:“自当如此,勤加操练,白某也不会亏待你们。”   注:‘傻屌’——出自元代马致远《半夜雷轰荐福碑》   ‘杂种’——出自明代正德年间诗人姜南《投瓮随笔》 第五章 屯田   陈沐坐了好久,白元洁不说话看着他,他也不说话看着白元洁,四只眼睛对视满屋子尴尬,最后还是白氏的伴当过来请他,他才反应过来白元洁端茶不是渴了,是在送客。   走出百户所,白氏的门丁在背后窃笑,陈沐也自感面上无光,快步走向自家陋室。在百户所闹了个大红脸,陈沐一路上都摇头笑自己像个乡巴佬。与真正的明人相比,自己确实就是个乡巴佬啊,甚至都不知道白元洁口中如数家珍的鸟铳居然分那么多类别,更不必说其他常识了。   这颗昏沉的头脑记忆时好时坏,也不知究竟何时才能正常。   不过从白元洁的对话中陈沐也看出许多,简而言之,白元洁对他也并不像言语中说的那么亲近,到底还是上下级的关系。但白元洁手下两个总旗十个小旗,出行广州府这种外差能找上自己,想来也是知根知底的缘故,勉强能与亲信沾个边儿。   直至步入家门,靠在门后的陈沐才终于轻松下来,环顾光线昏暗的屋子,才不过一天这屋子竟让他带着几分亲切,这给他无比的安全感。哪怕这间屋子与后世的家比起来没有丝毫安全舒适可言,却比这世上任何地方对他而言都要安全!   真正的危险,是外面,门外的世界于陈沐而言满是恐怖。就在半个时辰之前百十步外的演武场上,他们刚活活绞死一个人!   没过多久,天色渐昏,腹中感到饥饿让他走向米缸,可看着缸底儿一层糙米又舍不得吃,何况也没多少食欲,便索性躺回床榻。院外卫所中万籁俱静,只有偶尔几声犬吠与军户的责骂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心神混乱却让他难以入眠,忍不住取出火镰循记忆照猫画虎地点燃半截残蜡,这才枕棉衣抱佩刀闭上眼睛,头脑里想入非非,不知多久才昏昏沉沉地睡着。   次日天还未大亮,一夜没睡好的陈沐便被魏八郎喊醒,捧着水盆侍候穿衣洗脸漱口,推开屋门四下里已有了人声,迎着破晓熹微的晨光领旗下二十多个扛农具的老弱病残孕出卫所走向田垄。   秋季正是农忙,下地的不仅仅旗下六个正丁,还有他们户下的‘余丁’也就是家人,齐活上阵。   农活儿陈沐是一概不会,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地拉着邵廷达走远几步,这才小声问着屯田事宜,哪儿知道邵廷达心粗,根本不管他为什么不记得这些事,哈哈一笑道:“兄长你是旗官,不用下地干活啊。”   “后边小八扛那交杌就是你的。”说着邵廷达还翘起大拇指向后,魏八郎正手上拖着锄头肩膀扛着交杌——马扎,道:“坐着晒太阳,下午忙完了回就行……哥哥,昨个百户那你提没提驻防的事?”   邵廷达若不说,陈沐真险些将这些事忘了,一脑袋浆糊昨夜成宿的噩梦,让他拍着脑袋道:“对,咱是驻防清城,有时间去看看那山洞。不过百户昨天还说了,戚将军在福建平倭大胜,弄不好有那个叫吴平的海寇残部逃进广东都司,旗下要操练些兵事。还有,过些日子你和小八要与我做随行,跟百户去趟广州府。”   前头一说操练兵事邵廷达还有几分不情愿,听到后头这虎背熊腰的莽汉都快蹦起来,哇哇叫道:“去广州府!总听人说起广州如何繁华,城外的店铺牌楼都望不到边,要是能有些闲钱去城里勾栏院子耍一耍……回来管叫那班含鸟猢狲羡个够啊!”   勾栏院,也就是青楼妓院,陈沐听懂了这句,看邵廷达这样子不禁嬉笑着拍着莽虫道:“那都是为达官贵人迎来送往,谁会搭理你这破落军户,巴巴看着不是干着急?”   “沐哥这话说的,干着什么急?就算看着也过瘾啊!”说着这冻得直吸溜鼻涕的粗汉还伸手揉在棉袄遮着的胯下,抻起胳膊来露出满是黑毛的健壮胳臂,硬是将这下流的动作使得自然,挤眉弄眼道:“沐哥,去广州府你跟百户可一定记着带上俺!”   “也别忘了带上我啊旗官!”   自家兄弟这不体面的动作令陈沐大笑,回头望向后面,邵廷达的声音不小,人人都听得清楚,旗下男丁跃跃欲试,大姑娘小媳妇则有的羞怯掩面有的抿嘴轻笑,尤其是他那弟妹,看着邵廷达的背影扭头笑着啐出一口,见陈沐望来连忙低头,谁也没什么见怪的。明朝风气割裂,上层文人掌握话语权,富家小姐便要缠足避嫌,可下层百姓却是百无禁忌。   至于勾栏瓦舍的风尘女子,则也同样令陈沐感到割裂。在后世的记忆,不论当时的失足女还是现在的风尘女,社会地位都很低下,可当陈沐站在陈小旗的位置去想,那些风月场里迎来送往的艳娘子们,却是着实的高不可攀。   “想去广州府见世面容易,但百户给的随员不多,何况路上百余里难免遇匪类,若想随我同行,自今日起每日便要抽出一个时辰习刀枪弓铳,五日后轮耕更要每日三个时辰操练,你们几个可受得?”陈沐也算机灵,这两天时时刻刻想着如何保住自己性命再虑其他,眼下有这机会,当即丢出练兵的想法,道:“堪堪几日难出成效,从广州府回来一样要练兵备倭寇,白百户可将丑话给我说在前头,路遇凶险有谁畏战怯战,就是逃得性命回来也不饶恕,为了看看勾栏瓦舍,谁也不想变成老瘸子吧?”   后世川陕与北方各地有个方言,叫二杆子,说的是莽撞之人,就像邵廷达这样。白元洁说他会使刀想来不是空话,听到陈沐要练兵便将胸脯拍得震天响,道:“沐哥你放心,俺不给你丢人,你说练兵咱就练兵,谁腆个屌脸敢有半句抱怨,俺便将他按在地上教狗攮!”   几个军户齐声应好,让陈沐惊讶于邵廷达在军户中的威望。实际上是他不知道前往广州府对军户来说有什么意义,作为没有多少行动自由的军户,太多人一辈子都被圈禁在清远卫所到清远城这十几里地,能出一趟远门便够他们拿去炫耀一辈子,何况是五岭以南首屈一指的大都会广州府,这是他们如何奢求都求不到的。   至于邵廷达,他能有什么威望,都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军户,家里没几粒余粮不奇怪,可若没个刀枪棍铳那就真奇怪了,谁又真会怕了谁?   敲定了练兵的事,一路闲散笑语走到田地日头已高,众人耕作,陈沐便在田垄上跑步锻炼,累了便坐到一旁歇息。至午时,田间小道上有马蹄声来,白氏亲兵负着长条包裹策马而来。   “禀陈小旗,鸟铳在此!”   注:含鸟猢狲——出自明朝小说《水浒传》   屌脸——出自明末清初小说《醒世姻缘传》   狗攮——出自小说《金瓶梅》   交杌——马扎 第六章 试射   铳长不过一米,修饰得当的木柄没有多余装饰,原始的扳机与火绳都带给陈沐一种参观古董的感受,哪怕铳管锈迹斑斑,拿在手中依然可以清晰感受短铳的质量扎实。   陈沐猜测,这柄鸟铳应当是二十多年前由明国海盗汪直带葡萄牙人的西洋铳传入倭国后倭人自行仿制的种子岛铳,在海对面的日本列岛被称作‘铁炮’,因射速、天气受限等原因还未受到太大重视,但十年之内将会大规模武装各地割据大名的军队,成为作战的中坚力量。   也许是得陇望蜀的心态作怪,比起手中朝思暮想的鸟铳,陈沐更多注意力放在白氏亲兵的坐骑上,那是一匹看上去较为低矮的劣马,肩高一米多点,但马上的骑手身量也不似邵廷达这般高大,倒也相得益彰。骑手将鸟铳交与陈沐后也不和他客套,翻身上马便扬鞭离去,留下乡间道上一路土龙卷起,却让陈沐眼中炙热。   威风!   照常理去想,开惯了轿车的人怎么会觉得乡间小路上骑一匹混着北方种的劣马威风?可还真不是这样,优越感是比较出来的,身边人都开路虎自然不会觉得比亚迪威风,可如果身边都是‘腿儿着’的呢?   开个桑塔纳都觉得威风啊!   “呸!含鸟猢狲!傲个什么。”在田间地头拄着耙子的邵廷达远远瞧见陈沐被马蹄子扬起的尘土盖得灰头土脸,脏话蹦着出口就来,边骂边撂下耙子朝这边三两步翻上田垄,“沐哥别与那傻屌斗气,连话都不会说的呆逼……这是百户与哥哥的鸟铳?放上一铳让兄弟听个响,这写的什么?俺去叫说书匠来认认字!”   旗下说书匠名叫石岐,嘉靖三年生人,虽然也是四十来岁正当年,但身形瘦弱体态矮小,所以陈沐昨日并未拿他算作屯田主力,但若遇到争斗,反倒应是一把好手。谁也想象不到,这个过去在南直隶宁国府城外茶馆说书的落第书生,是因为杀人大罪被充军千里,沦落到广东都司清远卫做个军户。   书生话少,不论他有什么本事,哪怕陈沐想要接触这样的人为自己将来保驾护航,现在心底里也还是对杀人犯多有抵触,旋即摆手叫住风风火火的邵廷达,指着铳柄刻出的字样道:“我没和他斗气,早晚有天我会骑上比他更高更健的大马。你不必去叫书生了,这几个字我认得。”   见陈沐一脸厌恶的表情,邵廷达舔着嘴唇问道:“这刻的什么玩意儿歪歪扭扭的?”   “八幡,大菩萨。”这具身体的主人虽然被卫所的先生教过,但并不认得太多字,不过因明字与繁体相近,反倒现在的陈沐能够连读带猜读懂大部分文字,而铳柄上的倭字,自然也能读懂,因为这基本就是明字,“这是倭寇用过的火铳,他们是八幡海贼。”   八幡海贼的正规名字为熊野水军,这些盘踞在伊势半岛熊野地方国人众组成的水军因快船悬挂八幡大菩萨旗而得名。在明朝海域活动的倭寇中占有相当部分,他们的快船也被明人称作八幡船。   陈沐手中这柄短铳木柄上便歪歪扭扭地刻着八幡大菩萨的字样,很难想象这只漂洋过海的异国火器究竟兜转了几个主人才落到他的手中。   “又是狗攮的倭寇!”邵廷达不知什么八幡九幡的,只是挠着头随口骂上两句,随后颇为担忧地道:“倭寇的刀都不经用,他们的铳,沐哥你可要小心些。”   陈沐掂量着鸟铳,不过一米长却有八九斤的重量,铳管很厚,看上去结实耐用,倒也不太担心会炸膛,只是攥着通条疏通铳管,有些意外地随口对邵廷达问道:“倭刀又亮又快,应当很好用才是,怎么会不堪用?”   白元洁说过,陈沐原主人会使铳,陈沐提着火铳便知道这种火绳枪应当如何使用,只是动作间显得生疏,显然过去的陈沐像这样的鸟铳也没正经使过几回,不过只要他知道该怎么使就行了,至于熟练,陈沐今后有的是机会熟练。   “倭刀啊,俺是听卫所军匠说的,倭人进贡倭刀两船九万把,流入贾人市集手上的都不是什么好刀,至于从倭寇那缴获的就更烂了,根本劈不上几次就断。要说好刀也有,备前、山城都是好刀,可俺听说那市面上贵得很,不是咱能用的。”邵廷达说着拍拍腰间悬挂刀柄生锈的雁翎刀咧嘴笑道:“能杀人的便是好刀,不是说倭人的所有刀都是好的,不信兄长去军匠那问问,兴许一石米就能换来把倭刀,他们那有,俺见过。”   陈沐点头轻笑,叫魏八郎跑出三十步立个木牌。他也觉得邵廷达说的在理,哪儿都有好刀劣刀,即便冶铁工艺上有所差别,也无法决定明刀与倭刀的优劣。真正造成明刀不敌倭刀的,是刀型制式而非刀身精良……明国单刀,哪儿能比得双手野太刀?   明朝的弊病,早在上千年前的先人便说过: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   这鸟铳在卫所库房封存至少半年,枪管内里的锈迹让陈沐用通条捅了半天,还不时有锈屑倒出,好不容易清理干净,塞进子药、铅丸压实,引燃绑在小臂的火绳,准备射击,却见远处魏八郎立好木牌像个小傻子捂着耳朵立在木牌旁边等着听响。   “还真信得过陈某,快把他叫过来!”让大嗓门的邵廷达喊魏八郎回来,陈沐没好气地吹着发梢,“谁知道这铳准不准,万一歪了本小旗可就剩五个旗丁了。”   等魏八郎从对面跑过来,还没来得及捂上耳朵,就听见一声巨响。   “砰!”   铳口喷出巨大的烟雾,铅弹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飞出,准确地躲过靶子,不知飞去哪里。   陈沐并不气馁,接连打出十数弹,命中的几率也越来越大,当他在傍晚将厚实的木板扎在五十步外并命中边缘时,那颗铅弹穿透木片,并击碎木板一角,他才终于欢呼着叫了起来。   他总算学会这个时代的远程兵器该如何使用了!   注:呆逼——出自元曲《李素兰风月玉壶春》,原话是呆屌。 第七章 队列   此后接连三日,白日里旗下众军户携家带口下地耕种,陈沐则绕着田垄跑步、举石锁来锻炼,到了晌午则带着几个军户操演些队列,让邵廷达教授军户使刀。待到傍晚日头有了降下的意思,他便在五十步外立个木牌,端着鸟铳一个时辰打上十余子。   不过使铳的新鲜劲一过去,缓慢的装填与射速让人倍感无聊,全凭心里提着口气,指望火器保命才耐着性子打上一会。不过装药的事儿便大多交由身边的魏八郎去代劳,陈沐只管瞄准扣扳机。   所幸百户所有些子药留存,平日里因为火铳易炸膛也没太多人使,白元洁一句话便给他拨下上百颗子药,够他用上一阵。把火铳用熟练陈沐才发现,这火枪根本不像他想的那样,若在乡间野外见到单个劫道的,手上有柄火器倒还能制胜;可古代打仗不都是成千上万的人,那时候这种射速缓慢的火器还真未必能派上多大用场,无非是杀伤能力比弓弩强些罢了。   鸟铳是很好的兵器,尽管没有陈沐想象中那么好,三五十步距离无与伦比的杀伤力却不可否认。至于射速上的缺憾,陈沐已经打定主意,将来买也好、在卫所要也好,身上都要配上三把鸟铳,常备着两人给他熟练装弹压药。   练射术能保命,在这个危险的时代不至于手无缚鸡之力,尽最大努力保证自己安全才是陈沐首要之事。   况且眼下也只有这件事能让他上心了,他的职责与其说是武官倒不如说是田官,哪怕受白元洁的命令去练兵操演,他也做不出什么有见地的举动。到这个时代亲自和‘练兵’沾上一丁点的瓜葛,他才知道几百年后现代小说里的主角穿越到古代究竟有多么扯淡……用军训学的队列去练兵,练出一票精兵?   抱歉,当邵廷达问陈沐练什么时,陈沐拍脑袋便说出练队列,然后一帮老弱残就在壮得像头牛的邵廷达带领下无比迅速地站好队列,尽管参差不齐,至少也让陈小旗弄清楚一件事,“你们,你们会站队列?”   “沐哥说笑,咱军户别的不会,种田和队列再不会?”邵廷达咧着个大嘴直笑,笑脸还没尽便被陈沐抬手一指打断道:“现在操练,我就是你们的旗官,严肃点!”   到这时候陈沐也知道自己是闹了笑话,属于这个时代陈沐时隐时现的记忆告诉他队列不是什么独属于二十世纪的新玩意,队列俗称战阵,最早可以追溯到上古先秦贵族们用车阵作战时的战阵,后来上千年战争中谋略方式一直因地制宜,但战争的本质是从未有过变化的。   “队列不是为了站在这,是为了杀敌与保全自己,杀敌,是为了让敌人倒在进攻的道路上;保全自己,是为了在战斗中尔等能够攻守相助吉凶相救。”说着这些话的陈沐没有一点不自然,身处这个时代让他明白许多过去所不了解、想不通的道理,他与古人的区别并不仅仅在于他知道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新东西,也在于他对旧世界的了解也远超当代明人,他欠缺的只是对当代的了解,“我们站两个阵形,你们都记住了,一个是队列,由低到高,魏八郎最先、邵廷达最后,站好!”   “对对对,就这么排好队,每个人看前面的后脑勺,歪歪扭扭像什么样子,像我这样站,站直了!”   说着小旗六个人都按陈沐的想法站好,这只是刚开始他们都还有点新意,像陈沐这样站着一学就会,倒还站得有模有样。   “记住这个顺序,这样的站姿,这叫军姿,以后你们都记得,但凡兵马集结,你们便这样站。”陈沐说着嘿然笑道:“这样战对打仗没什么帮助,但是好看,有精神头,不像农夫。如果遇到敌人,就要换战阵。邵廷达到前面,你会舞刀孔武有力,便要站在阵前,为袍泽挡住冲来的敌人。”   说着,陈沐让邵廷达在正前,两侧让少了三根指头的陈冠与五十八岁牙都掉光的郑老头用长杆站着,形成一个小三角阵,陈沐自然居中,在他身后是为他装火药的魏八郎,这小子年岁最小脑子活泛,要真打不过逃跑也能让他先跑,陈沐对小八郎还是很喜欢的。在陈沐两侧则是说书的石岐与另一个名叫付元的惯偷用弓箭站好。   总共六个旗丁加上陈沐这个小旗,组成一个简陋的攻击阵形。   还真别说,之前陈沐觉得练兵不是什么好差事,但等他真想试试了才发现,其实指挥几个人按自己想法列队真挺有意思。当然了……像他这种没有家学渊源不通兵法的人,即便头脑里有些后世想法,组成的战阵也实力堪忧,就算拿当兵时的队列完全搬到明军身上也未必能起到作用。   兵法不是生搬硬套,而是因地制宜。   所幸陈沐也没那机会去指挥大型战争,无非是指挥他部下这几个人,防备目的也只是前往广州府路上可能遇到的盗匪,这倒也就可以了。   让旗下壮丁记下这个阵形,接着陈沐过了小半个时辰指挥军队的瘾,便打发他们接着去农忙,留下魏八郎给自己装填子药,一铳一铳锻炼自己的射击精准。倒不是陈沐三分钟热度,他也知道操练队列战阵不是这么简单的事,可是兵要练、田也要耕,陈小旗一同只有六个旗丁却要耕十二个旗丁的地,谈何容易?倘若他能把旗丁员额补足,再弄来四个拖家带口的旗丁,那倒好说了,让他们家里的余丁去耕作,自己便能带着正丁去一旁操练。   现在呢?他在这让六个旗丁站队列、练弓术刀术,可边上可还有大姑娘小媳妇眼巴巴看着扰乱心神,笑声一句一句传过来,哪里还能让旗丁沉下心来操练?   没办法的事,只能每日腾出一个时辰稍加操练,至少让他们在危急情况下能固守战阵。至于说要想让他们上战场?那就要看陈沐从广州府回来轮值守城时才能妥善操练了。   去广州府,每当想到自己将要跟着白元洁去广州府,陈沐虽然不像邵廷达那般激动,却也不差多少,他也想看看,明朝五岭以南首屈一指的大都会! 第八章 上路   转眼几日过去,陈沐在卫所耕田中练兵做得风生水起,旗下几人都熟悉了他的队列与战阵,每日抽出多半个时辰操练虽然时日尚短没太大成效,虽然军卒总是叫唤饿,但队列站出来总归比不练像那么回事一点。白元洁也抽空过来看了一眼,倒没上来和陈沐说什么,就是远远地在田垄上看了看他们操练,接着便向别的地方去了。   陈沐后知后觉,也拿不准白元洁是什么意思。没过几日,便有白氏亲兵过来给他传话,要准备启程,让他把旗下六个旗丁都带上。   家中仅余的糙米早就被陈沐吃完,腆着脸从百户所衙门弄了点米回去,又都交与邵廷达的浑家给炒作军粮以供路上食用。临行前一日陈小旗饿得头晕眼花,可左近旗下诸丁日子过得都不容易,便也没打他们的主意。来到这个世界十余日不曾食过肉味,馋的口中津液遍生,索性扛着鸟铳走出卫所本想出去猎些野味,怎料走了二里地瞧见只兔子却放了空枪,一时间飞鸟被惊得尽数飞远,兔走狐奔一无所获。   幸得回卫所的路上在别人家后院地里觅得野菜一束,又拾了几颗浆果,回家收拾缸底细碎米粒混上水放着盐熬两大碗羹,虽说味道诡异却到底吃了半饱,肚儿里有东西,这才得以安眠。   陈沐在梦里赚了很多银子,专门雇个厨子给自己做肉吃,做一盘倒一盘!梦的最后突然出现个皇帝要把他株连九族,因为——我大明武官不得经商!   待到次日,早上吓得满身冷汗的陈沐在魏八郎的侍奉下洗净脸面,打满水囊,便让小八郎前去跑腿召集旗丁各个穿得整整齐齐,带着军粮收拾兵甲,一同前往卫所外大道上等待白元洁。   路上陈沐还想着,这梦里不是放屁么,谁说明朝官员不能经商了!   卫所外等待的不仅只有他们,早有另一小旗人马等在外面。比起陈沐旗下的这几个歪瓜裂枣,人家这个小旗看上去就要好得多了,算上小旗十一个人都在不说,还有两匹驮马,旗下军户精神状态也都还不错。   这些军户见到陈沐等人都没说什么,一个卫所低头不见抬头见,军户之间大多都有个一面之缘,因旗官在场只是眼神交流或点点头便算打过招呼。倒是他们的小旗官见到陈沐,笑着走上前来说道:“你是陈小旗吧,近日总听人说起你在城外田地里习铳,我是王百户部下小旗张永寿,见过!”   张永寿看上去年岁与陈沐相仿,不过衣着打扮可不像陈小旗这么寒酸,尽管身上都穿着赤色鸳鸯战袄,但腰间悬着一块玉佩,足蹬一双精皮薄底儿快靴,再加唇红齿白生得偏像贵公子,让陈小旗不禁有些自惭形秽,倒是对他生出不少好感,点头应下笑道:“见过张小旗,在下白百户部下陈沐。王百户此次也要同去广州府?”   张永寿并未回应陈沐这句话,倒是笑着看向陈沐身后以高低站成队列的六个旗丁,对陈沐说道:“陈小旗练兵有道,此次前往广州府路上相互扶持,还要仰仗小旗照顾。”   正说着,卫所方向的路上便传来马蹄声,陈沐转头望去便见白元洁骑在一匹健马上奔驰而来,其后跟随四个白氏亲兵也都各个骑马,还有两个从人一同赶着一架马车,一同前来显得颇有声势。   见到张永寿的小旗,让陈沐对失望的大明王朝突然又平添了些许希望,看样子他的小旗出现这种减员的状况应当只是个例,若是如此虽说卫所稍有废弛,但应当也还不算坏。否则要是各个小旗都似他这般,十个人的员额只有六个,那一个卫所五千六百人的员额岂不是只剩三千老弱病残?   不过白元洁过来一开口便打消了陈沐的想法,“你们两个见过了?永寿,这便是兄长与你说过的陈沐陈二郎,所中多有传闻那个喜爱田间操持火器不务正业的小旗就是他。”   向张永寿介绍了陈沐,白元洁这才转过头来对陈沐道:“这是张小旗,祖上做过咱们清远卫指挥使,清远城隍庙西凤凰街那座指挥使卫衙就是他祖上修的。等咱们从广州府回来他可能就升任总旗了,路上相互照应着。”   听到白元洁的话,张永寿矜持地笑笑,道:“祖上的事早过去好几十年,都快没人记得了,劳烦静臣兄还记得。陈兄不必多虑,此去广州府尚需七八日脚程,那咱们上路?”   众人启程,只是张永寿又从他的旗丁那牵来一匹马给陈沐代步,几人骑马缓行,十几个旗丁则在车马前后护卫着踏上前往广州府的路。   虽说是不必多虑,可陈沐哪儿能不多虑?原以为大家都是白元洁的护卫,闹半天张永寿族中也与武略将军莫朝玉有旧,合着这次是白元洁带着张永寿前去吊唁,唯独他是个护卫……这就有点尴尬了。   要不说有时候心思多的人活着不快乐,像邵廷达这种马大哈就完全没有陈沐的困扰,一路上引路在前可别提有多高兴了,明知道赶路二百里地却还像春游般松快的心性也真是让人羡慕。   不过好在张永寿的性格极好,健谈又不目中无人,一路上交谈倒也愉快,让陈沐在半日里他与白元洁的交谈中将他的家世差不多弄清楚。张永寿始祖张琳是徐达的参赞军务,到张贵则官拜清远卫指挥使,不过后来张氏家道中落,族人有的去别的地方,有的试图读书科举做文官,再也没出现过清远卫指挥使这样的三品大员。   此次张永寿前往广州府,一是为了吊唁武略将军莫朝玉,二便是为了去广州府拜见亲族。   其实说来,就是为了跑官。   至于白元洁要把陈沐带在身边也是两个意思,一来是为了让陈沐的小旗加以历练,将来若有立功的机会手边有可用之人,二来也是想让比较亲信的陈沐多见见世面,总呆在卫所里也不是个事。   一路上走得是极为轻松,日行三四十里也不算太过辛劳,何况白元洁的马车也让随行旗丁放置粮食水囊等物,道途不算艰难。不过待到距广州府尚有八十里的黑岭一带,白元洁却紧张起来,一路催促他们尽快通过。   “黑岭近日有道途商旅被劫,广州府曾发兵多次却不曾寻觅贼踪,陈二郎,让旗丁都拿好兵器小心赶路。” 第九章 乌合   好的不灵,坏的灵。   白元洁一路想着不要遇上匪徒,可偏偏他们一行在路上紧赶慢赶,过黑岭时还是拖沓到了天色已暗,到底是要夜宿岭间,这让众人心中都带着紧张。   众人在黑岭中寻了一处山坳拴好车马就地扎营,点起篝火坐到一旁吃些干粮,张永寿看众人如临大敌的模样不以为然地笑道:“要我说诸位不必如此惊慌,那遇袭的商贾不过十余人还尚有逃出去的伴当,我等一行二十人,各个携带兵器连鸟铳都有四,不,五杆,难道还会怕了区区山匪?”   白元洁没有说话,陈沐笑道:“张小旗说的有道理,不过不怕归不怕,应有防备还是要的。”   陈沐对张永寿挺有好感,不过单听他这话,料想将来其将来在武官仕途上未必能有多少建树。其实如今一行人多多少少心里都带着警惕,偏偏张永寿就没半点警惕,他那一小旗的旗丁也都围着篝火没半点防备。白元洁是真警惕,就连这处驻防营地都是他选出来最好布置防备的地方,三面都是石头,即便夜晚遇袭也只需要防备前面一个出口就够了。   至于陈沐?陈沐是假警惕,真害怕。   出发前往广州府时他还尚未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只觉得一路上即便遇上匪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狭路相逢依照他操练的阵形糊弄着冲杀过去就算了。可正等事到临头,哪怕还没遇见匪徒,单是想想便让他知道一切没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以谋财害命为职业杀人不眨眼的匪徒?   即使有过从军经历,陈沐不是神经病也不是疯子,不害怕是假的。   吃过干粮就开始值夜,手底下六个旗丁都得了陈沐的嘱咐,就连睡觉铺开的毛毡子都依照阵形就为了突然遇袭能保持阵形直接投入战斗。尤其是邵廷达与魏八郎,心腹一个在左边一个在右边,这才让他能安心睡过去。   众人都是紧张兮兮熬到很晚才睡去,包括白元洁在内一众尽管都是军户,可承平已久没有谁真的经历过战事,倒是石岐与张永寿旗下的两个旗丁及四个白氏家兵稍显镇定……他们才是真正杀过人的狠角色。   夜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将陈沐唤醒,睁开眼便见昏暗的篝火映照着邵廷达的手在自己身上推来推去,陈沐张口刚想说话便被捂住嘴巴,听邵廷达小声说道:“沐哥,林子里有人,别出声!”   一句话将陈沐昏沉的头脑陡然清醒过来,浑身骤然紧绷,接着便见邵廷达伏低了身子捉刀在手,脸上没有平日里那憨傻模样反而满是凶悍,目光透着危险望向密林。顺着邵廷达目光的方向,陈沐趴着便见到睡前白元洁布置在营地边沿的三堆篝火,中间的篝火因无人添柴已经熄灭,两侧的篝火也光亮昏暗,映照着密林,但在陈沐眼中并未见到有丝毫风吹草动。   尽管不解,但看邵廷达的模样不似作伪,陈沐小心翼翼地将火铳放到身旁,又一手捂着魏八郎的嘴轻声叫醒他,接着转头望向白元洁的方向,居然发现白元洁侧身躺着也已经醒了,见他望过来,谨慎地点点头,握着拳头随后做出十四的手势,令陈沐心惊不已。   十四是什么意思,白元洁发现有十四个盗匪?   魏八郎醒了,听到陈沐的话瞪大了两只眼睛,不过这个半大小子什么都不懂,陈沐在他眼中只能看到像那天对老瘸子行刑时一样的惊恐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仿佛过了今天他就是个真正的男人了一般。   “待会别乱动,躲在后面给我鸟铳里装子药,听到没。”   要不说死小孩傻,不停地点头好像陈沐说要给他的不是鸟铳而是糖豆一般。这小子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不得不说,虽然陈沐一直觉得小八郎傻,但魏八郎的表现确实比陈沐要好不少。   白元洁醒的比陈沐要早,自幼习武与家传的训练让他比旁人睡眠要轻上一些,何况露宿野外本就让他休息中带着警惕。尽管他仍然躺在那没动,但已经打发一名白氏亲兵借着马车的掩护去唤醒张永寿旗下的那几个火铳手,以期在稍后能拉出第二道防线。   从他们休息时睡觉的方位便能看出白元洁的布置,陈沐小旗七人在最外侧,中间是白元洁与四个亲兵,在最里面是张永寿小旗十一个人,他们与白元洁中间,则放着马车,两侧拴着马匹。   拿陈爷当盾牌使呢!   陈沐这边没见什么动作,邵廷达悄悄叫醒一旁的石岐、陈冠时,陈沐盯着密林的目光终于发现灌木丛哗啦啦地动起来,后面确实有时隐时现的人影,才刚端起鸟铳便听身后发出叫喊。   “贼人?贼人在哪!”   一声惊叫,是张永寿旗下的旗丁惊醒中发出的喊声,接着林间便有箭矢射过来,几个衣衫褴褛的身影便跃出灌木叫喊着举着刀剑冲杀出来,骤然间身前身后乱作一团,有枪响与惨叫从身后传来!   “砰!”   “啊!”   刹那间马车后乱作一团,有个火手被钉在马车上的箭矢吓到惊慌失措扣动扳机,接着火铳便打在身边同袍身上,造成更大的混乱。   陈沐顾不得身后发生的乱象,白元洁的亲兵已经在马车旁引弓射击这些冲过来的盗匪,邵廷达提着蒙皮木盾与锈迹斑斑的雁翎刀护在陈沐身前筋肉紧绷,魏八郎则腾地一下从毛毡子上跃起到他身后飞快地打燃火镰满脸兴奋地举着火绳递给陈沐;两侧已经乱作一团,缺了手指头的陈冠也缺了胆气,丢下长矛抱着脑袋朝拴马的地方跑,石岐举着木矛朝陈沐凑过来,没来得及被叫醒的郑老头因骤然惊变闭着眼睛捧着长矛朝身后胡乱挥舞,陈沐胳膊上火绳绕了好几圈却怎么也塞不进鸟铳上插火绳的龙头!   一群乌合之众。   身前人影绰绰,陈沐似乎又回到老瘸子行刑时的那种状态,头脑发空耳朵失灵,四周到处叫喊却又听不到一点声音。火绳插进龙头,扑至近前的贼人刚被邵廷达举盾撞飞出去,转眼又一身影舞刀飞扑而来。   举铳、开枪,像在清远卫磨练了上百次的标准动作如今已成为肌肉情急之下本能反应。   铳口冒出黑火药不尽燃烧的浓烟,嚎叫戛然而止。   他杀人了! 第十章 遇战   鸟铳枪口发出的火药烟雾里,向前跌坐的身影被陈沐一脚踹翻,但枪响并不意味着战斗结束,慌张的陈沐将目光向左右望去,仿佛到处都在战斗,到处都是混乱。   他看见邵廷达的刀已经不知飞到何处,跪在一个盗匪身上用蒙皮木盾奋力砸落;看见石岐与盗匪扭打在一起二人兵器都不知落在何处;他看见后方马车旁鸟铳硝烟四起,却未曾见到目力所及之处哪里有盗匪倒地,倒是密林里羽箭还在朝这边四射,同样也没谁被射中。   魏八郎没忘记陈沐在战前说的,要他呆在身后帮他压子药,虽然陈沐眼下并没有把鸟铳给他的想法,但小小的身影还是亦步亦趋地跟着陈沐漫步在纷乱的战场上,攥着兔皮子药袋。   死小孩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陈沐不知道自己目下该做什么,他只是提着鸟铳毫无目的小步走着,说起来时间长其实也不过才走四五步,便听身后有人高声喊道:“陈二郎!”   是白元洁的声音,转过头便见一名蓬头垢面的盗匪握着刀僵在三步之外,褴褛棉袍上箭簇透体而出,脏乎乎的脸上瞪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陈沐,箭尾的另一边是白元洁已经捻起一支羽箭重新在战场上选择他的目标。   陈沐这时才回过神来,返身将鸟铳塞给身后跟着的魏八郎,自地上捡起邵廷达那锈迹斑斑的雁翎刀快步朝石岐冲去,侧身想一刀劈死压住石岐正掐着他的盗匪,落刀却偏离脖颈数寸,肩膀皮开肉绽温热的血便溅在裤腿。   陈沐下意识地还将沾了血的腿向后撤出一步。   耳后破风之声,仓促之间回身抬刀格挡,回过头便见黑暗中双刀错过一道火花,金石之音在耳边响起,小腹遭受重击,被贼人一脚踹在下腹蹬蹬蹬地让陈沐接连退出好几步,再想站稳身形那贼人却已抬刀再度劈来。   再度格挡下盘却已不稳,酸麻的虎口握不住兵刃直教雁翎刀脱手飞出去,脚后还不知被什么绊住竟是仰身超后倒去。   所幸,因陈沐摔倒贼人这一刀亦同样落空。陈沐摔倒并非毫无防备,强扭着身子侧身倒地,手臂方一摸到地面便攥着一捧泥土撒了出去,发狠地瞎踹在贼人膝盖,他身强力壮,一脚过去便叫贼人左腿扭出不自然的形状,接着便是一声惨叫身子站立不稳当场向一侧摔倒。   陈沐哪里还会再给贼人站起来砍他的机会,翻身骑在其身上一手按住其捉刀的手一手抡圆了拳头直朝头上招呼。   堪堪两拳下去贼人便出气多进气少,陈沐又向其喉咙补了一拳便不再理会,拾起刀来跑向魏八郎。这个十三岁的小家伙正捧着装好子药的鸟铳四下张望寻找陈沐的身影,接着便被陈沐一把将鸟铳拽走,塞上火绳也不瞄准朝着就近的贼寇便放出一枪,十步之外舞着长矛与郑老头相互试探的贼人应声而倒。   火铳巨大脆声吸引一旁冲向石岐的贼人,转头向陈沐冲来,当下陈沐顾不得许多右脚狠狠踏在地上身子便已飞身跃起反手提着鸟铳发烫的铳管抡圆了砸在贼寇的脑袋上,巨大的力量使铳把将贼人侧脸击打变形,木质的铳把四分五裂,接着陈沐便撞进贼人胸膛将其撞得接连后退数步,待贼人回过神来,便见眼前是越来越近鸟铳枪管上的断裂木刺,接着眼前一黑便再也不知道什么了。   远处林间传出一声呼哨,接着几个四下砍杀的盗匪便像得到号令一般飞身而逃,白元洁引弓大喝:“追杀不要入林!”   随白元洁的大喝,知晓贼人已经退却的旗丁们这才鼓起勇气追着贼人冲了出去,而陈沐早已毫无余力,拄着残缺的鸟铳仰身一屁股坐在地上,重重地喘着粗气两眼无神地环顾一片狼藉的营地。   猛地从精神高度集中的紧张感中撤出来,即便目力所及之处尽是尸首,残肢断臂与火光映照下黑红色血迹斑斑,刺鼻的腥味冲进鼻间,陈沐最先感受到的却并非身上的疼痛,而是来自灵魂深处的颤栗与浓烈的后怕。   他不断吞咽口水,却只觉口干舌燥,胸膛的心跳嘭嘭直震耳边,张开五指放在眼前,只觉手抖得厉害,接着才意识到并非手抖而是整个身子都在不由自主地颤抖。这种感觉令他无端地想要抽烟,探手窸窸窣窣在身上摸着入手却是臃肿的鸳鸯战袄这才意识到这个时代没有香烟。   啪!   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吓得陈沐猛然间回神全身便是一抖摸住鸟铳便要起身,抬眼却见是白元洁一巴掌拍在魏八郎脑后,将这小子顶上小帽都拍飞了,笑着走了过来。   “带着你还真不赖!”白元洁龙行虎步地走过来,理所当然地看也不看魏八郎,道:“傻站着做什么,给你家小旗把伤包了!”   说罢,抬手将手中一物朝陈沐怀里丢了过来,这才伸出五指笑道:“我看着呢,五个!”   陈沐接住才发现白元洁丢过来的是个水囊,拔出封塞酒味便扑面而来,到现在他脑子都不够清醒,仰头便灌下两口,长出了口气才发现白元洁所说的‘伤势’,他右手外侧不知何时刮蹭出大片伤口,尤其握拳的四个指节生疼,虎口也不知怎么裂开,伤口朝外渗着斑斑血迹。   不光是手,肚子挨了一脚如今只觉肠胃都绞到一处,何况使力过猛如今只觉胳膊腿肩膀后背没一处不疼。接着,陈沐的目光便放到了鸟铳上,现在已经不能叫鸟铳了,是铁管和木棍合在一起的奇怪东西,铳尾的木把已经不见了,铳管不用看也知道歪得可怕,眼看着便不能使……陈沐心里既没有死里逃生的庆幸也没有兵器受损的苦恼。   妈的,老子再也不想打仗了!   “行了,这次你立了功,等贼人尸首送到广州府大约能换上些赏银,到时候再买杆新铳便是。”   听到白元洁这么一说陈沐登时瞪大了眼睛,“杀人还给钱,还有这事?”   “我大明律法。”白元洁微微扬起下巴,看陈沐的眼神像看个白痴,“论首级功,有功者升实授,不愿升者赏银!你还想坐到什么时候?清点伤亡……永寿小旗下死了四个。” 第十一章 买卖   天亮再启程,他们这支吊唁小队里便没人骑马了,六匹马拖了十几张用麻绳拴在一起的毛皮毡子,上面带着他们一行之斩获。足足用了半天,陈沐才弄明白明朝的首级功……太凶悍!   明朝以首级论军功由始至终,从军队到百姓,从九边到内地,杀贼皆以首级、耳朵记功。远的不说就说近的倭寇,洪武年间朝廷给出的赏格是近海抢倭寇一艘船并杀擒倭寇者赏银五十两,一颗倭寇首级同样五十两,陆战杀死倭寇则是二十两。到嘉靖年间,不论水陆主客官军民快,只要杀死一名真倭首领,升实授三级,不愿升赏银一百五十两;真倭从贼升一级或赏银五十两;汉人从贼则是二十两。   至于海洋遇贼、有能邀击沉溺船只、或追逐登山、使贼不得近港;如贼已近港、有能奋勇堵截、使贼不得登岸;如贼已登岸、有能冲锋破阵、夺其声势、或追出境、或逼下船、使地方不致被祸;或所部兵少、而擒斩多者,这些更是统统为奇功!   而且这官府赏银也不是恒定,还讲究个通货膨胀,贼人多的时候获得首级容易,奖赏的钱便少;贼人少的时候,获得首级难,奖赏的钱便多。而陈沐他们此次逐贼属于内地流贼,是赏格最低的一种,官方价格为五两,实际能到手多少就不知道了。   “不过这首级功也不是那么好拿的,兄长你不知道,俺听那北边来的老军户说,九边杀良冒功可厉害了,从边外跑回来的明人大多都被九边军户杀了提着脑袋领赏去,他们还备着毛皮袄子哩!”   邵廷达夜里格杀二贼,白元洁下令追击时这莽虫还有力气,追出去又在林子边擒住一贼,虽然肩膀被羽箭射中,处理之后已无大碍,是昨夜杀贼仅次于陈沐的。如今他牵着拴住贼人的绳索走在前头很是眉飞色舞,讲起军功的事口沫横飞,“逃回来的明人就算穿着民装,他们都能割了脑袋换上毛皮袄子说是北虏,还有天顺时的北京城。”   杀良冒功的事在历史中屡见不鲜,对陈沐来说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这话显然不能对他造成震惊的效果,缓缓点着头向前走着,倒是邵廷达提起北京时让陈沐来了兴趣,问道:“北京城怎么了?”   天顺是明英宗时的年号,距现在都快一百多年了。陈沐以耐人寻味的眼神望向五大三粗的莽虫,他这兄弟还有这见识呢?   “这都传开了,也就兄长你不知道。”又是这个眼神,又是这个眼神!特么昨天夜里白元洁就像看白痴一样看他,现在这邵廷达也敢拿这眼神看他了。抬手便用裹着白麻布的手一巴掌拍在邵廷达后脑勺上来了个响的,陈沐催促道:“赶紧说!”   “诶诶说说说,就是曹钦之乱么,北京城里兵马平叛为砍头领赏把乞丐都杀绝了,吓得城里老百姓好几天不敢出门,啧啧。”邵廷达抿着嘴摇头,末了却十分鸡贼地把硕大脑袋凑到陈沐旁边小声问道:“沐哥,你说咱要有机会……杀不杀?”   陈沐猛地转头瞪大眼睛看着邵廷达,卧槽!明人都特么这思维?   见惯了军民鱼水情,不拿民众一针一线为纲领的解放军,突然把他丢到这个匪过如梳、兵过如篦的时代,一时半会他真不能接受。   仿佛是被陈沐的眼光看着发毛,邵廷达挠着脑袋露出苦恼神色道:“兄长别这么看着俺,咱军户日子太难了!”   邵廷达一句话,让陈沐回想起他刚到这个世界第一天,他五大三粗的兄弟搓着手叩响自己房门来借米,也不禁叹了口气,语气软下来道:“行了,这会拿两个首级一个擒获,功劳够你发财了,用不着杀百姓。”   邵廷达闻言一边点头一边回头看着绳索牵引的俘虏,仿佛在看银子一般咧着大嘴发出杠铃般的笑声。   陈沐算是看出来了,昨天之前,旗下也就石岐这个闷不吭声的旗丁见过血杀过人,可过了昨晚,余下几个人都见识过生死,精气神立即便不一样了。   明军杀良冒功,也再容易理解不过,可理解归理解,陈沐一样不能接受。他管不住别人,至少能管住自己人,杀良冒功?休想!   后汉书里将吕布比喻为鹰,说是饥即为用,饱则飏去。可如今在陈沐看来明朝军户便已不止是饿鹰了,有敌人还好。可天底下像清远卫这样没有外敌的卫所明朝不知还有多少,而像邵廷达这样贫苦的军户又不知又多少。明朝表面上风平浪静,可谁知道暗潮涌动之下的究竟是什么?   昨夜的争斗,他们擒获三名、斩获十二名贼人,收获颇丰。相较而言伤亡则微乎其微,张永寿旗下死了四个旗丁,其中一个是被同袍惊慌之下用鸟铳打中心口死掉的。陈沐旗下本来算上他有七人,郑老头在战斗中被砍伤大腿,如今在后头马车上坐着,缺少医疗手段将来估计要被叫做郑老瘸子,除他之外亦有一人阵亡,战斗开始便丢下兵器逃跑的陈冠,他靠近马匹,被白元洁以为是夺马逃跑因而射杀。   战斗几乎一面倒,陈沐都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己便成了此战首功,战后白元洁说他几乎拦住所有冲进营地的贼匪,还不停夸赞他的战力,旁人看他的眼神中也多有敬畏,只有他自己知道……干掉五个贼人还没死掉,真的是运气。   夜晚宿营,虽然出了黑岭但有夜战的经历让众人比先前更加警惕。陈沐正百无聊赖地食着又咸又硬的干粮在脑袋里畅想着美好雇上厨子吃顿好的,便见张永寿笑眯眯地走了过来,对陈沐道:“陈兄,借一步说话?”   陈沐有些疑惑,小心翼翼地将干粮放回囊中,点头起身跟张永寿走开几步,这才见张永寿笑着说道:“陈兄,你我一同并肩作战,张某就不说那些虚言了。陈兄如今有八颗首级在身,不知是打算用来升实授还是换赏格?”   八颗?陈沐只是稍有疑惑便知道张永寿是将他旗下斩及都算上了,拿不准张永寿是什么意思,点头说道:“在下家贫,自是欲将五颗首级换赏银,张小旗?”   “如此甚好,不如打个商量!”张永寿一听陈沐要换赏格,便抚掌大悦,道:“陈兄将首级让于在下,广州府能给多少赏银,张某便出多少买下,陈兄以为如何?” 第十二章 银子   陈沐把人头都卖了,不光是人头,还有邵廷达那个俘虏,以及石岐身上那个首级在问过他的意思之后,八颗首级一个俘虏,全部都口头交易给了张永寿。   生平头一次做这首级买卖,陈沐虽然不太了解其中道道,但张永寿倒是轻车熟路,只是简单地交代陈沐与邵廷达、石岐两句,便笑着定下到广州府看官府赏格定价给他们钱,到时候再把首级交给他便是。   升官与发财既然不可兼得,陈沐肯定选择先填饱肚子。如今对这个时代都没有足够清晰全面的认识,官位越高越容易出错,所以他不着急升官,但眼下没钱却万万不行。他想制洞硝,首要任务便是要弄几口熬硝的大铁锅,再加上一应器具没二两银子下不来。   就现在他这经济状况,上哪儿弄二两银子,就算回去发俸他把那三石糙米都卖了也还凑不到一两。这就是卫所下级军官的难受之处了,明明是从七品的小旗,月俸七石,偏偏发下来克扣完了便只剩三石,像不入品的从人一般,偏偏还没地儿挑理去。   陈沐搬着手指头算了算,他在卫所看着旗下丁卒种上大半年地,再上清远城墙巡几个月的城,一年到头约莫着糙米换钱能入手八九两银子。   算来算去是越算越郁闷,最后陈沐一巴掌拍在大腿上,暗骂道:“他妈的,还顶不上王婆给西门庆潘金莲拉个纤儿!”   王婆给西门庆潘金莲拉纤还挣了十两银子呢!   小旗尚且如此,何况军户?   也不怪邵廷达问陈沐遇到杀良冒功的机会杀不杀了……不杀良、不杀贼,他们这些军户便要被天杀。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胆儿大的降龙伏虎,胆小的喂猫养兔。陈沐不是太多愁善感的矫情人,何况他也没到达者兼济天下的程度,自己尚且不能独善其身,哪里管得着别人,左右做成这桩首级买卖,他能发上一笔横财。   没到广州府,谁也不能确定黑岭山匪的赏格是几两银子,不过无论白元洁还是张永寿都估计陈沐的首级至少能值十两,他一年的俸禄啊!   十两银子,除了回清远购置铁锅等器物,大半盈余陈沐琢磨着再买上一杆鸟铳。或许不买也是可以的,他看着手头上那根像烧火棍般的坏铳只觉可惜,丢了是肯定舍不得的,他想等回卫所了碰碰运气,看有没有哪个军匠能给修修。   虽然,希望渺茫。   可能省太多钱了,就白元洁所说,还不如倭铳的明鸟铳,即使是直接让工部工匠给造一杆,单单花费的成本就不会少于四两银子。   不过很快陈沐就不必再为这事担忧了,就在他与张永寿商定好买卖首级的第二日,张永寿便让他旗下军丁给陈沐送来一杆铳管都没什么磨损的明造鸟铳。   张永寿笑嘻嘻地一边责骂他旗下军丁一边跟陈沐解释,夜战中就是用这杆铳的旗丁慌乱中打死另一名旗丁,所以他不让小子用了,等这次回清远卫就打发那人种地去。   这杆明铳一共开过十来枪,崭新。   虽说是打死过一名同袍明军,但陈沐也不会觉得晦气,开什么玩笑!陈小旗手里揣着五条人命,刚做完八个脑袋的大买卖,还会害怕这点儿晦气?   “这么贵?”   陈沐盘腿听着白元洁跟他说起鸟铳造价暗自咂舌,便见白元洁轻笑一声,如数家珍地说道:“铁四十斤炼至八斤,再有木料钱、炭火钱、铜件钱、工钱,这便四两都不止。再说了,真给你一杆二两的鸟铳,你敢用么?”   白元洁这话真说到点上了,火绳枪这东西不像打定装弹的击发枪,扣动扳机后插着火绳的龙头打在铳床引燃火药引,有将近半秒的时间才能将铳管内的子药引燃乃至击发铅丸……对陈沐来说,整个过程就铳床上火药‘嗤嗤’地冒烟那半秒最吓人,生怕运气不好下一刻鸟铳炸膛砰地一声四分五裂。   二两的鸟铳就像在手上捧着会爆炸的铁管,谁敢用!   见陈沐笑了,白元洁也不再多说,他见到陈沐将废掉的倭铳裹着放到马车里换上这杆明鸟铳,便知道他们的买卖谈成了。他是知道张永寿想把这些军功弄到手,不过他并未找上在战斗中射杀三个贼人的白元洁,而找上陈沐。张永寿是个聪明人,知道即便找上白元洁,白元洁也不会为了点钱把首级功送出去。   从出身上来说,白元洁和张永寿是一类人,他们祖辈都曾做到清远卫指挥使这样的三品大员,家族在清远乃至广州府都底蕴深厚,有功勋就能升迁。即便说差别,也不过是白元洁祖上得到世荫百户而张永寿没有罢了,所以张永寿更需要功勋来让他的官职向上动动。   陈沐不一样,祖祖辈辈都是小旗,卫所最低级的军官,生计尚且都是问题,谁都知道他一定会卖出首级。   白元洁知道这事,但他没出面和陈沐分说只因他是陈沐的直属上官,如果他去说,便显得这事不容置疑。   “你做的对,首级卖给永寿能得到官府一样的银钱,却未必能得到一杆新铳,对吧?”白元洁说着笑起来,高耸的颧骨显得坚毅非常,朝远处往了一眼,不知为何叹了口气,目光稍显深邃地说道:“这世道就如此,你的功勋差一个首级就可升实授总旗,但若真等广州府给你落下职位,还不知要再等几年,先拿钱过好日子。”   陈沐不知道白元洁怎么突然多愁善感起来……首级卖了最少十两银子,还落了杆鸟铳,高兴都高兴死他,哪儿会有什么不满。不过当下也不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合适,只是稍显尴尬地点头笑着。   “白某杀了你旗下旗丁,他要牵马逃跑,不得已而为之。”白元洁起身拍拍身上的土,篝火闪烁间半张脸陷在阴影里看不出喜怒,出了口气转过头来看向陈沐友好地笑了,轻声说下一句,“别怪白某。”   说罢白元洁转身离去,陈沐却蓦地想起,在他和张永寿做成买卖的那个夜里,他起夜撒尿时发现张永寿旗下有个旗丁被几个人拖进树林,随后再没有出现过。   抱着鸟铳坐在地上的陈沐无端觉得脊梁骨传来阵阵寒意,紧了紧鸳鸯战袄矮着身子朝火堆凑过去,坐得近了一些。 第十三章 广城   路上又走了几日,陈沐都没再与白元洁、张永寿说话,行路时也离车驾远远的,说实话他对这百户与小旗心里有点发怵。   黑岭那场夜战让他觉得自己和这些明人没什么不同,甚至他发起狠来比他们更凶狠,整场战斗他杀人最多!人们也因此敬畏他,但不知怎么,自从那晚白元洁和他说了那些话之后,陈沐便在心里无端感到害怕。   他不知道每个人脸面后面心里想的是什么,也听不懂只属于这个时代的人才了解的潜台词。但他知道,这些明人未必能比他手辣,却一定比他心狠。   即便他们都能杀人,但杀人者与杀人者之间也是不同的。   他记得自己杀人后时什么模样,杀人是因为贼人要来杀他,即便如此他还是难以抑制二十多年来法制教育形成的人生观与来自五百年前见闻的冲击,让他担忧、害怕、畏惧、紧张、惊恐。   他见过白元洁杀人,不止一次。取一张纸念一席话,轻轻点头,老瘸子被绳索绞死在高台上;黑岭夜战,陈冠丢下长矛转头跑得比兔子还快,心神混乱的陈沐根本不顾上别人,但白元洁顾得上,没有犹豫引弓放箭心如止水;而杀人之后陈沐总能听见白元洁的感叹,令陈沐感到讽刺的是——他感叹,是感叹那些死在他手下的人走错了路。   陈沐没有心情去打探被拖入林间的那个旗丁做了什么事情才有此遭逢,甚至并不好奇那个人是死是活。他只知道单是照料自己活下去便已令他身心俱疲,他就像一头披着明人外皮的野兽隐藏在人类世界学习他们的行事准则,亦或是五百年前的这个世界到处都是人面兽心。   这一切对陈沐而言都已无关痛痒,他要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是重要的。   翻过三座山、越过两条河,道旁的人烟不再像清远卫近畿那么稀少,地势进入平坦,放眼望去能看到一望无际的水田。道旁村落多了起来,人们甚至沿着道路铺出摊位叫卖从上百里外的海边运来的海鱼。可供三辆马车并行的宽敞土路逐渐拥挤起来,百姓见到他们这些身着军服携刀带铳的官兵避之不及,更别说他们的马后还驮着十几具尸首。   张永寿变得兴奋起来,凑到队列最前不吝口水地对陈沐这几个乡巴佬讲述着广州城的辉煌,指着地平线渐渐高出的黑影叫道:“看,广州城!”   陈沐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城墙,广州府城墙比他想象中还要高大还要巍峨。随他们前行地平线逐渐拢起一道巨大而宽阔的黑影,那是广州城西南角的城门与城墙,张永寿说广州城的四面城墙周三千七百九十六丈,计十五万一百九十二步,在陈沐眼中,巨大而繁华的广州城就像一座山。城池起在四五丈高的斜坡上,其上又有接近三丈高的城墙,其实城垛铳口,巍峨雄武。   隔着遥远城池,亦能望见城墙内那些高耸建筑的飞檐比邻交错,透着日光极为壮美。   “俺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城!”   张永寿没有在陈沐脸上找到震撼的神情,对他像朝圣般的神态感到无趣,反而是邵廷达这个憨大个子目光呆滞地看着远远地城墙仿佛挪不开腿的模样十分满意,随后往那边凑着笑道:“再走上十多里地,城外百姓稠密没地下脚,哼,一会儿保准让你大开眼界!”   说着张永寿便打发两个会骑马的旗丁先行奔走,去广州府衙问询黑岭贼人首级赏格,在这之后,张永寿似乎也没了什么继续显摆的欲望,倒是步伐不自觉地加快不少,行进间诸如大拇指腹轻搓食指之类的小动作多了起来。   他很紧张,在盘算着什么。   陈沐料想,他是在计算着自己带来的首级够不够升实授到百户。   其实张永寿也的确没什么好卖弄的了,随着距离广州府越来越近,人们心中一开始的震撼也会越来越少,反而陷入对身边景致的好奇,就像从前那个世界俯瞰每座城市都会令人感到震撼,但在那生活的人却并没有这种感觉,因为不知不觉,陈沐已身处其中。   道路行人摩肩接踵,沿着官道城外的街市传来此起彼伏的叫卖,甚至还有整整一条街上全是食铺子的街市,卖海鱼河蟹穿着蓝、黑等素色布帛衣物的商贾将水产放在缸里摆出来叫卖;卖烤乳猪、熏猪肉、炖狗肉的商贩将做好的整头猪挂在铺面外以招揽食客;卖蛙的农人用解腕短刀从蛙背上刺开口子挑出皮肉动作飞快;百姓穿着绸衣帛衫在路上到处听见的都是‘让一让’、‘借过’,传入耳边尽是喧闹。   更远处接近城墙宽广的护城河岸边停靠着巨大而华贵的画舫,船上亭台楼阁应有尽有,其间甚至能看见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着清静儒雅的浅色衫袍对饮而酌的年轻士人。   林林总总,看得人眼花缭乱。   陈沐一行人并未入城,众人携带火铳入城多有不遍,白元洁找了旅店来安置他们,毕竟他与张永寿入城吊唁亦要办事,还要在广州府留待两日。   众人交出户帖给掌柜登记在店薄上,白元洁便低声给陈沐讲起了城中注意事项,“待换了银钱,城外三街六市都可逛逛,你也该买上一双好靴履了;若是好酒,广州府烧酒、南酒应有尽有,就算是金华酒也可轻易买来,广城贾人生性大多柔和,物价平,货物止一二息利而已,不似吴中。”   尽管广州府离清远卫已有百里,他们一行人理应交出路引,不过白元洁身上的百户印就是最好的路引。   说着白元洁张手揽在陈沐与邵廷达肩膀上,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道:“若去寻花问柳,倚门卖笑者寻常价不过三五钱银子,倘真舍得,便是广城名妓三五两银子亦可宿上一宿,只要莫误了后两日启程回还便是!”   邵廷达听得满眼放光,恨不得现在就去涨涨见识,陈沐则听白元洁说到寻花问柳,身上猛地打起鸡皮疙瘩,花柳病啊!   就在这时,张永寿带着两个旗丁红光满面地从旅店天井走来,拍着两手笑道:“陈二郎,你发财啦!”   注:店薄——店家登记住户的账本,每月上交府衙查验,不定期有官差检查。   户帖——明朝的户籍证明,但是否户帖用于登记住宿暂时存疑。 第十四章 记功   “噫!这班含鸟猢狲!沐哥,你说俺咋就是个军户?”邵廷达不规矩地坐在酒馆长凳,右腿曲着踩在凳上,夹上两片金黄的乳猪肉,又端起北面烧酒饮下两口,啪地将筷子拍在桌上,满面不快地摇头对陈沐不甘道:“倘咱是个百姓,在这广州府典一处宅院,遍看繁华岂不美哉?唉!”   明朝房价并不贵,即便在广州府,四五十两银子便能买上一座有四五间地段不错的二层宅院,若是典买住上十一二年,甚至只需十两银子也够;若说租房,那就更加便宜了。   随着邵廷达这话一出,酒桌上旗丁付元露出羡慕神色,黑岭夜战他一个斩获都没有还差点死在贼人刀兵之下,如今看邵廷达一股子财大气粗的模样哪儿能不羡?魏八郎这死小孩根本听不懂邵廷达在说什么,抱着小酒杯尝一口南酒就有点迷糊了,又端着邵廷达的烧酒壶给自己满上,辣得直吐舌头。   倒是同样有个斩获的石岐面露向往,接着又叹了口气,杯中酒一饮而尽,眼神灰败地从小八郎手里夺过酒壶。   “你是有俩钱就光想花了!”陈沐摇头笑了,看出付元的羡慕与石岐的心事,端着酒杯感慨道:“此次我等死里逃生便已是幸运,又得了赏格可喜可贺,来,兄弟们同饮一杯!”   广州府对黑岭群盗的赏格是四两银子一颗首级,陈沐旗下将八颗首级一名俘虏尽数交给张永寿,换来三十多两银子,这些银子陈沐独得二十两,邵廷达亦分得十二两,这一下可是令从没见过银子的邵廷达大为喜悦,就差抱着陈沐痛哭流涕,斩杀一贼的石岐也分到四两,大伙的腰囊都鼓了起来。   这钱放在大商豪贾手上兴许也就是一顿饭钱,就像前世看《金瓶梅》里西门大官人随手给拉纤的王婆打赏都是十两银子,可实际上购买力却丝毫不虚,赶上知县大半年俸禄了。   当然,这也是因为明朝官吏俸禄不高的缘故。   众人同饮一杯,陈沐这才笑着取出一两银子放在桌上,指了指付元道:“虽然你没斩获,但也没逃跑,我瞧见你与贼人扭打,这两银子你拿着,回清远补贴家用。”   说着陈沐又一巴掌拍在捧着酒杯喝迷糊的死小孩后脑勺,同样给了一两银子,道:“我大明律,二人合杀一贼,主者记功升实授,从者赏银。小八郎装药有功,藏好了回去买米吃!”   魏八郎听陈沐的话傻乎乎地把银子揣进怀里,看模样是真打算听话回去买米吃。付元瞪大了眼睛看着桌上银子,愣了数息才咽下口水不敢置信地问道:“陈小旗,这,这是我的?”   “拿着吧,发财不是这一回,下次遇敌争取砍个脑袋。”陈沐没理会付元的惊讶,只是挥手让他把银子收下,接着说道:“吃过酒你去请个医生过来,看看郑老头的腿有治没治,医药……诊金我出。”   付元连忙点头,没二话连酒都不喝了,拿着银子揣进怀里跟陈沐打了声招呼便往外走。要说付元此时此刻没有激动感动陈沐是不信的,但要说这股感动能持续到三日之后陈沐也是不信的。   这事对陈沐而言无非破财免灾,一两银子不是小钱,但总有比钱更重要的东西,利益不能均沾便容易酿出祸端。说白了,清远卫,除了有些血缘关系的弟弟邵廷达与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听话的死小孩魏八郎,天底下再没人能让陈沐去相信。   给魏八郎银子,陈沐就当是给小孩零花钱了,给付元银子他还真没想着付元能帮他做点什么,只要能让人不起坏心坏他的事就够了。   至于郑老头,那是没办法的事,部下受伤总不能不管不顾,否则下次遇到战斗谁还敢拼命。只不过说实话陈沐觉得郑老头是够呛了,让付元去找医生也只是尽人事听天命,看能不能把郑老头活着带回去,就算能带回去,多半到清远也活不过俩月。   说句真的,这挥银如土到处扔钱的感觉……真他妈不赖!   又饮了几杯酒,石岐敬了陈沐一杯说是‘仗义’,随后便回房去照顾郑老头,桌上只剩邵廷达与小八郎,见邵廷达心事重重的样子,陈沐问道:“想什么呢苦个脸?”   邵廷达饮了不少烧酒,俩眼通红地沉着脸想了半晌,这才仿佛下定决心般地从腰囊中排出五两银子,对陈沐道:“沐哥,要不咱俩凑十两,你抽空给白百户送去……百户对咱挺好,咱得懂事去孝敬。”   “嘁!”   陈沐一听就笑了,随后愣住思索了一下,接着面上又转笑容,心里一波三折,这才伸手将银子推了回去,道:“白百户是做大事的人,他看不上这点银子。该孝敬的早就孝敬了,不然你以为哥哥从七品为何月俸才三石?”   张永寿做首级买卖出手就近四十两银子,白元洁家世比之丝毫不差,世袭百户难道还能短了这十两银子?与其送上十两银子,倒还不如像现在这样。更何况,即便是要贿赂,也该是他陈沐自己出钱贿赂,哪有拿邵廷达的钱去贿赂的道理。   这一趟陈沐算是知道了,军户穷是真穷,军官有银子那也是真有银子,尤其像张、白二姓这般祖上做过卫所指挥使大员的,卫所几千军户都像家仆一般,军田半数都是军官私有,能穷了才奇怪!   “银子你踏实收着,他要的不是钱,是你我兄弟的命。”陈沐轻声说出一句,随后重重地说了俩字,“卖命。”   邵廷达撇撇嘴,虽然把银子收了回去,眼睛通红却看不出一点醉意,小声对陈沐道:“白百户人不错,兄长可别这么说。要不是百户挡着,咱兄弟都未必能活到现在。”   见陈沐面露不解,邵廷达小声道:“咱俩拿八个脑袋,那天晚上俺都不敢睡,张小旗那些人夜里看咱跟狼一样,俺看见白百户跟张小旗说了什么,后来张小旗才说从你这买首级,那种发怵的感觉才没了,第二天张小旗就派人把一个军户拖到林子里杀了……兄长你没数,咱杀了十五个贼,车马可驮了二十一具尸首,陈冠和他们死的那五个军户,脑袋都被记功了。”   注:   房价、典房价格出自明朝隆庆至万历年间成书《金瓶梅》以及《中国历代契约会编考释》中收录的《明天启二年休宁县姚世杰加价复卖房屋红契》、《明万历元年休宁县吴长富等卖房白契》等,仅为估算,实际房价要视质量、地段、朝向、面积、门面等标准而定。 第十五章 药局   陈沐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观念里,完全意料不到明朝军户对首级的狂热向往以及杀良冒功的胆量猖獗。   邵廷达的话让陈沐失去了继续交谈的兴趣,扣上酒杯揉了一把魏八郎迷糊地快要睡着的脸,起身道:“走吧,回去看看郑老头,等医生来瞧完了伤,下午去街市逛逛。”   说着将酒菜钱按在桌上,昂首向外走去。   通常老爷们不喜逛街,不过今日不同,陈小旗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即便心情再坏也仍然有逛街的意愿。何况,心情坏,买双皮靴兴许就不坏了。   陈沐一走一摇头地站到酒肆外,他还真没想到张永寿手底下有旗丁敢把主意打到他们兄弟头上,暗骂道:“杀八个人还特么震不住你们这帮王八蛋?”   日光照得鸳鸯战袄正暖,心底里生起一股子燥意,可这燥意刚好能驱走脊椎骨阵阵寒凉。陈沐很清楚邵廷达不会骗他,但倘若邵廷达所言属实,要不是白元洁开口,弄不好黑岭夜战的晚上他就被同袍明军宰了。   说这事张永寿不知情,陈沐是万万不信的,弄不好这后头就有张永寿指使,只是被白元洁拦下了。   真看不出来,这小王八蛋表面上整天笑眯眯地眼儿都快没了,战场上打起来怂的不行,背地里下狠手却黑的很!   财帛动人心陈沐理解,八颗首级三十多两银子谁都动心,即便说暗地里宰掉袍泽这种事史书上屡见不鲜,可史书上冰凉冷静的字眼能和被人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相提并论?   只是现如今他对张永寿无丝毫反制手段,心中愤恨面上却做不出什么模样。   在酒肆外等了片刻,却只见魏八郎在身后站着,回头撩开酒字帘,便见邵廷达手抓着肉片就着烧酒大快朵颐,见陈沐望来心知他是等着急了,连忙加紧手上动作,最后干脆将剩了半壶的烧酒揣进怀中,边走边搓手道:“沐哥也太奢侈,一顿酒三钱银子,哪儿能剩那么多!俺都带回去,也让郑老头儿尝尝北地的烧酒!”   还顾着酒?陈沐一愣,心里也肉疼起来,顾着前世习惯酒菜三钱银子也不觉得多贵,可一想近日以来吃糠咽菜的苦日子,便又觉得金贵起来,甚至看邵廷达将酒揣进怀里还有些心疼……他心疼的是五大三粗的弟弟,不是这点银子。   记忆里邵廷达自小跑到清远卫跟着他玩耍,好日子确是一天没过过。想着陈沐拍拍邵廷达肩膀,笑道:“方才一生气,竟连酒菜都忘了,莽虫说得对,拿回去让郑老头也尝尝。”   陈沐发现明人对生死之事看得很开,当然也或许只是邵廷达看得开,前脚说着他们夜里差点被人弄死的事,转头重要性还比不上三钱银子的酒菜;郑老头那伤势让陈沐都寻思着回清远该怎么操办后事了,邵廷达还有心思请郑老头喝酒呢。   心真大。   回到旅店没多久,陈沐刚找店家寻了碗热水缓缓饮着清去身上酒气,就见魏八郎‘腾腾腾’地跑上客房,对陈沐道:“沐哥,医师来了!”   想来陈沐身体的原主与旗丁相处关系不错,人人都喊他哥,就连八郎这小蹦豆子都喊得这么顺口。想归想,陈沐起身快步走去,他还没见过明朝的医师呢,随口问道:“付元腿脚倒快,从哪找来的乡野游医,这可不容易!”   “不是游医!”魏八郎有些奇怪地看了陈沐一眼,琢磨着小旗怎么就不盼着郑老伯点好,竟想着寻来游医看伤,但还是憋着小脸儿一本正经地说道:“是付兄长专门从惠民药局请来的医师,听说诊金可贵了!”   惠……惠民药局?   那是什么玩意儿?   陈沐听都没听说过!   他对明朝医生的理解不过停留在医生坐馆,或是行脚游医的层面上,现在魏八郎这小毛孩子口中突然蹦出个惠民药局,令他瞪目结舌。不过倒不习惯在小孩面前露怯,不懂装懂地点点头,径自带着八郎走进郑老头的客房里。   客房不大,弥漫血腥与草药味道,说不上多难闻却也不教人好受。室中除了邵廷达、付元、石岐之外,还有一个未见过的蓝衫老者,桌上放着四四方方的木盒,此时老者正一层层掀开郑老头腿上裹的麻布,看了两眼伤口,略有惊奇地对付元问道:“诸位有精黄岐之术者?这麻布很干净,救了伤者的命。”   付元听到医者说郑老头性命无虞,兴奋地与邵廷达对视一眼,刚要说什么便被邵廷达截住话头对医者答道:“俺们都是军户,身上备些粗劣伤药,那麻布是陈小旗以水煮过的干净布条,说是对伤口有好处。”   循着邵廷达的目光,老医者将目光望到陈沐身上,正要行礼却见陈沐快上一步,抱拳道:“在下陈沐,清远卫小旗,见过医师长者,方才听您的话,我旗下卒丁性命无虞?”   “军爷多礼了,老夫程宏远,实非医师,不过在惠民药局空长岁月的医生而已。”见陈沐行礼,蓝衫医者程明远同样笑着回礼,随后才对陈沐问道:“伤者腿部所患刀伤刃口极深,伤及筋骨。老夫医术低微,虽能缝合伤口施药治愈,却无接骨续筋之能。伤者保命无虞,只是今后下地行走,伤腿多有不便……”   陈沐皱皱眉头,这意思大概就是郑老头今后不但是单腿瘸子,还要拖一条断腿,心中自然感到不痛快,面上也露出难堪神色。不过随后见到医生程宏远正微微颔首地看着自己,连忙变换神色对程明远道:“长者无虑,在下只是感慨世事无常,能保全性命已出乎我的预料,既然如此事不宜迟,请您尽快施救吧!”   军户在明朝社会地位比较低,但作为匠户中的医户,也没高到哪儿去。元朝时太医院主职尚为二品,至明初便降为三品,后来更是降为五品,地位不断下降,映射着医匠生存日益艰难,以至于年老医生尚要看陈沐面色行事,担心引他不喜诊金尚且不说,若被这五大三粗的军户一顿毒打,岂不是无妄之灾。   “哎!老夫这便施救。”程宏远听陈沐这么说才放下心来,旋即对陈沐道:“伤者需药,还请军爷差人前往药局取治金创王不留行散,待老夫施针缝合,军爷回去再取姜五片,人参二钱,米一合煎汤,或稀粥每日食之,接补元气。”   这事没得说,陈沐才刚一扭头,付元当即点头重述一遍医生的要求,边走边叫:“我去我去!”   注:缝针——出自明朝陈实功著医术《外科正宗》   人参——嘉靖年间,人参一斤价格为白银一钱五分,万历时升高至三两一斤。 第十六章 眼镜   趁付元前去取药的功夫,陈沐与医生程宏远攀谈片刻,这才知道惠民药局原来早在宋朝便已出现,到如今虽遍及天下却已走向没落。原先惠民药局皆为官办,但后来朝廷清减冗官,官员没减多少,却将惠民药局又官办尽数改为民间私营,如此一来药局的医匠日子自然不再好过。   除了惠民药局,明初定下有关社会福利的政策诸如城中收养寡孤的养济院、百姓公墓漏泽园,到嘉靖时期大多已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   这些事在医生程宏远口中不过只是抱怨,但听在陈沐耳中,却分外刺耳。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明王朝的下场,就像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明亡后中国三百多年屈辱一样。   在过去他是个理性明黑,不时在网上骂骂木匠踩踩歪脖树,等他重生到这个时代心里更带着一股子不屑,瞧瞧卫所的农民军、看看那些军户都不愿用的破火器,当兵的最恨的不是外敌而是工部吏员,这事儿能上哪儿说理去?   他这一小旗军户在百户白元洁手下还是当成心腹去取用的,可对上二十来个没有火器的山匪都有丢下兵器逃跑的。张永寿那旗军户更为不堪,甚至出现失手用铳将同袍打死的意外。倘若只是在战场上出问题尚且可以理解,初战军卒震怖,他自己也无非仰仗火器壮胆,活下来取得首级也是全凭运气,但杀良冒功、杀军冒功、买卖首级呢?   陈沐现在不再想去黑明朝了,在他眼中明朝依旧很糟糕,但却再升不起嘲笑、鄙夷之心。超过时代几百年的经历比不上眼见为实,过去他总以为一个朝代更迭之间,罪责可以推到一个人或几个人身上,是皇帝无能、是文臣昏庸、是武官怕死?都不是,这一切都比不上‘气数将尽’短短四个字更来得直白。   此时离明亡还有大约一百年,陈沐身在五岭以南第一大都会的繁华的广州府外,耳边听的是街市上传来喧嚣叫卖,心下里想的却是清远卫所军户自田间地头收拾农具无精打采地回到卫所空虚度日。   在帝国中兴的前夜,陈沐立在天下边角冷眼看着一切,却只感到令人绝望的暗与寒冷,而所谓的中兴究竟是兴还是陈疴久已的难愈病体禁不住虎狼药的回光返照呢?   尽管历史早已给出冰冷答案,陈沐却想趁这一切还未发生,去做点什么,他想除了让自己好好活下去之外,多做点什么。   程宏远给郑老头用药施针,原本要诊金一百三十钱,但陈沐等人身上皆未换铜钱,便索性切下二钱碎银给他,倒令年迈医生感恩戴德地离去,走之前还说将来若有什么需要可再差人去惠民药局找他,随叫随来。   这不就跟后世去医院走时候护士说欢迎下次光临一样晦气么!   可偏偏啊,陈沐觉得程宏远这乌鸦嘴是说得没错了,他们身为军户,本就与金创之事分不开。   待到下午,闲来无事陈沐打算出去转转,便让石岐与付元轮换看护郑老头,此外也看护着他们的长矛火铳,与邵廷达、魏八郎出去街市闲逛,无所事事权当开阔见识。在这一点上邵廷达与魏八郎同陈沐一样,都是没进过城的乡巴佬,走哪看哪都觉得新鲜。   最让陈沐感到神奇的是他居然看到穿着绸缎健仆随行的豪商大贾鼻梁上带着一副眼镜!   若不是顾忌其人趾高气扬的做派与吆五喝六的随从,他真想问问眼睛是从哪来的,难道明朝就已经有玻璃了?可他这些日子还从未见过有如眼镜片般的玻璃制品,哪怕是白元洁的百户所衙门都不曾见到。   这种新奇物事让他心里好似猫抓一般,迫切地想要弄个清楚。   不过没过一会陈沐就不再为此着急,街市上赫然有一处店家门前左右打着白幡,上书‘东西两洋奇物’,店内正有一人对着日光试着副镜片墨黑的物件架于鼻梁,这不是墨镜又是什么!   待陈沐入店,店家见是三个落魄军户,虽说不上冷淡却也没多少热情,问出的价格却令陈沐暗自咂舌。这不是玻璃眼镜,镜片为水晶制成,说是来自西番的物什,单单一副简陋铜框眼镜便要价四十三两五钱银子,直接将陈沐劝退。   ‘乖乖,一副眼镜竟要十四颗人……’陈沐这么想着走出店铺抬手便拍在自己后脑勺止住这个狰狞可怕的想法。自黑岭杀盗匪卖给张永寿,他觉得自己头脑里关于钱财的度量衡越来越像个野蛮人,什么价钱都要拿人头来衡量,这种思想哪里还有一点儿人民子弟兵、知识分子的模样?不过这点儿羞耻感,转眼就被他抛到九霄云外,他突然有个点子:‘玻璃……是沙子烧出来的吧?’   两个镜片四十两银子,一个镜片顶五个,不,单个镜片值二十两银子。倘若他能把玻璃烧出来,这钱难道不是比大风刮得还快么?   也许很快,他就不需要再把首级当作度量衡了。   陈沐的脑子转得飞快,什么发财了雇个厨子炒菜炒两份儿已经被他抛在脑后想都想不起来,陈爷现在想的是造窑烧沙、挖土熬硝,发财致富走上人生巅峰!接着还未走出几步又开始患得患失,万一他的秘密给他招来杀身之祸怎么办?万一这些秘法走漏消息怎么办?   这让陈沐感到忧心忡忡,直到他低头看见身上的鸳鸯战袄与腰间雁翎刀。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终于不再觉得自己军户的身份是个累赘,清远卫,尽管那些农兵他真的看不上眼,但无可否认军户就是他最好的保护色,给他明目张胆跨刀持铳的权力。   清远卫,如果利用得好,便能在他尚不强大之前得到良好的保护,保护他,保护他的‘小发明们’。即便同行窥伺,难道还有谁敢跑到卫所去偷秘方么?   陈小旗一点儿都不信,带着这种邵廷达与魏八郎无法知晓的愉悦,他一步三晃地走到了广州府城外的马市。   注:眼镜——南宋宗室赵希鹄《洞天清录》中提到“叆叇(音:爱戴),老人不辨细书,以此掩目则明”。   嘉靖年间画家仇英《南都繁会景物图卷》中杂耍把戏队踩着高跷摇折扇的演员带着眼镜。 第十七章 胭脂   陈沐买到了一匹战马,还是来自北方的下等战马。尽管这听起来挺威风的,不过作为一匹十六岁高龄的战马,它已经不适合再出现于战场上,因而几经转手最终以五两七钱的价格落到陈沐手上。   就像白元洁说的那样,广州府的商贾性格好,情况讲清也不多赚钱,这匹马是在扬州以三两六钱收来,养了三个月每日好草料养活着,如今五两七钱贩出去,商贾能赚上三成。   陈沐在牲口市上走走停停,问了许多家商贩,不光弄清了广州府马价,就连西北两口的互市马价都打听了差不多。驮物的驽马骡马不过一二两、下等马二三两、中等马五六两、上等马八九两、上上等马十三四两,西北两口互市大多都在这个价格。而广州府的马价则普遍要比北方贵上三成。   当然,这只是单纯以体态论的普遍价格。在健谈的马商口中,陈沐也知道了各地商市总会遇到那么几匹宝马,品相好的宝马甚至能卖出上千两银子,不过那种马就算一年到头广州府也难以瞧见几匹,通常都早早被送与达官贵人,哪里还会轮得到商市上这些抛头露面的马贩子来售卖。   陈沐看中的这匹马毛色鲜亮,大半个身子为白色,马臀与尾巴倒是赤红的,被陈沐起名为火烧云。回到旅馆,陈沐倒没有恨不得抱着马在马厩睡的想法,恰恰相反,他挺想让马儿跟他一起睡客房,就是店家不让。   索性旅店的马厩本就拴着几匹马,其中还有两匹比他的火烧云看上去品相更好的健马,这也让他稍稍放心,不怎么担心马儿的安全。   送陈沐回旅店,邵廷达跟陈沐说了一声,便又喊上石岐与付元想去见识见识广州府勾栏院子究竟是何等风光。不过这俩人一个是不愿将钱财花在勾栏院、一个是囊中羞涩有心无力,最后邵廷达便自己夜里跑出去,陈沐也没管他。   元朝破坏了宋朝时丰富的商品经济,形成历史倒退施行宵禁政策。明朝沿袭元代,尽管商品经济日趋繁华,但空有经济总量边疆时常有警,使得有明一朝始终施行夜禁。不过夜禁主要在于城内,城外要松弛很多,诸如勾栏院、赌档多开在城外,故而明朝的城外多比城内繁华。   陈沐不是真有多嫌弃勾栏院,他倒也挺想像邵廷达这样见识见识明朝的花红柳绿,实在是他剩下的钱都留有用处,不便多花在这等目下无关紧要的地方。待到今后赚了钱财,有的是潇洒的时候,何必急于一时?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陈沐隐约听到邵廷达回来的声音,转眼睡去再睁开眼已经是晌午了。昨夜一宿他都记挂着新买的马,确实是一宿没睡好。不过做小旗手底下有个魏八郎这样虽然迷迷瞪瞪但手脚勤快的小孩挺好,等陈沐下到马厩,魏八郎早给马儿喂足了旅店的草料,正耐心地用毛刷给给马清洁,见到陈沐过来打了个招呼,便又接着投入给马儿洗刷的大业里。   倒是马厩一旁立着闲聊的邵廷达、石岐等着见陈沐出来各个停下手中事凑过来,尤以邵廷达嗓门最大,“哥哥诶,你可算睡够了,这都日上三竿咯!”   石岐没有邵廷达那么近的关系,虽是不好说什么,但也热切地看着陈沐。付元更是陪着笑脸问道:“小旗,咱出去吃点东西?”   陈沐开始看他们这严阵以待的还不禁纳闷儿,老子睡个觉管你们屁事,一个个在这儿等着倒挺热心。接着才反应过来,是自己没醒他们也不敢自己去吃饭。   这让陈沐感觉奇怪得很,这帮人能在旅店外头自由活动,却不知道自己去吃饭,就等着自己带?   他还是没真正理解封建时代的上下级关系。   尽管不理解,但说实话,这种被部下等待、簇拥的感觉还真不错,陈沐没再多说,提溜着魏八郎的肩膀头把他从马厩拽出来,挥手道:“走,去吃些酒菜!”   刚走出旅店,邵廷达便凑上来说道:“沐哥,昨天晚上俺见东边有个酒铺不错,里头还有说书卖唱的,咱去瞧瞧?”   陈沐瞥了他一眼,这家伙五大三粗,昨夜里睡的迷迷瞪瞪听他很晚才回来,今天却醒得比他还早,神采奕奕,不禁边挥手让他引路边奇道:“昨夜去的哪家青楼,起得比我还早!”   邵廷达红着脸直笑不说话,让陈沐大为惊奇,这可不像那个在清远卫提着逛勾栏院子直张着五指搓裤裆的莽虫,这里头一准有事儿!   陈沐不问,自有旁人问,付元搓着两手赔笑对邵廷达问道:“邵哥儿,那青楼姐儿长得可好看?”   付元被充军前是个偷儿,有一手没学到家的妙手空空功夫,陈沐是没见识过,不过料想功夫也不到家,否则也不至于被逮住。邵廷达是最看不起他,平日没少使唤他耕地干活,抬脚便踢在屁股上落个大脚印子,没好气道:“不好看那能叫姐儿?”   接着便是口中连环跳出什么‘手也酥来胸也酥’之类夸赞昨夜宿过的娼妓,还顺口背出一句人家昨夜即兴出口成诗。将付元听得神往不已、魏八郎更是面红耳赤,可偏偏让陈沐听出些不同来:那青楼的姑娘倘若真这么好,邵廷达怎么昨夜就回来了?   怎么着也该今早再回啊!   接着听邵廷达又给付元等人吹嘘,说是和人家聊了很久,待天晚了便自己回来,陈沐这才回过神来,笑骂道:“嘿!你这呆屌,花了多少银子?”   邵廷达支支吾吾不说话,半天才对陈沐道:“五……五两。”   “五两!?”陈沐瞪大了眼睛,极力遏止住想一巴掌将这傻货抽翻在地的念头,骂道:“五两够你九口吃喝不愁仨月!你就跟人家聊俩时辰?”   五两银子能买十石上千斤米,跟他聊天的那是张金嘴啊!   “不是,人家小娘说话没要钱,就收了五钱银子酒菜,后来还让小婢带着俺逛东街去给浑家买胭脂,胭脂花了四两多。”邵廷达跟付元说话牛气哄哄,可陈沐一瞪眼便说话都结巴,仿佛为证明自己没浪费钱,还回首指着旅店道:“买了好多,都是现下广州府最时兴的,回去俺浑家看了肯定高兴!” 第十八章 回还   这下还真把陈沐僵住不知说什么好,他倒是没什么心劲管表弟花销,那银子不偷不抢卖命换来的,邵廷达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天王老子都管不着。他就是担心邵廷达被哄着聊俩时辰花出去五两银子,被青楼女子当傻子玩。   可现在听这意思也不像是被糊弄了,何况给妻子买胭脂,还专门找青楼女子参谋,陈沐还真想不到,自己这傻表弟还真挺……挺特么浪漫!   见邵廷达有些尴尬,陈沐朝前挥手问道:“你说的酒馆里,说书人讲些什么?三国演义?”   他早想问了,这年月酒馆里说书的,是说三国还是水浒?印象里西游记是明朝小说,但现在有没有他也弄不清楚。   “三国?那都多老的东西了!”邵廷达是个心粗的,提起这事儿眉飞色舞,张牙舞爪地走到前头背着身给陈沐讲道:“昨天俺听了一段,讲的是戚将军、俞将军在福建讨倭故事!两将军真是威风,把狗娘养的倭寇打得屁滚尿流……”   说着,邵廷达的情绪突然有低沉下来,舔舔嘴唇百无聊赖地说道:“沐哥,广州真好,俺都不想回卫所了,整天不是耕田就是给上官打杂,哪有在这儿这么自在,想饮酒饮酒、想吃肉吃肉。”   邵廷达这么一说,付元便露出向往神色,不住地点头;石岐眼睛亮了起来,不过依然沉默无言;倒是魏八郎小小的身子从陈沐身侧上前,掐着自己的脖子做出鬼脸,怪声怪气地道:“廷达哥,别回去了,到时候我们看你被吊死!”   话刚说完,被邵廷达一巴掌拍脸上捂着脑袋躲到陈沐身后哇哇怪叫。   “想广州过舒服日子,你也得有银子花才是,就咱手里这俩钱,够花十天半月?”陈沐笑了,拍拍邵廷达道:“等回卫所了我想想办法,看怎么挣些钱来,有我一口吃的,不会饿着你们。”   邵廷达扬起笑脸,在他眼里他哥就是有本事,别说今后不会饿着他,就是以前都没饿着他。付元脑袋灵活,虽然跟陈沐关系远没到十分亲近,但他才是真正尝到甜头的那一个,抱着拳头就差给陈沐当街磕下去了,拍着胸脯子道:“小的一定唯小旗马首是瞻!”   还会说成语了!   倒是身后有人拽陈沐衣角,回过头是魏八郎扬着脸睁大两只亮晶晶的眼,道:“小旗,我不要吃的,能不能,能不能也给我一杆鸟铳……火铳也行!”   还火铳,老子怕你个傻小子把自己炸死哟!   “行,我屋里有一杆,回去送你。”说实话虽然陈沐更想给魏八郎弄一杆更保险的精造鸟铳,他挺喜欢这孩子的,不过魏八郎当今的身量刚比鸟铳高一点,装好火药拿着通条压弹都要踮脚,让他用鸟铳瞄准是强人所难,反倒三尺长的火门枪更合适一点,“你用着可注意点,别打到人。”   “没事没事!”死小孩扬着脸笑得像个傻子,身出四根小萝卜手指头,“打到人割了脑袋来广州,四两银子!”   “还特么四两银子!”陈沐抬手又是一巴掌,他们这群丘八堆里指望长出什么乖孩子,索性按着魏八郎肩膀头朝前走着,“回去我教你打铳,练练准头就行,等你再长高些送你杆最好的鸟铳!”   这么一闹,倒是先前因为快回广州府的压抑气氛被消弭无形。   晌午在酒肆吃过酒,几个军户听着说书人讲的故事饮酒直至傍晚,付元去赌档里小玩两把,黄昏之时陈沐带着游手好闲的几人回到客栈,刚想在床榻上眯着歇息一会,便听客栈中吵吵闹闹,打开门是白元洁的家兵,通知他们事情办完该上路回清远了。   陈沐有些疑惑,“不是说明日再回,这会儿?”   现在回去,出城走俩时辰就入夜,何不明日早上再启程?   似乎经历黑岭一战,白氏家兵们对陈小旗的态度稍有改善,但也没好到哪里去,家兵点头也不多说,只道:“百户军令,小旗还请准备启程吧。”   白氏家兵也就是个传话的,说什么都没用。夜间行路难的道理陈小旗都能想到,白元洁相比心里也清楚,要启程自有原因。陈沐也不深究,向白氏家兵告谢,便打发小八郎去叫起众人,邵廷达与付元背起郑老头,收拾了行装启程上路。   旗下众人来的时候大多空着手,至多有刀铳枪矛与口粮罢了,走的时候都有了行礼。陈沐骑上马儿穿着缎面皮靴,邵廷达一背囊好几盒胭脂水粉,余者也都买了些小物事零碎,魏八郎偷偷摸摸地把冰糖红果用油纸包着揣进怀里,还不忘往疼得直哼哼的郑老头口里塞一颗。   “酸甜,不疼!”   如果说来广州府时历经一场血战,他们身上多少带着杀伐之意,有些许的行伍气息,看了广州府两日繁华,再从广州府往回走,模样就兵荒马乱了,活像群兵痞难民抢了东西逃荒。   陈沐晃晃悠悠骑在马上,跟着白氏家兵走了四五里路,这才行出路人稠密的路口,远远地便望见白元洁百无聊赖地拿着马鞭甩弄路边半人高的蓬草,几个白氏家兵侍立一旁拉开警戒,更远些的树下,张永寿一边怒骂一边拿着刀狗屁不通地砍在树上。   “来了?”   陈沐下马抱拳行礼,白元洁招手让他过去,掰开马嘴看了两眼,脸上笑意不多,道:“北马比南马强健,就是老了些,五六两银子,你倒也舍得!”   白元洁是识货的,一眼便将马价猜得八九不离十,陈沐点头赔笑,这才朝张永寿那边望了一眼,正好看见那位一刀劈在树上把刀嘣断,气呼呼地丢开刀柄,仰头怒骂着什么。   “老子早晚杀光他们!”   陈沐努努嘴,对白元洁问道:“这是出什么事了?”   “能出什么事?受文官歪鼻子气,被小吏晾了一天一夜。”白元洁无所谓地望了一眼张永寿的方向,嗤笑着轻声摇头道:“想在律法之外跑关系,就别埋怨人家给气受——你记住了!” 第十九章 值防   张永寿没平白受气,又送银子又请人押妓饮花酒,陪着笑脸花费良多,风月场上倒是畅快合意,转头登门拜访便吃了闭门羹,被门房小吏晾在门口整整一日,才拿到他想要的试百户之职。   张永寿的首级足够,不但升了实授,还越过总旗官直接给了试百户,补在清远卫东边的清远峡百户所,陈沐估计这次回清远,再见面也就难了。   好在陈沐并不期待与张永寿见面。   不比来时黑岭遇匪,兴许是黑岭的贼人知晓了这群军户厉害,回清远一路平平安安,空费白元洁严谨防备。待回到百户所,旗下余丁拉着几人问东问西满是好奇自不必说,邵廷达搬着马札坐在院子里给人讲着在广州府的所见所闻,尤其是对自己与青楼姐儿一度春宵的事自吹自擂,气得他婆娘一直在后头拿手拧他。   陈小旗这兄弟生得皮糙肉厚,挨拧跟没事人一样,笑眯眯地接着讲。不过夜里兴许是邵廷达拿出人脑袋换的胭脂水粉,让陈沐在自己屋子里听了半宿幸福的猫叫。   与旗下众人欢愉的心情不同,因为内心中早就对广州府的繁华有所预期,故而即使有所惊喜,却也不至像邵廷达他们那么开心,他脑袋里一直在回想白元洁说的话。   颠覆他的价值观。   祖上出身卫指挥使,官职同为从七品小旗的张永寿,可以被官员的仆役晾在外面一整天,这是有多瞧不起他?这可能是比直接揍张永寿一顿还要侮辱的做法,偏偏张永寿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等出广州府一个人发狠砍树。   人或许都是得陇望蜀的,永远都不知道满足。   在陈沐看来,张永寿尚且需要如此,若等他有功升职,怕是还比不上张永寿的待遇,到时候又当如何?   白元洁没打算让陈沐歇着,次日一早,便有白氏家兵叩响陈沐的破屋门,揉着眼睛迷迷糊糊打开门,来的倒还是个熟人,上次骑着马去田垄上给陈沐送倭铳的那个,抱拳便道:“陈小旗,百户有令,此后直至春季,你旗下军户随同戍卫清远城南安远驿站,请你今日启程,操练军户轮岗值防,不可懈怠。”   “安远驿?”   陈沐重复一遍需要职守的地名,对清远近畿他没有概念,索性记下稍后自找邵廷达问询,才刚抱拳张张口想要说什么,便见这见过两面的白氏家兵递交公文后又是一拱手,转头离去。不过才走两步,转过身来看了陈沐一眼,稍稍躬身抱拳道:“多谢陈小旗黑岭护卫我家主人周全,在下白七,告辞!”   说罢,白七走至院外翻身上马,一骑绝尘。看他离开的方向,并非百户衙门而是清远城,多半是白元洁直接回了清远城凤凰街的白氏老宅,陈沐也就不想着给白元洁送银子了。   多多少少,白元洁心里向着他,在黑岭夜战救他一命不说,还在后面避免了张永寿贪心带来的麻烦,于情于理,这恩义他得报——到时候,送他份大礼。   陈小旗的命,可不止区区十两银子!   “小八郎,召集军户!”   贪睡的小孩从梦里被唤醒,披着破棉袄挨家挨户把几个军户叫到陈沐家院子时,他已经穿戴好衣甲,扣上铁笠盔,在魏八郎的侍奉下插好背后的认旗,吐了漱口水对几人说道:“百户所的调令下了,直至明年开春,轮值安远驿站——安远驿站在哪?”   话音一落,除了懵懵懂懂的魏八郎,几个军户脸上都露出喜色,邵廷达更是拍着大腿咧嘴笑道:“职守驿站,这可比上清远城职守还要好些!安远驿不远,往西南走半日北江飞水口桥边守着大道。”   说罢,邵廷达对陈沐道:“职守驿站有地遮风挡雨,管食管住,还不必管驿站的事情,若是行人不多,还能向驿站皂吏借马儿来骑骑!”   这倒是不错,陈沐缓缓点头。照邵廷达的说法,安远驿站向北只通北江西面的连州,事务不多,若是如此倒可借此时机让几个旗丁都学学骑马,到底将来用着方便。   不过看着自己麾下只剩四个军户,陈沐又露出苦笑,这卫所小旗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也不知何时才能将旗下军户补全。郑老头的腿伤显然不能参与操练,如今他麾下便只剩邵廷达、付元、石岐与魏八郎四名正丁,这般情况,陈沐是万万不敢遇到战事的。   虽然说沙汰了老弱,剩下邵廷达与石岐都是有胆气与武力的,可到底人数太少,就算再有武力胆气,四人能打得过十个人?   同等兵力建制,输的肯定是他!   “对了,沐哥,郑老头的腿是不行了,岁数也大,今天他小儿子郑聪去百户衙门报备袭军户,派人去跟他说一声叫他明日带着兵器去安远驿?”   听到邵廷达这么说,陈沐的眼睛亮了起来,问道:“郑聪,多大岁数?”   陈沐可不希望再来个跟魏八郎一样的小少年。   “二十多吧?名字叫聪,其实看起来挺愚钝的。”邵廷达挤着眼睛笑,随后左右看看,指着石岐道:“跟他一般高,稍胖点。”   “走,路过郑老头家时候说一声,都备齐了兵甲,往安远驿去!”陈沐这就放心了,对大伙说罢又对魏八郎道:“去屋里把那杆火铳拿来,多取几瓶子药引药,去了驿站学学放铳。”   放眼百户所,别的小旗肯定没陈沐小旗这等杀贼换赏钱的机会,就连他们去广州府前都没经历过阵仗,更不必说别的小旗了,所以卫所军户都是苦日子过惯,眼界就那么高,有闲偷闲、没闲务农,谁都懒得吃力不讨好去修习武事战阵。   但陈沐的小旗现在可就不一样了,尝到甜头的他们一提到兵事几个人都是两眼放光,恨不得有机会再去打上一场换些赏钱来!   当然了,现在要把他们丢到战场上,难道就不害怕了吗?   不存在的。   该紧张还紧张,该害怕还害怕,至多是比新卒镇定些许而已。   走在路上,陈沐骑着老战马对邵廷达问道:“安远驿近畿,可有岩洞?” 第二十章 驿站   安远驿不但有岩洞,而且离驿站还不远,站在驿站大门前仰着头,便能瞧见山林深处露出的洞口。这种位置,温度阴凉处于山内,地下水源非常发达,也就意味着是个好溶洞。而好溶洞中,天然资源就不会少,千万年来日积月累之下,硝土也不会少。   那么问题就来了——陈沐漫不经心地跟安远驿卒交代完今后他值防要道沿路设卡的事,心里想的都是他该怎么带人上去。   那是个好溶洞,但处在山上,倒是有山道,但溶洞比山道粗略看过去还高十多米。   单单人爬上去,就并非易事,况且不论过滤硝土还是熬制硝土,都是要用到水的。洞穴里的水且不说够不够,一定是不易采集,那么便需要从山下手提肩扛送到洞里,这可是件麻烦事。   尽管在开始前陈沐就想过这些古法,知道是一回事,做起来是另一回事,但只有当他真准备着手行动,才真正认识到自己还是把事情想象的太过容易。   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容易的事呢?   安远驿站并非陈沐想象中路边的小亭子,而是占地数亩的庞大屋舍群,高墙之内有屋舍数十,另有粮仓、马厩、驴牛猪圈;另有驿卒、皂吏、厨子、马夫、脚夫、轿夫、船夫等十余人。   明朝最早的驿站都仅为军情国事所用,不过就像当初很好的卫所、漏泽园、养济院、惠民药局等机构一样,一项制度时日已久便会出现问题。如今的驿站已经成为官员及其亲属朋党沿途享受之地,需要有一份当地主官的关碟,来人与其仆役便可无偿享受到衣食住行等全方位的照料。   清远卫这边的安远驿地处偏远,所接待不过连州等几县通向广州府一地,往来行人不多,但若是在繁华的扬州,一个驿站差遣仆役可用上百人,而驿站所需花费又全靠当地县府补贴,扬州一个驿站每日支粮米百石,奢费可想而知。久而久之,驿站便成了给地方带来庞大花费的地方,其实改革早就势必施行。   后来的驿卒黄来儿便因驿站裁撤,成了闯王李自成。   不过这些事就是再积弊已久,也不关陈沐的事,他一个死了都没人管埋的独门军户,吃饱饭过好日子才是亟待解决的问题,国策还是先交给庙堂上那些士人去打理。   让驿卒引着他们看了看暂住的屋舍放下行礼,他们五个人,就算郑聪来了也才六人,驿站的客房很大,他们便谢绝了驿卒想给他们安排六间屋子的想法,只取一间大屋让仆役多添置几张床榻,随后陈沐向驿卒打挺他们值守驿站所需事务,他这才明白邵廷达他们为什么说这是一桩好差事。   “回军爷话,此去西走只有飞来峡桥上与水上一条路,每日船夫于江上行船,轿夫脚夫马夫各带轿子车马等在桥边接引来客,军爷只需指派一名军户在桥边设卡防备盗匪,日夜轮换即可。”驿卒说着便陪着笑脸道:“不过军爷旗下若有余丁,最好加派一人,夜里驿中人回来歇息,也能让值夜的军户有个伴儿。”   驿卒虽无品级不算官员,不过是皂吏,但身份不高却也不低,从他言语上陈沐能听出来对军户并不尊敬,对自己口称军爷,也仅仅是对自己罢了。驿卒做的是迎来送往接待达官贵人的活计,察言观色自是一绝,陈沐点头应下笑笑,随后驿卒便笑着称让厨人为他们准备饭食,缓缓退了出去。   “啧啧啧!”驿卒刚关上门离开,邵廷达就甩着膀子在屋里左看看、右看看,嘴里还不断发出奇怪的羡慕声音,转头一屁股坐在床榻上还不住地用手拍床板褥子,对陈沐道:“我的娃儿哟!沐哥你看,这驿站的屋子比咱的窝还好!”   平心而论,尽管驿站陈设简朴,但好歹有室内陈设,临近冬月虽然没有北方冷,但炭盆也盛着满满当当的木炭等待客人随意取用,更别说打扫干干净净的屋子和结实的床板。   陈沐坐在床边躺下去,枕着胳膊也不禁感慨了一句:“终于不用再受家里那张破床折磨——老子是不是傻!”   才刚躺下,陈小旗又好似触电般猛地弹坐起来,拍着两腿道:“老子有银子啊!清远城有没有会做床榻、桌柜的木匠?”   好歹清远也是座县城,陈小旗这话未免太看不起人。陈沐的大动作将屋里几名旗丁都吓了一跳,谁知道他就说这点事,刚舀一瓢水的魏八郎看着溅在地上的水渍暗道可惜,邵廷达道:“凤凰街上就有,沐哥,到时候俺和你一起订!”   行走半日,旗丁都累得不轻,各自或坐或躺地歇了片刻,倒是陈沐骑马而来没半点疲惫,背着手在驿站外朝山壁上的岩洞望了半天。   驿所给他们准备的饭菜虽不比广州府店家做得细腻可口,但分量管够,汤米不缺,让邵廷达等几个军户大呼过瘾,就连陈沐望向驿卒的眼神都带着些许好感。安远驿站一年三换防,驿卒对他们都是如此待遇,甚至有些军户对驿卒提出些诸如骑驿马的要求也大多都会被允许,这不是没有原因的。   在驿卒眼里,军户也分三六九等,而能在驿站值守的,无疑是军户中最出色的一批。下地耕田的军户自然待遇最次,地位最低;其上是登城值守的,因为他们有操练机会稍闲散些,御守敌军没什么可能,但难保能在城门抓个贼人来立些许功勋;在他们之上,才是能到西南的安远或东北的清远驿站值守的军户,他们闲适、能操练、更能截获贼人立功,别人不说,赶上运气好的时候,一夏天过去小旗升总旗都有可能。   迎来送往的驿卒最清楚这个,哪怕心里可以看不起军户,口粮住宿上都要招待得宜,守着清远卫所,能不得罪军官就不得罪军官,谁知道将来会不会用上谁呢?反正驿站的粮食都是广州府出,他又不心疼!   吃过饭,陈沐借了匹驿马,打发石岐带着付元牵马前去飞水桥边值守巡逻,正好一边学学骑马赶路,也不至于让他们太闲;他自己则带着邵廷达与魏八郎,从驿馆取了两把斧头,走到外面挑了几棵树让邵廷达砍,邵廷达自然不解,陈沐指着那个岩洞道:“我要上去,上去要梯子,所以你砍树。”   注:最早的溶洞制硝记载于《大明一统志》黄金洞炼硝场,由当地土司挖硝熬硝,现存采矿、炼硝遗迹120余处,硝坑218个,总面积约20万平方米。是我国记载最早、世界上最大的火药遗址。陈沐发现的这个洞小,能熬制的硝也少。 第二十一章 梯子   邵廷达砍了半天树,陈沐到地方才觉得自己拿斧头多余,便放在一边尽心尽力地教小八郎放火铳,这么一放他才发现,其实明朝的破火铳和鸟铳在某些方面还真没差太多。   比方说射速、比方说最佳射程、甚至在近战能力上,亲身经历砸烂一杆倭铳的陈沐甚至认为火铳要强于鸟铳。   诚然,站在四百年的角度上,鸟铳才是人类火器发展的方向,但如今看着魏八郎放铳,陈沐认为老祖宗的火铳也并非一无是处。造成这样的原因不是火铳太好,而是鸟铳太差。   鸟铳的优点在于稳定与最大射程,尽管五十步外弹道不稳、百步之外必定射偏,但只要稍稍抬高枪口,鸟铳便能落在二百步外,打不打得准暂且不说,如果瞎猫碰上死耗子,一百五十步皆是无甲杀伤范围。   火铳就不行了,需要单手操作没有稳定,铳膛太短只能射击五十步内目标,最佳射程仅有三十步,想要破甲更要放近十步……十步,放完铳论起木杆往上干就可以了。   在这一点上,三眼铳很好地弥补了这个短板,短距离、短时间、密集杀伤,这可能就是直至明末九边军士仍旧不愿放弃三眼铳而使鸟铳的原因。准确来说,三眼铳、火铳,在明人眼中并不是一种远程兵器,而是百分百的近战兵器。   这颠覆了陈沐对火铳的认知,他问砍树做梯子的邵廷达:“什么是远兵器?”   邵廷达咧着嘴再一次发出杠铃般的笑声:“沐哥你说什么傻话,鸟铳才能打多远?算什么远兵器,炮啊!佛朗机炮!大将军炮!”   陈沐想想也是,明人对鸟铳确实没有多看重,他们看重的是打得更远、更重的火炮。   本以为攀爬的梯子要不了多久就能做好,却没想到半日他们仅仅劈出几块长条板,眼看做个梯子便要花上好几日时间,陈沐索性也不再心急。次日郑老头的幼子郑聪如约而至,带着他爹那杆长矛穿着鸳鸯袄就来了,看样子确实是个老实巴交的农夫,被陈沐打发和邵廷达一同职守飞水桥,换下石岐二人。   陈沐指挥付元跑腿是越来越得心应手,让他睡了半日,便又被打发牵着自己的马去清远城买几个木桶,带两口大铁锅回来。至于他会不会骑,陈沐可不管那么多,反正一整天时间,只要求他不要误了明天早上回来当值,时间富余他还能去卫所和别的军户小赌几把,若是不会骑马,时间则刚好够他赶路回来睡觉。   石岐则拿着陈沐的鸟铳与魏八郎一同学放铳,俩人在驿所旁的树林把火铳打得噼啪响,陈沐自己自然也没闲着,仍然是跑跑跳跳锻炼身体。   日子就这么过,第二次轮到石岐休息时,他和付元调换,他骑马回百户所取子药,付元则把剩下十几颗铅弹打完拿着小刀子去树上扣铅丸,再帮着把木块拼成梯子。   如此三日过去,才算大功告成。   百户所的火药不是这么容易弄的,正如白元洁先前所说,朝廷已经很久没有向清远卫调拨军备了,火药的供给量也少得可怜。整个百户所存留的鸟铳、火铳也仅有六百杆左右,刨去其中火铳及陈旧不能使用的鸟铳,真正的利器仅有百十杆而已。火药存量虽大,但多数都是给卫所几门大臼炮准备的。   不是没有拨给他们的火药,而是过去白元洁麾下整个百户所都没人提出这种要求。家里放一杆火门枪的军户多的是,可谁也没像陈疯子一样成日不管田间地头还是深山老林打来放去,不算去广州府,十几日打完百户所库存半桶火药。   白元洁差遣家丁带着石岐从千户所提了火药与铅丸,直接派驴车把整桶运到安远驿站,也让白七给陈沐捎来句话:“百户说了,这桶子药再打完就别找他了,直接让这个军户拿着银子去清远卫火药库,送二两自己取火药。”   白七还留下份白元洁盖着印信的片子,证明是百户所的人。陈沐这才弄清楚,不是一桶火药要二两银子,而是要送看火药库的火官二两银子,要不然光拿片子也别想弄到火药!   “就这玩意儿,就要二两?”   陈沐拍拍那没多高的木桶,估摸着也就不到五十斤,提起来还觉得偏沉受力不均。结果打开一看陈沐光想一头撞在树上,木桶里居然被分成四格,有木炭有铅丸,另外两种虽然认不出,却也能猜出来多的是硝、少的是硫,铅丸上头还附着小木片——硝十两、黄七钱、柳木炭一两七钱,加水二钟搅匀晒干待用;铅丸一颗、子药三钱,以备放铳。   嘿,还真别说,字体不难看!   除了这四样,装在皮壶里的引药和卷成一团的火绳倒已经浸好只等着用。   但陈沐蹲地伤算了半天,琢磨出来这三种东西的配比好像是不对的!照这么算下来,硝可就占八成了,他可是知道的,这玩意应该按十五、二、三的比例来!   陈沐心里生出一个想法,如果这个想法能够成真的话,或许今后他的火铳射速能提高五秒装弹时间,尽管这在长达十到二十秒的装弹时间里不算什么,却能给他带来很大帮助。   但这事需要匠人,他没有匠人。   “付元!去清远城带杆秤回来;石岐,去找驿卒要个水缸搬到林子里!”打发完这俩,回头一看魏八郎正蹲在树底下啃红果,陈沐指着邵廷达昨天摆好的梯子道:“爬上去试试,进到洞里,看看梯子撑得住人么。”   陈小旗有点儿信不过自己的手艺啊。   说实话,这造型笨拙通体无一钉子全靠榫卯的木梯,陈沐还真担心踩着这个爬七八米突然跌下来。魏八郎腿脚松快,听到陈沐指挥他点头把红果塞进嘴里一溜儿小跑就去爬梯子,边爬便吐山楂核,胆子比陈沐大一万八千多倍,根本不担心梯子坏掉。   三五下窜上岩洞,抱着小细胳膊打个寒颤,死小孩扭头还朝陈沐招手呢,“小旗你快上来,这儿好冷啊!”   冷关老子什么事,还给你抱抱啊?   想是这么想,头脑面对熬硝财富的诱惑带着身体无比诚实,爬梯子比魏八郎还快,不过矮着身子一进岩洞陈沐就傻眼了——他没带油灯,黑咕隆咚能看清个毛!   摸着黑找到一处滴水干涸的坑洼,伸手抹了一指头土,朝小八郎伸了过去,“尝尝,啥味!” 第二十二章 火药   辣!   辣的魏八郎眼泪都快出来了,不光辣,大概是因为陈小旗的手攥了半天火绳,还混着一股子火药味,呛得小八郎光咳嗽,跑回驿馆喝了三大碗水才把这劲头压下来。魏八郎是辣哭了,陈沐则是笑得肚子疼,虽然他的确打从心眼里觉得这种时候不该把快乐建立在八郎的痛苦之上,何况他还是只是个孩子。   他仿佛看到大笔钱财在向八郎的哭泣中向他招手,就是想笑,忍都忍不住那种!   人穷困潦倒的时候,全世界都会来给你添堵。可一旦时来运转,那真是天地皆出力!自从陈沐从张永寿那里拿到二十两银子,往后的日子陈小旗过得都非常快活,别的就不说了,回到卫所便在旁人都下地农忙累的好似牛马时捞到职守安远驿站这样松快的活计,弄来一大桶火药瞌睡就给送枕头,驿站背靠的山上就寻找这样一处产硝土的岩洞。   从岩洞里刚回驿站还没笑多久,骑马已经很顺溜的付元便带着秤砣马屁股后头卷着一道土龙疾驰而来,潇洒地勒马之后‘哟哟哟’怪声怪气叫着摔下马来。好歹知道勒马,秋末的时令穿得也稍厚实些,没摔疼他,爬起来就高高兴兴窜进驿所叫道:“小旗?大哥?发俸了!”   “你才发……发俸了?”   陈沐还以为付元是在骂他,话说一半才反应过来,算算日日这次他应当能拿到两个月的俸禄。上月发俸禄时他人在广州府,如果这次一块发下来的话就应当是六石糙米,这算银子将近三两。   虽然陈小旗如今怀揣十几两银子也算是‘财大气粗’,但你要问六石糙米他要不要?   废话!凭自己老子本事世袭来的官职,凭什么不要俸禄!   付元搓着手笑道:“六石半,你屋没人,我都放米缸里,让郑老头看着呢!”   “嗨!”陈沐一听拍手就笑,“别费劲了,改天谁有空上我家把那米卖了,留着也没用,小旗在这待一冬天,回去都成陈米了——先不说这些,你回来的正是时候,走去称子药,石岐在外边等着呢。”   陈沐说着揽着刚抹干净眼泪的八郎就往外走,魏八郎极力抗拒,他现在听到子药俩字就光想吐。   “等等等等!”   付元端着瓢正饮水,见陈沐这就要走连忙出来竹筒倒豆子般说道:“百户在清远正着急呢,广州府东边今晨有倭寇出没的消息,指挥使大人传令各百户所尽快收割田地,守备各地,百户让咱们……”   “让咱们回去御寇?”   陈沐皱着眉头,他倒是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不过他才说完付元便摆着手笑道:“这都快入冬了,就算倭寇到了广东也不可能跑到咱清远来,百户是发愁收割田地的事,想让咱小旗抽一个人回去,小旗您也知道,百户所一共就五六十正丁二百多个能下地的余丁,除去职守各地的两个小旗,哪儿能收完五十顷军田啊!百户还让我问你,看你这能不能想出什么办法来。”   “问我?”这就轮到陈沐愣住了,就算白元洁把他当心腹,那充其量也就算个打手,这种事哪里会找他想办法,“总旗呢?百户怎么不问总旗问我?”   “王总旗得痨病半截身子都入土了,整日什么事都不管,说不准啥时候就撒手走了,哪儿能比得上小旗能为百户分忧啊!”   在小旗上头还有掌管五个小旗的总旗,然后才是百户。虽然说陈沐对于白元洁直接找他询问这种事有什么办法感到诧异,但不得不说,白元洁找对人了。   大的不说,整个清远卫三千多个正丁军户,谁能为白元洁解决这个烦恼?   陈沐轻轻拍拍自己胸口,对付元说道:“别说回去一个人,就算小旗六个人都回去收割田地,又能顶多大用?如果百户能往陈某小旗调来一两个匠人,两日,最多两日把东西给百户送去,兴许能在五日内把稻收完打好,即使不能,也可以尽量多收一些。要是不能调来匠户,就跟百户说,陈某旗下出三个正丁回去——怎么样,再跑一趟?”   每到此时,陈沐就十分庆幸他投身的是个军官,即使是卫所最低级的军官,也好过他们这些被呼来喝去的普通军户。就这几日,付元从百户所到安远驿站这几十里路来来往往跑了不知多少次。这事要换成陈沐被上官这样使唤,地位又低还没有俸禄,恐怕他也跟着做逃卒了!   可付元没有半点这样的觉悟,甚至他非常乐得如此,点头应下在驿馆吃过些饭,与出门称量火药的陈沐等人打了招呼便极为轻快地策马离去。   普通军户,现下在清远卫割稻子的那上千号人里头能有多少会骑马的?他付元就算一个!这几天从一开始牵着驿马走去飞水桥到后来走一会坐在马上慢慢踱一会,至如今已经能慢慢骑着走,时不时快奔上百步,付元心里高兴啊!   何况眼下看陈小旗这意思,是要让他在接下来的冬天专门负责前往清远城、百户所,这是心腹才有的待遇。跑几次腿儿,付元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抱怨!   就这几日,付元每次从卫所出门时都是趾高气扬的,那感觉都不一样。过去卫所没多少人看得起他,可就因为陈沐,因为陈沐的一匹马,让过去看不起他的那些军户都得高看他一眼。为啥?因为他来的是百户所直寻白百户,去的是安远驿轻松当差,还能骑着高大的九边战马!   别说寻常人看不出战马的年岁,大多人都没离近了摸过马儿,就连付元自己如果不是陈沐亲口告诉他这火烧云是十几岁的老马,他都不知道。   陈沐不知道这些,他正坐在驿站东边林子里的树根上拿炭笔在木板上写写画画,头脑里琢磨一个可能事关生死的大问题。   按最佳配比称量出的火药,用在鸟铳上时是不是应该少一些?   陈沐最怕的就是这个时代鸟铳撑不住火药爆炸的威力,铅丸没打出去,再炸膛了!   注:大人一词在很久以前就有父亲的意思,但并非绝对指父亲,也可指成年人、长辈或表尊敬。   据我所知确定这种多重用法最早是在汉代,可能更早。 第二十三章 匠人   当天夜里,付元带回白元洁想办法调来匠人的消息。   随后两日,小旗除了在飞水桥巡行设卡,便是在外头像捣蒜那样捣火药,恰好邵廷达过去被白元洁抽调至火药库帮着做过子药,基本上陈沐的火药除了配比之外任何工序都没落下。等到第二天火药晒干准备试用,白元洁抽调来的匠人也到了。   人是三个,但匠只有一个,名叫关元固,年有五旬须发斑白,右手少个尾指不知因何;另外两个如今还不算匠户,只是关元固的余丁,也是老匠人的儿子,长子关尊耳、次子关尊班。   名字听起来听威风,感觉像士人多过匠户。实际上呢,无非也就是关老儿与大郎二郎。   驿馆外马车沿着来时的路返回,关氏父子三人正在几名驿卒的帮助下清点他们的行礼,诸如木工箱、铁工炉、矿筐与铁锭。来时白姓百户说了,到安远驿来是要听陈小旗意思做东西,至于东西做成之后,白百户也提了想让他们留在陈小旗这的意思。如果是一位礼贤下士的雇主,这对关家父子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过去匠人除了住匠,还有些要承担班匠的义务,就是一年、两年或三年中抽取三月在北京兵仗局或其他地方无偿差遣。说是三个月,但他们从广州都司想走到北京就要三五个月,回还又要三五个月,里里外外一年就过去了。前些年皇帝下诏,准许他们以每年银子四钱五分的雇银来免除班匠的差遣,可四钱五分银子从哪里来呢?这几乎意味着他们每年都要交一石米才能免除差遣。   除此之外还有住匠,每月有十天,他们要为所在卫所工作,其余时间才能接些零活维持生计,不想担任住匠,就只能每月上交一钱银子,让卫所再去雇佣别人上工。   而生为卫所军匠这个身份,决定了他不能像生活中城郭内外的匠户那样依仗手艺开家店铺财源广进,而只能闲暇帮着军户修修兵甲,穷苦军户才有几个钱?他一年得到酬劳也就只有些饭食,还不够交给官府卫所的雇钱。   这种情况下,也就是说,如果这位陈姓小旗要雇佣他们,就需每年代为支付缴纳官给府、卫所的白银共一两七钱,并每月付他们工钱——五百枚通宝。   工钱并不高,甚至相较市面上雇佣熟练军匠的工钱,这个数目已经低了一半还多。   关家父子很需要这样一个雇主,就像白百户说的那样,这位陈姓小旗非常富有,富有到可以一次结算他们整年的工钱!   在关元固心里,他觉得陈小旗既然急着请白百户把他们调来,那心里一定急不可待,兴许还会礼贤下士一些,可事实好像并不是他所想象的那样。   接引他们的只有几名驿卒,还以为关家父子是来往的官员亲眷,为首的驿卒笑眯眯地问道:“老者你此行是?”   “有劳,老儿受清远卫白百户之邀,来陈小旗麾下。听说陈小旗在安远驿当值,不知……”关元固对驿卒拱手后探手问道:“陈小旗在哪啊?”   “是陈军爷的部下啊!”   几日下来,名叫柯泽儿的驿卒已经与陈沐一行熟识,笑着朝驿馆东边官道上指着道:“老丈,陈军爷林间放铳,我引你们过去。”   几人才走不多远,便见道旁有几个军户打扮的青年有的捣子药有的捂耳朵,接着便是一声铳响。   “碰!”   铳口起硝烟。   用陈沐的话说,老关一家有幸见识了这个时代全世界最科学配比的火药在广州都司清远卫下属安远驿站的林间第一次响起。只不过显然,火药的表现并不是那么地令人满意。   为了避免炸膛,陈沐让石岐持质量较好的鸟铳瞄准五十步外的目标,并未依照惯例向铳管装入三钱子药,而是仅仅两钱。在陈沐的料想中,更加科学配比的火药作为发射药,两钱应当足矣达到三钱的效果。   并没有。   一声铳响,铅丸越过五十步距离准确地命中在预先瞄准的树干上,即便在陈沐的位置也能看到树干上溅起一片木屑。但魏八郎跑过去,却没有用小刀在树上扣铅丸,反而低头树下寻觅一会儿,这才兴高采烈地高高举着手让他们看。   显然,铅丸却未能突破树皮嵌入树干,只是在树干上留下小坑,接着掉在地上。   陈沐深吸了一口气,对举铳的石岐道:“三钱,打三十步。”   在他的预想中,即使少装三成子药,也不应当才堪堪射破五十步外的树皮,即便是原先的火药少装些也能达到这种效果。不能打进树干,便意味着同样不能在破甲后对敌人造成贯通伤。   究竟是自己高估了火药最佳配比的爆炸力,还是捣制火药的过程出了问题?   这些问题在三钱子药的装药量被石岐打出铅丸后迎刃而解,更响亮、烟雾更少、后坐更大,铅丸准确地击打在三十步外的树干上,魏八郎跑过去找了半天,最后在碗口的粗的树干上找到一个透明孔洞,铅丸早不知飞到哪里去。   “打穿了!”   陈沐的注意力不在命中的树干,而在石岐手上的鸟铳,刚刚他一直担心这杆从张永寿手里弄到的鸟铳会禁不住火药爆炸而炸膛,但现在看起来似乎明朝的鸟铳只要好好做,质量似乎也还可以。   心里松了口气,陈小旗突然发现林边道旁站着一老二壮三个外人,正当他不解的眼神望过去,为首的老人便拱手道:“老儿受百户所差遣,听说陈小旗能做出割稻利器?”   “原来是军匠,老丈怎么称呼?快这边请。”陈沐说着便快步走上前去,他太需要匠人了,摆手让石岐小心地再打上几铳试试铳管是否耐用取出两片炭笔勾画的木板,上前对匠人笑道:“没想到百户这么快就将匠人派来了,老丈且看,这板上构造可能看懂?一为长镰加个兜住稻子的布袋;二来是稻床,能将稻穗摔打剥落稻谷——可能制成?”   镰刀加上袋子是他的想法,稻床则不是,这东西明朝就有,甚至明朝还有比稻床更加先进的脚踏剥米机,陈沐只知道清远卫没有,这就够了。 第二十四章 药筒   技术的进步能带来更高的效率,白元洁说不出这句话,但他懂这个道理。   长兜镰刀与稻床不是什么技术含量高的物件,甚至稻床不过是四方木盒上面几根木棍再加三面高出的木头罩子罢了,但这能为军户在收割稻谷时带来巨大的效率却不容置疑。   用长镰刀收割稻谷,只要镰刀足够锋利,数息之间便能将纵横五步之间所有稻谷收入囊中,不需要弯腰一捧一捧拾起稻谷,只需要放在驴车上运回去就够了;而稻床则让卫所妇人们更快把一捧一捧的稻穗打下来,堆进仓库她们有整个漫长冬季可以用来把稻谷变成大米。   受雇于白氏的匠人拥有更高的效率,仅仅用了半日便在短镰刀的基础上做出十几根安置镰刀的长木杆,接着不过一日,在白元洁发动马匹、牛驴车的条件下,卫所上百人轻轻松松把属于百户所的军田全部收割完毕,五成收成被大车运送向清远卫指挥使在城中的仓库,二成留下来缴纳军田的田税,剩下两成则是百户所所有军官接下来两个月的俸禄,最后一成……留给军户享受丰收。   除了指挥使和那些享有许多军田的千户们,寻常军户是根本不在乎什么倭寇入侵之类事情的,倭寇来了也不过是跑罢了,反正那些光头光脚的倭寇不可能把墙砖搬走,而他们所拥有的大多只有土墙罢了。   总之,又是贫穷的一年冬天!   不过对关家父子而言,他们仿佛嗅到不再贫穷的气味。   安远驿站,陈沐摆弄着手心几颗铅丸,抬头对一旁的关元固问道:“就是说,如果我需要你帮忙,派人去清远卫,付工钱与料钱,你就可以为我做东西;如果我要雇你们,每年付银七两,你们三个就只为陈某做工,白百户还说,陈某能一次付一年的银钱,没错吧?”   关家父子三人一月工钱五百通宝,一年合银约六两,再加上缴纳官府的一两七钱,应为七两七钱。但实际上因通宝的年份、成色不同,实际只需五两五、六钱的银子就能兑换六千枚通宝。这年头粮食、通宝、银子都是通货,一个比一个硬。   做镰刀与稻床时陈沐看过,关家父子三人手艺不错,老人家一辈子和铁工、木工打交道,甚至因为是军匠上房砌瓦下量地方都有涉猎,家传的手艺算是大匠了;两个儿子如今都年近四旬,取名一个敬铁工祖师爷李耳、一个敬木工祖师爷鲁班,寄托着关元固的厚望,尽管名头不过幼匠,实际手艺熟练至少在陈沐看来足够称之为合格匠人。   在百户所白元洁出铁料钱的情况下,打出的镰刀寒光闪闪,工钱便宜。五百枚通宝雇佣三个人?这在陈沐看来很值得。   关元固听着年轻小旗随意说出七两现银时眼睛都冒光,在卫所做事一辈子,他还没见过这么财大气粗的小旗官,实际上在此之前他所领到卫所最多的酬劳也不过两石糙米——那时候他还很年轻,一个月独自打制并钻好一根鸟铳,鸟铳的主人是白百户,现在白百户的父亲。   生为军匠,除非轮班进京,否则一生不得出卫所,而他受制于卫所,替工的银钱始终都由卫所缴纳,直至今日他都未曾伸手摸过银子的模样。   但老匠人的风骨还在,老人沉沉点头道:“回小旗,丝毫不差。”   “七两,陈某有,但不能都给你。”陈沐从驿卒柯泽儿手中接过端来的温水,点头道谢,随后对关元固伸出三根指头说道:“我只能给你三两,余下的四两要等五个月后给你。并且……”   陈沐放下水碗,轻轻叩在桌上,道:“只要陈某不死、只要陈某还付得起你父子三人的钱,你们便是我陈家匠,如何?”   陈家匠?这年月人们只听过杨家将,可没听过陈家匠,不过关元固还是能听懂陈沐言语中的意思。与陈沐所想象的反应恰恰相反,关元固仅仅思虑片刻便点头应下,笑道:“理应如此,老儿做了一辈子军匠,既受小旗佣工,又怎能不做陈家匠呢?”   无非是家兵、家丁而已,这事在老军匠眼里还真算不得什么大事。何况陈沐虽然是个小旗,但在他身上,关元固看到与其他军户、小旗不同的地方,不仅仅是他与百户交好、又富有银钱,而是——这位陈小旗重视匠人!   见陈沐说完话,一旁侍立的驿卒柯泽儿便走上前问道:“军爷,用饭?”   “柯泽儿你可是有事要问陈某?”陈沐地脸上露出狐疑,这驿卒今日有些反常啊!却见柯泽儿连忙笑着摆手摇头,陈沐这才摆手道:“不必这么客气,稍后我叫人去端饭来便是,你是驿卒,忙驿站里的事情就是,陈某又不是客人,只是在此当值罢了。”   等柯泽儿讪笑着走了,陈沐越想越不对劲,这好端端的,驿卒他们管食管睡便已仁至义尽,这么客气生分做什么?   倒是一边说书人石岐抓了两句古文,显然是这些日子骑马又放铳的让这个总是显得有些忧郁的军丁稍有精神,对陈沐笑道:“家贫思贤妻,国难思良将!小旗且安心受着,他这是听说了倭寇近广城,怕遇险时丢了性命!”   正边吹边喝热水的陈沐愣了一下,放下碗长出口气,有些忧虑地说道:“说的是啊,倭寇要真来清远,就咱这几个人守偌大的驿站,守得住?”   他不光知道日本武士能打,还知道日本大弓杀伤很强,就别说上百倭寇的大队还是十几个倭寇的小队,黑岭一战十几个军户在其中还有四个白氏老卒的情况下付出死五个重伤一个的代价才击退十几二十多个有兵无甲的山贼,到敌人跑了都不知道山匪到底有多少人……现在就凭他手底下这几个歪瓜裂枣跟倭寇打?   守住个拉稀!   那帮从小受训杀人的萝卜头最好别来!   “明天你回卫所,想办法看能不能再买杆新鸟铳,待会把火,子药桶都搬进驿馆,再带回来点木料,百来斤吧。”陈沐从怀里摸出钱袋,给石岐拿了四两让他买铳,又将三两交给关元固,这才对老匠人说道:“本来该让老人家歇歇的,不过事态紧急有备无患,您得做些一样大小的小木筒,一节能放三钱二分子药、一节能放一钱引药,插在一起,越多越好。”   说罢,陈沐蹲下拍拍魏八郎的脸,面上露出既有担忧又有不甘的复杂神色,在魏八郎单纯的眼前竖起食指,咬牙切齿道:“小八郎,你知不知道上次白百户说过什么?他说朝廷一个真倭首级悬赏——三十两!”   注:钱与分是重量单位。   明朝一钱合3.7克,一分0.37克。黑火药装药量很大,相当于家用小盐勺不冒尖六勺子药,一勺引药。   子药由铳口送入药室,随后送入弹丸通条压实,引药随后倒入火绳将要打下的药池,药池与铳管内药室有小孔相连。 第二十五章 赌注   陈沐要关元固做的子药筒没有丝毫技术含量,只是简单地削木头而已,最大的技术含量大约只在如何将每个木筒都做成准确地能装三钱二分子药与一钱引药的标准大小。但显然这种小麻烦难不住究竟历练的军匠,只需要称量之后做出一个准确装药的小木筒,削出一个同样体积的木管作为参照,大小均不差太多。   实际上就算有所偏差也没关系,因为老匠人为陈小旗做了一只抹平后刚好舀三钱一分子药的木勺。如此一来不论药筒有多少偏差,只要用这个木勺舀,便一定是合乎规格的子药。   倭寇进入广州都司的消息令关家父子三个匠人如临大敌,点着油灯赶制木筒直至鸡鸣方眠,做了等到第二天陈沐就有了五十多个装好子药与引药的小药筒。   陈沐没有能力做出定装弹药,这意味着将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必须忍受火绳枪接近二十秒一发的装弹速度,繁杂并提心吊胆害怕装药过量引起炸膛的风险一直折磨着他。这种木筒不但能让他简单完成定装,而且还能减少几秒的装药速度。   只是有点浪费罢了——小木筒未经休整的内壁必然会残留一点火药,这也是他预留一分装药量的缘故。   身边有技艺精湛的匠人无疑是令人顺心的,尽管一年要支出七两银子,但这无疑值得。至少现在陈沐腰上围着的棉布束带环腰半圈紧凑细致二十五个小兜与左腰扎着长木筒让他心情大好。   小兜用来随身携带二十五只药筒,木筒盛放五六十颗铅丸,再加上明军原有的一大一小两只药壶,他身上能随时携带鸟铳击发五十次以上的弹药。   次日清早,他让石岐试过使用药筒与原有药壶依次射击装填,用过去的药壶装填,陈沐在一旁默数八十下能击发两铳,有时因动作不熟练任何环节出错,甚至还不能完成两次发射;而用药筒,这个速度可以增加到六十下两铳,有时动作够快可以八十下击发三铳,就算慢了最慢也能完成两次击发。   这基本上也就是陈沐能达到的程度了,或许在精准上他强于石岐些许,但在装药速度上?他和石岐差不多。   药筒非常有用。   石岐没做成陈沐的嘱托,他带着银子去寻打过交道的卫所火药库看守,使了二两银子却没能办成弄到鸟铳的使命,最后看守拗不过石岐的坚持,只好从火药库中又提了一桶火药给他,算是不赔不赚,不过回来还告诉陈沐一个并不算好的消息。   “我们提火药太多,开春之前他都不敢给咱们拿火药了,小旗,属下有负重托!”   陈沐摆摆手,心里失望在所难免,不过脸上也并没有责难石岐,“没有鸟铳,就做好防备吧,你是个谨慎的,万一倭寇来袭不要硬冲……无妨,到底还有一桶火药,不算赔本。”   陈沐的心自从意识到倭寇真的有可能波及到清远卫,注意力便不再放在职守飞水桥了,如今旗下军户不再两人同设桥卡,改为白天黑夜轮换,牵着马在飞水桥只有一个使命——看见光头矮子拿细长刀出没直接往回跑。   一个人是拦不住倭寇的,只能把性命平白丢在桥边;两个人也一样,与其送命,不如集结力量在驿馆仰仗高墙再做考虑。   见陈沐这么说,石岐虽然心里有些庆幸小旗没责怪他,但面上也尴尬,站在一旁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被陈沐打发去睡觉。倒是屋里躺在床上睡觉的付元翻了个身,看着陈沐眼睛滴溜溜直打转,趁陈沐打算出门看关家父子制作木筒的当口鞋都不穿快步窜出来,拉着陈沐到一旁廊下说道:“小旗,若要鸟铳,我知道有一杆兴许能弄来,是倭铳,和你先前那杆一样,就是旧了点!”   “军户手上的铳,弄来?”陈沐狐疑地看着付元,左看右看搓着下巴上长出的小胡茬问道:“那么大件的铳,你这手艺能行?”   说实在的,陈沐真信不过自己麾下付元探囊取物的手艺,鸟铳这玩意儿那么大个儿,是说弄来就能弄来的么?   “心领了。”陈沐拍拍付元的肩膀,“别失手被人抓住打个半……”   付元从陈沐说到‘手艺’这个词,一双小眼睛就瞪得老大,接连摆手,待到陈沐说别失手被打个半死,连忙止住陈沐的话头道:“小旗,不是偷来,虽说倭铳稍短了些,也不好偷啊!我认识个赌坊里的常客,总喝醉酒,清远赌坊都叫他李总旗,也不知道是哪个千户部下,刀、甲,都拿来赌,他有一杆鸟铳,赌的时候别人都不会使,不要。”   “小旗如果想要。”付元难得有些豪迈地拍拍胸口,“付元为你赢回来!”   要,陈沐当然是想要的,但赌这个方式,陈沐却觉得不太靠谱。现下他对鸟铳的需求并没有急迫到需要用非常手段巧取豪夺,何况他也没有巧取豪夺的本钱,抱侥幸心理去可能开罪一名总旗,显然并不明智。   陈沐想了片刻,问道:“这位李总旗,他缺不缺钱?”   总旗的俸禄要比陈沐多些,但单靠俸禄肯定不够李总旗流连赌坊,何况每个总旗的俸禄虽然一样,手上可用的银钱却并不一样,因为还有私吞军田的事情陈沐暂时还不清楚,他只知道到总旗这一级卫所军官,是有私田的,无非多少的问题。   “钱,应当是缺的,不然也不必拿兵甲赌了。”付元挠挠发巾下的头发,想不清陈沐问着干嘛,难道能赢来还要使钱买?他以为陈沐是信不过他赌钱的技艺,道:“小旗,我们这行手艺都在手上,手快!他们发现不了。”   言下之意,便是说他会出千。   却不知道陈沐考虑的根本不是他能不能赢回来,而是赢回来之后怎么擦屁股,不要说总旗,张永寿只是心思里把主意打到陈沐脑袋上,陈沐都一直记着这个事,碰到机会给他下绊子绝不含糊,何况卫所里混迹一辈子的总旗官,真赢回来后头麻烦多着呢!   “呵,没钱也就罢了,有钱还是使钱来的妥当。”陈沐笑了一下,拍拍付元道:“这几日你就去赌档里跟着李总旗,他什么时候没钱了、或想把鸟铳做赌注,你就跟他说陈某想买杆鸟铳使上几个月作价二两银子,明年四月他要是有二两银子,鸟铳我还给他,如果没有,铳就是我的——看他愿不愿意。” 第二十六章 传警   陈沐能感觉到倭寇入广东给军户们带来的压迫。   前世他从来不觉得这个时代的倭寇是个大事,甚至听说几十个倭寇转战东南千里,所攻无不破所掠无可守的事情时还觉得像个笑话。但当他到这个时代,才真切感受到作为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芸芸众生,对于几十个、上百个武装海盗随时可能侵袭有多大压力。   他不曾经历古代战争,但黑岭的战斗让他明白战斗不是纸面数字,你一个兵我一个兵,怼平了。   没这回事。   是我杀你一个人,你另外三个就感到害怕,我冲上去再杀一个,最后两个就要逃跑,逃跑我还能追上去砍死一个抓住一个。   战场上,人真的有气,有势。   就像清远卫,要生产,收割粮食碾碎稻谷,要想着火药想着兵甲,还要派出军户来看护住方圆二三十里田地与要道。倭寇不需要考虑这些,他们只要杀、抢,就够了。   没有防贼千日的道理,但他们现在恰恰就是在做这件事。   付元离开安远驿站的第二日,白元洁派人从清远卫送来两颗插着引线的黑球,白七说这东西叫‘五里雾’,发现敌情就点燃引线,能放出很大烟雾,可令沿途军户传报至卫所做好防备。还专门告诉他,这雾球发出烟雾有毒,点燃丢远了就赶紧骑马跑。   十几个敌人丢一个,上百敌人丢两个。   至于敌人上千应如何陈沐没问,白七也没说。别说没有出现上千倭寇的可能,就算是乱军上千,依照清远卫军户的操行,三倍兵也打不过,趁早逃命就行了。   邵廷达如今也不再插科打诨说那些没用的话,除了飞水桥边紧张兮兮的当值回来就在驿站院子里练刀,就算闲暇时也会坐在门口一遍一遍磨砺着自己那口雁翎刀,将刀磨得清亮见不到一点锈迹。   中间他还专门向陈沐告假,去了趟清远城,在凤凰街买了一口新刀。买刀的原因是他听见说书的石岐提起倭寇的刀很快很利,担心老刀不禁用。   陈沐知道以任性蛮勇示人的邵廷达心里其实怕了,谁能不怕呢?陈沐自己心里其实更怕。在他过去生活的年代,中华文化式微,反倒隔海相望的岛上文化输出凶猛,在某种程度上日本武士与维京海盗并称为武力最凶猛的战士。   在过去陈沐可以满含奚落地说起自家祖先汉唐武士的英姿——但陈沐也清楚地知道,他不是对手。   他想发掘岩洞想了很久,时常抬头将目光望向离驿站不远的岩洞,但他不敢去。如果倭寇真的会来,他不希望自己在双方互相发现的一开始将后背留给敌人,他希望在驿站的高墙上,用火铳对准这些来自海上的入侵者,在一声巨响硝烟弥漫在眼前时,击毙其中最凶悍的首领。   倭寇即便是真倭,也不会都是武士,但其中首领必然是武勇的佼佼者。   用一颗铅丸击毙一名自幼受训杀人的武士会是什么滋味?   陈沐想试试。   但是没有机会,提心吊胆自吹自擂的等待耗光了陈沐全部精力,整整一个半月,随着冬季到来的脚步,清远卫不断有探马向卫所近畿各个职守岗哨带来广东都司的消息——大股倭寇登陆惠州府大星尖,平海所不能敌,随后抄掠至贵善为明军所驱赶,余党散向各地;广州府增城传警,茅田被掠,距离清远卫最近不过七八十里地的从化县亦传出警兆,总兵率大军围剿时却已不见踪影。   驿卒柯泽儿惶惶不可终日,每日对着佛像跪拜口中念念有词说着什么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之类的话,引来陈沐奚落。   这小子太不虔诚,就算真有神佛,也不会保佑这样的迷信徒。   石岐比神佛直白得多,哐地一声将鸟铳摆在柯泽儿面前,“趁现在拜拜铳,这东西比佛像更能保佑你;实在不行,就去拜拜我家小旗,比这管用多了!”   再没有比这还实在的实话了。   付元还真给陈沐把鸟铳弄回来了,只用了一两四钱银子,从卫齐千户麾下赌鬼李总旗手上买来一杆倭铳。也不能说是买,毕竟他们做下约定,倘若来年四月李总旗手上有钱,陈沐还要将倭铳原封送还。不过不管怎样,这杆倭铳现在是陈沐的兵器。   原先的那杆鸟铳,陈沐交给石岐用。没办法,付元不会使铳,陈沐赏了五钱银子给他。   李总旗这杆倭铳基本上没开过火,铳管保持的不错,就是木柄离朽坏不远了,陈沐让关家父子给他赶工出一副木质铳床重新用五条铁箍扎好,整个倭铳像新的一样。   就是看上去丑了点。   受限取材,关元固只能用安远驿站左近木料制作铳床,木料中仍旧有水分,何况也没有涂油刷漆,导致新作铳床看上去并没有那么美观。   陈沐不在乎这个,等渡过此次倭寇入侵,到时候再去一趟广州府购置新铳便是。他现在脑袋里只想着一件事,等这次事情过去,冬天趁卫所闲散,从旗下余丁中信得过的诸如郑老头、邵廷达家眷里挑选五六人召来安远驿站,去岩洞里指挥他们熬硝,等到开春派人拉到广州府卖了。   进入十一月,天气已经很凉了,尽管地处岭南冬季不像北方那么寒冷,但阴冷刺骨的风似乎是破旧面甲都挡不住的,幸亏原来的陈沐有先见之明,用米粮换了件新袄披在外面,否则这日子真不容易过。   即便如此,每日醒来袄子上沾了潮气摸起来黏糊糊,拧却拧不出水,难受的很。   就在陈沐以为倭寇入侵的事已经过去,他都准备着手召集旗下余丁来岩洞开采硝土,这一日却突然听闻卫所传警。沿途骑手策马奔来,大清早在安远驿站外敲着铜锣高声叫嚷,等陈沐出去,听到探马急切的消息令他脸色煞白。   “倭寇顺水而来,先袭东北清远峡,清远峡卫兵不能挡,现在已经朝百户所杀过去了!快回清远城寻各自百户,准备守城!” 第二十七章 指挥   人们在心里想了一万遍战争,做了一万零一次心理准备,当战争来临,依然像没头苍蝇到处乱撞。   驻防驿站月中,旗下各丁都依靠驿马学了手马术,骑马打仗肯定会被撅下去,但代步踱马已不在话下。听闻百户所传警,陈沐二话不说开马厩命众人携刀持铳,唯一不会骑马的魏八郎被陈沐丢给骑术最好的付元带着,一路直奔清远城策马扬鞭驰去。   受驿卒柯泽儿等人连月饭食供奉,陈沐也没忘记他们,不过他们就算去清远也未必能进城,便让柯泽儿带着驿站里的皂吏、关家父子等人带上够几日吃食的干粮与水囊顺着梯子爬进岩洞。   上去之后把梯子收上去,别的不说,身处密林山壁,就算清远城陷落,倭寇也未必能找到这来。   陈沐急,只为军令而急,信息传递太慢,面对不知从何而来袭击的敌军、完全不能托付士气低下的友军,个人才能在战争中所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他必须尽快入城。   但陈沐也知道,旗下诸丁不同,他们看自己的脸色行事,自己就是他们的主心骨。另一方面,他们的焦急与恐惧,来源于他们留在百户所的家人,他旗下手无寸铁数十名余丁们。   马是个好东西,能缩短他们的赶路时间。这些日子陈沐没有回过清远,他还清楚地记得他们至安远驿站值守那天步行整整半日方才到达,而回程,五匹马六个人不过用了半个时辰。   沿途到处兵荒马乱,一队队军户皆在小旗或总旗率领下匆匆赶路,农人装扮的余丁站在路旁脸上满满写的都是不知所措,甚至有人跪伏在地不停朝天磕头,殊不知天不救人人自救。   临近前往清远城与百户所的岔道,隔着很远白七便策马奔来,离近了才勒马张手催促陈沐等人勒马,“陈小旗,你背后认旗呢?先别管那些!快,百户等你们很久了,随我进城!”   陈沐环顾左右,人们虽然慌乱,但显然倭寇还并未打到清远城。他信不过这个时代的军队,即使他也是其中一员,最让他担心的情况就是自己姗姗来迟,倭寇肆虐城外,到时候他们进不去城池,不论是战是逃,似乎都没有好下场。   “好,百户已经入城了?”   “千户百户都被指挥使大人召集上城议事,倭寇已经很近,我们快走!”   白七比陈沐还着急,拽着缰绳便要朝清远卫走,陈沐正要策马,缰绳却被邵廷达拉住,转过头看见表弟满脸汗珠,说话都有些发抖,“沐哥,妻儿老小还在百户所啊!”   邵廷达一家八口、郑聪一家九口、付元一家四口,全部都在百户所。现在说让他们进清远城就进清远城,怎么进?   邵廷达郑聪几人七嘴八舌地说着,陈沐面露难色,他有心想让白七先进清远城,却又畏于军法。军法,不是兄弟间说笑,也不是他用来约束下属的情义利益。军法是白元洁动动嘴皮绞死老瘸子,是陈冠临战畏怯转眼从背后射来的羽箭,不近人情,让他进清远,他就不能等。   “小旗还磨蹭什么!”白七转过头来厉声道:“余丁比你们快,百户早就叫我们把他们送入城了,快走!”   交代清楚这句,陈沐旗下再没有任何疑虑,纷纷策马随白七朝城下奔去。   到了城门验明正身,接着便进城在城墙根下靠成一排。前后左右,到处是百户白元洁部下正丁,粗略望去大几十人都是熟识的老面孔,他们离东门最近,守着城墙拐弯。再远些,也有些眼熟面孔,守着东门左近三四百军户都是他们清城千户所的旗军。   东门是他们的防区,而百户白元洁,显然是千户部下的大将,就像陈沐在白元洁部下的地位一般。这其实是一件挺见鬼的事,他们千户是指挥使部下最能打的,不然也不会守备首当敌冲的东门,而白元洁是东门守备军中离城门最近的,陈小旗又是白元洁部下离东门最近的。   陈沐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荣耀,恰恰相反,他们小旗是最危险的!   见了鬼了!怎么就有这么巧的事儿?   乱糟糟的等待里,越来越多军户从各地赶来进城,短短半个时辰东城墙下便聚集了五六百人,这差不多已经是千户部下的所有兵力。两架造型夸张的塞门刀车推到城门内两侧斜放,陈沐离城门最近,能听见城楼上绞盘铁锁碰撞发出的巨大声响,当声响戛然而止,清远城吊桥已经被拉起来,随后沉重的响声在城门洞中轰隆而下,邵廷达说那是铁悬门坠下的巨大声音。   如临大敌,这让陈沐与旗下诸丁面面相觑,陈沐有些艰难地咽下口水,可嗓子已经非常干涩,他小声问道:“到底有多少倭寇?”   没人能回答。   连塞门刀车都被搬出来,指挥使是已经做好城破的准备了?   没过多久,纵贯清远城的凤凰街上十余骑携身后百余步行旗军奔来,临近城门数骑自其中分出,便见面色阴沉的白元洁披铁甲带长刀领着几名白氏家兵龙行虎步地走来,扫过陈沐时趁他点点头,随后面露不虞地对白七问道:“王总旗还病着呢?”   不等白七回答,白元洁深吸口气,恨恨地说道:“病死他算了!”   “清远峡挡不住,他张永寿能挡住才见鬼!就为这事,清、南、韶、连、滨五个千户所都不要了来守清远。”说着看见旁边放着两架塞门刀车,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全都拿走!他妈的这帮窝囊废,被百十个倭寇吓成这样?”   白元洁在城下叉着腰发了好一通脾气,随后传令让人把塞门刀车取走,点了陈沐与另外两个小旗,挥手道:“别在下头站着,让你们旗下军士在城下把刀磨亮把铳上火药,跟白某上城见千户。他们千户所不要了,白某的百户所还要呢,让倭寇崽子屙了尿,白某以后还怎么在百户衙门做事!” 第二十八章 金扇   白元洁说,入侵清远的不过只是百十个倭寇。当陈沐登上城头举目向东望去,他看见的倭寇更少,这个名字前世今生他听了不下一万遍,但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见倭寇。   和他想象中,不太一样。   “出城迎战,若被倭寇攻入清远城你知道是什么后果!”   “白静臣你祖上做过指挥使,但那是你祖上不是你!这些事轮不到你做主!”   白元洁与姓罗的副千户争执着什么陈沐听不见,也没兴趣去听。有些事情他就算知道也轮不到他做决定,他只需要听从百户白元洁的命令就已足够,他更想仔细看看远处的倭寇。   秋末冬初的广州都司天气已经很凉了,但在城东田野村落中肆虐的倭寇却好似不知道寒冷一般,他们有人穿着明人百姓家中抢来的袄子披着、有些扣着倭人铁兜却光着背,还有人披着扎起的稻席穿在身上——陈沐看了几眼才反应过来,那不是稻席,是蓑衣。   当然也少不了其中身穿腹甲的人,从甲胄上能看出他们过去在倭国中地位不高,因为他们只是裸身穿护住胸腹的简陋腹当。   大部分倭寇都光着脚,头发剃着滑稽而特殊的月代头,把头顶中间剃掉,这大约是倭寇的典型标志了。他们手上的兵器也五花八门,有夹在肋下的短倭刀,有持在手中的小太刀,更有抗在肩上的野太刀,也有长柄的大薙刀。这些兵器在倭寇中占四成左右,更多的倭寇用长枪、竹弓,陈沐还发现有两杆倭铳,也就是铁炮。   在陈沐看来,这些倭寇已经狂妄地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了,四散着三五个倭子踹门扛粮也就罢了,还有人将来不及逃窜的军余聚到一处,围着那些叩首讨饶的百姓手舞足蹈,不时朝清远城上看来。   从城上看过去,东边一二里外倭寇至多也就三十多人,哪里有白元洁说的一百多个,难道是指挥使那边得到的消息是张永寿虚报的?   陈沐找到白元洁气愤的缘由了,就这么点武备简陋的倭寇,硬是让他们指挥使召集五个千户所卫兵全部放在城里,这简直是脑袋有问题!   就这么一座砖石清远城,就算是一丈九尺高的小城,放着让倭寇打,就这几十人能爬上来?   白元洁说的没错,这就是窝囊废。   “如若城破,白某自一力承担,罗千户不必再说什么,你自去寻指挥使告白某一状!开城门!”   争执有了结果,白元洁连招呼都没打便径自走下城墙,陈沐连忙握着鸟铳跟下去。到了城下,便见白元洁高呼一声,召集旗军道:“倭寇就在城外,数不过百十而已,白某决意出城迎战,凡随白某出城者,同生死共富贵!可有勇夫?”   陈沐知道,白元洁这是抗命了,但他依然不假思索地起身走到白元洁身后,他一动,身后几名旗丁都跟上来,只有未经历过黑岭夜战的郑聪稍有磨蹭,但转眼就剩他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城墙根,左右看看只好硬着头皮跟上。   陈小旗并不认为这些倭寇是因为他所作所为造成蝴蝶效应引来的,也不觉得白元洁抗命的底气是自己。也就是说,就算没有他的明朝,白元洁一样会抗命,然后依然活着好好的,并在不远的将来做到清远卫指挥使。   风险只在战斗中,可陈沐真不觉得几百个人打三十多个倭寇能出什么差错。此时此刻他心里满满想的都是想办法毙掉两三个倭寇,转手就是一百两银子!   这次他可以不要钱,如果白元洁肯帮忙,他的实授官职兴许都能往上动一动。   有他小旗几人带头,后面众人这才踊跃跟上,毕竟别人并不知道白元洁抗命。不过即使如此,等悬门升起吊桥放下,走出城门洞的陈沐回头望向鱼贯而出的众人,仅有堪堪六十余人。   这里面还要算上十几个白氏家兵,也就是说白元洁麾下还是有二十多人不敢跟随出战。   陈沐觉得……好像有点托大了。   等白元洁再开口,陈沐便后悔地光想转头逃回清远城,可惜城门已经关了。白元洁对他说:“二郎,我再拨你八名火手,稍后三五十步接战,你看好敌阵中吹海螺、舞金扇、执旗者,放铳打死他们!倭子依靠这些传令,他们在林间两侧有伏兵,务必令旗下众丁听我号令,不可擅自行动,否则我等必死无葬身之地!”   六十多人打三十几个倭寇,陈沐已经觉得托大了,现在白元洁言之凿凿地说林间两侧倭寇还有更多伏兵,真的有他妈上百人,陈沐脸上十分僵硬地笑了。   这还打啥?   这还有啥可打的?   要一个对一个,相距五十步陈沐有把握在三十步时击毙一名倭寇,可现在的情况是这样吗?他真信不过这些看上去跟张永寿旗下火手一个模样的军户们!   “你们看着点,别把铳对准自己人!”   这是陈沐在七名火手划至自己麾下时说的第一句话,白元洁把出战的六十余人中所有火手都交到自己手中。两个白氏家兵用的是鸟铳,五个来自各小旗的火手使的是和魏八郎一样的火铳。也就是说,现在陈沐部下有包括小八郎在内的七名火铳手、算上自己与石岐四名鸟铳手,付元、郑聪两个长枪手及邵廷达一个刀盾手。   极短的时间里,白元洁将部下十几名弓手布在陈沐左右,在他们之前放了八名刀盾手,两翼为长矛兵,组成一个近似三角的阵势,陈沐等人就在三角最前。   陈沐则将除八郎外六名火手三人一排放做两排,告诉第一排在接战后蹲下,第三排左右是两名白氏家兵鸟铳手,他与石岐则夹着魏八郎站在中间,付元、郑聪护住他们左右。接着白元洁在后面传令,高呼道:“前进百步!”   第一次置身军阵中,被夹裹着向前走,面对心中好似阴影般不可战胜的庞大敌人,陈沐紧攥了几下缠着火绳的小幅震抖的手。   不知走了多远,身后传来白元洁发令命他们停止,前方已经能听到倭寇的喧闹,日光照在不远处挥着的倭刀映出一片雪亮,陈沐看见倭寇中有人举起金扇,边走边跳。   这个倭子跳跃的身影,就在他照门准星之中。   干你娘!   扣下扳机,火绳引燃药池,短暂的等待中药室传出巨大后座,砰地一声,硝烟弥漫。 第二十九章 放铳   一声铳响,打响白元洁的抗倭战事。   隔着七八十步,陈沐根本没把握瞄准头部,而是选择这个边走边跳的倭寇胸腹之间,这是最有可能击中的位置。但就在放铳的瞬间,陈沐感觉自己的手抖了一下,心中便知坏了。   却没想到,随着他眼前硝烟渐散,己方阵中叫起一片好声,就见那持金扇的倭寇手还高高举着,身子已缓缓向后仰倒。看不清究竟哪里中弹,陈沐感觉像这一铳正中倭寇脑门。   瞎猫碰上死耗子!   这一铳给己方军阵提升些许士气,但倭寇阵中并未有陈沐想象中的震怖惊恐,三十多个倭寇片刻分成三队,两旁有人抄起长竹弓向这边放箭,正中七八个倭寇持倭刀、薙刀跳跃而来,整个过程中都没多少喧哗。   反倒己方反映稍慢,十几支羽箭便落在阵中,大多数羽箭落空,不过伤及数人,但却有一支直直地朝着陈沐射来,在他眼前越来越大。   ‘叮!’   吓得陈小旗满身冷汗,他的笠铁盔正中插着一支长箭,随后慢慢坠下被陈沐丢到一旁。   紧跟着左右两声铳响,白氏家兵持鸟铳朝倭寇弓手中放铳,陈沐根本顾不上看究竟有没有命中,因为石岐已经将他的鸟铳递上,魏八郎也将那杆倭铳取走装填。   没人知道从举铳杀死第一名倭寇到头上中箭这短短三四秒中陈小旗的心经历怎样的大起大落,陈沐有些木然地接过鸟铳,入手的感觉便与那杆新作铳床的倭铳有所不同,无比地熟悉感让他抬手举铳再度命中一名操持着大薙刀的倭人,铅丸击中胸腹,毫无阻碍地穿过蓑衣,贼人当即血洒当场。   鸟铳还给石岐装药,陈沐这才有机会环顾战场,前方最近的倭寇已操刀边走边跳至三十步外,冲至此处的倭寇大多身中数箭,但显然卫所兵的硬弓质量不佳,射出的箭矢轻飘飘而无力,若是稍远些的倭寇弓手,还能依靠抛射箭头重量对他们造成伤亡,可三十步的倭寇身上蓑衣插着好几根羽箭,仍旧纵跳如初,看得人好不生气。   “第一排火手,放铳!”   随陈沐下令,插刀在地的邵廷达一手提木盾一手举火把,依次为第一排三名火手点燃火铳药池,先后三声铳响,虽然仅有一发弹丸命中当先倭寇腿部,却给他身后的倭寇带来不少震怖。   这也是战前陈沐急智,因为见识过张永寿旗下军户在临战时过于紧张打死同袍的事,陈沐专门让邵廷达持火把为他们引燃,毕竟铳手一排不过三人,他一次点火也点得过来,还能抑止军户率先放铳自乱阵脚的事。   火铳毕竟不是鸟铳,射程百步是不知道弹丸会飞到哪里的,能精确瞄准也就二三十步而已,若他们因紧张而提早放铳,都不能杀敌不说,缓慢的装药时间将会错过最佳放铳时机,待到临战连一发都放不出去!   大薙刀也落在一旁,倒地的倭寇哇哇大叫跪在地上抱着伤腿大声叫嚷,想站起来却没有能力,只能看着陈沐在短短三十步外将第二排铳手与第一排铳手相调换,点火之后三发铅丸尽数命中腹背,了却性命。   这时候陈沐才发现一件事,火铳手们放铳的方式好像和他不一样啊!他们半蹲着装药,把射击这个过程应用至及其简略的程度——不瞄准,直接朝前放。   全心全意装药,随缘放铳。   有这毛病的火铳手似乎都没有掌握使用鸟铳的正确方法,只是大概对准敌人就可以点火了。   这种放铳动作让他想到过去非洲黑叔叔打枪。   更让陈沐在意的是,在那名倭寇死前,他好像喊出一句汉语,但声音还尚不及被陈沐听清楚便泯灭在身前的铳声中。   死小孩魏八郎有着比旁人坚韧多的神经与更加单纯的勇敢,似乎在魏八郎心里已经把杀人与被杀当作游戏,尽管他从未亲手伤害过谁,但却无惧周身的枪火与冲锋而来的倭寇,就连石岐装药的手都不时将竹筒中药粉洒出,魏八郎却装得又好又快,也就邵廷达点燃六只火铳的时间,他便笑嘻嘻地举起鸟铳递给陈沐,然后……他举着自己装好药的火铳递到邵廷达的火把上,砰!   死小孩朝天放了一铳,就在邵廷达耳后,把这大个子吓得跳了起来。   等陈沐再想瞄准时,几名倭寇已冲至阵前十步,身后响起白元洁的号令,两翼长矛手随之而动,陈沐只待近距离放出一铳击毙一名倭寇,便再不能发铳,因为邵廷达等刀盾手已跃入战圈,与冲锋在前的倭寇短兵相接。   几名铳手也不顾号令,纷纷叫喊着抡起火铳脱离阵线,他们叫喊的气势很足,士气却个很低——六名铳手只有一个提着火铳朝前冲,另外四个则有朝左跑有朝右跑。   陈沐在脑袋里想了一下才明白,一个是冲锋,四个是溃散,剩下一个则表现超出陈沐对卫所军的预期,稳稳地拾起邵廷达落在地上的火把,引燃肋下夹着的火铳,砰!   铁片四射,陈沐耳旁响起尖啸,火铳炸膛,物主满面血红,惊得阵中再现乱象。   冲锋在前的邵廷达无比勇武,身前倭寇长刀举过头顶正待跃起,便被他一脚踹翻在地,接着像一头狗熊舞着木盾狠狠拍击,起身补上一刀重新寻找新的目标,左右长矛手涌上,几个倭寇看上去有不俗的武力,都寡不敌众被长矛贯穿而过,僵持片刻后被杀得落花流水。   敌军阵中响起呜呜的海螺声,两侧林间闪动,大批人影向四面八方逃散。白元洁下令追击,陈沐站在原地再度击中一名林间身着铁甲的倭寇,便再看不见四周的敌踪,尸横遍野的战场来得快去得也快,陈沐托着笠铁盔上羽箭凹痕看了良久,又走进看看身上被打出四个弹丸伤的倭寇尸首,干涩的喉咙咽下不存在的口水。   “这就是倭寇?” 第三十章 通宝   这就是倭寇?   “这当然是倭寇!”   战后收敛尸首救送伤兵,解救百姓一路前往百户所的路上,白元洁笑着说出这句话。不过这个时候陈沐已多少有些明悟,这场仗卫所死了十几个人,也得到十几具倭寇尸首,但实际上他们仅仅敌对三十余人,算起来还是百户所的伤亡更大些。   而得到的十几具尸首中,白元洁对看出他们原本是哪里人如数家珍,七具尸首是明人,个头高体貌壮风吹日晒皮肤干燥,显然是沿海渔民,不过脚趾变形会使倭刀,应该在日本生活多年;六具尸首是朝鲜人,个头稍小面部扁圆,这有些北方明人的特征,但北方明人是不会做倭寇的,他们同样脚趾有些变形;另外三具尸首则不论衣着还是相貌皆为明人,脚趾亦无变形,当为新从倭的海寇;还有四具是真倭,其中三个又瘦又小,使的也是长枪,显然只是日本农民没经过多少训练。   而剩下的一个,是陈沐最后击倒在林间的那个着甲倭寇,被人寻到时还未死,叽里咕噜说着鸟语胸口淌血还握刀匍匐数十步,最后邵廷达看不下去他受罪,一刀削了头颅。   也只有这个真倭,才符合陈沐心中对的倭寇的定义——髡头鸟音,动辄赤体提三尺刀,且勇且憨,不知死活。   藏在林间的也不全是真倭,白元洁亲自杀死两个都是明人从倭,不过看样子也都是在日本生活许多年的明人。   当陈沐执着于他们是真倭假倭时,白元洁只是发笑,他们并不在乎这些人是真倭还是假倭,只要是倭就够了,真假不重要,因为他们做的是一样的事。   而对军户而言,除了那三个一看就是明人的,其余都最少二十两赏银。   付元时刻谨记着陈沐在广州府酒肆中对他的鼓励,争取下次临战取个首级,他做到了。在追击过程中,付元跟在邵廷达后面,用长矛捅死一个倭寇弓手,不过在接下来的追击中他们遇到一个极其悍勇的对手,那是一名手持长短双刀的真倭,长刀逼退邵廷达的同时还削断付元的长矛,接着短刀劈在付元胸口,伤口不深,流了很多血。   他是陈沐小旗唯一的伤员。百户所被倭寇抢掠后一团糟,有的屋子直接被烧毁,所幸卫所医匠还在,这才保住付元的性命,不过伤兵太多、医匠太少,究竟能不能救回性命还要看付元自己的造化。为此陈沐特地求清远卫派往广州府上报战事的骑手去惠民药局寻医生程宏远,让老医生把药材代够。   这个节骨眼上去广州府才是真正要命的活计,但指挥使既然这么下令了,就算要命骑手也得去。   哦对,陈小旗麾下很快就有第二个伤员了,魏八郎因为在战场上朝天放铳听个响时候还傻逼兮兮地笑,被陈小旗狠收拾了一顿,大丈夫吐然一诺说以后再也不敢瞎放铳了一定打准,这才被陈沐放过。   一战取得四颗倭寇首级,并在战后揍了死小孩一顿的陈小旗心情大好,接着便被百户白元洁叫走,让他清点属于自己的战利。因为陈沐放铳的精准与邵廷达的勇猛,小旗为此战斩获最多者,分配战利自然也是白元洁部下最多的,他们能得到此战接近三分之一的战利品。   七柄倭刀,一副铁腹当甲,白元洁握着一柄黄色刀鞘上漆永乐通宝的倭刀,抽出合上刃光闪闪,递给陈沐笑道:“陈二郎你运道不错,刀上纹路像影子般,是备前造,你的战利!屋子烧了就烧了,等这仗的赏钱下来,你可以在清远城买处宅子,摆着当饰物,平时也能挂在身上看着好看。”   陈沐不会分辨刀的好坏,但这柄刀鞘上漆永乐通宝的倭刀看着就要比其余六柄倭刀要名贵些,尤其白元洁还提到‘备前’这个词,他记得邵廷达说过,山城与备前,都是极好的倭刀,山城最好,备前次之。   好看的东西谁都喜欢,何况是对自己有不同意义的战利品,但白元洁对这柄刀这么推崇,陈沐便笑着对白元洁奉上道:“百户多次相救属下都不曾道谢,既然您说它是名贵的备前刀,那就宝刀赠英雄吧!”   “哈哈!不必了,这刀你留着便是。倭刀也不是太稀奇,改日去凤凰街,我让你瞧瞧我的两柄山城刀。”白元洁哈哈大笑,随后抬手指着刀镡上漆着三枚永乐通宝纹路道:“不过这刀上漆艺着实别致,居然是我大明通宝,若将来你手上缺钱,我可帮你卖到扬州,虽然刀漆通宝俗不可耐,但那些盐贩子定愿意出高价购入,不少于这个数。”   白元洁抬起两根手指,陈沐撇撇嘴问道:“才二两银子啊,怎么也能卖五两吧?”   “是二十两!够你在清远城换一套极好的宅子。不过你现在不必急着卖,可能明年开春你就不缺钱了。”说着白元洁指着另外六柄倭刀、小腹当铠甲以及和弓羽箭薙刀之类的战利,让从人给陈沐收拾好,这才引陈沐去一旁无人的地方说道:“这次你杀倭有功,白某平倭亦有功,但千户不会愿意让你我有功——这对我们是功,对他是过。因此有可能这几把破刀烂箭就是你们亡命从攻所获的所有了,你可有怨言?”   “嘁!”陈沐笑出一声,随后才轻松地对白元洁说道:“百户在城上抗命我知道,可我不敢抗命。随百户出城,应当应分的,当个军户上不能报国也就罢了,要连安民都做不到,还做什么武人,不如苦读考进士!”   陈沐的话说得豪迈,但白元洁怎么看,怎么觉得陈沐心里没底,抗千户之命出城作战,陈沐可能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白元洁知道。   “哈哈哈,说得好!”白元洁拍拍陈沐的肩膀,笑过之后稍显严肃道:“千户的事你不必担忧,只是这段时间你不要去清远城了,就先在安远驿站安心住着,巡视周边稍勤快些,以防有漏网之倭,等春暖花开,白某会给你一个交代!”   陈沐不是心里没底,他是真不在乎这些事,就算千户要追究,那也有白元洁挡着,火烧不到他身上,不过此时白元洁既然这么说,肯定是对他心里有愧,这倒不是坏事,于是顺杆说道:“百户,城里有我六匹马,在城门口拴着,有五匹是驿马要带回去,还有能不能从邵廷达、郑聪两人的余丁里挑三四个能干活的跟我去安远驿站?我想让他们帮我干点活。”   对百户来说都是小事,白元洁挥手便应允下来,让他去城外岔路等着。   这仗打得真他妈值!   陈沐抱着通宝刀领旗丁过去,看着缓缓落下的太阳,美滋滋!   注:并不是日本刀山城最好、备前次之,而是当时明朝人认为倭刀中山城造刀最好、备前造刀次之。   永乐通宝在日本战国时代是良钱、硬通货,织田信长的军旗就是永乐通宝。 第三十一章 穗枪   走在前往安远驿站路上的陈沐骑着马一步三晃,身后跟着不少人,除了旗下几名旗军,还有邵廷达的父亲、郑聪的父亲老旗军郑老头与幼子。倒不是陈沐只想要这几个人,而是旗丁实在没家眷可用了。邵廷达家里人多,但都是些小娃子,付元家里倒是有人,但付元受伤总要有人照顾,偏偏石岐与魏八郎都是独户,再无人可用。   不过这也足够陈沐高兴的了,有了这几个余丁帮忙,这个冬季他们便能把硝熬制出来,即便人力不足数量没有陈沐想象中多,也至少不比杀人拿脑袋换钱少,何况这事稳妥多了。   至于说硝土私下买卖是不是违反律法,又该如何卖出去?陈沐觉得这个事现在还不用他操心,他需要操心的是先把硝土做出来。即使最后卖不出去,至少作为子药中所需最多的原材料,今后他的子药将源源不断地产出,麾下旗丁能得到大量练习火器的机会,这也就值得了。   魏八郎先前被陈沐揍得哇哇大哭,不过在陈沐将从倭寇身上扒下来小一号的腹当甲罩在这小子身上时,转眼便乐得喜气洋洋,如果不是陈沐一再要求这个甲只能穿在里头,他非要光屁溜穿着腹当逛一路才好!现在傻孩子正披着破棉袄扛一杆倭寇的长枪拄着火铳,腰上还别一把快撵上他长的倭刀,乐呵呵地走在最前头。   这一仗的战利算是给陈小旗麾下换装了,旗下几名正丁一人腰上悬一把倭刀,石岐弄了柄长枪还分得陈沐杀死在林中那个武士的武具,穿在棉衣下面刚好合身;本来邵廷达的鸳鸯战袄已经破得不像样子,陈沐想把唯一一件武士甲给邵廷达的,但他太过魁梧,倭子甲胄他穿上不合身十分滑稽,只好给稍瘦些的石岐穿。   负伤的付元自有他斩获的倭寇全身兵甲,不过那个倭寇弓手比较穷,也就一张长弓与倭刀还值点钱,都放在付元家里,陈沐还给他妻儿留下些许碎银,让他好好养伤,别留下什么顽疾。   黑岭夜战所获赏钱,如今已被陈沐花了大半,可他却没有丝毫担忧。这个冬天在驿馆管吃管住,等到开春回卫所还能把俸禄换几两银子,足够开销了。   对了,他屋子被倭寇烧了,粮食也被倭寇抢了,可赶走倭寇后分到的战利和粮食,反倒比过去还多了些……至于最后少了谁的,陈沐并不关心。   反正跟随白元洁出来作战的军户都多多少少分得粮食,没出来的那些,自己家被抢了还无比怯懦,且叫他们饿着去吧,就当被倭寇抢了!   马上的陈沐捣鼓着倭铳,想着回去之后让关元固给做一副合手的铳床,再试试能不能修修最早那杆被他抡废掉的倭铳,旗下如果能有三杆鸟铳,再遇到倭寇心里也就不慌了。尤其在今日见到火铳炸膛的一幕,更让他坚定了以后他的部下一定不会再有火铳这种兵器。   即使要有,也要自己亲自督造的火铳才行。   说实话火铳不是没用,在战斗中他看得清除,成排的火铳尽管射程稍近,但对冲锋上前的敌人能造成无与伦比的威慑力——就连火手自己都不知道弹丸会飞到哪里,更别说敌人了。而火铳比鸟铳更优的方面则是近战,火铳手可以在不被任何人保护的状态下,发铳过后直接加入近战,这些短榔头不论敌人是不是穿戴铠甲,都拥有一定的杀伤力。   反观鸟铳手就不行了,被敌军侵入十步之内,鸟铳手并没有多少防备能力,除非他们再带上一柄腰刀,可一杆九斤十斤的鸟铳已经足够沉重,并不是每个卫所兵都能有邵廷达这样的好体格,过于沉重的背负只能让他们的战力急速下滑。   要想真正让鸟铳手成建制,并在远攻近防中立于不败之地,陈沐需要一样东西——刺刀,最简单的塞式刺刀。   可现在还不是时候,如今麾下只有小猫两三只,即便两杆鸟铳都装上刺刀也并不能在战事中起到多大作用。就好似今日的战事,根本没有到需要陈沐动手的时候,倭寇的从倭死伤大半,这些渡海而来的真倭便感到不值而引兵退去。   倒是三眼铳,这种横行九边的兵器,虽然陈沐还未能一睹真容,却真切地想看上一看。   与陈沐在骑行中悠哉做派不同,邵廷达策马一路腰刀都出鞘提在手上,他可不觉得眼下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驻军几千的清远卫都出现上百倭寇,别管其中从倭有多少,这都意味着局势不好。尽管他们击退了来自东北顺流而下的倭寇,谁又能保证在清远其他地方没有出现倭寇呢?   他们在百户所的房子被烧了,从百户所启程之后邵廷达脸色一直不好看,这个冬天他的妻儿将会寄人篱下,尽管同处卫所多半会受到妥善安置与照料,到底金窝银窝比不上自己的狗窝。邵莽虫一直对道旁虎视眈眈,希望此时此刻能再蹦出来几个秃头倭寇,让他狠狠撒一撒心头怒气!   虽说遇到剑术高超的真倭他未必打得过,但邵廷达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不然心头的邪火儿就没地出!   还真让他们遇到了。   行至距离安远驿站十里外的道旁,树林间突然窜出三个人影,将众人吓得不轻,陈沐当即抬起倭铳对准人影,尤其是看到三人光秃头顶上那倭人招牌式的小发髻,当即将扳机扣下去,铳却并未发出任何声音,没有引燃火绳的铳,又如何开火呢?   邵廷达的反映更是过激,直接从马上跃下操刀而上,石岐郑聪等人纷纷挺枪围上,却谁都没料到,这三个人影跃出林间不是提刀挑战,反倒乓啷啷三把倭刀丢在地上,跪倒在地,当中一人还高声叫道:“沐哥儿莫伤我等!”   倭寇口中汉话一出,一众清远卫武夫纷纷愣住,长矛短刀逼上,踢开了地上倭刀,只待教他们说清再由陈沐定夺。   “呀!”   不过大人听见言语会停手,一根筋的死小孩却不会。魏八郎走在最前,起先被三人跃出吓了一跳僵在当场,此时却不知下定了什么决心,半大少年的五短个子挺着日本穗枪高声大呼着朝前跃起冲锋——枪头直挺挺地由上至下将右侧磕头的倭寇脖颈扎穿钉在地上。 第三十二章 倭寇   穗枪还在地上斜钉着,脸朝下的倭寇不知死了多久,将地上染红一片血都快流尽了,入鼻尽是惹人恼意的腥臭。   小八郎的勇武早已消失不见,坐在树桩上抱着胳膊不停发抖嘴唇都吓白了,俩眼一直无神地盯着保持跪拜死状的倭寇尸首,浑身活像个小筛子。   陈沐在旁边半蹲着揽着小八郎的肩膀,愁眉苦脸越发烦闷,几次张口却说不出什么话来,他自己的世界观还在与一片蛮荒的世界作斗争,又如何去劝慰十几岁杀了人的小孩子?   难不成让他去说这小子做的对?   他想这么说,知道这么说是对的,但说不出口。   顺着魏八郎的目光望到跪死在地的倭子身上,陈沐烦躁极了,挥手叫来邵廷达,指着尸首道:“丢沟里去,看着闹心!”   邵廷达人憨力大,倒拔出穗枪还在手上舞了个圈儿,随手插到一旁地上,提起倭子的腿走开两步便放在道旁,一脚踢过去让尸首轱辘几圈翻到道旁田垄下头。他倒没顺着陈沐真扔到沟里,路边的沟都是水渠,灌溉农田使的,可不能染了尸首的晦气。   何况……这尸首弄不好都是钱呢,邵廷达哪舍得让水泡了。等他哥哥心回意转,保准把这尸首再从地里提出来送到卫所去!   又重重地在魏八郎肩膀上拍了两下,陈沐这才起身背着手走了两步,这才回头对跪伏在地被五花大绑的倭寇问道:“你说你叫齐正晏,五年前我爹还是小旗时你从他麾下做了逃卒,想去浙江投奔戚将军。莽子既然你说认识他,陈某就先当认识他。”   陈沐并不能确定自己头脑里有这份记忆,但邵廷达认识这个秃瓢赤膊说汉话的倭寇,陈沐就先放过这个来路,接着问道:“五年前同你一起的逃卒,叫什么,他去哪了?”   倭寇模样的齐正晏手脚都被缚着,似乎是被先前魏八郎二话不说杀死同伙吓坏了,不住磕头把脑门都磕破,此时见陈沐文化仿佛又看见生的希望,连忙咽着口水快速回道:“他叫解平,死了,三年前在兴化平海卫,被戚家军大铁竹扎死了。”   倭寇口中的大铁竹,应当就是戚家军威震东南的狼筅了。   时间倒是能对的上,五年前戚家军在浙江招兵,军饷给的优厚,卫所人心浮动不少人做逃卒去应募,这事陈沐记忆倒有。而三年前倭寇占领平海卫的事,也能跟记忆相互印证。   但问题来了。   陈沐突然有些想笑,站在齐正晏面前居高临下地问道:“你们去浙江投戚家军,怎么投进萝卜头剃了秃子,最后还死在戚家军手上。是不是你们一开始就想做倭寇,所以投了倭寇,这才被杀,嗯?”   “小旗这,做倭子还不如军户,我们哪里会投奔倭寇,这千真万确,容我解释!”齐正晏一再叩首,见陈沐暂时没有杀他的打算,这才赶忙说道:“我等出清远,昼伏夜出千辛万苦才进了浙江,却遇倭寇杀来百姓奔逃,只得随众奔走,被追上乡里几个粗莽汉子仗平昔拳脚与倭寇斗在一处,似风里扬尘一刀一个被结果,我等哪敢再战,便被扣下这才饶了一条性命。”   “满嘴胡言,倭子生性恶毒,还能给你们留下性命?”邵廷达仗刀上前两步,敛起衣袖便转头对陈沐道:“哥哥叫俺杀了这俩倭寇,省的居心叵测!”   “千真万确!倭寇亦非逢人便杀,他们虏去妇女,弄得不耐烦了便放回去,只是偷得一条性命,一生也为乡里所笑;若是男丁老弱,便加杀害,逢得强健的便像我等这般剃去头发充作倭子,每逢厮杀便丢刀于我等推出当头阵,官军只要倭寇首级领赏,平日里百姓秃发瘌痢尚要被杀了冒功,那管什么真倭假倭。”   “我等被剃去头发,自知左右是死。”说到这,齐正晏的话音稍弱,抬头看了陈沐一眼这才弱声道:“索性靠着倭势,还能捱活几日……”   这些事,从来没人对陈沐说过,他现在心里不急了,坐在道旁点头道:“后来呢,接着说。”   “后,后来,后来倭寇大略各地,掠得金银粮秣,听闻朝廷大军将至,便教从倭将器物散与沿海百姓,换做绸缎,抢了船只各回本国,有人在岸边被驱走,我们懂些武艺,便被带回日本唤作奴仆。被剃头赤脚,与本国一般模样,给予刀枪,教习跳战,过一年半载水土习服,说起倭话与真倭无异。”   陈沐打断问道:“掳走你的倭寇,他们在日本国怎么称呼?”   齐正晏愣了一下,才接着说道:“有人叫丹后海贼,也有人说是岐隐水军,头目叫日本助……”   陈沐摆手,他没兴趣再听下去了,什么丹后海贼岐隐水军,都是他没听说过的小角色,无关紧要。站起身来活动筋骨,先指指两个明人倭寇,又指向田垄下方的尸首,道:“你叫齐正晏,是逃卒;他叫隆俊雄,福建海民;死掉的那个是真倭,倭国海民,他能为陈沐带来三十两银子——你们两个,一两银子都不值,给陈某一个,不杀你们的理由。”   从倭,可怜吗?可怜。   可他们该杀吗?该杀!   齐正晏本以为陈沐已经愿意放过他们,如何也想不到最后还是要杀,连忙开口道:“我们是被逼无奈,特地跑回向小旗……”   “别说那些没用的,你们回来,是因为戚将军在东南大胜,驱赶到这边来,当年眼见倭寇势强便投了倭,今年眼见明军势大便想再回来。”陈沐脸上非常平静,杀与不杀在两可之间,但倘若不杀便要自己负起约束他们的责任,无非是代价罢了,“你们会什么,能给陈某带来什么?”   况且,窝藏倭寇?陈沐并没这打算。   “我会跳战,使倭刀,学了四年,会倭语,能为小旗杀人!俊雄在日本六年,也会跳战倭语,还会开船!小旗留我二人一条性命,我等做牛做马都行,别杀!”   陈沐微微仰头,闭着眼思虑片刻,正要做下决断,石岐上前对陈沐道:“小旗,借一步说话。”   在两名从倭忐忑之时,不知石岐一旁说了什么,等陈沐再走来时,对邵廷达挥手道:“莽子给他们剃头,留着他俩!” 第三十三章 新年   广州都司的冬既没有雪也没有霜,但寒冷透着潮意侵进屋子里,凉透骨髓。   凉意中,陈沐在这个世界短短两个月后迎来,迎来投身明朝后第一个新年。   安远驿站的日子要比在百户所时强上许多,至少吃喝不愁,每日还有厨子做饭,米粮管够。闲时自己出钱买些酒肉,也够人过个好年。   自清远东百户所一战,倭寇销声匿迹逃出清远,境中重复安宁。驿卒柯泽儿并未因此而对陈沐一行怠慢,反因陈沐等人多有斩获愈加敬重,分明冬月苦寒之时,安远驿站却好似陈沐等人的安乐窝一般,何其快哉!   清早的山间河上飘荡着浓浓的晨雾,陈沐带着几名军户的身影自雾中缓缓跑出,各个满头大汗身心却极为舒畅,方才跑到驿站门口,便见付元倚着木柱斜靠,脸上挂着无赖的笑意,看这几人气喘如牛,抬抬手上端着的碗,笑道:“快进去洗洗吧,粥都热好了!”   说着还用鼻子在碗边深深嗅着,畅快道:“又香又浓啊,不知比家中好到哪里去!”   破落军户打着补丁的潮湿棉袄还能看见脖颈子上缠着的白布,这惯偷赌棍伤还没彻底养好,便在大年夜里带着婆娘幼子跑到安远驿来,说是觉得自己铁打的身骨已经能再回陈小旗帐下效劳了。   当然,旗下诸丁谁不知道他付元是个什么德行,不过是知道大年夜里依照陈军爷的仗义脾性定要吃上一顿好的犒劳众人去岁的辛劳奋死。结果不出人们所料,大年夜里付元早把广城医生程宏远的嘱咐抛诸脑后,饮个酩酊大醉,夜里洒着酒疯迎风立在驿馆檐牙又哭又闹且歌且舞,高声嚎叫谁都听不懂的家乡歌谣,第二天躺在床榻久久不起,胸口红一大片分明是伤创崩裂,惹得石岐策马广城再把老医生请来,好酒好菜招待着,这才捡回一条烂命。   天候慢慢转暖,一月之后,清远下了几场小雨,军户打仗虽不在行,种地却都是一把好手,人说这是今年要丰收的模样,嘉靖四十六年,太平年岁。   真太平么?   看着驿馆院子里刚十四岁的魏八郎两手握住不成比例的倭刀一次又一次奋力跳跃,一次又一次勤苦劈斩,光着脊梁擦拭汗水的陈沐对这个问题一笑而过。   每个人都有自己内心必须迈过的坎儿。   陈小旗这仨月拢共才见到不足千人,还大多是广城与清远城墙下那整个清城千户所的旗军,却经历两场厮杀,亲眼所见四五十条性命说没就没,这该是太平年月的样子?   他在习惯,也在汲取力量。   习惯对自己不能理解超出料想的人事物报以顺其自然的心态,这虽然不能改变糟糕的境况,却能过得轻松一点。改变总是来得缓慢,轻松一些,能让事物发展朝着更好的方向前进。   擦净身子,陈沐披上棉甲望向安远驿站之上岩洞里向外冒出熬硝的蒸汽,脸上自然扬起笑容。   年前的官道旁,说书的石岐将陈沐叫到一边说了几句话,让陈沐决定留下两个从倭的性命。现在那俩人,齐正晏与隆俊雄日夜宿在岩洞中为陈沐熬制硝土,每日自有人给他们送饭,当然少不了岩洞里放着两柄倭刀,让他们不要松懈了武艺。   听昨日探望的邵廷达说,那俩当初被削光的脑袋,如今已长出半寸短毛了。   其实陈沐之前对这个时代的文人,总带有一种无端的偏见与不屑。这不单单来源于四百年后灵魂身处的傲慢,也因为在上千年中,士人带领万民缔造出一个又一个雄踞于世的伟大帝国,他们是受人敬仰的中流砥柱;而现在,他们依然受人敬仰依然中流砥柱,可时代在悄然发生变化,不论这过程是什么,在陈小旗眼中看到的结果——他们输了。   但这其实是不公正也不客观的,至少站在陈沐今生今世的角度上,他没有任何理由去对士人表达不屑。   石岐有独到的见解,对陈沐说:“从倭可让旗军习练跳战,熟其军略,以期与倭人再战建功。寇已式微,无发则无路可逃,待其生发,小旗已有御制止道。”   这便是随意抬手,正搔到陈军爷心中痒处。后世人到这个年代,有几个不会从心里生了点想与岛国见真章的远大理想?   两名从倭便被邵廷达剃去头发塞进岩洞奉行陈小旗的制硝大业。从那时起,瘦得跟个鸟猴子一样的石岐在陈沐眼中仿佛就不一样了,那不叫鸟猴子,叫文弱。   从石岐的身上,陈沐看到了一个名为‘落第书生’的可怕群体。这一刻他不是一个人,他是中华大地上层出不穷的山大王身旁出谋划策的狗头军师灵魂附体,这一刻他是考不上科举便叫满城尽带黄金甲的黄巢,他是考不上科举便啸聚山东三十六巨盗的宋江,他是考不上科举便古来事业由人做的天王洪秀全!   陈沐看着累出满头大汗坐在屋舍石阶上端着热粥呼噜呼噜往嘴里送,吃完还打出满意饱嗝儿的石岐松了口气——还好,石岐看起来并不想起兵造反,所以大约他像那些先贤山大王一样,身边也有了一个狗头军师。   石岐的思路是没错的,只要陈沐能制得住头上没毛的从倭,让他们安心在岩洞里熬硝,就不怕他们头顶长出毛来。这世上最可怕的人就是光脚的,因为光脚的无所畏惧不用守规矩,匹夫一怒血溅五步谁都承受不住;但只要光脚的穿上了鞋,就不再可怕了,因为他只是个穿鞋的,发现穿鞋舒服,他就想穿裤子、还想穿衣服,穿衣服不够还要戴帽子。   陈沐的许诺就是帮他们穿上鞋,重回卫所治下做他陈军爷的马前卒。这年月旗丁稀少,犯罪的都造反了,没人来充军,制作两份军籍反而比找到两个愿意做军户的人容易多了。   给倭刀也是石岐的主意,不过欲擒故纵,让他们自己想明白是重做军户好,还是带着熬硝的法子亡命天涯好。熬硝这事会的多了,偏远山谷各地土司都在做,本就不是陈军爷独一份儿,拿屎尿都能熬出来的东西,带走又何妨,关键他们离了陈沐又能活过几日呢?   跟着陈小旗的军户在安远驿站活得何其潇洒,可都让他们看着呢!   驿站门口冒冒失失传来马鸣,柯泽儿跌跌撞撞跑进院中跪在地上,脸上泪痕还未风干,朝着东北方不断哀嚎接连叩首。众军户被他吓得够呛,围上来只听驿卒带着哭腔吐出五个字,空气中仿佛被点燃一颗大炸弹,嘉靖四十六年是太平年岁的谎言像一面从中间裂开镜子,登时稀碎。   因为世上根本没有嘉靖四十六年。   柯泽儿说:“皇帝,驾崩了!” 第三十四章 硝石   嘉靖四十五年冬月,六十岁的嘉靖皇帝朱厚熜驾崩于乾清宫,庙号世宗,谥号钦天履道英毅神圣宣文广武洪仁大孝肃皇帝,葬北京昌平永陵。   继位者,他的儿子裕王朱载垕在守孝四十九日后登基,改年号隆庆,为隆庆元年。隆庆皇帝继位之初,尊奉先帝遗诏:存者召用,殁者恤录,见监者即先释放复职。   这些官复原职的人里,有一个海南琼山人名叫海瑞。   消息传到陈军爷的耳朵里,已经接近隆庆元年二月了。   皇帝驾崩这种事,陈沐没有多少感同身受,只是觉得时代巨人的脚步又狠狠地往前迈了一步。几个军户都没有柯泽儿那么伤怀激烈,这帮破落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似乎觉得别人嚎啕大哭时他们呆若木鸡并不合适,邵廷达抬腿把小八郎蹬个大跟头,终于有人哭了。   再怎么说,这种时候饮酒作乐也是不合时宜的,但偏偏喜事来了挡都挡不住。不知道这个冬天清远卫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故,总之那个与白元洁在城墙上顶牛的罗千户以怯战的名义被贬到连州一个千户所做百户,白元洁则依靠击溃倭寇的战功接任清城千户所副千户之职。   关于陈沐等人的安排还未发下,但诸旗军脸上再难终日装出哀伤神色,甚至他们都不愿出现在安远驿站,整天往山上的岩洞跑或抢着去飞水桥当值——或许没人的地方能让他们好好笑笑吧。   白元洁升任千户,多多少少意味着他们调离安远驿站多半还是个好去处。   可天不遂人愿,眼看时值开春,百户所却没有新来的调令,白元洁那边也一连十余日不见传信。按理说他们在安远驿站的值守已经结束,该回百户所应付农忙,此时却杳无音讯,甚至就连接替他们轮防的小旗都没如期而至,这形式就不免令人猜测了。   苦苦等了半个月,陈沐派人前往百户所,却被告知新百户的空缺还无人接任,派人去清远城凤凰街,却又被告知副千户白元洁乘船顺北江东行已有月余,尚未归还。   这下就连陈沐自己心里都没底了,他的上官白百户究竟是什么打算?   不论白元洁是什么打算,陈沐的日子还要过,进了春季既然没人向他发来调令,他也不管百户所的田地,索性在安远驿继续住下,郑老头等人悉数派进岩洞继续熬硝,反正等走了这硝洞也要封上,干脆趁现在熬出上千斤白硝!   洞硝基本不属于制硝,而是将岩洞中上千万年沉积土内富含的硝酸钾用土办法过滤出来,依靠其不溶于水但随温度升高而易溶的特性熬制收集,产量受岩洞中硝土限制,一百斤硝土与三百斤水混合,经过层层过滤与熬制最终能得到三十多斤硝石。   这三个月里,陈沐旗下的旗军整个冬天要么提着水桶往返于江边与岩洞,要么就是在岩洞中不断挖土不断过滤不断熬制,就连熬制废料都收集了十六个上百斤大缸,堆放在岩洞下面。   因为这一工作,陈沐旗下吃得饱睡的香工作量大的诸丁过了这个冬天都壮实了些。   军户不懂陈沐为什么对废水看中,他们更愿意捧着硝土穷开心,尤其是两个从倭,每次陈沐去洞中查看火硝存量时都问他是不是有把这些硝石卖至日本的想法——在明朝硝石是禁出海的东西,而明朝硝石走私贩运至日本,能以十倍获利。   在广州府,硝石的卖价是百斤四两八钱,这是临海方便走私出卖的缘故,如果在北方,硝土价格将会跌至百斤二两五钱。   安远驿站的岩洞入口虽小,但背靠山壁内部狭长而幽深,可以猜测哪怕仅取最上层硝土,整个岩洞也不止万斤,但随着熬制收集出数百斤硝石后,挖硝土的工作量便越来越大,因为他们在岩洞中取土需走更远的路程,陈沐估计再有一月,硝洞千步之内能熬出硝的土便被他们挖个干净,再远的就不合时宜了。   两千八百斤硝石,这大约是陈沐所估算出这座硝洞在符合军户辛劳的情况下最多的获利。   更远的硝土难以取得,难以在洞中运送,也会拖延熬硝的效率,毕竟陈沐只有三个余丁与两名从倭做这件事,人力着实有限。   但这样已足够了,即使他们在调离之前只能熬出两千斤硝石,找到销路后哪怕仅以二两五钱的价格卖给海商,五十两的获利足够他分给三个余丁与两名倭寇每人三两工钱,正丁不过挑水出力少,同样三两收买人心,最后他还能赚来二十两与那些熬硝废料。   那不是废料,高浓度的硝酸钾是硝石,低浓度的淡硝酸钾是肥料,这个时代全世界最好的肥料。   况且卖出的价格只会比这个高不会比这个低,值了。   一个冬天白吃白住,多赚到两年的俸禄,天底下还有比这个还美的事儿吗?   陈沐想说真的有——邵廷达在驿站东面七里外又找到一座更大的岩洞,还特么走上可持续发展的道路了!   粤地多山水,清远更不缺山水,有山水,就不缺硝洞。   眼下仅陈沐所知的硝洞除去安远驿站这个便还有两座,足够他们找机会再干上一年。更大的硝洞、更多的人手、更多的产量,这意味着更多的银子,或许要不了多久,陈沐就能在清远卫建起一座玻璃窑,到那时银子才是真源源不断地流入他的手中。   不过那需要一个前提,就是他在清远有更多的话语权、更大的关系网、更强的势力,至少要在数千军户中拥有保护自己小发明的能力。清远卫是一柄双刃剑,既能保护他的小发明不为外界所觊觎,却也不可避免来自内部的窥伺。   或许等陈军爷有钱了,还能试试能不能贿赂出个武进士呢!   就在陈沐再一次举铳命中五十步外树干上木质靶子时,道旁传来掌声,转过头是几月不见已升为副千户的白元洁正笑吟吟地鼓着掌,见他回望,有着一副高高颧骨的脸上突然严肃,道:“清城副千户白元洁有令,小旗陈沐击毙倭寇五名,赏银一百二十两,功升实授清城千户所总旗!” 第三十五章 总旗   官职当然不可能依靠白元洁随随便便一句‘副千户白元洁有令’就能升的上去,实际上这几个月白元洁都在为清远城东一战的战功而奔走,亲自前往广东都指挥使司、布政司,甚至前军都督府都派人送去信件,这才为清远城外那场战事取得相对公正的评价——他们御敌有功。   只有确定是有功的而不是抗命的,才能进一步有受赏的可能,等一切尘埃落定,也就是陈沐等人听说白元洁升任副千户的时候了。在那之后,白元洁乘船顺北江一路而上,沿江走韶州等地,他做了一件大事。   募兵。   募被称作蛮獠的蛮疍人充他部下五部百户所缺失军户,为此白元洁征募到一支足有四百余正丁、余丁过千的大军,顺流而下回到清远。   “千户,这就是你说的募了点儿家兵?”   随白元洁的回还,当陈沐的脚再踏进清城千户所,墙寨内上千人翻盖屋舍干得热火朝天,男子妇人绣面文身,千户所正中插千户旗,周围各插龙蛇旗,这些来客分明是不同习俗种族的蛮獠兵。而登上寨墙举目望向清城千户所不远处的北江面上,数百艘渔舟小船停靠岸边,那是蛮疍人自太祖时起定下以舟为家的祖制。   四百多户,家眷上千,都被白元洁募为家兵,充作军户。   这种操作在陈沐看来很迷,太祖皇帝是没说舟上疍户不能成为军户,也没说不能募为家兵,可就算白氏再有钱也禁不住这样折腾吧?   “陈二郎,清远与倭寇一战,你以为如何?”白元洁没回应陈沐调侃似的疑问,轻轻覆手看着清城千户所,面容肃穆道:“卫所兵不堪大用,白某知道。可白某不知道他们居然不堪大用至此!三千余军户被百十倭寇吓住在城里不敢迎战,百户出战所率兵员不过四十……你知道白某这副千户麾下五部百户在籍军户多少?二百,二百一十七户。军纪涣散士气低下,这样的卫所军还是我大明护国之军?”   陈沐低头看着脚下,又看看那些纹身好似蛟龙的疍户,没有说话。他能说什么呢?告诉白元洁整个大明所有卫所都是这个样子,有的卫所甚至只剩下千户一人?   “今后便不同了。”白元洁年轻的脸上写着振奋,伸手挥向清城千户所,指着那些忙碌的疍人道:“土人说疍人以舟为室浮生海上,是为贱籍故不通婚,疍人自画面纹身取蛟龙之意,自称龙户求活海中,所以人们叫他们蛮疍。可你看这些疍人,他们臂粗、臀大、腰板宽、腰杆硬,在白某看来,正是最好的军丁——自今日起,这清城五百户,便号蛮獠营!”   在白元洁的雄心壮志下,陈沐仔细观察忙碌的疍人,知白元洁所言不虚。过去人们说游泳运动员有最好看的身材,肩宽臂长倒三角,是因为大量水中运动水压塑造而成。疍人的身材不如那样好看,却更加有力,每个疍人男儿身材都像一道门板,宽阔健壮,尽管他们的个子未必都有邵廷达那般魁梧,但谁都不能否认,疍人的确是极好的军士。   陈沐能从另一个角度找到原因,这些疍人受于贱籍,很少登岸,日子过得辛苦吃食上却比军户强出许多,他们的食谱不缺鱼肉,有精细的蛋白质补充营养,动辄舟楫数十里,不论泅水捕鱼还是操橹滑桨,都能给他们巨大的运动量。   所以他们强健、有力。   白元洁本来是想在清远城凤凰街的白氏宅院中请陈沐饮酒的,但先帝大丧尚未除服,饮酒作乐显然不合时宜,便索性二人牵着马引几名亲兵顺着官道边走边聊,“如今卫所文恬武嬉,卫所军官更是如此,清远三千旗军,可战者恐不过数百,如今白某募蛮獠营,今后自当整军练军,屯田事宜,你陈二郎既为我户下总旗,要担起更多。”   说着白元洁转过头来,“你的总旗要耕种五十顷田地。”   陈沐自然点头应下,不过头脑里打了个转才瞪大眼睛,诧异出声道:“五十顷?!”   五十顷就是五千亩田地。   明朝军户,一人军田五十亩,这是祖制。祖制开始是每个军户的田地,但上百年下来,祖制也禁不住年岁摧残,如今的军田大多为军官私有,所种收成其中属于军户已不足十之二三。五十顷田地,不论肥田劣田,都意味着陈沐一部总旗要耕种过去一个百户所的田地,这不是要累死他?   “不必将眼睛瞪得那么大,过去白某任百户时,百户所便是耕作五十顷田地,旗军不过六十余户而已;你有白某这样的上官应当知足,全清远卫或许你能找到麾下足额的小旗,却绝不会寻到麾下足额的总旗,你是第一个。”白元洁抬手指指陈沐,这才深而缓地吐出鼻息,道:“过去百户所军户,除战死者,参清远城击倭一役者共五十四户,正丁五十四、余丁二百一十三人,尽数划于你旗下。”   陈沐听到这时悬着的心才放下,要真让他领二十多户人去耕五千亩地,这事他是不论如何都做不到的,但补满旗军,倒时可以一试。   他能察觉到白元洁的变化,显然抗命出战一时对白元洁造成很大的影响,否则也不至于像如今这般刚刚升任副千户便大刀阔斧地在清远卫自己部下施行改革,念及此处他不免忧虑担心,任何地方势力构成都是盘根错节,一个小旗完全掌握旗下十户容易,可一个副千户能完全掌握麾下五百户?   这是扯蛋!   就算是戚继光,若早年没有胡宗宪鼎力支持,他能募练出骁勇善战的戚家军?   何况清远卫的白元洁!   “那些不敢作战的军户,已被白某去籍,放他们自去募做家丁也好、做募兵也罢。白某不像广东守备那样贪慕钱财,只求练军作战护岭南之地。依照惯例,你可在军田中得三顷收成作为私财,陈二郎——你可想好,这五十顷军田划在哪里?”   军田在哪,还能自己选吗?   陈沐想都不想地开口说道:“北江南岸,安远驿近畿。”   却不想,白元洁听到当即火冒三丈,鄙夷地看着他,斥责道:“白食白住,上瘾了?”   注:时任广东守备是后来万历援朝之役,露梁海战中明军指挥将领陈璘。   璘有谋略,善将兵,然所至贪黩——《明史》 第三十六章 监工   后来陈沐才明白是什么支持着白元洁敢在清远卫大刀阔斧地施行自己波及五个百户的改革,因为去年两广总督换人了。换上来的新总督名字在当时东南家喻户晓,或许大明嘉靖末、隆庆初这段时间东南永远绕不开戚继光这个名字,因为当下的两广总督同样是站在戚继光身后的男人——在东南抗倭中与戚继光并称‘谭戚’的谭纶。   谭纶在哪里,戚继光便领着戚家军在哪里。   既然如今谭伦任两广总督,便意味着后世家喻户晓的英雄戚继光也在这里。不过就算谭纶在此,陈沐依然认为白元洁此时大拦千户所军务亦是冒险。因为今年春工部给事中吴时来推荐谭纶、俞大猷、戚继光转练北方蓟镇之兵的奏折在岭南传得沸沸扬扬,一旦隆庆皇帝准许,他们便都将调防北方,到时白元洁又有谁来庇护呢?   何况陈沐知道,不久的将来戚继光确实带兵北上蓟镇练兵了。   新任总旗陈沐很想寻找机会一睹戚将军之风采,但是……他有一屁股烂帐要算。   总旗没有衙门,白元洁也没打算在倭寇烧毁的清城千户所废墟上再多修一座百户衙门,因为陈沐头顶的这个百户永远都不会到任,陈总旗所属的百户所只有他这一个总旗与其麾下军户,再无他人。   意味着他虽名为总旗,实权却与先前的百户白元洁丝毫无二。   这才是白元洁让他的旗军耕种五十顷田地的原因,百户所再没有余丁了。   没有衙门也无所谓,开春之后安远驿站迎来送往忙过一段时日,但短短半个月连州交接文书输送的差不多,陈总旗便十分不拿自己当外人地在安远驿站划下一片地来当做他暂住的‘总旗衙门’。   倒不是真像白元洁所说的他贪图享受,喜欢白吃白住。这种事宜在四百年后的灵魂看来还远远称不上‘享受’,他给钱的。之所以暂住此处,因为七里之外邵廷达发现的大岩洞不远处林间,陈总旗麾下军户正在伐木建屋,兴建他们自己的村落,在这事完成以前,陈沐需要一个地方来理清头绪,安远驿站是最好的选择。   自清城千户所与白元洁一叙之后,陈沐总是非常头疼。   “把面盆放下,洗脸我自己来!”背后插着一杆认旗的魏八郎奉命唯谨,放下洗脸铜盆手扶腰间斜插的倭刀前柄立在旁边,像个忠诚的小护卫,却被陈沐捏着脸蛋儿拉到身前,硬板着脸实则无可奈何地说道:“魏小鬼,你现在是小旗了知不知道,你再这么侍奉陈某,你会被人笑话的,还怎么统率旗下十个军户?”   魏八郎升任小旗,这大约是陈沐近来最头疼的事情了。   陈沐根本没想到白元洁想在清远卫施行军户改员,何况就算他知道对这件事也没有发言权,但白元洁实实在在地影响了他。斩杀倭寇的功勋,白元洁真切地上报,关于他陈沐小旗的功绩一点没抹,陈沐当然是感激白元洁的,但问题出在除了他自己的首级功有几颗比升任总旗多些换了银子,麾下但凡有所斩获的全部由白元洁升了实授。   这就造成他麾下但凡有倭寇首级功的,全部升任小旗。   邵廷达就不说了,如果陈沐有选择,他肯定是要升任小旗,正合陈沐心意;石岐和付元差了点意思,但对他足够忠心,不论狗头军师也好、鸡鸣狗盗也罢,勉强称得上有些‘才华’,帮着管管破落军户也能行。   魏八郎这刚刚虚岁十四的小旗是怎么回事?没错,小八郎是弄到一颗首级,拿着倭枪戳死一名跪地告饶的真倭,可这傻孩子根本管不住麾下十个老油条!   别看小八郎现在挎着倭刀站得威风凛凛,可到了自己麾下旗丁面前,终究是个年龄心智都不过十四岁的小孩,还不是被那些旗丁耍得团团转!   嗯……现在那十个旗丁正跟着余丁盖房子呢,受陈总旗之命,什么扛原木砸木桩这些出大力的苦工活都被丢给他们做,还专门派遣小旗娄奇迈监工。   娄奇迈,是陈沐部下五个小旗中唯一一个先前不是自己人的小旗,他也在战倭中取得一颗首级,或者说是与五人同取一颗首级,但白元洁看不上跟他一起取得首级的军户,便将这功劳给他,如今升为小旗。   他就是先前作战中被白元洁划到陈沐麾下六名火铳手之一,其他几人在临战时溃退慌乱,只有他蹲于原地放铳,后来火铳炸膛,在床榻上躺过这个冬天。   虽然从炸膛中逃过一条性命,但娄奇迈的脸面算是毁了,鼻子被铁片削去小半,脸上亦被刺出几道狰狞可怖的疤痕。正因如此,他去监工的效率比莽蛮的邵廷达都好!只要他出现在工地上,不必说话周围余丁的动作都麻利起来。   驿站外的田野里每隔片刻便会爆出接连一片放铳的声音,那是新任小旗石岐带着陈沐部下十名铳手旗军正在操练,或脆响或沉闷的鸟铳击发声不绝于耳,如今陈沐麾下已有十四杆鸟铳了。   除了最早属于陈沐的一杆倭铳一杆鸟铳,冬天里军匠关家父子修整了最早那杆倭铳,制作新的铳床。后来有用了月余光景,取陈沐从卫所私下里购置来四十斤福建毛铁打出一根铳管,钻出光滑平整笔直的铳膛。   后来,第二杆自制鸟铳刚做好铳管还没开始钻膛,这事便叫白元洁知道了。白副千户出手大方,直接从清城千户所给陈沐拨下十杆鸟铳与三桶近百斤的火药铅丸供其操练。不过凡事都有代价,白元洁去年秋天尝到陈沐所做长镰与稻床的甜头,要他用春种所需农具来换,没有农具,没有鸟铳。   为此陈总旗只能苦思冥想,召集旗下关家父子及几名老农钻研五日,这才勉强做出个手摇木车来撒水稻种子,当然也没忘了木车前头加上犁地的木戳子,虽然效率未必比得上明朝最先进的农具,但在清远却无疑是最好的。眼看临春耕就差月余,关家父子三人都忙着赶工这大物件,做好一架借来水牛试过就赶忙连着图纸一同给白元洁送去,随后接着在安远驿赶至第二架——春耕要到了,陈军爷自己还有五千亩地要播种耕地呢。   这事儿可等不得。   陈沐带着魏八郎在工地巡视片刻,便听人骑着驿马来报,说邵廷达回来了,陈总旗便赶紧拉下骑手自己上马,顺着田间垄道一路朝安远驿疾驰而去,小八郎在后头玩儿命跑都追不上!   一进驿馆,便听邵廷达神经兮兮地抱怨,“沐哥诶!再有这种贵重事儿可千万别让俺去了,路上成宿都不敢睡,生怕遭贼坏你大事!你说你买这东西干啥,不能吃不能用的,给你宝贝。”   说着,邵廷达从怀中取出个小布包裹,陈沐连忙小心翼翼地接过,打开满眼放光! 第三十七章 遥远   陈沐干了一笔大买卖。   击剿倭寇购赏一百多两银子还没在怀里捂热,就被陈军爷十分任性地撒出大半到广东府买了几个小物件儿回来。刚知道陈沐要他办这事时,邵廷达还以为陈沐被倭寇的弓箭把脑袋射坏了,光想去广州府惠民药局把程宏达请来给陈总旗看看伤。   当然,在怀里捂热这只是形容词,将近八斤的银子,陈沐不会傻到揣在怀里,真那样走一天非要被坠成锣锅儿不可。   “关匠,你说能磨出来,东西陈某弄来了,你看看。”   如今关家父子有自己的匠坊,坐落于将来村落工地左近靠着一条小溪。包含铁匠房与木匠屋,再加上他们一家七口的住宅与小仓,圈了方圆六丈的地,溪对岸三百亩地都是陈沐的私田。   不过如今匠坊还仅是一片雏形,只有关家父子垒起的几个简陋小屋,铁炉和木工屋倒是已经垒好。陈沐的‘总旗衙门’还没盖好,哪里有空闲劳力来盖匠坊。但是在规划上,陈沐是想让周围至少方圆十五丈林地都成为匠坊——匠人很重要,他还要想办法再多招募些工匠。   现在三个工匠刚好够使,多了他养不起,何况也用不到。但将来就不一定了,陈沐估计他手上将来至少要有十名各类工匠,才能供给他的各类需求,再多就不能在自己三百亩地周围,而要把匠坊搬迁到北江岸边才行。   水力,有时比人力更好用。   陈沐摊开的手掌心,是两块小娃手掌大小的片状白色水晶,光滑透明。   像这样的水晶片,他让邵廷达身携百两银锭,带旗军前往广城花费七十余两买入五片,一路驰回清远,不可谓不贵重。有时候脑子里小发明太多,反倒更容易让人举棋不定,烧沙子制玻璃确实听起来不难,但对陈沐而言一窍不通,左思右想认为这必然会付出大量时间精力与银钱。   偏偏,隆庆元年春,陈沐发现自己最缺的就是时间。   他像个生手猎人般瞄准自己在白元洁之后的第二个猎物——两广总督谭纶,这个精于兵事后来被称作万历年间国之干城的文官。陈沐记忆里对这个时代为数不多的了解与今生见闻相互印证,戚继光、谭纶、张居正,大明王朝一个新兴派系在大国西南五岭之中的清远卫总旗眼中看见细枝末节。   在这其中重要的一环,谭纶,此时正坐镇清远一江之隔的肇庆府两广总督衙门,并不日即将北上筹边。   这是陈沐第一次看见直上九霄的机会,如果抓不住,便可能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机会。而抓住这个机会,便在于陈沐掌中这两片水晶。   这与他在广城眼镜店看见的镜片是同一事物,不过价格要稍便宜些,未经加工的水晶片作价十二两一片,如果一切顺利,仅需一片半便能达成他的目的,但怕就怕不顺利,故而他教邵廷达买回五块以待备用。   递给关元固的纸上用炭笔画着一大两小三块凸透镜,刚好用掉两块水晶片还能留下些边角碎料。尽管心里早就想清楚这很可能会失败,临至此处还是不免心疼,对关元固一再叮嘱道:“一定要打磨透明,丝毫不可有差错!”   他要让关元固打磨三个镜片,用来做一具正成像的单筒伸缩望远镜,献给即将北上筹边的谭纶。   尽管他还没想好望远镜做成后怎么献,甚至不知道究竟能不能做好,但心中对献出奇物的回报已经有了预期,预期就是短期内不会有什么回报——七十两混个眼熟,会不会代价太大?   陈沐认为这完全值得,至少在现在,他并没有那么缺钱。   关元固曾帮清远卫高官打磨过琉璃盏,但他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完成陈沐交给他这个做出镜片的使命,甚至“镜片”是啥?他都弄不清楚。   “总旗放心,小老儿一定尽力而为,就算不能打磨,也试着雕出其他东西,当作吊坠卖掉兴许能提些价钱。”关元固倒是尽心尽力想着如何为陈沐省钱,他毕竟专职铁匠木匠,并非琉璃匠,心中没太多把握。陈沐却对他非常放心,摆手道:“无妨,你尽力打磨,那些事等最后不成再说。”   随后陈沐问了关尊班做牛拉手摇播种机的事儿,被告知最多七日就能做好一架,不会耽误农事,这才放心准备离去。就见田垄那头通往安远驿站的小路上,伤口初愈的付元赶着几驾牛车吆喝着朝三百亩私田行来,隔着小溪对麾下旗军颐指气使地说了几句,望见陈沐在这边,脱了靴子踩石头趟过溪水小跑过来。   “嘿,总旗,已经运来十二,不,十四缸废水了。”付元摘了铁盔挠挠网巾下的头发,显然数到十以上数字不错对他来说是极其艰巨的任务。困苦神情转头就被好奇的抓耳挠腮所驱驰,道:“总旗呀,就那死咸的废水,能让稻子吃了长的大?”   什么死咸的废水,那叫钾肥!   不对,付元怎么知道是咸的?   “你喝了?”   特么含量低的硝酸钾也是硝酸钾,化学溶液能随便喝么?   付元刚一点头就被陈沐按着脑袋按进溪边,咕咚咕咚灌了一肚子生水,还不断张牙舞爪地嚎叫:“就,就喝,一点!”   后来成宿付元都在拉肚子。   “告诉所有人,那东西不许喝,还有岩洞里那俩秃子,硝粉也不许吃。对,还有这溪水也不能喝,关匠在溪边弄几个火炉,我给你拨俩余丁小娃每日在这烧水,烧好倒到大缸里,谁渴了自己来这儿接。”   红红落日下,田间地头忙碌的农人抬起头擦拭着汗水,远处石岐挥动小旗鸟铳队再度爆出一片硝烟,林间一根根巨木倒下在地上扎出鳞次栉比的屋舍雏形……炊烟,也在黄昏落下时自安远驿站袅袅升起。   陈沐满足地伸个懒腰,翻身上马。   眼前画面给他带来无与伦比的成就感,这才是他心中卫所应当有的模样。或许将来,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衣暖食饱,旗军严加操练战力高昂,不再会因几十个倭寇而吓得躲进城里瑟瑟发抖。   陈沐知道,那样的日子不会很遥远。 第三十八章 矿工   “弹压矿工?清远卫还有矿?”   入三月,总旗治下五千亩地开始播种。   旗军屋舍虽简陋,但区区五十余户,亦不算太难,匠家做好播车,加以自安远驿借来牛驴,工作量虽大,耕作有条不紊练兵更不必说,陈沐一向对旗军看重,如今他旗下石岐为鸟铳队、邵廷达为刀牌队、付元与娄奇迈为枪矛队、魏八郎为长弓队,五十旗军均最先以队列严法练其精神尊奉号令,明出赏罚后再操练技艺,如今虽不算长足进步,但看起来都有模有样。   其中尤以鸟铳队最为优异,最精巧的火器辅以不吝火药习练射术,更有五名小旗中文化程度最高的落第书生石岐率领教化,可以说是陈沐麾下最精锐的部队,其士气几乎可以比肩当初陈沐亲率小旗。   换句不好听的话说,就是其余四小旗都还尚未形成可靠战力。   战力是打出来的,从没有站着队列练出精兵的道理。没有经历战事,就算旗军用枪矛刺得再端正有力、长弓再射得精准豪快、刀牌再舞得虎虎生风,又能有什么用呢?   陈沐经历过两场战事,两场战事中他们的受训度未必比敌人差、兵甲更要优于敌人,一待临阵却都发生军卒自相溃退的情况。不论是面对山匪光想逃窜的陈冠还是五个蒙头乱窜的火手,生于军户之家、长于卫所之内的他们,难道是真比不上山匪、倭寇吗?   没有临死不畏的心态,慌乱畏惧下再粗豪的壮汉也会被瘦小而豪胆的敌人杀死。   陈沐一直想着什么时候能再碰上两三次不太危险的小仗,哪怕有些人会损于战场,但活下来的人才能被称作真正的旗军。   却没想到再遇到这样的机会,居然是白元洁要求他率麾下小旗弹压清远矿工。   新建成简陋的‘总旗衙门’里,传信的白七端着水瓢饮了两口,这才心满意足地出了口气,坐下对陈沐道:“当然有矿,就这清远卫里有二十多处矿洞,官矿七八座、卫所大人们的私矿十几座,就连你陈总旗——不也在山洞里挖矿么,这事屡见不鲜啦!”   陈沐被白七说得一愣,接着才反应过来白七指的是他让余丁在岩洞里熬硝的事,想了一下也没矢口否认,问道:“千户都知道?”   “知道!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清远卫就这么大,人来人往,谁做些什么事又能瞒住谁啊!”这半年白七与陈沐打乐许多交到,已不像从前那么生疏,嗤笑一声,随后摆手道:“陈总旗也不用往心里去,主人说了,养活一总旗人不容易,采些木挖些矿,靠天收的东西补贴家用无所谓,他对陈总旗没别的要求,田种好、兵练好,再就是守好飞水桥,别的他不管。”   “不过陈总旗这兵,你可上点心吧,主人那蛮獠营水战陆战操练得勤,别到时战场丢人,咱们脸上就都不好看了。”   陈沐这会儿是明白了,他说琢磨着白七今天怎么这么多话,原来是替白元洁敲打自己来了,意在规劝自己别被‘挖矿’‘白吃白住’迷了心窍耽误练兵。   “白兄放心,旗军再历一战,就能有所战力,即使现在上阵再对上倭寇,也不会像上次那样了。”陈沐心里头跟明镜儿似的,面上笑道:“千户要战功,陈某也想要啊。厮杀场上必不给千户丢人!”   “都是老相识,我也就随口一说。”   白七笑笑,见陈沐没什么别的反应这才放心,随后道:“陈总旗这就有机会带兵打一仗了,四处官矿拒缴开矿税,山主集二百余矿工抗收,税官把事交给千户,千户不愿做这样的事情,又不得拒绝中官,这事就只能落到陈总旗头上了。”   这年月收矿税的都是布政司,陈沐是知道的,布政司出调令,卫所军官没有谁是能拒绝的。   明朝矿工这个群体陈沐也是知道的,比方说戚继光在浙江募兵,便是看中义乌矿工为争矿搏击凶悍,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就连妇孺都提着矿镐上阵,官兵都不敢插手,那大约是明朝最出名的矿工了。但清远的矿工,也这是这样?   陈沐不知道。   “此事重在逼其缴税,不在杀人夺命,亦不能有所恻隐与布政司起冲突,否则前途不保。”白七显然也知道这是一趟难做的活计,道:“总旗当小心为上。”   陈沐则是对官矿所纠集人手感到诧异,问道:“只有二百人?税官收官矿税,那私矿是否也要受到牵连?”   他担心的是别人以为自己在开矿,他可不懂这矿税是怎么收的,究竟是交银子还是交矿石,交银子,那他制硝恐怕还赔钱;若交矿石,他哪儿来的矿石去缴税!   “嘁!总旗不必忧虑,那些税官不管私矿,私矿要么是我卫所官军所挖,要么是无主官山上聚集流徒亡命,每山起炉五六座,每炉聚二三百人,合者成千上百,一至春夏便各自散去,一管就是民变,哪个敢管?”白七笑容转瞬收敛,道:“他们也就敢欺压这些守规矩的山主,每山起一炉、每炉定工五十,先纳银十两给票挂号,二月销工,再想开矿还要再缴十两。”   每山只能起一炉,每炉只能雇工五十,生产力是固定的,产量也就被定下了,每年开炉要交票钱,烧出东西还要给朝廷抽课,再加上下打点,陈沐怀疑这山主在发出五十人工钱之后是否还有余钱缴纳课税。   中间不论哪个环节出错或银钱不够,便是这个结果……带兵弹压。   千人是民变,百人就不是民变了吗?   陈沐不知道,他只知道既然他是军户,这事推到他身上就跑不了。   这种该死的事,怎么就落到自己头上了呢。陈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送走白七后在屋里兜兜转转很久,才终于下定决心,让魏八郎前去传令,聚集旗军!   注:矿山、山主、矿税部分参考明代戴璟《嘉靖广东通志初稿》卷三十《铁冶》。 第三十九章 民变   陈沐一直认为明朝的上层与下层是绝对割裂的,矿税再一次加深他的想法。   小时候书上说明朝中央集权非常厉害,但等陈沐到这儿亲眼看看,却觉得并非如此。半年了,他没见过一个锦衣卫,说什么监察天下更是子虚乌有,连私矿都管不住、商税都收不上,这能叫中央集权?   明朝集权,集的是官员,锦衣卫监察的也仅仅是官员,但这天下不仅仅只有官员。   陈总旗麾下初次带兵出行,不论小旗还是军丁都很兴奋,何况在知道对手仅是一群矿工之后更是如此。魏八郎小旗棉甲敞着怀,手扶倭刀柄,露出棉甲里倭人腹当,余下小旗也都挎着倭刀趾高气扬,生怕旁人瞧见不知道他们是一群杀过倭寇的卫所旗军。   不像一群杀倭英雄,倒像是倭寇进卫所了!   “都把棉甲穿好,铁盔戴正,拿好自己兵器!”矿工抗税的地方虽然也在清远管辖之内,却离清远城有三十多里地,趁着赶路,骑着战马的陈沐回头对旗军训斥道:“此次弹压都是些穷苦矿工,比你们还穷,意不在杀人。没陈某命令,任何人不准擅动刀铳,让他们平平顺顺将课税纳了就算全功!”   先前白七告诉陈沐,去弹压矿工的并非只有他这总旗,很可能还有别的总旗或百户带兵,何况还有税吏在场,弹压过程中变数太大。陈沐少不得要对旗军先将丑话说到前头,学着白元洁的样子对旗军道:“尔等若听陈某号令,就算今后上官怪罪,自有陈某一力承担,怪不到你们头上。若有人听从他人号令……”   陈沐笑了,露出半口森森白牙,轻轻摇摇头没再说下去,转而问道:“都听见了?”   五个小旗官各个唯他马首是瞻,哪个会说不,旗下诸丁就更不必说了,这帮人都是清远卫的老油子,见识多别的百户总旗是怎么折腾下头旗军的。何况他们会极了见风使舵,哪儿有往陈沐铳口上撞的道理。   兵油子或许圆滑些,但同等条件下他们未必能狠到哪里去,而陈沐却已经是清远卫响当当的狠人了,这事可能连陈沐自己都想象不到——半年时间杀五名山匪五名倭寇,腰悬十颗首级,这在岭南山中不历战事的清远,几乎是无法想像的功勋!   他们走了堪堪二十余里,眼看着山中七拐八绕快要抵达目的地开炉的矿山,突间两骑飞奔而来,见到他们高声呼救:“来者可是弹压矿工的旗军?”   来人模样很是滑稽,看上去是个年轻男人,身着桃色大袍,胭脂涂面腰佩香囊,翻身下马撑着膝盖好一通牛喘。   陈沐见其行制像有功名的文人,虽然诧异其模样装束,还是忍住笑意拱手道:“在下清城千户所总旗陈沐,正率军弹压矿工,矿山这是,出事了?”   “总旗!”   胭脂男子像被踩到尾巴,接连朝前摆手道:“赶紧回去,前头打起来百户都不算对手,矿工凶悍的很,快将你百户找来带兵弹……诶,你这个总旗怎么这么多旗军?”   道路不算宽,但陈沐操练旗军队列秉承前世从军‘两人成行,三人成路’的标准,五名小旗为排头,其后旗军并排行军,此时停驻阵形密集,到底训练月余初见成效,打起仗来没什么用但看上去还是一眼就把这年轻人唬住。   陈沐听见他小声诧异,憋住笑容拱手问道:“敢问阁下是?”   “在下朱襄,广东布政司库大使。”胭脂税官库大使朱襄匆匆拱手,又急切对陈沐道:“矿工二百多人拒不缴课,铁道都被擒下,这是要造反!”   布政司有库大使,是从九品官员,掌管登记每年赋税入库,至于其下铁道、盐道,都是不入流的税吏。   现在不知矿山那边发生什么激起矿工的愤怒,让他们将铁道税吏擒下,还与带兵弹压的百户打起来,这使得本就棘手的事情变得更加复杂。   难不成真要带兵过去大开杀戒?   陈沐的念头在脑袋里飞速旋转,大开杀戒是他所不愿的,但回去找百户带兵更不可能,因为他头顶压根就没有百户,除非回去把白元洁的蛮獠营请来……但他连这点事情都办不好,那不成废物了?   “库大使不要惊慌,请先带陈某过去看看,即便兵力不敌,麾下旗军也能护得周全。”   库大使朱襄有些狐疑地看看陈沐,又看看他身后各个站得板儿直的旗军,尤其是昂首挺胸背插小旗手按倭刀的魏八郎,最后才无可奈何地点头,对陈沐道:“那便依总旗的话,先过去看看,谁知道这些矿工如此刚烈,唉!”   朱襄上马,带着身后跟随的税吏与陈沐并马而行,骑马的也不能疾行,毕竟后头旗军全是步兵。借此时机,陈沐正好向朱襄问询矿山情况,哪儿知道一问还问出个熟人,带旗军在矿山和矿工打起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清远峡百户张永寿!   至于双方怎么打起来的,就有意思了,从朱襄口中说出一面之词是矿工提出非分之想,张百户义正言辞地制止,随后双方便发出冲突,军户打不过矿工,他跑出来时张永寿部下四十多个旗丁正被矿工堵在矿山上穷追猛打,就连前去与山主交涉的铁道都被抓住。   究竟是怎么个非分之想,朱襄没跟陈沐细说,一行人忙着赶路,陈沐也懒得细问,他现在就是很想过去看看张永寿是如何被一群拿矿镐的矿工打得屁滚尿流。   数里路程没有多远,行不过片刻便能远远望见矿山,亦能听见远处怒骂哭嚎声,人声鼎沸。待到临近,陈沐也担心旗军会先被发现而遭到围攻,便命人缓缓摸上一处山坡,布置好军士这才向矿山望去。只见有一小队旗军被围堵在山道上救死扶伤,山下上百矿工舞着矿镐、木棍等物也不攻山,只是朝上破口大骂,还有人攥着短刀朝被绑住的税吏威胁着不知说些什么,边说边哭。   眼中种种乱象,陈沐看来这分明是即将造反杀官誓师的模样,心下更为焦急,情急之中做下决定,挥手对石岐道:“鸟铳旗朝天鸣铳,快快装药!”   ……   注:   “我祖宗初设旗军,继后复设民壮。”——明代,海瑞《革募兵疏》 第四十章 让路   砰砰!砰!   十余杆鸟铳一时俱发声势颇大,早是惊弓之鸟的矿工猛然回头,只见大股硝烟自林间山坡冒起,各个惊慌失措。待硝烟散去,就见山坡上顶盔掼甲背插认旗的将官抬起右手,身后一众旗军手持鸟铳动作整齐地将铅丸塞入铳口用通条压实,接着举起鸟铳瞄向他们。   在铳手身边,长弓手将羽箭扎在身前,持弓待发,枪矛刀牌军士林立,兵刃出鞘只待冲锋,气势着实骇人。   鸦雀无声。   被围困在半山腰的张永寿也被铳声激得浑身一抖,猛地从地上爬起来望向铳鸣传来的方向。他着实被矿工追打的狼狈吃到大亏,铁盔都不知丢到哪儿去,罩甲也被撕出好几个缺口,此时望到百十步外陈沐小旗的做派,直教他抬手狠狠锤在自己胸口。   “我怎么就没想到!”   他怎么就没想到,站到个矿工够不着的地儿呢!   张永寿吃得就是这么个大亏,整个冬天白元洁立功的事情在清远卫都传遍了,普通军户怎么想暂且不提,张永寿心里是羡慕地不得了。就在清远城外打一仗,收获真假倭首级十余,还立下城外驱逐倭寇的首功,这事谁不羡慕?   首功奇功,那就是五军都督府说大可大说小可小的功勋,只要腿脚跑得好,城外拒敌能给说成守城有功!   整个冬季张永寿都在懊悔,倘若他平时对清远峡百户所的军户勤加操练,还会发生与倭寇一触即溃的事儿吗?如果没发生,这升任副千户的人应该是他张永寿啊!   “这他娘就是运道,你们这些傻屌看白副千户,在清远城外跟倭寇见仗,那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陈二郎现在都能当上总旗在那放铳鸣烟。”张永寿捶胸顿足,挥手叱骂扶着自己的亲信,“看看你们,在清远峡跟倭寇干一仗被打得丢盔曵旗一个个光知道他娘逃命,狗囊的打完仗没捞到功勋还死了二十多个!”   “没死人老子能打不过这些矿工么!”   张永寿在山上骂着,身边旗军大气儿都不敢出。他们也确实没气儿出,刚刚又被矿工打死打上十几个军户,如今山上只剩三十多人,仗着军中火器弓弩这才能在山上得到片刻喘息之机,哪儿还有劲跟张永寿说这些废话。   张百户在山上骂骂咧咧,山下的矿工倒是着实被吓坏了,山坡上出现的这伙旗军模样可不像张永寿领的四十多人那样看上去容易对付。别的不说,单单清一色的鸟铳朝人群指过来,就令许多矿工从心里感到害怕。   其实没有张永寿在清远峡的败绩,使清远城有倭寇势大而不可挡的危机感,白元洁也未必能立下大功;如果没有张永寿旗军在方才的乱战中扬刀放铳,上百矿工也不会对此事陈沐旗下十余杆鸟铳瞄准感到畏惧。   说起来,白元洁与陈沐都该摆酒好好感激一番张百户的情义呢!   但更让矿工胆战心情的并非瞄而不击的鸟铳,是陈沐口中的话,“清远卫下清城千户所援军已至,你们要造反吗!”   这话中威势齐备,再加陈沐顶盔掼甲站在那也是威风凛凛,看得身边胭脂税吏朱襄都为之侧目,暗自在心头给这位刚认识不久的陈总旗竖起大拇指,好威风!   只有立在陈沐身后侧方扶倭刀柄挺立的魏小鬼瞟着眼睛看到陈沐背在身后的左手一直在轻轻搓,隔一会还在衣甲上蹭蹭——仔细望去,手心都是汗!   虽然身后站着整整五十名麾下军士,一再给自己心理暗示说这不会出事不会出事,可手脚还是禁不住地微微颤抖。只有在自己喊话之后矿工无人上前,才让陈沐从心里真正松了口气,接着喝道:“既无反心,还不将税吏放回——那位是山主坊长,过来说话!”   陈沐最怕的是矿工反心已定,见到他们一拥而上地冲上来,那样他们就只能把鸟铳对准这些拿着木棍、铁镐的穷苦百姓并与之血战。   他已经勉强能够克服战斗对内心的恐惧,但他迈不过自己心里那道坎。不论山匪还是倭寇,在陈沐心里到底算是自保,杀的是该杀之人,可这些不过抗税的矿工,别管缘由是什么都显然罪不至死!   护国之军应当以保护百姓为己任,而非欺辱杀戮百姓——到了这个时代,陈沐也不认为可以改弦更张。   人总要有自己的坚持,若坚持不得正确的事,与牲畜何异?   陈沐的话音落下,短暂沉默之后,矿工各个都没了主意,他们互相对视之后大多不由自主地朝身后望去。在这些皮肤黝黑,体格健壮却神情枯槁的矿工正中,人们簇拥着一个攥着短刀的布衣男人,三四十岁四肢强劲,但看上去不像大奸大恶之辈。何况大奸大恶之辈也不可能跑到这里开矿,从衣着上陈沐能看出来,这个神情激动的中年男人是个商贾。   “不能放税吏,放了税吏你们放铳怎么办?”男子抬起头看着陈沐,虽然距离较远但陈沐感觉他内心应当正举棋不定,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下拱手指着绑在柱子上的税吏道:“草民山主杨帆,持票在此开炉凿矿,工不足五十、炉不过一座,年年纳银缴课不曾拒税。只因这税吏说若小民给他五两银子便可得票,却不料其收银后接连索钱,今日还带税官前来索税,小民哪里还有银钱来与他!”   说到后面,杨帆已激愤至极地吼了出来,随后鼻翼抽动两眼泛红,抿着嘴表情复杂地说道:“今日事已至此不可挽回,小民便杀此税吏自裁于此,只求军爷不要为难这些矿工兄弟,错在杨某一人,不怪他……”   陈沐听着这诀别词便知事情要坏,连忙打断道:“且慢,如今你还未酿成大错,补齐票银十两,税官也好交差,我等也不必难为你们。倘若你杀了税吏,不单你要死,你口口声声说的矿工兄弟,也大多会死。”   这种时候,怎么能救下税吏性命?   陈沐思索不出万全之策,却有弄险的胆魄,放下鸟铳,缓缓绕过山坡,单人朝山下矿工聚集处走去。   注:铁票是用来开官矿的,一年一销,一票十两。 第四十一章 中人   没有人知道陈沐想干什么,他一步步朝前走,直至面前是厚实的人墙。那些矿工缓缓围上,眼中闪烁的危险与慌张令人生畏。比这些健壮男丁更让人害怕的是他们手上拿的木棍肩上扛的矿镐。   在陈沐眼中这是破甲锥与钝器,完美克制他一身棉铁甲。   陈沐的心跳砰砰响好似擂鼓,不自觉地舔舔干燥的唇,面无表情环视周围矿工,幸运的是在他们脸上也看到了恐惧……麻秆儿打狼两头怕,这事就好解决多了。   “陈某杀过山匪也宰过倭寇,但不打算跟百姓厮杀,让开。”   人们听见他说自己杀死过山匪,没什么反应,但听陈沐曾与倭寇见仗,眼底皆露出惊骇,有人不信正待说什么,却见陈沐腰间正悬着一柄装具精致的倭刀,纷纷退开。   抬起手臂,劈开人潮,陈军爷径自走向杨帆。   “铁票是十两银子?”   陈沐与杨帆面对面问出一句,待这官矿山主点头后,转脸对被捆在木柱上的税吏问道:“你出,有问题吗?”   贪图钱财的税吏早被吓坏了,哪里还有半点贪赃枉法欺压矿主时的体面,脸上带着未干泪痕、身下带着尿湿污渍,袒露被矿工扯开衣襟的胸膛,眼见陈沐就像见了救命恩人般嚎道:“他们要剖我的心!”   啪!   “贪钱时怎么不知道怕,十两银子,没有就死。”陈沐扬手一巴掌,随后揉着手掌对杨帆道:“矿山你不能开了,趁现在跑还来得及,卫所军疲懒久已,逃不逃得掉看你运道。”   “都不容易,好好活着吧。”   陈沐说罢看着矿工们叹了口气,杨帆等一众矿工还在发愣,有人问道:“军爷,官府不,不追究?”   “官府追不追究陈某也不知道,但不激起民变,对谁都好。”陈沐自己心里也直犯突突,这些矿工的样子并不像是真到了要与税官、旗军决死的情况,要真有那么大胆量与气愤,早提着锄头把矿山上张永寿那二三十个还有战斗力的旗军灭了,根本不必等到现在。   尽管不知道为什么,但陈沐觉得这是好事,抽出佩刀为税吏斩断绳索,这肥头大耳的家伙直接一屁股坐到地上站都站不起来。   陈沐心头松了口气,一众矿工情绪被自己几句不追究的话稳住,煽动雇工的杨帆也束手一旁不再纠缠,似乎思虑自己应当如何收场。看起来这事应该就这样轻易解决掉,了不起税官会对自己有些微词,不过没犯到他们手上也管不到自己头上,勉强算是皆大欢喜,接着刚解救下来的税吏便做出陈沐怎么想都想不出的事情来,他居然就在上百矿工环围之中抓着陈沐的靴子喊了起来。   “抓他们,杀他们,他们要杀官造反!杀了他们!他们要造反!”或是惊恐或是天生,陈沐只觉声音难听刺耳,这税吏狠狠攥着陈沐的腿,趴在自己尿液浸湿的土地上指着周围矿工大声喊着:“等出去把他们都杀了,这些刁民,不杀不足以卫国法,不杀不足卫国威!”   这特么不是税吏,这是傻逼啊!   陈沐从山坡放铳到单人入围,好不容易消除矿工对他的敌对心理,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气氛,简简单单被两句话破坏掉。说实话,陈沐这半年从未见到过有如此强大破坏力的人。   他很想问问杨帆与这些矿工,谁愿意行行好帮个忙把这税吏宰了。   世间竟真有如此没脑子之人!   本来陈沐进来时分开的道路,被矿工们隐隐围上,手里握着刀的杨帆也将身子微微横来,神色不善地望向陈沐与税吏,大有一言不合将他们撕碎其中之意。   这下局势明朗了,矿工刚刚松弛的神经又被狠狠吊起,只要陈沐一句话说不对,奋力走出黑岭轻易击杀倭寇的陈军爷便会死在这矿山之下。   陈沐不慌。   他抬起左脚,印在税吏脸上,作为其没有脑子的惩罚,随后收回被抓着的右脚,向旁边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指着骂道:“杀官造反,不入流的小吏——你也算个官儿?”   这一脚,陈军爷与矿工再度达成共识。   眼见走是走不出了,陈沐反倒放平常心,原地踱出两步还对身旁矿工道:“受累,搬个椅子来。”   “朱库使,这税吏陈某是救不出去了,你过来吧。”陈沐朝山坡上喊了一句,接着又仰头对矿山上的旗军朗声道:“张百户,你的旗军死了人,也下来说说,这事怎么解决!”   周围矿工一片噪杂,说什么的都有,陈沐还听见有人说什么要把他杀了拼个鱼死网破之类的话,不过说话的藏在人群中他也不知道是谁。他周围的矿工倒显然都没有这个打算,还有人听从差遣地把炼矿时的木椅搬来。   “要是想鱼死网破,陈某在里头,旗军在外头,大不了你们将陈某杀了,大家一起死。倘若不是都想死……”末了,他才接过不知所措的矿工手里提着的椅子坐下,对杨帆道:“陈某就当个中人,把这事解决。”   他现在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恐怕先前不论税吏还是张永寿带着旗军,都不是来解决事情的,或者说他们是想以镇压的手段来解决,就如同陈沐领到的命令一样,弹压矿工。   官吏与军官对百姓天生就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傲慢,他们过来根本就不是同矿工讲道理的,故而等陈沐率军感到已经打了起来,丢人也是幸运的是,张永寿的旗军没打过矿工,否则这就是一场屠杀。   朱襄不知情况,心中有些忐忑,但看起来局面似乎已为陈沐所控制,便带着一股子读书人的骄傲走下山坡。张永寿可不想下来,他觉得陈沐不是脑袋被倭寇射箭打坏、就是在广城听三国听多了,玩什么单刀赴会?   但上百双眼睛看着他,由不得他不下来。   等这二人走进人群,陈沐摊开手掌说出自己的想法。   “税吏索贿,是山主抗税之因,票税理应他出,否则就是民变。山主的矿开不成,矿工散去,勉强全身而退,也就不需票税;张百户部下旗军多有死伤,这钱补贴旗军抚恤;三位觉得如何?”   陈沐笑笑,“要是不行,你们谁行谁来!” 第四十二章 狼马   陈沐的想法,其实也是矿主、矿工吃亏,矿山开不成,弄不好今后还会被报复,留给他们的恐怕只有背井离乡一途可走。但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在这个时代,矿工囚禁官吏、冲突官军,已经是民变了。   而民变,在这个时代绝大多数官吏看来,都应当镇压。   谁都可以镇压,唯独陈沐不能。   “不行!”   “不可能!”   对陈沐的提议,朱襄与张永寿下意识同时拒绝,但接着他们望向四周,张永寿率先软了下来,狠狠地看了陈沐一眼道:“不过当前,也只能如此了。”   他不像那个税吏那么傻。   形势比人强的道理,张永寿还是明白的。   朱襄的反应就有意思了,他看着陈沐居然笑了起来,随后没好气地对山主杨帆问道:“这皂吏从你这儿图走多少银钱?”   杨帆是几人中最期待转机的,陈沐的出现把原本已接近崩溃边缘的他从悬崖上拉了回来,此时听到库大使发问连忙答道:“二十余两。”   陈沐暗自咂舌,先前不直说这税吏索贿几两银子,怎么如今成了二十多两,就为这么一张十两银子的铁票,杨帆居然能让税吏断断续续讹诈二十多两……他在这儿开矿一年刨去矿工雇钱,能挣二十多两?   呸!   要能挣二十多两,他还至于被逼到绝路上?   朱襄转头想提起税吏的衣领,动作到半截又仿佛不愿脏了手,俯身嫌恶道:“朱某缺少管教竟叫你做出如此肮脏事,钱都吐出来十两依陈总旗的话交与张百户抚恤旗军,十两交与官府交差,若交不出来就去蹲大牢吧!”   “二十两银子的事。”朱襄即是气愤又是懊恼,抬脚踢在税吏屁股上骂道:“还不嫌丢人吗,自己爬起来滚蛋!”   朱襄看都不看税吏与杨帆,朝张永寿及陈沐拱拱手,道了声:“今日之事,朱某回还定如实禀报蕃台,如此朱某便先出去了。”   朱襄率先离开,矿工见他不追究,纷纷叫好让出路来,此时此刻仿佛他们都忘了还躺在地上的伤工与先前与旗军血拼的死难者。   张永寿见朱襄并未受到阻拦,也不说什么,皮笑肉不笑地对陈沐说了句,“陈总旗,张某也会将事情原原本本告指挥使,你好自为之。”   陈沐咧嘴露出满口白牙,低头拍拍先前穿行林间挂到的浮土,对周围感激的矿工抱拳随后说道:“既然事了,陈某便也走了,诸位还是早些散去,省得夜长梦多。对了——我是陈沐,清城千户所总旗,你们体格都不错,如今毁了矿山,若日后生计困难可到安远驿站入我麾下,军户不至富贵,但陈某旗下尚能温饱,告辞了。”   杨帆等人对陈沐再三下拜,被簇拥着走出人群让他心里非常满足,但更多是感慨世道艰难。   在他看来没有激起民变,还给军卒得到抚恤,偏偏最该感激他的两个人没有感激,反倒是受了气的矿工感恩戴德。这是什么世道,这世道的价值观又是什么样的价值观?   也就前后脚功夫,张永寿呼唤躲在山上的旗军相互搀扶着下来,陈沐知道这小子心里一定恨透了他,所以也没自找不痛快地同他搭话,哪儿知道张永寿自己走上前来,又换了一副笑脸拱着手说道:“陈小旗好威风,不费一兵一卒达成所愿。”   说着,张永寿指向山坡上结阵的旗军,笑着问道:“早就听静臣说过陈二郎练兵有术,难怪能有御寇大功;都是同样的军户,在陈总旗麾下就是不一样,你我老相识了,不知可否传授一二,再到临战张某也能求个自保。”   陈沐早就知道张永寿是个笑面虎的心性,对他防备颇深,本不愿同他再攀上交情。不过眼下张永寿既然开口,陈沐索性停下脚步,笑着对张永寿问道:“张兄看不上那十两银子吧?”   他不缺钱,看不上那十两银子,自然也不会感激陈沐,更不会因此谅解陈沐把他喊下来置身险境,但张永寿同样也不理解陈沐这时候说十两银子是为了什么。   “这和练兵,有什么干系?”   “那不是给张百户的,是给死伤旗军的。”陈沐挑着眼睛望向张永寿身后互相搀扶的凄惨军户,笑道:“陈某毫无家学渊源,只知道练些队列,教旗军熟练技艺,哪里懂什么练兵。但是张兄,你总喂他们吃草,打起仗来却希望他们像狼一样为你而战,这怎么可能呢?吃的是草,上了战场就只能像马一样跑得比你还快,追都追不上啊!”   说罢陈沐不再停留,扶着刀柄走到山坡对部下一挥手,骄傲极了,“走,回安远驿——朱库使还没走?”   陈沐一看那穿着桃色袍子的布政司库大使朱襄还没走,正背着手跟邵廷达站在一起,见陈沐过来这才翻身上马,回头指着被两名旗军押着的税吏,说道:“这蠢材方才竟想逃走,多亏陈总旗部下得力,才将他拿下。回程一条路,不如同道而行,陈总旗?”   陈沐能说什么,接过魏八郎牵来的缰绳翻身上马,探手向前对朱襄道:“请!”   行不过几步,朱襄对陈沐问道:“陈总旗,方才在下有一事不解,还望解惑。为何张百户带兵来此,矿工便与之血战;陈总旗带兵至此,矿工却甘愿束手,前前后后死伤数十,最后却不过二十两收场,这是为何?”   踱马而行的陈沐愣了一下,差点脱口而出‘张百户傻屌’,但到底还是忍住了。   斟酌片刻,陈沐对朱襄笑道:“张百户当矿工为变民,自当讨伐;陈某当矿工为矿工,所以相安无事。百姓食不果腹受皂吏欺辱还能对朝廷保有敬畏忠心,陈某又何忍一定逼反他们呢?”   陈沐只是随口一说,朱襄却不知想了些什么,沉默打马良久才幽幽道:“陈总旗有见地,去岁广东李文彪、李珍父子造反、江西谢允樟、下历赖清规造反;前年浙赣矿工民变、四川蔡伯贯起白莲教,都有你言语中的缘故啊!”   注:朱襄就是个税官,别因为姓氏多想。   明朝嘉靖年间民乱兵变有籍可查、声势浩大者四十五年间四、五十起,因明朝此时财政已入不敷出,开支是收入的两倍以上,不断向南方加大摊派税银,致使各地民乱、兵变不断。在民乱中,参与造反的主体为农民、盐徒、矿工,分别代表日渐繁重的田税、盐税、矿税。   但现在并不是赋税最重的时候,普遍认为矿税加重是万历皇帝下派中官担任税监开始。 第四十三章 望远   半年仅入清远城一次的总旗陈沐,在弹压矿工之后三日被传入清远城四次。   每次都没什么例外,无非是被不满其做法的上官训斥,挨了吵却又没什么实质惩罚,不疼不痒就是心累,把陈沐都吵疲了。三日里他把清远卫上下从指挥使到清城千户,大大小小的军官认识个够,所有人都知道清城千户所麾下有总旗陈沐这么一号人物。   至于他出名的原因,就在于其处理弹压矿工时不同常人的手法,原本一通滥杀解决的问题,被他一张嘴从税吏口中讹出十两银子给清远峡百户衙门下死伤军户抚恤。尽管最后事情得到较好的处理,但陈沐这种非常规的处理手段一致被卫所高级军官称之为‘弄险’。   世间难有双全法,太想所有人满意,面面俱到,最后的结果大多都是所有人都不满意。   又在清远城被卫所镇抚斥责一番,陈沐无精打采地踱马走回安远驿旁新筑院落,刚进门就见白元洁站在院子里笑眯眯看着自己,道:“又饱受埋怨?”   “还能如何?”魏八郎自去将马拴好,陈沐无可奈何地摊开两手,满脸疲惫地舀一瓢凉白开饮下,这才擦着嘴角说道:“这些长官都一个意思,遇到民变直接镇压,矿主杀了、矿工接着除之后快,一筐子首级运回卫所,统统加官晋爵,好似这么处置没有一点问题似得!”   陈沐接连摇头,像受了多大的委屈一般,令白元洁大笑,随后道:“行了,你也别委屈,你把事情办得好这是卫所里所有长官都知道的事,都是人精了,谁还看不明白这点事情,到处闹民变难道对卫所军官又有什么好处?他们斥责也无非既有回护之意、畏事之心罢了。真看不出来,你还有说客本事。”   陈沐在矿山的行事不单单让卫所将官吃惊,就连白元洁也感到诧异。他诧异的不是陈沐能不杀一人把事办好,而是诧异陈沐居然没想过杀人。   像张永寿那样办事,才是卫所军官的本色,即便矿工没有造反,旗军去了也要将他们逼反,首级既是功勋也是银两,谁不会这样做?   “虽然出力不讨好,但白某认为你做的很对,很好。”白元洁本还想接着说两句什么,不过话到嘴边,却是对陈沐问道:“说吧,平时都不见你去千户衙门走动,今日派人将白某寻来铁定是有事,说说吧,是想让白某代你去清远峡替你说项?”   清远峡?   陈沐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白元洁指的是他得罪张永寿一事,不过接着他不觉得那是什么大事,摆手笑道:“若为这事陈某早就自去千户所了,哪儿敢劳烦千户亲自至此。属下是想问问,千户识得两广总督谭开府?”   陈沐指的是两广总督谭纶。   白元洁眯起眼睛,听陈沐提到谭纶的官位及名字原本稍显松散的坐姿也严肃起来,道:“前些年在福建曾有一面之缘,如今在肇庆却不知能不能说上话,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陈沐听到白元洁确实认识谭纶,虽然只是一面之缘心里也大喜过望,张手让白元洁稍等片刻,返身入室取出一木匣当着白元洁的面大开,递给他后说道:“千户请看此物,属下是想借千户之手,献进总督衙门。”   “这是何物?”陈沐取出的正是麾下关元固打磨好的单筒望远镜,白元洁拿在手上左看右看,伸缩着拽开却不得其法,只得看向陈沐,便听他说道:“此物名叫望远镜,是在下偶然心有所得,请匠人制成。要这么用,千户请看,虽望物很难透彻,但二三十里稍有敌踪,便可望出端倪。”   陈沐将望远镜的使用在白元洁眼前示范,随后递过去,便见白元洁对着望远镜看向远山啧啧称奇。   不过陈沐自己却在心里摇头,原因无他,这望远镜的效能很令陈沐失望。三个镜片确实能够使成像正立,但或许因手工打磨镜片不够光滑,上面带着些许划痕,观看十里之外成像模糊,无法达到陈沐的预期。   但这已经够了,不必像眼睛一般清晰,只要能隔着十里看到敌军粗略部署、料敌于先,望远镜便已经能达到陈沐的目的。   至于今后若需要将这个再精细化发展下去,无论直接烧制成型还是再招个琉璃匠买些专用器物打磨,都是可以考虑的。不过陈沐估计这事后边就轮不到自己做了,既然决定送出去,将来构造肯定不仅自己有,没什么技术含量的东西,不出几年就会风靡各地明军将领手中。   白元洁持着望远镜站在院子里向周围望望,又抻着脖踮着脚望向清城千户所的方向,看了一会才恋恋不舍地放下,抿着嘴思虑片刻,坐回去对陈沐问道:“这件奇物,你要用白某的手献给两广总督,为何?为何是白某,为何是两广总督?”   “千户对我有大恩,黑岭战场救我、挡下张永寿强抢我首级,若无千户哪有陈某今日?连我那憨傻兄弟莽虫都让我给千户送十两银子孝敬,但属下以为千户缺的并非银子。”陈沐指指望远镜笑了,随后正色道:“两广总督,我听说朝廷要召他与戚将军北上防备胡虏守备蓟镇,胡马来去如风,若有此物料敌于先,也能使九边官军少些死伤——利国利民亦利己的事,陈某想做。”   “利国利民亦利己?哈,此事白某便应下了,不过还有一事。”白元洁对陈沐在望远镜这小物件上寄托着利国利民利己的大宏愿感到好笑,轻叩两下木匣,随后对陈沐道:“既然这是你做的,再做一个,不,再做两个,白某很喜欢算我一个。两广总督不必着急,但有个人你现在送出去要更利己。”   “谁?”   “去年被弹劾免官的广东总兵俞志辅,两广总督就在那,即便朝廷将事定下来他上路时再送也不要紧;广东这些年倭寇民乱闹得凶,去年白某去韶州募疍兵便听说李亚元作乱逐渐势大,到时俞将军多半要复起。”白元洁竖起二指向木匣道:“这时候献给他,是最好的时机。”   俞志辅指的是叱咤东南的俞大猷,陈沐的眼睛亮了起来,不过接着就苦着脸道:“千户,这东西做不出来了,两片水晶要三十多两,我托人从广城买了五片,就做成这一副!”   “这么贵?”白元洁把玩着其貌不扬的望远镜,望向陈沐眼神玩味,“陈二郎,你很有魄力!”   注:长官——出自明·冯梦龙《古今谭概》,其中百姓称卫所罗姓将官为罗长官。   琉璃匠——出自《工部厂库须知》,明朝北京有琉璃厂,琉璃匠每日工钱为七分银子,与神木厂土木匠工钱相等,一年二十五两多,比卫所军匠贵许多。 第四十四章 备战   做一个拿出去送礼的小物件花去全身家当,白元洁除了有魄力还能说什么。   白元洁对陈沐有多少钱是很清楚的,毕竟陈沐的银钱来源都是跟着他打仗的赏钱,黑岭得了二十两、清远城外得了一百二十两,里里外外总共一百四十两,二十两在广城花费七七八八,这一百二十两又购入水晶片,恐怕所剩也就五六十两。   怪不得这新晋总旗不在清远城买宅子,反倒让军余在属地林子里新建木屋院舍……他是舍不得。   所幸钱对白元洁来说不是大问题,亲自去了趟广州府带着盛放望远镜的木匣造访赋闲的俞大猷,随后又带回数枚水晶片,供关元固打磨成镜,再寻机会献给谭纶。   回还清城的白元洁一直与陈沐说着侥幸,俞大猷是出名的清廉,如果不是望远镜这东西在军事上的效用,要想给他送出这东西基本不可能成功。   除此之外白元洁还带回一个消息,他该像传统武人那样读书射箭了。   这年月要想出头,要么立功,要么有功名在身。功勋决定职位还能不能往上升,功名则决定升官的难易程度。说实话陈沐不是没想过考武举或考文举,但他觉得自己即便考了也未必能考上。   四百年后至此的灵魂,耍耍小聪明弄出些小发明,找上几条大腿抱着,这事儿不难。但要他实打实的考武科、考文科?这太难了。   文科的难度自不必说,武科……陈沐只需要想到过去看到那些古董,像什么武状元用举重打熬力气的百斤大刀便望而生畏,别没舞起大刀反而把自己压死了。   陈沐向白元洁表达自己对武举的担忧,却没想到像说了笑话般令白副千户捧腹大笑,“你说什么傻话,武科又不考勇武,亦不需你上阵搏杀,关键考的是军策论,你头脑灵活,读些兵书最重要的策论当不在话下,反倒是弓马——武科是不考铳术的,你要习练射艺。”   “不用举大刀?”   “举什么大刀!”   “不用舞石锁?”   “舞什么石锁!”   陈沐笑了,他想试试,“那,千户,这射艺弓马是什么要求?”   “骑射十箭,中四者合格,自然多多益善;步射十箭,亦为中四者合格,也是多多益善。”白元洁轻叩桌案,道:“关键还是在策论,文藻华美而言简意赅由主官说了算,明白这意思吧?”   骑射步射十中四就算合格?   这在陈沐看来不要太简单啊!他拿鸟铳能在六十步内发十中八!   “嘿嘿嘿,要能考个武举人回来,感觉很爽啊!”   白元洁看着陈沐傻笑,便失去了继续交谈的念头,把想说的都告诉他,临走前拍拍他的肩膀,留下一句话,“好人当不了官,坏人当不好官,自己想想。”   陈沐没往心里去,他满脑子都被武举填满,恨不得马上操练出一手出色的射艺,考他个武举人甚至武进士出来!   不过……陈军爷练习骑射的第一天摔了两张弓。   “这破玩意儿根本射不中啊!”   二十五步距离,陈沐射空了一个箭囊十五支箭,手腕手指累到抽筋这些小事就不说了。弓弦崩在手臂抽起了两个血泡、张弓时从马背上掉下去一次,只顾瞄准骑马跳下河、撞猪圈各一次,而命中率维持在凄惨的……不存在的,哪儿有什么命中率,他一箭都没射中。   考武举?   考武举死路一条啊好不好!   说实话这挺打击积极性,不过陈沐没什么好气馁的,毕竟他也知道练弓箭不是个容易的事情,别人连射艺两三年才有了手熟的底气,他凭什么刚一摸弓就能成个好弓手?   说是山中无岁月,清远卫相对封闭,外面的消息通常传进来要些日子,里面的人没事也不出去,似乎从倭寇退走后清远就没什么新鲜事。   陈沐歇了两天把胳膊养好,此后半个多月忙着习练弓马,闲下来跟着鸟铳队放铳,除了这些也就只剩读读兵书这一件事可做。不过进境最难的,不是弓马而是读兵书,因为他的文化水平还停留在有些字需要捧着书去找石岐请教的程度。   在他成为总旗之后,才更深切的感知到明太祖朱元璋制下的卫所军制为什么会逐渐走至崩溃,因为军田的耕作对足额的军户来说,非常轻松。麾下有五十正丁、二百多余丁的陈沐,旗军根本就没再下地干过活!   二百多个军余就足够了,这还是只有农具,农畜只有从驿馆借来一头大水牛的情况下。   这种情况,不要说过去那些卫所里四六不懂的军官大老粗,就算是陈沐都想没事给麾下旗军找些事情做,因为人不能太闲,闲了心里就长草。   好在陈沐是知道自己将来要面对的是什么,作为手上仅有的这支武装力量,陈总旗咬牙切齿着督促他们操练,由麾下小旗平日常规技艺操练没什么好说,要求只有严格一个;每隔三日,就要抽出一天由陈总旗亲自操练队列,不为别的,就为培养这些过去游手好闲的军户服从命令。   同时这也是在为将来他懂一些这个时代军略后调兵遣将更容易些。   转眼春季过去一半,快到该插秧的时节,秧田里的秧苗已长至二寸,远远望去绿油油一片煞是好看。安远驿站近畿的岩洞已经很难熬出硝来,这半年多占七八个劳力,熬出硝石近两千斤。   不是陈沐不想接着熬,熬硝是个大体力活,郑老头被累病了,其他几个余丁也都受不了,必须要歇上个把月才行。   左右那个硝洞熬不出东西,陈沐索性让其中余丁都回家休息,命人把硝石都带到总旗衙门新盖的小仓库存着。倒是那俩倭寇让他有些伤神,三四个月过去他们头发才堪堪长出四寸长,好在明朝男子都戴帽子或网巾,在陈沐给他们带上网巾后再戴大帽之后,看上去倒没有什么怪异。   陈沐觉得,是时候给这两个倭寇上军籍了。   不过,从千户衙门带着二人军籍回来的付元却带回另一个不同寻常的消息,白元洁曾对陈沐提起那个在韶州府作乱的李亚元,已成尾大不掉之势,聚众数万攻陷河源、翁源诸县。   “白千户让卑职告诉总旗,要准备出征了,总督吴桂芳征兵十万,令已传至清远,即日出征!”   注:明朝武科改革要到万历末年,那时武科取士才趋于完备,增加枪、刀、戟、拳搏、刺击等技法考试,亦有营阵、地雷、火药、战车等项目,理论也变为兵法、天文、地理等考验。   不过这一改革虽然得到皇帝同意,但也没能完全施行。 第四十五章 戚军   北江上,数十条船于水上轻快疾驰,船上立着衣甲鲜亮的卫所军士,船下水中不时有身着薄甲的疍兵随船游动,时而上船歇息时而入水游动。   为首的小船船帆旁正竖一面书清远卫清城千户所的旗帜迎风而摆。   “俞将军,复起了。”   船首,陈沐迎春风而立,便听后面坐着的白元洁说出这么一句,回过头去四目皆是欣喜。俞大猷的复起,说明了白元洁的眼光,也意味着望远镜在军事上的用途首次能够得到施展。同时,望远镜在战事中起到的作用越大,便意味着他们或者说白元洁献镜的功劳有多大。   陈沐?陈沐是不在乎这个功劳的,他只在乎交情。对于望远镜的预期,在陈沐心中不过是一座桥梁而已,他需要这么一座桥梁来扩大自己可能的关系网,并没有指望区区小物件来升官发财。   他倒希望白元洁能借此机会升官,甚至想让白元洁坐上清远卫指挥使的位置。   人有多大能耐吃多少饭,就算清远卫指挥使给他,他也未必能干好,但如果白元洁是指挥使就不一样了,在白元洁的羽翼下他能得到足够施展抱负的地位,这就足够。   他能有什么抱负呢?无非是有些钱财、有人役使、吃饱喝足,将来也许再享受些封建社会位高权重的便利罢了。   江上这几十条船,并非清远卫军士,也不是清城千户所的所有人马,只有白元洁的蛮獠营与他部下旗军共五百人而已。如今春季正是农忙,但总督吴桂芳征兵来得急,他们有船便受指挥使调令先行出发,大部队在后面经由陆路先入广州府地界再北上韶州府。   不过其实在陈沐眼中这就是清远卫的全部战力了,后头那三千多旗军也就是打打顺风仗的货色,碰上逆局基本上一触即溃,别看人数是他们六倍,真打起来八成要被他们这寥寥五百人打得漫山遍野抱头鼠窜。   “千户先前就知道这李亚元要反?”陈沐看着船前江水中翻腾游曳的蛮獠营军士出身,过了会儿才回头对白元洁道:“我记得你今年募兵刚回来时提过这个名字。”   “他不是要反,他早就反了,起乱军祸乱河源好几年。”白元洁在消息渠道上比陈沐强太多,说起广城近畿的事如数家珍,道:“像他这样的人多了去,像广东有花腰蜂、伍端、温七,福建的叶丹楼,这帮人各自据险要之地横行数年。朝廷打得狠了,他们便俯首投降,等官兵离去稍微得势,又转为贼,朝廷打他们许多年,反倒越剿人越多。”   陈沐听得暗自咂舌,先前他只是以为明朝这个时候北有胡虏南有倭寇,已是水深火热,却没想到就在几百里外的河源就盘踞着人多数万的匪寇,亏得他先前在广城还能看到那样繁荣的景象!   “好几年,官府就从没像如今这样发大兵征讨?”   “征讨什么?”白元洁奚落地看了陈沐一眼,“别的地方不说单说广东,戚将军在福建讨灭倭寇,余者倭寇都跑到广东来,倭寇遍地跑你让官府拿什么来征讨?眼下这也是才把倭寇净空,这才有空余腾出手来讨伐他们。”   陈沐大概听明白了,“就是因为倭寇比这些反贼厉害,所以分出轻重缓急,先讨灭倭寇再剿他们?”   “你所言不差多少,反贼虽众,但老弱妇孺一概算作贼兵,势固然大,战力却远不及仅有青壮武备坚利的倭子。”白元洁说着抬起手比划着左右快船,道:“也不及我等之兵,这对你我是件好事,这种仗不难打,难在如何寻到贼首本部,只要找到他,只需数百精兵击破其部,余者自相散去,这是最好的练兵机会。”   白元洁说罢,看了眼一旁点头的陈沐,又提点道:“不过不要轻敌,这种大仗只要跟着大军算不上危险,切记不得深入,一旦脱离大军遭受环围,哪怕老弱妇孺一拥而上,就是给你百柄鸟铳都无济于事——你领着鸟铳旗找机会放铳便是,不要突敌冲锋。这场仗别指望挣到多大功勋,总兵征十万军队,有没有上战场的机会还是两说。”   “还能没有上阵机会?”   陈沐顿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白元洁的话,“那征咱们过去做什么,这各卫所军开拔,十万大军会聚一处,银饷辎重消耗巨费啊!千户,讲讲其中门道?”   原本想象中官军数万十万、贼兵数万十万,一时间整个韶州府估计都化作战场,那是何等的大场面,一想到此处陈沐心里既有激动也有紧张,不过看白元洁这么言之凿凿地说未必有上阵机会,让他紧张感消失不少,同时心中也浮起失望。   打不了仗,没有功勋还不如让他回清远种田,有这一来一往几个月时间说不定步射上还能有些成绩。跑到韶州府来做什么,看热闹啊?   “调集大军是为了堵住地势各处险要,防备贼兵流窜,真正用来折冲陷阵几千足矣,除此之外,也是为了战胜之后弹压数以万计的俘虏。至于作战,呵……有戚家军在。”白元洁不置可否地嗤笑一声,“还用得上卫所军?”   “戚家军?”陈沐猛地回过头问道:“千户你是说,戚家军也被征召,这场仗能见到戚将军?”   戚家军,横扫东南的戚家军!   陈沐早就想见这位将军和他天下无敌的军队了!   “戚将军?戚将军不会参与这场战事,剿灭吴平后戚将军一直领水军在海上扫除余倭安定海防,这才让吴总督能腾出手来安定内乱。不过戚家军的将领王如龙如今是广东参将,他多半是要随军出征。”白元洁看着陈沐的失望笑了,起身宽慰道:“你是想向戚元敬将军请教兵法吧?不必灰心,日后有的是机会,你的官职太低了,就算是白某都没有入帐议事的身份。”   白元洁抿起嘴来,坚毅的高颧骨让面容更显严肃:“不想看庸人窃据高位,就立下汗马功勋,成为指挥使吧!” 第四十六章 屯兵   韶州府英德县,城外连营十数里,其间民夫往来运输辎重,自广东各地应征而来卫所军、土司军营角相连,终日操练威风赫赫。   陈沐被临营的军士喊号操练烦得够呛,想引弓射上几箭练习射术都做不到,回到军帐读兵书又看不进去,气得在营寨里乱转没处发火,对左右抱怨道:“他们好端端的都跑到韶州府来操练什么,不是该养精蓄锐以待大战吗,啊?”   齐正晏与隆俊雄跟在他身后扶腰间倭刀相视而笑。   邵廷达等人都做了小旗独领旗军,不能再常伴左右给他跑腿,就连小八郎在战时都要引自己麾下旗军肩负起更大的责任,好在那一小旗军士已被陈沐操练得差不多。   尽管还是时常对魏八郎抱有轻视与糊弄的心态,但被惩罚怕了的他们都不敢在出征时随意嬉闹,否则小八郎还真镇不住他们。   但陈沐已经习惯身边有几个人随时驱驰,便将这两个投效倭寇带在身边。   如今他们头扎黑网巾戴着铁盔把脑袋护得严严实实,身上穿清城军匠那买来的鸳鸯铁线战袄,看上去倒挺像两个总旗家兵。虽然倭刀还是用老法子插在束腰里看上去有几分怪异,不过明军中习练倭刀的也不在少数,倒也不会令人觉得怪异。   可惜就是没人给陈军爷装子药了。   不过这俩人的刀术倒真不错,齐正晏在旗下军户中使刀功夫仅次于邵廷达,这还是吃了身材稍矮的亏,否则邵廷达未必是对手。隆俊雄更是要比邵廷达还厉害些,他在日本国跟从武士学了六年挑战,放眼清远卫单对单用刀都未必有谁能打得过他。   “傻笑什么?”陈沐正在烦恼的气头上,转头看这俩人偷笑,道:“还是说你们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会操练?”   “总旗您出去看,这时候操练的营寨,里头九成都是卫所军。”   隆俊雄过去不是军户,如今融入得要慢些,整日扣着刀不太敢说话。   齐正晏从小就是军户,虽然逃了几年,重新融入进来并不困难,几个月下来已经习惯在陈沐身边,有些阿谀地说道:“营寨悄无声息的都是土司军、将领私兵、募兵。没啥别的原因,临时抱佛脚,怕打起来死得太难看!”   说完齐正晏还不忘补一句,“广东的卫军我们兄弟都见识过,能跟总旗的兵比肩的,只有那些募兵、将领私兵。”   陈沐瞥了他一眼,这俩傻货,生怕自己忘了他们以前是倭寇!不过他倒不是很在乎这个,能为自己所用不再出去害人,多少是一桩功德。   “你们见过很多明军,我问你,你们被戚家军打败过,跟我说说戚家军是什么样子。”陈沐说完还带着些许窃喜地问道:“陈某的旗军,与戚家军比较,如何啊?”   齐正晏与隆俊雄先前脸上还有点喜色,等听到陈沐后头发问,都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隆俊雄小心地看了陈沐一眼,道:“总旗,戚家军与倭寇作战,杀百余倭,常常不伤己一人,这……这个咱没得比啊!”   陈沐看这俩噤若寒蝉的样子笑出声来,寻个放置火药的木桶摆手招呼他们坐下,道:“我就是随口一问,后边的军队磨磨唧唧不到害得咱们都屯在这儿不能开拔,随便聊聊,说说,陈某的小旗哪儿不如戚家军?”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军队不如戚继光将军的军队,但他也不知道究竟是哪儿不如,是军备、组织、士气、战阵,还是玄而又玄的韬略?通过偶然读过的古文来了解古代军队的他,根本无法对这个时代最精锐的军队产生任何客观准确的认识。   知道不如就取长补短呗,至少有见识打底总要比什么都不知道领会来的多,当这份四百年后的见识与实践相结合,他才能成长为优秀的古代将领。   “这个咱见识浅薄的,也说不准,说错了总旗别生气就行。”齐正晏见陈沐做出一副闲聊的样子,心里稍稍轻松些,指着别的卫所军营寨营帐的方向道:“就这么说吧,这些卫所军要是在戚将军麾下,打一场仗七成人都被自己的束卒杀了。”   陈沐愣住,皱起眉头道:“你瞎说什么,戚将军的军队怎么可能杀军冒首?”   “嘿!不是杀军冒首,是军纪。”齐正晏抿嘴笑了一下,接着脸上露出回忆的神色,带着几分畏惧道:“戚家军打仙游的时候属下就在倭寇中,临阵看见有鸟铳手掉了自己的药囊、步卒没拿出兵器,接着就被整肃军法把耳朵割了,一点都不犹豫。就这事,日本国那些倭寇都做不到,总旗做得到么?”   陈沐点点头,随后问道:“倭寇的军纪也很好?”   他只记得倭寇阵势里确实没人喧哗,但真正倭寇组成的两个小队当时都躲在林子里,他没仔细看的机会。   “也不是全部,像倭人海寇,或者叫浪人的,军纪就差些,但冲锋凶猛;要是日本国的兵将,他们军纪就好多了,比卫所军强不少,行军抢掠都不能喧哗,但就他们也不能和戚将军的义乌矿兵比,差远了!”   “你接着说,戚家军还有哪比旗军强。”   “再有的,我们也不知道了。还没接战,漫天碎石不知从哪轰下来,身边人就被炸翻一片,没爬起来就接战了,只觉得到处都是大竹矛的影子,对付卫军一刀一个的跳战也使不出来,倭铳也击不伤他们,稀里糊涂就被打败了。”   齐正晏说这话时脸上带着哂笑,最后不好意思地对陈沐道:“总旗,说实话我没跟戚家军真刀打过,远远地看见前面退下来,我就跑了。但凡真跟戚家军打过的都死了,上哪儿去知道他们是咋打仗的。”   陈沐百无聊赖地挥挥手,这话倒是威风,见过戚家军打仗的都死了,可这对他没用啊!   “算了,到时候看看可有机会能亲自看看戚……千户!”陈沐正说着见到白元洁领几个蛮兵快步走来,连忙起身,便见白元洁边走边对他道:“在火药上坐着也不怕炸了!召集旗军,有调令下来了!”   注:戚家军有例,战后回营,查无耳者,斩。 第四十七章 伍端   翁源,长安乡。   连白元洁都没想到,他们被俞大猷派出打仗了,头阵!   兴许有那副望远镜的原因在内,俞大猷派遣白元洁作为先锋率本部蛮獠营督军,坐镇于长安乡,督俞大猷部三千余军攻打翁源县长安乡治下新江镇。   陈沐听到白元洁说出这个调令时愣了很久,在他的想法中不论如何都轮不到他们来监俞大猷的军队,不过等赶路两个时辰沿江水乘船于江中下游停驻汇合前军时,他便明白了。   白元洁与陈沐得到调令时已过正午,待将船只停驻江岸,天色已渐渐暗下,随同引路的哨卒走不多远便汇合了监军的领一支人马,听说是来自广东的一个把总,麾下有四百多的兵力,跟他们一起监军。   这支兵马走陆路竟要比他们还快些,如今已安置了营帐扎下木垒,埋锅造饭等着他们呢。   在营寨中,跟在白元洁身后前往中军帐的陈沐第一次见到这个时代的炮。在驻扎四百余营兵的木垒辕门口,架好了两门炮身接近两米的火炮,在陈沐经过时,几名火兵正从中后部开腔的炮膛里取出一截尺长的炮管,用长木杆绑着布揣擦拭炮身。   白元洁说那叫佛朗机炮,卫所军大多称这个为子母炮,是广东水师很多年与红毛番海战获胜后捞出来仿造的。这种炮射速很快,但不知道为什么打不远,通常只能打五六百步,即便是铸造最好的佛朗机也只能打出三里地。   陈沐只是看一眼就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用于快速更换的子炮筒的佛朗机炮气密性不好,点燃火药后爆炸的威力不能集中一点爆发,射程自然就远不了。   除了这两门火炮,整个营寨在陈沐眼中没什么出奇的,鸟铳的装备率并不高,他只见到十几杆,更多的是火铳以及像长兵枪矛的快枪,实际上快枪拔掉枪头就是火器,枪头类似于刺刀的作用,不过装填上与火铳相近,比不得鸟铳便利。   火器大约装备了营兵的五分之一到三分之一,余下皆为大刀长矛这些传统的冷兵器。   军帐外,营兵把总亲自迎接白元洁以示尊重,出乎意料,把总是个年龄三十多岁比白元洁要年长些的中级武官,长着标准的国字脸非常英武,制式罩甲下能看出体魄强悍,待白元洁等人接近,上前两步抱拳道:“在下广东把总邓子龙,见过白千户。”   要论官阶,白元洁的副千户比邓子龙的把总还要高上半级,不过武官在文官压制下已经如此艰难,通常不讲究这些俗礼,都是为了功勋,倒没文官那么多派系之类的事情,白元洁笑着还礼,带陈沐等随员入帐。   待到帐中,陈沐立在白元洁座后,头脑还费力思索着,邓子龙是谁?他觉得这个名字非常熟悉,但究竟有怎样的功勋他记不得了,只知道邓子龙后来一样参加了万历援朝之战。   “在下是倭寇祸乱时应募杀贼,也就近年才读了些书,比不得千户家学渊源,邓某粗鄙得很,便不与白千户客套了。战事当前,边吃边聊。”   军卒端上来的都是些出征在外的寻常饭菜,仅仅果腹罢了,邓子龙拉开身后挂着的行军图,开门见山地对白元洁介绍道:“此战总兵命我等监军攻打新江镇,新江镇北临江水,处狭长谷地,高山峻岭环抱,山峰连绵起伏,易守难攻。”   专业!   陈沐看着邓子龙对照身后这个时代粗制滥造的草线行军图说出局势,心里只有‘专业’这一个想法。这是个见识过许多阵仗的狠人。而邓子龙先前说他是随军应募杀贼,也就是说他把总的官职是实打实杀出来的,意味着他打过不少硬仗死战才有今日,这可就很厉害了。   “今日斥候已探明镇外南北山谷皆为敌寇占据,有箭塔岗哨结成山寨,互为犄角面西防备;镇子处在河谷正中,贼寇驱役镇中百姓东奔,扎下一部数千乱军与此处守备。总兵命我等监军破镇,就是为了夺下新江镇这翁源与河源相连河口,以供大军于南面西破叶楼丹,再联兵北上进击李亚元。”   白元洁颔首示意邓子龙继续说下去,陈沐在后头静静听着,暗自盘算着达成这个使命的难度,不禁佩服起这副千户和广东把总处事不惊的强大心脏。这事儿是人干的吗?都探明了数千乱军,这俩各领四百来人的老大哥是在这儿稳操什么胜券呢?   接着就听邓子龙说道:“击败他们不难,难于如何让前军听令进攻而不反叛,亦难在攻取新江镇后如何守住江对岸李亚元部敌寇的反击。”   “前军会反叛……”白元洁比陈沐更能把握到邓子龙言语中的要点,将桌案饭碗稍向后推推,问道:“他们是俞将军部下哪支兵马?”   “瞧瞧邓某,忘了说,前军有兵将三千余,驻扎在东五里溪口,不是卫军更不是营兵,是倭寇与蛮兵。”邓子龙手指轻叩桌案道:“俞将军讨广东倭寇时惠州的蛮兵首领伍端被击败七次,后自缚而降,编在俞将军部下,正因如此将军才派邓某与千户带兵前来监军,不过担心伍端会领军倒戈,坏俞将军平定翁源的大事。”   白元洁倒吸一口冷气,陈沐也没想到他们的友军居然是一支三千多人的倭寇盗匪,张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原本已经很困难的局面,转眼变得更加棘手。   稍有不慎,这三千多倭寇倒戈,他们便要以不足千人的兵力对抗几近万众由倭寇、蛮兵、矿工、盐徒、农民组成的敌军。   这基本上等于一仗把除了胡虏外明朝所有反叛力量见识个遍,后果陈沐根本不敢想象。   就在这时,有营兵入帐中传报,道:“把总,前军伍端来了。”   说话间,便有人掀开帐帘,头顶倭人大兜,身穿布袍罩铁甲,腰间饰银器的首领迈步入帐,桀骜的眼睛带着分明藐视之意环视帐中,笑道:“一个把总、一个副千户,俞将军就派你们来节制,真是瞧不起我伍某人!”   “也罢,就叫你们看看伍某人的本事。”伍端根本没有将帐中这些人放在眼中,大剌剌地站到正中间,发号施令道:“你们只管截住我后路,粮草箭矢跟上,明日对着两山放上几炮,伍某的娃儿们自会打下新江镇!” 第四十八章 攻山   轰!   清晨,两架佛朗机炮推前至山下河谷口,分置左右朝一里外的山间哨塔箭楼轰击而去。一声轰鸣,山脚硝烟弥漫,铜铸佛朗机炮狠狠地向后猛坐,弹丸猛然击出以抛物线准确地打在山上林中,扫断沿途数颗小树,惊得山中小寨一片慌乱。   跟这个时代的大炮讲精准,那不是扯淡嘛!   黑火药尽管威力不足,声势却足够浩大。   在陈沐的眼睛里,这佛朗机炮轰出去,对面山上营寨登时就有了动静,哪怕离炮弹打击点最近的人都有几十米距离,他们依然会慌乱地抱头鼠窜,纷纷寻找能够躲避的地点,处处大呼小叫。   邓子龙部下老练炮手提着子铳耳向右侧拧开,接着将冒烟的空子铳丢到一旁,换上提早装好火药与炮弹的子铳,接着击发,再度给山上带来一番鸡飞狗跳。   陈沐他们驻防于北山,邓子龙则驻防南山,他们并未堵死伍端部的退路,而是以两相夹击的姿态闪出缺口,相距不过二里。那边的情况也差不多,同样一座佛朗机炮不断朝山上轰击,接连轰出五炮,两座火炮后面的炮手才歇了片刻。   铜铸炮身都因火药爆炸而发红,再轰下去就该炸膛了。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在陈沐看来,这个冷热兵器协同作战的时代,火炮最大的优势并非可怕的杀伤力,而是其给敌军带来可怕的士气压制。就组织度极其低下的乱军而言,火炮在他们的哨塔箭楼旁轰击,会让他们的斥候无心观察局势、勉强列阵的大队步卒失去控制四散而走。   如果这不是攻坚战而是寻常的遭遇战,这种时候只需要派出他们严阵以待的旗军冲杀过去,他们足够勇敢,就能轻易打出面对数倍之敌的击溃战。   北山再向北,走不了多远就是新江水,也正因为守着河流所以白元洁在率部把守这里,他部下除了陈沐这一总旗的旱鸭子,蛮獠营四百余疍人武士都是天生的水手,在水上作战,没人能胜过他们。   此时此刻,许多像陈沐一样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佛朗机炮轰击的蛮獠营军士都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小心翼翼地看着火炮重复装子铳、发炮、清理炮膛、再装子铳这几个动作。   火炮轰鸣,近似天地之威。   “千户,你看见了么?就两座佛朗机炮。”陈沐用力攥着倭铳骨节都显出白意,在白元洁身旁指着山上道:“压制山上数百敌军,以后我们也要在旗军里弄些炮兵!”   白元洁目光灼灼,即使他没有陈沐远超时代的见地,但能在这个时代脱颖而出的武人又岂能是泛泛之辈,沉着点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地缓缓说道:“你不知道这炮有多贵。”   “你那三百亩地,一年只能种出一门这样的炮,用不到两年就废了。”   白元洁对陈沐解释道:“铜炮轻,但炮膛软不中用,越打炮膛越大,寻常军匠造不好,轰一炮几斤火药。我小时候清远是有炮的,旧的坏了新的不补,补了也打不起,久而久之清远连会操炮的旗军都没有。”   陈沐撇撇嘴,在他看来,白元洁部下五百军,至少要有十门这样的佛朗机轻炮,不论装船还是骡马都是拖着满地走,攻城能迅速摧坚、野战能打击士气,这才是取胜之道。不过当下他也知道,这样的情况基本上不可能,就像白元洁所说,他三百亩私田一年才能种出一门佛朗机炮,也就是说这东西造价至少上百两银子,十门三千两,他去哪儿弄去?   “但有炮就比没有好,白某听说戚将军在东南造了一种虎蹲大炮,兴许这次战事能有幸得见。买炮势在必得,先看看买什么炮合适。”白元洁说着神色一凛,对陈沐挥手制止他还要继续说话的念头,“噤声,伍端要进攻了!”   白元洁话音刚落,离他们不过二里远的前军乱糟糟的流寇阵势中扬起呜呜的水牛角音,粗制滥造的矮梯被军卒扛着,听闻号令便爆发出浩大的喊杀之音朝河谷低矮地带的新江镇冲去,这令陈沐为之侧目,绝对士气可用!   伍端军开始冲锋,白元洁亦返身挥动令旗,下令道:“待伍端与镇中敌人接战,我等列阵攻山,陈总旗听令,命你由山左率众打前阵!”   有军令在,就与寻常闲谈不同,陈沐抱拳应下,返身高举倭铳道:“旗军听令,列阵!”   陈沐的军队,除了鸟铳队余者战力未必有多高昂,但听令列阵这种事他部下旗军做起来绝对漂亮,五十余众闻声快速列阵,鸟铳队与陈沐居中,刀牌手居前弓手居后,两翼枪矛林立形成缺少纵身打击面广的横阵。   他们的对手缺少火器,以下攻上需要刀牌手保护,纵深若大敌军弓手会给予他们灭顶之灾。若是面对火器多的敌人,则需要宽度窄、纵深大的纵阵,以对抗火铳鸟铳这种直射火器。   表面上看陈沐好像久经战阵,实际上这是他第一次参与双方军队近万的庞大局部战事,心跳的飞快,只是内心骄傲与敌人的不堪支撑他强装镇定罢了。   每个旗军都是这样,而战阵,能把他们团结到一起,维持出士气高昂的模样,相互之间给予无声的支持。   人多胆大!   在陈沐部之后,白元洁的蛮獠营亦列出军阵,他部下蛮兵多冷兵缺热兵,弓弩亦不足十之三四,虽少铁甲但军卒持短兵携藤牌,以包裹的形势环围陈沐部,显然是将陈沐麾下旗军当作锋矢,攻山而上后以蛮獠营之轻便追击的打算。   伍端军在山谷中短时间冲至新江镇营寨,一架架短梯搭在简陋寨墙之上,军阵中分出数部舞着倭刀不着铠甲的归附倭寇,叫嚷着蹬梯上墙,就此与把守新江镇的叛军展开厮杀!   轰!   攀山道三分,陈沐自山左道率军冲上,白元洁大部亦紧随其后,他们要趁势拿下易守难攻的山寨,既策应伍端军攻势、也能在拿下山寨后威胁战后可能反叛的伍端军。   营外留守十余炮兵在山右侧继续发炮,轰击敌寨。   俞大猷讨李亚元、叶丹楼战事,新江镇之役,拉开序幕! 第四十九章 伤亡   砰!   鸟铳在山腰放响,陈沐的视野里只见到远处有个人影倒地滚下山道,接着便被弥漫开来的硝烟所占据,身体猛然收回,耳畔便有箭矢破空钉在身后的声响,依靠在树干后气喘如牛的陈沐便看见身后一名旗军臂膀中箭惨叫着蹒跚伏倒。   掌心湿滑让他险些抓不住腰间束带的小药筒,快速将子药倒入铳口放入铅丸,通条用力夯实,这个过程中还不忘高声呼叫道:“不要慌乱,结阵!”   耳边充斥着厮杀与喊叫声,军阵基本已经散开,再呼喊也无力回天,只能勉强将半数旗军维持在周身。   他所想象能防备叛军弓箭的横阵实际不合时宜,山脚的道路够宽,还有施行余地,也正因如此,在最艰难的山脚攻山的战斗之初,横阵给他们带来很大帮助,毫无伤亡地向上冲了十几丈高度,杀伤敌军数十。   但行至山腰,道路迥然不同是陈沐所不曾想到的局面,原本能容七八人并行的山道被火炮轰塌一段,最狭窄处仅供二人并行,可怕的是不远处还有高低三座箭楼各驻五六弓弩手,从各个角度向他们截击过来,箭雨压得军士不敢冒头,只要一露出身形转眼就是七八支箭矢袭来,一不小心就要失足落下山崖。   眼看大军被堵在后面,陈沐只能咬牙命邵廷达率刀牌队顶着箭雨冲过去,这下坏事了。   刀牌旗付出一个旗军中箭落下山崖的死伤冲了过去,后面的军卒没有刀牌保护,更不敢冲锋。等箭雨稍缓、一座箭楼上敌军弓手被邵廷达率旗军拔除后,敌军一队乱兵冲过来便冲散了他们与邵廷达旗的联系。   并且陈沐部四小旗也因乱战而被驱至林间,攻山更为艰难。   “总旗,攻不上去了!有箭楼!”   石岐在不远处放铳之后侧着身子躲在树干后大声朝陈沐喊着,付元在另一边快步跑来,边跑边叫:“总旗,蛮獠营被堵在后头跟不上!我们往后撤吧!”   “撤个屁!”   陈沐暗骂一句,根本没理会付元,高声下令道:“鸟铳手、长弓手别停,放铳射击!付元,娄奇迈,让枪矛手准备好,敌军冲上来就给爷爷捅回去!”   砰!砰砰!   几杆鸟铳在林间放响,山上冲下来二十多敌军,还未冲至近前便丢下三具尸首,再度潮水般退回去。但只要竖立在山间的箭楼中弓弩手不被杀死,他们很难冲过这里。   箭雨不断抛洒,没有谁敢冲进箭楼三十步内,就像敌军不敢冲至陈沐等鸟铳手三十步射程之内一样,都怕死。   轰!   伴着树木支离破碎的声音,一枚炮弹准确地横扫过陈沐用以栖身的树干,巨大声响将他吓得条件反射扑到在一旁,转过头丈高的树干被拦腰打断,头顶咔嚓咔嚓的声音便见巨木朝下砸来!   千钧一发之际,担当护卫的隆俊雄抓着陈沐的手臂把他向身侧猛拽,树冠砸在陈沐先前扑倒的方向,荡起一片腐叶扬尘。   惊魂未定的陈沐坐起在地后知后觉,猛地向身后错出几步,便听付元喜悦地高声叫道:“总旗,箭楼要塌了!”   击断树木差点砸死陈沐的罪魁祸首,那颗大铅弹轰断树干后方向改变,横扫着砸在叛军搭建在山间的简易箭楼承重的木桩上,虽然余力已尽无力轰断木柱,但箭楼上的弓弩手因此受到极大惊吓,他们的体重令箭楼随之倾倒。   陈沐敢保证,山脚下那些狗日的炮卒根本不知道他们命中了什么!   “枪矛手!趁现在冲过去,冲过去!”   树冠上大片枝桠砸在身上也不好受,当下显然顾不上狼狈模样,陈沐拾起鸟铳便起身招呼枪矛手冲上,同时命鸟铳手继续射击,重新装填子药回过头才发现刚才救了他的隆俊雄脸上血红一片,连忙问道:“你怎么样?”   隆俊雄恍然未觉,抄着倭刀护在陈沐身旁,听见陈沐问他才抬臂抹了把脸,看袖子上血迹斑斑摇头道:“没事,枝子刮的。总旗,让我跟老齐上,他们挡不住!”   陈沐心下记挂着隆俊雄方才救他一命,见他请战,解下腰间通宝倭刀递出去道:“用我的刀,你与齐正晏开路!”   两个倭寇闻言抱拳,倒还没忘了祖宗的习惯,持刀便一左一右奔出去直追枪矛旗,冲至近前跳战出去,刀光闪耀间确实无人能挡,转眼劈翻三四人,为枪矛旗军撕开缺口。伤亡数人的敌军登时四散而走,旗军跟着杀回山道。   陈沐到这时悬着的心才放下,高呼着让部下不要追击,转过头就见握着倭刀的魏八郎上蹿下跳,变声期小男孩的公鸭嗓高声叫着:“长弓射,射啊!把他们全射翻,银子都给你们!”   这死小孩还学会对部下诱之以利了!   堪堪放出两铳,敌军在山道上丢下十余具尸首逃得不见踪影,陈沐见不到邵廷达的心急如焚,何况后续白元洁的蛮獠营也没有跟上,抬头看着还大段距离的山顶,下令道:“各旗清点伤亡,做好防备等后续援军感到再一举拿下寨塞!”   一番清点,鸟铳队没有死伤,魏八郎的长弓队有两人失踪,付元旗下死了三个一个重伤眼看活不成、娄奇迈部下还有七个枪矛手能继续作战,两个倭寇像是虎入羊群近身接战那些乱军没有他们的对手,陈沐麾下原本近六十人,如今只剩三十八个可靠战力。   等了一炷香的时间,期间有小股敌军从山上杀下来,不过根本无法突破鸟铳手一轮齐射,白元洁这才率领蛮獠营姗姗来迟,他们在攻山途中与陈沐旗走散,因为人多势众目标大,沿途受到二百余敌军截击突击。   陈沐听闻此事长出了口气,幸亏他脚步快,如果是他率旗军与这伙敌军碰个正着,恐怕陈总旗会全军覆没。   “蛮獠营伤亡数十,你旗下伤亡如何?”   “连我在内,还有三十八人,我跟莽虫被敌军冲散了。”陈沐神情严峻,向山顶指道:“敌军应还有不足二百死守山寨,攻下他们,这仗就赢了……也不知山下新江镇的战事如何。”   “莽虫?”白元洁拍拍他肩膀笑道:“你弟弟没事,他旗下大多走散了,廷达带三人与蛮獠营在一处,一会儿就上来。” 第五十章 增兵   山寨木门一声响,撞木轰开,鸟铳三轮齐射,两侧蛮獠营刀牌手一拥而上攻入山寨杀得血流满地,新江镇北山宣告平定。   攻山称得上是惨烈战事了,不论陈沐的总旗还是白元洁的蛮獠营,伤亡都达到两成,最后攻寨仅凭军伍强撑心头一口气,但凡攻寨受挫,他们就再无打下山寨的可能。不过所幸因山路上数次接战,躲在山寨里的敌军士气也没高到哪里去。   北山上原本留有叛军数百,死的死逃的逃,等白元洁、陈沐率众攻上山顶,留守山寨的近二百叛军士气早就低落到极点,没有多少负隅顽抗的,降了八十多人。   山寨中藏着些老弱妇孺,也被白元洁救出,暂时送至山下,等战后自会有人安排他们的去处。陈沐在解救的百姓与俘虏中挑选身强力壮的青壮十余人,在人数上补足总旗此战缺额,以备后面接下来的战事。   旗军死伤,陈沐不心疼是不可能的,都是与他朝夕相处数月的部下。旗军的战斗力也因减员补充再度下降,不过幸在其中战力高昂的鸟铳手、五个小旗都没有伤亡,补充的又都是些刀矛手,硬说起来真正降低的是组织度,并非战斗力。   那些旗军和这些新募俘虏在战力上差不了多少,只是现在这些人更容易在战斗中逃跑罢了。   陈沐补足旗军,白元洁却看不上这些乱兵,经此一役他麾下蛮獠营算上过阵见过血,凭借强健的身体优势与无畏的士气深得白元洁之心。尽管伤亡数十,白元洁却并不打算在这里就地补给,他要等打完仗回去再在北江上招募疍人补充旗军。   “二郎,让你的人手再去招募些,从解救的百姓里招乡勇。”白元洁登上山寨望楼,刚好能看到下面仍处拉锯鏖战之中的新江镇,他说道:“新江镇易守难攻,伍端兵将虽骁勇,死伤必不会轻,后面还要守备新江,兵力不足不行。”   “招募他们做乡勇,等仗打完,你也该收几个家兵了。”说罢白元洁意有所指地轻声说道:“倭寇,靠不住的。”   白元洁还是看出来他身边那俩短毛秃子的来路了,陈沐点头应下,随后问道:“千户,我募多少乡勇合适?”   “往多了募,能募到五十个就再募五十个,此战过后,你依此功勋足够做试百户,到时我想让你领两个百户的旗军。”白元洁转头难得有些狡黠的笑了一下随后收敛,道:“吃空饷。”   吃空饷?   陈沐看着山下奋勇作战于镇中杀作一团的乱军与伍端部,想了很久没明白白元洁这个吃空饷的意思,硬着头皮问道:“这,千户要如何吃空饷?”   “清远惯例,一个百户要分五百亩私田,清城千户所要平白分出五十顷田地出去,再加上总旗、俭事这些武官,为供养那些酒囊饭袋军田便要花出近半。”   “白某要练兵要功勋,旗军的受田不得贪墨,兵甲朝廷不拨白某便自己想办法,都是要银子的。”白元洁深吸口气道:“倘若此次事成,清城千户所就用三四个百户就够了。”   还有这操作?   见过欺压军户的,也见过把军田全当私田的,可他还没见过吃空饷是把军官都踢出去的,“这,千户还是从长计议吧,没了百户,千户如何带兵?”   白元洁转过头来仿佛比陈沐还要惊讶,问道:“你把总旗带的不错,带两个总旗很难?白某觉得你可以带四个。”   “两个员额编满的百户,你能让一个总旗耕百户所的田地,那两个满编百户耕四个百户的田,想必也不在话下吧?”白元洁想问题倒没有陈沐这么复杂,其实在他眼里陈沐算是个内政型人才,卫所军官里想找个把田地耕种井井有条的实在太难了。   白副千户乐呵呵地展望前景道:“蛮獠营扩编八百,余丁用你的农具,购置些牛驴,耕六个百户所的田也不是难事,练兵与军屯两不误,这才是我太祖皇帝立卫所养兵的初衷啊!”   陈沐想了想,白元洁要这么操作,是没什么问题,但……他说道:“千户啊!你让八百人的蛮獠营耕六个百户所的田,给我两百人耕四个百户所的田,这算错了吧?”   这是拿八百人的余丁当六百人余丁使,拿他二百人余丁当四百人使,这不是拿陈军爷当牲口,让牲口歇着么!   “呵呵呵,这有什么算错的,没错!”   “陈二郎,你在卫所私挖矿山,你藏匿倭寇,白某是不是不曾过问?”   “你日子苦楚,跑去百户所借粮度日,有了功勋在安远驿站睡整个冬天就升任总旗,白某是不是为你奔走?”   打了胜仗,白元洁显然心情极好,严肃的脸上笑意都比往常浓些,转身走下箭楼,回头道:“你跟张永寿说的话,他告诉我了,很有见地。”   “白某没让你吃草吧?肉你都吃了,所以仗打完了,回清远不就该像狼一样种田么,没错!”   陈沐说不出话来了,这世上斗嘴时最难受的感觉大约就是别人用自己说过的话来堵自己的嘴,这会儿连他自己都觉得白元洁说的有道理了。   可耕田不是这么算的,五千亩地离得不远,让他耕不难,可两万亩地你让他耕,从这头到那头儿要跑断腿,再施行安远驿旁边总旗衙门那种聚居的法子可就不行了,想耕好田地就得把余丁分离开,是不是还得包耕到户?   陈沐摇摇头,跟着走下箭楼,现在仗还没打完,白元洁这话显然是认为清城正千户他势在必得,不过最后到底能不能当上还要两说,现在想这些也没用。   刚下来,便见到蛮獠营的十几个军士带着山下属邓子龙的炮卒一道把几百斤的佛朗机炮搬运上来,放在视野开阔的角度摆好。   他就说白元洁怎么要从箭楼上下来,闹半天是准备用火炮帮伍端壮壮声势。   凑近过去,却见白元洁摆弄着架好的佛朗机炮看了看,对他问道:“你来跟邓把总的炮卒学学怎么操炮,这应该能打到镇子里!”   注:明朝初年规定一个军户耕五十亩军田,两万亩军田是四个百户所需要耕种的田地,像白元洁所说,陈沐麾下军户每人全家要耕一百亩地,会很辛苦,但住所合理分配还是能够完成的。 第五十一章 绕袭   攻打新江镇首日的夜,陈沐带兵在新江镇北山的寨子里渡过。   昨天北山是最早平定的,他们攻下山寨隔了一个时辰,天色都暗了南山才传出一声炮响。原本陈沐还想着这营兵也不过如此,战果还不如他们卫所军来得快,哪儿知道夜里邓子龙那边送来营兵互说伤亡斩获,邓子龙的营兵才仅仅伤亡一成而已。   营兵的军备除了有两门炮之外,火器也就才堪堪与白元洁部持平,鸟铳还不如他们多。打出相同斩获,伤亡还比他们低,哪怕多费了一点时间也很值得。   后来陈沐才知道,邓子龙没有强攻山寨,而是在山里寻了个易打埋伏的地方,把他们引出去一举歼灭,到了山顶都不用攻寨子,里头剩下几十人直接降了。   他们打得快,山下的新江镇却没那么容易平定,昨天夜里喊杀声一直持续到前半夜。就算天黑了伍端还率众与敌军搏战两次,两次都险些将新江镇攻下,却奈何功亏一篑,只能在最后撤出新江镇。   清早的山雾早早把陈沐唤醒,和衣而睡让他感觉浑身黏糊糊很不好受,满脸烦躁地挠着后背在山寨里兜转,没多大时间便见邵廷达也是同样表情从休息的屋子里走出来,见到陈沐后问道:“沐哥,这么早啊!”   北山很美,从山顶向北望去,那是韶州府清溪的方向,北江像一条碧带隔开山脉。远处透过朦胧山雾,新江桥接连桥洞沐浴在第一缕日光中。   寂静的密林里日光刺破朦胧的雾,透过枝叶打出道道光柱。泛着泥土清新的空气钻入鼻尖,或许能让陈沐懊恼的心情都好上许多——因为这只是幻想。   如果不是山寨外堆着上百具来不及挖坑掩埋才刚刚一个晚上就发出臭味的尸首,如果不是隔着两层麻布夜里仍然朝鼻子里灌进去的血腥味,如果不是山下还有一场更加惨烈的厮杀等待着他。   这本该是他妈的一个非常美妙的早晨!   该死的叛军!   该死的李亚元!   “山里虫子太多,浑身痒得不能睡,早上起来又这么潮。”陈沐说罢邵廷达大肆点头,显然也深受山虫之害。正好此时到值夜旗军换防的时间,邵廷达便指着佛朗机炮道:“沐哥,你再来一炮,把人都叫醒吧,山下估计也该再攻镇子了。”   陈沐想想也是,便朝佛朗机炮走去。   昨天傍晚,这尊铜炮被蛮獠军搬上来,陈沐便在邓子龙炮卒的教授下朝镇子里打了几炮。这年头的火器,别管铳还是炮都一个模样,想把炮弹铳子打出去很容易,无非是装弹的工序复杂些。   但要想打准,太难了。   陈沐用铳算已经很熟练了,但也不过是三十步内能达到精准射击,五十步内瞄准人那么大的目标,有把握十发八中而已;超过七十步,他就得掂量掂量,要是接近百步或百步以外?陈军爷连掂量都不用掂量——随缘。   到这个距离,个人技艺所能提升的精准度已微乎其微,基本接近鸟铳精准的上限,再想提升很难了。   火炮,也是一样,只是因炮弹大、目标通常也大,所以可接受的精准范围更大而已。   山寨中醒来的军士还不多,陈沐走到佛朗机近前正想向镇子里观察一番,突然在云里雾里望见镇子里人影绰绰,像有密密麻麻的军队正在行进般,再望向伍端营中安静非常,显然都在沉睡,令他猛地身上便一激灵,赶忙调整炮口角度,对邵廷达喊道:“火把,快拿火把!”   新江镇叛军要趁清晨偷袭!   换子铳、插引线,一应工序被陈沐用得飞快,待完成这些后一把抢过火把便伸得远远地引燃引线,接着就朝一旁跑去。   刚跑出几步,身后一声爆响!   轰!   陈沐几乎放平了佛朗机炮,瞄准着斜对面南山半山腰点燃引线,炮弹在空中划出抛物线,直朝近千步外的新江镇坠去。   他不会放炮,但他知道抛物线和参照物,昨天放了几炮让他已经记下参照南山上几处山崖炮弹的大概落点,所以这一炮几乎毫无悬念地落在新江镇寨门外百十步,准确砸进叛军偷袭的散乱队列中。   新江镇方圆五里,被一炮轰醒,仿佛山间的晨雾都因硝烟而散去些许。   “装弹!”   邵廷达要比陈沐力气大,提起子铳炮耳毫不吃力,陈沐这边刚垫着衣甲将发红的子铳卸下,疏通炮膛,他那边便已将新子铳装上。   眼看敌军还在慌乱中奔走,并未离开那块地方,陈沐当即点火,又是一炮轰了过去。   此时不但山寨里休息的蛮獠营军士与麾下旗军被炮声震醒,就连南山上的邓子龙营兵在陈沐发出第一声炮响后也在随后向山下新江镇发炮,山下的伍端军就算再迟钝,此时也已尽数清醒,从山上能看到密密麻麻的倭寇、乱军在寨墙内集结,准备防备敌军的进攻。   白元洁顶盔掼甲走到陈沐身边,向山下望了望问道:“打起来了?”   “千户!”陈沐见白元洁过来,让开佛朗机炮交由邓子龙的炮卒,说道:“新江镇的敌军要袭击伍端军营寨,现在他们打到一处,伍首领看起来要守寨。”   “守寨,他还有不到两千人,守寨足矣却很难得胜。”白元洁抬手磨痧着颌下胡须,挥手对蛮獠营旗兵道:“向邓把总打旗语,断后、袭击!”   断后,自然断的是敌军的后路,在军伍中混迹半年,陈沐也能听懂不少兵事上的话语,何况他身体本来主人记忆中就有旗语的事情,他当即问道:“千户,我们要出击?”   白元洁点头,命蛮獠营与旗军、乡勇集结,对陈沐道:“今日必须攻下新江镇,否则夜长梦多,河源的李亚元如果收到消息引军来援,不能拿下新江镇就连据守的险要都没有。”   重新补充的陈沐部旗军加上乡勇合八十余人,蛮獠营虽受损失但仍有四百出头的军士,主将有令快速集结,接着便踏上翻山越岭的切断敌军后路袭击的征程。   当然白元洁也没忘了派人从山道跑下去告知固守营寨的伍端。同一时间,邓子龙认可白元洁的建议,带兵自南山朝新江镇之东行军而去。   南北二山两只兵马朝相同的目的地疾行赶路,伍端军在营寨中固守,对抗因偷袭被发现而加紧进攻的叛军。   攻营一个多时辰,眼见营寨久攻不下,叛军生出疲意,正待进退两可之间,伍端竟率军自营寨后开门弃营而走,显然是露出败象,这一举动令叛军原本临近崩溃的士气再度回升,兵将各个气势如虹,领军追击伍端部。   而在他们身后二十多里外,新江镇东街口被加固的牌坊下,两支来自清城所与广东营兵的军队合流一处,自背后发起对新江镇的进攻! 第五十二章 攻寨   新江镇东街牌坊,木门被从镇子里上了栓,从外很难打开。   叛军兵力本来很多,但昨日与伍端军短兵相接数阵,伤亡很大、逃兵很多,如今大部又出镇袭营,留守不过堪堪数百,能在第一时间发现镇东卫军营兵袭击的更少。仅仅据屋顶以硬弓攒射一阵,便被陈沐所率鸟铳手打的屁滚尿流不知逃哪儿去。   剩下最大的难题,便是如何通过这面以牌坊为基到处对其木牌的大门。   “炸开这屌门!”   摧城攻坚,参与东南平倭数战的邓子龙比白元洁他们有经验的多,让人挖空一截木桩,外面用十几根木棍绑实了斜立在门外十几步,从其部下十几个火铳手身上收到几十斤火药,放进大石块就组成简易臼炮。一声怒骂点燃引线,片刻后一声爆响——牌坊木门、木质臼炮,全碎成漫天木屑。   陈沐只觉得营兵真特么富得流油!   当陈总旗还因自己身上带着五十个小木筒而沾沾自喜时,邓子龙的营兵鸟铳手出战前每人携三斤火药,百五十颗铅丸。   营兵卫所军呼啸而入,横扫新江镇东街屋舍,叛军在街口一见他们将木门炸开,便丢下兵器四散而逃,口中纷纷大声叫喊:“明军入镇了!”   “明军来啦,快跑!”   “快告前军,被包围了!”   处处鸡飞狗跳里,陈沐引旗军及乡勇逐门逐户清查镇中,当心埋伏。尽管不论邓子龙还是白元洁在心中似乎都没这么一点儿警兆,但他还是想着小心为上,毕竟是对付上千敌军,一旦出了纰漏就要付出人命代价。   后来他才知道,这不是因为邓子龙与白元洁粗心,而是他们的判断力比陈沐强。   叛军是真惊慌失措,丢了满地的兵甲做不得伪,更有人在营兵快追上他们时直接跪地求饶,转眼新江镇宣告攻破。   明军自新江镇东街进、西街出,扬眉吐气,收降乱军二百余,还缴到十几匹叛军来不及带走的战马。   冲出新江镇,邓子龙与白元洁合兵一处,兵势千余之众,派出探马飞骑西奔而走,不过片刻便望明局面回还,道:“伍端已退军十里,重整防线,敌军千余占据营寨!”   这时候就连陈沐都能看出来,攻守势易了!   叛军后方新江镇被攻破,他们无险可守只能躲进伍端先前的营寨,伍端军此时因白元洁先前放出的传令军士告知他们率部袭击新江镇后部,以欲擒故纵的手段向后撤军,虽然丢了一座营寨,却通过两侧山谷、东西两部千余兵马将剩下新江镇所有叛军围在伍端部先前搭出的营寨负隅顽抗。   “顽抗,有意义吗?”   陈沐带着乡勇旗军围堵在营寨西南角外,指挥乡勇扎出木牌列于阵前,为十几名鸟铳手提供射击掩体,枪矛外围倒扎出一片倒刺防备敌军冲锋,就看白元洁部下的蛮獠营军士与邓子龙营兵各自几人搬着一座佛朗机炮推至阵前。   不过这次放炮就轮不到陈沐了,他正督着部下鸟铳队在木牌掩体后不断精确射击营寨墙上露出身子朝外放箭的叛军,双方到处是箭矢攒射,身前的木牌不断传出‘哚哚’中箭的声音,似乎在叛军弓弩手的视野中,他们是箭雨的头号目标。   “小心箭矢,放!”   砰!砰砰!   虽然才不过参战三次,陈沐已经注意到一个此前他不曾考虑过的现实,火器并非无敌。在过去他对明朝稍有了解,甚至在固有的记忆中执拗地认为明朝既然有鸟铳、火炮,为什么不全军都装备鸟铳、火炮,这样还能被女真击败吗?   事实上如果明朝人真像这个想法,就一定会被击败。   精准射击的鸟铳很重要,重大杀伤的火炮也很重要,但仅仅依靠这两样是不足以制胜战争的。   陈沐麾下石岐的鸟铳队在新江镇的战事中斩获颇丰,平均三颗铅丸便能杀伤一名敌人,而长弓旗射出五支箭矢也未必能命中一名敌人,何况即便命中,长弓也未必能让敌人失去战力。   但鸟铳的射速太低,鸟铳队射一轮,长弓手已经四五支箭抛洒出去,不能命中敌人,也能让敌人胆怯,给鸟铳队带来可乘之机。   轰!轰!   两声炮响,营寨一侧被炮弹巨大冲力轰出缺口,困兽犹斗的叛军自缺口舞长刀驱长矛冲出,接着被长弓箭雨射成筛子,随后两尊佛朗机炮再度发出怒吼,碾出一条血路,邓子龙扬刀喝道:“降者不杀!”   营兵纷纷高喝:“降者不杀,降者不杀!”   巨大的吼声震彻战场,压住营寨中惨烈的哭号,寨墙上叛军潮水般撤下去,没过多久,有十余日赤手空拳自营寨缺口走出,手上提几颗头颅灰头土脸地走进明军阵中,接着进入营寨传达明军收降的消息,寂静的战场上能听见营寨里一片叮叮当当的声响,数百人丢下兵器缓缓走出营寨。   “吾皇万岁!”   不知是营兵哪里先喊出这样一声,随后整个新江镇上千明军似山呼海啸般高唱皇帝万岁,人人将兵器举过头顶,甚至有人跳起舞来。   陈沐无暇加入这场属于明人盛大的狂欢中,仿佛成了被略去的背影,摘下铁笠盔顺手拔下嵌进盔顶的弩矢丢到一旁,依着木牌缓缓坐下,眯着眼睛看向空中刺目的日光,长长地出了口气。   他的后背湿透,只想等仗打完,找个地方好好洗涮一番。   邵廷达凑过来数着他这场仗刀下取走几条性命,还扯着左胳膊上被叛军划出的口子挤眉弄眼的道:“沐哥你看白千户部下那傻屌给俺包的,这什么玩意儿啊!这么大的口子,回去邵爷爷可得让程医生好好缝两针!”   再没谁比魏八郎还活跃了,仿佛是记得上次黑岭因为陈沐受伤没赶上趟被白元洁扇了一巴掌,这小子一手拿倭刀一手揣着怀里洗净的麻布,围着陈沐转了好几圈,这才有点失望地道:“哎呀,总旗怎么就没受伤啊!”   像丢了多大讨好陈沐的机会一样。   叛军怎么就没砍死这个死小孩呢!   新江镇,竖起明军镶龙红日旗。   注:   1.镶龙红日旗只是明军军旗的一种,来源于明代画家仇英的《倭寇图卷》,同为南方军队,仪制上当大体相似。   2.炸开这屌门——原话为‘踏开这屌门’出自元曲《李素兰风月玉壶春》 第五十三章 军令   新江镇之战的首级功计乱了。   不论清城副千户白元洁还是广东把总邓子龙,他们的部下序列中都没有专门记功的吏员,最后只能两边对着俘虏清理出的尸首大眼瞪小眼,最后一合计自己瞎算,反正总功有定额。   鸟铳手的功劳容易算,死于铳击的敌人全员二百余近三百,刨去其中身上有刀矛箭伤的,还剩下二百三十三具,其中单单北山之战就有六十多具尸首。邓子龙那边满打满算四十个铳手,分了一百二十人首级功,白元洁这虽然分的一百一十三,但他手底下只有二十多个鸟铳手,分摊下来,石岐鸟铳旗一人拿八个首级之巨。   别的军兵首级功大致也是如此推算,不过都没有鸟铳手这么高的斩获罢了。不论如何,可以预见的是这场仗打完他们都将收获颇丰,白元洁所心心念念的正千户之职似乎也板上钉钉。   当然,这事作为主攻的伍端是非常气愤的,他出动兵力最多、扛下最多的敌人,偏偏他斩获还没邓子龙白元洁加一块多。这简直就是两个监军赤裸裸的抢功!   “对啊!”   军帐里的邓子龙突然拍着脑袋反应过来,望向白元洁道:“你我二部是督战啊!”   俩人一合计,又一人从部下功勋中拨出去二百丢到伍端头上,反正作为督战,伍端的功劳也有他们一份,只是底下军户、营兵的功勋要稍少些而已。新江镇三巨头就此达成共识,一道向撰写书文战报,派出传信骑手直报翁源主战场的总兵俞大猷。   很多人以为这场战争属于他们的已经结束,实际上,这才刚开始。   去往翁源汇报战果的骑手才刚上路,来自南方俞大猷的骑兵便已抵达新江镇,传令道:“总兵有令,命清城副千户白元洁、广东把总邓子龙、归附首领伍端,你三人率本部兵马屯新江镇,依新江桥据险自守,务不得让李亚元率军南渡新江!”   俞大猷在翁源平叶丹楼受挫,原本投降的叶丹楼实为诈降,趁夜攻打俞大猷部不成,退回山中流窜不成占山自守,几日间主力被困在翁源不能北上河源,遂有这样的命令。   但这对包括陈沐在内的新江镇之军而言,却不是件好消息。   这意味着他们要在这座新江南面的小镇子,宽阔漫长的河面及小小的新江桥,据守很可能带兵南下的李亚元。   那是李亚元,在河源祸乱数年的李亚元。他手上号称十万大军。而他们,仅仅只有包括伍端军倭寇盐徒在内的两千余军丁。   “总兵的将令下来,你有什么想法?”   当军帐里最高官职是副千户与把总时,陈沐这总旗也有资格参与军议,不过当白元洁向他发问时,陈沐苦恼着脸问道:“千户,我听说李亚元号称十万人,他到底有多少兵?真有十万,咱们是守不住新江镇的。”   这已经是陈沐尽量用体面的言语说出心中所想了,乱军叛军的确战力不堪,让陈沐领总旗打一百甚至二百,他都有办法,都不会感到畏惧。但以他们这两千兵力去据守可能有乌泱泱好几万乱军冲过来的新江桥?   不要说十万,就算一万他们都未必能守得住。   陈沐心里升不出一点儿战意。   “呵,陈总旗不必忧虑,守备新江桥很难,但也不时据守李亚元全部兵力。”白元洁还没说话,倒是一旁的邓子龙出言宽慰道:“李贼有兵众七八万不假,但他要南下翁源,通过新江桥的兵力不过超过一万,就算他把兵都派到此处,河谷地焉能让他兵马铺开?”   有新江镇一战鸟铳旗显威,邓子龙对陈沐也大加青眼,虽然他现在还只是个总旗,可只要能活过这场战事,领五十人击毙敌军二百有余,放炮惊敌袭、率众攻北山、下新江镇的功勋在身,一个区区正百户早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弄不好还会被提拔到广东做个把总呢!   到时候可就都是营兵,谁说的准会不会并肩作战呢。   如今明朝官场到处都是拉帮结派,武官虽称不上结党营私,也不能免俗。   白元洁心说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感觉陈沐还是过去那个陈沐,摇头笑笑随后指着地图道:“岑水、新江,都是李亚元南下必经之路,韶州府的卫所在东北将路封死,他要借道翁源便需分兵防备,即便有敌人来也不会太多,否则俞总兵也不会将重任交给我们。不过,武桥兄,我们的确需要向总兵求援了。”   “嗯,我部火炮仅有两门,伍首领的兵也损失颇多。”   邓子龙也认为他们眼下的守备力量不足,道:“六门,至少再要六门炮,李亚元若来,必自东北渡江而来,轰他在江上的船!还需要再调两营兵来,才算稳妥。”   “总不能让历战的老卒都死在新江桥啊!”   作为军官,没有人愿意跟随自己的部下尽没于一战,尤其在邓子龙见到伍端惨兮兮的样子之后。新江镇之战,最大的输家就是伍端,原本他有三千多个倭寇、矿工、盐徒组成穷凶极恶的部队,一场死三成,谁也承受不住这种痛楚。   功劳?   功勋对伍端没有,他只是归附明朝的首领,连正经守备官职都没有,功劳对他来说除了仗打完对俞大猷卖惨时多点筹码,屁用都没有,根本不能像白元洁、邓子龙这样变成官职与真金白银。   夜晚的新江镇本应万籁俱静,但这片土地却因即将到来的大战军民皆忙着在岸边构筑工事挖掘壕沟而灯火通明,轮值到训营值夜的陈沐在退出军帐前借四下无人的机会对白元洁问道:“伍端死了很多部下,俞将军让他和我们一同守备新江桥,会不会出事?”   “出事?没死人之前可能出事,现在他只有两千人,没可能反。”白元洁摆手,笑得高深莫测,道:“你以为俞总兵为何要等仗打完才下令让三部兵马合防新江?记不记得白日营寨破了之后贼兵提出的首级,现在归附才是大势所趋,伍端敢反,他杀你我之前,首级就会先被他的部下送到桌案上!”   走出军帐时,陈沐突然想到过去白元洁对他说的那句‘好人当不了官,坏人当不好官’,俞大猷就是借叛军之手镇抚这支归附倭寇的心。只是上千条人命,安心的代价也太大的些。   想到此处,陈沐蓦地感到脊椎发凉,似乎夜里的寒意重了些,他裹紧罩甲,领一队军士走进更深的夜里。 第五十四章 火箭   守卫新江镇,要比攻打新江镇容易得多,只要没有敌人,他们就永无休止地将新江桥加固下去。   白元洁与邓子龙商议后,决定将兵马分为两部,白元洁的蛮獠营乘舟游曳江上作为水军发挥他们的长处、邓子龙的营兵则在新江桥西南岸防备,至于伍端部的归附乱军,不论白元洁还是邓子龙都信不过他们的战斗力与机警,但他们数量庞大,便用于很难分散把守的岸边高地。   不指望他们拒敌,只希望早一步发现敌情罢了。   陈沐的总旗虽属白元洁部下,但他们并不擅长水战,所以暂时归属邓子龙部负责陆上巡防。   陈军爷一不小心就成了边缘人,水上的白元洁怕他拖后腿把自己淹死,陆上的邓子龙又不给他指派防务。也不能说不指派,邓子龙给他提了个要求,分给他两个精通旗令号令的营兵,让他好好练练明军操典。   当然邓子龙是没有说操典这个词,而是用的号令,不过对陈沐来说这就是这个时代的操典了。   因为在邓子龙尝试之后,发现陈沐总旗根本无法融入营兵的防守序列当中,号令不通。   陈沐懂个屁的号令,他就会舞动小旗与几个简单军令,这都是身体原来主人记忆中的东西,但他根本不会如何在战斗中使用,而在练兵上他更迷糊,倒不是不会指挥的,是不会简洁、正规地指挥,或者说他的指挥太简洁!   “打那个穿黄衣的,打那个戴绿帽的!”——这是指挥铳手。   “冲到那块石头附近,别乱跑!把矛架起来,拿刀砍!”——这是指挥刀矛手。   至于变阵什么的,陈沐从来没有训练过部下这些。在清远卫总旗衙门旁边稻田里操练时,陈沐习惯于让每个小旗的军士战成一排,鸟铳手就打靶子,三十步五十步七十步;刀手矛手也一样战成一排砍树桩刺稻草人,规定数量、严抓质量。   这就造成了现在他的人手不论四六不懂的新卒还是九死一生的老卒,统统都无法融入到这个时代正规军的操练、防备及值守上。   按理说陈沐的指挥才能是应该被邓子龙归纳到酒囊饭袋那个区间的,可是偏偏,陈沐带兵能打仗。   白元洁在乎结果,所以他看到的是陈沐带兵有一套,各旗各司其职,鸟铳手放铳打得极稳、刀矛手刀法刺击皆为上乘,何况行军临战又极其听从陈沐的命令。   关键陈沐在清城千户所担当的并非主要作战兵力,他的首要任务是种田,种田之外只要比其他总旗打仗时靠得住就够了,因而不曾追究他练兵的问题。   但邓子龙不同,他是从区区募兵打江西反贼、福建广东倭寇起家的,在他眼里总旗陈沐以及陈沐所率领的军户,统统是憨货。   一群战技高超、令行禁止的兵,却统属于一个四六不懂、胡乱发令的将,这简直是明珠暗投。   偏偏,这群兵是这个将手把手练出来的,只能听懂他一个人乱七八糟的军令。在他们耳朵边敲上三通鼓,不如陈沐扯着嗓子喊一句管用——你说这气人不气人?   “陈总旗,你要学号令,让你的旗军懂军令才行。”邓子龙这糙汉说这话时眼里处处是痛心疾首,那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难以用言语来形容,“等你做了千户、把总,领数百上千部下时,难道还能用喊的来给他们下令?”   其实陈沐的第一反应并非感激,他是觉得把自己独特的号令心得交给邵廷达他们,这不就省事儿了?   当然他没有这么说,人家邓把总说得对,他得听。何况言外之意陈沐也听出来了,邓子龙这是夸他呢,认为他有更进一步担当要职的能力,不能被现有的号令限制住,将来带兵害人就不好了。   “等这仗打完回广东,邓某送你一册戚将军的《纪效新书》,是其东南平倭的心得之做,对练兵带兵甚为独到,你读了之后一定大有裨益。”邓子龙这样说着,突然问道:“陈总旗是认字的吧?”   陈沐早就想看看纪效新书了,接连点头,听到邓子龙发问他还愣了一下,这才接着说道:“在下认字。”   你开玩笑,陈爷大学生入伍享受优惠政策呢,不识字,埋汰谁呢!   “识字就好,识字就好。”   说着邓子龙背着手离开陈沐操练军卒的桥头江畔,边走边喃喃自语,“识字读书的,喊起军令来怎么就比邓某这老粗还粗呢?”   知识有断层这事不怨陈沐啊,他所表现出长处大多来源于四百年后的学识阅历,表现出短处则是这个时代小旗官陈沐的正常发挥。他一个仅仅比农奴强上一点、沾了同时代泛泛之辈先祖的光才得以世袭的小旗官,指望他有什么家学渊源不是扯淡么!   “哟嘿!长见识了沐哥,快来看俺手里拿的是啥!”   跟着广东把总部下营兵旗号手在新江畔学了快半个月军令操练的陈沐这一日远远地瞧见新江上西面开来两艘小快船,隔老远就能认出是蛮獠营简易钉板加固的民船,就让邵廷达去问问是不是清远卫有什么消息,哪知道过一会这莽虫这憨货坐着船开过来停在岸边,手上抱俩大长木匣子边走边显摆。   “这什么玩意,甄子丹的大明十四势?”   陈沐从邵廷达手上取来个木匣,匣上画着精美的简易大龙,漆桐油的古朴木匣看上去就像一具艺术品,陈沐看见白元洁也从船上走下来,赶忙放下木匣拱手行礼道:“千户!”   白元洁朝他颔首,对船上挥手命人卸下所载器物,这才转头对陈沐道:“大明十四势是什么,白某从未听过这种器物,名字倒是不错。   这是一窝蜂火箭,装三十二箭可射三百步之敌。俞总兵的火炮不知何时才到,白某便差人从清远卫武库取出些经年火器,火药都是新装,给你这个五虎出穴箭,拿去点燃试试。”   说着白元洁将另一个碗口粗的圆木匣递给陈沐,让他朝对岸点燃。   尽管白元洁一再说明这个什么五虎出穴箭是可以抱着点燃发射的,但陈沐还是执拗的将这物件放在石头上架好——对陈总旗来说,这个时代凡是用火药的武器都极为可怕,要么伤敌要么伤己,要么伤敌伤己!   掀开前头木塞露出五个寒光闪闪的箭头,离得远远抻着胳膊举火把点燃引线。   嗖!嗖嗖!   啪啪!啪!   眨眼间,五支羽箭喷火带令人心悸的尖戾哨音齐射而出,直越过百步宽的河面钉在对岸相邻十几步的树上,还有一支飞歪不过二十步便落入江中,过了短短两息时间,传来几声轻轻的爆响。   陈沐两眼定定地看着对岸像火铳发射般腾起的几片微弱硝烟,吞咽口水。   “窜,窜天猴儿?”   ……   注:根据《武备制》,明朝人已经能分辨并做出‘推药’与‘爆药’。 第五十五章 百虎   来自四百年后的灵魂曾经想过他会使用八一杠与九五步枪参加战斗,四百年前的陈沐也曾清楚自己会使用鸟铳夺走敌人的性命,但他从未,从未想过自己有天将会抱着一捧窜天猴与敌军血战。   但这种滑稽无比的情形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他的身上,他觉得这一点儿都不滑稽,甚至令他感到遗憾、屈辱与悲戚。   陈沐从小就玩窜天猴,甚至长大后他看见火箭筒也觉得那就是个窜天猴,这似乎没什么特别。   但当他在这个时代抱着内藏三十二支带尖窜天猴的火箭一窝蜂,他觉得这就是火箭筒,这就是客秋莎。   但从宋朝开始玩了几百年窜天猴的老祖宗们没见过反坦克火箭弹把庞然大物炸成一摊碎片,没见过客秋莎齐射遮天蔽日,所以窜天猴玩几辈子,也只是连发多管窜天猴。   火龙出水不是二级火箭、三眼铳不是加特林机枪、偏箱车不是坦克、郑和宝船不是航空母舰、陈沐手上的一窝蜂射出去的只是窜天猴而不是客秋莎、五十九年后王恭厂火药库爆炸的不是核弹、内阁不是多党制雏形东南手工业纺纱也并不是什么资本主义萌芽。   遗憾,屈辱和悲戚的,就是这么多个不是!   那么多的聪明才智,那么多的仁人志士,如果给他们时间给他们借鉴给他们机会,他们原本能做出更好的武器,原本能施行更好的体制,原本能创造更优的主义。   但历史从无如果,他们走出第一步,却没有机会迈开第二步。输掉一场战场,三百年屈辱,断掉脊梁骨是一百年奋发图强勉强续上,蹒跚而行的阴雨天仍然隐隐作痛。   没有时间、没能借鉴、未能得到发展机会,先祖大开脑洞发挥才智,最终做出一堆被埋在历史尘埃里的垃圾,被大风吹去不见踪影,只能被历史的拾荒者拿起嘲笑:看,他们做出过这个垃圾,根本就不好用!   甚至有些东西令人猜测那根本是古书中杜撰出来的。   陈沐是明黑,黑的是恨铁不成钢,令后人蒙受屈辱。   可陈沐也是明粉,粉到抱着装满木匣的窜天猴几乎要落出泪来。   他自己的祖宗往上数十八代,就算是种地的要饭的他都粉他都拜。哪怕一辈子就做过几件旁人眼中看来无所谓的小事都能让他听得热血澎湃,因为身上流着他们的血,这血脉传承上千年那就是他祖宗,他不粉不拜自己的祖宗,难道去粉去拜别人的祖宗?   他做不到!   “这个东西,是不是还应该有个架子什么的?”   虽然陈沐仅仅放了一具五虎出穴箭,但大体上已经将这种武器的构造机制摸清楚,构造机制就是一大堆窜天猴用一根引线连在一起,根据形制,五联装的叫五虎出穴箭、七联装叫七星箭、九联装叫九龙箭、十联装称火弩流星箭、二十联装为火龙箭、二十五的群鹰逐兔箭、三十的长蛇破阵、三十二的一窝蜂、四十九的群豹横奔与一百支联装的百虎齐奔。   这些多联装窜天猴儿形制不一,侧重的方向也有所不同,有些装药量大最远可射至五百步、有些装药量少最大射程便只有三百步,这东西在射程上不虚任何兵器;除此之外,有些像五虎出穴箭处推药外装少量爆药,杀伤实际上还是以箭簇为主,但爆炸的硝烟能给敌人造成暂时混乱。其实什么性能都和名字有关,带虎的会炸、带火的有油、带蜂的有毒雾,甚至百支齐射的百虎齐奔是装载木推车架上。   所有火箭都有一根引线,林林总总千奇百怪。   射程对这些原始火药助推箭不是问题,但除了射程它上上下下都是问题!   “火箭威力不足,不论内附神火还是炸开亦毒雾,杀伤都极其有限。同时不够精准,七八十步,火箭乱窜,若相互碰撞甚至会有飞回本阵的风险。”   白元洁说这话时神情极其严肃,显然他见过这种极其巧合的场面,对陈沐道:“务必抵近而发,敌军近三十步最佳,你口中的玩意儿,造价比你的铳都金贵!”   陈沐正在新鲜劲上,推着百虎齐奔在岸边寻找可靠的发射地点,想试试百联装窜天猴齐射是什么场面,更想知道他们的射程散射范围在百步有怎样的表现。   突然听到白元洁这话,连忙自然拍拍推车架,初始惊疑随后释然,道:“可不是嘛,百虎齐奔至少要废掉百斤火药,再加上百支羽箭,不算车架造价得要七八两银子!”   白元洁闻言乐了,道:“你倒是很清楚,不错,造价要七八两,但那只是料钱,一具百虎齐奔上上下下,没十两弄不到手里,你放出去杀不了十个乱军,这兵器都回不来工料!”   所谓的华而不实,大抵如此。   这东西有用吗?它肯定是有用的,别说带着箭头的羽箭被推出去,就算陈沐小时候玩的窜天猴嘣人脸上都受不住,别说有铁箭簇了。   但成本有多高?   一个百虎齐奔十两,群豹横奔五两、一窝蜂也要三两,放一次就没的消耗品,就像五支装的五虎出穴,射出去百步散布近百步,很可能放出去也只能达到吓人的效果,就等于白费钱。   东西是好东西,意义重大,却只能发挥出垃圾的效果,以至明珠蒙尘,太委屈。   “那我不试了,就把他们推到桥头边,等敌军攻上桥头过半射过去便是。”倘若仅仅射程三五十步,散射范围刚刚好,应当能达到理想的命中效果,“千户啊,这个虎箭被火药推着射出去,再砰地一声炸开是怎么回事?”   “我哪儿知道,这你得问匠人,你旗下不就有个军匠么,回去问问他,没准知道。”   说真的这个时代的匠人能做出这样的火箭,陈沐是真没有想到,同时他心里有个想法,可以让火箭发挥出更大的效用,成为真正的战场杀器!   推爆火箭,但爆炸是纸壳子与硝烟,除了吓人没有其他作用,恐怕这是因为时人并未弄懂爆炸力本身对人的杀伤很小,如果陈沐给它们换上另外一种杀伤机制呢? 第五十六章 发熕   “前列举铳!”   “放!”   砰!砰砰!   “换列,举铳!”   “放!”   砰!砰砰!   进入五月,天气越来越炎热,新江桥近畿的守备军心思也随着长达月余不见敌踪的守备而慢慢松懈下来,不复先前严阵以待的疲惫模样。   江上有蛮獠营军士轮歇的军士正在溪水抓鱼,岸上有广东营兵树荫下悠闲避暑。当然了,他们近日以来最大的娱乐节目就是岸边卫所笨鸟头顶大太阳操练他们初初从军就已熟练的旗号军令。   陈军爷是个专制的人,他对这些嘲笑充耳不闻,也要求旗下军丁对此充耳不闻,五十在北山补充后满编总旗与六十多招募乡勇共百十号人终日操练队列旗令,军丁苦不堪言。   不过好在他们已经习惯。   如果不是卫所军官对军户天生就有巨大的威仪与乡勇眼看着陈沐等人击破新江镇乱军,陈沐很难在这种情形下长久严格地操练旗军。号令贯彻不是问题,在旁边看热闹的营兵才是大问题。   这就好像大一他们顶着大太阳晒成黑煤球军训,学长学姐在旁边树荫下捧个大西瓜吃得满嘴红对你们指指点点就算了,西瓜还特么是冰镇的!   执行力与利益有关、与激励有关,旗军并不能看到操练军令给他们带来什么利益,仅仅能看出眼前的苦恼,为了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接受操练,陈沐几乎将嘴皮子都磨破,像什么‘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说了不下百遍,但指望旗军懂这句话就是痴人说梦。   吓唬吓唬新卒也就算了,这帮不懂军令的莽夫跟着陈沐在特殊口令、操练下各个磨练技艺,杀出能挂满腰的头颅来,不学这玩意儿战时也少流血!   但陈沐看到了利益,所以他有巨大的执行力驱动,旗军只能耐着性子忍受嘲笑。   因为简洁、统一的军令真的管用。   旗军听命而行,齐正晏拿着陈沐的鸟铳被塞进鸟铳队里,凑成三人一组的四组鸟铳队,施行明朝火绳枪战术的三段击,以换人也换枪的形式进行连续压制射击。同时麾下数量更多的弓弩手听从一样的号令,以长弓进行间断齐射。只不过这次陈沐改变了常规队形排列。   枪矛、刀牌蹲伏阵前,以木盾长矛对临近敌人形成抗拒,长弓手以三排站在正中,两侧各两组鸟铳手,形成交叉射击网。   这不是常规战阵,而是以新江桥为预定战场的特殊阵形,保证长弓手对敌军冲锋压制的基础上,以鸟铳构成弹不走空的杀伤射界。   至于别的阵形,并非临时抱佛脚能快速成型,陈沐也没别的奢望——先活过这场仗再说!   五月上旬,白元洁面露喜色,笑晏晏地寻到陈沐练兵江畔,远观而望,随后上前笑道:“不过一月,已有精兵之形。清远有喜事,随我过来。”   清远有喜事?   陈沐皱着眉头冥思苦想,走开几步至偏僻处对白元洁问道:“邵莽子浑家又要给他生崽?”   “嘁,军户受苦受穷,生崽算什么喜……唔,跟你的军户倒算过得不错,不是这事。早先你托白某的事,谭子理北上了,就在前日。”白元洁少见地卖个关子,道:“那望远镜。”   陈沐瞪大眼睛一拍脑袋,在韶州府驻防新江镇时刻给自己心里提着弦担忧李亚元进攻,早把送望远镜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此时听白元洁说起理所当然感到振奋,急忙问道:“那望远镜,关匠可做出来,千户可送出去?”   “放心,若没送出去难道还叫喜事?他北上韶州府路不通,正好途经清远卫,歇脚时白七将镜子送了进去,提了白某的名字。”白元洁又顿了顿,才哈哈大笑道:“当然没忘了说望远镜是你做的,专门供他北上御守蓟镇!若是你在清远,谭子理还想专程见见你。”   “你想见两广总督可不容易,这是千百两银子都贿赂不来的,天大福分,你的望远镜极合其心意。”白元洁笑过,才有些不同寻常地问道:“谭子理北上蓟镇,你说送望远镜助他防备胡虏,这利国利民白某知道,你说的利己,又在哪呢?”   利己利在哪儿?   陈沐也不知道,总不能告诉白元洁戚继光、谭纶和张居正是一条线,过几年张居正会做上帝国内阁首辅的位置吧?   他只能笑笑,道:“认识身居高位的文官,这不本来就是一件大好事么!”   白元洁看看陈沐,对着类似搪塞的回答也没深究,笑道:“过上三五月,你可以写封信给谭子理,若望远镜有效,他应当会记得你。”   陈沐洒然笑了,半年一年写封信,谭纶还真未必记得他这个献上望远镜的无名小卒。他的寄望,无非是将来若有一日可望其项背时,身居高位的谭纶能记起自己曾经帮过他。   陈总旗不会永远都是陈总旗,他不会永远都是无名小卒的,而恩情,也只有在自己的地位与之对等或稍差一步时,才是恩情,否则就是上贡,而上贡——只是理所当然的。   俞大猷收到邓子龙的求援信,不过并未从军队主力中调拨火炮,而是从广东水师战船上拆了三门炮下来,长途运送至韶州府新江镇,一来一往便耗去月余光景,若是李亚元已经袭击新江镇,这些火炮就会直接输送至大军本阵。   两门同一形制的佛朗机炮,一门铜制发熕大炮被推上新江镇桥头,配以原本两门佛朗机,看上去威风无比。   发熕炮要比他们的小号佛朗机炮更大,所需火药也更多,算上四个轮子低矮炮架要近千斤重,发射四斤弹丸,属前装滑膛炮,是明朝仿制英制的隼炮版本,发熕为falcon之音译,西制为五磅炮,射程极远可达四至五里。   不过新江镇战场上根本用不到这种射程,甚至整个崇山峻岭环绕的岭南,能找到完全满足发熕炮射程的预设战场都不太多。   枯燥而煎熬的等待,直至五月下旬,新江东有蛮獠营军士行船直走,高呼道:“大敌进犯!”   李亚元,来了!   ……   注:   日本战国织田三段击的方式是换枪不换人,以最精准的铳手担当射手;明军三段击是人枪都换。   最早在洪武十四年(1381年),由明初将领沐英攻打云南象兵时使用,以火铳连续射击对象兵造成恐慌,使敌军大象回冲本阵。   沐氏世镇云南,就是金庸小说中的沐王府。 第五十七章 林炮   “装弹,点火,放!”   炮手捂着耳朵缩到一旁,发熕炮猛烈后座似乎使新江桥敦实的桥身都为之震动,震耳欲聋的炮响中巨大弹丸飞跃近二里,巧妙地躲过敌军所有船只,稳如老狗地落入水中。   陈沐两只耳朵不停嗡响,他看到周围有人大张着嘴不停开合,听不到周围响声,只能立在桥上不断转头,通过视觉来下令喊着:“再装弹!瞄准!”   四座佛朗机炮已经射过一轮,如果是上千斤重的佛朗机炮或许还能在这场战斗中建功,但这种才几百斤的小家伙显然还不够看,堪堪打出去四五百步,连敌军战船的影子都摸不到。当下陈沐部的军械中仅有一门发熕炮能打到敌人,但想在二里外命中敌军战船,比打不中可难多了。   新江桥旁的岸边中军,白元洁扬刀大喊:“让伍端的兵去堵住岸边缺口,不能让他们从南岸登陆!”   李亚元兵分数路,水上有数不清的船逼近新江桥,北岸远处山脚同样也有大军行进带起的扬尘,守军根本不能切实地知道敌军到底有多少,先前的安排全乱套了。   陈沐耳边轰鸣声渐弱,周遭人声慢慢回到耳内,炮手举着火把眼巴巴地看着他,等着他下令,陈沐却摆手让他先别开炮,一时间桥上静得有些吓人,随后旗军言语便乱了起来。   有时候战前计划没什么用,他们盘算好的据守桥头,列开阵势便能以陈沐旗军乡勇守住新江桥。既有火炮又有火箭帮衬,打退敌军几次冲锋也只是理所当然。   但当李亚元的兵船停在二三里外江中遮蔽江流、对岸山下林中烟尘滚滚,他们谁都不知道李亚元究竟会从哪里进攻,防守自然也就成了无稽之谈。   “陈总旗,千户问你为何不发炮?”   背插小旗的传令卒策马穿过壕沟木垒,直上桥头边行礼边发问,手上攥着缰绳准备上马。陈沐没多说,道:“回千户,打不准,多打怕炮坏,放近再打。”   比起气密性差的佛朗机炮,气密好的发熕炮更令陈沐担心炸膛,这炮塞得火药太多,本就不能连续发炮,如果指望这炮把击毁李亚元几艘船,恐怕把船打沉之前炮就废了。   江面上远处粗略看过去二三百艘小船层层叠叠一大片,这都打不准,还打你娘个蛋!   “各小旗管好自己的旗军,看好桥上那些引线,别让人踩断了!”   各小旗匆匆传令,邵廷达等人过去都是军户,如今有了丝毫官威,放起狠话来谁都不含糊,没过多久就桥上再度安静下来。   魏八郎是没有官威的,这小子命人噤声后也没几个人听,早就把刀抽出来,眼神一直在说个不停的军户脖颈间打量,不知想到什么又把刀放回鞘中,提着穗枪,看着高度和军户脖颈差不多,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这死小孩面无表情地拿枪尖对着人脖子比划,谁还敢说话!   新江桥北岸,是陈沐早先见到火箭后有将铅丸装入火箭增加杀伤想法后布防时的点子,把几斤火药装木桶里埋入地上,上头放个木板,洒浮土放岸边捡拾的卵石,等敌军攻桥时当地雷用。   火炮引线太短,只能在‘地雷’边埋在地上,露在外面的则挖出小火道一直铺到桥边石栏下二十多步,洒出去的火药比放个地雷还多,可把陈军爷心疼坏了。   火道用木片盖着,上边撒了浮土,只要敌军冲锋前看不出来,后面也不会踩坏。   “莽子让你的人朝桥那边挪挪,付元骑马带俩人去桥那边盯着山道,发现敌情赶紧回报。”陈沐心揣揣得,看着几里外停在江中的船队皱起眉头,道:“我觉得船是吓唬人,李亚元肯定想打新江桥!”   叛军没什么高端货色,停在江中的二三百艘船也都不过和蛮獠营疍人渔船形制上差不多,甚至很可能李亚元手上也有一群过不下去日子的疍人参与造反,那船也就只能承几个人,至多一船十余,满打满算这支水军不到万人,单凭如此想从岸边冲破防线是痴人说梦。   当然也有可能是李亚元并不知道新江镇已被攻破,他这些兵船原本是想加固新江镇把守必经之路的,否则说不通其只派这么少人前来。   但他不知道的几率很小,现在所有守军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二三里外的船队上,就连陈沐部旗军也将炮口都调转过来对着江上,如果敌军从桥对岸突杀而至,后果不堪设想。   “这帮含鸟猢狲,到底打不打!”邵廷达派出两名旗军前往对岸,回来时提着刀气鼓鼓地,骂出所有人的心声,上前对陈沐白抱怨道:“沐哥,这样盯下去,到傍晚旗丁都没精神,这些傻屌打过来哪儿防得住?”   邵廷达说的在理,他们做的准备是敌军气势汹汹地攻上来,他们威风凛凛地打回去,却不曾想过现在这个情形。敌军不急于进攻,他们却急于防守。   很早的时候陈沐就学过‘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似乎能解决这种疲兵之策的方法要么硬顶着捱,要么就只能松懈下来,再无其他办法。   就在这时,白元洁派人传令,道:“军卒轮防,盯紧敌军,余者稍事歇息。”   “长弓旗职守,余者坐在原地,甲不得离身、兵不得离手。”陈沐心中的石头稍稍放下,对旗军下令道:“炮手、铳手给火器装好弹,火绳绑手上,不得大意!”   没过多久,辎重兵送来白饭供军卒食用,肉、菜是不用想了,每人一点酱配些热汤,能吃就算完,没人顾忌他们吃的好不好。临近大战,就连陈沐的汤饭与旗军都没什么两样。   早就饿坏了的旗军依靠石栏坐成两排,陈沐刚捧着饭碗往嘴里扒了两口都来不及咽下去,就见付元骑马奔回连头上网巾都跑掉了,隔着新江桥朝这边大声喊着往回跑。   “他喊得什么?”   陈沐听不清,身边邵廷达饭碗都丢到一边,握刀起身道:“好像是让咱们往山上跑?”   不过十余息,付元策马踩在桥头,看着他惊慌失措的样子陈沐终于能听清他喊得是什么了,付元回身指着对面山上大叫道:“总旗,他们有炮,在山上有炮!”   寒意从尾椎骨升到天灵盖,陈沐顺着付元指的方向望过去,正见到半山腰林间两团火光与硝烟升起,接着才听到隐约巨响。   轰!   ……   注:   机械发火的地雷。   “炸炮制以生铁铸,空腹,放药杵实,入小竹筒,穿火线于内,外用长线穿火槽,择寇必由之路,连连数十埋入坑中,药槽通接钢轮,土掩,使贼不知,踏动发机,震起,铁块如飞,火焰冲天。”——明初《火龙经》 第五十八章 地雷   新江桥上,米饭大酱扣了一地,旗军丢盔炮手弃炮,在桥上抱头乱窜。   从未见过炮战,或者说从没被炮轰过的旗军只知道对面半山腰上的炮是朝他们轰来,士气登时大降,就连几个小旗也难忍心中震怖,跟着逃起来。   “他妈的叛军怎么有炮!”   陈沐也是害怕的,饭碗放在桥栏,一口气噎在嗓子里难受极了,但他发现炮弹并未轰在桥上。   他们后方大军所在,才是叛军两门火炮轰击的目的。陈沐回过头去,后方营兵的表现也没比卫所军强到哪里去,炮弹落进壕沟便把周围数十人吓得乱跑,惊慌失措的大叫不绝于耳。   这才是桥上旗军乱跑的缘由,他们不知道该往前躲还是往后躲!   “乱跑死的快,都躲在桥栏边!炮打的不是你,你跑什么!”陈沐反应过来不禁心头火起,一面与几个旗官安稳军心,一面揪住想跑的炮卒骂道:“调转炮口,轰山上那两门炮,轰烂它们!”   只四五百步的距离,石弹是以抛物线砸进守军阵地,显然他们的炮很有可能是明军老式臼炮,守军五门炮不论发熕还是佛朗机都能打到山腰上,陈沐朝部下吼道:“不跑炮不一定打死你,跑了陈某保证你活不成!”   佛朗机相对较轻,调转炮口也容易些。发熕炮更沉,何况有木架车不能拐弯,一时半会调不过来。   随陈沐下令,最先稳定下来的几名炮卒点燃四门佛朗机的引线,沉重炮声中四枚炮弹直射而去,轰击半山腰的敌炮所在。   陈沐的话对抱头鼠窜的旗军而言就是主心骨,同样军法对他们也有最大的震慑力。旗军大多依言抱着兵器躲在石栏下,当然仍旧有几个旗军乡勇丢下兵器转头跑向本阵,但陈总旗现在顾不上他们了。   因为桥对面两个刀牌手拔足飞奔,在他们身后的官道上田野中,成群结队到处都是乱军挥舞着兵器,排山倒海般直冲新江桥。   李亚元对新江镇的攻势,开始了!   “旗军,列阵迎敌!”   轰!轰!   叛军的臼炮再度轰鸣,震天巨响中一块飞石曳着尖啸砸在桥头,碎石迸裂,周遭数名乡勇受创而翻,哀嚎在陈沐旗军身后久久不绝,前方敌军却越来越近。   轰!   己方佛朗机炮亦向山腰轰去,发熕炮紧随其后发出巨响,几乎肉眼可见数百步外半山腰上的一门火炮被击断的巨木所砸,身后炮卒传来欢呼!   “乡勇旗,推百虎齐奔。”陈沐脸上被先前石弹一块碎石划出口子,胡乱抹一把后扬刀桥上高声道:“鸟铳旗,举铳!”   粗略望去敌军杀来无边无沿,何况不通战阵乱糟糟的根本看不出阵势,只能感觉像一团巨大的乌云扑面而来,临近二百步,陈沐抓住握着倭刀跃跃欲试的小八郎推给火把后对着耳朵喊道:“蹲在石栏下,让你点火就点火!”   “哦!”   魏八郎对陈沐的话有非凡的执行力,但没有命令又显得呆呆傻傻,陈沐最担心的就是这小子总因为自己杀了个倭寇就勇武过人了,上去和叛军拼刀。   现在好了,死小孩举着火把蹲在桥栏下分外乖巧。   “放!换位,举铳!”   四杆鸟铳齐射,随后退至队尾装药,其后四名鸟铳手跟上,在满目硝烟中向前举铳。桥中间两列长弓手亦随之轮换,向前抛洒出箭矢,最前蹲伏的刀盾手呼吸粗重、枪矛手闪烁的长锋微微颤抖。   邵廷达单膝跪地于阵前,大盾长牌挡在身前,他的身后铳声连响、他的头顶箭雨飞过、他的面前敌军冲锋,他在嘶吼,“挡住这群含鸟猢狲!”   在他们脚下,桥面传来大部敌军轰踏脚步带来轻微震动,令人心悸。   陈沐回过头,架放百虎齐奔的火箭车缓缓推上桥面,镶龙红日旗迎风招展。   “放!”   砰砰,砰!   鸟铳队堪堪打出两轮,穿着破衣烂衫手舞刀矛的敌军便已经冲上桥头,于近前短兵相接!长矛手在旗官军令下不分先后同时刺击,刀牌手凭借强悍的身躯与木盾扼住冲势,使双方阵势在桥上形成短暂僵持。   僵持,也仅仅是一瞬而已。   敌人太多,汹涌而上的敌军不断向前推进,甚至陈沐掂起脚举目向前望去,敌军后方桥头的乱军各个高举着兵器,几乎是以人力层层叠叠地向前推挤前方僵持的叛兵。   邵廷达已经无力怒吼,憋紫了脸面扛着大盾长牌却仍旧无法与他的刀牌手阻住冲势,脚步接连向后退着。   陈沐见此情景不禁心头大急,照此情形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被推下新江桥,到时候敌军大部冲出长桥阻拦,那才像大河冲坝猛虎出笼,新江镇陷落只是时间问题!   转过头,眼巴巴举着火把的魏八郎正撞上陈沐的眼神,“点火!”   火把与桥栏边沿的火药相碰,引燃的火线冒着烟快速燃烧,不过片刻便进入木片遮挡的火道之中,敌军的冲击一次比一次猛烈。   狭长的新江桥堵住大队人马冲入的道路,以至数百乱军散布江畔,引弓向桥上抛射,同时也遭到己方邓子龙部营兵的箭雨反击。   但营兵不足以压制敌军数量更多的弓手,即使他们的弓不如明军,但士气如虹给予他们非凡的勇气,甚至有叛军口叼铁刀试图泅水渡河!   “轰!”   突然间,桥对岸土地上猛然发出接连不断的爆响,从陈沐的方向能清楚地看到爆炸烟尘土块不断从敌阵后方爆起,夹杂着血雨残肢,就连前方冲锋接战的叛军都为之一窒。   他们都没弄清楚怎么回事,眼看着就能冲垮明军在桥上的阻拦,突然背后炸了!   下一刻,本就散乱的乱军阵势混乱起来,拥挤的阵线为四处劲射的卵石提供最大化杀伤,而在数个地雷爆炸的外围,人们心中被恐惧所充斥。   邵廷达抓住时机,一声大喝冲翻面前犹豫的敌军,扬刀跃起杀上,正要下令旗下刀牌手冲锋,突然自后方传来陈沐的军令,“刀矛手让开!”   紧随其后,军阵闪出缺口,百虎齐奔车被点燃引线,两名旗军推着冲锋向前,直面慌乱的敌军。   火箭飞速乱射,带着尖啸直冲桥上来不及逃窜的敌军! 第五十九章 初犯   “沐哥,俺给你把炮带回来了!”   冲锋归来的邵廷达满脸骄傲,如果不是被烟熏火燎出一张黑脸,他骄傲的神情本应非常威武。   百虎齐奔的声势确实浩大,先用地雷炸破敌军后阵的士气,再用百虎齐奔杀伤叛军冲阵的前军,一人逃带百人逃,何况敌军不止一人逃,后方不知是白元洁还是邓子龙擂响冲锋战鼓,陈沐部旗军便将敌军冲下新江桥,趁势追杀二里。   披明军罩甲的叛军将领是个草包,己方军势溃散妄想凭借呼号止住败势,邵廷达他们冲至二十多步才想骑马逃跑,被抱着七星箭引燃的邵廷达放火箭把马射死,撅倒在地后被擒住。   追出二里后旗军被随同冲锋的陈沐喝住,指派邵廷达带本旗军与十几个乡勇去山腰上看看敌军的炮有没有被压坏,随后便引领旗军回还。   陈沐自己都没想到邵廷达真能把敌军的炮抬回来,看着黑脸莽虫围着两座铜炮啧啧称奇,道:“沐哥,你说那帮狗入的就拿这玩意儿炸得咱,还打石头呢!”   两座铜炮有一座是三百斤重的佛朗机,一座是老式二百斤碗口臼炮,叛军没有铅弹,就只能打石弹,看得陈沐暗自咂舌。正好白元洁过来询问伤亡,陈沐便问道:“千户,叛军也会造炮?”   “卫所军匠都不会造炮,叛军会个屁!这两尊炮估计是狗娘养的李亚元打了哪个卫所。”   白元洁围着铜炮走了两步,看看上面的铭文,指着说道:“这座炮管弯了的佛朗机是嘉靖三十年新制,碗口炮是永乐年的老物件,还能用。幸亏叛军没拿着这个跟你们近战!”   白元洁说着后怕不已,对陈沐道:“碗口炮不是远射用的,你把这个架在江畔半仰着,底下多堆点碎石洒土埋好夯实,放好火药先放个大石弹,再撒上几十颗碎石,等敌军近至二三百步放出去,扎他一片人!”   陈沐听白元洁说着脸上就浮起笑容,碗口炮上宽下窄,炮管较短,用来发炮射程不远也不够精准,但要是放散弹就不一样了,大石弹打出百步,小飞石溅射二三百步,那真是一打打一片。   就是怕误伤。   “对了千户,这战利是不是要上缴?”   陈沐可不懂明军战利品是怎么分配的,过去他们在白元洁部下作战,白元洁是最大的上官,如今有了邓子龙,谁知道战利应该咋分。   “要上缴,你先补充部下兵器、甲械,挑出三成派人给邓把总送去,这门炮管弯的铜炮和剩下的东西交上去。”   说罢白元洁走近两步,对陈沐小声道:“你的人打扫战场,多少东西你说了算,把没用的交了就行。还有那些叛军身上的通宝、银子、值钱物件,记得让卖命的旗军拿回去。”   陈沐还沉浸在碗口炮归自己的喜悦里,突然听到白元洁这么说,他才意识到除了战场上遗落的兵甲,那些尸首也是打扫战场得到战利品的必要手段之一。   他对这事倒没什么可发怵的,一次怕两次慌,三次摧毁多半敬畏,也就习以为常了。   陈军爷想的是,这事儿可得交给信得过的人去做,所以他唤来五个小旗官,让他们亲自去做这事。   除了石岐,四个都去了,留下狗头军师过来汇报伤亡。   “枪矛旗死六伤五、鸟铳旗死二、长弓旗阵亡四人、刀牌手还剩四个,乡勇死伤二十六。总旗,旗军四个、乡勇十七人,逃跑的都抓回来了……全部杀掉?”   清远卫百户所门前演武场上绞死老瘸子一个人令陈沐触动不已,可在战场上,血腥顺着空气灌入鼻腔,无法避免的伤亡就成了数字。   “记着他们,阵亡旗军,扯块布记下来。”陈沐只是抬手对石岐说一句话,随后顿了片刻才继续道:“逃跑的乡勇,把他们弄过来,在桥上一起吃顿饭吧,仗打得急,饭都没吃完。”   石岐见白元洁在侧,不敢多言,点头下去寻火头军取饭。   白元洁对陈沐道:“法不通情,通情则无法,这个道理你可知道?”   “我知道。”陈沐笑笑,笑的有些勉强,“我说的话就是军法,不杀他们以后谁都不怕、谁都不听,兵就没法带了,是吧千户?”   白元洁沉沉点头,面向江面看了一眼远处依旧没有动静的叛军船队缓缓吐出口气,拍拍陈沐肩膀向中军走出几步,随后转头道:“吃过饭,你带兵去守江滩,接下来新江桥由邓把总守备,你们歇歇。”   “仗打完,白某请你去广州最好的画舫饮酒。”   说完白元洁没再多留,离开新江桥。不过就算他回到中军,也远远地望着新江桥——他是过来人,知道这个坎儿不好迈。   陈沐从桥栏上捧起先前放下的饭碗,一口一口缓缓吃着味同嚼蜡,邵廷达在一旁席地而坐边吃嘴还不闲着,跟他说什么“沐哥该娶妻生个儿子,这样死了也不丢祖宗骨血”之类的话。   倘若平时,邵廷达说这么不吉利的话,陈沐准朝他屁股踹上两脚,不过此时此刻他却没有心情,只对邵廷达问道:“打扫战场,有多少银子?”   “银子不多,好几百人就二十多两,倒是通宝拾了好几万枚,没细数。”邵廷达摇起头来满面嫌弃,道:“就这二十多两还有十两是从那叛军头子身上抢来的,哦不,拿来的——沐哥,这些叛军比俺还穷啊!”   “这不屁话么!你邵小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又杀山贼又杀倭寇,赏银拿到手软啊,叛军能跟你比?”   陈沐说着放下吃干净的饭碗,抬脚踢踢石栏旁席地而坐邵廷达的屁股,朝一边顿出两排吃饭还有闲情谈天的二十一个逃卒、乡勇看了一眼,摇摇头道:“别光拿钱不干活,带人把逃卒全部拿下,五花大绑面北而跪。”   邵廷达这时候才清楚陈沐要做什么,瞪大眼睛饭就在嘴边却不敢送进去,就见陈沐点点头背着手转过身去。   “鸟铳手,集结,向北举铳!”   “旗军、乡勇二十一人,畏战逃跑,罪过当斩。念你等初犯,铳击留个全尸。”   “放!”   砰!砰砰!   陈沐没有回头,但他听到重物落地的声音,随后石岐再度接起他的号令向鸟铳手发令,四轮射击,直至身后鸦雀无声。陈沐才终于长长地出了口气,转过头来不去看倒下一地的尸首,咬紧牙关对部下道:“此战得战利二十余两,全赖诸位拼死才有活路,银钱——尽赏!” 第六十章 碗口   陈总旗分到个好差事,白元洁调他守备新江桥西面江畔,这个地方没有能与敌军接战的机会。   硬要说没有也不对,至少在敌军攻桥时他们可以用弓弩鸟铳与对岸敌军互射,只不过谁都打不到谁罢了。   有了初次进攻就被击退损兵折将的教训,李亚元进攻新江桥的攻势变得非常慎重,一连半月仅试探进攻两次,两次都被邓子龙带营兵击退。   虽然邓子龙营兵的火器不论火炮、鸟铳还是火箭都不如陈沐精悍,但这些营兵打起叛军来可要比陈沐的旗军狠的多。   一切自有规制,敌近二百步,长弓齐射;敌近百步,强弩攒射;等到敌近五十步,铳手上前;到三十步距离,邓子龙自己亲冒箭矢操刀上前,快枪先放一铳,随后火铳、鸟铳齐射一发。   一轮齐射过后,硝烟弥漫里,快枪手把枪头塞进铳管。邓子龙挥长刀,直接往上冲,火铳当短锤、快枪当长矛,几百营兵边杀边叫,硬生生把强攻新江桥的上千敌军怼回山脚下。   两次。   陈沐就压根没见过这么生猛的人,身为把总带头冲锋,从头至尾硬压着把叛军从气势如虹短兵相接到大溃而败。活着杀进阵里再活着走出来,除了手上的刀可能换一把别的兵器之外,没有一点儿变化。   两战亲手格杀二十六人,鼓舞部下士气直至击退敌军取得胜利。   这个言谈举止一点不粗鲁却自称粗人的邓子龙,用两次冲锋让陈沐了解他究竟粗在哪儿!   跟他比起来,陈沐指挥作战就是闹着玩。   新江西畔的陈总旗尝到了严明军法的甜头,后来他在知道那天在新江桥上自己迈过的那道坎,实际上是这个时代每个出色将领初初掌军的必经之路,人们把罚称作威、赏称作信。   只有赏罚威信俱全,将领才真正有资格指挥一支军队。   这对陈沐来说不难理解,与后世相对成熟的管理学激励理论相互印证,赏是强化理论中的正强化、罚则是强化理论中的负强化。   在新江桥上,处死畏战逃跑军卒、赏下战利银钱,无疑是负强化与正强化中最直接也最大效果的方式。   在那之后,陈沐能明显感觉到,不论旗军还是乡勇,对他言听计从,不单单在命令,哪怕他随意一句话,部下也不敢有丝毫怠惰,强化的效果远比用队列号令操练月余来的大。   尽管三场战斗让叛军在新江桥承受超过千人的伤亡,但这对李亚元庞大兵力而言不过九牛一毛。长久的对峙与接连不断的获胜非但没有让守军感到振奋,反而士气日渐低迷。   邓子龙猛打猛冲的代价,就是营兵死伤减员百余,失去接近四分之一的兵力;而陈沐麾下老练的旗军也受到接近一半的损失,新编的乡勇虽多,不论操练战阵还是兵器技艺都远不比旗军。   数量庞大的敌人、折损伤亡的友军、出征日久的归思与渐渐鼓起的腰囊,逐步摧毁他们高昂的士气。   “俞将军的援军还没来。”   六月初,中军帐里陈沐刚听白元洁意兴阑珊地说出这句话,下一刻帐外便传出呜呜的角声,战鼓轰隆,引得几人连忙跑出帐外。   新江桥对岸,叛军再次集结上千人马,欲再下新江桥。   如今新江桥轮到伍端部下归附叛军镇守,伍端一手扶腰朝桥上望去,对左右白元洁、邓子龙、陈沐等人道:“敌不过区区千人,邓把总与陈总旗能拦住他们,伍某的娃儿也不差,世桥足矣击败他们!”   “诸位不必多虑,且回帐中歇息,不出半个时辰就有击溃捷报传来啦!”   说着,伍端便迈着大步走向新江桥,看架势是要亲自督战。现在镇守新江桥的是伍端的部下王世桥,是最早跟随伍端的矿徒,有些勇力作风剽悍。   至于他所说半个时辰传回捷报倒也不是虚言,伍端军虽然是流寇叛军,但兵力并不弱,尤其鸟铳的装备数量几乎能达到明军的比例,区区两千多人就带着上百杆鸟铳,威风的很。   “千户,属下看叛军都挺穷的,怎么伍端军火器那么多?”   陈沐问白元洁,白元洁也不知道,倒是一旁的邓子龙知道些情况,看着伍端背影笑着说道:“你们可别小瞧这草寇。”   “请降俞将军前,他有上万人马为祸惠州,攻掠县城无恶不作,得了不少银子。戚将军讨倭时他怕自己被仇敌与朝廷兵马一同进攻,派人给倭寇送去二百两银子。”说到这个数量时,邓子龙摇头不已显然是羡慕极了,顿了顿才接着道:“那支倭寇后来被击败,到他这来岂活,就是他手上那些倭人。”   “那些火器,都是他派人去濠镜从红毛番手上购置的。投俞将军后,他把部下精简为三千六百,各个都是其中精悍,虽不通战阵却战力剽悍。陈总旗,你还是去江畔看护好炮队,若炮被他抢去,单凭咱这七八百人,可拦不住他。”   如今能用的六门火炮、一架百虎齐奔与其余火箭都归陈沐旗下乡勇操用。万一伍端有坏心眼把炮抢了去,他们就只能逃跑了,恐怕新江镇都不是他们能守备下来的。   想到此处,陈沐连忙应命,同白元洁邓子龙打个招呼,便带着魏八郎朝江畔奔去。   还没跑一半,桥上已经接战,伍端麾下且勇且憨的倭寇在接战后纷纷跳战出去,战力强悍同样也愚蠢,大多在沾些便宜后便被淹没在人潮里。   倒是伍端部下的鸟铳队在接战之初一轮齐射放翻一片人,战果斐然。   同桥上浴血厮杀不同,陈总旗的阵地上是另一番光景,碗口炮对只知道舞刀拍盾的邵廷达来说百分百是玄学,陈沐过来时这个傻货正举着火把跪在地上朝碗口炮磕头呢。   嘴上还念念有词,“一边儿倭寇、一边叛军,五方神明保佑,让俺一炮全打死,天下太平、天下太平!”   轰!   陈沐都来不及说,这邵傻子拿半截埋在土里炮口对着对岸的碗口炮想打桥上的倭寇,做梦还想的挺美!   炮声方落,新江桥东面的江上突然响起螺号声,登时令陈沐惊惧,转头过去,江上远处成群结队停滞月余的船队,动了!   注:濠镜,即澳门。 第六十一章 水陆   虽然臼炮看起来其貌不扬,但铁碗口炮打出去还是很吓人的,砰一声一二两的碎石就像冰雹一样砸在对面岸边的敌军弓手身上、地上、江上,没杀多少人,百步距离碗口炮充其量也就是把炮弹送过去,还打不高,石头也很难砸死人,至多是令敌人受伤罢了。   声势浩大,杀伤不足。   “别拜了,新江桥守不住,莽虫你赶紧带人把炮挪到后面,挪到千户那去!”陈沐现在一门心思就是如何保住这几门炮,哪怕保不住,也不能让炮给叛军抢去,否则再想夺回来可就难了,“付元,派人去告诉伍首领,让他安心拒敌,陈某带兵去东岸!”   “拿刀矛的拿铳弓的,列阵东……先往东走,到那边再列阵!”   旗军减员严重,列出阵势的时代已经随老卒死伤三成而一去不复返了,指望不但惧怕战斗也惧怕他的乡勇在这列阵而行无异痴人说梦。   一声令下,三十多旗军列阵,乡勇亦步亦趋地朝东岸急行。   在陈沐看来,新江桥很难守住。冰冷现实再一次给他上了一课,任何时代能聚拢人群造成声势浩大影响的人,哪怕小小反贼也不是善与之辈。   他就像个事后诸葛亮,此时此刻倒是将李亚元的部署看个清晰——动员三次千人规模兵力自陆上进攻新江桥,以几近两千的伤亡代价换取明军对江上船队的疏忽,当明军将大部兵力用来防御新江桥时,水陆同时进攻。   计策谈不上高明,甚至拙劣,拙劣到连陈沐这个不通兵法的草包都能看透。   可不论它再拙劣,只要管用,对李亚元而言已是足够。   从守备新江镇开始,因双方兵力巨大悬殊,战斗的主动权始终掌握在李亚元手中。只有千日做贼却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李亚元说何时进攻,那么不管明军是在睡觉、吃饭、拉屎,都得提起兵器迎战,终日提心吊胆。   反观叛军,不论他们吃喝拉撒,明军都只能严阵以待不敢进攻。   不论李亚元用什么样的计策,他们都只能受着。现在他们除了江面上百十只小舟、岸边百十个休息的蛮獠营军士,再没有任何军士可用。   邓子龙的营兵跟陈沐旗军一样朝江畔跑去。   他们身后,是白元洁挥动令旗,军鼓擂间呜呜角声与蛮獠营船队交响,令跑向东畔的陈沐身形一震——这个调子,白元洁的军令是,进攻!   令旗招展,百舟齐动,岸边歇息的蛮獠营军士亦趟水而奔,快速登船直迎东面江中数倍于己的叛军船队驶去。   双方船队间隔数十丈,便已有叛军立在舟头以长弓抛射羽箭,双方于江上快速行驶,眼看不过片刻便要撞在一处,却不见蛮獠营水卒向敌军发箭,令岸边疾跑的陈沐心中大急,暗骂白元洁那么有钱但对蛮獠营却太抠!   如果他早些给蛮疍水卒配备几十杆鸟铳,哪里还会有这样的窘境,水卒硬挨箭矢向敌船驶去,明显是要用冲撞或是跳帮一类的老手段。   不可否认,不论冲撞还是跳帮,都是非常勇敢并不负武人之风的战术,但这需要一个前提,双方兵力相差不大的前提。   蛮獠营与叛军单单在战船,如果那些木板加固的渔舟能够被称作战船的话,他们单单在战船上就与叛军相差四倍之巨,拿什么去与敌军跳帮战!   陈沐甚至不忍去看那些强健有力呼喊不断的蛮獠营水卒,似乎下一刻他们便会被磨牙吮血的叛军庞大船阵所吞没。   他想错了。   临敌船四五十步,双方先头战船水卒已能看见对面水卒狰狞表情时,五艘蛮疍船小舱里推出木匣架,引火后朝数十支火箭朝敌船散射而去,几乎转瞬绽放出非凡的光芒,火箭曳着尖啸射向敌船。   当箭支钉在敌船舱上后,火箭上火药引燃火油包,一小片火油顺着箭支流淌出燃烧的火油附着船上,尽管一支箭可能仅仅能烧出巴掌大小的痕迹,即便积少成多也着实有限。   几十支火箭有多半都扎在叛军先头几艘船上,而在这其中又有些点燃了有些没点燃,杀伤不佳,倒是能给叛军船队先头造成些许混乱。   接着白元洁再度挥动令旗,军乐变调,五艘放出火箭的蛮疍船分五路朝叛军阵中猛地加速,划桨操橹甚为起劲,甚至就连先前露出的水卒也隐入船舱,让人根本不知道他们想要做什么。   叛军各个舟船弓手齐向蛮獠船引弓而射,极短的时间里五艘蛮獠船便被射得像五只泅水的大刺猬。   在五艘蛮獠船之后,蛮獠营其余船舰却纷纷减速,自中间向左右分开,船舱里走出弓手隔五六十步向敌船引弓发箭,并继续向叛军船队缓缓接近。   就在五艘插满箭矢的蛮獠船即将一头扎进敌军船队时,船舱中四名水卒都冲出来,直接跳进江里。   紧跟着,扎进敌军船阵中的五艘蛮疍船接连炸响,火光冲天!   “船里装了火药!”   正如陈沐所想,五艘驱入敌军船阵的蛮獠船不但装了火药,而且还是足足百斤的巨量火药与数不清的飞石,一瞬炸开,便对前驱敌船造成难以想象的杀伤。   船舱中除了火药飞石之外,炸开的船只除了以飞石伤人,溅出庞大的火花,火焰沾到哪里便烧到哪里,顿时四周遭受爆炸的船上便引起簇簇火焰,遇风见长。   白元洁在船里放了猛火油,这是明军或者说中国古代在水战中的惯用伎俩——火攻。   陈沐回过头,白元洁依旧淡定自若挥动令旗,仿佛这一切早就成竹在胸,此时江上冲天火光也只是其预料之中,接着向江上蛮獠营传达游曳撤退的命令。   这场战事终究还是要靠陆战见分晓!   不过这已经足够了,火攻摧毁敌军十余只先锋船,渔船燃烧的船体让叛军船队在江中不得寸进片刻,便足以使陈沐旗军与邓子龙营兵在岸边依壕沟木垒摆出阵势。   万事俱备,只待阻敌!   注:   “高奴县有洧水可燃”——《汉书地理志》   “县南有山,石出泉水,大如莒,燃之极明,不可食。县人谓之石漆”——《后汉书郡国志》   石油,曾用名‘石漆、石脂、石脂水、猛火油’在中国古代广泛用于照明、润滑、燃料及军事用途,宋代被加工成固态制成品石烛,陆游在《老学庵笔记》中对石烛曾有记叙。   1521年四川嘉州,在开凿盐井时打入含油地层,挖出数百米深的石油竖井,并将开采石油作为熬盐燃料。是世界上第一座钻油竖井。   说句题外话,《后汉书》里的‘不可食’,及各类古书中的‘不可食’或‘食之……’引人无限遐想,老祖宗实践出真知的胆量强大的很。 第六十二章 督军   新江对面半山腰响鼓三通,官道上更多叛军涌出朝新江桥攻去,乱军在陆上攻桥迅猛,江上船队也同样撞开缓缓沉没的渔船残体向岸边攻来。   李亚元今日对新江镇,势在必得。   “敌军将官在山上,发熕炮轰他!”   白元洁才不管李亚元在不在对岸山头,只要让火炮朝传出鼓声的地方轰就准没错!   说起这大炮,实在战事当前,否则白元洁一定要陈沐叫到近前斥责一顿,哪儿有双方还未曾交手就先想着把炮运到中军的?自己部下亲信临战的反应让白副千户非常不满——他这是打算逃跑!   白元洁怎么想都想不明白,陈沐麾下那一支对他言听计从的旗军究竟是怎么练的?   一群令行禁止的兵,一个散漫胆小的将!   明珠暗投!   不过这种时候四门佛朗机与一门碗口炮对白元洁来说是真没用,但大发熕炮却实实在在的能让他打到对方中军所在山腰,当下便向炮卒下令用发熕炮不停向山腰轰击。   打不打得准再说,至少要吓住对面将领,给他添些麻烦。   另五门炮俱为短炮射程不足,白元洁统统命邵廷达再带火炮送到陈沐固守的江滩上。   炮未至,江岸已接战。   “下船,冲杀官军!”   脑袋上系着头巾身着破旧铁甲的叛军武官扬刀于船舷高喊,数以百计的叛军自船上扑下水中,呐喊着守军听不清的咆哮,趟江水向岸上凶猛奔来。   俗话说人过一千,扯地连天。   跻身战阵中的陈沐透过友军袍泽肩头缝隙粗略望去,只觉整个明朝的男丁像海浪般朝他们汹涌拍来。   头戴四方平定巾足蹬锦鞋手握短刀的仆役,身穿皮甲头系网巾攥腰刀的衙役、布衣赤脚舞锄头的农夫,甚至还有拿长棍的挑夫、挥舞铁叉的渔民、拿小铁锤的匠人与矿徒夹杂其间。   当然也少不得挥舞大旗的军户,这些人毫无阵势地冲击在前方邓子龙营兵的阵形边缘,鏖战在一处。   论作风凶悍程度,他们不逊营兵丝毫。即使在缺少远射兵器与毫无组织的情况下,仍旧能给营兵带来可怕的伤亡,尽管这是以自身伤亡更加惨重的代价完成的,却也足够令所有人胆战心惊。   长弓攒射、鸟铳齐鸣,营兵尽管转瞬伤亡数十,阵脚却依旧稳如泰山,追随邓子龙从江西打到广东的配合默契,快枪从长牌缝隙间戳出去,阵阵硝烟冒起在阵线前沿,凭借火器与长弓一次一次对敌军形成缓慢而有序的杀伤。   叛军什么都没有,他们在甲械上甚至不比北山上那几百叛军。   邓子龙立在阵后,这一次他没有亲率部下冲锋,而稳居后阵指挥部下营兵。陈沐旗虽也至江畔待命,但员额不足,既有去给白元洁送炮的、也有去给伍端送口信的,算上乡勇才堪堪百人,难以形成有效战力,被邓子龙留中军不发,仅挑几个腿快的充当传令。   邓子龙说:“敌军虽多,后劲不足,杀他三五百人,叫他滚回江里!”   陈沐也能看出这点,叛军虽有两三千人却毫无组织,似乎仅仅得到一条军令就是进攻,只要守军能在江岸据守一刻,一旦敌军伤亡过多,自会溃退回江上,到时追击就是一面倒的屠杀。   “陈总旗下旗军准备好火箭,听令行事。”   随邓子龙下令,百虎齐奔车被旗军推至阵后,左近几名旗军抱两匣一窝蜂严阵以待。这正合陈沐的想法,兵法上说以正合、以奇胜——正是堂堂之阵,带给敌军持久死伤,直至士气濒临崩溃。而奇,则是短时间出乎预料的庞大伤亡。   近二百支瞬间发射的火箭,是邓子龙手中最能接近这一目标的武器。   中军令旗招展,在邓子龙调兵遣将中,前军营兵虽不过数百军士,却在上千登岸敌军的冲击下借助壕沟木垒压住阵脚。不过敌军终究势大,逐渐从守军无法全面封锁的两侧边沿形成弯月形压制之势。   邓子龙却恍如未觉,抬手指着江畔敌船道:“敌军已尽数下船,现在把他们逼回江中!陈总旗,邓某有两个号令,先自两翼听令燃一窝蜂、稍后再闻令便以百虎齐奔摧其中军,随军冲锋则大事可……糟了!”   原本稳操胜券的邓子龙话说一半突然变脸,陈沐随他目光望去,战场上局势并无变化,整茫然间却见敌船不再下兵后朝江心快速划去,数百艘船仅分出数十条朝蛮獠营战船迎去,其余皆向来时方向速行,看上去像老鼠见了猫一般。   “这……”   陈沐心想这是好事啊!敌军将领见到不可速胜居然带着船队逃跑了,可为何邓子龙如此惊骇愤怒?接着便在耳边听到邓子龙扬刀怒吼。   “陈总旗,速燃一窝蜂,放百虎齐奔!别让他们发现船已经走了,快!”   一窝蜂在两翼边沿向敌军射去,三十多支火箭一通乱射,右翼后阵挤前阵的叛军登时被打蒙,紧跟着就被随即冲上的十几名营兵杀伤二十多人,阵形眨眼被杀出缺口。   左翼战果并不理想,一窝蜂射出时正有三名叛军扑上,其中二人就在五步距离里被火箭射成刺猬,身上插七八支箭甚至被火药喷着向后退出数步倒在阵中,其余火箭也不知胡乱飞到哪儿去,旋即捧着一窝蜂的旗军便被叛军刀劈斧砸转眼砍翻在地。   但中军不负期望,手持长牌的盾手自正中两侧闪开,露出百虎齐奔狰狞脸面,百支火箭刹那飞出,射翻三名躲闪不及的己方营兵,接着近百火箭曳出尖啸扎在最密集的敌军阵中,接着爆出片片硝烟。   从中军望去,半个敌阵在刹那里都被硝烟笼罩。   硝烟来得快也去得快,等硝烟散去,在叛军眼中的营兵已是另一副模样。   持长牌大盾的营兵闪出右手雁翎刀,在他们身后放冷铳的快枪手已将矛头装好,自盾手身侧前突而来。   在后方,邓子龙手擎大旗扬刀直指,高呼下令率亲随直奔战场。   “陈总旗率军督军,回头者杀无赦;营兵听令——将他们逼进江中,一个不留!” 第六十三章 撼山   邓子龙一定是看见自己如何处决旗下逃卒了。   不明就里领受督军之任的陈沐这样想着,提刀在阵后游曳。   真让他砍死逃兵未必做得到,但下令往往比亲自执行要容易些,但也仅仅是容易些。   亲自执行更难,旗军乡勇挺着长矛逼在向前冲锋的营兵身后,刻意保持着超过十步的距离,不断逼走一个又一个因胆怯而后退的营兵。   没人想杀人,尤其是杀两个时辰前还跟自己吃着一锅饭的同袍明军。   “敢后退就杀了你,冲锋,冲啊!”   哪怕不曾上阵的乡勇都变得凶神恶煞,挺着长矛向前跃跃欲试,色厉内荏地逼回几个逃卒。   四面八方到处是喊杀声与哭嚎。   战事胶着。   陈沐刚听明白邓子龙那句‘别让他们看见船走’,叛军看见了,陈沐也看见了。   在百虎齐奔劲射头顶,在快枪齐出大盾拥上,在邓子龙奋身冲突扬刀杀敌——陈沐看见敌阵最后的叛军因前军为邓子龙杀败,中军不断后退,推挤着他们滚下江滩。   有人丢下锈迹斑斑的农具,丢下他们仅有的兵器哭着喊着淌水奔跑,甚至扒开衣服泅水妄想追上带着水波渐行渐远的船队,却只能被江水狠狠拍回岸边。   悍不畏死敢于正规军直面生死的乱民害怕了,恐惧、惊慌乃至恼怒,无需言语他们的动作神态与江畔甚至压过战场的骚乱瞒不过陈沐的双眼。   他们一个接一个重复着追赶船队的妄想,又一个接一个自江畔重新站起,绝望地回到战阵,向明军,前赴后继。   陈沐看得清楚,这几千叛军被他们的首领抛弃了。   “沐哥,这,这是?”   邵廷达气喘吁吁地赶来,他从新江桥押几门炮前往中军,又从新江镇中军押几门炮赶到江畔中军两段路功夫局面已翻天覆地。看着陈沐旗军挺着长矛逼营兵冲锋,还以为是内讧了,顿了顿才反应过来,回头指着身后火卒道:“炮,五门炮,白千户就留下发熕,别的都在这!”   都在这,提刀巡行给部下色厉内荏弹压营兵的乡勇旗军们壮胆的陈沐回头扫了一眼,四门佛朗机一尊碗口臼炮,三木箱大小石弹铅弹放得散乱,五尊火炮倒是一字排开威风凛凛。   这节骨眼上炮有屁用!   “佛朗机往后推推,那玩意用不上,碗口炮,碗口炮有用!”陈沐拍后脑勺,佩刀插在地上远指翻在一旁的百虎齐奔车架,急道:“莽虫你快带俩人把那车架推过来!你们几个,佛朗机给伍端送过去,让他派人,派援军过来!”   邓子龙的人杀得快排出一字长蛇了,勉强封住叛军向岸上杀来的阵势,但眼看要不了多久就要被数不尽的叛军吞没。   造反的投降多半就是个死,谁都清楚他们脖颈子挂的别管对营兵还是卫所旗军来说都不是脑袋,那是闪闪发亮的银子。如今船队被叛军首领调走,成了背水一战,降是多半死,战却未必死——都疯了。   正常打仗叛军早溃败了,可新江滩涂绝佳的防守地点正成一处死地,新江背水,船艇离去绝了叛军溃逃的路,人多势众破罐破摔。   如果说下船时他们还是一群刚穿上鞋想给自己挣件衣服的叛军,现在就是两三千光脚的乞活者,谁能拦住他们?   推着木车疯跑的邵廷达对陈沐叫道:“没有援军,桥上叛军增兵,伍首领快受不住了!”   陈沐大惊失色,转头望向新江桥中军方向,此时哪里还有中军,发熕炮不知什么时候起早不再怒吼,炸歪的炮管几近断裂,旁边躺着几个生死不知的炮卒,却不见白元洁踪影。   “总旗,总旗啊!白千户有令,敌攻新江桥太猛,无力驰援。”派去报信的旗军与付元一同赶回,一路喊叫连鞋都跑掉了,“千户都准备亲自上阵了!”   “新江桥有多少人,伍端两千人守不住?”   陈沐瞪大眼,狰狞脸面活像恶兽择人而噬,接着就见付元凑近小声道:“好几千人,桥上强攻的桥下泅水的到处都是。总旗,卑职以为守,守不住。”   陈沐狠瞪了付元一眼,不等他说什么邵廷达那边已大声喊道:“沐哥,装好了!”   斧头在木车上捣出个能塞进碗口炮的窟窿,火炮塞满大石弹小卵石,火药捻子露在车后。邵廷达推着木车望过来,怒目圆睁满头大汗。   “冲进去……”陈沐抽出刀来左右看看,扬刀向前吼道:“救出邓子龙,再说其他!”   四五十名旗军乡勇护在炮车两翼,随陈沐下令直朝邓子龙与敌厮杀之地冲去。没人敢站在炮车前面,更没人敢站在炮车后头,就这木架车开上一炮恐怕车都被后坐力震散架了。   陈沐没办法,他除了冲进去把邓子龙拔出来什么都做不了,溃军越来越多他的旗军已经拦不住了,邓子龙深陷敌阵想退也退不出来。   邓子龙身边仅剩百余营兵,四面八方都是争先恐后扑来的叛军,根本看不见敌军还有多少。部下一个接一个在眼前倒下,他握刀的手虎口已崩,身上平添数创。   他曾与穷凶极恶的倭寇作战,也曾镇压各地叛军,但新江桥这个坎儿,兴许是过不去了。   面对庞大叛军决死一战,即使再坚韧的悍将,也只能有心无力。   “把总,援军杀进来啦!”   猛然听见这句,邓子龙向后撤出两步,由麾下营兵补上位置,转头便见陈沐扬刀劈翻拦路叛军,在快速推进的车前高声大喝着让沿途营兵让路,引旗军护炮车一路撞进阵形。   “邓把总让路,点火发炮!”   炮车转眼穿过密集军阵,邵廷达举火引燃火炮,左右都避开老远,留下塞满卵石的炮口对准冲锋而上的叛军。   砰!   轰!轰轰!   炮口冒出巨大硝烟,大石弹推成片卵石几乎贴脸喷在叛军阵前,当先几名叛军直接被打成筛子,火炮后坐力不出意外地将木车轰穿,震起漫天木屑。   但火炮不止一声,好似山间回响,震耳欲聋。   身后半空,大片飞石曳出骇人尖啸轰落在各处叛军阵中,宛若灭顶。   “万众一心兮,群山……可撼!”   后方震天炮声中军乐嘹亮,陈沐听见这声咆哮时自乱军阵中回头,几处山腰硝烟渐散,山麓有顶盔掼甲将官立马挥刀,数不尽明军自各道列长阵攻入敌阵,所向披靡。   援军已至! 第六十四章 十倍   傍晚日暮的火烧云映照血红江面,南岸江畔血水没腕。   叛军被援军攻杀措手不及,战力上更是远不能及,被明军一路冲回江畔,为逃命扑进江中淹死者数百之多。士气早就崩溃,明军继续杀戮,直至最后剩下四百多人跪地告饶,这场战事才真正结束。   随处可见赤条条的尸首,明军没有绳索,就扒了尸首的衣裳,将俘虏捆着在江畔跪成几排。   陈沐屁股下尸首堆叠,他似乎很快习惯古战场上可怕的杀戮,撑着入鞘佩刀垂头注视鲜红血水绕过脚下,在卵石缝隙中汇成小河向江畔流去。   邓子龙在旁边对坐,除去上身甲胄任由部下军卒包扎伤口,问道:“怎么冲进来救我?”   “邓某这些年走遍江西福建广东,所见卫所军净是些胆小鬼。”说罢邓子龙自嘲地嗤笑一声,“你陈总旗与他们不同,白千户也与他们不同!”   我不胆小?   尸横遍野的古战场上,魏八郎腰悬三颗垂血首级在不远处舞长枪欢呼雀跃。   陈沐对此一笑置之,转过头对邓子龙道:“救你是因为怕死啊,当逃兵是要被杀的,陈某刚杀了二十多个逃兵。我要是跑了你活下来,肯定要杀我。我没想带兵冲阵——我就是想把你救出去一块逃!”   陈沐真是这么想的。   他可以拼命但不会送死,救邓子龙是拼命,冲不可敌之阵是送死,陈总旗在心里把这个算的很清楚。   但在邓子龙看来,这个驱炮车呼号入阵的总旗就是胆量大的可怕这时还有闲心说笑,惹得他哈哈大笑伤口挣开吃痛戛然而止,面容极其精彩。   和邓子龙比起来,陈沐身上可以说是毫发无损了。   除了先前守备新江桥时脸上被碎石溅射,要不了多久就能痊愈的划伤。这次据守江畔根本没有多少近身接战的机会,何况就算接战,只要心思不乱,格斗的底子还在,寻常三五贼人也不是他的对手。   就是被人用卵石砸了几下,身上带着些乌青。   远处新江桥的战事也在援军加入战场稍后平息,新江镇恢复以往的平静,陈沐听见有营兵劫后余生嚎啕大哭,他对邓子龙问道:“邓把总,那些援军是什么人?”   以往若问及军事问题,质量与数量,陈沐大多数时候会偏向数量,就好像此次战事,三千多叛军强攻岸边,没铳没炮,硬是把邓子龙四百多营兵杀伤大半,如果不是援军感到他们就要全军覆没。   这支援军改变了陈沐的想法。   援军数不足两千,但队列相合,号令严明,仗炮击轰鸣骇人,突杀而下。一队虽十人却胜过叛军数十,卒伍之间性命相托吉凶相救,杀人一百自能不损一人。   陈沐对这支军队的来路是有所猜测的,但他找了很久没在这支军队中看见戚继光的独门兵器狼筅,所以才会开口问邓子龙。   “广东参将王如龙,这位长官脾气很臭谁也不服,广州府藩台臬台他都不放在眼里。”邓子龙朝远处衣甲鲜明的军队望了一眼,眼神中意味复杂,对陈沐小声说道:“跋扈的很,你小心些不要惹他。”   藩台臬台说的是广州府的布政使与按察使,都是一省行政长官,稍次于总督、巡抚,位高权重。   依照邓子龙的说法,这个参将的性情是真桀骜。   “王如龙?”陈沐暗道一遍这个名字,细细回想他却确实不曾听说过,遂道:“我还以为是戚将军来了,没想到广东也有这样的雄兵!”   邓子龙笑了,伤势包扎好缓缓披甲,道:“王参将就是戚家军,这些兵是他在广东新募,与戚家军同源同种,只是戚将军的戚家军要比他们厉害些。”   “战场是我辈武人觅官爵的好去处,七八年前王参将还在义乌田心率徒众挖矿,后来投戚将军立下大功,人们都说他是戚家军第一猛将。”邓子龙穿好甲衣,缓缓摇头,“就算是戚将军手里一条大龙,战场上再勇猛,也敌不过官场上飞来的冷箭。”   哇!七八年从白身升任参将,这还是有冷箭,那没冷箭是啥,七八年升任总兵吗?   陈沐转头望向远处的戚家军,心里这位王参将的身形又伟岸了些,但紧跟着就被邓子龙一句话打回现实。   “我从广州府出兵时,王参将还在牢里呢。”邓子龙说这话时语调极为平淡,仿佛这件事就该这样一般,道:“等打完仗,你回清远卫、我回广州府,王参将——呵,接着回广州府大牢。”   这,还有这操作?   陈沐还以为战时杀贼平时入狱的待遇只有崇祯时的孙传庭,原来这会儿就已经有先例了?   “这,邓把总,这是怎么回事?”   邓子龙看陈沐好奇的模样,皱眉片刻,见左近无人便展演一笑,随后道:“这事早传开了,告诉你也无妨。”   “前几年倭寇为祸东南,戚将军上奏请三十万两购制战船,送到朝廷变成三百万两还被批准,银子却两年都没拨下来。”   邓子龙哼笑一声,看着远处的戚家军道:“戚将军不做声,王参将却受不了,向朝廷请奏大骂官吏贪污,惹怒首辅与言路,就落得如此下场。”   “这造船饷,是被贪污,还扩以十倍的贪污?”   陈沐想象不到这得多大的胆子才能做出这种事,接着就见邓子龙摇头道:“这邓某就不知道了,但决计不是贪污,没有谁会冒杀头的胆子为贪些银子,把军饷扩以十倍,若贪污就贪三十万两好了,干嘛要扩以十倍呢?”   “这些狗屌事,邓某可不懂,嘿……”邓子龙混不吝地笑笑,突然望向远处对陈沐提醒道:“哎,陈总旗,你家千户叫你了!”   陈沐转过头,便见白元洁正在远处向他招手,有蛮獠营军士正跑过来喊他。再回头,邓子龙不见先前八卦模样复做矜持,严肃地对他拱手道:“多谢陈总旗战场相救,邓某铭记五内,等这仗打完,邓某定去清远卫叨扰,还望总旗不要见怪!”   “邓把总言重了,千户相召,在下就先过去了。”   只不过,白元洁的军令并没有王如龙的故事那么动听,仅一句话,便令陈沐如遭雷击面色难堪……   ……   注:王如龙事宜,出自戚继光《止止堂集》中《祭王参将》一文。 第六十五章 浪费   为什么王如龙骂贪官污吏会为当朝首辅及言路厌恶呢?   陈沐不知道,就像他同样不知道白元洁为什么让他负责处死所有俘虏一样。   “俘虏,都要处死?”   这不是十个二十个人,在江畔面北而跪的是四百多个俘虏,粗粗一眼望过去密密麻麻都望不到边。不论是北山南山还是新江镇,他们都没有处死俘虏,甚至就在他招募的乡勇里还有几个是北山上的俘虏。   现在白元洁让他处死所有俘虏,陈沐怀疑他的千户是杀红了眼。   短短一日他们在新江南岸杀死淹死叛军三千有余,强攻新江桥的叛军更有六千之巨,尽管大部分攻桥敌军都在参将王如龙带兵赶到后溃退,上下收拢尸首仍旧不下五千。   这些叛军被李亚元作为弃子,只为策应攻桥部队,攻桥的叛军精锐在戚家军驰援后拍拍屁股走人,他们却付出生命为代价。   最后留下四百多活口,又要被杀。   陈沐看来李亚元的作为已经让这些人寒心,完全可以充作敢死像驱驰伍端军那样驱驰他们抵御敌军下一次进攻。   白元洁的盔甲上插着半支没取下来的断箭,砌在甲片上并未让他受伤,摇头对陈沐道:“王参将的令,为震慑敌军与首级功。”   “算上乡勇,你旗下还有多少人?”   陈沐对自己部下如数家珍,道:“旗军伤六人,还有二十五;乡勇又逃了八人,伤十九,还剩五十六。”   “戚家军看着他们,让旗军手脚麻利点。”白元洁看着陈沐疲惫的脸色,想了想道:“今后新江桥就由王参将的戚家军驻守,此战李贼元气大伤,等俞总兵大军赶到,大事可定,后面应当用不到我们这些卫军了。”   “做完这事,带兵回新江镇,操练旗军再从流民中募些乡勇。”   白元洁说着挥挥手,留下一句话。   “别担心,杀降不详,杀俘不同。”   陈沐现在没什么会感到担心的了,血水没腕的惨烈大战能在最短的时间里令早已成年的他经历二次成长,实际上来到四百年前这个时代,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成长了多少次。   对未知时代与未知未来的害怕、恐惧、胆怯,经历杀戮化作层层包裹内心的甲,坚若磐石。   事物发展是有规律可循的。   四百年后挣钱,四百年前挣命。   走错一步,万劫不复。   “杀!”   陈沐立在河滩,挥动令旗。乡勇闭着眼举矛刺出,血水染赤褐色江滩。   “杀!”   叛军俘虏临死长笑像是魔咒,陈沐眼前浮现从新江镇北山苏醒的那个清晨,日光透过枝叶缝隙打下光柱,新江宁和依旧。   “杀!”   嚎啕大哭、疯癫长笑,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河滩遍地尸首,这已经不需要陈沐再操心,剩下的事自有戚家军去做。戚继光给他的军队制定出一套行之有效的首级功计算方法,王如龙的军队很好地继承了戚家军的手段。   这种事情,跋扈将军不会假手旁人。   旗军的士气低迷,几个小旗官都魂不守舍的,陈沐也没什么好法子,只能引着军阵去新江桥南面帮戚家军布置营帐。   “北山上三个、新江镇俩,江南岸一个。”付元边走变算,嘴角快咧到耳朵根,虚头巴脑地凑到前头对陈沐道:“总旗,卑职手杀六名叛贼,旗下斩及十余,这仗打完的战功……嘿嘿,战功是多少赏银啊?”   邵廷达的情绪低迷,看着付元满脸喜洋洋就来气,一脚蹬在屁股上,骂骂咧咧道:“含鸟猢狲,你是钻到钱眼里了!沐哥,仗打完回清远路上会不会经过英德?”   “俺想去英德养济院,领个娃儿回去。”   付元对邵廷达是怕惯了,被踢了个踉跄练发怒的意思都没有,往边上躲了两步才赔笑都不带尴尬的,就是有点结巴,道:“这官兵杀贼,不就为了那点赏赏,赏银么。”   官兵杀贼就为了那点赏银?   陈沐想说什么,但开口却又自己闭上,轻轻点头算是默认。   邵廷达家里有八口人,付元以前俸禄都被拿去还赌帐。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死小孩魏八郎,魏八郎养了条成天啃草充饥的瘦狗,那瘦狗本来是准备去年冬天熬不过去就骨头炖汤皮做被,肉熏起来吃半年的粮食储备。   去年冬天陈沐给了八郎一两银子,那条狗活过去年冬天,八郎冬夜里抱着狗睡。   因为没有冬衣,也烧不起炭火。   活一天算一天的军户,大多不过如此,指望他们明白当兵吃粮是为了保家国?   就像让胸无大志的穿越者,清远卫农奴头子总旗陈沐想一步登天做皇帝一样扯淡。   跟他们谈理想梦想?   他们要活下去,活不下去连做梦的资格都没有!   “不对!”   邵廷达说不对,这憨子抬手戳着付元说这不对,他说:“杀贼不是为了赏银。”   “嘁,不是为了赏银,老子有病喔!跑到新江岸边捅死七八个反贼。”付元底气壮了,梗着脖子跟邵廷达怼了一句,怕邵廷达伸手打他,像个斗胜的公鸡,“不为赏银你说为啥!”   “俺不知道!”   邵廷达很光棍地摇头,他困惑不已。以前穷的时候脑子里带着杀良冒功换银子的美好向往让他活得很快乐,但新江桥杀俘,那个狂笑不已直笑自己傻的矿徒叛军被他一刀劈断脖颈之后,让他对刀子劈向哪里感到疑惑。   叛军是该死的,他们杀百姓杀明军,袍泽恨要血百姓仇要报,但当两鬓斑白的俘虏看着其他叛军倒在血泊中只是狂笑,既不咒骂苍天不公也不埋怨人世难安,只是说自己傻没本事。   地被别人拿走他没本事去官府告、死在榻上的婆娘患病二百通宝汤药他没本事付、被叛军夹裹与明军做对他更没本事去分辨谁能输谁会赢……就连娃娃,娃娃被送进养济院给人当牛做马他没命养!   谁对了谁错了?   邵廷达自己也没本事分辨,只能执拗地说这不对。   “哪个是总旗陈沐?”   正指挥旗军安置营帐的陈沐本身心情就不好,听到人对他直呼其名更是面露不快,拧着眉头转过头去,身形仿佛被定住连忙应声道:“回将军,在下清远卫总旗陈沐!”   广州府蹲大牢的参将王如龙!   王如龙眯眼看他一眼,握剑上前,上下把陈沐看了个遍,挥手自从人手中接来一物问道:“这是陈总旗做的,装药三钱二分?”   摊开的粗糙手掌中,是他旗下鸟铳手的小药筒。   见陈沐点头,王如龙抬手将药筒轻轻丢过来,转头便走:“戚将军也命人做过一样的,不过是用竹子,装三钱药就够。”   “回去换了,浪费!” 第六十六章 白搭   陈沐能感觉到,不论是时身为总旗的他,还是浪费火药的小木筒,都不足以让王如龙提起兴致来专程说两句话转头就走。   有别的东西或事情在吸引王如龙,也许是卫所鸟铳手身上悬挂的木筒让他回忆起从戚帅征倭寇的峥嵘岁月,或许是想起其他一些什么,所以想见见这个人。   毫无疑问,指挥旗军扎下营帐的陈沐并未符合王如龙的预期。   不过他的一句话,为陈总旗带来很大帮助。   竹子。   竹子的内壁光滑,不像手工削制的毛木需要废掉二分火药才能保证倒入铳管的火药足量。   这个问题在现在的陈总旗看来无伤大雅,但如果他有一百支鸟铳,这个问题就大了,一轮齐射多耗二两火药,一日发十铳则浪费一斤多。   王如龙的到来,不但救了卫军、营兵的性命,也包揽新江镇一切权利与义务。甚至就连驻防,都不需要他们的协助。   而事实上,白元洁部卫军与邓子龙部营兵短时间内也没有再战之力,他们尽管赢得几次叛军冲击战事,达成总兵官俞大猷对新江镇守备的使命,但两支合兵千人的军队已经被打残。   受损最重的邓子龙部仅余百人,险些全军覆没;白元洁部蛮獠营军士死伤七成,空着的战船被拖到岸边构筑营寨;至于原本补充乡勇兵力达到二百之众的陈沐旗,仅剩八十一人。   这还是因为最惨烈的战事中他们仅参与尾声,负责监军的缘故。   当然,还有伍端伍首领,他连调防新江镇休整都不必参与,出征时三千余众经历最惨烈的新江桥之役仅剩七百多,就连伍端本人都在阵中受伤,调集医生送至英德县修养。余兵则由伍端部下将领王世桥带至其起兵之地,重返福建招募旧部。   陈沐在营里听说此战为伍端赢得广西南路参将的官职,准其部下员额三千,待伤愈后调至广西——原因很简单,广西又有土司叛乱。   尽管来到这个时代不过一年,尚称不起融入,但对明中期对武人卸磨杀驴的本色陈沐倒是看个通透。   七月,随王如龙率两千余众戚家军驻守新江桥,李亚元两度大举攻桥不成,兵势由攻转守,战略要地新江镇完全纳入明军统辖。   天气也进入最炎热的时候,树荫下遮阳都能流出满身大汗,蝉鸣地人心烦意乱,陈沐却只能硬着头皮练兵三伏。   因为白元洁说,要趁热打铁。   新江镇之战使陈沐费心操练半年的旗军毁于一旦,旗军当中清远卫的老面孔除去小旗官便只剩十几名老卒,减员高得可怕,若彤大浪淘沙。   尽管残忍,但这对陈总旗而言却是一件好事。   活下来的人见过陈沐杀死逃卒严明军法,每个人也都曾与陈沐并肩作战,或许信尚不足,但威严已立。   同样,他们每个人都经历过清远卫旗军或许一生都经历不到的惨烈战场,既没有被敌人杀死,也没有被陈沐当作逃卒处死,坚强地活到最后。   他们都是好战士,出身贫苦,不是军户就是农夫;有足够的胆气支撑他们坚持作战;何况陈沐选兵时都选年富力强拥有斗志的流民招入旗下。   或许他们的营养不足、不够强壮,战技不佳、不够威武,但依照戚继光的标准,他们都能选入戚家军,可以进行操练了。   这是精兵的好苗子。   “这还只是好苗子?”白元洁抱臂树下,大战过后的垂败面色已被轻松取代,但不经意间的神色却更坚毅几分,调侃道:“陈总旗的眼光是越来越高了,怎么,你也想练出一支戚家军?”   陈沐穿着薄皮甲,擦拭额前汗水,这天气已经不再适合穿铁甲,稍有动作便是满身大汗,索性当下有戚家军挡在前头固若金汤,他便能稍稍轻松些许。   他笑道:“千户说笑了,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戚家军不论职守作战还是行军布哨皆有章法,没有戚帅十年间灭倭戎马倥偬的经历,即便陈某瞎布置一番也只是徒具其型,毫无意义,但谁不想有更好的兵握在手中呢?”   “眼朝上看,自然是眼界越高越好,但脚还是踩在地下,跨步近些,才稳当啊!”   这话是释然,其实也有几分不甘。   近一个月他都远远看着王如龙部下官军行止动作,恨不得多学几手保命的功夫将来用在自己部下身上,戚继光相对这个时代超前的军事理论与管理手段确实让他大开眼界——戚家军士气高昂是有原因的。   闲暇时,各队停在一处,不论开火造饭还是吃饭睡觉,都依照军令;扎营的晚上队长带其队兵宣讲军法手册,姑且叫手册吧,陈沐也不知道王如龙部下每个十兵队长人手一本的军法条例到底该称作什么;在不操练也不宣讲军法时,戚继光给军士安排的休闲方式是唱歌。   陈沐在新江河畔奋死拼杀时听到的救命之歌。   “万众一心兮,群山可撼。   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   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   号令明兮,赏罚信。   赴水火兮,敢迟留!   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   杀尽倭奴兮,觅个封侯。”   再加上战场割耳还师斩首、首级功以队为单位、赏钱从不拖欠,还有作为军号的民乐流氓唢呐!   一支军队所需要的军魂、战技、思想、胆气、号令,全部具备。   鸳鸯阵谁都能列,但不是每支军队都有戚家军的战力,甚至战力不足,比方说陈总旗的旗军,对上叛军兴许还能糊弄过去,可要对上俞大猷这些老将名将?   摆出鸳鸯阵也白搭!   “脚踏实地,说的不错。”白元洁抱着手臂,看自己下属有如此觉悟他也很高兴,随后正色道:“找你有两个事,上面有俞将军与不受待见的王参将,不是先前时候,奖赏能不能如实发下来还要两说,你心里,要有准备。”   陈沐深吸口气,其实他心里是有这个准备的,上头王如龙不受待见就不说了,俞大猷在朝廷也称不上受待见,前途堪忧,让他深吸口气问道:“就算不能如实,总会有些吧?”   白元洁点头,随后对陈沐笑道:“你让邵莽虫回清远卫取银子找白七募匠人,怎么,又有什么新主意?” 第六十七章 枯骨   陈沐能有什么新主意,他就是有新主意也不会故意绕过白元洁。   他只是觉得这几个就因兵马束缚,浪费了清远卫的时间,有些可惜罢了。所以让邵廷达回去传些口信,拿银子开路再募三个匠人、买些福建毛铁与木料,做几杆鸟铳。   除此之外,无非是趁农忙过去这俩月,让郑老头教些余丁进洞熬硝罢了。   打仗他们杀了那么多人,刀口舔血的营生,风险大回报大,哪怕赏银被克扣,仗打完也必定是大丰收。熬硝银钱虽比不上战功赏赐,总归在清远是份收入。   陈沐把膛线的大概意思与剖面图在纸上用炭笔仔细勾画,让邵廷达带给清远匠人关元固,让他试试能不能拉出来。反正锻造新的鸟铳也需要钻膛,成不成先试试。   陈总旗对这事抱有希望并不大,只是抱个有枣没枣打一杆的心态。   比起膛线,对陈沐来说当下更重要的是铳管制作标准化。   标准化说来简单,施行起来却太难,明军在这事上没少吃亏。单陈沐亲眼所见,娄奇迈使火铳炸膛,好端端一张脸炸胡花了,虽然保住性命,面容却好似恶鬼,也永远失去了嗅觉。   新江之战,白元洁留在中军的发熕炮炸膛,当场炸死三名炮卒,另伤四人。   这是大事,小事就更不必说了。   总旗下十三杆鸟铳,铳管尺寸不一,有些铅丸塞进去放不进最底、有些铅丸太小都不需通条捅,放铳出去能射二百步的射程打出三十步就没力,五十步铅丸落地,还赶不上一张硬弓。   薄厚不一,连着放两铳,铳手就要忧心忡忡地摸铳管看可有哪处过热,只要热了就打死不敢再放铳。   膛线是需要多次尝试、尝试成功后付出长时间琢磨,总结规律制作出简易膛床才能普及到麾下每一杆鸟铳上,但标准化不需要这么复杂。   只需要管理,像戚继光练兵这样,严格规定制作的每个步骤,精确到每个大体数字,再制定出一套行之有效严格管理的奖惩制度,就能完善七七八八。   在陈总旗眼中,工匠就是生产力,而熟练并与自己配合默契的工匠,更是无可替代的珍宝!   当然陈沐也没有忘记王如龙那句叮嘱,那便是收集适合作为药筒的细竹,制作药筒。   说来好笑,陈沐的这些主意,最让白元洁感兴趣的是膛线,或者说并非膛线这个具体的技术,而是对陈沐言之凿凿的火药理论感到非凡的惊奇与好奇。   “陈二郎你是说,火药点燃后会生出气,这个气推铅丸在铳管里上下碰撞向前射,所以铳管越直、越长,打出去那个弹,弹道越稳?”   “铅丸打出去不是直的,是弯的?”   不但是弯的,还有可能是斜的,这个时代全世界的铳管都是手工制作,做工相对四百年后枪械而言极为粗糙,熟练铳手在使用自己的鸟铳打出上百铳后完全有可能成为五十步精准射手。   可这有什么用呢?只需要换一杆铳,一切归零。没准原本铳管稍向左弯,新铳管稍向右弯,以前熟练的感觉就不复存在,超过三十步铳铳放空都有可能。   明人并不缺少求知欲,至少陈沐从白元洁身上看到求知若渴的闪光点,在闲暇时不断追问他对于火药的理解。   白元洁听的很认真,但是……并没有对抛出一个个新思路的陈沐产生多少崇拜心理,恰恰相反,是陈沐对白元洁渊博的学识与不需要理论体系就可举一反三的才能极为佩服。   零散的技术改良,实际并非四百年后灵魂的长处,陈沐在于白元洁的交谈中深刻明白,他不同于这个世界的、完备的理论体系,才是最珍贵的宝物。   这胜过燧发枪、胜过后膛炮、甚至能胜过他脑海中轰鸣久已却不知从何起步的蒸汽机。   白元洁懂的,比他想象中多得多,他只需要听懂陈沐说明火药在空气中点燃并不能爆炸、在密闭空间中爆炸是因为力量汇聚一点,就提出了与陈沐不谋而合的想法。   只不过陈沐想的是火箭爆药外裹一圈小铅丸,白元洁说的是火箭爆药外裹一圈小石子罢了。   当然,明人或者说白元洁的想法也有幼稚的时候。   比方说白千户极为骄傲地对陈沐安慰道:“别着急,等回清远我让家中匠人给你做一杆铳管两丈的大铳,你再装上那个望远镜,今后再遇上战事,什么李亚元王亚元赵亚元的,隔十里八里一铳打死他!给你首功!”   陈总旗听见这话时看白千户兴奋地手舞足蹈,脸上每一块肉都在抽搐。   且不说铳管聚能超过一定距离不但不能增加射程反倒会减少弹丸力量,造成减少射程;就算真能打那么远,三丈长的通条谁敢想?   这半年里陈沐见过最长的长矛也才一丈九尺长,比两个人摞一起都高,三丈?   白千户,其心可嘉,其言也痴啊!   战事并未因新江镇的闲适而停留。   七月没过几日,翁源便传来俞大猷领军得胜平定诸贼的消息,俞大猷的军队还在路上,他们收到消息的同时调令也送至新江镇,邓子龙归属广东参将王如龙麾下,于后阵看护辎重线。   白元洁则拿到清远卫军的指挥大权,率下辖同僚韶州千户所、南雄千户所仅剩的七名百户北进室山,有防备溃敌、封锁要道、据守援敌的职责。   一将功成万骨枯并非虚词,而是实实在在的形容词。   在各地调兵遣将的快马传讯中,陈沐终于明白这年月发大军剿贼对腐朽破败的卫所军而言意味着怎样的灾难。   清远卫指挥使并未参战,但下辖正副千户在这次波及广东都司三府十余县的战事中死掉九个,其中包括四个有实授的正副千户,还有一个镇抚临阵脱逃被俞大猷格杀以正军法。   旗军就更不必说了,陈沐的总旗比发兵时减员七成,放在参战的卫所军中还算比较好的,至少旗官无一阵亡。   单单清远卫,一战便有六个百户所不复存在,一个正丁都没留下!   尽管调令只有只言片语,白元洁却读得通透,他对陈沐道:“俞龙戚虎,白某是开眼了,总兵官大军未至,便对李亚元成合围之势,总攻!” 第六十八章 室山   再见到清远卫所军,陈沐只觉恍如隔世,他相信白元洁心中这是这种感觉。   室山北道,清远卫军驻地。   室山在翁源北面,背靠韶州府曲江,在这场平定李亚元的战事中算不上军事重地,无非是一处抵挡流贼溃兵冲击州府的屏障。辎重运输无需忧虑,山道狭窄占据地利,只需封死几处道口,山上立几座望楼,可保万事无虞。   陈沐一行从新江镇带兵行数日,进室山脚下,便见到环绕山道东西北林立的几座军寨,走近了只觉人声鼎沸。   溪边游泳的旗军,岸边胡乱丢着兵器与衣甲;树荫底下小旗官光着腚钻在木桶里泡澡,百户光着膀子跟旗军围在一块玩叶子牌、打马吊的;五六旗军蹲在一起赌博的,喝酒的;当然也少不了围着扎起的鸡栏欢呼雀跃斗鸡的。   七八百的卫所旗军硬是把军寨弄得像赶庙会般,大呼小叫不绝于耳。   令带兵临近的白元洁分外尴尬,走在旁边的陈沐明显感觉到白副千户心头怒火在飞速飙升,皱着眉头似乎有要拔刀杀人的想法。   人在惨烈战场上呆得久了,心里对生命的敬畏会越来越少,不过陈沐感觉很正常,并不像身后那些同样从战场上退下来的旗军那般满心戾气。   看着熟悉也陌生的清远卫军,陈沐只有一个想法……他妈的,这才是这个时代的兵嘛!   整日对着王如龙部下的戚家军,给人压力太大了。   “嘿,这又是哪个百户来了,人可真多!”   斗鸡的旗军远远望见陈沐一行人,纷纷交头接耳起来,“看模样不像是卫军啊,不过这旗,应该是咱清远卫的。”   一样的甲兵,整齐穿戴走起路来虎虎生风,跟光腚趴在澡盆边上露着脑袋,能一样?   “瞎了你们眼,那是血战新江镇的白千户与陈总旗,集结,张百户下令集结!”   没给白元洁发怒的机会,西面营寨门口跑出几名旗军对周围闲散军丁破口大骂,陈沐看着感觉领头的有些眼熟,与白元洁对视一眼,便听千户说道:“是张永寿手下的老人了,看模样如今也是总旗了。”   听见熟悉的名字陈沐的脸上便笑开了花,“张百户还活着呢,好事!”   他这话倒没什么坏想法,就是单纯的因为熟人就那几个,旗下那么多操练半年的军卒说死就死了,突然听见个熟悉的名字,还有过一点恩怨交往,能活下来,都是好事。   “这是什么做派?”白元洁对张永寿部下总旗叫起周围各个百户部下旗军集结的做派有些疑惑,这些事本是轮不到张永寿做的。   白元洁看了一眼陈沐,道:“看来永寿在这等我们很久了,我跟他一起长大,他这个人爱笑心眼多,做事不择手段,虽算不上坏人,但你要留个心眼。”   陈沐了然地点头,张永寿的性格特点,早在黑岭夜战时他就有所了解,甚至那时候因张永寿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还让他狠狠后怕了几日。   不过现在?   陈沐笑笑,眼见张永寿带着几名旗军走出营寨,朝周围几个闻声出来迎接白元洁的百户打个招呼,随后走在诸百户之前隔几步对白元洁与陈沐拱拱手笑道:“白千户、陈总旗,在下恭祝二位新江一役大胜!哈哈!”   “静臣、陈二郎,几位百户本来是想在室山下给你们摆酒庆贺的,但被张某阻止,我说你们是重实在做大事的,静臣你过来也要整备驻军,喝过酒就不能严明军法。”   张永寿笑嘻嘻,说的话倒是很有见地,走上前道:“所以张某就僭越做主,不让他们摆酒,在你们来前给旗军稍歇几日,静臣别见怪。”   张永寿这话得到几名百户的附和,白元洁也没说什么,点头道:“既然这样,白某先扎营,傍晚议事分置防务。”   几名百户相互见礼,随后各自散去收束旗军,白元洁下令蛮獠营先安置军帐,在山道前布置下去。张永寿也回营寨,只是走前对白元洁与陈沐笑道:“等处理完军务,晚上我找你们去,有事相商。”   下午二人带几名旗军爬山涉水,将室山周围地势勘察一遍,等再回营地时白元洁已对防务布置成竹在胸,这才召集各百户,将安排布置下去。   受白元洁节制的算张永寿在内七个百户所,战后重新整编,下辖员额五百多,加上白元洁本部也就七百来人。   室山北部有三处山道,分布四个百户所,主山道当中一处,余下三个百户所各守山口;山道外三个百户所守备营寨,各自负责巡查、驻守之职。   白元洁本部及陈沐旗军也在营寨守备,别的百户所旗军怎么想白元洁不管,但在他与陈沐心中都清楚一个事实——遇到战事,各个百户所的旗军都靠不住。   真正有效的战力,就只有百余蛮獠营与陈沐麾下七十多个旗军。   其他人,也就无非壮壮声势,摇旗呐喊罢了。   待几名百户散去,张永寿离开中军帐出去转了一圈又笑嘻嘻地回来,对帐中二人笑道:“静臣、陈二郎,屏退旁人吧,此间事只有我三人可知呀。”   他一副笑嘻嘻的模样让人摸不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白元洁依言命帐中从人退下,这才听他笑嘻嘻地拱手说道:“我要告诉你个丧讯,清城千户半个月前在惠州阵亡啦!”   说是丧讯,张永寿脸上没有丝毫悲伤,反倒憋不住的喜意,就差弹冠相庆,“静臣,清城千户,如何?”   白元洁脸上无悲无喜,也不回答,反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放心,张某知道副千户你肯定想让陈二郎做,张某不夺人所好,从六品的清城镇抚。”张永寿说罢收敛了笑意,又着重说了一句,“清城镇抚。”   清城副千户?   陈沐转头看了白元洁一眼,不过白元洁根本没有想解答这个疑惑,皱眉对张永寿道:“这次俞总兵在上,没有战功,这很难。”   “不难,不才张某,托陈二郎的福,把旗军喂得像狼一样,惠州一战,束营不乱有功,将军们击溃敌军后,张某率部杀敌六十七。”   “我还要两个百户所。”张永寿依然笑眯眯,看着陈沐拍拍腿满足地笑道:“不单你静臣有陈二郎相助,张某身边,也有得力的下属呀!”   “咱们搭个伙,你们能打仗,张某也好立功。”   白元洁面露了然,抬手磨痧颌下短须片刻,说出令陈沐无比惊讶的话,道:“清远没炮不行,你家挖的铜,三成入库。”   ……   注:明朝文献提及盗矿,通常将军民二字连用,因为各地野山开矿的是流民、卫所驻地周围的无主之山则卫官多遣家人私自开炉炼矿。 第六十九章 渔利   陈沐的运气,一直都很好。   比起如何让县府、五军都督府、兵部门路给予他与战功相匹的实授官职,战场上浴血奋战反倒是一件容易的事。   从小旗升总旗,有白元洁劳心费力。就像白元洁所说,陈小旗只是在安远驿站闷头睡了一个冬天,冬眠结束就顺风顺水地做了总旗。   这一次张永寿提及三人搭伙依靠剿贼的军功抢先拿下清城千户所三个最重要的官职,并包揽所辖百户等官职,陈沐又成了平时少流汗、战时多流血的打手角色。   坐收渔利。   张永寿与白元洁的对话,在陈沐看来是有些门道的,至少白元洁提及张永寿家族在清远开矿,铜矿。   但有些事他还是听不懂,为什么张永寿只取区区镇抚,却要给清城千户所交出三成铜矿,而且还爽快地答应了。   想不明白就要问,多了解些事不是坏处。   驻防室山下的第三日,陈沐借着带兵巡逻归还的机会,向白元洁表达了自己的疑惑,却令白元洁大笑不止。   “你以为张永寿要的只是镇抚?没那回事。”白元洁摆手,倒了两碗水,待笑意息了才接着说道:“他要的还有以后你我二人的部分战功,老张家在清远有两处大矿,一处为金、一处为铜,相较而言铜矿虽大,一年也只能烧几万斤铜土。”   “三成,落到所中做炮之用,满打满算,两千斤炮铜。”   陈沐眨眨眼,相对铜矿虽大?   那就是说张家的金矿也不少咯!   在陈军爷看来,什么矿山都比不上金矿啊!那岂不是金山银山?   “清远不但有铜矿,还有金矿?”   “哼,除了银矿,清远什么没有?”白元洁喝口水,重重将碗放下,“单单清城就有四处矿山,你去过的铁山、张家的铜山、过去千户的煤山、还有一座小玉山。”   不过说着,白元洁语气里的骄傲就弱了下来,“矿山虽多,没匠人,都是滤水烧土,我听说有些地方官矿以水火烧爆,挖山取石,获利可匹清城十倍!”   烧爆法,陈沐好像隐约有一点印象,但弄不懂其中原理,只是笼统地听说过。何况他对这事也不感兴趣,矿山嘛,矿山难道不是用炸药炸吗?   裂土开山,唯我火药大将军!   最令陈沐感兴趣的是——陈军爷搓着手露出满面市侩,“那个,千户啊,你,你家有啥山?”   祖上都是做过指挥使的,白氏还比张氏晚些,家里是不是也掌握着什么金山银山?   陈沐倒没有什么探究的想法,他就是好奇。   “我家没山,要山做什么?”白元洁显得非常诧异,“像他们挖山辛辛苦苦,还不如练兵杀贼来的实在,再说——我找他们要就行了。”   我找他们要就行了。   找他们要就行了。   要,就行了。   真特么霸道!   不过霸道好啊!   陈沐当即将手搓得更厉害了,举过头顶分开攥着拳头道:“千户,旗军铁甲铁刀年久近废、铁矿贵重无力购置,鸟铳一支便要四两银子,等回清远,弄几千斤铁来吧?这俗话说的话好啊,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白元洁俩眼一翻,“俗话还说了,人心不足蛇吞象!还几千斤,给你铁你也不会用,铁与铁不同,要打鸟铳就要用福建的毛铁,清远生铁打出来的铳你敢用?”   “你要实在想要铁,容易。你弹压矿徒那座铁山还空着,自己去挖吧,挖多少算多少——那都是后话,别成日钻进钱眼里,把地种好兵练好,你看戚将军的兵,银子该有的一个子儿都不会少。”   拿这群吃了上顿没下顿,赶着要打仗才敢一天吃两顿军粮的旗军,穿掉铁屑子的甲和快烂了的矛,去跟人家戚家军比,这不是耍流氓么!   是不会少,那是人家戚将军有胡宗宪,有谭纶有张居正的鼎力支持,你清远卫有什么?   有个鸡儿!   陈沐撇撇嘴,这话当然不敢跟白元洁说,到底是搂到些好处,跟白元洁打招呼告辞,心满意足地回军帐睡觉了。   清城铁山的私开权,白元洁松了口,往后那口矿就算是他陈家的了。清城铁就算品味再低,那都没关系,他有的是人!   铳铁说白了也就那回事,无非是不能太硬需要柔韧与弹性,才能保证炸膛少些罢了。   他陈军爷满肚子聪明才智没处使,急眼了回去就把水力锻锤弄出来!   不过这都有个前提,他要真像白元洁与张永寿商议的那样,当上清城副千户才行。否则一纸调令下来,给他弄到广州府当个把总,那可就哭都没地儿哭了。   至少在陈沐看来,邓子龙那广东把总,过得真还没他这清城总旗舒服。别看邓子龙领兵几乎是他的十倍、兵装供给就连火药配给都在旗军之上,但把总对营兵除了打仗操练,没有半点约束能力,就是普通军官。   旗军就不一样了。   卫官不仅是军官,还掌握卫所的民政权力,手里攥的是卫所旗军的身体与灵魂,让人在溪边蹲着吃饭就不能去林子里坐着吃,鞭挞着这一代,就算死了下一代仍然要给卫官卖命。   卫官为了保证生产与役使,也为了中饱私囊,便必须让旗军在吃不饱与饿不死之间寻找一个微妙的平衡,在这种平衡之下,形成微妙的稳定。   中原王朝以延缓进步为代价,求来的稳定在日趋崩溃的卫所制中尤为明显。   即便卫军被压迫至如此地步,仍旧只有逃卒、没有兵变。   托了陈军爷对战后官职至少百户预期带来大好心情的福,旗军在室山脚下轻松了几日,不过也只是几日而已。   因为过了五日,陈沐与白元洁商议后估计总兵官俞大猷已领大军渡过新江,以俞将军的兵法韬略断然不会输给李亚元这样一介划地为王的流寇。   这在陈沐与白元洁看来,意味着将有少量但绵延不绝的叛军散兵游勇通过室山。   旗军连捆人的绳索都准备好了,看上去万事俱备,陈沐却发现他只猜对了开头,没猜到结尾。   溃军来了,成群结队、有首领有旗手有队列有甲胄的大队人马,自主山道押束缚百姓迎面杀来! 第七十章 跃阵   陈沐在这个时代还没见过一支勉强能称得上‘军队’的数百人结阵而逃的。   或者说军队建制依然存在,将士有兵甲、指挥通畅,那最多也就算个转移,根本无法说他们是溃逃。   但他们刚刚击败的这支部队,的的确确是一伙溃兵,有趣的是迎击他们的也是一伙溃兵——卫所军。   室山脚下发生的遭遇战,可能是陈沐这辈子打过最丢人的仗。   自担当斥候的卫所兵逃回营寨告知全军有敌人出没在山道近畿,白元洁下令通报各个百户,足足过了半个时辰敌军才一窝蜂地冲击山道。   半个时辰,留足了时间给卫所军准备,四百多个旗军在各自百户的率领下在山谷道中结阵,准备防备敌军的冲击。阵势依照白元洁的摆得有模有样——没用!   看见七百多叛军结阵呼啸穿过山道,碰面的瞬间敌军还在四百步外,卫所军的军阵就破了,三成旗军丢下兵器扭头吱哇乱叫地朝营寨跑。   三成溃兵足够带起整个军阵动摇,尤其在七名百户中没有可媲美白元洁或邓子龙般指挥才能的卫官,这种时候陈沐在阵后看着战场变换,后果几乎可以预料,四百余卫所军即将在接战之前全线溃败。   “快跑啊,敌人太多啦!”   “百、百、百户,跑慢点跑慢点,后边兄弟还没动呢!”   陈沐部旗军在阵后阻住山道,一声令下鸟铳手已将火绳塞上,乡勇旗军的长矛放下直朝逃窜而来的友军,下令道:“举铳,放!”   砰、砰砰!   “冲阵者立死,躲到两边去!”   没有考虑时间,石歧部鸟铳手当先放铳射死几名逃兵,陈沐立巨石扬刀大喝出声,心下已做好倘卫军溃兵冲阵,他就直接率部杀穿过去的准备。   谷道狭窄,前面乱了必然会反冲他们的阵形,不闪就撞到一处被一拥而上的敌军砍杀、闪开就会影响后阵蛮獠营。从卫军溃败之始,留给他便只有这一个选择。   闪开,没完成俞大猷的军令,运气好白元洁被治罪、运气不好白元洁和他一起死。   不闪,就只能但凭一己之力阻住溃势,靠旗下七十多人阻拦四百余溃军与七百余敌军,这比寻死更难。   但事情出乎陈沐预料。   当陈沐立于巨石向前军望去,才发现胆小畏战的不仅卫军,这支不知从哪逃来的叛军也怕……对面相距四百多步的叛军冲过山谷看见有卫军结阵阻拦,他们的阵形先乱了,两边溃兵旗军几近同时向自己身后逃去。   唯一的差别,叛军前阵乱、旗军后阵乱。   这是难逢的好时机,也是难逢的坏情况,就像两头野兽同时将柔软肚皮露给对方,哪个起身张牙舞爪得快,哪个就能见给对方开肠破肚置之死地!   “敌军已溃,请张百户率众杀敌!”   陈沐高声喊出一句,最先反应过来的竟是魏八郎这傻小子,好似福至心灵,高高跳起用公鸭嗓铆足了气力喊道:“敌军已溃,请张傻子率众杀敌!”   声音嘹亮,但转眼就被邵廷达等人所率旗军山呼大喊所压过。   陈沐之所以喊张永寿,原因无他,只因他的表现在七位百户中着实显眼。   战场上人生百态在崩溃的刹那尤其明显,眼见敌军之众,几位百户既有丢下旗军独自逃跑的、也有带着旗军一起跑的,但让最多的是根本约束不住旗军,眼看部下蒙头乱跑的。   张百户就跟那些胆怯小人不一样,他提刀立在阵前巍巍不动,身后四十多个本部旗军剑拔弩张,听见来自身后喊声,张永寿缓缓转过头来,与巨石上陈沐对视,扬刀向前,早憋红了的脸须发皆张。   “剁了这些傻屌!”   张百户家学渊源没传下用兵束伍心得,将门子弟的血性还在。   呜呜的军号声在身后响起,张永寿率众冲锋的同时,白元洁在阵后挥动令旗,活过新江血战的蛮獠营军士分作两部,向前行进一左一右夹住陈沐部中军举矛冲锋。   白元洁对待逃卒的心可比陈沐狠多了,这个架势,根本没打算给坚定逃跑的旗军留活路,要么跟着打头阵,要么就被后面掩杀而上的蛮獠营杀穿过去。   已不再需要立在高处,陈沐自石头上跃下,小声对身边旗军下令让他们护住自己左右,奔走向前高声下令:“旗军听令,随我冲锋!”   军阵轰踏向前,如锋锐矛头,强令前方溃军向两侧劈开,再被蛮獠营军士以刀矛驱赶着反杀向敌军,整个军阵分为两个锋矢,先以张永寿率部冲击敌阵,两翼辅以卫所溃军;再以陈沐旗为锋矢,两翼辅以蛮獠营,伴震天军鼓向前杀去。   四百步距离要不得多远,各旗官于前束伍,紧跟陈沐的脚步。   三百步,二百步,一百步。   滔天喊杀声于前炸响,张永寿与敌军溃兵接战,陈沐看见他的旗军就像一根钉子,转眼钉入敌军阵中,叛军汹涌人潮杀成一团乱麻,转眼将他们包裹其中。   幸好蛮獠营将逃卒逼回,虽然他们同张永寿部稍有距离,但双方军阵似乎相互吸引,溃军在接战前稍有迟疑,便仿佛被无形大手拽了过去,拖入战场。   包抄张永寿部的敌人,将背后留给陈沐军。   石岐手中小旗升起,鸟铳轮放,随后箭雨朝左右射去,接着蛮獠营便自左右冲上,使陈沐眼前只剩中间缺口。   “鸟铳弓弩手,射出缺口,余者挺矛!”   不需要陈沐下令,邵廷达已率刀牌手居前,对即将形成的冲击阵形外围防护,紧跟着铳响不断,箭雨抛洒向中军缺口,将才及转身惊慌失措的叛军杀伤十余。   叛军首领驱马于纷乱军阵中左右兜转,不断舞矛喝令周边混乱溃卒,有心驱使他们重新结阵防备官军,却架不住没有军鼓,四面喊杀之下谁还能听到他的军令?   眼见阵前两军相交之处,阵阵硝烟自官军阵中升起,烟雾还未散去,刀盾手破烟而出,其后长矛如林穿阵而来。有笠盔罩甲小将在左右锐士看护下当先跃阵突出,手持通宝倭刀劈砍而下左冲右突,直朝他杀来。   “骑马的别跑!” 第七十一章 烧七   叛军首领看见官军战阵朝他直扑而来,见那些旗军服色不同但各个被甲,心想不跑是傻屌!   “快!拦住他们,稳住阵脚!”   当即扬矛下令,自有听命叛军朝官兵阵形缺口一拥而上。   陈沐旗军士的兵甲是真好,北山、新江桥数次战事,所击之敌战利都由他们先挑。虽说叛军比他们还穷,却架不住数量庞大,再加上原先旗军阵亡的兵甲,硬让他凑出一支铁甲二十副、余者尽皮甲的军队。   而官军阵形的‘缺口’,就是陈军爷所在之地。   陈沐完全没有自己拉低整个军阵防御能力的觉悟,所向之处前有邵廷达以刀牌阻拦,两侧枪矛如林护住接战之处,再有左右齐正晏、隆俊雄两个使刀高手环环相护,仗着刀利甲厚在阵前左冲右突。   所到之处,叛军尽披靡,接战不过片刻便已手刃叛军四名。   眼看军阵与叛军相撞,接近二丈的长矛齐出,多短兵的叛军根本不能相接,阻挡片刻被刺倒十余,其余环围而上的叛军便向后退散。   再向前冲出数十步,陈沐便已率众杀至己方战阵最前,连张永寿都被超过。   这边士气高昂,等陈沐退回阵中再看张永寿那边,局面就大不相同了。张永寿率旗军虽冲锋势猛,但部下因溃军反攻临时组起的阵势并不默契,接战之初便被叛军重冲开,后来再被夹裹,只能苦苦支撑。   “结阵左进,援救友军!”   随陈沐进入阵中,整个军阵便好似一只大刺猬,朝左侧移去,沿途叛军能撤得便撤了,撤不开便被涌上的长矛刺翻,仅仅片刻便接近被围困的张永寿部。   阵中张永寿眼看自己冒刃冲锋才带来的局面被溃军转眼冲散,愤怒至极,亲手斩杀两名卫所军才稳住军心,使他们不至溃败。   不过等处死卫军后,军心稳不稳也已经不重要了,更糟糕的情况等待着他。   卫军死的死散的散,数百人的大军阵被叛军冲散分割为两个百十人的小军阵,乃至形成合围。就算卫军想逃都没地逃——他们被包围了!   “老子平日里养你们是了什么!都给老子稳住阵脚,不要慌!”   “不论死活,奋勇作战者,张某人人有赏,别被叛军冲散了!”   “别的百户所也一样,活过此战,人人来寻我张永寿领赏……”   张永寿在阵中大呼不止,歇斯底里的吼叫口干舌燥,抄过身旁旗军铁盔罩在早已散发的头上,“撑住,后面援军一定会来救我们,抢个屁!老子死了谁给你们发赏钱!”   别看他喊得言之凿凿,心里早把援军祖宗十八代骂了不知多少遍,尤其是陈总旗陈军爷!   他娘的站在石头上喊话不腰疼,也不知怎的他隔着老远喊出一声,自己就像个傻屌带着旗军往上冲,整个军阵直接被叛军人海埋住。   还敌军已溃,已溃还把老子军阵围的水泄不通,打死你个王八蛋啊!   要能活着回去也就算了,要是死了他非——死了还有个屁!   张永寿绝望之时,突然战阵右翼传出骚动,就听旗军高呼道:“援军,援军来啦!”   喊杀震天,隔着重重军阵,如林的矛阵撞入叛军之阵,让原本心中暗生死志的张永寿双眼猛地亮了起来,推开左右旗军扬刀带人朝右翼杀去。   原本占绝对优势的叛军猛然间遭到腹背夹击,仓促抵挡,但战力上比起陈沐部下旗军却有力不逮。   哪怕有半数乡勇,陈总旗的部下却被约束住军阵,哪里是冲击下四散而乱叛军所能抵挡的?   “张百户在哪!”   陈沐就是来救张永寿的,他可没忘记自己呼喊几声,张永寿就毫不犹豫地带旗军向敌军冲锋,带动大批军心已散的逃卒进攻,给他省去天大的麻烦。   张永寿也正因如此身陷险境,何况陈沐太需要这支战力低下却能弥补其部兵力不足的短板。   于公于私,救张永寿势在必行。   “官军要包围咱,快跑啊!”   慌乱的叛军根本不知整个战场的全面局势,只知道先前对张永寿部有绝对优势的他们转眼便被前后夹击,等反应过来为时已晚,陈沐军的矛阵中一连串铳击,虽精准不佳却声势浩大,鸟铳抵近发铳打翻临阵数人不说,巨大硝烟里转眼跃出身高力大的邵廷达,仗铁甲厚实扬盾撞入人群。   紧随其后的齐正晏与隆俊雄举刀跳战而出,其后才是枪矛手一同刺击,叛军哪里能挡。   初初接战,便被砍翻十数人,余者不是朝收了所在的后方奔逃,就是朝前继续奔走,转眼就被冲散。   陈沐旗军各个壮勇,张永寿军见到援军也不例外,虽然称不上配合,却也声势大壮,逃出生天的激励下纷纷死战,追杀叛军。   两阵交接,张永寿抹着脸上血迹指着阵中陈沐手直哆嗦,“陈二郎,你可害苦我了!这账你要怎么还!”   “还你个大头鬼我还!要不是陈某去矿山,你张百户烧七都过了!”陈沐才懒得在战场上与张永寿计较那么多,高声笑骂道:“你张百户现在欠陈某两条命了!”   明明想要反驳,却无话可说。   张百户好难过啊!   “行行行,两条命,快带张某杀出去,去山道口重整旗军。”   陈沐才不管张永寿想的什么,他只粗略看了看前方乱糟糟的军阵里大体旗军数量,便对己方部下高呼道:“调兵向左,包过去,再向前冲杀。石小旗,鸟铳手上弹勿发,离近了把骑马的打下来!”   要是鸟铳旗没受到损伤,陈沐倒想试试让十几杆鸟铳间隔百步来几轮齐射狙击掉敌军将领,但现在显然鸟铳队不具备这个能力。   十几杆鸟铳还在,但使用它们的旗军早换了人,都是些新手,战阵中能安稳装药已经难得,指望他们打中,太过强人所难。   “还冲,陈沐你疯了不是?”   “敌军首领怕的像个孙子,敌势已溃,冲过去就是我们赢,白千户把兵都压上,你以为能逃得回去?”陈沐不理张永寿,扬刀高呼道:“全军听令,跟我冲杀过去,赏银全是你们的!”   本部旗军高呼应声,气势如虹地向敌军首领所在冲锋而去,余下各百户所旗军也从众而上,尽管士气低落却也别无选择,张永寿狠狠骂了几句,见陈沐率军已奔出数十步远,只能深咽两口唾沫,梗着脖子扬刀追出。   临近敌酋数十步,鸟铳齐发。   砰!砰砰! 第七十二章 蒙师   都说战场上人命贱如狗,陈沐觉得活下来的兵还不如狗。   得胜的旗军没有多大喜悦,尸横遍野的战场上只有沉默,耳边充斥微弱喘息,眼前尽是脱力的旗军歪七扭八地枕尸而息。   他们赢了。   自从一颗陈沐阵中射出的流弹把敌军首领击落马下,这场战事便成了一面倒的屠杀,双方短暂的僵持与交战阶段,叛军至多伤亡二百,可进入追杀阶段,最后他们的斩获是五百有余。   陈沐没跟着疲累的旗军一样躺在尸骨堆里装尸骨,提着豁出口子的刀行走在战场上,对地上那些看一眼就知道救不活的叛军补刀,减少他们的痛苦。   至于那些轻伤或者装死的胆小鬼,则由后面的付元带着旗军捆绑起来,与投降的俘虏一道,交给上官白元洁。   他们自有他们的命运,不论如何,战事总归是结束了,结束陈沐就不想再杀人。   别人杀,那也只是别人的事了。   远处魏八郎一蹦一跳地捧着水壶跑过来,手上还提着长枪,腰悬长佩刀叮叮当当乱响,不知被什么绊倒,大骂一声“哎呦呆逼!”一个猛子栽进尸堆里,过会儿爬起来气呼呼的在地上踹两脚,又蹦蹦跳跳地跑回去。   过一会又乐呵呵的蹦跳过来,把水壶捧到陈沐面前,“总旗,喝水!”   “嗯。”陈沐接过水壶,仰头灌了几口,把水囊再递给八郎,这才说道:“下次打仗看护好你的旗军,别总想着丢了部下自己朝前冲。”   魏八郎满脸的不服气,挺着瘦巴巴的脊梁骨,从头到脚都是跃跃欲试,“我能砍死他们,扎死他们!”   这小子继承了明军对首级功的狂热向往,也因陈沐的出现抛弃卫所军的懦弱,恨不得每战必要先登,不过每战刚冲出去就被陈沐提着后脖领子丢到屁股后头。   这让陈沐不免感慨,要明军都像魏八郎一样保持高昂的士气与无畏的心态,战场上狂热得活像条初生乱跑的小狗,钻人缝也要提刀干一场,什么建州女真塞外北虏三岛倭奴,算个屁啊?   可惜只有这个傻孩子才这么狂热,就连陈沐都觉得魏八郎像个小傻子。   小胳膊小腿儿,打得过谁呀你!   陈沐笑笑,根本没把八郎的话当回事,拍拍死小孩的脑瓜,不耐烦道:“去把石岐喊来,算个伤亡还没算出来。”   “哎!”   魏八郎应声奔走,活跃的根本不像在尸横遍野的古战场,倒像是在清远卫让他跑个腿一样轻松自在。   看着他欢快的背影雀跃在尸山骨海众血流成河里,陈沐突然不想让魏八郎做军户了。   “付元啊,你也不识字是不是?”   陈沐突然想起来,扭头对正趴在尸首堆里翻腰囊的付元说出句话,把这个胆小的赌鬼吓得够呛,哆哆嗦嗦的应道:“啊,嘿哟,总旗,卑职就是个破落军户,哪能有那大造化识字儿。呵,这帮人有钱啊!”   付元掂量着手上的腰囊递给陈沐,赔笑道:“总旗,碎银都快三十两了,铜钱更多,这帮傻吊是抢了哪儿,弄来这么多钱?”   “想不想识字,等回清城陈某给你们请个蒙师。”陈某接过钱囊在手上颠颠,“你知道请个蒙师要多少钱?”   老师分为蒙师与经师,这事还是白元洁让陈沐考武举时跟他说的。   所谓蒙师,就是给孩童开蒙的老师,经师则是教授学生科举的老师。   重要性不一,所需学识不一,价格自然也不一。   “蒙,蒙师?”付元垂头顿了顿,才抬头问道:“总旗,请读书人要好多钱,就让石岐教得了。”   “石岐给你们教书,谁给陈某带兵?”陈某摇头否决付元这个建议,掂掂手上钱囊,道:“这么多够不够?你们今后要带兵,不识字不行。”   其实让付元他们识字都是附带,陈沐的主要目的是让魏八郎识字明理,整天跟个童子军敢死队一样,早晚把小命搭在战场上。   清远卫是有卫学的,在明朝每个卫所都有官办儒学的卫学,但长久以来卫指挥使把持在几姓之间,卫师花销又颇为巨大,逐渐成为专事卫官的学馆,诸如清远卫八十名卫生的员额也都被指挥使等大军官子弟所占。   陈沐小时候还是在卫学开蒙呢,但如今的小旗总旗们显然没有资格进入卫学。   想要身边信得过的人手增进才能,便只能另辟蹊径。   像军费一样,拨不下来,就自筹!   付元没说什么,只是带着旗军在尸堆里翻找的更起劲,陈沐落得清闲,拾起水壶让齐正晏帮他提着洗了把脸,拍了些水在鼻翼上。   冲天的血腥气钻进鼻孔,让他怀疑自己的嗅觉像娄奇迈一样坏了。   “你去跟白千户说,这些尸首要尽早烧埋,不能烧就丢到没人的山坳里去,不能留在这。”陈沐皱紧眉头,指派一名旗军道:“天热,会生出瘟疫。”   旗军领命而走,陈沐知道白元洁会把他的话当成事,毕竟在新江之战中明军处理尸首的方式有迹可循。   首级取走记功,有些友军袍泽的尸首被带走妥善安置,有些友军袍泽的尸首带不走就挖坑码得整整齐齐就地掩埋;至于敌军的处理就要潦草些——枭首记功,尸身乱七八糟的掩埋。   不同的是新江之战是无人行走的江畔与林地,室山之战却是狭窄却有交通功能的山谷大道,这里将来是要通行路人的,处理不当很容易滋生瘟疫。   韶州府与清远离得不远,陈沐担心瘟疫一旦扩散,就控制不住。   没过多久,派去告知白元洁这一事宜的旗军还未回来,魏八郎便已带着愁眉苦脸的石岐过来,满身戎甲的石岐捏着毛笔在书册上画着,对陈沐道:“总旗,旗军伤亡不大,乡勇死了不少——他们在战场上割脑袋,太贪心。”   陈沐接过册子粗略看了两眼,点头表示知道了,抬头见石岐面露难色,问道:“怎么,还有别的事?”   “啊,是。解救出来被夹裹的河源百姓,他们的乡贤一定要亲自拜见你,向总旗道谢。”石岐知道陈沐烦恼这些无用的事宜,却只能面露难色地说道:“那位乡贤有举人的功名,卑职不敢拦他。” 第七十三章 举人   “在下河源李焘,见过陈总旗,多谢总旗带兵平叛救命之恩!”   这是一位举人老爷?   在陈军爷的想象中,能取得举人的功名,那应当至少是寒窗苦读十年,还要有一定的运气才能考上,不说年过半百两鬓斑白,至少要是个年岁比白元洁还要长些的长辈吧?   但他左看右看这位躬身拱手的蓝衫俊俏青年,怎么想也没办法把他同举人联系到一处。   看上去岁数跟陈沐差不多,年轻地不像话!   第一次与有功名在身的举人打交道,陈沐不说局促,但多少有些不习惯,抱拳行礼后有些尴尬地说道:“这位李举人,不必多礼,你找陈某有什么事?”   陈沐感慨于李焘的年轻,李焘也觉得陈沐非常年轻。   “陈总旗不必多礼,小民字右临,总旗救我性命,故有密情以报总旗救命之恩,此外也有一事相求。”李焘拱手,面上看不出什么举人的傲气,而衣衫落拓,看上去着实不像豪右之家出身,倒是彬彬有礼让人生出好感。   其实对陈沐来说是瞌睡就送来枕头了,他正想给魏八郎找个蒙师,可他又不认识有学识的人,身边半年来混迹的也净是些丘八,哪里有这样的人脉。   现在这个李焘出现,对陈沐来说无疑是正是时候——他是举人,多少还不认识几个无处生计的落第书生?   何况李焘很年轻,在陈沐过去的经验看来,越年轻踏入仕途,越有更久的时间在官场中多走几步,尤其像古代这样的举人新贵,是交好的最佳选择。   尤其他看起来不像出身富贵,肯定是才学过人。   虽说在陈沐心里举人的身份要比他这总旗高上些许,但这样的局面相识,对他来说倒是好情况。   陈沐笑道:“李举人请说,陈某能帮你什么?”   “官军与贼军交战之时,贼首命数十贼推财物车驾等朝西进山去了,陈总旗若现在去追,应追得上!”李焘为陈沐指路,随后道:“在下之请,便是贼赃中有乡人被掠盘缠,亦有在下来年进京赶考所需书籍,还望总旗能劳累取回。”   “其中钱财,在下与乡人商议,可取五分交总旗体恤部下死伤将士,总旗以为如何?”   听起来,好像是很多钱财。   片刻间陈沐心中闪过种种考虑,终抱拳道:“李举人,此事非陈某能做主,请随我去见千户。”   陈沐不嫌钱少,但他担心钱多,这伙叛军不知是掠了村舍还是掠了城郭,若是几十两自己取了拿给旗军补贴家用也没什么,但要是几百两上千两,他还能拿么?   比起这些银子,陈沐眼里李焘本身更为重要。   倒不如把事情推给白元洁去定夺。   “山里还有叛军?”   白元洁眯起眼睛,当即起身张手,本想指派陈沐,但话刚出口就止住,叫了自己部下蛮獠营的两名军士,道:“你们速去召集陈总旗部下旗军,切不可让他们松懈,陈总旗,你带本部进山袭击流贼。”   说罢白元洁又向李焘拱手道:“有劳李举人同去,为陈总旗引路可否?”   白元洁没别的想法,召集兵马这种事自然本应陈沐去做,但有李焘这外人在场,他若让陈沐调集兵马,留下李焘,担心让陈沐多想。   李焘闻言自是拱手应下,随后白元洁又叮嘱陈沐几句不要冒进之类的话,便目送他二人前去整军。   陈沐发现这李焘胆量是真大,行进在尚未打扫干净的战场上竟能镇定自若,随后想象也很容易释然——河源为贼所祸都多久了,李焘被贼人夹裹俘虏,一路上什么没见过。   既然现在还没被吓疯,镇定自若,也只是应有之义。   陈沐的旗军服从性强出卫军一大截,军令传过去,等陈沐同李焘联袂自谷口走向战场,他们已在各旗官统率下摆出行军阵准备出发了。   “陈总旗就这些兵,贼众四五十余,不如再寻千户要些兵马?”   旗军乡勇凑一块,满打满算不到五十人,虽然不论衣甲兵器还是精神面貌看上去都像军队,但卫所军的德行……陈总旗就算再凶悍,他也是卫所军!   李焘心里有点没底,他想告诉陈军爷,明年他还要进京赶考,弄不好能进殿试考出个进士来,搭在这儿,太不值了吧?   陈沐轻笑,随后摆手对部下几名旗官道:“有五六十个小股叛贼先前逃进山里,接了千户的令,跟我去跟他们打一场,把愿意投降的带回来。”   李焘哪儿能想到陈军爷这么信心满满啊,这股自信劲儿把他看得一愣一愣的,转头望向旗军,心想着遇人不淑,陈总旗是个好大喜功的主儿,他手底下旗军总不会都这样。   才想一般,几个旗官轰然应承,各自挥旗就各自腰刀出鞘长矛架肩,鸟铳手拿着火器塞火药了。   李举人悔得肠子都青了,他是自告的哪门子奋勇?好端端的与这个愣货总旗去追叛贼?   “总旗稍等,稍等片刻!”   眼看劝不住陈沐找白千户增兵,举人李焘留下一句话拔腿儿就跑,过会儿再回来身边跟了三四十个青壮,对陈沐道:“陈总旗前去剿贼,我等河源乡民也可助一臂之力,望拨下些兵戈,我等可与官军勠力同心!”   “哈哈!李举人这是哪里的话,兵器就在那,付元!带举人与乡勇去取些长矛大牌。”   陈沐眼睛雪亮,把这一切看得透透儿,这举人李焘不就是担心自己的旗军打不过叛贼么?瞧这小心翼翼的劲儿,连老乡都拉起来打仗了,干啥,人民军队啊?   他真不是托大,这半年多经历大小战事十几仗,虽然陈军爷依然没有弄清这个世界兵马孰强孰弱,但他至少知道自己的兵在什么水平。   更知道自己的长处、短处在哪。   清城千户所这支总旗军,不怕敌我数量相近,甚至不怕用五十人结阵打七八十叛军。   他怕的是什么?   他怕的是用五十人合五十卫所军打一百个叛军。   只要友军占据半数战力,敌我兵力相当,这仗他基本上就赢不了。   不是叛军实力强,实在是卫所军普遍太菜,军阵弄不好没被敌军冲破被自己人拱散了,这事能上哪儿说理去? 第七十四章 征尘   “叛军携带重车,走的不比我们快,跟着车辙印就能赶上他们!”   四五十人推着李焘口中装载大量财物的十几辆车驾,马蹄车辙同杂乱的脚印在山道间简直太明显。   这帮没了主心骨的叛军还不如黑岭的山贼,至少老练的山贼知晓如何掩护自己行踪,他们却并不知道。   跟着车辙脚印追了半个多时辰,真正让陈沐军发现他们踪迹的却是林间传出的喊杀——这帮携带大量财物又失去首领的叛军内讧了,五十几个人分成四拨打生打死,还有七八个人坐山观虎斗。   隔老远寻声赶到的陈沐见此情景二话不说,一声招呼鸟铳长弓手便当先冲了过去,临近三五十步直将厮杀的叛军打个措手不及各个呆若木鸡,“举铳!放!”   火绳早已塞好,子药铅丸也早就安置妥当,这大约是陈沐领军至今旗下鸟铳手放铳最爽快的一次,十几杆鸟铳临敌三四十步齐声放铳,长弓手也在这个距离张弓搭箭齐射而去。   铅丸羽箭眨眼落在地上身上,惨呼一片。   这种距离、这种敌人、这种数量,根本用不着鸟铳队三段轮击、长弓手轮流攒射,率先在最大程度杀伤敌军有生力量才是陈沐的唯一想法。   砰!砰砰!   十几杆鸟铳齐射在这种双方不过半百兵力的战斗中声势浩大,一捧捧硝烟中羽箭劲射而来,当先就击倒几名叛军、紧跟着又有几个叛军被流矢射伤惨呼不已。   “怎么回事,哪来的官兵!”   叛军不算在内讧中负伤者不过三十多人,他们还没反应过来这支官军是什么时候追到他们近前,便被杀伤三成,再想搁置纷争仓促应战,只见未散的硝烟中官军大声疾呼,撕开烟雾健壮有力的刀牌手与轻矫力大的枪矛手便已冲至近前。   当然也少不了那两个挥舞长刀所向披靡的总旗近卫。   陈沐才刚提刀朝前冲出两步,便听见前面邵廷达用熟悉的嗓音高喊出‘降者不杀’,这仗打出的节奏简直快到他这个领兵军官都反应不过来,差点被急停的脚步绊倒。   索性一把提着魏八郎的后脖领子拽到身边,拄着刀立在当先,看着不远处一面倒的战局,侧过脸去狠狠地享受了一把来自举人的崇敬。   李举人正带着大刀长矛的乡勇往上冲呢,才刚冲到离陈军爷还有十来步的距离,林子里‘乒乒乓乓’一片响——叛军只剩七个活口,丢下兵器跪地讨饶。   不,是八个,有个叛军正往密林深处逃去,接着身后一声铳响。   砰!   慌不择路逃窜的身影僵住缓缓倒地,现在是七个活口了。   石岐借着后坐力将鸟铳收回杵在地上,回头对陈沐高声道:“总旗,咱们赢了,没有伤亡!”   从他放出第一声铳到装好子药塞进弹丸,击毙最后一名站着的叛军,这场战斗持续三十息。   李焘被叛军夹裹走了百十里地,半个月里眼看叛军大杀四方,攻卫毁所,向来只见过叛军汹涌而上卫军便望风而逃,哪里见过当下这种境况,一双眼睛都看得直了。   不要说乡勇各个呆若木鸡,旗军打出这样的战绩,陈沐自己心里都有点飘。   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自投身这个时代往来之间到处苦战恶战血战的陈军爷,终于率部摧枯拉朽地干了一仗,提气!   邵廷达带旗军麻利地把七名投降叛军捆束起来,陈沐这才收刀入鞘,迈着步子在左右扫视一圈,笑道:“挖坑埋财、内讧见仗,你们这是分赃不均啊!”   十几架牛马车在旁边卸下木箱,深坑挖出大半,坑里半埋着几个箱子,书卷、绸缎、铜钱散了一地,再加上横七竖八的尸首——不用问,陈沐已经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   几个叛军被捆束住仍旧叩头讨饶不停,只是陈沐才不理会,分派各旗清点财货,对李焘笑道:“李举人别举着刀了,累不累,带百姓去看看财货少了没,要是没什么问题咱们就赶车架回军寨。”   “太阳下山,回去刚好吃饭。”   李焘接话时还有些错愕,不过并没有持续太久,便点起身后乡勇同他一起粗略看了一遍木箱,找到几样重要的东西,别的便只是随意看看,便同陈沐等人一道赶着牛马车回还。   对李焘来说,重要的是他举人身份的证明,与考中举人时拜见座师给的二十两水陆牌坊银,没这些东西他便无法进京赶考。   于百姓而言,他们看重的有逃离城郭时傍身的钱财,更重要的是行囊里房契地契,河源县早被攻毁,重建少不得要大半年,如果没这些东西弄不好就无家可归了。   收拾了东西,一路赶着牛马回军寨,半路上便为白元洁派出健卒所截,“陈总旗,赶快回去吧,俞总兵那边发来命令,说战事已定,要调我们去押送百姓俘虏,千户等你呢。”   等陈沐回去,白元洁与俞大猷派来的记功的官吏相谈甚欢,刚好在军寨门口碰到,那记功官吏还专门对陈沐拱了拱手,笑道:“这位就是陈总旗吧,下官听俞总兵说过,那望远镜奇物便是出自你的手中,此战亦立下许多功勋,下官有礼了!”   送走了记功官吏,陈沐笑着朝白元洁小声道:“千户,对付流贼大获全胜,部下无一死伤。那些流贼确实带着许多财物,都在李举人同百姓那里。”   “别管那些了,钱财不过身外之物。”   白元洁漫不经心地摆手,拉着陈沐走到一边道:“明日一早,我们向河源行进,路上护送百姓,万万不要惹出什么祸端,你也该募些家丁了,在流民中挑选一番。”   “俞总兵派来的人说仗已经打完,做完这事,咱们就能回清远了。”   说这话时,白元洁脸上却没见到有多高兴,只是摇头道:“练兵半年,一战尽没……不说这些,李举人来年若能高中,对你将来也大有裨益,多和他聊聊,于你没坏处。”   “等回去功勋之事定下,白某请你去广城燕归舫同饮一番,洗净这一身征尘!” 第七十五章 分赃   “晦气!”   从河源回广州府清远县的路上,邵廷达吐了一路的唾沫,嘴里不停絮叨着晦气。   护送百姓还乡的路和这帮军户想象中完全不同,百姓不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也就算了,反而对他们避之不及。   如果不是他们身边有李焘同百十个河源百姓同路,可能根本没有流民愿意让他们护送,但这和邵廷达骂晦气没什么关系。   他觉得晦气的原因,是赶夜路,夜里道旁像乱葬岗一样,棺材与卷尸破席子摆出三里远,引他骂骂咧咧走了一路。   出征时浩浩荡荡五百多人乘船直走,回程算上张永寿的部下才堪堪凑了三百多人,萧索地闷头赶路。   但陈沐的心是火热的。   虽因手无余财,没能如白元洁所说募到家兵,但同李焘作别时,从叛贼手中救出的河源百姓给他们凑出二十锭银子感激他帮助夺回行囊。   白元洁可比陈沐光棍儿多了,当着张永寿的面自己拿走十锭。   张百户刚伸手,白副千户转手就把盛着剩下十锭白银的木盘推给陈沐,还顺道把张百户的手拍回去,“又没你事,拿这银子昧良心么?”   气的张百户直跳,“也没你事啊!”   白元洁一翻眼睛,“陈二郎是白某属下,关你什么事?”   这话噎住张百户了,张永寿看看陈沐看看白元洁一梗脖子气呼呼,说到一半扭头朝自己身后的总旗斥道:“不拿就不拿——笑什么笑,看看人家看看你,都是总旗,还笑!”   张永寿一发火,把后边的总旗吓得脸都发白差点拜倒在地,哪知道张百户骂着自己都笑了,摆手道:“你俩收着吧,这点儿钱张某也看不上。”   “可要先说好,等张爷做了清城镇抚,别管什么都得有我一份,要不然,张爷可不给你们跑官儿了!”   白元洁同陈沐笑着应下,这次战事太大,他们的功勋也太足,单单白元洁人脉不够,加上张永寿倒还好些,否则就只能对朝廷赏赐听之任之了。   打发走了张永寿,白元洁才与陈沐凑到一处,小声问道:“牛、马车驾,都卖了?”   陈沐重重点头,看看左右,这才回道:“让石岐去卖的,同那些无人认领的绢布绸缎、瓷壶字画一并卖了三十四锭银子。”   “卖了好,那些东西回程太显眼,牛马还费草料,回清远再买些牛马。”   白元洁点头,对陈沐提点道:“钱你都留着,等你做上副千户,少不得要上下打点,花钱的地方多着呢,这事不要告诉别人。”   陈沐了然,旋即二人装作没事人一般各自领兵上路回还。   只是陈沐旗下几个旗官一路上忍不住地探手伸进怀里,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几个得了什么病症,要不断抓痒呢!   一路无话,回到清远。   时节已近九月,一场仗打了半年,再回家时邵廷达的大儿子都会叫爹了,傻小孩就会说这一个字,见谁都叫爹,把刚回家的邵廷达气的够呛。   清城千户所的气氛不好,或者说整个清远卫的气氛都很低迷,战死旗军的丧信早就传回来,丧事该办的都办完了,没办的也哭完了,但没人抱怨什么。   邵廷达说:“这是他们的命,也是俺们的命,死了是命,活着也是命。”   各家都从余丁中选出正丁补充缺失的旗军位置,合着愿意跟陈沐到清远的十几个乡勇,陈总旗打完仗回来麾下反而严重超编。   这下倒是令陈军爷达成所愿,把乡勇尽数募为家丁,再算上齐正晏、隆俊雄二人,家丁合算二十,暂住安远驿旁总旗衙门。   他们是陈沐部下第一批脱产武士,只不过这个‘脱产’的待遇究竟是多少,陈沐还没有腹稿,暗自盘算着怎么合算,既能保持其高于部下卫所军的战力,又能在自己养得起的范围之内。   陈沐正伏案策划着家兵的待遇,以及另募厨子、仆役、马夫等配套五人的盘算,齐正晏便迈步进来低声道:“陈爷,旗官们来了。”   称谓让陈沐愣了一下,随后才反应过来齐正晏是在叫他,心里惊讶于他身份变化的接受能力挺强,面上点头道:“把他们请进来。”   总旗衙门木门一关,五名小旗官上前给陈沐行礼,行过礼后只有小八郎不知所谓的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晃悠着俩小短腿,见剩下四个总旗都还站着,又赶忙站起来。   站到一半就见陈沐笑道:“坐下吧,没你事。”   邵廷达提着小布包往桌案上一撂。   咣当!   “沐哥,俺啥时候见过这么多钱,这银子让俺拿着心慌,一路光怕丢了!”放下布包的邵廷达如释重负,“你点点,十锭银子一块没少。”   有了邵廷达带头,付元、石岐、娄奇迈三人也把手上提的、身上塞的银锭取出,摆在桌案上,转眼把桌案上摆得堆出小山般的银锭,烛火映着熠熠生辉。   虽然各人望向银子的眼神表情均有不同,但无一例外,没有任何一人携银私逃。   陈沐看来,这是最关键的地方。   三十四锭白银,均为十两足锭,算上陈沐与白元洁当面分账那十锭,足足四百四十里两。   这一仗的收获远比陈沐想象中多得多,而现在,分赃时间到了。   陈沐颔首起身,行至案前排出五枚十两银锭,先丢给坐在一旁的魏八郎一枚,随后才对几人道:“全赖诸位作战用命,朝廷的赏赐还没来,一人十两回去补贴家用,欠下的债该还的还、父母在世的该孝敬去孝敬。”   一锭银子不多,但几个小旗都未露出多余的表情,这钱对他们来说是意外之财,他们真正期待的是朝廷的赏赐,现在不过是想看看陈沐怎么分配这些银子罢了。   “北山、新江镇,战功记乱了。”说罢,陈沐又排出五锭,道:“活人自有朝廷赏赐,阵亡的旗军,每人一两,你们替陈某给兄弟们家人送下去。”   付元最先伸手拿银子,拿在手上,又迟疑地看着陈沐问道:“总旗,卑职旗下阵亡六人,余下四两?”   几个旗官最贪财的是付元,但最懂事、有眼色的也是付元,陈沐就等谁问出这事呢,因为他旗下没有哪个旗是全数阵亡的。   他笑道:“多的就当陈某赏你,自己留着花!”   转眼洒出去百两银子,陈沐却很高兴,数出四锭放到桌案靠自己这边的角上,对几人道:“这四十两,我托李举人牵头,介绍个没中举不能维持生计的生员,过些日子你们都给陈某开蒙读书去,这些是陈某给你们准备的束脩。”   ……   注:束脩,学生给老师的见面礼。蒙师的束脩十两二十两就够,经师的束脩则三十至百两之间。   除了束脩,逢年过节可多可少的‘节敬’,入学时一、二两的‘聘金’,还有膳食之供,都是古代老师的收入来源。 第七十六章 炸膛   读书、开蒙,这个事在五个小旗心里几乎是想都没想过的事情。   尤其是陈沐出钱给他们请蒙师。   诸小旗有多感激暂且不论,带起余丁收拾农田都更起劲。   每个人在某段时期都必然会经历心态与地位的变换,而陈军爷手下这五名小旗,哪个接受程度都比他这个外来户快。   回还清城次日,白元洁在清远城最出名的鹅楼摆酒,请了陈沐、张永寿及几个侥幸活着从战场上下来的百户,席间虽陈沐官职最低,但诸多百户都对他多有尊敬,吃得陈军爷很是畅快。   饮酒至夜,三人分别,白元洁叮嘱陈沐这段日子照看好清城千户所,他要跟张永寿一道去广城忙碌。   陈沐自是满口应下,哪儿知道第二天一早,千户所便……准确的说,是他总旗下辖,出事了。   关元固的次子关尊班依照着陈沐作战时派人送回的书信依样画葫芦,赶在陈沐回还问询之前用一杆以前的老铳拉出膛线,试铳时铳管炸了。   陈沐一直记挂着这事,就是刚回来还没歇歇,旗下的匠人就出了事。   “怎么样,伤到哪儿了?”   火急火燎带人跑到溪边的匠人铺子,屋里妇人抱的孩子被吓得哭得像条狼,推门进去陈沐就被浓重的药味呛了一下,兜头便道:“付元去广城请程老头了,尊班怎么样?”   “总旗!”   两鬓斑白的老匠人关元固立在门内,见陈沐来了赶忙行礼,两眼通红嘴上却不忘谢天谢地,朝床榻上望了一眼这才说道:“小儿万幸只是被铁片伤了肚子,没伤到手,劳烦总旗挂念。”   伤了肚子?   就是个牲畜最柔软的都是肚子,别说人了,陈沐看来这可比伤了手严重得多,本想推开挡路的关元固进去探望关尊班,却听老匠人拉着陈沐道:“总旗放心,小儿不会耽搁做铳的,至多歇一月,不,半月就行!”   陈沐的脚步顿住,看老匠人惶恐又急切的神情,割裂感再度潮水般涌上心头。脸上的急意褪去几分,看着老匠人有些佝偻的背,拧起眉毛沉声道:“你把陈某当什么人了!”   “小八,外头烧水,洗净了麻布煮两遍,正晏去帮忙!”   俩人一大一小跑出去帮忙,陈沐这才坐到床边看到关尊班的模样,肚子上敷着草药模糊一片,粗略一眼就能看出伤口不小,从腹部到大腿衣服血迹斑斑,看得他眼皮直跳。   这是歇一个月半个月的事?   不小心命都要丢掉。   “总,总旗,小人……”   关尊班嘴唇发白,满头虚汗,痛苦之余的脸上却带着犯了错的委屈,话没说完就被陈沐止住。   “好好养伤,你死不了,少说话,别的事不用你管。”   陈沐咬着牙暗骂一句,可他却不知该骂谁,是骂鸟铳断片好死不死划伤了肚子?还是该骂关元固儿子性命堪忧却谢天谢地只因为没伤到手?   脏话梗在喉咙,起身却是对妇人斥道:“吓坏了孩子,抱出去!”   “尊耳留屋里陪着你弟,其他人把门窗开口通风,都出去,别在屋里挤着。”陈沐不是医生,不知道这种肚子上的外伤究竟要如何施救,只能尽些人事,把屋里的人都赶走。   随后自己也跟着出去,拉着关元固到一旁道:“付元骑快马,广城医生最多三天就能过来,让卫医看过了?”   三天,三天就足够要命。   “看过了,卫医没法子,取了些内服外敷的草药。”对手艺傲气冲天的老匠人此时无力地像没了收成的老农,不开口就满是唉声叹气,“广城医生诊金太贵,总旗……不敢伤啊!”   “不敢伤?”   太多话陈沐无从说起,末了才拍着脑袋想到关家父子的工钱他自己都还没给齐,七口子人指望着吃饭,哪儿敢拿钱瞧伤病,赶忙说道:“钱你别担心,剩下几两银子晚点让人给你送来,老二给我做铳被炸伤了,诊金我来付,歇到痊愈再做工。”   关元固千恩万谢,陈沐却受之有愧,连忙止住道:“别的都别说,把老二命保住要紧——铳怎么炸了?”   这话憋在陈沐心头好久,他最想问的就是这个,好端端的铳管,拉出膛线来,就炸了?   难道说是这个时代的铳,根本不足以支持起膛线给铳管带来的变化,所以这条路根本行不通?   “唉,老二脑子活、想省懒事,嫌打出新铳钻膛再往铳管里钻线太慢,他是做木工的,做出个钻床,从卫里收上杆别人用好久的旧铳,半天把线钻出来。”   “骂他不听啊!咱做匠人的,祖宗的手艺明明白白,可他心懒,心懒能做出什么好东西!”   “老儿做的新铳按总旗说的铳尾加厚,慢慢钻,七八日钻出一杆,现在钻了两杆试铳都打了三发,什么事都没有。”关元固说到这事时满脸的埋怨,可陈沐还是看见老匠人埋怨内的心疼,“人炸个好歹,他再快有什么用啊!”   陈沐听明白了,问题没出在膛线上,也不是老关匠说的钻膛快的问题,而是因为老二从卫里收来的旧铳。旧鸟铳就算不钻膛线也只是将就着用,更别说钻膛线对铳管内部结构形成破坏了。   “钻出膛线的铳比以前的铳能强出多少,要是没多大用,就不钻了。”陈沐摆手迈步,道:“老二是用什么东西钻的,半日就顶七八日的工时?带我去看。”   出了这档子事,别说关元固这样的匠人对膛线必然会生出抵触之心,就连陈沐心里都不舒服,“关匠试过了,有膛线的两杆铳,会准一些么?”   “会!确有准度,老儿钻了两杆,两杆都照总旗说的刻出两条线,原本能打准三十步的铳,能打到四十步还不偏,应当是更准也更远出八九步远,不过……”   关元固边走边说,欲言又止,在陈沐允许后才接着说道:“铅丸不好塞进铳管,老儿装铅丸慢了三倍不止。打出几铳,弹丸就有屑挂在铳里线上,很难清理。”   “老儿做不了主,还是总旗试过后再定夺吧。”   陈沐漫不经心地摆手,没走多远,便见官匠对地上摆着的丈长的木铁大工具推拉着说道:“总旗,这是小儿做的钻床,倒也精巧,反害了他,老儿稍后就烧了这没用的东西!”   “等等!别烧!”陈沐看着木床几近两眼放光,探手指着木床叫出声来,转头问道:“这,这东西老二怎么做的?他,他是个人才啊!” 第七十七章 铳床   钻床由四尺长的木杆与四尺长的铁钻杆组成,钻杆上挂着小块金属材质的钻刀,整体放在丈长的钻床上。   粗大的圆木杆上均匀布着四条斜凹痕,看上去像经过精密测量过一般,卡在钻床中段相同凸痕的木卡上,推动木杆穿过木卡,钻棍会因木卡及自身形状而均匀旋转,带动铁钻杆上的钻刀,在固定好的铳管内壁刻出膛线。   令陈沐惊奇不已,有这东西,半日钻出膛线并不奇怪,但是……他很清楚手下匠人的工具,他们有规、矩、卡尺这些常规器物,炭笔之流也是随身携带。   但这个钻床,是这个时代匠人能做出来的吗?   如果这架钻床是关元固做出来的,陈沐或许还不会这么惊讶,毕竟老匠人一辈子浸淫此道技艺到家,虽然有些奇怪但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但关尊班太年轻,陈沐只能把这一切总结为他一时间的奇思妙想。   “这个凹痕切线,老二怎么做的?”   老匠人关元固也不甚清楚,看了看这才迷糊地说道:“这是用,用纸斜折划线贴在木棍上割的吧?老儿也不清楚,还得问老二。”   “先别问了,让他养伤。”陈沐现在基本对钻膛线失望了,效果没那么大,还影响装弹速度,徒耗时间何苦来哉,但他看见这架钻床有了新的想法,指着木床问道:“关匠,你觉得把铁杆换成钻头,固定铳管钻膛,会不会快些?”   这才是陈沐看到钻床的第一想法,还钻个屁的膛线,有这东西就应该拿来钻膛啊!   像关元固这样老练的匠人,一月能钻光一根铳管,这个效率其实已经是非常高的了,但人力手工是很难达成标准化的,一名优秀匠人一年钻出十二根铳管之间有可能形成较为粗糙的标准。   但十个优秀匠人一年钻出一百二十根铳管绝不可能达成标准化。   “钻膛?”   老匠人关元固愣了一下,先前被恼火冲了头脑,此时陈沐一说,当即上前推拉钻木试了两下,面上悲戚的神情竟渐渐减少,转而动动这儿、弄弄那儿。   兴趣盎然。   陈沐等了片刻,才见关元固心满意足地起身,拍拍满是干裂的手掌笑道:“老二真做出了好东西,有这个,十日,至多十日就能把铳管钻出来,就算磨光,十五日也够了。”   效率能有所提升,陈沐满意地颔首,随后提出他最在意的问题,“关匠,如果用这个,能不能让所有铳管一样宽,溶制一样的铅丸,放一样的火药?”   标准化。   “这个不行。”   老头儿直接摆手,用手上下晃了晃钻棍道:“老二做的粗糙,仅一道木卡,木杆不稳,上下晃出去钻到铳上,就有二三分的不同。”   不过说罢关元固抬头看见陈沐眼中的失望,赶忙接道:“不过若让老儿再加工两日,应当能做出一分之内的铳床。总旗请看,木卡换铁卡,再在前面钻棍上加一块铁卡,两处定住则上下不晃;放铳管处再铸出铁模,就照总旗定下的新铳管形制,后前窄后厚,取六棱固定。”   关元固越说越兴奋,也不管陈沐能不能听懂,接连不断的把心中属于匠人的奇思妙想说出,说罢才反应过来自己,带着谨小慎微的歉意道:“总旗不要见怪,小老儿上了年岁,这话就多了。”   “无妨,陈某大概听懂你的意思,铳管外壁用六棱的形状,更容易固定在铁模里,不过这样铁要耗费稍多,关匠算算,一根铳管要用多少铁?”   “十五斤铁、五斤木,不能用清远的铁,清远黄铁不禁用,做不成铳管。白铁倒能勉强一试,但要用木炭再烧,煤饼不行,耗费更多,倒不如直接购入福建毛铁,拿回来小老儿就能打铳。”   “二十斤!”   陈沐惊讶出声,不是说要四十斤打成八斤的吗?难道自己从白元洁那儿听来是错的?陈沐问道:“十五斤铁,能造好?”   “足够了,小老儿甚至留有余量。不过如此一来,虽不易炸膛,经久耐用,可铳却要沉上两三斤。”关元固对陈沐道:“总旗以为如何取舍?”   这还真是要取舍的大问题,鸟铳手身上各个物件儿本就不轻,七八斤的鸟铳携带就已是不便,如今鸟铳再沉上三斤,虽更安全,但却也极大地考验铳手体力。   “铳管若短一尺,如何?”   这个时代的鸟铳皆长四尺,但铳管修制难以形成标准,有些铳打得远、有些铳打得近,但总得来说五六十步能伤到无甲的敌人,与这相比,二百步的最大射程似乎并不重要。   “短一尺,唔,总旗啊,这小老儿可说不准。”   关元固似乎是担忧做出成品不招陈沐欢喜,道:“若总旗下令,小老儿就做一杆三尺铳,铳眼六分,如若可行,就推为定制,如何?”   陈沐点头,随后干脆在铁匠坊取过炭笔与木片,画出自己想要的形制,道:“做一杆三尺短铳看看,此外再试试用燧石发火引燃火药,不过这个没一年半载弄不出来,弄出来发不出火也没用,你老人家记着这个事,别忘了琢磨!”   燧发枪的原理,用惯火绳枪的陈沐一想就明白,但真要他做,最大的难点是保证力大、耐用的弹簧才行。   虽然这只是个小问题,却不好解决,成了关口。   把木片递给关元固,陈沐这才起身,刚抬起头却又想起了,问道:“让你再招募几个匠人,找到了么?”   “十月要收稻,他们的旗官不放人,要等农忙过后再来听用。”关元固竖起三根手指,道:“三个匠人,都拖家带口约莫十三四人吧,等他们过来,到明年开春,只要铁能跟得上,最少为总旗打出十杆好铳!”   “等他们过来吧,过来了陈某还有新东西要你试试,每杆鸟铳刻上造铳匠人的名字,别忘了。”   陈沐满意地点头,冬季多十杆新做更加可靠的鸟铳,基本符合他的预期,“老二养伤有什么需要,叫人去衙门找我,打仗刚回来,旗下事宜颇多,等广城医生来了,陈某再来看老二。” 第七十八章 大收   旗下事宜颇多,并非虚言。   刚回衙门,就见邵廷达怀里揣着、手里捧着、肋下夹着,全是油纸包,急吼吼地在衙门口站着。   眼见陈沐过来,快步跑来叫道:“沐哥,俺给你带了烧鹅回来!”   陈沐接过油纸包,看邵廷达这副模样,笑道:“怎么,你这是把鹅楼抢了?”   “没有!俺给钱了,有钱!”   邵廷达身上揣着八只烧鹅,脸上埋着藏不住的喜意,低头开口又露了怯,不好意思地笑道:“俺长这么大,白千户摆酒是俺头会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   “昨天白千户在,不好。俺一大早牵了你的马就去了清远县,买他娘的九只烧鹅,回来让俺爹娘跟浑家尝尝,这么好吃的东西!”   捧着烧鹅,邵廷达眯着眼睛有点市侩,笑起来露出几颗并不整齐的牙,“俺得让他们尝尝!”   陈沐觉得手里的烧鹅很沉,觉得表弟很好,点头拍拍邵廷达粗壮的胳膊,“照顾家人是好事,男儿应当顾家,没啥可不好意思的——你先回家,等会过来有事跟你说,别忘了把郑老头也喊来。”   马拴在衙门前院,满头大汗的邵廷达浑然不觉,带着八只烧鹅健步如飞。   陈沐跟院子里打熬力气的家兵打过招呼,坐在堂上桌案后,这才静下心筹算出兵打仗这半年的得失。   邵廷达腿脚好,也就一刻时间,家兵就来通报,说他带着郑老头已经来了。   招呼几人落座,陈沐起先对郑老头问道:“老郑,这半年你看着田地跟硝洞,收成怎么样,说说吧。”   “回总旗,按你的令,驿站边上的硝洞已经不挖了,又出了三百斤;西边的硝洞,人手多,也都熟练了,老儿照看着,现在已经熬出两千一百斤,都存在铁坊,里面还能挖一年呐!”   又是两千多斤,陈沐皱皱眉头,问道:“怎么这么少?”   那个硝洞更大,用的人手也更多,但熬出一样的硝,这令陈沐感到不解。   郑老头不敢回话,结结巴巴地没说出来,邵廷达看得急接话道:“还能怎么,就是那边离河远,余丁又吃不饱没力气,多十个人也比不上咱在驿站时候出的力。”   “田地呢,收成如何?”   硝土的收入并不能让陈沐满意,不过他心里也能理解,他带旗军应官府征召出兵打仗,留在卫所的都是老弱余丁,指望老实余丁郑老头监管余丁挖硝土,还能保证产量,这就是不可能的事。   尤其在郑老头被熬硝的大体力活累病过之后,别人更不愿出死力气。   关键还是以前熬硝的老人没得到赏银,又没有旗官监督弹压,根本不能调动余丁的劳作积极性。   陈沐在案上写下一笔,轻叹心中道:里外屯了五千多斤硝土在铁坊,白货是有了,可这白货,该卖给谁呢?   “丰收,旗下田地今年丰收啊总旗!”   提到硝土郑老头不好意思答话,但提及田地,立刻起身拱手道:“往年军田一亩上田止多三石、下田至多两石,今年别的百户所田地因战事收成稍差,就是两季也多不到三石,咱们旗下军田,下田也是一石多,但上田施了总旗的肥水,最多的地能收了两石半之多哩!”   清远卫的田种稻两季,头季是陈沐等人领军走时插了秧,守新江桥时收好,如今第二季稻也已长得绿油油了,只等入冬前收了就算完成今年的农事。   “交粮的时候指挥使说了,今年旗军在外征战给他争光,每亩只收七斗,让旗军过个丰年!”   郑老头感恩戴德,陈沐坐着面无表情,心里却直骂娘……老子在外卖命打仗,给你指挥使争的哪门子光?狗日的明白着是欺负郑老头不会算数。   清远卫军田收成的定例,是指挥使取五成,另外两成田税给朝廷、两成留作军官俸禄。   现在指挥使要七斗,看上去是少了,可卫所今年普遍收成也差,其实还是收了五成的粮。   倒是挺能说漂亮话,还特么过个好年!   陈沐弹弹桌案上没擦干净的浮土,问道:“指挥使衙门送去七斗,赋税今年是多少?”   “三斗,都已经交上去了,百户衙门的俸禄还未交,旗军都在外征战,小人不敢擅自定夺。”郑老头说这话时脸上表情既复杂又难受,“总旗,咱没百户衙门啊!”   能不难受么,陈沐顶头的百户所,员额就只有陈总旗与帐下的五十军户,压根没有另外五十人的旗军与旗官,这俸禄怎么算?他们这总旗、小旗,一人双饷?   “没事,照例,百户所该有多少旗官你不知道?全算下来,切一半给白千户送去。”陈沐说罢,又顿了一下桌案,道:“分两次送,原例是朝廷赋税两成、俸禄两成,那就先送三斗,是今年百户所的旗官俸禄;再送一斗,是今年大收,多出的结余。”   陈沐在桌案上的手拿炭笔不停写画,末了一丢炭笔,他们每亩军田按别家百户所交上去九成收入,最后还能余下四斗多!   六十多斤,是别百户所的三倍多。   其实不用他算,郑老头随后就带着压抑不住的喜意拱手说道:“总旗,库里存了百户所近两千石粮,还有总旗那两百亩田地收上的四百多石粮。”   “今年旗军的粮,是不是能,能多点?”   “两千多石?”   就算心里再怎么算,等郑老头说出这个数目时,陈沐心里还是忍不住猛地一跳。   一石米可卖六钱八分银,两千多石相当于一千三百多两银子!   “唉!”   陈沐无谓地摊手,可惜了这钱,噢不对,这两千石粮食不是他的,旗下二三百口子人都等着吃粮过日子呢。   “往年,旗军发多少粮?”   陈沐刚问完,对这事门儿清的邵廷达便道:“有时一年十二石、有时一年十四石。”   这是正丁的俸禄,陈沐要发出去五十个正丁的俸禄,也就是才六七百石而已。   “指挥使说过个好年,但别的百户所旗军大多是过不好年的,但咱们能。”   陈沐起身,轻扣桌面,道:“召集旗军,开仓放粮,头季稻,每户十石,陈某手把手的发!” 第七十九章 结余   陈沐没啥作秀的想法,这就是收拢人心的常规操作。   北洋军阀还知道手把手的给兵发饷,陈沐自然也知道。   但凭本心去说,他认为手把手交给旗军粮食的作用,无非也就像后世小公司领导当面把工资转给急需用钱的员工,效果不坏,但也好不到哪里去,毕竟从心里说,这些田地是旗军种的,他们理应拿到自己应得的那份儿。   至多不过是丰收了,陈军爷讨个好兆头。   但实情则比他想象中好上太多,陈沐召集旗军,五十户旗军全部到场不说,一听总旗头季稻就要给每户发十石军粮以供吃食用度,拖家带口的余丁也来了不少。   十石粮食不多,刚够让普遍四五口人的旗军一天吃上两顿饱饭。   问题就出在陈沐的‘理应’,与旗军的‘理应’,在认知上是有偏差的。   新江南岸浴血拼杀归还的年轻旗军站在面前,胸膛腰板挺得笔直,荣耀得涨红了脸,学舌般地喊出‘愿为总旗肝脑涂地’;老迈的旗军哆哆嗦嗦看着陈沐命人将十石不掺沙的军粮放在大车上压得马儿都走不动路,吃够了苦头的褶皱面容老泪纵横。   更不必说余丁妇孺哭成一片。   在生而为农奴的他们眼中,关于粮食、关于钱财、关于世间一切的享受与好事,也关于他们自身,是从来没有理应的。   而是恰恰相反,他们理应吃苦、理应受累、理应挨饿受冻,也是理应寒冷的冬季舍弃自己漏风的小屋去狗窝猪圈抱着牲畜同眠。   活下来,活下来才是最大的理应。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奢望。   半年的头季稻能发下十石,哪怕后季发的少些,五六石,都要比往年发的最多的时候多!   “好事嘛,别哭啦。”   粮发的太多,五十户旗军足足发了半日,到几近傍晚时粮食才发完,旗军依然感恩戴德地等在总旗衙门前,陈沐还要干一件事。   尽管一日发出去五百石粮,但陈沐还是要接着发下去。   “军粮,陈某发足了,这是因为今年出征,旗军英勇奋死,总旗满编出去,只回来二十多人。从明日起又要每日操练,这些粮是给你们家眷,让余丁没有后顾之忧。”陈沐看着列阵在前的旗军,大声道:“所中还有旗军当赏!”   陈沐这么一说,旗军恨不得把耳朵都支起来。   还要赏?   “还要赏,老郑,去年安远驿,进洞挖土的余丁,每人五石粮,发下去!”   话音一落,低下旗军与余丁们便窃窃私语起来,陈总旗让人在洞里挖土的事,在总旗下不是秘密,所有人都知道,但除了最早陈小旗带的十个旗军,其他人不论旗军还是余丁都不乐意去干那种事。   就算被强拉着去了,也都是磨磨蹭蹭,出工不出力。   熬硝是出大力气的活计,没有旗官弹压,就算新硝洞有三倍之前的人手,也只能做出略有不足的成果。   将欲取之,必先与之。   而陈沐知道旗军余丁最想要的是什么,要粮。   “去年他们熬出两千斤硝土,今年的大洞,你们接着挖,等到明年开春,陈某看你们三十多余丁能挖出多少、熬出多少,如果是四千斤,一样每人赏五石粮。如果五千斤,每人赏六石粮!”   陈沐刚刚说完,下面旗军便绷不住了,有人高声喊道:“总旗,俺家也去!”   “我家也去!”   这比先前二十石粮还能调动旗军余丁的积极性,陈沐露出笑容,压下旗军的呼喊,道:“别着急,农忙还没过去,等农闲了,今年冬天应该还有事让你们做,到时候你们不避事,陈某就不吝赏赐,谁给陈某出力,陈某就让谁活得像个人样儿,懂吗!”   “这话,就有人不爱听了吧?什么叫人样,嗯?”陈沐笑笑,挥手扫过队列最前的五名小旗,道:“陈某的小旗,以前都是军户,只要余丁听驱驰,陈某就给你们赏粮,保你们吃饱不挨饿受冻;只要旗军敢死战,陈某就保你们加官赏银,绝不吝啬!”   “都听懂了?散了吧!”   陈沐挥手驱散旗军,一众旗军千恩万谢地离开,他叫住邵廷达等人道:“你们在衙门等会,正晏和俊雄跟我去趟凤凰街——奇迈啊,没你事了,先回去歇着,明天带人带银子走趟广城,买七八匹战马、五头水牛回来。”   两名小旗官领命离去,随后亲兵备马,陈沐带着俩刀手摇摇晃晃的踱马前往清远城凤凰街。   他现在算是明白,为什么过去历史王朝更迭,最终原因都能找到土地兼并上头去。他在清城千户所有三百亩最好的上田,不需缴纳赋税,因为这三百亩的田地是平摊上另外四千七百亩军田里,而这三百亩没有赋税的私田,一季稻给他带来四百石粮的收入。   二季稻因土地肥力下降,普遍收成要低于头季,但他有钾肥,情况要稍好些。   这意味着三百亩土地,能给他带来每年五六百两银子的收入。   不需卖命,却比卖命赚的多的多!   他带兵在新江畔同叛军打生打死,不知杀了多少人,最终落到手上的奖赏,能有五百两?   这样的利益驱使下,哪个有权势、有财力、有土地的人,不会被动地去兼并土地?   更不必说百户所今年头季稻已经结余千石军粮。   但陈总旗不是别的王总旗、李总旗,陈总旗所在的百户所也不是王总旗、李总旗所在的百户所。   喝水,不能忘了挖井人。   所以陈沐要在这个黄昏驱马赶去凤凰街的白氏大宅,他必须要去告诉白元洁,白副千户对卫所的安排或者说人员制度上的小小改革,行得通。   他旗下结余千石军粮,旗军几乎脱产,余丁能吃饱饭,就是最好的证明。   旗军顶过去两个卫军的战力,余丁做两个余丁的农时,当然也吃两个人的粮。   把原本被卫所制废弛的空饷再让旗军吃掉,就能给卫军带来质的变化。   但陈军爷摸黑叩响白氏大宅的行动,却注定要扑个空,白静臣跟老张家的百户张永寿,俩祖上几代做过清远指挥使的军官早就前往广州府为他们三个人的战功升官大业忙碌去了。   陈沐只能给白七留下口信,让白元洁一回来就派人去安远驿寻他,星夜赶回蒙头睡个大觉。 第八十章 月港   清晨,付元与娄奇迈上门告辞时,陈沐早被小八郎叫醒,梳洗干净了等在衙门里,两个小旗领着旗军从陈沐处取了银子,上路前往广州府。   其后来的便是邵廷达与石岐。   “昨天夜里回来太累,辛苦你们等了很久,找你们没别的事。”衙门后厨煮了烧鹅肉粥,由亲兵客串的厨子提不上什么手艺,不过是把邵廷达拿来的烧鹅切了同米粥煮煮,配小盐菜倒是吃得舒服。   陈沐招呼三人边吃边道:“东面的铁山,千户让我去挖,你们俩谁愿意做这事?”   坐着是仨人,但问的只是俩人,陈沐不可能放魏八郎带旗军去开山挖矿,他这小孩心性是做不成这种事的。   邵廷达很快吃完一碗,抬手把碗递给家兵,抹着嘴道:“再去盛一碗。沐哥,你让俺开山没啥,费点心募俩开过矿的流民就行,旗军余丁都弄过去,练兵挖矿不耽误,让说书的跟你身边算数吧,俺去!”   石岐这个狗头军师非常称职,包揽了百户所算数的使命,没办法,矮子里头挑高个儿,陈军爷手下就这么一个既识字也会算数的,军田收成、兵甲数量之类的事,陈沐不想亲自下场,就只能让石岐代劳。   “总旗,此事,卑职认为还要从长计议啊。”   哟呵,瞧着文绉绉的从长计议,这是真拿自己当军师了!   石岐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见陈沐示意他接着说,便道:“大事未定,千户与张百户虽去广州,却不一定能保总旗拿到清城副千户之职,倘旁人得势,莽虫去了徒增事端不说,为他人做嫁衣,也非快事。”   “多虑了吧!现在清城副千户是最大的官儿,下头几个百户敢跟陈某抢矿?”   说真的,就那几个百户能有啥操行,陈沐一眼就能望得透透儿,他这种战场上作风剽悍,身后又靠着白静臣的人,不去和他们抢食儿就已经烧高香了。   “但你说的在理。”   陈沐顿了顿,对邵廷达道:“那就先不挖,一时半会有田地守城,所里有钱,不急着挖矿。万一,万一没当上正千户呢。”   他倒根本不担心自己会不会当不上副千户,只要白元洁能当上清城正千户,哪怕他的功勋就升个百户,也依然位卑权重。   就怕白元洁自己的官职没弄成,万一朝廷再调来个正千户,或者指挥使在清城安插个自己的亲信亲戚,那可就有意思了。   这年月没钱的时候发愁,愁没钱。   可有钱的时候就不发愁了吗?   并没有,陈沐发现自己更发愁了。   愁银子该往哪儿放。   河源一战,旗军收拾战场弄了百十两银子和一大堆铜钱,交上来的在英德换了二十锭成色好的十两银锭;救百姓的战利在河源卖了四十四锭,分出十锭还剩三十四锭。   不算将来朝廷的赏赐,这一仗给他换来五百五十两银子,今天付元和娄奇迈带人取五锭银去广州府买牛马,衙门里剩下五百两银子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学地主老财挖个坑埋起来?   多傻啊!   再加上粮仓里自己四百多石米的收成,铁坊四千多斤硝土,零零散散算下来这一年竟让他弄了千两家财。   “莽虫,你想不想回趟老家?”   陈沐不说话,三个小旗官谁也不敢说话,看他沉思很久突然抬头说出这句,把邵廷达问愣住,道:“回,回老家?”   “对,回老家,月港。”   如今已经是隆庆年了,离隆庆皇帝开海关不远了,而陈沐恰好就知道,隆庆皇帝开关的地点在月港,也就是后来的海澄县。   明朝民间唯一准私人出海远贩东西二洋的港口,月港。   “沐哥是有什么话要俺去带给亲戚,还是想让俺从老家带人过来?”   “都不是。”陈沐摇摇头,道:“月港城里房子多少钱一间,比广州府如何?”   邵廷达瞪大眼睛想不到陈沐想说的是这些,“买房子?嗨!沐哥你有钱了就在广州府买宅子多好,咱指挥使都在广州府有宅子,月港的宅子,就算是城中间都比不上广州府城外边!”   陈沐点头是心里有数,问道:“没广城贵,月港城里城外,靠海的街上,一间屋作价几何?”   他问邵廷达,邵廷达大眼儿瞪小眼,好半天才僵硬地转过头看向石岐,“说书的,俺家乡屋子咋卖的?”   石岐更蒙圈了,闷头吃粥,理都不理他,被叫的不耐烦了才劈头盖脸道:“你个傻屌,老子说书的又不是算命的,哪儿能身在广东知道福建月港的宅子怎么卖,我去都没去过月港!”   “不是!”   邵廷达挨骂倒不急,指点道:“你想想,你帮俺读过信,闹倭乱时候,城外的药铺卖了多少?一两?”   陈沐差点把喝进嘴里的水喷出来,“一两?”   “好像是一两吧,本来也就二两银子一间的铺子。”邵廷达揉着胡茬子问道:“沐哥怎么想在月港买宅子?”   陈沐板着指头算了算,对明朝的记忆无非是嘉靖和万历,中间夹着个不知名的隆庆,只是短短几年而已,而隆庆年也一样没出几件大事,除了隆庆议和就是隆庆开关,再就是张居正开始掌权创造隆万中兴。   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关于隆庆年间的记忆。   张居正遥不可及,他连谭纶这条线自己都不知道搭上没搭上,隆庆议和更是压根就不知道是谁跟谁议和,眼下唯一能抓住的机会也无非就只有隆庆开关这件事了。   眼下他的人过不去,无法长久地留在月港经营,但抓住先机还是很有意义的。   比如说先把地占住。   “五百两,五百两在月港城里城外,临近海边的方向,能收多少铺子、宅子,最好官道两侧的地也买上几亩十几亩的,能买多少?”   陈沐这么问着,众人表情不一,石岐惊讶于陈沐的手笔,但涉及到总旗老家是私事,与他无关,因而默不作声。邵廷达像听笑话一样问道:“沐哥你是想买月港两条街?五百两,五百两全买宅子以后你就是月港的陈半城!”   但立在陈沐身后的齐正晏、隆俊雄两个过去的倭寇不一样,他们敏锐地抓住陈沐言语中一个关键词,临近海边。   两个老倭寇对视一眼,都看见对方眼中的欣喜与惊诧。 第八十一章 抗命   尽管邵廷达百般不解,没过几日娄奇迈刚带着从广城购置的牛马回来,邵廷达便怀揣银子骑马上路了。   与他同行的还有四个最早跟随陈沐的老旗军,都是有武艺、功勋在身的凶悍角色,携五十锭重银与陈军爷的户帖前往月港,为陈总旗买宅置地。   这下轻松了,无财一身轻,省的想地方藏银子。   至于说银子都花出去,铁坊的料钱工钱,这再好办不过了,入乡随俗,以物易物。   粮仓里百户所千余石、私仓四百多石,随时取用。   在清远卫这个相对闭塞的地方,拿银子花可能店家没闲钱找,但拿粮食,绝对管用。   邵廷达刚走,广城惠民药局的老医生程宏远姗姗而来,陈沐也没招呼,直接带着医生去给关二郎瞧伤。   其实熬过这几天,基本上也就能确定关尊班一时半会死不了,广城的医生一到,这条命就算保住了。   但陈沐不高兴,在铁坊关匠的院外拉住付元,黑着脸问道:“怎么才回来,奇迈去广城买牛买马,比你晚去两天,都早一天回来!”   “总旗,真不是卑职有意耽搁,广城这几日瞧病看伤的太多,医生忙不开。”付元说的应当是事情,脸上只有对上官恰到好处的惶恐,却没丝毫忐忑极为敞亮,指着屋里道:“就这程老头,还是来过几次,老相识了,小的紧赶紧拽着来的!”   陈沐顿了一下,脸色更难看几分,开口都有些艰难,道:“闹,瘟疫了?”   他啥都不怕,来到这个在他眼中近乎蛮荒的时代,打过几场血战硬仗,唯一能让他生出畏惧的便只有瘟疫。   而在见识新江尸山骨海的古战场,最令他提心吊胆的,也正是瘟疫。   “闹啥瘟疫,总旗你可别乱说。”付元瞪大的眼睛透着惊骇,似乎听到这个词便已令他感到恐惧,随后才小声说道:“打仗死了太多人,广东的营兵卫军死了八九千,咱带兵回卫所时候,上千老弱妇孺去广州府衙门跪着把街都堵了,白发老爹要儿子、新婚嫁妇要官人。”   “官府说他们聚众造反,官军夹刀带棒一顿毒打,光下狱就几十人。”   付元瘪着嘴直摇头,心有余悸地望向远处田侧升起炊烟的旗军屋舍聚落,道:“营兵募兵家眷闹的最凶,幸亏咱旗军没啥动静,父死子继的,谁还不知道自己是这么个结果,心里头都预着呢!”   说打就打,说抓就抓?   简单粗暴的解决办法,让人心寒。   “为镇压李亚元,总兵征调十万大军去和李亚元死战,广东从南到北到处是战场,李亚元死了两万多、官军伤亡近万多,俞总兵抓住李亚元,赢了。”   陈沐满脸说不出的嫌弃,“叛军是从哪儿来的,那些官儿自己心里就没半点儿数?”   老兵为他们卖命死在和叛军对决的战场上,父兄后代没有任何荣耀,反而被打杀驱赶,这些官僚培养出新的叛贼,又该让谁去镇压!   “月前还一起奋战的袍泽亲眷,那些领命的兵就能下得去手?”   陈沐言语里带着恨意,但这恨意他却十分清楚即不是对官僚,也不是对军兵,更不是虚无缥缈的世道。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有恨意。   他只知道,投身在清远卫,相对闭塞而又有好的上官引路,与他而言都是庞大的幸运。   倘若直接丢入朝局,恐怕什么都不懂的他会在一开始就被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没人去啊,听说最早调的是邓把总的兵,兵都出营了,邓把总又把兵圈回营里,晾了传令官吏半个时辰。”付元撇嘴道:“邓把总的胆子真是大!后来调的守御千户所的兵,那帮傻屌没去征召打仗,驱打起军兵家眷可是起劲!”   卫所有卫辖千户所,就像是清远卫下辖的清城千户所;也有卫辖的守御千户所,还有直属都司的备御千户所。在东南沿海的守御千户所与备御千户所,都负责海防,所以吴桂芳、俞大猷的讨贼镇压李亚元之战,并未召集广州府的守御千户所和备御千户所。   邓子龙以区区把总之职,拒奉州府责令,这件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   陈沐钦佩其豪烈,亦感慨其壮勇,更忧心他的前程。   不过邓子龙到底在新江有战功,应该是有惊无险吧?   这事陈沐心里真拿不准,实际上直到现在他也没有搞清楚这个时代抗命的处罚,凡有亲身经历者,不过是战场上逃兵抗命,百死无生。   但在地方抗命并不直辖的文官,他却不知道究竟是轻是重。   同时他想知道,如果自己面对邓子龙这样的情况,又会怎么做呢?   陈沐不敢想,因为他做不到邓子龙这样壮怀激烈,恐怕多半也只能像弹压矿工时那样,妄想着两不得罪,实则两面受累。   正说着,程宏远从屋里走出,两手浸入木盆洗着血迹,转过头来露出额头斑斑汗水,甩甩手对陈沐有些疲惫地拱手行礼道:“陈总旗,伤者的命保住了,老夫已取出划伤的铁片,将伤口缝合,取几副药内用外敷,过半月老夫再来将线拆去,三五月不要动作,待来年开春,伤者就可行动自如了。”   听到这个好消息,陈沐脸上因听闻邓子龙抗命的阴霾也消去几分,拱手笑道:“那就多谢医生了,请程老先生前往寒舍小坐,陈某还有请求,还望留下食饭,听陈某细说。”   诊金自不必说,陈沐一个眼神,付元便心领神会地将汤药诊金奉上,让老医生笑的眯起了眼。   陈军爷付诊金总是大方的多付上几分银子,虽然不多,却让近日接待许多军兵家眷的程宏远老怀大悦。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别管旗军还是营兵,这年月的丘八出手大方的太少了。   在往上富贵的军官,用不着程宏远这么个惠民药局的医生瞧病,往下的旗军营兵,穷苦的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何况此次挨打的都是服丧的军兵家眷,更不会有什么余钱来打赏医生。   席间,程宏远左右看看陈沐百废待兴的宅子,似乎已经知道叫他过来是什么事,轻咳两下让陈沐屏退了旁人,这才眯着眼探手问道:“陈总旗家中似乎没有女眷,这……可是内有隐疾?还请褪去衣衫,让小老儿为总旗瞧瞧。”   陈沐吃进口的饭被喷出来,两眼瞪得浑圆怒视。   “你才有隐疾!”   我打你个不正经的秃毛老头儿!老子拿你当朋友你居然让老子脱裤子! 第八十二章 兰花   “看来,是该个有女眷在身边了。”   程宏远带着考虑陈沐邀请至其麾下做医师的邀请回广州了,送别程宏远的陈沐在黄昏中仍旧对‘隐疾’耿耿于怀。   像他这个年纪,二十出头,老弟莽虫儿子都会叫爹了,他却还孤家寡人,也不怪程宏远猜测他身患隐疾——不怪个屁,程宏远就是个不正经的老王八蛋!   话是这么说,可他上哪儿找个知冷知热还愿意陪在身边的女眷呢?   清远卫的妇人没见过多少世面,而见过世面的大多出自高门,也未必看得上他个军头不是?   路漫漫,修远兮。   河源举人李焘是个守信的人,分别短短半月,清城千户所便迎来陈总旗的客人,一个落拓青衫骑骡子的河源落第秀才与他年少的书童及携带长棍的健壮仆役。   骡子腰臀挂着背篓,背篓里盛着书卷与日用换洗衣物。   当然,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书,堆成小山的书。   卫所的军余半辈子都不曾见过这么多书,寻常总旗家里都未必能有两三本,就连陈沐手里都只有白元洁送他的两本书,谁又见过这么多书呢?   指指点点走一路,清城军余甚至都不知道他们该向秀才行什么礼仪,有抱拳的让秀才尴尬不知该不该还礼、有跪拜的吓得秀才赶忙去扶。   与这比较起来,那些粗鲁蛮横的旗军丢给秀才大鼻孔子,倒让秀才好受许多。   谢鸣知道,他是来给一个战场上杀得满腰血葫芦立下功勋多有钱财的总旗府上当教书先生,可不是仗着秀才的身份来清远卫做大爷的,一路上小心谨慎地问路,这才摸索着找到了陈总旗的衙门。   当然,总旗是没资格拥有衙门的,但这不妨碍清城千户所的人们都说陈总旗在他的总旗衙门里。   秀才不是举人,一场乡试就决定了他们的身份地位。   当谢鸣行走在清城千户所的乡间小道里,打听着陈总旗的衙门,感受到军余普遍对总旗衙门的尊敬,令他在心中感到沾沾自喜。   看来这位聘请自己的总旗老爷,在千户所也小有声誉,自己的日子将来会好过些。   但这个想法在他站在总旗衙门前奉上拜帖时完全被推翻了。   总旗衙门外立着两名腰插倭刀的家兵,他们看不懂拜帖是什么玩意,一个攥着帖子向远处跑走,另一个笑呵呵地说道:“这位,秀才,你先找个阴凉地歇着吧,陈爷去千户衙门处理政务,估摸着要傍晚才回来呢。什么?为什么去千户衙门处理政务?”   齐正晏笑着骄傲极了,“千户有事去广州府,千户所的事不就都压在我家陈爷肩上了!”   老倭寇说的有理有据,倒也是实情,但话听在谢鸣耳朵里就不一样了。   没记错的话,总旗上面是百户吧?百户上面还有副千户、镇抚,陈总旗在清城千户所居然有这样的地位!   秀才可不知道清城千户所都快散架了,最大的官儿就是副千户,下面百户都是窝囊废,矮子里挑高个都只能挑到陈总旗身上。   也不知等了多久,田垄上羊肠道才传来马蹄声响,陈总旗策马而来,翻身甩缰炉火纯青,隆俊雄稳稳地攥住缰绳拴在衙门外马桩上,陈沐左右看看,直朝秀才走来。   “在下陈沐,阁下久等了!”   “不敢不敢,学生谢鸣,受举人李右临之邀前来应聘蒙师。”谢鸣说着便十分标准地拱手躬身,道:“见过陈总旗。”   陈沐满意地笑笑,谢鸣举止得当又分得清主次,但是如此便已经符合陈沐心中蒙师的模样,左右不过是给几个旗官开蒙,能过童试考上秀才这学问肯定没问题,当即伸手在前引路道:“不必多礼,我们进去说话。”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谢鸣无非是寒窗苦读十年,眼看科举无望,便需做些事由补贴家用。陈沐这刚好需要蒙师,便应邀来此应聘,只是蒙师,也不必考校学识。   陈沐拿出三锭银子的聘金,并连每月饭食之供,二人写出契约,便算是达成了约定,陈总旗家中便可开学授童了。   不过除此之外,陈沐在知道谢鸣数术也不错,稍加教考后便又决定每月多给三石粮的月俸,让谢鸣兼着家中账房先生的职位。   除了账房,陈沐这几日也在卫所军余中另募三人,分作厨子、马夫、仆役,再带上家兵,当初修造可谓宽敞的总旗衙门,便登时显得拥挤不堪。   要么在清城买座大宅子,要么等升官后用官邸衙门,不论如何,这个狭小的总旗衙门已不能满足陈沐家中人员的日常需要。   秋季到了。   进入十月,天气没凉快多少,清城千户所双季稻的秋收便开始了。   没陈军爷什么事,收割的农具都已做好,由郑老头带着余丁逐个收割就是,也都是熟手,没生出什么乱子。   不得不说打完河源一战,陈总旗的交际圈大了不少,过去只有白元洁与手下旗丁同他来往,如今好友遍布,刚和李焘传信两封,李焘来信一来问问好友谢鸣可合陈总旗心意,二来便是知会他即将进京赶考,让人迁来一株兰花,算是告别。   陈沐与石岐打听了才知道,文人以兰花比喻友谊之真,让他挺不好意思,便派旗军在清远城买了支豪笔,让旗军回赠河源的李焘,祝他金榜题名。   原本他想再附一锭整银过去,后来又觉得不太合适,便让人购置了件厚毛大氅,权当送给李焘御北方之寒。   此间事情方了,邓子龙却又带着兵书如约而至。   “在新江,邓某就说要送你戚将军的兵书,今日邓某带书来了,陈总旗,你这儿可有酒菜招待?”   三月未见,邓子龙如新江河畔时一般豪爽,仿佛并未受到抗命影响一般,令陈沐稍加放心,见邓子龙穿一身布衣武服,倒是英武更胜当时,朗声笑道:“别人来了兴许没有,邓把总来了,陈某哪儿敢没有酒菜,邓兄进去等着,陈某这就招呼人弄来清城最好的烧鸭和最好的酒!”   “不是邓把总啦,我的封赏下来了。”邓子龙摇摇头,面上神情有些复杂,“现在跟你们一样也是卫军,广州府南边什么备御千户所的副千户,以后你要叫我邓千户!”   副千户?   陈沐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第八十三章 秋雨   陈沐看出来了,邓子龙是来散心的。   但陈沐不明白的是遭受到不公正的对待,十里繁华的广州府有那么多优伶酒肆,邓子龙怎么就偏偏跑了上百里路,到清远卫这么个犄角旮旯,找上自己区区总旗来饮酒。   “在广城让人像看笑话,待着心里也不痛快。”邓子龙摆手,抱着清城老酒的小坛子灌下两口,带着微醺醉意盘腿坐着,伸手指向衙门外,道:“倒不如你这儿,能看看卫所究竟是什么模样,前途未卜,聊以慰藉吧?”   “咱不是文官,家乡也没人给咱修牌坊建生祠,但那军眷,不能打。”邓子龙像自言自语,也像开解自己,“不能让同袍背后戳脊梁骨,骂我祖宗!”   陈沐眼里看的是邓子龙席地捧着小酒坛黯然伤神,心里想的却是新江畔邓把总领营兵大杀四方。   “其实我知道你在广城的事,前几日手下旗官去广城买马,听说了。”陈沐端着酒碗喝上两口,这才看着邓子龙道:“你做的对,但你要带兵去了,可能更好。”   三杯酒下肚,陈沐对邓子龙说话也没再多顾忌,随意道:“你在新江镇平定南山贼,新江畔跟叛军血战,就算跟王参将调兵河源没有功勋,这些战功都够你升守备。”   邓子龙没说话,他又何尝不明白,升任守备职权大增,把总升到卫军的副千户,名面上是六品升从五品,可他不是卫军出身,在卫军这种世代为军的环境里,哪里比得上做守备?   就那多出点儿的俸禄?   “你没去,可我听说去州府衙门要说法的军眷照样没少伤,惠民药局的医生都忙不过来。”陈沐摇摇头,“你要是去劝走他们,也许没有人受伤,守备的官职也到手了——别自怨自艾啦,副千户也没什么不好,卫军里升到百户才算个官儿啊!”   不是陈沐不想接着说,而是他突然反应过来,这种时候放马后炮太不体面了,可马后炮已经放完,除了告诉他卫军也不错,还能怎样呢?   “升到百户才算官儿。”邓子龙显然被陈沐的话吸引了,道:“此话怎讲?”   陈沐也来兴致了,他到这个时代一年多,还从未好好同人闲聊过,不是忙着操练武艺保命就是忙着战场上拼命。当下饮几碗酒,谈兴高涨,索性也盘起腿来如数家珍。   “卫所军废弛,不用说都知道,但你看陈某的旗军、白千户的蛮獠,不说和王参将的兵比,就说卫军。”陈沐手一挥,道:“打起来哪家旗军挡得住?”   邓子龙看陈沐这股骄傲样便笑了,不过他没做声。   陈沐语气夸大,但还在邓子龙能接受的范围呢,毕竟他年轻见识少。   天下强兵,九边刀口舔血挡北虏女真的旗军不说,戚继光出生的登州卫同样战力高超;就算单说福建广州,卫军还是有几支能打的。   但不得不说,若依照陈沐旗在新江南表现出的战力,即使对上东南最厉害的卫军,同等兵力也可以一战了。   练兵未必都是强兵,但强兵一定经历过严格并独到的操练,而且一定经历过死战苦战。   “你懂练兵又勇猛,带兵不用鸟铳不用炮,快枪大刀就能捅出一条血路,做卫官肯定比营官强。”   邓子龙摇头,竖起二指向陈沐道:“我问过,卫军不光打仗,卫官管的是操练和屯田,至多有个巡查之责。屯田,我个老粗除了打仗杀人啥都不会,哪儿有你陈总旗的那么长袖善舞!”   我,陈爷,长袖善舞?   “你说啥呢?”   陈沐挠挠脸,这邓子龙是喝多了吧,陈沐还真不是长袖善舞的人,一年多了他才认识几个人?想攀附一下权贵,谭纶那边到现在还没回过信儿来,俞大猷也没理过他,人际圈子里向下风评是不错,几个旗官都处的像兄弟一般,可向上嘛……也就白千户了。   或许现在还能有个邓子龙。   邓子龙突然看着陈沐意兴阑珊,“王参将,把新江之战的首功给了你,陈总旗。”   “嗯?”   陈沐放下酒碗,嗤笑出声,道:“是白千户和张百户做的吧,连日以来他们在广城多有劳累。”   “我同王参将就说过一句话。”陈沐强装严肃,做出王如龙板着脸的表情,把法令纹皱出褶子,粗着嗓子学舌道:“戚将军也做过一样的,是用竹子,回去换了,浪费!”   陈沐把王如龙学得惟妙惟肖,邓子龙抱着酒坛开怀大笑,“学的太像了!”   显然,牢狱里积郁深重的王参将就算后来在河源领军,也给邓子龙带来庞大的压力。   “别管首功怎么来的,给你总比给我好,这次别管给我什么功,都是浪费。”邓子龙的心情好了几分,或者说是释然了,提酒坛向口中倒去,抹嘴说道:“诶,我问了陈守备,知道些王参将的事,想不想听听?”   陈守备,陈沐印象里白元洁好像提过广城有个陈姓守备,为人贪图。   至于王如龙什么事,陈沐笑笑,他对这个时代大多数故事都抱有很大的兴趣,不过王参将的性情太过无趣,真不太想知道。   那是员悍将,他也不发怒,但立在眼前就能让人心底感到害怕的狠角色。   “我更想知道你邓千户有没有骑射的法门,这事快愁死我了。”   陈军爷还记挂着武举呢,考武举,骑射是硬性标准,他这三十步齐射发十九不中的本事若不能改变,大约这辈子都跟武举无缘了!   “骑射不着急,回头我教你,还有给你拿的《纪效新书》,都对你大有裨益,一顿酒你赚大了!”邓子龙把酒坛放到一旁,向陈沐讲述道:“戚将军上奏三十万两打造战场以御倭寇于海上,变成三百万两的军费,确实没被贪污,那钱没了。”   “没了?”   “嗯,没了。那年正好赶上皇宫三大殿失火,国库又有亏空。”邓子龙探手笑道:“三百万两不知被挪进哪里,朝廷所有人都缄口不言,王参将是撞到了刀尖儿上。”   窗外的天阴了,带着寒意的穿堂风吹进室中,秋雨便下了起来,远处清远山升起重重雨雾。   陈沐沉默了很久,起身把窗台上兰花抱进屋里,花枝被雨水打断几片长叶,垂进土里,像大明。   帝国早已风雨飘摇,所有人都知道。   寒冬,即将来临。 第八十四章 军匠   隆庆元年,翁源、河源二地为寇多年的李亚元为广东总兵官俞大猷擒杀。   决口的黄河,修造八条支河竣工,旱则资以济漕,涝则泄入昭阳湖,运道遂通。   施行很久的一条鞭法因直隶山东土地大旱,应户部尚书葛守礼的奏疏而停。   这一年明帝国太仓银库入不敷出,支出边饷俸禄后,赤字三百九十五万零四百两有奇。   北方的寒冬并不能影响远在岭南的陈沐,他的冬季温暖如春,徘徊在弯弓搭箭与下马摔弓之间。   比起陈总旗射术的进步,邓千户学到的东西更多。   邓子龙把清远卫这些像土司胜过军官的卫官看了个通透,也把像农奴胜过官兵的旗军看个清楚,尤其在经过余丁收割双季稻时出现的农具,这家伙像个活土匪,把几个他没见过的农具全让陈总旗给他画了一幅。   前途未卜的副千户邓子龙,来清远一方面是散心,其实这才是主要目的。   操练卫所军对他来说不是难事,最大的难点在于自筹军饷,他过去是营兵,所需要的不过是向上官报信请求调拨军械钱粮罢了。   但卫军显然不同。   陈沐看他这幅猴急的样子直笑,邓副千户远不像其表现出的那么消沉,而是铆足了劲儿想坐在副千户的位置上立功。   他有营兵体制的人脉,在卫军体制里立下功勋,想来再调回广东任守备,应当也不是难事。   恰好,陈沐十分乐意给邓子龙提供帮助。   实际上他认为当邓子龙尝到副千户的甜头,未必还想再调回营兵——百户比把总富有,副千户也比守备舒服。   有些话现在他陈总旗没资格说,也只能结个善缘,但或许等白元洁回来,他的副千户便已成定局,至少他能从比把总低的官职变成并肩前行。   或许陈沐也会有官职比邓子龙高的时候,到时候这个打倭寇显名的猛将,有机会一定要招在自己部下行事。   第二季稻,陈沐旗下的收成足矣令每个人感到惊讶!   指挥使对第二季的收成并不看重,每亩依旧按以往四成、普遍五成的收走五斗;朝廷的赋税、旗官俸禄上缴四斗。其余百户所的旗军一年到头,一亩地最后落到手上的不过八九斛、即便是多些的,也不超过二斗。   陈沐旗却结余了三斗有余,照旧给旗军发下十石粮,百户所攒下足足两千多石粮食,多到兴建的粮仓都已盛不下。   陈总旗只好从安远驿站借来牛车,向白元洁升任副千户后闲置的百户衙门粮仓运了三百石。   “陈二郎,你是说别的百户所结余尚不足你旗下十之一二?”   邓子龙摇着头,看领完粮的旗军欢天喜地,他却忧心忡忡地凑到陈沐耳边说道:“你该让旗军封口,否则后患无穷。”   “你是小旗的出身,小旗再小也是卫官,你自己都说,旗军是农奴。卫官生来就是卫官,农奴生来就是农奴,就好比天与地,日与月的分别。”   邓子龙表达的非常含糊,陈沐乍一听确实没听懂,但顿了一下,他听明白了。   这位广东都司不知名卫所的副千户想表达的是,背叛。   用陈沐更容易理解的话来说,就是规劝他不要背叛自己的阶级,更不能因此触动旁人的利益。   “什么天与地日与月的,邓千户说起话来一套套的,州府让你去驱赶军眷,你怎不去?”陈沐摇头大笑,“陈某也不能看给自己卖了命的旗军回家还要饿肚子,兵书上说了,为将者要爱兵如子。”   邓子龙看向已各自散去的旗军,对陈沐奚落道:“对,卫官与旗军,就是父与子,你爱兵如子,但你对儿子好不必让别的爹知道,你瞧着吧,早晚有你受的。”   最后一句,让陈沐眼睛亮起来,他对旗军好,确实不必让别的旗官知道,没好处。   随之招手叫来面容可怖的娄奇迈道:“你挨家挨户告诉军余,大收多少、他们发多少粮食,都别四处炫耀。不然,不尊陈某军令什么结果,他们知道。”   知道个屁啊!   娄奇迈去传这种军令,牙都颤好吗!   不尊你陈军爷令的,也就只有新江桥上被鸟铳打死那二十多人了,还说是念在初犯留个全尸。   就收点儿粮食的事,至于杀人么?   陈某才不管这么多,拍拍手来心情愉悦,笑道:“管什么日与月,还不都是星星,什么橘猫和哈士奇,说到最后谁还不是个畜生了。众人皆苦,咱又何必当恶人——走,去看窜天猴,陈某也给邓千户开开眼!”   双季稻收割完,关匠提银子去另外两个百户手上换来三个军匠,个个年岁都与关元固差不多。   他们这个行当是吃手艺的,就像医生,年轻人或许好想法更多,但手艺很难精妙,年岁越大的匠人,才越能让人放心。   陈军爷手低下有了四个匠人、八九个学徒,算是初步有了一支属于他的匠人队伍,照旧支银签契,人力大增、生产力也跟着往上窜一节。   改良火箭,就提上了日程。   这事对老练军匠来说并不难,只是捣腾火药做成推药、爆药,有很大的危险性,有关尊班的例子在前,陈沐一再派人提醒关元固注意安全,抛出想法,让军匠们不断试验。   半个多月,关元固就派人来告诉陈沐,符合他想法的成品被做出来了。   邓子龙不知道什么是‘窜天猴’,满头雾水地跟陈沐走到铁坊溪边,就见十几个匠人围着木架上放的几根粗木管,为首匠人关元固笑着小跑过来,拱手道:“总旗,可以了!”   “取来我看。”   手腕粗细、三尺多长的木筒交到陈沐手里,半寸厚的筒壁,侧面带着插火绳的小扳机,可由人抱着发射。   内里是一根类似定装子弹形状的火箭,不同之处是火箭前头箭头已改为两寸长的棱锥,火箭药体有一尺半长,装药很足,正中向后身出一根二尺木棍做平衡杆。   “装药射程、杀伤如何?”   关元固道:“二钱铅丸二十五颗,为了稳当,推药可飞二百步。但火线连爆药在八十步至百步之间就会炸开,方圆十步,无可生者!”   ……   注:   一条鞭法,由桂萼在嘉靖十年提出,万历九年由张居正推广全国统一税法。   在此之前,明朝每个省或几个省,执行收税的方法都不一样。 第八十五章 画图   由铁匠带领木匠做出的火箭,陈沐觉得还行。   改良火箭曳着尖戾啸音飞射至预定目标的左侧三步,砰地一声在蒙皮稻草人的身侧炸开,稻草人身上的窟窿昭示着关元固所言不虚。   极快的速度、便捷的点火、恐怖的杀伤,基本上陈沐想象中火箭的优点它都有。   缺点也不少。   不算工费一两四钱银子,相对高昂的造价。   较短的射程、只能平射或稍微调整角度,限制了火箭大多数时刻只能用于野战短兵相接之前。   不能在相同距离比肩火炮的精准,意味着没有足够数量,无法形成有效战力。   种种特质决定了,这只是用于扰乱阵线、杀伤敌军、打击士气的辅助武器,补充攻击手段。   “做个背带,就叫小旗箭。”   陈沐轻飘飘地定名,似乎稍显柔弱的名字能让改良火箭有更大的震慑力一般,但他接下来说出的话却让人感到震怖。   “每个小旗下,旗军备两个筒子。接着造,保证质量,先做二十筒,四十支箭。”   小旗箭很厉害没错,但有致命的缺点。   陈沐是带鸟铳手的出身,他清楚鸟铳的杀伤力是什么情况,八十步至百步,这是鸟铳的最大射程。意味着他的旗军如果想在阵前放火箭,就要进入到鸟铳手的最大射程中去。   不过现在就他所知,整个大明都未必有人把鸟铳玩的这么精,这玩意儿专打叛军和倭寇!   至于以后——大不了老子再做总旗箭、百户箭、千户箭嘛!   总旗衙门。   “陈二郎,给我一个匠人,就要一个!”   邓子龙看见小旗箭在稻草人旁炸开就忍不住了,他根本无法想像孱弱好似孩童般的火箭,在陈沐手中居然能发挥出这么大的威力!   甚至在陈沐给火箭起名时,他才发现陈沐的野心。   总旗部下五名小旗,五名小旗下装备两筒小旗箭,临战敌军冲锋而来,阵前十筒小旗箭一字排开放铳过去,什么场面?   敌军阵前十步直接净空!   “要是邓某还做把总,阵前弓手杂小旗箭,箭不过三发,敌近百步发火箭,率阵冲锋,火箭炸开临敌五十步他们就跑了!”提到战事,邓子龙说的带劲无比,举手投足间一股挥斥方遒之感,“三十步看见就都是他们的后背,五十杆快枪齐射,装上矛头冲杀过去就是趟平!”   陈沐一直笑眯眯地听邓子龙说,他见过邓子龙的战法,因而此时听起来画面感十足,仿佛看见邓把总趟平到敌军阵中然后被敌军大部队包围起来的场景。   当然,想包围住邓子龙这样的猛将,叛军用了七八倍于他的兵力才达成合围。   等邓子龙说完,陈沐笑的更厉害,抬起三根手指,道:“大家好兄弟嘛,五两。”   “嗯?”邓子龙愣住,看着他伸出三根手指问道:“什么五两?”   陈沐低头瞥了一眼,五指快速张开,笑容理所应当,市侩也来的恰如其分,“五两银子一支小旗箭,银货两讫、童叟无欺呀!”   “匠人不能给,但火箭还是能卖你的。”   邓子龙靠在桌边的身子稍稍倾斜,似乎第一次认识到陈总旗还有如此奸商的一面,伸手指着说不出话来,好一大会儿才拍案大叫:“你当邓某傻屌!我听着呢,料钱才一两几钱,你找我要五两,还说是兄弟!”   “你听见了?”   陈沐脸上晒然持续片刻,又挂上公式化的笑容,板着手指的道:“那三两吧,不能再低了,匠人工钱也不能白干呀!你要是出三十两,陈某再送你一支,十一支火箭等你上任派人送到千户所去!”   邓子龙不说话了,眼看陈沐是不可能把匠人给他,火箭又确实太贵。   到底邓子龙过去是营兵将领,再说就算是卫军,也不是每个人都有陈沐这样抱有一颗自筹军备的心。   三十两在广州城外都能买上下五间房的宅子了,军官怎么可能卖了房子给自己的兵买兵器,整个广州府,肯这么做的大概也就白元洁和陈沐。   说白了,陈沐这就是彻底的军阀作风,只是他自己都没发现。   拿着朝廷的地,培养自己的兵。   “你给邓某留着吧,以后要打仗了,没准邓某一狠心就到你这来买火箭了。”   陈沐笑笑没说话,他才没有想卖火箭发财的想法,只是单纯的用这个堵邓子龙想要匠人的口罢了。   上次石岐提醒他的很对,在官职尘埃落定前,他不宜做什么动作,现在的匠人也是为了今后准备,如果副千户尘埃落定,这些匠人将在他手中发挥更重要的作用。   比方说——水力锻锤、燧发枪、玻璃窑,甚至自己炼铁,都是可以想象的。   “别灰心丧气的,你可是邓千户,要不了多久就有钱了!”陈沐贼兮兮地笑了,对邓子龙道:“等匠人做出几支火箭,我先送你五支以备急用,来来来,我这还正有件事要你帮忙!”   邓子龙听陈沐这么说,粗犷的脸上喜笑颜开,爽快起身道:“什么事?”   “跟我来。”   陈沐并不直说,入室内在桌案铺上宽大几乎覆盖桌案的纸张,其上以炭笔绘出简略的山川河流,是他依照记忆画出月港近海的地势地形,掌灯对邓子龙道:“你打过海战,在广州府也见多识广,倘若这是一处海港,要建起市舶司,你认为海港的商市、营寨、布防会怎么做?”   陈沐示手,让邓子龙来画。   在这幅地图上,陈沐让邵廷达买的屋舍田宅,大半都在城外靠海的地方,别人不知道月港要开埠,只当他想光宗耀祖。   实际就算有人知道月港会作为开关之地,也依然摸不准陈沐的想法。   陈沐自然是有等开关后卖一部分土地赚钱的方法,但这只是其中之一,对他来说,买地容易,怎么把手里的地送出去,并送的有意义才是关键。   比方说,把一块最适合做港口商市的地,送给福建巡抚涂泽民。   和地契一道送给官府的,再加上他自己画的自己写的月港筑图、海事诸则呢?   他要的不多,只要能说上话、留个名,就够了。   ……   震怖:惊恐或使XX惊恐。出自——汉司马迁《报任少卿书》:“旃裘之君长,咸震怖。” 第八十六章 首功   隆庆元年转眼在爆竹声中过去,明朝有爆竹,但清远卫没有。   陈军爷在大年夜朝林子里放了一车百虎齐奔,嗖嗖啪啪真带劲。   年前三五天,邓子龙就跟陈沐告辞回去广州府,州府给他的调令是年后上任,他便只能仓促结束自己在清远的旅行,准备走马上任副千户。   不过在清远这些日子看着陈总旗的生活,让他对自己一贯认知出现偏差,离开清远的邓子龙似乎信心满满。   大概是觉得卫军也没有别人说的那么凄惨吧。   陈沐觉得他多半会失望,并不谁都像他一样碰上白元洁这么好的顶头上官,万一正千户是个张永寿那样的傻屌,以后的日子可有邓子龙受的!   冬天,即使在广东都司这样靠南的地方,陈沐也明显感到一年比一年冷。   人们说明亡的原因之一就有小冰河时期的到来,如果陈沐没记错的话,小冰河期的开始,就是现在。   年后,废置很久的清城千户所百户衙门摆上了丰富酒菜,白元洁和张永寿,在离开清远两个多月后回来了。   他们喜气洋洋,看上去不像遇到挫折,至少张永寿不像上次在州府衙门受了气般劈树把刀都劈断。   当然,也有可能砍的还是广州府城外老树,张爷这生性,谁又拦得住呢?   “陈二郎,这位,已经是白千户了!”推杯又换盏,张永寿得意的很,又拍拍自己胸口,扬着脸骄傲极了,“不才张某,也因室山下记下一首功,越过镇抚,直升清城副千户!”   说罢似乎是怕陈沐多想,赶忙说道:“你别着急,张某可没抢你官职,一个千户所有俩副千户呢!”   白元洁也带着笑意点头,随后皱眉道:“不过陈二郎你也许当不成副千户。”   白元洁说着就端起酒杯朝陈沐敬了过来,把陈沐吓一跳!   他和邓子龙、张永寿打交道时从来没有局促之类的心情,哪怕他们比自己官职高,但一来心里有点玄乎的优越感,二来也不是直属上官,谁也求不着谁,就有一股无欲则刚的劲头。   但白元洁不一样,不但是他的上官,也是他从心里认可的上官或者说前辈。   就像是他在这个世界的引路人。   陈沐连忙端起酒杯,对白元洁笑道:“千户不必如此,就算只是个百户,有你在上头,陈某也没怨言。”   升官哪里是个容易事,尤其亲眼目睹邓子龙立功反被明升暗降的例子。   尽管有些失望不能避免,但陈沐还是能够接受,问道:“百户?”   呼。   陈爷长出口气,他就知道升官发财不会这么容……   “哈哈哈!”   “哈哈!”   绷着脸张永寿手拍案几,早已遏不住夸张的笑,指着陈沐对白元洁道:“哈哈哈,静臣你看到没有,我就说二郎会慌,会慌吧!你还说他无欲无求,哈哈哈!”   白元洁也仰头大笑出声,却没张永寿这么自在,笑过末了才摆手对陈沐道:“你可能当不成副千户,因为你的功绩够升正千户,不由广东都司走,要发去兵部,再传回来,现在多半已送回都司,不日你就该加官晋爵了!”   “要是运气好,或许能补清远卫下千户所正职,即便运气不好,都司那边我二人也为你打好干系,至少是五品千户的品级来任副千户或掌印试千户。”   白元洁说罢,张永寿便笑着抱怨起来,“回头啊,领了官印,你可要请我与静臣去燕归舫好好乐乐,我俩为你的事跑断了腿,北山的首功本来是静臣,他觉得你要有首功,把首功给了你——谁知道,功都录好了才听说,淮南路参将王如龙把新江南的首功给了你,嗨!”   “早知道这样,我们还费什么劲儿啊!你自己杀了那么多战功,率总旗军五十杀出四百九十多的首级功,再有他报的首功足够你升副千户了。”   张永寿故意做出丧气模样,扼腕叹息道:“这下好了,你跟静臣都到张爷上头了,先跟你讲好,以后见我先说免礼,要不我还给你陈二爷拜一个!”   陈沐不说话了。   白元洁对他是没说的,从头到尾帮他衬他,放权让他在百户所任意施为,从黑岭到室山,一桩桩、一件件,他都记得。   他端起酒杯,对白元洁敬道:“人心都是肉,没谁是石头,兄长,多谢!”   一饮而尽。   “诶诶,白静臣是你兄长,我就不是啦?”   陈沐笑着再度满上酒杯,对张永寿一样举杯,笑道:“怎么不是,兄长,多谢!”   同时在心里,陈沐对自己道:翻篇了。   黑岭张永寿想抢自己首级的事,翻篇了。   这本就是一笔糊涂账,张永寿曾想害他被白元洁挡住,室山他驱使张永寿冲阵一次,虽然身陷险境不过也救回来,这一次张永寿替他奔走就算还账。   翻篇了,算是熟人,重新开始。   “嗯……不必这么肃然,心里记着张某的好就行!”张永寿大大方方应下,随后又贱兮兮地贴上一句,这才叹了口气道:“唉,实在是福建的仗太短,不然咱们哥仨还能再捞一笔功勋,静臣没准能有指挥同知的实授!”   张爷还打仗打上瘾了。   手里还剩几个兵啊!   “福建,也打仗了?”   陈沐的心猛地揪住——邵廷达去福建两个月了,还没回信!   “福建巡抚上书开关,位置选在诏安梅岭,诏安是海贼曾一本的老家,他年初刚降,收拢了大倭寇吴平的残兵败卒,聚集几万人转眼又犯了,杀了澄海守备、掳走知县,一把火烧了县城,开船入海了。”   张永寿心有戚戚,“海上的浪高风狂,战功轮不着咱哥仨了。”   诏安离广东很近,与月港还有段距离,陈沐心里担心稍少,邵廷达走的是北面韶州府的路,他要去英德县养济院领个小娃儿放回老家养着,至少去月港的路上应当不会遇到兵患。   “诶,陈二郎。我同静臣商量了,这次陛下要是下诏准民私贩东西二洋,咱也弄几艘船,派人出海发些财来!”张永寿笑着伸出手来,“你也出艘船?” 第八十七章 功绩   于幅员辽阔的明朝来说,前往新世界的钥匙在哪儿呢?   在海上,陈沐固执地认为明朝的未来在海上。   波涛汹涌的大海与列装火炮的战船,能为明朝带来漂洋过海的粮食与金银。   这不但能为大明在张居正的猛药后续命,更能让东方巨人一脚踏进千年未有之变局内,不至于在并驾齐驱之时被落下太远。   向海而兴,背海而衰,禁海几亡,开海则强。   二百多年后,林则徐是怀着怎样心情说出这句话,陈沐不知道。   他只知道当林则徐开眼看世界时,已经晚了。   没有任何悬念,张永寿、白元洁想要组织一支船队,为他们远洋行商的事情一拍即合,只不过时间没给他们仔细磋商船队事宜的机会。   广东都司衙门派人来了,三骑快马直奔清远卫清城千户所,为首的骑手在百户衙门外亮出广东都司的腰牌,高声问道:“清城千户所总旗陈沐何在?”   走出衙门的三人愣了一下,陈沐上前道:“在下陈沐,不知阁下有什么事?”   张永寿扭头小声对白元洁道:“总督吴开府的随从,我见过。”   白元洁点头,上前走了两步,在陈沐身旁稍后站定,道:“在下千户白静臣,督抚门下至此,必有要事示下。二郎,行礼。”   前半句是说给来人,后半句说给陈沐。   开府也好、督抚也罢,说的都是一个人,总督吴桂芳。   说罢,白元洁已躬身拜下,陈沐有样学样。   骑手看不上陈沐这样的小旗,但对白千户还算尊敬,脸上带点笑意,道:“千户多礼了,什么事我们这些跑腿的也不知道,老大人要见陈总旗,就一个字,快。”   “陈总旗请上马吧,现在启程,明日就到。”   从清远到广州府,一日路程,这骑手是不打算让人睡觉了。   白元洁刚想说什么,就被骑手话头止住,“千户留步吧,老大人只见陈总旗一人。”   三人面面相觑,别管是谁也想不到总督吴桂芳怎么会单独召见陈沐这个总旗。   倒是他自己,内心坦然,应了一声,让齐正晏、隆俊雄牵马出来,就和白、张二人告别,翻身上马。   陈沐也不知道是什么事,但他心里还算平静。   想来应该不会是坏事,否则直接派人来拿就可以了,何必来召。   看陈沐跟骑手疾驰远走的背影,张永寿摸了摸鼻子,“福祸不是咱们能决定的,随他去吧。”   白元洁顿了顿,点个旗军让他去清城凤凰街把白七招来,这才对张永寿道:“让白七跟过去,是福是祸,赶紧报回来,多少有个照应。”   他们都没往升官那边想,心里有的只是忐忑。   升任区区千户这样的小事,还不至于惹到总督巡抚的关注,这次相召的原因谁都揣摩不出。   清远暂且不说,陈沐前往广城的路倒是通畅。   河源翁源打了大战,大军过境把山林里的盗匪惊出老远,一年半载这路都畅通无阻。   何况福建闹倭寇,曾一本烧毁澄海县杀戮吏民的事,也波及颇深,路上能见到的也就只有失去家业的流民了。   五骑快马都是携刀带剑的青壮武士,快马加鞭之下谁都不敢拦,脚程飞快,大腿也不好受。   陈总旗从没这样骑过马,清远到广城四个驿站,每到驿站换马继续疾驰,就是夜幕已至也披星戴月得奔走,总共歇息少半个时辰。   次日晌午,他们望见广城轮廓时陈沐都快昏过去了。   “陈总旗在驿馆歇息吧,待督抚相召,在下再来传唤。”   说完,广东都司的骑手就走人了,留陈沐带着俩倭寇驿馆门口蒙圈在冷风中。   不是说吴桂芳很急,不是说一个字要快?   原来总督并不急,而是他应该急,紧赶慢赶过来,等召见,等召见是等多久?   没有人告诉陈沐,陈爷也乐得清闲,倒进驿馆的床榻就睡得昏天黑地。   次日一早陈沐被齐正晏叫起来,隆俊雄还靠在门外打盹呢,站着就睡着了。   “让他进屋去睡,你跟我去就行。”   广城繁华依旧,街头巷尾店铺鳞次栉比,叫卖不绝于耳,人们像不过二百里外的河源不曾发生过血水没腕的大战般平静。   但或许人们知道,只是并不在乎。   白云山下入城,绕过九眼井,光孝寺旁有六榕塔,高近二十丈,就是在城外都能看见。   走过光孝寺,穿察院门前,向西看是南海县衙,与南海县衙正对着的,便是总督衙门。   站在巡抚衙门前,一直内心坦然的陈沐突然无端紧张起来,传信的督抚门下硬是催促了两遍,陈沐这才整理好衣衫迈步跟着走进衙门。   说是衙门,但亭台楼阁远非清远能比,步入长廊更是如此,在堂外通报后,自有从人出来让他在内堂外室等候。   一等,就是小半个时辰。   进出内堂的人换了两拨,没有人理会陈沐这个穿甲的小武官,倒是人们都对他这样的人怎么能进督抚内堂感到奇怪。   陈沐对每个投来疑惑目光的人都回以微笑,刚开始还有点忐忑,后面就直接把注意力放在内堂摆架上的元青花等饰物上去,当然也少不了墙上挂着的字画。   “陈总旗,老大人叫你进去。”   陈沐回过神,深呼吸两下后昂首挺胸地走进室内。   情况和他想的不太一样,堂上已经端坐了好几个人。   陈沐人微言轻,对广东官员所识最高者不过参将王如龙,不说室内所有人,显然堂前左右二人皆为文官、堂下也是两个文武官,都是要比王如龙官阶高的。   认不清官袍,陈爷能看年龄,堂上对坐两个穿赤红官袍的文官与下首端坐的文官武将都是须发斑白年过半百的老爷子,唯独一个末坐小官也是一身正气年近四旬,仅仅用余光瞟了一眼,陈沐就发现关键问题。   堂中有六张椅子,左右首坐着文官武将老爷子,末座坐着中年蓝袍小文官,中间那三张椅子,恐怕没有一把是给他留的。   “卑职清远卫清城千户所总旗陈沐,见过诸位,大人。”   想了半天措辞,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五人组合,干脆就叫起大人。   “其位虽卑,才具修拔,不是很懂规矩。”堂上右侧的文官向左侧文官稍稍摇头,看了一眼陈沐才对左侧文官介绍道:“这是新任两广总督张子文,不是什么大人。”   说罢,又看向下首两位年过六旬的文官武将道:“这两位是广东巡抚熊元乘与总兵俞志辅,也不是什么大人。”   “那是香山县令周宾示,更不是什么大人。曲意逢迎谄媚上官,怕你是说错了话。”   皱着眉头说罢,老人才稍向后靠靠,转头拿起茶案上的章书打开,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陈沐,“老夫吴桂芳,若非兵部的战功报回广东,老夫竟不知翁源一战有人单取三份首功一份奇功,兵取九倍之首级!”   故两广总督吴桂芳抬手将章书递出,眯起浑浊老眼望向陈沐。   “陈总旗,这四份功绩,你是怎么来的?”   ……   在座者:故两广总督吴桂芳、新两广总督张翰、广东巡抚熊桴、广东总兵俞大猷、香山县令周行。 第八十八章 督抚   四份功绩?   怎么是四份?   起先邓子龙说王如龙把首功给了他,他还以为是白元洁和张永寿说动王如龙,但后来显然不是这样。   现在吴桂芳更是说他有四份功绩,这,功绩是好东西,但他确实想看看吴桂芳手里那份记载功勋的章书。   自己的功绩是从哪儿来的!   督抚门下把章书递到陈沐手中,陈沐打开才不过看出一眼,抬头震惊地望向下首右侧老将。   章书上赫然写着:   新江镇,率阵折冲平北山,首功。   新江镇,发炮晨击醒督军,首功。   新江南,拔营而出救袍泽,首功。   河源,料敌于先,奇功。   前三条有些出乎他的预料,北山不必多说,是白元洁将功绩让给了他;新江镇发炮,陈沐这时想来可能是来自伍端的战报;新江南的战事,兴许营救邓子龙让王如龙生出抬举之心,也能理解。   河源?   陈沐在打完仗调去河源驻扎几日,在哪仅收束俘虏护卫吏民,可是真正的寸功未立,哪里又有什么料敌于先?   硬要说他和河源有什么干系,也只能说河源是俞大猷的主战场,而他与俞大猷的唯一关联,就是曾送给俞大猷一只望远镜!   投桃报李?   这奇功的李子有点大吧俞老爷子!   俞大猷老神在在地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像睡着了一般,神色坦然睡意安详的。   头顶两个新旧总督,一省巡抚在对面坐着,俞老爷子能睡着?   陈沐不信。   他觉得俞大猷就是单纯地不想搭理自己。   等陈沐再抬起头看向上首,却见吴桂芳抬手止住了他想要解释的心。   “不必多言,老夫在乎的是你有四份功绩,不在乎它是怎么来的。”吴桂芳坐得端端正正,枯槁满是皱纹与褐斑的手自然放在椅扶上,“有战功要勇猛、九倍首级会练兵、上官喜爱会做事、友军报功会做人——兵部想让你入都司做守备。”   陈沐的眼皮跳跳,察觉到自己今后何去何从,很可能就在面前老人言语之间决定。   “老夫驳了。”   吴桂芳说着抬手叩两声茶案,“广州府香山县香山千户所,你去。”   香山?   香山是哪儿?   哦对了,刚刚吴桂芳好像说香山县令就是那个蓝袍文官。   陈沐向周行的方向看一眼,周行恰好也在看他,微微点头。   吴桂芳不说话,就这么看着他,陈沐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该领命,但他没有。   “总督,卑职任职香山该做什么。”   这种时候傻子才听不出来香山千户所的重要性,尽管陈沐并不知道为什么重要,但如果香山不重要,至于新旧两总督、纵兵、巡抚、县令都在这聚着?   “做什么?问得好。”   吴桂芳并未因陈沐没有立表忠心或大包大揽而不喜,反而轻轻颔首,随后道:“香山濠镜澳,番夷互市近年聚落日繁,蛮横日甚,其地接近羊城,奸诡叵测,实为广人久蓄腹心深痼之疾。”   “近年,各国夷人据霸香山濠镜、恭常等地,私创茅屋营房,擅立礼拜番寺,或令维新,各夷遵守抽盘,广人是获利的。”   “如今事久人顽,其抽盘抗拒,年甚一年,而所以资之利者日已薄矣。”   吴桂芳摇摇头,似对这笔糊涂账感到费神,道:“非我族类,不下万人,据澳为家,已逾二十载。虽有互市之羁縻,而有识者俱忧其为广州城肘腋之隐祸。”   “朝廷调令已至,要老夫回兵部任事,李亚元已除,两广之事,忧患者唯香山。”   “濠镜夷人,亟待管束。”   陈沐听出来了,吴桂芳是让他去澳门!   大明王朝的驻澳部队,香山千户所。   “因此,老夫才有这一请,请督抚总兵前来,了老夫这桩心愿。”   随吴桂芳话音落下,堂后有从人奉盘而来,盘上盛武官青袍、熊兽补子、五品千户牙牌、乌纱帽,放在周行对面座椅旁茶案上。   “坐。”   待陈沐坐下,吴桂芳接着说道:“濠镜夷人非同一般,既不能进剿、也不能放任,要你周县令好生看管;番夷凶悍,船坚炮利,卫所军不堪战,要你陈千户好生操练。”   “学生知晓。”   “卑职领命。”   吴桂芳颔首,目光转向张翰,张翰会意笑道:“我刚来两广,事有所不详,但濠镜夷人确贻害无穷,就照吴侍郎的意思办。”   “周县令有事,自知会巡抚,陈千户属我所辖,我给你一块腰牌,濠镜紧急可派人持牌,夜半可直报我榻前。”   新总督说话不像吴桂芳那么硬气,也许天性使然、也许是初来乍到。   他说罢看了一眼吴桂芳,像征求老总督的意见般,随后才对俞大猷笑道:“俞将军,这是你的得意门生,你不能不说话,千户所的钱粮兵装,甲械兵船调多少,还要你老拍板。”   刚才陈沐看俞大猷的时候,老将军睡意熏熏,这会倒眼冒精光,别过头去哼出一声。   “陈千户是自有才能,非末将门生。”俞大猷大马金刀地在太师椅上坐着,听他说话感觉像看不惯新总督张翰一般,“朝廷让我在广东,我就在广东;朝廷让我去广西,我就去广西,广东的事不归我管。”   “呵呵,那张某就僭越了。”   张翰丝毫没有尴尬,好像俞大猷没说出这样让人不快的话一般,笑眯眯地望向陈沐,道:“那就拨香山千户所五艘快船,一艘兵船。千户所荒五月,再从县里调五百石粮,以备军饷。”   “给你船不是让你同夷人见仗,兵船铳炮,你无夷有,你有夷更多。兵者是凶事,要好自为之。”   说了不管,俞大猷却还是提了一句,让陈沐点头拱手道谢。   作揖还没完,张翰就挥手道:“好了,陈千户与周县令下去吧。”   二人刚退一般,吴桂芳在后面道:“对了,陈千户,你麾下旗军的赏赐,老夫已命人发往清远,你回去就看到了,三月之前,去香山上任。”   陈沐点头应下,这才向外走去。   “呼!”   走出总督衙门,陈沐一直提着的心这才松了下去,垂头看着手上官袍,没有说话。   他是千户了。   香山千户。   倒是一同出府的周行拱拱手,道:“陈千户,今后香山就仰仗你了。”   “濠镜的事,也没有几位督抚总兵说的那么复杂,就一点。”周行笑笑,对陈沐道:“千户所自上任千户死后松弛半年,要陈千户练兵备不虞,其他事宜,自有下官去做。”   上任千户死后?   “周县令,上任千户,怎么死的?”   周行笑了,很难想像年过四旬的中年风雅男子怎么能笑出这样的天真无邪。   “收受葡夷贿银、私贩诱卖我大明子女,绞死。” 第八十九章 鼓腹   进总督衙门时,随从只有齐正晏一人,但等陈沐出来,对面南海县衙外立了七八人等候陈沐,懒洋洋地晒太阳。   他和周行并肩走过去,县衙的衙役认识这香山县令,还上来给周行告状呢,说这帮清远来的军户赖在衙门外不走,还说等他们上官。   “他们是在等上官,这是香山千户所的陈千户。”   说罢,向陈沐告别,牵马带几名衙役出西门而去。   齐正晏在衙门外等着不奇怪,隆俊雄睡醒了过来也很正常,但其他人出现在这儿就让陈沐感到意外了。   白七、魏八郎、付元,还有四个膀大腰圆的家兵。   “你们怎么都来了?”   白七拱拱手道:“陈总旗被督抚传唤,又紧又急,白爷不放心,叫小的在衙门口等着,有事及时报回去。陈总旗这是……千户?”   武官五至七品都是青袍,但牙牌不一样,白氏门下的白七一眼就能看出其中关窍,面上担忧刹那褪尽,喜笑颜开拱手祝道:“恭喜陈千户!”   周遭付元、魏八郎旗官旗军听见白七这么说,各个脸上藏不住的惊喜,接连揖拜。   “恭喜千户!”   “恭喜千户!”   陈沐笑呵呵地应下,这才对白七道:“白兄,劳烦你跑一趟把消息告诉白千户,省的担心,这是好事。不过,陈某要离开清远卫了。”   说到后面,神情也不免难割舍。   在清远生活一年半,抗流贼杀倭寇平叛军,完成承平已久现代人到古代武士的转变,现在让他离开清远前往陌生的香山千户所,心中感受岂能不复杂。   “离开清远,莫非千户不是清远卫的千户了?”   这是谁都没想到的结果,不论白七还是旗官旗军都没想到陈沐会另调他处,各个眼巴巴地等陈沐说出下文。   陈沐脸上复杂,道:“香山千户所千户,督抚大人让我与县令搭伙儿,整治约束濠镜澳的夷人。”   夷人不单单是明朝人称作佛朗机的葡萄牙人,濠镜澳还会有其他国家的人,整治约束,又是个怎么整治怎么约束?   陈沐不知道。   “白兄,陈某一路策马过来实在太累,暂在广城歇息一日,明日启程回清远,到时再面见白千户与张兄,劳烦了。”   转眼跟老大哥在官位上平起平坐,让陈沐觉得很玄妙。   白七点头应下,疲惫地笑道:“这个苦,咱跑前跑后的最清楚,千户先歇着,不是祸事我家白爷就放心了,等回清远,陈千户记得给咱赏杯酒喝就行!”   “哈哈哈,一定一定!”   话说完,白七不再言语,拱手牵马而走。   他昨夜在驿站歇着,今天上午刚到广城,转眼又要回去,一路七八个时辰的脚程,疲累的很。   等白七走了,付元、八郎,还有齐正晏隆俊雄俩倭寇当即都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道:“千户,咱要去香山?”   “嗯,香山千户所。”陈沐看了看说道:“家兵肯定都跟我过去,但你们几个旗官,朝廷的封赏应该都已下来……”   “我不要封赏。”   魏八郎摇头执拗道:“你走了旗军也不听我的,你去哪我去哪。”   付元倒是愣了一下,这次朝廷的封赏他还没看见,但陈沐都是千户了,他们这些小旗官官职多少要升一级,留在清远最少都是总旗,运气好没准还能分到百户之职。   不过也只是愣了一下,付元就跟着叫道:“对啊,千户去哪卑职就跟到哪去,清远的官职不要了!”   哟!   平时唯唯诺诺的赌鬼付元能说出这话,可是令陈沐大有改观,不过压根硬气不出三秒钟,付元就接着贱兮兮讨好地笑道:“跟千户走,肯定不会亏待我,嘿嘿!”   陈沐朝方的清真寺的光塔望过去,轻轻颔首:“回清远再说,这些事都要过问白千户,就算你们想走,军籍还在清远,也要白千户放人啊。”   说实话,部下五个小旗才能各有高低,但他都想带走。   用人任事,大多数时候考量的其实并非单单才能。   尤其在他即将踏入香山千户所,掌管濠镜兵事的大环境下,他手下需要有各方面人才。   付元这样甘为人下能做小事的,他要用;邵廷达那样胆大心细还蛮横的,他也要用;   娄奇迈那样听话老实面相凶的,他要用;石岐那样读书明理头脑活络的,他更要用;   算来算去,没啥才能的小八爷倒是可有可无。   但八郎岁数小,对他的忠心却只有邵廷达所能比拟。   可塑性比旁人都要来的高,他将来会成长为什么样的人,更是全在陈沐怎样培养。   “先不想这些,今天这是好事,出城饮酒,晚上好好睡一觉,明天回清远再说!”   不多时,一行旗军携刀带剑走至城外。   出西门没多远街角就有二层酒楼,门前高悬酒旗,店门左匾书‘鼓腹应饥’,右匾书‘广城老酒’。   尚未走近,便觉酒香四溢,店内宾客高坐,二楼甚有别间客人倚窗而饮,生意兴隆。   待至门前,有一白净小厮身着紫衫,头戴四方平定巾,脚下丝鞋净袜,看上去与魏八郎年岁相差无多,不过却要比这脏小子干净多了,见陈沐等人身着戎服腰系佩刀,两手恭敬交叉微微倾身,道:“客人请坐。”   说着便将几人引至一楼靠窗有木屏风的桌椅,善意地笑道:“军爷饮酒当豪迈,您坐此处,旁人便是音高也不影响军爷酒兴!”   话说得陈沐眼前一亮,这哪里是怕旁人影响了他们,分明是因为军户粗鄙饮酒易大声吵闹,特意寻的位子,可话说起来却令人心里透着舒服。   小厮开口的声音更令陈沐愣了片刻,这岁数似魏八郎正是变声,开口像只小公鸭子,可这小厮说话却清脆的很,再看眉眼哪里是小厮童子,脸容白嫩,相貌俏丽,衣衫下细细打量微微隆起的胸脯,分明是个身材高挑的小姑娘,却穿着小厮装束接引客人。   “诶,小娘子,我等坐在此处,岂不是见不到说书先生了?”齐正晏满不在乎地挥手,随后问道:“今日先生讲什么?”   小厮听到齐正晏唤她小娘子也不害羞,大大方方地笑道:“客人来得真巧,先生歇息去了,今日讲四十年台州之战,稍后片刻便来开讲。几位客人是饮扬州的雪酒、高邮五加皮、还是小店自酿的橄榄酒?   若是四壶橄榄酒,再来九盘九碟,蜜饯金橙九碗湿面,四钱三分半银子,包您吃好饮足,如何?”   陈沐对吃的并不上心,倒是听出这小姑娘是知道军户大多没钱,专门挑了些时兴又便宜的吃食,笑着应下派出碎银,待小厮走了才对几人笑着问道:“怎么女儿家也出来做小厮?”   “又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想来是掌柜女儿或是亲戚吧。若是生得娇小玲珑倒还好些,将来嫁与官宦之家做妾,也教家里营生有个保障。”   说着齐正晏撇撇嘴道:“生得身段肥些又是脚下生风的天足,大户人家可不喜好这样的,早晚嫁人,不如在酒铺里学些迎来送往,将来不至到夫家受了闲气。”   身段肥,肥些,有这样的形容词?   何况陈沐觉得小姑娘挺正常,笑起来也明媚秀丽,这明朝大户都特么什么审美?   不多时酒菜上来,几人饮了几碗,橄榄酒无非果酒,没什么出奇,搭着蜜饯倒有几分风味,待饭菜用足,便闲坐着等说书先生,在陈沐看来说书的就是这个时代的喉舌,远处的情况平民百姓可凭他们的口知晓大概,若将来他想做什么大事,这些人倒是可以利用起来。   饮下几碗橄榄酒,过了片刻便觉内急,等陈沐转个圈从酒铺后院的厕房撩着衣袍下摆正提裤子时,厕房门却被打开了,抬起头陈沐便见那扮作小厮的白净小姑娘瞪大了眼睛微张樱口……盯着自己胯下。 第九十章 驴子   出了厕房,陈沐在天井中间站着摸着鼻子,说不清心里到底是尴尬还是无所谓。   若说尴尬,自己便觉得有些好笑,不过是被个小孩子看去有什么可尴尬的;可若不尴尬,又是不是显得自己有些二皮脸了。   稍后却又不禁莞尔地笑,人家小姑娘都没觉得怎么想,自己有什么好尴尬的,随之昂首阔步地走回酒馆。   不过从后门一进去,目光越过柜台便见铺子里的客人都聚精会神地望向店门,仿佛有好戏看一般,接着就听门口吵吵闹闹,定睛一看不是方才那小厮还能有谁。   店门外酒旗下小厮左右围着四五个街上游荡的顽童,穿的破破烂烂,大得比魏八郎长几岁、小的比魏八郎小几岁,左右年龄相仿的一干童党,围着小厮蹦蹦跳跳地起哄。   “颜清遥、鬼大脚,不成瘦马成骆驼!”   野孩子们叫着陈沐听不大懂的话,围着小厮起哄,陈沐坐回桌边对看着闹的家丁朝店门口努努嘴,问道:“怎么回事?”   隆俊雄笑道:“几个乞儿跑到店里乞食,被主人家赶出去,瞧见这小娘子便叫骂大脚之类的话,看起来也是熟识了……哟,先前还没瞧出来,这小娘子可真凶!”   随着他的话看过去,见这叫颜清遥的高挑小厮不知被人说了什么,白净的小脸儿上满是愠怒,抬手将额上四方平定巾一拽,紫衫袖往起一捋,露出两只光白似藕的小臂。   陈沐以为她要和这帮野孩子动手,哪知小娘子素手一叉腰,昂首挺胸地对那帮野孩子骂了起来,开口声音清脆很是好听,说话却出口成脏,剽悍的很。   “你妈才是骆驼,叫骆驼、叫驴子入你妈,老娘还不叫驴子入哩!老娘让,让,这位军爷,怎么称呼?”   骂急眼了,小姑娘叉着腰气呼呼地扬着白里透红的小脸儿在店里环顾一圈儿,最后定在陈沐脸上,喘着大气儿对陈沐发问。   饶是陈沐两辈子经历加一块,趟过刀山冲过枪阵也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满眼都是不解地答道:“陈沐,耳东陈、水木沐。”   咋还跟老子扯上关系了?   后边的话,水木沐之类对小姑娘显然并不重要,转头风火跑出两步,又恢复了叉腰仰头所向无敌的泼辣姿态,张口便道:“老娘不让驴子入,老娘让陈军爷入你妈!”   眼看这店里站起来几个跨腰刀的军爷,将店门口一帮野孩子吓得够呛,都顾不上颜清遥骂些什么,各个都有了退意。   陈沐身边小八爷眨眨眼睛,对小姑娘问道:“姐姐为何叫我家千户入?”   小姑娘骂得威风,此时却是怂了,转头朝陈沐看了一眼小脸儿发红,接着扫眼看向店门口的野孩子,模样又活像斗胜的小公鸡,神气极了,抬起手臂指点江山,高高扬着小脸:“你出门打听打听,整个广州府谁不知道陈军爷外号陈赛驴!”   陈,陈赛驴?   陈沐的面色表情极为精彩,他手底下的家丁旗官表情更精彩,店内的酒客表情更是精彩到无以复加!转瞬之间酒馆中除了陈沐之外所有人都用自己有限的脑容量猜想出一个又一个诡异的故事。   陈沐却只感到无可比拟的反差感好似晴天霹雳,眼睛看着门口傲立捋起袖子的小厮,却始终无法把这个出口成脏又是驴子又是赛驴的小姑娘和三刻之前恭敬叉手对他们说‘军爷饮酒当豪迈’的人影重合一处。   “千户,你,你啥时候有这……”   付元话没说完,被陈沐用极其凶狠的眼神将话噎回肚子里。   眼见几个跨佩刀的军户自桌案起身,那帮野孩子童党皆四散而去,陈沐也只当是笑谈,正要坐下,却见那小厮又走上前对他抱拳而笑,一双眼睛弯成月牙,道:“多谢军爷解围!”   她倒是潇洒!   “净给我惹祸!”   颜清遥拱着手还没收回去,便被柜台走来的店家拽到身后护住,言辞虽有管教之意,但更多的还是赔罪。   店家掌柜看上去四十来岁,但眉目沧桑拱起的手也带着龟裂与老茧,穿着朴素非常着实不像是能在广州府城外开一家偌大酒铺的商贾,此时掌柜的朝陈沐陪着笑脸说道:“小的教女无方,得罪军爷,还望军爷海涵。”   “清遥,给几位军爷上一坛橄榄酒!”说着掌柜的挥手道:“今日几位军爷的饭菜权当小店赔罪。”   明朝自太祖皇帝起便严令商贾不得着绸缎等名贵衣着,故而市井商贾只能穿着绢、布材料的衣裳,不过这掌柜与小厮颜清遥一样,不论头戴方巾还是脚下鞋袜,都干净如新,令人看着心生好感。   “店家多礼,不过小事。”陈沐抱拳相应,随后对店家问道:“先前小儿聒噪,陈某觉得着实有趣,掌柜如若不忙,还请坐下聊聊?”   店家掌柜倒也好说话,尤其余光瞥见靠墙角空着座椅上摆着青色官服与绣熊兽的补子,又拱手行礼道:“想不到阁下竟是守备,真是令小店蓬荜生辉,清遥,端两壶扬州雪酒来!”   说罢,这才依言坐下,不至于战战兢兢,却先端着酒壶给几人通通满上。   “小老儿你倒眼尖,却是看走了眼,这是我们家千户陈爷!”付元嘿嘿笑着,摆手道:“可不是守备!”   陈沐笑笑,摆手让付元别吓人,提着酒壶一边取个空杯给店家倒上酒,笑道:“陈某是香山的旗军,不是广城的营兵。”   即使他在这个时代已经生活了一年多,其实依然无法习惯这个时代人与人之间泾渭分明的阶级。   这是他第二次来广城,依然对这座五岭以南的大都市充满着好奇。上次过来他自感身份低微,不愿与人多做交流,怕不识礼数触怒权贵,也担心身份低微平白受气。   如今他做上千户之职,不再有这些担心,反倒旁人会因他种种动作而手足无措——这个时代不存在平等。   永远不存在。   正如店家掌柜对他举手之劳就算千恩万谢还会受到旗官怒目而视一般。   仿佛他给一介商贾倒酒会令自己受到天大的蒙羞。   “店家在广城开酒铺有些年吧?陈某对广城了解不多,即将上任想找人聊聊。”陈沐端起酒杯饮了一口,道:“店家对濠镜夷人,可有了解?”   夷人!   掌柜瞪大眼睛,脖子僵住,到嘴边的酒不敢饮下去,连忙摆手道:“小民与夷人可毫无干系!” 第九十一章 雪酒   朝廷是不准百姓通夷的。   在过去陈沐学过‘闭关锁国’这个词,但实际上这个词是不对的。   闭关锁国,是站在英国人的角度上强加给中国的词。依照明清两代的一贯政策,是海禁。   海禁,禁的是民,并非官。   实际上明朝对各国始终有勘合贸易,丝绸、瓷器能远贩东西二洋。   所谓的隆庆开关,也只是把原先禁止的民间私贩,在月港允许罢了。   说起来,现在福建闹得很凶的倭寇曾一本,还给陈军爷帮了些忙,如果不是因为他们大闹福建,巡抚涂泽民应该也不会把原定梅岭的开海港定在月港。   年前在清远,陈沐就派人去找过邵廷达,但因为战事道路已被封闭,只能作罢。   他也只能在心里祈祷,祈祷邵廷达在月港购置田宅顺利,即便不顺利,邵廷达平安归来也是天大的喜事。   “陈某又不是锦衣卫,掌柜你不必害怕,只给陈某讲讲广人对濠镜夷人的想法就行。”陈沐取过千户腰牌让掌柜看看,道:“香山千户,这牙牌难道还有人敢假冒么?”   说实在的假冒牙牌不是没有,但如此堂而皇之地确实少见。   “小民颜清,千户大人万勿多礼。”颜清的口音不似广人,带着北地言语的调子,小心地看看陈沐与周遭几个旗官家丁,这才小声道:“番夷非善类,不识礼数人人皆恶,就这广城外就多有香山泼皮无赖、优伶娼子受了他们好处,诱骗妇女出洋!”   颜清叹了口气,“左近农家妇女一去不回,父兄报官却无人管,敢怒而不敢言啊!”   陈沐眯起眼睛,拧着眉头问道:“还有这事,番夷诱卖大明百姓?”   他知道黑三角贸易,也知道这些从西方来的探险家殖民者不是好东西,但他万万没想到这些人敢站在大明的土地上贩卖明朝妇女牟利?   “这都是大明子民,朝廷就不管?你听说的,有多少?”   “十几起吧?”颜清不敢说,只是沉默摇头,言语满是苦涩:“鞭长莫及,官府只看夷人给的税高,从中取利,哪里会顾及这些事情?”   说着,颜清的眼睛亮起来,对陈沐问道:“千户爷,你要上任香山千户所?”   陈沐一边点头,一边对付元道:“出去弄支炭笔,弄些纸来。”   “不用,小店就有,待小民给军爷取来。”   已经起身的付元再度坐下,颜清去取纸笔,陈沐对左右问道:“这事你们怎么想?”   “嗯?”付元满脸呆滞,“什么事?”   齐正晏也是满不在乎,不知道有什么好说。   倒是平日里不怎么言语的隆俊雄瓮声道:“番夷该杀。”   陈沐这时才蓦然惊觉自己想要了解濠镜澳的番夷找错了人,明明在他身边就有齐正晏和隆俊雄这两个在日本待了许多年的老倭寇!   “你们俩,都见过那些番夷?”   “倭人、佛朗机人、红毛蛮,倭人管他们叫南蛮人。”齐正晏笑道:“濠镜应该也是他们,都是无君无父的海商,心黑的很。”   倭自然是日本人,佛朗机人是葡萄牙、西班牙人,红毛蛮则是荷兰人。   当然,这只是依靠地域来划分,实际上这个时代并没有荷兰这个国家,所谓的荷兰也只是尼德兰地区的日耳曼部落的几个人种,因为他们脸上皮肤与头发有红色,所以在明朝被称作红夷或红毛番。   “还有黑番,高大、健壮,他们被番夷卖给谁就听谁的。”隆俊雄补充道:“千户,可以买些黑番,充进家兵做敢死。”   黑番,不用说也知道说的是黑人,这些非洲土著被欧洲人像牲畜一样随意买卖,他们应该比陈沐更恨欧洲人。   他很反感黑奴贸易,并不接话,正想发问看见颜清取来笔纸回来,就简短说道:“回去想想,你们见到番夷的武器、兵力、战法,还有他们的战船是什么样,回清远的路上好好给我讲讲。”   “陈千户,取来了。”   纸笔送来,陈沐二话不说记下番夷诱卖妇女的事,把纸揣进怀里,对俩倭寇道:“再见香山令,记得让我跟他说这事。”   正说着,颜清遥端来酒水,笑眯眯道:“陈军爷,扬州的雪酒来了,平日两壶要卖二两呢。”   提到价钱,小厮还故意拖出长音,反复提醒陈沐别忘了付酒钱,真的是。   陈沐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个古灵精怪又有极大反差的小丫头,只时哑然失笑地看向掌柜颜清道:“颜老板的千金真有意思。”   “颜伯才不是我爹呢!”   陈沐只说了一句,小厮竟使劲儿跺了一脚,转头跑得不见踪影。   “这……”   “清遥,清遥!”颜清喊了两声,却叫不住小厮,只得回过头来同陈沐告罪,“陈千户海涵,清遥不识礼数,冲撞……”   陈沐摇摇头,脸上露出因其不断告罪的不耐烦,道:“没什么好冲撞的,她不是你女儿?”   刚才陈沐听见颜清喊的是‘清遥’,天底下哪有女儿与父亲叫相同名字的,但颜清却处处小女长、小女短,让陈沐很是好奇。   “想必千户也听出小民口音并非广人。实不相瞒,我等为南京人士。”颜清拱手说道:“小姐本官宦之后。嘉靖三十九年,振武营兵变,家门破灭,小民为家中管事,主人皆没于变中,仅带小姐钻洞而走,相依为命。”   “不敢回南京,怕小姐睹物思人,流落扬州清遥又为人拐走,小民在扬州寻了六年,才又将她找回。”   陈沐拍案,“小姑娘都丢过一次了,那你还不赶紧去找,在这儿跟陈某废什么话!”   他哪儿知道颜清不把他伺候好哪儿敢走,八个佩腰刀的粗蛮大汉,再带着一个千户,一把火烧了他这酒铺都不敢说话。当下见陈沐应允,拔腿儿便往外跑去找孩子。   陈沐跟着也想去找,才起身一半就又坐了回去,“咱还是别跟着添乱了,到时候孩子没丢,把咱这几个清远人再丢了!”   他撑着下巴饮下碗酒,道:“这掌柜的倒是个忠义人儿。” 第九十二章 高楼   掌柜的白着急,小厮颜清遥根本没远走,就在酒铺外站着呢。   酒壶不大,九个军户喝六壶酒一点儿不多,陈沐给掌柜结二两多银子却死活不要,最后还是陈沐板着脸才收下银子。   陈沐能感觉到,掌柜的是真不想要他银子,而非后世多见的假意推让,但他还是得给。   香山县令周行的话让他意识到自升任香山千户开始,他已经踏足进新的环境,这个环境并不像清远卫那样相对封闭。   大多数时候,他的一切都暴露在阳光下。   他眼前所见的明朝官吏,是贪污成风,人人不以为耻;但他眼前所见的明朝官吏,也是忠心体国,人人相视而严。   当人们习惯于宽以律己,严以待人,无论有意无意,对社会都将带来庞大灾难。   至少在陈沐看来,当他任职香山所正千户,就已经进入很多人的眼底。   有些人期盼他行好事,演兵操练,弹压番夷。   也有些人盼望他行坏事,好成为旁人的功勋簿。   有时你的境况好了,能衷心祝贺的只有自己人。人性本恶,更多阴险小人眼巴巴看着,期盼你起高楼,更期盼你楼塌了摔上满嘴泥。   但那也只是看客,最可恨的是一小撮人会在你疾驰的跑道上伸出一条守株待兔的腿,然后说:看,他摔了!   陈沐不愿摔得狼狈,就必须谨小慎微。   官场,对陈沐而言是英雄地,是风云地。   可文官袍子绣的是禽,武官袍子绣的是兽,穿行衣冠禽兽之间,又何尝不是龙潭虎穴。   走出鼓腹楼,陈沐心中已定下盘算。   他对付元道:“这几天你别回去了,带两个家兵去香山,找县令周行开具公文,到千户所打个前站,看看军余数量。此外主要看能不能混进濠镜,看看那儿的情况,带上正晏。”   陈沐说着,看向齐正晏,伸出两根手指道:“你懂倭语,同番夷打交道容易些,三个事。”   “番夷在濠镜有多少兵、多少船,有多少船炮、多少岸炮,兵营在哪、城寨多高,画幅图出来;再找两个既会番语也会汉话的翻译,一个明人、一个番夷;去打听,王参将被关押在哪,要是过得不好,使钱让人好酒好菜伺候着,再试试疏通关窍,等陈某回来,要探视。”   “平日你们就住千户所,不过一月,陈某就过来。”   清远的事务交接并不复杂,虽然缺了自己这战力对白元洁来说会失去战场上一些助力,但白千户一直主要把他当成管理卫所的后勤人员,操持些种地、管理军户的事儿,到底作战多半还是要靠他自己的蛮獠营上阵。   农具清远都有,种地军余都会,真正用到他的地方也不多。   关键是脚程,他虽孑然一身,但清远陈氏早非孑然,马夫、厨子等人多半会跟他同走,教习先生、家兵、匠人更是必须要跟他走,浩荡几十号人,可不是几骑快马两日的事。   付元与齐正晏应命,陈沐转过头却见颜清遥这假小子顶着四方平定巾,一双大眼睛巴巴地看着他。   她盯着我看做什么?   “你,真是个千户?”   颜清遥秀气的小脸儿写满了不信任,把陈沐从头到脚看了个遍。   陈沐顺着她的目光看下去,自己也笑了,全身上下也就腰上的刀最值钱,身上还是那件穿了一年多的布面铁甲,全身上下每一件饰物,看上去根本不像个达官贵人。   更别说手下员额千百的正千户了。   “我以前是清远卫总旗,千户还没上任。”   陈沐笑笑,没把这放在心上,想到自己先前把颜清遥气跑,拱手道:“先前陈某不知你的经历,唐突了,不要见怪。”   但由不得他不放在心上——等他从清远再回来,就该上任千户所,人靠衣裳马靠鞍,他要订一身像样的衣服穿了。   想到这,陈沐又折回酒铺,在柜台边向掌柜地问道:“颜掌柜,附近街上哪家衣铺做得好,最好就是平日里广城官吏喜好去的那种。”   “军爷没逛过广城,我带你去呀!”   颜清还绞尽脑汁想呢,颜清遥已经在后面大包大揽,“你打听打听,这广城外又那条街那间铺子是老娘不知道的,跟我走准没错!”   “清遥!”   “没事,行。”颜掌柜训斥一声,陈沐笑呵呵的摆手,回头指道:“那就你带我逛逛。”   到明朝一年多,他身边连个妇人都没有,现在有个聒噪的小丫头也挺有意思。说罢陈沐回头对颜掌柜问道:“劳烦令爱为陈某带路,订好衣服,陈某再送她回来,可否?”   可否?   颜清肯定十万个不愿意,但话到嘴边却又不敢拒绝,道:“要不千户再找旁人,清遥在街上长大口无遮拦,开罪了千户小民可担不起啊!”   陈沐笑着连说没事,颜清显然也管不住颜清遥,小姑娘高高兴兴地就出了酒铺。   “还愣着干什么,跟着啊!”   店里伙计还发愣,就被颜清推了出去,“跟好了,别丢了!”   陈沐还真没别的心思,小姑娘生的好看是一方面,关键还是个话痨满嘴开火车让他觉得挺有趣儿。   路上小姑娘问陈沐,要不要先给他介绍广城外的店铺都是做什么的,陈沐自然应下。   结果广城外西大街飞燕楼外便出现这样一幕:小厮装扮的俊俏姑娘眉飞色舞地向身旁高大千户介绍着什么,他们身后几个旗官与家丁当然还有跟着的酒楼伙计都红着脸站着。   “这可是广城最出名的楼子,天还没黑,这儿不热闹,要到夜里江上还有画舫,美得很!”小厮说的头顶四方巾都歪了,“广城的达官贵人夜里都爱到这儿来,旁人来了一晚不花上五两都出不来门,但要是你?”   小姑娘扯了四方巾,皱起小鼻子想了想,喜笑颜开,“没准能挣十两呢!”   陈沐有点后悔。   他怎么就一时昏头让这小火车给自己引路呢!   这话要是换了本来的陈沐,真未必能听懂,没准还要傻了吧唧地上去问她为啥还能赚钱,可陈沐哪儿能不知道她的意思啊!   “走走走,赶紧走,大白天的在人家门口晃什么,去裁缝铺子!” 第九十三章 病态   不过三里多的城外街,颜清遥一路挨门挨户给陈千户介绍这些铺子,除了画风不太对,导游还是基本在行的。   “呐,这家首饰铺和前街那间药铺都是广城老店了,其实是一家,以前首饰铺的掌柜勾了药铺掌柜的婆娘,还生了娃娃,就是现在首饰铺的掌柜。”颜清遥根本不介绍铺子里卖什么,到处东家长西家短,“俩掌柜其实是兄弟哩!”   “就是姓不一样!”   极短的时间里,让陈沐对这两条街上开店的商贾家庭内部矛盾、邻里外部矛盾有了充分清晰的认识。   当然少不了的,还有对广城西门外五座青楼歌姬从出身、相貌、技艺、技术、价格等角度的全面分析。   走出裁缝铺,刚定下一套圆领青色锦衣绣袍与黑色大帽,付下定金约定月余来取,陈沐这才松了口气。   嘉靖十六年之前,官军民平时所穿常服的服色是没有限制的,只是禁止玄黄紫三色,但嘉靖皇帝是极有主见之人,在服色上有了诸多禁止。   影响到陈沐的,就是五品武官在不穿官服的严肃场合,只能穿青色锦绣常服。   当然,朝廷这项仪制屡禁不止,民间也没太多人管这种事,但陈沐认为该遵守的制度还是要遵守的,更何况……他订的衣服很好看。   衣铺位置极好,空气中能嗅到海的味道。   只要向南望,就能在道路尽头越过稻田看到珠江的北江,宽两里有余的江面隔开陈沐极目想要望过去的视野——江对岸,就是香山,濠镜就在那。   小姑娘朝前走了几步,差距陈沐没有跟上,回头看出他向着江面愣神,黑亮的眼珠在眸子里滴溜溜地转,晃到陈沐身前装模作样地掐指。   “陈赛驴,老娘掐指……哎哟!”   陈沐扬手,收回目光,“好好说话。”   小姑娘俩手抱着后脑勺,分外乖巧:“军爷,奴家掐指一算,你的运道应在海外扬威,带兵杀杀倭寇打打红毛番肯定用不得几日就做指挥使啦!”   “诶!”陈沐嗤笑一声,“你小小年纪还会算命?”   还别说,生到这个年代,谁不想跟北虏过过招,打垮女真回头揪住大航海时代的尾巴,小姑娘算是说到了陈沐心坎儿上。   “嘁,不是老娘算得好。”   一说胖,颜清遥立马就喘,挥着白莲藕般的胳膊,看似满不在乎实则极其受用,“那是军爷爹妈生得好,名字起得更是绝,都不用你报生辰八字,五行一准儿缺水缺木,该着你就坐船出海,合适!”   “你五行缺心眼子!”   陈沐笑出声来,走着走着转过身来,疑惑道:“我说好端端的小姑娘生得挺标致,这满口的胡言乱语跟谁学的?”   “还能跟谁,酒铺的客人啊!”   颜清遥瞪大眼睛,满脸的习以为常,“吃酒客人说书先生、街坊邻居隔家大娘,都这么聊天,客人都因为这嘴活快才喜欢听我说话。”   “你倒好,别人欢喜你嫌聒噪,别人都看我生的不娇小,你倒说奴家标致!”   陈沐起初觉得她气呼呼鼓着嘴还挺好玩,哪儿知道转眼语气就低沉了,“军爷将来一定官运亨通,就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知县大老爷都比不了!”   陈军爷这心里是又好气又好笑,“什么叫知县大老爷都比不了,知县老爷才七品,千户可是五品!再说了,较小和高挑,又和生得标致不标致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干系!”   “八岁那年老娘在扬州被拐,卖给养瘦马的妈妈,按第一等养法,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什么都学;打双陆抹骨牌,舞剑耍拳,什么都会。是要卖给高官之主,给妈妈赚千两银子的!”   “学了三年,长高了。怎么压都还是比别人高半脑袋,成了二等养法,教算术学记账,学察言观色,说是将来卖给商贾,做不成小妻,也能多个帮手,给妈妈赚百十两。”   “又过两年,脚大了。怎么裹,它还是长,月牙鞋儿都要做大些,唉!”说到这,小姑娘叹了口气,仿佛自己与瘦马失之交臂,道:“做了三等养法,学女红、做裁衣、炸蒸酥,做炉食、摆果品,端茶送水。”   “妈妈说这就不好卖了,至多十几两就卖给寻常人家,做个婆娘赔钱货。”颜清遥憨态可掬地一摊手,“后来颜伯把老娘买回来,到广城开酒铺,学的全白搭,根本就用不上,就连记个账,颜伯都自己记,军爷你给评评理,要不是老娘生得不标致,哪儿会这么赔钱啊!”   陈沐脸色挺复杂,小姑娘小小年纪被人贩子卖到养瘦马的行当里去,遭了六年罪才被买出来。   如果不是颜清遥一副被卖了还帮人贩子数钱的模样,这本来是个挺悲伤的故事。   “可你这么一说,我觉得你赚了啊!”   他挺想憋住,但实在绷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陈沐手背拍手心道:“你在人贩子手里白吃白住了六年,就不说了。看看你学的这些东西,这多少门儿手艺,人贩子是没赚着钱,可你赚了啊,十几两也就够个伙食费,这荤素不忌,雅俗共赏的本事让你学个干净,你那钱还不够找先生呢!”   这年头买卖人口都成了一门手艺,扬州那帮养瘦马的人自是百死不辞,但他们的眼光刁钻分类培养,陈沐也不得不服气。   “哪儿有教奴家的先生,卖不来好价钱,学的净是没用的东西。”   颜清遥人小鬼大的叹了口气,“妈妈那时候还说,要是扬州没盐商,老娘这样的倒不愁嫁,现在要想嫁到好人家,难喽!”   “才屁大丁点儿,愁什么嫁。行了,回去找你颜伯吧。”说着就走回酒楼,陈沐拍拍手,取出一两碎银丢给后头跟着的酒楼活计,对颜清遥道:“这算是姑娘引路的赏钱,回见。”   说着陈沐带旗军扬长而去,后头传来颜清遥清脆的叫声。   “诶,军爷给钱呀!给钱你早说,老娘给你唱个儿曲,说段书也行呀!军爷慢走!”   陈沐哑然失笑,没回头只是向后招了招手。   这帮明朝盐商都什么傻屌审美,不看脸,偏要去看脚——有病! 第九十四章 衙门   盐商不但有病,还病得不轻。   回清远没什么好说的,提了一坛扬州的雪酒,昼行夜歇,陈沐等人骑行三日就回了清远。   再回清城千户所,战祸死伤者带来的压抑气氛早已不见,人人喜气洋洋——朝廷的赏格下来了。   千户所五百余旗军,户户有赏。   战死的赏钱由白元洁每户发下去五两银子,活下来百十人,少的拿了八九两,多的能有三四十两,一场仗让他们挣到三五年累死也种不来的银子。   新江镇对清城千户所而言是一场大战,朝廷给的赏格不多,一个首级才还到九钱银子,却架不住清城千户所旗军手上首级功多。   单单陈沐旗,就拿下四百多个首级功,活着回来的军户才二十多,刨去旗官分润,他们按功勋都分到七两到二十两的赏银。   银子是分了,不过没陈沐的份儿,但他丝毫不觉得窝心,相反还很高兴。   朝廷银子不够,对他们这些有功之臣的赏格是要实授没银子、要银子没实授。   香山千户所大权在握,陈沐才不在乎这百十两银子的赏格。   陈爷不差这点儿银子!   “去你千户所看过没?”张永寿饮下碗雪酒,满脸的羡慕,嘴上还不忘发牢骚,“暴殄天物,张某这辈子头一回瞧见喝得起雪酒的人,宅子里只有陶碗!”   “要不是静臣拦着我,非得从凤凰街让人送来几只琉璃杯!”   陈沐笑笑,这总旗衙门就是埋汰,桌子椅子还是过去百户所里漏风老屋子搬过来的,啥摆设也没有,这有什么好说的,笑着跟张永寿碰了碰碗,道:“行啦,知道张千户家里有钱,祖上指挥使,能跟我这没见过世面的比么?”   “说说呀!听白七说督抚让你做香山千户,静臣高兴的连着请我喝了三天酒,蛮獠营都放假了!”张永寿哈哈大笑,“香山千户所怎么样?”   白元洁没张永寿这么喜怒形色,但坚毅的脸上嘴角喜意藏也藏不住,道:“整个广州府,没人像你升官这么快,就算全广东,也就只有陈璘能和你比了!”   陈璘是广东守备,但陈沐知道他却不是因为现在他是广东守备,而是因为他是几十年后万历援朝之战中露梁海战的指挥官,击败岛津义弘并取得战役胜利。   也正是这场仗,让当时已七十岁的邓子龙殉国。   “我在广州没见到陈守备,千户认识他?”   陈沐记得最早听到陈璘就是白元洁提到过。   白元洁颔首,道:“你要是见到他,不妨交个朋友,你在香山免不了同水师打交道,陈朝爵手下有两个水军把总,回头我写封信给他,遇事你可去找,他那人急公好义,有事一定帮你。”   见到陈沐好奇的目光,白元洁笑道:“他一开始就做的是指挥佥事,那时候多有来往。”   “陈朝爵是野路子,祖上既不是卫官也不是文官,读了几年书,一只想立大功做大事,少年时在翁源交了很多朋友,有豪杰气概。”   “就比你大两三岁,今年有二十五了吧,他十八那年赶上大运,总督张臬要打倭寇,手下无人可用,发榜放出五品赏格,陈朝爵就领乡人应募,接连立功,几场仗,打完做了指挥佥事。”   白元洁笑笑,道:“跟你差不多,几场仗做了正千户!”   “千户是把北山首功让给卑职,否则千户能更进一步。”   “指挥使老了,白某做个指挥同知也没意思,本想着首功给你会有用些,哪里想到你还有两个首功一个奇功。”白元洁摇摇头,随后洒然道:“好了,你如今也是千户,别再卑职长卑职短的,不嫌弃就称我兄长吧,听着顺耳。”   陈沐当即应下,又是一碗酒敬过去,张永寿在一边早就等的不耐烦,毫无形象的蹲在椅子上拍起手来。   啪啪!   “行了,你俩老兄弟在这见什么外,我老张这副千户还没敢跟你俩见外呢,不吭声不拿我当人是吧?”张永寿一边儿拍手一边叫,“赶紧的吧,这都分家了,该分家产分家产、该要人的要人,完事咱还得聊正事呢!”   “战场上也没见你俩这么粘啊!”   好好一副兄弟情深的气氛,被张爷搅黄了。   “那行,二郎,白某就先说了。”白元洁板起面庞,手叩桌案片刻,问道:“香山治下番夷,你正是用人之际,五个旗官,白某若只准你带一个走,你带谁?”   一个?   “八郎。”   陈沐不假思索,“我带八郎走。”   “八郎?”   白元洁疑惑道:“为何?”   “五部小旗,他们四人都有担当百户的才能,留在兄长部下,也能做好百户之责,八郎不一样。他武不比廷达、智不及石岐、才不够付元、弹压军士也不如奇迈。”   陈沐眯起眼睛笑了,“没陈某在,他活不过几日。”   其实有的事想通之后接受起来也不算困难,几个下属并肩前行,总有要分开的时候,何况又不是今后不见了,他们永远都是陈爷的下属,只要他们有个好前程,这事也很容易说通。   哪知道白元洁仰头笑了两声,挥手道,“你那几个歪瓜裂枣,在白某这儿可当不上百户,都跟你走吧,让他们去你那儿当百户去。”   “嗯?”   “行啦,静臣他就是逗逗你,我俩早都商量好了,你的信儿没报回来时候静臣还说你是不是要被督抚调进营兵里去做守备,怕你手里没钱,还说把三百亩私田给你留两年。”   张永寿拍拍手嬉笑道:“现在没你事了,清城的田,由我跟静臣分,你自己去香山吧,哈哈!”   “五个小旗,白某放人,不过你要指几个会种田的军户。军田就不给你留了,两季的收成近千石,真不知道你怎么种的。百户所四千石粮,你得留一半,剩下的你要拉就拉走,要么让永寿按七成市价换成银子,省的运。”   白元洁是成竹在胸的人,清城千户所的一切似乎都早有定计,根本没陈沐插嘴的机会,一切都安排妥当。   “你是个有主意的,只是不说。到香山去,要铁要铜,派人传信,咱清远什么都有,你备着银子,永寿都给你送去。”白元洁说着轻拍桌案,老大哥的做派便出来,直接把事情定下,端起酒碗道:“别的话就不说了,你是清远卫出去的,没事回家看看。”   “你这破总旗衙门,哥哥给你留着!” 第二卷 香山千户所 第一章 香山   隆庆二年春,陈沐上任香山千户。   自清远安远驿走疍江驿,南至广城西北小金山下,南行大道绕城而走,至城南市舶司乘船渡江,再度脚踏实地时,已至香山境内。   才刚下船,招呼着家兵、仆从、旗官家眷五十多人牵马的牵马、拉车的拉车,岸边就有香山县衙役快跑过来,认出陈沐身上的官袍,拱手笑问:“可是陈千户?周县令已经让小的在这等了您整整九日啦!”   一个衙役引路,一个衙役快跑报信,众人簇拥着陈沐向香山县治行去。   再没人比邵廷达的感觉还玄妙了,他回月港为陈沐办事,才刚到老家就听说澄海打起仗来,赶上大好时机,月港城外临海地价登时折半,五百两银子泼水般洒出去换回一木匣的房地契。   道路受阻,让他生生在月港住了俩月,等再回清远,早就人去宅空,这才知道他哥已经是香山千户,而且他自己都是香山的百户了。   这才一路带数人追了过来,在小金山追上陈沐。   他给陈沐带回两个邵姓本家,本家倭寇。   说起来也是陈沐远房表弟,叫邵兴、邵勇,少年时舞枪弄棒看不惯地里刨食又学不成传家耕读,跟着岸边海寇上了船,两三年倭寇被戚继光打得抱头鼠窜,逃回家里算是窝藏,生怕被人认出来。   邵廷达回清远,担心路上遇到战败的流匪、曾一本余党,就把他俩带了回来,好歹会舞刀弄矛,又是知道根底的亲戚,打算留在身边当个帮衬。   好歹有这次战功,回来应该就也混上总旗了。   哪儿知道,不是总旗,是邵百户!   陈沐先去的香山县衙,见了周行,周行愁眉苦脸道:“陈千户,周某等你等得好苦!边走边说,我先带你去千户所,随后几日巡行各地,也好了解治下军田、地域。”   陈沐笑着应下,反正一路舟车劳顿,急着歇息也不在这几日,何况就算周行不说,他也要把整个香山都走一遍才行。   不过他看周行这么急,怕是遇到了事。   兵事。   “千户所在县治西不远,香山县没有乡,自洪武十四年改乡为坊都,县中共有一坊十都,县治衙门在仁厚坊,千户所在良字都。”   路上周行为陈沐介绍着香山县的情况,因临近广州府,虽然香山县很大,但没有城池,十一坊都比邻而成聚落。因民少地狭,紧邻江海,百姓多以捕鱼、商贾为生。   车马慢行一刻,破败的香山千户所遥遥在望,偌大的千户所没有石墙,仅设有木栏,圈出大片屋舍与千户所一概设施。   陈沐感觉并不好。   早有衙役前往千户所通报,此时远远望去上百人立在千户所门外等着,歪歪扭扭的阵势,饶是陈沐见惯清远卫军的德行,依然感到头疼。   这是只有百废待兴的前俩字,哪儿能兴起来!   “这是我的千户所?周兄,过去陈某以为清远卫已经……诶!”陈沐不由自主皱着眉头,可临近了却猛地瞪大眼睛,双腿夹紧马腹便舍了周行朝前策马奔去,引一众家兵奔走簇拥。   站在千户所外面率领旗军迎接千户的不是别人,是邓子龙!   “你说你是副千户,也不告诉我是哪个千户所,原来是这儿啊!”   陈沐翻身下马,邓子龙比他还惊讶,“你你你,你是香山千户?”   这小子怎么跑到我头上了!   得了,邓子龙可没陈沐那么高兴,长叹口气拱手道:“卑职香山副千户邓子龙,拜见千户。”   跟邓子龙并肩而立的年轻人也拱手道:“卑职副千户孙敖,拜见千户!”   两个副千户行礼,后面两个百人军阵也跟着此起彼伏地行礼。要是没有邓子龙,陈沐一张脸不知该臭成什么样,但现在他可没心劲儿了,示手向前道:“进去说,你来的早,先跟我说说千户所的情况。周县令,请!”   香山千户所没百户的事他早就知道了,过去这个千户所被吃空饷都被吃坏了,邓子龙在旗下给陈沐注了一针强心剂,至少在他看来,这一屋子‘少壮派’还是大有可为的。   两个副千户、四个百户、一个佥事,平均年龄不到三十——当然,这个年龄魏八郎是出了大力气的。   阴差阳错,邓子龙竟成了他的下属,陈沐脸上的笑意根本止不住。   打李亚元时候这可还是上官呢!   虽然千户所不怎么样,但千户衙门修的却分外华贵。   屋面蓝瓦兽脊,梁栋檐桷青碧绘饰。   前门楼六间厢房、两间马房、三间前厅,中门楼六间厢房、三间库房,三间后厅。西边是演武场、东边是千户宅,带着狱房、厨院,都有院墙围着,后厅还有大池子庭院,种着几颗椰树。   坐在前厅主位紫檀太师椅上,陈沐拍拍扶手,对旁边坐的周行道:“我算知道上任千户是怎么死的了,这椅子,没抄家啊?”   “抄了,就留下前厅八张桌椅,别的都搬空了,后院挖出四千两窖银,合千户宅的私产,充了七千两。”周行点头应道:“就去年的事,本来卫里还剩两个副千户,跟着他一个流放充九边、一个绞死,那会周某刚上任,看着他被押到广州府的。”   见惯了生死,这种该死的陈沐一点儿都不同情,笑道:“这算便宜陈某了,邓兄,你来得早,香山所有多少旗军,应该有数了吧?”   邓子龙起身拱手,顿了顿才道:“千户,邓某打算辞官。”   嗯?   “别啊!陈某刚来你就辞官,怎么回事,说说。”陈沐差点拍桌子,他这儿还因为邓子龙高兴着呢,这位就要辞官了,“有事咱把事解决了。”   新江南面对数倍于己的叛军邓子龙都没这么发愁过,也从没这么气愤过,道:“香山号守御千户所,旗军一共一百三,五万亩军田卫所能耕的只有一万三千亩,两万亩都在山上,八千亩荒地不说、四千亩更是直接划在海里,还被广城的秃驴庙占去两千多亩。”   “这千户所能待么,今年光朝廷的赋税最少要交万石军粮!” 第二章 乱象   八千亩荒地、两万亩山地,陈沐能理解,都能理解。   可他妈把军田划进海里算怎么回事?   和尚占田占到千户所又算什么事?   “周县令,这事你知道?”   陈沐没生气,磨痧着两手,还是决定先问问周行。   因为他拿邓子龙说的话自己在心里算了算,他说的赋税不是按五万亩军田算的,是按一万三千亩可耕的军田交两季的税算下来的万石军粮。   如果香山千户所的赋税就是这么收,那香山县、广州府、广东都司都知道这件事。   这里头肯定有猫腻!   “回陈千户,在下知道。”周行不装鹌鹑,直截了当地告诉陈沐他知道这事,“在下不但知道,还知道香山千户所的军田不是五万亩,而是五万四千亩。”   “另外四千亩地,在濠镜。香山境内田地本就稀少,前些年番夷打通关窍,走的海道副使汪柏的路子,据澳为家。番夷兵多船大,军民不敢过澳耕地,便请先县令陈揖另拨四千亩军田,香山境内皆为民田,已无地可拨,只好将澳门对面黄粱都的海边沙地划给千户所,不算赋税,让军户捕鱼为生。”   “山上的军田多是茶圃,还能采木,卖了茶买粮,也能交赋;倘千户用心,荒地过两年也不是荒地了。唯独六榕寺占耕的军田,实不相瞒,在下小小知县。”周行微微摇头,道:“没办法,千户只能自己拿回来。”   经周行这么一说,陈沐觉得在理,不论海田还是山田,都是可以利用起来的,至于荒地……陈爷没打算在香山千户所待一辈子,那八千亩地就让它荒着吧,实在不行等以后手上银子多,雇香山百姓开荒。   倒是先前被陈沐最不当回事的,被广城寺庙占耕的区区两千亩田,反倒让周行都束手无策,引起他的好奇,问道:“为何区区寺僧,周兄都没有办法?”   “广城显贵间信众颇多。”   周行面带笑意抬手指指上面,摇头道:“田在寺僧手中,陈千户要想讲理,是讲不通的,讲通了也没人听。”   “但千户若带兵抢回来,保住了,那倒是功德无量的一件事。”周行笑了,探手摆在茶桌,道:“县中亦有百姓田地为寺僧所占,县中衙役不够,千户若带兵把田抢回,在下可为千户除一心疾。”   “别!”   周行还笑呢,陈沐已经挥手止住,道:“那两千亩陈某不管,和尚喜欢耕就让他们耕去,这事肯定不像你说的打上门抢回来这么简单,周县令别想拿陈某推出去。”   “而且这心疾,周兄现在就得帮我解了,勾丁充军。”   “没有旗军,种不出粮事小,弹压不住濠镜澳的番夷,做不成督抚交下来的使命才是大事,这事周县令要与陈某同舟共济。”   周行其实原本想的就是陈沐带兵把寺院私占的田地抢回来,他帮陈沐在治下寻些过不下去日子的百姓勾入军籍,但眼下陈沐根本不想管那些军田,他也就不想去给陈沐帮忙。   还同舟共济咧!   “许多百姓的田地被寺僧霸占,周某不得民心,又如何为千户勾丁呢?”周行不再看向陈沐,只是叹息道:“若千户能把田地从寺僧手中取回,周某倒是能给千户勾来二百户,可惜了。”   周行不说,陈沐还不放心,不过现在听到就算他把田地夺回来,周行也才给自己勾二百户旗军,让他稍稍放心。   看来和尚也不算很难对付。   “五百,要是能勾来五百户,陈某倒想试试。”   卫所旗军不足才是陈沐眼下最大的问题,至于六榕寺占下的军田,他有的是法子弄回来。   “五百!”一向云淡风轻的周行眉毛挑起,卫所军不足额已成定例,原本以为二百人陈沐就已经满足,忙道:“周某哪儿能勾来那么多人,最多二百,多了是要出民变的!”   陈沐抬起三根手指,道:“勾军三百,这是最少的了,陈某还要再去找六百多人,香山千户所旗军要补足的。周县令也想依照吴老总督的意思,治理好濠镜吧?没旗军陈某就不能弹压番夷,这不是帮我,是帮你自己。”   周行皱起眉头。   这陈千户看起来可不像在总督府时那么唯唯诺诺,尤其提起番夷更是一股子火药味。   “陈千户,周某想治理濠镜没错,你也要弹压番夷,但你想怎么弹压,弹压到什么程度?”   陈沐好一会儿没说话。   “陈某没想怎么弹压,海道副使的路子都被番夷疏通,陈某小小千户又能做什么?”陈沐摊开手笑了,攥着扶手磨痧着说道:“过去在清远陈某就是个种地的,你指望我有什么大志向?”   “我就是想带兵去濠镜——种种那四千亩地。”   眼前这年轻千户说的轻松,周行却听出他潜在的意思。   他是要在濠镜澳驻军。   “对了,周兄,我这儿还有个事要跟你说。”   陈沐可不管周行怎么想,他突然想到颜清说的事,对周行道:“我在广城听说番夷诱骗大明百姓,城外十几户良家妇女都被骗去,家人到衙门去报官却没人管。”   “番夷就在香山,这事周兄这父母官管不管?”   “你也听说了?”   周行叹了口气,对陈沐拱手道:“在下迫不及待等陈千户来,正为此事,番夷诱骗民女坊间多有惊动,下官也派人潜行濠镜明察暗访,盖佛朗机商人所为,其有大船三艘、兵员佣人数百,以贩黑番为业,濠镜称豪。”   “黄粱都匪乱,衙役不得入澳,在下也只能通广商与番商相议,暂留那番商拖延三月,以待千户讨灭黄粱都土贼,通濠镜之路。”   黄粱都,陈沐暗自咀嚼这个地名后问道:“县令说过,四千亩海岸就在黄粱都,眼皮底下他们能闹起叛乱,还挺乖巧?”   “兔子不吃窝边草,黄粱都土贼已有数年,从不为祸乡里,与倭寇勾结常跃出江门袭击新会,官兵到了他们就逃亡濠镜、官兵走了他们再回来,狡猾的很。”   “周某会为千户勾丁三百,寺僧所占民田?”   还是松口了。   终归是他用到陈爷的地方多啊!   “这事包在陈某身上,不过周兄别急,你就是把田给百姓要回来,架不住他们再讹走,你有什么办法?”   “这才刚插秧,让他们先种着。”陈沐抬起二指点在茶案,“等稻谷长成,周兄你带百姓去收田,陈某带兵给你们保驾。回头和尚喜欢积德行善,咱还让他们种。”   “我还真不信过几个月他寺里僧兵打得过陈某人的旗军!” 第三章 番教   县令周行离开时,陈沐的随行仆从已经把千户宅收拾得当,在前厅厢房中划出匠房、医房,程宏远终究还是辞了广城惠民药局的医生,跟着陈沐到香山来上任。   牛马照旧,除了陈千户的火烧云,其余马匹为千户所旗官公用,几头拉车的牛则交给副千户孙敖,让他找几个旗军养着,种地时用。   陈沐问了问才明白,香山千户所的卫官压根儿就没老人,这个孙敖也是新来的,立功也跟他们差不多。是在福建南路参将张元勋手底下的人,过年前后跟随抵抗烧掉澄海县城的曾一本立下功勋,升任香山副千户。   张元勋和王如龙一样,最早都是戚家军。   这个时代的闽粤将官,不存在和戚帅没关系的人。   但孙敖是真正的升职,人家是从哨官升任副千户,邓子龙是从把总明升暗降成副千户,这事有根本上的区别。   “邓兄,没兵咱得募,官就别辞了,乐观一点,有问题就解决它。”   陈沐在千户所逛了逛,再回前厅见俩副千户还在堂下坐着,不等邓子龙说话便道:“营兵都是募来的,你们二人过去都是营将,去募兵可以吧?”   “白千户过去在韶州募了四百多户疍民充军,他财大气粗给人家三两银子,还把清城北江让疍民捕鱼,香山这个地方不学不行,咱也募疍民充军。”   陈沐摊手道:“陈某没那么多钱,给你俩每人三百两,募六百户人过来,疍民来了陈某一人先发三石粮,每户出一丁,等平了黄粱都的土贼,四千亩海地给他们渔猎。”   “六百两?”   邓子龙头脑里首先想的不是能不能招募到疍民的事,而是陈沐从哪儿弄这么多钱。   一个五品武官,拿出百两银子很正常,咬咬牙清了家底,三百两也不难,但陈沐这个千户是新上任,而邓子龙又很清楚陈沐就是世袭小旗官,祖坟不冒烟没能给他留下什么东西,现在却轻轻松松拿出六百两。   邓子龙斟酌了一下,小声问道:“千户,火箭卖出去了?”   他可是还记得陈沐抬三根手指找他要五两银子的事!   陈沐笑笑并不说话,让从人取六百两银子交付两个副千户,道:“卫所百废待兴,你们把人弄来,剩下的事陈某来做。”   这次其实是他撞了大运,邵廷达去月港买田宅可并不像告诉他的那么顺利。朝廷有章程,官员不得在为官地买田宅,何况对卖家也有遍问四邻的法度,就是想要买家里田宅要先过问买房是立帖上签署过姓名的亲戚与邻居,得到允许才能卖房。   但邵廷达不存在这种问题,闹倭寇让沿海家家户户都想卖房卖田,谁不想去城里买房,在大批卖房潮中,邵氏族人买房置地,连月港的县官都非常支持。   至于手上的银子,则是变卖清远库粮换来的,百户所两季留下四千多石粮,给白元洁留下一半剩下两千石折价卖给张永寿换来二十锭金子。   一金合八银,携带方便。   除此之外,还有三百亩私田收两季不交税的八百多石粮,也一并卖了,这次拿出六百两让两个副千户去募兵,才不过是一半身家。   但没陈沐这么做官的。   别管在哪个衙门,能做到不从衙门往家捞银子的就已是凤毛麟角,像他这样从家往衙门拿银子的,全天下也没几个。   但陈沐不这样想,他把这当做投资。   天下除了九边,大部分卫所是很难得到立功机会的,香山千户所不同。守着濠镜澳,弹压番夷这在陈沐看来就是唾手可得的功勋,哪怕吴桂芳、俞大猷早就把濠镜澳的容忍度告诉他,把他放到这个地方,也是让他来立功的。   一不能跟番夷全面开战,开战别管打输打赢,轮不到朝廷,广东的地方官就跟他没完,他们看重的番夷缴出的税,这是大方向。   二不能让番夷在濠镜乱,乱起来是他没本事,朝廷和地方官照样不会放过他。   既不能逼得太紧,也不能无所作为,中间的度很重要。   想控制度,想不战屈人之兵,就要有足够的震慑力,没人不行。   两个副千户领命下去,跟在一旁的付元和关元固一同上前,关匠看了看自然低头请付元先说,付元嘿嘿笑道:“千户,属下找到三个懂番语的,两个明人在千户所外候着,番夷是个番教道士,卑职让他在濠镜澳等着。”   “番教道士?”   老外有道士么?   陈沐脑袋里转了几圈才反应过来,道:“你还弄来个传教士,难道他还要陈某去请他么?”   “对,他就是来传啥教的,说又给人在天上找了个主子,教人好好当仆人什么玩意的,卑职也听不懂。就看他在濠镜整天拿水给倭寇洗头,洗完给人发饼和葡萄汁让人吃喝,挺有意思的。”   付元嘿嘿直笑,道:“不用请不用请,朝廷有令,不让番人上岸,所以才让他在濠镜等着。千户要是让他上岸,卑职这就去把他带来。”   天主教。   付元形容的挺形象,但他不知道现在眼中的这些给人找主子的傻屌,在将来让多少人成了主的羔羊,又给东方带来了什么。   在陈沐看来,西方世界这个时代浅薄而野蛮的价值观,在传教与掠夺中表现地淋漓尽致。   信教者,是他们主的羔羊;异教徒,是他们主迷途的羔羊。   掠夺的,是他们的旧大陆;没夺的,是他们发现的新大陆。   都是他们的。   这个时候传教士们困在澳门已经很久了,从最早随葡萄牙军事入侵在海上被明朝水师打得一败涂地,到依靠贿赂地方官员谋得澳门一隅,已有二十多年光景。   “先不急着见传教士,等了这么多年,也不再这一会,等卫所有兵了再见。”   打探消息是双方的,陈沐不像明人对西方环境那么陌生,在他的记忆里,第一次传教士来华,都带着打探明朝政治经济军事的不洁目的。   明朝人二十多年没有让这些传教士取得成果,他不能眨眼就把东南卫所松弛的德行泄出去。   “让你找一个明人,怎么找了两个?”   付元抓耳挠腮地窘迫道:“卑职找了几个会汉话也会番语的,但大多都是倭寇,不敢上岸,这俩百姓一个是在濠镜的娼妓,卑职怕千户不喜,又把那个番教道士的大明随从找来了。”   “传教士的明朝随从?你让他进卫所了?”   陈沐的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这儿还小心提防着,结果还是把人放进来了,摆手道:“罢了,你让他们先等着,找个厢房安置,看好了别让他们出门。关匠有什么事?”   久侯一旁的关元固面上没有不耐烦,躬身拱手道:“千户,短铳做好很久了,您一直没问,要不要看看?”   “哈,把这事忘了!”   陈沐一扫阴霾,拍手笑道:“走,试试新铳!” 第四章 关铳   世上坏的宗教不多,但假借宗教之名行坏事的人很多。   “砰!”   三尺短铳冒出硝烟,铅丸击中三十步外木人穿戴的卫所废旧布面甲上。   布面后两片生铁甲片被击碎,但同样铅丸也失去力量,并未直接打进木人。   但这足够了。   “还行,试过最大射程么?”   陈沐拾弄着漆着赤色做工精致的短铳回头对关元固问着,关元固拱手道:“小人试过,铳床钻出的铳眼比手钻更直,六十步抬高铳口半寸,可中一尺方木,再远想射中就有些难了,最远可射百三十步,超过六十步堪破肉皮一寸,杀不得人。”   短铳在二十步内可破甲,四十步是最佳射程,六十步外打不准也威力有限。   基本符合陈沐的预期。   短铳本身就是陈沐预想中的远程兵器,骑兵的远程兵器,只是现在骑兵还不能用,他把短铳背在后背试了试,说道:“用火石打火,关匠试过了么?”   “回千户,小老儿试过,已有定形,千户请随我来。”   已有定型?   陈沐好奇极了,把短铳提在手里,让付元等着留在外面,跟关元固走向铁坊。   现在的铁坊可比过去清城总旗衙门那个像样多了,库房外院角堆着铁炉铁砧等器具,墙上挂着打制好的铳管,烟囱还没烧好,透出泥色;铁铺对面就是木匠房,零散器具摆了一地,匠人家眷里年轻后生正向院子里搬运木料,见到陈沐连连行礼。   关元固显然把陈沐要求的燧发打火当作最严密的宝物,把铁坊的一间厢房锁打开,还让关尊耳守在外面,这才领陈沐进屋,取下藏在床下的大木盒,取出几块精巧的木头。   木块摆在桌上,点起几支蜡烛,陈沐这才看清,这些木块其实是一个个铳机,如捧着至宝般对陈沐介绍道:“千户所说‘燧发’,老儿一直放在心上,以鸟铳内铁簧制成,但簧弱力便小,打不出火,簧强力虽大,又按不动扳机。”   “后来老儿听说古代有匠人以缅铁制成更好的簧,便私购些许,击力且足,但同样扳机力大,虽能发火,力大铳不稳,深受其扰。”   关元固取出几块铳机让陈沐一一观看,有的与他想象中燧发枪的枪机已极为相似,所差仅仅是一块经久耐用的铁簧而已,但有时差一步,便差万步。   这临门一脚,恐怕还是需要濠镜的外国人来补全,陈沐想上岛看看,看看濠镜澳的番夷有没有钟表店,那些表匠一定有制作铁簧的方法。   刚准备安慰关元固几句,却见这老头又俯身趴在床边向内摸索着,接着竟提出一杆与外面那近二十杆鸟铳形制相仿的短铳出来,满面责任重大之状对陈沐道:“千户救下小儿的命,老儿不敢不竭心尽力,做出千户说的燧发铳!”   做,做出?   “快取来我看!”   短铳入手与外面那些铳在重量上并无区别,但借着烛光看向铳机原先塞火绳的位置,却有很大不同。   药池上让燧石撞击的铁片和陈沐印象里燧发枪九成相似,但燧石就,就非常异端了。   弯曲的燧石杆上面简略雕出蛇形,看模样关元固在意识里是想把成型的燧石杆这个小东西用铸造模具做成龙形,龙形杆末端夹着一块燧石,这还没脱离他印象里燧发枪的模样,但在药池前面却有一个小弩结构,上面有弦,燧石杆后也有弩机咬齿。   “这是兽筋鱼鳔熬成的弦,过去用在弩上,造价便宜,一两银子能有几丈长,一杆铳用不到三寸。”关元固在旁介绍,从陈沐手中接过短铳示范着拉弦,“龙头在里面被铁齿卡住和扳机相连,走到一半就不能再往后板,但铳弦拽着还能向后,在这老儿用的是弩机的构造,卡住。”   咔哒。   随着关元固说‘卡住’,铳机内一声轻响,拉长后叠起来也就不到两寸的铳弦在望山侧下方突出的小圆盘上圆形豁口向后卡住,带着铳弦与外部闭合,稳稳地卡在里面。   接着关老匠人脸上带着满足的喜悦,又将短铳递回来,道:“千户真是天纵之人,这样一来铳手不需火绳就能发铳。”   陈沐举着铳没有说话,面容分外严肃,轻扣扳机。   嘣。   咔!   轻微崩弦之音,蓄能已久的铳弦弹力释放,撞击龙头带着燧石打在药池铁片,巨大力量使燧石迸发闪亮光芒。   火花,在药池四射!   陈沐严肃的脸让关元固担心自己做出的精巧不合心意,睁圆了眼睛盯着药池,松弛干枯带色斑的手小心翼翼指着药池,仿佛担心千户大人看不到一闪而逝的火花,小声而轻快地提醒着。   “千户你看,亮了,它亮了!”   陈沐仍然不说话,连续上弦、击发五次,兽筋的力量不小,次次都打出大量火星。   “亮了。”陈沐心里五味陈杂,看着关元固因军匠身份穷苦而久经风霜带着讨好意味的脸,轻声问道:“铳弦耐用么?再有就是龙头板铜制易变形,这个关匠考虑?”   “考虑过考虑过!千户请看,这有旋锁,拧掉龙头就能换。铳弦和弓弦一样的物件,一样耐用,百十次都不会坏。”   关元固说着从木盒里取出几块龙头板与几根铳弦,捧着道:“铳手随身带着,驻营换,来得及!”   “好!”   陈沐终于开口说好,关元固大喜过望,老头抿着嘴笑得像个孩子,“老儿生怕铳不得千户欢心!”   “好的很!关匠,这铳对陈某的意义,远非你所想,对大明的意义,亦远非你所想!”陈沐笑着问道:“这杆铳,你若拿它献给朝廷,能换来什么官职?”   明朝匠人上升渠道并不广,要么科举入仕、要么技术入仕,去年因督修卢沟桥贪污下狱今年死掉的工部尚书徐杲就是因技术得到赏识的木匠。   陈沐想让关元固凭这杆燧发铳入仕,不指望工部尚书那样的官职,七八品的小官总是可期吧?   哪知关元固面容灰暗,摇头道:“老儿不想入仕,蝇营狗苟造杆铳二两不到的工料到了工部就要四两半。半截身子都入土了,不如在卫所给千户做铳,有片瓦能遮身,有米粮可入腹,够了。”   “这铳,叫关氏铳,回头陈某让人拿着献给兵部老总督,以大郎的名字。”   陈沐说完,对关元固问道:“关匠,你想要什么,只要陈某有,你提。”   “工匠,才是天纵之人!”   ……   鸟铳也是靠铁簧把蛇杆复位的。 第五章 番夷   陈沐没忘记用关氏铳在外面找没人的地方打出几铳,铳弦燧石发火的效果不错,直到他打出第十二铳时才有过一次没有发火。   而且装药的效率又快了一点,毕竟少了装火绳的动作。   新铳造价比旧铳贵二钱七分银子,实际上自己的匠人,用料选材自己来,一杆铳的造价连二两银子都不到。   不实际了解造铳的过程,寻常人根本无法识破匠人的谎言,反而让四十斤铁打成八斤的谬论流传甚广。   铁矿石炼成铁还能都比这个多,四十斤铁打成八斤,还是较好的福建毛铁,算毛铁里还有一成杂质,剩下三十斤铁去哪儿了呢?   被蛀虫吃了。   除去减少到忽略不计的射程与威力,作为步铳,这是一种不错的新铳形制。   如果作为骑铳,那就是完美。   更短的铳管能保证方便骑手在马背上使用,只需要用稍小一圈的铅丸粘上薄薄一层带短绒毛的皮料就能保证铅丸塞进铳管颠簸也不会漏出。   不过这个趋势现在想还是为时过早。   陈军爷麾下连二十匹战马都凑不齐,更别说会骑马而且骑术高超能够装药的精湛骑手了。   不存在的。   这杆铳对现在的陈沐来说,只是一杆便携、安全的短铳罢了。   如果后续技艺不更改进,也许最终还是要使用更为成熟的弹簧燧发枪,但至少在这几十上百年里,这套铳机的发火率和扳机要优于尚未成熟的燧发枪。   关元固真是有才,居然把弩机结构加在鸟铳上,这东西让陈沐自己去想,一百年都不会琢磨出来。   “再造二十杆,多做些小旗箭,过些日子可能会用到。”   小旗箭这种令邓子龙惊艳的火器还尚未在战场上得到真正应用,不过陈沐估计离它应用于战场的时间不远了。   陈沐有些跃跃欲试,镇压叛军、弹压矿工、欺负那些活不下去的流民百姓,这些明朝军队习以为常的使命令他打心眼里感到厌恶。   “付元,让那俩翻译进来见我。”   见到燧发铳,让陈沐了却心头一桩大事,他的家兵将得到更好的火器武装,这算是他在百废待兴的香山千户所见到唯一一个好消息。   安排邵廷达带着卫所一百多旗军操练、娄奇迈指挥余丁准备插秧后,陈沐这才闲下来有时间见见那两个翻译。   付元应下,没过多久就带着一男一女两个人走进前厅。   女的自然就是付元从濠镜澳找来的娼妓,头戴绿巾插银钗,身披皂色半衫,内里穿着绣出舞蝶的绸衣。年过三旬面容普通,画着淡妆,眼角媚意流转,樱桃小口腰肢纤细,能看出年轻时有一番姿色。   既不像陈沐过去在清远卫见到那些小媳妇大姑娘,也不像颜清遥那样打扮清新,一眼看过去就知道并非良家妇女。   男人更出乎陈沐预料,是个年过五旬的老头,肤色偏黑,手指关节粗大,受足了风吹日晒,是海面上讨生活的人物。身上穿着磨损的修士黑袍,胸前带着十字架,手上还捧着一本厚书,立在厅中不卑不亢。   但他的手在抖。   “奴家拜见千户大人,唤民女来有什么事呀!”   娼妇言语里有调笑的意味,或许是久居澳门早已忘了王化,也可能是职业使然,还不忘对陈沐抛个老媚眼。   明人修士的言语就有些僵硬了,仿佛很久没有说过汉话一样,开口惜字如金,“小民拜见,千户。”   陈沐坐在椅上,身体向后微微靠着,他的目光专注于修士的手和腰,他的手上有久握刀剑形成的老茧,他的腰间皮带有佩刀佩剑的卡扣。   这不但是个明人修士,还是个老迈的武士。   “我是陈沐,香山千户。”陈沐坐正身子,一手扶膝一手搭在茶案上,对二人问道:“你们叫什么,哪里人,什么身份?”   见陈沐不吃这套,娼妇这才躬身行礼,娇声道:“奴家叫蝶娘,福建泉州人氏,在濠镜生计,当然是良家妇女。”   你看我多信你!   陈沐不想理她,抬手让她坐一边,转目向明人修士,示意让他说话。   “老夫耶稣会修士安东尼,曾侍奉沙勿略神父,居濠镜澳二十余年,去过很多地方。”明人修士安东尼拱起手来不伦不类,道:“千户阁下,听说您要治理濠镜,培莱思神父可以为你提供帮助,他在濠镜澳等你。”   说完老头还有模有样地拿胸前十字架在左右摆动记下,看上去比让他行拱手礼像样多了。   陈沐很想问问,这个连明人名字都没有的修士老头是否还把自己当作明朝百姓,不过问也白问。   安东尼让他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他们之间身份地位是平等的一般,事实上他们之间的地位绝不平等。   这个时代不论东方还是西方,不论佛教还是天主教,没有平等。   所以陈沐更容易把这种神态当作优越感,而他很不喜欢这种露出优越感。   像殖民者面对被殖民者。   “我知道了,过些时候我会让他来,这段日子就请你先在这住下,下去吧。”   陈沐对濠镜澳有很多疑问,耶稣会的修士无疑是在澳上生活最长时间的,也是最合适的人选。   但他同样认为,现在接触传教士并不是个好时机。   在他对濠镜了解仿佛白纸时,先听谁的,都会造成先入为主的观念。而如果一定要先入为主,他宁可听明朝娼妇的话,也不愿去接受宗教填满头脑的狂信徒。   能执着漂洋过海来东方传教的修士,自然都是狂信徒,而狂信徒教导出的仆人,当然也是狂信徒。   但信仰加持的修士对境遇处变不惊的模样让陈沐钦佩。   安东尼仿佛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即使被召之即来挥之则去,也没有丝毫意外,点头之后跟着旗军亦步亦趋地走出去,依然昂首阔步。   “哼,假番夷!”   安东尼刚走,蝶娘就满是嫌弃地朝安东尼的背影奚落出声,回过头又是满脸笑容地看向陈沐,道:“哎哟千户大人呐,要找会说番语的人,找他干嘛啊,他跟朝廷能是一条心?番语奴家也会,濠镜澳上的事儿什么都知道,这不等着您问呢。”   陈沐吐出一口浊气,靠在椅背上,眼睛定定地看了片刻雕画的房梁。   “你说他是假番夷不能信,那你这倭寇的婆娘,陈某就能信了?”   寻常百姓不能离籍很久,这个福建女人是怎么跑到濠镜澳来的,不难想象。 第六章 倭婆   “可信呀!比番夷可信多了!”   承,承认了?   陈沐皱起眉头,他只是随口一说,真没想到蝶娘居然大大方方地在千户衙门里承认自己是倭寇。   看到陈沐皱眉,蝶娘登时瞪大眼睛,随后帕巾捂上樱口,轻笑道:“千户坏极,诈奴家。”   陈沐眼神定定地看着蝶娘,并不作声,堵在口中的话太多,反倒提不起什么开口的兴致,索性沉默应对,等着女娼妓自己把话说出来。   他能憋住,付元却憋不住,手按刀柄瞪圆一双铜铃眼指着蝶娘骂道:“你妈的臭屁,你是个倭婆子?老子杀了你!”   “奴家已在衙门里坐着,是生是死全凭千户大人发落。”   蝶娘说完这话还不忘笑着朝陈沐抛个媚眼儿,等再转向付元时又是冷若冰霜杏眼圆睁骂道:“昧良心的死鬼,奴家多少年没人碰的身子让你睡了也不给钱,现在还想杀人了,你倒是拔刀啊!你杀啊你!”   信息量有点大。   话在陈沐脑袋里转了一圈才转明白,这蝶娘不是娼妓,或者至少这几年不是娼妓,不然哪儿有几年不做生意的呢?   “付百户坐着吧,出门在外不知来路与人睡觉,你有几颗脑袋够人砍?”   陈沐摆手让付元坐回去,对蝶娘问道:“你是想见我?”   看模样这年头既会番语也会明语的翻译是珍稀物种,付元找来这俩人都什么成色!一个冒充娼妓的倭婆子,他还把人家睡了;一个满脑子狂热宗教的耶稣会修士,濠镜澳还有个番夷神父等着。   “奴家只是听说千户战功彪炳入仕香山,要找会说番语的帮手,民女能帮千户。”说到正事,蝶娘眼神也正经几分,道:“一年半载跟随千户左右、或千户登濠镜召之即来,都行。”   说的倒是挺好听,陈沐觉得蝶娘是个聪明人,知道这会再显露媚态引他厌烦就会招来杀身之祸。   “你来千户衙门担着杀头掉脑袋的风险,一定是有所求。”陈沐手臂撑着下巴道:“你求什么,一并说出来,陈某能做到,你就留在衙门当翻译,一月三两银;要是我做不到,也自会放你离去,决不食言。”   “嘻嘻!千户开门见山,那奴家可就说了。”   蝶娘笑出声来,道:“奴家想请千户认个逃犯做义子,让他住进千户衙门。”   话音一落,不论身侧隆俊雄还是堂中付元,手都摸到腰侧刀柄上,在他们看来这倭婆子分明是在侮辱陈沐。   偏偏陈沐没有这种觉悟,无所谓地问道:“这人是谁,多大岁数认我做义父,他怎么做的逃犯?”   “他今年十九,在濠镜有倭明五十多人景从,手下八条快船,一出生就是逃犯。”蝶娘笑着顿了顿,道:“他爹是李光头,死在自己建的双屿港,那时奴家还年轻,刚怀上他,逃到濠镜澳,从官军手里捡了条命。”   听蝶娘这么一一道来,陈沐才明白她说的是她儿子,十九岁的人,认自己这二十出头的人为义父,“这事你跟你儿子商量过么?”   陈沐和蝶娘显然是想到一块了,听到陈沐这么问,蝶娘也难免脸上讪讪,道:“商量是商量过,只是奴家没想到千户这么年轻。”   “为什么想招安,又为什么找上陈某?”   “过去虽然朝廷叫我们倭寇,但在岛上还能活下去,如今番夷抗税,曾一本又烧了澄海县城杀死许多百姓,朝廷早晚要发大兵剿寇。”   蝶娘严肃起来有些女中豪杰的做派,单看她说话的派头陈沐就能想到她在倭寇中的地位,“过去奴家看着夫家被朝廷擒杀,不能再看儿子也死于非命了,县令知府那些大老爷看不上我们,千户正是用人之际,能让旦儿到身边做个亲随也行。”   陈沐一直盯着蝶娘说话时的表情,以此来判断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在蝶娘提到‘亲随’时,余光不自觉地瞟向付元,让陈军爷又在心里骂了付元一顿。   这傻屌八成把他跟着陈沐从旗军到百户的经历当作谈资行床笫之事时都泄了出去。   “我们也没银子去孝敬那些大老爷,只要千户让旦儿靠上军籍跟随左右,将来能有一官半职,奴家这当娘的愿意给您在濠镜修生祠!要船要人,您一句话。”   八条快船,五十多个刀口舔血的倭寇。   说实话,这对陈沐诱惑很大。   但他不能答应。   “你走吧,陈某斟酌一二,若事可行,过些日子让付百户再去濠镜寻你。”   陈沐挥手让蝶娘离去,等她走到门槛时才说到:“回去看紧嘴巴,香山所的事,不要漏给夷人。”   “奴家晓得,千户放心。”   蝶娘刚走出去,付元耷拉着脑袋看向陈沐,“千户,卑职……”   “怎么,还想去送送呢?”陈沐看着付元就气不打一处来,自己都被气笑了,“让你给我找俩翻译,你找来个信天主教的修士也就算了,还给老子弄回来个倭婆子。”   “头一次,你没经验,陈某不怪你,以后谋事周密些,管住自己的嘴,别跟白纸似得什么都给别人说。”陈沐说完朝亚门外看一眼,对付元挥手道:“想去送就去,去濠镜好好看看他们是什么情况,船是什么船,人是什么人。”   付元愣在原地不敢动弹,被陈沐又驱了两遍才拔腿儿往外跑。   等人都走了,陈沐靠在椅背上狠狠出了口浊气。   不答应蝶娘,不是因为陈沐怕什么朝廷不准官民通夷的法令,这条法令很凶,但在整个东南沿海没人把它当回事。陈沐的顾虑是他不知道这些人的情况,也不知道濠镜番夷的大致情况。   何况,他还不太能习惯明朝这种认义父、契子的风气,二十出头连老婆都没有,冒出来个十九岁的义子。   这合适吗?   “这一桩桩一件件,黄粱都造反抢掠的土贼、诱骗民女的佛朗机、占了军田的大和尚——这么多要打的人,咱这有山有水,可不能因为风景松懈了!”   陈沐拍打两下脸面,稍稍振作精神,转头对隆俊雄问道:“李光头,你们知道他么?”   “千户是想收拢这支倭寇?我们出海的时候李光头已经死十来年了,但海上还有人提起他和邓獠、姚大的事,小的知道一点,这就说给千户听……” 第七章 战船   李光头和汪直一样,说起来算是最早入海的倭寇,他和邓獠、姚大一同占据海岛,起初借了佛朗机人的势,在双屿建港、设立市集,后来干脆把双屿做成东亚最大的海盗港。   浙江福建出产的丝绸、瓷器,十分有八分都流入双屿,形成以日本、双屿、马六甲的商业航路,各国海商海盗单日在双屿港成交金额就达十万两白银。   这都是隆俊雄从倭寇的传闻里听到的,其中是否所有夸张,谁也不知道。   但能确定的是李光头在双屿坐地收租,把双屿港交给番夷,由他们在岛上建立学校、教会和医院,他们则向其他所有人收税抽成,短时间里使双屿港无比繁华。   在明朝大门口的走私港口必然无法长久,福建总督一声令下,三百八十艘战船、六千军兵杀进双屿,大获全胜,塞石毁掉港口。   李光头也在那个战事中被官军擒杀。   想想也是凄惨,做出好大事业按说也算个人物,连没出世的儿子面都没见到就死了。   陈沐后来想想,二十年后他儿子在濠镜澳守着八条小破船,做着征服大海的美梦,也算是海盗世家的子承父业了。   这次付元被派去濠镜没敢耽搁,不过五日就快马赶回,把他看到的情况跟陈沐说个干净。   “五十七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倭国、朝鲜、佛朗机、还有满剌加遗民有十九个,剩下都是明人。”付元心里还记着几天前没办好事务惹来陈沐不喜的事,赔笑恭恭敬敬地把濠镜的舆地图呈上,道:“虽说是老弱病残,但就算妇人都晓习鸟铳,他们在濠镜很厉害,濠镜的乞丐、力夫团头儿都听他的。”   “这图就是李旦找人画的,千户你看,可真精细!”   所谓行有行老,团有团头,只得就是民间的行业首领。   他们虽未必德高望重,但在行业内有很高声望,各行各业团头社会地位也不一样。   这不必多说,浙江丝制行的团头必然是当地巨贾,濠镜乞丐的团头也肯定是坐地乞食,地位自然千差万别。   “这么说来,他们还是有本事的。”陈沐随意地打开舆图,看着上面熟悉又陌生的构图,笑了,“他们这是番人弄来的图,倒挺精细。”   濠镜不大,但也不小,虽然不知道那些倭寇是怎么弄来这幅舆地图的,构图足够精细,不但将岛上地势高低大致画出,还带着几方人马的活动区域。   佛朗机人在濠镜南方大兴土木,北面则是明国海商海寇的地盘,正对着广州府的东面,是守澳官与濠镜百姓居住的地方。   小小一座岛,两处港口。   这不单是濠镜澳的商业繁荣,也昭示着明朝对这方土地的统治力下降至最低。   明明看着这块土地就在眼前,他却连拱卫他登岛的兵都没有。   越看越烦!   “先别管濠镜澳了,他们是怎么想的,你见过那个李旦。”陈沐带着付元走出千户衙门正厅,隔两座院墙,依然能听见家兵队在齐正晏率领下放铳操练的声音,“他们,能不能为我所用?”   “这,这全凭千户定夺,卑职哪敢定言。”   付元笑道:“不过他们的处境不好,言语里都透着对番夷闹事的担忧,他们没粮,整个濠镜澳都没粮,一旦朝廷卡住粮,佛朗机人船上有粮也吃不了多久,常驻海上的倭寇可不行,濠镜要乱。”   “你可算带回有用的消息了!去叫上家兵,都司调给千户所的战船来了。”   濠镜澳缺粮的事,算是个好消息,虽然付元一说陈沐就想到了,但平时还是很容易被忽略。就那么大的地儿,养活上万番夷、上万本地百姓,一旦朝廷禁绝粮草,用不了三个月就断粮了。   “最近烦心事不少,去见见朝廷拨下来的战船,或许心里能松快些。”   陈沐心情不好的原因非常简单,现在他手下急需一支撑场面的旗军,本想让邵廷达操练卫所里那百十个正丁,甚至他在心里都做下从正丁中择选两个小旗可做主力的旗军。   选不出来,香山所和清远卫不一样,这没那么封闭,真身强力壮的趁夜往南游过去就是濠镜,同样刀口舔血做海寇比做旗军舒服多了,因而留下的净是些老弱病残,这还只是一方面。   主观条件上他们没有成为精兵的先天素质,客观环境也不允许陈沐让他们练兵。   操练两日,留下一个小旗过去的铳手交给石岐带着打铳,剩下一百二十人全跟着娄奇迈去连通香山县刨去黄粱都外九都一房的道途林间搭茅屋去了。   既是教书先生也是账房大管家的谢鸣给雇他的陈老爷算了笔账,近四百军余因军田良地与荒地夹杂,效率差得没边儿,要想赶着清明前后把一万两千亩地都种好,已经夜里都睡在田地道旁。   军余没有余力再搭建茅屋,县令周行又正在香山县忙着勾丁选募日子过不下去的百姓、牢狱囚犯充旗军。   等周行勾好军,他们过来必须要有住的地方,不然刚勾来旗军三天跑光可就难受死了。   何况还有别的一大堆问题,卫所军械不足、刀矛火铳都只够武装百十人,兵器库里干净得耗子都不愿意多待,难受事儿多着呢。   香山卫离可停船的渡口不远,越是接近渡口,陈沐心里对朝廷派来战船是什么形制期待就越大。   这几天他在千户所没少从箭楼向江中眺望,自广城南门郊外的市舶、税课司的海面上每日都有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明夷东西船舰驶来行去,现在他也将得到属于自己的船,战船。   临近渡口,骑在马上的陈沐向江中望去,五艘快船停在渡口。   他的眼神灰暗了,五艘并排停靠浅水的平底平头小船进入眼中,长不足六丈、阔不过九尺的百料小战坐船安安稳稳地停在那里。   老式小帆大桨,即便是佛朗机这样短射程的炮都架不上去,一个满额的总旗想坐船还得分乘两条。   如果单是如此,陈沐并不会感到难过——五条快船更远的海面上,分明停靠着属于番夷的十丈长船炮舰!   他想要的是那种大家伙,不是这种小玩意儿!   “陈千户请上船!”船上的营兵水卒看不出陈沐眼里深深的失望,抱拳喊道:“大船进来不易出去,陈守备在市舶司等你!”   还有大船?   陈沐快步上前,眼含期待。   ……   葡萄牙人费尔南·门德斯·平托《远游记》中记载:‘三百艘中国大帆船、八十只双桅帆船,六万大军在清晨向葡萄牙村落发动进攻,双屿在片刻之内被摧毁、夷为平地’。 第八章 陈璘   福船,双桅硬帆福船,停靠在市舶司近海。   长近九丈宽阔二丈,底尖上阔首昂尾高,舵楼三重,双硬帆桅,船舷护以厚板,上设木女墙、炮床,比小快船高近三倍,在重帆齐过的市舶司外海面上如同一头巨兽。   最让陈沐振奋的,是船舷八处炮床伸出的两口青铜炮管。   “俞总兵临去广西前交代,要给香山千户所调一艘战船,要好船。说震慑夷人,小船不行。都司商量着要把新会船厂新造好的平头大沙船调给你,陈某跟你换换,这艘福船。”   陈沐刚顺绳梯爬上船舷,就见主桅杆下有头戴凤翅兜鍪,内着铁扎甲外披青色袒肩宽袍,标准明朝武将装束的将官背对着他,声音豪迈动作潇洒。   “嘉靖四十年福建五虎门船厂为戚家军所造,六年历经福建、仙游两次大战。船首撞坏过、船身被火炮击裂过。四十五年送到新会修补,转交广东水师,有些旧了。但当年五虎门给戚将军造船,用的都是上好的楠木,新会的平头沙船虽然大,用的却是杉木,挡不住番炮。”   “就算卫所有工匠有船厂,一样的船,造价不少一千八百两。”将官转过身,露出浓眉大眼稍显富态同样年轻的脸,定睛在陈沐脸上,道:“清远的白静臣给我传信说过你,我是陈璘,广东南路守备。”   “八百斤青铜佛朗机,四位河源打废的老家伙,营匠重锻一番,接战只能连发四炮,将就着用。”   陈璘说着手抚过炮身,挥手指向船首,“船首一位五百斤发熕,都说能打三百丈,我没试过。新锻铁炮,只有船首能撑住后跃之力,别往别的地挪。”   “船尾装猛火油柜,居高临下可烧四丈之敌。”   说完,陈璘翻手向上,道:“别的没了,舵、缭、扳、斗、碇八名船工,五十五兵夫配齐,带上五艘快船,番夷倭寇片板下海,有一个算一个,倭船小且矮,碾着就过去了;夷船也不高,居高临下可用佛朗机鸟铳齐射;除非夷船形制颇巨,你就比他快,快船一拥而上,福船绕过去烧。”   猛火油柜,同样是陈沐只听说过没见过的兵器,登上船尾舵楼,就见有一樽四四方方的大柜子,上面连着像打气筒般的东西,筒嘴能向外喷、筒尾像风箱拉锯,能来回发力。   它喷的是猛火,不需要陈璘介绍陈沐就能想象它在近距离对敌船能造成多大伤害。   “人人都能遇到伯乐,关窍是有没有让人赏识的本事。粮在五艘快船上,回去你就见到了,他们只给你拨二百石,陈某也没办法。”陈璘拍拍船舷的女墙,似乎有些不舍,转过头对陈沐笑了,道:“咱俩也算见过,这年头在广东海防见到个官位年岁都跟陈某差不多的,不容易。”   “这段海防紧张,陈某就不在你这儿多留了,还要回去防着曾一本那王八蛋,不得清闲。”陈璘从头到尾没给陈沐说话的机会,挥手船上军丁跟着放下缆绳下船,乘上一艘快船,临走还立在船头背着手对陈沐道:“濠镜有事,派人去新会找我,告辞!”   这就告辞了?   这陈朝爵,跟想象中不一样啊!   作为武将难道不应该去香山千户所喝两杯?   真潇洒!   陈沐目送陈璘乘小桨硬帆快船在浅海面上渐行渐远,抬手摸着佛朗机的青铜炮管,感受杀器冰冷坚实的触感,心中分外满足。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时代的火炮了,但这却是他第一次亲手摸到属于自己的炮。   至于都司少给自己送来二百石粮,少就少吧。   正如陈璘所说,香山千户所得到一艘这样带五门火炮的中型福船,他觉得自己已经赚到了。   走下甲板,二层是水兵住的地方,因明船技术船舱有多重水密结构,造成船舱逼仄狭窄,四个舱室钉着低矮木榻,对水兵来说这肯定谈不上什么舒适。   倒是船首舵下面甲板的房间还算干净,是留给船上主官的。   最下一层有的房间屯放炮弹、火药,有的房间用来屯放食物,中间连通底仓空间则堆满木石、帆布一类修补船料作为压舱。   “明船的结构差一点,扛不住火炮后坐。”陈沐以前不能理解为什么实木造的船却扛不住几门这种合西方三磅、五磅炮的后坐力,但现在陈沐看着炮架心中了然,“扛得住才奇怪了,等回去把炮架都拆了,重新做。”   船上炮架没轮子,方木直接座在女墙后的炮位,开炮后力量不是向后带动炮车移动抵消,而是直接向下后方让船板受力。本来结构上水密隔舱具有更优抗沉性的优点同时也不如西方船多肋骨形成一体抗震能力,又没有炮车轮,就导致船上只能用小炮。   改进!   船尾舵后面的猛火油柜四个角同样座在卡位上,不方便调转方向,回去把它加高、座用简易半转盘,更改尾部女墙留出缺口,喷一百八十度。   改进!   他的首要敌人是盘踞在黄粱都与倭寇勾结时常劫掠新会的土贼,四门佛朗机已经够用。只要船上配一个鸟铳手居多的满编总旗就行,三十支鸟铳,二十人操炮、火箭、火油,就能基本保证火力。   这个倒不需改进。   后人说郑和庞大无比的宝船也是福船形制,这个记忆与现状他脚下这艘福船相印证,得到一个结论,为什么郑和的船队里会出现诸如马船、粮船这种专业船舰。   因为福船本身没有远洋能力,分隔水密的船舱所能装载的货物、生活必须的粮食太少了,这是专供军人打仗的战船。   陈沐在甲板上畅想了很久,很久他才反应过来他还在海上,广州府在他眼里依然是那么大,周围有船走、有船停,他的福船从来没有动过。   “船怎么不走?”   陈沐惊恐地转头,左顾右盼,看向跟他一同上船的十一个家兵,最后目光定格在隆俊雄脸上。   “俊雄啊,这船……你会开么?”   妈的陈璘把爷扔海上就走了,问题是他不会开船啊! 第九章 潮水   巧了,隆俊雄没用过福船。   他只用过小船,体型庞大的福船对他来说太过强人所难。   隆俊雄用过福建渔船,抢到过八橹船,在日本用过小早船和关船,关船大概是他操舵过最大的船了。   关船乘载掌橹的水夫就要二十至四十人,还有十到三十个武装倭寇,但船在形制上却要比福船小不少。因为日本船与古代楼船形制类似,动力基本靠桨帆同用,虽然载兵更多,海上效率却很低。   好歹身边有个会开船的,就算没用过福船,多少懂得大致操作,升帆的升帆、绞锚的绞锚,硬是兵荒马乱地让福船动了起来,朝岸边晃晃悠悠地开过去。   除了隆俊雄这掌舵的,所有家兵都是新手,有些用过小桨船,有的连船都没做过,也就亏了中式硬帆容易操控,要换了西方船的软帆,他们恐怕就得游回去了。   就算这样福船进江后隆俊雄也游了一段,全是新手,生怕在江边把停着的五艘新快船撞翻,只有他水性好,隔二十丈游到岸上喊歇息的其他家兵过来把快船开到一边,这才再回船上慢慢降帆,远远地抛下四爪铁锚。   乘小船靠岸的陈沐还心有余悸地回头看向福船,随这个海上大家伙的到来,香山千户所大兴土木已是箭在弦上不可避免。   要挑个地方兴建水寨了。   “等两个副千户募兵回来,周县令勾好旗军,操练三月先平了黄粱都的土贼!”   四千亩海田不重要,但那条海岸线很重要,至少常驻两个百户所。   建起水寨,水力锻锤也就该提上日程了。   领到战船后没几日,清远卫派人传信过来,张永寿说因曾一本作乱,朝廷更改了原先在诏安梅岭开埠的想法,把漳州府的月港作为开埠之地,是陈沐老家,他们正准备择选水手,传信过来让陈沐出人出钱。   “出人出钱。”   出人是出水手,出钱是出船钱。   白元洁对出海的行商的事并不上心,上下都是张永寿在操持,送来的名单很是厉害。   明面上请出的是清远王姓大贾,实际上他才能分得一成,底下白氏出大船一艘、小船七条,人手九十多;张氏出船三条,人手六十多;再加上清城四个百户,就凑出大小十几条船,二百多人。   主要还是他们三个人,老白占了大头三成,给他俩一人两成,剩下两成才是四个百户分。   陈爷倒是有七八百两银子,但关键是没信得过的人手。   清远出人容易,白元洁手下蛮獠营家眷各个都是现成的水手,可陈沐这儿情况不一样,虽然也打算募疍人为军,但总不可能人刚来就派出去给他远洋去。   但不派人只出银子又不行,让他很是头疼。   “沐哥,不行让邵勇去,他做过船头儿,回老家购置几艘快船,找些过去的人手,再从族中小辈里找些人,带几个家兵护船,凑百十人不难。”   “族里能出那么多人?这条路很危险。”   “不光族里。”邵廷达笑了笑,道:“老家出过海的人很多,人不难找。”   他的家兵倒是能挑五个出去,这年月海上乱得很,弄几个小倭寇跟着出去倒也问题不大,反正他们人多出问题也翻不了天。   倒是他们送来的出海预定路线,让陈沐觉得老白身边也有通倭的能人——从月港装粮食、瓷器到濠镜,在他这把违禁的硝土装船,东行鸡笼山用粮食、硝土换银子和明朝禁止百姓贩出的丝绸等倭寇抢掠所得赃物,贩至苏禄。   鸡笼山是台湾,苏禄是吕宋菲律宾。   果然,一帮杀人不眨眼的丘八牵头弄出的商路,还能指望有多保险呢?   鸡笼山现在是东亚的最大的海盗岛,但凡能叫出名的大海盗头子都在那蜷着,苏禄也不是什么好地方,那边现在明人上万,都是海禁时跑过去的海商,实际上在明朝他们也都是倭寇的身份,所以才不敢回来。   但这条航路同样有巨大的利润,航线不长半年不到,但半年之后能不能回来是另一回事。   回来的话,一趟够他们吃三五年,回不来也就回不来了。   明朝的海防不是太大问题,至少他们比别人需要提防的就少一些,但即便排除掉明军海防,这条商路同样要命。   葡萄牙人、倭寇、明朝海盗、海上风暴,碰上哪个都要命。   “试试吧,本来就是件有风险的事,都是亡命之徒,看看谁怕谁!”   陈沐这句话,定下数十人将用自己的性命担上这样的风险。   陈沐对邵廷达道:“回月港还不着急,你先替我回趟清远,送三百两银子过去,是咱的买船钱。去清远前拐一趟广城,把鼓腹楼的颜掌柜请来。”   上次邵廷达在月港给他买了一大堆宅子,还有城外四十多亩地。   过去一亩下田五六两,上田能卖到十两,赶上曾一本烧澄海县城,临近海边的地价都落了三四成,邵廷达只用了一百八十两就买到手里。   如今月港开埠的消息一出,城外地价应当回升,可能比过去还高。   陈沐打算趁着邵廷达带邵勇回去招募人手的机会,出手一部分地,回来在广城买粮食。   香山千户所缺粮了,陈沐许诺给新募的疍民每户三石粮,等他们一来粮食至少有千石缺口,光他手上的银子是不够的,还要再添三百两。   剩下的地他也没打算闲着,有几块地是打算送进月港县做军营军寨、市集区划,用来让邵廷达打点关系。   如果手里还能余下些钱,他想在月港开一家酒楼,很大的酒楼。   名字还没想好,但他希望将来人们提起这家酒楼时不叫它的名字,而叫闽粤会馆。   一个人在这个时代是做不成事情的,如果不是白元洁和张永寿,他现在可能根本没有能力组起商队出海,他需要更多同盟,不论政治盟友还是军事盟友亦或经济盟友。   闽粤海商是很好的选择,他们即有胆魄与闯劲,能活下来的又都有庞大财力。   能把这些人聚拢在身边,浪涛翻涌,他能改变时代潮水的方向! 第十章 走广   陈沐相召,颜清来的很快,邵廷达前往广城的下午就从广城赶来,出乎他的预料。   赶回千户衙门,就见颜清在门口等着,带了两个店里年轻伙计,伙计手里抱着几坛酒。   “颜掌柜来的这么快,怎么不傍晚来?”   陈沐撒了缰绳,拱手朗声笑道:“陈某请颜掌柜过来,却没想要耽误鼓腹楼生意的意思啊,快请进!”   颜清可没见过这么好打交道的官儿,尽管在鼓腹楼当时已经知道陈沐是个好性情的人,却也没想到今天不喝酒还能这么好说话,恭恭敬敬回礼应好,这才笑道:“初次来千户衙门拜访,小民也没什么好拿的,从酒铺提了几坛酒,还望您不要嫌弃。”   “陈某请你来,哪里是请你来送东西的道理啊,等等酒钱照付。”陈沐可不愿意白收东西,收下了,他就和明朝那大部分坏掉的官吏变成一样的人了,眼看颜清还要推脱,笑着率先朝衙门内走去,道:“今日县里给勾的军丁到了,事情多些,让掌柜的久等了。”   香山县令周行的效率很高,转眼这还没到十日,就给千户所勾出百户来,送到连通九都一坊正在兴建的百户所去。   陈沐让他们自推了个两个总旗,编在石岐部下,算是有了新编的完整百户所,正丁开始操练、余丁加入兴建屋舍的工作。   本来还想在军余中挑出匠人送到千户衙门,被颜清赶来的消息耽搁,索性就把这件事交给石岐来做。   周行给了准话,说再有二十日,三百户如数勾完,让陈沐了却一桩心事。   “劳烦千户挂念,店里没事,清遥看着呢。”陈沐没让颜清跟着去衙门前厅,直接把颜清引入千户宅的院里,听颜清道:“这几日生意很好,又到闽商徽商走广的时候,他们家资颇厚,出手大方,青楼瓦舍住满,就到小民的铺子里讨些酒喝。”   “走广?”   陈沐本想问问,小颜姑奶奶那个样子,让她管店不得把房子烧了?但想想关系没到那份儿上,说这话太唐突了,就问起走广这个新词来。   “千户不知道?就是到你这来啊,这几日没发觉香山停靠车马多了许多?”   颜清在神态里总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讨好意味,向陈沐解释道:“去濠镜与番夷互市,他们每年四月装着货物来,卖给濠镜番夷,五月在广城采买些粤地土货回闽,借口走广,实为走私。”   陈沐想了想,好像这几日路上见到的行人商贾确实多了起来,颜清要是不说他还没注意呢。   就是说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有一大批闽地商贾在向濠镜澳的番夷走私。   “福建开月港的事,颜掌柜知道么?”陈沐心里疑惑挺大,要是以前闽地商贾来这边以走广之名行走私之实,他不觉得奇怪,但是现在?   “他们为何不乘船出海行商?”   颜清笑笑,道:“千户问对了,这事小民总在酒楼迎来送往,多少有些了解,闽地的商贾有两种,海商与陆商。”   “海商来钱多,是用命在挣钱,因而当地大贾都不亲自出海,派自家从小养大的义子带船走海押货,亲子在陆上行商。还有的小海商手上没钱,就要走陆商,走私香山一趟,也就有钱买船募人了。”   “何况不是人人都能弄到船引,小民听说月港市舶只给开具五十张商引,很多人想出海就要租大户的船走海。”   陈沐了然,在心里记下这事,打算让石岐回头带兵巡县,看看这些陆商是什么成色。   他不反对陆商海商贸易,哪怕朝廷法令不允许,但他是认可的。但在他辖地自由自在地走私,他不闻不问也是不行,他要交好一批、抓一批。   干掉为非作歹的,留下赚钱养家的。   “这么说颜掌柜知道月港开埠的事了?陈某这有桩生意想和你谈。”陈沐咬咬上唇起的干皮,道:“月港开埠,商贾毕至,定然热闹非凡,颜掌柜想不想在月港城外开一家酒楼,比鼓腹楼要大,有吃、有喝、有睡,有租赁仓库、买卖消息、出售海图、交好人脉之关窍?”   “月港?”   颜清对陈沐的官身多有尊敬,但这并不意味着陈沐的言语能影响到他行商事贾近十年的经验,自然听出陈沐的言外之意,顺着话说道:“千户,并非小民不想,近来闽地商贾多言月港开埠,地价不知几何,就算那些陆商也有心无力,城外地价贵的已至五十两,哪里是在下这等小贾有能耐买到的?何况就算有钱,也没人愿意卖。”   五十两?   陈沐脸上没流露出表情,却情不自禁地缓缓吞下口水。   邵廷达在城外用不到二百两给他买了几十亩地,回来还跟他说,靠近路边道旁的地真贵,下田还要四两银子一亩。   没人愿意卖?可不是没人愿意卖,愿意卖的都被陈爷买了,剩下的自然都是不愿意卖的!   “颜掌柜不知道吧,陈某算半个月港人,母家是月港的,说来也巧你知道吧,陈某手上有月港的地。”   陈沐笑了,没人愿意卖,他愿意卖,必须要让邵廷达尽早回月港卖地了。   当下他才真正打定主意,送出去点,给邵廷达和宗族长辈分一点,自己留一些,剩下的该卖的都尽快脱手。   毕竟他自己不在月港,宗族在月港也算不上豪族,在手里捏这么多田宅土地,越来越烫手。   赚一锤子快钱就行,尽快把香山千户所当下的困境渡过去,攒些钱等黄粱都的土贼平定后,在香山辖内选出块适合做港的境地,军寨里建一座船厂。   在朝廷做官就这点不好,虽然能得到来自朝廷的支持,但凡想做些什么大事,也要向上汇报。   至于上奏巡抚能不能得到同意,谁知道呢?   先等手里有钱了再说!   “陈某出地,在月港外寻一块适合行贾的土地,建一座大大的酒楼,由颜掌柜经营,利润你我三七分账。既然颜姑娘能看管店铺,鼓腹楼也能继续开,有陈某在香山,应当是可以保她无虞的。”   “颜掌柜考虑考虑?” 第十一章 书信   邵廷达和颜清一同踏上前往月港的路,一个带着卖地招人送地揽名的使命,另一个则去勘察地形,在陈千户名下土地中挑选一处适合作为酒楼客栈的土地。   真正打动颜清的并非是陈沐开出的条件,三分的利益并不能让自己坐拥一处酒楼的颜清心动,而在于陈沐构建的远景,把酒楼、客栈、商铺、仓库这些合为一体,经营属于海商的会馆,才真正让颜清感兴趣。   当然,把小颜掌柜托付给陈沐是不可能的,老颜走之前没少对颜清遥耳提面命地一再重申——兵者大凶,离陈军爷远一点,沾到煞气咱家可受不了!   县令周行把第二批军丁送到之前,香山千户所也发生了不少事。   举人公李焘从京城托人送信过来,说他已经平安到达,准备考试。信里絮絮叨叨地说着他这一路的见闻,说宁国府去年在太平县给娃娃接种人痘预防天花、也说今年南京织染局内使张进朝在南直隶湖广等地为皇帝选秀女,消息风闻天下,让沿途各地百姓家家户户吓得张灯结彩该结婚的赶紧结婚,沾到不少喜气。   这是东边的事,西边的事呢,就要属广西来的几个老兵,给陈沐送来个和尚。   “和尚叫常威,法号天时,嵩山少林寺弟子。嘉靖三十二年朝廷向嵩山少林寺传下檄文,命少林派武僧抗倭。方丈坦然法师以少林规矩打出山门才下山,选出精悍武僧三十一人,由方丈大弟子月空法师率领,策马持棍,携刀矛长剑下山。”   “淞江白沙湾一战,官军因先遭战败畏缩不前,武僧沉舰三艘,杀倭百余;至泉州,武僧尚余十八人,立泉州少林寺,同军民齐攻七星岛,泉州方丈月空阵毙头目黑田,后随俞某阵亡于潮州战役。”   信是俞大猷写的,老将军笔力苍劲,陈沐一行行看下去。   “战十余年,武僧殆尽,天时和尚是月空方丈大弟子,在泉州犯法,充军听用。讨平伍端余党时身受箭创,老夫曾与少林有旧,如今僧兵只余他一人,不忍死于战场,调入香山千户所,在陈千户门下听用。”   “万望千户好生照顾,其人棍矛经义甚佳,可为千户旗军教头。”   陈沐看过书信,抬头看了看厅中坐着的和尚和几个送和尚过来的老兵。   老兵没什么可看的,都是俞家军,和尚年过五旬须发皆白,但灰扑扑的僧袍都遮不住健壮的身躯,筋肉都练到脖子上了,携一根坑坑洼洼的三十斤混铁棍,腰上挎戒刀,并非光溜溜的脑袋长着半寸白发,颌下还有一绺大白胡子。   老剑眉眼神凶得很。   别说俞大猷在广城总督衙门送他一份奇功,单单俞大猷这个名字,这个过去在历史上抗击倭寇的民族英雄,他就是送来个魏八郎那样的傻孩子,他都会服服帖帖地养大让他成才。   更何况这么一尊怒目罗汉了!   “俞将军说,法师可为陈某旗军枪术教头。将军既然说法师可做,那一定有可做的才能。不过法师要听陈某驱驰,有事不得推脱,违背军法从事。”陈沐看着大和尚问道:“法师可愿意?”   “嗯!”   大和尚瓮声瓮气地点头,陈沐观察他时他又何尝没有观察陈沐,年纪轻轻坐上千户之位,说话不急不躁,身后两人握倭刀的手法分明是经年的倭寇,却服服帖帖,看上去像是个人物。   “军法比戒律好,佛爷不要别的,没人烟的地一处宅子,不用大;每日三斤牛肉五斤米,要管够。”   “别的,什么都不要。”   呵!   合着俞大猷是给自己送来一鲁智深?怪不得长这么大个子!   “粮饷好说,那几位军汉。”陈沐点头应下,这点肉米他并不看在眼里,牛肉一斤一分银、米一石六钱多,合每月支出一石米来一两银,陈沐更感兴趣的是俞大猷的信,招手叫来几个俞家军,道:“将军在信上说,在广西和伍端余党作战,他怎么了?”   伍首领也送了他新江镇一份首功,怎么转眼袍泽就动起手来,伍端又叛了?   “回陈千户,伍守备在广西身染瘴气不治,其后部下王世桥复叛,被手下割了脑袋找我家将军领功。”   陈沐点头示意他知道了,招手让齐正晏下去给这几个军汉安排食宿,俞大猷快回来了,他们也不用去广西回报,信上让这几人暂居香山千户所。   大和尚也是一样,他说他过几日要接个人到宅子同住,暂时先也住在千户衙门的厢房里。   送走这几个人,陈沐才心里有些发堵地走出前厅,到后院亭子里坐下,看着几颗椰子树愣神。   “千户。”   闻讯被招来千户衙门的石岐走进后院见陈沐望着椰子树出神,想了想缓缓走近拱手道:“您找我?”   “来了,坐。”   陈沐看见石岐这才把目光收回,问道:“百户所搭好了么?”   “差不多,再有两日就能完工,你这是?”石岐指指池塘的椰子树,显然问的是陈沐发愣的事,随后斟酌着问道:“是出什么事了?”   “伍端死了,新江镇跟咱们一起打李亚元那个。”   陈沐手臂撑在膝盖上,张开手掌虚握几下,想抓住什么似的,最终却只是长长地叹出口气,“广西的瘴气。他手下那个王世桥在他死后叛乱,被俞将军击败,后来部下割了他的脑袋去领功。”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在新江桥血战不退的伍端没败给叛军却死在瘴气手上,凶猛强悍的冲阵将王世桥更是屈辱地死在自己人手上。   匪号花腰蜂,在闽粤一代叱咤风云的大首领伍端和他部下的倭寇山匪们,这一次算彻底被朝廷平定了。   “狡兔死,走狗烹。”   石岐顿了很久,摇摇头没有说话。   “近来闽地商贾来走广,他们的目的是向濠镜番夷走私,百户所大致建成,新旗军日渐招来,也该准备练兵了。”陈沐站起身来,对石岐道:“从今往后,旗军两日轮换至千户衙门外操练,让他们削木为杆,每日一总旗来操练。”   “另一总旗,由你带着巡查,道途设卡,卖点瓷器丝绸器具,嘱咐他们小心黄粱都的贼人,能放行的就放行,别为难这些正经做买卖的。”   “货物中但凡有米粮铁铜硝黄兵器火铳,连人带货全部扣下。” 第十二章 三月   伍端的死让陈沐感触很大,独领卫所的感觉与当初在清远卫时有本质区别,更加自由,约束也更大。   自由是因为没有像白元洁那样过去的顶头上司,约束则是因为从内心而来的谨小慎微,官位提高并不能改变做错事的危险。   恰恰相反,官位提高会让他更危险。   随着香山县三百户旗军被勾入千户所,极大助长了陈沐心中的权力感。   除了钱,他还有更多想要的,能够提上日程。   他想在香山建船厂、修铳炮厂,改变关元固过去在总旗衙门里像小作坊般打造鸟铳的状态,对他来说那太小家子气了。   小家子气到什么程度?   他看见关元固在千户衙门里叮叮当当敲着铳管,他就浑身难受。   但明朝是没有民间枪炮厂和船厂的,铳和炮,都由兵仗局去做;即便是卫所军匠,所拥有的事实上只是修复军械的权力,就像关元固这样造铳,实际上是要被下狱的。   只不过数量小,还能被隐瞒,即便发现也没人吃饱撑着去告发。   但陈沐还是拿着腰牌去总督张翰府上哭穷去了。   从早上等到中午,被张翰留下吃了两块点心,算是要到八百只矛头、二百把腰刀、一百杆快枪。   本来张翰还说给香山卫所拨几十杆火铳,不过陈沐没要。   他想要的鸟铳,翁源河源一战的战利都被广东营兵瓜分一空,换下来的火铳对他来说没啥意义。   快枪是给邓子龙要的,这个老上司在战场上极喜以快枪贴脸干一铳再冲锋,冷不丁调到卫军系统,省的邓子龙不习惯,先弄点老掉牙的东西让他用。   除此之外,就是火药、铅丸了,不过这个不归衙门管,得去向都司要。   他可没要完兵器就失踪,总督张翰问了他些诸如香山卫所情况的问题,陈沐对答如流,告辞后接着在总督衙门转悠,见到眼熟的官吏就穿着五品武官服上去打招呼。   别管是七品、八品,言比称兄己必道弟,就连总督的门房都让他拉着聊了一刻家常,末了还递了二两银子过去。   等他从总督衙门出来,天色都发昏了,卡着闭城门的点出城,去颜清遥代为看管的鼓腹楼吃了些饭,星夜让隆俊雄在前边打着火把奔回千户所。   早上出门时候专程让隆俊雄揣了五十多两碎银,回千户所时一身轻松,就剩了五两。   陈沐跟人打交道没别的方式,八品以上给言语和行为上的尊敬,八品以先聊天,末了再施下些小恩小惠。   这点手段其实没用,无非是结个善缘,在需要的时候让人能想起他,做个举手之劳罢了。   “陈千户,三百户旗军,本官皆交由千户所。”   最后一百户旗军的户帖交到千户所,由魏八郎带队在衙门外集结,周行对陈沐道:“黄粱都土贼,陈千户几时能清剿?”   周行想尽快肃清黄粱都土贼,以登上濠镜澳,巡视那片属于明朝边沿的法外之地,这是先总督吴桂芳调他前来香山任职县令的初衷,在他任职后,这也成了他必须要做的事。   “只能禁港一月,若放任夷人商贾带我大明百姓离开,周某再无颜面任这香山县令!”   “断粮,断濠镜澳的粮,以此禁港三月,能不能?”   周行急,陈沐比周行还急。   以前是他不知道,知道了也没能力去管,现在他有能力,要是让夷人商贾在他眼皮子底下把明朝妇女像贩运牲畜那样带走——他就白他妈活了!   “黄粱都少说八百贼人,这些旗军是你带着他们交到陈某手上,一个月就是送他们去死。”陈沐咬牙说道:“三个月,一日不会多、一日也不能少。”   “州府兵器未调、旗军操练不行、粮草供给不上,兵粮技没一个行的,你让陈某怎么带他们去击贼?”   不教民战,是谓弃之。   陈沐目光扫过衙门外集结的百户旗军,他们神色里还带着蓦然成为军户的惊恐与不安,这样的兵是不足以打仗的,就让让他们拿着这个时代最好的兵器,上阵也只能失败。   周行走了,州府连兵器都没给香山千户所拨下来,他也没有丝毫办法,只能照陈沐的提议再去与濠镜澳的葡人交涉。   以断粮的威胁,来尝试禁港三个月,由在濠镜常驻的商贾来挟制那些急于出港的番商。   这并不难,因为走广的闽地商贾还络绎不绝,这在濠镜澳已成定例,每年六月才是夷商赚到足够商品开船离开的时候,还有两个月。   与此同时,香山千户所对走广商贾严防死守地更加厉害。   三百户旗军被编在石岐、魏八郎、娄奇迈部下,分别驻扎于都坊百户所、东岸百户所及千户所驻地。旗军以两日轮训,确保每日有三个总旗在千户所衙门外操练,另外三个总旗则分别担任巡逻与护船使命。   他们的战船停靠在东岸江里,香山这个地方倭寇多得数不胜数,留一支总旗看管船队的同时,也由齐正晏在那边训练旗军成为水手。   天时和尚是有本事的,虽然对这大和尚荤素不忌的行径引来许多人闲话,但其使用枪矛的本事整个千户所都没什么可说,隆俊雄则在千户衙门在操练当中教授旗军刀法,既不是邵廷达的明刀术、也不是他的倭刀术。   时间紧迫,天时和尚与隆俊雄在陈沐的建议下,都分别只教旗军一招——刺与劈。   余下的时间则由陈沐亲自带领他们教授队列。   趁着走广间断,闽地商贾让带队巡行辖境的石岐与娄奇迈收获颇丰,几乎每日都能抓住一两个带队走私的商贾,人被押入香山县大牢,所押运的粮食、硝石、硫磺、铁、铜,则被扣下送到千户所衙门的仓库里。   短短月余,扣下米粮二百多石。   临近五月,濠镜的番夷商贾终于坐不住了,一再向香山县要求购置粮食,要求出海。   陈沐向负责海防的陈璘传信,请他调一个把总至新会港,在周行告知夷人商贾七月开港的消息后,巡查海面。   同时,他派付元再上澳门,请蝶娘来千户所衙门。   他需要那支人马。 第十三章 干亲   陈沐在忙着编书。   邓子龙曾送给他戚帅的《纪效新书》,是这个时代最好的练兵、领兵条例,可遗憾的是陈沐并不能完全套用。   尽管三百户旗军的余丁为他的千户所增添十四个匠人、三十多个学徒,他依然没有精力与财力为旗军制作出完备的兵装。   他的千户所就像明朝政府的缩影般,只能维持最低效率的管理约束,三个百户、六个总旗、三十个小旗,拼凑出三十九套勉强防护的铁甲,旗官家里会女红的家眷则被召集到千户所衙门,以统一标准赶制出上千个颜色各异袖标。   旗军赤底黑字、小旗蓝底黑字、百户青底黑字。   每小旗配长矛八杆、腰刀两把、大木牌一面、小旗箭两支。   每总旗抽调一小旗为鸟铳旗,配腰刀两把、鸟铳八杆。   因为兵少轮流操练,所以香山千户所的最底作战单位并不是小旗而是总旗。   所有旗官在傍晚操练完进入千户所随谢鸣开蒙,他们的开蒙书籍用的是陈沐编出的二百多字的条例和与之相对的赏罚。   其实这已经不算是开蒙了,就是单纯的让他们用三个月的时间死记硬背,把这些条例记在心里,约束士卒。   效率低下,但自有意义。   铁坊在引入新的匠人后效率大增,身体刚刚见好的关二郎带着木工学徒一连把钻铳床做出十五具。对于陈沐看重他做出的铳床,让他内心很受鼓舞,腹部伤愈后就热火朝天地加入督造铳管的事业中,确保每月能钻出三十只标准铳管。   在他腹部伤势无大碍的时候,就已经着手为铳床专用钻膛改进,接受陈沐的建议后,干脆把钻床做成模范铁制,上留六棱管状接口,与新打制出的六棱铳管相契合,以此多一道铳管的标准检验。   形制不标准的铳管无法与铳床契合,就要重新打制。   匠人多了,让千户所的铁坊显得拥挤,陈沐手头上又多了一件亟待解决的事,要给匠人准备新的铁坊。   陈沐打算等黄粱都事了,在岸边浅滩给关元固划出一片区域,在新的水寨边沿,以制作应用水力锻锤,也许不单单是水力锻锤。   看着铁坊里木匠辛苦锯木,或许将来也可以让他们发挥才智根据水力锻锤来做出水力锯木机。   造船用的大板材,应该会容易很多。   五月初,蝶娘带着两个人闻讯赶到香山千户所时,陈沐正率领旗军在千户所外操练,平均受训半月的旗军看起来终于不是那副病恹恹的模样,有了点军士的精悍劲儿。   托走私商贾的福,他们贡献的粮食补足了香山千户所的粮草缺口,被勾做军户的旗军战战兢兢,却发现做旗军比他们过去吃得好多了,虽然受训累了些,但至少能吃饱,偶尔千户还赏下些肉食,少了许多抵触心。   只是军户毕竟地位低下很久,仍旧不免逃卒。   蝶娘来时,自有家兵过来通报,陈沐朝千户衙门口看了一眼,轻轻点头,却并没过去。   从调至香山千户所,他就在等这一刻。   杀人立威,立威立命。   旗军操练完却并未照往常散去,相反巡行、守船的旗军也被招来,三百户旗军聚集在校场,看着逃卒被押上高台,只是这一次上面不再是提着大棍的执刑的旗军,而是一副绞索。   清远卫百户所演武场上的那一幕再度重演,只是陈小旗变成了陈千户,从台下走到台上。   “依照律法,逃军三次,绞死!”   身侧传来可怕又熟悉的倒气声,一条生命渐渐失去气息,陈沐的心仍旧柔软,肋骨却坚如铁石,收起判书,对旗军道:“违令者死,有功者赏。”   “你们的百户过去都是旗军,平日里听陈某驱使、战场上给陈某立功,现在都是百户了,你们也一样。”   既可以说是偷换概念,但陈沐没骗人。   之所以被处死是因为逃卒违背律法,招来杀身之祸的并非违令而是违律,但其实都一样。   战场上因为逃兵,死在陈沐手上的自己人已经很多了。   如果能让旗军今后更好地听令,他愿意去偷换这个概念。   威信,先立威,再立信。   挥手间有家兵拖拽尸首离去,旗军噤若寒蝉无人应声,陈沐一脸肃穆走下高台,带着家兵前往千户所,旗军这才各自在总旗率领下散去。   “来了?”陈沐想尽量露出和蔼的神态,但他的脸却做不出,只是点点头率先向是衙门里走去,“进去坐。”   蝶娘与带来的两个年轻人面面相觑,干巴巴地说了一句,“陈千户真挺好打交道的,上次,不是这样的。”   上次跟着付元来千户衙门,蝶娘是抱有弄险拼命的心,但这次不同。   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本以为这次上门大事已成,她连儿子都带来了,就等着陈沐认下这门干亲,以后他们这支海寇在香山这一亩三分地也能多个照应多个靠山。   哪知道一来就见到陈沐杀人。   杀人不可怕,别说她儿子,就是蝶娘自己都杀过人。   可怕的是杀自己人。   陈沐又想到白元洁,别人走过的路,他都会走;别人没走过的路,他也会走。   只有比别人付出更多、承受更多,才有资格得到更多。   前厅落座,陈沐见蝶娘三人还站着,挥手道:“不是第一次来了,坐。”   “奴家拜见千户,多谢千户赐座。”   蝶娘带着两个年轻人象陈沐行礼,这才坐在客座,年岁稍长的年轻人刚要跟着坐下,被另一个脸上稍显青涩的青年拉住,依然站在堂中。   陈沐感到惊奇,多看了两眼。   青年体态健硕,鼻梁高挺双眼狭长,皮肤粗糙发黑,腿长手长,穿着短衫露出的臂膀非常有力,两膀宽大一看就是好水性的汉子,站在厅中自有一股桀骜的气质。   这是个聪明人,他只是随口说了句话,却被青年听进心里。   三人只有蝶娘不是第一次来了。   所以他没有坐。   “这是蝶娘的儿子吧?”让陈沐眼前一亮,“蝶娘有个好儿子啊!”   蝶娘回头看了青年一眼,回过头来眼露喜色,笑逐颜开地问道:“那这门干亲,千户是,认下了?”   “我是陈沐。”陈沐笑笑,看向青年问道:“你可愿意?”   青年深吸口气,迈步上前躬身跪下,叩首道:“孩儿李旦,叩见义父!” 第十四章 蜈蚣   李旦这一拜,付元在旁边跟着笑,陈沐开始还没弄明白他高兴个什么劲儿,过会才反应过来。   合着他跟手下的付百户也成干亲了。   干亲和养子不一样,既没有继承权,也不需改姓,亦不用走官府程序,基本上和后世的干亲差不多。   “认了干亲,以后旦儿就在千户衙门跟在我身边吧。”陈沐眼下正是用人之际,随后对李旦问道:“会说番语么?”   “回义父,孩儿会一些。”十九岁的义子,让陈沐有些违和,可李旦却非常自然,抱拳道:“跟船上佛朗机人学的,佛朗机、倭人、满刺加语都能说些,倭语最好。”   陈沐颔首应下,李旦很多才多艺,凭他的体格和手上老茧,料想剑术与泅水不是问题,本职海寇,开船也自是不在话下,又会说至少四种语言,这样的人,别说有陈沐相助,就算没有他,只要不死于非命,将来也是能闯出大名堂的。   “我需要你们在濠镜澳的人手做件事,帮我找个夷人,他在濠镜澳诱拐妇女,应该是打算卖去马六甲。”陈沐说道:“找到这个人,你们人少,不必与他发生冲突,查清他有多少人手、多少支铳、多少条船。”   李旦点头,转头看向先前被他拉住的那个青年,抱拳对陈沐道:“义父放心,这事华宇回去做,查清之后要孩儿把人救出来?”   “现在救人打草惊蛇,香山令说那个夷商随从上百,你们未必能把人救出来,反惊了他。”陈沐摆手后说道:“趁夜里接近他的船,把船底凿坏,不要弄沉,让他在濠镜修上两三个月。”   “能做到么?”   旁边那个青年名叫华宇,同样也是有力之辈,点头抱拳道:“千户放心,小人尽力而为!”   华宇走了,陈沐让付元给了他一块百户所的腰牌,蝶娘和李旦留在千户衙门,李旦住厢房家兵一道操练,平日跟着陈沐偶尔教他些番语;蝶娘可没住在厢房。   她和付元住在一起,俩人也不说操办喜事之类的仪式,就这么没名没分没羞没臊地住在一起。   李旦还觉得挺正常,他说付百户脾性好,除了好赌钱没别的毛病,有这么个知冷知热的陪着他娘挺好。   陈沐细细想来,确实是这样,他部下这几个百户,跟蝶娘岁数相仿的也就付元与石岐,石岐早年家中有变,落下个眉目阴沉的积郁性子,倒是付元平日乐乐呵呵甘居人下,受得了蝶娘海盗窝里养出来的性子。   挺好!   对李旦这个意外而来的干儿,陈沐自然不会像这个时代的义父那样随意驱使,相反他把自己战利品中非常珍视的永乐通宝刀送给李旦,让他随身持佩。   身份的事对陈千户而言并不难弄,不过几日光景就从香山县取回李旦、蝶娘的户帖,找了当地绝户的本分人家落籍,两个福建泉州人成了广东香山人,接着编入军籍。   至此彻底干净。   陈沐一向奉行不能让身边人光脚,光脚的人最可怕。   只要穿上鞋,就好控制的多。   李旦为人察言观色的功夫一流,其他本事也不错,在一同操练的家兵里很受尊敬,陈沐看到他这个优点,索性给他办下总旗的身份,让他在千户所带原先那一百多个旗军,平日操练些武艺战阵,讲解些水战事宜。   过去千户所留下的旗军不堪重用,陈沐是懒得去操练,交给眼界活快的李旦没别的目的,就是让他去笼络住这些人的心,不指望他们成大事,只求他们将来不坏事。   五月下旬,好消息接连传来。   先是邓子龙、孙敖带着五百多户疍民乘上百条船顺江而下,接着濠镜澳的华宇探明了诱骗妇女的夷商,在濠镜人们叫他麦亚图,有两条大船、三条小船,往返于濠镜与满刺加许多年贩运人口,是他最得意的买卖。   华宇正谋求伺机破坏其大船的机会。   麦亚图的船被华宇画下来送到千户所,他的大船在明朝被称作‘蜈蚣船’,长近十一丈,两侧置至少双人才能操动的大橹三四十支,竖双桅杆挂软帆,是葡萄牙人开拓海路的战船,两侧船舷可置佛朗机铳三十四门,单船载兵可多至三百。   有火力强、载兵多、速度快的优势。   早在正德十二年,葡萄牙的满刺加总督卧亚派安达拉率四艘这样的战船占领屯门,后在嘉靖皇帝登位之初,派当时的广东按察使汪鋐率军驱逐佛朗机,葡人船坚炮利,明军初战即败。   后汪鋐改变策略,以小船狼群战术在屯门击败葡人,缴获战船与佛朗机,上奏嘉靖皇帝仿制,后来在明朝沿海就也有了这样的船。   别说两艘这样的大船,就算一艘,陈沐把他手下六条船都拿上去,海战里也不够麦亚图的蜈蚣船轰的。   单边侧弦炮十七门佛朗机,两轮齐射他的福船就沉得差不多了。   千户所外,多亏了疍民有自己的族老,能够选出族中有威望的后生担任三名百户,帮着稳定疍民。   否则乌泱泱涌入五百多户、两千多人在千户所近畿,非要出乱子不可。   就算有其族老、百户帮助安顿,也让千户所外一派兵荒马乱之景,原有四百多新老旗军统统停止操练,调过来维持秩序。   渡口停上百艘形制不一的小渔船,令江岸对面的维持治安的大揽巡司的九品巡检带衙役过来,战战兢兢地问香山千户所出了什么事。   千户衙门前厅。   好一番鸡飞狗跳才安顿好新募旗军的邓子龙、孙敖与隆俊雄、李旦等人围着华宇送来的船图暗自咂舌。   “小船携火具齐攻放火烧帆,小旗箭在船上放。”邓子龙目露凶光,按着图卷道:“叫他船毁人亡!”   陈沐点点头,转头望向其他人,隆俊雄没更好的点子,孙敖觉得邓子龙所言极是,唯有原本没打算让他参与议事的李旦沉思不语,“有什么想法,说出来听听。”   “义父,邓千户说得对,不论海上地下,都要有这种勇力才能取胜,孩儿只是觉得这两艘船挺好,沉了可惜。何况他贩人,若船里有百姓,烧船反而不美。”   李旦说着找来陈沐放在一边早先他送来的濠镜舆图,指着道:“凿坏船底,船就要进港,蜈蚣船所长无非炮多船快,葡夷所仗亦不过炮铳,近身接战他们差得远。只要它进港修补,把夷商诱出,再骗水兵下船,官军就能在岸上擒下他们。”   “孩儿带人把这两条蜈蚣抢来,孝敬义父!” 第十五章 大海   抢船,不愧是海盗出身的干儿!   陈千户也是这么想的,目的就一个,把这两艘大船抢到手!   他太想要这两艘船了,不光是船,还有船上的炮,两艘蜈蚣船、六十八门佛朗机炮,别管是什么方法,他都要弄到手!   “你跟黄粱都的土贼有没有关联?”   夜深人静,千户所后院,陈沐同李旦饮酒。   推杯换盏间李旦道:“并无关联,不过听说过他们同海寇联军袭击新会的事。”   “对他们有什么了解,说来听听。”   “其实没啥,在濠镜的倭寇也没多少愿意和他们打交道的,船小人多,做事不利索。”李旦摇头,言语间多有轻蔑之意,笑道:“他们也就有几十条船,新募旗军那种小渔船,真正的好手也就跟着许老幺躲在老安山里那三五十个,其他人都是临近百姓。”   “临到有事,呼喝而出,回去接着捕蚌摸鱼,没什么志气。”李旦放下酒樽竖起二指摁在石桌,道:“义父要拿他们,就一点,别在海上打,陆上两个百户攻山就能把他们好手全拿下。”   “要是海上就不容易了,他们人多又都是海民,操船泅水有些本事。”李旦想了想,朝石桌上伏了伏身子道:“只要杀了贼首,擒下躲进山里的那些,黄粱都的土民就很难再聚到一起,留几个活口逼问名目,那些通倭的海民到时候充军操练一番,不比香山县划来的三百户差。”   陈沐点头,李旦的脑子转的很快,人也懂事,很得他看重,饮下杯酒厚他问道:“你呢?”   “嗯?”   陈沐问道:“你说黄粱都的人没什么志气,你呢,你有什么志向?”   “我?”   李旦愣了一下,不着痕迹却很仔细地看了一眼陈沐,看见陈沐饶有兴趣并有鼓励的意思,才斟酌地说道:“孩儿从小在濠镜长大,不懂礼数不识教化,言语失妥还请义父不要怪罪。”   陈沐笑笑,道:“你说。”   “从小娘带我拜妈祖,岛上番夷都说是我爹的故交好友,身边长辈讲他在双屿向番夷收税,说他有抢来的三桅大船,旗舰有几十门炮,说海上没有人是他的对手。”   “讲吴平,讲徐海,也讲汪直,讲那些比他厉害多的英雄豪杰,横舟数百远贩东西二洋,有勇夫、有铳炮、有舰船,在法外之地立下自己的秩序,不遵守的人就活不下去。”   “他们没有谁是死在海上的,吴平被戚将军打死、徐海被诏安处死、汪直死在狱中、我爹,呵,和他的双屿一起没了。”   “义父,你觉得海上将来会怎么样?”   陈沐像被割裂两瓣,两套价值观在他心里并行,作为这个时代的人,他能看见海盗肆虐对沿海造成的冲击、乃至更深层对明朝政权的危害。   在清远是没有荒地的,但是在香山,八千亩荒地没人开垦,人们热衷于下海行商劫掠或走私贩运,两年里为了平息倭寇,官军百姓不知死了多少,倭寇也是一样,死的更多。   这是一场内耗。   把南洋、东洋、西洋,让给那些来自西方的野蛮人,最后连北洋也给了野蛮人。   “别人都在抄掠天下,我们故步自封。”   陈沐摇摇头,没有继续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实际上他和李旦一样,对朝廷什么能说、什么又不能说,不懂。   “抄掠天下,义父说的是,在孩儿小时候,濠镜澳上没多少番夷,几百个佛朗机人修几座炮台设几处箭楼,更多的还是我们。那时候他们说,他们来自遥远的西洋,后来听说他们占领了大明西边的一大片土地,和蒙古人的国家接壤,说那片大海叫印度洋。”   “现在濠镜有上千佛朗机人定居,再有倭人和其他的番夷,人数近万。我们的船越来越少,要想在海上活下去,就要有大船、大铳,佛朗机人在濠镜设立铸炮厂,用很高的价钱卖给我们,为了得到钱,更多倭寇去抢掠横行大海,商人也只能买船造炮才能出海,最后又变成新的倭寇。”   “义父,为什么大明不能做自己的炮厂,把炮和船卖给我们呢?”   陈沐到这个时候才听出来,李旦口中的‘我们’,并不是说他们二人,而是广义上的倭寇,大明流落在外的海上之子。   面对朝廷,他们两个都是外来人,差别无非是陈沐融入的深、李旦融入的浅。   这个时代或许每个人的想法都不一样,像李旦这样的二代海盗,思想就会与一代海盗有根本的区别,明朝对他来说已经是根而不是家。   他说了很多,没有提到志向,但听在陈沐耳朵里却又只有一个志向——他不想死在明朝的土地上。   “义父,孩儿没有别的志向,不想死在陆上。”   陈沐没有直接回应李旦这句话,把杯里的酒饮尽,换了更舒适的坐姿,饶有兴趣地问道:“你知道佛朗机人的国家,有多大么?”   “半个广东,就这么大。”李旦眼中犯疑,陈沐也不解释,只是接着笑道:“他们离大明很远,被另一个国家包围着,佛朗机人应该叫葡萄牙,包围他们的国家叫西班牙,这两个国家的海上力量很强,天主教是他们共同的信仰,教皇在世界舆图上划出一条线,左边给西班牙、右边给葡萄牙,让佛朗机人抄掠全天下。”   “还有荷兰,是我们常说的红毛番;英国,西洋人;他们的海上力量都很强,管他们的倭寇叫做探险家,由他们的王室资助,组建船队征服世界,他们的手段都一样,殖民。”   “所谓殖民,是用他们的船和炮,到一个落后的国家去,打败军队、奴役百姓,把能用的东西运走,连年剥削。长此以往,此消彼长,他们这些小国靠着在其他国家吸血来获取财富,变得强大。”   “大明是大国,但已非过去的天朝上国,终有一日会丧失海权,西洋人的大炮巨舰会轰在我们的城墙上,也会被打败、也会被奴役。”   “世界变啦!”   “我也没有别的志向。”   陈沐端起酒壶仰头灌个干净,胸膛就燃起熊熊大火,挥手掷出酒壶摔碎一地。   “宰了他们,把国运抢回来!” 第十六章 佳肴   再醒过来,除了夜里吹冷风有些着凉之外,好像没有什么不同。   趁着酒意说了太多的话,让陈沐坐在榻边想了很久,终于想起李旦说番夷在澳门设立炮厂,这个炮厂不难让人想起一个名字——红夷大炮。   不过暂时陈沐还没能力去考虑濠镜澳上的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练兵。   白元洁曾说疍民是最好的水军,陈沐深以为然。   亲自与疍民商议后,陈沐决定暂时并不为疍民提供住处,让他们在短时间里仍旧依照过去的老传统住在船上,把磨刀门水道一带交给他们捕鱼,但同样也要承担相应的义务。   每户除出一旗军正丁外,还要再出一个余丁在岸上耕种务农,其他人才能拥有水上捕鱼的权力。   疍民没有不答应的可能,因为这根本不是个讲理的时代。   自己手下的兵,陈沐也没有亏待的道理,他把自己的构想摊开了告诉疍民族老,等黄粱都土贼除去,就能把海岸线交给他们去养蚌捕鱼,所得采成工艺品,诸如鱼胶、珍珠,由卫所贱价采买;鱼肉等半数交由卫所供养旗军。   操练旗军的使命陈沐依旧掌管队列,不过自邓子龙、孙敖回还,已经能为他分担一部分压力,所以哪怕多了近六百旗军,操练的实际上却有所减少。   有天时和尚教授枪矛、隆俊雄任刀术教头、石岐则教授各鸟铳旗练火器、邓子龙练队列号令,卫所的日常操练已不是问题。   在卫所的日常运行上,也同样有付元带兵巡逻辖区,设卡禁绝走私;副千户孙敖除参与日常操练外,还负责库房等后勤事宜。佥事小八郎则跟孙敖一同,没别的事,就当个小眼睛。   邓子龙暂时多管着一个百户所,那是给去月港的邵廷达留的兵,他打算以后让邵廷达跟在邓子龙下属,他俩战法正合,应当能配合默契。   陈军爷管的也是后勤。   “你怎么来了?”   齐正晏笑呵呵地从衙门外走进前厅,陈沐派他撑驾快船带余丁的渔船巡江,聊胜于无的保护倒是次要,主要是想让新募旗军先熟悉了快船,后面再去熟悉福船。   虽然在计划上没打算和番夷商贾展开海战,但到底守着濠镜澳这一亩三分地,不会操船打仗是不行的。   既然早晚都要操练水军,不如现在就先让旗军熟悉了自家战船以及上面的武器。   “嘿嘿,千户。”齐正晏嬉皮笑脸地走到陈沐身边,看了衙门外一眼,小声道:“小颜掌柜来了。”   小颜掌柜,不用说肯定是颜清遥那小丫头,但陈沐没找她来啊,“她来做什么?不看店么?”   “您不是说要购一批猪羊鸡子让军余养着么,小的在广城又不识什么人,干脆就请鼓腹楼代劳了,这不今天小颜掌柜带着人把猪羊送来了些。”   齐正晏说道:“在河伯所正好碰上,就让他们上渔船送来,咱的船多,走水路还快呢。”   河伯所在广城西南角郊外,是个收鱼税的小机构,他们的主官和库大使朱襄平级,不过因朱襄直属布政司,所以是库大使的下级单位。   颜清遥!   陈沐摇头笑笑,搁下笔起身走出去,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带船巡江吧。记着我的嘱托,别仗着人多兵多跟巡检司的人起冲突,人家有啥要帮忙的,你们就帮帮,举手之劳。”   “哎!知道,那小的去了!”   巡检司也不容易,人少事多,属县中衙役,跟后世的派出所差不多,主要负责追贼捕盗。大贼抓不起、小贼抓不着,没兵没船,地位尴尬。   “哎哎哎,几位军爷慢点,奴家赶这些畜生过来不容易,你们别给掐死了,抓翅膀别掐脖子啊!”   刚走出千户衙门,出门整个千户所像个大畜栏子,到处是猪羊带来的臭味,单单粪便完事了就要好好清理一番。颜清遥倒没什么做作的矫情,干干净净站在一边,跳着让军户好好照顾她带来的牲畜。   几个军户抱着鸡刚走,颜清遥还在后边喊:“几位军爷闲来无事别忘了去鼓腹楼买酒啊!”   “千户所禁军户饮酒!”   陈沐往颜清遥身后一站,一众军户连忙赶着牲畜离去,没走的手上动作也快了许多。   其实千户所并非完全禁酒,在陈沐编出的法令里,只允许每旬轮休时的旗军饮酒,其他人饮酒会有处罚。   他就是想逗逗这个小姑娘。   “啊!”   颜清遥被突然出现在身后的陈沐吓了一跳,猛地跳起来后退两步看清是陈沐这才没好气地行了个礼,脆生生道:“陈军爷怎么神出鬼没的。”   神你个大头鬼!   “这些猪羊鸡鸭,有多少?”陈沐粗略地看了看,还是没数出来数量,有些牲畜已经被军余带走,“你店里伙计多么,再差个人,每天送二十斤熟牛肉过来。”   颜清遥今天换了装束,不过还是假小子装扮,但已经是掌柜不是小厮了,抬手抿着额上细汗,抽出腰间账本用扯开炭笔包巾边记边说道:“每日都送?二十斤熟牛肉,算脚钱每日半分,一月合十二两六钱,不要点酒?”   “小店可是专门卖酒的啊军爷,你整天让奴家买牲畜……”   陈沐撇眼道:“不干?”   “行行行,你是千户肯定你说了算,不卖酒不卖酒。”颜清遥翻着账本给陈沐数着道:“两钱的大鹅十只,都是公的;五分的大鸡百只,各有公母;三分的水鸭百只,各有公母;八两水牛、二两肥猪、二两小羊各十头,皆有公母;还有请的赶牲畜的脚夫脚钱三两,合算一百三十三……对了!”   颜清遥说着指着远处道:“你要的柳木炭还在船上,一千斤八两五钱,脚钱五钱,合一百四十二两几分来着?”   算着算着算迷了,小姑娘挠挠出汗后白里透红的脸颊,仰头道:“送一月牛肉,一百五十两吧。”   陈沐点点头,说实话这小姑娘被牙婆教的真的很厉害,拿着账本算数跟他心算速度差不多,笑道:“让谢先生给你支银子,派兵送去。来都来了,在衙门吃过饭再走吧。”   “你都千户了,肯定有佳肴可食。”   颜清遥兴高采烈地进了千户衙门,却见陈沐往偏厅的方案边一坐,摊手道:“你指望谁做饭呢?我又不会做饭,颜掌柜,让军爷尝尝你的手艺。”   颜清遥小手气呼呼地拍拍扶手,站起身回头走了两步,扭头过来道:“奴家能走么?”   陈沐摇摇头。   “那厨房在哪?”   陈沐大笑:“出门西走五十五步,请!”   ……   物价出自《万历会记录》和《宛署杂记》,不过多为万历时期物价,可能有些不够准确。 第十七章 乘凉   小颜掌柜的手艺是真不赖!   而且这丫头正经起来认真做事时倒也不像初见时那么疯癫,没一会做了酸汤鸭肉、白切盐水鸭、精熬老鸭汤、西施舌,又上了两叠状元糖。   别说男女七岁坐不同席、食不同盒,这年头但凡严肃点的场合男男同席的也少,俩人面前各有食案,菜都分了两盒,味道极美,让陈沐好奇不已。   西施舌是花蛤,状元糖则是牛轧糖。   这没什么奇特的,但汤却让陈沐喝出高汤的感觉,不禁问道:“这汤是怎么做的?”   “怕军爷等得急,奴家没敢多熬,得空去鼓腹楼,店里的老汤不停火,猪肉牛肉、猪骨牛骨、还有几只鸡子熬出的老汤。”颜清遥笑眯眯地说道:“这个鸭汤不鲜,污了军爷的口。”   没味精。   没味精!   没味精居然这么熬汤?   陈沐的思绪又飘远了,猪肉牛肉猪骨牛骨还要放整鸡去熬的高汤,这绝对是享受,但到底寻常百姓也不是谁都有钱专门跑去酒楼弄个老汤喝,如果他能弄出味精,那岂不是又要大赚一笔?   味精好像和海带有关系,那么问题就来了。   海带是冷水藻,只在山东近海有,广东没海带。   写封信让李焘带回来点海带?   举人公要是这次考过了殿试可就是进士了,干这事不太合适;举人公要是没考过,请他带海带会不会一急眼投海啊?   吃过饭临走,颜清遥好像想起什么,在千户衙门口问道:“陈军爷买牲畜都是公母同要,怎么就大鹅要的都是公的呢?”   “卫所没狗,请几只鹅爷来看门。”   颜清遥对此嗤之以鼻,大鹅看门哪儿有狗好使?   不过她前脚刚走,陈沐的话就应验了,八郎穿着一身烂布条子掐着大鹅脖子走到千户衙门,把鹅交到厨房过来跟陈沐说:“千户,咱把鹅都弄死吧!”   小八郎被鹅追着咬了二里地,付出衣衫褴褛的代价才把大鹅掐死。   有刀都不好使,早跑掉了!   这段日子陈沐是眼看着千户所慢慢变得家大业大,猪羊购置回来,分给专门的军户养着,专门挑了几个百户衙门附近建起畜栏,有的养猪、有的养羊、有的养鸡,靠近江边的养鸭,再加上江里捕鱼的疍民。   不指望天天有肉吃,至少一旬旗军能弄些鱼肉、吃点鸡蛋,补充些营养。   香山千户所大概是除清城千户所外,广州府近畿唯一一个满员千户所了。   一万两千亩粮田种好,山上的地一时半会弄不动,让千户所劳力居然过剩了,军余整天闲着没事做,除了翻整八千亩荒地的人手,剩下的人正好养牲畜分散点精力。   山上两万亩军田陈沐去看过,一时半会弄不动,只是调了几百余丁在山上伐木,清好土地陈沐打算拿部分小田做茶圃药田。   疍民几乎是天生的船匠,只不过他们的手艺仅限渔船,所以准确说来应该是天生的船匠学徒,让他们现在打制战船是痴人说梦,但到底是能认清什么木料适合做船。   山上军田长出的树木,能用来做船的寥寥无几,能做家具的倒有不少。   好在千户所准备大兴土木,即使是废木也能拿来兴建屋舍,先伐了再说。   请颜清遥送来的另一批有用的东西就是柳木炭,拿来补给千户所的火药缺口。   两月之间,千户所的硝黄储备已足以称巨,走私商贾实在猖狂,他们并不运送成本低利润少的柳木炭,但硝黄铜铁甚至丝绸都运送近乎明目张胆。   “自四月起,关卡查获贩运违禁者一百三十七例,硝土三万余斤、雄黄硫磺一万四千余斤、米粮六百七十石、绸缎三百四十匹、铜铁数千斤,余下各类货物数千斤。”   查得陈沐有点慌。   他根本没想到在香山设卡会查出这么多东西,硝黄米粮绸缎,就不说走私,单论国中物价,硝合八百多两、黄合五百多两、米粮千两有余、绸缎千两有余,铜铁和其他货物就不算了,这就已经是三千多两的东西。   这种事陈沐找不到人商量,自己思虑了几日,六月出头,干脆自己又跑了一趟广城,先走门路去软禁王如龙的宅子里拜见了王如龙,随后再去总督张翰的宅邸,干脆都说了。   不过这次他想进总督府,就没那么容易了。   “你怎么才来啊!不是兄弟不让你进,陈千户,总督大人不让你进。”   门房一脸的义正言辞,陈沐想迈步上台阶却被推了下来,门房看都不看,俩眼看着远处,嘴快速动着道:“别上来,就在能听清的地听着就行,多少人看着呢。”   “总督上月留下话,你要是端午来,就直接放进去;端午后来,等一个时辰;六月来就不用给他报了。”   “兄弟跟你说句实话,你记在心上就行,可别往别处说。四月开始来总督府跑门路告你状的人快把门槛儿趟烂了,有人不远百里让人从福建派官员亲信来说项,要把你从香山的位子上挪走!”   门房说话的声音很小,陈沐立在下面听的却是心惊。   正如他想的一样,动了别人的蛋糕,从来都不是白动的。   同时这次的事也让他发现自己忽略的一些事,比方说今年端午他没来总督衙门给张翰贺节。   贺节不像后世,发个短信就算完事,他从香山出发,到张翰府上临近日中,正午是见不到张翰的,等到傍晚,若是招上官喜欢留下吃饭,卡着城门宵禁的时间离去。   通常情况下,整个节日一天,仅能拜见一个人。   陈沐端午没来总督衙门,在别人眼中会不会想——他去哪儿了呢?   以此引申到,他是谁的人?   信任危机与舆情危机同时发生,陈沐感到非常不妙。   倘若是文官,即便不为上官所喜,也没有让人穿着官袍晾在府外街上的道理,即使不愿见,也是要在府内等着,但对待武官就没有这些忌讳。   扭头就走是不可能了,现在走了往后想登门只会更难,说实在的不就是当次二皮脸在外面让人晾着看——没他妈什么大不了!   抬手谢过门房,陈沐也不多说,让随从去城外鼓腹楼借来副坐榻、陈璘家里借了卷兵书,顶着日头坐在总督府门外看起书来。   人来人往,不吃不喝。   一直到傍晚,总督衙门里才有蓝衣小吏出来,笑呵呵地问道:“陈千户,总督问你,为何在这读书啊?”   “天热得很。”   陈沐嗓子都冒烟了,被晒得有些中暑,还要强打出笑意畅快,拱拱手道:“总督门下好乘凉。” 第十八章 告状   总督衙门的官吏刚好是陈沐熟识的人,他出来不是向陈沐传达总督让他进去的消息,反而是让他离开,出城。   出城没多远,又有总督衙门的官吏在城外久侯,带着他绕了半座外城,开已经宵禁的城门入城走总督衙门偏门入府。   “老夫没想让你进衙门,你要是不来,在香山什么都好做。可你来,香山的事今后就不好做了,你知道?”   凭空去想,考验的不是人的智力而是想象力,但如果有了提示再去猜测,考验的就是智力了。   总督张翰的态度说不出上冷淡也算不上热情,让人备下些饭菜,并未问及香山发生的事,而是好像闲聊。   让陈沐有心想要上报香山截下的货物,却不知从何说起。   “老夫做过御史,说起来也曾是言路上的人,知道舆情,也知道舆情皆有真假。真假有时很重要,凡认真理事,就没有不受到诋毁的。”   张翰年岁很大了,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像最初陈沐在这个衙门见到他时那样,看上去性情有些软弱。   “但有时真假也不重要,做官,做的不是对错,世上没人是对的,有人觉得你对,就一定有人觉得你错。如果所有人都认为你做是错的,哪怕你做的是好事,它也成了坏事。”   张翰不是吴桂芳那种不苟言笑的老大人,他很爱笑,只是笑得刻意不够真诚。这大约是出身言路的老毛病,就算是真笑,也让人觉得他有下文。   陈沐点点头,这话他能理解,毛选第一卷各阶级分析里说了,要分清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但凡大到政策小到对策,觉得好的阶级大多能从中得到利益、觉得坏的阶级大多既得利益从中受到损害。   那些人未必都是坏人,但他们的选择为他们站了队。   “卑职知晓,欲慑服番夷,一在断粮、二在兵威,禁绝粮草走私以饥其腹、禁绝硝黄走私以虚其兵。”陈沐自己都不知道他这句话里词用的对不对,反正总督能理解就行,拱手道:“关着的人,卑职回去就放,不让督抚为难,但粮还是要扣、硝还是要查。”   “你扣的对,不必忙着表忠心。”张翰这次没笑,相反很严肃,道:“老夫过去任职兵部,督管漕运事宜,略有心得。但要说治政,比不上熊巡抚,更不会带兵,打仗震慑,老夫帮不上忙,也不会给你们这些做下属的添堵。”   “人,你不能放。”   张翰抬手虚点,老态龙钟却有不怒自威的气势,这在一介书生身上极其难得。   明朝的言路,大多不是什么好人,多为党争的铳,指谁打谁。   但天底下那么多言官,能出头的一定是有胆识的狠人,对他人狠、自己更是不怕死。   “不放老夫可以推到你身上,放了老夫无人可推,你在香山就做不成事,到时才是真保不住你。今天你来了,老夫不会管香山的事,今天你不来,老夫一样也不会管香山的事,但是要快,不能落人口实。”   落人口实?   番夷诱骗妇女,该揍的夷贼揍了,借此驻军濠镜澳,这能落下什么口实?   “缴卡商货,全数送到广州府;月港城里的宅子,卖掉不要留;私自任免没有功勋的总旗撤了,向都司奏请调水师封锁濠镜外海的折子,不要提陈朝爵的名字;让王如龙自己在宅子里待着,对你好、对他也好。”   总督什么都知道。   陈沐甚至觉得张翰比他自己还要了解自己,他缴了多少货,张翰知道正常;请陈璘部下水军把总移防虎跳门,张翰知道也正常;去看望过王如龙,张翰知道还正常。   他任命李旦做总旗,这种事张翰都知道?   他在老家月港买了些田宅,这种事张翰也能知道?   “世上无难事,人心自不坚。断人钱财如杀人父母,你挡了别人的路,盯着你的人又怎么会少?”张翰看着陈沐笑了,轻轻摇头,香山千户在他这个言路上走了那么多年的老油子看来,稚嫩地像个童子。   但童子才能让他满意,倘若是溜须拍马心思缜密的下属,他反而不会有亲待之意。   做下属的笨不怕,傻与蠢还有小聪明,才最不得欢喜。   张翰唯一不喜欢陈沐的地方,就是他独。   不知道请示,不懂走程序。   这一点,比什么都重要。   如果不是他还年轻,香山所很可能会换个千户。   “你在香山做的事,老夫知道一些,旗军练成,你放手去做,需要州府支给,你就开口。”   硝黄铜铁既然张翰已经开口要他交给州府,陈沐也没别的办法,只得拱手道:“卫所火药不足,还请督抚拨些硝黄,除此之外再请督抚应允,香山所虽有战船却无海港,难以修补,更难震慑番夷。”   陈沐现在是明白为什么古代有那么多大将会做出养寇自重的事了,哪怕是真的想做事,没有敌人,对朝廷来说整备兵力就没有意义。   濠镜澳的番夷倒是立了好靶子。   “卑职想在香山建一座水寨,以待将来修补战船。”   张翰认为这理所应当,挥手道:“理应如此,你回去做吧,不过州府没有一应木料,你有军余,也不好再发徭役,老夫给你调几名木匠、船匠,其他的就要靠你自己了。”   陈沐大喜过望,抱拳行礼应下。   “老夫出任御史时,都台长官是浚川先生,上任时去拜见,他没说大道理,只是讲他遇见的一件事。”   浚川先生是王廷相,官至南京兵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嘉靖时期的人。   “说有天他乘轿进城遇雨,抬轿的轿夫穿了新鞋,从灰厂到长安街,这个轿夫择地而行,是担心新鞋脏了。进城后泥泞渐多,轿夫一不小心踩进泥水中,把一只鞋弄脏了。为了不让另一只鞋也脏,轿夫还是择地而行,后来不小心又把这只鞋也弄脏了,便‘不复往昔’。”   “这居身之道,也是如此。倘一失足,将无所不至矣!”   张翰露出怀缅神色,片刻后叹道:“先生仙逝二十余年,这句话老夫却终生不敢忘记,今日将这话告诉你,你当记在心头,不要忘记。” 第十九章 图纸   陈沐感觉自己像进贡一样。   张翰没多久感到疲乏,就挥手让他下去,不过天色已晚,让他在总督衙门里留宿一晚。   第二日天还没亮,由衙门里的官吏带着腰牌叫开城门,这才回香山千户所。   一段时间里,陈沐是不用指望能再见到总督张翰了。广东并无总督,不论是张翰还说吴桂芳,亦或过去的谭纶,他们的官职都是两广总督,督管着广东广西的军政事务,真正的总督衙门也从前年开始设在肇庆,以便督管两广。   只是去年先讨李亚元,今年又有曾一本犯境,吴桂芳和张翰这才在广州府理事。   如今广西兵事待毕,张翰要前往肇庆,处理首尾。   总督是走了,但陈沐看着堆成小山的卫所仓库东西越来越少,旗军用小车推着一架架往广城走,心里滋味别提多不舒服了!   到嘴煮熟的鸭子,他妈的飞走了!   几万斤硝黄、几千斤铜铁,还有堆叠成山的绸缎与器物,去了趟总督衙门,全泡汤了。   换来总督衙门一纸书文,香山千户所设船厂以修缮战船,陈沐也不知道自己是赚了还是赔了。   船厂修出来,陈千户可没打算单单修船,还要造船!   数日之后十几个如丧考妣的老头拖家带口地前来,才稍有慰藉陈千户的内心。   精通铸造的木匠、懂做硬帆的帆匠、修船造船的船匠、船工,当然也少不了精通铸造的铁匠。   “千户,老儿给他们登记在册,十七个匠人、三十三个学徒,还有他们四十六个家眷,共八十六人的军籍已经记好,今后就是千户所的军匠。”   “千户打算让他们住在哪里?”   关元固行礼说着,关家老大在一旁拿着匠笔记着,这段谢鸣的学堂开蒙,关家老大和老二也都跟着学了些。他们做工的时间长,主要就在谢鸣教授数术时跟着上课,匠人有点算数的底子,学起来也容易。   老大尊耳跟在关老头身边,老二尊班如今已经独当一面在铁坊里带匠人了。   “先住千户所吧,过些时日再挑地方,管理匠人的事,就有劳关匠了,另外还有一事要关匠上心。”   陈沐说着引关元固和关尊班进千户宅内,让随从去屋里取出书案上的图纸,坐到后院这才解释道:“黄粱都土贼未定,先不给匠人专筑屋舍,等平定贼人,再寻合适的船厂位置,到时匠人住旁边。”   关元固点头应下,接着对陈沐拱手道:“千户,如今库中有新鸟铳七十六杆,燧发铳三十三杆,您特意叮嘱的手铳三把,小旗箭有百十支富裕。”   “过去的铅丸都重新融了,新合制的铅子还多,就是火药不够用。”   几百支小旗箭要用大量的火药,这几乎把陈沐从清远带来的硝土用光。原本卫所购入柳木炭准备用查货的硝黄制大批火药补充军用,不过此一时彼一时。   关元固道:“余下的火药,至多还够旗军铳手操练月余。”   陈沐点头应下,他也没办法了,邵廷达在月港还没回来,卫所又刚送信过去让他把月港城里的宅子都卖了,一时半会是回不来,卖地的银子回不到手上,他只能道:“看州府这次能拨下多少吧。”   幸好提前购置了大批猪羊鸡鸭,州府没索走卡下的粮食,只要不担心吃,卫所就不会太紧张。   他手里剩的银子不多了。   “这几个东西,关匠和尊班一起看看。”   没多久,随从抱来木匣,陈沐取出几张炭笔画成的图纸对匠人父子讲解道:“先看这个,这个是锻锤。香山靠有江流,其内也有河流,水力充沛,陈某想用水力做些东西,匠人打制兵器用的到。”   “水流巨而稳处,做三四人合围圆盘为盖,内为大木片叶,连上方长杆转盘,上有齿轮一横一竖,这个是个齿……”   关元固耐心听着,关尊班看着图纸两眼放光,有些催促又不敢的意思点头道:“千户,小人知道齿轮,就是这个间隙稍大些,连转盘的齿轮动起来,让上面竖放的齿轮跟着动,就能把水力传至一旁,甚是精巧啊!”   “你知道?知道正好,干脆你俩看,哪儿不明白再问我。”陈沐被打断并不羞怒,笑着拍手让他们坐下看,道:“这个图有些草率,只画出大致意思,里面有些关窍我也想不通,你们再琢磨。”   来到这个时代接近两年,陈沐最大的感触就是外行指导内行是不行的。   兵事上他能用现代下层散兵更简化的训练手段来操练旗军,并潜移默化增加思想建设提升组织度的优势,这的确在小规模冲突中为他占到一些便宜。   但在大的战役中也证明了,他这套方法并非万金油,对这个时代的漫山遍野的敌我军队贴近厮杀而言,更重要的是大军阵指挥、密集阵型、恩威并重的赏罚和充足的后勤保障才能让军队效死。   至少在这个时代,其中出色的旧军法,已经迈开近代化军队第一步,受限身份也只能迈出仅仅一步的戚继光兵法,才是正确的方向。   并非陈沐新时代的阅历借鉴戚继光,而是用戚继光的兵法来借鉴他的知识与阅历,在戚继光超过时代半步的基础上,再迈半步。   军事如此,完全门外汉的科技更是如此,陈沐认为自己能起到的作用,就是把工匠面前紧锁的大门打开,但是推开——还要靠他们在本职完备的基础知识。   陈沐像个没有力量的婴儿,不足以推动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   但他握着打开时代大门的钥匙,只需轻轻一旋,门缝万丈光芒就闪耀世间!   放在二人面前的几张图纸,分别是成排以水力驱动的精工小锤机与单个水力驱动用于巨力粗加工大锤机,用于水力的大型锯圆木机与小型精粗加工的巨木机,以及陈沐最期待的蒸汽机。   其中前几个都是可以尽快使用的,唯独蒸汽机,即使图纸制作出来,也只是个没有任何实际作用的小锅炉,何况其中材料他根本不知道这个时代能用什么来替代。   回答了关氏父子几个问题,见二人大致弄懂后就兴高采烈地商讨起来,甚至问他能不能修改图纸,陈沐知道二人心中对前几种水力机械已有腹稿,便心满意足里走出千户宅院。   事情交给别人去做,他也有自己必须要做的事。   骑射与兵书,除了兵书,晚间还要读经史、做八股。   天生让他做军户,可他想做的,并非区区指挥使或都指挥使,这还不够。   差得远! 第二十章 药匠   陈沐发现张翰是给自己上课呢。   上一堂关于这个时代官场程序与形式的课,也在以身作则来践行他从上官继承到的那句话。   “居身之道,也是如此。倘一失足,将无所不至矣!”   香山千户所的旗军花了半个月,用人力车、牛车把数万斤硝黄铜铁输送到广州府。   这些东西在州府仓库还没放两天,巡抚熊桴又派南海县令来告知陈沐,总督拨下的军资已到,让他派旗军去领。   接着,香山千户所的旗军又花了半个月,几乎原封不动地把这批硝黄铜铁又送回香山所。   硬算下来,是要少三四千斤硝、几百斤黄,但这既不是张翰的错也不是巡抚熊桴的错,问题出在中间环节。   陈沐没打算追究,货物里真正少的东西,是那些绸缎器物。   兴许是张翰觉得香山千户所用不到那些玩意儿,换了个火药匠来给他制药。   火药匠名叫许尔瑾,而立之年却孑然一身,过去是惠州府的军匠,在东南平倭的战事中曾被征调为戚家军制作火药。也正是从戚继光那里,学到一手制作火药的本事。   刚来的时候许尔瑾满脸晦气,过去他在东边卫所也是颇受重用,如今到了香山前途未卜,原本就心中忐忑,再一看香山卫所的模样,更是绝望。   千户衙门修的这么好,旗军屋舍与之相比活像狗窝,跟着这样的千户,日子能好到哪里去?   “既然来了香山卫,以后就是陈千户的人了,千户把军匠分为四等,现在你是四等工匠,月俸米一石、银五钱。”关尊班带许尔瑾走到千户衙门里高墙围着的铁坊,眨了眨眼,问道:“这位兄弟,三等呢?”   “月俸米一石半、银八钱。”   许尔瑾的表情不一样了,在他过去的卫所里军匠都一个模样,月俸米一石,要么没日没夜的赶工、要么闲的无事可做,就算给军户偷偷接点私活儿,也只能赚来一两斗米粮。   银子?   他见过的银子都在别人手上!   许尔瑾看看自己身上灰扑扑的衣服,再看关尊班干净的布衫和红润健康的脸庞,猴急地问道:“那个,一等,一等工匠呢?”   “一等?”   关尊班扭头笑着看了许尔瑾一眼,道:“这段州府派来的工匠都像你一个样子,不用觉得不好意思。”   “二等工匠月俸米二石,一两银子,还能代管几名工匠,除千户安排下来的做工之外,还要监督手下匠人制成手艺,重量,也重质。手下匠人做不好,要罚俸的。”   “一等就先别想了,千户所只有一个一等工匠。”关尊班边引许尔瑾进铁坊后道:“三等工匠不难,足够勤快,做出的东西质好,时间长了就是了;不过要做二等工匠,千户说就要改进,对现在任何东西改进都算,只要它有用,就能得千户赏识。”   “不过你运气不太好,是火药匠。”   关尊班轻轻摇头道:“千户配出的火药已是极好,又以竹筒相匹,没什么能超过的余地了。”   许尔瑾挑挑眉毛,他是火药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自己琢磨火药配比、自己做出竹筒装药,这并不是什么大事,但整个明朝,真正会自己亲自做这些事的将官,就他脑海里知道的,也只有戚继光一人而已。   戚继光的火药,是一次一次试出来的配比;戚继光的竹筒,也是他在作战中做出的。   那是个真正的实操派,再精于贪婪的工匠都骗不过这样什么都亲自上手试的将军。   “这间屋子是你的,火药房就在旁边,除了制药,还要小心看管不着火星,不然第一个炸的就是你。”关尊班带许尔瑾至千户衙门外所中的火药库,指着一旁道:“那边是库房,近日州府拨来的硝黄都在里面,这几日铁坊的人就来把铜铁都拉走。”   “所中火药所余不多,过些日子有大用,不可耽搁,你要先制三千斤火药出来,需要多久?”   许尔瑾进库房看了一圈,一应制器都有,遂拱手道:“还需再派五个帮手,就我一个火药匠可不行,再有五人,十日制成。还要劳累木匠再做几个木槽。”   十日制成,还要别的器具?   做的够慢的。   “别磨蹭,耽误大事。”火药匠新来,关尊班也没说什么,只是道:“下午给你调几个帮手来,尽快做好。”   说完关尊班就不再管火药匠许尔瑾,转头走回千户衙门,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陈沐给他们关家父子画的制图。那几个大小水力机构,要说精巧也还谈不上,也许做好的器具可以说精巧,但陈沐的制图绝对不精巧。   还有很多东西要填补,但胜在眼光独到,能给他们这些熟练的老匠人提供思路,思路加上经验,能迸发出强大的火花。   比方说陈沐在构图中的大轮带动小轮加上皮带就能转得飞快,皮带加上些东西,就能代替手工抛光,对木铳床的制作能省下许多工时。   千户所衙门偏厅,食过佳肴的陈千户心满意足地捧着冰过的椰子喝了两口,笑道:“我后悔让颜掌柜去月港了。”   上午在千户所外督练两个时辰旗军,其间他还策马驰射,虽然有时还是不能中靶,但这种情况已经越来越少,已经勉强能达到三十步十中四的目标。   回到千户所,小颜掌柜不但给千户所送来牛肉,还让直接从鼓腹楼带来食盒。千户所又硝制出冰,饮下两口冰椰汁就能镇去全身疲乏。   舒服!   “哪有你这么当官的,整天让人来送饭,府上厨子都歇着,老娘是鼓腹楼掌管,不是你家厨娘啊!”颜清遥嘴上抱怨,手上收拾碗筷也挺利索的,抱怨完打个哈欠看向陈沐,俩黑眼圈像小熊猫似的,问道:“后悔什么?”   从鼓腹楼过来,小颜掌柜可是黑着天就起来准备饭食,坐着马车走了整整一上午才在正午把饭送来。   陈沐笑道:“颜掌柜要是没走,你不就能来千户所烧菜了么,当掌柜太屈才啦!”   话刚说完,颜清遥刚撇嘴要开口,偏厅外就传来齐正晏一声:“报!”   “进来,什么事?”   齐正晏进来见到颜清遥也不意外,对陈沐小声道:“周县令问您旗军练的怎么样了,说濠镜澳那边快锁不住了。”   陈沐点头让他下去,转头看着颜清遥干净利落地收拾食盒,叹了口气道:“后面几日没事别乱跑了,香山啊,要打仗啦。” 第二十一章 手铳   登澳。   陈沐做了很多准备,为的都是这个目的,登澳。   但他没直接答应周行。   登澳之前还有件事,他必须去做。   香山县传令请陈沐与周行同行后,整个香山千户所进入全面备战。   进入七月,旗军已经操练两个多月,最早香山县勾来那三百户旗军更是操练接近三月,不论是战阵、号令、队列的掌握,还是由隆俊雄、天时和尚教授的速成枪刺刀劈,都已有了雏形。   唯欠一战。   “千户,新火药匠做的火药和铅丸不一样……”   火药库的事是关尊班代管,如今眼看千户所旗军出征在即,火药上却出了纰漏,让关尊班感觉辜负了陈沐的信任,红着脸低头活像只大鹌鹑。   陈沐正在测算部下旗军还有什么短缺的器物,征讨黄粱都土贼是香山千户所初战,非但不能输,还要尽量避免部下旗军发生意外,打出一场大胜来!   这三月来他除了教授旗军战阵号令以及常规的队列操练外,还把记忆里四百年后打行军背包的手法教给旗军,因地制宜地做了些改变,为此专门从千户所余丁中选出女红裁缝做得好的妇人,为每个旗军赶制出简易携行具。   能把重量分担在肩、胸、腰用来连接干粮包、水囊、薄被、皮毡垫、小背包的行军带,以及仅有铳手携带的药壶、铅丸腰带。   这种看上去微不足道的改良实际上能给旗军战力带来很大提升,何况也是陈沐的无奈之举。   香山千户所作为独立的作战单元,没有专门的辎重部队来为他们携带巨量辎重,仅仅向黄粱都土贼开战,即使把这个要求报上去也不会得到应允。   倒不是陈沐不能让六百旗军充当辎重部队来供给三四百旗军的伙食需用,但那显然不能达到陈沐尽量减少己方伤亡并练兵的目的。   部分辎重直接由旗军携带,攻打黄粱都,只需要再从余丁中组织五十人押运少量粮草与军帐之类器具,三十架大车就能完成。   当然,这也是因为距离较近,即使攻山受挫,也不会把战局拖延太久,否则辎重部队还需要更多。   绑腿用不着陈沐来吩咐,这个时代绑腿名叫行缠,旗军都自己备着,无非是颜色规制不太整齐。   算来算去,陈沐觉得他的旗军还缺一些玩意儿,比方说每个小旗配一具用于土工的军铲,但一时半会儿他还武装不起,只能作罢。   等新的铁坊建好,装好水力锤,才能去想想自主打制这些器具。   “火药出问题了?”   陈沐愣了片刻,才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关尊班低头道:“今日火药匠说做好火药,让属下去验,结果他做出的火药都是这样的,像豆子一样。溶出的铅丸都加了块布,还说能让铅丸塞进铳里滑不出来,小人没敢耽误,赶紧报过来了。”   像豆子一样?   “拿来我……算了,走!去火药房。”   陈沐觉得等待自己的应该是惊喜,别说火药像豆子,就是火药像石头,那不也照样能烧?何况铅丸垫上一点布条,确实能把铳管内与铅丸之间的缝隙堵住,增加气密。   关尊班不敢多说,连忙跟在陈沐后头走出千户衙门向火药房走去,路上所中旗军大多穿着新式携行具披挂物什。   新鲜劲还没过,大多数旗军都没有铠甲,因而穿上携行具还像那么回事,如果穿戴铠甲再挂这一身,看上去就会稍显臃肿。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香山千户所一切草创,这套携行具准备也不够充分,何况本身在陈沐心目中就有实验的成分在内。   如果这套用具能适应这个时代的战争,陈沐打算把它们派人送到蓟镇去,拿给谭纶、拿给戚继光,也拿给不日回到广东的俞大猷。   还没走进火药房,就听见里面有年轻人叫嚷着喊道:“放开我,我要见千户,他都不试这些东西就让你们拿我,放开我,我要去见千户!”   陈沐转头看了关尊班一眼,没有说话,迈步进院里就见几个匠人捆着一个年轻人坐在角落,见到自己进来,匠人纷纷行礼,年轻人也挣扎起身,但看着陈沐不敢说话。   虽然他叫嚷的起劲儿,实际上并未见过陈沐,他也不知道这个能让匠头儿关尊班跟在身后的年轻人是什么来路。   “放了他。”   陈沐对左右匠人说了一句,随后转头对关尊班道:“把火药和铳子取来我看。”   说罢抽出腰间短铳取出通条清理铳膛,从木柄握把下扣出卯在里面的木药瓦。   等他做完这些,关尊班已从房中走出,拿了几颗弹丸与装在药壶里的火药过来递给陈沐,陈沐只看了一眼,就向年轻的火药匠问道:“这个铅丸你是怎么融的,把你的工具拿过来让我看。”   几颗铅丸大小如一,每颗铅丸正中都带着一片二指宽的小布巾直接溶在铅丸里面。   这个想法不一般。   过去陈沐部下铅丸自他还是清远卫小旗时起,就是制作圆剪钳直接从长条铅块上剪下来,挤压成型,但显然这几颗铅丸都属溶制。   “是!”   许尔瑾心中对眼前人的身份有些猜测,此时听到陈沐这么说,应下拔腿就往偏房跑。   陈沐看他跑走的背影笑了,这工匠也知道火药房里不能玩火!   木药瓦上划着刻度,从药壶中倒出适量火药,药果然如关尊班所言俱为颗粒,灌入药室后布片包裹铅丸塞进铳口,通条压实,就算铳口向下轻甩都不能让弹丸松动滑落。   这个火药匠所言不虚,这让陈沐更加想试试颗粒火药的性能。   走出火药房稍远,陈千户也懒得劳脚去寻木靶,铳机上弦瞄着二十步外木栅栏扣下扳机。   铳声并非过去沉闷的砰音,而近似啪的脆生巨响,比长铳稍少的装药量却爆发出巨大力量,猝不及防震得陈沐手腕被顶了一下,铅弹落点明显要比瞄准的稍高了些。   尽管铳口抬高些许,木栅栏也还够高,铅子打在栅栏上激起碎屑,等他揉着手腕走过去,探入半指还未摸到铅子。   手铳隔着二十步,几乎把胳膊粗的栅栏打透。   威力至少高了一成!   手铳插回腰间,陈沐张手指着火药房道:“那个火药匠叫什么名字,让他把这些写下来,不认字就口述,他是二等匠人了!” 第二十二章 老幺   许尔瑾的火药配比,不,应当说是戚继光的火药配比,非常接近现代黑火药最佳配比。   也正是这个火药匠让陈沐明白,最佳配比的火药,未必最好,也未必最合适。   铳药、炮药、信药,因兵器所需侧重不同,要想取得最佳效果,需因地制宜地小幅度更改配比。同样配比的火药当然也能用在所有兵器上,但效果未必最好。   直到火药颗粒化,才终于能依靠造药颗粒大小来决定火药燃烧快慢,这个时候,最佳配比的火药才能凸显出威力。   许尔瑾有套特制的黄铜模具,打开放进布条,合上灌入铅水等待片刻,溶好的铅丸带着布片就成型了。   这不是戚继光的方法,而出于火药匠的奇思妙想。   很有用。   七月初四,副千户孙敖率部下三个百户驾船四十余艘沿海绕行岐江至黄粱都腹背,渗透黄粱都并截断其贼的内外联系,接着陈沐才下令开拔,六百旗军列阵而出,沿着官道一路向黄粱都逶迤行去。   县令周行带香山县县吏驻马道旁,看这支仪制近似卫军,身上却披挂那些不伦不类的物件,不知该说些什么。   “陈千户的旗军,这么穷?”   周行小声问了一句,看着身前走过的旗军背囊腰囊挂得整齐,身上却不着片甲,有些挎腰刀有些执长矛,却连一顶笠盔都没有。   虽斗志昂扬行阵整齐,终归不比衣甲鲜明的军队看上去顺眼。   何况携行具的服色不一,军阵再严整也显得杂乱。   只有总旗以上武官才有铁甲,哪怕是小旗也只能在当胸穿一件皮甲而已,简陋得很。   周行纳闷道:“陈千户在香山大兴土木,练兵整备不曾松懈,怎么旗军连像样的甲胄都没有?”   同行官吏也感叹不断,他们听说陈千户买了牛羊鸡鸭,却没想到香山卫所的旗军是这副模样。   “回去给州府传信,请他们拨下些甲胄,没甲胄拨些铜铁也好,这是让旗军去送死!”   香山县令总算知道为什么陈沐一再强调哪怕仅是面对黄粱都的土贼,都一定要操练三月,因为他的卫所根本就没有铁甲。   渐行渐远的陈沐不知道周行在想什么,知道了又能怎样呢?   州府没有多余的铠甲拨给他,自己去买,他也买不起。本来仓库的查获的铁是能做些铁甲铁盔出来,却又因交付州府耽误一月,根本来不及赶制铠甲。   好在他有李旦帮忙,提前把盘踞黄粱都老安山上许老幺的核心兵力摸透,只要能断绝其与黄粱都乡民的联系,来不及聚起大队人马,数百人之力攻打区区数十人盘踞的老安山,在陈沐的计划中,不会有太大伤亡。   甚至这次发兵连打仗都算不上,对香山千户所来说,充其量只是练兵与弹压地方而已。   香山千户所离广州近而距濠镜远,黄粱都离濠镜近距香山县治远,他们早上发兵,行军半日有余才堪堪抵达黄粱都,距老安山仍有半个多时辰的脚程。   眼看天色已晚,陈沐没有下令强行军,干脆让部下旗军在黄粱都近畿搭设营帐。   率先行进的孙敖早在黄粱都等候多时,见到陈沐率先抱拳道:“千户,黄粱都各处要道已设关卡,都中几处聚落也都派兵把守控制。”   说罢,孙敖放下手这才说道:“多亏千户料事在前,都中百姓通贼者众,朝夕之间奔走报信者数十之多,若冒然发兵,恐怕会受腹背夹击——挨家挨户,刀矛弓弩兵器收了二百多把,火铳、鸟铳也有三十多支。”   陈沐欣赏地看了一眼军帐里坐着的李旦。   并非他料事先机,而是身边有李旦这么个知道许老幺底细的人,为他们避免了可能的灾厄。   整个黄粱都百姓有没有千户都是个问题,如今却藏着能武装起二三百人的兵器,倘若不知深浅驻军至此,旗军皆为新卒,夜里乡民组织起来一个冲锋,八成军阵就散了。   狗娘养的许老幺这么个草寇也知道什么叫藏兵于民?   “大肆搜捕兵器,可遇抵抗。”陈沐估计抵抗少不了,干脆问道:“部下伤亡多少?”   孙敖笑笑,道:“伤了三个,抵抗者有数十,杀了一些抓了一些。都是些没头苍蝇,见官兵设卡心中震怖,哪儿还敢有什么抗拒之心,大多为夺路而逃时被被抓。”   勇气,人的勇气不是恒定的,因身处环境或多或少改变。   或许这些做过海盗的乡民组织在许老幺的统率下能爆发出可怕的战斗力,但当他们和许老幺分开,官军封锁各处路口,让他们不能聚伙时,勇气便不复存在。   自古以来伟大的兵法家所书写的从来都不单单是兵书,在战争中一针见血指出人性弱点一直是领军制胜的必要才华之一。   陈沐顿了顿,道:“召集黄粱都长者,宣告过去的事既往不咎,让百姓安心待在家里,不要出门,出门就会碰到危险。”   “道路戒严,挑选四处关窍要道,布下总旗警戒,三个小旗轮换四个时辰一班值守,两个小旗轮换巡逻。这几日,结伙行走者、行迹鬼祟者,统统抓住,身上携带兵器或逃跑抵抗的,一律处死。”   “另外两个总旗分散至老安山,务必明日正午之前探明山路。”   说罢,陈沐回头道:“旦儿,代我传令娄百户今夜率本部值夜,告诉邓千户,明日上午埋锅造饭,正午攻山!”   黄粱都不大,四个总旗组成的岗哨足以封锁各处乡民聚落,不论老安山还是香山九都一坊,他们都无路可逃。几十个土贼,要是敢往海里逃,更是给陈千户省时省力——广州府另一个陈军爷手下两个水军把总就在海上呢。   陈沐倒盼着他往海上跑。   不过许老幺显然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六神无主胡乱逃窜。   次日晌午,旗军食过饭歇息片刻,就有摸上山道的旗军逃回来,拜倒在地向陈沐报道:“千户,土贼没跑,小的上山看见了,他们有刀有铳,架好了土垒等着咱攻呢!”   “没跑,没跑再好不过。”   陈沐扣好身上最后一个甲扣,手铳、短铳装填火药,手铳别腰间,短铳提在手,迈步出帐。   “山上的贼崽子没把你们放在眼里,他设下木垒箭楼等着你们呢,都歇好了没?”   陈沐说着对抬指扫过整备完毕的旗军。   “歇好了就都起来!千户百户听令,跟陈某攻山!” 第二十三章 初战   老安山。   虽说是山,但实际海拔并不高,只是近来雨季,山道泥泞给旗军登山带来不少困难。   “老安山地势平坦,让军卒小心陷阱,盾牌手居前,铳手打起精神来。”   陈沐并未稳坐中军,他与邓子龙、孙敖各领一支人马,自岐江山道与黄粱都两处山道分兵并进,以此来减少伤亡。   即便如此,作为前阵的小旗走得快看不见人影,后阵的小旗早拉开数百步距离,两侧静谧林间没有半点声音,这种气氛足够让旗下新卒战战兢兢,只有厚实的军阵才能给他们带来坚持的安全感。   陈沐没有这种感觉。   作为领军将领,或许他才堪堪达到冷兵器时代的合格线,但这一年多他所经历的战阵,山贼、倭寇、叛军历次大小战事,让他见识过这个时代东南沿海除了夷人外可能遇见的所有敌人。   算是老油条了。   ‘数百步内,没有合适设伏的地方。’   陈沐在心里对自己说着,眯起眼睛看向远方山腰,山道回转攀升处林间,那个位置,很适合用鸟铳齐射攻山军队。   “传令付元,让他小心那里,亲兵跟我来。”   陈沐率三个百户,依然是他用的最得力下属,石岐、付元、娄奇迈,虽然最勇猛精悍的邵廷达不在,但他们依然有绝对的兵力优势,并不为此感到担心。   佥事魏八郎也跟在陈沐身边,如今千户所叫八郎的只剩下陈沐和几个百户了,在别人眼中这个半大小子掌握着旗军的一应大权,都称他做小八爷。   小八郎听到陈沐的话,一撇头,自有传令旗军自道旁出列,快跑着向前传令,随后隆俊雄率二十家兵紧跟陈沐向前赶了几步。   “鸟铳装弹上弦,都握得稳些,注意前面那处山道。”   各百户部下都有两个单独的鸟铳小旗,他们如今手臂缠着的火绳都已点燃,扛着装好药的长铳短铳向前行进。   陈沐亲兵就要比他们强些,都是从北山起跟随的老卒,手上又清一色的关氏燧发铳,隆俊雄与齐正晏腰上还跟陈沐一样别着手铳,以备不时之需。   一声令下,家兵整备短铳,斜握胸前,蓄势待发。   这种情况是不需再担心打草惊蛇的,其实最好的应对手段是遇见叵测之地,直接拉出家兵齐射一铳过去抢得先机。   不过因为三处山道同时攻山,陈沐担心鸟铳齐射的声音会给其他两路兵马带来误判,所以只能谨慎而为。   付元接到命令,前方百户旗军谨慎地分为两批,两个鸟铳小旗被调集到后面,由盾手护着刀矛手先行。   付元虽然在战场上不曾有过什么出彩表现,但也没掉过链子,这次更是光棍儿地直接留下两旗鸟铳手交给陈沐率领,自己押刀矛手疾行向前,以期快速穿过这片危险山道。   就在付元部下旗军即将走过转弯处时,异变突生!   喊杀声自另一边他们看不见的山道骤然响起,接着就是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其间夹杂陈沐听不清的叫喊——那是火药爆炸的声音!   “不好,敌军在另一边?”   陈沐头脑中刚冒出这个想法,就见山道转角处跃出数名执盾贼人,迎面将付元部下两名走在最前的旗军撞下山道,接着跃出几名持倭刀的土贼,操着汉人刀法胡乱劈出,有人砍中旗军,也有人被长矛捅翻。   接战发生在瞬息之间,几乎是下意识,陈沐举铳便射,口中喊道:“举铳,放铳!”   他打的不是与前军接战的地方,而是前面山道转角处的林间。   他注意那片林地太久了,短兵相接之初,思绪在他头脑里飞速转了个圈,不管有没有伏兵,先放铳再说。   啪!   就在陈沐击铳的同时,山道上传来敌军暴喝。   “冲过去,另外两处山道炸毁,从这杀出去!”只能听见人声却因山壁阻挡看不见说话人的样子,“弓弩手,放箭!”   林间一阵翕动,几个人影从中倒出,贼人首领选的这处伏击地点非常合适,从林间那个高于陈沐军行进道路的地方放箭能将抛洒的箭雨笼罩住一个百户所的兵力。   但埋伏的弓弩手倒出并非是因为命令。   是因为贼首下令的同时,持关氏短铳的二十名家兵听从陈沐的命令,举铳齐射,登时山道上好似爆豆子般脆响一片。   硝烟弥漫里,两个小旗的鸟铳手亦同样举铳击发,不过即使他们受到石岐足够的训练,也依然不能避免初次上阵带来的紧张,有两三杆铳没能击发、余铳齐射有先后,声音稍显杂乱。   两阵齐射打过去,几个土贼中弹自山道边滚下来,剩下几人张弓搭箭,稀稀拉拉的箭矢朝这边射来,带着尖啸风声射进硝烟里,究竟有没有伤亡陈沐也不知道。   他只听见箭矢刺入地面的哚哚声。   “端稳了铳,装药!”   陈沐边对部下发号施令边装填着手上短铳,不忘转头喊道:“石岐,小旗箭!”   不用陈沐去提醒,最早的几个小旗里脑子最活快的就是石岐,他的旗军跟在陈沐后面,临战的第一时间就高喊着让四个旗军抱着小旗箭冲上前来支援。   “点火,放!”   两支架好的小旗箭曳着尖啸窜入林间,炸开两团硝烟,细小铅丸爆成一片,骤然间惨呼、惊叫声聚在一处,有人捂着脸自林间跌撞而出,失足落下山道,被旗军刀矛手一拥而上劈戳而死。   后面聚在山道上旗军早就被吓破胆了,突然坠下的敌人,不管死活都要斩成肉泥。   小旗箭放过之后,林间就不再有箭矢飞出,陈沐估计就算还有活口也跑了,为了保险他还是对鸟铳手下令道:“举铳,向林间齐射!”   带着家兵向前冲出几步,就见付元部旗军猛地向前进了一片,转弯后传来付元高声疾呼:“冲过去,宰了这群鸟人!冲过去,冲过去!”   等付元部旗军鱼贯而过,陈沐领兵走过这处山道时,两三步宽的山道转角处处伏尸。   土贼弓弩手被击溃后丢下二十几具尸首且战且退,魏八郎反持长枪给地上奄奄一息的敌人补上致命一击,后面的旗军匆匆忙忙把负伤的旗军抬下山去。   这场战斗他们占据绝对优势,让旗军能够好整以暇地应对战局变化。   走过魏八郎身边时,陈沐扭头说道:“下山记得提醒我,军医。” 第二十四章 洒银   兴许发生了什么变化,土贼的数量上比李旦估计的稍多,不过也只是多了二三十人。   许老幺的这些部下都是久经战阵的老贼,战力上比旗军强不少,又大多有皮甲护身,冲杀接战,付元部的伤亡比他们要大。   如果是寻常百户作战,这场仗就已经输了;如果是过去的千户所,也挡不住这样的敌人。   但他的对手是陈沐,已经熟悉古代作战的陈沐。   付元本部抬下山七个轻重伤,二十二具尸首,地上属于土贼的尸首仅有十六具。   但这又如何?   鸟铳齐放三轮,两支小旗箭炸在林间,杀伤二十四个藏在林间的弓弩伏兵。   别说另外两处山道还有邓子龙、孙敖率领的六百兵力,就算单单是陈沐这三个百户的兵,许老幺拿什么挡?   哪怕是仅仅整训三个月的新卒,也比以前松弛凋敝的千户所老卒强得多!   等陈沐率兵攻上山头,属于许老幺的山寨已燃起熊熊大火,付元驻军外围,抓耳挠腮。   “千户,还剩三十四个土贼,他们把寨子烧了躲进里面。”付元毫无办法地,部下的伤亡让他火冒三丈,“打不进去!”   陈沐没说话,观望两眼,把情况摸透。   山寨不大,三十多间屋舍,有茅屋木屋,也有石屋,尤其是正中间的大石屋,应该就是付元所说的贼人躲藏之处。石制院落不怕火烧,所以他们把外面茅屋木屋烧毁,来拖延官军攻入的时间。   石院只有一个入口,两把刀就能锁住,强攻恐怕伤亡很大。   “小旗箭,炸他。”   陈沐觉得他们需要手雷,需要回去和关元固商量一下。   这次他没让魏八郎给记,干脆撕下片布,用土块写下军医和手雷揣进怀里,让付元取五支小旗箭,“准备冲门!”   关铳队前排蹲着后排站着,举铳向门,在他们前面是一小旗举五支小旗箭与火把瞄准门内,付元部下另一小旗持刀矛盾牌分列大门左右,另一小旗举着前头还燃烧的顶梁柱狠狠撞向厚实木门。   哐!   “铳手矛手,围起来,但凡逃跑的就地处死!”   陈沐布置完这一切,提短铳向门内喊道:“许老幺!现在出来投降,去官府等候发落,陈某不杀你!”   “你来啊,他娘的卫所的傻屌,老子不怕你!”   刚喊话,门里就传来回应,和先前在山道转角的声音主人一样,显然那率贼人想强冲下山的人就是贼首许老幺,骂骂咧咧高声叫道:“老子门后有炮,不想活的就撞!”   有炮?   “别撞了!”   陈沐不知道里面是不是真有炮,但他并不想试,挥手叫几个抱着小旗箭的旗军过来,对他们小声道:“把小旗箭架到墙上,朝下放。”   “放完就下来,别露头,他们可能有铳。”   石寨的院墙不低,占地不小,却也绝对不够让小旗箭满地乱窜,这么放进去到底会在哪儿炸谁也说不清,弄不好会窜出来。   “别以为有几百旗军就了不起,要是老子在海上,打死你们这些王八蛋!”许老幺叫嚣不断,其中还夹杂着他对部下的命令,“扔,往外扔,都扔!”   听见这声,陈沐登时张手让旗军散开,这种时候除了扔兵器还能是什么,哪知道旗军还未散开,数十颗石头就向外砸了出来。   陈沐定睛一看石院里丢的哪里是石头,分明是一锭锭银子与成片泼洒出来的铜钱!   “别捡!”   与此同时,伴着火线燃烧的嗤声,五支小旗箭自院墙上点燃,几名旗军统统将之丢入院子里,转眼尖啸声在院中乱响,带着土贼惊慌失措的叫喊。   旗军哪里见到过成锭的银子,就算陈沐再怎么喊别捡也不能控制住部下所有旗军的想法,前后皆有旗军混乱地去捡钱捡银子,接着院门不用陈沐去撞,自己便打开了。   一众土贼自门内持刀挺矛咆哮杀出。   迎接他们的是因银两通宝满地抛洒而自相混乱的香山千户所旗军。   好似猛虎出闸、蛟龙出海。   这是最精锐的土贼,有些穿着皮甲、有些穿着铁片甲、人人都戴着铁盔。   而他们面前混乱的卫所军又是如此不堪一击,区区银钱诱惑就使其乱了阵脚,这更加助长了土贼嚣张的气焰。   这种气势大概维持两秒吧。   砰,砰砰,砰砰!   小旗箭在院中乱炸,数百颗小铅丸在院中四射飞溅,这种小东西杀伤力并不强,超过五步就丧失穿透甲片的能力,若在十步之外甚至可能连皮甲都无法打穿。   但它们太密集了。   只要被命中的地方没有铠甲保护,夏日薄衫根本不足以防护,何况还有最脆弱的脸部露在外面。   只需要两三颗尾指盖大小的铅丸,就足够让强壮凶悍的汉子失去战力。   土贼身后刚好有一支火箭炸开。   血花与铅丸同溅。   密集的铅丸命中铠甲的声音无比悦耳,陈沐听见付元喊道:“举矛,刺!”   守在门口的一个小旗没乱,他们离丢出来的银钱太远,此时土贼自门后杀出,正是六神无主的时候,听到付百户一声喊,几杆长矛铆足了力气刺了出去。   一刺一个准。   “放铳!”   陈沐站在家兵之后,离大门有段距离,别的旗军可以乱,但他的家兵都是经历过战阵的老卒,不会被这点小把戏锁蒙蔽,前后两排关氏铳随命令向门口土贼齐放。   砰砰,砰砰砰!   气势汹汹的土贼被身后身前的箭声铳响打蒙了,更别说身侧更是刀矛齐出,冲出来还没两步,后头的被炸伤前面的被打死,转眼人就躺的差不多,仅余的几个贼人兀自负隅顽抗。   “还愣着做什么,冲进去杀人啊!”   陈沐一声令下,周围旗军如梦初醒,身后齐正晏隆俊雄已拔刀跳战出去,随后诸多旗军涌入门中,厮杀声仅仅一瞬,传来付元的喝问:“许老幺在哪!”   听见这声,陈沐知道他们赢了。   没过多久,付元像提死狗般拽出铠甲染血瘫倒在地的人,提刀横在脖子上对陈沐咧开嘴来道:“千户,逮住了,许老幺!”   许老幺活不了多久,他被铅丸打到得后脖颈子模糊一片,手脚都不听使唤,只剩翻着眼睛嘴巴翕动说着什么,却听不清。   陈沐都替他难受,提着手铳过去俯身听他说什么,就见许老幺的表情极为愤怒地说了句话,陈沐不为所动,抬起手铳抵近。   “知道了。”   砰! 第二十五章 海寇   盘踞黄粱都数年的土贼,朝夕之间尽除。   至此香山除濠镜外所有区域皆属朝廷控制之下,香山县与顺德、新会的水路也重归安定。   许老幺的首级被飞马传送广州府,老安山石寨也被拆毁,次日从香山千户所调来各式牛车马车,战利装了十几车,逶迤回还。   于香山千户所的大部分旗军而言,这只是一次往返不到百里的长途拉练。   当然,其中也包含了攀爬训练。   邓子龙与孙敖部攀山的道路为许老幺埋设火药所炸,邓子龙的运气好胆子也大,山道并未全部炸裂,伐木架桥后率军登上山寨,刚好调兵收整战利。   孙敖的运气就差些,他那边山道可能是本来就不太稳的缘故,土贼火药一炸直接塌了,伤了不少人不说,还把山道堵死,最后只好原路下山,走陈沐这条路上来。   他刚走到山脚,山上的人已经开始下来,干脆就派人回去连夜调车马,自己在山下等着找陈沐领罚。   没能达成作战计划,往小了说没什么事,往大了说降职都行。   陈沐倒没直接说什么处罚,只是歇息一夜后带兵回香山,一切赏罚等回香山再说。   一路上魏八郎小脸儿憋得都快紫了,他拢共才学没几个字,可记功记罚却是他这佥事的分内责任,手底下又没有精通的文书来给他代笔,光是记名字就快让他愁死了。   他从没这么认真地看一个人,但回还香山的路上一直在看石岐。   过去在清远时记录战利的事就是石岐来做,如今虽然魏八郎是佥事,但陈沐也心知他暂时还不足以计算这么多东西,所以就让石岐负责计算战利。   落第书生不论数术还是记录都不在话下,这让魏八郎非常——不是钦佩,他就是单纯的眼馋人家学问好。   回到千户所,石岐在千户衙门奉上三册记录,分别是魏八郎写的战场赏罚名录与石岐写的战利汇总与许老幺余党名录,石岐问道:“千户让孙副千户对俘虏威逼利诱,弄出这册名录,是为了把许老幺余党一网打尽?”   石岐心中疑惑,若是为了一网打尽,直接在黄粱都驻军几日就好,何必回到千户所再要名录?   “一网打尽?陈某既说对他们既往不咎,那就既往不咎。”   陈沐满不在乎地笑了,道:“派人把这份名录送给周县令,咱千户所既往不咎,陈某可管不住巡检司。”   翻看名录的陈沐痛并快乐着,与此同时还有些复杂。   战场上缴获战利,黑吃黑让财富来的简单快捷。   土贼不比叛军,叛军抢了银子没处花销,所以携带不少银钱,土贼与黄粱都百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花销银子的地方且多且大,付元搜遍了所有尸首,也只得来一百七十多两,又搜查了山寨各处屋舍,才弄到七万多枚年份不一的通宝。   倒是许老幺的石寨里藏着六百两窖银。   如今七八百两银子在陈千户看来已经是小钱,并不能让他为此感到分外欣喜。   战利品中真正让他感到欣喜的是兵器甲胄,算上黄粱都查获,三百多杆枪矛、四十余副弓弩、三十几杆火铳鸟铳,还有三十多件皮甲、二十多副鳞甲扎甲,五十六艘藏在岐江岸的渔船。   还有两位打坏了的小将军炮,属前装滑膛炮,是永乐年间的老物件,都是二三百斤的小炮,除了两门坏炮之外还得到些铁与火药、铅弹。   幸亏来的巧,这伙土贼正在试着修复这两门炮,如果来的再晚些,陈沐将要面对拥有两门火炮的土贼。   最有意思的事,莫过于这两尊正面铸出永乐年间的炮,侧面写着顺德千户所的字样。   但现在炮是他的了。   至于他的痛,来源于赏罚名录,里面分别记了付元部与石岐部九十多个名字,其中有七十六人是要罚的——这些傻屌居然在战场上捡敌人丢出来的银子!   他还没想好怎么罚,罚俸或减粮是肯定不行的,旗军没了粮食就得饿死,那是除直接处死外束伍的大杀器,不能轻用。   他的目的是让旗军知道听他的,而并非弄死这些让他宝贵到无以复加从各处勾来的旗军。   至于疑惑,则来源于许老幺的遗言。   “旦儿,你知道许进美是谁么?”   石岐走后,厅中只剩李旦,陈沐这才轻叩茶案说出心中疑惑,道:“许老幺死前,说曾一本和他兄长许进美会来为他报仇,曾一本我知道,许进美是谁?”   临死前要是求饶,没准碰上个心软的就放了,尽人事救治一下;许老幺临死前还给自己放狠话,这不是傻屌么?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许老幺求饶,陈沐也不会放了他,估计会直接让付元拿刀抹了脖子。   打都打了,还放?   古话说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鼾睡,陈沐要在香山建水寨,辖境内就不能有半点贼人。   “许进美?”   “许进美是许老幺哥哥?”   李旦显然知道许进美,接着就狠拍茶案道:“义父,许进美之前就在濠镜,孩儿来香山时他刚离开!”   “他去哪了?”   “这孩儿就不知道了,可能是去鸡笼寻林道乾?也可能是去南澳找曾一本吧。就是义父称的倭寇,实际上过去是两伙人,一者为汪直,势基在倭;另外一伙最早是许栋、我爹、徐海他们那些人在双屿,后来被朝廷剿灭,闽广海外就由吴平说了算。”   说起这些事李旦如数家珍,探手道:“现在吴平死了,过去尊他为首的海寇又分作几派,澄海人林道乾,鸡笼他说了算;许栋死后南澳由他抢来的儿子许朝光做主,不过前些年被手下莫应夫杀死,现在他们还在南澳;曾一本想为吴平复仇,总和朝廷作战,所以抢不到好地方。”   “但他人多船多,最不好对付。”李旦说着看向陈沐,道:“许进美就是曾一本部下,义父,你这么一说,许进美先前在濠镜住了很久,会不会是……曾一本去年打潮州不成,今年要来打广州?”   陈沐没说话,李旦话给他描绘了一副完整的嘉靖年间闽广倭寇图卷,明朝的海盗究竟有多大的威势,竟然能纵横南海诸地。   这种力量要是能汇总一处,香料群岛都能抢下来做殖民地了吧?   “别管他来不来,先把濠镜那两艘三十五门火炮的大船弄过来!” 第二十六章 解急   香山县的小道间,周行领着两个随从骑马轻行,神色焦急。   陈沐短短三日往返平定黄粱都土贼的事令他大喜过望,在他得到消息时,许老幺的首级已经被传送广城,只不过还来不及高兴,就听说陈沐对曾一本、许进美欲攻打广州的猜测。   周行到香山千户所时,千户所空地上搭起高台,旗军正在行刑。   七十多人,念在初犯,每人二十军棍。   噼啪的声音不绝于耳,整个千户所的旗军、余丁都被聚集在一起,阳光下看着棍棍到肉、听着惨呼不断,让人脊背发寒。   孙敖带头行刑,他和邓子龙也同样是受到处罚,俩人一个罚了仨月俸禄、一个罚了一月俸禄。   邓子龙带兵迟到,孙敖是直接没到,别管什么山道被炸了还是根本没有路,军法不管这些。   陈沐是特意叮嘱了行刑的孙敖,让手下旗军下手别往死里打,硬生生往死里打,别说二十军棍,一棍就能把人打成终身残废。   可就算如此,这等伤势没两个月缓不回来。   足足打了四拨,七十多个战场上不听上官号令散了队形去捡钱的、怯战的才收拾完,各自被旗军搀扶着在高台下勉强站着,一把鼻涕一把泪。   有时候哭不是人怂,疼痛时忍住眼泪不难,屈辱不行。   敢怒而不敢言,对旗军而言就是屈辱。   付元部下的旗军都来自香山县的佃农之家,既无出海抄掠之胆、又无科举取士之才,为地主劳作跑腿终年,换回几石米粮糊口,一辈子没见过几两银子。   一斤多的银锭子丢的满地,只要弯弯腰就能捡起来,谁能忍住?   易地而处放二十两银在他们面前,穷怕了的人杀人全家都敢干。   银子拿手里还没捂热就被上官索去,回卫所换回一顿毒打,哪个不委屈!   “陈某下令打你们了,一人二十军棍,知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原因有二!”   行刑完毕,陈沐走上高台,挥手扫过下面前排站着那些受刑的军士,道:“黄粱都土贼只是小角色,甚至算不上敌人,没有血战没有浪战,千户所攻山死了二十二人,山上死了三个,抬下山八个救活六个,阵亡旗军二十七,一个没了胳膊两个成了瘸子。”   “出征是打仗,打仗就会死,你们把脑袋别腰上,不说保家卫国,生于斯长于斯,保境安民总不为过。你不奋勇杀敌,倒去哄抢战利,别人在拼命浴血,你把钱得了,那是你该得的钱么?”   “原因之一,是违背军法中抢夺、私藏战利,这是念在你们初犯才二十军棍,否则罚粮半年,你们家眷拿什么活命?”   “原因之二,是你们该死!战场上大敌当前,却弃袍泽不顾哄抢蝇头小利至军阵混乱,若非尚有旗军清醒阻住敌军,就算抢得钱财,你们还能活着回来?”   “只会拉更多同袍一起死!”   其实陈沐能理解,站在高台上尽管一副斥骂之象,但他心里能理解手下旗军的做法。   理解归理解,但人有情法律无情,尤其当言明军法这件事涉及今后战场上每个人的利益时。   “罚完了,都记在心里,跟着陈某、听陈某的,不敢说让你们每个人都大富大贵,但绝不会让你们和余丁挨饿受冻。仗打完了,有功者陈某自然会赏,是你的总归是你的,不是你的,就算抢了又能怎样?付百户!”   台下站着的付元正立直了身子听着,突然听到陈沐喊到他的名字吓得浑身一机灵,再没带兵跃门冲杀土贼的勇气,猛地抬头就见陈沐朝身边一指。   尽管看不懂陈沐这个动作的意思,付元还是三步并作两步窜至台上站好,拱手道:“千户……”   陈沐朝身边一招手,魏八郎抱着木匣子走过来,打开木匣里面装的是整整齐齐的银子,陈沐取出两锭拿给付元道:“付百户作战英勇,率先攻入寨门,束伍遇诱不乱有功,赏银四十两;拿好,望你今后英勇作战。”   付元道谢下去后,陈沐又把石岐叫上来,赏十两;随后是两个百户所五十多名旗军,包括部分先前因战场捡银子挨了打的旗军,都依据其功勋,获得首级的赏三至五两,没有首级但英勇作战赏一两,有过交战的赏五钱。   除此之外,负伤的有五钱汤药、五钱养伤银;战死的抚恤二两发给家眷,勾补一名余丁做旗军。   所有赏银,由陈沐手把手发给军余,这似乎已经成为陈千户发银发粮时的传统。   握着手腕把银子交给旗军时,陈沐与每个人都说上一两句鼓励的话。   “我看见你了,作战很勇敢,下次再立功,陈某还给你赏银!”   “受罚没事,伤好了又是一条好汉,作战听军令行事,以后有的是赏钱!”   “我记得你有两个儿子,夏天眼看就过去,拿这银子买点棉花做冬衣,别让娃娃挨冻!”   哪怕是那些因军法挨打的旗军,此时也生不出丝毫不满,拿到赏钱的各个欢喜感激,就是没拿到的赏钱的,也目光烁烁地看着高台上的陈千户。   “没得赏钱的也别叹气,勤加操练,过些日子还有的是仗要打,都好好活着回来!散了吧!”   不到俩时辰,花出去三百多两银子,陈沐倒不觉得丝毫心疼,过些日子还有广州府对黄粱都土贼的赏格拨下来,哪怕一个首级只有二两,七十多具尸首也有上百两银子,算下来他还赚了不少。   剩下的银子,就可以考虑给旗军换装了,皮甲铁甲,缺口还很大。   如果有好的甲胄,以数倍的兵力、更好的兵器优势去打黄粱都土贼,伤亡至少能再少十个!   旗军乱糟糟地散去,回过头陈沐才发现香山县令周行带着衙役等在一旁,笑吟吟地看陈沐走下来。   “周县令来了怎么不告诉陈某。”陈沐边走边朝家兵头子齐正晏问了一句,走近了拱手道:“周兄何必亲自跑一趟,有什么事让手下来传句话就是了。”   “没事,陈千户,你不要怪家兵,是周某不让传报的,周某今日才见到何为赏罚立信啊!”   周行笑着摇头感慨,接着才伸手指了北面一下,对陈沐拱手道:“那日千户发兵,周某见千户旗军兵装简陋,回去便向州府上书,为你请下百副铁甲、二百副皮甲、三百副布甲,以解燃眉之急。” 第二十七章 说项   陈沐在心里数了数,这就算州府又支援自己千户所六百副铠甲了吧?   虽然说布甲有个屁用,但多少聊胜于无,铠甲广州府直接调入香山县衙的县库里,陈沐让家兵去通知孙敖带兵去运回来,笑着迎周行入千户衙门。   厅中初初坐定,陈沐便笑道:“周县令过来,可是府台对曾一本的事有何指示?”   “曾一本!”   温文尔雅的周行不知怎么,提到曾一本这个名字脸上刹那便浮起一层愠色,对陈沐拱手道:“千户所料不错,周某来香山与府台无关,但曾一本……陈千户,若曾一本来犯,一定要擒下他,否则难解我心头之恨!”   “这次来不为别的,请千户借个百户为香山练兵屯防。”周行严肃面容里透着咬牙切齿的恨意,拱手道:“县中已效法总督庐州故事,三十丁抽一合练,其余二十九人供应军饷,操练以备倭寇巨贼!”   “传送肇庆的信使已快马上路,此时总督应已知晓曾一本之事。”   陈沐有些诧异,黄粱都土贼在香山为祸多年、濠镜澳番夷不服约束愈演愈烈,这都是发生在周行治下的事,他虽催促几次,却不曾见有这样的恨意,怎么提到曾一本完全像换了个人般的模样。   这是有故事啊!   “周县令,这曾一本,与你有渊源?”   “我与那恶贼有何渊源!是澄海!”   澄海,难不成周行是澄海人?可陈沐分明记得他是漳港人啊,又和澄海有什么关系。   周行四十多岁的人了,到这个年纪,通常人已经很少发火,但周行后面的话让陈沐觉得他不发火才奇怪。   “嘉靖四十二年,祖宗初设澄海,择周某为首任县令,规划县城确定县址,皆我之力。登山涉水,最后定在辟望村建立县城。”   “辟望村东临大海,西瞰田寮,前襟外砂各村,后带南洋、东陇各堡,北有莲花峰作肩背,南有马耳澳作屏藩,左右有南澳、华富各山耸峙,南、北两河在那交流,周某就算到今日也还记得澄海的一草一木!”   “城池、学宫、官署、坛庙,周某绘制了草图,拟定了方案,还尚未实施,母亲病故,不得不扶母亲灵柩回乡安葬守孝。”   “临行前,周某留《澄海县建置图序》,后任官吏悉数依照图序建城,澄海县是周某的心血啊!”周行怒不可遏地说着,几乎要落下泪来,咬着牙将手指狠狠顿于茶案。   “他曾一本毁我城池杀我百姓,有不共戴天的血仇!”   这真是血仇了。   去年到今年初,曾一本带海贼攻陷澄海,焚城杀人,扬长而去。   那场战事结束陈沐才刚刚调任香山千户所,当时不见周行有什么异常,没想到都在心里憋着,被这次曾一本可能进犯广州的猜想一激,火山爆发。   “周兄不要急,该报的仇,早晚报。”   “你要练兵,陈某调个百户去帮你,你想杀曾一本,陈某也想。”陈某轻轻点头,道:“曾一本兵力强势力盛,陈某不敢说击败他,更不能说一定能擒住或杀死他,但只要他来香山、来广州府。”   “陈某不是别人,香山千户所也不是别的守御千户所,我的兵不会一触即溃,更不会让百姓死在我们前头。”   “我陈某人未死,就不会放过他。”   陈沐不是在对周行做下承诺,只是陈述一个既定事实,只要曾一本来,他一定和海寇干到底。   这是挣命,作为守御千户所,辖地被贼人攻陷,就算他侥幸活下来,也逃不过押解京师或直接在广州被处死的命运。   曾一本也是挣命,只要他来,结果就只能是狭路相逢,他们之间没有共存的可能。   他和那些只不过在濠镜补给粮食的海盗不一样。   陈沐不喜欢说那些看上去热血沸腾的大话空话,那未免太过幼稚。   做不到的他不说,能做到的言语上也要留三分余地。   “俞将军在广西得胜,兵马正在回还,曾一本攻打潮州的事朝廷已经发下旨意,要广东备寇,调总兵俞、汤守备,罚了俸禄。”   周行顿了顿说道:“后面不会是陈千户孤军奋战。”   “除此之外,县中还有几件事,要陈千户助周某一臂之力。”   陈沐挑挑眉毛,拱手道:“周兄请说。”   “其一,千户曾答应周某驱逐佛徒抢占农田,如今已临近大收,就这几日,千户不会食言吧?”   陈沐摆手道:“田熟了就去收,陈某的旗军也等着军屯活命,县令派人画张图,陈某带兵护送余丁百姓,几日里把田都收了,这不算什么,又没准备杀人。”   他的旗军有新农具,收割田地可比种田容易多了。   但这事显然在周行眼中不易化解,道:“倘若与寺僧冲突,千户当如何?”   “寺僧?我们收我们的田,管他们什么事?”陈沐一脸混不吝的模样,摇头道:“六榕寺再大,能大到哪里去,这事有谁插手,陈某就告到督抚衙门去,督抚衙门不够,陈某就告去兵部……侵夺军田这种事,没人捅破没有事,捅破了大过天!”   越往上告,陈某才越不怕,事情真落在广东都司他未必沾光,可如果告到兵部。   刚从南京转到北京的兵部左侍郎吴桂芳,要是知道他交代在香山御守濠镜的小千户手下旗军因军田被夺无粮养兵,该是什么表情?   “对了,周兄你的县衙牢狱多大?”   陈沐掐掐手指,“两千亩军田,寺僧够关么?我这儿可没大狱。”   “除此之外,还有件事。香山沃土甚少,良田沃土却都握在大户手中,他们为逃避赋税,假借外地官员之名行寄庄之事,使赋税转到贫苦百姓身上,这些官员以顺德县官吏居多,该收的不能收,不该收的又偏要收!”   “长此以往,今日陈千户除了黄粱贼,明日因赋税酿出民变就要再去除大榄贼、黄旗贼,都是周某治下百姓、都是祖宗子民,他们可以老死病死,却不能饿死冻死!”   周行拱起手,郑重道:“周某欲向朝廷请命,升香山县为香山府,顺德县一定从中作梗,请千户代周某向督抚说项。” 第二十八章 周密   赏赐不是陈沐给的,那无非只是把朝廷对战果的赏赐提前发下去。   那只能决定作为分配者,他够不够赏罚分明,是他的信,却不能决定他的威。   受罚的老卒都被安排在伤兵营,夜里陈沐带了几个人去看望,坐着和伤兵聊了两个多时辰,讲自己打仗时像新江之战时的经历。   次日,出征!   换上周行请调下来的铠甲,旗军的精气神立马就不一样了。   铠甲都不是什么好货,东南军备本就松弛,最好的甲械都紧着募兵、然后是营兵、最后才轮到卫所军,一百副铁甲大多是经年的锁子甲,防护性能好的扎甲已属凤毛麟角,只有十几件。   就那寥寥十几件,还多半是老物件,甚至有五件是明初时的制式。   皮甲倒都还不错,这玩意儿不像铁甲,禁不住几十上百年的屯放。   布甲是鸳鸯战袄,厚厚好几层打着泡钉,也能起到些防护效果,不过在这个日头的广州府,它最大的效果并非防护而是帮助旗军快速中暑。   陈沐骑在马上顶着铁笠盔微微扬首看着持矛带刀腰上缠绳索的旗军踊跃自身侧行进,很是欣慰。   扬鞭指着旗军对左右两个副千户道:“严明军法的好处,旗军比先前劲足多了!有这样的士气,我们一定能在濠镜驻军!”   邓子龙斜眼儿撇着陈沐,眼中有揶揄之意,感情是以前上战场大呼小叫着让鸟铳队放‘戴绿帽的、穿黄衣的’陈总旗,现在也知道严明军法的好处了。   但这话想想就得了,刚被罚俸一月,邓子龙拱手义正言辞地说道:“千户说的对啊!”   倒是孙敖大大方方地笑出声来,对陈沐道:“千户是不知道,现在正是军心可用之时,从香山勾来三个百户所的旗军,一听说今日出征是要帮百姓和咱自己把六榕寺和尚占的田地抢回来,各个欢天喜地!”   “都是左近百姓的出身,哪个没见过寺庙抢占民田、放利聚财的,广城里的老爷们才信和尚庙,城外的穷苦百姓哪儿有银子去孝敬佛爷,就算信,信的也是净土白莲。”   陈沐轻笑道:“百姓想信什么就信什么,但别管是神还是佛,占土地就不行,和尚是这样、濠镜的异教徒也是这样,都得抢回来。”   陈军爷说完才反应过来,他居然说出‘异教徒’这个词。   旗军后面是数量庞大手提肩扛农具的余丁,似乎是受行军阵形严整的旗军影响,他们也不自觉地排成长队,尤其在有旗官跟随的情况下,各个大气都不敢出,好似他们最终要去到的农田就是战场一般。   “千户信什么?”   “跟你一样。”听到孙敖问话,陈沐洒然笑道:“信祖宗,那些神明才显圣几次,救过几个人?我的祖宗每隔几年救成千上万人脱离苦海,信佛信神不能让百姓赶走元军,我族祖宗能!”   说着陈沐压了压带着箭伤的铁笠盔遮挡刺目的日光,扬起马鞭策行而出,畅快笑道:“走吧,撵走占田的和尚,往后让香山百姓信你们!”   跟在后面跨坐马上提着铁棍的天时法师听到这句,提着缰绳的手向上竖起默念了句佛号,道:“立地成佛。”   说罢,一夹马腹跟着骑行而去。   陈沐带着大和尚没别的意思,要真碰上讲理的寺僧,就让大和尚跟他争论佛法去。   他不跟和尚顶嘴,以己之短击敌之长是傻屌。   就像周行第二个请求一样,香山县想要升府,这事不好办,往上的不说,单单周行想象中的香山府下辖诸县,如今都和他同样是平级县令,谁又乐意受他辖制?   帮周行说句话没问题,这一点儿都不难,但说话之后也同样不能保证陈沐不会被拉进蝇营狗苟争权夺利的泥潭里。   接近两年的时间足够让陈沐在这个时代找到属于自己的定位。   他怀揣超越时代的见识阅历,回到这个东西方文明初接触的时代。   往小了说,不把有限的精力放在让自己过好的前提下让百姓吃饱。   不去推动社会进步、科技发展,不去为粮食增产拯救兆黎、不利用远见卓识尽力去让同胞过上富足安定的生活。   往大了说,不为民族后代谋福祉,不为东方文明傲立天下而奋进。   不用改进后这个时代最优秀的火器和作战思想一脚踢开往后三四百年的黑暗岁月,避免发生在神州赤县的一次次血腥屠杀。   反而用自己并不成熟的政治斗争手段,去和寒窗苦读十年经史,字里行间都是阴谋诡计的官员们去勾心斗角?   这不是智障么!   既然知道顺德县一定会从中作梗,事未定而动,是谓不周。   陈沐现在才不会贸贸然跑去帮周行说话,他给周行指了条路——寄庄到底属于谁,人证物证要在;顺德县官吏与香山大户蛇鼠一窝,不能管制的事情要有人见证;香山县百姓因赋税繁重,敢在官府现身说法的百姓要找到;顺德县上下风气大坏,影响临近香山,亟待设府直辖管束的证明要有。   事成之前,事不可泄,事成之后,陈军爷自然会帮周县令说话。   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才去做。   陈沐是不会去做战争开始前吹冲锋号的出头鸟。   要做,他只做得胜之后视察战场的指挥官!   陈军爷手上可还有两尊刻着顺德千户所修复的破铁炮呢,足够当顺德气氛松懈的佐证了。   这是一场战争。   山崖高地,陈沐举目向四野望去,手上被占军田民田参差相杂,金黄的稻田里有佛徒与寺僧收割田地的身影,而在官道上,一个个以百户或总旗为单位的队列正快步朝预计属于自己分管的田地行进,各个旗号分明。   督促佛徒收割的寺僧并不知危险已悄然来到身侧,他们还惊奇于这些衣甲整齐的卫军怎么跑到这来操练,甚至有胆大的壮硕武僧驱赶卫军。   “去去去,你们这些军爷到这儿来做什么?别踩田啊!”   各部旗军恍若未闻,有些带着笑容有些面容严肃,跟着长官自垄道迈步入田地,这才有寺僧察觉气氛微妙。   突然间,天地间传出第一声号角之音,山间战鼓声响起。   百户付元摩拳擦掌,他本部旗军虽因受罚受伤、战场阵亡,使兵力仅剩三十多人,但石岐被调来与他联合助阵,大有无所畏惧之态,抿着舌头对石岐笑道:“这些粮贼胆子好大,连我香山卫的卫军种的粮也敢偷割,都还愣着做什么——这帮人不让你们吃饭,你们看着啊!”   “把他们全干倒,拿下!”   面容因火铳炸膛而变得狰狞可怖的香山千户所百户娄奇迈冷笑一声,一板一眼地抽出腰刀向前空挥,对左近旗军下令道:“千户有令,抢占军田民田者,全数拿下,莫要走脱一个粮贼!” 第二十九章 大佛   武僧是真能打,作为寺庙豢养武力,虽然大多吃斋却饭菜饱足,各个养得膘肥体壮满脸横肉,给他们旁人所难以企及的身体优势。   而另一方面,禅院的武艺,不论是棍法还是赤手白打的扑法腿法,都有独到之处。   新近操练的卫所旗军,在得到不杀人性命的命令后,确实打不过他们。   但那句老话怎么说?   猛虎架不住群狼。   一个旗军打不过武僧,三五个旗军冲上去棍棒招呼,谁都架不住。   别说陈沐部下的旗军不下杀手,这些和尚更不敢和旗军往死里打。有些僧人空负有力之躯,眼看旗军结阵环围,就已经熄了反抗之心,乖乖被捆缚在地——旗军是有备而来,和尚却是被打蒙了。   他们许多人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就被这群旗军一通乱打。   “不知道?一会儿他们就知道了!”   收押二百多个僧兵佃农,陈沐派人全送到香山衙门,接着传令让早已等候多时的军余、香山百姓收割稻田,旗军在使用新农具时效率高的惊人,不一会就收了十几车向卫所运去。   这是很多旗军家眷加入香山千户所后第一次收割稻田,这样的效率让他们对今后务农少了些担忧。   每家每户负责收割的军田可比他们过去家里的田地大多了,留给他们收割的时间又不像过去单做农民时那么充足,家里最有力的男人充当正军,一家子男女老少齐上阵,一日也至多不过收上三亩地顶天儿了。   但有陈千户的农具在,军余里的壮劳力五个时辰下来能收一亩地还多些。   等此间事了,他们去收割一万多亩军田时也能轻松许多。   陈沐带兵没走,直接驻营在军田近畿,操练起旗军。   六榕寺的事陈沐并不担心,他现在满心想的都是怎么用更好的手段驻军濠镜澳。   两千亩军田很大,但对全员出动的香山千户所旗军而言并不多,待到傍晚就收了多半,剩下的到明日就能收完。   倒是一千多亩民田,香山百姓没卫军这样的组织力度,哪怕人数相仿,干的却没有卫所军余快。   但他们很起劲。   古代的百姓还是朴实的,尽管朴实当中透着人性本恶,但他们的恶,与陈千户相比小巫见大巫——哪怕他们有能力,也想不出让和尚佛徒替他们耕作的办法来。   做这种‘坏事’,对旗军而言像一场狂欢,仗着人多把佛徒僧兵扣个干净,高兴得很。   天塌了有陈千户顶着,怕什么?   不过事情对陈沐而言,有点巧。   待到傍晚的时候,总督张翰来了。   连同的不光是张翰与辖管广东的官员,还有俞大猷。   俞大猷的兵从广西回还,至肇庆由张翰接回广东,一路向东回还广州府。   广西的事情已了,广东海贼曾一本犯境的事还要解决,原本曾一本今年初攻打澄海就已经令张翰心惊胆战,筹谋海防了,如今陈沐一封书信传送肇庆,更是让张翰的心提到嗓子眼。   他们必须坐镇广州府。   故而回还时俞大猷麾下大批兵将分别乘兵船与陆路快速行进调回广东各处,他则跟着张翰在沿途海防实地绘图,巡视各地守御、备御千户所与驻防营兵。   广东的海船不多,又不知曾一本在海上的位置,不足以出海将其扼死,只能行千日防贼的准备。   刚走过顺德县,顺德千户所军力松懈、守备废弛的模样让两个掌握一省军政的老人气的冒烟,本以为给予足够军备与行事方便的香山千户所能让他们稍有欣慰,哪儿知道进入香山境内时更为气急。   人呢?   沿途哨卡全部交给提着破木棒子的巡检司衙役,几个百户所都只留十几个老卒守着空荡荡的木寨门,穿破衣拿烂矛,还不如顺德千户所呢!   “不急,我们去北边看看。”   听守卫所的旗军说,他们的千户带军余去北边临近顺德的地方收军田,张翰脸上表情稍好了些。   老人家没亲自来过香山千户所,但前些时候福建商贾、官吏告状时也听说了香山千户所勾了许多兵,至少能堵截走广商贾,没有几百军兵是做不到的。   俞大猷气得胡子都歪了,他气的不是像不懂兵事的张翰一样因陈沐旗下兵力不足而疑惑。   很多事在内行人眼里,扫一眼就知道是什么情况。   俞大猷路上经过四个百户所,四个百户所的木寨屋舍,一看就知道是住了满编旗军的布置。在这一点上俞大猷还是很欣慰的,哪怕香山千户所只有五个满编百户所,在广州府一带守御千户所中,兵力也是个中翘楚了。   但让俞老爷子不满的,是陈沐对自己的使命太过漫不经心。   守御、备御千户所、甚至各处卫所,朝廷要他们不是有多兵强马壮,那没有用。朝廷要的是军屯与巡视地方,从军事角度上增强对地方的控制。   如果县中各处哨卡都可以交给县中巡检司,那还要备御千户所做什么?   收割军田,收割什么样的军田需要让旗军把旗鼓兵甲都带走!   “千户,总督和俞总兵,来了。”   天都黑了,旗军在田野里扎营,陈沐在军帐里点灯熬蜡读着戚氏兵书,心里一片宁静等着和尚,哪知道等来两尊大佛!   “他们怎么来了?”   陈沐放下书卷赶紧往外走,走到帐门口又折回来扣上铁笠盔……多亏了他想着要应付和尚,所以没除甲,不然这会儿穿甲肯定是来不及了。   急急忙忙跑出去,俞大猷已经带着张翰像逛自己的营地一样给总督介绍起陈沐这样驻营的目的了。   “卑职香山千户陈沐,参见总督、总兵!恭喜总督、总兵在广西大胜回还!”   陈沐心里长长地舒了口气,幸亏外围巡查的旗军不是二愣子,没把这两尊大佛拦在外头。   这俩人大晚上的跑到野外来找他,肯定多半是急事而且不是好事,否则直接让自己去广州府就行,所幸现在看来二人面色都不算差,赶紧说两句好话。   俞大猷没搭理他,抬手一指他的营帐,道:“带老夫与督抚进你营帐,老夫要看看,你陈千户私自聚兵到野外来,是来做什么的!”   ……   注:严格意义上讲,卫官对旗军有统兵权,但没有调动和发兵的权力。 第三十章 问询   香山野外,军田近畿。   十个百户兵力按驻军阵形驻扎,还有些来不及回还又不愿赶夜路明日再过来的百姓,有些宿军帐、有些宿道旁。   卫军没有安设营寨,只是把外围灯火打的很亮。   这个时代的夜晚太黑了,不少人又有雀蒙眼,也就是俗称的夜盲症,打起篝火不是为了防备根本不可能出现的敌人,而是为防备夜间出没的猛兽与蛇类。   陈沐随军的小帐坐四五人就显得拥挤,跟随张翰、俞大猷的官吏兵将都在外面,内里之留了两个随行书吏。   两个老者坐在上座,陈沐坐在下面,对他们汇报着六榕寺侵占军田的事,张翰听得津津有味,俞大猷却不感兴趣。   等他说完,俞大猷摆手道:“这些事陈千户可以自己做主,将军田民田收回即可,不必再大动干戈。夜晚难行,明日把兵调回,让天时去六榕寺与方丈说明。”   “没人管你,你还要带兵拆了六榕寺?”   陈沐当然没这想法,听俞大猷这么说,他轻轻笑了一声,连忙道:“卑职哪儿敢,只是怕旗军来少了与寺僧冲突,这才带兵过来,只当拉练。”   这位老总兵和禅院有渊源,曾经一根棍子打上少林,还回传福建南少林武艺,现在六榕寺的寺僧占了民田军田,他也不感兴趣,只要不再起冲突就好。   何况僧人……有何旗军起冲突的资格?   在他看来这事陈沐只需派人说一句话就能收回来田,让和尚派佃农种了半年稻子这时候把地拿回来。   有点儿阴。   “拉练?”   俞大猷没听说过这个词,但仅字面意思就能理解,随后问出自己感兴趣的话,道:“你让旗军身上带那么多物事,怎么回事?”   听到俞大猷问这个,总督张翰也露出些许好奇神色。   他们从肇庆一路走来,巡视了一卫七所,只有陈沐的兵最多,看上去也更像样子。但香山旗军身上的东西是所有兵都没有的,不论是旗军、营兵、募兵,都没有。   “是卑职前些时候的小主意,二位大人稍等片刻。”   陈沐说着出帐,嚷齐正晏去叫了个军备齐整的鸟铳手过来,带进帐里道:“把身上军备全部卸下,摆好。”   小鸟铳手哪里见过总督和总兵,就是陈沐当总旗的时候新江战场上都没能见到俞大猷一面,入帐早就战战兢兢,听到命令连忙把身上披挂全部解开。   趁这功夫,陈沐对二人拱手道:“前些时候香山周县令告知卑职黄粱都老安山盘踞着许老幺一伙土贼,时常撑船越境,扰袭新会,发兵时千户所没有运送辎重的部队。”   “旗军都是新募,对阵土贼攻山难免伤亡,也无法抽调二三百人来运送辎重,所以卑职就想让旗军自己尽量多带点东西,省去辎重。”   “你出去等着吧。”见鸟铳手把身上连皮甲都脱下来站在一旁,让他先出去,对物事一一指着说道:“这是鸟铳手的军备,与其余步卒有所不同。”   “宽束腰厚布带一条,挂腰刀,前后各插二十枚竹药壶,左侧插鸟铳损坏修补的配件、右侧带三根铅棒,供驻营时补充铅丸。”   “毛毡垫一卷、帐布两块、木框背包一个,背包上下左右带两条绳子,毛毡垫缠在下面、帐布卷在上面,包内装铅子模一副、三日口粮、火镰火石、木碗木筷。”   “左腿行缠外裹小方布包装烫净麻布一卷、右腿行缠外插木药筒一支,内放外用金疮药。”   “小旗配一火兵,背锅一口、携椰瓢两只。”   “待到驻营,背囊解下,伐木取竹即可成帐,出兵亦能轻装上阵。”陈沐说完,对二人拱手道:“如此一来,香山境内平贼讨匪,则不需辎重,即使攻坚作战,也只带数车或十几车辎重即可运筹。”   说着,陈沐脸上不自觉地露出得意神色,着重道:“尤其登岛。”   “卑职询问过香山、广州府近畿海岛情况,上船下船,都能轻装简行,没有辎重旗军能日行六七十里尚有战力;若是携带辎重,日行四十里就不错了。”   木桶理论也同样适用于行军,单纯步兵急行,这个时代最好的军队甚至能做到日行百里,但有辎重就不一样了,辎重的速度慢,军队的速度就快不上去。   何况陈沐的千户所没有炮,没有重炮。   带着重炮,最好的军队想日行四十里都难。   “很好。”   如论军事之精,时人称‘俞龙戚虎’的俞大猷,还要胜过戚继光,他说道:“兵贵神速,你这方法很好,如东南卫军皆如此,则无往不利。”   “怕就怕,东西给了他们,那一卫七所,三十多个千户,哪个能像陈二郎这样?哼!”   张翰哼出一声,言语上甚为不快,但看向陈沐却愈加欣赏。   说起来有意思,俞大猷这人是不欠人情、不近人情的,起初他是要还陈沐送出的望远镜的情,本意是不欠这小总旗的情。可后来总督府上张翰一句“得意门生”,倒让这变了味道。   一时间除了陈沐和俞大猷这两个知道怎么回事的当事人,整个广东都认为陈千户是俞总兵的人。   陈沐和张翰更有意思,一句‘总督门下好乘凉’,最近在广州府各个衙门官府中人茶余饭后传得越来越不像样子。   搞的陈千户在别人眼里好像有很大的背景一样,周行让他帮忙向总督衙门美言,大抵也是因为这些传闻。   有背景是假的,得赏识才是真的。   明朝武官的业务能力不单单包含着打仗,还包括了钻营与人际。   “你截获曾一本的消息是有功的。福建巡抚前日传来消息,曾一本率大船三十余只、小船不计,乘风袭扰福建,见福建严备,又窜回广地,说是隐于南澳,上奏责怪我广东不发一兵一船策应相助,还说什么士夫自有公论。”   张翰花白胡子提起这事便气的一翘一翘的,抬手就想拍桌子,手悬在半空才发现陈沐军帐里简陋地可怕,收回手攥成拳道:“老夫上任时老总督专门提点,去年两省会剿,相互推诿不绝,这才有了两省军门议定贼在广则广自任。贼遯闽则闽自任!现在倒怪老夫不添兵船相助!”   “朝廷下旨了,要督造兵船,广城近畿卫所除了香山没一个是能做事的。老夫问你,如贼击至广城,你的香山千户所能做什么?” 第三十一章 解决   陈沐现在确定了一件事,这位张老总督,是真的不通兵事。   原本他还以为上次在总督府,老人家说只懂漕运是自谦呢,现在看来不是那回事。   不然怎么会问出如此令陈沐苦涩的问题呢?   “总督发问,卑职不敢稍有欺瞒。”陈沐撇撇嘴,脸上表情有些难看,道:“如曾贼打进广城,卑职多半已经死了。”   想自水路攻广城,必先进伶仃洋也就是珠江口,一个香山一个屯门,是广城南面隔海相望的两只大钳,不拔掉其中一只,曾一本很难打进广城。   而海外夏季之前攻屯门顺风、夏季之后攻香山顺风,所以后半年曾一本要来,多半会先打香山。   一样的话,听在俞大猷耳朵里,无非觉得这只是常理,贼来了不管陈沐是战是守,曾一本要是能通过香山,那陈沐多半是已经没命了。   可听在不懂行的张翰耳朵里,就是陈军爷满心想的都是为国尽忠了。   老爷子就差挥着老胳膊拍老腿,叫出一声:老夫就需要你这样的勇士!   张翰看向陈沐的眼神在烛光下愈发慈祥起来,语气都柔和不少,道:“难得有你这样的卫官为大明守国门,有什么难处,老夫一定为你解决。”   陈沐有点儿心虚。   他真不是要为国而死的意思,但这会忙着澄清就是傻屌了吧?   他心虚地看了一眼懂行儿的俞大猷,俞老爷子似乎又进入初见时总督衙门里装睡的状态,虽然眼睛眯着翻动陈沐在毡垫上的戚继光兵书,但陈沐看来此时老总兵就是闭着眼呢。   煮熟的鸭子到嘴边儿了,他还能不咬么?   要船、要炮、要军备?   陈沐觉得这样不好,总督早晚能知道香山卫所的地理位置与遇贼先战的关系,贪图这点儿蝇头小利反而会坏了印象。   他拱起手说道:“总督已经给卑职很多军备了,虽然卫所仅有一条福船,但卑职有弄来两条战船的方法,需要总督应允。”   张翰皱起眉来,什么叫‘弄来’,听这话就像是巧取豪夺,不过还是耐着性子道:“说来听听。”   陈沐简短地把夷商掠卖明朝妇女的事告诉张翰,道:“卑职想在登澳后扣下夷商战船,充作香山所军船,望总督应允。”   他心里先前一直想的是先把战船弄到手里再说,实在不行让出一艘都行。毕竟那么好的船、那么多门炮,在整个沿海都是少见的,单靠他自己,很有可能一艘船都保不住。   如果有这位执掌广东军政大权的总督开口,总兵官在一旁见证,广东广西,没有人能把战船从陈沐手上拿走。   张翰显然并不在乎这两条船,皱眉道:“朝廷治下,岂容番夷放肆,掠卖我大明百姓?吃了熊心豹子胆!”   “你说夷商携兵数百,你可有把握拿下?总督衙门给你权力,拿下之后不必审问,就地在濠镜处死,以明律法,不然那些夷商还以为濠镜是法外之地!”   张翰一锤定音,摆手道:“船你扣下,就归属你香山千户所。除此之外,志辅啊,你在福建洪塘打造停泊在北岸海沧的二十条福船,拨香山所一艘吧。”   “起先以为香山人少,现在陈二郎勾军千户,一艘福船是少了些!”   俞大猷缓缓颔首。   陈沐差点笑出声。   这么算来,等驻军濠镜之后,他部下会有两艘福船、五艘快船、两艘蜈蚣船?   这就厉害了,两艘蜈蚣船可是满载三百兵力的长船,零零散散上百条小渔船就不说了,福船侧弦两门佛朗机、蜈蚣船侧弦十七门佛朗机,摆出战列阵一轮齐射就是三十八门火炮——四百步内,海寇常用的小船挡得住吗?   尽管这离出海逞威风还差得远,可只要曾一本敢来广州,咬下来陈沐就能让他崩一嘴血。   “总督,卑职还有一请,您能否应允?”   张翰看他喜上眉梢的模样,微微笑着问道:“还要什么?”   跟干漕运的老板打交道太爽了!   不过陈沐可不敢得寸进尺,不再要东西了,他拱手道:“香山千户所临海,兵力稍显不足,临近的顺德千户所的模样又……都凑不齐旗军,故而卑职想请总督调清远卫清城千户所来带兵协防半年,以备海寇。”   陈军爷当然不会忘记周行在做什么,顺手给顺德千户所一记背刺。   “清城千户所?这两省之事尚互相推诿,老夫给你调来别的千户所又无统一上官,就算给你暂时节制的权力,你可能辖制?”   张翰是吃到互相推诿责任的亏,对这事念念不忘的,说起话来还有对陈沐的提点之意,这才问道:“清城千户是谁啊?”   陈沐刚想说话,俞大猷看了他一眼,带着几分无奈语气对张翰道:“还能是谁,白静臣,他任总旗时的上官,世荫百户白元洁。”   “他啊!”俞大猷摇头笑笑,道:“是给老上官争功呢!”   陈沐就是这意思,多个朋友多条路,他的朋友不多,老大哥白元洁算一个。左右清城近来是无仗可打,调到香山协防,曾一本不来,无非是在香山吃半年粮;曾一本要是来了,有功他们一块立!   但他不能这么说,拉帮结派的山头主义可要不得,上司眼皮子低下的非正式领导可不好。   “回禀总督,若能就近调度千户所最好。”陈沐的表情极为诚恳自若,道:“但据卑职所知……广东都司诸多卫所,有足额旗军的,只有香山与清城了。”   这事谁都没得选,适合调动的卫军,仅有清城千户白元洁而已,除他之外再无旁人。   张翰乐呵呵笑道:“该用的人、可用的人,要用,你说白静臣老夫就知道了,把他调过来助你。”   “能读书识字是好事,不过不要只读兵书,你还年轻,要多学多看多做,作战可不惜身,但能不死,不要莽撞。”张翰看了看毛毡上的戚继光兵书,起身后说道:“等战船调来,你要记住守御的是广州府,一旦海寇出伶仃洋,就不要追了,有俞总兵的水师去打他们。”   “好好操练,夷商处死后速报老夫……掠卖我大明妇女!”   小老头一甩官袍袖子,走了! 第三十二章 金子   给船给人,仁至义尽。   对陈沐来说他再无什么所求了,却没想到次日一早,张翰派人从广州府送来一册书籍。   《横渠理气辩》,王廷相写的,张翰做了注。   这就不是仁至义尽的事了,反而让陈沐有点难以接受。   同送船、调人不一样,拿自己老师的著作送人,就陈沐的认知里,这个时代没有随便拿这么贵重的东西送人的习惯。   说明陈沐真的算是张翰的近人了。   书他大致看了一遍,这对陈沐而言就是一套大部头,想看明白这本,他要旁征博引地多读十几本书。   但很有意思。   宋明时期涌现了一大批哲学家思想家,他们被统称为宋明理学。   理学当中包含了种种流派,既有把格物致知发展跑偏极端到只有穷尽天理才能成为圣贤回到老家的朱熹,也有在朱熹的肩膀上突破的陆王心学,主张知行合一,与朱熹理学分庭抗礼。   当然站在后世人的角度上,最符合价值观的应当是阳明左派,诸如泰州学派的王艮,主张‘百姓日用即为道’,振聋发聩;还有在世人看来异端至极的李贽,反对礼教抨击道学为己任。   这也是阳明左派在学术中受到排挤的原因,儒生不是傻子,不会眼看着好好的东西不去学,真正让大多数人排挤阳明左派的原因——这个学派,无益于巩固统治。   张翰送给陈沐的书,既不是朱熹的理学,也不是王阳明的理学,而是另一个流派,气学。   这个流派也很非主流,早年曾旺盛过一段时间,但到明朝完全衰落,后来再脱胎于朱熹理学,又对朱熹理学发扬一部分抛弃一部分,既然不同于理,却又对王阳明的心学加以批判。   程朱理学的意思是“理在事上”和“理在事先”,气学则认为“理在事中”。   程朱理学的格物致知,是要格此心,气学则要格天下之物。   程朱理学的穷理是穷心中之理,气学的穷理则是穷天下事物之理,主张以“资于外求”的方式,达到通彻无间、内外合一的最终境界。   看得陈沐都想开宗立派了。   有了俞大猷搀和,和六榕寺的事就这么揭过,请天时和尚去了趟广州府,陈沐调回去些旗军,接着在军田里待了几日。   等田地收割完,骑马带兵回了千户所,沿香山转一圈,派兵船在浅海四处乱走。   最终在香山东南方向选出一处建立水寨的位置,规划出一片地作为将来的船厂。   同时也是将来铁坊所在。   大和尚高高兴兴回来了,陈沐问事情办妥了没,说办妥了,问他咋办妥的,佛爷说他有法宝,一出法宝六榕寺方丈就老实了。   说的跟神话故事似的,陈沐问他到底是啥法宝,这大和尚扬了扬自己砂锅大的拳头,杀气腾腾。   “佛爷有对儿金刚宝!”   “没打死吧?”   “没有,佛爷就一拳。”   陈沐放心了,来拳头还好,他就怕俞老爷子亲自点的将去六榕寺拜谒,直接提着三十斤铁棒打进庙门,那就不好办了。   现在这才打一拳,没事,会打方丈的和尚才是好和尚。   他是真觉得自己忙,既要练兵、读书,还要勤练弓马,以准备将来考上武举有个除军户旗官之外的正经出身,也更容易扩大自己的人际圈子。   另一方面,香山的一万两千亩军田要收、水寨要建、军户多了军学也要挑选屋舍书院翻盖,再有就是军事上,曾一本要防、濠镜澳也到了亟待弹压的临界点。   甚至为了将来的海战,他还要学游泳,学穿着衣服带着兵器——这已经不叫游泳了,叫武装泅渡。   一不小心就沉底儿,应了他的名。   沉木。   邵廷达回来了,一进千户所就见陈沐头发湿漉漉地,穿着干爽青袍牵着两只大鹅溜达,接着大鹅瞧见邵廷达这生人上去就是一顿猛啄,满口细牙把风尘仆仆的莽虫吓得满地乱窜。   一番鸡飞狗跳,二人这才坐到千户衙门千户宅里。   “辛苦了,晒得黑了许多。”   “不辛苦,沐哥你真厉害。香山变化太大,回来都不敢认,这么多人啊!”   邵廷达笑着摇头,见宅子里左右无人,这才解下腰上小囊,沉甸甸地放在桌案上推给陈沐,小声道:“沐哥,九十四两金子,漳州的官吏知道是你的地,他们硬是压价耽误了时日,幸亏他们不知道船队也有咱一份,要不船引都办不下来。”   “你是不知道,在月港、在福建,你的名声可大了!”   邵廷达感慨着说道:“福建都传开了,说香山有位千户,把今年走广的商贾一网打尽,吞了上万两银子的货!”   “放屁!”   陈沐拍着桌案道:“那帮王八蛋什么屎盆子都给陈爷头上扣,上万两,可真敢说,那些破玩意儿收拢收拢卖了至多五千两,那是他们走私番夷才能卖到上万两!”   陈爷冤啊,要真扣下上万两银子,他还忙里忙外的干啥?   铁甲大炮啥都有了,还用在这儿抠抠搜搜的挤出点银子,拆东墙补西墙的买船料、建船厂?   还用一等俩月,就为了等华宇那边报信,看夷商啥时候在濠镜把凿漏的船快修补好了他再带兵过去?   不就是他妈的穷闹得么!   “要不是穷,老子早过去把那帮狗娘养的弄死了,还用等到现在?嘁!”   陈沐摆摆手,“嘴长在别人身上,爱说什么说什么,七百多两就七百多两,到底咱不光赚了钱,还赚了城里的宅子呢,来——这些你收着,往返来去,只有咱自家兄弟最靠得住。”   陈沐推过去一条金子,估摸着十两重。   一两金兑八两银。   “别推让了,地是你跑去买的,也是你跑去卖的,收下吧,置办套像样的衣甲。”陈沐说着拍拍剩下的金子,笑道:“正好你把钱带回来,我从总督那请了命,咱香山也建船厂,不光要船厂,还要有书院——先让千户所一半孩子有书读!”   话音刚落,千户宅外李旦迈步停在门口,抱拳喜道:“义父,华宇那边有消息了!”   陈沐猛然起身,他的蜈蚣船——要修好了! 第三十三章 登澳   从私塾到书院,不是件简单的事情,或者说要足够富有,才能简单。   因为这不像别的书院,那些学子有钱去做束脩,卫所的旗军大多没有这样的条件,而由陈沐自己去办学,又耗资颇巨。   但必须要办。   办书院这个点子来源于理学诸多学派都有自己的书院,但陈沐想办的却不是那种教授理学的书院,而是卫所原有军学的魔改版。   香山军校,教授儒学、数术、天时地利、海上事宜与军事训练,再有部分专学工匠技法。   就规划在这片土地上,尽管如今山上只有几处破木屋,甚至陈沐的设想中短时间也只能让一半的卫所孩子读书,但香山是他们的摇篮、南海是他们的操场、福船是他们的教具。   陈沐会越来越强,香山军校,也会越来越强,并终有一日在这个时代迸发出属于他们的光耀。   凤凰山南港口,正对着遥遥隔海相望的濠镜澳,周行在这登上福船,随香山千户所五艘快船、三十艘小船驶向对岸。   为这次登澳,两个副千户、七个百户、将近七百旗军出动,他们要面临的可能是束手就擒的夷商,也可能是一场相对老安山更大的治安战,为数四百有余的水手或者说海盗。   因为那是濠镜,大明的化外之地。   天空飞过来自印度洋的巨大白头军舰鸟,潮湿的海风扑面而来,空气中似乎都带着浓重水汽,让人身上发粘。   立在福船舰首,陈沐扶着发熕炮向远方眺望,尽管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坐海船,但船体的颠簸仍旧让他感到有些不适。旗军作为水手的技艺还是差了不少,一艘福船在他们手上仅能展现出六成战力,不论操帆、操舵还是操炮。   与之相对的,那些小船在旗军手中却能发挥出最大的战力,桨船才是过去作为疍民的旗军老本行,就像白元洁的蛮獠营一样,他们在船上长大,是最适合的水手。   只是需要时间。   但陈沐最缺的就是时间。   远处的濠镜一眼望去郁郁葱葱,没有洁白的沙,浅水的碎石滩涂有长长的渡口栈桥,李旦在一旁解释道:“这是与香山相通的渡口,港口在另一边。”   这不是陈沐想象中无尽繁华模样,大队旗军踏过栈桥吱吱作响,似乎每一步都让桥上的尘土抖落进海里,但其实这绝无可能,因为栈桥底部早已被一片绿色覆盖、腐朽。   滩涂的尽头,沿勉强踏平的黄土路向不高的山岭望去,缓坡山道两旁密林生出许多枝杈,山道用濠镜澳盛产的花岗石铺就,大块条石直铺至远处关口。   那是大明守澳官在濠镜设下的闸关,既然已经管不住外人登岛,就只能管着明朝百姓不从这里上岸登岛。   陈沐看不清闸关有没有军兵守备,但这其实也并不重要,因为守澳官知道周行和陈沐要来,早就等候在关闸之前了。   守澳官有三人,分别是提调、备倭、巡辑,都隶属于广东巡海道副使。   海道副使这个官位有时以专员充任,有时以布政司员吏兼任,在一省海事上有很大权力,不过现在正是广东海道的空窗期,因为这些年里,海道副使是由布政使亲自兼任的,一个提到明朝与葡萄牙人绕不过去的名字——汪柏。   正是因为葡人贿赂汪柏,才得到在濠镜澳晾晒货物的权力,接着便得寸进尺地建筑屋舍,逐渐演变成吴桂芳口中‘据澳为家二十载’。   几年前曾经发生过番夷欲攻打广州府的事,在那之后吴桂芳上书朝廷大力整饬濠镜,这才有了陈沐这个在平定李亚元战事中凭三份首功一份奇功升迁至香山的千户。   拿着兵部侍郎与辖制两广总督的命令,哪怕汪柏是布政使,也还管不到他陈军爷。   七个百户所旗军整军待动,陈沐没有迎着三个守澳官走过去,示手对周行道:“周兄,请。”   等周行走出几步,他才转头对李旦问道:“准备好了?”   李旦笑着点头,眯起狭长的眼睛看向几个守澳官,抿抿稍显干涩的嘴唇,这才对陈沐道:“义父放心,等过了关闸孩儿就去寻华宇,佛朗机人在濠镜有个议事广场,一个时辰后义父在那接应,不必动大军就能把夷商擒下!”   “万事小心。”   陈沐叮嘱李旦一句,随后再度抬头望向不远处的山峰炮台,面露不喜,这才迈步向前走去。   随着他迈步,身后几个百户各自挥动令旗,七百旗军开始收整检查身上甲胄、手中兵器,各队有鸟铳手身旁的旗军打火镰燃火把,鸟铳手装药塞弹。   至于陈沐身后的二十家兵就更简单了,携带关铳的他们只需要装好弹药,随后五人跟在陈沐左右,余下则位于队前。   长久的操练让这些不曾参与战事的旗军憋足了一股劲,战力上的强弱姑且不说,至少整顿军备的他们在气势上不弱于明朝任何一支军队。   等候在关闸前的并非只有三名守澳官,在他们身边,还有几个夷人,有人穿教士袍戴十字架、也有人在光亮的板甲外穿着红色披肩。   不论他们衣着打扮是什么,见到陈沐身后明军做出检查军械的动作,都露出惊骇紧张的神情,不论是身穿板甲的老年武士还是老年修士,都握住腰间剑柄,提防地看向迈步走来的陈沐,并对守澳官大喊大叫起来。   这种不安感太强烈了,明明守澳官身边带的十来个随从都穿着布衣服拿着杆竹矛,弱不禁风地站在那,为什么从对岸坐船过来的明军各个壮得像牛犊子,队列站得比葡国军人还要整齐,没有那些可笑的被称作火铳的东西,反而净是铁矛头、大多数还穿了铁甲!   还有那些人手里是什么,火绳枪!   明国还有不会炸的火绳枪?   “义父,那个大喊大叫的大胡子说,说好的只是来巡视澳门,他们为什么向鸟铳里装药。”   李旦带着玩世不恭的笑,逐字逐句向陈沐翻译着对面几个佛朗机人的话,尤其着重介绍中间穿板甲的老武士,道:“穿铁甲的是佛朗机人在濠镜的名人,叫裴雷若,年轻时是佛朗机人在满刺加总督弟弟的水手,在沿海杀人,朝廷屯门海战打的就是他们,兵败后别人都被杀了,他在福州坐了几年牢,在濠镜呆了十几年。”   “嘘!”   陈沐带着笑意对几个佛朗机人竖起食指在嘴边,随后歪头道:“让他们别怕,杀他们几个人用不着这么多兵。”   这时候,三名守澳官里穿着最像备倭把总的中年男人终于鼓起勇气上前拱手问道:“阁下带兵登澳,敢问是?”   陈沐抱拳,微微扬起下巴。   “香山千户,陈沐。” 第三十四章 干净   李旦口中的裴雷若,名叫加莱奥特·佩雷拉,有多重身份。   他既是葡萄牙军人,上尉军衔;也是远航新大陆的水手;是精通贾事的商人;也是侍奉天主的修士。   现在,他还是整个西方世界对明朝了解最深刻的人物之一。   佩雷拉不知道应当如何用言语来形容陈沐,以及陈沐所率这支军队出现在濠镜澳对他的世界观造成怎样的冲击。   漫长的囚徒生涯给了他旁人难以企及进入明朝内陆的机会,令他比旁人更加深刻地了解明朝的方方面面。   十四年前,通过买通明葡两国司法人员获释出狱的他,向果阿耶稣会书院递交耶稣会印度传教团年度报告时曾这样形容明朝的军力:   “他们的士兵身上挂着由牛皮制成的铠甲,他们的刀剑多由粗劣的生铁锻炼,枪矛是削尖的竹子,来自北方前线的骑士部队则装备了带有铁制枪头的长枪。他们的纪律性很差,数千人常常被几十名海盗打败。”   “装备的火器数量很少,由于铸造水平低下常常炸膛,而他们似乎对此毫无办法。他们的城墙上没有大炮,在面对鞑靼人的入侵无法组织起有效抵抗。”   “在我看来,任何一支数千人的训练有素的欧罗巴军队,都可以轻易征服中国。”   事实上佩雷拉从未去过北方,在他的报告中关于北方的事宜都标注着道听途说,但他说数千明朝军队经常会被几十名海盗击败,是实话。   那正值倭寇入侵最凶的时候,曾出现过几十名由日本人组成的倭寇在明朝东南转战千里诡异状况。   如果别人当着陈沐的面提起这件事,陈爷多半会当场掀桌认为是对他的侮辱——因为在那个事件中,被倭寇击败的大部分兵力都是他的同僚。   松懈废弛的卫所军。   佩雷拉因为牢狱生涯,不曾见过戚继光与俞大猷的兵,而后居住濠镜十余年,见到的明军无非就是濠镜提调司、备倭的那些武弁,各个收受贿赂比卫所军还要废弛,哪里能让他看上眼。   唯一一次帮助明军攻击围困广州府的海盗,见到的精兵却是俞大猷的兵。   当时的惊讶不亚现在,但一问别人,心里也就释然了。   俞大猷是谁?广东总兵官。   广东有多大?整个葡萄牙那么大。   俞大猷就是司令!   司令的兵,能不比其他杂牌军精锐吗?   这让本身就认为东方国度皆为未开化的西方人不以为然。   但这次不一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明朝贵族带着七百个纪律极佳的部下登上澳门——恐怕今年耶稣会修士送至印度的年度报告,会有很大不同。   按西方人的说法,掌握土地和百姓的卫官,也算是贵族了。   陈沐不知道佩雷拉这些想法,进入关闸之后,他的心思都放在三个守澳官身上,弄明白了他们的职权与品级。   三个九品小武官,没错,别管是提调、备倭还是巡辑,都是刚刚有品级的武官,掌握巡查、守备、盘剥抽税的职责。   这三人提调姓侯、备倭姓杜、巡辑姓马,又都属于官位不高、权力不大,但胆子不小的那种人。   提调、巡辑手下都不过二三十衙役,现在都只有一半;杜备倭本该有百人兵力,现在却只有七个人,空饷吃的最厉害。   三人虽然是布政使汪柏的属下,却也不敢在现管的周行与兵强马壮的陈沐面前拿大,一路上笑呵呵地向他们介绍周遭风物,陈沐一直笑眯眯听着,走到半路看杜备倭说得正兴起,才突然开口。   “杜备倭,我看那山上有城楼修得别致,那是什么,夷人帮咱大明修的炮台?”   杜备倭愣了一下,看陈沐表情认真,疑惑恰到好处,这才笑着应道:“是啊,炮台上有四门铁炮,都对着东面海上,是给咱大明备海寇呢。”   “好!哎呀,夷人也是有心了。”陈沐感慨地摇摇头,接着问道:“这样的炮台就这一座能防住海寇?你们在濠镜是不知道,总督最近因为海上巨寇曾一本逃往广州海外的消息,茶饭不思,可发愁着呢,要多上几座……”   守澳官这种小官儿见过个屁的总督,听到这话杜备倭眼儿都亮了,连忙道:“有啊,葡夷在岛上修了三座炮台,一个在这、一个在岛南边,都守着东边入海口,还有一座就在濠镜中间,他们叫议事广场旁边山上。”   说完杜备倭还赔笑等着看陈千户老怀大悦呢,指不定替他在总督面前夸他几句,哪儿知道陈沐已经不理他了。   陈千户立在后面不走了,等他回退几步走到跟前,刚好听见陈千户从后面行进的旗军里点出一人,道:“去,告诉娄百户,挑个机灵的会操炮的总旗,把山上那处炮台占了,记住了——光明正大、慢慢悠悠的过去,离近了炮台上所有人全部拿下!”   这种时候,杜备倭要是再不明白陈沐来者不善那就真是傻屌了,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这才恼怒道:“陈千户,你这是要做什么!”   套出自己想知道的话,陈沐当然不会再有什么好脸色,斥道:“要钱不要命的东西,番夷把炮台都修到这了,炮台四面通,东面扼住大明的入海口、西面你关闸都在射程内,这事朝廷知道了你全家的脑袋够杀吗?”   “你这么做汪藩台知道了有你好受的!”   杜备倭不敢明着顶撞陈沐,只能抬出布政使汪柏来压,在他看来陈沐的千户是比他官职要高,可就算再高也不过是个卫官,何况是连指挥使都不是的千户,难道布政使的话他也敢不听么?   “藩台管的是赋税和人事,怕是还管不到陈某。”   “我到香山来,领的是兵部的调令,登澳驻军,受的是总督和总兵的差事。”   陈沐嗤笑一声,布政司的人事管的是别的官儿,他们卫官直属都司,都指挥使才是他的顶头上司,但指挥使司对他也没有任免权,任免权掌握在兵部手里。   兵部尚书谭纶会不分青红皂白的免了他?   兵部其他吏员能不通过左侍郎吴桂芳直接免了他?   不能!   不能老子怕个蛋?   “你想清楚了,就濠镜澳上这一亩三分地儿,你们这仨守澳官哪个屁股底下能干净了,为了些番夷,开罪陈某值不值当?”   陈沐想到早先因为扣卡走广闽商的事,言路上出身的老总督张翰专门把他可能受人抨击的事一桩桩、一件件跟他说明了。   说着这话他自己都笑了。   “而且你猜怎么着?陈某就干净!” 第三十五章 驻军   这用问吗?   杜备倭早认命了!   胳膊扭不过大腿,尤其他们守澳官在这片土地上,就像栈桥上被虫蛀了的破木头一样,只要用手去抖,就总能都掉几只虫子。   所以当巡辑、提调听见后面声音,带着几个番夷转过头路露出不解神色时,杜备倭活灵活现地表演出一个引路者的模样,而陈千户也恰到好处地报以微笑,缓缓颔首。   先前破口大骂的剑拔弩张去哪儿了呢?   马巡辑返回来对陈沐问道:“陈千户,番教的培莱思神父想向你询问,他们教中的安东尼修士你可曾见过?是个又高又壮的男子,年过四旬,曾受命去千户所拜访你,随后一去不回。”   “啊,我知道我知道,他在我的千户衙门做客,过些时候就回来了。”   陈沐对答如流,他早已遗忘那个住在千户衙门前厅偏房的修士,除了每日饭食外安东尼从不出门,省心到若非刻意提及,完完全全被忘个干净!   马巡辑笑着应下回去跟夷人说明,陈沐这边又换了副笑脸抬手揽住杜备倭,手臂向前指着小声道:“杜老兄是想明白了,陈某是要来濠镜驻军的,你我达成共识,后面的事就好做多了——给老弟说说吧,前边那几个佛朗机人都是什么身份,他们在岛上的驻军营地在哪?”   周行有些看不惯陈千户这个样子,这违背了儒生的价值观,威逼利诱使歪招的,但他又不觉得陈沐做法有什么问题,一甩袖子迈步朝前走了。   不去看陈千户在后头的龌龊事。   没办法,他是举人出身历任二县令的儒生,可陈沐不是啊,那是个杀头换钱百无禁忌的军爷。   行进不过二里,山上有明人小聚落,土木屋舍聚三四十家,守着巡辑司的破败衙门,看上去很不像样子,但视野很好。   立在山间下南望去,眼前仿佛推开昏暗屋舍紧闭大门,豁然开朗!   山下仿佛另一个世界,泥泞的土地上一栋栋西式石堡般带着扭转造型圆柱的房屋,石屋大多低矮,但在庞大聚落正中留出大片空地,从聚落之外的地方不断运送石料、聚集工匠,数十根巨大的长石堆砌在地基上。   空地之后的山峰上,立着另一座炮台。   守澳官说那片空地就是番夷的议事广场,他们要在议事广场附近修一座寺庙。   杜备倭说着指向东边林地边沿的空地道:“他们还要在那修一个医馆。医馆,用得着那么大么?像他们寺庙那样,修了半年才堆出台阶,还忙着让倭人雕花纹,十年都建不成!”   寺庙和医馆?   陈沐在脑子里转了转,才完成从东到西的言语转换,寺庙是教堂、医馆是医院。   “那个是什么?”   陈沐抬手指向远方,教堂地基不远的地方两处相较稍小的建筑,同样是石垒建筑,但风格各异。   “西边是他们的营地,岛上有些防备倭寇的驻军,都住在那里,是以前的王姓守澳官建起的,给番夷朝夕讲武以控制他们;东边那个他们叫公学。”杜备倭看了一眼,信手拈来,道:“其实就是给番娃娃们开蒙的私塾,不过也有他们的教爹教神话故事。”   教爹?   见陈沐疑惑而复杂的表情,杜备倭借机脱开陈千户像揽小弟般的胳膊,向前指着道:“前面穿大袍子的就是他们的教爹。”   “他们盖屋舍都是就地取材,佛朗机挖矿不比咱们,直接把山炸个大洞,在山洞里放炮仗,可吓人了。”杜备倭说着还心有余悸,“不拜山神、不拜窑神,开窑前是必须要拜神的,佛朗机人死活不拜,非拿着个破十字架在山里晃悠,还说火药炸的安全,这不是胡扯呢!”   “那他们炸的安全么?”   陈沐问着,指向议事广场,“那些石头都是从山上炸下来的?”   “出事七八次了,一炸就埋人,本官去近畿百姓说了,都不要去帮番夷炸山,死了都找不着。”杜备倭身上似乎有明朝官员对夷人交往方式的典型特征,就是我不管你、你也别影响我,“反正他们雇的都是倭寇挖山,死就死了。”   澳门只有一种矿产资源,就是佛朗机人炸的花岗岩。   议事广场再向南,土黄色逐渐变成白黑相间的卵石沙滩,港口人来人往,数不清的人正在装卸货物,更远的地方是露天的船厂与海岸上停靠的大型商船,舟来板走,商贸繁华。   陈沐知道,他的两艘蜈蚣船正在那修补!   盘踞在濠镜澳的异国人,远比陈沐想象中要多得多。   他们已经修好了三座大炮台,建起教会小学、营房与医院,甚至还在距离聚居地不远的山麓建起炮厂。   吴桂芳曾说番夷据澳为家不下万人,陈沐一直以为是虚数,可只有当他真正踏上这片土地时才认识到,根本不是虚数。   这帮王八蛋是真把这儿当成他们家了!   “周县令、陈千户,旗军就停在这里吧,再下山若惊到夷人,恐生事端啊!”   比起被陈沐扯起虎皮吓住的杜备倭,另外两个守澳官显然要和夷人亲近些,二人过来和陈沐说着,几个夷人在不远处看着这边,显然陈沐这支兵力让他们感到担心。   “我们在自己的辖地行走,会惊到夷人?”   陈沐仿佛听见可笑的笑话般,摇头道:“岛上的夷人,他们几个能做的了主?”   “能做主就让他们把驻军约束好,都呆在营地里不要出来,旗军会不会惊到他们陈某不知道,但最好他们不要扰到陈某的旗军。”   李旦在进入关闸后就走小路离开,这让陈沐少了直接与夷人对话的翻译,但这不会影响到他的决定,他登岛就是为了与私贩妇女的夷商作战,这一点不会改变。   想让他把旗军留在这,不可能。   一直沉默不语的周行显然也认同这一点,他即不在乎夷人,也不在乎三名辖内武官的看法,对陈沐拱手道:“陈千户,时候不早,我们下去看看吧。”   陈沐对葡萄牙的神父、军官点头轻笑,随后挥手迈步。   在他身后,自有各个百户下令旗军继续前进,传令声在山道上此起彼伏,佛朗机人的脸色不好看。   时隔多年,明国人的军队又要进入他们的议事广场了!   ……   根据戈迪尼奥估算,葡萄牙在1500年-1580年向亚洲净移民数量为二十八万。 第三十六章 长剑   濠镜澳,阴暗逼仄的酒铺里,李旦闪身登上二楼。   楼上坐着几个上了年纪的海寇,华宇坐在蛀满虫眼的木床上一遍一遍磨砺着自己的短刀,见李旦进来,挥手把一柄匕首丢过去,被李旦稳稳地攥在手上,接着走出两步,随身子坐在木桌前,匕首也扎在上面。   “麦亚图在哪?”   华宇轻声吹出口哨,扎着黑发巾的脸向窗边瞟了一眼,问道:“你那位千户义父,真打算当众和麦亚图的水手动手?”   “他是官,我们是贼,靠得住吗?”   一个长着红胡子的老年夷人海盗也操着僵硬的汉语道:“明朝的官员最喜欢让海盗和海盗打,如果没有支援,我们都会死。”   李旦没有理会,走到窗前挑开窗户,透过缝隙看着街对面石制建筑,那是佛朗机人的酒馆,要比他们的破酒铺看上去华丽很多,酒馆外站着几个携带兵器的黑番壮汉,基本可以断定麦亚图就在酒馆里。   濠镜澳是葡夷很重要的中转站,他们开辟了濠镜——长崎;濠镜——果亚——里斯本;濠镜——马尼拉——美洲的三条重要航线,每年往来商船数十次,但这些商船中雇佣黑人做水手尤其是充当护卫的,不多。   他们要找的麦亚图,算一个。   因为麦亚图的船太大,海上的船也并非越大越好,蜈蚣船是需要大规模人力的长船,寻常贩货的商船只需要三四十个人就能驾驭,蜈蚣船要想达到最快速度,则需要三百人才行。   夷商最好的水手,自然是葡萄牙、西班牙本土熟练的水手,次等水手则是印度、满刺加、明国、倭国的水手,因为西船软帆和东方硬帆的操控手法不一样,在西方船舰上东方人操控先天没有优势。   最后则是黑人,因为不论硬帆还是软帆,他们都不会,学起来又相对困难。   蜈蚣船并不会遇到这样的问题,十几个葡人、二十几个东亚人操帆操舵,剩下上百个黑人与印度兵负责划桨,他们更有力而廉价。   “真要动手?”   李旦转过头,重重颔首,“此次事成,明军即驻濠镜。朝廷调集陈朝爵率水师驻海外,香山七百旗军已全数登岛,我们动手,朝廷就赢;我们不动手,朝廷也许会输一时,但最终朝廷还是会赢。”   “我们只能动手。”   华宇长出口气,短刀别在后腰,提一杆破旧的鸟铳塞进铅丸,递给李旦后摊开两手耸耸肩膀,道:“我备下几条小船在东边断崖,如果事后明军出尔反尔,我们就去鸡笼。”   说罢,华宇带了两个佛朗机海盗转身向外走去,道:“我去船厂,你准备好了吹个口哨,等麦亚图那胖子出来就是。”   华宇走后,屋里还剩两个海盗,一个是握着长刀的倭人,一个是捧着火铳的明人。   倭人下楼,明人攥着火绳火铳和李旦一道架在窗边,对着酒馆门口。   李旦深吸口气,在窗边吹亮一声口哨。   街道的尽头,七八个破破烂烂欢呼的小孩子跑过来,围住酒馆外几个黑人,伸手索要什么东西,刹那间变得乱哄哄。   小孩后面,提着长裙下摆的蝶娘带着两个女人边走边笑边娇声道:“慢点走,慢点走!”   几个守卫在酒馆门口的黑番烦躁地驱赶着小孩们,对三个白净的明朝女人表露出极大的兴趣,翻着厚嘴唇笑着做出下流动作。   酒馆里两个男人捧着酒杯走出来,边笑边骂。   下一刻,小孩抓起黑人身上的钱袋风一般跑走,几个黑人迈开长腿追出,有人被身边乞儿攥着小刀捅在腹部,乱刀扎倒。   酒馆走出的男人丢下酒杯,抽刀跟着黑人追上去,可他们的目标却不是小孩。   “啊!杀人了!”   蝶娘发出惊骇的大叫,在街道中刺耳无比,李旦在窗边架着鸟铳,看着母亲与乞儿的表演,心提到嗓子眼,接着就见酒馆外的吵闹声令里面的酒客蜂拥跑出十余人,蝶娘高声叫着给他们比划究竟发生什么事。   他们只看到几个倒在血泊中的黑人、四散而逃的乞儿与两个提刀飞奔的男人。   “追上他们!”   无事的酒客躲都躲不及,这种时候追击的只有从酒馆里走出的麦亚图船队水手。   李旦居高临下,一眼就看见人群里带着标志性大船帽穿板甲的麦亚图,板甲下健硕的身躯几乎藏都藏不住,看得他牙齿发酸。   胸前涂着红色剑十字架的亮甲,李旦看看手上的老旧鸟铳,把火绳凑到身边火铳手的火绳引燃,塞进铳杆,朝脚下啐了口口水。   娘的!这破鸟铳也不知道能不能打透这乌龟壳子!   麦亚图并不知道就在十步之外的街角有一扇窗透出鸟铳正对着他,但他显然已察觉到不对。   不要说在濠镜,就算在鸡笼、在长崎在马六甲,都不会有人无端地杀死几个黑奴逃跑离开。哪怕麦亚图不知道什么叫调虎离山,也感觉到身边防备力量在快速减少。   门口的守卫死了四个,身边的随从追出去两个,现在他身边只剩下两个护卫。   这令麦亚图感到强烈的不安感,眼神始终注意着小街却不敢冒然离开,余光不断在身边健壮而凶悍的酒客身上划过,手都摸到腰间剑柄上。   只是最危险的敌人往往看起来人畜无害,三个女人对视一眼几乎同时矮身,再抬头时手中已纷纷握上短刀匕首,自身后朝麦亚图的两个随从脖颈间划过。   蝶娘的匕首,钉进麦亚图板甲护腿没有防护的腿弯上,惨叫声猛地炸响。   砰!   砰!   窗口,一杆火铳一杆鸟铳在麦亚图拔剑转身后发出巨响,硝烟顺窗口缝隙弥漫而出,李旦丢下鸟铳飞身跃出,扒着墙边踩踏瓦片跳上街道。   攥着武士刀的倭寇已与中铳的麦亚图战在一处,蝶娘嬉笑着叫道:“姑娘们,走啦!”   一条腿韧带被切断,身上板甲又遭受重击的麦亚图哪里还能有多少战力,不过交手两合就被东洋长刀把长剑挑开,刀柄狠狠怼在脸上砸个七荤八素。   李旦口上叼的匕首插回腰间,拾起麦亚图有十字架护手的长剑在手上空耍两下,二指塞入口中吹出哨音,街道尽头一群乞丐扶老携幼地蜂拥而至,七手八脚地抬起叫喊不断却无计可施的麦亚图就走。   干儿子笑着小心翼翼把长剑顺着束腰缝隙插好,十分新奇地把船长大帽扣在头上,这才摸出十几枚通宝朝在场的酒客洒出去,边走边用倭语大声笑着。   “去修船厂告诉三浦莲太,麦亚图在议事广场!” 第三十七章 吓唬   明军入澳给当地夷人带来巨大的恐慌。   在这片平时依赖自治的土地上,经常能看见数十人规模携带刀铳的武装水手过境,每次船队到港,就会出现这样的情景。   但从来没有这么多人,而且是明军端着兵器如同备战般长驱直入,直进议事广场。   没有虚假繁荣,这是一片蛮荒之土。   来自倭国的浪人三三两两倚着墙边,手扣在刀柄上保持着拔刀的动作。   酒楼上八字胡的明国海盗叼着烟斗,神色不善地望着衣甲整齐的明军。   葡夷妇人放下手中物事牵着夷娃娃让开道路,微张着口不敢说话。   攥着铁凿的倭国工匠揉揉眼睛,用夸张的语气与独特的音调小声重复着几个简单的词语。   传教士捧着圣经恍如未见,仍然默不作声地为信徒洗礼。   至于佛朗机男人,他们既不像明国海盗那样事不关己,也不像受雇各方的倭国浪人各自为战,早已收到消息的他们从驻地中跑出来,十几个一伙、三十几个一帮地由几个穿戴板甲的贵族、船长率领,在议事广场聚集了数百人,看向明朝军队走来的方向。   语言不通,又不知敌我。   如临大敌。   如果不是葡国海商首领的佩雷拉与培莱思神父同守澳官站在一起,双方恐怕会在碰面的第一时间爆发战斗。   陈沐缓缓迈步朝前走着,他并没有回头看自己的旗军,但他知道没有经历过战事的旗军现在军心应当不稳,谁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阵仗。   他也没经历过,只能在心头备下与葡人在这大干一场的底气。   但他不能慌,更是全力表现出坦然自若的神态。   所谓军阵的意义,很多时候是麻杆打狼谁都怕,但我以为左边的你不怕、你以为站在右侧的我不怕,两个害怕的人互相给予对方勇气。   而对官员来说,不论文官还是武官,很多时候不是他们不怕,而是不能怕。   周行就好像不知道害怕一般,甚至自眼前豁然开朗看见葡夷的军队聚集在一起后,走得比陈沐还快,独自走在最前昂首阔步,带着守澳官与几个葡国夷人一步步停地走向议事广场的空地。   像没看见那些面容凶恶的葡夷。   陈沐走得就要慢点,他比前面那几个走得都慢,但每步都很稳,不时对身后几个百户说着什么。   尤其当他看见议事广场不远处高高的炮台时更是如此,拍拍魏八郎,道:“小八,你带一百户,把那个炮台夺了,等旗军聚齐再去。”   陈沐之所以紧张是因为他的旗军正分三条街道向议事广场聚集,人未到,若番夷开战就会让各百户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但随着长矛如林自街道中分沓而至,他没什么可慌的了。   番夷因各自为战而不敢轻举妄动,错过最好击退他的机会。   六百余旗军在距离议事广场上聚集的葡夷军队百步之外,站出与鸳鸯阵相似的阵形,每个小旗官身旁站着大盾手,大盾手之后是两名解下身后小旗箭架在大盾左右的旗军,随后鸟铳手、矛手列阵。   以半包围的形态缓缓铺开半个议事广场,最边沿的魏八郎举着长枪借铺开阵形的机会不断接近炮台,接着包围上去。   来濠镜以前,陈沐在臆想中考虑了无数次岛上各国番夷,葡萄牙、西班牙商人,倭国的受雇浪人之间兵力有多强,甚至对于小旗箭无法穿透板甲的情况下给予充足设想。   现在这些海商、葡国军人、满刺加印度水手组成的小兵团出现在他的眼前,陈沐才知道自己想多了。   板甲没他想象中那么多,火器也没他想的那么多。   印度大胡子兵蓄长发、佩短剑、戴手镯、穿短裤、着长衫,拄着与肩同高的长弓跃跃欲试;南亚的水手皮肤黝黑身材瘦小,赤膊攥着锋利弯剑,褐色头巾下是略带畏惧的眼神。   充满异域风情的杂牌军让陈沐好奇,但单纯看上去他们的战力不值一提。   但最吸引陈沐注意的,还是对面兵团中那些典型的白种人,比起他们征服之后的亡国奴、仆从军,那些腰配长剑身着板甲的马下骑士、端火绳枪或五米长枪穿白衬衣红外套红裤子船鞋的葡萄牙军人更加引人注目。   这好像让陈沐发现了不得的东西,有些葡人手上的铳没火绳,还有的铳机上有一大块圆的东西,他看不清,但能够确定没有火绳。   像极了转轮打火的燧发枪。   “千户,邓某一个冲锋就能把他们击溃!”   邓子龙比任何人都跃跃欲试,这是真正的猛将,他早就下令部下三个百户让旗军把快枪都装上弹,就等着冲锋呢。   葡夷的枪长,东方的丈五步兵矛也不短!   周行停下了脚步,立在议事广场正中间,像主人般扫视周围西方风格建筑群,随后轻蔑地望向聚集在一起的各国夷军,底气十足地喝问道:“你们想造反?”   “县令大人问,你们要造反?”   守澳官汗如雨下,站在周行身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硬着头皮用夷语给他翻译。   陈沐在后边摸摸鼻子,特别想给周行竖个大拇指——嘿,真牛逼!   问一帮外国人,你们要造反?   可能他这辈子都培养不出自己这么野的心态,一个国家的统治阶级要有多自满,才能理所应当地对一群其他国家拿着兵器的剽悍男人问出这样的话?   那话怎么说,他长了一张不受欺负的脸。   陈沐回头看了看他的旗军,大多都长着受欺负的脸,这个诡异的时代。   下层百姓甭管见了自己国家的官儿还是别人国家的人,都是一副受欺负的脸;上层官员甭管见了自己国家的百姓还是别人国家的官儿,都是一副统治者的做派。   这事让他越想心里气儿越不顺。   陈沐这边行军布阵,小八爷都带兵摸到炮台下边挺矛干翻守门的了。   对面佩雷拉也没闲着,留下神父和周行交涉,几声军令下去列出杂牌军在两翼,中间长矛大阵两个角火枪手的阵势,这才返身回来,扬着脸指着陈沐对周行道:“让你们的兵撤走,不然我们就开战!”   “陈千户,把兵撤走吧,他们说再不撤兵就要开战啦!”   “开战对千户你也没好处啊,少了盘剥饷税,朝廷还得怪罪下来!”   哎哟我可去您妈个蛋吧!   “吓唬老子呢?把周县令架回来!”   陈沐派上家兵去架周行,隔着好远抬手指指佩雷拉,见周行被架到阵中,抬手高声下令道:“全军听令,举铳!” 第三十八章 大鱼   一声举铳,旗军在阵前上百杆鸟铳端起,大盾上小旗箭也架起,火把打起。   吓住很多人。   周行奋力推开架着他的家兵,拉着陈沐又急又快道:“以抚为重,朝廷要你我震服番夷,不是让千户你杀光他们啊!杀光就没人缴税了!”   守澳官就不用说了,他们早在剑拔弩张的时候就被吓坏了。   真正被吓坏的人还是佩雷拉。   他对明朝非常了解,曾目睹数次葡人船长与明朝官员谈判,也曾亲自与明朝官员谈判,并说服他们。   在他的印象里,明朝官员讲究以和为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强有力的国家让兵将与官员受到极大限制,使他们畏战。   这与远离本土能够随意发动战争的葡国军人在战争与谈判的地位上有根本性的不同。   当他们在海上,只需要一条炮船,和明朝官员谈判,只要抬出开战这个筹码,大多能无往不利。   甚至是两广过去的总督吴桂芳,也吃到佩雷拉谈判的亏。   几年前广州兵乱时朝廷曾借助濠镜本土兵力守备广州,事后吴桂芳给发兵的首领佩雷拉、德美鲁颁发金字奖章,两人认为这与他们提出的要求相差甚远,就以攻打广州府相要挟,最终得到免除濠镜商税抽分一年的承诺。   在佩雷拉的意识中,与明朝官员谈判,只要提出以开战相挟,谈判上就能无往不利。   实际上就是那次葡人趁广州府无兵可用时的要挟,让吴桂芳坚定了要大力整顿濠镜的心,由此借用升任兵部的职权,提拔平定李亚元之战中三份首功一份奇功独占鳌头的陈总旗来做香山千户。   佩雷拉知道明朝有个词叫骑虎难下,现在他就是这种感觉。   最尴尬的事莫过于我就是随口一说,你却当了真。   佩雷拉僵在当场,心中不断衡量己方兵团与六七十图瓦兹外明朝军阵的战力。   这些葡萄牙征服者也并非拥有随意开战的权力,至少在濠镜澳和明朝,他们没有这样的权力。   尤其是未必能打赢的战争。   濠镜澳交接着整个东亚的财富,没有任何词汇能够形容每年经由这里穿过马六甲海峡输送里斯本的货物。   如果坏了这件事,他就是国家罪人。   佩雷拉并不在乎会不会成为国家罪人,相较而言他更担心自己会输掉这场战斗,因为敌人不但数量比他们多,质量看上去也丝毫不弱。   当他感到孤立无援时,似乎只能让议事广场附近的炮台给予他制胜战争的信心,那座炮台上有四门来自卜加劳铸炮厂的长铜炮,威力惊人的大炮射程笼罩整个聚落,能够在战斗开始就带给对面的异教徒军队带来神圣的惩罚。   自炮台上伸出的炮口依然坚挺,佩雷拉咬着牙扯掉肩膀上作为装饰的披风,露出胸甲上涂着红色剑柄十字架,那是圣地亚哥骑士团的标志。   尽管骑士制度已经衰亡,先祖的荣耀、地产、田庄都已灰飞烟灭,但作为骑士的后裔,在战斗中佩雷拉仍然保持着呐喊保护神‘圣地亚哥’的习惯。   他抽出腰间长剑,披风在风中抖落沾染黄土,左手敲击着胸甲高呼道:“圣地亚……该死,那是什么!”   炮台上黝黑的炮口缓缓收回,炮台缺口露出一张年轻明军的脸。   卫所军顺着对面像神经质般在战场上跳大神的番夷老武士目光望去,看见他们的小八爷从炮台缺口中探出半个身子,攥着匕首在炮台大花岗岩垒成的外墙当着众目睽睽缓缓凿着。   一下,一下,又一下。   接着从炮台里笨拙而艰难地顺出一面镶龙红日旗,歪歪斜斜地插在墙上,三角龙旗迎风招展却无法立在墙上,花岗岩太硬了。   小八爷向下看了一眼,发现议事广场上许多人都在看他,这似乎让他有些尴尬与烦躁,干脆抽出旗子对着陈沐所在的方向摆了几下,接着把身子收了回去。   黝黑的炮口缓缓推出,左右摇摆,一会朝着香山旗军阵、一会指向刚垒出石阶的教堂选址、一会又朝向远处的教会小学,最终才准确地冲向葡萄牙冒险家大阵。   仿佛在问佩雷拉:你刚才喊‘圣地亚’什么?   香山千户所的死小孩轻而易举摧毁掉一名老战士对赢得战斗的全部奢望。   出鞘并举过头顶的长剑顺势插在一旁地上,佩雷拉向身后摆摆手,捡起自己的披风缓缓拍打着,耸耸肩膀向对面来自明朝的好战者高声喊道:“你赢了,我不想和你打,我们能不能好好谈谈?”   杜备倭长长地出了口气,擦拭着额头汗水向陈沐翻译着这句话,议事广场上就迎来一群新的不速之客。   二十几个衣着破烂的乞丐像拖拽死猪般拽着一名身穿板甲的葡萄牙人闷头向议事广场跑着,跑着跑着有人大叫一声,整个队伍才突然停住。   在他们左边,是数以百计列出冒险者方阵的葡萄牙人,离他们最近的是一群来自印度的大胡子弓手。   在他们右边,是数以百计列出陈氏鸳鸯阵的明朝卫军,离他们最近的是邓千户部下举着快枪的旗军。   他们像非洲草原上面对强悍掠食者时企图保护食物的鬣狗,拽着葡萄牙商人的手脚缓缓向后退着,为首的团头儿向明军阵中试探着喊了一声。   “陈,陈千户?别打,咱是李爷的人!”   他娘的,我儿子就说我儿子,还李爷!   陈沐招手道:“过来!”   乞丐团头儿闻言大悦,昂首挺胸地一挥手,“走,过去。咱也是跟千户大人说过话的了!”   “千户爷,这个就是李爷让咱给带来的葡夷,叫什么土的。”离陈沐越近,团头的脊梁骨越弯,最终点头哈腰地问道:“咱这是要,跟番夷大做一场?弄死他!”   “贩人那夷商,就这个?”   陈沐抬脚踢踢,朝团头儿微微颔首,道:“行,先弄后边去捆起来,饶不了他——杜备倭!”   “你去告诉番夷,限他片刻带兵入营,等陈某办完事坐下谈谈;他要不入营,陈某就把他们击溃都丢到海里再办正事,让大鱼和他谈!”   ……   图瓦兹是葡萄牙人在这个时代使用的计量单位,既是长度单位、也是体积单位、还是面积单位,我也不明白原理是什么,只换算了在当作长度单位时,一个图瓦兹≈1.94米。   明朝一步为左右脚各迈一步,合五尺,一尺34.5厘米=1.725米。   六七十图瓦兹≈116.4至135米。 第三十九章 三寸   佩雷拉认出被乞丐抓来的麦亚图,不可一世的贩奴商人穿着他从果阿用三十多克鲁扎多金币买来整套的米兰甲,被明军像捆畜生一样丢在战阵后头,接着就听到守澳官向他传达对面明军指挥官的意思。   要他退军,带所有拿兵器的男人进入军营驻地,再停顿一会,明军将发动进攻。   “真是个未开化的野蛮人!”   佩雷拉这样小声发着牢骚,在心里咒骂无数遍让对面那个指挥官下地狱,却都不能改变他并没有与明军开战的勇气。   就在此时,就在此地。   炮台掌握于敌军之手,优秀的指挥官应该知道何时前进、何时后退。   尤其在火炮瞄准之下,没有谁想要尝尝卜加劳铸炮厂的优质工艺,炮弹打在身上不一定很疼,但一定会死。   哪怕炮台在短时间内只能发射一颗炮弹,对密集阵型的冒险者大阵来说就是上帝的惩罚。   方阵里几名穿板甲的大人物聚头,权衡利弊得出一致结论:先撤回军营,由麦亚图的人来试探明军的真正实力。   如果实力疲弱,就硬撑着哪怕挨上两颗炮弹的代价击溃他们夺回炮楼,如果实力强,他们就应该坐下谈谈,听听这位明军指挥官对濠镜澳的看法。   这只是一部分人的看法,还有一部分认为既然明军已经向他们举枪、抢夺炮台,就已经是宣战了,他们应该与麦亚图的兵力一起歼灭这支明军,夺回炮台后集结战船攻进广州府。   说这话的年轻贵族已经被佩雷拉孤立。   “没经历过屯门、双屿之战的年轻人!”   葡萄牙、西班牙开始征服世界已经很久,这导致年轻的下一代有些不知道天高地厚,令佩雷拉感到深深的担忧。   “你以为我们得到广阔的土地,是真的拥有征服世界的实力吗?”   军营里,各个来自葡萄牙、西班牙、意大利的贵族、船主、豪商聚在一起商量对策。   对西方世界来说,濠镜是个自由港,这里没有总督也没有驻军,如果按照明朝人的说法,这里有的无非是饷商。他们所有人都向明朝缴纳两成货物的抽盘,以供给两粤连年用兵的军费。   本来是一成,在吴桂芳任两广总督时他们曾轻言攻打广州府,断水断粮后,明朝的抽盘变成两成。   为了逃避抽盘,异国商贾经常把大船停靠在澳门海外的荒凉海岛上,以逃避盘剥。   但久而久之,随着葡萄牙为主的移民政策,每年有超过三千名冒险家与商人来到亚洲,有些人留在东南亚、有些人留在日本,其中二三百人会留在澳门。   每年只有一半的人回到葡萄牙。   有些人已经不再开船漂流海上,打开明朝陆上走私商人的关系,贿赂广地官吏,成为夷商、明商在濠镜的供应商。   明朝生丝、绸缎、瓷器、麝香、珍珠、帽子,马六甲的香料、象牙、檀香木,百斤生丝在濠镜的买入价仅三十克鲁扎多,何况他们与明朝走私商贾的交易多使用以物易物的手段。   这令他们获利颇丰,有些人甚至在濠镜修建起造价高达三四千克鲁扎多的豪宅。   一栋房子,能购入百套米兰甲或万斤优质生丝。   再添一点钱,五千五百个克鲁扎多,就是马六甲总督拍卖澳门这条特许航线的价格。   佩雷拉摇摇头,“西班牙在美洲取得胜利,是印加因天花陷入内乱,王国在满刺加取得胜利,是因为把他们的国王骗出城扶植另一个傀儡……而明国,我们根本无法踏上他们的土地,难道你想煽动那些倭寇叛乱吗?”   西班牙与葡萄牙同源同种,连语言都一样,两个国王在经历教皇子午线后分割世界,在这个时间里他们在远离国土的海上一同奋战。   “在海上他们的船甚至不如那些穷凶极恶的海盗,但是在陆地?”佩雷拉咳嗽两声,拿下嘴边的美洲烟斗,道:“赞美上帝,我们不能与他们开战。”   远方传来奔走叫喊结束佩雷拉冗长而担忧的演说,登上营地望楼,率先映入眼帘的就是炮台上该死的明人面孔与一门指向营地的黑洞洞炮口。   至少现在他们知道只要自己不轻举妄动,那门大炮就不会轻易打下来,所以远处街巷尽头,数百名非洲黑奴、日本浪人、满刺加夷民武士与一些葡国冒险家各自握着兵器穿街过巷,向议事广场涌来的身影才真正吸引他们。   为首的是一名身穿武士大铠的日本人,握着稍显弧度标志性太刀缓步奔走。   他是三浦莲太,过去在双屿岛上最好勇斗狠的落魄浪人,早年被麦亚图招募做水手长,现在是麦亚图船队的另一个船长。   濠镜澳不像过去的双屿岛,市政厅不敢大摇大摆地行使权力,只有几个法官、书记员,同样也没有他们的军队,有的只是一个又一个船长与他们的水手,这些人组成濠镜澳的夷人兵力。   “那张牙舞爪的倭子说什么呢?”   陈沐离着老远就看到三浦莲太举着太刀朝这边喊着什么,对身侧齐正晏问了一句,接着又对邓子龙孙敖两副千户道:“让各百户所稳住,等敌军铺开了听我号令直接放小旗箭接客。”   孙敖颔首行礼转身就走,提八尺眉尖刀邓子龙抬脚问道:“千户,什么时候冲锋?”   “鸟铳放一轮,打完就冲!”   只有上百杆铳,他们缺少弓弩,除小旗箭外唯一火器就是邓子龙旗下百杆快枪,那玩意儿要贴脸打,这样的攻击层次决定了陈沐军的进攻序列。   如果能多五门虎蹲炮,在大型治安战中他们将能取得更大的火力优势。   现在陈沐最欠缺的就是百步之外的火力。   “嘿,陈爷,那三寸丁说我们抓了他的主人,他要驾船血洗广州城。”   陈沐听齐正晏这么说,禁不住笑出声来,这孙子还没弄清状况呢,爷爷过来就是要宰了你们啊!   随着摇头军爷已换上冷厉面孔:“我本有心啸山林,奈何生就腿三寸……小王八蛋还想开我的船打广州?”   一百三十步。   一百一十步。   双方冲突一触即发,濠镜东南船厂方向却比他们更快,隔着几条街道的海岸边隐隐传来的喊杀声中夹杂沉闷铳声,令气势积蓄至顶端的三浦莲太所领水手猛然一窒,纷纷惊骇地望向身后。   时机已到!   就在此时,陈沐提在手中腰刀猛然扬起前挥,大喝出声:“全军听令,前进二十步,举铳!” 第四十章 炮击   轰!   巨大硝烟几乎将炮台遮蔽,重达十斤的炮弹远非发熕炮声威可比,带着可怕的尖啸飞射而出,让堪堪踏步而出的旗军阵形骚乱。   整个议事广场敌我千人,朝各个方向齐齐做出接近双手抱头的动作。   “操!这八爷真他妈胡……”陈沐只差一点就本能卧倒了,仰起头来怒视炮楼,余光却瞟到议事广场敌军阵中,胡闹二字被收进腹中,赞美脱口而出:“真他妈打得好!”   杂牌水手组成的战线眨眼被一颗巨大炮弹落入阵中所击散,什么士气、气势统统见鬼,落点像被铁犁划过的地一般,除了几个正中靶心的倒霉鬼,整个军阵像被炮弹划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即使没有炮弹继续打击,仍旧不由自主地闪开通路向两翼挤压过去。   “前进!”   举刀向前跨出大步的陈沐扶正铁笠盔,高声下令。   “架牌!”   “小旗箭!”   各个百户与旗军也因认识到炮击是来自己方袍泽而振奋,纷纷下令前行,转眼向前奔走十步。   炮击给己方阵形也带来很大影响,阵线不再端正严整,有的旗靠前几步、有的旗落后几步,但总归还能维持阵形,敌军就惨多了。   行至最前的陈沐粗略地扫视阵线,当机立断下令:“点火,放小旗箭!”   嗤……嗖!嗖嗖!   各旗铺开的阵线前火手先后引燃两支小旗箭,这种射程仅有百步的消耗火器在此时无疑能展现出莫大的威能,钻入敌军阵前在其最精锐的水手身前或身后,头顶或脚下炸开。   砰!砰砰!   一支小旗箭在军阵中炸开的杀伤微乎其微,但上百支小旗箭同时炸开则会令面对它们的敌人损失惨重。   这东西连发射它们的旗军都不知道究竟会射中宽高十步内哪个倒霉鬼,敌军更无从躲避。   铅丸在硝烟中穿梭,各色语言夹杂的惨呼声中,寥寥可数的铳声在敌军阵前响起,零零散散几颗铅丸与箭矢向陈沐军打来,准头实在不敢恭维。   划出抛物线的箭矢令陈沐阵中响起几声惊叫,原本在硝烟中就难以精准甚至被友军影响而抬高或降低的铳口射出的铅丸更难命中,即使飞到阵前,也不过是让站在长牌之后的旗军听个闷响——只有一个例外。   比鸟铳稍大的铅丸穿透长牌,隔八九十步穿透木牌后又击伤其后的小旗官,就发生在陈沐身旁。   铅丸嵌在旗官的铁叶甲上,即便如此弹丸携带巨大的冲击力依然把体态健壮的旗官击倒,失去继续战斗的能力。   陈沐没工夫去关注这些,在敌军一轮铳击后他推开护在身前的长牌出阵之外,带两名挥舞旗号的家兵面向己方旗军扯着嗓子呼道:“举铳——放!”   砰砰!砰砰砰!   上百杆鸟铳齐鸣,硝烟将阵前遮蔽,接着不需要陈沐下令,拄着八尺眉尖刀披罩甲立在左翼的邓子龙早已按捺不住,提起长刀高呼,“快枪出阵!”   鸟铳手纷纷让开通路,其麾下三个由疍民组成的总旗在长牌的掩护下率众齐出,长矛手紧随其后,跟邓子龙迈开大步向前走去。   英勇无畏!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跟着邓子龙的兵,各个都有一股子气势,提着兵器穿梭在战阵中央却沉稳无匹。   左翼邓子龙部三个百户已经前冲,陈沐右臂伸展向前挥去,右翼孙敖所率两个百户虽后发稍慢,步伐却更快,几乎迎着敌阵中率浪人团、黑奴军冲出的三浦莲太狂奔而出。   他们没别的攻击手段,每旗长牌手之后清一色长矛如林,挺着就冲了出去,看架势是要直挺挺地和三浦莲太撞到一处。   三浦莲太现在的样子可要狼狈的多,半边脸被几颗小铅丸打得血肉模糊,造型夸张的铁兜早已不知脱落何处,秃瓢脑袋反着天光,气概却更加凶悍,两手拖着三尺太刀步伐跌撞,鸟音怪叫着率先冲出阵线,在他身后是一群浪人,有的有甲有的没甲、有的举刀有的挺枪。   如果不是细小铅丸让他们承受不同程度的伤害,应该威势十足。   可他的对手是陈沐麾下唯一一个明朝科班出身,武举出身的邓子龙!   临四十步距离,邓子龙脚步停下,身后旗军长牌架做一排,三十杆快枪就随之架好,快枪手身后举火旗军旋即引燃,加长杆的火铳喷出焰火,铅丸劲射而出。   砰砰砰!   “首列上枪头,次列!”   冒着硝烟的快枪收走,第二排快枪架好,再一次引燃。   砰砰砰!   “次列上枪头,末列!”   砰,砰砰!   不足二十息时间里,上百颗铅丸隔寥寥二三十步几乎贴着三浦莲太所率浪人的脸劲射出去,战场上升起蓬蓬血雾。   可这对邓子龙而言却仅仅才是个开始。   “剁了这鸟人!”   眉尖刀横扫而出,邓子龙周身衣甲碰撞带出清脆之音,带兵直突敌阵。   五个百户所全部压上,陈沐这才转过身,扫视周围二十家兵与仅剩一个总旗的军力,眼神最终定在县令周行脸上,这个先前敢大无畏地站在议事广场当四百多拿着兵器的夷人质问他们造反的文质之人显然没见过这样的血腥厮杀,两眼聚精会神地盯着战场,右手托着官带,左手攥在胸前。   骨节因紧握而发白,目光炯炯,嘴唇微微抿着。   既有一点本能里的懦弱,也有些许骨气中的坚毅。   这并不矛盾,即使陈沐认为县令的腿肯定软了,他也同样对这个咬紧牙关不后退一步的中年男人保有足够的敬意。   “你们护在县令身边——扶一下。”   小声对齐正晏说出最后三个字,陈沐两手拄腰刀向战场上看了数息,下令道:“都跟我来,敌军左翼。”   他没多少兵,算上家兵满打满算只有七十人,但火力很强,寥寥七十人有足足十杆鸟铳与二十杆关铳。   如果邓子龙与孙敖统统压上都不能压制敌军,那他这七十人填进去也对大局无益。   但现在的局面并非如此,邓子龙一边倒地把水手联军打得丢盔弃甲,甲械齐备但寥寥可数的佛朗机人被小旗箭炸过之后就没走出硝烟,浪人更是与邓子龙接战之初就死光了,南亚水手对明军天生带有畏惧现在已经开始溃散。   邓子龙孙敖现在的对手是那些黑奴军,勇则勇矣,太憨。   陈沐只需要在邓子龙孙敖把黑番推进街道之前,带着他骄傲的鸟铳队踩着敌军的尸首横穿议事广场,站在高大的教堂基石上,于周县令及驻军营地哨塔中佩雷拉首领、培莱思神父等人的见证下,调整好三十杆鸟铳的方向。   他像周行一样轻轻抿着嘴,顶着铁笠盔的头颅却微微上扬,挥下腰刀为这场战斗画下休止符。   “放!”   砰!砰砰! 第四十一章 地盘   炮台上的死小孩觉得自己极其英明神武,一发炮弹奠定轻松取胜的基础。   下面的战事才刚接近尾声,战场都还来不及打扫,跟着魏佥事夺下炮台的总旗就见小八爷踩着跑筒子叉腰伏着脑袋居高临下看着自己,虎头虎脑地瞪着眼睛状若凶狠。   “这个炮,对着那群蓝眼鬼,打起来就点火,知道不?”   见总旗接连点头的态度还算端正,八爷从炮管子上跳下来,走出两步又转身仰脸抬着手快指到总旗鼻梁上,“番鬼夺炮台你怎么办?”   不等总旗回答,魏佥事已经把手挥到一旁,指着拄矛侍立的旗军对总旗耳提面命还不忘做出捅人的动作:“揍他,用带尖那头扎死他!”   香山的旗官谁都不怕,唯独大多数人都怕这个怀里总揣红果的魏佥事,这小东西对人命天生带着一股漠然,谁都怕。   “守不住炮屋,我就扎死你。”   语气平淡的陈述句,令总旗汗如雨下。   刚想做些承诺表表忠心,就见小八爷顺手抄起靠在墙上穿镶龙红日旗的穗枪搭在肩上,对炮台不管不顾一溜儿小跑得蹿出去,出炮台时还被门洞把穗枪卡住绊个踉跄,一路蹦跶下山,直奔议事广场而去。   “八爷快十五了吧?”看着魏八跳脱的背影,总旗搓着鼻子深吸一下,微微摇头道:“要是外边寻常百姓家,这年岁都当家儿了,也就咱千户能养出这样的佥事了。”   香山千户所由上至下,很多人地位都是被硬生生拔高起来的,做事会很辛苦。   十个百户硬说起来没一个合格的,或许他们在繁重训练并接近脱产的情况下可以跟着陈沐打一场漂亮的仗,但他们却没有独自领军的能力。   因为他们经历的战事太少。   能独当一面的只有邓子龙与孙敖二人而已,魏八郎接近畸形的成长也是如此,要八爷伺候人他会,杀人他也会,但在伺候与杀死之间的其他事,他不会。   传统卫所军户里成长出传统小旗官,对上会上香、对下敢放枪,着来自耳濡目染的成长环境却无关性格。   但他们这些人在这个时代是幸福的,每个人资质或许不同,但世上九成九的人都没有活到拼资质的时候就死掉了。   石岐正带着旗军清点伤亡,邵廷达部下几乎满员,议事广场的战事方一结束就被陈沐调派去守住番夷驻军营地的大门——收拾战利的时候到了。   可不能被打扰。   付元受命引旗军追捕逃逸四散的夷人水手,顺道一路前往船厂,看李旦那边是否得手。   陈沐让他带着最后两支小旗箭,出了问题就朝天上放。   陈沐的安排并不能让周行安心,他举目望向营地四角修出的望楼,对陈沐道:“陈千户,此时营中番夷若攻来,我兵少不能阻挡,何况利器耗尽……”   利器?说的是小旗箭吧。   “打仗的事,祖宗说过,攻心为上。”陈沐笑着朝不远处的驻军营寨指过去,对周行道:“他们已经输了。”   陈沐不是对佩雷拉等人起初在议事广场聚集的武装力量没有担心,在那个又蹦又跳的倭子带人冲来时,陈沐的心都提在嗓子眼,就担心当时佩雷拉带人也冲出来两相夹击。   如果那样,他的旗军不说损失惨重,至少要溃退至关闸之外,甚至今年都不会有余力再次登澳。   尤其在炮楼轰出一炮后,陈沐的心当时被猛地揪了一下——撒手锏被小八放了。   但佩雷拉没带人冲出来,这意味着他们那时候还拿不准主意,别管是担心他们这支兵力还是担心背后的明朝,总归夷人也是有所担忧的。   现在他的旗军轻而易举击杀死敌军大半,己方伤亡微乎其微,哪怕小旗箭已经放空,但依然具备这个时代常规兵器的战力。   他依然能在议事广场再打一场,无非是不得取巧,真正的浪战、硬仗罢了。   “实不相瞒,起初陈某虽势强,心里是不敢和他们打的,因为还有这些人。”陈沐指指不远处旗军正清理的尸首,随后笑道:“现在陈某是不想和他们打,但敢。无非是担心再把他们杀个大溃,以后濠镜的关税抽盘就收不上去,都司那边要怪罪。”   “谁心里还没点权衡呢,再打一场,若胜,香山所不伤元气,无非是没充足兵力在这驻军;若败,水陆私贩的夷商势力已经铲除,达成目的也不算亏,不过是三五个月操练旗军卷土重来罢了。”   陈沐的轻笑中,周行沉沉点头,心中了去一桩大事,对陈沐拱手拜谢随后道:“既然如此,还劳烦千户派兵护送周某前往海边,解救被困百姓。”   “周兄不急,已经有人去了,这会儿付百户没打出信号,那边的事应该妥了,稍等片刻就是——诶,你不守着炮台,怎么来了?”   陈沐正说着,见魏八郎顶着遮住半张脸的大铁盔,使劲儿扬着脸扛一面镶龙红日旗撒丫跑来。   他看见这旗子就来气,“我还没找你呢,没给你打发炮的军令啊,吓我们一跳,这仗差点就黄了!”   八爷扬着等表扬的笑脸僵住,闹了点小情绪有点委屈,耷拉个脑袋不说话。   “行了,还委屈呢,以后知道听军令,别自作主张。诶,我还没问你,你那炮谁教你放的?”陈沐一脸的疑惑,末了才屈指磕在小八郎的铁帽子上,叩出一声轻响,“打得还挺准!”   魏八郎这才笑起来,“邓千户教的,他说炮和快枪一样,指着往那打就行,就是震耳朵。”   邓子龙还会操炮?   话是太粗糙了,不过说的在理,只要对正了那么近怎么都能打准。   “行了,以后这就是咱的地盘了,回头我琢磨琢磨炮是怎么打的,做个操典出来。”   让陈沐造炮是太有难度的事,但要说发炮,陈沐还真能弄出点心得,三角测距、间接瞄准这些手法,在射程几百步内的火炮用处不大,但对长射程的火炮却又至关重要的作用。   但需要好好琢磨,这些手法都需要对使用火炮绝对熟悉,而火炮的熟悉需要前提——长期操作得出大量数据支撑。   “你还没说呢,怎么放下炮台跑过来?”   “千户,那个又蹦又跳的倭子,他在哪?”魏八郎扬着脸问得急切:“他身上的甲,给我吧,我有功啦!”   陈沐笑着拍在魏八铁盔上,“好端端的你总盯着倭子的甲干嘛?”   “这些甲都太大了!”小八爷说着张手把遮住眼睛的铁盔往上扣了扣,“那个穿着合适!” 第四十二章 堪舆   伤亡被说书先生统计出来了,微乎其微。   接战中阵亡十七人,有三个死于长弓抛射,邓子龙麾下一个快枪手被炸膛的铁片打进眼里活不成;除此之外受伤有三十多,衣甲的用处很大,但主要还是魏八郎一炮把敌军士气打散,随后小旗箭、鸟铳、快枪以波浪层次给予敌军打击。   真到近身接战的时候,敌军冲的最猛、战意最高的都死得差不多;怂点的也跑得差不多;剩下中间那批战意不高,却也不至于逃跑的在硝烟里蒙头乱窜,被邓子龙逮个正着,眉尖长刀一顿乱削,又是以多打少。   几乎一触即溃。   他们获利颇丰。   抓住五十多个黑番俘虏,拿着兵器的他们且凶且悍,放下兵器却也服也帖,乖乖地蹲了一地,好似脚上有无形的镣铐,让陈沐不禁怀疑就算不放人看守他们,他们都不会逃跑。   或许这些体格健壮而高大的人已经习惯了为部落而战,战败后被卖给白人,再被白人卖给别人,让干嘛就干嘛。   兴许是因为他们渡海而来,兴许是因为奴隶廉价,他们披甲率低得惊人,除了尸首上扒下来七身不成套的板甲外,最多的就是上百颗西式铁盔有的还扎着红缨,三十多杆火枪,几架制式劲力各不相同的弩、二十几张长弓、二百多杆铁矛,还有些打坏的日本甲、马来甲和印度……头巾?   最后一个东西没有用,穷疯了的旗军把这些粗布抽下来摞了一大堆,又被陈沐下令给人家裹回去。   虽然他也有点纳闷,这个时候就有锡克教了?   但他还是告诉旗军,“这是信仰,该尊重还是要尊重的。战场上各为其主,夺取别人生命无法避免,但头巾要裹好。”   “别人坚持一辈子半辈子的事,没必要破坏。”   数量众多的基督徒也是一样,金银的十字架被旗军收了一堆,陈沐叫住正敦促部下把十字架还回去的孙敖,“让旗军给他们尸首堆前绑了个木头的架子就行。”   “真正的虔诚,不在乎什么材质。”   陈沐掂量着手上装满金币的袋子,里头有二十五枚克鲁扎多,他还不太明白这东西的购买力,随手揣进怀里不做打算,真正的战利品不在这。   是濠镜澳,也是两艘蜈蚣船。   “千户,你让义子去夺船,他来路不明。”邓子龙提着已擦拭干净的眉尖刀跟陈沐一同坐在教堂地基的高石阶上,脸上带着挤兑的笑意,道:“不怕他夺船跑了?”   陈沐倒不是没担心过李旦会自己开着两艘船跑走,不过后来想想没这必要。陈沐受限于官身,享受权力的同时行为上没那么多自主性,但他向李旦表露过自己对大海的想法。   香山千户陈沐这六个字,在长远看来对李旦与他身后那些人的意义远比两艘蜈蚣船重要的多。   他们这支海盗也在此次行动中并入陈家军行动谱系,况且……陈沐笑笑:“旦儿是聪明人,我信他。”   邓子龙撇撇嘴,越发觉得他跟随的上官千户笑容可掬的脸后面三魂七魄都透着老奸巨猾。   ‘旦儿是聪明人,我信他。’   这话说的掷地有声,怎么不直接说四五十个老弱病残开不动两艘蜈蚣船呢?   怎么不直接说陈璘受了嘱托带两个把总的水师驾船巡行外海呢?   人家要不聪明肯定就被你玩儿死了!   “八门金锁留出个生门,让人自己闯。”邓子龙感慨一句,随后道:“千户,这次战利,给我拨二百两银子吧,找广州府熟识的军匠打些快枪,拨下来都是什么玩意儿啊!”   “用鸟铳吧,所里关匠带人一直做着呢,你看番夷这些铳,有大铳小铳,还有转轮打火的铳,都在革新都在进步。”   陈沐身边放了好几杆形制不一的火绳枪与燧发枪,说着坐在石阶有些吃力地拿过一杆接近七尺带叉架的重火绳枪让邓子龙看,说道:“这杆铳,打出去的弹丸有一两多重,隔八九十步打穿长牌,又击碎小旗的铁甲,就在我身边。没那面长牌,铁甲都挡不住,人就要被打透。”   说着陈沐又拿起一把两尺长的手铳,板起蛇杆,蛇杆顶端不是火绳而是燧石,陈沐用了极大的力气才把生硬的扳机扣动,燧石在铁砧上打出火星,“这个比火绳更保险,但现在还有些问题,不是发火小就是难扣动,不易瞄准。”   “这个!制作精巧,造价高昂。”   说这话时陈沐已经端起另一杆缴获的鸟铳,形制上与其他鸟铳差异巨大,木柄雕出精美花纹,显然价值不菲,铳机位置是露出的圆盘,也是通过机械能使燧石发火,不过造价上要比普通燧发枪昂贵许多,也更可靠。   “你看那个炮,炮弹我看少说有十斤,十斤的弹丸,隔几百步打翻七八个人,砸到哪儿哪儿就血肉模糊,这样威力这样射程的炮,咱大明有肯定是有,但不多,至少广东我没听说过。而区区濠镜,三个炮台——十二门。”   陈沐深吸口气又缓缓吐出,从石岐记军功伤亡的书薄上扯下张纸,再自身边战利中翻出个小包,捻出熟悉的烟丝卷在纸里点燃吸了一口,咳嗽两声又丢在土里踩上两脚。   “咳,真呛!”抬手挥散烟气,对邓子龙道:“时代在变化,整个大明的人都感受不到,只有我们和那些海盗,别人的船越做越长越坚固、别人的炮越做越大越凶狠,快枪火铳那些老伙计现在还行,以后就不行了。”   邓子龙并不是能够那么快接受新事物的人,看着那些制式奇形怪状的鸟铳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过了半晌才对陈沐指指脚下这片教堂地基,道:“千户是看上这块地做衙门了?”   “这风水不好,五行属火,盖什么都容易烧。”邓子龙指指对面,最早的葡人市政厅,道:“那儿不错,缺水缺木,把那当衙门吧。”   陈沐大为惊奇,诧异道:“你会算命?”   邓子龙摇头,脸上带着追忆的神情笑道:“我祖上行的是堪舆之事,长成后靠给人看地谋生,差点饿死。得高人指点,传武艺兵法,让我弃文习武,这才考了武举,自称粗人;其实邓某也浅薄明理,是阳明一派心学子弟,也会制图计里画方。”   ……   教堂是圣保禄教堂,失火三次,大教堂烧成一座牌坊。   邓子龙老师是嘉靖八年的状元罗洪先,东方伟大地理学家、心学成就很高,而且邓子龙打不过罗老爷子,挨揍成了徒弟。   计里画方之法是承自前人,也就是地图比例尺,而罗洪先较之前人有所突破。   罗洪先创立地图符号图例,现存《广舆图》首次使用二十四种地理符号,感兴趣的朋友可以看看。   邓子龙不光是军事家,还是有家学渊源的风水学者与诗人,著有《风水说》、《阵法直指》和《横戈集》。   因为罗洪先在这个时候已经逝世,书里不会出现他,所以多一点介绍。 第四十三章 道理   妇人幼女相互搀扶,在一众濠镜海盗的护卫下战战兢兢地走过议事广场,有趣的是她们看向周围活人是十分害怕,可见到道旁堆放的番夷尸首,大多又极其愤恨地唾弃出去,最终在香山县令周行脚下跪伏恸哭。   周行搀扶这个提携那个,最后任由不到十岁的女娃子抱着他的官袍,紧抿嘴唇与民同哭。   陈沐见不得这样的场景,何况他心里也清楚,他与香山令周行是各得其所。   政绩与感激,都是周行的;功劳与战利,才是他陈沐的。   李旦在濠镜长大,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行走在濠镜潮湿而充满异域风情的街道上的他,远比香山时自在的多,头上顶着黑色船长双沿帽,腰插精致西方长剑,无袖粗布短打衫露出身上坚实的肌肉,脸上扬着年少轻狂的笑,直至接近陈沐所在教堂石基时才稍有收敛。   “义父,孩儿已安排妥当,两条三桅大蜈蚣,一条双桅夹板大船、四条单桅小船,全被夺下。”   李旦言语中带着如释重负的轻快,似乎他也是第一次做成这样的大事,笑着拍拍身上湿漉漉的衣衫道:“不过有两艘单桅船他们驾船要跑,孩儿炮击跳战,船是抢回来了,但几近击沉,要修两月,现在船厂已经被付百户带旗军控制看守,华宇在那帮忙。”   “做得好!”   陈沐心里另一块石头落地,船夺下来,李旦也没做出选择,几乎是皆大欢喜,不过他还是诧异问道:“怎么多了几条船?你们损失了多少人手?”   华宇拿来的情报里,麦亚图只有两艘蜈蚣大船与三条小船,怎么现在多了一艘双桅夹板大船和一艘单桅小船?   “都在船厂修船,又都是番夷,夺船都打乱了,也分不清谁是谁,打完了才知道另外两艘船不是麦亚图的。”李旦这时候脸上不骄傲了,有些犯错的担忧,道:“船主是个贩硝黄的佛朗机人,跟水手长一起被打死了,义父……没事吧?”   陈沐撇撇嘴,船主被打死,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又还能有什么事。   他能理解佛朗机船主的做法,修船招来无妄之灾,眼看有穷凶极恶之徒占领船厂企图夺船,肯定要奋起反抗,这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陈沐稍稍狠心,出了口气道:“人手损失多少?”   “伤了四个,咱都有准备,又调开他们的人,以多打少,还抓了十几个。”   李旦说这话的样子轻松,不过陈沐能想象得到事情不会这么容易。   “不论如何,事成就好。”   陈沐起身伸了个懒腰,活动两下指着远处议事广场道:“这边的事也妥了,抓了一些,还弄到大批战利。你让人去打听打听,麦亚图手下的几个船长在濠镜住哪里,再带人去把家抄了,等我和周县令与佛朗机人谈,定下濠镜的大事,把他房子也卖了。”   杀人越货、扒皮抽筋、敲骨吸髓。   李旦觉得跟着义父学到了,连连点头,“孩儿下去就办……船,是开回香山?”   “回香山,回,不回了,船就放在濠镜修。”   陈沐是想回香山的,香山县才是他的舒适区,濠镜与之相比终究还是混乱不安的。   但他不能回,轻锤两下胸口罩甲,环顾四方,陈沐指着脚下。   “从今往后,这儿由我做主。”   说着,军营那边有邵廷达部下两个旗军带着老迈的培莱思神父走来,捧着圣经微微鞠躬行礼后,操着有些生硬的汉话问道:“明国将军,你把我们关在军营里,打算怎么处置,还有麦亚图爵士,你要如何处置他?”   陈沐愣了一下,这个老头会说汉话。   会说汉话先前在关闸里还让守澳官代自己传话?   这让他感到不快,但这点情绪无关于他接下来的决定。   “怎么处置他?没有人教给你们进入别人的国家要尊重别人的习惯,不能私自掠夺贩卖别人的子女。”   陈沐道:“几日之后,你们当中的贵族、军官、商人、船长包括各个店主在内有身份的人,把所有兵器,放在营地内,可以出来行走。”   “到时候会让你们去召集濠镜所有,有身份的人。让他们每人找个懂汉语的翻译,然后聚集在这里,我会在这等着你们……可以不来,不来的人将会失去与我一同决定濠镜未来的权力。”   陈沐顿了顿,补充道:“不对,不是决定,是在大明的土地上听大明官员说。”   说罢他又对李旦道:“用他能听懂的话,把我刚才说的翻译给他听,省得会错意。别忘了告诉他,麦亚图死定了。”   原本陈沐的话就让培莱思神父脸色不太好看,而接下来李旦用番语复述更加不留情面,老神父的脸色难看到极点——这无关于陈沐的傲慢,而在于更加显而易见的事。   明国要对濠镜实行更加严格的管理,随这支军队一同到来的,必然会给耶稣会在明国传教散播福音带来困难。   因为这个年轻的明国将军很难相处。   不像那些明国官吏自傲与贪婪,因为他比别人都更加自傲,也都更加贪婪!   他要的显然不是钱,而是更多。   培莱思神父想要争辩几句,却被陈沐打断,叹了口气露出悲天悯人的神态,道:“今天已经死了很多人,上帝也不希望再死更多人。去吧,去告诉他们。”   这个时代应该是没有上帝的吧,虽然历史车轮确实眷顾西方人,让因奥斯曼帝国垄断陆上商路后穷疯了的西方人开始举目望向海上。   但这个时代不同。   世上没有全知全能的人,自然也就没有上帝。   最近接上帝的人,姓陈。   “去叫周县令过来,恶棍已经被降服,该议一议濠镜究竟应当怎样管理了。”   陈沐笑笑,他希望周行对管理濠镜已有腹稿。   留给他们达成共识的时间并不多,濠镜诸般事宜能做主的其实并非他们二人,而是远在广州府的总督张翰与巡抚熊桴,两日往返,才能定下他们与番夷协商的规矩。   不过后面属于陈沐的压力就会小很多,议事广场一战,他已经可以在这片被血液浸泡过的土地上和各国夷人讲道理了。 第四十四章 挺美   “厉害啊,厉害!”   陈璘还是老样子,凤翅兜鍪下依然是青色袒肩宽袍罩铁扎甲,趁水军把总上岸休整补给时登澳,顿时就被陈沐停在船厂加以修补的蜈蚣船吸引过来。   “两艘蜈蚣船,一艘福船一艘双桅番夷夹板船,这四艘小的还有香山那五艘快船。我听说俞总兵还要再给你调一艘大福船过来。”   “你早算到了吧,陈二郎。”   陈璘从船尾依此拍着十七门青铜佛朗机炮走到船头,回首略有调侃之意指向陈沐,伸出的手却不是有轻蔑意味的指,张开五指笑道:“我说你怎么让总督衙门请下调令,不让人打濠镜这两条船的主意——你香山所的战船,比陈某底下两个水师把总的船力还强!”   说这话时陈璘忍不住羡慕。   他守备部下四个把总满编两千营兵,二水二陆,四条福船、八条快船、二十余条火船粮船炮筏各色战船,巡视新安、香山二县海域。   兵力不算少,各式火砖火铳等火具火器装备很多。   但唯独炮,射程超四百步的炮,添一起刚刚十五门,十二门都是佛朗机,发熕仅有三门,是专门装在福船上挂在炮筏上的,临战要吊放到外面海上才能打响。   “先见之明,就这两条蜈蚣,放在广州府能把参将引出来抢食,要不是总督下令你保不住。”   “怎么样,濠镜澳的事平息了?”   见陈沐只是在船上矜持地笑,陈璘摆摆手不多说这些,朝北方指了指问道:“我听说为防备曾一本,你请命调白静臣的千户所协防香山,他也要过来?”   “是啊,上阵亲兄弟,曾一本这样拥百十条船的巨寇大匪,杀到香山来我旗下仨瓜俩枣哪儿能挡住。”   陈沐笑笑,现在心里还不知道怎么乐呢,对可能袭击广东的曾一本,他并不感到担心,那充其量是防御战,香山和清城两个接近满编千户所的兵力,就算野战挡住同等数量的倭寇也不在话下。   守御之责不成问题,要是水师成型,说不得凭这两条蜈蚣船还能在海上捞些战功。   “曾一本区区草寇耳,行事不够周密,事未定而先泄,如今广州府兵将云集,俞汤二总兵皆至,各路参将摩拳擦掌。”陈璘提起曾一本时满满不屑,手扶船首摇头道:“他不来也就罢了,只要敢来沿海——就是活战功!”   汤总兵指的是汤克宽,拓林兵变时就是他与吴桂芳征调葡人平乱,为后来葡人生变造出事端。   陈沐虽然不知道广东各部兵马在近海如何配备,但手下有了这两条船,心中底气足了许多,对陈璘拱手道:“那在下就预祝陈兄海上大捷!”   “捷不捷的,你濠镜澳的事办妥就好啊!”   陈璘摇头大笑,这才说道:“总督衙门下调令,两个把总的水师在海上漂了一个多月。”   “如今你也有船,我陈某人也能放心,回头给总督衙门报上一本,趁早调水师上岸休整半月,以备不测。”   “大恩不言谢,等静臣兄过来,小弟做东,好生款待请水师的营兵兄弟饮美酒食佳肴。”   陈沐这话说得诚心实意,哪怕真做东请两个把总的水师近千号人大吃一场,花上二三百两银子他都在所不辞。   陈璘的水师在海上给他帮了大忙,争取时间,更是一种停泊在海外的震慑,不论对内还是对外。   他这次赚的大,是有陈璘水师的功劳的。   何况今后还少不了事情要麻烦水师,他还发愁怎么和陈璘部搭上关系呢。   “千户!”   远处岸边道上黄土路荡起烟尘,有传令旗军跃下马背神色疲惫却不敢有丝毫耽搁快步跑来,拱手道:“总督衙门命您速回广州府议濠镜之事,务必三日后抵达!”   这道命令下得陈沐分外无奈,他和周行议论的事都递交广州府衙门,管理濠镜的方法都写在手本里,还用把自己调去亲自问询?   要调也要调周行啊,调他一介武夫干嘛?   陈沐这边刚拱起手,陈璘就笑道:“你我被人称作广东二陈,你又称我一声兄,我肯定要帮你。总督相召你就放心去,这几日水师在濠镜休整,既有你的旗军,也有我营兵弹压。”   “走是什么样,回来还是什么样。对了,不过有一事我得提醒你。”   陈沐还没说话,陈璘就已经把他想说的应了下来,起初说着还笑呢,后面突然严肃,让陈沐也正经起来拱手道:“多谢兄长,小弟洗耳恭听。”   “背后嚼人舌根子不好,就这一次。你知不知道,你任香山千户前,香山并非直属都司,属广海卫?”   陈沐眨眨眼,思虑片刻才说道:“真没听人提过,就我过来之前,香山属广海卫?”   广海卫他知道,卫城就在新会,下辖新会、海朗、新宁、顺德四个千户所,香山西边全属广海卫;就像东边从化、大鹏、东莞三个千户所全属南海卫一样,把香山千户所包在中间。   以前他还纳闷,周围千户所全部有所辖制统管,搞得他连能一起筹划联防的同僚都没有,现在陈璘一说他明白了……闹半天他这个守御千户所是被老总督吴桂芳硬生生分出来处理濠镜事宜的!   但他还是不太明白,这个时候陈璘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拱手问道:“兄长的意思是?”   “现在整个广东兵将都防着曾一本,也都盯着倭寇来送战功,广州府的兵力,有七八年没凑得这么足了,这你是知道的。”   陈璘并不把话说透,又说了句风牛马不相及的话来:“广海卫各千户所松懈久已,四个千户所至多能凑出五百旗军,调集整个广海卫,战力恐怕还不比你麾下副千户邓武桥。”   “武官要立功才有出路,陈某就说到这,告辞了!”   陈沐缓缓点头,拱手跟陈璘一道下船,送到道旁等陈璘上马这才说道:“多谢兄长,等我从广城回来咱们再见。”   陈璘长笑策马,带随从营兵一路向濠镜港口水师驻军处行去。陈千户看着他的背影,咬紧牙关。   他听明白陈璘的意思了。   广海卫是想把香山千户所收回去,一下战力就能强上好几倍,等到和曾一本见仗,名正言顺调派他上阵死战。   别管他陈沐在香山是如何旗军自募兵甲自筹,打出什么战功都有广海卫一份!   “我呸!想得倒挺美!” 第四十五章 腰牌   乘船驾马,头天举火夜奔回到千户衙门,次日安排衙门内事务就废了多半日,启程还没进番禺境内天就黑了,宿在顺德驿馆,到广州府已是第三日临近日中,刚好去鼓腹楼吃顿饭。   陈沐这是吃了道途弯绕的亏,要是不回香山,直接撑船顺流,从濠镜到广城也就朝发夕至,最多第二天骑马走一会儿就到了。   主要还是香山要吩咐的事多。   陈军爷坐着吃,小颜掌柜坐一边眼巴巴地看,她创了种新点心小饼儿,正好陈沐过来让他尝尝。   “怎么样怎么样,老娘这手艺还可以吧?”   陈沐抬眼笑笑,小掌柜今天头上戴着男黑网巾,穿一身粗布蓝衫显得分外利落,虽说朴实但衣服上却带着小葫芦做成的装饰纽扣很是别致,亮晶晶大眼里满是期待,抄着小手指向小碟中点心道:“自从有这个,一天能卖七八十盘!”   “嗯,不错,要是添点蜜更好。”陈沐点头说着,放下筷子饮了半碗茶消解口干,末了才对颜清遥道:“你那小葫芦也不错,点缀在衣服上好看。”   “嘁,外行儿了吧,添蜜多贵,一碟小饼才八个通宝,客官就得再饮三个通宝的茶。你要想吃蜜的改天老娘做点让人送香山去……葫芦?”   颜清遥说着自己的生意经正起劲,听见陈沐说葫芦,顺着目光低头看过去刚好瞧见做纽扣的小葫芦,小脸儿唰地白里透红——小葫芦纽扣在胸口呢。   “看看,憋坏了吧!”   陈沐刚察觉到自己这种赞美服饰的话对明朝女性说出来可能并不体面,小颜掌柜却洒然笑了,不屑地挥手道:“妈妈说了,这大丈夫为官经常远调千里不着家,那眼睛都跟狼一样,看不到别的地方去。”   “你香山所那么多人,奴家可是瞧见过的,莺莺燕燕成百上千,硬没一个是军爷的。”   颜清遥吃吃地笑,抿着嘴贼兮兮地看向陈沐,挑着小眼神摇起头来有模有样,“啧啧啧……”   遭受暴击的陈沐世界顿时只剩黑白两色。   “军爷夜里睡觉,不好受吧?”   又是一记当头棒喝。   呜呜呜的小火车在身边终日飞驰,正义的火车头早晚会撞在自己身上。   恼羞成怒的陈沐拒绝正视自己已是大龄未婚青年的现实,色厉内荏恶狠狠地露出獠牙:“小心捉你去卫所做千户夫人!”   饶是自幼被当做一等瘦马调教的小掌柜心性早已磨练非常,听见这话还是怔住,嘴角狭促的笑意还凝着,眼睛就蒙上一层水雾,定定地看着陈沐。   看得他心里发怵。   这不是要哭吧?   “我没在香山所,别送小饼了,再放坏了。前天刚在濠镜和番夷打了一仗,有个倭子他跟你一般高儿,跳,跳啊叫的,凶着呢。”   十分生硬的转移话题,陈沐的心和他的眼神一样躲躲闪闪,被尴尬撞得无所遁形。   但这成功吸引小颜掌柜的注意,站起身来朝陈沐身上张望着,眼中既有担忧也有懊恼,发现陈千户身上零件儿应该都在,这才后怕地抚着胸口小葫芦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你真去跟番夷打仗啦,跟他们拼命干嘛啊,受伤——呸!军爷是常山赵子龙再世百战百胜,区区番夷,伤不得一根汗毛!”   “哈哈!”   陈沐被小姑娘逗笑,摆手道:“过了冲阵的时候了,又不是大仗,我去冲阵谁指挥啊!没事。你不说了么,我的运道在海外,前些时候颜伯说水陆私贩大明妇女的那个夷商被抓了,百姓都救出来。”   “真要百战都没解决问题那也是庸人,打仗只是达成目的的手段,时候对了一仗就行。”陈沐见小掌柜乖巧听着,心里轻松不少,道:“这几日濠镜还很乱,你要是有事找我,就到香山让人过去叫我。”   “过些时候那安稳了,带你去玩,西夷盖的房子还是挺好看的,也有不少新奇物事。”   “以前奴家是说着玩的,能不打仗还是不打仗的好。”颜清遥拢着手撑起小脑瓜接连点头,“军爷说了可别忘!”   啪!   正说着让陈沐别忘了带她去濠镜玩,接着不知小姑娘想到什么就俩手一拍,欢喜道:“你来广城是有要事吧,等办完事,奴家也带你玩!”   唉哟,这节骨眼是火都烧眉毛了,陈沐坐在鼓腹楼里也不过是想让自己分分心,想出个如何继续保持香山所独立的合适方式,哪儿有什么心思去玩啊!   何况……陈沐挑着眉毛对颜清遥问道:“掌柜的想带我去哪儿玩。”   他能跟颜清遥这小姑娘玩到一块去?   “看不起人了不是,说罢,你喜山喜水?”颜掌柜小手一拍桌案,好整以暇地给陈军爷添上半碗茶水,“喜山北门有白云山,喜水西门外有岐江口,都是好景好玩的好去处。”   还真别说,颜清遥要是说戏馆庙会,陈千户多半是觉得是浪费时间没意思的,但要说赏景踏青,虽然已临近秋季有些不合时宜,但他还真觉得有些兴趣。   “这个好!”   陈沐刚想接着说可自己没时间,既要整治濠镜还要防备海寇,哪儿敢擅离职守跑去游玩,就听颜清遥说出了下半句话。   “那是,广城人谁不知道白云山上如云阁是美女如云,又有谁不知道岐江口上燕归舫的姐姐们都是才貌双全!”   颜清遥扬着小脸儿满是骄傲,“军爷认识奴家可是占了大便宜,鼓腹楼经常给这两处送酒,人路两熟呀!”   得,不是踏青。   “可拉倒吧,这事回头再说,我也该去总督衙门了。”   陈沐哑然失笑,摇头起身,邻桌几个家兵也都起来结账的结账、出门牵马的牵马。   被送到酒楼外,陈沐环顾城外地势这才又退进去对颜清遥道:“你可记着,这段日子别乱跑,要是城楼上钟鼓大作就赶紧关了铺子跑进城里去,知道么?”   涉及军机,陈沐也不好直言是有什么事,哪儿知道颜掌柜心里门儿清,乖巧地点头道:“知道知道,近来兵马频繁,酒客都说后面可能有阵仗,放心吧。军爷你也要保重啊,别跟人拼命,都做到千户爷,升不升官也不重要啦!”   陈沐笑笑,仗不是他说不打就不打的,何况不打仗他的旗军吃什么?   地里那点粮食,口食都不够,哪个旗军能没点余钱日用。   这些事没必要和颜清遥讲。   想了想,陈沐招手找齐正晏要来块千户衙门的腰牌,递给颜清遥道:“这个你收着,要是广州大警,遇事找营兵能保命,就说是我香山千户陈沐的家眷。”   “走了!” 第四十六章 如何   总督衙门。   “陈千户这次来的可要早,老爷在里面正会诸路参将呢,还得容您稍等会儿。”   都不需要总督的管家去说,陈沐进了衙门一看就知道他要等。   这次过来可不像先前那么随意,衙门院子里热闹的很,假山石亭坐有青袍乌角带的五品文官、院子里站的是各地把总、百户,官署小吏来去奔走,衙役侍从到处都是。   甚至还有俞大猷的募兵部下也在外面,陈沐一进去就远远地抱拳算打了招呼。   不用说,这段时间广东官面上的人物肯定是都受到召见,五品文官都在庭院里坐着候着,更别说他这五品千户了,也在院子里老老实实找个地儿歇着吧!   “陈某这是老早了,在这等着不碍事吧?”陈沐说着把住管家的手,顺手两枚从濠镜缴获的金银币借门房宽大的袖子遮挡放在对方手里,小声笑道:“濠镜土产。”   说着还指向身后家兵带的木匣笑道:“这也是战利里的西洋物,总督应当有用。”   门房也不知入手是什么东西,倒是觉得不轻,随手收下后对陈沐笑道:“陈爷这说的什么话,不用在外边等,进去饮茶,等几个参将出来就该香山了。”   说着门房还朝四周看了眼,这才对陈沐小声笑道:“他们啊,都是老爷招来让明日后日到的,来这么早不等着还能如何?”   明日后日?   现在就来了!   这让对总督相召相对怠惰的陈军爷十分不好意思,笑着跟门房一道进前厅,坐在书房外等候。   并未等太久,茶还未凉,屏风后就传来衣甲碰撞的脚步声,接着几名铠甲各异的武将便走了出来,其中就有走在最末的王如龙。   有两三个月不曾见过,王如龙还是那般眉宇间带着傲气的模样,只是临战自由身并不能让他长久不修边幅的脸上现出多少清爽,更加沧桑。   见几名参将出来,作为官位低微的千户陈沐连忙起身行礼,有人抱拳回礼也有人并不搭理,陈沐不在乎这些,对王如龙专门道:“王参将!”   王如龙就是没搭理陈沐的那个,官场上的人际似乎与他没有任何关系,督抚什么时候把他放出来,他就领兵练兵,什么时候把他关回去,他就写字练武,那些多余的交际并无意义。   只有在听到陈沐叫他时,他才转过头看了陈沐一眼,接着向前走出两步,终于转身定下淡然开口:“是你。”   合着王参将刚才根本没认出陈沐。   “你在濠镜打得好,他们都是倭寇,倭寇犯我海疆,都该死。”   陈沐正想问起王如龙近况,或者说他的兵马被安排守备哪块防区,就听王如龙说出这样一句,显然在总督府里先前是有人提到过濠镜战事的,接着就见王如龙张张口还想说些什么,便被陈沐身后的声音打断,索性闭口抱拳。   “香山陈千户,总督相召!”   就陈沐转头看向总督府从人这一瞬的功夫,再回过头王如龙已经走了。   陈沐摸摸鼻子,摇头跟从人绕过画工精美的屏风进入书房。   书房里,老总督张翰正揉着眼睛,面容露出些许疲惫,看到陈沐进来才起身走向铜镜,边就着门口铜盆拍拍脸面,边随手一指道:“自己座,也就你香山所还能让老夫少有清闲!”   等张翰再入座陈沐才知道让老总督这么疲惫的原因,因为广东巡抚熊桴在这个节骨眼上病了。   早年以进士之身抵御倭寇大小三十余战在成平年代可谓战功彪炳的熊桴到老来也落下一身伤病,上任巡抚时腿脚就不好,前些时日下了一场大雨,接着就干脆起不来身摊在床上修养,无法理事。   若换了旁人总督揽住军政大权高兴怕是还来不及,可张翰不一样,民政军事上的事有太多他都不懂行。   有熊桴这样同知、参政、兵备、按察、布政都做过的巡抚,至少大事小事能让对方拿个主意,他抓住大方向就行。现在熊桴病倒,整个两广都司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垒在案头,理不清头绪。   “你在濠镜战事的老夫看过,击敌四百,抓了杀了没留多少活口,旗军伤亡不过几十,可有虚报战功啊?”   陈沐连忙自证道:“总督明察,您对香山多有挂怀,兵船辎重从无克扣,卑职回报总督恩情恨不能肝脑涂地,又怎敢虚报战功欺瞒大人!何况番夷脑袋和咱长得不一样,这战功虚报不来!”   陈沐心说,朝廷对番夷首级也没定下赏格,有赏钱没赏钱的事还要两说,去哪儿虚报战功去!   接触时间不短,陈沐基本上也摸清张翰的喜好,这不是吴桂芳那种硬骨头不苟言笑的上官,好听的恭维话也能听进去,大概就是陈沐眼里的传统文人吧,有点骨气、有点血性、有点学问也有点专长——但理学修为并不到位。   就是不穷极。   天理未穷,人欲也未灭。   就是才学性格中等偏上的一般人。   “老夫看来也是,不过前日召集各卫官,也问过他们要阻拦五百番鬼要多少兵力,他们都说要整个卫所全上阵才能抵御。”   张翰十分不解,看向陈沐:“你是怎么打的?”   有人往自己身上泼脏水!   前日召集各卫官,肯定是发布守御命令,怎么没人召集自己?   看见陈沐眼里的疑惑,言路出身的总督一眼就看出问题所在,诧异问道:“你是不是根本不知道前日召集卫官?”   陈沐有些苦涩地点头,前日召集卫官,依照张翰事先必预的样子,可能是五日六日之前消息就已传至各地了,而那个时间他刚刚登上濠镜,没有人告诉他这件事。   “海道上的人说你初登濠镜要与番夷议事,没时间来。”张翰皮笑肉不笑,脸上笑纹褶皱,一双眼袋更显厚重,“先总督吴侍郎临走时就说,汪廷节是能臣贤吏但海道的事他控制不住……老夫要把他送到浙江去,再把那几个守澳官都换掉。”   “现在你说说吧,如何用一所兵力,击溃一卫之军才能抵御的番夷?” 第四十七章 重铳   张翰现在确实有调走汪柏的权力,就在俞大猷征讨广西之时,其余两广总兵就对战事多有推脱,对总督府的号令阴奉阳违,当时可把他气得够呛。   老爷子就向朝廷请下一道旨,让两广像西北三边一样在战时大权独揽于总督之手,两地巡抚皆要完全听从号令。   现在就是战时。   陈沐给张翰讲了一遍在濠镜对麦亚图部海寇的阵仗,听得老爷子不停惊叹,战事确实惊险。   若没有炮台发炮助阵、没有火箭硝烟蔽敌让陈沐抢得先机,在张翰看来这一仗是凶多吉少的。   因为陈千户并没告诉张翰他的火箭和别人家的火箭不一样,反正都叫火箭。   更愈加疑惑,等陈沐说完才问道:“依你这么说,番夷船兵虽善战而器利,哪怕没夺下炮台,两个千户所的兵力若由你操练半年,一样能击溃他们。”   在陈沐看来事情当然不是这样!   打仗又不是下棋,没有谁一定能吃掉的事,总是需要因地制宜,有炮台和没炮台不一样、野战和攻山也不一样、在近海打仗还是陆地打仗又不一样。   何况还有辎重、粮草、银饷、器械这诸般事宜,一个不到位,战力就上不去。   但这事他怎么跟张翰解释呢?   他说:“总督说的是。”   因为陈沐知道张翰为这事肯定有他的目的,而他的目的又一定与其他卫所有关,再联系到陈璘所说之时,不难想象张翰想的到底是什么。   “那别人行么?”   陈沐想了想,拱手肯定道:“行!”   不过接着,他就报出好几个名字。   “广东的俞总兵、北上的戚将军、兵部的谭部堂,更好;余者凡可独击倭寇千余者,督千军胜五百番夷不难。”陈沐拱拱手说道:“但卫军,很难。”   其实陈沐这话是有些保留的,佛朗机人的水手中完全称得上职业军人的并不多,陆上战力比倭寇稍高但绝无二倍之强。他之所以这么说,只是为了不在总督心中留下托大的印象罢了。   “这是为何?”   “卑职初领香山,旗军不过百二十人,皆老弱病残,精壮者不足三分,耕作军屯尚无余力,又如何成日操练以备敌军,何况……贪渎者众。”   这话就有些背后揭短的意思了,但陈沐必须说,平日里卫军爱怎么样怎么样,现在刀子要切到他身上,不可能坐以待毙,道:“旗军穷困,杀敌有赏,所以作战勇猛不易溃败。倘卫所轻易贪渡即可赚取钱财,谁又愿意用命作战。”   “旧卫军上下贪污成风,即便朝廷拨下军备也要被贪去多半,换来些老旧破烂军器。原本如广海卫四部千户所可战者止四五百人、南海卫五千户所亦仅六七百而已,兵力就已不足,又要用远不如敌军的兵器与番夷作战,哪里能赢呢?”   陈沐提醒了张翰,前些时候他曾与俞大猷亲自探视过广州府近畿诸多千户所,知道几处千户所大致兵力,现在一想确实是这样,看向陈沐的眼神更带着难能可贵。   五个千户所有七百人不到,香山一个千户所有千人,战力能不高么?   “你说兵器与番夷差别甚大?”   “荒谬!”张翰不能理解了,“矛都是矛、刀都是刀、铳都是铳,军械能有多大差别!”   就算是鸟铳,自首次击败佛朗机人,整个大明都在制作鸟铳,北方还差点,但南方尤其广东,鸟铳可是个很常见的物件儿。   陈沐并不气馁,对张翰训斥荒谬恍如未闻,耐心道:“矛都是矛,但卫军的矛是生铁矛,硬而脆,捅在钢甲上不少会嘣断;刀都是钢刀,卫军的刀却都是父辈爷辈的老兵器,磨砺久了不禁劈砍;差别最大的就在铳上。”   陈沐说着拱手道:“此次卑职来广,带了几样在濠镜作战的战利,都是鸟铳,放在衙门外由人看护,若总督不急,卑职请你看看,一看便知区别。”   张翰不急,他是今年新调到两广来做总督,没有根基没有人脉,武官里只有陈沐这个千户是他一手提拔一手培养,算是自己人。   如今曾一本犯境风闻日盛,香山地理极为重要,他有整个下午来听陈沐对香山的想法。   “拿进来。”   陈沐得令,让家兵去传令,不一会就送来一个大盒子,里面装着三杆鸟铳。   “军门请看,这是咱的大明的鸟铳,卑职来时路过香山所,从库里取来的,是上任千户的留存,诸多千户所武备都是这种。军门,可以放案上?”等张翰点头,陈沐不想多拿片刻,从长匣里拿布铺在书房桌上把老旧的鸟铳放上去,介绍道:“大明第一批造的鸟铳,岁数同卑职差不多。”   陈沐说着不禁笑了,道:“它老了旧了,但试了试还能用只是不准,当年的做工很精良,铳口约莫有三四分,一指宽,三钱重铅子,可射百步,六十步破轻甲、三十步破铁甲。”   听陈沐这样讲解,老总督张翰拢着花白胡须勾起嘴角,脸上露出骄傲,道:“鸟铳本西夷之物,今已是中华长技!”   过去,是中国会做好东西,教别人。   现在,是别人会做好东西,中国学。   以后,是自己会的好东西,不让做。   这不是谁的错,就像张翰骄傲的笑容,这个时代的人大多不知道外面世界是什么样。   “这是卑职在濠镜缴获的战利,也是铳,一样由火绳击发,但是更沉,鸟铳不到十斤,这个要二十斤。铳管更厚,口径更大,铅子一两重。”   陈沐说着,把一枚大铳子和鸟铳铅子并排放在一起,道:“铳极沉,要用架子才能端平击发,同样可射百余步,铅子九十步穿破长牌,打碎铁甲,卑职麾下中铳的小旗现在还躺着不能起身。”   张翰的表情变了,端着铳观摩很久,末了举掌压下,道:“一会出去试铳,真像你说的——这个要快马送北京!”   “还有这个,军门请看,铳口制式皆与鸟铳相同,却不用火绳。”陈沐说着又拿出另一杆转轮打火铳对张翰示范道:“靠上发条,扣动扳机燧石与铁砧摩擦起火,外有罩盖,夜间伏兵自不必说,就算是雨天也都用。”   说着陈沐放下鸟铳对张翰拱手道:“军门,卑职也以为,这两杆铳需即刻送入京城,择选能工巧匠,尤其要做出合适的簧钢。”   把铳送去北京对大明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他并不知道,更优秀的火力似乎对封建王朝的统治起到反效果。   弄不好皇宫门外一声铳响,宣告伟大革命新纪元呢。   他有他的想法。   斟酌再三,他才打定主意对张翰道:“最好,能调些能工巧匠,至香山,哪怕仅仅广州城的巧匠,卑职请命,由我督造!” 第四十八章 摒弃   这次张翰没答应,倒不是不同意陈沐的建议,或许是陈沐的话让老总督联想到什么,因而提了句风牛马不相及的话。   “香山县令周宾示前些时候奏报请升香山县为香山府,下辖顺德、香山二县的事,你知道么?”   陈沐有些不明白,香山升不升府,和他想要掌管官办军械有什么关系,拱手应道:“卑职有所耳闻,好像是因香山大户多匿田与寄庄,与顺德官吏多有纠缠,管辖不便的原因吧。”   “就是这事。”   张翰抬起手来竖起食指,于书房踱步而走,转过身道:“周宾示是能吏呀,他在澄海做的很好,百姓现在还记挂他的恩德,这次他也把濠镜的水陆私贩事宜做的很好,我听说县中士绅要为他建座塔,他做知府。”   张翰笑笑,“不比现在的广城知府差。”   “老夫这几日就在思虑这件事,如单单下辖顺德,就好像老夫认定顺德县官吏私德有亏,这事是做不成的。要是把新会、新宁、顺德、香山,合立一府,倒还有些成事可能,只要广海卫不说话。”   “广海卫指挥使想让香山重归其下辖,先别急着拒绝。”   张翰似乎知道陈沐不想归属辖下,道:“洪武二十年,祖宗令天下都司卫所各置兵器局生产军器以备自用,广海卫军器局已经废弛,如果你去,老夫可命指挥使将军器局移定香山所由你掌管,强实军力,以护海疆。”   陈沐听着张总督这一通操作,脑子有点蒙。   这位爷不是能把事办成的那种人,他其实什么都没办,言路谨小慎微的才华被发扬至极致,哪个下属都不得罪。资源一再妥协分配,最后贪官整治了、担心名誉受损的清官也没影响,每个人都挨了一巴掌,还都吃到自己想要的枣儿。   但陈沐不舒服,怎么办呢?说出来呗。   “军门明鉴,广海卫恐怕做不成这件事,即使卑职去了,恐怕也做不成。”   陈沐撇撇嘴,本想弯弯绕绕地背后捅一刀,后来想想在老人精眼皮子底下这么干恐怕会被看出真实用意,落个小人印象,还不如大大方方说出来。   他抱拳道:“卑职库里还存着两门顺德千户所修的火炮呢。”   张翰不解,“嗯?”   “攻打盘踞香山土贼时的战利,土贼放在石寨门口,说要拿炮轰卑职,香山所都没炮,土贼手上有两门,打赢了搬回去才发现是顺德千户所的。”   张翰显然有些不可置信,虽不至于瞠目结舌,也紧咬牙关显然极其愤怒。   陈沐摊摊手,“炮都卖了,做出再好的兵器又有什么用呢。军门,等曾一本之战结束,香山所重归广海卫没问题,您下令就行。”   “不过掌管军器局,您还是从长计议,指挥使、同知、佥事,就算别的千户所同僚,卑职受他们辖制,但凡有什么要求,也是做不成事情的。”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每个时代的人们都认为自己是开明的。   但越是开明的时代,人性反而越恶,人们看见比自己优秀的人,第一想法绝不是学习,而是毁灭。   他在香山所已经够了,要么不归进广海卫,如果归进广海卫,就必须丢掉自己所拥有的一些东西。   所幸陈沐比张翰还差得远,在他们之间的关系里,绝非老师与弟子或忘年之交,而是单纯的上下级。   “连炮都不要了,你还去广海卫做什么!把那两门炮送到广州城来,你就在香山所,哪儿都不要去!”   老爷子气的吹胡子瞪眼,好半天才平息了心头怒意,坐回案头边翻找书录边头也不抬地道:“即使那两门炮如实,老夫也不能把广海卫的军器局拨给你,但你可以在香山自己立个军器局,这是不违制的,老夫先让广东都司军器局的工匠仿制,仿制成功,再分送南京、北京兵部。”   听着这话,陈沐再忍不住心头喜意,低头抱拳行礼。   这意味着从今往后,香山的战船可以自造、香山的火器也能名正言顺地自造,甚至不但能自造,还能用更好的火器供给其他卫所换些铜铁原料。   关键在于,这意味着香山千户所彻底摆脱其他卫对他的控制。   说着,张翰找到前些时日陈沐从香山送来的战报书信以及对濠镜管控的设想,枯槁的手指划过纸面,抬头看向陈沐,道:“你送来的手本,老夫看了,其中扼门守敌,敌自乱之;驻军管民,民自化之;这话很好,你比很多人都有胆量,但老夫担忧的是你能否做好?”   一直以来,明朝对濠镜澳的夷民是有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主观逃避的,虽向他们收缴商税,称他们为‘饷商’,取自供给军饷的商人之意,但实则把濠镜当作‘隐然敌国’而并非自有领土。   一块没有资源、没有价值的小海岛,对大明而言没有什么用处,像租给番夷任意使用一般。   陈沐提出了新思路——既然这个海岛已可创造收益,就要拿住、管住,让它创造更高的收益。   “你说在濠镜拔除设守澳官,增设三部百户所,兵员自募、军备自筹、划分粮田食以海事;新设税官库使,重整海关梳理税务;用我官吏设夷律管夷商、招夷人副手,独行法于海外;关闸每月三开,扼以粮草备不测;这四道条陈,老夫上奏朝廷,准了。”   “但你另外说的,遣人入夷商炮厂学徒、设学教授夷人言语、管理夷教、并派生员入夷学学其方略,这几道条陈,就有些不知所谓了吧?老夫上表到朝廷,是要被人笑做通番总督的!”   张翰的笑意里有些轻视陈沐这个小年轻,“教授夷人言语,使其开化,何必?生员皆为国朝高才,当科举入贡以走正途,又何来学夷人方略之举?至于入炮厂学徒,更为滑稽,难道我泱泱大明竟沦落到要向人学徒的境地?”   “此等小技!”张翰的手拍在陈沐拿来的西班牙重铳之上,道:“我国朝兵部一看便知,制成比其更利!”   三年五载之利,张翰良言尽纳。   百年方针大计,一概摒弃不用! 第四十九章 座次   陈沐没跟张翰深究,即使说动了张翰,人微言轻的他也说不动庙堂之高。   张翰贵为两广总督,对夷人了解甚少,耳濡目染却已是明人翘楚,倘若连他都是如此了解,想要劝服那些身处庙堂不晓夷事的朝廷大员呢?   一个人,是不足以对抗一个时代的。   推动变革、促使进步者,古往今来才区区几何?   又有几人,能扛得住反噬呢。   这倒不至于让陈沐心里发堵,几骑轻健快马回香山的路上,陈千户一路高歌着不知名曲调,他想要的张翰都给了,既不会被调到广海卫受人辖制,在濠镜澳的管理也不会束手束脚,这对陈沐来说就已经够了。   至于老总督不同意的那些百年大计,其实无碍。   得不到朝廷支持,他偷偷干,无非不能利国利民,但利己还是可以的。   难道还不能偷摸弄?   关闸一关,谁知道濠镜真正发生了什么!   拿四六不懂的生手进葡萄牙炮厂学徒,等他学成再教授香山所的老练匠人,铸造与锻造,中西结合的使命完美达成。   想用朝廷生员进夷人学校,也无非是想要用这个时代最聪明的明朝人去学习外国人有好有坏的技术罢了,如果不能用生员,难道用普通百姓就不行了吗?   不能在濠镜设立学校,朝廷对卫学可是应允的。   事实上,这次和张翰的谈话更坚定了他要尽快建立卫学的想法,现在他可要独力奋战韬光养晦,当香山卫学建成十年,再抬头看,陈爷身后当有人摇旗呐喊。   最让陈沐开心的,应当是老总督给了他一个承诺。   “临战不要贪功,广州四卫都靠不住,你香山守备府城是重中之重,做好了这事,往后让你不受辖制。”   不受辖制是什么意思?   香山县升府,香山所升卫?   陈沐没忘细了去想,广州府守备这么严整,曾一本来不来还要两说。海寇要是不来,一切承诺都只是镜花水月。   香山濠镜。   回来花了几日时间,濠镜澳上却没丝毫变化,只是街上少了许多行人,萧索的很。   “番夷老实得很,既然你回来了,水师的兵也该调走了,有日再会!”   陈璘带着水师离开,不过他的话让陈沐奇怪的很,按他的想法,完全没估计到会耽误这么长时间,番夷被圈在军营里也没出一点儿问题?   “千户不用担心这个,卑职想过这个问题,所以跟周县令商议后,让邵百户把他们分开了。”石岐抱拳解释道:“他们就像各个总旗小旗一样,和兵关在一起易生变故,但旗官和旗军分开关押,没了领头人,那些兵也就想着每日吃饱喝足,只要送一口饭,没人生乱。”   石岐说着露出有些阴险的笑容,道:“倒是那些番夷中的贵人受不了,这两天闹了好几次了,听李旦说是怕咱把他们弄死,还说什么在他们家乡像这样的俘虏,是可以输钱放掉的,这帮蛮子说咱是蛮子。”   “谁吃饱撑的要弄死他们,我还指望着他们给广东输税呢。”陈沐摆摆手,合着这帮人这就把自己当成俘虏了,道:“去告诉他们那些贵人,现在可以出来了,一个时辰后,我要在这见到他们,没来的人,船至沿海击沉、人至沿海宰了。我去找周县令合计这事去。”   石岐给陈沐指明周行的去处,自己转身走去下令,陈沐在议事广场笑了。   周行还真搬进葡萄牙人的市政厅了。   市政厅里挺热闹,从香山调来的衙役进进出出,搬运着书信之类的物件送上马车,再由他们输送至香山县衙,周行正在内里的屋子里伏案写着什么,抬头见是陈沐,急切道:“陈千户,你可算回来,总督怎么说?”   “还能怎样,短期取利的总督都应允了,另外几条,意料之中。”陈沐摇摇头,看见周行脸上失望之色渐浓,“你这边怎么样?”   那几道条陈都是陈沐事先与周行商议过的,周行在这方面要比张翰有些见地,虽然起初也觉得是无益之事,但他亲眼见过炮台发炮惊天动地的巨响,也知道火炮对敌军士气的打击有多厉害。   有些事只有见识过了才知道厉害。   但说真的,陈沐真希望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百姓永远都不必知道。   可惜这不可能。   周行抬手敲敲桌上的小摆钟,接着把书册推过来道:“夷人此物颇为有趣,濠镜的百姓已统算出来,我明朝百姓四百多户,常住岛上的夷商一百多,不算他们的仆人,其中倭人数额之巨触目惊心,足有千户。”   “不对,那不是倭人。”陈沐摆起一根手指笑了,道:“有咱们的倭寇冒充倭人,他们是海寇,怕统计后抓住他们处死。”   倭人哪儿会上千户地跑到濠镜这个小地方来,里头撑死能有三百户倭人就已经是高估了。   这个时代的南海,明人才是海盗的主力军。   “不管他们,回头陈某去找他们的首领,现在该咱们去和他们的贵族谈谈濠镜的新法令了。”陈沐对周行笑笑,道:“周兄只管宣读法令条陈,陈某来让他们答应。”   周行对此存疑,起身让从吏收起书录跟他一道走向议事广场,边走边道:“言语不通,就算有你找的翻译,番夷也未必能听懂意思,给他们定规矩,太难。”   “不用你找翻译,你就说汉话,让他们自己找翻译,找不到就别听,又不是他们说了算。”   陈沐满不在乎,突然想起来转头问道:“对了,这几日岛上剩下那座炮台拿下了么?”   “早拿下了,你刚走你那义子就带人把炮台夺来,交由付百户手下一总旗看护。”   陈沐放心了。   混迹在濠镜的明人海盗似乎一下变得炙手可热,受聘于各个夷商、船长充当翻译,让来自徽泉二地的海商又出了一把风头。   等陈沐与周行一道行至议事广场上时,旗军搭起木台,夷商从各个商铺里由仆人搬着椅子接踵而至。   对他们来说是分辨夷人身份地位的大好时机。   似乎全世界都讲究座次,但陈沐面前的情况分外诡异。 第五十章 引商   高台之下商贾坐得紧凑,西洋夷商、东洋倭商、南阳侨商同样泾渭分明地分作三片,这是意料之中没什么诡异的,问题就出在高台之下最前,距离陈沐、周行最接近的一排,仅仅三处座椅。   这本应当是濠镜澳所有商贾中身份地位最高的人,如果陈沐没有看错的话,三张面孔统统都是明人。   李旦在陈沐身侧耳语道:“义父,最左边那个,是泉州人李禹西,他身后站的是同乡大海商陈斗岩、柯治宇、史小楼和儒商曾友泉,是过去海道汪柏定下客纲的泉州商,泉商入海、徽商行路,是官商,过去孩儿也靠他们吃饭,这次抢船,他们也帮了忙。”   “中间是诏安大商,他们人最多,海上最凶。在诏安有林、田、傅三大姓,共一千余家。男不耕作,而食粱肉;女不蚕织,而衣锦绮,算是倭寇。”   “右边的首领叫林凤,漳州饶平人,从小就是海上绿林,以前是泰老翁的部下,泰老翁死后占着澎湖,时常与鸡笼的林道乾来往,去年还率船队攻打诏安,他身边跟着的应该是新会的后生……他们怎么走到一起了。”   有意思,陈沐看着坐姿模样各不相同的三处首领,以及后面外洋商人,轻轻摇头,真有意思。   倭寇都明目张胆地做到濠镜来,出现在他面前,能没意思么?   最有意思的是这个林凤,他知道。   “周兄,请!”   周行并不知道在面前坐着的都是些什么人,就算知道他也不会怯场,取出他与陈沐定下的章程便宣读道:“自濠镜准外洋商贾为驻,管理缭乱,今重定客纲,新设客律,自今日起,凡登岛互市之商,人俱需有籍有牌有旗,无籍之人不得行贾,无牌之人不得登岛,无旗之船不得泊岸。”   随周行话音落下,诸多明人翻译把话说给夷商听去,顿时一片骚乱,有人欢喜有人愁。   陈沐担心有人不能理解,轻咳一声,拱手道:“上籍者为濠镜引商与坐商,引商不得出岛、坐商才能开店;发牌者为濠镜客商,只有客商驾饷船才能在濠镜买卖。”   “如何成为引商?如何得牌?如何得旗?”   佩雷拉身侧的明人翻译高声问着,周围众多商贾附和着发问,他们最想知道就是这个,如果很难弄到这些东西,无疑就是告诉他们现在滚蛋,这样肯定是要炸锅的。   “别着急,除了权利还有义务,听完再说。”   陈沐笑笑,周行继续道:“凡引商、坐商、客商者,凡在岛上,皆为濠镜之民,凡濠镜遇敌,皆需率船随香山千户出战。”   嗡!   炸锅了。   一众夷商与翻译大声争吵着,最前面三人的脸色也不好看。   泉商面色不好看是必然,在过去他们担当着引商的职责,如今陈沐与周行要重新分配利益,必然对他们有所触动,不过还并非不能接受。   只要他们依然是引商,就不会有问题。   另外两边的林凤与诏安商人面色不佳,则是因为周行的第二句话,他们都是海寇,一旦濠镜夷商通过这道客律,意味着濠镜随时有大批来自西方的武装商船能为之驱使,甚至临近广州的整片海域都在他们的巡视之下。   可想而知这对其他‘海商’是多大阻碍。   人数最少的倭人中几乎没什么异议,南洋商贾也很安静,争论最激烈的还是佛朗机那些西洋商人,正当争论愈演愈烈之时,商人首领佩雷拉与包括培莱思在内的几名神父稳定了局势。   佩雷拉起身向陈沐问了几句,伸出一根手指,他的翻译道:“我们可以协防濠镜,但我们买卖缴了税,仅仅是在这里做生意并不能再让我们为濠镜而战。”   “把市政厅和炮台还给我们,并释放麦亚图爵士,你们的军队不在这里驻军,我们才能为濠镜而战。”   随佩雷拉话音一落,周围西洋商人各个点头,口中发出‘耶耶’的赞许之音。   陈沐摇头笑笑,道:“市政厅今后将改为朝廷在濠镜的衙门,以处理诸多事务,麦亚图触犯大明律法,没有人可以宽恕他。就像我今天如果用铳和炮把你们掳掠,卖到别的地方一样,是没有人能宽恕的。”   佩雷拉还嘴非常干脆,“我们有很多战船和水手,如果要雇佣他们,你们要付出更多代价,既然不能释放麦亚图,也不能还给我们炮台和市政厅,一成税率也是很好的提议,如果不行,我们绝不会为濠镜而战。”   濠镜交易的税率过去是一成,后来被更改为两成,现在他们希望把税率重新降回一成。   陈沐发现他被骗了,佩雷拉他们根本没想要回炮台和市政厅,包括释放麦亚图在内的提议,这都是他们谈判的筹码,或许他说出口就根本没打算会让陈沐同意。   只是在谈判中的习惯,先丢给对方一个绝对不会同意的提议,在被拒绝之后再说出自己的真正意图。   这样往往会提升很大被答应的几率。   佩雷拉深谙于明朝官员的相处之道,因为赋税并非缴纳给官员个人,而是拿给朝廷,对官员来说无关痛痒,这就导致他们经常能从官员手中捡到大漏。   但这是陈沐,他只是笑,你是说你们绝不会为濠镜而战?   陈某将给你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这在陈某看来似乎并非一个好提议。”陈沐缓缓摇头,非常不同于东方的摊开手道:“我这儿似乎有一个更好的提议,诸位想不想听听?”   “濠镜只会有十名引商,每名引商可颁发五个坐商号牌与十个客商号牌,每名掌握号牌的客商,将得到十面船旗。换言之,濠镜今后将有也仅有十名引商、五十家店铺、一百名客商与一千条商船。”   陈沐笑笑,濠镜现在根本没有五十家店铺,也没有一千条商船,但他认为今后可能会有,哪怕没有也没什么关系。   “濠镜的税率,不会是两成,也不是一成,而是一成五的税率。”陈沐说着抬手扫过台下所有人,道:“在这一成五分的税率当中,哪个引商部下的商铺、商船所缴纳的税率,将有一分作为引商们对濠镜建设与管理的酬劳!另外一分,将存下来在遇到战事时作为船长、水兵的杀敌奖赏!”   “现在告诉陈某,谁要做引商!” 第五十一章 作价   刚刚是谁说绝不会让水手为濠镜而战来着?   忘了他吧!   现在人们只记得十名引商将得到在濠镜税款中抽成的权力,而船长与水手将得到战胜后瓜分另一部分的权力,不会为濠镜而战?   开玩笑!   “耶稣会濠镜大主教卡内罗,就是在这建起教堂、学校、医院的那个人?主教在佛朗机人中拥有很大的权势,引商算他一个。”   “至于其他的佛朗机人,佩雷斯和培莱思神父在佛朗机人中也有很高的威望,算上他们两个。”陈沐坐在佛朗机人盖起的市政厅里,盘算着引商的数量,轻叩桌子道:“还有卜加劳炮厂的老多禄,今后我需要他,所以……佛朗机人引商就此四人,周兄觉得如何?”   周行身边没有李旦这样对濠镜如数家珍的近人,何况佛朗机人引商在他看来是谁无所谓,翻动着名录道:“泉商李禹西、史小楼与儒商曾友全,他们过去就置办客纲,在官场也有力量,应加此三人。其余三名引商,东洋南洋又该由谁充任?”   从前作为客纲牙商的泉商是必须加入的,逼急了他们砸了锅谁也别想吃这碗饭。   陈沐笑笑,说道:“东洋引商李旦、南洋引商华宇,还有一人,我想以林凤担当。”   起先那些人,周行都未有何异议,唯到此时,探手急道:“林凤为倭寇,万万不可以其充任!”   林凤还真是巨寇,和李旦这种生活在濠镜没出过几次海的小喽啰不同,他在海上声势颇大,既行贸易亦为海盗,盘踞澎湖常登濠镜、鸡笼等地,声势颇大。   “就因他是倭寇,给他穿上鞋,才好以寇制寇!”陈沐取过从邓子龙那得到的广舆图,对周行道:“鸡笼、澎湖在此,林凤盘踞于此地大岛,岛上不产粮食重山连障,他缺粮就只能掳,只能掠,这帮人难道会放任自己被饿死?”   “若他做了濠镜引商,就不同了,他在濠镜能得到少许补给,则少了为祸沿海的动机,再则其人精熟海战,则可为我之用,一来护卫濠镜、二来免其与西夷合流。”   最可怕的不是这些人,而是现在受困于遥远大海另一边与奥斯曼帝国打仗那帮人。   周行依然摇头,摆手道:“三分抽盘截留,已足够千户所整编一支强军。寇决不能为引商,若将来不能制,必成朝廷肘腋之患,陈千户,此事周某断不能同意!”   “兴许是陈某太性急了吧,周兄说的也对。”   陈沐没再强求,尽管他一直想统合南海这些明人流落在外的海商,但这也确实是如周行所言,机遇与风险并存的事,他也没有完全把握。   “从长计议吧,那另一引商就由周兄摘选。”陈沐摇摇头,感慨着这个时代行政效率真心低下,道:“总督派来的税官还没到?再不到总督都该回肇庆了,到时候事情更难办。”   广西的事情刚定,广东的事情又起,张翰在广西广东之间摇摆不定,如今广东官军都会遍,兵事交付俞大猷、汤克宽二总兵督理,张翰也就该回驻地肇庆了。   陈沐是想趁新税官过来而张翰又没离开广州府,给新税官定定规矩。   濠镜的税,张翰交他全权处理,最少要给朝廷缴上一成,剩下的要他和夷人去谈。   如今他已与各国夷商定下章程,剩下的就是税官这边的事了。   “义父,有人求见。”   李旦前来报门,陈沐诧异道:“不是说想来走门路捞引商籍的都不见么?”   “不是引商籍,是想收下千户所那批战利,孩儿觉得义父应当想见见他们。”   收下那批战利?   陈沐正发愁那些东西该往哪儿弄呢,除了拿去总督衙门以及香山所铁坊的鸟铳、胸甲外,剩下大批甲械、饰物乃至家具和船上的货物,他都没地儿放,原本想着等商引一时做好再从濠镜找买家出手,没想到现在买家就找上门了!   “那周兄,我去看看,最后那个引商就全赖周兄看何人合适了。”   同周行告辞,陈沐跟李旦走出室外,这才问道:“想收战利的是谁?”   “西夷的佛朗机人法里卡特,还有,还有林凤。”   李旦顿了顿,抬起二指道:“两个海寇。”   陈沐选了市政厅的另一间书记室坐下,这才让李旦去叫他们进来。   与想象中的西方海盗模样不同,法里卡特是个衣着极其讲究的西班牙人,不同明人蓄须的习惯,脸面打理得很干净,鼻梁与眉骨高挺,眼睛深邃下巴有窝,但发色与明人相近也是黑色,面容看上去像阿拉伯人,嘴角带着似有似无的矜持笑意微微上钩。   五官不论哪个单独拎出来都是美男子,合一起却不太好看。   头上戴着跟李旦抢来的那顶大帽差不多的船长帽,后面插着红缨,进门就摘掉向陈沐致意,穿着黑色衬衣与黑蓬松短裤,短裤下是白色长袜直至脚部深色船鞋,衬衣领部则是白色夸张的百褶领。   这样的搭配在陈沐看来并不好看,但衣着面料很好,大明的生丝出口织成的体面衣物,透气而舒适。   一进门,法里卡特便叽里咕噜说了一堆,陈沐虽然听着但注意力却放在后面进来的林凤身上。   反正他也听不懂,李旦会翻译的。   林凤的模样,更符合陈沐对一个海盗的预期,年龄不到四十,大约是山羊胡的原因久经风霜的国字脸显得长而尖,斗笠挂在身后,长袖绿武服挽起袖子,手腕带着皮垫护腕,未束紧的衣怀敞开露出筋肉结实的胸口,弯弯的眉毛即使与炯炯有神的眼在一起也很难让人觉得凌厉。   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胸口——有刺青。   明初太祖朱元璋就下令将有刺青者流放充军,陈沐所见也不过只有疍民会在身上纹蛇以避水,除此之外还从未见过旁人刺青。   林凤就不像法里卡特显现出那么彬彬有礼,要直接的多,进门便抱拳行礼,声音并不粗豪,却透着坚定,“草民林凤,拜见陈千户。”   “他想要的是那些黑番和货物,草民想要那些长矛长铳和硝土,不知千户,作价几何?” 第五十二章 丝绸   林凤这个海盗头子当的,开口来找军爷要刀要矛要铳,这不是找着挨揍呢?   把陈沐都逗笑了。   “你胆子好大啊!也不怕陈某把你抓了,你要这些刀铳来做什么?”   陈沐说着指指桌上放着的战利表对李旦道:“黑番不卖,其他的你看他想要什么,让他自己出价,晚上出去找人问价,然后告诉他,可以以物易物也可以白银黄金,合适就卖。”   说罢这才转头看着林凤,看他如何回答。   陈沐对这个时代的中国海盗有复杂感觉,贪婪的西方殖民者对东方的征服计划就出现在他所处的这个时代,而真正的短兵相接却要等到三百年后,那么是什么挡住了他们的脚步?   有一半的功劳是纵横南海的中国海盗。   林凤笑笑,并不怕陈沐的威胁,但他的动作表露出相当的防备心态,抱臂有些自嘲意味地说道:“出海都是变民,没些刀铳傍身不行。千户身边跟着李旦,应该不屑抓我。”   陈沐仰头笑起来,抬手指指放在一边的椅子,“你只要不攻掠同胞兄弟,陈某不会抓你。恰恰相反,你在海上需要的粮食、水、兵器,陈某都能给你。”   陈沐对这个时代的海盗了解不多,但对面前这个留着山羊胡子的泉州人有所了解。   他在福建沿海做过不少坏事也杀过贪官污吏,船队占了澎湖,是福建通缉的大倭寇。   另一个时空的几年之后,这个人带着他包括明人、琉球人、日本人、马来人的复杂船队被明军击败后败逃到西班牙人殖民的马尼拉,杀死指挥官,攻打总督府,短暂建立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国家。   西方世界的海盗被视为反叛英雄,因为这个时代他们的帝国就在那些海盗抢掠贩卖来的给养中强盛。   东方世界的海盗,则仅仅是一些底层残渣,是不论肉体还是灵魂都应当彻底毁灭掉的垃圾。   陈沐并不这样想,他向林凤摊开两手,“如果有朝一日你想隐姓埋名,陈某所在之地也许对你来说是不错的选择。”   林凤并不知道陈沐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但还是抱拳拱手道:“多谢千户抬举,草民祖上三代都在海上漂泊,走到哪算哪,死在哪算哪。”   顿了顿,林凤接着说道:“近来海面要乱,我不会把濠镜的事透信儿给曾三老,想购些矛铳,不过是趁此机会与另一伙海寇争斗罢了,千户若是不卖就算了,我承你的情!”   “刀铳不能卖你,粮食和水,你可以找李旦买。”陈沐抬起一根手指,“以后如果你在海上有什么收获,也可以找李旦,兵器、火药、货物、船,他都要。”   林凤告辞没多久,西班牙人法里卡特也留下各式货物定价后离开。   李旦探头看看外面过道,确认没人后才攥着拳头止住不心头喜意,对陈沐压着声音道:“义父,如果这纸上写的没错,这批货能换至少八百个那样的金通宝!”   李旦说的金通宝就是克鲁扎多金币。   价格把陈沐吓了一跳,皱眉脱口而出道:“这么多?”   “这还不算麦亚图家里那些家具和那处宅子,单是零零碎碎的货,生丝、绸缎还有几根象牙。”李旦摇头道:“对了,为何不连那些黑番一道卖了?佛朗机人愿意出一百五十个金通宝买走咱一百三十个俘虏让他们去当水手。”   “卖人这事脏,这些东西是怎么到我手里的你忘了?”   陈沐没好气地说出一句,取来李旦拿着的书册边看边道:“往后身边弄几个懂行的买卖人帮衬,那些俘虏给你了,你和华宇分分,愿意当水手的,让他们跟着你,不愿意当水手的就让华宇安排,港口要有人搬货,让他们去。”   “还有这次你夺来的四条单桅快船,留一条,剩下三条归你了。”陈沐低头看着,皱眉道:“差这么多?”   百斤生丝三十个克鲁扎多,一匹染过的红绸二十五个克鲁扎多,实际上生丝做成一匹绸缎只需要十斤二十斤就足够了,有五至十倍的利润。   “去问,广城一百斤生丝是多少钱,一匹红绸又是多少钱。”   陈沐抬手头也不抬地对李旦说着,虽然他手上有不少克鲁扎多,但到现在也没弄明白佛朗机人的金币和明朝银子是怎么个兑换价,只知道一枚克鲁扎多比一两银子值钱。   “义父真将那些船给我?”   李旦脸上的笑来得急切而僵硬,他们并不是没船,只不过那些船都是很小的渔船,缴获的单桅船就算最小的一艘都比他的船大。   更重要的,那些都是海船。   “别忘了问,铜和铁,那些外夷商贾把缅铁卖到这儿的价钱是多少,广城铜铁的价格又是多少。”   从国家的层面上讲,把生产品卖出去换来没用的贵金属,这是非常幼稚的,哪怕大明得到全世界百分之三十的白银又能如何?自己国家的资源变少,银钱增多但并未增加生产出有用的东西,无非是从羊变成猪罢了。   陈沐可没心劲儿去想李旦现在心里究竟有多高兴,他关注的那几艘炮舰,至于小的单桅帆船留着也没用,短时间里他没机会出海远航到其他国家,李旦也需要几条船来撑门面,小船给他正好。   他更关心克鲁扎多与银两在购买力上的差别、生丝织成绸缎的人力物力消耗,如果这些东西没有问题,他就知道千户所成百上千的妇女闲着没事的时候该做点什么了。   从广城购入生丝,由千户所的妇女把生丝织成绸缎,卖给夷商,再从夷商手里购入缅铁或更好的铁,在香山所永不停止的水力锻锤之下变成经久耐用并更加先进的关铳。   很快他就能有一支火器装备率相当之高的部队。   颜清遥那小妮子说的是什么屁话,什么叫莺莺燕燕成百上千没一个陈爷的?   她们都是陈爷的!   睡觉?   呵!   只有懦夫才喜欢跟娘们儿睡觉,陈爷喜欢黑又硬的铳和炮!   “记得在香山喝酒时候我给你说过什么?也许现在你并不知道我们做这些事对今后意味着什么,总有一天,海平面上会缓缓升起镶龙红日旗,这是个开始。” 第五十三章 操炮   香山收了头季粮,下过几场雨没过多久就感觉快入秋了,还尚未入秋,感觉却像去年冬季一般,恐怕今年从清远送来的熬硝废水肥都拯救不了二季稻的产量。   濠镜的事告一段落,强行禁海数月,海商的交易早已完成,一待商引等事宜完成便火急火燎地载着自己的货物驶离濠镜,岛上人烟转眼少了多半。   三十个克鲁扎多的购买力大约能顶五十两银子,由广城采买生丝的价格比从福建要高上两成,不过就算是在广城买丝,等明年卖到濠镜照样能赚数倍利润。   如果是自己的船卖到马六甲,利润更为惊人,不过对明国海商来说,想在葡萄牙控制下的马六甲做买卖可不容易。   濠镜的章程定下,岛上番夷少了许多,陈沐的压力也少了许多。   他与周行一道召集引商议定岛上事宜后就一道回了香山,当然,驻军是不会撤回来的,留下石岐在内的三个百户所轮防并加紧操练,陈沐则把孙敖又派出去募兵了。   从总督府衙门请下超编三百的额定兵员可是不用白不用,他要再招募三个百户所的疍民。陈沐已经不敢想将来如果他能因缘际会升任指挥使的话会是怎样情景了。   恐怕到时候整个疍江上的疍民都会被他招募一空。   招募一空怕是还不够填补旗军缺额呢。   如果不出意外,明年这个时候他将会完全养得起一个满编卫所五千六百名旗军,因为他拿到了三分海关税。   张翰派到濠镜的税官不是别人,是过去在清远弹压矿工时有过一面之缘的库大使朱襄,既然认识还有点交情,后面的事情就按章程走就行,走不通再说,反正一成税交给朝廷剩下的油关防截留也已经拿到总督府的手令,只等着明年海上再来就是大批进项。   七月,陈沐刚派人购入织机让卫所匠人仿制,白元洁率八百旗军乘船而下,移防香山所,同来的还有张永寿以及他家矿山捣鼓出来的铜铁锭。   三人再聚首,自是饮得酩酊大醉,接着事务就分担个干净。   白元洁在水上操练旗军,邓子龙在陆上操练,张永寿管着陆上香山所沿岸巡防,兵马轮换操练少数军丁担任巡防,十日七练,相对整个时代所有军队而言都是极其繁重的训练了。   陈沐是哪个都管,水上操练旗军他要练、路上操练旗军也有他的份儿,唯独沿岸巡防全交给张永寿,这事他不管。   除此之外,他还时常去岸边新建的铁坊探查修造进度,偶尔上山去看余丁采木道途,同时尽心习练弓马学习策论——去年的武举他没赶上,下次武举是后年,也就是隆庆四年。   李焘考上了进士,来信说被派到福建泉州府担任推官,信上讲了自己初初到任办了件大案,陈沐没别的能帮他的,回信写了点过去看大宋提刑官时印象深刻的办案手法,希望能对他的仕途生涯有些帮助,又挑了个来自西洋的小礼物给他送去。   虽然新的铁坊还在建造,水力锻锤与锯木机也还未做好,要等这些齐上阵怎么着也要临近冬月,但香山所制造鸟铳的事并未停止。   产量还更多了,十几个匠人在千户衙门造铳钻膛,一个月能钻杆能磨坏十几根,要造出禁得住超量装药的铳管,合格率大约九成,三月过去库里又屯了近百根合格铳管,只等着刷油后的铳床上漆就能投入使用了。   香山千户所的旗军经历议事广场之战后有了老卒的样子,兵甲齐备火力也足。   白元洁的兵更不必说,有近半都是参与过平定李亚元好几个月战事的老卒,虽然看上去窝窝囊囊,临敌上阵蛮獠军可是谁都不怕,唯独火力上稍差了点。   他也受了陈沐的影响,觉得买来的铳没有自己打的用起来放心,可清城又没有广州府调拨过去的军匠也没有关元固的钻床,即使到如今也不过维持百杆鸟铳的程度。   随陈沐军火器消耗量的大增,火药匠谢鸣的地位也水涨船高,如今他在靠近铁坊的位置管理着一座火药房,手下七个火药匠与二十多名军余学徒,每隔十日就从香山所调去一批硝黄柳木炭与颗粒化需要的烧酒,让香山所的硝黄存量快速下降。   火炮就是个吞药怪兽。   陈沐刚觉得自己有点儿家底,山上规划的军学书院还没开工,火炮操练起来转眼家底就又显得紧紧张张不够花了。   “不行,让大多数旗军会操炮的事不能干,一人点一次上千斤火药就出去了,再把炮打坏了,老子可买不起。”   陈沐这么说着,在探查岸边操炮的旗军后对魏八郎道:“每个百户所挑两个小旗,一次两门炮,一个小旗用九个小旗看,轮换着学,多看几遍。”   预想中的炮兵操典还没半点章程,陈沐倒是把三点测距的要领教给八爷,但大多数旗军都不识字,画出各种参照物写着大小长度的小册子他们都记不住,单单这一点就太难学了。   陈沐只能另想其他法子,用佛朗机依此试了以五十步距离为标准直至六百步十二个发射角度,让关匠在炮架上做了在炮尾调角度的木角器,这样一来至少在平地上,陈沐部的炮兵对瞄准的难度能大大降低。   也只是降低,这种方法对距离的估算要求太过精准,还要求必须完全是平地上才有效,海上要是风平浪静还好,一旦起风船身摇晃,打准的几率微乎其微。   但并非全是让人糟心的事,八月初的一天,陈沐接到来自北方的礼物,兵部的快马传送来一只木匣,里面装着两只做工精美的望远镜,透明琉璃做成的镜片他最早磨出的不知道要好多少。   来自兵部尚书谭纶的礼物,回赠他与白元洁。   时隔一年有余,明朝工部造出比他制作好得多的望远镜——谭纶还没忘记他们。   在他收到望远镜的第三日,肇庆府地震。   九月初,广东急报频传,海贼许瑞、李茂趁守备皆在广州的机会寇犯琼州,广州分兵至雷州。   十一月,曾一本兵袭潮州,为俞大猷所阻,率船入海。 第五十四章 船厂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   对东亚庞大的农业国家而言,漫长的海岸线就是一道死节,没有敌人从海上过来是没有敌人的事,一旦有了,一打一个准。   就象现在,从广东都司上层传至香山所的琼州府战报表明整个都司上层对分别发生在广东都司西边琼州府与东边潮州府的战事相互联系,是曾一本为攻打广州府的声东击西之策。   说这是阴谋,它像是,可实际上这是阳谋。   广东都司的高官大将明明知道曾一本要打广州,可其他诸多府城能不防备吗?不防曾一本一打就是一个准,防备了总共兵力就这么点,分开了谁来保护广州府?   五岭以南第一大都会,倘若被海寇攻破,是什么后果?   可还是要分兵,广州府好歹还有大城护着,其他地方的百姓大多没有大城,一旦被倭寇所祸就是祸害千家万众的大事,张翰面对这种棘手情况,特意传信询问对策。   肯定不是单单询问陈沐,陈沐不知道别人,只知道书信送到他这儿,他写了个甲里联防的对策出去,最后也没能良好施行。   自倭乱开始,明朝沿海百姓是野惯了,单单今年总督府上报朝廷的贼情里,叫得上名号的有山匪七十二、海寇八名,沿海各地百姓谁是兵谁是谁都分不出来,而陈沐提出甲里联防的要点就在于要开武库分给各地百姓兵器——这种情况谁敢分?   所幸自俞大猷于潮州沿海逼退曾一本后,这海上巨寇并未再出现在广东沿海,不过人们知道,他就在不远处瞧瞧注视着广东,像一条毒蛇吐着信子,准备随时张开毒牙咬上一口。   隆庆三年,在整个广州府大警的情况下悄然而至。   警不警的,不管陈军爷的事儿,他和白元洁邓子龙就在香山练兵备寇,而且曾一本其实还帮了陈沐的忙。   操练旗军从不是件容易的事。   大敌在后,人人心里都知道临近战前,恨不得每日多操练些,叫苦叫累都少了许多,就是太费火药。   尤其张永寿,整天提心吊胆绷着脸带兵巡逻,他是再不敢有丝毫松懈了。   说起来老张也是倒霉,仨哥们儿一个起点,第一次见仗白元洁和陈沐都有所斩获,他居中协调旗军放铳把自己人打死了;弹压矿工,被矿工堵在山上不敢下来;守备清远峡,清远峡被一群倭子冲破;唯独室山硬了一次,被陈沐激得带兵扎进敌潮里差点命都没了。   张副千户下定决心这次要一雪前耻——看见敌情就让陈沐顶上去!   当张永寿向陈沐强烈表达这个想法时,陈千户极其缓慢地勾起嘴角,“呵,呵!”   这种人,自带吸引敌军先攻的被动属性而不自知,妄想靠耍嘴皮子改变命运,这可能吗?   “月港的船来了,停驻濠镜。”   濠镜在新年迎来一批来自月港的客人,不单单只有他们三人的商队,还有来自别人的。   曾一本倭患影响沿海商路,启程没多久的他们只能折返月港,停泊二月才继续启程,为避免遭受倭患商贾自发组成庞大航队,在新会又停泊了一段,这才跟着千户船队一路行至濠镜——因为他们听说香山驻军击败了濠镜夷商,料想兵力应当更强。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新会仅驻扎一个把总的营兵,南海卫在新会的驻军力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香山显然不同。   接近两个满编的千户所驻扎在此,能让他们得到最好的保护,还有贸易。   在陈千户的授意下,拥有一家破酒馆的‘濠镜豪商’华宇出面用稍低于广州市价的财物购进大量生丝与福建毛铁,输送香山千户所,由农妇织造绸缎。   至于织出成品能有多少,并不在陈沐的考虑之中,发现一条财路总要先试试,今年不行明年,手熟了就行了。   等到手熟,或许能在香山建一座厂房,集中管理、监察。   新年过后,整个广东都很难再绷着弦等曾一本,各地防务稍有放松,香山千户所也是一样,整个正月仅操练十三日。   直至三月,操练才恢复到三日两练,再难升上去。   因为船厂建起来了,香山所的人力实在不够。   香山所最南端的沙滩上,由旗军带队的军余喊着号子,拖拽着一根根巨木在沙地留下深深沟壑,露天船厂边沿垒着木栅,过去的小渡口更为大渡口,疍民船匠听从来自广州府调下的精熟战船匠休整木料,高耸的木杆吊起船木架在火上烘烤。   吃水很浅的船坞正在修建,与之相邻的船架造地也已经过休整,留出将来能造四百料战船的位置。   当然,那只是将来。   现在不论香山所的财力物力还是人力,都不足以修造诸如俞大猷调来福船那样庞大的船形,即使有足够的材料也没有熟练工艺,只能从五六丈长的百料小船造起。   不过陈沐喜欢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渡口,李旦带人驾着战利中一艘单桅战船缓缓行来,岸边翘首以望的陈沐带人闪开一片,临近岸边李旦与船上几人跃入水中,留无人操控的单桅战船依预定航向直直地冲至岸边,搁浅在沙滩上。   “义父,真要把船拆了?”   李旦脱去湿漉漉的短衫攥在手中踏步而来,远远看着搁浅战船眼中不舍,“这船虽小,但能扛住小炮,船尾太窄,但前头能架四门炮。”   虽说是小船,但其实十几米长个头也不小,只是船身后半部分狭窄,只能装货不能装炮,唯有船首半身能装二到六门火炮,都留有炮眼。   属武装商船。   “拆。”   陈沐指挥船匠与画匠拿着量尺去测绘战船的各个部位形制,对李旦道:“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一样大的船,我们的一百料战船连佛朗机都扛不住,打上几炮船就要散了,这种船却没事?”   说着,他挥手向忙碌的船坞,道:“都留着位置,夏天,百料战船船架就能填满整片沙滩,千户所渔船都要换上架着炮的百料战船。学徒已经派进佛朗机人的炮厂,两年三年,他们都是熟练炮工,到时候让我大明的渔民下南洋打个渔都开上炮船!”   阳光洒在沙滩上,忙碌的船坞工匠成为美丽的背影,海潮来了又走。   岸边沉寂的巨石上有隆庆二年香山千户陈沐手书篆刻:香山船厂。 第五十五章 虎蹲   轰!   隆庆三年春,香山所。   孙敖新募三个百户所旗军刚整训四个月,换上三十杆旧制鸟铳与十五杆新制关铳的旗军还正在例行操练,突然听见新建铁坊的方向传出一声炮响,把习惯在江上讨生活的旗军吓得够呛。   “千户,能用,咱香山所有炮了!”   在陈沐面前,两门形制不一的火炮静静地架在炮车上,其中一门炮口上冒出硝烟。   “没炸。”   站得很远的陈沐微微咬牙,抬手抹了把脸面,脸上并无悲喜,只是微微张口深深吸气,这才带着笃定点头后道:“骑马去找落点!清膛,再装平量五斤药试射!”   炮是铁炮,铜炮更贵也更难造,佛朗机人在濠镜造的就是铜炮,香山要想自造要等那批炮匠学到些东西才行。   以大发熕的制式,墨线测定准星,同样以新关铳的形制前薄后厚更加科学,也令炮身更加美观重量更加轻便。   在这个设计改进的过程中陈千户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如果不是他一开始就瞎掺和,应该能少炸两门炮——这已经是炸坏之后制作出的第五门炮了。   新炮长四尺二寸,重三百七十斤,打五斤弹,射程极远,威力很大。   是陈沐打算安置在香山新造百料战船上的小炮,当然也能作为陆战炮,不过要靠马车拉才行,对路况要求很高,在北方比较方便,南方行军就要受限些。   南方陆战要防备的就是倭寇,而对付倭寇,戚大帅的虎蹲炮是不二之选,虽然这玩意儿在陈沐看来要么射程不远要么杀伤太低,但大面积覆盖普遍无甲的倭寇却能收全功。   所以为迎接曾一本,他也仿制了虎蹲炮。   戚继光造的虎蹲炮因为一部分以浙江旧炮改造一部分以熟铁新制,因而形制不一。而其用法不过两种,要么追求射程,以大角度抛射打二三百步坠落杀伤,打无甲敌军;要么追求杀伤近百步以接近直射的小角度直接杀伤大批轻甲敌军。   陈沐只在广州府军器局选了一种虎蹲制式来仿造,重七十七斤,炮口深而宽,发五十颗一两铅丸,重杀伤而轻震慑。   “千户!发三四百步,嵌在树上卑职取不下来!”   陈沐拍着脑门,他就不该让人骑着马去找,喊道:“你再过去,再去俩人跟着他,拿两把步尺好好量出来到底多远,再去个回数术的,慢慢量!”   “关匠啊。”陈沐摇着头疲惫道:“赶紧把皮尺做出来,做个圆木壳,中间有个转杆收放卷尺,至少要有十步长,不然成天这么量炮距得累死。”   关元固深以为然,陈沐跟他说过做这个叫卷尺的东西,只是近来最好的匠人都忙着做炮,其他东西就都耽搁了。   没过多久,新炮试射的距离测算出来,是二百九十七步,深深砌进一颗腰粗的树里。   试射还在继续,接连调整炮位角度,最终测算出最高角度能打一千二百八十步,不过那种角度与距离下瞄准全无作用,真正能瞄准方圆一丈圆布去打的距离是一百步,能有至少九成的准确率。   二百步至四百步,准确率降至五六成,落点依然在圆布之间。   四百步至八百步,方圆一丈的目标已经不够,落点大致在三丈之内。   “这样的制式,能满足战船需要了。”   陈沐满意地点头,从太阳出来到下午,他们都在忙活这门炮,如今测算下来终于能好好吃顿饭,为了庆贺所里专门为忙里外面的工匠和旗军杀了口猪,皆大欢喜。   等到下午测试虎蹲炮就没那么麻烦,虎蹲炮在这会已经是比较成熟的形制,何况还是打霰弹的小炮,也不存在像新炮那样容易炸膛、制式不熟等麻烦。   轰出三炮分别测试大角射程杀伤、低角杀伤就足够了。   大角一百四十步到二百步,五十枚散布得连炮手都不知道会打到哪里,铅弹打进土里近寸深;低角度则是三十步外水力锯木机切割半寸厚的木板直接被打碎,深深浅浅杀伤不均,但片伤惊人。   比鸟铳强多了。   “关匠,这两种炮,如果铁管够,工匠熟练后要多久能打一门?”陈沐咬着嘴唇眯起眼睛,望向不太遥远的海对面,“大炮就先不造,这炮跟铳一样,也叫关炮,和虎蹲一起,一时半会应该是够使了。”   陈沐就喜欢这种东西,他的军事思想就一条——让敌人死在进攻的道路上。   一直叠加远程火力,即使在练兵中都把旗军的攻击层级调整得非常清晰,这意味着今后他的旗军在操练中也要加入火炮,进一步增加作战序列。   二百步外,关炮先轰一阵,临近二百步虎蹲再轰一阵,接着是放火箭打鸟铳那些常规操作,弄不好虎蹲炮临近了还能再来一次,那基本上就用不着邓子龙以身犯险了。   不过陈沐没想到的是,关元固被他问懵了,老头看着两门虎蹲一门关炮,问道:“千,千户,这三门炮耗一百多个工、不算废炮上千斤铁,还要再打?”   一个工是一名工匠一天。   打出三门还不够,还要继续打,还要让工匠熟练?   那得打多少?   关元固吞咽口水,发愁地望向大铁炮,道:“工时没啥,太费铁了!”   香山所存铁,算上缴获和白元洁运来的,才不过万斤上下,打鸟铳就耗去少半,如今为打这三门炮,又把剩下的耗个差不多,陈千户还打算在新造战船水线下加撞角,千户所存铁怎么算也不够啊!   “咱要熟练正常的去打,这个用不到五百斤铁,至于省的铁,嘿。”   陈沐拍拍关炮,听着先闷后清亮的回声心里美得不得了,“我有办法弄来!”   他打算找旗军去周遭卫所打听打听,弄个什么以旧换新啦、千斤铁换大炮啦……别的卫所能不能行他不知道,就广海、南海这俩卫被曾一本等海贼扰乱得草木皆兵,这种时候他们手上有铁,陈沐觉得都能弄过来。   不过高兴并未持续太久。   因为冒烟了。   远处的烽火台,冒烟了。 第五十六章 烽火   “没看错?”   残阳如血,暮霭里陈沐极力向西南海面眺望,只能看见远方低垂的云与墨色的海。   信炮炸响,千户衙门快马奔走各百户所,道旁屋舍中旗军扣着铁帽抓着鸟铳奔出门来,抱着孩子的婆娘紧跟出门,唤住丈夫递出孩子,张张口却说不出话,耳边传来小旗声嘶力竭的叫喊,农妇慌张望了爱人的脸,夺过孩子跑进屋里。   香山的夜为此起彼伏的角声响彻,夹杂门后农妇压低呜咽的哭。   “卑职哪儿敢看错啊!千真万确,在濠镜西边的炮台上,能看见广海卫那边冒起好高的黑烟,滚滚的像火烧!”   陈沐的脸非常僵硬,紧紧抿着嘴唇眉头跟着锁起来,天色已暗,濠镜炮台上的守军看见烽火是将近一个时辰之前的事,现在各处都未传来消息,他该怎么办?   守御千户所的职责是不能擅自救援,难道他就能眼睁睁看着等着上百里外的友军遇袭,自己却无动于衷?   兵荒马乱,香山千户所谁都没经历过远处传警,最有经验的反倒是从清城过来的陈、白、张三人,但他们的经验是作为百户作为总旗的经验,并不懂如何掌控全局。   各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派骑兵,骑兵,骑上马越境去新会,去新宁,去问!”   陈沐披挂好了甲胄立在千户衙门前沉着脸,半晌抬手指天环视一圈对邓子龙孙敖道:“九个百户所,轮换执防,每个百户职守四个时辰,我们仨轮换职守,先由孙千户率领,四个时辰后邓千户去,八个时辰后由陈某接岗。”   “执勤的打起精神,大敌当前,一不留神都得掉了脑袋。轮岗的去睡,派人盯着时辰——白兄。”   陈沐对麾下旗官下令时自是斩钉截铁,但说对一旁白元洁说话就要拱手商量了,道:“我觉得咱得有一支随时能拉上战场打仗的旗军,清城的兄弟好好歇息,一旦预警,能拿着兵器结阵御敌就行,这么安排,二位兄长以为何如?”   张永寿笑呵呵地向前一步正待说什么,却被抢先上前的白元洁打断,抱拳道:“客随主便,清城协防香山,自以陈千户号令为主,在下领命。清城千户所旗军,扎营休整!”   白元洁张永寿平日里和陈沐相处从不称官职,都是二郎长二郎短地称呼,但此时属军议白元洁显然不想落下老下属的威望,下令后再度抱拳便拉着张永寿离去。   陈沐硬是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白元洁的意思,转头向身后旗军下令道:“把炮推出来配上骡马,别管是倭寇还是海寇,敢来就轰他。”   未知的敌人最可怕,这小半年先在濠镜击溃番夷水手,又在香山练兵备寇,麾下旗军称得上兵精粮足,连小炮都装备上了,让陈沐膨胀得认为自己手握这支兵马足以做好准备应对任何敌人。   广海卫的烽火让他在心里敲响大钟,并非如此。   他打过攻坚战,打过防守战,攻山踹营、据江守贼,他懂。   但不是每个敌人都像濠镜的番蛮子舞刀跃跳地就朝他列好的阵线冲过来,更多的是他没试过的阵仗。   他不是没想过直接在不接到命令的情况下率军越境驰援广海卫,就依照他现在这股子两广总督座下大将的心态,有机会说什么也要过去干一场。   问题是他没这能力,就一个夜战、行军中的遭遇战就能卡住他,输了真能不承担兵败的罪责?   过得太舒服,兵力财力地位统统吹气球一样鼓起来,有点得意忘形。   陈沐摇摇头,这种心态不好。   张翰位高权重,是他的越级上司,搀着濠镜的关窍才有了直接指挥他的机会,张翰真能拿他当亲信大将,擅自越境而爱才之心大起?   不可能。   他陈某人充其量就是个总督门下的沐恩晚生,说几句话卖命办事得力的关系,亲待是因为他没错过,同样有才能比他更有权势的人能错三次错四次,他一次都不能错。   他看不上那些同为卫官的人还知道遇敌燃烽火敌台呢,他会吗?   陈爷就知道打。   “还是要如履薄冰才是。”   放出快马的不止他一个人,有些人的马跑得比他快的多,总督府的骑从军情紧急,沿途自各个驿站换马不换人,连夜探明广海卫的消息,次日一早派来的骑手带着来自总督衙门的飞报。   “倭寇围广海卫城,劫掠城下,调派香山卫前去平贼。”   天已大亮,总督府的信令一发,陈沐自是没什么说的,留下昨夜职守的孙敖部三个百户所留守千户所,下令整军备战。   大军未动,昨夜前去越境取信的旗军便踏马而还,整夜未曾合眼奔波不停的骑手几乎要累的背过气儿去,对陈沐诉说着相同的情况。   “千户,是真烽火,新会、新宁已接到指挥使的命令调集三百多旗军朝广海卫城过去了,广海卫大危,指挥使的命令上没说敌军有多少,但还向周边卫所、营兵、总督衙门发了求援,不是寻常小贼!”   这种时候已经不必说了,要是寻常小贼,广海卫有高大卫城,根本用不着点燃烽火。   就算数百海寇,调集广海卫旗军哪怕不能驱逐抵御总是不难,又何必向香山、清城两个千户所统合旗军,几个千户副千户聚首议论片刻便定下战策。   陆路由白元洁率军先发后至作为后续援军前往新宁。   陈沐军则乘两艘蜈蚣、两艘福船、五条快船欲自海上直取台山广海卫城驰援。   送走白元洁,香山七百旗军整装登船,硬帆兜风而行,还未穿过香山与濠镜之间的海峡,就见淡蓝天空白云间升起浓烈黑烟。   那不是什么黑烟,是来自濠镜的狼烟。   轰!   轰轰!   熟悉无比的巨响由远及近,濠镜渡口人影绰绰,跳耀挥手。   “濠镜出事了,快开过去!”   蜈蚣船首的陈沐听见天边那几声好似雷音的炮声心头就是一跳,难道是那些佛朗机人不服管教,带船队杀回来了?   他还是失策了,原以为濠镜澳上行商走后没多少番夷,仅留三百旗军看护,又哪里会是对手?   “传令各船,炮铳装弹,恐怕是番夷打回来了。”   哪知道,才刚临近岸边,关闸这边聚着几十名旗军把税官朱襄、佛朗机主教神父等人护个周全,看见己方船队纷纷跳着高呼:“千户,倭寇许进美杀过来,李首领就要抵挡不住了!” 第五十七章 复仇   “邓千户率军自关闸驰援接应李旦,我带蜈蚣船绕过去,先把他们船沉了再说!”   邓子龙抱拳领命,引三百旗军下船整队直朝关闸行去。   陈沐这边更省事,驾硬帆蜈蚣船绕濠镜而行,舰上炮兵摩拳擦掌,水战受限战船,能让旗军有更高的士气。   蜈蚣船的中式硬帆是新做的,原本的西式软帆需要太多人去操控,相较而言中式硬帆节省操帆人力,改帆和这个没关系,因为旗军不会控软帆。   远远望去濠镜澳上兵荒马乱,三座炮台硝烟从未停止,佛朗机人以议事广场为中心的聚居地各处燃起大火浓烟冲天,港口都被摧毁大半,倭寇自各处沙滩登岸,各式船只上百歪歪斜斜地停在岸边。   港口,喊杀正烈。   华宇提长刀率各色人等在倭寇围攻下劈出血路,占据长廊绕柱与倭寇死战,扬刀操着流利番语骂道:“给那些黑番兵器,拦住他们,守住渡头,让倭子抢去老子拿什么脸面去见我哥!”   黑番都被役使怕了,虽然体态强壮临乱却都畏畏缩缩跟在华宇等人后头,手上没兵器只能随便找些杆子自卫,又没工钱穿的破烂吃得也不好,看见凶狠海盗根本提不起战意。   哪怕发下兵器也只是徒增气势,仍不是海寇的对手。   码头长堤,倭寇自南向北攻杀,更多从岸边登陆的海寇提刀攥铳突杀过来,就为肃清华宇一行最后守卫在码头的敌人。夺下渡头长堤,海上他们首领的大船就能停靠,因而除少部几队人马散去抢夺炮台,大多各处登岸的海寇向华宇处奔走而来。   节节败退里,海上两艘搭载四五门火炮的双桅大船像取乐般随意将侧弦炮轰在濠镜各处,根本不在意轰击下碎石究竟会射向哪里。   炮台对海中船舰还击,准头却差了太远,巨大弹丸击在海里溅起比船舷还高的浪,却引得倭寇大船更加肆无忌惮。   “哼,曾三老就是被俞志辅打怕了,还出银子让那些倭子去打广海,说是什么声东击西。”   双桅福船首,面容与被陈沐铳击抵近打死的黄粱都土贼许老幺有几分相似的海寇首领皮笑肉不笑,“就该听老幺的,早打下濠镜,夺了番蛮子的炮,朝廷官兵算个屁!”   他是许进美,从香山黄粱都走出去的海寇。   “接着轰,炮台上的官兵根本不会用炮!”   轰!   福船禁受两门火炮巨大后座,船身猛烈震荡,两颗炮弹曳着尖啸直朝炮台轰去,其中一颗正击在炮台壁上,把坚硬的花岗岩砸出碎屑漫天的大坑。   海寇的炮手,远比看护炮台的旗军更加熟练。   “登上去,早就想打濠镜了!”   福船缓缓降帆,朝濠镜渡头靠去,海寇手中另一艘双桅大船则收到命令,继续游曳在海岸之外,偶尔发出一炮轰击炮台。   没有外围战船保护,濠镜三座炮台根本不足以击退数量众多的来犯之敌,更别说三座炮台能对海上福船造成威胁的仅有一座——佛朗机人造这些炮台的初衷是为了防备香山,而非海上。   即使手下几十名黑番拿着抢来的兵器稍作抵挡,华宇仍旧不能在潮水般涌上的海寇中占到丝毫便宜,且战且退之下便丢掉渡头长堤的控制,只能眼睁睁看着海寇大船泊岸,向议事广场且战且退。   没人能将各自为战的佛朗机人聚集一处,他们有的带仆人与手下打手守卫华宅据院墙放铳,有些则在佩雷拉的带领下进入市政厅躲避,更多人则跟着岛上泉商史小楼、小首领李旦退往关闸,仰仗关闸炮台向岸边轰击。   李旦组织上百人手向议事广场冲击几次,皆因缺少铠甲、火器老旧而不敌数量众多且更加凶悍的海寇,只能眼看华宇无力为继逐渐败退。   渡口的炮台丢了。   “濠镜如何?”   邓子龙率旗军赶到,找上李旦询问后当即下令道:“你们跟在我后头,让炮台打准些,不能让议事厂的炮台再被夺,否则关闸不保!”   濠镜上三座炮台射程很有意思,关闸的打不到港口但能打议事广场,议事广场哪儿都能打到,这就决定了谁占领议事广场,谁就能夺取到濠镜澳的控制权。   邓子龙率军提心吊胆地快速行进,生怕路上会被港口的炮台轰击,哪知道……他们的敌人是海盗。   炮台上沉重的火炮被他们拆下来了!   压根没打算用来打他们,就是单纯地拆下来,打算运回船上。   “哼,又是这帮黑番。”   许进美踩着被俘黑番的肩膀把剑拔出来,环视左右目光定格在炮台下,“快一点,老子要用这炮轰碎香山千户所,为老幺报仇!”   “能抢的抢,抢不走烧!”   乌泱泱上千海寇冲杀过来,濠镜澳驻军根本不能抵挡就丢掉各处要地,要不是李旦心思机警招呼人手先把税官引商送到关闸,恐怕还会有更多死伤。   喊杀声里,邓子龙率一干快枪、鸟铳旗军冲下山道,匆匆列阵就和迎面冲来妄自尊大的海盗撞在一起,一通快枪放过去硝烟里有些枪手甚至来不及装上枪头就与海盗撞在一起拼杀浴血。   倒是后面的鸟铳手借着人墙掩护,各个把鸟铳举过头顶横着朝阵前敌军放过去,铳声齐鸣刀矛相撞,打得不可收拾。   前来寻仇的海寇头子许进美心满意足,提剑走在濠镜街头,指派麾下海盗劫掠各处,即使看见邓子龙驰援也不着急,闲庭信步地下令道:“让弟兄们下手快点,再去两队人堵住通路,拦住他们就行。”   抢了东西搬回船上,等他们退到岸边,这些明军就是天兵天将下凡也不能在数门船炮的震慑中留下他们。   “炮是好玩意,打不死多少人,可谁都怕!”   许进美得意洋洋地环视左右,却没瞧见西面离聚落很远的山上,炮厂佛朗机人老多禄指派工匠搬出大大小小十几门火炮架好,正待下令轰击,突然海上两艘形制不同的硬帆大船呼啸而来,直插倭寇海上与岸边停驻两艘炮舰正中。   船上悬镶龙红日旗,旗下是立在船首炮台的香山千户陈沐。   船舷两侧三十四门火炮推出炮窗,分别瞄向两艘双桅大福船。   临近敌船,桅杆粗麻绳绑在臂上的陈沐眯起双眼下令道:“放!”   砰砰砰砰!   炮声,震耳欲聋。 第五十八章 轰击   蜈蚣船很快,上百旗军喊着号子奋力操橹,疾速前行中右侧十七门弦炮先后猛然轰出,带给船身巨大反震。   仿佛海上响起雷震,炮弹接连出膛,可怖的啸音刚传进岸边装载抢掠财物的海寇耳中,弹雨已激射而来。   砰!   砰砰!   炮弹在空中飞射,有些打在停泊的福船上轰破或嵌进船板、有更多则轰击在各处,要么直接把岸边装货的海寇砸得血肉模糊,要么把他们吓得满地乱跑,船布裹好的器物散落一地。   战船快速行进中想打中目标,对陈沐军炮手而言还是太难了,也多亏是佛朗机这样的小炮,距离也足够接近,才把散布维持在很小的范围里,仅一轮炮击就成功将福船水线船板打裂。   “左弦炮,放!”   陈沐拽着帆绳靠在桅杆旁,虽然佛朗机后座稍小,右侧十七门佛朗机同时轰击仍给船身带来些许倾斜,紧跟着摇摆中左弦炮向游曳海上寄望避开蜈蚣船的海盗福船接连开火。   正当旗舰左弦轰击时,后面第二艘由石岐率领的蜈蚣船以右弦炮再度向岸边福船开火,虽仅有两艘战船,却依仗火炮众多打出一支舰队的声势。   “换子铳!”   佛朗机威力虽小,子母铳在换装速度上却有其他火炮无法匹及的优势,炮手端起冒着硝烟的炮儿置于炮旁由药手装填,其后就已有炮手提出新子铳装上,整个过程不过十数息,在船上甚至比鸟铳装弹还要快些。   陈沐的水战操练容易的很,平日里小船在前向海上丢出锯木坊的大块废料,船队在后绕濠镜而行,排出海上长城的阵线绕目标而行以弦炮依次轰击。   一样的事他们练了十几次,如今打起海战驾轻就熟,两艘蜈蚣船轰击一轮后舍了渡头环绕海上形单影只的福船,仗佛朗机快炮优势展开一轮又一轮的炮击。   海盗的福船可怜极了。   船上有门两百多斤小发熕炮架在船首,两侧则是四门新旧大小不同的佛朗机,是海上大寇许进美两艘大船其中之一,平日在沿海抢掠无往不利,超载水手上百哪怕被官军跳帮接战都无所畏惧,在缺少船炮的沿海算是一霸。   去年他们跟着曾一本攻打潮州府,哪怕遇见俞大猷的水师都没有落败,同官军打出平分秋色的局面,更别说炮战了。   这个时代整个亚洲最好的炮手都在海盗船上!   他们什么时候被人压着打到光想逃?   从来没有!   可现在这是什么玩意儿?   两艘不算船首就装三十四门清一色佛朗机的蜈蚣船围着他们的船兜圈子,就算炮手再优秀,一炮没轰准的船首发熕炮换装就得半晌,这还是他们能换装弹药的情况,事实上他们能吗?   发熕才打出一炮,漫天的佛朗机炮弹前前后后轰过来,装药的炮手脑袋直接被砸得稀碎,四门佛朗机倒是装药快,可船舷都被轰烂了一门炮直接溜到海里去,装药再快顶个屁用!   这场海战让许进美部下的海寇在死前明白一个道理,佛朗机他们一直用错了。   以前总是责怪,怪佛朗机威力太小,对轰官军福船这样的炮根本轰不坏船板,至多让人家漏点水,没啥用。   现在他们才明白佛朗机是打人的。   仗还没打,两艘蜈蚣船围着福船轰过两轮,船上已经很难看见站着的人了,完全没在一个量级里,论火力敌不过火力、论速度敌不过速度,唯独水密隔仓怎么打都不怕沉……人死完了,船没沉,这不更难受?   靠上去旗军临近鸟铳齐轰,最后一点活人也被杀个干净,缴获一艘千疮百孔的旧福船。   “把锚放下去让它飘着,先上船收拾许进美!”   陈沐气得压根儿都痒痒,一番狂轰乱炸根本不能平息他心头怒意,许进美不打香山先打濠镜。   前面刚对诸多夷商说了缴税后这块土地受大明保护,转眼许进美就纠集上千倭寇过来烧杀抢掠——这就是在打他的脸。   更重要的是他知道许进美过来是干嘛的,他可不是来抢东西,这王八蛋是来杀他的。   给他那个叫老幺的弟弟复仇。   “表面儿兄弟。”陈沐不屑地嘟囔一句,挥手对舞船旗的旗军下令道:“弦炮再打两轮,上岸宰了那些王八蛋!”   仇恨要真刻骨铭心,香山这地方乱得可以,派上十几个黑心刀手乘小船趁夜从野海滩登陆他的旗军巡查再紧密都未必能拦住,千户衙门附近守株待兔半个月总能逮住他落单的时候。   还用等到现在抢完濠镜再去找自己?   这王八蛋过来是为了复仇,但更多的也是为了抢掠敛财。   找错地方来撒野了!   蜈蚣船在临近港口的海面上兜着圈子,硬是把六十八门佛朗机所剩三个子铳全部倾泻在纷乱的濠镜澳上,这才在渡头停泊,旗军沿千疮百孔的长堤冲上濠镜,就见西望洋山上爆起大片相连炮火,炮弹飞射笼罩在倭寇头顶,大铁弹在土地上犁出一道又一道深沟。   早就因战船被击败而士气蒙受打击的海盗更为惊惧,再由陈沐军自南向北袭来,纷纷在议事广场四散奔逃。   就连许进美都没了方才的锐气,香山千户陈沐手上有上千训练有素的旗军这种事本就无法想像,又能从哪里想到他们居然有两艘装载三十多门火炮的蜈蚣船呢?   大势已去。   别说列阵而来鸟铳齐发夹杂着火箭爆炸的陈沐部旗军,就算陈沐不率军登岸,被炮厂老多禄火炮轰击下的倭寇也不足以应对邓子龙的冲击。   这会别管是市政厅里躲着的佩雷拉还是教堂、商店里钻着的佛朗机人都冲了出来,三五成群撵着倭寇打,几乎在陈沐登陆濠镜的同时,这场仗就进入最后的溃败阶段。   许进美看着四散杀败的部下,立在议事广场中央惨兮兮地笑了,提着剑仿佛无视列阵而来的旗军般缓缓走来。   “许进美?”   他听见军阵里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似乎是心有感应,抬起剑脸上变得狰狞,接着身形一定低头看向胸口被打出的血洞。   陈沐随手把关铳抛给随从装药,歪头嘟囔一声。   “杀我?” 第五十九章 逼供   许进美这股海盗成分很杂,和沿海各处倭寇构成一样,掺杂着明、倭、朝、马各色人等,甚至还有几个佛朗机人。   濠镜澳被一战打得乱七八糟,南部炮台四门千斤火炮被拆下来,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抬下来的;议事广场炮台花岗岩外墙被轰得坑坑洼洼,市政厅厚实的木门被火炮轰碎,这都有陈沐船队的功劳。   至于周遭店铺、广场土地石地被炮弹击裂就是炮厂老多禄的事了。   抓住一百多个倭寇,有些漏网之鱼从野海滩逃到海里,也有三五成群的小股海盗钻进山里,邓子龙正带人追击。   “把明人挑出来。”陈沐没张好脸,不耐烦地挥手道:“剩下的斩首,跟这些尸首一起在海里找片又近又多的礁石丢上去,对,尸首里也有明人,斩首去西山挖个大坑埋了,首级送到广城外。”   “传令下去,哄抢战利的、骚扰店铺的趁早走到西山把自己埋了,指报有赏隐瞒同罪。”   付元等几个百户领命下去收拾战利,走出两步付元又转头回来,小声问道:“千户,那倭寇抢掠的财物?”   “你说倭寇的战利?”   陈沐嘴角上翘了一点,转而恢复,道:“别让人家说咱军纪不好,把那些东西都分明白了,分给他们一半弥补损失。”   火炮的支援下旗军的伤亡依然不大,但李旦、华宇的人手伤亡很大,就连华宇自己也在战斗中被倭寇鸟铳击中手臂。   陈沐本来是想让华宇就近在濠镜澳的教会医院医治伤处,不过华宇还没被送到东边的医院就被陈沐派人快马召回,派船把他送到香山由军医程老头医治。   因为在对俘虏斩首处刑时,一个为葡萄牙人工作的意大利人端着杯子向负责处刑的邵廷达用不太熟练的汉语提出请求——他想盛一杯鲜血,并在处刑后得到罪犯的头骨,以献给他的主人。   除他之外,还有几个佛朗机人拿着方巾跃跃欲试,这些人都是贵族。   这件事并非贵族专有,那些为贵族做事的穷人更加狂热,只是一场血战刚刚结束,也对陈沐这个他们眼中的‘屠夫’充满畏惧才没敢造次。   人类尸体在西方世界一直是一剂良药。   这不仅让陈沐想起对中世纪医生腿疼锯腿、头疼砍头的恐怖印象,西方一名优秀的医生所杀之人恐怕陈沐再跟倭寇干两年也比不上。   被送去香山所的华宇并不知道,因为一颗打进手臂未伤骨骼的小小铅丸让他在鬼门关上走过一遭。   那些佛朗机贵族被邵廷达派旗军驱赶开来,旗军把议事广场围出警戒,这才让内里的处刑妥善进行,活着的明人海盗被捆绑看押着注视这一切,砍在番夷海盗脖颈间的长刀利斧似乎也让他们产生切肤之痛。   有人沉默不语抖如糠筛,有人破口大骂故作豪爽,也有人仰头大笑遮掩怯懦,但临近死时,没人能真正心如止水。   陈沐拍拍魏八郎的脑瓜,小八爷穿着倭寇铠甲,但铠甲已在陈沐的严令下去除一切不必要的东西,并穿在薄军服内盖着。他也没允许八爷戴拿定看上去滑稽非常的铁兜,专门让关元固给小八打了一定铁瓣盔,看上去还挺精神。   把倭甲给他是对的,这死小孩正在长个儿的时候,如今吃得又好,才不过半年那套来自倭寇的铁甲就又显得有些小了,如今个头已经快接近付元,估计明年魏八郎就该和付元一般高了。   “你去告诉那些俘虏,我要他们所知道海上倭寇的全部消息,我会释放三个人,谁先说谁晚死,谁说得多谁活命。”陈沐说着指点魏八郎道:“愿意说的,带到一边分开审问,问出来对对口供,两份不一样,两个都处死;如果没人愿意说,拿着这个。”   陈沐从拉出警戒的旗军手上要来一根火绳,拔出随身短佩刀切了几道均等的线后递给八郎,道:“烧一截,送一个去斩首。”   “曾一本在哪、他打算怎么打广州、广海卫是怎么回事、倭寇还有什么其他计划。”   陈沐别过头去,“去吧,去问出这些。”   见过再多生死,也不能避免物伤其类影响到心境,即使他知道这些人死了是为民除害,也不能避免让他从心底里感到不舒服。   但他的旗军都很高兴,因为他们要发财了。   这场战斗的战利品极为丰厚,陈沐在下令惩罚几个擅自私藏、抢夺战利的旗军后,向全军发下命令,把战利中缴获上百艘各式小船拨给他们的军余,除此之外当战利变卖后还会有两成分给参战旗军。   剩下的有些作为香山所的阵亡抚恤、有些作为广州府官僚打点,陈沐估算最后能留在香山千户所的应当有四至五成。   这是一笔巨款,何况他还得到了两艘遭受轰击后千疮百孔的福船,以及大量军械。   蜈蚣船跟着华宇一道回了香山,重新装补火药。哪怕仅仅是佛朗机这种用于杀伤人员的小炮,聚少成多轰击起来战果也是摧枯拉朽,只不过火药消耗也颇为巨量,短短一场交战消耗了四百多斤火药。   回头又要找广州府调拨火药了。   与濠镜的佛朗机贵族们商议了让他们出资修补港口的事情,当然这中间少不了对战利的扯皮,不过他们确实没出什么力气,说起话来腰杆子就不硬。   唯一对战局起到良好影响的老多禄又没受到丝毫损失,在陈沐私下里托他给香山造两门五百斤铜炮后便笑得合不拢嘴。   当然,价格要优惠一些,尤其在陈沐出造炮铜料的情况下。   他手上的铜正不知道要怎么处理呢。   等魏八郎把逼问到的情报摆在市政厅休息的陈沐案头时,死小孩脸上前所未有地严肃。   “千户,攻打广海卫的是六百多渡海的倭子,全是倭子,他们去年秋被接纳,收了曾一本好处去攻打广海卫城,并不打别处。”   魏八郎道:“曾一本,没人知道他在哪,许进美是自己从海岛出来的,但他们都知道曾一本正派人去各地招兵求援,这贼子还想打广州。”   ……   注:尸疗理念起源中世纪,在文艺复兴盛行,直到十八世纪还有这种恶习。 第六十章 广海   不知所踪的曾一本令香山蒙上阴霾,投鼠忌器的陈沐面前摆着两条艰难的路。   大军救援广海卫,或部分兵力增援广海。   “广海必须救,总督都下令召集各地兵马前往广海,我带五百旗军,孙千户留下吧。”   孙敖留下整编阵亡、杀伤的旗军,整编得当后香山与濠镜还能留下八百旗军,“曾一本就算来,也能抵挡几日。”   广海离香山很近,即使他们在海岸上,敌台烽火一燃也能在几日中赶回来。   被许进美这么折腾一番,陈沐再出征的船队就缩小数百,两艘蜈蚣船一艘福船,载着五百旗军自近海向广海卫驶去。   这次陈沐有了海战经验,在福船底舱备足火药,每具佛朗机配六颗子铳,开战时全力开火可保证数百次连续不断的炮火覆盖,对打击敌军船上有生力量效果极好。   佛朗机炮在欧洲叫做回旋炮也叫谋杀炮,专门在远距离轰击船上水手以及攻击船帆,因后装气密稍差,同等斤数、口径,对船体造成威胁远不如前装炮。   随手上战船种类丰富、火炮变多,陈沐对这个时代海战也有了些许属于自己的理解。   相较西方战船,明朝福船更偏重于行商,比如缴获海寇的两艘福船就属于明人福船的商用形制,载货量极大、载人量也很高,缺点是不以炮战为主。   由俞大猷调拨两艘军用福船则进一步增加载兵数量,以类似古代楼船思想加高船首船尾,在船舰相撞时有居高临下的优势,鸟铳、火铳、弓弩甚至火砖,一丢一个准。   都以近距离威胁、跳帮作战为指导思想。   陈沐手中仅有两艘蜈蚣船,载人优秀、载货略少但交战中极为灵活,武装佛朗机炮众多,但这种阿拉伯战船还未表现出倾向于重炮的方向,明船已在形制上被拉开差距,但并不明显。   而今后短短百年,航行各地的西方冒险家极快地推进西方战船的进步,以奔跑的速度把其他文明海船落在身后,发展出大炮巨舰的可怕海上怪物。   想让明船在海上占据一席之地,就必须改良。   陈沐的运气不错,航行中海上未起风浪,算上在濠镜耽搁的时间也在四日之内抵达广海卫海域,绕过大金岛,穿过上川岛与新宁之间海峡,广海卫城便遥遥在望。   广海卫早在洪武二十七年即筑卫城,比天津卫还要早上十七年,卫城墙依山而建长五百三十丈,城高三丈九尺,城外有五尺深二尺阔壕沟绕城而走,是为南海雄城。   只是时光流转近二百年,松懈废弛的广海卫兵员早非曾经盛况。   “城外驻扎的是咱们各地援军……操!炮击!”   砰!   船离岸尚数百步,广海卫城高出城墙一截的敌台爆起三处亮光,火炮向临近船舰轰来,四周溅起半人高浪花,一颗石弹打在船首嵌入轰裂的木女墙。   “狗娘养的打得还挺准,三门炮,听声音像发熕,广海卫已失陷!”陈沐原以为广海卫多少能抵挡几日,眼前城角炮台都为敌军所夺,显然卫城失陷,“传令向前听令还击,让开我来!”   陈沐被飞来炮弹激怒,打在女墙上的那颗炮弹仅与他相距几步,稍偏一点就会把他打得魂归西天,如果说蜈蚣船上谁最有可能用船首发熕炮隔数百步距离轰击卫城楼上,那么就只有陈沐了。   这半年为改良炮架制角度器,陈沐比任何人打的炮都要多,各项数据早熟烂于心,怒气冲冲地推开炮兵蹲在炮后发号施令,“下压两个孔,火把给我,向前向前,干!”   陈沐所做炮架在炮尾以弧形厚木穿角度均匀的孔,以铁杆支撑,上调炮口低、下调炮口高。   下调越高,炮弹抛物线落点越远,直至四十五度,再往上角度越高,近距离轰击越高。   随陈沐在炮侧点火,刚捂住耳朵背过身去,身后就传来一声巨响,装有轮架的发熕炮猛力后退装在三尺后的木架上,炮口发出火光空气里硝烟弥漫,炮弹直朝广海卫南端城楼轰击而去。   “中了!千户大人打得好!”   船首炮兵一阵雀跃,拍着左侧耳朵的陈沐望向城楼,城楼牙檐砖瓦正坠下城去,“转舵!左划桨!右弦,准备点火!”   左耳轻微嗡鸣的陈沐高喊下令,船首、甲板、尾舵多命执旗兵挥动令旗,各处小旗声嘶力竭地下令高呼,左弦旗军奋力操橹,极短时间里船身打横,炮兵七手八脚地把右侧十七门佛朗机调整到合适角度,统统对准广海卫城楼。   佛朗机炮其实不属于舷炮,而是固定在船舷的回旋炮,这种今后将作为弥补舷炮角度不足的补充火力现在却是陈沐船队的主要火力。   “点火,放!”   十数门弦炮喷出火光与硝烟,先后四散而出的炮弹轰击在城墙、城楼,飞射砸进城楼,肉眼可见城楼里有倭寇飞奔出逃。   城楼上几名倭寇非常聪明,因为下一刻邓子龙所在蜈蚣船同样沿旗舰航线打横轰出弦炮,连续不断的炮火多次命中城楼甚至把敌台木柱都打断一根,让城楼南侧檐牙猛地塌下,烟尘暴起。   之后,晃晃悠悠的福船不紧不慢地跟在两艘蜈蚣船之后,船上魏八郎极为认真地挥动令旗:“轰击!”   砰,砰。   两位小一号放置在甲板上的佛朗机喷出火焰,打在广海卫城墙上,八爷没再下令,转头直勾勾盯着不远处蜈蚣船侧舷露出十几杆炮管,久久不语。   心态大约和陈沐偶尔站在礁石上向海平线西方极目远眺时是一样的。   把城楼轰得七零八落陈沐仍旧不满,又率船队向城墙上据守的倭寇轰出一轮,眼看收效甚微这才在距卫城很远的海岸停靠,下船就有清城的旗军前来引路。   步入围城阵地,见到白元洁第一眼他就问道:“这些倭子是怎么打下卫城的,是弃城跑了吗?”   原本见到援军舰船轰击城楼炮火连天而大受鼓舞的驰援诸将见到陈沐带兵前来都面有振奋,听到他这句话,都沉默下来,脸上表情变得复杂。   “没有,他们很勇敢。”   白元洁肃穆地小幅度摇头,极压抑的气氛里,他说:“指挥王祯、镇抚周秉唐、百户何兰,依城据守皆死战,兵力不足,城内两千军余、千余百姓仅有四百旗军——还没在城外找到有人逃出来的踪迹。”   ……   历史上广海卫这场战役发生在隆庆三年冬至四年正月,王祯、周秉唐、何兰皆有其人。 第六十一章 棺材   凶多吉少。   倭寇已占据广海卫城,城内三千余人的身家性命,凶多吉少。   “石百户开一艘蜈蚣船锁住海岸,八郎带兵去把沿岸倭寇的船都给我烧了,谁也别想从这儿离开。”   铁着面孔对旗军下令,陈沐这才转过头来环顾围城阵地,对白元洁道:“这支倭寇是日本溃军,曾一本撒银子雇来的,六百有余兵甲齐备,城里要是没动静我们就得等援军,后面援军什么时候来?”   “你怎么知道?”白元洁愣住,抬手指指卫城,道:“白某跟他们交手一阵,才估摸出敌军四百有余,你一来还没交上手就知道了?”   您可别提了!   陈沐摇头道:“倭寇来犯濠镜,海贼许进美去找我寻仇,把濠镜的炮台拆了一座,要不是他昨天就该到了。”   这样的战绩他自己想都不敢想,在清远时的几场战事都是兵力为主,双方不过数十人的战事中战术、火力的影响微乎其微,决胜的关键在纪律,谁更有士气、谁更听命令,谁就能赢。   上百人的战事中多几杆铳、数千人的战事中多几门炮,并不能起决定性作用。   但当火力的数量累积形成质变,一切都不一样了。   数十支小旗箭齐射能直接杀伤敌军前阵数十上百人,二三百杆鸟铳齐射能把整个军阵打残,六十八门佛朗机炮往复齐轰能直接在二里外把上千来不及组织军阵的海盗轰得抱头鼠窜。   以最小的伤亡取得最大的胜利。   军争的形势发生变化,对陈沐来说,这变化源于火力。   白元洁不知道进犯濠镜的海盗究竟有多少,看陈沐领兵不过五百,让他眉间有些忧虑。   “援军都到了,原本以为能有两千兵力,你这只有五百,那我们只有千五百兵力,强攻广海卫。”白元洁轻轻摇头,“很难,我试着攻过一阵,倭寇防守很严,他们本就有一种抱着的大铳,像炮一样,又得了广海卫的七八门炮置于城上,攻不上去。”   陈沐以为自己听错了,环顾围城营地,诧异道:“只有三百,近畿各千户所仅三百人?”   白元洁部有七百人,他手上就五百,总兵力一千五,那不就是说除他香山千户所,其余各地援军才仅凑出三百人!   他以为广海卫广发求援书信,聚集在卫城的援军至少要三四千军兵呢!   白元洁都不想回话,他过来也是打了一场的。   来时倭寇猖狂得每边,出城先截击临境肇庆府海朗千户所援军,又调头回来连战新会、顺德二千户所两支三四百旗军,要不是白元洁引军加入战场,两个千户所连三百人都剩不下。   “都被击溃了,否则还能凑三千兵力,凑上也没用!”   白元洁说着嗤笑一声,满脸复杂朝不远处军帐指着道:“新会还有二百可战旗军,顺德所上阵带兵的副千户直接被倭寇放倒,铳打胸口,旗军一触即溃像出圈乱跑的猪,被倭寇一刀一个砍杀大半,现在那副千户还在帐里躺着,估计是凶多吉少,差太远了。”   说着白元洁看向一旁拿着陈沐望远镜新奇地东看看西看看的张永寿,满脸的嫌弃小声道:“还不如我的副千户呢。”   陈沐对这话也就笑笑,平心而论张永寿还行,虽然才能跟白元洁、邓子龙这样的人没法比,但现在带兵也算称职了。   他更感兴趣的是,“差多远?”   张永寿没听见老白讥笑他,却听见陈沐这句,转过头递出望远镜对陈沐指着城上道:“你看城上,倭子衣服穿的不一样,但别管铁甲、皮甲都漆一个色,哪怕跟咱卫军一样是操心农事,他们七八个人里就有一个老兵带着,那帮人打起仗凶得很,挡不住,有他们带着农兵也有士气。”   这个陈沐可比别人懂得多,那就是日本的下级武士,自小舞刀弄棒人生目标就是效力战场。   若在明初,卫所旗官能与他们相比,但自应仁之乱开启日本战国时代已混乱了整整一百年,正是武士阶层战力高昂的时期,与之相比的卫所旗官却承平二百年,确实不能比。   “不单如此啊。”白元洁摇头感慨,抬手指向卫城道:“就这种玩意,至多是溃军流匪吧,他们都知道兵法——卫官才几个懂兵法的,让他们作诗还行。”   陈沐深以为然。   这帮倭寇里就有懂兵法的,不等明军各路援军聚齐,深知兵力劣势的他们先集中兵力冒着风险多次出城截击,先后击败数目上千的各路卫所援军。   几场战斗的共同点就是在局部倭子都形成以多击少的兵力优势。   尽管他们总兵力才仅有六百余,仗还没真正接战,就先削平明军一半兵力。   “各个卫所加一起才六门佛朗机炮,对轰都打不过倭子,现在你来就好说了。”白元洁提起攻城很有精神,对陈沐问道:“现在就你我做主,攻城伤亡肯定不会小,围城就得照月余去围,你拿主意吧。”   “等不了一个月。”   陈沐想也没想就否了围城的决定,要是平时,他肯定会选择围城。城中军民已是凶多吉少,这种时候肯定先顾己方旗军减少死伤。   但他等不了,一为复仇,二为防备曾一本。   “曾一本杳无音信,他肯定就要在最近打广州,没时间跟这些倭子耗下去,必须速战速决。”陈沐咬咬牙,朝卫城上眯起眼睛望了一眼,恨恨道:“而且不打生,只打死,让他们给广海卫军民陪葬。”   打生就是以击溃为目的,打死就是以全歼为目的。   野战想打歼灭战,至少要用十倍兵力才能想想。   至于围城想歼灭?   “那得先攻破城门,倭子把城里宅子拆了,门洞都是砖木,用炮轰不开。”白元洁顿了顿,道:“要想强攻,要先用船炮把城墙上倭子净空,趁机云梯登城,不过伤亡不会小。”   有时为将就是如此,任何一个决定,都会让部下赴死,都像站在悬崖边决定跳下去般。   区别不过是数字多和少。   “不到万不得已别登城了,先炸再说,等候我去周边寻几口棺材,挖地道送到城墙下,再把洞糊实了。”   陈沐看着不远处的卫城,抿着嘴攥紧拳头。   “先把城掀了。” 第六十二章 引火   广海卫可是有新奇事,先是卫城被一群倭子攻占,接着倭寇出城连战数阵把驰援赶路的旗军纷纷击退。   周边百姓还等着看屯在城下两支旗军平寇呢,就听说旗军骑马散布周边到处打听哪儿有矿窑、谁家备着棺材,当天夜里就强征上百矿工几口大棺材回来。   当然也少不了火药,最近的新会所火药被拉来几千斤,福船上的备用火药也派上用场,凑了上万斤,就这陈爷还觉得不太够,整晚上熬蜡涂涂画画,谁也不知道他在画啥。   白元洁和张永寿带兵在傍晚又佯攻一阵,没接战就退回来,带回一根打着结的长绳子,绳结是从营地到壕沟、从壕沟到城墙根的距离。   旗军伐木、矿工连夜开工。   开始山主被强征过来吓得半死,以为旗军是让他们跟倭寇拼命,一个个在营里哭天抢地,后来听说只是挖个大洞,懵懵懂懂地就开工了。   “这图是何意?”白元洁带着张永寿凑近了咬着嘴唇细细端详陈沐画的图,看不出个所以然,白元洁指着问道:“这个,是城墙?”   这种简笔画画风格,白爷表示并不容易接受。   陈沐在琢磨抬棺掀城的原理,把城墙下挖个大洞、轰一声炸了,就能把几丈高的坚实城墙炸塌下去?   他怎么感觉这么不靠谱呢?   所以他的计划并非这么简单,由矿工挖地道至壕沟,以免在路上行走被倭寇发现,接下来壕沟那边到城墙下不过十几步距离,由矿工分开挖出三条土道,直至城墙下更深的地方,隔开挖出几个相邻的大空洞,空洞之间留出土墙立起木柱承重。   到时候外面大洞封死只留引线,棺材一炸承重土墙、木柱全开,就能把城墙陷塌,巨大震动自然也能把墙砖抖散。   工程量很大,没几日下不来。   新宁在次日送来米粮,都不需要陈沐白元洁派人去催促。   百姓呀,聪明着呢!   “从香山过来,香山百姓不给米粮吧?可到新宁来打仗,新宁百姓肯定把米粮备好。”张永寿眼睛迷成一条缝,笑着往嘴里丢了颗花生,讥讽道:“打仗就想起来兵了,是拿咱当土匪防着呢,生怕抢了他们。”   陈沐不知道该接什么话,笑笑不吭声,心里咀嚼着倒觉得这话有几分味道。   家贫思贤妻,国难思良将,不就是这道理么。   倒是白元洁,也不说话只是喝粥的速度快上几分,抬起木碗把剩下白粥都喝下肚,这才把碗筷撂下瞥了张永寿一眼,催促道:“军户吃粮上阵杀敌,老百姓不该咱不欠咱,别老说没用的屁话。”   “吃完没,吃完巡营去,待会再佯攻一次。”   张永寿瘪瘪嘴,哼哼两声撂下碗挂刀出帐,“知道了。”   等张永寿走了,白元洁才忧心忡忡地对陈沐问道:“棺材,能有用么?”   围城营地外的岸边,船炮声再次响起,阵地上几门小炮也轰鸣而发,角声鼓声炮声中,旗军咆哮着冲向城门。   在火炮的掩护下,城上倭寇抱头鼠窜,直被旗军冲至门下,七手八脚搬开堵门的砖石木柱,接着张永寿一声令下,旗军散开。   城门楼上倭寇抱着石头滚滚砸下。   又一次佯攻无功而返。   陈沐在夜里钻进洞里看了看,矿工做这事非常顺手,在地下,不单洞两旁扎起撑木与梁顶来预防塌方,就连底部都用竹子横着铺成一排,随着向里还挖出一点坡度,好让棺材顺进去更容易。   城下壕沟里本插着无数倒刺木,却被矿工们在第一个夜晚就卸出一条通路,倒刺都丢到上面掩人耳目,底下连通城下挖出大洞,运出的土即使是把壕沟两段填平才不过耗去九牛一毛,只能费力向营地运送。   陈沐打算在今后军中组建十分之一的工兵部队,在遭遇战中这些人没太大用处,可一旦到了攻坚、围城甚至守备,工兵部队太重要了。   一切都是经验,虽然陈沐确实没打算攻几次城,但他极力在把自己的创意、记忆,通过实践转化为真正的才能与经验。   他仔细勾画着起爆炸城的地道挖掘要点,在随身记录的笔记上,甚至还有他对鸟铳接下来发展趋势的勾画。   用火器完全替代冷兵器对陈沐来说是需要绝对慎重的,可以想象很长一段时间里火器与冷兵器并行,尚在发展阶段的燧发枪即使添上刺刀,也不能完全替代三丈长矛在近战中的优势。   但并不意味不能朝这个趋势发展,缴获的西班牙重型火枪和过去的手榴弹给陈沐提供出思路。   打完这场仗,他要好好和关元固谈谈这些问题。   “哥,挖好了!”   邵廷达在夜里闯进陈沐军帐,今夜轮到他监工,只剩最后一点工程,挖好了就急急忙忙过来喊陈沐,还以为陈沐睡了,没想到又拿着炭笔在本子上勾勾画画。   整个香山千户所的旗军都不明白,为何他们的千户不喜欢用大笔狼毫,反而总在身上揣几根匠人才用的炭笔,拿细细的布条绑得极仔细认真。   邵廷达对原因有些猜测,他看过香山岸边船厂立的那块大石头,上面篆刻的字迹是真的丑。   合上本子装进放在地上和大部分旗官形制差不多的皮质木撑背包里,陈沐起身脸上露出喜意,“挖好了?等好几天,走,我们快去看看。”   装满火药的大棺材被顺入地道,后推前拽地向城下大洞里弄进去,沉重的棺材压在竹棍上让整个地道都响起吱吱呀呀的诡异回声。   旗官下了死命令,出力气不准喊号子,旗军各个涨红了脸咬紧牙关奋力向前推着,临近壕沟所有人更是心都提到嗓子眼。   但外面黑洞洞一片,城上的倭寇都睡觉去了,没人发现城下的一切动作……就算发现又能如何呢?   地道挖好,这件事就算定了下来,没人能再阻止广海卫城被炸的命运。   地下数个坑洞正中,旗军掀起棺材盖上火绳,火绳用竹条盖住延出好远。慢慢封死坑道,大批旗军延着火绳从坑道中爬出。   陈沐把火把凑了上去,伴着嗤嗤冒烟的声音,硝化火绳缓缓燃烧,向洞内延伸。   黑夜里,人们看向卫城的眼睛映着火把的亮光。 第六十三章 破城   陈沐皱着眉头,稍稍活动僵硬的脖颈。   白元洁两手在腹间合拢,呼出口气没有说话,眼神中有些失落。   怎么没动静?   张永寿接二连三地叹气,等了很久最后一屁股坐在新宁运来的粮包上,百无聊赖地指了俩旗军道:“下去看看,是不是捻儿熄了!”   夜半三更的围城营地,旗军各个穿甲持兵,他们听顶头卫官说等会陈千户就能把卫城掀起来。   谁都没见过这样的场景,哪怕听从旗官号令让他们准备好直突城墙缺口,还是各个抻着脖子望向卫城,渴望着看到千户把卫城掀起来的画面。   甚至有旗军朝着卫城虔诚跪拜,不过并没得到六丁六甲神显出神威,只换来总旗挥着鞭子一顿狠抽。   “神灵是你能拜的吗!别影响千户大人施法!”   陈沐对这话没有丝毫反应,只是悠长地叹了口气,回过头本想叫住张永寿派旗军下去看看的举动,手抬到一半却又顶住,“看看,看看吧,看看也好。”   这么长时间,八成是熄了吧?   “地道那么潮、竹片没盖好、棺材埋得太实了……”   陈沐绞尽脑汁絮絮叨叨说着抬棺炸城无法成功的可能性,千言万语其实只是一句,他不甘心。   准备这么多时间,怎么到这一刻却拉稀了呢?   突然间,脚下大地传来微震动,仿佛错觉一般,声音还未传进耳朵里,所有人都不能反应过来时,城墙脚下迸发出一道剧烈的光,似乎把天边刺破。   轰!   时候人们习惯用似地龙压抑许久的长吟来形容此刻听见的声音,实际只是极为短促的爆破音炸响如滚滚惊雷。   光影在眼中只停留片刻,恍然间陈沐仿佛看到光影后有巨人拔地而起,二三十步宽的卫城墙被狠狠顶起,撞在天上再猛地陷落下去。   夯土夹板、糯米粘砖,在此时都显得苍白无力,硝烟冒起间数不尽的城砖土块被炸飞起来,在滚滚烟尘中雨点般四散砸下,伴着哗啦啦的声响旗军才如梦初醒。   一段城墙不见了。   黑夜里烟尘中,卫城凹下巨大缺口,陈沐不管许多,下令高呼道:“燃火把,从缺口攻进去!”   旗军都揉着眼睛等着瞧城墙炸开是什么光景,光芒仅仅闪了刹那眼睛什么都看不见,接着听见耳边下令,长期训练养成的听命习惯给他们带来一派兵荒马乱。   点燃火把的燃火把,下令的下令、冲锋的冲锋,把陈沐看着都惊呆了。   他就没见过他的军队这么乱过,如果不是各百户总旗先前都和自己的旗军站在一处,他们现在就是一群乱军一窝蜂挤进城墙缺口。   张永寿、邓子龙早就领兵突前,白元洁打了个招呼也跟着军队押上指挥……其实没什么好指挥的,这是夜战,对手还是倭子。   “他们在那!”   陈沐攀上碎裂满地高低不平的缺口,邵廷达已率本部旗军由缺口左侧攀上城墙,同城上合甲而睡此时早被巨大爆炸吓蒙圈的倭子兵展开血战。   夜幕下的广海卫城内,接战同时展开。   城中倭寇并非像陈沐猜猜中那样钻在宅子里睡觉,更没有军帐之类的东西,他们大多在城中校场席地而眠,不过身下铺的身上盖的多为抢掠来的被子,周围烧着火盆照得明晃晃。   邓子龙刚冲进缺口就看见他们,眉尖刀在石板路上拖出一道火花便率军冲了过去。   倭寇三四百人在演武场上组成庞大军阵,猛然间被吓醒的他们有些人甚至来不及扣上阵笠慌忙拿起武器,长短矛横持迎击冲上来的旗军,铁炮在阵中散乱打响,其间还夹杂着用大铁炮打出的炮弹,声势骇人。   他们的火器数量很多,开火光亮在阵中一片一片,甚至比起火器装备接近三成的陈沐旗军也势均力敌,但铁甲不多又没有盾牌,面对兵力数倍于他们的旗军自数面冲锋显然有力不逮。   即使有火器也不过打放一铳两铳就丢下用刀矛前冲。   “把炮送过来!”   香山所新制两门虎蹲一门关炮早就被白元洁带来,不过面对十几步深堵满木石的城门洞强轰难以奏效,如今置在围城营地,曾用来与用佛朗机的倭寇对轰占据优势。   此时陈沐看见城墙塌陷处对火炮搬运不能造成太大麻烦,便当即下令把炮取来。   也就是城砖填平壕沟,否则壕沟就算搭上木板也撑不住那么重的关炮。   城墙缺口是个好地方,最高处比城墙矮去一丈多,但上下都是土块缓坡,是极好的瞄准炮位……在这个位置看过去,三部旗军阵势与守备的倭寇军阵交锋极其显眼,一阵阵鸟铳打放爆出的光亮在夜幕下就是活靶子。   “千户,左城墙净空!”   炮还未送到,邵廷达扶着城墙断口对陈沐道:“铳队在女墙上打,能打到倭子!”   “别胡闹,等虎蹲炮上来你带兵去南城墙,把城墙上倭子都宰了!”城墙隔着演武场有近二百步,己方旗军已经和他们接战,陈沐可不希望哪个旗军没被倭子打死却被自己人从后背打死,“他们把城门封得死死,正好。”   “一个都别想跑!”   倭寇封城是下了大力气的,他们攻城容易,从南门借人多始终还有大火绳枪打破瓮城与城墙两处城门,轮到他们守城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纰漏,拆了城里的宅子把八个城门洞全部堵死,打定了主意要死守,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兴许是想拖到城外大军松懈再放吊索逃走?   不论如何,现在陈沐不会放过他们。   整整一小旗旗军有抬有拖有端的这才把三百多斤的关炮弄到城墙断口,陈沐不断摆设着炮位,就见远处倭寇军阵一阵亮光,尖啸声里身旁巨响,一名抬关炮的旗军被大铁炮打出的炮弹砸中胸口,布甲砸出可怖凹陷,转眼没了气息。   陈沐的心怦怦跳,手上动作一刻不停地重新调整火炮角度,瞄准刚才爆发光亮的方向,区区二百步距离,让开火炮后座位置,点火。   砰!   “该死的矮人火枪手!” 第六十四章 海波   晨曦未能刺破云层,空中阴云翻腾,广海卫在哭泣。   倭寇心知城破必死抵抗激烈,即使兵少,依然给陈白二部旗军造成上百伤亡,直至趁着炮弹轰入阵中弹跳砸翻一片的空档三部旗军军阵相连,才把他们彻底击溃。   有些人跪地求饶,有些人负隅顽抗四散逃进广海卫城内的宅子里。   在进一步追袭清剿躲入宅子的倭寇时,旗军知道了这些倭寇为何不宿在屋舍中,却要聚齐了躺在校场,因为广海卫的军民在屋子里——他们的尸首。   陈沐强忍鼻间酸意走出屋子,抬腿迈过地上脖颈被劈开的男主人,他的长子倒在一旁攥刀的手掰都掰不开,在他身后敞开大门的正室,妇人在榻上死状惨不忍睹,地上散着襁褓娃娃的脑袋与地面碰出一摊。   血都干了,难堪的暗红到处都是。   长街对面,邵廷达捉刀跃出门口,步急步快,陈沐脱口喊道:“你干嘛去!”   “我去剐了那帮畜生,他娘的我剐了他们,剐了他们!”   “慢着!”   陈沐快跟两步,抬起手却没说话,邵廷达两只眼睛满是血红看着陈沐的手慢慢握拳单出食指指着自己,“慢点剐。”   莽虫重重点头,撩起布袍下摆扎在腰上,钢刀夹在肋下快步跑出。   长街街头传来一声短促嚎叫,陈沐背过身慢慢走在街上,只觉心底有股寒气直冲天灵盖,怒发冲冠吼出一声。   “抓活的!”   他不想知道倭寇为什么要把城封做王八壳,也不在乎他们杀光全城人是为了省粮食死守还是等曾一本,陈沐只想把死倭子挫骨扬灰,活倭让他们慢慢死去。   走出城墙炸开的缺口,陈沐的心仍不能平静,一具具尸首被旗军用巾布、棉被裹着从他身旁抬出,卫城校场凄厉的惨嚎悠长悦耳。   在明史中,曾用这句话来形容隆庆皇帝开海后的沿海,说倭渐不为患。   倭渐不为患。   广海卫指挥使王祯,陈沐知道这个人,他想把香山千户所重收广海卫辖下。虽然从未见过,但陈沐认为就是这个人,想从他手中摘走香山所的桃子,所以他的确抱有敌意。   陈沐在城楼上见到这个人,孤零零一颗首级被斩下摆在城门楼的桌案上,身子在城东被近畿坊都征来的百姓认出,与跟随他拼死作战的旗军一起被丢在最后战斗的城墙角下,山文甲胸前被劈出十几道刀痕矛孔,左手攥着一柄锈腰刀,右手在七十步外握着明代将官常见的宽刃剑。   血撒一路,不知道哪些属于他,那些又是别人的。   一同战死者,还有镇抚周秉唐、百户何兰,及广海卫数百老弱旗军。   “两千出头军余,一千多百姓,千户。”石岐在城门楼寻到陈沐时他正望着压城阴云出神,报道:“旗军把尸首都搬到城外,已经按你吩咐的请近畿更多百姓来认人了。”   陈沐背对着石岐点头,手掌缓缓拍着城垛,良久的沉默让石岐认为他应当告退,无声地拱手行礼,正要退下,却听到陈沐既像问他,又像问自己地轻声道:“晚了吧,我们来晚了。”   如果他能来得早一点,是否就能在倭寇陷城前救下城中三千余条性命。   三千多条性命为沿海承平卫所废弛付出血的代价,海上的敌人不来则已,一旦来了,单凭松懈的卫所,就算死战,也守不住。   广海卫如此,香山所呢?   “不晚,为魂魄伸冤,永远不晚。”   石岐被陈沐的话问住,顿了片刻才斩钉截铁地回答,随后就听陈沐问道:“百姓的死状,你看到了?”   “看到了。”   “有女子名叫彭氏,闺中待嫁,父亲为指挥使武弁,跟王祯一同战死,哥哥又随父亲同死,倭寇至她家欲奸淫,彭氏用剪刀刺死一人后自杀。尸首僵卧数日面色还像生人。”石岐说着所见所闻,感慨道:“真是烈女啊!”   陈沐听着别扭,但没多做置评,道:“写下来,你去问旗军看到什么,都写下来,奏报总督传送朝廷……那些尸首,让近畿百姓尽量去认,请些匠人,有名字的都刻下来,就在山上吧,找地方埋了,立块碑。”   城外有巨石,石上篆刻着海永无波四个大字,是一百年前的海道副使徐海见到过去广海卫张通剿灭倭寇的战绩时所做。   是此一时彼一时,广海卫曾无限荣光,勒石记功还在,早已名存实亡的广海卫却随这一战彻底覆灭。   旗军打了一夜,到上午时多半都撑不下去,驻扎城外沉沉歇息,只留百十余尚有精力的旗军警戒。   陈沐尽管疲惫却毫无睡意,派人将广海卫发生的一切飞马传报肇庆,并在书信中附上他对目前局势的看法。   广海卫城被炸塌城墙原本算不上好事,只是面对瓮城与内城两道城门被堵死之下不愿强攻的中策,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多坏,但如今广海卫军尽没一役,倒使这成了好事。   新会、新宁乃至顺德,丧失全部守御力量,陈沐向总督递交手本,请在秋收后将城外百姓暂迁城内,待曾一本之事尘埃落定后再回来收拾这烂摊子。   卫城是他炸坏的,修城墙这事他也跑不了。   手本里还有他的请命,把防区扩大至新宁县文章都一代,以备有海寇袭击时能随时越境击贼——这是真正的往自己头上揽屎盆子。   在他的想象中揽不揽都是他的,如今广州府保有战力的只剩香山、清城两部千户所,精悍兵将满打满算不过千八百,除非调动营兵,不然这事早晚都是他。   自己揽下来,还能取个好印象。   休整两日,陈沐万万想不到张翰亲自来了,不但亲自过来,还把他的手本驳得体无完肤。   除了让他赶紧回香山之外,没准任何一件事。   “政事用不着操心,回香山把你的旗军补足操练,新宁防务自有海朗所与肇庆营兵看护,你老老实实去守广州,曾一本才是大贼!”   张翰过来时,广海卫的军民尸首都收拾得差不多,但站在城外看着可怕的城墙缺口仍然不难想象攻城时的惨烈景象。   “你陈千户收城平贼,闹出的动静比倭寇夺城还大,三十里外都能看见广海卫城亮光!”   陈沐以为自己擅自掀城犯了错,正要请张翰登上瓮城讲述强攻的坏处,却见张翰无可奈何道:“城炸了就炸了吧,人都没了,要城还有什么用!怎么炸的城,写份手本,老夫要送去广西用。广西招降的僮贼……”   张翰疲惫地眨眼,长长出了口气。   “又反啦!”   ……   隆庆三年,倭陷广东广海卫,大杀掠而去——《明史》   据城四十六日,军民三千屠杀殆尽,广海卫城遂废置。   台山烈女坟为彭大娘墓。 第六十五章 换铁   守御越久,陈沐越觉得明朝沿海在这几十年里就像筛子。   到处是窟窿,补都补不上。   回香山时,三艘大船的压舱石都被丢在海滩上,战利装得满满当当,大部分都是从倭寇那得来的,也有些旗军昧着胆子收了广海军民的财物兵甲,收拾战利是陈沐没拦着、张翰也没阻止。   更多的财物还是被留在广海卫,陈沐向张翰请示后,请新宁县派人运到广州府,将来用做拨划修城墙费用。   唯独广海卫城楼上几门佛朗机,有好的有坏的,陈沐都看着眼馋,又不敢自作主张搬到船上,只好演戏试了试——他不拿,让邵廷达自己带人搬,搬到城外被带着张翰转悠的陈沐截住训斥一顿。   张翰要是拦了,这几门炮就顺理成章抱回家。   可惜张翰没拦,平白看他训邵廷达半天,最后又只能把佛朗机吃苦受累搬回城门楼,灰溜溜登船回香山。   “我觉得总督不是不让莽子搬炮。”   靠在船舷上吹着海风,细细的小雨打在脸上带着凉意,陈沐摇摇头,没跟身旁魏八郎继续解释。   他觉得张翰就是单纯在看他带兵行事的态度,不论他做什么都不会阻止——人老成精,谁知道老总督淡然神色下心里想的是什么。   也许一个字没说,就把他这个人否掉了。   这让陈沐在回香山的路上忐忑了很久,看到香山与濠镜澳的浅峡才轻松下来。   一下船,关元固那边就有好消息。   老匠人有心为陈沐分忧,见千户所存铁日少,千户面临大战仍需造铳造炮,私下里走访了一趟南海县佛山,广东最大的冶铁集散地,谈成一桩买卖。   “千户,佛山炉户有各自答应的朝廷采办、岁办,老儿去佛山置办船厂所需铁钉时走了几家既出铁也答应朝廷出军器的炉户,谈一桩军器换铁换钢,只等千户应承。”关匠说着老眉毛都要翘起来,道:“熟铁百斤,换鸟铳一杆,一月可与四个炉户换十七杆。”   “老儿看过,他们炼的都是好铁。”   还能这么换?   陈沐在心里算了算,这样一来就是每月一千七百斤熟铁,倒是挺合适,“关匠怎么想出这样的主意?他们怎么会愿意用这么多铁换军器,自己造和这价钱也差不多了。”   前些时候在濠镜,他专门托人问过广城的铁价,基本上就是佛山铁价,熟铁百斤也是将近二两的价钱,要是自己打制鸟铳不出去买,价格也应当和这差不多。   工费有便宜有贵的,添上这个就不好说了。   关元固笑得憨厚里透出一点市侩,道:“工费,香山所可要比他们便宜的多,他们二十个工匠,一月才能钻出二十根铳管,里头还有八九根钻歪禁不住用,三四十日方能出铳十杆,造价自然要贵得多。”   “咱打铳有水锤,不费力,旁人三日打好,我一日就可打好;钻床也接上水车一直钻,七八日就能出一根铳管,打十根未必能成十根,但打十三根一定能出十根合用铳管。”   “同样二十个匠,一月能出三十多根,也才不过耗铁三百多斤,剩下就能拿来做几门那个,那个关炮。”   关元固说起以自己名字命名的火炮时总显得尴尬,说罢脸上又露出些许难色,道:“不过就是他们说铳管上都刻他们的名,千户觉得可行?”   铳管刻别人的名,这事陈沐并不在乎,他更在乎实际。   每月千五百斤铁,多做上三四门炮,才是陈沐看重的事。   陈沐颔首:“可行,这事如果能做成当然可行。”   其实就算关元固不去佛山,他也打算派人去佛山,上次打听了广城铁价之后他才知道原来自己守着南海县佛山就是广州最大的冶铁集散地。   香山最大的优势,就是生产力有了显著提高。   新建在江边的铁坊建成后,不论锻锤还是锯木都有固定动力,过去关老二做出木质铳床因精度还能进一步完善则完全以铁水铸成,铳床与水力钻头相对,只需推拉床架与换损耗钻头就能持续钻膛。   受限技术还不能依靠水力达到缓慢的自动钻膛效果,铁铳床又较沉,推动一样需很大人力,但极大地增加了钻膛精度,使次品率降低。   一样降低了成本。   看着铁坊滚滚而动的大水车,陈沐的思绪飘远,对关元固问道:“关匠,现在你是军器局主事,下辖铁坊、船厂,如果再加一个甲具坊,精神头够么?”   蒸蒸日上的香山千户所,不难让陈沐想到广海卫被攻破后的惨状,两个极端,也是陈沐所在的所与日月之下其他卫所的区别,一个良性循环、一个恶性循环。   其实如果不是有陈沐的存在,香山千户若是个满员卫所,发展未必比得上这会,但军户日子也许能比现在更脱离贫困一点。   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陈沐和大明无数贪婪的卫官一样,战利都仅仅发给旗军一小部分。   唯一的区别只是陈沐用那些钱来发展卫所,别人用贪墨的钱喂饱自己罢了。   他是在经营一个千户所,自己的确注入部分投入,但后面几场战斗让香山所自给自足,现在反倒能往回赚熟铁了。   以后旗军的日子就能好过些,一样的付出,更多的战利。   关元固面露难色,道:“千户,甲片要钢,没钢打不出好甲,也没有熟练匠人,老儿恐怕……”   “这个不急,我这有几个东西,回头你看看,这次打仗又缴获到倭人的大铳,能和上次从佛朗机人那得到的大铳相互印证,如果我们有钢,就能把佛朗机大铳的两脚支架改成一根直刺。”   陈沐说着打开自己笔记指点着让关元固看,边讲解道:“不需做佛朗机大铳那么重,还照着鸟铳四尺长铳管去做,口径稍大一点,整杆铳再重两三斤就行,添四尺长支刺,在鸟铳下用三个小钢榫接上,铳床刨出严合的刺沟,让铳刺折上去后与铳床一体,方便抓握。”   “还有铳柄,形状也要稍有改变……” 第六十六章 媒人   这个铳刺并不科学。   陈沐在战场上临时起意,记录下来灵光一闪的想法,预计做好都的总重量会达到十六七斤,铳刺又长,所带来的仅仅是面对短矛、腰刀时的优势,对比两三丈长的大矛依然威力有限。   除非火力形成质变,能直接在射击中击溃敌军士气,否则就算对手西班牙大阵那种东西,也很难取胜。   只能作为补充火力,可用于据守。   主要还是浪费,好好的钢,要多做那么长的铳刺,要是只用露出铳口那段,一根够做两条二尺铳刺。   倒是手雷大有可为。   纸壳大麻雷子裹上预制破片的铁线壳,中国最不缺的就是含硫生铁,价格实惠一炸保证嘎嘣脆。   “千户,这个可有用多了!”关元固看着陈沐对掌心雷的设计构造赞不绝口,看样子他也对废好钢口的铳刺不太满意,道:“点着丢出去,和飞震天雷差不多。”   飞震天雷?   陈沐问道:“那是什么?”   他把关元固问住了,顿了顿才结结巴巴道:“这,老儿也不曾见过,只听说是倭乱初时一个叫李长孙的铁匠做的,雷里盛三角碎铁,点着引子塞到炮里,速打出去,落地开花伤人。”   有才。   古代匠人确实有才。   他见过火箭雏形百虎齐奔、也见到枪械雏形火铳、现在又知道了原来这个时代还有开花弹……虽然听起来安全性与威力都比较低。   在这个时代却足够伟大。   “还有一个东西,别的都好做,只这个不太好做。”陈沐再翻开一页,上面画着是铁壳触发地雷,对关元固讲解道:“一个圆饼,下面有好铁、上面用废铁,同样要铸出切纹,关键就在这个承重的小铁管。”   那种点燃引线的地雷明朝本身就有,不过战场上受限太大;二百多年前也出现过钢轮发火的构造,可惜关匠不是正经的军器局匠人,他们也不容易打出合用的钢轮发火机构。   “杆用三节弯折废铁片支撑悬空,下面掂打铁,承重杆底连燧石,踩上去支片折断,燧石击打铁发火。”陈沐是越说越来劲,眉飞色舞道:“还可以试试连环雷,构造我没想好,踩中最后一颗地雷,想办法让埋在前面的雷都炸掉,狭窄地段对付行军之敌一定很有用!”   说过了新造兵器的设想,陈沐直接在关元固的铁坊对付了顿饭,反正家里就他一人,在哪吃都一样。   吃饭间关元固不好意思地笑笑,对陈沐又说起哪儿来的媒婆上门说起广城近郊富商小吏家里有待嫁姑娘,“千户何不考虑考虑,早日成家?”   很多次了。   太多次了。   过去在清远卫是没人认得他,何况官位低微还是个不知道啥时候有死掉的破落军户,无人问津。但到香山就不一样了,年纪轻轻的五品香山千户,打番夷收濠镜接连立功,进总督衙门都不用事先通报——瞎子都看得出前途无量。   陈沐笑笑,道:“多亏别人找不到我,连累你们替我受累。”   他一点都不排斥媒婆甚至相亲,说实话每次出征都要先把脑袋别在裤腰上,谁还不想身后有个知冷知热的枕边人等在门口目送自己出征?   别人忙着跟家里人告别,王八蛋付元还有李旦他娘等着呢,只有他和八爷。   八爷抱抱老狗,他遛遛大鹅,就算完成庄重的告别仪式踏上战场。   这滋味谁能好受了?   他排斥的相亲不让见面。   陈沐也有想过,那些老掉牙的世俗之礼不必去管,可他就算牛到天上去,那些事情就在那,他不能不去管,不能不去看。   婚姻是大事,重要程度远超后世。   娶平民百姓之女,就意味着要接受错综复杂的市井关系;娶商贾豪右之女,则意味着经济上得到支援的同时政治上给予支援;娶官吏之女,也同样意味着要在官场互为攻守。   甚至就像过去的武略将军莫朝玉,在他组建民团时娶当地土司之女,土司过世他接任当地千长之职,从而奠定其在七属壮瑶之间行事基础。   关元固笑眯眯,道:“老儿知道千户的想法,先不娶妻,纳妾也好,实在不行买两个婢女在房里伺候着也算,总好过形单影只不是?”   陈沐摇摇头,挥手笑道:“以后再说吧,有媒人找到关匠这儿,帮我挡回去就是……曾一本大敌当前,哪里有空去顾这些事情。”   “多造几门炮,比纳个妾重要多了。”   广东沿海的警报在广海之战后就没停过,曾一本像滑不留手的泥鳅,琼州、雷州、潮州诸地,香山、广海诸卫所,都是他的目标,几乎在几个月中把沿海全部骚扰一遍。   陈沐默默地在千户衙门中与白元洁、邓子龙筹算着曾一本的进攻动向。   比起知兵,不论是自小家学渊源的白元洁还是武科出身的邓子龙,在战略上都要强出陈沐几分。   千户衙门像个小参谋部,正中挂着广州沿海舆图,包括香山、新安二县及中间珠江口伶仃洋的地图,一根根铁钉插着小木牌钉在布舆图上,几个将领滔滔不绝地说着曾一本的防务。   庙算。   “曾一本来势汹汹,八成藏在海外诸岛,且会在夏季进攻广城。”白元洁说得斩钉截铁,“他攻打广城,就这几个月。”   尤其可能在秋夏之交,顺风冲入伶仃洋,在海风变换时再顺风离开,最容易突破海防。   “四五月香山夷商都会驾船而来,不指望他们跟随出击,只要能守备好濠镜,就足够腾出手收拾曾一本了。”陈沐这么说着,曾一本对他来说最大的威胁来自海上,陆战并不担忧,“曾三老要是敢在香山登陆,别管来几千人,香山都吃得下,只怕他直接冲击广城。”   对濠镜夷商陈沐看得明白,即使有过协防的约定,也对他们开出赏格,如果战事发生在濠镜他们自会踊跃作战,但若是发生在其他地方的战事,他们才不会帮忙打仗。   邓子龙笑笑,起身手掌拍在舆图上,道:“那就没什么可担忧了,曾一本又不可能越过香山直接打广州城,除非新安防……千户,新安能防住吗?”   陈沐稳操胜券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是啊!   “新安,防得住吗?” 第六十七章 来袭   新安防不住。   陈沐上肇庆请总督增派新安防御兵力的手本还未回信,隔珠江口相望的新安县便已燃起烽火。   曾一本来了,绕过让许进美栽出大跟头的香山,直接袭击了对岸新安县。   比狼烟来得更快的,是陈沐布设在香山东部几颗地雷炸了,等巡查的兵力过去时只看见岸边几条小船远走,岸上丢下几具尸首,接着濠镜的李旦就派人传信说,他们驻在炮台上的人望见新安大澳岛的烽火台冒烟了。   陈沐也看见了,望远镜里天边几条黑线分外清楚。   沉重的角声在香山县此起彼伏,各百户所旗军迅速集结,配甲持兵严防死守。   “开库!”   陈沐换上几个月前购来的崭新罩甲,佩挂腰刀叫开军器局武库,七门架在木轮车上的关炮被旗军推出来,炮身通黑、车身通赤,都用大漆漆过,挂上驮马与旗军列阵于外。   生病很久的广东巡抚熊桴派人传信香山,召香山所率军驰援广城,守备海寇。   打了半辈子倭寇的文武全才熊巡抚病入膏肓,陈沐两月前才去广城看望过,恐怕是活不过今年,如今倭寇来袭,对他老人家来说是道坎儿。   “白兄,战船、香山,就拜托了!”   本该在今年初就带兵回清城的白元洁因曾一本未来而广海卫已陷,又受命留在香山半年,如今一年接近期满,才赶上曾一本来袭。   白元洁慎之又重地颔首,这或许已经不是答应,而是承诺,抱拳道:“放心,香山有白某在,万无一失,保重。”   张永寿洒然大笑,抬手道:“你可别在岸上把他们杀光,赶到海里,给我哥俩留几口汤喝!”   说得轻巧!   “才不给你留!”   陈沐笑笑,抱拳再抱拳,香山千户所一千三百旗军早已排出行军长阵等在官道,他也不再多说,翻身上马挥手轻声而坚定下令道:“前进。”   立在道旁的百户石岐喊道:“前进!”   “前进!”   “前进!”   军令声此起彼伏在长阵中直传至最前百户邵廷达,一声信炮炸响,大军开拔。   军阵自前而动,前军四百户由邓子龙率领、中军五百户由陈沐亲领、后军四百户由孙敖率领,中军多出来的一个百户是魏八郎所率,为陈沐麾下炮军辎兵。   火力空前强盛,各百户皆备四十杆鸟铳、四十颗掌心雷、二十支小旗箭、一门虎蹲炮。   每个百户都能独力作战。   单单这些就能强出其他各卫军营兵一大截,更别说操练的纪律性。   粮饷备足,才能去谈纪律,香山所军器局自造军械形成良性循环后,广海一战的战力陈沐不再多加克扣,三分归自己、三分归卫所账面、剩下四分全部赏给旗军,再加上广城发下的倭寇首级购赏,仅一战就让旗军面貌有了很大改观。   在那之后的操练更加得心应手,就算再遇到许老幺那样的狗大户,撒银子都不可能管用。   陈沐的兵力在行军中像滚雪球,开拔时一千三百人,走到顺德变成一千六百,正午行至南海县的番禺故地兵力已超过两千。   巡抚熊桴发信很早,初收到新安县为贼所破的消息后就已向各方卫军传信拱卫府城,但一来一往终究比不上倭寇自海上突前的速度。   多出来八九百兵力,是临近诸多卫所及各地营兵,按理说前后出发的他们是不会在路上碰到的。   一来是陈沐行军快,即使带着三百多斤的关炮,挂在驮马后也并未减慢行军速度,到底还是走在官道上。二来就是别的军队行军慢,将官催促也走不快,先开拔的他们反倒被后发的香山军跟上。   新会千户黄德祥愁容满面地操着一口闽语对陈沐吐露他的心声,“三四百旗军,去与敢袭广州府的倭寇打,这不是让他们打仗,是让他们送死!”   “我听手下旗军说了,陈千户在广海攻杀几百倭子,就是在这等着跟陈千户一同行军啊!”   至于顺德千户,根本就没理陈沐,默不作声地带兵跟在后头,虽然他的兵看起来比新会所旗军稍能打些,却不如黄千户让陈沐看着顺眼。   “新会所旗军在广海之战时被倭寇击溃,稍后倘若临战,黄千户可要让旗军小心些。”陈沐这么说着,道:“都是新练旗军,别让他们死战。”   新会千户黄德祥看向陈沐旗军时满眼都是羡慕,十三个百户所啊!一样的兵器、一样的衣甲、背后背着一样奇奇怪怪的玩意儿,这对他这与陈沐平级的千户来说,是完全不敢想象的事。   “他娘,老黄求爷爷告奶奶才给新会勾来二百多户,凑足了五百旗军,日夜操练还缺兵短甲,广海一仗被倭贼杀了近半,这次四个百户所大多是没见过血的新卒子。”   黄德祥揉着脸,数点着陈沐的兵,有点心酸,“人家不光勾足十个百户,还多仨百户!”   而且就算只多出来这三个百户,恐怕战力都比他一个千户所要强。   人比人,怎么能有这么大的差别?   一样是求爷爷告奶奶啊!   黄德祥想了想,咬牙踱马上前两步与陈沐并排,道:“陈千户,这一战,让新会所的兵和香山一起打吧,四百个旗军老黄不能都压上,一百上过战场的老旗军,五十个家丁,还有我老黄,都听陈千户吩咐,绝不给你拖后腿!”   黄千户的家丁比陈沐多出两倍不止,五十个家丁各个披甲执兵,看上去是能打仗的模样。   关键是这话,让陈沐感觉有点……受宠若惊倒不至于,他何德何能让个正千户说出这样的话啊!   “黄千户言重了,你我一同支援广城,不必分那么清。”   尚未临近广城,便已听见广城上零散炮响,陈沐策马登高远望,广城东南远处岸边停靠着海寇大船小舟,江中一处巡司已被攻破,数以千计的海寇在岸边休息,据守高地扎出接连营地,抢掠周遭各地。   受视野所阻,陈沐只能望见江中岛上与广城东南岸边驻扎海寇,还有更多地方他看不到。   毫无疑问,曾一本已登陆,抄掠广城近郊。 第六十八章 抢掠   陈沐对倭寇有一种复杂的情感。   出身后世,历经中国被西方列强半殖民所带来屈辱阵痛,让他很难对西方人产生好感。   即使西方人真的如幻想中一样绅士友善,都很难令他产生好感,更何况他们看起来除了兵器没有多少先进与文明。   拜窑神以火烧水浇取得矿石是愚昧,拿着十字架用炸药开矿却叫信仰?   天朝宗主国对朝贡国的态度对待世界是妄自尊大,将肤色不同人种当作双腿直立行走的畜生却是文明?   因为陈沐厌恶那些野蛮人,所以他理应把这个时代勇于突破律法搏击海外的视作英雄,甚至愿意给予适当援助,以支援他们与西方殖民者对抗。   但广海卫、目下的广州府,让陈沐知道倭寇,为何被叫做倭寇。   关炮缓缓推上高地,魏八郎的辎兵用携带的木牌在炮阵前下坡打出简易工事,六十杆鸟铳作为防卫火炮阵地的武力,七门关炮一字排开,调转炮口对向倭寇阵前。   守城军队早就发现自己,城内既无巡抚也无总督,俞大猷在潮州汤克宽在雷州,守备广城的是参将王如龙,他派人飞马报信,让陈沐不要轻举妄动——岸边战船上有炮,为数不少。   在关炮阵地不远的地方,陈沐皱着眉头拉开望远镜朝岸边望去。   这对他而言绝非一个好消息,镜头里放大有些走形的景象告诉陈沐,倭寇正在安营扎寨,他们在新安县拆了民宅,木头砖石从船上运下,构设岸边、江心岛两处营寨互为攻守,但陈沐看不见炮船。   从他的角度上只能看见岸边浅水搁浅的各式小船,那些不论形制东西的小船上都没有炮,哪怕一门都没有。这是很反常的,那些带着阿拉伯风格乃至佛朗机风格的小船,显然不会是曾一本从夷商手中购置而来,夷商什么都卖,唯独战船是不会卖的。   不是买来的,那便只有一个可能,是这些东亚海盗抢来的。   夷商通过航线富贵后,第一个要做的事情往往是给自己的船队提供武装,即使是小船,也会架设一两门炮,哪怕是佛朗机这种回旋炮,提供基础的武力防备。   但陈沐没看见,连一门佛朗机都没看见。   “会不会是王参将的消息有误?”新会千户黄德祥有些跃跃欲试,数量众多的友方军势极大助长他的勇气,抱拳道:“要不陈千户在这稍待片刻,老黄带兵去前头探探倭寇深浅!”   老黄的胆子大得很。   要是陈沐手下仅有一百五十名战兵,绝不敢说出这种话,而且还是主动请命去探探大几千倭寇驻军的地方,用身体去试试人家把船炮藏在哪?   “别,我信王参将。”陈沐断然摇头,这位黄千户看上去人不错,可不希望看见被倭寇一炮轰死,那太窝囊了,“别急,先看看。”   曾一本来了,陈沐就不着急了。   这也是无奈之举,广城角楼上的炮响得越来越急,最早只是隔半晌才轰出一炮,现在每隔一会就轰出一炮,听声音既不同于关炮、也不同佛朗机虎蹲之类的小玩意,倒很可能是他还未见识过的将军炮。   城上炮楼响得越急,越说明倭寇已经把射程之外的地方抢掠一空,贪婪驱驰下只能冒险进入城楼炮台射程之内洗劫民宅,然后就遭到城楼炮击。   就依现在岸边的安静情况来看,陈沐看不见的曾一本船炮显然也不能打到广城。   陈沐不知道曾一本在等什么,但他在等,等营兵也好、卫军也罢,等一只出头鸟,去试试曾一本深浅。   “这一战关窍在炮,曾一本的炮。”陈沐指着说着,指派魏八郎把火炮再向前挪,“在那,军阵聚于背坡,关炮推到左侧下坡,能望见敌军营寨最好,这边太远。”   他们同曾一本的营寨太远,原本陈沐是打算把七门关炮架设在距营寨千步之外,让邓子龙等引军出战,把倭寇大部引出寨来,四五百步外七门炮轰上一阵,前军再回首以虎蹲火箭等打上一阵,差不多就能把敌军击溃。   但当下敌军有未知数量的船炮,陈沐就不敢这么干了。   香山所的旗军打过硬仗,对付倭寇他们是轻车熟路,唯一的问题是——他们用炮轰过别人,却没被敌人的炮轰过。   一两门炮轰过来没事,也就有些死伤,可一旦像他在濠镜澳轰击许进美一样,六十多门火炮一齐轰过去,还有个屁的士气,全都忙着抱头鼠窜,根本控制不住。   如今王如龙镇广州府,城外西南是陈沐军及沿途收拢各卫所军,城外东南则是曾一本的海盗大军,想等个出头鸟可不是那么容易,束手无策之下,陈沐决定小小地冒个险。   “带几个家兵跟我走。”   兵马行进转移阵形,陈沐也带着齐正晏与几名家兵向最近的高坡赶去,他要亲自登山露个脸,去看看曾一本停在岸边与江心岛究竟有多少战船、那些战船上又有多少门炮!   说是冒险,但实际上并无半点风险,整个广州府仅有两只望远镜,一支在白元洁手中,另一支则在陈沐手里,除了他们两个,谁都没一双能看清数里之外多出些人的能耐。   顾不得沾染罩甲污垢,陈沐蹲伏在山头望向江面,只觉大开眼界,海贼就是海贼。   岸边停着那些小船才不过是附庸,真正的大船都在江上张帆而走,双桅、三桅的乌尾福船大小不一十数艘,架设佛朗机与乱七八糟的诡异炮式十余具;沿海本用于捕大鱼白艚船二十多艘,上面架着大小佛朗机五六门。   除此之外,还有日式搭起小木屋的八幡船、中式载兵的八橹船停靠在江心岛边,曾一本手下几乎汇集了整个东亚各式船形,但就大船装载火炮,几乎与俞大猷的船队相当,怪不得王如龙要他别轻举妄动,三四十艘战船装载着二百多门大小火炮,散射过来怕是还没接战他的兵就溃了。   “千户,那边来了一支人马,看起来像营兵,打算去攻曾一本!”   试水的出头鸟来了,广城东面,斜刺里一支四五百人的营兵在其把总的率领下列出阵势缓缓向抄掠四方的零散海盗进攻过去,陈沐心气大振,挥手道:“把咱的炮拉出去,再向前推,他们的船炮打不着,等到快接战先帮友军轰上一阵!” 第六十九章 火炮   那支营兵的把总显然还未来得及收到王如龙的警示,大约是刚从惠州府或从化赶来,见到倭寇已安营扎寨抢掠城外商铺楼宅,就想着先杀一阵再说,带兵便逢着倭寇便是一阵砍杀。   零散倭寇三五成群又扛着大包小包,瞧见官军跑还来不及,哪里又敢冲上接战,各个撒开丫子朝营地跑去。   偶然有胆大的熟练倭寇召集十几名部下同官军斗上三五合,也是转眼就被更多营兵齐齐涌上,淹没在人潮里。   一对一,营兵与这些刀口上讨生活的海寇胜负或许五五之间,数百对数百,兴许营兵勇气稍弱还有可能被倭寇杀败,但多对少,营兵涌上去倭寇就死得差不多了。   营兵在街巷中冲杀得越战越勇,跟随其把总一路杀出成为坊市,清点了伤亡眼看没受什么损伤,却斩了两条街数十颗首级,当下对着城外倭寇新建的营寨都有些跃跃欲试。   当然,也只是欲试,倭寇不出营寨,把总也不敢贸然去攻打营寨,攻坚战可和街巷战大有不同,何况他们的人手还要少许多,因而只是驻在城外坊市街口,用火铳隔老远距离齐射打击那些扛着大包小包把后背丢给他们的海盗。   陈沐在山头上远远看着营兵把总这种操作不禁嗤之以鼻,就那破火铳,隔五六十步还想打到人?   还真别说,上百杆火铳抬高了齐射,真能射趴几个,有的能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跑,有的就直接躺地上打滚起不来了。   “派传信的,一个骑马告诉那个把总倭寇有炮,让他小心;再派人骑快马飞送千户所,务必亲手送至白千户手中,让白兄速寻陈朝爵商量对策!”   陈沐脑子里东西转得飞快,这次曾一本突破海防大掠新安、冲击广州府,海面上是陈璘的防区,水师难逃其咎。   平心而论,海防不似陆防,上百里宽的伶仃洋不是说几条船就能防住的,更别说还要防备着新安、新会、香山三地,就陈璘手底下俩把总大船小船十来条,根本防不住。   但这就是他的责任,被贼寇把海防破了,就是他的错。   陈朝爵也是帮过他的,眼下拿到敌军战船的第一手情报,他得派人快马送回千户所,由白元洁联络海面上的陈璘,他估计陈璘应该也快到香山海域了,这会肯定火急火燎往广城赶。   不怕他来得晚,就怕来早了十几条大小船舰一头扎进曾三老乌尾福船、白艚船这些炮舰里头,转眼就会被轰个七荤八素!   单靠陈璘不行,除非香山、陈璘水师所有战船调集在一处,待陆战把敌军杀退,海战才有的打。   齐正晏极其慎重,点派一人前去对营兵把总告知情况,接着自己拱手道:“陈爷,此事我亲自去送。”   带陈沐应允,齐正晏对隆俊雄拱拱手,跑下山坡寻了快马便向香山千户所的路疾驰而去。   倒是城外,陈沐望远镜中明显看见他的传令兵已近营兵阵势,那把总朝山坡这边看过来,分明是收到消息,顿了顿却继续朝敌军营寨进发,让陈沐有些气愤。   一看,却是营寨中走出数百海盗,有贼首长刀扛肩带人大步向前,阵前还有两排挥金扇起舞的倭子,看着还挺像那么回事。   陈沐攥望远镜一路跑下山道,直奔魏八郎所率炮兵阵地。   说真的,他看见阵前挥舞金扇的倭子就烦,这个且狂且傲的营兵把总明知敌军有炮还愿意往前凑,别人要送死,他陈千户管不着。   但这帮跳舞的倭子必须死。   陈沐率几名家兵的身影在山道飞奔,不单映入营兵把总眼中,那些走出营寨的海盗一样能看得清楚,营兵把总不知在想什么,海盗不再淡定了。   他们看见山坡下露出炮口的几门火炮,不是一门两门,是连成一片的火炮,即使他们看不清是什么炮,但这样架放的最次也是佛朗机。   哪怕是佛朗机那样的小玩意儿,他们也受不了。   更何况,这不是佛朗机。   “调炮位,六百步一门,放!”   陈沐奔走下令,魏八郎同时用公鸭嗓子在阵地上喊出命令,最边几名炮兵七手八脚地给火炮插上火绳倒入引药点燃,片刻后一声巨响在山坡下震耳欲聋。   轰!   炮弹出膛,火炮剧烈后座,炮车几乎被震垮,硝烟与尘土齐飞。   陈沐认为炮车的支撑木还能改良,把多余后坐力卸到地上,否则这样下去炮架早晚要烂。   “清膛!”   魏八爷有军官的气势了,下令后仅捂住对向火炮的右侧耳朵,个头虽然低些但站得笔直,两眼发亮地直视远处倭寇阵地,火炮硝烟还未散去,陈沐就已听魏八郎扬手直指右起第二门火炮道:“近!六百五十步一门,调炮位,预备!”   五斤重炮弹在海寇阵势偏西的方向落下,砸起大片尘土,相距三四十步让行进中倭寇阵势猛地一挫,但接着却令他们更加嚣张,甚至有人扬起手来把刀举过头顶朝着火炮阵地的方向摇晃着耀武扬威。   八郎的表现令陈沐感到放心,他重新抬起望远镜望向倭寇阵势,片刻之后,不远处另一门关炮再度发出怒吼。   轰!   阵地硝烟弥漫,陈沐听见来自岸边响起船炮齐射的声音,即使隔着上千步距离仍旧能听清接连不断的炮音,短时间里几乎有三四十门船炮同时开火,声音是他无比熟悉的佛朗机。   各个方向各个角度,山坡另一侧弹如雨落。   没有用。   佛朗机炮最大射程有时能达到四里,距离上是足够打到他们,但有右侧山坡所阻,这种距离远而弧度小的谋杀炮能准确命中山坡这边的可能微乎其微。   哪怕是陈沐部下拥有这种炮型角度射程计算的炮卒都无法把炮弹在这么远的距离打中这样的目标,单凭经验、手感的海盗更不可能,哪怕他再老练!   中了!   陈沐听见阵地上炮兵传出欢呼,转头望去却已错过最佳时间,只能透过望远镜望见敌阵边沿几十名倭寇四散走开,五斤炮弹砸出一条七八步长的血路,横七竖八砸翻许多倭寇。   回过头,他看见硝烟里魏八郎微微抿嘴,向上托了托遮住眼眸的笠盔,缓缓抽出腰刀高声下令,道:“六百五十步,放!”   五门关炮,齐齐轰出! 第七十章 寒毛   广州府城,城楼。   被世界抛弃的滋味不好受。   顶盔掼甲的王如龙抬臂向城下千余步外小山坡坳处陈沐所在,人目力有尽时,面容沧桑落拓的王如龙看不见陈沐也看不清那里究竟有多少人,他只是低声问道:“那是什么炮?”   他的本意或许是想抬手指出火炮所在,手臂抬出半截,却又狠狠扣在女墙上,没有去指。   ‘那是什么炮’或者说‘那是什么?’   黑色的炮身谈不上多粗,但炮身很长,红色炮车很是显眼,王如龙甚至还在旁边看见几匹驮马。   用驮马驮运炮车,把城墙上守城利器拿到野战中使用吗?   王如龙不知道,他被关押太久,眼前一幕对他内心骄傲的杀伤不亚于五颗炮弹落在倭寇阵线时的威力。   他是个矿工,在暗无天日的矿窑生活,十年如一日,直至戚继光将军要他从军杀倭。   他是个募兵,在追杀倭寇的路上生活,十年如一日。小亭岭手斩四倭,升把总;福清牛田斩四倭,部下获首一百零三颗、兴化府林墩获首一百零四颗,升福建北路守备;防守仙游,驱贼漳浦园,直捣倭寇横屿、小石岭二处巢穴,升福建都指挥佥事,擢拔广东参将,授昭勇将军。   他没输过。   一副手本换后半生牢狱,他没什么遗憾,如果说有,也无非是不能随戚将军驻防蓟镇同击北虏,北虏又如何!   远方来信说,戚帅在北方练兵防备北虏,鸳鸯阵、虎蹲炮难以建功,防备北虏需车营马营,车营需大量佛朗机,才能扼住北虏冲锋。   戚将军帮他许多,可王如龙却帮不上忙,他被幽闭在五岭以南越秀山下,既不可为戚氏分忧亦不能上阵杀敌,身不自由。   虽有些孤寂难以避免,但王如龙从未感到悲凉。   多少年过去了,倭寇走了又来,官兵打了又撤,无论何时,召他王如龙出战,便是克敌制胜,从来没有变化。   直到新江之战,他看见一个小小总旗的鸟铳手身上扎着熟悉的药筒;   直到广州之战,他看见一个小小千户的炮兵用他不曾见过的火炮轰击七百步外的倭寇。   城头没有人能回答出王如龙的问题,没有人见过这种火炮。   但这至少向心灰意冷的王如龙证明了,这世间还是有变化的。   或许身处广东的他,也能再帮戚将军一次。   军争的形势当然发生了变化。   在那营兵把总面前,他的军队尚未与倭寇接战,在一颗炮弹落入敌阵砸死砸伤七八名倭寇后,五颗炮弹直射而来,准确地散步在倭寇阵中,直接将一支四百有余的倭寇击溃,营兵甚至来不及追击,这些海盗倭寇就四散而去逃回营寨。   六颗实心弹,轰碎倭寇所有耀武扬威。   山坡下,列阵旗军士气大振,炮兵各个高呼,在诸多百户的带领下,长矛手以矛顿地口中发出整齐的呼喝。   仿佛山坡那面不断轰落的炮弹并不存在般,实际上在城头诸多广城官员眼中,那些炮弹正如雨而下,江中三四十条大船火力全开,在水面上结成环阵的倭寇战船衔尾而走,船舷爆出一阵阵光亮,上百门形制大小各不相同的佛朗机炮甚至老臼炮不管能不能命中,泄愤般朝山坡冒起硝烟的位置泼洒炮弹。   烟尘在山坡呼啸而起,即使远远观望仍旧令人打从心底战栗。   那些卫军却士气无比高昂地庆祝着他们用几门炮一轮齐射击溃敌军,仿佛天神下凡,对近在咫尺的炮火不闪不避,也不必闪避,因为没有一颗炮弹能落在他们身边。   这是一支有神灵庇护的神军。   当然,也是有人害怕的,随军行至广城的诸多卫军与些许营兵早在倭寇战船轰击第一轮炮火时四散而逃,仅留下新会千户黄德祥两股战战却咬紧牙关喝令旗军与家丁跟在邓子龙等人军阵后站好,有人被山坡另一头的炮火吓尿了。   但他们很勇敢,依然站在这。   陈沐的旗军也是一样,在最初一轮炮火打来时,脚下的震动让他们几乎溃散,但在发现真的像他们千户教过他们的那样,在这个地方没有炮弹能打中他们,随后几近溃散的士气便猛然回升,转向振奋与崇拜。   “千户,要不你往后站站,这炮打得。”黄德祥说话有些顿,大声喊着才能压过山坡另一侧的轰鸣,烟尘在陈沐罩甲上蒙了一层,“坐不垂堂啊!”   “哈哈哈!”   陈沐大声地笑,这一刻他苦心练习炮术所付代价皆有回报,眼中溢出喜意遮盖不住,“就在这,就是这!”   “佛朗机炮,黄千户,曾三老用的是佛朗机炮,这种炮,陈某手上八十斤、一百五十斤、二百三十斤直至三百斤,八十多门!所有船炮我都拆下搬到陆上打过,平射、高射,五十步一百二百三百四百步我都打过,我连它每门炮在每个角度每段距离能打到多高的树都让人量过画下来过!”   香山千户所的炮兵是有实力的,他们有简略的陈氏炮兵操典来学习,每门关炮、发熕、佛朗机炮都带着基本精确针对炮型测量出的木架距离瞄准器,搭配准星能做到这个时代最大程度的精确。   只要一名会看瞄准器的炮兵来调整炮位,放出去的炮准确性就是八九不离十。   可这些数据是怎么来的?   是他们的炮兵教官,陈千户亲自带着佥事魏八郎一门一门打出来的,尽管准确来说不算陈沐打的,因为他从来都让旗军来点火,事实上广海卫发炮是他头一次给火炮点火,但在香山所有数据测量,打出的每一发炮弹,都是经由他调整角度的炮。   这一年他打出的炮弹,比这四年里打出的鸟铳弹还要多得多!   整个香山,没人比他更熟悉各式火炮的弹道。   只有人真的做到了说起话来才能自信。   陈沐伸长了手臂指向山侧,那是越过山坡遮挡脑海里倭寇船队于江上所在的方向,“陈某人说他打不到这儿,他曾三老就是把船炮都打炸了把他炮手都崩死——也伤不得我香山千户所旗军一根汗毛!” 第七十一章 等人   这打的是什么鸟仗?   嗯?   城东带兵冲到一半的营兵把总脸上表情极其精彩,僵着脸指挥部下撤回,万般心绪全都涌上心头。   他叫呼良朋,可不是什么从惠州府来的援军,他是从福建陆路赶来驰援的把总……驰援广海卫的。   香山千户所的营兵来报信说敌军有炮而且很多炮时,他是不乐意的,破佛朗机炮,他又不说没见过?一门炮至多打三五个人,就这船上才能装几门?离那么远,打的着吗?   而且说实话,别看呼良朋只是个把总,但他真不虚什么千户,好几年前他就是世袭的镇东卫千户,可惜没补上实授,挂个名号手底下一个兵都没有,后来因相貌伟岸体态魁梧,被戚继光调着督兵转饷,这才算领了兵。   所以他的官儿是越做越小,从官位高没实权的千户,变成募兵里有实权没官位的督粮运转官,等戚帅北上也没把他带走,最后只落得个把总,来广东之前还闹呢——把上官闹急眼,听说广海卫被倭寇攻陷,最近为防备曾一本两地军门又统合出什么闽粤同防的事,索性把长得跟门神一样的呼良朋派到广东来。   “不管,接着向前推进,击溃这支倭寇觅个封侯!”   然后炮响了,好事,呼良朋真没想到旗军还带着炮,听声音还不是佛朗机那种小炮。   这位驰援的把总呼良朋突然又觉得香山千户人还是不错的。   接着他就知道自己想错了,人还不错?简直是心胸狭窄!   他曾随戚将军参战,虽然就几次,不过对战倭寇他是丝毫不惧的。   城墙上广州府的大老爷们可都看着呢,这都是他的战功啊!当着这么多达官贵人的面把这支倭寇击溃,这得是多大的功劳,嗯?没准哪位爷一高兴,把总转眼升守备了!   结果他娘的炮又响了,还全打准了,哗啦啦倭寇就溃了……他军阵还差二百步才能接战呢,连毛儿都没挨着!   起先还想着追吧,反正倭寇离逃回营寨也还有三五百步距离,弄不好追上了也算一功,还没跑出两步,江上倭寇的炮就响了。   几十上百颗炮弹,下雨一般砸在山头上,光是声势就把这把总吓得够呛,部下营兵根本不用招呼就全跑回街角,有的胆大的探出脑袋去看山坡那边,即便离这么远听见炮响仍旧止不住缩脖子。   这无关胆气,是人类的本能。   哪怕是呼良朋艺高胆大,看见这一幕也不禁站在转角缓缓吞下口水,暗骂出家乡俚语,“作千咯,要不是香山千户发炮,这炮怕是落到老子的头上!”   炮弹如雨打在自己头上,呼良朋想都不敢想,刚本能地缩缩脖子,突然长刀一拍腿甲,高声叫道:“糟了,恩公要被轰死了……你娘,给恩公报仇!”   正待莽莽撞撞地集结营兵冲向倭寇营寨,往香山千户所一看,人家旗军就更神了,上边炮火在炸,山坡下的炮兵七手八脚该装药的装药、该装弹的装弹,动作飞快却因炮轰震慑总是出错而在远方看来动作慢悠悠。   即使如此,他们还在装弹,居然没丢下火炮逃跑!   山那边还隐隐传来大股兵马齐声高呼的声音,似在依靠振奋士气对抗恐怖的炮击一般。   呼良朋觉得自己这次来广东算开眼了,广东的旗军是真勇士也!   其实陈沐旗军怕得要死,不然也不会一颗炮弹装填三五次才能推进炮膛,所有人的手都在颤抖,即使曾一本的船炮在轰出数百颗炮弹后趋于停息,旗军依旧各个都能听见自己乱撞的心跳。   但这不影响他们把火炮调整到固定角度,齐齐把七门火炮抬高至八百步最大射程卡榫,在烟尘弥漫中将炮口统统对准倭寇用破砖石、裂梁柱堆出的营寨。   看不到曾一本的战船,但没什么能阻挡他们去轰击岸边营寨。   “打他营寨,让他不得安宁!”   陈沐就一个想法,打疼他,让曾一本不得不正视陈沐军这支炮兵对他岸上兵力的威胁,迫使其掉进选择的陷阱——要么带兵离开,要么就只能先派兵来除掉他这支炮兵。   曾一本肯定会选后者,因为陈沐认为他攻掠新安与广州左近,如果仅为抢掠,此时就已经应当退走,而不应当是这服安营扎寨等候官军调兵遣将的模样。   他在等人。   “邓千户,带兵在山坡下摆出阵势,只要倭寇敢攻来,一个照面把他们冲下去!”   曾一本确实在等人,他费了接近一年时间,才终于挑出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来攻掠广州府,总兵官俞大猷在潮州、汤克宽在雷州、郭成在惠州,两广总督人在肇庆,广州府守备力量空前弱小。   广州城在曾一本筹划中,仅有参将王如龙与千余卫军,那基本就等于没有守备力量了。   至于香山所,香山所是什么?   曾一本不知道,直至今日之前,即使许进美栽在香山千户所手下,曾一本也不知道香山所是什么东西。   直到他听到炮响。   曾一本是混迹海上的巨寇了,深知火炮的厉害,甚至摸索出一套不同于明人水战的策略,就是集中火炮尽量装载在大船上,以集中杀伤敌人,更多的火炮让他在海战中无往不利,往往一次齐射就能凭借火力优势消灭同等大小的敌军战船。   他听见关炮的声音就知道坏事了。   这支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官军躲藏在山坡后面,用威力很大的火炮把他的先锋阵势打了回来,这对他来说绝非好消息。   军阵是有士气的,即使是倭寇。   战力最强的先锋阵连对方的军阵都没摸到,就直接被几门打得精准无比的火炮轰回来,对营寨内海盗的士气影响可想而知。   “亏老子还在阵前给你们找些倭子跳舞以壮士气!退回来就撑不到晚上了!”   曾一本枯草般的大胡子在说话时一抖一抖似乎都能抖落盐粒子,手掌宽大的骨节重重拍击船舷,眼睛盯着被炮击的营寨不知想些什么。   “林凤和林道乾恐怕是不会来了,叫岸上兄弟从营寨撤到江心岛,等天黑木炮轰开广州城,两个时辰抢个痛快……回南澳!” 第七十二章 宝刀   曾一本感觉他在广州受挫的关键是被自己人从背后捅了一刀。   攻打广州前,他在海上绿林同道中广发请帖,召集人手随他同攻广州府,广州府虽然守备严谨,但同样城中富家数不胜数,对海盗诱惑极大。   为此曾一本不惜先率船队强攻潮州府损兵折将,再雇倭人溃兵进攻广海卫,还说动李茂等人攻打雷州、琼州等地,让广东迫于形式,将兵力分散在漫长海岸线上,以减轻广州府的守备力量。   这种情况下,单单他曾一本的兵力攻陷广州府还称不上高枕无忧,所以他最期待的就是同为海上巨寇的林阿凤与林道乾这两个人,只要他们的船队也想吃这口肥肉,随便来一个,广州府就一定能被攻陷。   他们是海寇啊!   煮熟的鸭子送到嘴边儿,能不吃?   曾一本就是万万没想到,这俩人居然到日子没一个出现的!   还真不是不出现,林道乾正在来的路上。   已经归降朝廷的林道乾收到曾一本的书信后转手就交给总兵郭成,现在正带着手下朱良宝和莫应夫率领船队前来支援广东守备曾一本的战事。   不过在路上他遇见另一股前来同曾一本会盟的海盗,上了其首领匪号‘新老’辛继的旗舰,接着在曾一本准备轰开广州城的夜晚一剑斩下新老的头颅,夺来几条战船,献给尚在惠州的总兵郭成。   至于林阿凤,见识过香山千户所的战力,他更清楚广城不像别人想象中那么好啃,与其去打一场一定会输掉的仗,还不如老老实实呆在澎湖歇着,等曾三老输了直接发船队攻陷南澳不是更舒服?   对峙的夜总是漫长,曾一本退回江心岛,派人向广州城送入书信,似有归降之意,城里派出使者登上江心岛同曾一本谈判,同时派人来制止了陈沐继续发炮轰击岸边贼船的恐吓行为。   广州被海贼逼近的第一日里,探马传令在官道上疾驰,总督张翰在夜半时分摸黑赶到陈沐营中。   “陈千户,广城守备如何?”   老总督神情疲惫,却又带着如释重负,千日防贼的滋味不好受,如今曾一本临近广城虽然让张翰身心俱疲,可到底不必再提着心劲防备,矮头走进两块帐布搭起的简易军帐,张翰忧虑道:“战船还未造好,贼众却已至广城,老夫听说有三四千兵力,现在他似乎有意归降,你觉得应当如何处置?”   归降什么,明显是缓兵之计,就算曾一本真想归降陈沐也不愿意让他降,广海卫的冤魂还在这片土地上哀嚎,新安县庶民尸首还不能入土为安,归降?   陈沐不接这茬,先抱拳行礼后抬手先指向东再指向南,道:“总督明察,不需诸部总兵,广城左近我们的兵力非常充足!围,可以围死他!战,可以胜过他!”   “曾一本大贼,先陷广海再陷新安,罪无可恕。”   张翰心中所愁,愁在广东打造的战船还未建好,至于陈沐说的兵力充足,他老人家真不觉得兵力充足,反倒觉得陈千户是在说大话,问道:“如何兵力充足,老夫怎么觉得兵力捉襟见肘呢?”   “城东有从福建来的一营兵,四百多人,领兵叫呼良朋,是个有胆气的把总,他早先派人来过卑职营中;城中有王参将与广东诸卫,出城作战虽有力不逮,守城不在话下;西南有卑职驻营,营中合新会千户黄德祥部共一千四百余旗军,还有南面。”   陈沐在背包里翻找出书信,献给张翰道:“军门请过目,这有清城千户白静臣手书,傍晚他已与守备陈朝爵汇合于顺德、东莞海域,集结香山所与陈朝爵本部大船八艘,各式快船、火船四十有余,旗军营兵两千有余只待合围。”   “还有香山濠镜,曾一本前些时候派其部贼人许进美踏上濠镜抢掠,卑职率军尽击其部,如今濠镜商贾投桃报李,引商李旦、葡夷首领佩雷拉、泉商史小楼、泉商林宏仲等人集结人手千余,大小船舰十余,托卑职将手本转交军门,只待军门准许即出关闸入海作战。”   泉商林宏仲,就是县令周行准许的最后一名引商,在濠镜当时也是很有权势的人,同为过去汪柏客纲商贾。   张翰深吸口气,自从听说广西韦银豹叛乱后长久以来,他似乎一直不曾如此畅快过,已经乱了的广西和即将大乱的广东,还有病入膏肓的巡抚熊桴,让他只觉心头压着千斤巨石,哪个地方稍有不注意两广就会炸开。   尤其是广城,广东都司最大的城池,要是被叛贼攻破,别说他老人家这总督做不成,恐怕还要被下狱!所以在俞大猷、汤克宽、郭成调去临府守备,张翰心里就一直悬着,总想着陈沐这支旗军战力高超,但又总觉得他人手太少,做不成什么大事。   突然让陈沐这么一说,张翰觉得自己这是在杞人忧天,喃喃道:“这么多人啊。”   这可不是一两千,四五千兵力!还不算广城里那些没打过仗的卫军,张翰终于找到这段时间广东的问题关键所在了。   张翰转身向帐外走,走到外面还朝后面跟着的陈沐轻轻点头示意他出来,陈沐还愣了愣才弄清楚两广最高上官的指示,连忙出帐,就见张翰在火把光映照下围着他缓缓踱步两圈,末了摇头感慨道:“实属不易,实属不易呀!”   把陈爷都弄蒙了,老爷子你这么围着我跳大神可一点儿都不酷啊!   弄得心里多毛?   陈沐直觉得怵得慌,抱拳道:“军门,您这是?”   张翰摇摇头,抿着嘴扬头望向高悬明月的天,不和陈沐说话。   他总算知道这一年里广东都是怎么回事了。   干漕运出身的总督,面对自己拿不准主意的事,总觉得像天塌下来,心里便总沉甸甸的。   俞大猷倒是知兵,但老俞的性子就那样,说实话他找俞大猷问计不是一次两次,俞大猷从不把自己思考过程说出来,直接把命令告诉他,让总督觉得自己成了一块官印,只管下令。   久而久之,他不乐意找俞大猷问计。   广东的事不找俞大猷还能着谁?这就陷入大小兵事都成天塌了的恶性循环。   而这小小的香山千户,就成了一块宝,让广州府兵事不再是大事,别管是什么,濠镜也好、广海卫倭寇也好、甚至是这海上大贼曾一本攻广州城也好,只要有陈千户——迎刃而解!   轰!   张翰正待斟酌词汇夸奖陈千户两句重的,就听远处广州府城门方向突然一声巨响,把营中所有人都吓得一激灵,尤其是总督张翰,本来突遭惊吓就让老总督的脸变了颜色,片刻之后心情还未平复,营外山坡风风火火跑下来的小人儿更让其面色难看。   “广州城被贼子用炮炸开了!”   魏八郎带山坡上值夜旗军滚滚跑下,直奔营中火炮阵地,边跑边朝陈沐的军帐喊:“千户,不用管城里那帮要招降的傻屌了吧,让我用炮弄死他们!” 第七十三章 捉鳖   陈千户还是不错的,嗯,除了束伍没啥才能,旗官的嘴都太臭了。   张翰的脸色没有难堪太久,几乎是要把往外跑的陈沐推进帐中让他换甲,“不要管老夫,快去换甲,万万不能让贼子入广州城!”   陈沐穿着甲呢,他的罩甲内衬就是一件精工细作的铆接及膝半袖锁甲,此时贼寇炸开广州城门,显然不允许他再去穿各部件稍显繁琐的鱼鳞罩甲与鳞甲护臂,所以他先对左右传令集结,随后毫不犹豫地朝张翰拱手道:“老军门得罪了!来人,为军门披甲!”   别说张翰,就是帐外几个家丁都愣了一下,才七手八脚地给帐中张翰穿上罩甲,张翰还要挣扎下令,却见从家兵手上接过一块护心铜牌挂在胸口的陈沐已高声下令道:“香山旗军听令,上官都看着我等,愿诸位随陈某奋死作战,杀尽夺城贼寇,战后有功必赏!”   陈沐边喊边走,一道道军令下达,甚至连驻军顺德的白元洁陈璘、香山濠镜的李旦都派人去通知此时战况。   这是陈沐从军生涯中第一次作战从战术到战略的转变,多部兵马协同作战,对每个领军者都是考验。在他的设想中,白元洁与陈璘是海上第一道防线,堵截珠江口,封锁南海县至东莞海域;李旦则是海上第二道防线,从香山澳至新安屯门海域,一来围捕漏网之鱼,二来则确保海外倭寇不得入零仃洋。   两层防线下来,只要陆路此战能最大程度杀伤敌军,这场仗的结果就已经注定了!   近处并未听见大队人马攻来的声势,陈沐分外振奋,让邓子龙与孙敖集结军士,带几个亲兵不打火把便朝山坡奔去。   他担心倭寇会把船上佛朗机炮卸下来,打着火把就是炮靶子——佛朗机虽轻小杀伤不足,那也是相对战船而言,不要说他没穿罩甲,他就是把身上用铠甲裹得走不动路,挨一下也玩儿完!   “碗口炮抵近轰的?”   陈沐才奔上山坡,就见南门外数不清的火把正接连燃起,大批倭寇在城门外互相引燃火把,接着拥堵在城外朝瓮城里杀去,没过多久就听见哐地一声,瓮城中落下十分沉重的巨响,紧跟着又是一声炮响,城外倭寇却没向内涌入多少。   显然,城上守军及时作出反应,先前沉重的巨响是守军把内城门前的铁悬门放下,紧随其后一声炮响则是倭寇不知用什么大口径火炮抵近轰出的声音。   在陈沐看来,无非也就是臼炮了,要么就是攻打新江镇时邓子龙曾用过的木炮。   关炮很轻,以至于让陈沐担心它的使用安全性,随开炮次数增多而担心炸膛,轰击倭寇营寨时陈沐就下令让炮兵在点燃印信后离炮远些——回去他要再改良新的炮车与火炮,让关炮的炮管再长一点、炮身再厚一些。   虽然看上去不是那么安全,但速度轻快,旗军在后方由各百户率领完成集结,魏八郎已带着炮队将炮车沿城墙下坡外官道边沿架设一排,此时倭寇正在城门外聚集,火把让他们成为一个个活靶子,只待弹药装填完毕,魏八郎当即下令道:“放!”   不需要调整角度,在陈沐的操典中写着面临这种相距三四百步战事,关炮保持正常微微高抬的角度能让炮弹在打落后再次弹起,在敌军密集阵型中造成更多杀伤。   卫所八爷是天生杀人狂,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坐在蒙学里什么都学不会,偏偏能对陈千户编写的炮兵操典钻进去,为读懂操典,学的字比以前蒙学里半年学会的还多。   轰轰轰!   砰!   还是炸了,尽管炮兵已站得离火炮有些距离,但还是有一名倒霉的旗军被火炮炸膛的巨大碎片直接夺走性命。这一幕对其他炮兵产生心理阴影,对火炮极其畏惧。   不过对陈沐来说,六枚炮弹朝倭寇轰出去就已经足够了!   “八郎,带炮兵去那边,孙千户本部同去,防备敌军援军!快!”   陈沐高声下令,指着山坡南面更靠近江边的位置,他亲眼所见一轮炮击直接打乱敌军向瓮城内汹涌冲击的势头,夜战中如果不是那些火把将城下照得灯火通明,他根本看不见三四百步外的情况。   倭寇在城外越聚越多,陈沐在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封死外城门,区区瓮城至多能涌进七八百敌军,只要能把他们堵死在瓮城,以他不多的兵力未必不能扛住曾一本海寇的誓死反扑。   “黄千户,稍后劳烦你打一场硬仗。”   魏八郎在听到命令后当即招呼辎兵百户带人牵驮马上炮架向陈沐下令的地方转移,孙敖也当下领命率军护送。   听到陈沐叫他,新会千户黄德祥当即心中一跳,当即应道:“陈千户你说,老黄一定办妥!”   “我与邓千户攻出后会直击城门外的倭寇,只会同瓮城门叛军交手片刻打出缺口,你要率旗军家兵守住城门,把他们憋死在里面!”   黄德祥把胸前甲胄拍的哐哐直响,当下领命召集旗军跟在邓子龙后面,自己的本部就不用说太多了,陈沐指派邵廷达道:“莽虫你带旗军护住老军门,诸百户听令——”   陈沐朝穿戴自己罩甲的老总督张翰拱拱手,随后转过身并未下令,八部百户各列方阵与后,铺开了一大片人组成香山千户所惯用攻击阵形。   陈千户轻笑一声,抽出腰刀深吸口气,昂首、挺胸、扬刀、迈步。   身侧副千户邓子龙眉尖长刀举过头顶,映着陈氏家丁高举的火把发出亮晃晃的红黄之色,缓缓挥下倒提,有传令在阵中声嘶力竭:“前进!”   “前进!”   “前进!”   诸部百户下令,各部踏着坚定脚步开赴几百步外的战场,阵前各有旗军高举火把,铳手燃火绳、也有将鸟铳背在身后,抱着小旗箭准备、更有矛手掂量着掌心雷跟随号令向前,城门外倭寇阵中隔二三百步发现他们,爆出点点鸟铳亮光。   有家兵举几面长牌在前,陈沐并不畏惧,继续率军向前,直至打在长牌上铳子变多,陈沐才终于抬起左手,身后一阵号令起伏,旗军不知等了多久,终于听见熟悉的号令。   “小旗箭!”   嗖嗖,嗖嗖嗖! 第七十四章 夺门   夜幕下广城外,小旗箭炸出一片硝烟弥漫。   原本冲向城门的倭寇侧翼遇袭,混乱中遭受从未见过的兵器袭击,使其人心慌乱可想而知。即使两三支小旗箭在超出射程的情况下仅仅能对倭寇造成三三两两的伤亡,依旧令他们恐惧。   隔重重硝烟,陈沐看见聚在一起的倭寇向四周散乱跑开,使他们原本就称不上严整的队形更加散乱,前面的向后跑、后面的向前冲,正对自己的左翼变前阵,后阵在各个小首领声嘶力竭的催促下铺开阵形,勉强摆出迎向官军的长阵。   这对他们有利,旗军阵形继续铺开推进,陈沐身后几个百户部下当先旗军丢下放空的小旗箭木匣,借硝烟遮蔽敌军阵前视线再度向前奔走十余步,各百户部下另一总旗听号令向前,向部下旗军继续下令。   “小旗箭,放!”   “钉虎蹲!”   这次齐射更加密集,不但陈沐部四个百户把剩余四十支小旗箭放空,邓子龙的旗军也越过山坡,自高坡上以小旗箭同时向城门外倭寇放去,火箭飞射的尖啸于战场正中百步之间此起彼伏,曳出一道道光线在倭寇身旁或头顶爆出硝烟,硝烟中细密弹丸四处飞射,各式语言的惨叫与哀嚎在倭寇阵中连绵不绝。   这是冲锋的好时机,硝烟未散之时足够他们阵形攻至近前,倭寇不论战力还是士气都已不足与全盛的旗军短兵相接,他们便只有溃败一途。   但陈沐没有下令继续向前,长阵在与敌军间隔近百步之地定下,各百户身侧旗军在阵前用木槌把虎蹲炮钉下,大竹筒装着火药与散石弹倒入炮身,蒙在倭寇阵前的硝烟才缓缓散去,露出其七零八落的阵线。   “虎蹲炮……”陈沐高声下令,身旁打着火把的旗手当即出阵摇旗,各部旗军准备引燃虎蹲炮,突然陈沐一声大骂脱口而出:“操!”   几乎在他发令同时,倭寇阵中不同方向爆出几处亮光,石弹曳着尖戾啸音直朝他所在轰来,下一刻挡在身前的一面长牌瞬间被洞穿,石弹带着巨大冲击几乎被长牌后的旗军用身体裹住,陈沐只感觉到左小臂一凉,接着盾手挥舞的胳膊狠狠撞在他右侧肩膀,险些将他撞倒,回首顶盔掼甲的家丁已倒飞出去。   内衬锁甲外穿扎甲,几乎武装到牙齿的家兵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身体弯折成诡异的形状倒在后方百户阵盾墙前几步,已经没气了。   “佛朗机炮!”   至少四门佛朗机炮在倭寇阵中朝他轰来,一颗从所有人头顶飞过不知打去哪里,一颗砸进后方阵中同样是盾碎人死,一颗打死陈沐身前持护的盾手,另外一颗……陈沐余光看见他的令旗从侧后向前倾倒,顿了一瞬才听见旗手的惨叫。   回过头,火把坠地,年轻的旗手正抬着自己没了右臂的肩膀歇斯底里地发出非人一般的叫喊。   旗不能倒!   旗不能倒!   腰刀坠地,向下倾倒的长杆令旗却被紧紧握住,陈沐想双手挥起令旗,左手却不论如何都使不出力气,这才看见铁护臂上有血渗出,正中有鸟铳变形的铅子嵌在上面。   无意识时并不知疼痛,可一旦有了意识,似乎一切痛觉都撞进脑子里,让他把半个身子的力气压上旗杆,几乎尽最大力量喊出被打断的号令,“虎蹲炮——放!”   隆俊雄自身前闪出,大盾长牌被他狠狠砸在土里,与身旁家丁大盾叠在一起,跑出盾墙时身子不自然地定了一下,这才猛跑两步接过陈沐手中令旗,旗杆上还挂着先前旗手残留的半根手臂,断口白骨森森鲜血淋漓。   在他们身后,一字排开的各百户方阵前虎蹲炮接连怒吼,数百颗石丸铅弹在空中散开,成片砸在倭寇头上,声势浩大。   拾起斜插入土的腰刀,陈沐高声喝道:“向前!鸟铳上前,齐射!”   令旗未倒、军阵未散,突遭炮击的旗军惊魂未定,虎蹲炮齐射却已将气势夺回,诸百户在号旗指引下各个高声下令此起彼伏,即便如此旗军仍对倭寇佛朗机炮心有惊骇,号令下动作不一,上百杆鸟铳能听令则发者不过三成。   所幸片刻之后敌阵也不知是操持佛朗机炮的倭寇都被虎蹲炮打伤还是如此,硝烟散尽并无炮弹再度袭来,这才让旗军稍振军心,再加旗官催促,军阵前行,鸟铳纷如爆豆般大片在阵前响起。   齐射比凌乱的散射有更大的杀伤力,陈沐部齐射一阵方歇,右翼铺开的邓子龙亦以鸟铳齐射一阵,他麾下四个百户对倭寇造成伤亡甚至远胜陈沐部,因为邓副千户冲得更近,齐齐举铳时已几乎用半包围的阵势接近敌军五十步。   陈沐部在八十步命中仅有两成,邓副千户至五十步三杆铳就能放倒一个倭子。   这当然不是邓千户提早把龙虾兵贴脸怼的战术研发出来,纯属瞎猫碰上死耗子。   用惯快枪抵近的邓子龙也在先前长官遭到倭寇炮击时被吓了一跳,急急忙忙稳定军心,下令前进后才想起他麾下四个百户皆已换装四成鸟铳,这才赶忙在临近五十步时下令停步齐射。   城外能跟香山千户所对射接战的倭寇才多少?   满打满算也就千余,连番遭受进攻,被关炮轰死、火箭炸死、虎蹲杀伤的数量并不多,加在一起其实还不到百人,但已经够让号令杂乱纪律涣散的倭寇形成溃败之势,只是留给他们的时间太少,才不至于直接溃败。   几门佛朗机炮击陈沐给他们扳回些许气势,可这股气势紧跟着就被陈、邓八部百户旗军鸟铳齐射打得烟消云散,战阵最前接近百人被一轮放倒还不够直观,但数十火把落地却是谁都能感觉到的,一下子就乱了起来。   陈沐这边才刚下令鸟铳退后装弹,由矛手居前在长牌掩护下向前推进,邓子龙那边却似猛虎下山,早就声势大壮地架出矛阵挺刺倭寇溃散右翼了。   陈千户连忙紧随其后,招呼最左侧的石岐部先头旗军道:“取掌心雷,点火……前,城门洞!”   就在他想用二三十颗手雷在城门下炸出缺口时,却见十几步外急着不知向城内逃还是向城外逃的倭寇阵后喊杀大作,紧跟着膀大腰圆长得活像庙里塑像的呼良朋便提着大刀率其麾下顶盔掼甲的营兵杀穿出来。   让陈千户下到一半的命令硬生生转了个弯,一片点燃的手雷如蝗虫般掷向倭寇拥堵的城门洞。 第七十五章 借刀   手雷是真好使。   尤其在七八步深的城门洞里,十几二十颗裹着生铁预制破片而且装药量奇大的炮仗在门洞里炸过之后,刚刚还争先恐后向瓮城拥堵的倭寇连一声哀嚎都没有。   没活人了。   这在陈沐预料之中,陈爷做的东西他自己知道效果,一颗两颗如果在阵前炸开,虽然测试过最大杀伤能有四步多,但实际作战杀伤力还是不够,哪怕预制了破片,爆开时因为纸壳受力不均,五圈破片普遍只有一圈能完整炸开,有时甚至会留上下两圈炸完了还原样裹在炸成两截的纸壳上。   真炸开的破片倒是杀伤惊人,没甲基本上就废了。   哪怕丢到有甲敌军里,造成的杀伤也依然可观,何况大装药的手雷在阵中炸响弥漫的硝烟本来就对军队士气、视力乃至嗅觉都有极大影响。   看看呼良朋的模样就知道了。   城门洞贯通,像根大管子,平时在里头大喊一声还能听见回音,更别说这么多手雷在里面炸开了。   当时呼良朋正仗着内外两层铁甲,提着大刀抢在城门外来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哪儿知道刀才举起一半,只见眼前光芒大作,接着一声巨响像谁在面前开了一炮般,还是千斤大发熕那种。   紧跟着手上刀柄一沉,被震得满眼冒金星的呼良朋定睛一看居然是刚才还在三步外的倭寇自己撞到刀尖上,死透了。   根本不必问是什么缘故,这倭寇脑后几个血洞说得清楚,就连呼良朋自己都被炸得灰头土脸,何况要不是有这倭子挡着,那几片铁丸打得就是他的脸面了。   “陈千户!”   正欲追敌的陈沐突然听见城楼上有众人齐声高喊,旗军听令自身旁鱼贯而走他才抬头,就见火把高照着被炮击过的城垛间站着穿各色官袍的将官,有些他见过有些他没见过,但当中一人他是认识的。   参将王如龙。   只见王如龙长臂越过女墙直指江岸方向,对城下陈沐急急令道:“瓮城悬门已下,贼寇被封住不得入城,留军锁住城门即可,倭寇乱不得广州城!”   “千户只管速追倭寇,新安新造诸多战船皆在贼手中,务必抢回几条,否则广东将至无船可用之境地!速去,速去!”   陈沐白日里拿着望远镜看了很久,曾一本大船虽多,但没有官军制式大福船他是看得清楚的,此时王如龙一说,陈沐脑海似一团浆糊,拱手诧异喊道:“参将此言当真?”   王如龙瞪大眼睛,破口斥道:“火烧眉毛了王某怎会戏弄你!新安半个时辰前才送来信报,昨日新造大小战船三十条被曾贼烧的烧抢的抢!”   陈沐不说话了,理都不理王如龙,拧身空挥佩刀暗骂一句派护在身边的隆俊雄前去追赶把这事告诉邓子龙,转头对呼良朋与率家兵旗军紧随而至的黄德祥拱手托付道:“呼把总、黄千户,城门就拜托你们了,陈某去追击倭寇!”   “石岐,你带我部下百户随邓千户追敌夺船!我会在岸边追上你们!”陈沐跑出两步,又回首对石岐郑重道:“能留下的,送他们上西天,留不下的,能抢几艘大船就抢几艘!”   至此,陈沐部下包括魏八郎火炮在内十二部百户全部向岸边推进,形成以孙敖魏八郎居南岸江边、邓子龙于其东北追杀溃倭、石岐率军于邓子龙北面紧随其后的阵势,朝他们击溃的倭寇席卷而去。   但陈沐没有去那边,他要去请一道命令,率十几名家兵直奔西面,总督张翰所在的方向。   张老爷子太显眼了,就站在白日作战时陈沐窥视曾一本江山战船的山坡上,身边可不光邵廷达一个百户所的兵力,还有顺德千户所的人,明火仪仗左右护卫,穿着他崭新的鱼鳞罩甲派头十足,仿佛整个广城南战局尽在其掌握之中。   “陈千户?”远远望见一队军兵疾奔而来,邵廷达带旗军赶忙做出防备阵形把张翰护在正中,离近了认出是陈沐立即让出通路,不等陈沐行礼张翰就率先发问道:“正值与倭贼大作之时,千户不率众追敌,跑回来做什么?”   张翰的语气不算太好。   陈沐不知道的是,就在小半个时辰之前,他率众推进后总督张翰命顺德千户率军助战。   在张翰看来武夫就该像陈沐这样驰骋疆场,堂堂千户跟在他糟老头子后面成何体统,哪儿知道顺德千户跟在后面不是要护他周全而是畏怯俱战,哪怕领命仍旧缓缓前行,甚至还有旗军临阵逃跑,让张翰在后面看着极其恼怒。   一气之下,张翰便命邵廷达这个香山所百户带兵把顺德千户、副千户,及十几个溃逃的逃兵全部拿下押解,其间张翰还问了一句,“在香山,你们有逃兵会怎么办?”   邵廷达只有两个优点,一为勇猛敢打敢冲,二来看似莽撞实则心细,他很清楚广州府诸卫所对他们这些来自香山所的功勋百户而言有多大的竞争。   顺德千户即使被绑着押跪在地,一双眼睛仍怒视这个敢扣押甚至还亲手用刀柄砸过他的百户,接着就见邵廷达露出满是憨厚与露怯的笑,道:“俺也不知道,沐哥做总旗时新江大战,倒有二十多个逃兵,沐哥说念在他们初犯……”   邵廷达说着顿了顿,看向顺德千户的目光就像看一条死狗,这才接着十分顺畅地对张翰道:“用铳都打死了,说初犯留个全尸。”   杀人不需见血刀。   顺德千户跟那些逃兵被统统处死,全尸都没留,张翰命邵廷达收拢顺德千户所旗军,命他率军支援陈沐解救被围攻的广州城。   只是后面的事张翰并未料到,没有他想象中的僵持、围攻、对峙,香山千户所打仗太过连贯,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就是香山千户所推进、倭寇退避、倭寇挨打、倭寇溃败了。   陈沐跑过来时,邵廷达才刚军法处置逃兵收拢兵马,火线升任顺德试千户——事发突然,委任状由张翰在战后向兵部报备。   “卑职跑回来是向军门请命!”陈沐喘着粗气,手臂用撕扯衣襟包着、胸口护心镜不知被什么打凹,满头大汗模样狼狈,神色却分外坚毅,言语斩钉截铁,道:“曾一本抢了广州府新造战船藏在别处,卑职请命,驱赶敌军后连夜至顺德登船与贼兵再战,把广州府战船夺回来!”   “他出江去新安更远,卑职陆路官道易行,天亮前可急行顺德登船追敌!” 第七十六章 急行   江岸战事比陈沐想象艰难。   广州府南门外的接战中香山所旗军占据绝对优势以至士气如虹,诸部百户引领旗军衔尾追击。   鸟铳之流已无法组成排枪阵线,行进中的铳手装填好就举过头顶避开己方前阵旗军向倭寇逃窜大致位置打去,看上去每时每刻都是冲炮齐发,实际不能对敌军造成多少死伤,只能让他们更惊慌。   但这在陈沐看来很好,即使在与倭寇短暂接战后,各部旗军在追击中仍旧保持方阵,夜晚让旗军更加胆怯、也令他们加倍团结,可以预见经此一战结阵攻守将成为香山所旗军的定式。   他们可以被称之为精兵了!   大好局面一直维持到倭寇溃军被驱赶至岸边。   作为吴平之后这个时代南海的无冕之王,曾一本并非不曾与这样高昂士气、极强战力的官军对战过,就在早前的潮州府之战,俞大猷就以稍弱的营兵依靠极强的指挥才能打出更加令他感到窒息的战局。   曾一本知道官军想要做什么——把他的手下逼进江里,夺他的船,甚至擒住他。   天真!   尽管抢掠广州城的目的失败,派出大批海寇被官军射杀、击溃,曾一本面上却看不出多少心疼,随他在远离岸边的三桅大福船上扬手,船上传出此起彼伏的海螺声。   就算是心疼,曾一本也只是心疼落在岸上那七八百杆鸟铳,那些海寇他是不心疼的。   鸟铳大多是他这两年在沿海袭击官军得胜后抢来的,在他三千多名部下手中,有超过一千五百杆鸟铳,构成令官军一触即溃的陆上火力。   如今在广城丢下至少一半,曾三老肯定是要心疼的,但死的那些不是他的人,对他来说无所谓。   三千多海寇,真正算得上曾氏人马者不过八百,多半都在岸边游曳的战船上,派去抢掠攻城的不过是依附来的小海盗海商,不算伤筋动骨。   随海寇船上响起呜呜的海螺号,各部大船升帆起锚,游曳着把佛朗机炮朝岸上轰去,尤其重点照顾官军在山坡上那几门给他们带来巨大震慑的火炮。   江中战船侧弦皆被火光照亮,这是曾一本的拿手好戏,用战船佛朗机炮打出齐射,能不能打准根本不重要,没有任何一支军队能扛得住四面八方飞射炮火。   海寇不行,香山旗军也不行。   仅一轮船炮齐射,邓子龙的旗军就被打退下来,真正落入阵中的炮弹至多十颗,但旗军被火炮吓住不敢前进,甚至军阵都在无意识地整体后退。   同样在炮弹覆盖下的海寇也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是向江边退,如此一来尽管被己方船炮打死不少人,仍旧有更多海寇逃到江边,推着小船窜进江中,根本不管海盗大船如何,各个四散而逃。   这是海寇的惯用战术,胜则如兽群聚,败则皆鸟兽散,官军追都追不着。   游曳一圈的海寇福船再度用佛朗机炮朝岸边轰击,这次的目标已经不是官军,而是朝那些仍然停靠在岸边的小船,船板船帆被轰出窟窿,接着扬帆而走。   邓子龙束手无策,只能气愤地将眉尖长刀反插地下,对着顺江而走的海寇船影咬牙切齿。   等陈沐带着家兵赶到,这场夺城夜战已经结束,火光照应下广城外直至江岸边地横七竖八的尸首与兵器,有香山旗军,更多的是倭寇。   陈沐边解左手铁护臂边对左右下令道:“传令各部百户肃清残贼,一个活口都不要!伤者送去邵百户那,休息一刻集结!”   解去被打变形的护臂,护心镜也被他丢到一旁,左手小臂已高高肿起。   率军夺门时陈沐只觉得左臂发凉,等向张翰请令时疼痛才越发难以忍受,此时拆护臂时整条胳膊都疼得不停抖动,八成骨裂了。   问题不大,让人找了两块木片做出简易夹板,稍事清理被护臂断片割伤的创处就算清理干净,陈沐这才有空检查其他地方……打仗时感觉迟钝,闲下来只觉得哪儿都疼,倒是再没大伤,无非是右肩膀在家兵被佛朗机炮直射倒飞出去时打了他一下,留出淤血印子。   这是几年里他部下伤亡最惨重的一次,被佛朗机炮打得险些溃散,阵亡不多却伤者近半。   他们和倭寇基本没硬碰硬地接战,阵亡九成都是被炮击直接命中,还有几个是被自己的火炮炸伤炸死。   “来拿着本。”   趁着旗军收拾战场处决残敌,陈沐盘腿坐到一旁也歇息片刻,让家兵拿出他的笔记,在上面记下一行字,关炮还要加厚、冶炼还需改良、炮车也还要改良出座架。   七门炮打了一仗还剩三门,只有一门是运气不好被倭寇船炮直射打得轻微变形,剩下三门都是炸膛。   危险性太高了,这种耐用程度甚至还不如明朝工部做出的火炮。   军器局匠人在锻炮过程中非常认真,最大的问题只有一个,关炮太轻、炮壁太薄,测试中表现出良好的效用不足以维持战斗中更大烈度的需要。   “千户,旗军伤者三百七十二,送到邵百户那儿了。”付元脸上带着心理失衡的唏嘘,小声对陈沐牢骚道:“老邵被军门升顺德千户……千户你受伤了?”   付元这个家伙运气好,这场仗一路趟平,浑身没受一点儿伤,部下斩获还不错,就是一仗打下来牢骚多,正说着瞧见陈沐胳膊肿起一大块,连忙招呼随军医生献殷勤。   “没事,去给我寻块护心镜,再拿个笠盔过来。”   反正所有人都是陈沐手底下老砥柱,他是逮住人就用,等付元拿来笠盔和护心镜,这才笑道:“那是莽虫有好运稍早些,你们这几个百户广海、广州两战,功勋都不少,等战后论功最少也是个副千户。”   “早晚的事!”   “问问各部,歇息好没有,歇好了跟陈某上路,急行军八十里,务必天亮前赶至顺德!”   手上的胳膊用绸布打吊臂在脖子上,疼痛与疲惫侵袭着陈千户的精神,此刻他却动力十足——部下升千户的功勋是够了,他先后夺回广海卫城、广州府退敌也足够再往上动一动,但这还不够。   对他来说,不逮住或弄死曾一本,这仗他就白打了!   “启程!” 第七十七章 齐驱   摸黑行军是最艰难的事,尤其对疲惫的旗军而言。   往常香山所拉练,一日行军一百五十里也有过,但摸黑行军要麻烦的多,为了急行甚至把仅剩三门火炮留在广州城,仅剩六个百人队一路南行。   即便如此,路上还是歇了三次,至顺德岸边与白元洁部汇合时天已放亮。   陈沐的精神状态倒还不错,擒获曾一本的欲望驱使他精力十足,关键是行军中他骑着马跟随部队踱步前行,虽然也疲惫些,但要比旗军轻松多了。   要是单靠他们这支疲军,别说打曾一本,就算让他们开船也得睡一半,晃晃悠悠就撞礁石了,好就好在白元洁与陈璘的军队都属以逸待劳,早就等在这里。   “你可算来了,半个时辰前倭寇就有二十多条小船朝新安行去,我有心在那堵截,却担心暴露行迹坏了大事,何况他们岸上还有兵力。”陈璘是真急,见到陈沐便道:“船很多,都是新造广船,静臣说有的还架着炮。”   “我想在海里打,静臣想在陆上打,你怎么想?”   白元洁是一点不急,反倒还有精力注意到陈沐,问道:“伤了胳膊?”   陈沐苦笑点头,对陈璘问道:“你的船有多少门炮?”   “四条福船,四条快船、八只炮筏,四十门佛朗机十门发熕,有两门正修着不能用,不然还能多两门发熕炮。”   陈璘部下两个水师把总,这样的战船火炮配备其实已经很强了,虽然大福船才不过六门佛朗机,但明军水师的主力一直都是鸟铳、火砖、火箭这些火器,即使近些年重视船炮,却也受限构造安置不足,打起来关键还是近距离铳射跳帮。   “不够。”   陈沐摇摇头,即便如此还差不少,满打满算,加上他部下两条蜈蚣船,船炮才堪堪百门佛朗机,而且船舰数量太少,远不如曾一本部下十几条乌尾福船、二十多白艚船的庞大船队。   “我们的炮太少,倭寇大船至少有一百八十门佛朗机,陈兄觉得海战能赢?”   “嘁,炮多有屁用,倭子的人够操炮么?”   陈璘对此嗤之以鼻,对着陈沐笑道:“你就带来六百人,倭子伤亡不会比你少,不然你就不会来,我们船上人多,不和他炮战,只衔尾追船跳战,一艘一艘吃了他,曾一本敢和我们来炮战?他只想跑!”   陈璘的分析很对,陈沐在广城被倭寇百炮齐发的阵势有点打出心理阴影,细细想来确实是这个道理,当下计上心来对陈璘问道:“如果是追击,我们能不能把他们逼到一处港口,迫其靠岸?”   “屯门,只有屯门。”   陈沐话才刚说完,陈璘就已说出一个地名,“出江口必走屯门,也只有在那倭寇才能入海甩开我们……陈千户的意思是,在屯门决战?”   不光陈璘明白,白元洁也明白陈沐的想法了。   即使老白在内河招募蛮獠运用水军在清远是独一份,但不曾打过海战,对海路也不够了解,但这并不影响兵法是互通的,都要在局部形成以多击少来奠定胜局。   “我去屯门,二郎,你在香山的义子?”白元洁当即打算分兵骚扰包抄,提到李旦时尚有疑虑,道:“番人可以信任?”   陈沐点头,这一仗要想在海面上决胜,关键在战船,单凭两艘蜈蚣船未必能敌得过十几艘福船,还要依靠葡萄牙人、泉商们的武装商船,他点头道:“番夷重利,他们是想要讨好朝廷以维持其在濠镜的贸易,我这就派人传信李旦,让他带人去屯门与你汇合。”   “我与陈兄一同驾船待倭寇驰走后衔尾其后,曾三老是条大鱼,他逃不出去!”   眼看三人推心置腹地商议军机,一旁始终插不上嘴的张副千户听到这句眼睛亮起来,点头道:“随军擒下闽广海寇总首领,这样的功绩,足够让所有人加官晋爵!”   若是平时,听到这种话陈璘多半会不喜,他并不看重这个,虽然文武走得都是野路子,但其却一向以文武双全标榜志向,重义轻利。   但此时听到张永寿这句话,陈璘一直微皱的眉头也舒展开,“此次寇入广府,我是难逃其咎,一定要擒住他!”   白元洁也点头称是,四人当中大约只有张永寿是一心升官发财,他们三个心中或多或少都有长远志向,而如何实现又是殊途同归——功勋。   曾一本就是最大的功勋,远胜陈沐在广州城下打生打死!   命令吩咐下去,自有骑手携陈沐亲笔书信前往香山寻李旦告知其当下时局与接下来作战计划,陈沐麾下旗军由邓子龙率领分上两艘蜈蚣船,香山千户所其余大小战船则由白元洁部清城旗军登船。   香山千户所战船虽多,仅有福船上架设四门佛朗机,在接下来骚扰中意义不大,全数由白元洁直接开往屯兵,准备在路上围追堵截。   吩咐隆俊雄去桅杆上用望远镜时刻注意海面情况,立在岸边相送白元洁启程的陈沐只觉浓重困意在头脑中泛开,他需要休息,哪怕短暂的休息,来应对可能是此生最危险的海战。   四人在岸边拱手作别,陈沐左手绑了吊臂,动作别扭,“成事在天,谋事在人。几位皆是前途无量之人,哪怕是运气,也能保证万事无虞。”   说这话时,陈沐还专门对自己的副千户拱了拱手。   让邓子龙与白元洁脸上分外别扭,陈璘也仰头大笑道:“你陈二郎才是前途无量之人,有连夺广海卫、广州城的功勋在身,恐怕将来就是我陈璘见到你也要行礼称一声长官,反倒来说我们……静臣,多保重!”   这些人并不知道他们将来会有怎样的境遇,但陈沐知道。   世荫清远卫指挥使,广东都指挥使、都督同知,白元洁。   左军都督,上柱国、金紫光禄大夫,邓子龙。   更不必说率领邓子龙、白元洁等广东兵将在万历年间北上抗倭的陈璘。   同他们这些,这个时代最优秀的将才共事,区区曾一本应当不在话下。   江口目力极尽的海面,乌云低垂,似乎酝酿风暴。   他已与这些人并驾齐驱……带着踏足历史的满足感,陈沐穿着轻便锁甲在蜈蚣船随江涛缓缓摇晃中沉沉睡去。   直到混乱的吵闹声把他唤醒,有护卫的家兵站在榻前,单膝拜倒道:“陈爷,倭寇行船了!” 第七十八章 转舵   起风了,江边高而软的芦荻摇摆似海浪。   傍晚赤红云霞洒在江面波光粼粼,远处天空乌云密布,坐在船榻上醒神的陈沐没好气地抬头看着头顶船板,高高的船首上,战鼓被擂响。   “陈爷,擦把脸。”   齐正晏带着家兵端了铜盆,手巾在水里摆了两遍奉给陈沐,撇头看向舱门外,带着轻笑道:“曾三老倒挺有闲心,这一天又烧了几个村子,新安那边好几通黑烟。”   “他还没进伶仃洋老百姓就都往广城跑了,家里能剩下什么财物,没抢到东西就算了,还非要把人家烧了……什么玩意!”   一觉醒来受伤的左臂更疼了,陈沐右手拿着湿手巾在脸上别扭地擦了几下,抬眼带着调侃意味看向齐正晏,这可不像是个老倭寇说的话,问道:“你睡了么?”   “都睡过了,睡了一上午,俊雄刚醒,在桅杆上呢。”   陈沐点点头,打了个哈欠把手巾搭在铜盆上,自有家丁端出去,他也带着齐正晏走出舱室,朝东边江口望了一眼,才寒着脸说道:“他烧村子是当烽火用,倭寇和咱一样,都是人都得睡。”   “去,让旗军检查兵器,铳炮装药,佛朗机子铳靠紧船舷,所有人都必须挂佩刀,南边下雨了。”   这不是陈千户胡说八道,南边海面上乌云密布,眼看着过不了多久就是雷鸣电闪,风刮得船速快出一截,让不算老练的舵手难以掌握,大船晃得人脑袋都发晕。   登上船首楼,陈沐跟石岐打了招呼,靠着船首望着身边开出江口的舰队,两支短手铳先后装药塞弹。   舰队是陈璘的,前头领航为陈璘的快船、福船与八郎的一艘福船,十几条火船、雷船居于正中,然后才是香山所两艘蜈蚣船先后居于末尾,组成随时与陈璘舰队分割的小队。   陈璘是海战老手,船队这样的先后顺序在陈沐看来完全是处于尊重,单论船速,蜈蚣船全速前进能在片刻超过福船队,并不影响他们见到敌军后的作战。   让陈沐担心的也只有天气。   下雨,下雨不是个好兆头。   虽然在船炮数量上他们不占优势,陈沐也希望在雨中与曾一本船队作战,但他更怕因为南边的天气而使曾一本改变航向,不朝屯门进发,先前的一切计划就都被打乱了。   “千户,倭寇船队!”   没过多久,晚霞渐阴,隆俊雄顺帆绳快速落下跑来,递上望远镜指着左侧道:“福船广船,很多!”   接过望远镜,镜片中显出远方阴云下海面浅影,看不清船上有多少门炮,但能勉强看出船型制,自然也可以看出船舰大致数量……陈沐举着望远镜不断默念数量。   “福船至少十艘、广船至少十艘,还有不多的快船小船,他应该把小船在岸边凿沉了——打旗语,告邓千户知道,放小船告诉陈守备,要不了多久就能碰面了!”   说着,陈沐放下望远镜转头对等命令的旗军舵手道:“左转,炮兵做好准备!”   天上地下,香山所陈爷最大。   这个道理同样适应于蜈蚣船上,金口玉言初开,控帆索吱吱呀呀被收紧,硬帆迎风大橹齐起,船尾船首两座战鼓变奏擂响,直接离开舰队偏航而走,紧跟着邓子龙所在蜈蚣船同样紧随其后,仅留下魏八郎的福船与一艘承载两名旗军的小船晃晃悠悠带着陈沐的命令向陈璘舰队追去。   福船行进太慢,尤其对魏八郎来说,他在这场战斗中所承载使命无非是运兵,以及决战时添上些兵力,在眼下这场突袭中,他们派不上用场。   早先陈沐还在岸上时陈沐就与陈璘沟通过海战,因为船舰不同、操练不同,陈沐的水军只练过线列阵,也不熟悉正经官军的战法,在一起作战八成会乱,所以各有分工。   陈璘的船队庞大,大小战船二三十,担任侧翼阻拦与小范围的火炮进攻;陈沐的船少,但速度快、兵员多、火炮多,所以担当从后方追击、驱赶,同时在曾一本攻击陈璘舰队时予以牵制,以达到将曾一本舰队驱赶到屯门进行决战的目的。   操作难度很大。   “从后面追上去,但别追太近,追上了只用两门侧炮打,让旗军都藏在船舷后,没有号令不能露头!”   陈沐从一开始就没有在袭扰中和曾一本打一场正面海战的想法,他只想骚扰曾一本,让其感受到来自陈爷的压力,尤其不能引来曾一本大量仇恨,让这个海贼头子抱着鱼死网破的想法来反过头揍他。   简单来说就是玩把火,要么把曾一本尾巴烧掉,要么引火把自己烧了。   蜈蚣船脱离船队约么一刻,陈璘船队没有跟着陈沐去骚扰的想法,只是把航向稍稍向左翼并拢,这个动作很小却让人感到温暖——是为了防备不测时易于救援。   但陈沐觉得自己不会有事,蜈蚣船的水线以下船木很坚固,区区佛朗机打不破,水线以上也在进入陈沐手中后得到加固修补,虽然用的都不是什么好材料,选择也注重更轻便,防不住大炮,但这就是为东亚海面上常见的佛朗机炮准备的。   唯一担心的就是运气了,陈爷的运气一向不太好。   海面上漫长追逐,整整半个时辰,风向偏逆,谁的船都开不快。   两艘蜈蚣船吊在曾一本船队后面,虽然陈沐发现曾一本的时间较早,但随着距离逐渐接近,曾一本也肯定发现了他,但双方谁都没有开炮,甚至没有把距离缩小到四百步之内的意思,看上去蜈蚣船就像海寇庞大船队的一员,和平地朝着南方航行。   如果不是陈沐耐不住寂寞隔一会就用船首发熕炮朝前头船屁股开一炮的话。   隔着千八百步海面,陈爷摇摇晃晃打了十几炮,命中率非常之低,但至少他打中了——准确命中一艘瞄准目标之外的小船,大发熕一炮上去就是人死船翻。   陈军爷正在船首洋洋得意,突然听见左右旗军惊讶的喊声,循着目光朝前看去,接着急急忙忙甩开望远镜凑在脸上。   “那他妈什么玩意儿?”   视野中,千步之外四艘八丈白艚船缓缓转航,由逆风转为顺风,航速陡然快出一截,排成一排直朝他的蜈蚣船驶来,没有丝毫避让的意思。   望远镜中陈沐清晰地看到,四艘白艚船上挂着铁锁,像一堵墙。   他们要撞他,狗娘养的曾三老想撞沉他!   “转舵!”   陈沐声嘶力竭的叫喊比鼓声更响。 第七十九章 铁锁   右转舵,右舷划橹。   望远镜救了陈沐的命,如果没有这东西,他想看清白艚船上连接的铁锁,恐怕至少要等接近五百步,那时候再想避开即使是桨帆船也难上加难。   蜈蚣船改变方向,白艚船也改变方向,船上的海寇比旗军更加老练,直接选择截在蜈蚣船右转后前进的方向。   显然他们知道,蜈蚣船很快。   但比他们想象中还要快。   即使逆风,硬帆仍旧不至于用之字形航线才能向前缓慢挪动,当航向稍有调转,十几根大橹同时划动带来动力远超船帆,转眼船速快了几倍。   陈沐第一次见到海上这样的战术,短时间不知如何应对,但紧跟着就张开右臂对旗手喊道:“让邓子龙去左边,轰他左船!”   曾一本这招对付航行速度慢的商船,可谓百试百爽,甚至哪怕航行速度快,没有望远镜这种事先预敌的物件也逃不开鬼门关上一撞,而一旦被四艘二三十米体量的顺风大船同时撞上……这个时代没有任何船能活下来,谁都不行。   商船,就是载货量大的船,福船也属于这类。   可仗着速度绕出撞击圈的陈沐航行在敌船侧翼,感受由最左侧白艚船上两门放在舷炮位置佛朗机轰击在船舷带来的震动时,他知道怎么对付它们。   “左舷瞄准——放!”   这会儿陈爷不管什么两门炮诱敌了,他与铁锁白艚船队最左侧船只距离仅有不到百步,甚至在接下来距离还会进一步缩近,他只想先吃掉曾一本这四艘大船再说!   十七门架在船舷上的回旋炮之后操作的都是旗军中操持船炮最老练的炮手,很好地学习到他们炮术教官陈爷阴险的指导思想,宁可放空炮也不去瞄准打不坏的船体,只打人和桅杆。   砰砰,砰砰砰!   听惯了陆战时关炮的震耳欲聋,再听佛朗机的炮音说实话对陈沐来说没什么意思,但在他眼中这次齐射的效果很好。   船舰距离很近,白艚船又比蜈蚣船首稍低些,陈沐对敌军船舰的挨揍后的模样一览无余,间隔不到百步打船帆那么大的东西,落空比打中难得多,一轮炮火过后,白艚船席子帆上被打出仨窟窿,两颗炮弹落入船中,砸翻三四个人。   “船上就这么点人!”   白艚船上一共十几个人,除了操船必须的几个人就是操炮的,连一个铳手都没有!   这就是一帮敢死队,撞沉一艘大船就赚大了。   “左舷铳手起立,瞄准敌船水手,举铳!”   曾一本真是个人才,开拓了陈沐的眼界,原来几艘船装上铁索还能这么用!   陈沐决定不用船炮打他们了,他要把这四艘船上的海寇杀干净,抢了它们,拿去怼曾一本,让他也尝尝是什么滋味!   先前铳手都听陈沐的命令,全藏在船舷后,临战时脑子里都绷着弦,可越是绷着越容易出错,陈沐下令后起立得非常散乱,左舷有先站起来的也有后站起来的,右舷也有人站起来,被付元逮住一顿抽按了回去。   “放!”   砰砰,砰!   与陈沐军相距四五十步遭受鸟铳齐射,在陈爷独领总旗后迎战的每个敌人都吃够了这招的苦头,更别说现在白艚船上区区几个水卒,四十杆鸟铳齐射之下他们连跪地求饶的机会都被没有就被鸟铳打成马蜂窝。   驾另一艘蜈蚣船的邓副千户可没陈沐这么多弯弯绕绕,既然上官的命令是让他向左绕行分兵击垮两头的船舰,那么对邓子龙来说目标就是攻击敌军最右侧的白艚船,最短的航线无疑是从四艘白艚船面前快速通过。   如此一来,自然而然——四艘白艚船的前脸都进入邓副千户右舷十七门炮射程之内。   顺手轰击一轮,行至敌船右翼一轮铳击,同样把右侧白艚船上水手射翻。非但如此,在从白艚船身后右转与陈沐汇合的路上,右舷船炮再轰一阵,鸟铳齐射过去,直接收拾掉三艘白艚船。   陈沐还想着如何打掉中间两艘船上的倭寇,邓子龙直接把中间两艘白艚船收拾掉,还顺便在两船交汇时让旗军大喊:“千户!曾一本跑了!”   都考虑到下一步了!   曾一本趁这时候跑了是自然,实实在在交战不过盏茶,但撞击躲避却近一刻,曾一本船队早跑出二三里地。   显然,这四艘白艚船和七八十个倭寇就是曾一本的壮士断腕,用他们来拖住陈沐两艘看起来就很难对付的蜈蚣船,撞到了自然最好,没撞到也能为他争取些时间。   想明白这些,陈沐索性也不急,干脆让娄奇迈带旗军勾索过去让船并在一起,把船炮干脆全卸到蜈蚣船上,接着每船留下航行必备的四名水手,交代他们快撞上就卡死船舵直接跳海,这才不紧不慢地朝曾一本追去。   天色完全暗了,靠着月光与望远镜,陈沐能继续追踪二里外的曾一本,但曾一本显然看不到他,因为陈璘已经派最近的快船和倭寇缩小到三四百步距离,这个距离几乎是点火开炮就能击中的距离。   越向南,天色越暗,乌云也越重。   海上安静的夜晚让缺少睡眠的旗军昏昏欲睡,陈沐也不禁怀疑曾一本如此安静,那些倭寇是不是都在船上睡觉?   旗军交替着都靠在船舷睡了一会,陈沐也在船首打着盹。   夜越黑,能见度越差、船舰相距越近,海面的潮气滚起薄雾,天边有声音极小的雷鸣声传入耳朵,陈沐靠着发熕炮喃喃自语:“南边儿的雨,下起来了。”   百无聊赖地抬起望远镜朝前例行看去,视野中几团火光从小到大,映照出数艘火船在曾一本船队右侧数十步之内引燃依靠船帆朝船阵中疾冲而去,火船两边,曾一本、陈璘部下诸多福船炮火齐开!   进雨里火船就没用了,陈璘是忍不住了。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都起来划桨!全速绕过去,小旗箭、火炮准备!”   陈沐猛地起身,高喊着在船首下令,伴着鼓声响起凑到发熕炮台调整角度。   乘风破浪间,发熕炮发出怒吼。   轰! 第八十章 疾风   珠江入海口狂风大作,八艘火船趁风势以仅半里之距突燃熊熊大火似夜间海上明灯,直冲曾一本庞大船阵。   发熕炮落空,在陈沐的望远镜中溅起浪花与黑夜融为一体,他看不见究竟是否击中敌船,但能看见火船前半截被营兵用长杆推开,六丈船转眼变做两只三丈小船,前头燃火挂帆朝敌船冲去,后尾则立起几个营兵。   似乎因距离太近,后尾即使没了船帆仍旧不能单凭摇桨止住冲势,接着前船渐渐远去的微弱亮光,陈沐最后看见几艘火船尾上营兵纵身跳入海中。   当海面被水师福船开炮转瞬即逝的火光照亮,陈沐已经看不见那些水军了。   炮太少了,陈璘的炮太少,即使有魏八郎的福船在当中,一齐开火的侧舷炮也不过二三十门,不过倭寇船队因船舰相互阻拦射界,尽管有更多炮船,开火的数量也差不多。   船舰相距仅半里,甚至还没出佛朗机炮弹出现下坠的射程,换而言之这种时候忽视开炮瞬间海浪致使船舰的起伏,只要对准了开炮,就一定能命中目标。   前方炮声大作,陈沐也不甘落后,“擂鼓,全速追上去,不用避开,从倭寇左侧贴近横穿曾一本船队!”   他只有一个优势——夜幕中倭寇只能在百步内发现他已逼近。   至于区区一门发熕炮发炮的火光,即使曾一本庞大船队末尾小船发现他,也没有告知主船的机会。   他们正忙着打炮战,谁又能顾忌到屁股后面呢?   快步跑下船首楼,陈沐挥舞手臂对付元下令道:“稍后开战,我们从敌侧穿过,只有一个命令,右舷二十二位佛朗机,一百三十二颗炮弹,全打在倭寇船上,一颗不留!”   “传令邓千户,全速前进,顺势发炮不要恋战!”   陈沐一点儿都不担心邓子龙会吝惜弹药,这位邓爷对战功的狂热向往远非常人所比,陈沐只担心他会因恋战冲入船阵直接与倭寇跳帮!   “对了,把小船都放下去,派两个旗军慢慢划准备救人,告诉铁索白艚船上的旗军,如果他们能临近敌船,就直接放船撞过去,跳海等小船来救……战后没人会在这片海域逗留,把还能动的船收拾了靠岸等着!”   他们的船舰太少,人手对这场战役而言也不算多,连打扫战场都顾不上,至于战后能收拢多少战利陈沐也不在乎。   他向张翰的请命就是把船夺回,战利也不属于他。   只有曾一本,只有这个活人才有可能属于他。   “前进!”   “前进!”   船首鼓声轰轰,海上雷声隆隆,狂风大作海浪滔天里,远处炮声铳声此起彼伏,陈沐手按船首,狠狠掐着船帮。   在他身后,肌肉盘虬的鼓手卖力擂响战鼓,桅杆顶三角镶龙红日旗下二丈红绸为劲风曳直,各部小旗在船身对橹手声嘶力竭地喊着号令,三十多条大橹奋力摇摆。   蜈蚣船,劈波断浪。   “燃火把!”   付元拽着帆绳脚踏船舷挂在外面,劲风吹得他眯起眼睛,只能看见前方交战的船队越来越近,趁奋力荡回船中的力气高声对旗军下令道:“小旗箭架好、掌心雷挂好、炮手准备!”   付元也是掌心雷在城门建功的亲历者,他的上官陈沐说过,在近身接战时,空间越密闭,掌心雷的威力就越大。   狭长的船身甲板正符合这种情况,尤其是付元早就瞧见曾一本部下那些虽为福船,却盖着像倭子一样船楼的那些大船,只要能丢进去一颗掌心雷,里头人就别指望活了。   “铳手都到这边来,听令再放!”   一条条命令从船首传至船尾,甚至通过蜈蚣船上最后一艘小船传达至邓子龙船与被落下很远的白艚船上,全速航行的蜈蚣船太快,仅仅在传令之间就追赶至倭寇船队末尾百步。   “转舵,靠上去!抓紧了!”   “抓紧!”   蜈蚣船全速航行速度比单纯帆船快上两倍不止,因为它同样也有帆,虽然全速并不能持续太久,但这足够让陈沐疾行三五里超过倭寇船队。   轰!   船首传来巨大撞击,即使旗军早已收到抓稳的命令,还是有几个倒霉鬼被震动甩得七荤八素,一艘四丈小船的船尾来不及避让,被全速前进的蜈蚣船撞个正着。   低矮的船身既不足以抵御大船撞击也不能在海浪中保持平衡,船底被蜈蚣船水线下突出的撞角撕开,在接下来几次摩擦碰撞中被碾碎。   提早跳船的倭寇也没好到哪儿去,即使是最老练的水手也不能在短时间里游开蜈蚣船驶来的方向,被动撞在大船上甚至不能在战船上留下一点儿痕迹——尽管他们的血曾有一瞬间染红船身,紧跟着就被海浪洗刷干净。   所有倭寇的注意力都放在与陈璘开炮放铳对射以及避开先头几艘被装载猛油引燃的残船,他们只能听见身后传来沉闷的战鼓声,回过头两艘狰狞恐怖的大蜈蚣已贴近身侧。   临近大小战船上倭寇匆忙叫喊,即使就着昏暗月光也能看见夜幕中冲出的怪物身上林立炮口,纷纷叫喊着调集在右舷僵持的海盗,不过为时已晚。   “举铳!”   陈沐抬脚踩在船首,身后传出来自付元的高喊,船舷下躲避的几十名旗军纷纷起身,端起鸟铳居高临下瞄向周围大小敌船,伴着军令齐齐放铳。   至于身边玩命划桨想要逃离蜈蚣船的小船则根本不需浪费火药,沉重的大橹像古代战船的拍杆,偶尔重重地顿在小船上就足够将它们打沉。   与倭寇大福船侧身之际,福船上的倭寇早已做好准备,两门佛朗机刚刚对准蜈蚣船加高的船舷,就见到包括缴获白艚船炮在内的右舷二十二门佛朗机调转过来,接着一片火光爆亮。   更过分的是其中还夹杂着几支火箭!   邓子龙驾船火速跟上,他早就看见耀武扬威的福船了,憋足了力气要狠狠教训这些倭寇一顿,高声下令道:“右炮准备……嗯?没事!”   他看见甲板上倭寇横七竖八的尸首,船板被火炮齐射像犁地般犁出道道血痕,只有船首舵上有个倒霉鬼捂着脸边跌撞而走边发出凄厉的叫喊。   前头蜈蚣船再度传出几声铳响,可怖的喊声戛然而止。   被炮弹镶嵌的桅杆禁不住海风,伴着一声吱呀断响缓缓倾倒重重砸落甲板。   咚! 第八十一章 骤雨   雷鸣在天边炸响,惨白电光刺亮海面。   陈沐看见一张脸,脸的主人有深陷的眼窝、高耸的颧骨、干枯的胡须与疲惫的眼圈,那双眼睛也看向他。   直觉告诉他,那就是曾一本。   光亮一闪而逝,时机也稍纵即逝,抽出短手铳打过去只有一片黑暗,陈沐亦不知究竟有没有击中,只知道他已率战船穿过倭寇庞大的船队,而另一边陈璘也同样撤出战斗。   身为闽广沿海出色的水师战将,陈璘知道何时挑战,更知道何时撤离。   短时间接触的战斗让陈璘意识到炮战的确像陈沐所言并不占据优势,但火船烧过去成功打散倭寇船队阵形,借此时机将距离拉近至数十步,跳帮夺来一艘大广船,接着纵火烧毁两艘福船,一阵炮铳齐发杀伤倭寇不少水手,接着借蜈蚣船在敌军左翼翻江倒海之际率队渐行渐远。   当然,该有的火炮支援必不可少。   他才不担心陈沐,两艘蜈蚣船一轮齐射就有三十多颗炮弹,再加上香山捣鼓出那些奇怪的玩意儿……陈璘知道他只要照顾好自己,就是不给陈沐添麻烦。   陈朝爵可看得清楚,他是纵火的行家,但凡跟他接战的船,别管能不能打过,反正是肯定要烧起来的,但陈沐不一样。   蜈蚣船横冲直撞地从倭寇船队左翼快速经过,连片刻交战都没有,战果却像一股子瘟疫,只要接近这两条大蜈蚣的敌船不论大小,不是桅杆断了就是无人操舵,全都晃晃悠悠脱离阵形……大船至少五六条!   人都被杀光,船带回去修修还能用。   那是真正的杀手,比他这纵火犯强得多。   跳帮战让海面处处伏尸,陈沐经过的地方是没有多少伏尸的,只有那些无人操控的战船渐行渐远。   蜈蚣船想脱离战线太容易,他们比福船快得多,有一战之力的福船追不上、追得上的小快船打不过,事实上也没人去追他,曾一本的心态在这场海战中发生变化。   在新安县收整溃军时,曾一本并不觉得他吃了败仗。   虽然损失比官军大,但抄掠整个新安与广城郊外让他收获颇丰,那些财富被他装载船上带走,只要能回到南澳变卖掉,至多一年他就能带着更强大的舰队与更多闽人组成的海盗重新杀回来。   但这场发生在夜间的海战不同。   不算那四条空载的铁索白艚船,曾一本失去了至少十二条大船和少数小船,关键不在船而在船上抢来的那些货。   再打下去,他将连这次出海的成本都收不回来,对他而言这才是真正的失败。   而在他损失的那些满载货物的大船中,多半是那两艘蜈蚣船干的,曾一本怎能不恨?   “传令各船,蜈蚣船再接近就贴上去和他铳战!”曾一本不屑地扭头看向桅杆上被打出的浅坑,“官兵的铳歪得很!”   陈沐要知道曾一本对他铳术的评价,他非要开船回来把曾一本座舰撞沉不可!   什么叫歪得很?   你家陈爷用的是手铳啊你懂不懂,平地都只能打三十步的手铳,别说在海上颠来晃去了,要是陈爷胳膊好着你试试,让你先跑五十步也一铳毙了你!   但陈军爷并不知道曾三老小看他,这会儿正美着呢。   “捡回一条命,陈兄你那伤亡如何?”   海寇的船队打完就跑,陈沐和陈璘没那么急,只要航向是对的他们才不管曾一本要跑多快,福船放下接舷战时的长板,二陈在海上聚首。   陈沐张望着搜寻到属于香山的福船,瞧见魏八郎顶着铁瓣盔好像没缺胳膊少腿,放下心来,“我两艘船是捡回条命,海战真危险,一炮打准就砸死老子七个弟兄!”   陈璘皱起眉头,“你就死了七个人?”   “哪儿能啊!”   陈璘的脸上刚浮现了然,边说着“伤亡无可避免,铳来炮往……”   “还被铳打死仨!”就见陈军爷一脸苦恼地摇头,伸出三根并拢的手指在吊臂受伤的手心轻拍,“往后这种事得少干,太危险了!”   按说友军伤亡少点儿是件好事,可陈璘听着就像吃了苍蝇,歪头望向别处,“回去陈某就上手本,造船,造蜈蚣船!”   他麾下不算失踪的几名火船水军,淹死的、被炮铳击中、接舷战死的有四十多!   这本应是一场多么辉煌的胜利呀!   进攻大船数倍、兵力两倍于己的海盗,以区区四十多阵亡换来倭寇至少二百伤亡,并烧毁敌船抢夺敌舰。   近年来沿海除了戚继光和俞大猷的联合水师,还有人打出这样精彩的战役吗?   没有!   海战不是陆战,这就是硬碰硬,往往是谁的船多、炮多、兵多,谁就赢。能在海上以少击多还取得胜利,本身就是凤毛麟角。   可他陈沐陈军爷……陈璘看见他因为十名阵亡一脸苦恼,还说什么太危险了的模样就想直接把他摁海里淹死!   什么人啊!   用二倍的兵力,高出五倍的伤亡,打出不到人家一半的战果,他陈朝爵还沾沾自喜?   耻辱!   奇耻大辱!   陈沐发现陈守备的脸色有点不好看,讶异地看向一边火把,这什么化学反应,怎么打了场海战火把照脸上还能发绿呢?   他是打心眼里真觉得危险,全仗蜈蚣船快,才能安然无恙地穿梭敌阵,炮弹在船边飞射,现在他静下来耳朵里都是交战时炮弹尖戾的啸音,打仗时不想这些,可打完了满心都是后怕。   要不是船舷被加高挡住炮弹,几炮打到甲板上一个总旗就没了。   陈璘根本不想回答他究竟有多少伤亡,瘪着脸望向南面阴沉的天空,好大一会才调整好情绪,长出口气道:“追吧,到屯门还要一日船程,只要他不往别处跑,后面也不必再骚扰,等着屯门一网打尽就是。”   “后面船炮鸟铳都没法用,陆战还是海战区别不大,看静臣兄在哪截击他吧。”陈沐也叹了口气,接舷战伤亡只会更大,现在他真正体会到战争中士兵的性命仅仅是个数字,多与少,人们根本来不及感慨。   “也不知打完这仗能带多少人上岸,走吧,升帆接着追!”   暴风雨在等着他们。 第八十二章 接舷   船舱摇摇晃晃,陈沐打出喷嚏。   海上无迹可寻,漫长的追击远比陆战困难,所幸他们有望远镜与蜈蚣船,凭着视野与速度,三次跟丢又三次追上。   船队已经被拉开八九里距离,全靠快船在中间往来照应,就连邓子龙那艘蜈蚣船都成了海上灯塔,陈沐的船独居最前,也仍旧和曾一本船队保持三五里,不敢贴近。   风向变了,绵延雨水让船上不少火药受潮,陈沐不想独自面对曾一本数十条船短兵相接的围攻。   避战的唯一好处就是让香山军得到充足休息,虽然逼仄潮湿的船舱中睡眠谈不上舒适,但他们实在太累,哪怕睡猪圈,只要让睡,陈千户骄傲的旗军都会十分乐意。   天公作美,接连两日阴雨终于在第三天早上重见天日,朝霞万里海天一色,尤其在鲜美煮鱼汤的伺候下,令人心情开阔,甚至能忘记战斗即将来临的阴霾。   他们离屯门很近。   “托陈守备的福,不然咱们连鱼汤都没得喝!”   陈沐笑着吃过一餐很是满足,立在船首楼看着旗军收拾出没受潮的火药擦拭炮管,在晾干发脆的笔记中记下渔具与厨子,以及制作新船时对防备沿海多雨情况的设计。   他们的船上全是战斗人员,出海经验又远不如陈璘,没有渔具就只能煮粥吃,要不是陈璘的水师顺路捕鱼,他们根本喝不到鱼汤。   而且蜈蚣船上又旗军客串的厨子水平太臭,好好的食材都白瞎了。   距离屯门越近,陈沐的心越轻松,曾一本没有率船队向别处走,直走屯门这个转到回福建南澳的必经之路,横行海上的闽广海寇总首领以为烧毁抢夺广州大多战船,身后只剩小猫三两只也追不上他,便可高枕无忧。   只剩他料不到官军已组织庞大船队在伶仃洋布下天罗地网,只等他到屯门进行决战。   “陈爷,前面打起来了!”   齐正晏顺帆索划下,在甲板上翻个跟头卸去冲力,起身攥着望远镜跑上船首楼递出望远镜向陈沐指明方向,道:“应该是李旦!”   陈沐眉间一拧,抬起望远镜向齐正晏所指的方向望去,视野中就见几艘单桅小船正朝曾一本船队快速逼近,海寇的乌尾福船猛烈开炮迎击。   他一眼就认出,那些小船正是他给李旦在濠镜为他夺船的奖赏!   “下令准备参战,全速前进,向后船放两支小旗箭。”   小旗箭在身后海面炸开的声音传进陈沐耳朵,他全神贯注地看着前方海面战事,几艘小船绝不可能是曾一本的对手,让他心里又惊又急,还来不及责怪李旦冲动,视野中就看见几个方向都出现船队朝战场中央增援过去。   在东南远方海平面上,上百条各式小船接连一片快速驰近,那不必问,自然是早已抵达屯门的白元洁船队。   西南,海平面扬起巨大风帆与桅杆,淡黄色船帆上用油彩绘出巨大的红色十字,接着陈沐看见船体,这艘船的船形比以往他见到的任何战船都要庞大,几乎要比蜈蚣船长一半、而且更宽,舰首甲板足有三层,比福船还要高上一截。   整艘船木质结构都漆着黑色,濠镜的人们叫佛朗机人开的这种船叫大黑船,它真正的名字叫卡瑞克,是地中海即将消失于历史长河的巨大商船。   虽然只有一艘,但这种庞然大物出现在海上,陈沐可以想象对曾一本部海贼的震慑,事实上如果这艘船是他的敌人,他一样能做的仅有两个选择。   要么率领小船队冲上去烧掉它,要么仗着速度甩开它远走高飞。   炮战、接舷战,都不可能。   邓子龙的蜈蚣船显然收到小旗箭的传信,全速摇橹追赶前行,两艘蜈蚣船排出前后作战阵形急行而去。   “是开战了吧,肯定是开战了!陈二郎居然不等我!”   数里之外的海上,陈璘看不见远处作战的交火,只能看见陈沐两艘蜈蚣船正飞速甩开他们向前驶去,即使已经下令船队全速前进,仍然有力不逮,只能气得边拍舰首边发牢骚。   其实帆船速度都差不多,快船和福船用一样个头的帆所以要快一些,但速度也快得有限,偏偏自打香山这两艘蜈蚣船出现一切就变得不同了。   以前水师是不大待见蜈蚣船的,因为其船舱放不下太多火攻用具,单单速度快冲进敌阵也是被放火烧烂的命,但陈沐用蜈蚣船带给陈璘对海战新的启迪——不需要火具,船够快、谋杀炮够猛,什么都有!   水师福船晃晃悠悠,蜈蚣船却劈波断浪,甚至先于白元洁部大片小船一步撞入战场,兜转打出一片炮弹在海盗船队末尾。   “撞上去!”   才仅仅炮战片刻,陈沐便扶着桅杆对操舵的石岐下令道:“撞他的船首!”   战场正中,四艘单桅小船转眼就已被海盗投掷火具烧了一艘船的船帆,接着几艘海盗小船就逼了上去,投入接舷。   在不远处,海盗船队中最大的福船刚调整船帆转舵,直朝另外两艘赶去救援的单桅小船隔着一里冲去,看架势是打算直接撞沉他们。   而在那两艘赶去救援的小船上,陈沐分明地看见李旦腰上绑着船绳提刀待战。   如果不能阻止那艘福船,一旦被撞击就是粉身碎骨的局面……陈沐用这种方式在前天夜里接连撞翻三艘海盗小船,他太清楚大船碾撞小船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虽说是捡来的义子,但义子也是子,那声爹不是白应的。   “旗军上艏楼,准备跳帮!”   船绳在右小臂绕了几圈,陈沐脚踩舰首,下令战船全速开进在倭寇船队中左冲右突,撞击拍击沿途小船给船身带来接连不断的震动,两侧船舷佛朗机炮频频轰击,打得周遭倭寇哭爹喊娘。   那些福船上的倭寇见到这艘庞然大物要撞击他们的首领座舰纷纷赶忙调转方向,可为时已晚何况根本不具备拦截的船速,只能眼睁睁看着蜈蚣船距他们首领的福船越来越近。   曾一本也看见这艘像利剑扎进船阵心口的大船,可此时显然来不及调整方向,只能高声叫道:“抓紧!”   轰!   咔嚓!   巨响与如同地震般的震动,几乎把陈沐飞掷出去,如果不是有船首女墙阻挡恐怕他的旗军飞出去的将不在少数,蜈蚣船水线一下重重扎进福船中段,巨大推力让福船近乎倾斜过去。   陈沐站起身摇晃昏沉的脑袋,不需他下令,周围持着鸟铳的旗军就已居高临下朝福船上倭寇射击,接着各个纵身跃下船首。   陈沐也不甘落后,拽着船绳荡在甲板上他的旗军中间,攥动绑着夹板吊在胸前的左手,环顾周围持兵涌上的倭寇右手抽出腰刀。   “宰了他们!” 第八十三章 黑船   砰!   不知从哪飞来的炮弹曳着尖啸轰过艏楼,轰碎的木屑漫天飞舞,刀铳齐出间,陈沐奋力劈翻挡在面前的倭寇,鲜血溅射满面。   耳后传来劲风,连忙矮身,就听身侧有可怖倒气之音,齐正晏刀举过头在他身旁跳战而出迎上敌人战做一团,侧首余光看见隆俊雄侧身轻撞被击毙想要偷袭陈沐的倭寇,随即旋身抽出插进倭寇喉咙的长刀,大喝一声脚下蹴而发力迸出近丈。   电光火石,福船乱战一团。   这两年齐正晏、隆俊雄得陈沐豢养,食饱力足,原本高强短兵搏杀之能更显凶悍,厮杀方寸间二人合击极富章法,蹴合立分,倭刀不与海盗兵器硬碰,只挑敌无甲之手腕、脖颈下刀,且稳且准,即使七八海盗蜂拥而上,方寸跳战便身首异处。   混乱中,陈沐望见艏楼立起先前因躲避飞来炮弹伏下的熟悉身影,干枯的胡须与深陷的眼窝令人印象深刻,他看见那人握着战剑挥向号令旗军守御的石岐高声下令。   “轰死他们!”   艏楼上架起两门佛朗机,正对向石岐的方向!   陈沐头皮发紧,高声呼道:“石岐,鸟铳队!”   石岐正高声下令,接引自蜈蚣船跳跃至福船甲板的旗军展开阵势向倭寇聚集大量水手的艉楼阻击,就他们撞上福船的一会功夫已有三条敌船靠上来不停运兵,这还是有艘大福船被邓子龙拦腰撞上的结果,周围炮鸣铳响,哪里能注意到陈沐的喊声。   别无他法,陈沐只得凭着猜测故技重施。   “曾三老!”   腰刀落地,短铳在手。   陈沐不能确定那个大胡子就是曾一本,但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人就是追击数日火烧各地的曾一本!   他的直觉没错,曾在海上短暂交汇时被陈沐的铳子吓过一跳的曾一本混乱中听见有人喊自己,转头望去只觉寒毛根根倒立,十几步外甲板上那个曾有一面之缘把左臂吊挂胸前的官军头子正单手举着手铳对向自己!   砰!   手铳打过去陈沐还来不及看是否命中,艏楼上操持佛朗机炮的倭寇正待击发,突听身后蜈蚣船的方向轰起接连炮响,数不清的佛朗机炮弹如蝗飞聚福船艉楼,木屑飞扬漫天,甚至有人被佛朗机正中打下海去。   留守船舰的炮兵建功,是付元。   混乱中,陈沐看见有人字艉楼爬起丢下兵器大喊着跳入海中,也有人起悲愤莫名的必死之志舞刀向甲板突击,接着被齐正晏抬刀劈死。   “首领死啦!”   似乎激烈的海上战场都因这声喊叫而顿了一瞬,接下来旗军明显感到倭寇的士气降至最低,尽管其中确有徒效奋勇者,但更多海盗则由进攻转至防守更有甚者驾船逃离。   但他们跑不远,前有白元洁率众小船迎上接战,后有陈璘率船队加入战场,远处还有艘大黑船飘在海上,合围之下哪里还有倭寇的活路。   大福船上倭寇转眼就被净空,陈沐留下几个活口交给石岐去指认尸首,赶忙登上艏楼大声高呼着问那些从濠镜赶来的水手李旦的情况,就见浑身湿漉漉的李旦已经爬到他的福船上来了。   “义父不必担心,孩儿没事!”   海水把李旦肩头一道伤口浸得发白,脸上却嘿嘿直笑,环顾艏楼横七竖八的尸首猛然拜倒抱拳道:“恭喜义父击杀曾一本!这是大功一件啊!”   别人不认识曾一本,李旦却听人说起过三老的长相,躺在地上胸口中铳的除了曾一本还能有谁?   见到李旦认出曾一本,尤其是曾一本尸首上致命伤来自胸口的铳伤,陈沐也不禁露出满意的笑,“这几日在海上飘着吃不好睡不好,可算有了结果……那大黑船从哪来的?”   海面上到处是无主的战船,可不论是乌尾福船还是白艚福船都无法提起陈沐的兴趣,他最感兴趣的还是远处瞟着那艘体型庞大的卡瑞克帆船。   “佛朗机人首领佩雷拉找来的,一艘刚从满刺加抵达濠镜的商船,被佩雷拉借来……义父,这场仗佛朗机人没有功勋,不要给他们奖赏。”   陈沐皱眉问道:“他们没有开炮?”   “慢的要死,船上拢共几门炮,等他们离近咱们的船都打到一起。”李旦摇头,歪头看向大黑船晒然笑道:“佛朗机人分不清谁是谁,哪儿敢开炮。”   陈沐想想也是,随意笑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事,他倒没打算真一点不给佛朗机人,否则太打击他们的积极性,但总之不会太多就是了。   “让人给你包扎伤口,回香山再让医生给你看,先派人清点伤亡吧,各个引商的人有什么损失和战功,你来统计,务必如实。”   他要去清查战利了,船上属于新安、广城百姓的东西大多不能动,这些船也要交由广州府,但海盗的兵器、随身财物,还是属于他们的战利,这事需要他和陈璘、白元洁一道商议决定。   没过多久,就见华宇登上福船对陈沐道:“千户,佩雷拉那些佛朗机人对他们没帮上什么忙很过意不去,让我来问问您有什么是他们能做的。”   “他们能做的?能做的多了,走,跟我一起上他们那艘船看看。”   确实有事必须要佩雷拉来做,比方说……把嵌进福船船体的两艘蜈蚣船拽出来,回广城的路上也需要用他们的船拖拽不能行进的大船。   这些船放在海上不是个事。   “千户,这不是我们和朝廷第一次合作,虽然上次出兵,总督没给我们想要的,但这至少是个不错的开始,我们是大明可以信任的商人。”神父缓慢翻译着佩雷拉的话,握着胸前十字架缓缓点头致意,接着道:“我们很乐意用大黑船帮你拉船。”   似乎是神父一个字都不提奖赏让佩雷拉有些着急,叽里咕噜说了几句,神父才有些不情愿地道:“佩雷拉向问您,我们的水手是否能得到许诺的奖赏?”   陈沐笑笑,道:“没有战功,但还有苦劳,你们跟随李首领一起出战,尽了濠镜坐商的义务,所以我还是决定会拿出一些钱来作为你们航行至此的酬劳,这件事我们回濠镜再说。”   “如果我想要这艘船,你们会给它定价多少?” 第八十四章 置换   陈沐没能如愿。   并非是佩雷拉不愿把这艘船卖掉,事实上他很乐意把这艘使用超过四十年、先后转手六任主人、从头到尾没一块当初船板的老船卖给东方帝国一名千户。   千户,这个官职名字听起来就很厉害,尤其对亲眼见识陈千户麾下旗军战力的佩雷拉来说,千户真的很厉害,要知道五十多年前麦哲伦只带六十个人借着内乱差一点就攻占菲律宾一个岛。   差一点,因为麦哲伦被当地土著打死了。   两年前,西班牙的黎牙实比被任命为菲律宾总督,这令葡萄牙人佩雷拉倍感愤怒——根据教皇子午线,那里本应该是葡萄牙王国的地盘,现在却被那些可耻的西班牙人侵占。   尽管力量微弱让佩雷拉不会对任何人吐露自己的心声,但如果有机会,他很期望能看见这位掌握一千个家庭的明朝将军和西班牙人在海上交火。   但他没办法和陈沐做这个交易,因为这艘船不属于他,甚至不属于驾驶它到濠镜来的那几个商人,它真正的主人在印度,佩雷拉没有替船主做主买卖船只的权力。   即使他知道,陈千户一定能给出令船主满意的价码。   但规矩就是规矩。   没必要为了给别人谋福利而违反自己的规矩。   “千户,这是一艘旧船,船主在很遥远的地方,佩雷拉爵士不能擅自把别人的船卖给您,但如果您愿意等。”神父说话时,陈沐将目光望向佩雷拉,这个老战士摘下船长大帽在胸前,哪怕言语不通依然想让陈沐感受到他的诚恳:“没有船炮,六百克鲁扎多一艘新船,如果上帝眷顾没有遇到暴风,三个月就能把船从马六甲送到濠镜澳。”   差不多,白银千两。   这个价格对陈沐来说不算贵,他手上有很多克鲁扎多,是在濠镜进攻麦亚图的战利售卖给西班牙海盗法里卡特所得,九百多枚,足够买一艘新大黑船。   但陈沐觉得这并不合适,旗军的赏赐都用白银支付,那些金币是他自己的私财,像这样的大的数目,如果一定要用私财,他更愿意在香山修一座书院,而并非自己出资给香山千户所买艘战船。   升官的事已经定了,但他还不知道自己究竟会升任去哪里。   但如果用白银,这事也并不合适,因为香山所没有那么多白银。   也许他可以用绸缎来支付,绸缎是香山千户所的财物,尽管里面也有他的份,但那只是一部分。   就在陈沐准备开口时,似乎是他的思考让佩雷拉误认为眼前的千户对价格不满,又对神父说了几句话,陈沐倾耳听着,就听神父道:“如果千户对这个价格不满意的话,我们也许能换一种支付方式,佩雷拉爵士注意到您在这场战争中得到很多货船,如果两艘这样的船,可以换一艘新船。”   佩雷拉在一旁指点,由传教士转述,先指两艘乌尾福船,随后又指着一艘比福船稍小的白艚船道:“如果一艘大的一艘小的,您还要再付给佩雷拉爵士一百枚克鲁扎多。”   这个新提议很好,既不需要动用陈沐的私财,又能让香山得到一艘大黑船,唯一的问题在于——这些福船不属于他。   “三五天,给你准信。”   陈沐没直接答应,不过在他看来找张翰要两艘福船应该问题不大,如果实在不行他就用丝绸换一艘船。   他必须要让香山船厂的匠人弄明白这船的构造,为以后造出更好的战船,也为见仗时遇到这种船知道该怎么打。   陈沐觉得跟佛朗机人做买卖还不错,之前在议事广场丢袍子扬长剑的老兵头子也能心平气和地跟自己谈买卖,挺好。   只要能打败他们,就很容易打交道。   佩雷拉看着陈沐不置可否的样子,极力遏住自己想要进一步降价的想法,他觉得这个价格对于卡瑞克帆船已经非常实在了,两艘福船在远航上看起来并不能顶一艘卡瑞克大帆船。   如果是用船换船,他其实在船上是没赚钱的,连运费都没有。   但佩雷拉更希望陈沐用福船来换,两艘四百料福船刨去食水应该能装货上百吨,两艘船载满货物跑到马六甲赚的钱就差不多够买艘大黑船,再载满香料运回来,里里外外再买艘大黑船都不止。   可惜还要给陈千户交税。   陈沐可不管这些,他只想要船,何况他现在的心情根本不能去思考任何问题。   陈璘、陈沐、白元洁,他们三个人都不能想什么问题。   他们全歼曾一本近两千海盗,夺回十几条原属广州的广船福船、俘虏原属曾一本的十几条福船、小船以及船上的货物,缴获数不清的银钱、铳炮。   力挽狂澜的荣誉感充斥陈璘与白元洁的心,陈沐也因此深受鼓舞。   上代闽广海寇总首领吴平由俞大猷讨灭,这一次曾一本则成了他们三个的功勋。   “你要买这艘船?”   大黑船首,陈璘、陈沐、白元洁三人迎风而立,陈璘轻拍船舷道:“差不多六七百料,可造一艘这样的船,船料够建起一个把总需要的船舰,船速还慢,火砖的活靶子。”   似乎是感觉自己把这艘船贬低得一无是处,陈璘笑笑:“做买卖还是不错的,装货够多。”   陈璘知道陈、白、张三人实际控制的商队就在濠镜泊岸,不过这事自己心里有数就行,说出来反倒让人往别处想。   “陈兄觉得这船能放多少门炮?”陈沐看周围都是自己人,指指脚下,道:“这是条商船,但艏楼艉楼都有三层甲板,前后顶层钉三十门佛朗机不难,船腹还能摆至少八门大炮,可以比我在香山造的那种炮更大些,能真正打破福船的炮。”   陈璘不说话了,这场仗陈沐对快船谋杀炮的应用给他开了一扇天窗,他头脑中现在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需要时间去消化,何况他们本身所掌握的权力不同,即使他是守备,也不像陈沐拥有一座军器局、一处香山船厂,有对兵器、船只研发制造的权力。   “这船呀,说什么也得买回去。”陈沐咧嘴笑了,看了白元洁一眼,“回去咱把它拆了,看看里头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第八十五章 检视   清晨广城靠近沿海的薄雾还未散去,城下已热火朝天。   海盗来犯对广城近郊财物造成重大损失,但官老爷们是不在乎这些的,只要没打进广州城,万事无虞。   贼人来了又走,平民百姓的生活还要过,新安诸地避难而来的百姓在城中街道露宿三日后,广城知府在城外开出粥棚,用以工代赈的手段让避难百姓加入对城门及城外商市的修造工作。   广城内种种乱象也别无办法,广州左卫在这场仗中没立出功勋,得不到官吏待见,连城内的行营驻地都被总督张翰金口一开让给顺德试千户邵廷达,以驻扎来自香山的伤兵,至于本来的广州左卫旗军则被派到城外山里挖大坑。   倭寇尸首又不是什么宝贝,城外夜战的功勋在天亮后就清查完毕,有老总督通宵亲视,谁都不敢稍有含糊……故顺德千户殷鉴不远,谁都不敢在这个时候冒头。   饶是如此,城里城外事且多且碎,不论百姓还是官吏,都因此忙得晕头转向。   何况还得提着心劲守备,王如龙、呼良朋直接被总督派到城外驻营,哨骑放出三十里才安心。   带兵行走一半的汤克宽正驰援广州府,路才走到一半就被总督传信退了回去,让他接着守备广东西面;惠州府的郭成倒是进了广州府,在总督衙门被张翰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打发他带兵回去。   唯独把镇守潮州的俞大猷召回来。   不是张翰待见总兵官俞大猷,是因为曾一本临走前在新安县城隍庙墙上写了首诗讥讽俞大猷。   还是因为以前在福建的事,以前曾一本招安过,就在火烧澄海之前,烧了澄海朝廷派俞大猷去对付曾一本,俞大猷故技重施,又把曾一本招降,结果被他骗了。   那次离开,曾一本抢走福建六十条大福船。   陈沐并不知道,这次他风头出大,被老总督当成枪来对广东都司几个总兵官吆五喝六,意在震慑这些成名已久的骄兵悍将——不好好带兵打仗,有人来打!   谁来打?香山千户陈沐打。   薄雾渐散,数骑探马直奔府城,城头警钟再度被敲响,霎时整座城池都动了起来,营兵于岸边设防如临大敌,广城四卫聚起千余旗军严阵以待,总督、知府登城督战。   他们没船了,最后的战船都被曾一本抢走,海上没有丁点防御力量,只能奢求陆上拒敌。   来自南海县策马奔入府城的骑手传警,他们在山上的哨兵看见远处江口有大批船队疾行,旗号混乱,看起来像倭寇再临。   可是硬生生耀武扬威几天的总督大惊失色,刚把两个总兵官赶回去,现在倭寇又来,“难道陈二郎,败了?”   城墙上老总督喃喃自语,干枯的手指死死扣着城垛,两眼发直地望向江面,让人取来衣甲,还在腰间挂上玉装具的战剑。   做好与城池共存亡的准备。   江风驱散薄雾,目力极尽处是极高的桅杆,庞大的帆面兜风,日积月累原本洁白船帆发出淡黄,红色巨大十字却更加显眼,庞大船体上林立水军,气势骇人。   在大黑船后,是数都数不清的福船、广船、乌尾船白艚船,以及小些的马船、粮船、快船在江山连成一片。直至大船在江心岛停下,人们才看出大黑船后用绳索拖着四五条破破烂烂的福船,有些船腹还带着不曾修补的巨大缺口,如果不是隔舱水密,早就沉底了。   不单单黑船,其他福船也有不少需要依靠互相拖拽才能行进,尤其是那些桅杆都被打断的战船。   顶盔掼甲的老总督面上带着疑惑,抬手指指江心岛,对左右问道:“那,是广东的船吧?”   邵廷达是走了大运,一有战事就被总督召到自己身边带兵护持着,这会听见总督发问,仔细看了几眼后有些不确定地说道:“回总督,那艘大船好像是濠镜商人的,后面的船是我们的,也许,是我,是陈千户回来了!”   “嗨!”   总督没好气地眯起眼睛,抬手朝江心岛指了指,转过身又转回来,又朝江心岛指了指,扑哧一声笑了,摇摇头下令道:“把甲给老夫去了,传令城下守军,派人去看看是不是陈千户,是的话派人接应!”   “廷达,回去你和你哥说,通报,通报!沿途那么多江防,就不知道派人骑马通报一声?”   邵廷达能看出张翰无可奈何的模样不是生气,轻快地应了一声,招呼左右给老总督把衣甲去了,这才抱拳有些献媚地笑道:“总督,沐哥这是把船都夺回来了啊!”   张翰沉沉点头,既有战船被夺的不安,也有香山兵败身死的忧虑,诸多情绪汇到一处心情感慨,开口却只不轻不重地道:“船可真多。”   太多了。   陈千户远远地就看见广城江边严阵以待的营兵,让他哑然失笑,没派人传报的后果出来了,让广城大警。   他不是没有通报的意思,就算他不知道,陈璘与白元洁也是知道的,实在是没办法传报。   沿途都属新安县地界,新安县的官吏与大多百姓都逃到广城来,他找谁传报去?就连丢在屯门的尸首都没人帮着掩埋,要不是后来有躲进山里的百姓壮胆过来,他们现在还忙着挖坑埋尸呢。   可百姓没有马,他们行船比传信的百姓走得快。   陈沐的旗军也撑不住再一次急行军,只能直接行船进广州。   佛朗机人被他要求离开炮船下到江心岛上等候,旗军也大多在江心岛上休整,陈沐、陈璘、白元洁与几名将官则换乘快船直走广城岸边,下船就被营兵拿刀矛对着看好,然后才露出呼良朋魁梧的身段,喝止营兵操着一口闽话笑道:“陈千户回来了!”   不用他去通报,总督张翰等人在确认后已经在王如龙、邵廷达的护持下策马朝这奔来,等他们从营兵中走出来,总督也正收敛官袍快步走来。   “陈千户,你这是将船都夺回来了?”   陈沐抿嘴颔首,用吊着的手臂有些艰难地行礼,道:“回军门,卑职不辱使命。石百户!”   身后石岐拿出笔记先对几位广府高官行礼,这才捧笔记报道:“我等追击三日,先于新安海上与敌作战,后于屯门展开大战,战中陈千户驾船冲撞倭寇旗舰,以手铳击死贼首曾一本;陈守备、白千户与濠镜引商李旦等引军合围,全歼倭寇一千八百有余,新安县尸首一千二百多具,另有跳海淹死者数百。”   “夺回福船三十七条,其中十二条损坏;广船二十二条,作战中被击沉三条;另有小船不计,舰上财货分文未动,均已停靠江中。”   石岐说罢,陈沐再度向张翰行礼,向江心岛示手道:“请总督检视!” 第八十六章 指挥   “你说你想买那艘大黑船?”   广州府的总督衙门里,张翰才刚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又重重扣下,脱口而出道:“买它做什么?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东西。”   打完仗的残船没什么好检视的,张翰查验数目船类之后就下令让人开到新会去修补,大小船上百条,愣是没看到一艘完好无损的,两艘蜈蚣船都被撞得不像样子。   大黑船在张翰眼中确实不大,也就才堪堪十丈出头,比以前他督管漕运时的四百料漕船大上十分之一,所以陈沐这个提议在张翰眼中就成了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   这种小事陈沐来专门找他两广总督,是徒惹不快。   想了想,眼前坐着到底是刚立下汗马功勋的亲信,张翰吹吹茶杯中的悬叶,轻抿后回味余香,耻笑道:“番人就喜欢贸易贸易,你这千户跟他们贸易还不算,还要拉着广州都司跟番夷做买卖。贸易是我大明对远来夷民的恩赐,他们要知晓感激——作价几何呀?”   陈沐在椅子上坐得端着,听张翰问价,心中一喜,道:“几近千两。”   “千两?”   张翰放下茶杯皱起眉头,抬起二指向陈沐点点,断言道:“香山船厂的事,你未用心去做。”   “如果你用心做,就不会受佛朗机人蒙蔽,区区一艘十丈船敢要你千两银,吃了熊心豹胆!一艘载米两千石的四百料漕船,用上好楠木料银不过一百五十两,若用松木、杉木,止七十五两。”   “先后拨于你香山所的两艘四百料福船,料银亦不过四十二两、七十四两,用两千五百个工,底船都不到二百两银。”   “哼!”张翰哼出一声,道:“那不过是条六百料番船,如何能作价千两?”   明船的造价陈沐是确实不知道,这会儿张翰一说,他也觉得千两银子确实很贵了——六七艘四百料福船的价钱,能不贵么!   “回军门,这倒未必是夷商诓骗卑职,商议后夷商自己提出以两艘四百料福船换一艘新大黑船,现在您教授卑职船舶造价,细细想来,兴许是番夷小国寡民,工价料钱皆贵的缘故。”   张翰听到两艘福船换一艘黑船,眉宇这才稍有舒展,陈千户执着于黑船让他觉得很摸不到头脑,就听陈沐接着说道:“实不相瞒,卑职想要番夷的黑船,并非是为了防备海面或装运货物,是想买回来在香山把它拆了。”   “番船能载炮,即使发熕在其上布放六七门亦无损船体,是想弄明白此时,让今后造船可有借鉴,诚如总督先前所言。”   张翰是个爱戴高帽的,陈沐脸上没半点奉承,十分认真地拱手道:“化番夷之术为我中华长技,我匠人一看便知构造,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总要让船厂工匠见到,才好学习。”   “你这么说也有些道理,但福船不能调拨给你,那些船修好后还要调付各地海防,番夷是不是需要绸缎?”   张翰不知怎么突然问起濠镜买卖绸缎,指着陈沐摇头笑道:“还是你开的坏头儿,今年走广的闽商在广东步履维艰,各地卫所设卡拦防,商贾都走不到你香山地界就被收押干净,财货在广州府库压了很多,你香山所的斩获首级赏赐银两就达两千七百两之巨。”   “要是你愿意,老夫做主用一千五百匹各色绸缎拨你,市价好像八钱银一匹,再拨香山旗军千两抚恤,如何?”   如何?   陈沐的头都大了,十六匹一捆的绸缎去年在濠镜的价格是近百枚克鲁扎多,那一千五百匹?   他满眼都是佛朗机的克鲁扎多金币,好像随总督一句话,他就一夜暴富了,这不是几千两银子的事,如此转手倒卖,是数千枚克鲁扎多,上万两白银的等价物。   换成战船,是几十艘四百料福船。   “卑职多谢军门!”   “噢,确实有利可图。”张翰不知道濠镜绸缎的价格,但看见陈沐这样的表情,老总督也笑了起来,道:“能把这事就定了,州府用绸缎赏赐香山所的战利,买船的事老夫不允,私通夷商的事老夫也不让你做。”   “也许会有濠镜引商到香山所高价收购绸缎,过些日子又献给香山船厂一艘番船,这都是说不准的事。”   张翰挑着眼睛望向门沿雕鱼飞罩,笑道:“到时你别忘了上手本,老夫派人用夷人喜好打个奖章。”   陈沐听得目瞪口呆,老爷子怎么把他想做的事都想好了?   “这……卑职多谢军门厚爱!”   张翰抿着花白胡须笑了,道:“你夺广海卫、防广州城、毙曾一本,皆属得力,这是你的三份战功;广西巡抚殷养实用你的法子破了韦银豹所据大城、军器局仿制轮机铳做好送往北京,这也都是你的奇功。”   “老夫把这些功勋一并报往兵部,俞志辅老了,汤、郭二将又不成用,你的功勋足够到都指挥使司或去五军府就任要职,不过老夫想来却不合适,你还年轻,也有志向,进那些地方多方掣肘反倒不美。”   “而广州府又是岭南大都会,守备之责极重,而这责,在你。”   张翰这话极重,目光转向陈沐道:“留在广东都司,做个指挥使,授三品将军衔,算委屈了你的功绩。耐着性子多待几年,也算历练,将来老夫若调任兵部,一定给你谋个好去处。”   有才能的将官是不会留在卫所的,哪怕是三品的指挥使。   但陈沐和别人恰恰相反,他就想留在卫所,整个香山所蒸蒸日上,这时候给他调走能气死。   尽管功绩摆在那,升职早有预料,但真等张翰亲口说出他为自己表功,陈沐的心还是狠狠地跳了一下。   “回总督,卑职就想留在广州府,那个……香山所,能不能在卑职治下?”   “哈哈哈!”   张翰爽朗大笑,并不回答他这个问题,抚掌后抬手示意他可以走了,难得起身相送道:“卑职,再这么叫几日吧,谭部堂与吴侍郎都是知兵的,有老夫上手本,用不了几日就该自称末将了!”   “往后的路还长,你要多注意身体,好好养伤,就算有武艺在身,也不能太过纵欲。”   张翰这话让陈沐摸不着头脑,哪儿跟哪儿,他这不曾婚配的大光棍儿,怎么就和纵欲扯上关系。   接着就听张翰站定总督府衙门前厅门口,对他道:“你很多家眷都在营里,让人带你去广州左卫。”   家眷?   陈沐好像知道了什么。 第八十七章 孤独   广州左卫,号小东营。   城中四卫所名为卫,实际兵力大约为千户所,号为达官兵,指挥使姓羽,部下有蒙古人、回鹘人、女真人,早年有些是北疆俘虏,后来融入进明朝,景泰年间从南京调到广州,分置四营由班军改为驻军。   他们头上戴着类似清朝的红帽子,时人说他们且勇且憨,作战勇敢从不抢功。   这座广州城四卫之一的城内营寨在陈军爷眼中没什么特别,甚至心里都没有半点踏进别人营寨的不好意思,因为他知道里面都是他的人,他升任顺德千户的表弟鸠占鹊巢,带着香山所的伤兵驻扎在这里。   所以仍旧穿着作战时被砍出斑驳痕迹锁甲,吊着左胳膊的陈军爷站在广州左卫门口时连罩甲都懒得穿。   什么叫宾至如归?   就是他站在广州左卫门口,守门的都是他香山所的旗军,人还没进去就听见营寨里大呼小叫:“千户回来了!”   后来他发现自己错了。   “姑娘们,你们的恩人来了!”   陈沐带着家丁踏进广州左卫衙门厢房的那天,整个燕归舫的优伶莺燕站成两排向他行礼,“奴家谢过陈千户大恩!”   二十多个大姑娘脆生生地齐齐行礼谢他救命之恩,陈沐还真没受过这待遇,以至于片刻失神才反应过来。   用脚丫子想,陈爷也能想明白张翰让他注意身体是什么意思,颜清遥这小丫头肯定是带着整个燕归舫说是他的家眷进了城里,被安置在大东营。   这些长相标致身形娇美,还眉眼露媚的姑娘们,比他的鹅与炮加一起还多!   难怪张翰叮嘱他就算有武艺在身也不能纵欲过度,别说他,就那壮得跟熊一样的呼良朋也受不住这阵仗!   行,颜清遥行——陈爷没让她带着去燕归舫,小颜掌柜把燕归舫搬到陈爷眼前,真行。   “千户请稍坐,民女是画舫船主苏三。”   苏三娘带着矜持笑意引陈沐入座,眼前年过三旬的妇人并不符合陈沐对老鸨这个职业的刻板印象。   面洁无痣眉目柔美,虽不再年轻却保养极好,锦绣比甲下身段依然婀娜,神态言语也无丝毫轻佻,端茶给陈沐奉上后落落大方地对陈沐再度行礼,轻轻笑道:“奴家已差人去叫颜小姐,她带鼓腹楼伙计去惠民药局催州府医生送药,当是快回来了。”   说话间,就有打扮干净利落的小相公奉上食盒,里面装着精致点心,让陈沐瞠目结舌,“苏三,苏三姐,麻烦你给陈某讲讲,你们是怎么从画舫进广城的。”   按照这个时代称呼方式,对面前这位不像老鸨的老鸨应该是叫苏三娘,不过陈沐不太习惯。   而且他确实很好奇,画舫是会动的,她们又怎么会和颜清遥一起逃到广城里。   苏三娘对陈沐这个身上带伤的武官谦和有礼感而更加尊敬,低头带充满距离感的浅笑,道:“千户唤奴家三娘子就是,倭寇来时画舫正在南门外江上,一路向西逃,倭寇船快,七个海贼跳上画舫,两个姑娘和恩客横死,后来合力杀了三个海盗,剩下几人跳江逃走。”   “杀了海盗?”   陈沐抬头看看周围站着的乐工、淸倌儿,要说身段苗条曼妙、模样俊俏讨喜,个个儿都是。可要说杀死海盗?陈沐把目光转向刚才给自己端上点心岁数和八爷差不多的小相公——这小鬼难道还有杀人的胆子?   苏三娘很爱笑,多种多样的笑每种都透着疏离,“燕归舫的姑娘们自小习剑艺知兵法,不如舞乐出色,也比不上千户带兵平贼那么威武,有剑在,多少可得自保。”   “只是有两位姑娘裹坏了脚,既跑不快也腾挪不开,这才让倭寇得手。”苏三娘说着低头就有眼泪垂下,用帕巾轻点两下才接着道:“收拾衣物逃上岸,又来倭寇追上,烧毁画舫直追到西门外,如非识得颜掌柜正在城上,引官军放箭驱走贼人,姑娘们怕都要给倭寇抢去。”   “所以千户对奴家与姑娘们是确有救命之恩的,您的腰牌。”   陈沐到这个时代才知道原来娼妓是有区别的,至少娼没门槛,而妓的门槛很高,最优秀的妓,才学技艺乃至学识,甚至比部分官员还要强。   会做点心会买卖不难,知兵法懂五经也不难,在这个时代,难的是既要会做点心通贾事还要懂兵法知五经。   陈沐对衙门里的妓伶高看一眼,不是因为她们的地位光彩照人,是因为她们未必专精却极其广泛的涉猎。   “不足挂齿,早就想到会有这天,留个腰牌给迷糊蛋儿保命罢了。没有陈某的腰牌,城上官军一样会给三娘子开门,一样会驱贼,他们职份所在。”   陈沐没打算说出他对妓伶所需职业技能的感慨,神色如常地摆手后才笑道:“小颜掌柜还登城,她还想教官军如何打仗?”   “千户说笑了,颜小姐是上城劝官军再开城门,把城外乞儿放进来。”苏三娘这次没有笑,很认真地看着陈沐点头道:“颜小姐是良善之人,应有好报……不过乞儿进来后颜小姐又骂了他们一顿,奴家也不知这是为何。”   陈沐没绷住,笑出声。   “是不是一帮大的十五六岁、小的十二三岁的混小子?”   见苏三娘点头,陈沐笑得更厉害了。   他知道颜清遥请求放进来的乞儿是谁,就是最早鼓腹楼外被颜清遥逮着骂的那帮城南养济院长大的野孩子们。   “放他们进城无关良善,那帮孩子是养济院的老相识了。”陈沐笑意缓下来,道:“放他们与善无关,但没什么大仇,要是不放,就是恶了,颜掌柜还是有心胸的。”   “养济院鳏寡孤独,都在城外。”   苏三娘没有与陈沐争辩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在她们的受训中小到说一件事,都没有断言的资格,能做决定的是恩客而不是她们。显然在言谈举止上,燕归舫无愧广城名楼,而小颜掌柜受了太多市井影响,也许站在这样笑意疏离的美妇面前,只是系统培训的失败品。   苏三娘毫无不快,依然带着笑意起身行礼,舒缓地拍手道:“姑娘们,给救命恩人唱一曲!”   曲调未成,小颜掌柜风风火火跑进来,进门抓下四方巾擦着额头细汗一脸喜意,“你回来啦!”   说到一半,眼光定在陈沐吊着的胳膊上,连灿烂笑容都凝在吓白的脸上,“这,伤——伤了?” 第八十八章 燕归   陈沐吊着的胳膊看起来确实很吓人,但也没有那么吓人,至少苏三娘与燕归舫的姑娘们看着就不怕。   “没事了,只是破了一点,骨头没折,怕打仗再磕碰才吊着,而且吊着不疼。”   陈沐狡黠地笑笑,吊臂的主要作用就是省得手臂自然下垂肿胀得厉害,“我让程医生看过,不用正骨,回香山养俩仨月就好了。”   程宏远是很有经验的疮疡科医生,兼习大方脉、小方脉、金簇与按摩四科,其实他还会祝由,也就是靠施咒符篆来治病,陈沐是不信这些的,虽然程宏远确实能用这种方式延续病患的性命。   在战场上,受伤的旗军拿出程宏远闲时画的符篆贴在伤处,确实能增加活到战斗结束获救的机会。   于陈沐看来,这完全是迷信与玄学,并不值得推崇,之所以奏效的原因是旗军对未知的迷信,只有伤患真正相信,才能经由符篆咒语这种方式来影响病人心理,来达到外物增强其求生欲望的目的。   所以祝由科医者不治不信者,因为不信,就不能影响心理增强求生欲望。   琴曲袅袅,颜清遥情绪低落,即使陈沐说了没事脸上还有戚戚,竟带几分责怪道:“不是说千户不用冲阵,怎么会受伤啊!”   “冲阵的时候没受伤,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中的。”陈沐笑着亮亮右臂铁护手,道:“夜里也看不见是谁放铳打的,可能他瞄的都不是我,多亏这个——不过也不是没好事啊。”   “叫杜什么玩意儿,在包里。”陈沐招呼家兵把背包里笔记取来,翻着抬头对颜清遥笑道:“这次还让陈某找到个宝贝,这,叫杜仲,是程医生取的药,说有强筋壮骨之效。”   “听说湖广土苗人的山里有很多这个,杜仲一身是宝,上面有胶。”陈沐翻着笔记眉飞色舞,抬头看见颜清遥还是一脸担心,这才舒缓眉间,问道:“我听三娘子说城西也遇到倭寇,看你现在挺好,鼓腹楼没事吧?”   颜清遥博学多才,唯独医学药物不懂,至于胶能有什么用也一概不通,只是挂念着陈沐胳膊接连点头,道:“骨头坏了是要多吃,多种点也好!”   被问及鼓腹楼的情况,颜清遥小模小样地一摊手,叹口气无可奈何道:“能有什么事呢,楼里又没银子,就是被抢了几口牲畜,这已是好的了,你定袍子那家店,半条街都被倭寇放火烧了,现在还冒烟呢。”   “首饰铺的老板守着店舍不得走,一家被倭寇害了,药铺子老板跟他两家闹了一辈子,到死都没个亲人,停些日子还是要靠他这异母兄弟出殡。”   说到这,颜清遥很认真地抬起头眼睛看着陈沐道:“你把海寇头子打死,是广城很多人的恩人,城里城外都在说你带上百条船回广城的事,威风极了!”   陈沐眯眼大笑,笑罢微微摇头,感慨道:“不过是威风片刻,很多人都死了,活着滋味也不好受,回来时船多还好,追出去一夜走八十里路,上船一二百人挤在船舱里甲板上睡觉,赶上下雨潮得要死,猪狗不如——对了,帮我找几个厨子吧,愿意在船上做饭最好,不行就在香山帮我教几个徒弟。”   “旗军做饭实在是太难吃了!”   陈沐的话并不好笑,却让苏三娘和燕归舫的姑娘都捂嘴痴笑,不是因为风趣,而是一开始的陈千户对她们来说有点吓人,现在听他抱怨反倒没了距离感。   世风日下,对她们这些陪酒卖唱女子生活虽不愁金银却更为艰难,大规模金钱流入民间导致奢靡之风贯穿上流,人以耻为不耻,甚至在达官贵人喝酒饮宴时都变了模样,何良俊以元代开始的出现的妓鞋行酒居然被王世贞做长歌以颂成为美谈。   而比较文人权贵,武夫高官在她们眼中显然是更难伺候的人物,一将功成万骨枯从未不是虚言,这些杀起人来心狠手辣的人间屠夫谁又能摸清楚言行喜乐是怎样嗜好。   只是现在看来,这位广东红人香山陈千户似乎不是太难相处之辈。   自小受训过的人哪个不是人精,哪怕是颜清遥在有别人在场的情况言谈举止都表露出陈沐所想象不到的端庄,皱着小鼻子思考一会,说道:“上船很难,你们要打仗,厨子会怕,但如果只是去香山教旗军做菜……海上只需要学几样菜就可以了,这很容易啊。”   “广城现在到处都是流离失所的人,你可以找三娘,燕归舫应该很乐意派人去教香山旗军。”   颜清遥说着两手一摊,看向苏三娘。   苏三娘笑晏晏地点头,起身对陈沐行礼后才坐下道:“如果陈千户有需要,奴家当然愿意派庖厨去香山,只要千户不嫌弃他们笨手笨脚。”   由燕归舫的厨子教导旗军水手做饭么?   陈沐内心获得了极大的满足,他不曾去过燕归舫,但在陈璘、白元洁这些人口中不止一次听到过他们对燕归舫的推崇,现在看来燕归舫的人的确很美,如果菜也很好吃就更好了。   不过……陈沐问道:“三娘子,燕归舫有多少厨人?你们不用了?”   苏三娘洒然轻笑着摇头,道:“仆婢例银早已给清,画舫却给贼人烧掉,请人再造新船少说也要等半年,何况进城只带了些衣物首饰,再买新船也不好说,也许姑娘们这就散了。”   “今后是否还有燕归舫,还要两说,千户愿意收留厨人,奴家已是感激不尽了。”   “没有船?”   陈沐十分认真地看着苏三娘的脸,又转向厅中或坐或立,或抚琴或扇舞的广城名伶,缓缓摇头,道:“就此散了未免太过可惜,画舫比战船能难造多少?”   这一次陈沐真不是见色起意。   虽立下功勋,心头的危机感却愈加厚重,获取信息的手段太过单一,偏偏又在不知不觉间得罪了太多人,他需要有着能把话递到广东每一张关系网上的庞大能量,毫无疑问,眼前是个机会。   “我知道三娘子只要想,一定可以再造出一条画舫,就此散场倒不至于,不过未免耗去等船的时间,不是哪里都有现成的船料。如果诸位姑娘愿意……几个月。”   陈沐十分认真,道:“我送你们一条燕归舫。” 第八十九章 狱霸   陈沐没想在广州左卫待太久,鸠占鹊巢总是不好,实在是张翰对广州府守备力量没信心,即使曾一本首级都挂在城上,总督还是担心会有别的海寇卷土重来。   曾一本、林阿凤、林道乾,这三个横行海上的海寇,曾一本已死、林道乾归降,还剩一个林阿凤不知所踪。   直到陈沐自海上夺船而还的十四日后,从福建传来巡抚涂泽民的消息,海盗林凤率船队打下曾一本的南澳老巢,抢掠一空后放火烧寨,并勒石传信告知不欲与官军为敌,率船队扬长而去。   张翰的心这才算放回肚子里,又千叮嘱万嘱咐地交代陈沐守备广府,这才像来时一般轻飘飘地回了肇庆。   趁这时间,广州左卫的负伤旗军也该包扎的包扎、该手术的手术,六榕寺方丈与揍过他一拳的天时大和尚握手言和,领僧人超度阵亡英魂。   陈赛驴的大名终究没像颜清遥说的那样人尽皆知,可燕归陈的诨号却真真是满城皆知。   陈璘、陈沐、白元洁、邓子龙、邵廷达、呼良朋及各人麾下将校聚了几次,前面都不曾饮酒,只有最后送邵廷达走马上任顺德千户所时才饮了几杯。   虽然没见到广州左卫的羽姓指挥,却也认识了广州右卫以功升至副千户的小将官张世爵,同白元洁一样也是将门之后,身上还有指挥使的世荫呢,不过右卫指挥轮流转,不姓张就姓马,没轮到他呢。   张世爵,这个名字陈沐很熟。   这班骄兵悍将饮酒作乐起来比名士还风流,战后刀枪入库,在越秀山下划出一片临江野地,各自家兵拉开警戒,策马持弓游猎回还,有燕归舫的美人作陪,等着朝廷赏赐的将官各个出手大方,要饮就饮金华酒、要食当食鲟鳇鲊,还有乐人拨弄起扬州小曲儿。   饮的吃的听的,都要是江淮一带特色才好。   为什么?名贵,时兴。   回程的路倒是太平的很,香山所一百多具棺材由副千户孙敖带着躺在排车上的伤残旗军在前,邓子龙押着大队精悍旗军于后,正儿八经主事的陈千户没了。   他去送白元洁与清城千户旗军回清远。   本来就没跟着送多远,回程走了一半就被呼良朋派来的骑卒追回,说是因守城有功,从广州府大牢搬家到大牢隔壁宅子里软禁的参将王如龙有事找他,请他有空去广州府看看。   呼良朋也是个倒霉催的,以前从千户到辎兵就够倒霉了,在福建受人排挤被派到广东,好不容易打下一仗立功,入了总督张翰的眼,把他调到总兵郭成麾下,算是从福建营兵转为广东营兵的军头,能在这边跟陈沐他们一道等着朝廷赏赐。   哪知道他被调到郭成麾下参将王诏身边,又因为跟陈璘陈沐他们饮酒,不给实缺,手下福建兵都奉还福建,他挂着把总的职位带着手下区区七个兵留守广州。   放鹅呢!   “老哥你这是怎么回事,就剩这几个兵了?”陈沐从顺德再跑回广州府,早派人快马去寻来呼良朋,看他愁眉苦脸就哈哈大笑,“你干什么得罪王诏参将了?”   呼良朋听陈沐这话一蹦三尺高,左右看看没外人气呼呼地指着陈沐道:“哪儿是我得罪王参将,是你和陈朝爵得罪了王参将!”   “我跟陈兄——”陈沐愣住,也跟呼良朋刚才的动作一样,左右看看后这才咽咽喉咙,拍手又摊手,道:“我都没见过他,是我俩都姓陈这事惹他了?”   陈沐说着就笑了,他驻军在香山守备的是广州城,王诏人在惠州,虽然也协防广州城,但他就压根儿没和王诏碰过面,撑死也就是总督府军议,跟这个在总兵官郭成麾下的参将见过一面。   走街上脸对脸不穿戎装他都未必能认出王诏,说他和陈璘开罪这参将,整个是无稽之谈。   “不,你和陈守备、白千户在屯门跟倭寇海战,把曾一本杀了。”   呼良朋挥着手,壮硕的身子活像头来自北方的大熊,“广州城下战后,郭总兵被总督骂了一顿派回惠州,是因为总督给他们使了大力气,造了七十多条乌尾福船,合以前的战船足有一百多艘,俞总兵就对颇有微辞,说他们船最大兵最多,但都是新兵战力最弱、军器最少。”   “郭总兵回去就派人飞马传信王诏,让他务必拿下曾一本。可千户知道屯门海战时王诏在哪?就在拐个弯的大鹏所,等他带着海船到屯门,你们就给他留了满地坟头。”   陈沐撇撇嘴,对这种来自抢功的恶意满心不屑。   要是没这份功绩,参将如果有兴趣,能在战时调走他千户所的旗军暂时充营兵,虽然这种操作少,但还是有先例的,陈沐兴许还会担心一下。   可现在这份功绩在他手上,也许要不了多久他将是广东近两代包括世袭在内最年轻的实授卫指挥使,就算参将地位上也不过相同。   互不统属,谁怕谁啊!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现在呼某被城外的王参将穿小鞋就剩七个兵,守着广州城里这位王参将,只等将来赏赐下来能不能翻身咯。”说罢,呼良朋也没自怨自艾,挥手引路道:“千户赶回来时候还真快,走吧,去看看王参将,他不容易啊!”   说起来呼良朋与王如龙也算袍泽,最早都是戚继光的兵,唯独不同的是身份,呼良朋是位卑言轻的辎兵头子,王如龙却是戚继光麾下几员虎将之一。   像戚继光麾下做到他这个参将的官位的,诸如浙江杭嘉湖参将胡守仁,往蓟镇调任就成了蓟州东路副总兵。   可谁让王如龙调不了呢?   “过去的事说不清,可以后的事谁说的准,没准王参将就沉冤得雪了呢?”   陈沐笑笑,不再多说,跟着呼良朋一路走往王如龙的小院儿。   新院子还不错,多了几分人气儿,陈沐进院时王如龙正负手对院墙疯长密竹发愣,转头见陈沐进来,早年经受矿山烟熏火燎的黑面孔沉沉点头,打了个招呼便开门见山道:“你来了,王某把你的炮写信告诉戚将军了,可供北疆支用。”   这也太开门见山了吧!   不带商量的就直接写信告诉戚将军,还做主供北疆支用?   你是广州狱霸王如龙,不是北京兵部尚书啊!   “本想让你等着兵部的信,戚帅连来两封书信,一再叮嘱王某先问你,火炮可合用、工期造价几何、进行一日几里、操打有何不同,要你回信,笔在那呢。”   王如龙说着理所应当地指指院子里摆好纸笔的小案头,等着陈沐写信。   陈沐都懵了——他算是明白了,要收回先前那句沉冤得雪。就这脾性,他王老兄真是凭实力当的广州府狱霸,戚继光要给他捞出去只能死得更快。   没救!等死吧!告辞! 第九十章 商量   写屁啊!   虽然他确实挺想把炮弄到蓟镇去,望远镜、燧发枪、香山炮武装起来的明朝精兵,这种事本来想想就很爽。   可他七门火炮打一架还剩两门能响,这种东西送过去不是谋财害命,找着挨揍呢?   尤其王如龙这理所应当的模样,让陈沐心里还真有个三秒钟觉得火炮设计有问题都自爆了还于心有愧,接着才反应过来……于心有愧个屁,我自己在家捣鼓出来的东西,炸不炸关别人屁事啊!   “参将,香山这炮,现在还不能供给北疆。”陈沐压根没往案台边走,直接拱手和盘托出道:“香山造炮七位,广城发炮三十二弹,炸膛四门、打坏一门,仅余两门。”   平均一门炮打不出五弹就炸了,这种状况太诡异了。   要说制造有问题,沙眼也好、漏气也好,只要开始的试炮能行,后面无非是使用期限短,可能好炮能打四五百次、差炮只能打响百次,哪儿有都打几炮就炸的。   而且陈沐也知道问题在哪,他的异想天开导致火炮太轻、强度不够,这些东西都在他的笔记本上记着,回去就让关元固再琢磨,加厚之后取得一个较为平衡的设计。   可要说陈沐开始不懂行,设计有问题,但这炮造好了它就不该响,试发双倍药、同弹重药的先后共六发也就该炸了,还用等到上战场再炸?   陈沐想这事想好长时间了,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王如龙更想不明白,他皱起眉头满脸失望,没有情绪过激的表现,只是慢慢垂下头喃喃道:“怎么会炸呢?”   书信从南到北驰来往复,到头来却竹篮打水一场空,陈沐能感觉到王如龙有多失望。   “多亏王参将没直上手本兵部,如真上本,陈某的官职就保不住了。”就算知道他失望,陈沐这会说话也没半点好气,这还是看在王如龙曾在战场救过他的份儿上,“把这炮拿到兵部,陈某是要被治罪的!”   说实话,要他做火炮供给戚继光北疆作战,这事没问题,真的没问题。   谭纶、俞大猷、戚继光,甚至别说他们,就算是王如龙自己开口,想给他麾下营兵要几门炮或十几门炮,这都是小事。   他们为这个时代于国于民流血牺牲,能帮上些微不足道的小忙,陈沐非常乐意。   但不是这种方式。   不是你要我东西,还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别说现在炮是坏的,就算炮是好的,陈沐都不会给。   就算炮是好的,大不了回去融成铁疙瘩,谁他妈都别用。   陈沐急得在院子里前后兜走,在他面前是两个极端,一个情商低至极点就会带兵打仗的王如龙,一个是情商高至极点近乎未卜先知的戚继光。   王如龙差点把自己害死,戚继光两封书信叮嘱又把这事圆了回来。   可以说很知人了。   有些事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样美好,一直想靠上去的张、谭、戚这条线,现在他得到了一个亲笔向戚继光写信的机会,陈沐却并不能在心中感到雀跃。   难得,在王如龙脸上看到些许愧疚,但也只是些许,这位爷干脆坐下摊手道:“那怎么办?”   “怎么办?”   陈沐哼出一声,坐在矮案上执笔想了想,边写边头也不抬地说道:“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跟将军解释呗,王参将要是随便来个人问问陈某,也不至于如此。”   就当下情况来说,陈沐看来这不算什么大事,至少事情还没捅到兵部,那边也没发信来命他造炮送炮,仅限于他、王如龙、戚继光,这个影响范围就小的多。   但他真是怕了王如龙,这位爷随便一搀和,好事就能变坏事。   破坏力也太大了。   写信的陈沐挠挠鬓角,你说这人怎么就能一点儿记性不长呢?   被下广州府大狱不也是这样个情况么,弄不好戚帅都跟徐阁老商量好了,兵船银两由阁臣安排填补亏空,这位爷一封信出去捅出来,害了自己不说,戚帅也跟着挨吵。   他要是提前和戚继光商量商量,也不至如此身陷囹圄的窘境。   现在又是这样,好在破坏力小得多。   没造成大麻烦。   戚继光写给王如龙的信就在旁边,上面写明了需要火炮包括造价射程重量在内的各项参数,甚至还有对炮兵行军速度的疑问,给陈沐的感觉就像是面对一个火炮工匠回信一般。   如果换了旁人,想回这封信恐怕需要专门把造炮的工匠找来,陈沐估计很大可能如果王如龙知道怎么回信,依照他的性格也会直接代劳,实在是他不知道才让人找来自己。   但是巧了,这些东西陈沐都懂。   这是两个技术人员之间的对话。   初次交往印象很重要,陈沐没说别的废话,只在信上说明火炮遇见的问题,之后给自己定了六个月至一年的时间,等火炮造好真正耐用的东西后派人送往蓟镇。   除了这个,他也提及自己的关铳,他知道戚继光很看重鸟铳,这个东西是他现在就能造的,各项造价、性能都写明了,如果蓟镇需要这种铳,他香山所可以提供。   在造价上,陈沐没有写银两,只写了制作所需的木料、铁料,统统按二倍来,倒不是他贪渎,只是因为有成品合格率与工匠工钱合算在内。   其他的事陈沐一点没提,需要就找他,或者从别的地调也无所谓。   写完信,陈沐起身对王如龙抱拳后道:“信写完了,王参将,你家眷在哪,要不陈某帮你想想办法,上下疏通把尊夫人送来?”   王如龙这次被陈沐问懵了,“把她们送来做什么?”   陈沐看他没听懂,摇摇头没说话,抱拳告辞。   这个王如龙啊,不能让他闲着,闲着心里长草就得干点事。   他一干事,就得把别人好端端的事坏掉。   也是个人才!   出宅院,等在外面的呼良朋照例送他出城,听了陈沐的小牢骚,呼良朋哈哈大笑,走到城郊才深有感触地对陈沐道:“陈千户,你觉得王参将自作主张,那是因为你碰上的都是好长官,朝廷要做什么,长官要做什么,需要和你商量?”   有熊一般体魄的呼良朋笑起来像个受气包,“受气穿鞋,不过寻常!”   被家丁扶着上马的陈沐抬着右手勉强抱拳,长出口气一路向南。 第九十一章 后效   王如龙这位救命恩人让陈沐心里发了一路的堵。   回到香山,看着跪了满地的军器局工匠,刚刚有所舒缓的心绪顿时更堵了。   “这是做什么,都起来!”   关元固带的头,老匠人拜倒在地颤颤巍巍,显然是这次作战火炮炸膛的消息已经传开,让匠人各个发慌。   火药匠许尔瑾带着手下几个火药学徒远远站着看热闹,他的药可没问题,都是炮的事。   “都起来,没事的该干嘛干嘛去,起来!”陈沐看着跪拜一片就头皮发麻,他还没想怪罪谁呢,这些匠人倒是有眼力,“关匠跟我去军器局。”   陈沐没想治罪或是惩罚,火炮在战斗中立功不少,虽然只打过不到四十炮,但很有用,如果不是火炮接近使用后百分百炸膛的比率,这本应是极好的炮,就算装在船上都合用。   走进军器局,让人把大门关上,陈沐才沉着脸对关元固问道:“关匠,新炮是怎么回事,它不该这么炸啊!”   沉着脸不是因为怒意,而是真疑惑。   “别拜,没怪罪你,就原原本本把铸炮的事说一遍。”   陈沐一直在试造成的炮,但他铸炮的过程他没看几次,因为他认为匠人肯定要比他懂得多,不过眼下他是必须要了解问题出在哪里了。   “都怪老儿一心求快,千户说要轻、炮弹要大,才想出造三百斤五斤炮的……”关元固一开口又是自怨自艾,被陈沐打断,“就说炮是怎么造的,肯定是用了别的方法。”   “炮匠说三百斤只能造二斤炮,老儿不听,非要他们造五斤炮,这才让他们想出熟铁制芯、生铁浇皮的点子来糊弄军兵,千户要责怪就怪老儿吧,老儿监察不利!”   “熟铁制芯、生铁浇皮?”   陈沐听明白了,摆手道:“事不怪你,怪我走远了。现在不是怪谁的事,找到问题把问题解决,铸出好炮才是正理,我只想知道为什么用这个熟铁制芯、生铁浇皮能让三百斤炮打出五斤弹,而且还能打几发才炸。”   “熟铁韧、生铁硬,要是外面浇铜皮可能更好,之前有人试用铜芯浇铁,但铜软得快,融了还往里缩,造不成。”关元固听陈沐这意思不追究,心里松快许多,滔滔不绝地对陈沐讲解道:“这次炮都炸,老儿觉得可能是因为浇铁皮后不容易看出熟铁有问题,等有问题就直接炸了。”   铜的熔点比铁低,铜的收缩率还大,拿铜做芯是肯定要出断口的……陈沐的眼睛亮了起来,他手下的匠人又跑偏了。   铁芯铜壳,不是铜芯铁壳,当然如果考虑到性价比,这种熟铁芯、生铁壳的火炮显然也不错。   无非是,炮膛变小或者继续加厚。   “没事,后面有充足的时间让关匠去造新炮,这次陈某也就不给你定炮重了,步炮两斤、五斤弹两种,船炮十斤弹,就这三种炮,先照着厚重去做,不论你们用什么工艺,生铁包熟铁也好、铜皮铁骨也罢,甚至全铜炮你们去造,都试试没坏处。”   “军器局有人会筹算,算出来这几种炮造价多少,一点一点往轻了做,用铜用铁,别管用库里的还是去濠镜找李旦华宇,让他们向番人购置,造出能合用打三百炮不炸的——要多久。”   陈沐刚开始说,关元固就叫来军器局记员记录,记完老匠人都傻眼,深吸口气刚想答应又被陈沐打断:“三个月,关匠能不能搞清楚二斤炮重多少斤合用?”   他是真吃了匠人的亏,这个时代匠人很少知道去和长官商量。   陈沐用四门炸坏的关炮搞明白一件事,即使是他,匠人也不敢去和他商量。不论他说是要求多久造出、还是说炮要多重,那么最后出来的炮一定是在这个时间里、这么重。   匠人不敢擅自变通,如果长官对这些东西懂,提出来的要求是合乎规制的,最后可能会出现良好的成品;如果长官不懂,又像陈沐这样定死了炮越轻越好,那么最后出来的就只能是勉强能打响的关炮,一场仗炸成一堆等待回炉的废铁。   “能!”   三个月只琢磨一门炮的规制,关元固还是有这个信心的,行礼道:“千户放心,三月之内,老儿一定能做出二斤炮!能打三百炮!”   陈沐点头,这个时间在他的预想中应该是留有余量的,他只需要关元固用不同工艺造出几门合用的炮,青铜炮、黄铜炮、生铁炮、铸铁炮,一样能打三百炮的几门炮,到时候他在来比较。   这之中自然花费颇巨,不过他已经能承受了,不单单有张翰拨下来的一千五百匹绸缎、还有香山所织造的绸缎,甚至不需要动他自己的私财,单单划进香山库里的钱就能应付起造炮的消耗。   铜和铁,对现在的香山千户陈军爷来说,都不算贵东西。   熟建铁百斤二两银,就连苏钢百斤才不过三两六钱。   铜要稍贵些,生铜百斤五两;黄熟铜、红熟铜百斤十两。   只有全铜炮的造价高昂,如果用来造船炮有可能千斤炮要到百两上去,其他的造价陈沐都承得住。   “还有个东西,关匠等我找找。”陈沐翻动着笔记,找到后对关元固道:“打散弹的时候,散面太乱,用袋子、大竹筒装作战时难免散乱,做个木膛托,周围裹一圈铁皮,做成比炮口稍细的圆筒,上面盖住薄生铁皮,里面封三十枚圆弹,就用铸铁小球,让这个弹筒和大弹一样重,这个好做。”   “一样三种,二斤、五斤、十斤,为以后火炮做准备。”   这就不是什么难要求了,容易得很,关元固轻易答应下来,道:“千户放心,这个好做。”   陈沐点头走出军器局,迈过门槛又突然回过头对关元固道:“火炮战场放几炮就出问题,军器局上下难逃其咎,念在初犯,炮场上下所有匠人留俸三月,管事的罚俸半年,互相监督以观后效。”   “新炮造好、合用,匠人还俸,此外有赏,关匠你传下去,知会各个匠人——再造的炮,可就不能打起来就炸了。” 第九十二章 产业   香山死了上百旗军,加上伤残减员旗军接近二百,这样一来,军户就不够了。   回到香山从军器局出来陈沐第一件事就是整编旗军。   疍人并非各个多子多福,以前阵亡旗军数目较少也不觉得,现在阵亡旗军多了,猛地要继续勾正军却勾不到,要不是派去勾丁的几个百户抱怨,陈沐还不知道自己麾下已经出现七八十个魏八郎那样的娃娃兵。   这大约也是所有卫所面对的窘境,军户是满编、旗军却不是满编,要么用小孩子充正军,要么就只能面对旗军不足的现实。   “千户何不把他们独编一个百户,我来带!”   魏八郎手拍胸口,看上去已经像个大人了,“他们也能操练,一年两年,也能杀人!”   “兵贵在精不在多,香山还不缺这点兵,你在急什么?”陈沐似笑非笑,虽然小八郎的个子已经快要长成,但心性里还有一股强烈想要证明自己的想法,“你想带他们容易,我也有这个想法。”   陈沐伏案书写,魏八郎在一旁侍立,没过多久陈沐抬头把纸张扯下塞进魏八手中,“那些小娃娃就交给你带,按这上面,先从读书识字教习算术开始,剑术、铳术、骑术、炮术、操船、天文、地理、兵法、辎重,你会的都要教给他们,你不会的就赶紧去学,学会了再教给他们。”   “蓟镇戚帅的兵法,这是我注解后誊抄的一份,你拿去留着,但不要生搬硬套。”陈沐说着对魏八郎提点道:“新书为的是防备倭寇,也是在征讨倭寇中取得的经验,我们今后的敌人未必是倭寇,看书和听人说话一样,要看出听出他没说的意思——因敌制宜。”   因敌制宜,是陈沐对戚继光南平倭乱中书写兵法的总结。   在过去的兵法里,讲的都是因地制宜,在不同环境下与敌人作战需要考虑哪些要务;而在戚继光这里,他不但就环境有所分析,更关注敌人的长处短处,大约也正是这种思想帮助他发明新军备、使用新战术,以至于把倭寇克制得死死的。   一样的东西,狼筅对倭寇百试百灵,但对付浑身披甲的步兵却只是取死之道;治安战中威力无匹的虎蹲炮,在北疆冲突中由远攻仅能转向近防。   这在后世几乎是人人都懂的方法论,但在这个时代却极为难能可贵。   陈沐没打算让魏八真的把这些小娃娃练成杀人机器,甚至就算他们将来是杀人机器,在没学成之前,陈沐也并不打算让他们上阵。   剿灭曾一本船队,于整个闽广而言都是件大事,对陈沐来说同样意义重大,这意味着闽广海面在接下来一两年里除归降的林道乾之外就仅有林凤这一股大海盗势力。   海面相对平静,商贸将更加繁荣。   只是陈沐依然不得清闲,摆在他面前的事情且多且乱。   经此一役,香山旗军活下来的大多都是精兵,亲手战胜强大敌人,带给香山所旗军无与伦比的士气与勇气,回还之后的操练也更有劲头,五日三练已成定例,食饱力足又能得到足够的赏赐使他们家资相对过去殷实。   申明纪律,就可以提上日程了。   不是过去那种战场不能逃跑、逃跑者死;或者战场不能捡钱、捡钱者死的纪律。   而是在休息中、在操练中、在作战中,制定各式各样的规章与纪律条例,以达成进一步增加凝聚力、战斗力的目的。   仓禀实而知荣辱,同样旗军受了陈沐的豢养恩惠、战场立功、闲时做工的报酬,满足基本生存需要之后,才能去严明纪律,否则就是一句空谈。   当战场上随便偷走一点战利就比他全家财物更加富有时,哪怕刀剑悬颈,一样会铤而走险,法律对真正的光脚者一直是一纸空文。   只有他们不再光脚,家里妻儿食饱穿暖,都知道听令对他们有好处,才能更好地推行命令。   除了军纪,还有民纪。   香山在去年购入织机仿制后开始织丝、织锦,香山所余丁能织许多绸缎,但购入生丝的渠道却非常有限,何况还不能违背农事,这就给他们绸缎产量定出上限。   即便如此,香山至平定海寇曾一本时库中绸缎存量仍有八百匹之巨。   “义父,香山的绸缎在市面上排不上,他们有勾花、镂空种种技艺,都把最好的贩给番夷,咱香山织出的这些,卖不上高价呀。”   李旦从香山取了一些,他身上还肩负着给香山船厂换一艘大黑船的使命,又跑回香山千户所衙门来跟陈沐回报行情,道:“最好的绸缎十六匹能卖上近百番金,咱香山的十六匹只能卖上二三十个金币。”   陈沐微微皱眉,他没考虑到因为丝绸品质不同,在价格上的差异,如此一来实际上他们获利并不大,甚至扣除成本,人力酬劳极为低廉。   大概比较起来,利润只是翻了一倍。   八百匹绸缎,也不过只能贩来两千多两银子,再按陈沐预想的军户四分、所库三分、他三分来分配的话,军户落不到手上也就一两银子。   分入千户库中的部分甚至不够换来一艘大黑船。   聊胜于无,大概每个军户能因为织丝多得两石米,也算有点报酬。   “总督拨下来的那些呢?”   说到这,李旦乐了,道:“官府拨下来的自然是好东西多,有的能贩到上百颗金币,最次的那匹,也是十六匹六十金币的价钱。”   说着李旦对陈沐解释道:“孩儿专门问过,他们和咱不一样,咱的绸缎,家里有地的寻常农户也能置办一身,他们不行,他们买绸缎的都是达官显贵,所以这平常的绸缎,在他们那不好卖,价钱就上不去。”   李旦还给陈沐献上计了,道:“义父,明年咱香山织的绸缎不要往濠镜卖,在广州府寻商贾卖了,三匹就能买两匹最好的绸缎,换购吃进来,再把最好的绸缎贩进濠镜,能多获五倍之利!”   脑子可以。   如果能在大明内找到接手这些绸缎的下家,再寻到卖出绸缎的上家,这个产业是可以持续发展的。   “一百二十匹绸缎,能让佩雷拉从满刺加买一艘大黑船送过来,怎么样?”   陈沐点头,这次夷商来,能让香山赚到足够多的钱,“卖,都卖了,让他入冬之前派人把大船开到濠镜来!” 第九十三章 回信   陈沐没有想到,在他看来不过是赚到蝇头小利,却足够让香山军户欢天喜地。   因为寻常妇人是没赚钱资格的,她们可以下地干活也可以受千户摊派而织丝,却根本没想到会得到报酬。   而且这件事在陈沐的操作过程中,其实还有很诡异的一点,他并没有给军户支付银两。因为香山的土地本就不多,耕种出来也不过一万三千亩田地,上田少而下田多,交了卫军田税,拿走卫官俸禄,剩下还不到两万石。   依照惯例,有一部分还是要入卫官库,千户所截留部分、百户所截留部分、千户本身截留、百户本身截留,在军户心里对自己的供粮是有预期的。   三到五石。   陈沐又手把手每人发了十石。   当然,现在他已经不能像过去那样完全手把手了,而是提前传令百户在百户所召集旗军,下达的命令中包括旗军家眷,由各小旗带着发粮,他则在一旁说话。   准确的说,今年香山所每户旗军所获俸粮是十二石,其中二石陈沐当着他们家眷的面着重说了,这是给织绸缎的酬劳。   这是不论旗军还是余丁妇人都想象不到的。   三年时间里,陈沐由小旗到千户,历任皆为一把手,可以说作为资深卫官有一套成熟理论,每户旗军半年八石米,在他的计算中,是一个可以供给九成旗军全家餐食保障的口粮。   而多出来的二石,则可以让他们获得入冬的衣服等生活必需品,不用睡猪圈、不必把狗子当作热水袋。   织丝再获得二石米,可以让他们没事食些肉食,供给所需营养。   这不是旗军的营养,而是余丁补充营养,旗军的营养有千户所养的猪羊鸡鸭,还有旗军的老本行去捕鱼,在这一点上旗军营养还是能保证的。   只不过因为猪是放在军户家养,就会出很多问题,比方说猪养不肥。   在香山近畿的百姓家,只要日子还过得去的,养猪一年到头都能有二百斤上下,可香山所军户养的猪,就算细心呵护,也只能养到一百三四十斤。   陈沐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还是周行给勾来的香山百姓旗军说出到底为什么——因为军户穷。   人穷不光志短,人穷了养猪都养不肥。   各百户所是肯定要留粮食以备不时之需,但香山千户所的旗官除了俸禄不需要再耗费囤粮,因为他们有赏银,巨额的赏银。   刨去买船,一千五百匹绸缎由李旦换来七千多两银子,这已远超朝廷原本所记功勋赏银。   广东连年用兵,钱财越积越少,连濠镜商税都成了广东都司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因而对倭寇购赏,也越来越少。这次他们整个香山才得到两千七百两的赏格,可为换来这两千七百两,他们交出了广海六百多颗真倭首级、曾一本部两千多颗海盗首级,最后均下来才不过一颗一两。   陈沐没给旗军多发,他只给了副千户百两、百户五十两的奖赏,旗军则依照战功,功勋高的分三五两、功勋低的分一二两,阵亡的赏格也是一样,总共发下去三千多两,比朝廷给的购赏只多出他给卫官的银两。   算下来,他有了三千多两的私财、千户所则多了两千五百两库银。   这些钱早晚要用,不过要用在正途上,陈沐想在香山建个纺织工厂,用有限的织机四个时辰集中工作来最大效率增加产量,把这事交给各个百户,让他们去同旗军商议后确实可行。   旗军并不反对这种形式,安全上也可由旗军护送,又能让各户旗军多一份收入,唯独给不给总督上手本,让陈沐心里犯难。   “千户,这事让上面知道,准许了肯定有人从中取利;不准许更是不能干。”邓子龙、石岐这几个信得过的手下来给陈沐出主意,石岐道:“可要说直接弄,到时候让人知道了却也麻烦。”   “还是上本吧,千户。”邓子龙想了想说道:“不单香山,今后千户若升任指挥,到时整个卫都要这么做,即使现在别人不知道,将来也是都要知道的。”   陈沐想想确实是这个到底,这事它藏不住,干脆先上一封手本给肇庆张翰,等张翰同意再发给都司指挥。   张翰会臭骂自己一顿是意料之中,为了避免臭骂,陈沐在最先站在道德制高点,依照作八股的文风做《贫穷军余当织锦》一文,起讲先提三句,即讲‘军户贫穷’四股,中间过接四句,复讲‘当织锦’四股,复收四句,再作大结。   每四股之中,一反一正,一虚一实,一浅一深。   提军户贫穷,就要提天下安危,字句上纲上线,但真别说……这么写文,只要不按照科举时必须从古书中取圣人立言去写,写的还挺舒服,读起来满满都是雄文之感。   结果出乎意料,张翰根本没就理他提的事,甚至织锦不织锦的,张翰会在乎这种事?   张老爷子给他送回来一份八股修改意见,把陈沐看懵了。   张翰的意思时,这种作文水准,是不足以送报朝廷或考科举的。   别管怎么着,等陈沐再把修改后的手本送去广东都司,则得到了很大的夸赞——依然没人理会他提及要在香山做织丝厂,都指挥使司的佥事回信夸他文武双全,说广东都指挥使司也终于出了个作文能比肩陈璘的武官。   希望他再接再厉,早日超过俞大猷。   这帮大爷都压根没人在乎最根本的事。   总之,香山所下辖织造厂算好好开业了,雇八百名织工,四百张织机两日轮休,另选香山二十名织技高超的老妇人教导织造,形成规范管理的织造厂。   忙完了操练与民事,陈沐这才算真正清闲下来,伤还未养好,不过他已经准备好开始接下来的工作了。   陈沐要著书立说,从《铳炮打放操典》开始。   编一本属于他麾下旗军操练铳炮的要诀,写完这本书再继续写发给麾下旗官的《旗军操练手册》。   等他伤养好,还有广东武举乡试等待着他。 第九十四章 牦牛   三姓船队重新起航,载着陶瓷、丝织品从濠镜行往吕宋。   如果一切顺利,等他们回来时,将会带来价值万两的货物。   这支受控于陈沐、白元洁、张永寿的船队也同样得到了濠镜船旗,陈沐甚至打算找个机会,弄到葡萄牙人的马六甲航道特许,只是这个愿望并没有那么强烈。   他更希望能像濠镜一样,在马六甲抽盘商税。   只是现在想那些还太早,他手里只有几条船还只是小事,如果他想,随时能拉出近万人,关键还是他并没有发动战争的权力。   广东守备陈璘、新会千户黄德祥、顺德千户邵廷达、清城千户白元洁。   就他这些朋友们,个个手握权柄,谁手下还没几百军队了,除了呼良朋那个倒霉蛋大家都有兵,只是没那个权力开战。   唯独一个自由自在的林凤,又算不上朋友。   说林凤,林凤就来了。   七月下旬,濠镜热闹非凡,从马六甲或长崎赶来的夷商还未离开,随着朱襄主持的税务收入越积越多,陈沐的笑容显著提升着,濠镜交易额已超四十万两,抽盘高达六万两,六万两中,有一万两千两属于关防。   贸易额如此巨大,有很多是陈沐的功劳,他上手本直达张翰,希望让广州近畿水师巡行濠镜周遭各岛,见到夷人船舰直接扣船扣人,视为走私。   独自的商人无法与水师对抗,何况夷人在濠镜的首领也站在陈沐这边,巡行海外的一样有佩雷拉的船只。   当税务当中有他们一份,十名引商都不愿有人逃避濠镜关防,这使得过去二十年里躲到岛上私人交易的夷商算盘落空,没人能逃离濠镜海关的盘剥。   陈沐也在这个时候才认识到他在濠镜这块地方究竟有多大的权柄,夷商船舰,如果他想,可以扣到死!   没人能找自己要,因为汪柏被调走后,陈千户在濠镜澳只手遮天。   但他没那样做,只是发现自己派人买船买早了,短短两个月陈璘等人为他截下十六名没有船旗的夷人船长,其中既有倭人也有佛朗机人,陈沐都只给出两条路。   找十名引商买船旗、船引,这个代价超过千两银子,因为每发出一张船旗,引商需要向濠镜缴纳两千两至一万两不等的费用,并在船尾钉上与船旗相对的字号,以防仿冒。   这些银子可不是都属于陈沐,一半要进入海关上交朝廷、一半则经陈沐之手,其中部分则发给抓捕他们的水师船队。   小船百两、中船二百两、大船四百两。   可把营兵兄弟高兴坏了!   上有总督发话、下有千户给赏,逮艘大船多一两月俸禄,都猛地很,海上隔老远看见岛上有船就冲上去夺船扣人,架势比海盗还海盗。   海盗打不过只能跑,这帮水师要是打不过,直接叫人。   濠镜周围海上一百里,如今有四个守备在巡逻,除陈璘外,俞大猷部下两个参将带四个守备,兵力充足得很!   “陈千户,抓了个夷商!”   陈沐在宅子里高高兴兴写他的炮兵操典,就听传报说押了个夷商一定要见自己,挥手对身边扇风研墨的姑娘笑笑,这才起身往衙门走去。   姑娘是燕归舫苏三娘派来的,受了陈沐恩惠不好意思,就派来两个画舫新人过来伺候着,是苏三娘从小调教的女徒弟,所学繁杂功能很多,扇风倒水自然是小菜一碟,可惜她们不会造炮。   真是可惜了!   虽然身边有人伺候着挺爽,但陈沐还是留了个心眼儿,不论什么事都在衙门里处理,也就自己写个书才在宅子,省得有什么把柄落别人手里,不论对内对外总归是麻烦。   到衙门前厅,陈沐才发现不是他预想中的佛朗机人,是个梳着月带头的日本人,年轻瘦削的脸上透着这个时代倭子常见的坚定,戴着明人的黑网巾上额头却又扎着一根白带子,黑色漆着花纹的武家服外也罩着明人仿宋式铠甲。   体态虽然不算高,但也不至于很矮,勉强撑得起华丽铠甲,看上去就像东亚文化交流集合体。   他的两把倭刀被家丁卸下放在门口兵器架,立在正中见到陈沐过来拱手行礼,随后跪坐在地,两拳杵地低头用还算熟练的闽语开门见山大声道:“千户大人,鄙人庄公,是林凤大人的家臣!”   声音洪亮,神态严肃,让陈沐不禁露出笑意。   因为这个叫庄公的日本人把通名报姓这件事搞得有些太重视了,比他见总督还重视。   “呵。”   陈沐有些失礼地笑了,旋即很温和的对庄公道:“好啦,我不是大人,你也不是小人,我们起来坐下说话吧,放松一点,这样我有点不习惯。”   身旁跨刀的齐正晏矮身小声道:“陈爷,倭人都这样。”   陈沐脸上的笑意还未隐去,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对从人招手道:“既然是林凤的兄弟,上茶,是他让你来找我的,有什么事?”   庄公并未听从陈沐的意思坐到椅子上,依然保持那个姿势抬头看了陈沐一眼,接着低下头去,用同样的音色洪亮道:“林凤大人的船队在海上,明国战船巡逻不能靠近,我们无意骚扰,请大人务必准许入港贸易!”   伴着最后一句话,庄公以更加严肃的姿态两手五指并拢拍在地板,同时叩首下去并无抬首的意思,定住这个动作。   林凤要来濠镜?   陈沐知道他会来,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来。   他在曾一本被击败后袭击其在南澳的大本营,并烧毁营寨,必然所获颇丰,陈沐认为他要不了多久就会造访濠镜倾销赃物。小宗赃物林凤肯定有自己的渠道卖掉,但大宗的赃物谁都吃不下,在澎湖周围没有任何一个明朝港口能让他贩卖物资,只有濠镜。   所以陈沐知道,林凤一定会选择来濠镜。   但这个时间林凤来濠镜,那基本上就是他攻打南澳后可能只是在澎湖休整几日,就直接开船向香山行来,这个林凤的胆子真的很大。   “他要卖,和买,什么东西?来了多少条船,多少兵?”   庄公依然没有抬头,以极快的语速答道:“船、炮、铳、甲,绸、瓷、香木、妇人,林凤大人要买粮、水、炮、铳、船、农具、牛尾。”   陈沐听着感觉有些乱,尤其是最后林凤要购置的东西,问道:“牛尾?”   “做拂尘的牛尾毛。”庄公抬起头来看着陈沐,道:“听说日本的大名,三河的松平家康大人在收购明国牛尾做唐头。”   想了想,庄公又说了句。   “那位大名三年前更名做德川家康。” 第九十五章 林凤   德川家康。   庄公说这个名字陈沐就知道是谁了,这家伙不好好忍着,居然还让海盗给他买做拂尘的牦牛尾巴?   打算出家了?   打发庄公回去,陈沐让人带他去找李旦要个船旗,下令召集旗军,挟矛背铳地前往濠镜澳。   生意上门,开门做买卖的不接手总不合适,何况大主顾来了,没五百旗军迎接,陈沐这心里头能过意的去?   旗军调度看守各处险要守备炮台,把濠镜的夷商都吓了一跳,以为又要发生什么事,各个连生意都不做了带着人小心翼翼观望着局势。   这位明国千户带兵登澳就没好事,不是杀人打仗就是抵挡海盗,要么就是对他们宣布什么政令,打破濠镜澳二十多年的平静,不让人好好贸易——海外礁石上用大木桩子吊着上百具尸首,都被鸟吃光了,比他们在地中海见到的海盗岛还可怕。   过去二十年,明朝官员让夷商见识到他们的和善与骄傲,陈沐则用了短短一年里让他们知道残忍。   濠镜澳今非昔比,从港口到广场道路铺设石阶,广场周围三面都修出街道,每条街上面对面三家店铺,外围则是住宅,险要处又修出四座炮台,以前的十二门老多禄炮厂里的重炮都被安到港口,其他炮台里架设的都是大大小小的佛朗机,港口炮台还多修出布放虎蹲炮方便发射的小阳台,把岸边瞄个水泄不通。   这些设施修造花费巨资,那位看起来很富有的明国贵族一个克鲁扎多都没出,说这些都是为了濠镜安全,理应由八名引商共同出资,佛朗机人与日本引商占了大头,为什么修好了把他们派上去协防的士兵全撵下来,说是明朝资产?   汪大人走了,没地儿说理!   卡内罗主教真的很想发动佛朗机人和他讲道理,这种作风简直是贵族之耻!   他居然征用教堂准备作为石阶的长石扣出来按进港口用来铺石路!居然还因为太宽了而竖着铺,毫无美感,简直一点都不懂艺术!   抱怨?   陈千户还专门给他们留出抱怨渠道,在以前市政大厅、现在的濠镜千户衙门口,陈千户专门让人做了个石头铁门盒子,留着口告诉岛上商人有什么不满写信放进去,过一段他会看。   他是看了,带着鹅毫无形象地蹲在信箱外一张一张看,看完非常满足地放回信箱,一脚踢上铁门掏出会发火的圆筒子丢进去,呼地一下都成灰,派人扫扫,心满意足地回香山。   走之前还让人传话鼓励呢,说好好写、学学怎么写八股,要不看着不震撼,还说什么破题之类的玩意儿。   抱怨什么呀,就这位爷隔三岔五带着五六百旗军到岛上溜一圈大鹅,眼看着鹅越来越肥、兵越来越壮,这就不是个说理的人,抱怨个屁!   天知道教堂建址外面每天多少主的信徒虔诚祷告,希望主能托梦给明国皇帝,让他派个明事理辨是非的贵族来取代这个魔鬼!   海港外,仅比陈沐晚来片刻,望远镜中就已看见成群结队的大福船踏浪而来,清一色四百料福船,首舰超过四百料,几乎与佩雷拉借来的六百料大黑船相匹,船首悬木牌青铜兽首,威风凛凛,率领数目高达三十余四百料大福船直逼濠镜。   在它们周围,水师的营兵弟兄驾船像护航一般缓缓游曳,陈沐心知这绝非护航,而是满心的戒备。   没人能对这样庞大的船队掉以轻心。   陈沐甚至对左右发下令去,仅留家兵在身旁护持,五部旗军都押到后面列阵,一旦林凤打算攻岛,直接把他们憋在海岸用虎蹲炮轰。   一旦事态形成这样麻杆打狼两头怕的局面对谁都不好,哪怕最初没有敌意,双方都一样紧张,稍有不慎哪怕只是一声铳响就能引发一场战争。   陈沐也只是在赌,尽管他知道打起来输的一定是林凤,但不打还好,一旦动起手来,有水师营兵看着,就算赢了他也讨不到好果子吃。   大船风帆慢慢降下,在离岸边还有一里多远的海面抛下四爪铁锚,齐齐停驻,小舟上林凤带着二人翩翩而来,即使成为闽广海面上海寇的无冕之王,傲立船头的林凤依然还是那副破落户模样,破衣烂衫外披着蓑衣头戴斗笠,还不如身后两个穿得活像大汉将军的倭子体面。   小舟靠岸,林凤跳下来昂首挺胸地涉水而来,身后两个倭子却并未跟来,在舟上矮身跪拜下去,之后接着驶舟离开,返回停驻船队左近。   “林阿凤,你一个人就敢登濠镜岛,好大的胆子!”   林凤笑笑,对着陈沐抱拳行礼,这才笑道:“草民可不敢在千户面前造次,从澎湖一路至此,小民是渴极了,想上岸向千户讨口水喝,整个海上都是战船,不敢来啊!”   说着林凤左右看看,再度对陈沐抱拳道:“千户这是在濠镜澳又修炮台了,真要攻岛,一千人上来同一个人并无区别,何况草民以为千户不会抓我。”   陈沐听出林凤的弦外之音,示手道:“走,衙门喝碗水,我听说你烧了曾三老的南澳寨,就知道你会来,等你很久了。”   林凤点头既不着急也不害怕,跟在陈沐后面笑道:“千户先请!”   笑眯眯地跟在陈沐后面,不时对周围变化指指点点地像个碎嘴子般嘟囔,有的很多都是无意义的废话,陈沐却知道这是个聪明人,他心里的压力很大,说话只是寻找主动权的一种体现,表现出自己的无畏,以消弭众多旗军流露敌意的攻击性。   他越自在,实则心里就越没底。   陈沐跟曾一本打过最多的交道就是一铳打死他,所以并不知道曾一本是怎样的人,但当下在他身后行走的林凤,至少在这股气魄上无愧豪杰二字。   “说说看,你要卖什么,又要买什么。”坐进衙门,陈沐让人上茶上点心,对林凤道:“看看陈某能不能买,也看看能不能卖。”   林凤笑笑,抬起三根手指,道:“草民开来三十四艘大船,三十艘俱为满载,连货带船,皆是要卖给千户的。”   “两千杆鸟铳、七百具火铳,卖给千户换一千杆鸟铳,新的耐用的好家伙。” 第九十六章 买卖   这么大的手笔?   陈沐能听明白林凤这个以旧换新的意思,点头让林凤继续说下去。   开始他以为能和林凤做成几桩生意,但现在听了这个开头,恐怕他一桩买卖都谈不妥。   他上哪儿弄一千杆崭新鸟铳去?现做需要时间,何况他不知道林凤要这么多精良兵器做什么。   “三十艘四百料战船,带船上八十九门佛朗机都卖,换二十艘修补好的四百料大船,一百八十门一斤佛朗机。”林凤笑笑,抬手端起茶杯盖又放下,道:“十艘船是修船钱,不敢让大人吃亏,船上有六万斤铁、两万斤铜,权当炮钱。”   陈沐不动声色,心里权衡出这事能做,修补船料来的容易,造佛朗机炮也很容易,就算直接对老多禄下单也还有得赚,关键是他从林凤话语中听出其两个意思。   第一个当然就是海盗王将来要有大动作,第二则是大动作需要很长时间,林凤没打算这笔生意马上完成。   不论修船还是造炮,都需要时间。   佛朗机炮,尤其小口径的佛朗机炮,是最好造的,基本上和鸟铳差不多,西洋人造佛朗机也不过是小作坊铁板打一圈用一个个圆环套上去,连膛都不用钻,比鸟铳造得快的多。   铁料足够,有水力锻锤的香山军器局一个月就能打出一百八十门小佛朗机所需部件。   关键是林凤要用这玩意儿打谁?   陈沐点头,挥手让身旁家丁记录,道:“接着说。”   “还要六百副锁子甲、一千二百顶铁瓣盔、一千颗矛头、六百柄钢刀、二十位虎蹲炮,草民没别的东西换,船上的生丝、绸缎、瓷器还有些南澳的妇人小孩,再添三千两银子。”   “大人,草民还要三百捧牦牛尾、三千人吃半年的米粮、一部分农具,草民也不知道拿什么换,三十艘船的东西反正都给你了。”   陈沐一直以为这个时代的明人倭寇,都是亦商亦盗,但现在他看林凤这个做派算真正明白——眼前这人就是正经的海盗,把他这当个销赃处,压根儿没有一点做买卖的打算。   甚至他怀疑林凤是清楚这些东西价格的,但就是嫌麻烦,直接一箩筐全丢在濠镜澳,只要他需要的。   “粮食、农具都好说,牦牛尾量不大,需要点时间也能弄到,修船也一样。”陈沐右手在桌案轻轻叩着,道:“刀矛铳炮盔甲,上次林首领找陈某买兵器,陈某没卖,转头你带人把曾三老的巢穴烧了,这次你要的比正经营兵的军备还强,至少武装三千兵力,你要做什么去?”   说实话,林凤要的东西太多,又都是破坏力很强的东西,唯一目的就是放火杀人,陈沐又不是商贾,这事他得好好掂量。   林凤拿了东西转头把潮州府干下来,就他要的这种军备力量,如果都是价高质优的香山造,俞大猷麾下的营兵都未必有这么好的装备。   “澎湖太小啦!”   林阿凤笑起来谈不上多憨厚,但很潇洒,“草民想去鸡笼住一段,那以前是林道乾的地盘,现在他受了招安,给郭成参军议事,还立下功勋很受重视,应该不要鸡笼了。”   陈沐轻轻点头,这是什么野心?林凤这句想去鸡笼住一段,和他过去说想在濠镜种种田的意思一样,刚把曾一本的巢穴端了,又要来收拾林道乾的地盘。   没什么感慨,陈沐点头之后接着笑眯眯地摇头,道:“不对,林阿凤你没说实话,林道乾的兵力本来就没你多,你掀了曾一本的南澳,手下船队应该更大,人手也更多,南澳的海盗群龙无首,他们应该有很多归降于你才是。”   “要打鸡笼,你用不到这么多兵器,尤其虎蹲炮,在海上只能近放,现在海面上没人能挡你。”陈沐连叩桌案,道:“还有德川家康,一个三河兵力上万的小军头,也拿不出什么能跟你相匹的东西,要说你会为他打仗我也不信,你想要什么?”   不是陈沐眼大肚子小,也不是他打心底里看不起德川家康,实际上这个时代没人能瞧不起三河那个小大名,即使他此时正在被武田欺负。   而是现在坐于对面的林凤实力雄厚,他是此时东亚海面上的无冕之王,随时拉出数千海盗组成强大兵势,不论才能还是势力,都足够得到陈沐的尊重,只是为送三百束牦牛尾看起来太过儿戏,尤其夹杂在各种新铳火炮当中。   林凤所图甚大,陈沐感觉他是想去吕宋和西班牙人过招。   “千户和佛朗机人关系好的很,有些事还是不知道为好啊!”   果然!   林凤前一刻还在笑,下一刻已拧起眉头,“做个买卖怎么这么墨迹,东西都给你,草民就要大人一句话,给不给,不给林某也没办法,去鸡笼碰运气罢了!”   “你还急了!”   猜出林凤的目的,陈沐对他的不敬一笑而过,“买卖没问题,一两年啊,东西都能给你。不过你最好别打鸡笼,林道乾现在是朝廷的人,你打鸡笼最好的结果不过是林道乾复叛,弄不好还会有朝廷水师去剿你,海外明人活着不容易,犯不上去自相残杀,天下大着呢。”   “别那么大劲头,我是听命于人的卫官,你是自由自在的首领,按说聊不到一块去。不过你林阿凤在海上那么威风,陈某要是多说几句话,能让你熄了抄掠沿海的心,那是行善积德的大好事,沿海的老百姓没招谁惹谁,像曾三老那样冲到别人家把房子烧了,不好。”   林凤看着陈沐,表情玩味……这个千户整天足不出户,懂得还挺多,换了寻常官员根本不知道德川家康是谁,就连他也是从俘虏的商人口中知道德川家康得到一艘沉船里的牛尾,才有了收购牛尾的心思。   这陈二郎却像信口拈来,让人惊讶。   “不用惊讶,我对大海很有兴趣,说来听听,你想从德川那得到什么?”   林凤洒然轻笑,摇头道:“不是什么大事,无非是想借牛尾跟他搭上话,他们一直在打仗,我想从他那买几百个本来要杀掉的俘虏,我那个庄公,他是落魄浪人的出身,一心想要做个他们国家书里那种武士,我给不了他封地,好歹能给他弄点手下,也算对得起他为我卖命。” 第九十七章 手册   香山军器局,可以全力开动了。   刚好香山旗军也到了要换装的时候,陈沐可没打算把最好的关铳卖给林阿凤,原本属于香山千户所清一色九成新的火绳鸟铳,挫掉印记,林凤当面验货后头天就装了四百杆装在大船上运回去。   林凤被陈沐留在濠镜住了几日,也无非是饮酒作乐、清点货物之类的事,随后留下庄公,率船队返回澎湖。   走之前留下两艘大船,由李旦华宇在码头的人手在船首船尾钉上大块上漆木板,留下字迹。   陈沐以前的船队没有正式名称,现在有了,叫闽广合兴盛,最早的两艘合兴盛福船就在林凤手上,是闽广海寇总首领林阿凤与濠镜贸易的指定用船,也只有这两艘船才有权利入港停靠。   他们规定的标准是每三月往返入港一次,直至林凤所需的货物交清。   等林凤走了,返回香山千户衙门的陈沐几乎要蹦起来,在千户宅里压着燕归舫送来锦儿玉儿的琴筝曲调跳跃起舞,也不知他是怎么把悠扬柔和的曲子跳得杀气腾腾。   大发了。   六万斤铁、两万斤铜不提,没有硝黄,但往来闽广海域的商货多得数不胜数,与这相较而言林凤添上那三千两银子不过小数。   二百多名妇女,在陈沐与周行交接后落户香山,也有些妇人不愿再回去过日子,有些留在濠镜讨生活、也有几个岁数小的被燕归舫的苏三娘收下。   这对陈沐而言纯属日行一善,他也没指望能从中取得什么利润。各类货物在李旦的倾销下很快被濠镜准备离开的夷商抢购一空,都是明朝、吕宋的时兴货物,曾三老卖不出去、林凤也没有渠道,反而被陈沐捡了大便宜。   林凤也不是傻子,他那些铳炮确实都是不禁用的货色,炮由关元固带着送到南海县炉户那里融了换成上好的铁,铳则被陈沐留了一千多杆品相稍好的,备着将来送人,剩下四百多杆破鸟铳和一部分难以脱手的货物,直接奏出手本送到肇庆,直言海盗林凤把南澳岛得到的大批海寇赃物上交广东。   张翰还真弄了几枚奖章,召陈沐去肇庆问话后,甚至还亲自给林凤写了封信,一面言说他愿意归降,朝廷可给他水师参将的官职,另一面鼓励他在海外多行善事,并且威胁他做了坏事就会和吴平、曾一本下去作伴。   大伙都很骄傲,张翰有张翰的骄傲、林凤有林凤的骄傲,就他陈沐能跟谁都处得来。   因为他不骄傲,他只琢磨别人的需求,想办法把别人的需求和自己的需求并到一块。   牦牛尾由引商里的老商贾去收购;鸟铳则毫不费力,香山旗军的兵器换代,军器局新造一杆关铳,就把一杆旧式鸟铳印迹挫平入库;佛朗机也是小事情,更不用说,要说费力气的也就是锁子甲了,小铁环要一个一个卯住,否则防护力太低,陈沐也不想在这事上让匠人太过劳累。   干脆给林凤定了一月交付二十五件,两年交清。   并不是他香山军器局做不出这些东西,非要拖两年才行。   他可不想只给别人增强兵势,眼看着朝廷赏赐都慢慢发下来,他的官职也就要有着落,今后麾下武备的需求还大得很,只想着赚钱那是肥猪,要有力自保才行。   两年,也许用不着两年,他就不怕林凤手里有这些东西,有也翻不了天。   颜清在月港发来书信,与书信同来的还有五十四两金。   闽广会馆的生意还不错,如今与各个海商都有联系,来信问陈沐下一步怎么办,以陈沐的意思出租库房之类的业务赚钱不少,但都用来上下打点,有邵廷达的父亲和家里一些小辈帮忙,让他们会馆成了月港最大的情报贩子,隔一两月就有各地商帮跑来蹲点交换情报,挺热闹。   信上颜清还提了在月港站稳脚跟,想让颜清遥把鼓腹楼关张,他攒了一些银子,该给颜清遥寻个门当户对的婆家了。   陈沐回了封信:鼓腹楼关不关张是无所谓的事,闽粤会馆一年顶鼓腹楼十年,但找婆家还是要从长计议的,说的好像小颜掌柜是你给她寻个婆家她就会高高兴兴嫁过去一样。   颜伯要是颜清遥爹也就算了,可颜伯不是,没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什么能压住这位混世小魔头?   不论如何,这段时间的确是香山千户所发展的黄金时期,既有钱还有粮,主官陈沐又铁了心要把香山刻出个模子给今后升任指挥使管教卫所铺路,成日忙着召集旗官议论规制,随着命令规制一条条下达、试行接着形成制度,让香山几乎一天一个样。   “诸百户所旗军,每十日操练五日,其中四日在百户所,一日在千户所;余下五日,两日上课,识字、算数;两日休息,一日巡行辖区。”   “所操练者,炮、铳、矛、刀、牌,战阵、操船、水陆队形及拉练,每日上午两个时辰、下午两个时辰。”   邓子龙纳闷道:“千户,操练容易,上课,去哪上?蒙学都被魏佥事的娃娃旗军占领了。”   “这事不要急,我已让蒙学的谢先生传信广招落第书生,已撰文向广东学政大宗师递交兴建社学开蒙的请求,等待准许即可,社学要招至少十名蒙师,选德才兼备者,到时陈某亲自登门聘请。”   “每日朝食前,由各小旗督旗下旗军从头到脚,衣甲穿戴可整齐、行缠鞋靴可干净,腰刀、长矛、铳炮可养护良好,不好者受罚,再由百户检查,百户检查出来不好者,小旗一同受罚。”   出乎意料,各旗官对这事毫无反对,封建时代的军人,别说陈沐只是要求他们穿戴整齐保养军械,就是让旗军每天倒立集合都没人有意见——只要他喜欢。   “晚食后聚篝火旁,各小旗带部下十名旗军,学习纪律背诵条令,每小旗选出口齿清晰者宣讲历次战斗表现出色者。”   陈沐想了想,看向石岐,道:“石百户,这事由你做,老本行了,从现在这些升迁的旗官里挑选所立功勋,撰文成书,在座每人都可以写一写,让旗军看到奋勇作战就能得到升迁希望。”   “所有这些,陈某已编做《旗军操练手册》,军器局做出雕版正在印刷,小旗以上人手一册。”   陈沐说着,深深地看向最早跟随自己的老手下,也是头脑最活泛的落第书生,笑了。   他知道写出话本应该宣传谁的功绩,也知道别人的功绩又是忠于谁才得到升迁。 第九十八章 鲨船   受到操典约束的不仅仅只是旗军,香山的军匠、余丁,同样受到约束。   随着来自南海县炉户、海盗王林凤的军械订单,香山军器局现阶段规模捉襟见肘,毫无疑问会影响到下一步陈沐升任指挥使后对军备的巨量需求。   为此,陈沐又新招募了一班匠人,三十余家作为他的家匠,进入香山军器局,从事昼夜看护锻锤、操持锯机的工作,待其熟练后再加入铸炮的事业。   对陈千户而言,铸炮是香山最重要的事。   新匠人的加入并不能让香山造军械的速度提高多少,最大的改变不过是在军器局花高价从南海县佛山镇引入一座日出铁七百斤的大高炉,并从佛山雇来三名制甲良匠,抽铁为丝、卯丝为环、连环缀甲,来传授军器局专事制甲的匠人。   陈沐给这三名甲匠的工钱高达三个工一两,雇他们两个月,合六十两。不但学制锁子甲,也学制鳞片甲及护臂铠,为日后制作中式板甲打好基础。   当然,不论雇工钱还是社学教员钱,俱走香山所库帐,反正香山所库银多得花不出去。   陈沐自己的钱也多的花不出去。   船匠香山所是不缺的,每个余丁基本上都会修船,香山船厂有一百七十多个余丁跟着广州府派下来的船匠学造船,修补林凤送来三十艘大福船的事进境很快,其中一艘四百料福船直接被船匠拆了艏楼艉楼,在其上搭建三层木质屋舍,让木匠雕刻出精美装饰,同时修改船身、增减构造,造成画舫。   如今已进入上漆雕画阶段,客居广城的苏三娘过来看过,对画舫很满意,至多九月就能入江重新开起燕归舫。   香山的余丁则除纺织外,依家中旗军所属总旗划分伐木、捕鱼、饲养等事务,等到农忙诸事皆休,专务农事。   香山地少,这样的分配刚好合适。   八月上旬,关元固兴冲冲地跑来拜见陈沐,双喜临门。   “千户,四门材质不同的二斤炮已造好装车,而且……香山船厂十艘百料战船已造成!”   陈沐等很久了,今年三月,他们拆了从濠镜佛朗机人船厂得到五丈三尺长的单桅小船,随后开始依照其特点仿制,到如今五个月过去,虽然才造出十艘百料小船,但这是香山船厂首批自造船舰,同样令陈沐喜不自胜。   “走,去船厂!”   牵马的牵马,随行的随行,一行十余人策马卷起土龙,向船厂疾驰。   待策行至船厂官道,便已能望见傍晚波光粼粼的浅海停泊十艘船舰,至岸边下马,陈沐只觉这些与西人单桅小船风格迥异的快舰十分符合他的审美。   “这么大?关匠,给陈某讲讲,造舰过程,与这种船的特点。”   关元固早有准备,对陈沐道:“今年三月,船厂拆掉那艘西洋小船,构造简单,其与我船所不同者,一在肋、二在舱、三在底。”   “我船因隔舱少龙肋,夷船无隔舱多龙肋;我船底尖、上宽下窄,夷船底圆、上窄下宽;所以夷船左右更稳,可架火炮。”关元固说起这些头头是道,甚至透着兴奋,“四月,耗料一百四十,工五百二十,造成一艘快船,以其圆底仿造,船速极慢,遂拆掉弃用。”   “五月,浪冲鲛鲨上岸,船匠稍修首尾,仿鱼型以尖首、宽身、窄尾,既为战船,千户重炮战,便以夷船圆底为制,单桅硬帆,入海航至新会,百六十里八个时辰,又推仅剩两门五斤炮分架左右打放,炸了一门,船没事,故推为定制。”   关元固说起五斤关炮在船上炸掉时表情极为正常,眼都不带眨的,看得陈沐光想笑。   “不算撞角,船底长五丈六尺,最阔处一丈四尺,用料二百三十四,用工七百四十,用的都是好料,耗银一百四十四两,可载米一百八十八石。”关元固对督造出如此海船十分骄傲,老匠人松弛的脸皮都写满了容光焕发,抱拳道:“船型已定,其载员二三十,设五斤炮四门、佛朗机六门,当不在话下。”   自陈沐至船厂就已有匠人跑去开船,眼下已经划着舢板过来,陈沐满意地点头,带关元固登上舢板,登船视验战船。   他就说这船造大了,看着比原来的单桅小船大了三分之一,现在关元固一说果然用料超过二百料,长度超过十八米在这一时期的东亚海上已经可以称之为中型战船了,虽不如四百料福船那么大,却刚好合用。   何况将来这艘船载的是香山军器局新造五斤炮与佛朗机,既能给小船体造成杀伤、也能对船上敌军造成杀伤,造得小了装不下炮,造得大了也没什么用。   陈沐预想中的水师主力船舰可没这么小!   即使十斤船炮造出来,这艘船也只能在船首放一门,那种大家伙对这艘船的船舷来说还是不合时宜,况且船尾依照陈沐的要求,放着大渔网和渔具呢。   陈沐对这艘船的定位,既是近海巡逻防御快船,也是将来卫所的武装渔船。   船体仅刷过桐油,还未上漆,也没有依照习惯在船身画上鱼鳞或漆黑,船内同样未经修饰,仅留出四个置放火炮的炮窗,佛朗机是杀人炮,后坐力又小,船舷上的回旋架才是它们的位置。   尽管内外都为新船体,但船上一样是艏艉高楼的模样,底部两侧与艏艉下是隔舱,中间有通道,两侧隔舱上则有四尺高通铺,上面是甲板,勉强够翻身,通风一般。   艏艉都有炮台,不过艏楼下是增强撞角冲撞能力的木质结构,艉楼下的增强上下冲击的构造能保证上面安放一门臼炮,里面则是厨房,直通底部仓库。   船帆不是席子,香山所富裕起来也不必再和海盗一样,他们的船帆是托泉商买来的好帆布,更轻便,升帆也更容易。   这样一艘船,除了水兵休息不舒适、不适合近战外,在整个亚洲海面上炮战都能占据很大优势,符合陈沐的预期。   “既然是冲来鲨鱼有的灵感,就叫香山鲨船,看来造大船要等海上冲来鲸鱼了。”   陈沐说着就笑了,大致构造他明白一些,挥手道:“让船厂继续造,今年夏天,整个岸边都造鲨船。回去我给大船制图,等拆了佩雷拉送来大黑船后一一对照,明年再说造大炮船——我们去看炮。” 第九十九章 百废   火炮没什么好看的,单纯铸铁二斤炮要想打百发不炸膛,炮身要重到二百斤开外,口径一寸的小炮壁厚斤两寸,老关觉得不合适,干脆就没造。   铜炮倒是轻,一寸的口径,炮口二寸、炮尾三寸半、身长三尺四,才九十七斤半,结实耐用,而且铜炮还有一个优点,快炸膛的时候它会先鼓起来,然后再打放才炸,能避免危险。   就是贵,一门二斤炮算上废料,料钱足有十三两银。   步炮用这个还行,船炮没必要使用这么金贵的东西,二百多斤的铁炮料钱才四两多,也合适的多,最大的问题就是铁炮做不大,做大骡子都驮不动。   老关还有另一门炮让陈沐验收,是铁芯铜壳炮,比铜炮厚重、比铁炮耐用,一样形制要一百四十七斤,料钱六两,工时比两者都多,因为泥模要造两遍,一遍铁芯、一遍铜壳。   新炮更轻便,同样打出的炮弹与威力都更小,能打二百七十步,二百七十步外炮弹就扩散地厉害,五百步外完全失准。但其轻便的特性同样能在接下来的路上战争中大放光彩。   新式炮车也做了出来,由一匹马拖拽的炮车有两个轮子,延伸出去的反曲柄铁炮架在置放时能落在地上,能很好的帮助火炮卸去后坐力,并搭载用于轻炮螺旋调整炮位的把手,使用极为简单。   包括炮身及清洗具全套与十二颗封装炮弹及火药,铜炮重二百五十二斤,铁芯铜壳炮重三百零一斤半,炮弹为十颗实心铁弹与两颗新式散弹筒。   同时因为陈沐的要求,为应对最差的路况或骡马累死的窘境,炮架上有几个仅微量影响稳定的可拆卸部件,最差的情况就是由人生拉硬拽,也能行进。   毕竟南方有太多山川河流了,陈沐也不知道临近战时究竟有没有让他从容运兵的路况。   火炮就是力量,他的军队在战时必须拥有火炮支援。   如果每个总旗手上都有一门二斤炮,一个千户手上有五门五斤炮,大军阵作战他的敌人在三百步外挨上一轮就自行溃散了。   让陈沐感到惊讶的是,关元固铸炮已经铸出心得了,认为口径每大一寸,则炮身长三尺三寸,能让炮弹打出去尽量为直线,这让他很是欣慰。   合着新炮还是三十三倍口径火炮,这种计量方式还比较简陋,因为老关算的是全炮长度,既算上药室也算了炮尾。   总的来说是个创举,可以推为今后火炮定制,依次能够算出十斤炮的炮身长度,将达到一丈——陈沐觉得,等他的船炮造出来,这片土地上就没红夷炮什么事了。   “魏八郎那些娃娃兵,以后驻在炮厂,闲来无事任何人不得进出,违者就地击毙。”离开炮厂时,陈沐下达一条这样的命令,“用泥模造试炮,试成推为定制,可以用铁模,分开榫卯一起的铁模,刷上能分开铜液铁液的材料,灌铁水、再吊到另一个铁模中灌铜水,省的泥模打碎再做,能快很多。”   “至于刷什么合适、和怎么做,我也不太懂,还要靠关匠去试,还有就是炉温。”陈沐敲敲脑袋,道:“我回去想个鼓风的东西,好像炮这东西冷却时温度慢一点比较好,关匠多注意吧。”   关元固带着几名匠人把陈沐一路送到外面,看着陈千户翻身上马又下来,问道:“关匠回头找个笔吏,把造炮这些流程编纂成书,以后是可以传世的。”   回衙门的路上,陈沐一直感慨着这个时代,其实练兵没什么神奇的,一个崭新的千户所慢慢发展为能打仗、有精兵的千户所也没什么特别,真正让他感慨的就是香山军器局与香山船厂。   这是真正的从无到有,从关元固打出第一支鸟铳,从关老二做出第一具膛床,原本还说让关尊耳去南京工部任个小职,现在转眼有了军器局,也用不着出去任职了。   军器局的发展才是真的快,只需要技术与熟练工匠,其他一切广东都能提供。香山军器局打造所耗铁料与南方最大的冶铁集散地佛山产量相较,不过是九牛一毛。   刚回衙门,顺德千户邵廷达就一脸郁闷地坐在衙门门槛儿上,边上畏畏缩缩站着几个顺德千户所旗军,真和看护衙门的家兵讨水喝。   “哥,你可算回来了。”   “哟,这不邵千户么!”陈沐贼笑着围手足无措的邵廷达转了两圈,末了才拍拍他肩膀,问道:“当千户的感觉,美不美?”   抛铠缰绳让家兵牵马去马厩,陈沐揽着邵廷达朝衙门里边走边道:“进去座,就是去顺德也是我弟,坐外面干嘛,还有你的兵,进衙门里歇着,正晏去叫人弄点酒菜,好好招待着。”   坐到正厅,陈沐脸上的笑意还是下不去,整个香山千户所都没人想到最先当上千户的会是邵廷达,就他们的战功,最早的十部百户升任副千户是情理之中,濠镜那三个百户至多也就能升到诸所的佥事一类官职。   “沐哥你手好了?”   陈沐的夹板去了,低头看了一下,活动手臂笑道:“还没好全,快了——说说吧,顺德需要什么。”   “唉,当千户一点都不舒坦。”邵廷达长长地叹了口气,“顺德千户所要钱没钱,要粮没粮,去了才知道当初刚来香山哥哥你有多难,我也没你那能耐,只能找沐哥搬救兵了。”   说着,邵廷达苦着脸指向外面,道:“看我那旗军破衣烂衫的,这已经是里头最能拿出手的兵了,所里有四百多人,有些老旗军觉得我害死他们千户,不服,那些新旗军又不能打仗,什么事都不好办。”   “我想借钱、借粮、借人,沐哥帮我。”   这些事只有陈沐能帮忙,也只有陈沐愿意帮忙,他笑道:“先招兵,这几日你在香山住下,学学军余是怎么织布的,老白他们几个也都在学,等赏赐下来肯定都是要外放做千户副千户的,我还不知道兵部对陈某怎么安排,没意外的话织出绸缎、伐出木料都运到香山,一年一结。”   “银子分军户、所库和将来的卫库,所中所有卫官只能取二分,至少让旗军吃饱穿暖,其他进所库,以后香山军器局与船厂对军器船舰明码标价,供应各千户所。”   陈沐这话乍听起来没什么,实际上他想让今后卫所从原料供应、物资变现再到产出回流,形成完善的产业链,自成体系。   “现在二所互不同属,所库不能动,我从私库支你千两银子,再从香山调一个百户所去帮你招兵练兵,其他事等朝廷封赏下来再说。” 第一百章 封赏   朝廷的封赏还没到,黎恕来了。   “在下嘉靖三十一年举人,先后任职浙江缙县教谕、鄱阳县令,前年回乡养老,受陈知县嘱托,筹纂《清远县志》,故特来拜访陈千户,有唐突之处,还望千户海涵。”   黎恕年岁很高了,不然也不至于回乡养老,陈沐与之相较就是个小年轻,面对长者陈沐一向尊敬,何况这是编修县志,岂不是意味着陈爷要被写进志里去了?连忙迎至上座。   “老先生快快上座,清远县志,晚辈也算在清远长大,您但凡有用得到的地方,一定鼎力相助。”   陈沐笑容可掬,他很好奇别人眼中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角色。   黎老先生看上去很容易相处,虽被请往上座,并不以此自矜,只坐客座拱手道:“老夫既受人之托,需忠人之事,编修县志欲分封域、建置、学校、尝祀、风俗、食货、兵防、秩官、选举、人物、杂志等四卷七十六类。此次前来,一是听闻清城白千户所言,陈千户曾做清城千户所舆图,特来相求。”   黎恕说着拱手,面上带起笑意,道:“二来则为录陈千户生平于志中,清远兵事不多,近年不过倭乱而已,陈千户曾随白千户出城迎战,老夫也是来问询战事情况,也好记录,还请陈千户相助。”   “理所应当。”陈沐笑笑,挥手让家兵去取他宅中舆图,笑道:“晚辈确实做过清城舆图,不过做的并不细致,眼下所中邓千户是制图高手,也曾去过清城,若老先生不急,可等几日,由邓千户润色后,陈某派人送往清城,您看如何?”   “这再好不过了!”   编纂县志这事,通常所事繁杂,但人事上不会有太大阻碍,人人都想名留青史,被找上的人喜不自胜,又怎么会拒绝他们一点微小的要求。   黎恕带着青衣小帽的随从,从竹背箱中翻找出一册书录,翻开寻觅一阵,递给陈沐道:“这是老夫据清城白千户口述,所录清远城外击倭寇之事,请千户过目。”   “那场仗倭寇兵势比旗军多,指挥召集五部千户聚兵清远,陈某记忆犹新,若非静臣兄……”   陈沐笑呵呵地接过书册,边说边看,眉头皱起,话头便戛然而止。   书稿用的不是什么好纸,只见黄纸黑字叙述当时的情形:   嘉靖四十五年冬十一月,倭寇广东,贼破清远峡直逼卫城,清城大警,士民惶惶黎庶惊怖。指挥齐聚五兵坚壁清野,贼至城下设伏挑战,清城百户白元洁不惧,出城野战,小旗陈沐勇猛,毙贼执旗,再毙倭首,贼遂散。   再翻动人物志,在属于他那一节,像什么夜宿黑岭同行皆惧夜不能寐,唯沐坦然自若,奋关张之勇手格数贼致贼退走;什么清城临贼无惧、铳无虚发击毙倭首之类的不要太多,整个一古之猛将跃然纸上。   让陈沐产生自己记忆错误的恍惚感受,虽然事情好像确实是这个样子,但他清晰地记着别人夜不能寐是出于警觉,他呼呼大睡是松怠而非无惧。至于关张之勇更是无稽之谈,关张能被绊倒?   这大约就是陈沐感觉最诡异的地方了,只记录事,没人知道他当时是什么心态。   头一次上阵他头脑空白,如今回想起来也只记得自己后退时被绊倒,肚子挨了一脚不知道疼,还有用拳头擂死个山匪,仅此而已。   但在人物志上透过这些字去看,就不是那个感觉了,陈沐感觉当时因紧张而丢失的记忆被补全了——原来陈爷那时那么勇猛的吗?   自己都不知道诶。   “陈千户,怎么,志上编撰有误?”   “啊?这志啊,呵呵。”陈沐抬起头眉间自然舒缓,正对上黎恕十分认真的问询,合上书册顿了顿,以同样认真的神情,道:“准确无误,静臣兄所言是非常中肯了。”   言之凿凿。   陈沐美滋滋地和黎恕谈及在清远的几处硝洞和老人家想知道的事宜,并更轻松地送走他,许诺在邓子龙润色舆图后派人送一份前往清远。   这个时候润色地图刚刚好,因为他也正打算把香山、顺德、新会、新宁、南海五县分别绘制地图,好将来教授旗官,以备将来练兵作战时取用。   他是希望兵部能把过去广海卫故地这五部千户所交给他的,如果他能做广海的指挥使,至少能保证下面三个千户是自己人,香山和顺德都不必说,新会的黄德祥也算熟人,只要他手下这些卫官升出几个千户,五部千户所就是铁板一块,往后他在这块土地上就无往不利。   但朝廷升官这事对人确实是种折磨,即使张翰兼兵部右侍郎,也不能保证他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   香山社学得了学政大宗师的同意,建在千户衙门不远的山下,陈沐是没事了,待到九月初手臂伤愈,每日复习弓马,只等着秋月参加乡试。   他闲着,广东的营兵可没闲着,兵部大员听说曾一本授首,封赏还未定下就决定此时正宜乘胜追击,扫灭海上周边诸贼,陈沐与陈璘等人带回的战船修好便派上用场,官军四处出击,剿灭林容、程老、王老等人。   那都是曾一本之下的小角色,各自多则数十少则十数的战船,虽说铳炮齐备,但都无对府城造成威胁的能力,张翰不在乎、陈沐自然更不在乎,既然总兵官指派营兵去剿,他也乐得清静不必搀和。   九月十日,广城传出巡抚熊桴病情加重米水不进的消息,人们猜测这位嘉靖年间一代抗倭名将大限将至。   伴着这个消息一同传来的,是朝廷赏赐终于在兵部论出,下达广东,大肆封赏五百八十八人,就连阵亡都给出五两银子的抚恤,朝廷特意拨下十万两银作为赏赐,就此还不够,由着南京押送五万两至广东。   香山麾下十三部百户、两副千户及佥事等职皆有所赏,取得首功的千户陈沐更官升四级,正三品指挥使、授昭勇将军衔。   就在政令送达香山当日,来自肇庆的总督亲信面带忧色地来到香山千户所衙门。   “陈将军,老爷相召,请前往肇庆,很急。” 第一百零一章 争锋   肇庆,两广总督府。   天光还未放亮,半个时辰前来自香山的快马叫开城门,执总督腰牌星夜直入总督衙门,客人入衙后即大门紧闭,连香山最受信任的家兵都被布在衙门外,只有陈沐一人入府。   总督宅邸的烛燃了一宿,老仆换了三次蜡,最后一次续烛时,主人披着单衣背手院中望着满月,屋子里的客人背坐书案,俯首不知看着什么。   陈沐在看地图,他面前的桌案上铺着一副大地图,这图他很熟悉。   邓子龙的老师罗洪先曾绘广东舆图,这幅图差不多,同样是广东,唯独不同的是上面并非以府县做标,而是卫所。   南海、潮州、雷州、海南、清远、惠州、肇庆、广海……密密麻麻,构成广东六万七千余卫军编制,全部力量,都在这幅图上。   他的官职定下来,但实授哪里,张翰说了算。   张翰让他看,让他好好看仔细看,不论他想去哪,哪怕鸠占鹊巢调走原有的指挥使,都可以让他去做,而且是掌握真正一卫大权的掌印指挥使。   陈沐是了解张翰的,这位老军门治政勉强、更不知兵,可他是言路出身手段老练的政客,即使再赏识陈沐也不至于做出如此激烈的决断。   这很反常。   修缮良好的木门被推开几乎没有声音,倒是布底官靴有意踏在地上让陈沐察觉到身后有人进来,回过头张翰。   起身行礼,张翰有些无力地摆手,须发已尽数苍白,让原本就衰老的神情更显萎靡。张翰身后,有仆人端上煲热的鱼汤放在案上,陈沐听见张翰问:“想好了没,去哪?”   “卑职,还是想去……”陈沐微抿着唇,拱手,脊背很直但俯首道:“广海。”   老人发出悠长的叹息,“广海啊,广海哪里好?兵没了、城也被你掀塌,不过守着香山濠镜,可以区区香山之力,新来的督抚,又哪里能给你时间大展身手。”   张翰没理会眼睛瞪大极为震惊的陈沐,摇头道:“换一个,换到没贼人没战事的地方去,你还年轻,三年五载,又是一番大好局面。”   “总督您要调职?新,新来的督抚,这是为何?”   陈沐起先并不明白张翰为什么让他随便选个地方,甚至哪怕调走原有的指挥使也要给他安排好了,这根本是不用想的事情,他一定就想留在香山,张翰不会不知道,他当时就觉得是有事。   但他没想到,张翰这是意在调任前为他安排后路。   事情的关窍在于,张翰的模样,并不像要升入京中任职要员。   “夜里天凉,让你驰马一路是下面人办事失了分寸,饮汤。”张翰是有精神的,只是忧心忡忡才让他显得疲惫,坐下后抚着案上石砚大豪,摆手让陈沐不要见怪,道:“人老话多,你想听有的是时间说,不必大惊小怪,先饮汤。”   不必大惊小怪,张翰这个样子,陈沐怎么能心如止水?   月前还教他怎么写八股呢,转眼贵为两广总督就成了这副郁郁不得志的模样,这时候陈沐所关心的已经不是他调任其他卫所香山、濠镜这些事该怎么办,而是究竟发生了什么?   究竟发生什么,才能让掌握两广大权的张翰这样失落。   “老夫要向朝廷奏本辞官还乡,起因是三个人,次辅张太岳、应天巡抚海刚峰、广东参将周云翔。”   张翰叙叙道,陈沐却听不明白,这仨人他都知道,张太岳是他心心念念想搭上关系的张居正,如今已位列次辅;海刚峰是海青天海瑞,今年刚外放应天巡抚;但这俩人是如何跟周云翔扯上关系的,陈沐不懂。   周云翔过去是广东参将,今年广东大警防备曾一本时反叛,杀了守备雷琼的耿宗元,本欲响应曾一本,结果曾三老连伶仃洋都没逃出去就被陈沐毙了,前来会师的周云翔无路可走,流亡海外不知所踪。   这么个人怎么能跟那两位搭上关系?   “次辅一直有意重用海瑞,那时徐阁老主政,好不容易官复原职,一出来就指着阁老骂他贪。今年考核政绩,次辅进言各地要员向陛下推举三名能吏,老夫投其所好,选了海刚峰。”   说到投其所好,张翰没有丝毫介怀,就是理所应当地道:“受人看重,也会得罪人,你知道这做官,什么官最好做?”   陈沐笑笑,刚想说武官,就听张翰道:“是言官,言官最好做,因为不论你是武官文官哪怕次辅首辅,连朱总兵都要挨言官的骂,但言官不会自己骂自己。”   朱总兵,说的是明武宗朱厚照。   “武有失职文有失察,言官职份在口,口随心,只分想不想骂。”   “七月廷议,议的是老夫失察,言路弹劾免职,次辅是说了话的,本要降秩调往他处,曾一本被你击毙的消息送到京城,这才免了失察之职,责令抓捕周云翔。”   “茫茫海上无边无际,俞志辅都捉不到他,老夫又能有什么办法?呵!”   张翰轻笑一声,大袖挥过桌面,“次辅已说过话,老夫既办不成事,就要识时务。告老的手本已经写好,督军广东老夫不曾有亏,唯独受你拱卫,再过三月就把手本奏上。在此之间,把你陈二郎安顿好,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张翰没有说得太细,内里的一切情况也没跟陈沐讲明白,不过他大概听懂发生了什么。   张居正想重用海瑞,张翰赞成,有人不赞成,本来曾一本寇广东就使张翰在朝廷声誉下降,靠着张居正帮忙说话、陈沐又速毙曾一本,这才保住总督之位,否则早就被调走了。   而这次的周云翔,只是一个无关痛痒的导火索,被言路当成靶子来攻击,就成了大事,偏偏周云翔流亡海上是抓不住的,事情就打了死结。   陈沐没有处理这种事情的经验,更不会弯弯绕绕去思考,他脑海中唯一能够报答张翰知遇之恩的可行方式就是单刀直入——逮住周云翔。   “军门有所忧虑,忧在不能擒下周云翔,卑职或可效鹰犬爪牙之劳。”   拱着手的陈沐料想自己就是个不识时务之人,他不信他不服,哪怕不说恩义,现阶段只有总督这个位子上坐的是张翰,才能让他更好地施展拳脚,何况张翰对他是有知遇的。   他说:“卑职替军门,争一争!”   “争一争?”   “有你这话就够了。”   张翰看着陈沐摇头笑了,看他,撇眼旁处笑,看他,撇眼旁处笑,往复三次,神情既有欣慰也有悲哀,最后长叹口气,摇头苦笑道:“回去再好好想想去哪上任,老夫致仕最后手本,没人会驳。” 第三卷 却北蛮 第一章 悬赏   “将军,去哪上任?”   没人知道肇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香山所诸人对此皆有猜测,他们猜测对陈千户多加赏识的总督一定能给他们的将军挑选出合适的卫所实授官职。   明摆着的事,对他们的将军而言,最合适的卫所就是广海卫。   “去哪上任?去他娘的上任!”策马入卫所的昭勇将军勒马于所门下,坐骑人立而起,身后疾驰带起的土尘才姗姗来迟,陈沐扬鞭喝道:“召集百户以上卫官,所衙议事!”   张翰认了,他那个样子就认输了。   这么大的事,从头至尾他没想过找陈沐去办,或许在张军门眼中陈沐虽善战,但抓捕遁往海外周云翔这样的事,并不是他一个没出过伶仃洋的守御千户能做成的。   可陈将军不这么想。   在明朝的广东做官,做武官,一点都不难。   当他是个小旗总旗时,白元洁只希望他能做好一个总旗,就对他大加青眼,那时候并非是陈沐的才能有多高,全靠同行儿衬托,比他们好,就已经强出许多。   当他是香山千户时,张翰一样没希望他多做出什么,看护好香山,至多守备广州府,也就足够,从未对他外派守御范围之外的使命。   等陈沐再坐到自己千户衙门时回想临别时张翰复杂的表情,他可能读懂了,他带给张翰的欣慰并不多,而带来更多的是老军门神色中的悲哀——堂堂两广总督,居然落得要靠一个小小守御千户来代他争位?   “这是什么?”   诸部百户未至,衙门前厅桌上摆着从广州府送来的三品武官朝服、公服、常服及珠玉冠饰,这都是随官职上升朝廷应当应分的赏赐,但在官服旁摆着一套崭新战甲,可就不是朝廷赏赐了。   谢鸣拱手道:“将军,这套山文甲陈参将送来的贺礼,小生已从礼库中择几件外洋奇物回赠。”   陈沐了然,陈参将不是别人,是陈璘,这陈朝爵仗追击曾一本的功劳不但消去罪责,官位还向上动了动,如今也是陈参将,不过兴许是因为先前守备不利的缘故,并未得到昭勇将军的官衔,或许要等他下次立功才能弄到官衔了。   “他不是领兵出洋了,怎么会派人来送礼?多半是早就备下了,谢先生,就劳烦你再置备几样礼物,打听着白静臣、张永寿、呼良朋等人的职官动向,还有咱们千户所这些人,从总旗到副千户,但凡升官的都派家兵去送一份礼,都从礼库里找。”   陈沐守着濠镜这种便利条件,手上如今又有钱,时常会派人去濠镜或广城选购些稀奇器物、珍品玉器、刀剑甲械或文房四宝,收入礼库备着人情往来。   不过这一次,他认识的人多数都因平定曾一本升官,他的礼库恐怕是要不够用了。   “五梁金带佩玉,朝服冠不错,先收起来吧,等闲了再穿上试试。”   他还心念着要去考武举,一眨眼三品昭勇将军,到时候再考不出个武进士,丢人不丢人?   没让他等太久,香山诸百户副千户皆聚于千户衙门,见陈沐沉着脸谁都不敢嬉皮笑脸,站做两派乖乖听命,这帮人都是陈沐可以信任的人手,他将肇庆的事说个清楚,问道:“谁知道,周云翔逃到哪里去了?”   坐在侧首的邓子龙拱手道:“周云翔只是言路攻讦总督的借口,没了周云翔也还有别的事,朝廷要派谁做总督,不是广东能左右的啊!”   “邓千户所言不差。”石岐应和道:“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何况茫茫大海,又怎能捉住周云翔。”   付元抓耳挠腮说不出话,见陈沐看向自己,连忙正色抱拳:“将军别难为我,这种大事哪儿是小人能说明白的,将军说吧,杀谁!”   娄奇迈等人也差不多一个意思,他们压根不是能自己琢磨清事的人,小主意一堆大主意没有,在这事上真帮不上忙。   但陈沐很欣慰,抬手指指付元道:“没错,杀人。不必杀人,有周云翔在,以后早晚也换总督,但至少老爷子少受点罪,不能明明有功还要引咎,以后等军门升到别的地方,他们爱攻讦由他们攻讦,现在老爷子是我陈某人的长官,那就不行!”   “找你们过来,就是让你们做出广入海中的打算,借此时机呀,把香山所旗军巡行海上的例定下来。”   “从今往后,每旬一个百户带兵驾船训游外海,包括濠镜、丸星、大闸三岛,也为多练水军。”   这就让诸多百户不明白了,不过没人敢问,倒是副千户孙敖想了想,拱手问道:“将军,周云翔不可能在三岛上啊,曾一本就死在咱手里,他哪儿敢再到这来?”   “做样子。”   陈沐看了孙敖一眼,摇头笑出声,这才道:“也不光是做样子,如果有人把周云翔交到你们手里,至少要能在海上接过来才是,这事不能靠咱们自己。”   “别管旗军还是营兵,都没真正出过洋,出海不迷航就不错了,能抓到周云翔才奇怪。”   打发旗军百户离开,陈沐这才转身走进千户宅,有三个人早就等在宅邸,是早先就收到消息从濠镜赶来的李旦、华宇、庄公。   “我要一个人,过去的广东参将周云翔,五月叛变,逃到海上,现在他逃到哪里我也不知道,但西不出马六甲、南不至吕宋、东不到日本,就在这片海上。”   “他不会是一个人,有一些跟他叛变的营兵,也有同他一道的倭寇。”陈沐抬手道:“三个月,我要见到他,我要海上每个水手、每个海盗都知道陈某人开出悬赏,把周云翔带到濠镜外海,想要钱,五百两白银;想要船的,两艘四百料福船;不论他们想要什么,陈某人都给得起!”   自这日起,消息像肋生双翅,在海上飞驰扩散。   濠镜泉商、葡萄牙商人、西班牙海盗、闽广海盗,极快的时间里,南海上漂泊的每一个人都通过不同渠道得到一个消息,抓捕明国叛将周云翔,押送濠镜外海,能换来五百两银子的悬赏!   权力与财富是好东西,一句话就可让丧家之犬无可遁形。 第二章 南洋   九月十六日,巡抚熊桴病逝,都司派人马沿途护送。熊桴生命里最后两年在广东没有太大存在感,但闽广之地没有谁是不钦佩他的,这位进士出身的抗倭名将一生与海寇大小三十余战,屡立奇功,护灵回乡是件大事,都司挑来选去,派人来香山商议,请香山旗军沿途护送。   不为别的,天下各地募兵比营兵强,营兵比卫军硬,这是不变的道理,可唯独到广东到广州府,陈指挥的旗军可谓广东最强,甲械都比营兵多,走在官道上也好看,这事整个广东是没人不知道的。   升副千户领百户实授的娄奇迈率他麾下百户旗军为熊巡抚护灵还乡,往武昌去了。   朝廷的赏赐不可谓不丰,不到一千四百员额的香山所,像指挥佥事、卫镇抚、正副千户一下封出近三十位,至于五品之下的经历司经历、都事,断事司断事、副断事、正副百户、总旗、吏目等则数上百,过去战场勇猛作战的老旗军只要活下来,至少都是小旗了。   接着没几日,广东传出消息,香山县升香山府,辖制顺德、新会、新宁、新安及香山五县之地,择选治政有功、前番战事中调度辎重有佳的香山县令周行为首任知府。   周行这个知府并非朝廷直接任命,而是由总督张翰奏报朝廷,着周行署理知府职务一年。   明代各府因自然条件的差异、交通通塞、事务繁闲、人口多寡、路程远近、案件多少、民风顺劣,定有“冲、繁、疲、难”四种,四个字都含有的为最要缺,含三个字的为要缺,含两个字的为中缺,含一个字或四字全无的为简缺。   简缺和中缺一般给初次当任知府或当任知府时间不长的官员,尤其初次任职的官员就像周行这种,要缺和最要缺则给当任知府很有经验的官员。   香山县在四字中唯独占个海关要冲,还是偏军务的方向,对政务影响不大,所以这个官职给他正合适。   而香山既升府,后面香山所升卫的事也就顺理成章,设立南洋卫,除已破败的广海,辖新宁、新会、顺德、香山四所,并领于新安县西南设立屯门所,合五所为卫,卫衙设于香山。   张翰对陈沐是仁至义尽,随同设南洋卫消息一同来的,是要他为麾下五所卫官选才奏上手本,再由择选报缺。   这相当于把部分补卫官实授的大权交到陈沐手中,不单单是亲待也是提携,一个指挥使,麾下诸多卫官皆为亲信,办起事来自然顺风顺水,一旦遇贼,也更容易再立功勋。   千户以下的官职,是陈沐可以挑选奏本的,而千户以上,比方说南洋卫的指挥同知,陈沐就只能提几个人名,这事张翰说了也不全算。   广州府左近,能让陈沐提名提名指挥同知的没几个人,清城千户白元洁、香山副千户邓子龙、孙敖,再了就是广州府城里看门的呼良朋、广城右卫的副千户张世爵,勉强再算个功勋不够的新会千户黄德祥,他们的才能都足矣担当指挥同知。   至于五所千户的名字,则好说的很,香山千户邓子龙、屯门千户孙敖、新宁千户石岐、新会千户黄德祥、顺德千户邵廷达,基本上都没问题,其他人主要充任副千户,及下属五十个百户、一百总旗、五百小旗。   这一百五十个人,全部由香山所此次立功者中择选,开枝散叶至五部千户所。   邵廷达也没什么好发愁的了,他要人,转眼陈沐就能派人把他麾下基层卫官全部充实,而且还全是香山系熟面孔。   书信往来传回,快马兼程,从肇庆至广州香山不过两日往返,便带回张翰对陈指挥使书信的批复,指挥同知之下,一百六十余个官职尽数批复,唯独指挥同知被张翰按下,说朝廷会派别人来担任同知。   一个副手,对陈沐来说无所谓,南洋卫的印信在他手中,别人就无法影响大局。何况他也不介意朝廷派来别人,到这个四品官职的位置,遇见庸人的几率已经很小了,能有帮手来是好事。   十月陈沐参加广东武举乡试,齐射发十中五,不过中等,但其写就一篇《近海卫所七事疏》的策论被考举主官点为第一,嗯,主官不是张翰。   是张翰选的。   陈指挥使以三品武官的身份,光荣地拿到这个时代的武官文凭,武举人。   实际上今年的广东乡试,别说陈沐是考武举,他就算去考文举,一样会考取文举人的官身,无非不会取得第一罢了。   因为今年广东从省外延聘考官,从往年进士中挑选,泉州府推官李焘刚好被调来做内帘主事。   这事还是陈沐知道李焘来广东,请他饮酒时才知道,不过那时候乡试都结束了——燕归陈以三品指挥使、昭勇将军的身份与武生争举人,成为广城一时笑谈。   即便会试考取武进士,朝廷也就给个五品千户填补实缺,运气好遇上战事,也许会给个带几百至上千不等的副总兵,立下战功平息战事,兴许会落个指挥的官职。   陈爷凭借野路子出身,一路屡立战功成为广东最年轻的昭勇将军,却回头跟武生搏取武举人,人们猜测他等明年会试时的遭遇可能会不太好。   让他考取武进士,朝廷又能给什么官职?   京中那些大爷可不会乐意见到这种情况。   陈沐的威名比他想象中要大得多,银子的力量也是一样,十月下旬,陈沐在燕归舫上为李焘摆出送别酒,酒至微醺,便见江岸有南洋卫旗军飞驰而来,于江岸高声报喝。   醉意微醺的陈沐招手让画舫停船,等旗军上来问道:“出什么事了?”   “将军,周云翔找到了,邓千户带人把他扣住,人在濠镜。”   这事准了,快,比他想象中要快得多!   陈沐摇摇晃晃地起身对李焘拱手,“李兄,在下卫衙有要事,赔罪先走一步。苏三娘,李推官唯独喜听些曲儿,替陈某好生照顾着,明日陈某在香山澳等着,派兵船相送!” 第三章 应龙   周云翔不是被人抓来的,他是自投濠镜,行船到濠镜外海自己找上巡行的旗军报上大名,被邓子龙按到濠镜。   原因无他,太可怕了。   他以前是参将啊,只在总兵之下,整个广东的参将都不算多,能混到这个官位上的战将,已经是凤毛麟角,不容易。   周参将什么大阵仗没见过?   以前拼死立功就不说了,就说这曾一本攻沿海,周云翔杀了同为参将的耿宗元,陆战连破三座卫所、攻陷水寨,最终抢船出海与曾一本汇合,做出这种惊天动地的大事,这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   可他娘陈沐这个名字就像个噩梦。   整整五个月里,这个噩梦不停侵袭着周云翔,驱之不散。   他要找曾一本,只有找到曾一本才能有固定的补给,能得到倭寇固定的栖息地补充给养,才能筹谋后事。   曾一本被香山千户陈沐毙了。   他得逃,驾船逃到海外荒岛上简略补给一番,朝鸡笼行进,路上遇到的商船贼船,所有人都拿着他的画像在找他,虽然画的不太像,可他的手下都是营兵,还穿着朝廷甲械,一人一个准,连他娘佛朗机人长毛番鬼见了都打他,打了几仗找俘虏一问怎么回事。   香山千户陈沐让佛朗机人找他。   就一个小小守御千户,仗着管辖濠镜驱使佛朗机人,周云翔认了。   好不容易快逃到鸡笼,周云翔学精了,让麾下营兵把战甲装箱子里,上岸扎进老林子里埋了,想着鸡笼是大海盗林道乾的地盘,何况林道乾现在人在广东,这里鱼龙混杂应该没事,哪儿知道有海盗认出他,在岸上又打一仗。   香山千户陈沐让海盗通缉他。   跑是跑了,甲械都丢在鸡笼,打了几仗手下死了不少,剩下的也都无精打采,周云翔带着他们接着往澎湖跑,想着兴许是林道乾和官府关系近,受了陈沐之托,澎湖是大海盗林凤的地盘,林凤是不可能受官府驱驰的,逃到澎湖兴许就没事了。   其实周云翔也不知道他到底哪儿得罪陈沐了,难不成耿宗元是陈沐亲戚?没听说啊!   澎湖算是进了贼窝了,周云翔连澎湖的岸都没上,他们的船只兵数已经随海盗的一路见闻传开,直接被巡行的十几艘海盗小船衔尾追击,这还不算完,还惊动了林凤,远远地二十多艘装载佛朗机的大福船炮舰对他一顿狂轰,在海上追了他四百多里,两天两夜!   自投罗网的周云翔上岸什么都不说,带他到濠镜的那艘破船在离开后被巡行海上的旗军战船击沉,知道这个消息的周云翔连眼都不带眨的,就一句话。   “我实在是没办法了,实在没办法,我到底对你们指挥使做了什么,让他这么恨我?”   邓子龙知道实情,不过他不想跟周云翔说,嘿嘿笑笑就把周云翔关到牢里,等陈沐来了也不跟他多说,甚至看着衣衫褴褛口干舌燥的周云翔还有些怜悯,根本没有跟他对话的欲望。   他一点儿都不恨周云翔,抓他的原因也不过是因为他需要。   在周云翔撕心裂肺的大喊中,准备离开的陈沐才回过头,轻飘飘地说道:“我跟你?没仇没怨,就是逮住你给老爷子加个分儿。”   张翰在两广总督这个位子上待不了多久,就算有周云翔,估计也就再待个一年半载就该调走了,但有周云翔,张翰就不必引咎告老,迅速扑灭曾一本、肃清沿海大多倭寇,张翰在广东这边是有功勋的,至少能安然待到广西韦银豹之事结束。   到时候等待老人家的不是黯然还乡,就该是升迁了。   至于什么时候升,升到哪儿,下一任总督是谁,陈沐都不在乎。   星夜疾驰肇庆才刚过去俩月,这一次陈指挥再入肇庆,形制就不同了,前有押送囚车的旗军开道、左右五骑仪仗,沿途矛铳齐出,高举回避,一路直走府城,大大方方地把兵马仪仗停在总督府门口。   把叛将周云翔押解肇庆,张翰对此自然是欣喜的,在府衙中追问陈沐:“这周云翔是如何抓到的,旗军可有伤亡?”   “军门无需多虑,没有伤亡。”陈沐拱手笑道:“周云翔是自己跑到濠镜的,跟海上巨寇交战,被打得但水尽粮绝,走投无路干脆逃到濠镜领死。”   “末将就是动了动嘴。”   陈沐轻松地笑道:“让外洋的海商去抓他,许诺谁抓到他,赏些银子,诸多船长逐利,故趋之若鹜。”   “有陈二郎在,老夫可高枕无忧啊!”   张翰仰头大笑,一扫先前阴霾心绪,对陈沐好一番夸奖,把这桩功勋上报兵部。   正如陈沐所想,有没有周云翔其实对张翰而言问题不大,无非是个心气儿的事,并不能左右将来他会调走。所差也仅仅是今年末承认无能,上书告老,与明后年被朝廷选调旁处罢了。   不论如何,不必上书受气,对张翰来说是一件大好事,更关键的是能让他全心全意支援广西殷正茂对阵韦银豹的攻势,那边正向朝廷请旨调集兵员准备大做一场呢——张老爷子管不到别的,打仗的事还需殷正茂与俞大猷去做,他只管调拨辎重。   陈沐的军器局里有好炮,张翰是知道的,在陈沐返回南洋卫后,又传书南洋卫,命军器局把火炮造价上报,十二月前造炮二十门送往肇庆,由肇庆传送广西。   有铁模在,陈指挥使的军器局造炮很快,省了很多时间,以现有人手造二斤炮半个月就能造好二十门,当即爽快应下,把人工、二倍损耗都折算为铁料铜料造价上报。   这些事都交给如今的南洋卫军器局主事关元固处理,陈指挥使最近忙着教徒弟呢。   他收了个徒,是石岐的同乡少年,名叫沈宗炼,幼时多经倭寇之乱,既有正直的品格又有远大的抱负,陈沐很喜欢,遂收为弟子,传授练兵、铳术、炮术。   为人师长,有趣的很。   陈沐正在郊外教授沈宗炼佛朗机炮的打放手法,就见隆俊雄带着俩人飞快跑来,报道:“将军,有个小崽子领十几个苗兵到卫衙外说要拜访你,对家兵出言不逊,被邓千户带兵围了,却亮出播州宣慰司的牌子,您快回去吧,叫什么杨应龙。”   “播州宣慰司?八竿子打不着的土司跑这儿撒野?”播州在贵州呢,中间隔半个贵州半个广西,让他火冒三丈,突然定住抬手问道:“你说闹事儿的叫什么名字?”   “杨应龙,没打过邓千户气得哇哇大叫,说了好几遍名字。”   杨应龙。   陈沐的表情变了,重重颔首翻身上马,暗骂一句,重重道:“那可不是个小崽子!” 第四章 杉木   陈沐算是见到主角了,万历三大征之一的播州之役,打的就是这位杨应龙。   七百年播州杨氏,也因那场发生在二十九年的战争毁于一旦,葬送在杨氏第二十九位继承人杨应龙手中。   杨应龙大概是陈沐最熟悉的明朝土司了,他看过海龙屯的纪录片,里头连杨氏祖先的墓葬都有。   原原本本的把杨应龙这辈子演绎一边,三年后进国子监学习继承宣慰使、二十多年后因为小三儿杀正妻全家、被人诬告谋反、降了宣慰使的官职、想带兵北上抗倭赎罪结果和谈了、想输金输木赎罪结果儿子被弄死了。   掀起明朝播州之役,海龙屯破、七百年杨氏除、播州改土归流。   残暴猜疑的性格之后,陈沐认为那是一场必然会发生的战争,只要杨氏还是土司,就必然有播州之役,或早或晚。   依照他的了解,这个被邓子龙揍了一顿的小子肯定是杨应龙。   只是陈沐想不通的是,这位小土司不踏踏实在贵州做小太子享荣华富贵,跑他这儿来做什么?   他们俩可是八竿子打不着,这比张居正到南洋卫找他还玄幻。   带着沈宗炼一路驰马回卫衙,门口就见十几个服甲携带与常人有异的苗人武士被围在正中。   这些光脚披甲斜扎发髻裹着头巾的武士身段雄壮,有人顿着高至肩头的包银铜兽面大牌,若不持大牌则肩扛巨大药弩,每人另一只手握着长杆,即是长矛也是标枪,腰间皆插环刀。   甲械精良,容貌精悍。   上面都是陈沐幻想出来的,现在这些武士都忙着劝架,陈沐根本不知道他们究竟如何携带这些兵器,标枪大盾散落一地,几个苗人武士正拦住一名十七八岁穿着华贵的俊俏少年的冲势。   少年一身白袍披甲,此时白袍像在地里打了滚般满是褶皱,面容也很狰狞,被人拦住高举的右手护臂已不知落在何处,大袖落在手肘,手上高举精制钢刀,即使被七八个苗兵拦着仍兀自叫骂不止。   “来啊!都给我闪开,被拦着我!拳脚胜的了我,来比刀啊!来啊!”   小哥儿挺凶悍,玉带都特么扯掉了,还想砍人呢。   看样子杨应龙已经打过一场,没占到便宜,不过没被干倒已经很不错了。   武艺是不错,但挑选对手的眼力很有问题,南洋卫一共俩武举人,邓子龙的武艺在整个南洋卫都是最厉害的那个,陈沐觉得杨应龙完全是吃饱撑的,还敢操刀大骂,真让邓子龙宰了都没处说理去。   看了邓子龙一眼,更让陈沐了然。   也不知道是哪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给卫衙门口搬来副大椅,披甲抱盔的邓子龙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脸上连汗都没有,怜悯地看着被苗兵拦住的杨应龙。   “别拦着嘛,让他过来——诶,去衙门里倒杯茶。”邓千户慢条斯理地说着,吩咐旗军去干些零活,转过头抬起一只拳头,“邓某让他一只手。”   不用说了,那椅子肯定也是邓子龙让人搬来的,南洋卫的二把手今儿个是碰上好玩物了。   杨应龙可不好玩。   陈沐迈开步伐上前,夹道看热闹的旗军余丁见到指挥使连忙拜倒行礼,一众苗兵如临大敌。   不是因为人,虽然罩纹虎绯袍着山文将甲腰悬钢刀、手抱雕六甲神兜鍪的陈沐走来令人很有压力,但真正让苗兵如临大敌的是因为陈老师的教具——两尊南洋造五斤铁芯铜壳炮,炮口和人胳膊一样的粗的大家伙挂着炮车被几个家兵吃力推着前进,挂在炮口下的小水桶吱呀吱呀乱响。   连杨应龙都不闹了。   眼看陈沐越走越近,当那些护在面前的苗兵不存在般直逼近前,苗兵也不敢硬拦,竟让他走到杨应龙面前半步,几乎高举苗刀的手落下就能劈在陈沐脑袋上。   陈沐比杨应龙高些,小土司微仰着脸,眼神在陈沐与其后两尊黑洞洞的炮口间摇摆,高举的苗刀缓缓收下,“我,你,我跟邓千户玩呢……你推炮出来做什么啊!”   陈沐也是因为杨应龙这句话才意识到他身后跟着两门五斤火炮,下意识想回头招呼火炮推进炮库,但被他硬生生止住,干脆不去理杨应龙。   睥睨的目光扫过持兵护卫主家的苗兵,开口道:“真是健儿,卸了兵器,入衙我请你们饮酒!”   气势不能丢!   眼前这红口白牙的英武少年几年后将继承杨氏七百年播州,接着西南土皇帝的位子被他坐着带入深沟万劫不复,破坏力极强。   不能以等闲论之。   “你,来打架还是来饮酒?”   陈沐有点盛气凌人,还有点气势逼人,硬把杨应龙噎住,说出刚刚那句结结巴巴的话,其在气势上就矮了一头,不过杨应龙也不怵陈沐,很干脆地把苗刀入鞘,“能饮酒谁打架啊,还不是你回来的晚!”   “走,指挥使请饮酒,我们喝酒去!把我酒器抬进去!”   苗兵一应俱起,长矛大盾巨弩在卫衙外墙摆了一排,各个带着随身腰刀鱼贯入卫衙,陈沐立在门口摆摆手,“火炮入库,叫人多搬些酒来,这帮人看起来都挺能喝。”   说着就见苗兵从他们的马车上抬下几个小匣子进了卫衙。   陈沐对邓子龙笑笑,问他有事没事,邓子龙哈哈大笑,拍拍衣甲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娃儿,能伤了我?”   “走,饮酒饮酒,看看他们过来干嘛。”   没多大会,旗军搬来酒坛,陈沐坐在上首一看,好家伙——杨应龙面前小食案上摆着雕龙凤的金杯银盘,是朝廷赏赐器物还是僭越的自造陈沐也不知道,可是让他开了眼界。   “陈将军的宅子,这桌案还勉强过眼,别的,寒酸了!”   杨应龙左看右看,指指点点地说了一遍陈沐衙内的陈设,也就上一任贪了几万两银子的香山千户留下桌案得了个勉强过眼的评价,剩下的对这还没继位的小土司来说不值一哂,随意对陈沐道:“我这次出来是奉父亲的命,去福建找狼山刘总兵,他有个儿子,我有个妹妹,想成一桩姻缘。”   “不过他那个儿子没福气,岁数太小。正好听说陈将军在广东击死海寇立下大功,就来看看。”杨应龙端着金杯饮下一口,眉间一皱放下,吧唧唇舌道:“这酒没味道,我听说将军再求购良材造船?播州今年给朝廷供二十根杉木殿柱良材,拿一根到南洋卫,忘了有多长,好像二十丈吧,至多明年就到。”   杨应龙既不想吃酒也不想吃菜,边说边虚头扒脑地四下张望,好像想多了解陈沐一点一样,“看陈将军一表人才,家里也不见个女眷,可曾婚配?”   “要是没有,我还有个姐姐,年华双十……” 第五章 生长   毁三观。   陈沐本来就想不明白杨应龙到自己这儿是干嘛的,等他说是去福建找狼山总兵刘显联姻,陈沐这才了然,小瘟神到自己这一亩三分地儿就是单纯顺路,喝两杯住几天的事儿,让他心里一轻。   紧跟着杨应龙说给南洋卫送根二十丈杉木,让陈沐有点懵逼。   二十丈是多长?六十六米,这是做巨舰龙骨的好材料,而且还是一体龙骨。   现在香山船厂造出的炮舰龙骨可没有一体的,都是船首、船身、船尾三节龙骨榫卯拼接。要是拿二十丈大紫衫良材做船骨,那船的造价可就上去了。   一副王爷用上好的紫衫棺材要四五十两,更别说二十丈良材该有多贵重。   等到杨应龙说他还有个二十岁待嫁闺中的姐姐,陈沐就更懵逼了。   我拿你当客人请你喝酒,你特么居然想当我小舅子!   虽然说看杨应龙的模样,他姐姐肯定很漂亮……这不重要!   关窍在于播州杨氏的女婿,是那么好当的吗?尤其是有个小舅子叫杨应龙的情况下。   “嗨,将军不用不好意思,一根木头罢了,江南亭台楼阁用的多是我播州杨氏的良材,茶叶大米这些也做,每年从赤水进江,往来武昌、南京的船有几百艘,咱图什么?”杨应龙颇为豪气地一拍手,“木头放着也要烂嘛,茶叶大米自己都会长出来的,起集人夫每年砍花杉板一万余副,一半买嘱来往官员,一半发往苏州等处变卖。”   人啊,就怕个比。   你说陈爷这么浴血奋战好几年,逢战必登先陷陈,卫城都掀翻一座,挣得如今南洋卫偌大家底,还来不及沾沾自喜蹦出这小瘟神见面就送出二十丈良材,酒器非金银不用,开口就是几百条船在长江上往来送运。   这还不算完,人家做买卖的是卖一半送一半。   陈沐端起青花酒杯饮尽,深深地呼吸,他对这个时代了解的还是太少了——他一直以为杨应龙家里专事造反呢。   “我姐肯定配得上将军,虽然这指挥使宅看着有些破落,是可能委屈点,不过将军不用担心,你们要成亲我杨氏嫁妆绝不会少,守着广州都会,从播州到广州也水路便利,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全貌一新,我辈男儿不长于身外之物,建功立业为先!”   兴许是说到兴头上,杨应龙又端起嫌弃的酒杯,向对面坐着的邓子龙遥遥祝酒,道:“邓千户武艺高超,旗军也练得俊,将来逢着大事,是可以做都督的英雄!”   邓子龙哈哈大笑,端着酒杯一饮而尽,道:“揍你一顿也不恨我?”   “恨,再过两年你肯定打不过我!”   陈沐觉得杨应龙很有眼力,邓子龙在另一个没有自己的历史时空可不是就做了左军都督上柱国。   实际上杨应龙和邓子龙一同饮酒,还带出点惺惺相惜的气氛让陈沐很有时空错乱的感觉,二三十年后现在的中年英武将官已成为老将,壮志未酬死于露梁,他的长官陈璘自朝鲜班师回朝,接着投入平定杨应龙的战事中,围攻杨应龙悉心建造的海龙屯。   有时间他应该介绍陈璘给杨应龙认识认识。   “应龙,联姻的事容我考虑,这是大事,不容仓促决定。”   “无妨,我也是顺口一提,反正都出来了,不过陈将军倘若有意,半年之内决定吧。”杨应龙嘿嘿笑着,摆手道:“杨氏儿女众多,也不会等着谁,没准明年就许给播州几个大姓了。”   “酒不好喝,不喝了,让他们喝。”杨应龙一推酒杯,自有亲随苗兵把金杯银盘收起,道:“刚才我看见陈将军的火炮,和别处火炮似有不同,还有将军击败倭寇的战船,能不能带我看看?”   现在杨应龙在陈沐眼里除了小瘟神还有一层大财主的身份,他的这个请求让陈沐嗅到银子的气味,挥手道:“南洋卫军器皆为南洋军器局所造,做工精良,我们到外面去看。”   “拉二斤五斤炮,带鸟铳出来!”   陈沐注意到,杨应龙的这些苗兵亲随没有一杆鸟铳,他们的远程兵器是长标与双人合开的药弩,弩箭喂毒力能破甲。   卫衙外校场,工匠牵马挂载两门口径不同的火炮,扛几杆军器局精造长鸟铳出来。鸟铳依然是火绳打火构造,也依然是五尺长度,也同样是三钱弹丸。   套用时髦的话来讲,这就是南洋卫鸟铳的外贸版本,不论结构还是性能,都没有丝毫新设计,唯独料足精锻,不会炸膛。而单单这一点,就连广州府军器局的新式转轮鸟铳都比不上。   “陈将军,你的工匠穿成这样,能好好干活么?”杨应龙撇着嘴,似乎十分看不惯军器局衣服整齐干净的工匠,也没有丝毫避嫌,当着匠人面对陈沐道:“其实可以让他们穿草鞋,播州的工匠就这样,做一样的事,四川贵州的工匠都比不上播州匠人勤劳。”   陈沐皱起眉头,想不通,“穿草鞋对工匠用心做事还有特别的效果么?”   杨应龙认真地点头,道:“在播州,哪个工人一天不穿坏三双草鞋,就是干活不够勤劳,不勤劳的匠人养他做什么,就杀掉丢到沟里去。”   “不想死,就会认真干活。”杨应龙轻轻笑着,扬着脸对陈沐道:“将军可以试试,你的工匠做东西会又好又快。”   陈沐不是第一次感受到草菅人命,他见了太多甚至不愿去争辩,问道:“你把人都杀掉,谁来为你干活?”   “播州有民数十万,人和树、米、茶是一样的,都会自己长出来,杀不完,再说也没人整天凑着脑袋挨刀,知道害怕,就会认真干活,把草鞋穿破。”   杨应龙依然在陈述事实,没有丝毫夸张,道:“治民如治军,将军需要旗军打仗,打仗时他们跑了,你就会把他们杀掉,因为将军需要他们作战,只要杀些逃军,立威后剩下的人就不会忤逆逃跑,难道不正是这样的道理么?”   小瘟神简单粗暴的管理理论把陈沐噎住,他确实杀过逃兵,不止一次。   “我的匠人可能要快乐一点,你把播州的匠人送到南洋卫,他们不会想回去;我把南洋卫匠人送到播州,他们一定会逃回来。”陈沐回头看见军器局的匠人看向自己的眼神无比感激,他对杨应龙抱了抱拳,“陈某轻而易举又得到匠人的忠诚,多谢。”   一声令下,五斤炮响。 第六章 工期   杨应龙想买百杆鸟铳回去玩玩,陈沐借口南洋卫近来忙不过来没卖。   只送了他一把做工精良上有雕画漆文的手铳,南洋造馈赠佳品。   对杨应龙,陈沐倒谈不上多厌恶,就像杨应龙自己说的,他的出发点其实就和皇帝一样,整个播州都是他们父子的,其奉行宗族一贯高压政策在这个时代简单高效,称不上是错。   但其残忍暴虐,对这一切司空见惯并引以为豪,也不会让陈沐喜欢。   他更喜欢香山军器局的气氛,匠人们干活轻松快乐,靠着更好的技术得到恐怖高压也达不到的效率……这是很好的,但他也同样明白这不是这个时代的常态。   匠人地位依然低下,在别的地方依然命如草芥。   杨应龙在南洋卫住了几日,踏上回还播州宣慰司的路,也留给陈沐继续向前的动力。   如果这条路只是掌握权力,权力又陈沐去掌握,一定比杨应龙去掌握对别人而言更好。   播州宣慰司掌握几十万人身家性命,南洋卫则将拥有两万余人的前途,嗯,只是即将拥有。   实际上南洋卫只是叫着好听,旗军余丁全员五千二百有奇,实际上依然只是一个千户所的人数,因为他们还没有募兵。   “说说看,勾军你们都有什么想法?”   召集五部千户所正副千户于卫衙前厅,过去看过去很宽敞的香山千户前厅显得拥挤,只有正千户能坐着,就算副千户都只能侍立一旁,一来是前厅再没地儿放椅子,而来则是陈沐这儿也没椅子了。   就六把,还都是以前被绞死的老千户留下的家底儿。   陈指挥使的地盘儿细节处处是土鳖乍富的寒酸,也不怪七百年播州土皇帝出身的小瘟神杨应龙嫌他穷。   香山千户邓子龙现在领着陈沐的香山的家底,五个所只有他的旗军足额,事不关己坐在那也不发话。黄德祥是五部千户里仅有的外系,虽然他手上旗军不多,但也不打算做出头鸟,老老实实坐着装鹌鹑。   “都不说话?都不是我说,将军,属下的屯门急呀,是必须要勾军了!”   原香山副千户孙敖,现在的屯门千户抱拳道:“新设屯门千户所,总共一百多人,跑腿的都是小旗,正经旗军一个没有,没人连千户所都修不出来,卑职过来就是向将军请拨粮草的。”   孙敖是有备而来,说着找身后副千户取来书信报道:“屯门请调一百八十两银备用,另拨够五千人所食一月之粮,供卑职招募旗军。”   “你招兵不拿银子?”   陈沐啧啧称奇,不是因为孙敖要的多,而是孙敖要的少,银不到两千、粮不过两千多石,这远不到陈沐对他们招兵所需的心理预期。   “别胡闹。”就算给自己省钱,给这次议事定基调也不至于如此,陈沐对孙敖有些不满,道:“该要多少就多少,陈某不吝钱粮,你们必须把千户所兵员足额、操练好才行,兵都没有,以后到用武之地拿什么建功立业!”   别提孙敖多委屈了,心知是陈沐误会,连忙分辨道:“将军明鉴,卑职是对屯门所勾军已有腹稿,才敢要这么少。屯门属新安县,多次历经倭寇之扰,最严重的就是先前曾三老之乱,吏民皆对海寇有血海深仇,何况村庄聚落被烧,无家可归之人数不胜数,再者将军亲率香山旗军击溃贼寇舰队,但凡屯门所募兵,吏民必携粮云集。”   “既有将军虎威,又有军门看重,屯门所五万亩军田划分清晰,不乏上田中田,现在赶种已来不及,但新安县亦能支援一点粮食,采果捕鱼、种菜养鸭,渡过今年,到来年即可耕作军田,缓缓勾军六月之后勾满员额,种好军田再图练军,则明年冬月,旗军初成。”   有一套,孙敖这套因地制宜缓招旗军的法子,陈沐看来可行性很高。   五千人吃一个月的粮,让一千人吃,则能吃五个月,再说还有其他副食,缓缓减少对卫衙的依赖,几个月就能自给自足。   “很好,是陈某误会了。”陈沐想了想,点头道:“屯门所可以行缓募旗军的法子,陈某准了,有需要就派人来卫衙报告,明年冬月,旗军初成,记住你说的。”   孙敖抱拳应下,随后陈沐才点起邵廷达,问道:“邵千户的顺德,如何?”   “钱粮旗官卫衙都给顺德拨足,顺德没问题,已有旗军四百余,还有人放出去疍江上招军,等他们回来就能把旗军招满,军田不多不少能用的有三万多亩,军余也一直在种,像香山一样,织造局也建起来,唯独就是以后肯定要沙汰几十个老旗军,拿他们逐出去立法立威,正好。”   顺德拿了最多的钱粮,陈沐确实没什么担心的,招募疍民对他们这些出身清远的白元洁属下也不出奇,点点头也算过去,陈沐这才问起黄德祥,道:“黄千户,新会所把旗军募满,遗留问题应该很多,说说吧。”   摊上个以国事为家事的指挥使,让黄德祥倍感压力——整个南洋卫朝气蓬勃,从指挥使到千户奋发精进,尤其陈沐这种一切指向建功立业的心让他这正统卫官有些接受不来。   年纪轻轻,还不到二十五就已经做到三品指挥使昭勇将军,还想怎么着?这官位换个成熟老迈的指挥使,打战都能加总兵官了,哪怕这么年轻,也能弄个副总兵,还想升到哪儿去?   招这么多费粮食的旗军有什么用?又不是陈指挥使的私兵,种田有三四百旗军,他们的余丁还耕不好地吗?黄德祥想了想,拱手道:“将军,勾军可以,但勾满,没必要吧?”   陈沐点点头,黄德祥的身份,说出这样的话的他能理解,微微摆手示意黄德祥先等等,对向最后一个千户石岐,“石千户多有计谋,新宁所应当是没问题的吧?”   石岐在他身边属于足智多谋的那种手下,还是落第书生,因此倍受倚重,陈沐最不担心的就是他,哪儿知道陈沐一问,石岐的脸便苦极了。   “将军,勾军、钱粮、耕种乃至织丝都不是问题,卫衙能拨一些就能过去。”   石岐摊开两手在桌面磕磕,道:“掀开的广海卫城,咱修不修,修的话,石料、用工、钱粮、工期,全是问题啊!” 第七章 麻烦   雁过留声人过留名,陈沐过广海,广海卫城留个大豁口。   石岐不提他都忘了。   陈指挥使懊恼地拍着脑门儿,无可奈何地看向石岐,“早知道不炸城了,炸坏了还得修,你回去算个章程,看修城都需要什么,回头我派人报给军门,看广东能给支援多少,修成以后就作为新宁所的屯兵驻地,以后叫广海城。”   “不光是广海卫,咱们南洋卫也要建卫城啊!”   陈沐摇着脑袋,发愁的很,修广海城是小事,兴建新城可就是大事了,但他这新设南洋卫又连座卫城都没有,迟早是要修城的,可怎么修呢?   “咱南洋造铳造炮是没得说,全天下都不会有谁造的比咱们精良了,可筑城?”陈沐苦恼地拍拍脸面,“要不让周县,不,周知府帮忙参谋一下,他督造过澄海,应该是有些……”   陈沐话还没说完,就见身旁侍立的八爷面无表情低头轻声道:“澄海被烧了,县城攻破了。”   “邓千户,你会筑城么?”陈沐瞥了魏八郎一眼,这死小孩个头长高了心气儿也高,连人家知府大人都看不上了,“这事陈某真是没能耐,除非有几个懂行的,我才能搀和点东西进去。”   说筑城,谁不知道棱堡的好处,可问题出在陈沐手头上连一个懂筑城的人才都没有,修个屁堡,他从未主持过修造城池,至多搭过军寨,可陆战临时军寨,和他眼前想造的海防重镇根本不是一回事儿。   陈沐亲手掀翻了一座历史古迹,现在他想造另一座历史古迹,在一两百年里依然有用的海防重镇。   广州就是海来敌人进攻的大门口,在这个地理位置建起一座坚城自然很有意义。   有点子没用,空手搓不出一座城池。   陈沐忧心忡忡,邓子龙却好似没看见般问道:“将军为何忧虑啊?”   明知故问!   哪知邓子龙接着笑道:“宋朝川蜀山城防线,青居、大获、钓鱼、云顶等十余城,将军不知是哪里人建的?”   “你都说是川蜀防线,当然是川人建的,钓鱼城,打死蒙哥大汗那座城池吧。”陈沐不知道邓子龙这会说这有什么用意,“你一副山人自有妙计的模样,难道是邓氏先祖所修?”   可邓子龙怎么看都不像个筑城高手,反倒像拆城专家。   “哪儿是邓某先祖,不过确实是山人有妙计,将军前几天刚见过,杨应龙。”邓子龙抿着嘴笑了,道:“播州人一向长于筑城修寨,将军何不找他讨要些石匠,借几个专事筑城的土工,在香山筑一座山城呢?”   播州石匠?   “钓鱼城是播州人建的?”   “播州二冉,他们就是播州人,虽然不曾为杨氏效力,但用的工匠都是播州匠人,朝代变了,我祖宗驱逐北虏还复中国,代代相传的手艺不会变,将军要筑城找播州人,不会有错!”   找杨应龙那小瘟神?   “我写封信,给播州宣慰司,请他们调些工匠。播州调就调,不调再想办法,大不了撒银子,不至于请不到人来筑城。”   邓子龙听陈沐这正事正办的话面露异色,他知道杨氏有意跟陈沐联姻的事,但旁人并不知道,如今几部千户都在,邓子龙也没多说,抱拳应下便继续正坐。   “那么,就只剩最后一个所的问题了。”陈沐在笔记本上记下给播州宣慰司写信的事,抬头道:“新会千户所,黄千户。”   黄德祥的思维不难理解,陈沐就是正经卫军出身,明白这些千户里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不是他们不知道更多旗军能在战时立功,也不是不知道旗军多力量强,主要其实就俩问题。   旗军三四百,军余齐上阵累些苦些就能照看千户所农田,再多在承平时就是浪费粮食。再一个则是逃军,一个人干三个人的农活,毫无荣辱感反而满是屈辱,被人随意役使会带来巨大的屈辱感,使旗军逃离卫所。   而一旦逃离,没人愿意拿自己的银两募兵填进卫所,所库只是旗官们上下其手就被掏个干净,承平的卫所旗官日子也不好过,兵越少、粮越少、战力越低下、越立不成功勋、越贫苦、越要逃军。   发展到这个地步,一个普通千户实际上已经无法扭转卫所颓败模样,除非是白元洁那种根基深厚几代大权在握的卫官,可这样的卫官又一般没有远大志向。   这就是卫所的死胡同。   说白了都是一句话,匮乏的人力无法形成有效的变现渠道。   不是谁都有濠镜,也不是谁都有白元洁的志向。   “黄千户不知道香山的收入来源吧,香山的收入与战力来源都是余丁。”陈沐轻叩桌案,道:“旗军能食肉体魄强健,是因军余畜牧;旗军统一服色兵装,是妇人在香山纺织;旗军兵甲精良,是匠户在军器局日夜劳作;而香山的收入,则是战功赏赐、军屯种植,而香山卫库充足则是易卖绸缎的功劳。”   “一个蓬勃发展的千户所,能形成劳作、变卖、反哺,环环相扣。”陈沐没说产业链这个新词,只是在桌案上画出圈来,对黄德祥问道:“广州城下陈某见过黄千户悍不畏死的气概,现在不过是募些旗军,难道比与倭寇作战还可怕吗?”   “卑职并无反对将军的意思。”   黄德祥这话说的诚心实意,每个人认知层次不一样,有时善意的话也要担心被人误解,道:“卑职也不怕,只是新会募旗军不似诸多千户般容易,需要银两,卑职想至湖广募土兵充军,请将军准许。”   银子,现在陈沐最不缺的就是银子,“准,准你募五百土兵,再同新会县令勾乡人二百户充满新会所,拨你银六百两,可够?”   黄德祥没话说,当即抱拳道:“卑职即日派人启程,四月之内,必募得五百旗军回还!”   “散!诸位今日在卫衙住下歇息,饮些酒水,明日再启程也不迟。”   陈沐心满意足地下令,命众人下去休息,自己又看了看笔记本上可有疏漏,抬起头却见邓子龙还坐在不远处,问道:“武桥兄是有事?”   邓子龙点点头,接着起身对陈沐疑惑道:“将军不打算与杨氏联姻,莫非念着鼓腹楼?”   陈沐愣了一下,邓子龙都有四旬了,是正经的过来人,看他表情挺慎重,陈沐摇头,想了想道:“陈某不是必须要与杨氏联姻,无杨氏助力,一样过得很好……我不想惹麻烦。” 第八章 养子   陈沐怕麻烦?   邓子龙回去想了很久,还是没能理解陈沐的意思。   南海屹立快二百年的广海卫城让你推个棺材炸塌了,现在让你娶个自带高额嫁妆的婆娘你说你怕麻烦?   邓子龙说什么也不信。   这事说破天去,都没人能明白。   其实陈沐自己都没想清楚这事是好是坏,虽然杨应龙会造反,但那是二十多年以后的事,如今海龙屯还未建,就连播州宣慰使的官职他都没能承袭,因未发生的事忧愁未免太过杞人忧天。   可事就在那,也由不得他不想。   但也不是全是麻烦,至少与联姻相比,不论修广海城还是兴建南洋城,都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大不了把广海城拆了,城砖运到南阳,只建这一座城。”   那些扰人忧心的事,且顺其自然,又何必多想呢?   陈沐还是喜欢舒舒服服地,闲来无事带着徒弟、八郎、儿子,还有他的鹅,漫步在南洋一望无际的沙滩上,吹着海风调整炮位,伴着震耳欲聋的炮音轰碎海面飘着的靶子。   当夕阳洒在沙滩,在波光粼粼的海上映出金红,美妇翩翩起舞、乐工吹响长笛,美人美酒美景相伴,能让人忘记一切纷扰。   军器局又有新东西要琢磨。   从佛山镇请来的甲匠教授给军器局如何制作扎甲、锁甲,关匠请批四十二两银子购置全套拉铁线的器物,经过匠人们自己改装,等陈沐再去视察军器局时感觉整个南洋卫军器局的技能点都被他带着点偏了。   半个香山靠近入海口一侧,除了石垒炮台就是军器局或大或小或远或近而各式各样的水车,为军器局提供源源不断的动力,杨应龙说得对,他的匠人真懒啊!   借助水力,军器局进入半自动化时代。   捶打锻铁,用水;钻膛拉线,用水;甚至就连吊起火炮的铁锁他们都要用水力,但凡能不用人力,他们就不用人力。   高大的围墙锁住南洋卫迥然于这个时代的水力怪物,甚至可能已经不是这个时代了,就连陈沐灵魂深处逐渐被遮盖属于另一个时代的记忆里,似乎都没有哪个时期哪个地区对水力产生如此庞大的依赖。   他们在锻钢,用相当于熟铁的价钱依靠船运购入苏钢,在军器局仿制自濠镜得到的板甲,虽然只有几件,但这对匠人们而言并不困难,像制作火炮一样,造出炮不难,难在多重、多厚才最为合适。   选取到防护与累赘的中间点,需要大量实验与数据支撑。   在第一次对关匠所制成品下令时,陈沐觉得自己是个别扭的人——板甲原本就是西方的东西,而他则要求打制出的板甲需要有东方的象征。   有些当婊立牌坊的心态。   后来他发现自己多虑了,他的匠人在这一点上比他还要别扭的多,关元固一早就把这种新制钢甲定位为将甲,至少是南洋卫百户以上才能穿在里面作为内衬的铠甲当胸,因而不辞辛苦地设计雕画,他献给陈沐的成品,则根本看不出是一套有西方血统的武具。   胸甲正中雕虎头纹,肩头两下山虎,据关元固所说能防备鸟铳三十步外放出的流弹。整个甲具钉在一副皮质袍内衬上,外面真正的铠甲则是漆青山文甲,每颗山字甲片三角都有泡钉,这是为防备箭矢做出的改良。   山文甲对劈砍刺击的防护很高,唯独缺陷在于箭弩钉射时会因山文片倾角落在甲片相对薄弱的连接处,这种时候只能靠过去作为内衬的锁子甲来防护箭簇,普遍能钉入锁甲不到三分,不至伤及要害,但一样很疼。   山文角按上泡钉则大不相同,一来劈开冲击力会被传导至大块胸甲上,二来箭簇直射也很难击穿泡钉。   两两相合,美观且实用,就是还有些沉。   胸甲十五斤,再加上山文甲及全套护具,重超四十明斤。   重量与过去内衬锁甲差不多,如果是海战,依然只能穿内衬战斗。   这套甲具被陈沐推为指挥使定制,千户则是罩甲内衬胸甲,百户为布面胸甲,小旗总旗为胸甲鸳鸯战袄,普通旗军为单面胸甲战袄。   明人对服装仪制的要求比陈沐高多了。   规制定下来,剩下就是慢慢造了,要想甲具列装全军,估计要明年末了。   陈沐在忙一件事,招募家兵。   因为还未成婚的陈将军又多了两只儿子,其中之一连姓都改了的小八爷。   起因是陈沐想让八郎去考科举,虽然魏八郎在广州城下指挥炮队立功,陈沐却没有向张翰保举他更高的官职,亲自登门请来赋闲在家的老举人做他的老师,教授他经义,这个兔崽子死活不学,还说什么大丈夫应建功立业,十年后做南洋卫指挥使,学作诗有何用!   “李旦是你儿子,他都喊你爹你都不给他请老先生,我也喊你爹,你别给我请老先生了!”   把陈沐急得火上眉头都没法子,老举人都请来了不能放人家鸽子,偏偏翻遍了南洋卫都没有符合完成开蒙既会算数又有点身份的童子,最后陈爷没法子,提着烧火棍把八爷抽得满宅子乱窜,完事儿给陈璘写了封信。   陈璘儿子陈九经,岁数比八爷稍小点,开过蒙熟悉弓马,参将之子也有身份,送到南洋卫来读书。   后来俩人一合计干脆招宾客呼良朋,摆酒设宴,陈璘陈沐结兄弟,魏八更名陈智,唤陈八智,认义父陈璘、养父陈沐,陈九经亦认陈沐为义父,两家干脆结亲。   本来就猫崽子读书的小事,硬是被操办成大事了。   八爷还是八爷,不爱考经史取功名就不考了,但书还是要读。   陈沐的手笔大,放八爷出去募两广才武鸷勇之士充作陈氏家丁,他没有李成梁那么大的心,何况这也不是九边,上奏募疍、土、苗二百余家丁于南洋卫,左臂纹蛇以避水、右手虎口纹忠勇二字,配给新造战船及炮铳兵甲,亲自操练由八爷率领。   史载,隆庆三年冬,广东降雪,西樵山草木皆冰。   该来的终归要来。   广州城外鼓腹楼,关张了。 第九章 江海   曾一本死后的几个月,香山所衙改换门面,称南洋卫,府县官吏、粤南文武及各地商贾,地位低的亲自登门、身份高的派人拜访,与巴结并无关,因为真正与南洋卫有利益关系的并不多,不过是寻常礼尚往来,甚至都不图交好。   人情世故是件有趣的事,也许很多人并不认识陈沐,或许只是广城之战时有过一面之缘,根本不到会派人庆贺的交情。但事情诡异,但凡一个圈子里有一个人提出走访南洋卫,剩下的人就也会同去。   庆贺并非是交好,而是为了别记仇。   表达善意的人多了,善意未必都能被人记下,没表露善意的人却多半会被记住,并被误解为敌意。   人们只是为了避免敌意。   事务繁忙,有时就会忽略身边亲近的人,陈沐没想到鼓腹楼真的会关张。   因为诸多宴席,他只请鼓腹楼的厨子来操办,甚至颜清遥还专程来帮忙数次,也为他欢喜,颜伯从月港传来的书信被颜清遥一笑而过,任性的小姑娘正如陈沐所料,根本没想要关张鼓腹楼。   甚至两个月前还写信告诉颜清鼓腹楼的生意愈加红火,还打算把在濠镜再开一家更大的酒楼。   怎么说关张就关张了呢?   鼓腹楼关张酬谢广城父老的请帖送至南洋卫,陈沐措手不及。   “备马!”   陈沐没想到鼓腹楼关张,旬月之前的颜清遥也没想到她会把鼓腹楼关张。   也许这世上再没人比颜清遥更知晓一句话能给人多大力量。   不知从何时开始,每个桌椅收拾妥当的黄昏,鼓腹楼二层向南靠着凭栏,小掌柜总是喜欢短暂地换上短衣宽襕碎花马面裙,眺望看不见的江海千帆,入目总是重影檐牙和叠嶂的山,痴痴笑。   她想啊,在那边有人说过,要娶她做千户夫人的。   那算是承诺么?   她觉得不算,只值十四两银子,颜伯就从妈妈手里把她买回来,哪里会有高官显贵愿意娶她呢?   是娶呀,是夫人啊!   千户夫人。   可是不算承诺么?   那个人在广城大警时把腰牌交给自己,说遇警就用这块木牌叫开城门住到军营去,就说是香山千户的家眷。   小掌柜往燕归舫跑得更勤了,她像只松果藏进嘴巴鼓着腮帮的松鼠,怀揣以为别人看不出的小秘密,小心翼翼旁敲侧击地打听五品官夫人是什么仪态,即使那些姐姐们也不过道听途说,却是她唯一珍视所能知道这些事情的全部机会。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小掌柜心里想的是什么,只是苏三娘下了令,不准燕归舫的姑娘们拿恩人的事乱讲乱说。连带着,也尽心呵护小掌柜的梦。   一个人因为认识时间与机遇,别人通过不同角度所认识的模样是不同的。   颜清遥眼中性格随和而开朗温柔的陈沐,在燕归舫姑娘眼中则是另一番模样,行止不近女色虽贪些享受却一心建功立业,尊上谦下——那是年少有为可比肩俞龙戚虎,杀人如土的将军,整船广城名妓甚至因画舫署名在他的诨号内而谨慎自己的德行。   每当颜清遥自以为不露痕迹地把话题引到千户夫人上时,就会有看不上她的妓女发出刻薄的笑声,苏三娘能管住她们说话,却管不住她们发笑。   那些人从上到下用冷冷而鄙夷的目光看向颜清遥,直至看得小掌柜浑身不舒服,才轻飘飘地说些“高官之主门当户对、娶妻娶贤、温良贤惠至少是要有的。”“他们的夫人还要有在朝中做要员的父亲,这才能帮他们日后升迁,官运亨通呀!”之类的话。   每每听来,总让人垂头丧气。   当千户夫人很难呀,满口的市井脏话就会被一棒子打死,更别说还要有与之相匹的家世。   可是有什么能打倒怀揣美梦的小掌柜呢?   她还是会穿着漂漂亮亮的马面裙,点化淡妆偷偷溜上画舫,打探那些对旁人无足轻重于她却意义非凡的‘机密’。像心上人一样随身藏着小本,记录那些规矩与自己每天脱口而出的脏话,每到夜里就着烛火对账后掏出小本露出心灰意冷的失望或心满意足的笑意。   可后来那是不是承诺已不重要了,因为承诺永远无法兑现,她也永远不会是千户夫人。   因为香山没有了陈千户,有的是南洋卫指挥使司掌印指挥使,昭勇将军陈沐。   绯袍冠金胸背猛虎的三品武官。   作废篆刻香山千户的腰牌没有人给她换新的,好在也没有人来找她索要,就算香山所变成南洋卫,吃的也还是鼓腹楼的熟肉。   在南洋卫衙一次次请她带人操持回馈贺礼的宴会中,小掌柜也一如往常青衣小帽打扮成将军府的门客小厮笑吟吟地掬手迎客,看他人来志得意满,也看他人去疲惫不堪。   看他笑,看他舞,看他趴在溪边吐。   他是别人眼中威风显贵的昭勇将军,也是她心里破衣烂袄的清远总旗。   从广州府到南洋卫,翻过几座山越过几条河,足迹闭上眼都还清晰。   有时也会自我安慰,反正他不近女色,反正她还年轻,总有一天,总有一天能达到千户夫人的德行吧,达不到做指挥使的妾也不错——如果正妻贵妇不是那么刻薄严厉的话。   人在编织的景色中缓缓成长,直到有天。   燕归舫的姐姐在不经意间讲出前些时候被请去南洋卫陪侍远方到来的贵客,原来三言两语就能摧毁坚强幻梦。   “从播州来的那位是真正的贵人,非金银器物不用、非华服美饰不配,饮茶用的都是肇庆盘龙泉,一壶茶跑死三匹马,陈将军都照顾不起,全凭客人高兴。奴家听贵人说呀,觉得陈将军很好,想把姐姐许将军做妻,到时嫁妆要在南洋卫送他座城呢!”   “嘘!清遥也在船上呢,小声点!别让她知道。”   隔着木墙屏风,小声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被竖起两只耳朵的小掌柜听得一清二楚。   颜清遥噘嘴笑笑,还是被她鄙视回来了。   她以为她会转头跑下船,她没有,如常照旧地跟姐姐们学了一首曲儿,这才笑嫣嫣地靠岸摆手。   她轻笑,心里警钟大鸣人声熙攘,如倭寇登岸江心岛;   她摆手,似如那日,整座广州城吏民高呼陈沐名字,传唱将军功绩;   心中战乱趋于平息,只是颜清遥,并非大获全胜的那个。   平静地给厨子小厮发出雇银,发出酒楼关张酬谢父老设宴的请柬,废腰牌被放入手绣鸳鸯锦囊藏进行礼木匣最底,秉烛书写给颜伯的书信:不日启程,前往月港。   墨是黑的,纸是湿的。 第十章 不吝   自打认了养义父,八爷就是南洋卫的真八爷了。   整个南洋卫没人像这崽子家底这么硬的,指挥使和参将都是人家爹。   “父亲自己骑马跑了?你们干嘛的!”魏,不是,陈小八爷拽着马就往营外跑,下令道:“会骑马的跟我走!”   风雪割面,广东的冬还没这么冷过,二十余骑家兵策马背铳循雪迹马蹄北去。   陈沐也没比八爷快多少,风雪路难行,路上在农家讨一碗热汤些许吃食,策马疾驰还是在顺德驿歇息一夜,带着八爷与家兵到广城时已至次日傍晚,街市挂华灯,一片红里唯鼓腹楼大门紧闭。   “这位客官,小楼歇业,天寒风雪进来喝碗热……”开门的小厮声到一半,看见门口披甲带刀的军爷有点面熟,眉发披雪冒着蒸蒸热气还有点认不出,就听脸都被马风冻青的将官没好气道:“我是陈沐,二十三匹战马喂好,掌柜呢?”   “陈,陈将军,快请进,小人有眼……”   “眼珠子还在呢,你掌柜呢?”   陈沐本来不着急的,就是小姑娘突然把酒楼关张也不跟他说,要过来问个究竟,哪儿知道路上地滑临近广城被摔下来一次,此时哪儿能有半点好气,听见小厮说颜清遥在楼上招呼都不打直接往楼上走。   “来来来赶紧暖暖,冻得像个傻屌,来热几壶水喝!”   八爷脑瓜都快冻傻了,一进屋拿了小厮水壶就往嘴里灌,窜到火炉旁边嚷嚷着让家兵过来取暖,还不忘按住小厮让他在最暖和的地儿,跟一票冻得犯傻的家丁凑到火炉边,像是飞蛾。   陈沐在楼梯才蹑手蹑脚地走上半截,想偷偷看看鼓腹楼关张颜清遥在楼上做什么,就听傻儿子在下头大呼小叫跟进了贼似的,暗骂一句拿出昂首挺胸的架势上楼,正见颜清遥听见楼下糟乱合上桌案的小本,起身目光正合自己对上。   “呀,下着雪你怎么来啦!”   陈沐觉得颜清遥现在有点蠢,皱着眉头往前走两步,疑问道:“我还问你呢,好端端怎么就要把鼓腹楼关了,也不跟我商量?”   颜清遥被陈沐理所应当的样子逗笑了,“这是奴家的鼓腹楼,可不是将军的卫衙,关张就关张,哼……要去月港啦。”   “去什么月港,广城呆着不顺心?你不是要在濠镜再开酒楼,商铺我都让旦儿找好,你一走了之怎么行——写的什么,我看看。”   陈沐听着颜清遥说自己管不着可还是把去想说了就笑,又走几步到桌边看小本儿脸上笑意更明显,拿起来挤兑道:“这肯定是跟我学的吧,还弄个备忘录,账本啊?”   可打开就着烛光瞥一眼就把眼神黏住,颜清遥想来抢,又不敢真抢,陈沐只一个闪身就躲过去,捧起烛台仔细看,越看眉头皱得越很,还不时以诡异的目光瞟向颜清遥。   “行走坐卧皆有章法,忌风火、忌大步、忌足出裙。”通篇行走坐卧仪态,看得陈沐眼花缭乱,时不时末尾还有杂乱的小字,引来陈沐错愕:“夫,夫人好烦?”   小姑娘您这是魔怔了吧,都什么玩意儿啊!   陈沐一脸嬉笑,直到看见‘千户夫人’四个字,他的表情凝重许多,再向后看到贤良淑德等字眼时,他合上笔记轻轻放回茶桌。   眼很酸,喉咙很痒。   有话梗着,说不出。   缓缓坐在桌前,尚未穿惯的胸甲让陈沐坐姿有些别扭,语气有些低沉:“想做千户夫人,为什么要去月港?”   何德何能?   他陈某人连让手无缚鸡之力者为他去杀戮都做不到,何德何能让市井生长骂惯了人素行无忌的姑娘去背什么贤良淑德!   小掌柜像做错了事,一反常态低头抿嘴立在哪里什么都不说,陈沐抹了把脸眨眨眼,手上多余的动作分外多,“坐,这是你的酒楼,干嘛站着,坐。”   颜清遥听话的很,坐在另一张桌边依然不说话,陈沐看着急道:“我说你坐这边,坐那么远怎……”   “七年男女不同席!”   语速飞快。   陈沐被噎住,瞪着眼却无可奈何,“你学那玩意儿干嘛,礼是用来约束别人的,自己知道就行,行了!别在那装大人儿了,辛苦不辛苦,好好说话,为什么突然要去月港?”   小姑娘平时挺可爱的,今天怎么他娘的这么别扭!   “算了,不问你了,问你得气死我,坐着吧你。”陈沐很无礼地指指小掌柜,“你就坐着,你不是给我讲礼记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知道吧?回去我就给颜伯写信,我提亲,让土垒兵都提着锄头跟过来,唢呐一吹给你蒙上红布头,连鼓腹楼一块搬南洋卫去!”   “傻不傻,做指挥使夫人学什么千户夫人啊?”   颜清遥像只小兔子,嗖地转过身来坐,瞪着亮晶晶的大眼还含着泪呢,“你真娶我?”   “别啊!”   轮到陈沐瞪眼了,这什么套路?   哪儿知道颜清遥伴着手指头算开了,“你娶我门不当户不对,你都三品大员了,姐姐们说娶我这样的妻,官场上别人会笑话你的。你把我纳回去,只要你去官府画押,不能把我卖掉就行,不要好多钱的。”   “三品大员,三品大员娶妻是谁说了算?”陈沐表情牛极了,微微向后靠着轻拍胸甲虎头,“三品大员说了算!”   “那也不行啊!”颜清遥极其认真地摇头,皱着小鼻子给陈沐算道:“你纳了我,再娶播州杨大小姐,诶,杨大小姐好看么?”   这个小女人的脑回路一向擅长卖了自己给别人数钱,陈沐摇摇头,“没见过,不过她弟弟杨应龙挺好看。”   “那就行了,奴家可听说了,播州杨氏是真正的贵人,可富贵了。”小掌柜张开手,画了一个大大的圈,“他们的嫁妆可是要在南洋卫送你座城呢!财色双收啊,你放心吧,杨大小姐是贵女,我敬着她,让着她。”   “好久没叫军爷了,来叫声军爷听。”   陈沐抿着嘴,听颜清遥带着迟疑脆生生叫声军爷,闭着眼重重地从喉咙中发出悠长回应,轻叩桌面手臂长伸,道:“上酒。”   酒来,陈沐仰头灌下,呛得眼圈发红。   “我有城。在我的月港老家,别人喊我叫陈半城,整条街都是我的。别人说你身份低,可不偷不骗自己养活自己不丢人,我身份也低。”   “嘉靖四十五年我在清远卫,刀绣了甲叶子掉了,我家房子四面漏风,桌子还缺个腿。我弟媳刚生产最后一点粮拿给弟弟去活命,饿急了山里晃了一下午,不会打猎连兔子都弄不到,翻别人家菜地拾一捧烂野菜才有今天的昭勇将军,我什么都没有。”   “黑岭遇上匪,怕的要死被贼人踹个大跟头,我不想死,所以杀了他们五个人,他们杀不了我。”   “别人说我胆大包天不怕死,那是我从来只拼命不送死,一条烂命一杆歪铳,这命再烂我也要活,我想活,我只想活,谁不让我活我就杀谁。”   “总督不让我进门,坐衙门外看一下午书,我快被晒晕了,问我为什么在外面,我说总督门下好乘凉。我不是别人想的英雄好汉,我什么都不在乎只想活着。”   “我不贪富贵,富贵让我安全,我就富贵;贫穷让我更安全,我就贫穷,我有手有脚,什么不是拼出来的?你说杨大小姐好,能给我一座城,没错,很好!我不但觉得好还认为杨应龙姐姐应该会很漂亮,而且有播州杨氏帮忙,以后二十年我能走更远。”   “可我才二十四,不能走更远了,走更远会死的。”   陈沐说这话时很认真,仿佛走更远就真的会死掉一样,“你为我好,我知道。如果现在需要联姻,我马上跑去播州把他姐姐娶回来,入赘都行。可我现在能活,活的还挺舒服,那我想娶谁就娶谁。”   “别人笑,让别人笑去,一人笑我,我也跟着笑;一百人笑我,我就忍着;一万人笑我,我忍不住就哭……”   陈沐微微歪头,颜清遥能看见他微张唇中白牙咬合一处,眼神也变得危险,把她因为听见陈沐说自己会哭本想发出的笑意憋了回去,就见他微微前伏身子,小声道:“我哭,就掀桌子,等他们哭了我再笑。”   “呼!”   说罢,陈沐坐直身子,神色恢复如常,狠狠地吐出浊气,笑道:“从来没对人说过,舒服多了,我知道你听不懂,没关系,怎么样,跟我姓过门吧?”   “可……还是纳我吧。”颜清遥小嘴抿住又撇,决定艰难:“我不想让人笑你,一个也不想。”   啪!   “好办,那就选选。”来的路上陈沐早想通了,拍手道:“我回去给颜伯写信,不,还是你来写,省的颜伯觉得我以势压人,你和他说我要提亲,问他给你再认个养父同不同意,如果同意,你就选,广东所有官吏,七品往上二品往下,县官也好总督也罢,选他十七八个。”   “我带着你,登门拜访。这几年没有好好跪过人,不是不能,只是不想,但如果跪岳老子岳爷爷,无妨。”   陈沐像说笑话般说出这件极为严肃的事,“过去了你负责讲故事,把振武营兵变好好讲讲,咱也是官宦之后;我负责下跪磕头,广东的官儿很多,认识的不认识的,不理我的看不起的,多的是,但能接住我膝盖和脑袋的不多。”   “嫁我,妇随夫职,你就是朝廷诰命三品夫人,再有我三品指挥使,求别人收个养女女婿很难?”   陈沐像块滚刀肉,一撇嘴,眼睛定定看着颜清遥,“要还不行,那你今天就得跟我回家了——往后生死离合,你都是我的人,军爷纳了!” 第十一章 弹劾   美好一天,从被鹅叫醒开始。   天冷了鹅都不愿意在外面,从广州府赶回南洋卫时两只大鹅干脆被陈沐领到屋子里,睡的比陈沐晚,醒的比陈沐早,也挺不容易的。   陈指挥使还是没把小颜掌柜领回南洋卫,左右思虑,不论是明媒正娶还是到官府办手续纳妾,都是个名份,没名份这事做的就不对,而名份的关键在于,要让远在月港的颜清点头。   他们要先写信问颜清的意思。   陈沐迷迷糊糊地高叫一声,燕归舫的姑娘端来面盆,侍候他穿上衣服披挂胸甲,这才问道:“大清早鹅叫个不停,谁来了?”   “回将军,是广州府的呼守备,好像有急事,在卫衙外等着。”   呼良朋?   “他怎么不进来,天寒地冻,在外面受着,也就他了。”陈沐扣好胸甲上甲扣,戴好发巾向外走去,“他那么壮,冻冻不碍事。”   呼良朋是真不怕冷,裹着大袍子立在卫衙外像堵黑墙,急得团团转,一见陈沐出来就凑了上去,道:“陈将军啊,好端端你养那么多鹅做什么,一进卫衙就都给我轰出来,站在门外就不叫,还被伺候的挺灵性。”   陈沐笑笑,领呼良朋进卫衙前厅,这才问道:“你老兄从广州府过来,肯定是有事,这么远找人带话就行了,什么事还要亲自过来?”   呼良朋搓着手捧起卫衙从人奉上的温茶暖手,咒骂了句这鬼天气,才严肃地对陈沐问道:“驿站新传来的邸报,看过没有?”   “我昨天刚从广城回来,哪儿顾得上看邸报,怎么了?”   “猜你也没看,看了就不是这样。”呼良朋看陈沐一副没事人的模样,边打哈欠边无所谓的模样就来气,小声而急切地道:“你被弹劾了!”   “广东道监察御史齐康弹劾你四大罪状,都送到朝廷了!”   嗡!   陈沐一下就清醒了,快速接过呼良朋拿来的邸报翻看,果不其然,御史弹劾广东武官这种事在邸报上占不上什么篇幅,这个叫齐康的弹劾他结党营私、买卖军械、勾军懈怠、练兵不利四项罪状,十月的事。   “这弹劾的是什么玩意?”   陈沐仔仔细细看着列数四项罪状,原本凉透的心慢慢回暖,邸报丢到桌案上,“一派胡言,这破玩意换个名就能弹劾广东任何一个武官。”   其实呼良朋一说御史弹劾他四大罪状,真把陈沐吓了一跳,他还以为是弹劾侵吞海关、私联海盗、暗自通番之类的东西,哪里想到居然是勾军懈怠练兵不利这些罪状。   尤其买卖军械,卫官之间军械互通有无本来就是定制,其他的也是无稽之谈。   这让陈沐轻松不少,对呼良朋抱拳道:“多谢,陈某得去肇庆一趟,呼兄要是没事,在南洋卫小住几日,等我回来咱们好好聚聚。”   “不聚了,我就是怕你不看邸报不知道这事,既然你知道了,我这就回广城。”   呼良朋端着热茶一口饮尽,起身又笑着对陈沐问道:“将军去广城,是去鼓腹楼了?”   陈沐笑笑,“是啊,估计再过些日子就该请你们来饮酒了。”   呼良朋大笑着告辞,陈沐立在卫衙门口让人备马,看着呼良朋远去的背影暗自发笑,这是个好朋友啊。   他对感情是个迟钝的人,如果不是杨应龙与他说起姐姐的事,陈沐可能很久都不会有这方面的想法,他喜欢小掌柜么?喜欢,可有多喜欢呢?   他也不知道。   陈沐只知道杨应龙提起联姻时,他心里想的是小掌柜。   这就够了。   肇庆,总督府。   “来了。”张翰没让陈沐等多久,在偏厅坐了一会就被招进书房,老军门笑吟吟地问道:“看见邸报,知道自己被弹劾,坐不住了?”   张翰比他想象中要淡定,这种态度给陈沐吃了一颗定心丸,行礼后点头道:“是,卑职被弹劾有些六神无主,思来想去只能来叨扰军门……”   “要称末将,称呼不能乱。”张翰在着小铜杆敲敲桌上的西洋钟,不用说这也是陈沐派人送来的,钟这种东西不能单独送,是先前和一堆别的物事一起送来的,看得出来张翰很喜欢这个,拿着南洋军器局的放大镜对在眼睛上看着发条哒哒走,这才自己笑笑,坐下后对陈沐道:“没什么大不了的,齐康他有两年多没弹劾人了,再不给朝廷送个手本,显得尸位素餐,要弹劾。”   “隆庆元年时他走高拱的路子,弹劾徐阁老,被海刚峰臭骂一顿,这次找上你,算有些眼力。”张翰身居高位,得到消息的渠道比陈沐不知高出多少,说起这些事来也是如数家珍,“老夫已为你奏本解释,四项罪状除了结党营私,另外三个你就认下来,给朝廷上本解释就是,这些事没人在乎,这是你的机会,让朝中大人看见你的机会。”   陈沐听明白了,他把事认了谁都不得罪,卫所之间买卖军械是朝廷律法允许的、勾军懈怠是因为难、没有旗军自然就练兵不利,把这三桩事情认了不但不是坏事,反而能体现出自己的能力,也能让朝堂诸公得到态度良好的印象。   “多谢军门指点迷津!”   张翰笑着摆手,道:“来都来了,傍晚留府中用饭,老夫的事可比你严重的多。”   见陈沐面露不解,张翰抬手指着案上堆叠书信道:“前番广城用你不用俞志辅,再加广西听从高阁老的事临阵以殷正茂换俞大猷,次辅张白圭发来书信为俞志辅鸣不平,夹在中间很难任事啊!”   张翰走到门槛,向书房外看了一眼,关上门对陈沐问道:“你是知兵的,广西之事,老夫该听谁的?”   这种事,问我吗?   陈沐瞪大眼睛,接着就见张翰从书信中抽出一张拍在他面前案上,其上字迹清晰。   《答两广总督》   “顷广中士人,力诋俞帅,科中亦以为言,该部议欲易之。仆闻此人,老将知兵,第数年以来,志颇骄怠。意其功名已极,欲善刀而藏之。”   “论者之言,适中其意,前闻公以十月进剿,临敌易将兵家所忌,代者或未必胜之,且抚按俱未尝有所论劾,乃独用乡官之言而罢之,亦非事体。”   “故止于戒饬,然仆不知其人,毕竟何如,公与同事必知之,真若果不可用,亦宜明示,以便易置也。”   陈沐缓缓咽下口水……朝廷打算,罢掉俞帅? 第十二章 重视   和广中对俞大猷的弹劾比起来,自己这点破事,确实小到可忽略不计了。   张居正的书信很厉害,虽话里话外说他不知俞大猷其人,可实际上却清楚地不得了,虽说如果不可用请明示,实际就是有问题你要明说,如果没能说出口的问题,这个人就不能不用。   张次辅的态度表现的很明确了,他要用俞大猷,别说两广有人弹劾俞大猷,就算俞大猷自己想歇着都不行。   陈沐有一肚子话想说,但他拿捏不清,这些话是否轮得到他去说。   张翰在乎的又究竟是俞大猷能不能打仗,还是在乎高拱与张居正的看法呢?   倘如前者,张翰根本无需忧虑;若如后者,在陈沐看来也是不需要忧虑的。   “南洋卫的同知,过些日子就要去上任了。”   张翰有些忧郁,陈沐陪着饮了几杯酒,老爷子上年岁也不能多喝,这些问题陈沐又觉得不是自己所能解惑的,方至微醺,就听张翰道:“是闽人邓钟,邓铨三弟。”   邓氏闽地将门,邓铨与俞大猷是忘年交,后来娶了俞大猷的女儿,邓钟则是邓铨三弟,以后就是陈沐的新同事了。   这对陈沐来说不算坏,到底没派来个什么都不懂的人。   “他在南洋卫待不久,殷正茂已向朝廷请调十四万兵马征讨韦银豹,高阁老多忧两广之事,朝廷准许下来,邓钟多半就要调走。你的老长官白静臣,现在做了清远卫同知,等邓钟调走,把他调来南洋卫如何?”   又有一场大仗?   陈沐对张翰拱手道:“广西讨韦银豹,军门,末将可同去?”   这几个月他手上添了很多火炮,整天在野地里打放也不是个事,总得试试才行。   “还想立功?你不能立功了。”张翰笑着摇头,道:“你于广城父老有大功,于老夫也有大功,在南洋卫舒服几年,没看俞帅这样么,再往上走,你也会和他一样。现在谁都管不着你,既没有海盗也没有贼寇,在南洋卫歇着吧。”   “你再出兵就要加总兵官,能做好么?”   总兵啊,陈沐还真不知道。   喝了两口小酒,陈爷就着小火炉板着手指头算着,参将王如龙、参将陈璘、守备呼良朋、几部千户再带上广城的张世爵,呼啸间人马上万,也能撑起个总兵官了吧?   算了算他心里还是挺美的,一拍腿才清醒过来,顺势抱拳行礼道:“多谢军门厚爱!”   明年他还要去北京考武举呢。   “弹劾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谁还能没被弹劾过。俞帅天天被弹劾,单单起复下狱都几次了,那不是过得也挺好,能吃能睡,在广西督军又胖了。”   张翰呵呵笑了,道:“做官都是要政绩的,文官有政绩、武官有武勋,言官不就是弹劾人?不过有的言官很坏,言路,不需要看人功绩,只要做错一件事,揪着就可以不放。”   “还是要端正自己言行,说对的就要改,说错的也只当是自勉,你太年轻,风头正劲更要小心。”   张翰饮几杯黄酒,倒一点儿都不像老迷糊,眼神清亮说起这些事更是头头是道,唯独话多些,不过对陈沐而言老爷子话多是好事。   “末将知道。”   “你啊,我听说几个月前戚帅找你要炮,被你驳了?”张翰老神在在,“戚帅要炮你就给他嘛,又不是不给你钱,朝中首辅们斗得厉害,可没有哪个说戚帅不好的,这种事很难得,要能和戚帅交好,是你的福气。”   “军门从何处听说末将驳戚帅,哪儿敢!”   陈沐哭笑不得,张老爷子这个驳字用的甚为精妙,听起来他尾巴牛到天上去了,“是王参将,在广城瞧见卑职轰海寇的炮,就写信给戚帅,戚帅传信来问卑职炮是否合用——军门是知道的,七门炮打一仗炸四门,这炮到北疆不得恨死我?”   “现在南洋卫的炮还行,正想给戚将军写信说明情况。”   张翰颔首,“要尽快,别得罪人,最好明年考武举把炮给戚帅送去,你去考武举,老夫也有事要你去做。”   “带些东西,替老夫拜访徐阁老、高阁老、张次辅;再为你自己去拜访谭部堂、吴侍郎、戚帅,去聆听训话。”张翰抿了口酒,道:“武举会试于你而言并不重要,去北京多接触些人才重要,这也是老夫想把白静臣调来的缘故。”   “你去北京,只有他能接手南洋卫的事宜,按你的想法去做事。不要因为徐阁老已经致仕就轻视他,满朝皆有他门生故吏,就连张次辅都是他的学生,如果能得徐阁老青眼,此后你将无往不利。”   陈沐已经不是过去的愣头青了,他能听懂张翰在言语中的意思,这不单单是在给他铺路,陈沐喜道:“军门已经知道将要调任何处了吗?”   张翰要他拿老爷子的牌子去北京招摇撞骗,肯定是在两广待不得多久,而且不是先前那般处事不周而被免职或自行去官,很可能是上头的大人已经把去处给他安排了。   “聪明了。”张翰看着陈沐笑了,眼神多有唏嘘,道:“与你献上番夷军器有关,也许任职工部。不过如今事还未定,高阁老与张次辅都是认可张某在两广功绩的,如果广西之事能够得胜,下一任军门,老夫估计可能是广西巡抚殷养实。”   到张翰这一步,如若再向上升,那就是工部尚书,以后要冠以张部堂的称号。   而殷养实自然就是广西巡抚殷正茂,是张居正同榜,文武双全的人物。   “你可以提前走一走他的门路,但不要动歪心思。”张翰说着摆手道:“很多武人非常粗鄙,总好送些金银,以为就能得人好意,实则落人口实。”   “末将明白。”陈沐这事还是很清楚的,拱手道:“听闻广西贼乱,卑职虽镇南洋,亦牵挂广西兵事,现得新法火炮一十五门,请总督准许卑职押炮入广西,呈见殷抚台。”   张翰撇头,脸上笑意甚重,雪白的胡须缓缓抖动。   “受用!”   “军门,首辅次辅之事,卑职不知朝廷时局不敢擅下断言,但张次辅更为年轻。”陈沐尽量斟酌着词汇,如今内阁不是简单三两句就能说清的事,张翰是谁都尊敬谁都在意,陈沐道:“卑职以为,多给张次辅一些重视?” 第十三章 后路   回南洋卫的路上,陈沐并不像在张翰府上时那么轻松。   浓重的危机感环绕着他。   像他这样的武官,就是言官的业绩,闲着没事弹劾一下,自己就要奏本请罪。   这事儿是很容易做没错,可凭什么啊?   一次弹劾没事两次弹劾没事,弹劾的多了,能没事么?   虽说至多不过免官,但这种事发生足够恶心人。   必须要多几手准备了。   “义父。”   大儿子来了,李旦立在屋外,隔着木墙报门,被陈沐招进室内。屋子里陈沐正对小八提点着前往广西的事宜,“图给你了,照着这个走,押送十五门火炮去广西找殷巡抚,把这封信亲手交给巡抚。”   “十二门二斤炮,三门五斤炮,另有一个总旗炮卒,你带家丁二十骑随行,到了那边,所有话该写的我都写在信上,一总旗炮卒留在殷巡抚帐下听用,你回来就行。”   至于炮队,火炮直接留广西,旗军在战后殷正茂如果不需要就返回南洋卫,需要就留身边充作家兵,这些事陈沐在信里都写清了。   和广西巡抚搭关系,其他人陈沐不乐意,这事还是儿子去做靠谱。   而且儿子去比自己去好,哪怕火炮不收,事情也还有回寰余地,要是他自己去,事就定死了。   小八都记下转身告退,李旦这才上前问道:“义父找孩儿有什么事?”   “坐。”陈沐把玩着望远镜不断开合,顿了好一会才对李旦问道:“你手上现在有几条船,多少人手?”   李旦不知陈沐这话是什么意思,拱手道:“有两条福船、两条快船、四条单桅番船与一些小船。孩儿与华宇一起人手有六七百,不过都是做事的,能打仗的人不多。”   似乎明白陈沐想要让他做什么,李旦将眉毛一横,道:“如果义父需要不见光的亡命徒,孩儿手上也有几个。”   陈沐摆手,“不是杀人,我想你组一支船队,通吕宋、占城、鸡笼、满刺加一来是通商,二来也留些信得过的人手,有问题么?”   “占城,没问题,鸡笼虽都是倭寇,也还行。”李旦思虑片刻后说道:“不过要去满刺加与吕宋,就不容易了,满刺加都是葡夷、吕宋让番鬼海盗占了,满刺加需要同葡人交涉,孩儿这就可以去找佩雷拉等人;吕宋则需要找法里卡特,有他们带路,短期贸易并留下些人手,应当问题不大。”   “嗯,先去跑一趟,如果可以站住脚跟,我再拨你几条船,让咱们的人在那买房置地,建起庄园。”陈沐脸上看不出高兴,随意道:“另外,你出海要找几样东西,去占城购米,大福船一艘一千五百石,可以召集引商,让他们从占城向濠镜输米,今年年景不好,广西又在打仗。”   “除此之外再找几样咱这没有的种子,黄的红的,有没见过的就买些回来,别忘了在濠镜留下信得过的人手来帮你做事。”陈沐说着突然想起来,问道:“濠镜有你能信得过的人么?”   “有几个。”   李旦皱眉想了一会,对陈沐道:“就黄程吧,他是漳州人,跟海商去过日本,去年海难被人救下,在濠镜做事,我给了他条船,今年去过一次日本,赚了些钱。”   “聪明伶俐,有些能耐,虽然岁数不大。”李旦对陈沐笑笑,拱手道:“义父若对他亲待,更有忠心。”   “很好,过几日让他来见我,别急着回去了。”   说完正事,陈沐对李旦道:“晚上在卫衙吃,明天去看看你娘,劝劝她,就和付千户成了婚事吧,以后等付元再立功了也有个诰命,付元都副千户了,再不清不楚地,也不妥啊。”   李旦笑笑,对蝶娘有没有诰命也不看重,道:“行,明天我去问问娘的意思。”   陈沐想往海上走了。   只是没有合适的机会,当然最好还是能在南洋卫执掌大权最好,怕就怕有一日大事有变,他要尽早想一条退路。   李旦回濠镜的第三日,齐正晏也被陈沐放出去,让他广募人手,发下三艘福船三艘快船,赠与银两叫他采买商货往日本去,意在通一通日本的路子,陈沐的目标很明确——石见银山。   陈沐对日本的了解并不多,也刚好这个时间那边刚好是战国时期,这才听过几个名字知道几件大事。上次从林凤口中,他知道德川家康与织田信长已经联军,要打大仗,让他动了借此时机攥取一些什么的心思。   可是能攥取什么,陈沐却又不知道。   在他昭勇将军宅的暗室中,悬挂一面庞大地图,那潦草的绘着明朝舆图,大片空白省份并不精细,就连北京与长城所在都只是全凭印象,唯有两广、台湾是精细的,与这幅图对应的,是笔记中一个个人名,有些是记忆、有些是来自张翰等人的提点,意味着他能得到更高的地位与权力。   而在地图西面、南面、东面,则分别是葡萄牙人所侵占的满刺加马六甲海峡、西班牙人攻占为殖民地的吕宋以及战国时代的日本。   马六甲与吕宋意味着庞大的财富,日本则意味着巨大的机会。   这一切,描绘出他将来登场的舞台。   摆在他面前两条路,在明朝现有体制中爬得更高,掌握南面海事大权,得到皇帝准许,依靠自己的才能与庞大国土的支持来达成千百年间从未有过的海权称霸。   这条路很难,需要庞大的人际与非凡的际遇,但与之难度相对的是庞大助力。   要么就依靠自己的财富与才能,跳出这个臃肿而迟暮的国度,自己去开创一番事业,这条路限制会少很多,但相应也会缺少助力,而且很有可能腹背受敌,一不小心就陪自己击毙的曾一本做伴儿。   暗室中陈沐长长地出了口气,现在还没到考虑那些事的时候,只需要做一条后路就够了,当务之急是按张老爷子的话,赶紧给戚继光回信,晚了得罪人就不好了。   就着烛光,陈沐缓缓写着新式二斤炮的各项参数与行军速度,如果戚继光需要,可由兵部发出书信,来年他进京会试可亲自押送。 第十四章 羔羊   隆庆三年腊月二十七,濠镜传来消息,陈沐原本没当成事的通商马六甲被驳了。   一直以来合作还算融洽的佛朗机人没有同意,拒绝让李旦的船队至马六甲通商。   “义父,濠镜的主教卡内罗、首领佩雷拉、耶稣会平托、兵头达维加愿一同至香山来向你解释。”   陈沐眉宇神色稍好,但仍旧摆手道:“不必了,在濠镜见面吧,我会在市政衙门设宴款待他们,你去准备。”   这个回答有些出乎陈沐的意料,不过问题不大,既然葡萄牙人在濠镜的各个首领都愿意来向自己解释,陈沐认为这件事也许已经不是他们说了算,他愿意去濠镜听听他们的解释。   实际上陈沐现在的心情糟透了,他刚给朝廷发去认罪的书信,认下结党营私之外练兵不力之类三个罪状,都是狗屁话。这在他看来太滑稽了,在隆庆元年以来他立下的战功甚至可比肩俞大猷,整个讨伐曾一本战事中没有任何人能比得上他。   他的千户所军器最利、战力最强,为朝廷立下最优秀的功勋,就因为一个吃饱撑着没事做的言官一封弹劾,就要他认下莫须有的罪名,这事放谁身上不恶心?   弹劾不可怕,要是弹劾侵吞海关、私通番夷、阴使倭寇,陈沐绝对不生气,现在可能已经畏罪远走海外了。   言官忠于任事,陈沐无话可说。   关键这弹劾明显就是瞎写的,那个言官甚至连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可能都说不清楚,大约就是从旁处听来这个无甚根基的千户升任指挥使,刚好闲着弹劾一下。   他带兵杀了几千人才有今日,言官动笔几十个字,他就得低头认罪。   陈沐越来越佩服俞大猷了,这种接屎盆子的闷亏俞老爷子居然能几十年如一日的安心受着,佩服。   濠镜的天气比广州府没好到哪里去,只是不曾下雪,也许琼州府那边会暖和些,但天冷有一点好处,皮内衬胸甲外罩山文甲不会很热,以往打仗时穿内外双甲永远能把人热出一身汗。   未出广州府香山府这片辖区,陈将军的排场从来不按仪制来,尤其当目的地是濠镜时,前八骑后八骑已经是有所改观了,以前没百户相随陈沐是从来不会踏上濠镜的。   也就是从上次濠镜会林凤让陈将军学到一个道理,有时候人少气势更足。   岛北下船,守备关闸的旗军鸣铳行礼,十七骑至议事广场,道旁两侧李旦手下海盗一样向天放铳,诸多夷商首领早就带着随从等在广场,陈沐翻身下马,向几个熟识者点头,库大使朱襄等在门口,引陈将军率先步入市政衙门。   入座二层中厅正中,陈沐坐下第一件事是掏出笔记本记录组建军乐队,等众人落座,陈沐合上笔记目光扫过服饰各异的几人,笑道:“诸位会说明语了么?”   着甲罩教士服的主教卡内罗、平托及首领佩雷拉大笑,新来的兵头达维加则面露疑惑,显然只有他不会,而三人点头对陈沐的回答也印证了这点猜测,佩雷拉为其解释道:“达维加爵士是优秀的战士,只是时日,尚短,还没学会。”   在陈沐不知道的情况下,濠镜这些葡人曾聚首研究过他们当前这位明国岭南军事主官的喜好,总结出其与明人迥异的特点。   其他明人能爽快地赞颂别国的任何德行,勇敢的自承不如,特别表现在一个才能超越他人的民族身上时,这种谦逊态度值得称羡。   而在这位明国将军身上极其缺少这种明人共有的品格,他对本国拥有的一切有着盲目地自大与夸张的防卫心态,像一个小气的日本人或大胆的西班牙人,唯独不像一个明人。   同其他诸如库大使朱襄所代表的正常明人温良多礼的态度比起来,这位将军的野蛮是明人之耻!   但迫于其带来武力压力,佛朗机人在屋檐下,只能尽力去迎合他非常脆弱的自卑心,学明语。   “无妨,我们有很长时间去学习,我也在学习你们的语言。”陈沐是用葡萄牙人的语言说出这句话,接着用明语笑道:“我想我学的还不错,那么——谁能给我解释一下,为何我明人的船不能到满刺加行商?”   陈沐微微靠在椅子上,两只手平放桌旁,目光无视桌旁侍立的诸多仆人,扫过在座四个佛朗机人,实际上四人中只有三个人在认真听话,那个叫做达维加的新来兵头一直瞪着自己看样子想和自己打一架,叫平托的则侧耳倾听并在羊皮纸上写着什么,主教看向自己微笑致意,真正主事的还是佩雷拉。   “抱歉我的将军,这件事我想我可以给您解释。”老武士佩雷拉点头,对陈沐道:“马六甲,你们所称满刺加,并非由我们说了算,事实上我们只是葡人在濠镜的首领,国王授予总督管辖那里的权力,我们并不能像将军凭借心意改变濠镜规矩这样改变马六甲的规矩,那里有那里的规矩,希望将军能理解。”   陈沐面上看不出神色,不以为然道:“你们在马六甲是什么规矩,说来听听。”   “马六甲、濠镜、长崎这条商路非常富有,只授予我们国家有名望的、服现役的、功勋卓著的贵族,您在濠镜看到的每一艘船,都得到国王的特许才能穿过马六甲抵达濠镜。”佩雷拉说到这些时非常骄傲,因为他也是其中一员,继续对陈沐解释道:“即使在现在有私商加入,他们一样向国王缴纳高额投资并通过五千五百枚克鲁扎多的高价来竞拍取得特许。”   “这并非我们能决定的。”   佩雷拉诚恳地说罢,又话锋一转说道:“但这不是绝对,鉴于您在明朝同样是功勋卓著很有威望的将军,并于我们达成良好私交,如果我们一同使用私人权力,也许能够为将军取得这条航线的许可,只需要您付出微小的代价。”   说着,佩雷拉转向主教卡内罗,卡内罗行礼后张开双臂,道:“迷途的羔羊,当你投入主的怀抱,耶稣会愿指引你的船队安然停靠马六甲……” 第十五章 愚蠢   迷途的羔羊?   陈沐磨痧着胡须,不理会兵头达维加双眼近乎喷出火来的怒视,沉默良久。主教卡内罗张着双臂僵硬地站在长桌一侧,佩雷拉的眼神带着脑袋在左右摇摆三次。   噌。   他听见身后侍立的隆俊雄拇指弹开刀覃,对着兵头达维加不屑的冷哼,抬起右手止住家将,陈沐皱着眉头对佩雷拉与卡内罗问道:“我还以为我们的关系足够亲近,其实我对你们的教会是有一点了解的。”   看吧看吧,这个自大到极点的明人之耻又出现了!   “如果我让你们改变自己的信仰投入我祖先的怀抱中,你们恐怕回想拔剑杀了我吧?”陈沐轻佻地指指达维加,摇摇手指道:“放宽心,我把佛朗机人当作朋友,不会对待你们的,沉思并非无礼,只是在考虑如果你们的教会没有这个主,我会不会加入。”   “在你们的信仰中,过去发生过一场洗刷罪恶的大洪水,你们的祖先求神拜佛,万能的主赐给你们一艘大船,叫诺亚,装着猪牛羊鸟与淡水,七天后你们活了下来,繁衍生息。每当迷途的时候,信仰将指引你们找到内心的安宁。”   陈沐说得认真极了,甚至站起身来深深地呼吸,点头毫不掩饰自己的崇敬,“很好,这是很好的信仰。”   “想不想听听我的信仰,它曾真实地发生在你们脚下所踩踏这片土地更北的地方,那里有一条大河,它长万里而宽千丈,这个故事也从淹没天下的洪水中开始,当它决口,人们口口相传说那是天地间翻滚的恶龙。”   “兆黎受难,生灵涂炭,我的祖先没拜谁。他们划九州,疏河道,扼龙首使洪水为我所用!”   “在我们的故事里,不需要拜神拜佛,天漏了自己补、山挡路子孙凿,大海凶猛就日夜填平,人们为拯救他人而付出性命,如果有机会——”   陈沐对主教卡内罗道:“如果有机会,你们真的应该去更北的地方看看,在大好河山的每一个村庄、每一座城池,都有数不清的祠堂与牌坊,当你成就常人所不可及之事,哪怕你为此而死,子孙也会连年供奉香火不绝,你的姓名与功绩将在千百年后依然为后人铭记。”   “没有人会忘记你,正如你不曾忘记祖先一般。”   在一片寂静中,达维加听不懂这个异教徒神色激动地说些什么,轻声吐出一个词语,却被陈沐听懂,是愚蠢的意思。   “那不是愚蠢,只是愚昧。”   在佩雷拉惊骇的眼神中,他眼中这名脾性极其暴躁的明朝将军一反常态,居然认同地点头,还笑了,“一会儿你会知道什么是愚蠢。”   陈沐被打断,但并未动怒,干脆心平气和地坐下来,摊手道:“信仰的事,我说清了。入马六甲贸易的事,你们也说清了,就是说,如果陈某不加入你们的宗教,我们的船将无法在马六甲靠港,自然也没有办法取得贸易,是这个意思吧?”   “非常抱歉,将军。”卡内罗主教的脸色依然不好,但还保持着主教的风度,“这也是一个交易,我们需要将主的光辉洒在一片未经照耀的土地,如果你拒绝受洗,我们无法答应为你取得……”   陈沐摆手,依然在笑,道:“我明白了,就是你们所说的贸易,实际上只是单方面的贸易,你们通过小手段得到濠镜贸易的权力,而拒绝我们前往马六甲贸易,我还以为这是建立在公平基础之上的交易,有些失望,不过也在意料之中。”   “真遗憾,我并不想表现地咄咄逼人。”   陈沐摇头,转而目光坚定。   “那么我的回答是,如果明人不能在马六甲贸易,我将上奏皇帝,让你们在濠镜受到同样的待遇,三个月,我会没收你们在濠镜所有的店铺与船只,并宽宏大量地恩赐两条能够装下所有人的福船,视你们离开的态度决定放进船里的是活人还是尸体。”   “大明只在乎能不能得到关税抽盘,而不在乎缴税的究竟是佛朗机人还是倭人,而我会在明天派人前往吕宋,邀请那里的佛朗机人,他们和你们好像并非一个国家,这样最好,我会请他们到岛上来继续贸易,并在今后继续寻觅进入马六甲的贸易的方法。”   “我知道,你们的总督也许会想用战争的方式来解决这些,这正合我意,只要你们发动战争,大明的国门将永远不会向你们敞开,而在沿海,整个大明漫长的海岸线上只有濠镜能让你们停靠。”   “何况,你们在马六甲、在印度有多少军队?派那些畏惧大明的土人么,那你们需要多少士兵才能战胜我八百部下,一千六百?还是两千四百?甚至更多。”   “我有至少三千名旗军与六十条战船整装待发,并准备好邀请更多将军共赴黄泉或战胜你们,即使不能夺取马六甲,相信我,从今往后马六甲到长崎,不论官军还是海盗,将不会让任何一条悬挂你们旗子的商船通行,马六甲也无法再为你们输送丝毫货物与克鲁扎多。”   “朋友们,今天只有一艘船能够离港,如果那位教士记录完今天发生的一切,你可以去港口登船了,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告诉你们在马六甲的总督——是准许几条来自大明的小船抵达马六甲贸易;还是以失去马六甲以东的一切为代价发动死伤颇多而未必能获胜的战争。”   “如果要贸易不要战争,需要保证明人在马六甲得到最好的照顾,你们如何照顾我的人,我如何照顾你们的人。”   陈沐站起身,两手卡在腰间玉带,满意地活动脖颈的筋骨,这才撇眼望向从头到尾一个字也没听懂的达维加。   “知道么,我也认为我的族人很愚昧啊!在屯门,那的百姓因为倭寇侵扰流离失所,我率船队杀死倭寇,有人在那为我建起生祠,很小,只有半人高,里面用木头刻了小陈将军和他的仆人,笨拙的匠人刻得一点儿都不像,但上面写着,昭勇将军陈公祠。”   “他们每日奉上果食香火,虽然很少,虽然我根本吃不到,但我愚昧的族人相信我是屯门的保护神,当他们面临危险,我会率领舰队杀死所有敌人,要么为保他们性命、要么为他们复仇,为此他们甘愿奉上自己为数不多的食物。”   “你就不一样了,你没有保护神还这么愚蠢,你的神不灵。”   陈沐用佛朗机语说出最后这句话,右手大拇指板开已上好弦的手铳上燧石龙杆,说话的同时指向惊骇莫名甚至有些无助望向佩雷拉的达维加,“为他祷告吧神父,主与你同在!”   砰!   一片刀剑出鞘鸟铳齐举中,陈沐甩甩手铳硝烟,满是厌恶地望了一眼未能瞑目的尸首。   “别人说话时插嘴才是愚蠢!” 第十六章 主教   “你怎么能未经审判杀死他!”   佩雷拉的吼声在身后传来,已被家兵簇拥着走出市政衙门的陈沐回过头,皱眉望向佩雷拉,定了一瞬转过头继续向前走。   走出两步,陈沐回头道:“他侮辱我,我为什么杀死他?”   “他是个贵族,即使在战斗中被俘虏也有缴纳赎金的资格。”佩雷拉顿了顿,这才站在李旦的部下组成的人墙后高声道:“你怎么能直接杀了他!”   一切发生地太快,尽管达维加出言不逊时佩雷拉就有所预料,他想到陈沐不会让这件事简单揭过,或许会把他拉出市政衙门用明人的方式打板子,却没想到说动枪就动枪,用他那杆像极西方人最新燧发枪一样的手铳把达维加打死。   从里斯本漂洋过海,在印度服役凭借出色指挥才能取得澳门兵头身份的达维加,在登岸七天还未对马六甲以东这片新大陆有足够了解的达维加,就这样死了。   可作为濠镜首领的佩雷拉毫无办法,他们在这里没有力量,即使这座小岛上有几百个葡萄牙人与上千基督徒,但这似乎都无法成为威胁陈沐的筹码。   现在,市政衙门外数以百计的水手握着刀铳,把少数葡人堵在衙门里,人们无计可施。   “本来可以不死人的,我知道,不能取得马六甲的通商权力,这不是你们能决定的。如果他能像你们一样尊重我,我就会像尊敬你们一样尊敬他,可惜他没有。”   陈沐说这话时满脸的理所应当,现在他因认罪而压抑的心舒缓许多,抬手指天道:“这片土地不是你们国王能管辖到的,所以没有贵族,他不是引商也不是坐商,甚至没有任何身份,我只是希望你们明白一个事实——濠镜是大明的土地,这件事永远都不会有变化,除非你们出兵占领这里。”   “不要忘记,从你们攻占大明属国满刺加,我们打了多少年仗?六十年,没有停战、没有人认输,尽管在濠镜开放贸易,但这只是让商人贸易,国与国,没有停战。”   “陈将军!”   年过五旬的濠镜主教卡内罗戴着眼镜披宽大的教士袍挤出人群,被李旦强壮的黑番水手阻拦着,张手高呼陈沐的名字。看见佩雷拉哑口无言,准备离开的陈沐再一次转过头,有些厌烦地挥手道:“让他过来,主教又有什么事?”   “你说错了一件事。”   留着花白大胡子的濠镜主教挤开人群,站在陈沐三步之外端正自己的衣袍,这才对陈沐道:“我必须告诉你,在我们的教义中,诺亚并非主的赐予,而是主的指引,指引我们的祖先建造了它,得以生存。”   “你说的对,或许你们求人不如求己,但主与我们同在,达维加没有像你这样的保护神保护着他,但我们一样有愿意为他人付出生命的人!主指引我——与你决斗!”   说着,年事已高的卡内罗脱下教士袍,显出袍下斑驳半身板甲,左手仍旧捧着圣经,胸前仍旧坠着十字架,他说:“请给我一柄长剑,就算面对猛虎,牧羊人也会保护他的羔羊!”   陈沐突然开口笑了,高举着手臂发号施令:“让开!给他一柄长剑!”   市政衙门外不论番汉皆发出惊呼,没人想到指挥使这样地位尊崇的大员会愿意接受一介夷人的挑战,不论李旦华宇还是隆俊雄,争相替代陈沐出战。   陈沐当然没打算正常地与卡内罗比剑。   就在剑落在卡内罗手中时,陈沐的另一只手铳也握在手中,在几步之内指着卡内罗,接着毫不犹豫扣下扳机。   砰!   声音清脆,手铳短距击发铅丸把长剑崩飞脱手,斜插在不远处的土里,陈沐提着还冒烟的手铳笑了,“牧羊人,胜负已分……不过我有点喜欢你们教会了,哈哈!”   “如果你们的总督答应我的要求,七条商船通商,我会准许你到我的衙门,讲讲你们的教义,我想听听。”   两杆手铳丢给家丁装药,翻身上马的陈沐扬起马鞭,最后环顾整个市政广场,微微俯身道:“苦修士,也许以后你会成为新的教皇呢。”   陈沐笑得比以往都要快意,向李旦下达协同三部百户封锁港口安排平托上船前往马六甲的事宜之后,在家兵骑手的护送一下一路北行。   濠镜被三个百户封锁的消息极快地传遍香山,并随陈沐召集五部千户议事的消息在整个南洋卫内部掀起轩然大波。   召集五部千户,只有一个目的,练兵。   “将军,此次是否欠妥,卑职没有忤逆的意思。”邓子龙抱拳道:“将军刚受言官弹劾,这种时候却要兴兵与葡夷大做一场,一旦叫言官知道,恐怕广中言论大有厉害,广西兵事未平,若徒生事端,就算是朝廷诸公也会降下罪责。”   邓子龙很担心,孙敖同黄德祥的反应则差不多,基本是一副懒得跟陈沐说太多的模样——且由着这位爷折腾吧,反正说了也不听。   这种时候最能看出谁是真人才,邓子龙想的最多,从广州府到两广乃至整个朝野局面,他都有模糊认识;而黄德祥与孙敖则是既有一点认识又不够拿出来反驳陈沐。   至于到剩下俩千户,邵廷达与石岐的反应则几乎相似,石岐听着陈沐的话抱拳爽快应下,老弟邵廷达则抱拳对几个千户现身说法:“广城打曾一本,你们都去打仗,沐哥叫我看着老总督,没战功了,结果怎么着?顺德千户。别管沐哥说啥,肯定对!”   “葡夷敢打濠镜么?敢。”   陈沐被邵廷达的话弄得哭笑不得,摆手让几人坐下,这才接着说道:“但他愿意跟我打么?不愿意。这的贸易对他们太重要了,他们从濠镜高价买走货物,可这些东西运到马六甲以西就能换取五倍十倍的暴利,如果开战,他们将什么都得不到。”   “他们最有可能就是拖,给一条船的名额,或是五条,最多不会超过十条,就这个数,打不起来的。”   “就像陈某在决定开战与否之前考虑的找谁来补上濠镜抽盘的空子交代朝廷一样,大海那面的葡夷总督想的也是这件事,而差别就在于陈某能补上,而他——补不上!” 第十七章 局面   信息不对等是谈判中必不可少的筹码,正如现在,陈沐知道在大海那边的一切都由葡萄牙总督说了算,而他说了算的前提是保证贸易与传教。   反之,那位总督却不知道陈沐是否真有断绝葡人在海域通行的能力,并一定会选择性忽略掉陈沐是否能影响皇帝的看法。   以小欺大总令人快乐。   所有的一切,除射杀达维加之外,都并非心血来潮。   陈沐的目光盯着马六甲已经很久了,尤其在知道濠镜是单方贸易之后,陈沐就决定改变这一切。   寻找一个突破口。   先了解,再做后续打算。   而另一方面,他是真有打算一旦葡萄牙人不接受条件,就从吕宋招募西班牙海商来这里做生意,何况他手上还有一块筹码——林凤。   这是非常难得的关系,官吏自矜看不上海盗、海盗桀骜看不上官吏,能像林道乾那样归降后受到倚重的已是少之又少,可那又是多大的倚重呢?   不过小小的帮总兵官参军事罢了。   在陈沐看来那完全就是侮辱,让一个笑傲海上的绿林匪首做个小小参军事?   可偏偏,海盗在官吏眼中只有那么点儿地位,而官吏在海盗眼中又那么地备受尊敬,所有人都是这种思想。   只有陈指挥使能有接近平等的身份地位去同林凤做交易,这就为陈沐对葡人的威胁套上一层保险。   濠镜不必说,一旦双反交恶,没有一艘葡人舰船能停靠在这;而鸡笼与澎湖,同样保证没有一艘葡人舰船能通往日本。   这不是很好么,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葡人全输,濠镜与大明都没有失去什么,西班牙人的势力在东亚海域更进一步必然会保证其与葡萄牙之间更大的摩擦——他们最好再打一架。   从濠镜回来已是年关,帮衬起来得心应手的齐正晏带船队远行日本,家里的事多由谢鸣主持,还算周到。   年前谢鸣从账上支了笔银子,从广州府运回三车礼品,紧着年前以陈沐的名义送往南洋卫各部旗官,并对旗官家庭状况做出一份细致的调查,家世富有的送上来自指挥使贴心的书信,家中清贫者则由送些些许钱米。   家里有小孩的送些布匹笔墨,家里老人岁数大的则由陈沐亲自上门配老人说说话。   总之鳏寡孤独,都要照顾到。   除了南洋卫里的,肇庆、广城、清城,陈沐也在开年跑了够。老总督张翰、义兄陈璘、老长官白元洁,这都是要登门拜访的,当然还有将来可能成为新总督的殷正茂、老将军俞大猷,不过广西实在是太远,陈沐派去家兵带着些小礼物去找八爷。   当然,其他地方陈沐也没忽略。   但凡有理由拜年的,就算是北京兵部的谭部堂、吴老爷子,蓟镇的戚将军陈沐都派人一月就往北京跑。   两手准备,不光要想着怎么往外跑,也要想着怎么外上跑。   “这是香山旗军考核结果?”   才刚出正月,南洋卫诸军就已忙着恢复训练,二月初五邓子龙将香山所的操练考核报了上来,陈沐对着去年秋季的考核结果翻了翻,道:“各项指标升等的、降等的,照实赏罚,旗官不得贪墨,另外再给各个旗官,旗下旗军比之去年的有进步的人数,给予数目十分之一的奖赏。”   这些奖惩制度都是在去年陈沐写出操练手册时定下的章程,每季考核一次,对旗军的作战能力选出多项,多为身体素质与技巧的硬性考核目标,列出甲乙丙丁四个等级,每等有分上中下,每年从所库中取出一定量的银两或米粮作为奖赏。   旗军每次考核与过去相比,有进步的赏、有退步的罚,直至最终各项素质技艺皆为甲等——实际上很少有人能取得一项上甲,更不必说皆为上甲了。   就算陈沐自己也只能在铳术、炮术中取得上甲,邓子龙也只在近搏、弓术中取得上甲,制定标准的陈沐压根没指望有人能在各项都得到上甲。   这项举措的关键目的并不在于使旗军都达到上甲,而是给每名旗军战斗才能量化的考核,让直接指挥他们的旗官更清晰地认知部下才能,以达成在军队中各个战斗位置安排最合适的人手。   陈沐望向邓子龙,问道:“旗官对考核结果感受如何,可能习惯?”   “嗯,还不错,这个应当是可以推行全军的,不过——”邓子龙顿了顿说道:“推行四部千户所,是不是应当再定下基本要求,新募旗军未必能达到基本要求,或许整个新募千户所旗军一个季度下来每一个人达到下丁,恐怕更不会好好操练了。”   “你说的对,这件事我来做吧。”陈沐欣然同意,接着对邓子龙道:“可以下令把手册传送三部千户所了,让他们按照上面条例来操练旗军,各部不得懈怠。香山旗军这几日把炮都装到鲨船上,准备巡行海外。”   “算算时日,佛朗机人快该传回口信了。”   南洋卫的战船很多,如果仅仅是香山旗军来使用,他们甚至无法让所有鲨船都动起来。在香山船厂,七十七艘鲨船停靠在港内,与这支由二百多料快船炮舰组成的船队总造价如折算白银超过万两。   单单把五百门炮拉到船厂武装战船就要消去很长时间,也是大体力的工程,但这事显然等不得了,万一佛朗机人脑子真坏了打过来呢?   “可惜了鲨船不能都放十斤炮。”   鲨船只有船首船尾能放两尊大炮,但受限于南洋卫军器局产能,仅有三十艘鲨船船首装载一门十斤炮,其余则都为两门五斤炮,船尾受限船形,有些是两门五斤炮、有的则是船用大号虎蹲,当然不会少了明人海战的老家底——焚烧兵器。   三十艘装备十斤炮的杀手船被陈沐分配给新会所、屯门所各五艘,余下作为辅佐进攻的五斤炮船则分给五部千户所每所五艘,最尖端的战斗力则留在香山,供战时香山旗军与家丁使用。   陈沐已做好最坏的准备,同葡萄牙人在海上打一仗——不论是蜈蚣船还是卡瑞克帆船,船板都不能阻挡十斤炮的杀伤,哪怕是五斤炮,也能对船体造成部分破坏。   陈沐很期待,接下来的局势发展。 第十八章 紫杉   戚继光回信比谁都快,朝廷兵部、工部调令,责广州府南海县炉户向南洋卫香山输送铜铁料,戚继光要各式火炮三百门,并给予南洋卫征发广东班匠徭役的便利,同时开工,务必八月先送百门火炮至蓟镇。   陈沐接到命令时头很疼。   不是因为时间紧任务重,只要铁料充足,再调拨些徭役民夫帮忙吊炮之类的力气活,别说百门,二百门他都能造出来。   头疼的原因是戚继光显然并不信任陈沐的新式火炮,尽管以其高超的情商在书信中写的的确令人如沐春风,但戚帅要的是什么货?   千斤屯城重佛朗机五十门、七百斤发熕式佛朗机百门、五百斤大佛朗机百门,最后——十斤炮五门、五斤炮十五门、二斤炮三十门。   “是不是陈某起先没做市场调查,是因为我南洋卫造炮比工部便宜,拉来一堆佛朗机订单是怎么回事?”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你买佛朗机直接就近从北京买就好了,非让我从广东造佛朗机给你弄过去做什么?   陈沐看着蓟镇的需求,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佛朗机是挺好做的,就算千斤的也不难,送百门火炮过去一点压力都没有,真没法说明人对佛朗机的狂热爱好。   就这种千斤佛朗机,除了大明朝,全天下那个地儿都找不到。本来就是西方船上的小谋杀炮,专打人和船帆的,到了明朝变种成各式各样,但凡后装炮全叫佛朗机,越造越大。   可陈沐不喜欢佛朗机炮。   南洋造新炮多好啊,二斤炮五斤炮,骡马挂车依照北方那种一马平川的地形,碰上好路段一个时辰五十里都能跑,一个五十门二斤炮的炮队除了不能急行军,炮击敌阵像打儿子一样,多好啊!   就算是屯城,一门十斤炮跟千斤佛朗机差不多沉,打得远威力足,就是射速稍慢了点,但这是完全可以忽略的,反正打上三五炮,佛朗机换子铳再快炮管撑不住也得消停。   “关匠,看看吧,兵部要这些东西。”   牵着鹅一路溜达到军器局,陈沐没好气地给关元固报了一遍兵部的需求,道:“五十门新炮,再凑五十门佛朗机,先从小的造,路上送的方便,林凤要的东西都差不多了吧?”   关元固听了也是皱眉不止,不过老匠人对朝廷的决定比陈将军尊敬的多,点头应下就开始替他考虑道:“佛朗机好造,尤其大点的佛朗机,咱直接铸出来,无非是新造些铁模罢了。”   “林阿凤那边就剩锁甲了,离约定还有一年多,不碍事。”说罢关元固补了一句,“从大的造也行,不耽误工期。”   “嘿!”陈沐笑出一声,撒手让俩鹅自己跑出去玩,把门关上说道:“不是怕耽误工期,新炮送过去,我估计他们就不想要佛朗机了,反倒浪费铜铁料,何必呢——说到佛朗机。”   “用一样的铜铁料,一样沉的炮,佛朗机打得近、威力小,关匠知道它差在哪么?”   不等关元固回答,陈沐就已开口道:“漏气。”   明人用大块头佛朗机炮随行是要带木槌和几块木楔子的,子铳塞进去把木楔子从屁股上砸进去,以此来增加气密。可即便如此,终究比不上前装滑膛炮的威力。   “反正都要新做铁模,要做就做好,让京城官老爷看看咱南洋卫的手艺。”陈沐笑了,他觉得自己这事如果做好了,能再露个脸,“子铳耳不要两个,在左边一个就好,子铳口和炮膛用螺旋形固定,子铳耳从左边推到右边,保证子铳口在铳膛里旋进螺纹,就像这个样子。”   陈沐在桌上取来纸笔边画边说,道:“屁股砸进木楔,药室上加块榫卯厚铁盖,留出一个卡死子铳耳的缝隙,从后面推进去封好,不让它漏气。”   “虽然费点铁,费点时间,不过应该能在最大程度上避免漏气,关匠你琢磨琢磨,可行的话就先拿一个月做几个试试,同时旧式佛朗机也别停,都先做着,能行的话再做几门大的拿到北方去就行。”   “北面修长城,咱也算出一份力。”   在戚继光的来信中,今年他与谭纶主持修建承德金山岭长城,长二十多里,西连古北口、东接司马台,地势易攻难守,距北京城仅二百里路,因而城墙要修得格外厚实,火炮也要用最厉害的——戚继光通过兵部给南洋卫下达订单大部分也是这个考虑。   多为大口径火炮,主备防守,正常列装部队的火炮,戚继光都没找南洋卫造,可能他们在北京就解决了。   可在陈沐看来,守长城的火炮更轮不到佛朗机,敌军爬山还得忙上一会儿呢,有这个时间,前装滑膛炮早把他们轰得士气崩溃了。   “还有很重要的事要托付关匠,五套。”陈沐抬手敲敲身上将甲,道:“胸甲五套,燧发手铳二十支,东西都一样,但要用最好的工艺去做,不但好用,还要好看。”   其实他准备的不单单只有这些,谢鸣在开年后代他往广州府跑了两趟,斥数千两白银收来不少珍奇物件,小到上年份的封坛老酒、精饰华灯、奇艺烟火、花鸟茶具,大到良骑宝马、书画真迹、古董珍藏。   但凡能拿来喜好的,除了没有美婢艳妇,陈将军这都备着,只等往京城洒。   也不光是他要给别人送礼,二月中旬,从播州发来二十条大船,装着长短两根紫衫大材顺江停泊香山渡,除了木料还有一百七十名各业工匠及看护他们的二百苗兵,下船的小土司杨应龙被仆人八抬大轿送到卫衙,跳下轿怨声载道。   “陈将军,你这人太不爽快,要修城你就直说,还派人去宣慰司传信,直接写信给我啊!”   陈沐满脑子浆糊,还想着岸边卸下长短两根紫衫,说是长短也只是相对而言,短的都是超过十丈的大材。   什么是好东西?好东西就是有钱都买不到。   “朝廷下的调令,要我杨氏助你修卫城,帮你大忙吧?我得在你这住到城造好,城先不修。”杨应龙指着靠向伶仃洋的山壁道:“让他们先给我修处宅子,广东没什么好玩的,在这住半年怕是要闷死,先修宅子,宅子修好,咱修城。”   不等陈沐这边答应,南洋卫响彻示警的号角声。   陈沐也不理杨应龙,翻身窜进卫衙披甲佩刀,背挂三支长短铳再出宅时,家丁已列阵于卫衙外,远处香山所闲修旗军也正在集结。   他对摸不清头脑的杨应龙笑道:“安心住着,我这儿有意思的事多着呢!狗娘养的还真准备跟老子打一仗?” 第十九章 抠门   戴眼镜的老爷子,葡人探险家平托回来了。   乘着一艘双桅快船,葡人船长在濠镜近海向巡行海外的香山所战船炮击,然后毫无疑问地被闻讯赶来两艘鲨船以船首十斤炮轰漏水线,五斤舷炮打这样等级的战船即使一对一都能轻松取胜,何况是三艘鲨船夹击。   双桅快船被打漏,已经六十一岁高龄的平托侥幸未在炮战中受伤,落海被捞上时来分外狼狈,不断叫着没有战争的想法被押送至濠镜。   近海的炮战令濠镜炮台发炮示警,声音传到香山,不明真相的香山所沿海炮台接连发炮,派出探马,致使整个南洋卫大警。   真正侥幸的是陈沐对麾下旗军战力有充足信心,并未命人点燃烽火,否则就因一个张狂的船长开出一炮而导致广州大警,再引人弹劾可就不是闹着玩了。   濠镜岸边,跟陈沐一起赶过来看热闹的杨应龙算开了眼,围着平托与几个被海水灌个半死躺在岸边不停吐水的番夷水手左看看右看看,好奇的很。   “等会再看,岛上外国人多的是,以后有你看的。”陈沐拨拉开挡在前头的杨应龙,对平托问道:“那个船长呢?敢打我的船。”   海上炮战持续时间并不长,那艘接近沉没的双桅快船上也只有八门佛朗机炮,打不穿鲨船,但依然对旗军伤亡,死了两个还有一个落水找不到。   因为眼镜丢了,裹着帆布取暖的平托眼睛一直眯着,脸上表情更为复杂:“船长死了,这不是总督授意,他心血来潮想试试将军的战船是否与将军的脾气一样厉害,唉!”   “总督没有想与将军战争的想法,他答应准许将军的船队到马六甲贸易,但船数最多不能超过十条,到马六甲贸易的水手不能超过五百。”   平托觉得那个该死的船长完全就是神经病啊!   做什么不好,只是开船从马六甲航行到濠镜,把他送到这里就好了,非要惹上这个魔鬼。   “你们的总督怎么说的,给我细说一下。”陈沐说话间有人把木箱放在身后,顺势坐下对邓子龙下令道:“派船队继续巡行,不要走漏葡人战船,小心是缓兵之计。”   这有点太容易了,就这样,他想要的一切都唾手可得了?   十艘商船前往马六甲的贸易名额,一匹绸缎从广州府买来运到马六甲能得到三十倍暴利,前面闹出阵仗颇大,结果就这样?   太不真实了。   “王国四处征战,但我们没有打算与明国作战,即使将军得寸进尺。”大概老人的胆子总是要比没什么见识的年轻人要大一点,平托毫无忌讳地指出陈沐得寸进尺,道:“如果有重修旧好的可能,总督愿意动用他的私人权力来让将军得到这条特许航线,但总督需要将军以名誉保证。”   “保证什么?”   “这仅仅是私人在口头上的保证,在马六甲总督与将军之间,不需要任何书面文件。”平托环顾周围,在确认并未看见任何西人面孔后才慎重地对陈沐道:“将军是大明国在濠镜的掌权者,我们需要您做出承诺,这本应在教士与主的见证下,鉴于将军并非主的信徒,请您以祖先的名誉做出承诺——濠镜不能与吕宋的佛朗机人贸易。”   陈沐笑了,尽管他是想显得严肃一点,但没憋住。   他押对了,但还是明知故问道:“吕宋的佛朗机人,和你们不是一条心?”   “这,实际上是一条心的。”平托有些尴尬,他不知道该如何向陈沐解释他们与西班牙的关系,道:“他们曾是我们的宗主国,就像满刺加对大明那样,但我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变化,这边是我们的贸易范围,他们占据吕宋已经很过分了,不能再让他们到濠镜来,将军能保证么?”   陈沐当然明白这里面的关系,西班牙的国王菲利普二世给吕宋起名叫菲律宾,看来葡萄牙人也对此不满,他乐呵呵地说道:“我不会对此保证,因为没有人能占据濠镜,这里是大明的国土,受大明管辖,恰恰相反,我依然需要你们保证。”   “当濠镜面临外敌,不管是从哪里来的人,濠镜葡人必须我站在一起,进攻他们。”   这帮人把发现的土地当作殖民地,把生活在这里的人民当作土著,明朝用六十年漫长时间与多次战争来帮他们确立正确的国与国观念,现在看来平等教育还是挺失败的。   “你可以派人告诉你们的总督,今年会有十艘闽广合兴盛商船抵达马六甲,希望能得到妥善照顾与公平的交易,他们在马六甲得到怎样的照顾,葡人在濠镜就会得到怎样的照顾。”   陈沐笑着离开,走出几步又折回来,拍着凤翅兜鍪道:“忘了,那艘擅自攻击朝廷水师的双桅船的船长死了,那艘船和船上所有东西归我所有,没问题吧?”   “还有,我的旗军阵亡失踪三人,抚恤应该由你们给。三十枚克鲁扎多,从今年葡人引商的收入中平摊,没意见吧?”   平托不理陈沐,闭着眼睛拿着胸前十字架比划,老人家根本不想和陈沐多说一句话,似乎多说一句话就会被这个恶魔引向万劫不复。   当然陈沐也没指望他会回答,只要达成共识,有没有声音回应是不重要的。   “没意见就行,有意见就去市政衙门口信箱写信。”陈沐很认真地说道:“我会看的——走吧!”   杨应龙是没怵过什么的,走到哪都是一副大爷做派,唯独在濠镜有点露怯,眼巴巴地不断从夷人与海上战船及陈沐脸上循环,像看妖怪一样,直到陈沐提醒这才跟着走,边走边小声道:“那个克什么多,是他们的钱?蕞尔小邦,那么不值钱,你跟他们做买卖干嘛?”   “不值钱?挺值钱的。”陈沐从家丁腰囊里拿出一枚金币递给杨应龙,道:“一个这个顶一两四五钱银子吧。”   杨应龙接过金币正看着,闻声瞪大眼睛吃惊地望向陈沐:“仨人的抚恤,你要四五十两抚恤?”   “我们穷啊,哪儿能比得上播州宣慰司那么富有,陈某的钱一个子儿都是扣来的。”陈沐边哭穷边对家丁头子隆俊雄下令道:“跟阵亡旗军的小旗说,这次是陈某惹来的祸,阵亡旗军家里每人送去五两,剩下参与海战的两船旗军,各赏一两。”   “诶,你看见俘获的番船没,海船,挺好的,你要不要?”陈沐转头对杨应龙道:“回头我把炮都拆了货卸下来,修补修补,卖你一百五十两。” 第二十章 筑港   杨应龙这家伙是个挺有意思的人,自平托带回马六甲准许贸易的消息后他在香山住了几天,没事就跑到刚解除禁港的濠镜转悠,回来坐檐牙下总是一副认真思索的神情,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陈沐一直忙着琢磨商船分配的事,再加上往军器局跑的勤,想早日确定佛朗机炮气密形制的事,也没顾上理他,一直到过了有一旬,这家伙才找上门来,非常认真疑惑地问了陈沐一个问题。   “陈将军,佛朗机人,他们只生男子,生不出妇人……屁眼也能生娃娃?”   这话问得陈沐都不知道该咋接。   你可是杨应龙啊!   还有二十多年就该造反了,时间紧任务重,你说你对军事政治没有多大兴趣爱好,一天天的贪图享受,喝壶茶跑死几匹马,跑我南洋卫装富二代就算了,怎么还在这儿研究上哲学与生物学了。   你什么毛病啊!   “当然有妇人,只是濠镜没有罢了,他们要从很远的地方乘船渡海,海上人会得病,何况远离乡土。”陈沐笑笑,道:“这边没有夷人妇女,马六甲可能有。怎么,想见见番夷女人?”   “嗯。”   杨应龙很认真地点头,歪着脑袋脸上还带着疑惑:“我听人说他们叫红毛番,可他们有的很白、有的很黑,没看见红毛的,难道是因为女人有红毛所以才这么叫?”   杨应龙给陈沐的感觉,像个外国人。   有些葡人最早看明人像看其他物种,或者说动物;而杨应龙看外国人,也是完完全全地在看别的动物。   “想不想去马六甲?今年让我儿子探探路,把路趟熟了明年想去你也能去。”   陈沐的十条船已经分出去了,五部千户所一所一艘,李旦华宇一艘艘、陈璘白元洁一人一艘,最后剩下两艘也让李旦带着。   每艘船自己他们自己派人手,卖出货物收益三成归陈沐,十条商船全挂闽广合兴盛的名头。   “你还有儿子?”   杨应龙刚才还满脸惊奇,转眼眯起眼来望着陈沐充满危险,似乎有被戏耍的恼怒:“你儿子,都会开船了还想娶我杨氏女人?”   什么叫我想娶你杨氏的女人,明明是你自己跳过来要做我小舅子好吧。   “你觉得我能生出来已经能开船的儿子?”杨应龙的气势非常危险,不过在陈沐看来这完全是橘猫装老虎,吓不到他,“岁数比你还大呢,是义子,做事伶俐踏实,我有仨儿子,一个养子俩义子。”   陈沐很清楚地知道播州杨氏的女儿不是嫁不出去,内心多方权衡,他要等颜伯回信后再决定是否应下这桩联姻。   能以婚姻与播州杨氏加强联系当然是件好事,就像他对颜清遥说的那样,播州能对南洋造船业提供非凡的支持,这当然不是坏事。另一方面从杨应龙的做派来看,虽然这个小鬼盛气凌人,可内心一样脆弱——拒绝会不会被视为侮辱?   “明年我是出不去了,明年我要去京城,像我祖先一样进国子监读书。”杨应龙摆摆手,看起来对前往马六甲还是很好奇的,有多好奇此刻就有多失望,“然后回播州,承袭播州宣慰使。”   说着,杨应龙拉出一卷图录,交给陈沐道:“这是筑城匠画的图,你要是觉得行,等我的宅子盖好就按这个筑城,可以从现在开始开山了,城就筑在那——”   山城。   面南而建,东为军器局、南为造船厂,山下左近香山千户所,两座山峰分建城磐,扼守要道,易守难攻。   播州匠人是筑山城的行家,陈沐对这幅构图非常满意,当然他也不会忘记棱堡在防御战中的优势,对杨应龙补充道:“让城墙凹进去,随山势上下两层,广布敌台炮所,则不论哪面迎敌,皆会遭受两面三面,甚至还有上面的火炮夹击。”   “筑城所需木料、土方、石料,可自取于山,如果不够,濠镜有花岗石、拆掉废弃广海卫也可行。”陈沐挥手道:“船运至江岸,并不困难。这座城多久能筑好?”   杨应龙摊摊手,用心看着图纸想象陈沐所说的凹墙,随意道:“我怎么知道,即使料足,不征发徭役也不够,我带来的工匠只能作图、教导,真正筑城还要靠役夫。广东给你派两万徭役,半年就能筑好,一万就要一年、五千就要两三年,要是不征徭役,靠南洋卫军余……昭勇将军还要多立功勋。”   “等你儿子当上南洋卫指挥使,这两座城兴许就筑好了。”   “我可听说了,广东的徭役不好征,今天征来徭役,明天入海做倭寇了,这点可比不上我们播州。”杨应龙笑得无比轻松,“就算徭役来了,朝廷也未必有余钱顾及工食,南洋卫负担的起?”   想修座城,真难。   被杨应龙泼上一盆冷水,让陈沐不禁去想继续修筑南洋卫城值不值得,可如果不修,杨应龙带来的匠人不就白糟了么?   “那就不修城了,下辈子的事,帮我修座港口水寨吧。”陈沐摇摇头,虽然修城太过困难,但修筑一座港口水寨并不难,而且同样花费一两年精力,修筑一座巨水寨在陈沐看来收效更大。“我想再建一座造船厂,以后伶仃洋西用香山船厂造小船、伶仃洋东,用新港造大船。”   “伶仃洋东,那是哪里?”   陈沐看上播州匠人用古法与今法相合的土木石三层筑墙,要在新安修一座大港,如今的南洋卫修建深水港,位置呼之欲出:“新安最南有个地方,岸边水很深,即使最大的巨舰也能直接入港,播州慷慨赠与的木料,可以在那变成陈某手下第一艘千料巨舰。”   后世那个地方有个名字叫维多利亚港,不过这个世界可不会再叫那个名字了。   “这两日左右闲着没事,走,叫上俩匠人,我带你去那看看。”陈沐越说越高兴,拍手击掌道:“顺便看看我的新船图纸,去年向葡夷买了艘大黑船让我拆了,匠人正筹谋造新大船!” 第二十一章 联姻   南洋卫港,陈沐决定那里叫南洋卫港。   陈沐驾十几艘鲨船一路穿越零仃洋,后世繁荣的香港连岸边渔村都算不上,至多是不毛之地,居住也仅数百户而已。   整个广州海防实际上防务重合,过去没有卫所的事,广州海防属南头寨水师,是广东六寨之一,东至大屋、西至广海,与南洋卫辖区相仿,只不过广海卫在过去主要防务陆上、南头寨则主要防务水师。   不过这件事在陈沐任香山千户时一枝独秀,于海上力挫曾一本后出现改变,新设南洋卫成为海陆皆防,兼得内外设船队、船厂,不防也得防。   陈璘管辖的南头寨水师才五十六艘战船,一千多常备营兵;实际海上炮战还不如一个香山所——尽管屯门海战后陈璘对火炮的应用大加青眼,但营兵系统毕竟不似卫军,更不像干干净净的新设南洋卫,主力战船还是多以焚烧兵器为主。   世界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火炮在一望无际的海上大规模应用,不过直至目前这还只是一个过程,没能发育成型的坚船利炮面对明朝数量庞大老练而英勇的跳帮焚船并不能取得完胜。   所以即使没有陈沐,这个时代的南海依然是这帮纵火狂魔的天下。   没有人在乎南洋卫指挥使在新安修建水寨的想法,传送都司的要求几乎在送达当日就完成批示,广东都指挥使对这个能让他们安然享乐且礼数周到而靠山坚实的指挥使非常亲待,不但毫无阻力地达成目的,并且表示从诸卫抽调五百匠人协助建港。   至于送达总督的书信,陈将军被训了一顿。   张翰说只要南头寨水师愿意,新会船厂他爱搬哪儿就搬哪儿,新港口爱建哪就建哪儿,都已经是掌印指挥使了,别总因为这种小事烦他——张老爷子被广西韦银豹的战事心力交瘁,根本没精力管这点小事。   邓铨的三弟邓钟根本没到南洋卫来上任,屁股都还没坐热就被调往广西,紧跟着白元洁被调至南洋卫担任同知,被授权在陈沐前往北京后暂管南洋卫大小诸事。   陈沐的生活状态被近距离观察他的杨应龙看个清楚,在他写给播州的书信中言语从来不会缺少奚落,当然也不会缺少恭维。   “这个指挥使一看就是个劳碌命,虽是将官,却总把自己当成文官,喜好颇少,言语中拿出手的仅有三样:一曰鹅、二曰船、三曰炮。”   当然杨应龙也发现陈将军不为人知的一面,虽然这位青年将军生活颇为‘朴实’,但实际上并不贫穷,恰恰相反,有钱的很,单单濠镜岁入万余两,而私贩南洋更获利颇丰,并在广州将官中营造出一张以其为首的庞大关系网。   整个广州府真正有才能的将官,皆被他笼络,不论供给军需也好、私情往来也罢,风头正劲的将校都与他关系密切。   有一手点石成金的本事,带着清远卫、广州卫、南洋卫、南头寨卫军营军形成由织绸、商贩、护航全面海贩的开源进项,并且与闽地诸多海商过从甚密。   这一点从朝廷在月港下发一百张船引,而船首钉闽广合兴盛的商船达七十艘之巨就能看出。   当然,很多事只是杨应龙自以为,他在南洋卫住下两个月,刚好看见濠镜商贸最旺盛的四月,月港商贾停船靠岸、马六甲夷商也从西洋赶来,因而异常繁荣的一面被小土司亲眼所见。   而恰恰很巧的是小土司对海外一无所知,因而看见的一切都蒙上一层面纱,那么神秘又那么引人好奇。   谁让播州主要关系网都在扬州苏杭与朝廷藩王,而不知海上呢?   在杨应龙眼中,初见满屋子穷酸气概的陈将军,从濠镜挟制番夷后就变得高大了一点,而这个高大的印象在其居座南洋卫而遥制海外时尤其明显。   因为他瞧见陈沐给林凤与林道乾旧部找了份工作。   这事在杨应龙看来很神,但在陈沐看来就是管了个闲事,他再不管这闲事林道乾就又要复叛了,因为林凤总带人欺负她的旧部,自开年以来率船队攻掠鸡笼已经两次,广东的总兵官又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想去替林道乾惹林凤。   关键海寇打海寇,对他们来说是喜闻乐见的事。   陈沐当了次和事佬,把林道乾和林凤都叫到濠镜,试着把问题解决。   他是看不惯明人海盗自相残杀的,可林凤的人要吃饭,不愿攻略城池、又跟陈沐有生意往来不好劫掠合兴盛商船,何况觊觎鸡笼已经很久,自然要打。   其实那么多闽地海商挂合兴盛的名号,也和林凤有关,他们发现闽广海盗都不抢合兴盛的船,何况相互之间也早就认识,纷纷跑到濠镜来加入商号。   陈沐给林凤及林道乾旧部出的主意,就是设卡收钱,从吕宋到日本的航线,由他们护航。不用打仗,既不是税也不是抢,只是单纯的雇佣,既统合闽广海盗力量,也能给他们找个生计。   合兴盛商人也刚好需要这股力量,几乎一拍即合。   陈沐就是个中间人。   但这事被杨应龙看在眼里,成了不显山不露水的陈将军威行海外之证明。   从月港过来的海商带回颜伯的书信,书信中颜伯并不认同陈沐提出带颜清遥认爹的想法,基本上老掌柜和小掌柜决断一样,立婚契纳娶为侧室即可。   而另一边的杨氏,经由杨应龙传信,再度正式问询陈沐是否应下这桩联姻。   他没什么可拒绝的了,杨氏造反是二三十年后的事,与联姻带来的助力相比,三十年后即使杨应龙造反对陈沐而言也可以忽略不计。   三十年,要连这点事都摆不平,他不如回清远喂鹅。   应下联姻择选聘礼差人送往播州,不过别管是大婚还是纳妾,婚期却确实都要向后推了。   因为从遥远北京的兵部发来书信,调令已经下达,责南洋卫掌印指挥使陈沐择选精悍旗军千人充作班军,押炮至蓟镇。 第二十二章 海瑞   太阳照常升起。   南洋卫指挥使准备启程,兵强马壮的香山所被抽调半数旗军,其余四所各出一百户,最后还添上陈将军的家丁,收拾妥当,广州府征调骡马初至,则千军启程。   挑兵挑将与交代走后事宜花费很长时间,关键是带强兵去还是带新兵去,后来考虑干脆各挑一半,五百老卒五百新丁,分别由邓子龙、呼良朋率领,启程北上。   邓子龙不必说,他是陈将军麾下门面,呼良朋是陈沐从广州营兵里借调来的,这只呼大熊过去给戚继光当过辎重队头子,押炮是老本行、戚继光是老上司,到了蓟镇好说话。   骡马嘶鸣、轮轴吱呀,踏上四年来第一次远行。   陈沐前脚刚出广州府,后边从广西来的探马就跟上来,儿子被殷正茂遣送回来,说是战场立功该赏的殷正茂都会报,但让他今后好生管教小八。   信上说的不清不楚,让陈沐摸不到头脑。   等小八耷拉着脑袋带家兵跟上队列时已经出广东进福建地界,那模样一看就是又惹祸了。   “怎么回事,被人家巡抚赶回来,仗都不让打了。”   小八不吭声,旁边家兵气呼呼地向陈沐解释道:“将军,不怪八爷,那些土知州军头太欺负人了!”   “桂林他们没守住,被八爷指挥咱二十多门炮夺回来,轰塌了城门楼,还打死守城叛军贼首,立下首功。看着眼气吧,庆功宴上有人奚落八爷,又饮多了酒,就闹出笑话。”   小八满脸羞恼的涨红,陈沐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问道:“他们说什么?”   家丁凑近陈沐小声道:“他们说八爷没爹,才要认个指挥使当爹。”   “谁说的。”陈沐眯起眼睛,“后来怎么了?”   “后来……”家丁前面义愤填膺,后面却不敢说,顿了顿才道:“八爷在庆功宴上拔了刀,追着古田所千户让他把首级交出来。”   把首级交出来?   陈沐觉得殷正茂已经很够意思了,酒宴上闹出这么大乱子还没把人扣下,炮是白送了,人能回来也不错。   “古田所千户?行了,这事小八没做错,下次就是喝多了酒也要有点策略,不要像个莽夫。”陈沐提点小八两句,挥手让别人都撤下去,这才让八郎在帐中坐下,问道:“气消了没有?”   总说是小八小八,其实已经是个身量七尺作战英勇的大人了,摇摇头道:“父亲,其实我没生气。”   “没生气?”   陈沐听着都生气,要是他亲自在场恐怕会把那个千户绑柱子上抽一顿,当然要是他在别人也说不出那样的话,但八郎现在说没生气,陈沐有些难以置信。   “我说的都是真的。”八郎抬起头,狭长的眼睛很亮,“没生气,就是想要他的首级。”   呼!   陈沐起身撩开帐帘,夜风吹来带着泥土清香的空气扑面。   他这个儿子好酷啊!   回过头,陈沐笑道:“看看,你比张千户强多了。他想杀谁,就只能跑到没人的地儿砍树,你能直接拔刀让他交出首级。”   “张傻子……”   显然,陈八智并不认为养父是在夸自己。   可怜的张千户,连儿子都看不起。八郎这句话让陈沐认识到,八郎已经从一个死小孩变成一个死少年,接下来可能会变成一个死青年。   总之这股混蛋的气质恐怕消不掉了。   “觉得别人傻也好、想取谁的首级也罢,别像个莽夫一样脱口而出。”陈沐捏捏八郎的脸,笑道:“放在心里,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总想着杀人。”   “你看张千户砍树,多傻啊。”陈沐笑笑,“别闷坐着了,明早还要赶路,你跟宗炼一起,对了,你有没有看上哪家姑娘,爹给你提亲。”   八郎仔细思索,缓缓摇头,“我能把炮兵操典改改么,炮口仰太高不实用,离远也打不准,五斤炮打八百步就够了。广西打桂林就是,出八百连城门楼都打不准。”   不是说姑娘么?   陈沐点头应下,道:“行,你改吧,改完我看,一路上有的是时间改。”   八郎走了,留陈沐一个人在帐中坐了很久,想来满是感慨。他是眼看着八郎从小长到大,什么都不懂的小家伙长成如今少年,能舞刀能骑马能放铳还会操炮,带着炮队去广西凑个人情都能战场立功。   可惜就是性格不太好,战功得手,弄出些乱子让人情没了。   “将军,路上有许多书生,要接纳他们同行么?”   进京途中热闹非凡,等待秋闱的学子都在这段时日进京赶考,陈沐欣然答应,笑道:“去年不是好年景,松江大饥,道途恐怕不会太平,邀学子同行吧,路上能有些照顾。”   这些人不是赶考者,他们是贡生,去京师求学准备来年会试春闱的,在这些人中有个老举人,年龄已上六十,数次不第,是呼良朋的老乡,名叫叶朝荣,因为年纪太大,陈沐专门给他准备了一架马车供其乘坐。   炮车,谈不上多熟识,还多了颠簸,唯独能减些赶路之苦。   呼良朋倒是挺乐呵,邓子龙统率军队,他乐得清闲,策马扬鞭在官道上查验炮车,闲暇时就在后面跟在老举人车旁闲聊,把老举人侍奉的就差结拜了。   虽然人长得憨,像呼大熊,但为人忠厚老实,很得老举人欢心,一再和呼良朋解释实在是女儿已经出阁,不然非要许给他才好。   陈沐并不知道,明年春闱老举人再次不中,空欢喜一场。而在另一个世界,老举人的二儿子后来帮其父圆了两个梦,在十二年后考上进士,并把老举人三儿子的女儿许给呼大熊的儿子。   在那个故事里,时来运转的呼大熊是挂征蛮将军印的福建大都督,考进士考得眉眼耷拉都考不上的老举人后来被人称作独相之父,他教出的儿子叫叶向高,七年独揽阁务。   一路上陈沐听说了应天府诸地大饥,海瑞施以工代赈修桥浚河,可道途仍旧饿殍遍地。   当陈沐出福建即让邓子龙监军前行,独率家丁前往松江华亭拜会徐阶时他看到另一番景象——百姓因海瑞解职呼号哭泣于道路,士大夫设宴摆酒弹冠相庆。   海瑞的时代结束了。 第二十三章 顺天   徐阶压根没见陈沐,其长子徐璠尚在北方被发配充军,接待陈沐的是老阁老的次子,一切彬彬有礼又透着疏离,只有在陈沐有心引导下看看那些西洋奇物才露出些许欢心。   甚至陈沐可以想象,如果不是张翰的片子,他一个广东卫所指挥使可能都无法见到徐家人,就在前厅坐一坐也就完了。   何况来的也不是好时候,徐家被海瑞弄了一顿,哪怕动私情调走海瑞,徐阶的声望也一落千丈,谁让他动的是海瑞呢?   陈沐听说了不少海瑞的事,几乎满朝文武对他看法都一样:这个人只要不和自己共事,所有人都会称赞他,因为海瑞就是时下官场唯一的道德楷模;而一旦与自己共事,那太可怕了,必须要想尽办法把他调走。   海瑞不走,别人走。   别管见着见不着,拜访过徐阶了却陈沐心头一桩大事,再追上部队已临近黄河,过汝宁府再向北走就舒服多了,前往京师的路上尽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人多马多的军队要不是有那些千斤重炮拖后腿,一个时辰能往前窜五十里。   只是他们实际行进速度要比这慢得多,因为邓子龙一路都没闲。   沿途放出熟悉绘图的旗军勾画山川地形,几个月将他们沿途百里之地画个通透,图纸都装了两大箱,只等着到京师安顿下来再汇总,而且邓子龙还向陈沐建议,交接火炮后回广东时他们走另一条路,湖广大山那条路。   沿京师官道直走,更难见到南面深山密林那样的景色,处处田野一览无遗,风物皆不同南地。   但这世间也有些东西是南北相近的,比方说一样贫弱的卫所军。   “前处扎营可是南洋卫陈将军?”   进顺天府,临京城百里,陈沐军不能再向前进,原地驻营派人前去蓟镇报备,请右都督戚继光派人接引火炮。   炮送到这,其实陈沐的使命已经完成,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在向兵部尚书谭纶报备后他的旗军就可以调回广东了。   扎营多日,顺天府粮草供给日渐份薄,就在陈沐等得有些不耐烦时,派出去的信使回来了,而且来的不单单是信使。   “将军,兵部吴侍郎亲自来了!”   陈沐千想万想也没想到送炮这种小事居然会让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老侍郎来查看,连忙从帐中走出呼喝军士擂鼓列阵,营地才列出五百军阵,营门外的老侍郎已经进营了。   刚走半截的陈沐快走数步,行礼道:“卑职陈沐,参见都堂!”   若是旁人,陈沐会在后面加上大人的尊称,不过老爷子吴桂芳不喜那一套,干脆简洁点。   吴桂芳并不说话,站在面前让陈沐保持行礼的姿势微微弯腰拜了很久,目光从下到上把他看个通透,刚想说话却又猛地转头一旁咳嗽几声,这才缓缓说道:“嗯,头次进京居然没叫错,好。不过却称错了,你我同为三品,不要自称卑职末将,武将应有武将之气概!”   说罢,又重咳了几声,陈沐知道,这位老爷子是病了。   吴桂芳是文进士出身,可实际上与谭纶一样,从任扬州知府开始所历官职处处以武勋诰命,故而陈沐能看出其对武将多有回护之意。   至于都堂这个称呼,则是对各部坐堂办公之人敬称,主要称各部尚书与侍郎,侍郎虽比尚书官低二级,却是直向皇帝负责的官吏,在这个级别位卑权重。   “后生晚辈多谢都堂抬举武人。”陈沐直起腰来再度对吴桂芳行礼,这才笑道:“都是张军门教授,启程前多有提点——都堂的身体,抱恙?”   “去年受了风寒,本想因病回乡的,不碍事。”   吴桂芳摇摇头,这才对陈沐介绍道:“这是大毛山提调吴惟忠,是戚南塘旧部,你应当听过他的功勋。”   陈沐当然听说过吴惟忠,入目是年仅四旬的将官,只是身上甲具有些埋汰,正色抱拳行礼道:“在下陈沐,见过吴将军!”   陈沐这一拜,让吴惟忠疑惑地够呛,连忙闪开抱拳道:“卑职仅为提调,如不嫌弃称汝诚即可,当不得将军如此大礼!”   提调是个屁官儿啊!   就是长城上守备堡垒为辖区,地位甚至在把总之下,看得出来吴惟忠在北方备受排挤,又不是在南方,恐怕戚继光就算想保举也保举不来。   “将军当得起,在下一路行来,福建浙江的百姓都感激您浴血奋战才让他们的家乡得以保全。”   别说这当着吴桂芳的面,即使吴桂芳不在,陈沐也不会对吴惟忠的官职大放厥词,那不是他能说闲话的地方,他只是抱拳说道:“官位虽因朝廷需要而有高低,但保家卫国的功勋是一样的。”   吴惟忠没再说话,只是重重地向陈沐回礼。   “保家卫国,说的好。”   吴桂芳点头,再看向陈沐,颇有赏识后辈之意,道:“你在香山做的不错,当年即治濠镜番夷,还令朝廷抽盘多了些许,另立引商坐商的决断也很不错,了却广人心腹之患,能除去曾一本大寇更为难能可贵——这是你击倭寇的旗军?”   陈沐回过头,脏话梗在喉咙,颇有面上无光之感。   他们在营门说了半天话,早在吴桂芳来之前香山的五部百户就把旗军列阵集结,家丁随后也列好战阵,最后四部千户所抽调新卒才列好阵势。   尽管能看出四部百户是很认真地在约束旗军了,可百人阵形仍旧与先头五百旗军有巨大差距。   没有刀兵出鞘的气概。   吴桂芳看了几眼,点头道:“旗军列阵严整,甲械齐备,你是有教练之才的,你带来的火炮名目兵部批阅过,多为五百斤佛朗机很多,千斤炮仅有二十门。”   “若是工期太紧,为何老夫没听说你广发徭役征募军匠?”   “回都堂,千斤炮有二十五门,其中五门为晚辈在南洋卫新造火炮,另有十五门打放五斤弹的火炮亦可屯城。”   陈沐刚说罢,吴桂芳摆手道:“老夫知道了,这六百旗军留下,另外四百旗军放回南洋卫,快马传信南洋卫再九月之前再输千斤重炮进京——你不用去。”   “把七十门火炮转交吴提调,让你的副将率兵马炮队进驻京营,你身边随从不要超过六人,去金山岭见戚帅。” 第二十四章 望京   陈沐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让他去金山岭试放新炮,他能理解。   随员不能超过六人,毕竟京师不比广东,统率兵马乱跑是胡闹,他也能理解。   可是让他连班军都算不上,旗军进驻京营是怎么回事?   这个待遇好像有点隆重了。   而关键在于,火炮没有全数领走,还给他留了三十门,这就奇怪了。   “将军无需多虑,驻营地是随便选的。”吴桂芳回京后,陈沐同吴惟忠踏上前往长城金山岭的路,这段路吴惟忠自在许多,对陈沐满是骄傲道:“自谭军门总领蓟辽,分设三营,蓟镇、昌平等地再无秋警,就不需在秋季再调陕西、河间、正定班军,城外大场空营寨很多,所以才让将军部下进驻京营。”   吴惟忠笑道:“将军来得晚,要是去年来,陛下还亲自阅军,十万京军旌旗遮天,那样的场面平时可见不到。”   陈沐在马上眉眼睁睁,“陛下阅军?”   “将军不知道?过去京营没三年由司礼监太监阅视,去年陛下决定亲阅,往后就要推为定制。”   隆庆皇帝,这个让人没什么印象的皇帝居然喜欢阅兵,让陈沐出乎意料,接着就听吴惟忠道:“三大营的将官跋扈的很,陈将军你的兵看上去比京营要好许多,恐怕少不了他们责难。”   “将军赠我铠甲,老吴穷得很,没什么能回赠将军的。”陈沐的胸甲已经脱手一套了,正在吴惟忠红罩甲内衬,他笑笑道:“且还将军一句良言:待部下报来屯营位置,务必告知副将日夜巡营,看好火炮。”   吴惟忠的眼睛瞪得很大,连额上抬头纹都显露出来,看着陈沐重重说道:“切不可让炮在营中炸响。”   “多谢吴兄,炮怎么会响,他们都是老——”陈沐有些敷衍地笑,突然笑容凝在脸上,“吴兄是说,会有别人跑到陈某营地害我?”   “将军安心,未必真有,只是多防备无坏。”   这次陈沐慎重了,认认真真在马上给吴惟忠拱手行礼,道:“多谢吴兄警示。”   京营足有十万,谁知道会不会碰上一心使坏的杂种,这种事一旦发生连追悔余地都没有,让陈沐疑惑的是,京营军士已经无聊幼稚到这种地步了吗?   “不知都堂所言,今年本欲因疾去官,却为何还在朝中?”   “打仗。”吴惟忠看向陈沐的眼神里带着笑意,他很乐意解答这个问题:“二月土默特部俺答一反常态,在春季进犯大同、宣府、山西,越长城而过,被谭军门修筑军都山二道长城挡住,这才刚退军一个月。”   陈沐有些吃惊地望向道旁劳作后歇息的农人,一望无际的麦田无丝毫受袭之意,听到后面才明白,原来是被挡住了。   “北军不乏善守者,然少有折冲善战之将,这时将军率兵押炮北来,正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吴惟忠说着讪笑道:“这是兵部的意思,谭军门则是另一个意思。”   “秣马厉兵,决定胜负于呼吸之间的方法适宜于南方;坚壁清野,钳制侵略之敌的方法适宜于北方。”   谭纶的话是有大见地的。   北京正北方向,百里开外的密云一带,就是戚继光新修之金山岭、古北口,而长城,在这个时代就是明朝的北方国界。   与国力强盛之时,都城守国门自是精进之举,而一旦国力衰微,再遇上冲动的指挥官,依照谭纶口中南兵战法,决战于瞬息之间,就一次都输不起。   “具体军势,吴某人微言轻,也不甚知晓,带日后自有高官向将军明示。总之,正直用兵之际,将军一时半会恐怕不得回还广东了。”   陈沐沉默很久才叹了口气道:“陈某是来考武科的。”   其实他心里是松了口气的。   幸亏没在来时藏拙,想着如果有机会让朝廷诸公看到自己操练兵马的成果,也有些许虚荣心作祟的缘故,这才抽调半数香山精锐北上,实在是带千人老弱病残太掉价。   却没想到无心插柳,反帮了自己一把。   没有那五百香山旗军,吴桂芳恐怕也不会把他留下。   “诶……没事。”   陈沐心里有些猜测,他猜想吴桂芳过来可能就是有心要看看他带来的兵,不过这种事是没必要同别人说起的。   他试着教八郎学会闭嘴,对自己何尝又不是如此呢?   在京郊歇息一宿,沿途赶路至第三日,七十门火炮押送至金山岭,陈沐也如愿以偿地见识到什么是真正的建塔狂魔。   金山岭段长城不过二十里还要算上弯绕,设五道关口三座烽燧,敌台多达六十七座,五十至百步必有敌台,这段调集明朝能工巧匠所修长城敌台汇集了这个时代明朝几乎所有的建筑特色。   时值盛夏,万木葱笼,云雾飘渺。   依山而建巨石为基的长城上敌台结构各样,有砖石、砖木,又单层有双层;楼墩有方、扁、圆、偏,楼顶有船篷、穹窿、四角和八角钻天;城关要塞星罗棋布,障墙、垛墙、战台、炮台、瞭望台、雷石孔、射孔、挡马墙、支墙、围战墙层层设防。   不但是固若金汤的北疆防御体系,还是令人震撼的艺术。   “戚帅在望京楼,陈将军,我们过去吧。”   陈沐以为自己一至长城边塞就能见到戚继光,向他示范筹谋已久的发炮技巧,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令这位英雄大开眼界,却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完全没有依照他的预料。   他要先爬山。   当陈沐问起望京楼在哪时,扶着城垛的吴惟忠只是抬手一指远处,陈沐就明白为什么那叫望京楼了。   金山岭长城东端,有高入云端的高山拔地而起,如果将金山岭长城比作大龙的身体,那里无疑就是龙吟九天冲上云霄的龙首,人们说在那个地方能够望见京城的轮廓。   沿城道御守京兵人皆目不斜视,严守岗位,像一群木头人,尽管他们的兵甲在陈沐看来实属落后,其士气与纪律却令人侧目,这让本已疲惫的他心中升起攀上望京楼的动力。   站在哪个地方,把金山岭长城尽收眼底,会很有成就感! 第二十五章 戚帅   望京楼的山风在夜里吹,三百余丈的高山足矣将周边一切尽收眼底,四周一片黑暗,唯有南面万家灯火映照出远处朦胧的红,虽望不透彻,却别有美感。   陈沐直至黑夜才攀上望京楼,他以为戚继光这个立下无数功勋的将官会在夜里独坐望京楼,俯瞰他修起的长城,瞭望京师,饮一碗酒,抒发高寒的寂寞。   他想多了。   望京楼上热闹的很,有几名戚军在望台彻夜持望远镜观察北方,还有人直盯着长城上数不清的敌台,在书本上记下依然点起篝火的违例边防。   在人群簇拥里,都督同知总理军务的戚继光顶盔掼甲地走过来,面带笑意看了看陈沐,拱手道:“你就是陈将军吧,我是戚继光,如龙的事,戚某代他向你道歉,还望将军你不要介怀。”   “戚帅言重了,造炮送炮至北疆护卫边境,本就是在下应做之事。”陈沐看着戚继光有些出神,在其疑惑中片刻回过神来,拱手行礼,道:“哪怕只为能来见见戚帅,于下将而言,也是值得的。”   对陈沐来说,这一眼,雕像、故事和人对上了。   “其实晚辈一直把王参将视作兄长,在新江他救过下将的命,广城多次守备都有他的功勋,我很敬重他。”   提到王如龙,虽然戚继光没有说话,但他神色间仍旧带着忧虑,但只是片刻,他笑道:“俞帅还好吧?”   “好,广西韦银豹叛乱,俞将军前去平叛,想来是又一场大获全胜。”   戚继光点头,谈话似乎出人意料地顺利,索性把望远镜递给陈沐,指着北边说道:“这个是你做的,兵部仿制后配给北疆将校,非常有用,常能料敌于先——那边是瓦剌,你看到星火点点,就是蒙古人在边境的屋舍。”   “屋舍?”   陈沐印象里蒙古人不应该都睡毡帐,一个部落一个部落的么?   “对,屋舍,这边还好一点,越往西走,越境逃到蒙古的汉民越多,他们在那耕种,农、牧、匠,土默川都修起城砦。”戚继光微微摇头,道:“山西闹白莲的赵全投奔过去后,帮土默特治理部落,危害极大。”   “我听说过你,许多次,从王如龙、俞帅、谭帅那里,对你都多有夸赞,说你是兵家技巧者,不过每个人说的都有些不同。”   看陈沐放下望远镜,戚继光笑道:“如龙说你和戚某年轻时很像;俞帅来信言你行军打仗以力破巧,行船火具一概不用,大舰多布狼机,只轰过去便杀尽倭寇;谭帅则说你造器颇精,火器一概弃之不用,只使鸟铳、火炮。”   说的陈沐都不好意思了。   “今日戚某军务在身,不可久陪,明日设宴请你大饮一场,再调校火炮。”戚继光说着与陈沐一同坐下,道:“如火炮合用,今后还需将军传信南洋卫,多运炮火,以备蓟辽之用。”   戚继光很有意思。   陈沐听明白了,这是先拉关系再办正事,而陈沐则喜欢在正事中拉关系,因为事情他能做好,而且做得很好,抱拳道:“戚帅军务繁忙,下将岂能轻重不分,俊雄!”   陈沐开口,一旁侍立的隆俊雄带家兵奉上两只大小木匣,摆在戚继光面前,陈沐起身抱拳道:“戚帅不必多虑,内里非金非银,不过两只手铳一副衬甲,亦为南洋卫所造。”   “哦?”   戚继光这些年见识过的东西多了,见过送金银的俗人,也见过送美婢、送刀剑的妙人,还不曾见到像陈沐这样哐哐两个木匣一放,说里头两杆铳的。   木匣精巧,戚继光打开后木刻内放着两支做工精巧的手铳,铳长止一尺,雕画精巧,配十只大小相同的竹筒,竹筒戚继光很熟悉,手铳就不熟悉了,没有火绳,蛇杆上夹着燧石。   “此铳,似与广东献京师轮铳异曲同工?”   戚继光是识货的。   “是。”陈沐拱手后说道:“轮铳造价高,其内机括繁杂,比之鸟铳高有二倍,燧铳则不然,其造价同鸟铳相仿,唯独其内簧片难造,稍不合用则扳机或轻或重,均不合用。”   “这两支手铳簧片采西南缅铁,大小相合力度相均,并不贵重,与戚帅防身。”   陈沐说着,戚继光注意到,陈沐腰间也插有两支手铳,武将没有对武具不喜欢的,尤其是深知火器性能的戚继光,他端详手铳片刻,拿起药筒向内装药,动作甚至比陈沐还要熟练几分,陈沐忙道:“戚帅不急,还有这个!”   打开另一稍大木匣,里面则躺着没有雕花纹路的前后胸甲,道:“还请戚帅先看此甲,只护胸背,整副十一二斤,戚帅这有没有北虏弓?”   戚继光看着整块胸甲,手抚过中间带有弧度的棱面,挥手命人去取一张弓,道:“虏弓下面有,上面有我们的弓,弓力差不多。”   “这是件内衬甲,不护胳膊,比内衬锁甲轻些,北军都有铁臂,保护胸腹后背,甚至可只要前面不要后面,那才只有八斤。”   陈沐说着接过弓箭,试了试弓,弓力有些大,让隆俊雄把胸甲拿到二十步外,张弓一箭射出,清脆响声在望京楼响起,羽箭被弹开。   陈沐松了口气,他对胸甲的防护还是很有信心的,就是因为弓力与他平日练习不同,担心射不准丢人。   还好天不负苦心人,成日练习弓马,还是有回报的。   等隆俊雄再把胸甲端来,上面仅留下三分凹痕。   戚继光看得清楚,这个凹痕不影响穿戴,甚至因为胸甲鼓起的形状,都无法将冲击抵在穿戴者身上,仅需一件厚棉衣穿在里面就能让攻击消弭无形。   隆俊雄在陈沐的吩咐下再次把胸甲放到三十步,陈沐带着心满意足的笑意对戚继光做出请的模样,道:“戚帅,手铳在三十步杀伤不高,可取鸟铳试试。”   戚继光见猎心喜,却摆手不语,缓缓将手铳内火药倒回药筒,对陈沐抱拳谢道:“夜已深,放铳恐惊吓军卒耽误歇息,明日试炮时再试铳,戚某谢过将军相赠,今日且先在望京楼上歇息吧,日后谭帅对将军另有安排。”   望京楼的夜,陈沐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他又学到很多。 第二十六章 节制   南洋造火炮有不合用的可能么?   没有。   陈沐能感受到,作为后辈,他对戚继光的吸引非常之大,毕竟不是谁都像他一样技术开挂,戚帅的发明都是在现有条件下循序渐进,合理安排各式军械以取得最优效果。   他是推翻原有路数另辟蹊径,新炮新铳新甲,对戚继光来说可不是就很有意思。   在次日的参观营寨中,陈沐又从戚继光这学了一招,戚继光居然给营寨穿衣服。   陈沐的旗军背包上面扎着帐布,戚继光是让行军辎重队带着帐布,而且是比陈沐的帐布还大的那种,大布绘画上色,颜色当然不是迷彩,是砖墙。   扎好的大营外盖上帐布,戚继光说这不是为了隐匿踪迹,是恐吓敌军,让敌军远远瞭望到我军已筑出城砦,吓其准备攻城器械,以给己方营中军士反应时间。   虽然不一定做的多精细,可相隔二三里,谁又能分辨得清这究竟是真城还是假城呢?   陈沐觉得都已经这样了,再点一下迷彩科技树也无妨啊!   只不过陈沐没想到的是,戚继光在使用过他造的火炮后,更加欣赏佛朗机了,南洋魔改版佛朗机。   “力大且射远,是好炮,却不合用北疆。戚某听说陈将军造此炮是为船战?此千斤重炮装于舰上,威力无可比拟,可将敌船轰漏,但北虏无船可用,戚某要千斤狼机不过是要其声巨可镇敌士气,使其畏惧,凡中炮者不论大小立毙。”   “况炮之制无论多精,射至六百步八百步外,皆存偏差,倘一炮不中,擦炮装药,虏骑已奔上近前。”这话是戚继光用新炮发出两炮后提着水桶擦拭炮管时说的,“倘野战之时,集结十余门火炮屯高地,一齐轰击还好——只是这长城要塞。”   戚继光摇摇头,向金山岭长城一侧缓抚手而过,苦笑道:“想用火炮摆满无异痴人说梦,一座敌台置狼机炮三门,瞬息间连发十八弹,戚某就心满意足了!”   陈沐眨眨眼,戚继光的意思是,火力溢出了。   “这样的话要四门,三门佛朗机,一门是不是五斤炮无所谓,虎蹲也行。戚帅,因为您还有这个。”尽管新造南洋炮被戚继光视为不合城战之用,但陈沐并不气馁,从炮车上摸索片刻取出个大圆筒,接着自言自语道:“错了,这是十斤的,等等啊,有了!”   一只比先前小两圈的圆筒,最上面被粗布挡住的小木筒,被陈沐拿在手上掂量两下,对戚继光笑道:“戚帅,这个是五斤炮用的,内装铁丸三十颗,再辅以这颗大铁弹。”   陈沐左手散弹筒,右手大铁弹,先示出右手再示出左手道:“既可远攻,亦能近防。”   戚继光脸上扬起笑意,他知道为什么三个曾经对他提起陈沐的人都认为他应该见一见这个来自广东的年轻将官,因为正合适。   戚继光是事无巨细,明代发展到这个时候,没有太多能称得上是科学的,一曰政、二曰医、三曰军。   政治自不必说,千百年来都在研究政治,这个早就在中国成为学科,并加以具体研究;医学则在元朝后突飞猛进,自元朝分十三科,明代又合为十一科具体研究,直至李时珍进一步确定药方用途达成规范;最后的军事,则在戚继光的著作里。   后世有句话叫:外行谈战略,内行讲后勤。   戚继光把他的兵细化到如何吃饭、如何唱歌、如何买菜,就连夏天怎么带战马乘凉、冬天怎么带战马取暖的严格制定章程,他根本不必谈如何打仗。   在戚继光看来,陈沐对军事显然太粗了,这种粗并不坏,就像南方名将刘显也很粗,决胜朝夕之间精悍驰骋,只要刘显策马扬刀在阵前兜转一圈,部下就能为他出死力,这是每个人的特点。   而陈沐则体现在他所的关注点上,他关注炮有多粗、甲有多厚,在戚继光看来,这就是朝廷最优秀的游击将军了。   但朝廷不可能授予他游击将军的官职,除非他犯错,否则不会官位越授越低的。   戚继光看着手捧两种炮弹的陈沐笑了,抬手拍拍炮管问道:“陈将军,你的炮从南洋卫运送过来,路耗多少?”   “四千里路,一百门火炮,需五百军兵运送、五百军兵防备,一百五十匹驮运骡马,三月耗粮四千余石,折三千两银。”陈沐看出戚继光还想让南洋卫继续运炮,遂道:“耗粮由各地县府道途供给,不算什么,损耗最大的是骡马。”   陈沐说着取出随身笔记,翻阅着报道:“行军十日,卒不疲惫,道途欢笑,日行七八十里;行军二十日,军卒疲惫,骡马亦乏,日行四五十里;等到三十日人就走不动啦,骡子也要靠强拽着才走,到这个时候再行军,一日能走三十里就已是非常努力。”   “再往后,就必须要歇息四五日,才能继续前行。”陈沐合上笔记,道:“如果能在路中置备四百五十匹骡马、一千五百军兵,分三截护送火炮,那么几乎是没有路耗,且押送速度还能再快些许。”   途经各县算下来,每地仅需供给三四十石粮,如果把中间的兵换一换,能让他们歇脚,原本三月甚至六月才能运送一次的火炮就能增加到两个月运送一次,那么一年……陈沐张开五指道:“一年可向北疆输炮四百门。”   戚继光根本没指望陈沐能说这么多,一下上上下下都被陈沐抢着说了反倒没什么能由他补充的,着实愣了半晌,干脆跳过这个话题:“我听说你的旗军练得很好,戚某最早也是卫官,没练好卫军,你比我强,北疆正值用人之际,俺答不知何时再次犯边。”   “京师是个大染缸,什么进来都会坏掉,戚某与谭军门立车营,需南洋卫新炮,火炮要造要运、虏贼要击要御,这个时候你不能走。”   “你与麾下五百旗军,轮做班军一年,镇守昌平如何,南洋卫掌印指挥使、昭勇将军、陈总兵。”   嗯?   陈沐有点懵。   “陈总兵?”   “对,陈副总兵。”戚继光很认真地拍手,望向远处云淡天高,“总兵以下,皆受戚某节制。昌平不是个容易镇守的地方,陈将军,你能肩负如此重任吗?” 第二十七章 谭帅   陈沐不是没想过自己会做总兵官,他的资历已经足够做总兵官了。   张翰也说过,如果广东再临战事,他会充任总兵官,可他没想过自己会千里迢迢跑到北方来做总兵官。   而且还没有去掉南洋卫的官职,陈沐觉得这太玄幻了。   他还有什么好奢求呢?当然他还做了一件事,把儿子和徒弟都交给戚继光,请充在戚帅部下管教。   在蓟镇总督衙门住了两日,带着昌平防区沿线地图与所需资料,离开止止堂时陈沐还是想不通戚继光这个杀人盈野的大帅为何给自己衙门起这种叠音卖萌的名字。   出止止堂,再入总督衙门照面谭纶,就和同戚继光会面时的气氛大有不同了。   陈沐对谭纶的印象可谓多种多样,不论哪一样都离不开两个字,倭寇。   俗话说嘉靖朝两大难,难在南倭北虏,倭寇在明朝已经闹了很久了,在东南与倭寇的厮杀中使明朝涌现出大批能打硬仗的将领,以俞大猷、戚继光、刘显三人为首,而这三人,是谭纶的部下。   同戚继光会面,因二人具备共同的特质,而彻底变成军器交流会展,基本上就是戚帅把自己从虎蹲、地雷等火器到狼筅、镗把等冷兵器一一亮出,指出各等要点,分析军械强弱;陈将军把火炮、燧铳、胸甲、手雷,也摆设一排,两个实操派在炮火连天中进行深入浅出的交流。   最终达成共识,相互认可。   谭纶也是实操派,但和戚继光不一样。   “将军能见到谭某,说明已得戚氏认可,不知戚帅为将军作保何等官职?”   谭纶和陈沐想象中,完全不同,他的总督衙门也与张翰的衙门截然不同,院子里外全是军兵营房,处处擦拭整修明亮的兵器架,漫天浙江口音,都是谭纶的家兵。   这是个进士出身的文官,初任南京礼部,可他一辈子都在打仗,像武人多过文人,装束与陈璘有几分相似,也是铠甲外罩袒肩宽袍,身形并不高大却很健硕,不苟言笑地看着陈沐。   “回军门,戚帅言卑职为副总兵,镇守昌平。”   说实话陈沐没弄明白谭纶这话什么意思,合着他跟戚继光对自己的事早有交待?   “镇守昌平,就是居庸关了,那是京畿门户,历次大战皆在此处。”谭纶颔首,这才摆手让陈沐坐下,继续问道:“对你南洋卫的官职呢?”   “因火炮合用,卑职继续兼领。”   “不要自称卑职,我大明军事疲弱,盖因文恬武嬉,止一七品小吏尚能驱策五品武官,此事非朝夕之间能改,但为将者岂能毫无自尊,你是最年轻的副总兵,何故在你身上看不到丝毫傲气啊?”   谭纶眼睛盯着陈沐,就在陈沐以为这是个考验时,蓟辽总督却将眼神挪开,问道:“止二百新兵,对阵二百倭寇,五日兵临城下,应以何为战?”   这才是考验。   陈沐摇摇头,这是道送命题:“能不战则不战,收田毁稻坚壁清野闭门不出。”   “闭门不出?”   谭纶看着陈沐没有答话,继续问道:“倘二百老卒,军械齐备,二百倭寇兵临城下,又如何能不败?”   这不是出难题呢?   “回军门,卑职不知。”陈沐一扬脸,你不是问为何没傲气么,“若二百老卒为卑职亲自操练,且铳炮齐备,实在不知如何才能败北,这样的仗——没输过。”   “我知道你没输过。”谭纶笑了,手拍拍桌案上的书册,道:“嘉靖四十五年,倭寇兵临清远,将军时任清城小旗,随百户出战,手毙真倭数名,敌部下杀敌十余;后新江之战对阵乱军,以战功升香山千户,尔来数次击退海寇。”   “寻常人似你这等出身,能做到游击将军已是战功之极,能任掌印指挥使想来是有造化的。”谭纶说着却又皱起眉头,对陈沐道:“你给谭某送过望远镜、听说又送了戚帅两杆铳,你只会送这些么?”   人的名树的影,在陈沐看来他是第一次见到谭纶,而实际上在北疆,广东陈沐的名字早就被许多人惦记上了。   “征讨曾一本的战报,谭某时任兵部主事,都看了,打得好。海上追击数日并立下大功,望远镜想必居功甚伟吧?”   谭纶讲话对陈沐来说很有跳跃性,让他有些摸不准这位总督想说的中心究竟是什么,但既然被问到,他只得抱拳道:“实不相瞒,卑职初制望远镜,为的就是海上船战炮战,能抢占先机。”   “在下以为,之所以倭乱东南,是因我大明海防薄弱,倘我船坚炮利,倭尚不至岸便已船毁人亡,又何来倭乱呢?”   谭纶坐正了身子,疑问道:“船坚炮利?”   这个词很异端呀!   再坚的船敌不过火烧,再利的炮逃不过跳帮——这才是东亚海战的主旋律!   “是,船坚炮利。我大明健儿久习船战,皆为跳帮火攻,然每战必多死伤,老练水手皆为精锐,死一人尚且心疼,何况每每大战则数百阵亡,何苦来哉?”   陈沐抱拳道:“朝廷如军门般善战者无几,勇气与纪律已可使军士所向无敌,然若有更好的器械来使勇气与纪律俱佳的精兵减少阵亡,而增强战力,这难道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吗?”   陈沐的话在他看来是说南洋卫的优势,而在谭纶听来却是剑指工部的意思,因为他听到过太多对军器的抱怨了,这种事谁都知道,可谁又能做得好呢?   倘若他真能做好,蓟镇三营又何必从浙闽购鸟铳、广东购火炮呢?   还不是北京牵连太多,做出来的东西不合用也退不回去!   “将军既有才学,昌平现有在籍军兵二万余,要练出可战之兵,需要多久?”   这是句硬话,如果不是来北京的路上陈沐对谭纶的经历备足功课,一句话就能把自己将来套进去。谭纶任台州知府时也问过戚继光一样的话,戚继光的回答是三年。   而那三年里,台州所有战役,皆为知府谭纶亲自上阵应付,三年后戚家军成,所攻无可挡者。   陈沐根本不接这茬,道:“在下不敢擅做承诺,七日,待巡视昌平军兵后方能给军门答复。”   有点一波三折了,吴桂芳查看他的炮、戚继光让他班军镇守昌平一年、到谭纶这怎么成让他在昌平练兵了? 第二十八章 革弊   昌平防区不大不小,军务很重,但守备任务不重,戚继光所言之重,重在练兵。   从居庸关到京城北郊,方圆百里之地,既有雄关亦有险道,最要命的是皇陵所在。   在军事地位上,这是个二道防线,北面连古北口、金山岭,西面防宣府大同防线被攻破后可守备都城。换而言之,虽然这是二道防线,但他的背后就是北京城。   可以说,正常情况下,昌平不会发生战斗,一旦发生战斗,这就是死节之地。   “居庸关之险要坚固,是世间少有,将军功起南处且年轻有为,首次驻守北面雄关,还往事事谨慎,遇事不可贪功。”   讲话的是隶属蓟辽总兵戚继光的蓟州兵备道副使吴兑,也是久历兵事的文官,早年做过兵部主事,如今是以从四品湖广参议充蓟州兵备副使,毫无疑问是蓟州军事高官。   谭纶为让陈沐顺利接手昌平事宜,特意选了吴兑来带他巡视防区。   “历年间,凡居庸关破,皆非关口,而在险道,故将军布防应于险道布置游兵以待战事。”吴兑是公事公办,既不盛气凌人也不和颜悦色,给陈沐的感觉是很有心计能办大事,因为他什么都看在眼里但不做声。   在巡阅军兵过程中,他们眼看着诸多卫所松弛疲惫,军兵皆老弱病残,吴兑也不说话,只尽自己本分带陈沐去看,摆明了其他要看他本事。   不过陈沐觉得这个人不错,是很可交的那种,因为在回到昌平城也就是将来陈副总兵驻地时,陈沐邀他饮宴,他让仆人回绝,接着又派人来邀请陈沐。   青灯小酒,无丝无舞,止两人在屋里分桌对饮,道:“昌平之镇,将军以为重在几处?”   陈沐抬起三根手指,放下酒碗道:“关口、险道、帝陵。”   “还有一处,龙虎台行宫。”吴兑指向龙虎山的方向,向天拱手,道:“龙虎台之地,重在陛下行宫,备出行驻跸,亦为重中之重。几日以来,将军可能看到,诸多卫所营兵,短缺兵额着实严重,沙汰老弱亟待进行,将军要如何做,是将军的事,吴某不便多说。”   “但整饬兵备为吴某本分,但凡要事,皆可传书于在下商议。”吴兑这话其实已经是说得好听了,意思就算别管啥事都要先跟他通报才行,“不论将军盘算如何,在下都只能告诉将军,没有新兵——至多半月,往南募兵去的锦衣卫官至昌平交接,兴许会有五六千军兵,除此之外再无军士。”   陈沐的眉头皱的比何时都厉害,他没问新募兵员的事,而是问道:“吴兵备,在下想问,宣府、大同,各有兵额多少?”   这些事久居兵部的吴兑手到擒来,道:“宣府方六百里,额定兵士十五万;大同方圆千余里,额定兵士十三万五千。”   紧跟着陈沐就追问道:“那昌平呢,不算卫军,有多少营兵与募兵?”   吴兑笑了,这位陈将军很聪明啊!   “将军不用算那些。”他抬起三根手指,道:“三千营兵由龙虎台参将率领,驻防龙虎台;五千六百孝陵卫驻防帝陵,这都是不能动的兵力。其他的将军也看见了,延庆卫下辖居庸关沿线各处要隘五部千户所,延庆卫过去叫隆庆卫,元年才改的名,含左右二卫,旗军也是满额。”   “除此之外,就是半个月后锦衣卫官送来的新卒。”   玩毛啊?   昌平在册军兵两万出头,实际上他能用的只有延庆三卫十五个千户所、新募南兵一千到五千不等,全靠锦衣卫心情而定。   朝廷没骗人,算上老弱病残的卫军,就是两万出头。   陈沐以为自己取得蓟辽西路副总兵的官职,是已经通过了考验。他会面戚继光、会面谭纶,以为对话里每一句,行为中每个动作,都是考验。   他错了,他的功名还不足以令谭纶戚继光为之侧目,人人夸耀他的战功,总结他的战法,可把他调来不是让他打仗的。   吴兑见陈沐出神,笑道:“世兵弱而营兵强,募兵较之营兵更强,世人皆知。唯独广东有个香山千户不服,治兵两年,用旗军打出零仃洋屯门海战,追闽广海寇总首领上天入地无处可逃。”   “这样的战绩,倘是募兵,远逊台州大捷;若是营兵,则亦不如新江之役。”吴兑饮下一杯酒,大撩袖袍,呼出一口浊气,向偏初拱手道:“我祖宗初设旗军卫所,以养兵百万不耗百姓一粒粮而傲之,至今已近二百载,子孙无能,卫军崩溃沦为百万佣人佃户,谈兵如谈虎,岂非愧对祖宗?”   “壮如谭戚诸帅,亦不愿驱驰卫军而使募兵,唯陈将军可化腐朽为神奇,使之疲敝卫军募疍户勾军,操练二载,海陆皆胜倭寇于广,大壮我兵部气概!”   兴许是饮多了酒,吴兑的气概也豪迈起来,抱拳道:“实不相瞒,招将军北来,不但是兵部都堂亲点,更得首辅次辅应允,为的止一件事——卫军革弊。”   肩上担子好似突然间就变沉了,他就养个卫所军,如今居然成了整个帝国卫军革弊之先驱,让陈沐有点难以接受。   他也插不上嘴,干脆就只听吴兑说。   “张次辅在隆庆初年上奏条陈七疏,意在富国强兵,因改革之事波及甚广而未被采纳。在昌平,没有谁能阻拦将军,锦衣卫官募来军士合用最好,不合用也无妨。”   “只要延庆三卫旗军能操练合用,自给自足,于将军而言便是大功一件,即使没有战功,加官晋爵亦指日可待!”   辞别吴兑,骑着马儿在家兵簇拥下颠颠回换驻衙,微醺的陈总兵脸上带着乏意与说不上多高兴的复杂。   考验,在这个时候才刚刚开始。   “后勤,又他娘是过来搞后勤的。”   “陈爷是战将啊!”   从清远到南洋,从南洋到昌平,打造战船、新设兵器,嗯?陈爷落后于谁?   非抓着老子会种田不放啊!   陈沐恶狠狠地把《旗军生产操练手册》拍在桌上。 第二十九章 歃血   不管怎么说,铳、炮、甲的订单算拉来了。   火炮蓟镇要三月百门不断输送、甲先定了千副小兵的单面胸甲,回南洋的信使正在路上疾驰,开兵部的条子沿途驿站都要给予方便,速度自是没得说,至多半月就能跑到南洋去。   往后运力就无需担忧了,来自六部的书信能让沿途大开方便之门,别管陆运也好、漕运也罢,后边的事都不用陈沐操心,全程有旁人监管,南洋只需发炮、蓟辽只需收炮,自有大明快递帮忙干活。   这也了去陈沐一桩心事,他不想用海船装炮运送天津,尽管那样快、方便。   身为武官的他,永远都不知道言官骂人的点儿究竟在哪,所以能少干的活就少干点,省得干多挨骂。   实地考察驻地兵马情况后,陈沐再至密云的蓟辽总督衙门,才刚下马,却见从人牵出马来,看了看才拱手笑道:“陈将军,您来的不巧,老爷正要出门,您稍等。”   陈沐笑呵呵,这蓟辽总督衙门又不是给他家开的,赶不巧也没办法,抬马鞭搔着后脖颈子就见谭纶带着大批随员从衙门里出来,扫眼看见拴马桩旁的陈沐,对家仆说了两句,翻身上马等在路中,身后随员依照军阵站好。   粗略一看,随员四五十,陈沐在心里想:谭帅倒是挺讲究排场,勉强能赶上南洋卫陈某一半。   “陈将军,老爷让您上马跟在左右。”   “多谢!”   陈沐拱手道谢,这才翻身上马,向前在队列外踱马半截才察觉有些不对。   等等——这些是什么人?   刚才他没注意,以为谭纶后边跟着都是家兵,个个儿全副武装的,等限制离近了扫一眼才发现他们身上虽然穿着铠甲,可是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虽然这气概与纪律像极了军兵,可手上的东西不对。   有肋下夹着高跷的、有抬大鼓挎小鼓的、捏笛子的抓拍板儿的,嗯,当然也少不了民乐界的大流氓、浙兵军号唢呐。   妈呀!谭老爷带着戏班子出门了!   谭纶出门不坐轿,骑高头大马,侧头瞧见陈沐对戏班惊讶的表情,轻笑一下,对开道举回避的家兵摆手,队列前行,这才在缓缓踱马中向落后一马的陈沐抬起二指道:“没见过?这是我的戏班,谭子理此生只嗜两样,一曰兵、二曰戏,我是江西人,却喜欢浙地的海盐腔,陈将军运气好。”   谈及戏曲,谭纶不似坐在衙门堂上那么严肃,笑道:“今日戚帅在蓟镇祭天,谭某的海盐腔戏班也去给将士助阵。以前浙江倭乱,这些乐者都没了生计,我任台州知府,就把他们留在军中,独列一部加以操练,陈将军与倭寇见仗过,知道倭寇喜跳战吧?”   陈沐点头道:“是,倭人战前喜小舞,动作缓而僵硬,非常严肃,拍手鼓吹海螺,接着就进攻了。把跳舞的、吹海螺的用鸟铳打死,就能挫敌三分锐气。”   “哈哈!你倒是直接,谭某不这样,当年在台州我练了一千兵马,他们跳舞,我这唱戏,高高兴兴把他们击溃围歼,以至后来倭寇逢听唱戏就逃窜,保全了浙江许多乐人啊!”   陈沐眨眨眼,他可是听说谭纶过去在台州打仗时拼杀当前,杀至血水浸透手腕衣袖,洗了很久才洗掉血迹,他还想不通一介文官为何有这么高强的战斗力,闹半天你是自带背景音乐的男人。   他能说什么,他拱手十分认真道:“这当真是功德一件!”   其实陈沐心头有万马千军奔踏而过,他实在无能想象,开战前在阵营里唱起大戏的军队是如何打出胜仗的,而谭纶这位指挥官,又是如何操着海盐戏腔指挥军士行军布阵。   倘若他输了或没打过倭寇,陈沐还能够理解,这种近似嬉戏的方式糅合在军阵中,偏偏所攻无不破,又会有多高的指挥才能呢?   “今日将军过来,想必对操练延庆三卫已有腹稿,需要多久,才能让延庆三卫像南洋卫一样,军械齐备、旗军合用、且兵粮自足呢?”   “两年。”陈沐踱马随行,在马背上微微矮身,道:“练兵不难,难在号令难以统一,卑职并非延庆三卫指挥使,如果军门能给卑职节制三卫诸多卫官,统一号令的大权,则卑职两年必使旗军合用,四年便可推行京师诸卫!”   谭纶面露异色,拢着胡须回头看了陈沐一眼,接着在踱马前行的过程中闭目思虑片刻,道:“推行京师不急,既然要你练兵,节制三卫的大权就一定会给你。”   陈沐并不知道他的话对谭纶而言意味着什么,朝廷已有定例,通常一事不烦二主,谁上的奏疏、事情落实一般就都由这个人去做。   外卫隶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使司则隶五军都督府,而京卫是直属五军都督府——陈沐的一句推行京师,让谭纶听做他有进入五军都督府的志向。   这事谁能答应?三四年后,年不到三十的将军入五军都督府,就算做的再好也至多一个都督佥事,可卫军革弊这种大事并非只都督佥事就能办成的。   三十岁当上一品大员,以后不干了?   谭纶就不接这茬。   “陈将军在南洋卫时也用祭拜天地四方神灵来约束士卒么?”见陈沐摇头,谭纶轻轻点头,扬鞭前指道:“那正好去看看,能多学些,也好教你知道,谭某更善将将,凡节制精明,百无禁忌,今后你就可以放心、放手去做。”   陈沐不太明白谭纶这话是什么意思,直到在密云校场见到两万余蓟镇新军旌旗蔽空,各式戚继光手绘旗帜长幡迎风而起,高大将台上戚继光及部下上百将官,在巨钟开鸣间祭拜天地,一齐抽出刀来,歃血为盟同饮血酒。   “天地人神共鉴,我等在此立誓,今后倘以军资恣意科敛以供馈送,天灾人祸,瘟疫水火,使全家立死;若怀二心,不爱军力,便男盗女娼,十代不止!”   “且知道经佛法,讲天堂地狱,说轮回报应。你们如今把我的号令当道经佛法一般听信,当轮回报应一般惧怕,人人遵守,个个敬服,这便是万人一心,北虏亦无可惧!” 第三十章 修心   陈沐永远会记得戚继光同两万官军饮血酒发毒誓的画面,因为他终于在这个时代找到另一个不敬鬼神者。   他知道,台上的戚继光知道自己在说谎。   因为在接下来十五年里,戚继光将一次又一次违背誓言。   他将源源不断地向首辅次辅各部堂官送礼行贿,甚至最后蓟辽的账目都无所能查,换来其手握京畿军事大权,带起一支最强悍的部队,构筑帝国北疆最坚固的防线,并依托这道防线使北虏十八年不敢犯边。   第十五年遭受清算,南调广东,十八年再闻边患,老将穿甲骑战马,等来的却是请他出战的官员被言官认为为同党而夺俸,一代将星随之陨落在不为人知的夜里。   过世时家无余财,孤苦伶仃地困病而死。   他说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区区几十年,苦心经营的边镇被打成筛子,马六甲另一边狂风骇浪还是呼啸而来。   大明王朝铁了心要自毁长城,又岂是你徒效奋臂螳螂就能搀扶的起?   陈沐并不知道当时看着戚继光在将台饮下血酒时自己是什么表情,但后来大戏唱罢,隆俊雄悄悄把笔记本递给他,小声道:“将军可有事要记录?”   陈沐勾起僵硬的脸,笑道:“为何这么问?”   “将军刚才——”隆俊雄看了一眼左右,道:“很冷。”   陈沐无所谓地笑,推回笔记,偏头边走边笑至堂中饮宴,他知道自己为何表情会很冷,因为找到了同类。   在这个世界上他是有几个同类的,他们目标明确拥有远大理想、并且能够为这个理想放弃很多,以至于看上去不择手段,信奉精英主义,嘴上说的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做的是与旁人同甘共苦,可打心底里奉行的终究是弱肉强食,即便怀揣对弱者悲悯之心,出发点也只是上位者之优越。   如果方向错了,他们将是对天下破坏力最大的一撮人。   庆幸的是,不论张居正还是戚继光,他们的方向对天下大部分人今后的人生是有利的。   而陈沐,也坚信自己今后的方向,是对大部分人有利的。   “我要学心学,致良知。”   带着他留滞京营严防死守的骄兵悍将走向昌平的路上,陈沐突然地对邓子龙这么说着,因为他知道邓子龙的老师罗洪先就是江右王门学者。   “借我几本你先生的书吧。”   在戚继光与效忠于他的军队歃血为盟后,陈沐来到这个世界为适应生存揉碎捏烂而百无禁忌的人生观,重新塑形回到脑海。   让他突然不再那么厌恶远离自己地盘,丢到北疆来练兵。   “将军,卑职还有军务禀报。”兵马已从京营拉出来,还能有什么军务,然后陈沐就瞧见家丁与五百旗军的队列后面押着几辆囚车大摇大摆地随行,“那是什么?”   在官道尽头,似乎有几个骑兵影子跟在后头,猥猥琐琐,既不敢离去也不敢追上来。   邓子龙抱拳道:“卑职要说的正是他们,诚如将军所料,在京营没待几日就有人夜里潜入营地,被巡夜的旗军擒了,卑职本想关押几日就把他们放了,后来听说将军加副总兵,就扣到现在等将军发落。”   陈沐能感觉到,邓子龙是被这几个俘虏气坏了。   就是说邓军爷本来就不想放人,奈何自己是客军没有扣人的底气,这才想着关押几日放掉他们,可突然听说长官成了副总兵,从客军变成坐地虎,干脆就不放了。   兵马前行,陈沐调转马头,邓子龙亦步亦趋停驻道旁,等囚车行至近前,陈沐看着囚车里倒霉的京营大兵笑了,道:“我是陈沐,蓟镇副总兵陈沐,你们是哪个营的军士?”   很多时候人是不是刺头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几个京营军士自然不必多说,老实人也干不出夜潜营寨这种事,不过显然此时他们已经被邓子龙收拾服帖,就连陈沐这句问话的第一反应都是看向其身边的邓子龙。   “看我做什么,将军问话不回,想死吗?”   陈沐都不必动气,邓子龙一声便把几个京营大头兵吓得竹筒倒豆子全吐露干净,一个神机营的、两个神枢营的,然后邓子龙才拍拍手笑道:“就是吓吓他们,卑职早就审问清了,这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神枢营就是过去的三千营,嘉靖二十九年重设三大营时更名做神枢营,其实还是以前的老样子。   邓子龙看陈沐没好气地看着他,连忙正色拱手道:“将军,卑职以为待行至驻地,四十军棍打个半死就行,毕竟初来乍到,直接杀了不好,饶他们一命吧。”   “陈某是杀性那么大的人么?”   陈沐的表情讶异极了,瞪大眼睛转而对囚车里京军问道:“尔等是知错了?”   三名京军实在是脖子动不了,否则必须给陈总兵磕几个响头,口中连叫:“知罪,知罪了,只求总兵饶我们一命!”   “你看,这已经知罪,苦头也吃到,行了,放了吧。”   邓子龙全程撇嘴看着陈将军,长官今天太反常了,一过来就找自己借书,而且还没杀人,这要是在往常碰上想害自己的人,恐怕要在辕门下立几根长杆把他们串起来才能了结这事儿。   他可是太清楚陈爷这无理不吭声有理欺到底的性子,如今京营有文臣总理,可不是那些军官说了算,夜潜营寨试图破坏,直接杀了都不为过,这么轻松把人放掉,太奇怪了。   邓将军有点担心,他的长官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回昌平州驻地的路上,邓子龙小心翼翼地问道:“将军,怎么突然要借书,可是出什么事了?”   “两件事。”陈沐踱马前行,抬出两根手指,“一是这几年忙着杀人放火,你得借我几本书修心。”   看吧看吧,还说自己杀性不大,还不是把实话说了,除了杀人放火你这几年还干过啥?   “第二个是好事,明天兵部派人到昌平,你和呼大熊等着听封,不出意外是参将和游击。等锦衣卫募来兵,你们带着操练,咱要在居庸关待很久,直到这三卫旗军练好。” 第三十一章 四畏   没有意外,兵马移镇昌平的次日,兵部来人分别授予邓子龙、呼良朋,居庸关参将与游击将军的官职,除此之外因邓子龙曾在广东建功,依照其千户官职给予正五品武德将军的散阶。   陈沐则在当日拜见上官,昌镇总兵官杨四畏,这位手上攥着六千车营、六千马营,驻扎昌平南大营。   “什么都不比说,长官让你来昌镇练兵,杨某一定跟你联手共事,但你要先让杨某看看你的本事。”   “要是随随便便从南边来个草包就想练昌镇兵,就是杨某答应,三卫指挥使也不会答应。”   杨四畏年岁比白元洁稍长,辽东辽阳世代将门出身,是北疆战功赫赫的名将,早年以三催北虏强军而得名,后来在辽东同李成梁一同打过几次北虏,皆大获全胜,隆庆二年调到昌镇,跟戚继光共同防备漫长边境。   陈沐没什么可说的,五百旗军结阵于昌平州西小营。   杨四畏本想在将台上走马观花地看看也就算了,哪儿知道看见陈沐的旗军就定住身形,问道:“这是你的旗军?”   他眼前这是一帮什么人?   区区五百人,一个马军没有,阵前九十匹骡马拉三十架排车与三十门杨四畏没看明白的火炮,包括炮兵在内五百名旗军穿得鼓鼓囊囊,紫花布袄里肯定是着有甲胄,如果说巨量火炮还不够震慑人心,那就是他们手上的兵器。   矛,入眼望去方阵里全是矛,除了阵势门脸架起一排长牌,内里至少二百杆丈五长矛与二百杆八尺短矛,让整个军阵看起来就像一只大刺猬,除此之外根本瞧不见什么镗把、长刀之类的长柄兵器。   杨四畏看了一眼陈沐,眯起眼睛再度望向军阵,接着走下台去。   队形太紧凑,杨四畏看不清这些旗军身后背的是什么,走近看去,每名旗军身后都背着帐布、毡毯以及小皮包,这些东西完全是一模一样的统一制式,跟陈沐亲兵背的一样,上面挂着水壶等用具。   杨四畏开始还以为只有陈沐身边跟着那几个家丁有,现在没想到全军都有。   最多的是鸟铳,陈沐的铳短,不像戚家军或者杨四畏在任何地方见到的五尺铳,这些旗军的铳只有四尺长,用帆布带挂在右肩,五百旗军里至少三百杆铳,铳手有的仅配腰刀,剩下的则除了腰刀还有一杆八尺短矛。   杨四畏随手敲了敲一名旗军的胸口,不出他所料,里头穿着铁甲。   说实话,要说这些旗军有多精悍,杨四畏能感觉到这些旗军的阵势气概很足,而且他们都是历战的老卒,这些东西是沙场老将一眼就能看出来的,而他们到底有多精悍,就不是一眼能看出的了。   杨四畏只有一个感觉,他回头看看跟在一旁眉目和善的陈沐——这南洋佬真他娘有钱!   军服、甲胄、军器皆为统一制造,它们造价比其主人的精悍程度更显而易见,对杨四畏来说,他眼前不是由五百人组成的军阵,而是活生生的银山。   “陈总兵,你得给杨某说实话。”   杨四畏把陈沐拉到一边,问道:“这一个旗军,身上的东西得有十五两银子吧?”   陈沐没想到杨四畏会是这个反应,愣了愣自己在心里算了一遍才道:“回总兵,差不多。”   要是说卖价,那确实是差不多了。   “你在广东,南洋卫的旗军都是这样?”   杨四畏问的很急切。   “现在还不是,属下不敢欺瞒,去年秋月才刚上任南洋卫指挥,这都是任香山千户时所练旗军,余下四所都为新募,虽细心操练但未历战事,战力上要相差一些。”   “不是问你战事,南洋卫旗军都穿甲胄背铳执矛?”   “哦,总兵是问这个啊,也没有,都是新募旗军,兵装甲械在陈某北来时还未造齐,配齐应该要等明年出头了。”   杨四畏的眼睛很大,陈沐说完瞪得更大,狠狠地倒吸口气,良久才摇摇头,接着问道:“延庆三卫,也能如此?”   “昌平有铁,军备好说,铁装船让漕运送到南洋卫,南洋卫把铳、刀、甲送过来就行,没铁的话米粮换银子运过去,按铁价换东西就行,质量都比外边便宜,这些外物都很好说。”   陈沐说这些轻巧得很,道:“关键在操练旗军,这事没有三卫官上下一心,单凭陈某一个人是做不好的。”   杨四畏看陈沐的眼神就像贫民在看大户,“陈将军难道不知道,就你所说的‘好说’,天下九成九的武官能为此发愁死?”   陈沐觉得自己越来越想个军火贩子了,他非常无辜地抿抿嘴,道:“谁,哪个卫官发愁,找我。”   陈沐虽然说的敞亮,但他越发地觉得这事不能再这么干下去了,以前在南方,广东诸卫之间互通有无,这是律法准许的,而兵部这次找他给边镇募兵输送火炮,已经是有点律法既不违禁也没准许的意思了,要是改天再把生意做到将领家丁部曲身上去——那就是在违法边缘白鹤亮翅了。   好端端的三品大员,可不能走上违法犯罪道路。   “行,看你的旗军,杨某也放心了,延庆三卫由你去练,昌镇正常防务由我部下二营驻守,你我互不同属,但有事杨某一定会帮你,后面就看你本事了。”   总兵与副总兵之间并非直接领导下属关系,在战时总兵为正,统帅其麾下兵马迎敌;副总兵为奇,也是一样统帅其麾下兵马迎敌。当然在地位上总兵要比副总兵高,这不用说。   陈沐的练兵本事姑且不说,带卫军靠的也不是练兵手段,就连戚继光那样的人在卫军都吃不开,原因只有一个,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果把新募兵当作是零,那卫军就是负数,从零到一很难,从负数到零更难。   依靠的关键在于生财有道,让卫军先顾住吃穿用度,要不然根本无法变成募兵一般的脱产军士。   在杨四畏看来,陈沐只要能用他的点金手让延庆三卫衣食无忧,就算打仗是个草包他都乐意高高捧着,更别说——广东陈沐的战功,可没比他杨四畏低到哪儿去! 第三十二章 文盲   邓子龙还是厉害的,陈沐觉得照这位爷的本事,当年就考错了科,就是走文科成不得进士,弄个举人当也是轻轻松松。   本来他以为自己说了想看罗洪先在世时的书籍,再怎么着也得等三个月老家人把书卷送来,哪想到邓爷做上居庸关参将第一个夜里,在房里点灯熬蜡写了半宿。   待到夜半鸡鸣,刚敲过四更鼓,让人把厚厚书卷送给陈沐门口值夜的家兵,待到天明放亮,迷迷糊糊的陈总兵起床就见到洋洋洒洒数千言——邓子龙默写出王守仁的《教条示龙场诸生》,这也就一千来字,没什么特别。   特别在默写教条之后,邓子龙还附上故刑部主事黄宏纲、及其先师罗洪先的两份注解,并留信一封,意在让陈沐对照学习,有不懂的可以问他。   大早起弄得陈沐是既感动又生气。   感动是自然,邓子龙将军要是个姑娘,就因为一句话熬夜写一宿书,他说什么也得抱回家,可惜邓将军是万人敌,陈沐打算等回南洋送他艘船,点不着不怕烧的那种。   另一个世界快七十的邓老爷子在露梁乘舟急驱杀倭无算,结果让自己人把船烧了失去机动壮烈战死,太亏了。   至于为何生气?也没别的原因,被鄙视文化程度了。   王守仁写龙场教条,一定考虑到学生知识水平参差不齐,为了让他们能看懂,通篇道理简单用词朴实,就是童生都能看懂。在陈沐看来只要能读懂初中文言文阅读理解,那龙场教条就能理解九成九。   就这么一篇文章,邓将军居然专门给他写两份注解一份个人叮嘱。   陈沐很想知道在邓子龙心里他这种自己著书立说——陈爷说起这话绝对不脸红,这《旗军生产操练手册》、《炮术操典》这种书,整个大明翻个个儿,前后三十年,能找到第五个不抄书自己写的吗?   像陈爷这种著书立说的水平,在邓子龙心里到底是个啥文化程度啊!   难道是文盲吗?   “将军,邓将军不在房中,他吃过饭了。”替陈沐送粥的隆俊雄扑了个空,回来报信道:“听家兵说,天亮时邓将军就提着八尺枪带旗军操练去了,说是精神抖擞的。”   陈沐穿着铠甲从床上弹起来,他小小地打了个盹,包里摸出从波西米亚辗转而来不知历经几代主人的大圆饼子怀钟,还好,他没眯太久,时间依然是早上。   “武桥将军去练兵了,他不好好睡觉练什么兵,呼大熊整天就想趁练兵逞逞威风,君子要成人之美啊!”   陈沐迷迷糊糊絮絮叨叨地洗了把脸,稍精神点这才把乱糟糟的书案上自己的手稿收拾一下,分出两封书信,再从茶案上把邓子龙的书册收拢齐了放在书案一角,用青铜蛇兽镇住,这才把那两封书信递给隆俊雄。   “让家丁主记上面誊抄三份下面誊抄四份,上边这个送延庆三卫,五日之内,陈某要看见信上所需条目;下边那个,分别快马呈送杨总兵、密云总督衙门谭军门、金山岭戚帅与吴兵备处,挑办事伶俐的家丁去,拿到回信再回来,别让长官派人送信。”   说完这些,陈将军也算清醒,昨晚半宿没睡的不光邓子龙,陈沐也是听见鸡鸣才睡,编了半宿的书。   摆在他面前最大的问题是因地制宜,想富卫强兵,单单把香山所时的成功经验套用到这边是不够的,同广东比起来,昌平可谓处处束手束脚,偏偏陈沐的练兵并非无中生有。   若非昨夜仔细盘算,陈沐也觉得自己居功至伟,而一番精确测算下来,他也才刚刚明白过来,过去的香山所有三个支柱产业,这三个产业都和他有关,但关系并无旁人想象中那么大。   南洋富裕,其一在产出,米粮牲畜及后来的绸缎,这些东西几乎都被卫所自己吃掉,所以不显山露水,可实际上这一部分占了香山所五成半的收入。   其二在贸易,贸易占据四成,其中三成半是绸缎贸易,与产出占额重合,剩下的是两次战利贸易。   其三则是朝廷对战功的赏赐,占了余下四成当中一半,两成也算大头儿了。   剩下两成……是林阿凤三十艘福船的贼赃,那是飞来横财,于良性发展无多大益处,更别说到现在都还没卖干净。   表面上看香山最大的收入是军器局,可仔细一算军器局其实一直是负债单位,挣回来的金属全部重新填在里面给旗军、给外贸做军械,合着除去军匠,陈爷的家匠俸禄是年年都在赔钱。   昨天夜里其实并非陈沐非常勤劳,而是越算心越慌,越算越不敢睡觉,一直到鸡叫困得不行才躺到榻上,躺到榻上脑子里想的还是在北方怎么弄钱。   幸亏他没跟谭纶吹牛,使劲往下压着才说了个两年,只要一年时间他能找到北方卫所的盈利点,后面还是比较稳的。   可就算知道后面应该是稳,也架不住他因为这个‘应该’而愁得掉头发。   北方卫所搞军器局肯定是瞎了,现在兵部有人用他,律法之内,别人动不得他,何况山高皇帝远的,别人也犯不上为这事整他;倘若他在北京城旁边弄出个大军器局,那就是摆明了跟工部寻不痛快,这点利害关系陈爷还分得清。   贸易也不用想了,军器依赖南洋卫往来输送,疏通一下漕运关系两年里运个三五次还行,运其他的贸易品是不可能。   打仗的贸易赏赐更是白瞎,且不说就算有敌人来了,谭、戚、杨让不让他出战还要两说,关键他的驻地昌平在他娘八达岭里头,哪儿能有出战机会!   就靠穷种地?   陈沐这几天已经往南洋卫派回七八趟骑手了,这个早上他又派回去一趟,让李旦一靠岸就派人飞马来信,黄的跟红的,找到没有!   开源暂时没有办法,陈沐就只能从节流上找方式,他送给三位长官一位同僚的书信里就是昨天夜里苦思冥想选出的惩戒贪渎法令,找兵部要直接革职送审指挥使的权力,哪怕朝廷派下中官监军都不怕。   只是陈爷没想到,当天夜里就有人叫开辕门,来了个指挥使。   嗯,锦衣卫指挥使。 第三十三章 尾巴   陈沐是做好准备了,在北京这两年他就没打算上自己睡上一天好觉。   幸亏夜里他依然在秉烛写书,要是睡着觉突然听说有指挥使来找自己,怕是非要吓得从床上跳下去。   其实陈沐不用怕,对这个人到来他早有准备了,虽然名号出了些意外,但他还是心里有数的。从吴兑、谭纶告诉他锦衣卫官募兵快要回来,他就把算盘打到锦衣卫官的身上,要跟他们拉拉关系,旋即派耳目伶俐的家丁去打探募兵归来的卫官是谁。   他得到一个名字,锦衣卫佥事徐爵。   他还有另一个身份,是自隆庆元年提督东厂,兼管御马监事的太监冯保义子。   按道理说,这样的身份,不至于南下募兵蹚这风吹日晒的苦水,可偏偏徐爵去了。   陈沐的指挥使来的不容易,杀人放火人头滚滚,一战送三千条性命轮回,得受南洋卫指挥使与昭勇将军。   徐爵的指挥使听封也不容易,人未还、兵未接,募兵有功的封赏便派了下来,赐飞鱼蟒袍、銮带绣春刀及御马,进官指挥使,得昭勇将军散阶。   别说指挥佥事成了指挥使,就算指挥佥事一下子蹦成都指挥使,陈沐都必须咬牙接待。   锦衣卫与别的卫不同,它这个系统里自己就有都指挥使,而且都指挥使通常还会加左都督的官职;都指挥使下面则有一大堆指挥使,有实权的就几个,剩下都是领俸禄没权柄的,现在的徐爵就是其中之一。   但没权柄也有关系,不要说指挥使,就算是锦衣千户,在京师的关系网都不亚于陈沐在广东的关系网,而且威力要大得多,因为他们能沟通内外。   其实有时候陈沐是很懊恼的,重回四百年后,他最大的才能难道不是未卜先知,不是知道张居正能当国十余年吗?依照正常的故事发展,讲道理现在当锦衣卫都指挥使的应该是他啊!   哪里还需要奋死拼杀,自己还挨倭寇一铳?   可陈爷自香山千户任南洋指挥使之后才发现,原来明朝人跟自己知道的差不多,想搞这种奇货可居,根本不可能!   嘉靖四十一年,心学思想家何心隐游学京师,就感慨过:“天下之能士尽在京城,在我看来,能兴我学者并非华亭,亡我学者也非分宜,兴亡之在江陵。”   明人喜以家乡暗指,华亭指的是松江府华亭出生的次辅徐阶;分宜指的是当时首辅严嵩;而江陵,是当时因病请假回老家游山玩水的五品翰林院编修张居正。   别人都知道,几十年以后这个家伙一定会很厉害的,锋芒藏都藏不住。   不过现在有个唾手可得就能奇货可居的机会摆在陈沐眼前——被当国首辅压制而风雨飘摇的东厂提督,冯保。   机遇与绊脚石就是眼前的徐爵。   明代历史,尤其这个时期的历史,能让陈沐记住的不多,首辅与名将之外,最引他注意的就是与前者相较只是个小人物的徐爵,因为历史中的徐爵只有寥寥数句,但只需一句话就能让陈沐对这个家伙提起面对虎狼尚不足的心。   ‘且数用计使两人相疑,旋复相好,两人皆在爵术中。’   这两人,一曰张、一曰冯。   “啊!使不得使不得,爵何德何能,怎能请陈将军亲自迎接?”   着鲜红飞鱼蟒袍腰胯绣春刀的徐爵看上去年轻极了,也就比陈沐老十岁,发际线很高,黑丝发巾下连发根都看不见,只露出光洁额头,浓眉大眼笑起来非常面善。   他的额头、他的下巴、他的肩膀、以及撑起飞鱼蟒袍的肚子,都是圆的,此时满面笑意肩膀微耸,腰背也稍有佝偻,拱起手来憨态可掬,很难让人不生出好感。   “哎呀,实在是叨扰啊,仆听说接手这支兵马的是打出屯门大捷的陈将军,一路马都没敢停,生怕耽搁将军要务。”徐爵的嗓门洪亮,虽然身材不像武人,但做派却比陈沐还像是沙场豪将,说着收回向后回指的手臂再度拱起,又用不好意思的神态与语气道:“却不想叨扰了将军休息,实在罪过!”   说着,便又要抱拳拜下。   有生以来头次听人用仆自称,这胖爵用一套极其浮夸的谦卑组合拳差点把陈爷打蒙,硬是让他眼神飘忽不知该怎么接话。   瞟来瞟去,陈沐的眼神在肩头盏茶前刚脱下披在身上的薄氅上找到焦点,抬手果决地扒下掷于地下,两手捧住徐爵继续向下拜的手道:“早知徐将军来,小弟哪里还敢睡觉!”   “徐指挥请入堂上座。”   陈沐脸上义正言辞,他这外卫出力小旗的底子,熟练弓马拼杀三年,力气比徐爵要大,亲热地攥着胖爵两只手硬把要拜下去的锦衣指挥托起来,示手向前厅道:“请!”   演呗,演得这么浮夸肯定是心里有事,爷看你能揣到啥时候。   显然,徐爵也被打蒙了,被托起来保持耸着肩的姿势睁圆眼睛看着陈沐,缓缓眨了三次眼,这才抿抿嘴道:“陈将军,兵,兵还没交……”   尾巴露出来了!   “诶呀!兄长您夜半到访,咱们就不要管什么兵了,难道兄长还会糊弄小弟不成?哈哈,兵都停在大营外吧,我部下参将一盏茶前就去接收新兵了,让下边人办吧。兄长,小弟实不相瞒——”   陈沐把着徐爵的手臂让他居前往厅里走,走到门槛正见隆俊雄火急火燎从偏院出来,二人眼神交汇隆俊雄重重点头,陈沐喜上眉梢,笑着像吐露天大秘密般小声对徐爵道:“小弟刚睡醒不识数,我去了也不知道有多少兵。”   俩人一入堂,高谈阔论互相吹捧,兄长贤弟的嗓门一个比一个大,言语是一个比一个谦卑,门外的家兵与锦衣卫站出两列个个汗颜,虽服色不同却都向对方露出一样的表情:你家爷真特么丢人!   邓子龙没让陈沐等太久,不多时快步走入堂中,在陈沐耳边说出一个数字,陈沐挑挑眉毛,“两……”   紧跟着话音收住,邓子龙行礼退下,陈沐偏头挂着职业笑容问道:“兄长此次募来多少兵?”   徐爵也在笑,抬手三根指,“五千足数。”   陈沐心里了然,歪头朝旁边咳嗽一声,话音一转没头没脑地问出一句:“兄长,前年你托人持重金到广州说是要给令尊购东南夷国象牙,小弟此次不但带来象牙,还带了西洋自鸣钟与金线锻,请兄长转赠令尊,要记得小弟一片苦心,美言几句啊!”   说话间,偏厅的家丁便捧着盛宝盘三只,分别摆着一根三尺象牙、一樽自鸣钟、三匹西洋金线锻。   徐爵不笑了,很干脆地恢复了即将笑抽筋的脸,语气平淡地对陈沐道:“陈爷,别着凉,罩袍脱下来再披,有心了。”   呸!你礼物都备好了,还说是刚醒?就等着爷呢!   “徐爷的飞鱼袍是昌平换的?”陈沐也不笑了,他脸有点酸,陈沐出了口气,两手在大腿上一叠,向后微靠,轻飘飘道:“来人,伺候徐爷换身衣服,闲服官服外面再套个飞鱼服,小弟看着都热。”   刚赏你的飞鱼蟒袍就穿身上了,吓唬谁呢,呸! 第三十四章 数目   从徐爵露出尾巴,陈沐就知道他是个什么盘算。   无非看他是外卫兵头,今后打不出什么交到,虽然互不相识但捧得高高,坑这一次也够用了。   就他这种锦衣指挥使却低到骨子里,对着小十岁的平级外将躬身拱手好几次,别说是武官,哪怕没直接同属的文官都受不住,心里必然是美到了天上,他再说办什么事,多半连一个子儿都不用使就办了。   千算万算,没算陈沐也是二皮脸。   对徐爵来说,见这个副总兵是真累,笑得脸都抽筋了,事儿还没办成。   陈沐怎么可能让徐爵的事成了,带来两千出头的募兵,他往上报五千人,要是让这事成了他就是天字第一号大傻逼。   三更半夜,昌平州小校场衙门的灯还亮着,衙门里两位爷传出消息,让家兵和锦衣卫都撤走,进小校场营房里歇息去,找人筹备酒菜,各自留下七八个贴心手足,接着衙门外灯笼都熄了。   徐爵换了衣裳,反正穿得鼓鼓囊囊也吓不住陈沐,干脆把里面罩甲脱了,单罩飞鱼服坐在厅中等着陈沐,浓眉大眼在厅侧摆出三样要通过他的手转送冯保的礼物上巡视。   都是好东西,象牙就不说了,这是稀罕物件儿,不过斥出重金在京师还是能买到的。后面两个,其未必有多贵重,但物以稀为贵,不论自鸣钟还是金线锻,这都是想买都买不到的东西。   徐爵是去脱衣服,陈沐则是去穿衣服,没多大会,穿绯袍罩猛虎雕文胸甲,提两杆手铳走出后堂。   “呔!”   原本端坐堂上的徐爵为之侧目,惊叫一声露出想跑又被头脑制止的尴尬动作,抬起二指指向陈沐,“你,贤弟提铳出来这是何故啊?”   哐哐!   “我与兄长一见如故,请务必收下傍身!”   陈沐权当没看见徐爵的惊讶,两杆精雕手铳往茶案上一撂,横推过去,陈沐言辞也正经许多,道:“小弟到京师来,领的是兵部操练军士的命,前日刚传信辖下各卫指挥,让他们统计旗军数额,不让用在籍缺额来糊弄我。”   “现在兄长让陈某拿同样的东西去糊弄别人,今后还如何管别人,所以我做不到,这是我的难处。”陈沐像闲谈一样,摊手问道:“兄长的难处是什么呢,难道说在交接兵马之前,已经向朝廷报备募足五千人马了么?”   “这倒没有。”   开玩笑,就是真向朝廷报了,能跟你说?   “贤弟能报多少?”   “要是别人,送五千人来,陈某还得劝回去三千,报两千足矣。”陈沐板着手指头老神在在,“不过既然押送兵马的是兄长,两千三百一十八人,陈某就全收下,报两千三百一十八人,如何!”   之所以这么说,是邓子龙来报过,说兵员身体还过得去,要不然陈沐打定的主意就是来多少人他至少退回去一半。兵在精而不在多,更多数量更低的素质只能浪费粮食、浪费军械,起不到应有的作用。   “贤弟不如这样,你报四千军兵,为兄给你跑路子从武库司弄来两千套兵甲。”   陈沐挠挠头,徐爵还真是执着,但他还是拒绝了,道:“在下准备所有军械,都自南方调集,这事已经与兵部议过了。”   这话徐爵找错人来说了,武库司是兵部下属单位,陈沐不是那些对京师毫无关系的外卫指挥,六部三司,他对兵部的熟悉程度甚至远超其直属的都指挥使司。   哪怕阎王易见小鬼难缠,满口奉承一手银子是陈沐绝活,如果想要,陈沐自己也能从武库司提出足够的刀枪。   “从南方调啊,这路遥水远,贤弟该不是听了京师谚语,这才信不过武库司的吧?”徐爵看陈沐这水泼不进的样子,抬起三根手指道:“三千,贤弟报上三千之数,总可以吧?”   徐爵有点摸不清陈沐的路数了,这话依然留有余地,为的就是等陈沐把为何要通过自己给冯保送礼的原因说出来……可越问话,越觉得陈沐一点儿都不着急。   他才出去募兵半年,难不成现在京师已经流行无事献殷勤这套了么?   可这要是无事献殷勤,三样礼物,随便拿出去一样都足够了,开始就送这么贵重的礼,今后真要办事,你还有别的东西可送么?   “两千三百一十八人。”陈沐见徐爵眼睛偶尔看向他准备的礼物,虽不知徐爵心里在想什么,但知道已经到了该再逼一步的时候了,转头望向礼物自言自语道:“陈某是刚睡醒心思混沌呀,这三样难道是内官张大受托陈某采买的么?”   徐爵算明白了,这姓陈的就是无事献殷勤,摆明了让他端正心态,这些东西是陈沐送徐爵送冯保,而不是陈沐托徐爵送冯保,他不求人,所以这样的好事也未必只有他徐爵能做。   “两千三百一十八就两千三百一十八。”徐爵好大不乐意,把玩着两杆手铳打了个哈欠,在他看来和陈沐没什么好谈的了,就听陈沐拍手叫道:“来人!东西给指挥使装车。”   “兄长先别急,来都来了,不如小住一晚,下人已备下酒菜,权当一洗风尘。”说罢这才侧身按下手铳,对徐爵问道:“长夜漫漫,方才所说京师谚语,是什么?”   “这京城有四不靠谱,你不知道?”徐爵原本作势起身要走,不过屁股没离开椅子,又靠回去道:“那京师谚语说翰林院文章,武库司刀枪;光禄寺茶汤,太医院药方,谓其虚有表,而不适用。”   “你倒是很有意思,往后咱们多来往。”   陈沐心道这徐爵倒真厚脸皮,刚还说要给自己跑路子弄两千套武库司刀枪,转眼又说起武库司刀枪虚有其表。   不过却并不让人讨厌,这是个聪明人,只怕陈沐不问,他自己也会说出来,至少这话他自己说出来同别人说出来,听在陈沐耳朵里的效果是不同的。   一顿宴席,酒足饭饱就已是深夜,徐爵在小校场住了一宿,次日离开,陈将军得了两千三百营兵调邓子龙与呼良朋麾下。   只是不知道,三卫的在籍旗军与实际旗军,是同一个数字吗? 第三十五章 彻查   “这数目当然不会一样,陈某卫官出身,这种事不会弄错。”   延庆卫指挥使跟兵备道吴兑前后脚来到小校场,嗯,这个前后脚是陈沐刻意为之。   他压根没见指挥使,硬生生把同级卫官留了一天一夜,听见指挥使亲自过来的消息,直接派出快马请吴兑前来。   兵备道的全称是整饬兵备道,其实就是监军,地方兵马、钱粮和屯田都归他们管,虽品级稍低,但对地方军官是现管,如果陈沐想对指挥使做什么,都需要知会吴兑。   吴兑很早就来了,端着茶碗轻嗅,这才说道:“新官不算旧官账,将军是要既往不咎只论今后,还是从头到尾抓个干净?”   “抓个干净?”   陈沐摇头,“抓不干净,如能既往不咎最好,可惜了。”   他茶案上摆着一份书信,是延庆左卫指挥使送来的,内里详细写了延庆卫兵员、田亩、兵装、钱粮等信息,算是唯一一个把事情办好的,哪怕五部千户所缺额六百七十,也都详细写在上头。   当下的情况看来,缺额六百七十都已经不算什么事情了。   “缺额的,陈某打算让他尽快补齐,没办法的,陈某帮他一道想办法,世上没杀不死的人,也没办不成的事。”陈沐说着抬手指向桌案另一边盖着红布的绸盘,撩开了内里码着整整齐齐二十颗银锭,“门外头认错的且不说他,这位该怎么办?”   “陈某要的是卫所情况,不是四百两银子。”   延庆三卫,延庆卫指挥使王忠国人没来、信没送,送来白银四百两;延庆左卫指挥使胡兴运把事情如托办好,旗军差额六百七十;延庆右卫指挥使江月林在小校场住着,陈沐还没见。   陈沐可算见着个送礼送的比自己还神的人,这王忠国送银子没问题,陈沐不说他,可银子送来却不报延庆卫的事,这是糊涂到家了吧?   “那将军打算如何?”   吴兑面上没有表情,只是静静坐着看陈沐下一步想法。其实他没什么想法,这一幕他已经有所预料,只是更加深了他对卫军不可用的印象罢了。   卫军让他丢人丢大了,前些日子他刚在陈沐面前说过延庆三卫兵员是足额的,此时一封书信却引出一个缺额六百余的卫所,还有一个来求见、一个送银子的,可想而知到底是什么情况!   “且请吴兵备回避,待陈某见过江月林再做打算。”   吴兑没说其他,拱拱手走去偏厅,陈沐这才召江月林进来。   这位将官名字风雅,眉骨棱起,最引陈沐注意的就是他的肩和手,这是个用惯了劲弓的指挥使,手上有功夫的。   “在下江月林,拜见陈总兵。”   虽是同级,但受制于人,面上的恭敬还要有,江月林随之递交书信道:“这是总兵让卫所上交的信目,总兵到任后卑职还没来拜谒,便借此机会一并带来了。”   “江指挥使请坐。”   江月林言辞坦荡,一屁股坐在旁边等着训话,看上去像不善言辞的主儿,陈沐翻阅书信,看上去同延庆左卫情况差不多,问道:“江指挥麾下,也差额六七百?”   “是,回陈总兵,自隆庆元年卫所更名,朝廷募足旗军用了半年,延庆卫靠居庸关,扼守京师、宣府,逃军之风屡禁不止,勾军又没人愿意从军,故缺额难补。”   两个卫所的账目都差不多,钱粮军械军户都有缺差,但数额不大,因距京师接近,情况比南方卫所稍好些。   这的确是有差额,但差额数目并不巨,若只是如此,王忠国也不至于给自己送四百两银子。不论是像是延庆左卫的胡兴运坦坦荡荡把信送来还是像江月林这样自己前来,都能让陈沐揭过——那延庆卫到底是什么情况?   这让陈沐心里轻松不少,问道:“江指挥使可知延庆卫的情况?”   “这……”江月林见陈沐开口便做出侧耳倾听的模样,哪儿知道陈沐问的是王忠国的延庆卫,当即变色接着摇头道:“卑职不知延庆卫情况,还请总兵勿怪。”   不知道才有鬼!   “唉。”   江月林见陈沐突然叹气,并且在脸上露出不知从何而来的失望,还以为他是因兵源不满而发愁,拱手道:“总兵不必多虑,只要能疏通兵部吏员,旗军差额三四个月就能补满,无非勾军罢了。”   陈沐哪儿是为了这个叹气,这个江月林来的和自己想象中目的完全不一样,他还以为是另一个送礼送上门的指挥使呢,这下好了,偏厅埋伏的刀斧,不是刀斧手,是偏厅埋伏的吴兵备用不上了。   “无妨,这些事江指挥不必多想,且放宽心,我不会因为这些事来怪罪你的。”陈沐和善地笑,道:“正好江指挥使来了,不如在小西营住几日,陈某传信请另两位指挥使也过来,咱们说说今后卫所开源节流,江指挥能听我的么?”   江月林二话不说抱拳道:“请总兵示下,江某无所不从!”   上道!   “好极了,那江指挥使便先不要急,在小西营住下,晚上陈某设宴款待,到时还请你给陈某讲些京师故事。”   在这个时期的明朝官场,武官是不太容易存活下来的,没有战事,大多数卫官一辈子都只能呆在原来的位置上,没有丝毫上升空间,一不小心还要被弹劾、被惩处;有了战事,又一不小心就死在战场上,最后还是什么都捞不到。   只有那些业务、交际、运气、能力极强的武官,如戚继光、如俞大猷、如陈沐、如李成梁,他们才能镇守一地而步步高升。   为什么这里会有俞大猷呢?俞老爷子不像其他人交友甚广,但其能让人出死力,俞大猷的好朋友,权势滔天曾任三公兼三孤,锤杀兵马指挥而嘉靖皇帝下诏不让过问的锦衣卫头子陆炳过世十年,否则朝中没人能动俞大猷。   实际上,上面四个人,只有陈沐在朝中没有大员好友。   江月林走了,吴兑从幕后走出,对陈沐问道:“将军打算如何处置王忠国呢?”   陈沐笑笑没说话,召邓子龙进来,道:“邓将军,延庆卫指挥王忠国给陈某送银四百两,请你代我退回去吧——带兵去退,彻查延庆卫!” 第三十六章 折冲   “三千七百。”   陈沐眉头皱起,眼皮抽动,抬起的手指都带着微微颤抖,“延庆卫满额才五千六百,你说他延庆卫缺额三千七百?”   邓子龙轻叹鼻息,眼里带着藏不住的失望,他知道陈沐应该比他还要失望,操练好三卫这种事谈何容易呢?他对陈沐抱拳道:“回将军,是,延庆卫缺额三千七百六十五户,仅有军户一千八百三十五。”   “可这不对啊,你跟我一道去看过,长城下五部千户所,每个千户所都有七八百旗军在操练,那些人呢?”   难不成这王忠国会变魔术,会什么撒豆成兵不成?   邓子龙脸上更露出些许愤慨,“被他骗了,指挥使王忠国有五百骑家丁,收到将军前去探查的消息,五百骑走小道飞奔,两日驰走五部千户所装样子,兵都是那些兵,五个千户所,都是一样的兵!”   陈沐眨眨眼,懵了片刻才缓过神,就是说——他们走到哪,骑兵就从另一边小道疾驰然后装作旗军操练?   这王八蛋深谙兵法虚实之道啊!   “王忠国人呢?”   “属下发兵依总兵所言直入五部千户所查看,合算军户盘查账目后王忠国自感畏罪,率百十骑欲走古北口逃出去,所幸为戚帅部下关防所截击,现在人在蓟镇密云衙门,戚帅让你去兵部衙门拜会部堂。”   衙门里邓子龙正说着,门口隆俊雄就快步上前,看来一眼邓子龙这才小声在陈沐耳边道:“将军,衙门外来了位夫人,随行数十,送上一口大箱,想求见将军。”   隆俊雄脸有些红,着重道:“箱内金银不下五千两。”   五千两?   陈沐为数字所侧目,“是王忠国的家室?这忠国不忠也就罢了,跑路都没带上妻妾,金无足赤可人有完蛋——劝回去,箱内金银一文钱都不要动,原封不动地送回去。”   陈沐站起身来,点上邓子龙道:“走,随我去兵部。”   快步走出两步,又叫住隆俊雄回头道:“实在不行给她指条明路,这五千两金银别管是送密云还是送兵部,就是送天宁寺都比陈某这好使,当然,我认为天宁寺最好。”   陈沐与邓子龙各带六名随员,十四骑出衙直往京城驰去。   邓子龙是很发愁的,在他看来没有军户,这就像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再好的练兵本事都使不出。现在满打满算,整个昌平不算昌镇总兵官杨四畏的本部一万两千车骑,仅有实籍军兵一万四,他们拿什么练出两万兵?   就是这两年生都生不够!   可陈沐不这样想,大明朝缺军兵?笑话,明朝什么都缺,只不缺人。只要兵部愿意调些银子,一月至三月之间他就能募来足够军兵,相较而言他更在乎的是练兵所需的第一件事,立威,已经办成了。   王忠国是个好队友,他神乎其神地冲击关防想逃出古北口,在他这个动作之后,别管先前他犯的是什么事,只这一条,他就完了。   想叛逃到瓦剌去?   他死定了,所以陈沐才说五千两金银哪怕送到天宁寺去都比送他衙门里好,好歹收尸时能有些和尚超度。   一至京师,气氛却与往常全然不同,三大营兵马呼号声震数里,待至城南六部,更是如此,一队队军士持矛携弓列队横行街市,兵部吏员各个挎剑带刀,部中奔走都失了以往气度。   陈沐与邓子龙面面相觑,各自心道:出事了!   待到堂上,却又是另一番光景,谭纶稳坐堂上,几位堂官不论吴桂芳还是刘焘等人皆神态自若,陈沐不敢多话,入堂拱手道:“下将陈沐,拜见诸位部堂都堂!”   “不必多礼。王忠国的事,我们都已经知道了,我等被欺瞒的好苦,还以为昌镇有兵额两万余,你部下邓将军报给戚帅的数目,昌镇只有旗军一万四千?”   “回部堂,昌镇受下将节制兵员仅一万三千有奇,其中营兵两千三百一十八为锦衣新募。”陈沐看这气氛不对,像是到了用兵之时,抱拳多说一句道:“三卫旗军一万一千余,半农半兵,与新募矿工盐徒相差无几。”   陈沐这句话似乎把谭纶接下来想要说的话堵在喉咙,蓟辽总督兼兵部尚书坐在堂上嘴唇轻动,没有再说话。倒是一旁病恹恹的吴桂芳看着老部下长叹口气,轻咳两声打破沉默,问道:“陈二郎,你虽年轻,在南方也算善战老将,多次救张子文于危难之际,你,咳,不曾与北虏交手,这些京军也不曾与其交手,老夫只一句。”   北虏?   陈沐连忙抱拳拱手道:“请老大人示下!”   吴桂芳身处枯槁的手指遥点陈沐两下,道:“一万三千军兵,你能不能把他们收拢麾下,在房山拒马河之间构筑防线?”   房山,拒马河?那是京营的防区,不是昌镇的防区啊!   接着陈沐从吴桂芳的话里回过味来,他的脸色并不好看,抱拳问道:“山西,被北虏攻破了?”   “六月俺答刚退,八月再入山西,三日前攻至平虏城,分兵沿袭诸道,若其突破防线五日即可兵临京城之下;俺答长子黄台吉亦有兵进山海关外进犯锦州的动向。”   谭纶颔首,吴桂芳感叹道:“二十九载,自庚戌之变以来已二十九载,我朝奇耻大辱,世宗皇帝晚年每写夷狄二字,字必极小,深仇大恨不外如此,如今阁臣新锐,闻得警兆,高次辅掌北事,已命戚帅休整边防,阁臣与诸尚书皆亲自下城率师背面京城严阵以待。”   “张次辅掌西,已将征剿之事统授谭某。”谭纶看着陈沐道:“太行八道,真定、保定有二道防线,房山与拒马河为城外最后的一道防线,昌镇由杨总兵统管,辎重由御使刘侍郎奔天津守通粮,已环环相扣。”   说罢,谭纶将目光放在陈沐脸上,意思很明了——京师要地皆已连成一片,最后一个没卯住的铁环,就是陈将军。   “请军门授我遇战事部下有违者可先斩杀的大权,则卑职非但可率三卫诸军于房山设防,即使出战,亦能集千军精锐、二千敢死以随军门号令折冲!” 第三十七章 死守   “房山!”   对陈沐这个起于微末的清远小旗而言,战争从来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战争就是机会。   只要他能赢。   谭纶原本是打算把王忠国放回去让他戴罪立功的,因为卫军对卫官的人身依附什么都比不来,短时间内延庆卫旗军没有人能比王忠国指挥的更好。   但陈沐的话改变了谭纶这个想法。   陈将军又升官了,明朝的官职一个比一个长,陈沐现在也享受到这种待遇,现在他是南洋卫掌印指挥使、昭勇将军、昌镇副总兵兼延庆卫代指挥使,节制三卫。   陈沐也没有在兵部说谎,拿到兵部手令当下,他就在延庆三卫拉出一支三千步骑炮队。   本部旗军五百、强硬接收王忠国家财垒砌出五百骑兵、从矿工盐徒及卫军中择选胆大敢死之士组出两千人敢死队,分由邓子龙、呼良朋率领,节制三卫合军一万四,押送辎重开赴房山阵地。   对了,老王半辈子积蓄给陈将军做了顺水人情。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拿着兵部手令,带着刑部脏罚库吏员抄了前任指挥使的家,截留银两三千,以备今后鼓舞士气。   大房山,上方山。   望远镜中,山下地势直至拒马河,除了两侧山峰就是一马平川的田地果园,如今正值农时,即使大军在此屯驻,乡间百姓仍旧忙着抢收,陈沐也派出旗军帮助百姓收粮——这是军事的一部分,坚壁清野。   他从未统率过如此大军,但统率起来正常行军驻营倒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毕竟有两部指挥使帮衬,八千余旗军皆由左右指挥使胡兴运、江月林直接指挥,其余四千军兵则由邓子龙、呼良朋率领。   真正只属陈沐的,只有一千多最精锐的部队,本部步炮旗军、家兵及收拢五百骑。   对了,这五百骑不是骑兵,是骑马步兵,陈沐在收拢他们时专门问过这件事,他们大多粗通骑射,但不会也不敢与胡虏在马上作战,如果真要用他们作战,他们会选择骑马到胡虏面前再下马列阵作战。   这也是明军北疆军士惯用的作战方式。   “陈某同诸位初次共事,没想到就是这样的战事,我们身后百里是北京城,西南四十里是拒马河,在这中间,我们得布两道防线,是这,和这。”   陈沐在大方山下的帅帐外,指挥、参将、千户、游击、把总,分坐两列,中间三步见方的空地摆着木板上是家兵用土石胶汁摆出防区沙盘。   陈沐指了两个地,一个是大方山下,房山山脉当中几处山脉断口,地势平缓的一线,他说道:“这里请胡指挥率本部旗军构筑五处营寨,三处扼守山谷、两处居前互为犄角扼守官道,待营寨搭出,留五百军兵扼守,本部向前推十五里,再设军寨。”   第二处也就是前沿阵线,为拒马河东北十里,他道:“这由江指挥率本部旗军首先要做的,是筑两处大寨,分设左右,挖掘拒马壕沟,并在壕沟上搭出接引溃军的木桥。”   其实陈沐已经有点期待这场战争了,如果这场仗打不到他这里,恐怕他会非常失望。   这是最后一道防线,在前面有真定、保定两处重镇,可以想象在接下来不出意外,不论战事会不会进行到拒马河以北,陈沐的防区都会迎接大批溃军与逃难的百姓。   “陈某会在接下来坐镇这里,待营寨筑成,请江指挥渡过拒马河,在河水浅处再挖壕沟,并设下营寨。”   陈沐要坐镇拒马河东北十里的前线,说着他看向江、胡二指挥使,道:“在胡虏打到拒马河之前,二位的兵马都会推进到拒马河前,这十里,就是你们安营扎寨的地方。”   说白了,后面那些营寨都不是住人的,或许会住人,但住的不是他们,当然陈沐宁可那些营寨永远都用不上,因为几道阵线,是用来掩护撤退的。   “谨遵将军号令!”   江、胡二将抱拳应下,只若平常。在京城这个地方做卫官,他们已经习惯听从命令了,不论上官是谁,反正每个上官对他们都有统辖权力。   “若无战事,我等在此驻营修寨,是以备不虞,一旦临阵,陈某有条将令,还望诸位现在就传下去。”战时将令自然严肃,其实陈沐这会儿很想带上笑眯眯的表情,但他没有,只是对二将问道:“可否?”   “请将军示下。”   “好!记下来!”陈沐抬手点起帐外主记,待其准备好才下令道:“各百户下设一小旗督战、千户下设一百户督战、指挥由陈某督战,凡战事中,督战无需历战,止一命令,杀逃军。”   “凡小旗官一触即溃,记小旗官;凡小旗皆死而旗军逃还,记全旗旗军;小旗皆战死,总旗逃还,记总旗官;总旗战死,旗军逃还,记全旗军;百户千户依例。”   “小旗由总旗杀、总旗由百户杀、百户由千户杀、千户由指挥使杀,不能求情。”陈沐看着两个指挥使道:“谁求情,一起杀。”   “这……将军!”   胡兴运依然没有反应,但对江月林来说太难接受了,这什么鬼军法啊!   “当然了,陈某也不是不近人情,上面那是没有撤退命令的情况下逃军,逃军一律处死,全天下都这样。”陈沐顿了顿说道:“什么时候撤退,陈某说了算,但陈某未必同指挥在一处,所以指挥使也有宣布撤退的权力,我们有很多防线,可以一直退。”   “但不是说随便退,撤退只有三个可能,要么陈某下令,让指挥使退,可以退;要么就是己方伤亡过大,在拒马河西伤亡一成,可以退到河北来;在前沿伤亡超过两成,可以向后退十五里营寨去;在营寨伤亡超过三成,可以退到大方山下;大方山伤亡超过四成,可以撤出战场。”   “除此之外再想退,就是杀敌,你们各有四千余兵,河西杀敌过二百,退回河北;河北杀敌过三百,退回营寨;营寨杀敌过五百;退回大方山,如果既没有那么大伤亡又没有那么多斩及,陈某也未下达命令而指挥使却擅自撤退,就麻烦千户替我杀了指挥使吧,陈某会为你保举官职的。”   “这么说,诸位明白了吧?俊雄!”   陈沐下达命令,转头叫来掌握家兵与骑兵的隆俊雄,道:“命马队渡河营哨打探情况,沿途百里插十个马哨,一个时辰回报一次;带家兵运火药把两座木桥炸了,只留大石桥,那就是陈某要死守的地方!” 第三十八章 勉强   八月初二,俺答越长城入大同,围平虏卫城,转行抄掠,待中三边总督王崇古发兵援平虏,留给明军的只有被抢夺一空并烧做赤地的麦田与遍地尸首。   八月初八,京师初闻虏犯,此时俺答的军队已一路抄掠,兵分数路,大同的平虏、朔州;山西太原的宁武、振武,接着是阳曲、寿阳,南路土默特军几乎与真定守军隔关而望。   转眼就到八月十五。   “食月饼咯!”   拒马河大营,中军帐内除值防千户之外,余下近十名将官围舆图而坐,人手一只月饼,吃完还得向东北方拜拜。他们吃的月饼是隆庆皇帝赐给领兵将帅的,仅赐下三盒,原本江月林的意思是想派人送还家里供起来的,结果陈沐把他的分给左右手下,两名指挥使也只能有样学样。   就成了房山驻军将领的月饼聚餐。   帐外驻军也都有月饼吃,陈沐从查抄王忠国截留的银子里取了部分差人提前在就近的良乡等人向民户采购月饼,也有军中火头自己做的一部分,凑足了全军数目分发下去,人手一只应个景儿。   他们看不见月亮,也没心思看月亮。   “虏贼大举进犯,但这不对,他们行军破城闻所未闻。”月饼还不够邓子龙塞牙缝的,一口就吃完了,陈沐干脆把他那块也放在邓子龙手里,端陶壶随意地给他添上半碗水,示意他继续说,就听他道:“兵进井陉的只是一支偏师,却连下数城,那些城池难道就没有丝毫抵抗,只知在城中岂活吗?”   陈沐颔首,没有说话,这也是他心头的疑惑,短短七日土默特这支偏师几乎杀穿太原,虽有城关阻挡,但也不饶各地沿线皆有小道,照这样的速度,再有至多十五日虏贼就要和他们隔拒马河相望。   如今营寨还未布好一半,至少还要两个十五日才能在房山左近构筑出陈沐想要的阵地,可这谈何容易?   “这难道不正常么?”   胡兴运比较佛系,一直以来都是陈沐下什么命令他就听什么命令,这会儿也是一样。虏贼攻的快,对他来说是正常;虏贼攻的慢,对他来说也正常,并起二指点在舆图平虏城和振武卫的位置,道:“几位南将军来的晚,五月平虏城参将张刚才被锦衣卫押解京师杀掉。”   “四月俺答来攻,张刚怕平虏有失,贿赂俺答,让他去攻别处,结果振武卫被俺答带兵打了。”胡兴运摇摇头道:“这样的事,在九边再正常不过了。”   这在陈沐听来就像天方夜谭,这是个什么逻辑,敌军来攻,既不说战也不说守,贿赂敌军让他们去攻别处。而且事情的关键在于这种混账事居然还被做成了,俺答还真带着两三万骑收了银子打别处去。   听这话的意思,九边将士还把这当成常理了。   看见陈沐、邓子龙、呼良朋等人面面相觑的表情,江月林感到十分丢脸,垂着头无可奈何地说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打又打不过,俺答还是守信誉的,只要给他钱,他不管你是皇帝还是参将,你让他退兵他都听,庚戌之变不就这样——”   “这王八蛋带兵打到北京城下,跟皇帝说通市、拿钱,他立马就走。”   越说,江月林越垂头丧气,道:“以前塞外不种地还好,一年来一回,自先帝整军修武,每年秋调十几万大军至京师,没再被打到京城外,近些年逃到塞北的百姓多了,长城以北到处是村庄田地,他们都种起地来,这不,这是今年第二次犯边了。”   陈沐嘴角抽动两下,看向一样哑口无言的邓子龙,他都被气笑了,“合着这不是南侵,这是蒙古大汗巡视领地,顺便来收个税,过去不缺钱,一年收一次,如今加赋了,一年要收两次?”   胡兴运刚想开口辩解些什么,却被陈沐说得哑口无言,这话真把他噎住了,因为俺答的脑子就和陈沐说的这些话一模一样。   俺答这辈子没干几件事,一是抢地盘、二是抢钱,一辈子六十多了,就压根没干过别的事。在长城外,是打打打,不停往西扩张地盘;在长城内,是打打打,不停向南抢钱抢粮。   俺答把这两件事分的很轻,明朝城池一概只围不攻,城外抢光起来就走。   “将军也别小瞧边塞武人,哪年不因为和北虏作战死二三十个将官,不管用啊。”江月林原本想这些事就够受气的了,现在碰上陈沐等人小觑,更受气,难受道:“防线漫长北虏来去如风,到处是统率几百上千的将官,和俺答照面就一个结果,战是死;逃也是死。”   “朝廷不管你有没有足够兵力,你不打,就是死;打又没有兵力,就是让戚帅带一千兵力和俺答两万大军去打,那也是鸡蛋碰石头!”   “别说一千,咱们在拒马河有一万多人,北虏要半月之后打到这,将军觉得一定能取胜?”   又不是小孩子,陈沐也不会吹这个牛逞一时口快,他倒觉得口有些干,想起包里有些烟草,起身去翻找,过会才坐回来拍拍江月林道:“好啦好啦,没有人怪你们,做官难,武官更难,这年头谁不难?人嘛,不可忽其易,当勉为其难。”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没有兵力,如果你有足够的兵力,又会做出什么?想打一场陈兵数万一战定十载太平的大战,想建立不世的功业?战争就是机会,我们离北京最近,这场仗打的出色,倘若北虏真杀到拒马河,你能按陈某所说杀敌且战且退。”   “退到上方山,杀北虏过千,难道还怕将来没有足够的兵力?”   好生宽慰几句,鼓舞起麾下将官士气,送他们走出帅帐时陈沐听见营寨里此起彼伏的压抑哭声,天空阴沉地想要下雨,他节制的旗军因为月饼,想家了。   陈沐无力地靠在帅帐门帘下,缓缓向没用过几次的铁烟斗里压着烟草,蹴而苦笑道:“这气氛不好,大战在即呀!”   “俊雄,河边二百步,垒土坡、搭炮棚,趁没下雨把炮阵搭起来,再在桥边百步挖一条可供五个百人队并排的壕沟,上面一样用木架垒出斜坡防雨,咱的铳短,只露小半个身子在上面。”   “要是能漂亮地阻他一阵,后面延庆三卫谨遵号令,也会容易的多吧!” 第三十九章 战壕   北方六月底就该进入雨季,今年夏天没降大雨,算是旱了。   原本陈沐还以为今年直至冬季都不会再有大雨,可如今看这天象,恐怕过不了多久就会下雨。   下雨,自从手上有了鸟铳队,陈沐就讨厌下雨,后来有船有炮,更是如此。   因为下雨意味着他部下战力急剧下降。   没有火炮没有鸟铳,他指挥作战的才能就被大大削弱,因为他的战术都依赖火器而生,否则就算只一参将在冷兵器作战中都能胜过他。   所幸,等待他的并非一场遭遇战,而是防守,而且还是他比较熟悉的河岸桥头防守,甚至比新江之战条件还更加有力。   拒马水沿线很漫长,但同样拒马水也很宽,尽管其中高低不平有几处水深不足半人,但多数都在两侧山壁之间形成河谷,没有道路让蒙古骑兵通过,真正的缺口,只有两处。   一处是为给前方友军留出后路十余步宽的拴马桥,一处在拴马桥西北十四里,而一旦下雨,从山上源头布下河水一样会暴涨,使那边敌军渡河难上加难,故而守备使命对四千旗军而言不算困难。   何况在两处要道之间,还有另外四千余旗军设防驻守,从哨骑出发到兵马来援,只需小半时辰。   火炮阵地是个大作业,二十四门轻重不一的火炮将要置放在铳手阵地正后方百步,陈沐要求垒出一丈高,宽四十四步、长四十步的坚实土木方,并在其后垒出二十步缓坡,坡上坡下还要置备庞大的雨棚。   坡上给火炮、屯放火药遮雨,坡下则是给驮马遮雨,这样一旦见势不妙,炮兵可以先带火炮快速机动——不过能机动到什么程度,就要看老天爷的意思了,道路一旦泥泞,火炮是跑不快的。   所幸离阵地不远就是三合土官道,只要能走到那,即使下雨,炮车也能放开了跑。   在陈沐设计图中,铳手战壕就在炮兵阵地前百步,要五步宽、四尺深的八十步弧形战壕,其上用木板、大盾拼接从后向前置出斜面,木板在战壕前由每隔两步一根的大棍支起,板上铺他们浸过桐油的帐布防水。   在战壕前,则横放扎下一排大盾,同样斜放把雨水导向外面,为旗军提供部分防护与架铳之用。   陈沐把这定名为陈氏防雨战壕,构图画了两份,一份交给部下矿工头子让呼大熊监督他们挖掘工事,一份夹在笔记本里留待日后整理。   矿工很好用,他早就想在旗下建立一支土工军,因戚继光调他向北而被打断,却没想到徐爵给他招来一帮矿兵,这帮人别的不说,矿兵陈沐是一定要招到自家手底下来的。   也就是仗着手上旗军多,否则陈沐根本无法在短时间内造出这么大工程,但本土作战就这点好处,一份手本方圆十几里的百姓都帮着伐木运送,当然,还有从保定风闻战事逃难的百姓,也被截留到房山劳役。   水泥是怎么烧来着?   石灰石和黏土磨面,烧完了再配上炼铁渣?   可陈沐不知道配比,只能穷试,在笔记本上记下后,他又向南洋卫送了封书信。   如果这个东西能做出来,配上砖石、钢筋……炒钢能做钢筋么?   别管能不能,先试了再说。   就算能做出来,这玩意儿在北方也没啥大用,北虏连木墙都射不塌,还是得用到南边。   以后装他十几船混凝土和钢棍子,驾船抄到马六甲和吕宋就盖炮楼,跟葡萄牙西班牙的堡垒并排盖,大不了就火炮互射,看谁的结实!   什么?这是侵略?   不不不,如果那发生了,一定是正义的战争,为了满刺加与吕宋无需更名马六甲与菲律宾,为朝贡国的荣誉而战才是陈将军毕生之追求。   不过当下,他要先打赢这场仗,就算没有困难创造困难也要上。   他需要一场漂亮的胜仗在三卫中建立威信,也需要一场足够华丽的战功来做晋身之资,现在的陈沐看来,北调已全然不是一件坏事,而为他寻找到另一个突破口——一个直抵朝中结交当国者,并取得于南洋开海政的权力。   海政之事牵扯太大,会伤及太多人的利益,这并非他一个人就能做成的事,需要强有力的支援。   幸运的时,当今内阁至少有两个一意孤行以富国强兵为己任的愣头。   说实话陈沐现在已经非常理解不断修筑长城,拉出漫长防线的心态了,纸上谈兵,了解再多终究不够真切,自移防房山,他切实地体会到这个时代想防备游牧究竟有多难。   没有网络没有电话,战报、传警像在广东那样短距离海防尚能用烽火传递,可在北疆塞内,完全依靠两条腿或四条腿,太慢了。   我们的信使骑马奔驰,敌军也在骑马奔驰,总督收到战报调兵遣将,兵马从这边出发,敌骑已经跑到另外一边,又是一番大掠。   想阻拦一支游骑,就要用四面八方数倍兵力才能围困,可兵马行程远近不同、发兵地点与时间不同,想要合围谈何容易?恐怕更大的可能是尚未形成合围,就被敌军更快的机动而调集优势兵力分而击之。   久而久之,少兵不敢去打、大兵来不及打,就成了这般疲弱的情况——俺答军的动向,完全依靠失陷城池的战报来判断,其尚未叩关,关内已严阵以待。   倘若其不欲兵临京城,仅为祸山西,则明军便是一派的束手无策。   随辎重一同送来的,还有朝中正在兴起议和的声音,其实大部分明眼人都知道议和是唯一出路,从四月起就在争论,到现在还在争论,争论的根本无非是以战促和还是以钱促和罢了。   不论如何,所有人都在等待战事的结果,不同的是有些人需要一场胜利。   而陈沐在军事之外忙着向天祈祷,他祈祷土默特部能冲到拒马河来,因为这个从南方一路杀出来的男人固执地认为,世人所等待的那场大胜,将在他手中缔造。   九月七,天降骤雨,拒马河暴涨,河对岸受战乱波及的灾民接踵而至,他们带来北虏穿过井陉进入真定的消息。与此同时,南洋卫第二次输送火炮也进入京师,送来白元洁对南洋卫诸事的情况,还附带一块皮子一样的东西。   陈沐的随身短佩刀扎着那块不知什么构造的软东西钉在案上,神情振奋。   “来吧来吧,让我轰你个稀巴烂!” 第四十章 对峙   白元洁从南洋卫传来书信,虽然陈沐不在南洋,但留下的人手可以保证南洋卫依然按照陈沐走之前的安排继续下去。   合兴盛的船队走了几趟,卫港还在修筑,清远卫大规模种植杜仲失败,但他们从湖广采购大量杜仲叶熬胶,熬出这块看起来没什么大用的东西。   简而言之就是一切都好,只是儿子丢了。   李旦带着合兴盛船队在马六甲大赚一笔后回南洋卫补了货物,接着前往吕宋,派人传信回来他要在吕宋住一年半载,既没带多少银两、也没带几艘船、只带了一帮人手,远走重洋。   他说他找到黄的东西了,但不会种,他要和吕宋番夷学学,这东西该怎么种。   南洋卫真的做大了,在他离开这半年,过去铺好的所有路都进入蓬勃发展的状态,不论商市、船队、船厂还是军工,香山船厂出产的鲨船正在向四百料大船前进,二百料小船真的变成陈沐所预想的那样,变成南洋卫军余的渔船。   这将是他们称霸南洋的第一步。   与南洋卫相比,陈将军北方防区的情况却越来越坏。   土默特部真的杀进真定了。   最先攻破的是神武右卫,当地守军既不愿贿赂北虏,又不愿坚守城池,在城外同前哨敌骑小胜一阵,接着贪功冒进落入虏骑包围圈,不得寸进也无法退还,溃败后被大肆杀掠,半数兵力零散逃亡。   接着北虏南部偏师就打进保定,攻略唐县庆都一带,同时北虏南路大军也从山西灵丘打入保定府,兵叩紫荆关。关防死守,却腹背受敌,两路虏军合兵过万,守关将士独木难支,区区守关十日紫荆关参将见无兵来援,率军弃关退往易州、涞水,进入京师南部防御。   敌骑前哨,距拒马水不足百里。   直到这个时候,陈沐才弄清楚自己的敌人究竟是谁。   不是俺答,俺答主力尚在大同,因为其内部出现问题,并未继续向南,陈沐需要面对的是一支俺答节制下的部落,是俺答的哥哥的儿子小吉能所率兵马,步骑过万,观其战法是想效法土木堡之时蒙军攻破紫荆关一路打到北京西直门故事。   对陈沐来说,形势大好。   “虏蛮子真怪,叔爷都在跟咱打仗,孙子倒自己跑来投奔了。”邓子龙拿着书信对陈沐道:“把汉那吉因为俺答娶了他的未婚妻带了十几个人逃到大同请降,巡抚准许了,朝中对此很高兴,所以俺答才聚兵十万走到边境讨要把汉那吉。”   陈沐取过书信,看了看一时半会也没看懂里面人物的关系,把汉那吉是俺答的孙子,他的未婚妻是瓦剌部落的女儿算起来是俺答的外甥女——总之这一团乱麻里,明朝对俺答议和的目的再添一重要筹码。   “先不管朝中的事。”陈沐把书信拍回案上,出帐登高持镜望去,视野迷蒙雾气里,有发辫骑兵奔走的踪影,“敌人越来越近,他们在观察我军阵形,武桥你觉得,他们会在什么时候进攻?”   晨间的雾气很浓,离下雨不远了。   邓子龙摇摇头,他也没与北虏作战的经验,只是斟酌地说道:“暴雨初至,他们一定会进攻;但北虏先前攻无不破,兴许待其兵马集结就会先攻一阵。”   “桥上的铁蒺藜布好了么?”   收到肯定答复,陈沐稍稍放心,对岸雾气里的骑兵像来去无踪的鬼魅,从敌骑越境之初便时不时会在夜里传来几声惨叫,给守军带来很大压力。   陈沐站在望楼上再度细数一遍防务,从桥上的铁蒺藜到岸边的鹿角木栅,他甚至还让人用皮子包裹掺碎石的地雷埋在桥边,火线用竹子裹着,不过没放太多——天气很潮,雨下起来未必还有用。   除了防水构造良好的炮兵阵地与铳手战壕,外面一切的火器都不足以依靠。   “小旗箭有多少?”   三个百户的鸟铳队已尽数入驻战壕,看起来旗军还挺习惯这样防务的,听到陈沐发问,百户答道:“将军,小旗箭有六十支,够打两次。”   “这和在南边打仗不一样,不要一次打那么多,看见敌骑攻上桥来,小旗箭只发五支即可。”陈沐深吸口气,指着桥头对旗军道:“这场仗不能在瞬息之间决胜,会打很久。”   南兵到北疆,因为面对旗军的情况不同,很难转变攻守策略,陈沐也是一样。他们在南方用来杀伤敌军的小旗箭,在北疆恐怕只会起到扰乱敌骑的作用,再一窝蜂地打出去则效用不大。   临近战前,与未知的敌军相抗,即使久经战阵的邓子龙也变得话多,一次次巡回阵地。陈沐也是如此,不过他强装镇定,一直拉着邓子龙与呼大熊在阵前谈笑风生,看上去好像对大敌当前毫无担忧。   其实每次在阵前转一圈,回到军帐时他都要饮一大壶水,缺少睡眠让他的眼睛浮起血丝,为了不让人看出,在帐外时他经常眯着眼。   又回到过去那种状态了,兵力相仿,缺少训练的友军何止超过半数,足足占据八成!   三天,三天转眼就过去。   对岸游曳的敌骑更多,有时甚至会望见大队骑兵在岸边兜转,己方士气更加低迷,从没与骑兵对阵的旗军在战壕里摆着木雕小陈沐拜了又拜,派到对岸的骑手只回来三百多,有一百多人都在与敌军斥候的遭遇中阵亡。   剩下三百多活着回来并非是因为他们在遭遇中得胜,只是他们运气好,没有同敌军遭遇。   大雨还是没下,但似有似无的雾气在早晨与傍晚更加浓重,几百步外即使用望远镜也看不清晰,但陈沐能感觉到,大队人马已在对岸列阵,有时来自草原上的歌声能传进他们的耳朵里。   为激起士气,陈沐有时会带家兵队在岸边向对岸放上几铳,能不能打到敌军要另说,为的就是让旗军看到他并不畏惧,以此来让麾下旗军也不畏惧。   心底的畏惧,是战争中比敌人更加可怕的对手。   九月初十早晨,对岸终于响起了号角声。   “敌袭!” 第四十一章 三阵   咚,咚,咚咚咚咚!   沉闷的战鼓声在拒马河畔响起,各部按兵不动,眼看着对岸浓雾中列队驰骋的马队,前线铳手交给邓子龙去统率,他的本部军士则在战壕旁等待杀出,陈沐退到其后炮兵阵地,亲自指挥他手中前所未有的步炮大队。   他手上有而二十四门火炮,邓子龙在战壕旁则有六门,陈沐有些后悔没把八郎从戚继光那拿回来,让那个小子指挥炮队应该也是得心应手的。   不过无所谓了,他来指挥也是一样。   二十四门火炮被分作左中右三阵,每阵有五门二斤炮与三门五斤炮,在他们的预设阵地上,即使再强的敌军,也会被他们生吞活剥。   呜呜——   低沉的号角声再度从对岸响起,远方延庆三卫的阵地好似并无动静,显然敌军的探查是十分有效的,他们能分辨两处防区哪里守备薄弱,哪里兵力不足,从而挑选守备看起来弱势的拴马桥来进行突破。   只是有时眼睛会骗人,看起来弱势的反而正是强势的一方,而看起来人多势众的,反而软弱可欺。   “敌骑进攻了!”   短短二百步防线上密布着数不清的旗手,从大队骑兵踏上拴马桥起,各处便掀起此起彼伏的叫喊,陈沐看得清楚,区区百骑直朝桥面奔驰而来,其后至多只有两个百人队,敌军阵势还在后面老远。   这是一次试探进攻。   “不要发炮,听我号令。”   陈沐手中令旗摆在向下摆着,在他心里,前三次交锋最为重要,不论敌军有多少,他的炮队都不会敌军第三次进攻开始之前发炮。   他的军队在尚未交手之前士气已经低迷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出了战壕哪怕是手中最精锐的旗军也会被敌人几次游击冲垮,他需要一次轻松漂亮的首战得胜,除此之外还需要两次漂亮的胜利来彻底扭转敌我之前的心态对比。   “左军举铳!”   邓子龙立在战壕左侧,歇斯底里的喊声与高扬的镶龙角旗无疑在战阵中最为出彩,哪怕是陈沐所处的方向依然能听见他的吼声、看见他的英姿。   望远镜中,敌骑奔踏而来,受阻于桥上铁蒺藜,冲锋阵形在行至半路时慌乱,有秃瓢细辫的土默特部骑兵从马上吃痛的马儿撅下,邓子龙还尚未下令放铳,先有一声铳响,接着在陈沐看不见的战壕里,一排火铳便朝桥上放去。   夹杂着两支小旗箭歪歪扭扭地飞射桥上,接着炸响。   “太紧张了。”   陈沐脚踩一桶火药,望向对岸,所幸后面的敌骑并未紧随而上,前阵的混乱扰乱了后面的骑兵,一排放铳距离太远,不论铳子还是火箭都无法伤及敌骑丝毫,全靠铁蒺藜把虏骑扎得哇哇乱叫。   “别慌!第二列,上!”   邓子龙显然被气坏了,不过没等他喊出第二列举铳,桥上的虏骑就已潮水般向后退去,接着阵前就响起募兵的欢呼声。   初次交锋,铁蒺藜让敌骑吃了点小亏,虽然己方旗军也表现不好,但占上风就是占上风。   当然,也只是占上风而已,因为双方都没有一个死于非命,就连马都没死,一瘸一拐地被牵回桥下。   邓子龙似乎疑惑地朝陈沐这边望了过来,陈沐缓缓点头,虽然他也不知道邓子龙能不能看见。但他知道,邓子龙想问的是他为什么不开炮轰他们。   打仗都是心理战,尽管这个时期还没有心理学这个专科,但几乎自古以来所有战争都用到心理战术,就像虏骑在迷雾里奔走数日时隐时现,为的就是让旗军出错,比方说压力紧绷之下旗军不受控制地发铳。   不过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陈沐要让敌军士气多层次地受阻,完全把恐惧丢给对方骑兵,第一阵伤马、第二阵伤人,第三阵——让他们觉得自己完全不能取胜!   没过多久,有下马步兵举着盾牌列阵上桥,清理桥上的铁蒺藜,邓子龙高声道:“火炮瞄准!”   战壕旁六门火炮对准了桥上下马步兵,接着一声令下发出巨吼,声震数里的炮音中大片硝烟浮起,炮弹似狂风扫过沿途所有屏障,不论人盾,触之皆裂。   二斤炮已可裂人穿盾,何况更有五斤炮带着巨大啸音直穿阵而过,直将下马百人队轰得七零八落,几十个未受伤的虏兵抱头鼠窜逃回阵地。   战壕左右再度欢呼,这一次他们的士气要比先前高得多,火炮同天地齐威,而对手是没有火炮的,这能使他们在战事中占尽便宜。   邓子龙很聪明,他大概弄明白陈沐的想法了,派人过来告知道:“邓将军云不发第二炮,不使北虏知我装药多久。”   陈沐回道:“六门炮分开使,打两次。”   桥头那么狭窄的地方,只要两发炮弹打过去,就能从这头打到那头,别管步骑都拦不住五斤炮,倒是二斤炮可能打到马上就被挡住,不过这都不碍事。   因为已经第三阵了。   第三次交锋,比陈沐想象中来得晚,胡兴运在中间的营寨也派来飞骑,禀报西北设营寨的江月林部也已与北虏交兵,阵前炮声阵阵。   江月林的炮是虎蹲与将军炮,除此之外他还有些百虎齐奔之类的物件,显然这江指挥为打这场仗把家底子都搬来了,别管那些器具是否好使,有就比没有强。   “北虏聚兵了!”   望远镜里,陈沐看见大批北虏骑兵在步队之后聚集,准备要强行突破桥面,而且他的想法有误,北虏也有炮……他看见敌军步队里强壮的塞北武士光着膀子扛起虎蹲炮列阵最前。   想来是他们先前攻打哪处卫城夺来的军械。   还好不是佛朗机。   呜呜——   低沉的角声里,陈沐看见他们列阵前行,他挥动令旗对左右道:“炮队瞄准,中阵瞄阵前桥面、左右队瞄其后大队骑兵,准备!”   奔踏之间,大队人马涌上桥面,前面扛大盾,中间的清铁蒺藜,后面的骑兵摇摆着骨朵随行而上,口中发出无意义的呼哨,仿佛四面八方。   这种声音让人感到恐怖,仿佛十三世纪的战争已写入人类的基因中,陈沐不喜欢听,所以他挥手,捂住耳朵。   “放!”   轰!轰轰轰!   二十四门口径不一的火炮在拒马河战场发出吼声。 第四十二章 监军   人仰马翻里,比俺答年轻,正值壮年的小吉能折断马鞭。   在他最初翻身上马征战四方时,土默特右翼三万户的大权还在他父亲的手里,等到他的父亲年老不理军政,大权旁落进他叔叔俺答手中,开始土默特部的新时代,而他继续在叔叔部下征战四方,到现在已经有二十多年了。   南朝大明一直是他们主要敌人,在常年不断的战争中,他学会了如何躲避火炮,与趁明军给火炮装药时抢夺城关要地,在面对炮火时这样的战法屡试不爽。   在他率领部下南征北战中,见识过各式各样的敌人,能得到他敬佩的只新任大同总兵马芳一人而已。   这种尊敬几乎伴随小吉能的一生,在他小时候就很尊敬叔叔俺答汗身边作为随行侍卫的马芳了,马芳从被掳掠的奴隶熟练弓马成为俺答的近侍,就是其不断受人尊敬的过程,后来他逃回汉地更是如此。   而在明朝,从嘉靖皇帝口中说出,由边将流传着这样的说法——勇不过马芳。   就在今年六月,就是陈沐刚押火炮进京的时候,马芳率骑兵从大同出击,直攻俺答主力所屯咸宁海子,一举攻破其大营,向西追击数十里,斩及无算,擒部落首领十数人。   哪怕是蒙古诸部,也没有人不尊敬马芳的,所以他们称马芳做马太师。   吉能很聪明,他知道在大同是打不过马芳的,所以他像叔叔俺答那样就在大同跟马芳耗,他直接纵兵攻太原,再由太原分兵攻入保定,这一战他寄予厚望,是要见到明朝皇帝的。   结果呢?   吉能自问也是见多识广,可就拒马河这个,这个连个城墙都没有的破地儿,就在他要大举进攻时,拴马桥后面的破土墩子上突然照起让人瞎眼的光芒,接着地动山摇数不清的大铁弹就砸在他刚聚拢起的骑兵阵势中,桥上派出的军士直接被碾成一摊肉酱。   桥下聚起骑兵阵势也遭受恐怖的打击,那些大铁弹带着无匹的威能,轰在地上还能弹起来接着再碾两阵,成排能骑马驰射的好汉子,没了。   就算是在大同,他们也能和马芳的家兵拼两阵吧!   吉能根本都不带心疼的,因为让他头疼的事在后边。   派上去的千长当场被炮弹命中而死,他的侍从牵回了战马,还有千长的下半身,伤亡算出来直接被炮击打死打伤近三成,后面的兵说什么都不往桥上走——这才是他真正的麻烦。   虽然直接死于炮火者仅二百多,却让临阵五千余兵马不敢乱动,麾下五个千长不听命令向部下向后撤出三里半,说什么都不再调集部众上前。   “绕过去?绕到哪里去?想去北京就只有这一条路!”   吉能也想绕,在拒马河以南,哪条路都能绕,可到了拒马河就已经无路可绕,他们只能走这条路,再绕就得绕到天津卫去……走那条路,他们的后路一定会被断掉,比直面河对岸的明将还要难。   “他一轮炮只能打死三百人,怕什么!”   从前号称骁勇的千长深吸两口气,无力道:“可桥上只容百骑通过。”   吉能想用马鞭摔他,却发现自己的马鞭早在前军遭受炮击时就折断了。他也不是没见过火炮轰击,在长城边、在紫荆关,明军地面上到处都有火炮,可他却从未见到过这么多的火炮掌握在这么少的军队手里。   经过斥候骑兵战前数次探查,河对岸正经明军撑死两千,而且这两千看上去还是军容不整的新兵,看上去只要渡过桥头只需几次回旋冲锋,箭雨射到他们头上就崩溃了。   正因如此他才决定试探进攻西北的河谷,主力聚集在这先行突破,却没想到这里驻守的明军和其他地方完全不同。   桥面上洒铁蒺藜只是常见情况,伤了一些战马,并不碍事,可他们居然把火铳兵放在拒马壕里,壕沟是用来站人的吗?   壕沟站人就算了,那么一道百步宽的壕沟才能站多少人,过了桥大不了和他们用弓箭对射,先死的铁定是明军,权当他们提前给自己挖坟了。   可壕沟旁边至少六门火炮是怎么回事?   吉能也可以理解,既然壕里都站人了,明军再把城防炮搬到河岸来也不奇怪,毕竟都南朝腹地了,这纵横数十里的防线,几千上万的守军,有那么六位炮,虽然他没有车营,但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破土墩子上二十四门火炮齐射这就不正常了吧!   东征西讨,别说是小吉能,就是他爹老吉能,就是他叔叔俺答,都不可能见到明军野战没车营的情况下带这么多火炮!   “换个地我让他知道我的厉害!派人去问,让他拿银子来,我就绕路,给我问清楚,领军者是谁!”   吉能并不知道,他不听号令就撤退的兵马救了他一命。   陈将军正站在他口中的‘破土墩子’上,让人给他稳稳地举着望远镜,对着火炮使力气,搜寻他的位置呢,最后不免扼腕叹息:“他妈的,退的太快了!打不着啊!”   虽然抵挡三阵,北虏骑兵连他兵的毛都没挨着,但从其自发的撤退来看,这些土默特骑兵是久经战阵的,撤退三里半,明军最好用的千斤佛朗机最大射程差不多也就是这样了。   他们后撤三里半,能保证明军火炮无法击中他们。   如果陈沐手里有一门十斤炮,他可以试试在望远镜的帮助下轰击敌军主帅,但他手上口径最大的火炮只有五斤,超过八百步的距离,哪怕九门五斤炮都调整到同一目标都未必能准确命中,反而有可能直接把敌军赶跑。   “可使不得,这战功在到哪儿?”   陈沐攥着右手腕紧了紧护臂,就听留在上方山的骑兵快马来报道:“将军,吴兵备来了!”   哟,监军来了!   “来得正好,这场仗才刚开始。”陈沐搓着手大笑,喊来隆俊雄道:“俊雄,你带右阵炮队去支援江指挥,八门炮分四阵,敌近六百步往死里轰就是!” 第四十三章 银子   “虏兵撤了?伤亡几何?”   吴兑是带着阁臣亲笔信来的,来给陈沐鼓舞士气,当然朝中诸多干臣也没想到这支北虏偏师会来得这么快,本来吴兑是坐着官轿来的,走到上方山突然听到拒马河这边传出炮声,这才知道双方已经接战,赶忙找守军要了两匹马,带着内官一路疾驰过来。   跟他一道来的内官也不一般,名叫陈矩,九岁就入宫了,调到当时有勇名的秉笔太监高忠名下,一直在司礼监。庚戌之乱时见到高忠带司礼监宦官全副武装守备京师,从此立志,对政治经济都有所涉猎,兵事更不一般。   如今高忠虽已亡故,但陈矩为御马监监丞,掌管着神机营营务,骑行奔走不在话下。   陈沐迎了监军与内官,看二人架势都是顶盔掼甲,穿得跟大汉将军一样,看模样是打算过来挽大厦之将倾的,拱手钦佩,道:“北虏过来打了三阵,先为铁蒺藜所阻、后为我部旗军拦下,刚刚又被炮兵轰了一阵,他们吃痛,后撤三里半。”   “伤亡……”陈沐抓耳挠腮,他实在不知道伤亡该咋说,直接说没有伤亡好像太托大了,突然想到还有先前派出的探马,连忙道:“阵亡失踪一百四十有余,杀敌,杀敌还未数,尸首都在桥上和对岸摆着呢,虏兵不敢收尸。”   陈沐把望远镜递给吴兑,吴兑摆手从自己腰间提出一只比他望远镜做工精细几分的对战场望去;陈沐又递给内官陈矩,陈矩虽然跟陈沐是本家,但看他这临阵松散得不像样子,连伤亡多少都不敢说,显然是把他想歪了,哼出一声,从腰间拿出一只做工精致地不像话的望远镜,看上去比吴兑还要好许多。   这二位爷拿着望远镜朝战场上望着,也没陈沐啥事,他干脆蹲到炮兵阵地边沿对执勤的家丁小声道:“赶紧去好好数数,没回来的骑兵探子到底多少。”   “陈将军!”   陈爷这正小心翼翼地说悄悄话呢,突然就听身后陈矩大喝一声,吓得陈沐本能回头怒视,“如何?”   “你说伤亡一百四十有余,北虏不敢收尸,怎么桥上只有虏尸,不见我大明军士尸首啊!”   陈沐站起身,头一次见宦官,他心里本来就揣揣的,这陈矩又不好好跟自己说话,弄得他也没好气,干脆道:“我的兵又没死,要什么尸首,北虏连我的人毛都没摸着!”   吴兑见二人气氛不善,连忙帮腔道:“陈将军,陈右监是代陛下监军的,可容不得半点差池,若有军士阵亡如实报了便是,真定保定皆破,陈将军能固守一阵已是不易,即使有些伤亡,也没人会苛责的。”   “我真没伤亡,在拴马桥上真正打仗的就我从南洋卫带来的本部五百旗军,一个伤亡都没有,那一百四十多失踪是王忠国的家丁骑兵,战前被陈某放到对岸当斥候,有一百多没跑回来。”   陈沐也很无奈啊,咋连没死人这种事都还要解释一番了,“真要伤亡,小河谷那是延庆右卫旗军在守,那边也交兵一阵,应该会有伤亡。”   “真没伤亡?”陈矩原本板着脸,听陈沐这么无可奈何地说倒笑了起来,惊奇道:“陈将军是说,交兵三阵,下官所见河岸上四分五裂的尸首皆为北虏?”   陈矩说着就吴兑道:“吴兵备,俺们内官是见惯了战报,却还未见过野战对北虏无一阵亡的,您见多识广,这拒马河,是野战吧?”   陈沐觉得自己这忙活半个多月的预设战场称野战有点过分,颇有提示性的拍拍炮棚杆子,就见吴兑在那拢着胡须啧啧称奇道:“陈右监说的不错,这当然是前所未有之野战!”   得了,你们要把这当成野战往上报,我当然也没啥想说的。   好事嘛!   “陈总兵勿怪,下官错怪您了!”陈矩脾气大,但知错改错也来得快,毫不犹豫地向陈沐认错,随后才问道:“不知陈总兵是如何杀贼三百己不伤一人的,能否告知下官,也好向陛下报功。”   陈沐自然笑着揭过,把作战经过讲了一遍,这才对吴兑问出他早就想知道的事,道:“吴兵备,朝廷对北虏首级赏银,是如何算的?”   吴兑看着陈沐眼中更是溢出笑意,那意思就是他发财了,道:“隆庆元年提准,蓟镇临阵斩虏贼首级一颗,升二级,不愿升者赏银百两;领军千人者,部下斩首二十,加一级,加三级为止;如升至都指挥使,止赏银不升官职。”   陈沐被砸蒙了,抬起两根手指,脸上意欲难明道:“陈某在南洋杀倭寇,假倭一级止赏银二两!”   “不过北方的首级功更难计。”吴兑笑道:“贼首需完整,且需是真虏首,凡将军所见战报捣巢斩贼首数百者,他们皆杀贼十倍以上,就如有些首级被炮轰裂的,朝廷就不会给赏。”   没什么可说的了,陈沐挥手对家兵下令道:“带一百户旗军去把虏贼尸首都给我抬到河这边,告诉参战旗军,不要抢首级,战后参战每人均赏!”   战场上旗军正搬运尸首,就见一个土默特骑兵扛着长幡晃晃悠悠到桥上,高声喊道:“明军为何人指挥,奉右翼万户之命,还请将军出来一见!”   陈爷现在正高兴呢,从未想过北疆居然这么好挣钱,高高兴兴地对吴兑及陈矩问道:“二位随我去见见,看看他们想说啥?”   他可不敢自己见,万一被人知道了将来告自己个私通北虏呢。   二人自是应允,来到桥头,土默特部的骑兵倒挺有职业道德,目不斜视道:“奉右翼万户之命,敢问杀伤我部勇士的明军将军姓甚名谁?”   还别说,这家伙汉话水平不错。   “我是昌镇副总兵陈沐,你过来有什么事?”   土默特骑兵扫视陈沐一眼,在马背上捶捶胸口算行过礼,道:“我部首领请将军转告皇帝,取千金,我部即退还塞外!”   陈沐抬手磨砂下颌短须,心花怒放,面容愤怒,喝道:“让皇帝纳金于北,是为人臣子该做的事情么!”   “你回去,把陈某的话转告你家首领,陈某的首级就在这,让他速速来取,千万别撤走,撤走陈某看不起你们!来啊,再和我打一场!”   这是一堆什么,嗯?   对岸那就是成片白花花的银子啊! 第四十四章 骂阵   有了北虏信使来劝,两位监军这才真信了陈总兵本部的战力,这种反差带给陈矩、吴兑极其强烈的震撼。这两位别管是文是宦,都可谓久掌兵事,可越是知兵,才越觉得陈沐这支五百上下的旗军是宝。   拴马桥边屯卫明军三千余,但其中两千余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新卒,弄不好连血都没见过,一看他们慌张的神情就知道前面的仗不是他们在打。   而真正称得上军士的,却只有战壕里三个百户与炮兵阵地上一个百户,再了就是游曳左右跑腿传令的百户,拢共不到五百人。   陈沐这支旗军,尤其对陈矩而言,太有意思了。   不论是其军械置备还是战壕炮台,都对掌管神机营的陈矩有极强的对照意义。   不过吉能一时半会是不敢打陈沐了,大军在河对岸一屯就是两日,两个昼夜战线往前拱了一里,军骑游曳散乱。看起来这种迂回试探的状态还能持续好几天才能再打一场。   吉能很急,哪怕仅仅驻军二日,但这状况在他们翻越长城之后根本就没有出现过,倘若是在先前任何一座城池任何一道关口,他们都会绕道而走,偏偏是拒马河,无路可绕。   陈沐比吉能更急,他比谁都清楚土默特南侵不是单单拒马河的局部战事,而关系全局,全局的关键在俺答、在朝廷,战争是否继续下去的决定权不在他也不再吉能。   他生怕北方议和的事有了决断,到口边的银子飞了!   “这江指挥使,也是个狠人啊!”   吉能不敢在陈沐驻守的拴马桥强攻,对付小河谷的延庆卫守军却从未手软,虽主力牵制陈沐,放出千骑三日里接连进攻延庆卫所屯小河谷多达七次,以扰袭疲兵为主——陈沐看来是这样的。   而在江月林递交来的战报上,哪里是什么扰袭,那就是总攻!   每一次延庆卫旗军都要拿命去阻拦敌军骑兵,顶着箭雨淌至河岸阻击敌骑,死伤颇大,战果不佳。   斩获虏骑首级七十九颗,阵亡与伤者四百有奇。   江月林部伤亡,已接近陈沐定下的撤退标准,但江月林却没打算撤退,他趁虏骑进攻的间歇,派人策马疾驰到陈沐这,书信拆开就一句话。   ‘陈将军,再派属下一千援军,江某还能再守三日!’   陈沐皱眉不语,问道:“你们江指挥使在做什么?”   开战前战意低迷的是他,开战后死战不退的也是他,这中间肯定是发生了什么变故,否则四倍的伤亡是不可能让将领坚持死战不退的。   “也在挖壕沟设鹿砦,江指挥说以前拦不住北虏是因为抢夺首级、吝惜战马,如今将军下令战后数首级均功,他带兵几次身先士卒,已想出野战杀北虏的方法。”   “哦?”陈沐乐了,问道:“什么方法?”   “先用长矛拒马,矛兵里夹着滚刀手,砍马腿,把马砍翻,北虏手格亦不强于我。”传令兵面对陈沐时有些怯懦,想了想才说到:“这是戚帅早就下过的令,只是那时候都不懂,没和虏贼见仗哪舍得杀马。”   陈沐出气缓缓点头,这就对了,以步兵同骑兵打战还想着怎么把马抢过来就是脑子有洞,一匹好马止七八两银,斩一虏首便是百两银子,多少匹好马都买了,倒是想着保马杀人,反倒为敌所杀,得不偿失。   “好,陈某且借调一千兵至江指挥麾下,我可不是让他们去打仗的,他们这些矿兵过去帮江指挥挖战壕,打仗还要靠旗军。如果事不可为,也不要同胡指挥抢功。”陈沐有了决断,道:“无论如何,再守一日,同胡指挥换防,旗军需要休息。”   陈沐估计让江月林坚定守备的心思不单单是杀马再杀人,隆俊雄的八门火炮应该也起到不小作用,要不然以旗军对北虏,小河谷那样的地形伤亡四百都是少的。   小河谷那边暂且不提,单说拴马桥两岸,陈沐在吉能的使者回去后就在找人,在全军中找会唱会跳的募兵,不但要挑这些才艺,而且还要试他们的胆量,最终集结出一支十人队,由一名南洋卫小旗带盾手护卫着临至阵前岸边。   “将军要让他们做什么?”   吴兑和陈矩这几日是大开眼界,他俩人派随员把陈沐的阵地布置全画了一遍。   “去挑战骂阵,这帮北虏在桥那边,我的旗军好几日没踏实睡过了。”陈沐眼睛很红,尽管初阵得胜,但大几千虏骑在河对岸游曳谁都无法安眠,他指着广阔的河面道:“吉能会想办法突破河面,沿线数十里未必没有可供步骑突破的地方——不能让他安宁。”   陈矩对骂阵之类的事并不感兴趣,他这几天都被南洋造火器迷住了,专程向陈沐讨要了南洋卫火铳两杆,没事就围着炮兵阵地兜转,摸摸这看看那——神机营可没这种重炮。   “将军,这一门炮造价几何?”   陈矩指着一门二斤炮,陈沐在心里盘算了下,道:“这是一门二斤炮,由两匹骡马拖拽牵引,在北方能日行百里,工料、炮、车、及损耗加在一起,二十两上下。”   “这么贵?”陈矩瞪瞪眼,在心里算了算,缓缓道:“王恭厂造威远炮要九两三,将军的炮比威远炮好得多,倒值这个价,它耐用么?”   贵,能不贵么?   陈沐可是把南洋卫的造价在心里打了个滚儿才说出来,就佛山那铁价离得又近,连运费都省了,铸炮最大的消耗就是人工,在南洋卫人工算什么?   一门二斤炮造价也就才七两不到,消耗翻上去也才十几两,当然达不到二十两那么贵。   “耐用,南洋卫火炮出局前都要抽出几门试射百次,发百炮身不变形,同批火炮才能出军器局。”陈沐原本和颜悦色说着,盘算着兴许能通过售卖军火跟这位看上去很正直的大宦官搭上关系,突然皱起眉头望向天空,喃喃道:“不用挑战了。”   天边滚滚雷音传来,等待多日的雨,终于要下下来。   土默特人最后的机会,大举进攻,必如期而至。 第四十五章 爷们   当第一滴雨水从天空降下时,拒马河那边响起蒙古兵浩大的欢呼,那些识尽弓刀健马的塞北勇士同明朝作战多年,他们深知明军之强,强在火器;火器之弱,弱在下雨。   不论铳炮,沾了雨水都要哑火。   得知如此,吉能部虏骑自是欢天喜地,甚至久历兵事的吉能分调数股骑兵游曳河岸,再度使出震慑战术,意在打击对岸旗军士气。   在吉能看来,未下雨时拴马桥易守难攻、小河谷守军弱上许多,而一旦下雨,火器不多的小河谷守军反倒会比拴马桥强上不少。   “且再让他威风半日,待大雨下起来,陈沐?呵,踏平他的破土墩!”   对岸的明军是怕了啊!   从下雨开始,频繁兵力调动的不仅仅是吉能,对岸明军也在调动,先是桥边两侧至少各五百人列阵严阵以待,显然他们的火铳火炮不好使了。   接着有三门炮远远地在对岸右侧轰击过来,没打伤几个人,看起来就是装装样子,狐假虎威地想告诉他火炮还能用。   可越是如此,难道不越说明这陈沐心虚了么?   陈沐当然心虚!   “快,把炮再拖去右翼,这次只放两炮,把那门五斤炮拉上来擦干净!”陈沐站在炮兵阵地上,指东画西地接连下令,对外头传令不断提点,“千万不能让吉能看出来咱的炮都还能用!”   下雨前的雾气帮了陈沐大忙,对岸的虏骑如此振奋,显然是不知道他早就搭起雨棚,只是炮阵没挂油布罢了,这会儿他的兵正忙里忙外地挂上帐布,别管火药还是火炮,雨天没有带来丝毫影响。   “去告诉邓将军,一旦北虏进攻,先以两翼弓弩刀矛与其对上一阵,待虏骑过桥者众后,再临敌放铳,这次陈某要杀他千人,造一场大胜!”   两翼的千人队都是新兵,但备下不少弓弩,便宜的长矛更不必说,武库司调来最多的兵器就是长矛,把桥头两翼同鸟铳战壕堵得水泄不通,即使虏骑渡河,要么纵马驰射、要么下马结阵,没人会骑着战马往矛阵上窜。   当然,要真有人这么朝矛阵上怼,陈沐也是乐见其成的。   交代完这些,陈沐解下发巾,披头散发抱着红缨凤翅兜鍪,转身朝两个监军笑了,扣上头盔抱拳问道:“陈某可否请监军代行炮令?”   吴兑和陈矩被他问懵了,谁不知道陈沐这处阵地重中之重就是火炮所在,陈矩看出这个请求这其实有陈将军讨好之意在内的,故板着脸道:“多谢将军美意,然此炮阵乃重中之重,咱爷们儿虽是内官,却也知晓轻重,不可假旁人之手!”   咱爷们!   嘿,这宦官的自称够味!   陈沐扬着脸系好盔绳,先将自己的望远镜交给吴兑,再把着陈矩的手将一方镶龙角旗放入其手,道:“不必多虑,十六门火炮已调至发射角度,意在截断敌骑后路,把他们堵在桥上,口令只有两个,装药、放。”   “陈某来北疆本没打算征战,所率可独当一面之亲信不足,这场仗前线需三名将官指挥方可得胜,奈何仅带两名副将,只能身先士卒了。”   陈沐甲胄穿戴整齐,背后背挂南洋铳,从家兵手上一左一右接过两支装好药的手铳插在腰间,整好束带再度对吴兑叮嘱道:“吴兵备,您只需用望远镜时刻盯着陈某左右,凡黑旗挥舞,即告知监军,监军下令发炮即可。炮令一开,便不再停,直至我军得胜!”   “陈某身家性命,便拜托二位了!”   最后拱拱手,陈沐跨上腰刀,在一众家兵簇拥中走下炮阵,直朝前军战壕走去,留下两名监军在炮阵上寒毛炸起,咬紧牙关。   这是真正的以弱对强,陈沐走得潇洒,手心也是一片滑腻,待到阵前,三军皆已严阵以待,招来邓子龙、呼良朋道:“你二人各领六百,居于两翼,先以弓弩阻敌,只管据守互射,可行?”   邓子龙皱眉道:“将军是要用旗军充两翼?”   “对,两个南洋百户调到你们部下,充任前锋,没他们在只要初初接战新兵就要溃败,这场仗只许胜不许败,一次把虏兵杀怕、杀退。”   “那中军?”   这意味着,中军战壕内鸟铳手完全放弃保护,将直面敌军冲锋。即使有倒扎长矛在战壕前七八步,这样的布置在邓子龙看来依然有些太过冒险。   “我亲自率领他们,速速布阵吧,敌军要不了多久就该进攻了。”   陈沐亲自进入战壕令旗军备受鼓舞,战壕里响起欢呼。   火炮阵地上,吴兑与陈矩交换眼色,走开几步避过周边严阵以待的炮兵,问道:“你觉得陈将军,如何?”   “是有本事的,虽然年轻了些。”陈矩点点头,看着百步外拴马桥阵线随陈沐抵达而飞快变动列阵,眯起眼睛道:“本官监军见过许多将帅,谭子理节制精明、戚元敬赏罚必信、李汝契纵横截击、马德馨骁勇驰骋,哪个面对北虏都能谈笑风生,不过这陈总兵得心应手,也是独树一帜。”   陈沐的伪装很成功,没人看出他究竟有多紧张,只能感受到他的轻松。   提兵上阵能轻轻松松的明将多了去,哪怕是像陈沐这样,修一堆壕沟、带不足两千的新兵摆出个稀里糊涂的口袋阵,连阵形都列不严整,面对数倍于己的北虏骑兵还能笑出声来的明将也不是没有。   国朝虽有不少精明强悍之将,但也从不缺少带兵马虎的糊涂蛋,但能把上述难得的糊涂条件一一具备,还能把北虏打退的将领——陈矩笑笑,对吴兑道:“朝廷很缺陈总兵这样的人啊,只要一个就够了,没人能把器械像他这样使得如此精妙,他要是考过科举,就该去工部做堂官!”   吴兑闻言大笑,陈矩言下之意他听的明白,好似并不在意地转头看看,旋即低声问道:“广东给事中弹劾其任南洋指挥使为人贪渎,截留海关抽盘、攥取四成卫入,次辅命在下来看他为人——陈右监以为如何?”   陈矩虽以‘咱爷们儿’自居,但有时不经意的动作还是会露出些许女性化,抿嘴笑笑,正色道:“他一门小炮就二十两银子,没财力能让他做出大事来?私德有亏,不负大节,兵备如实上报就是,阁臣明智,自有公断。”   “有的人就干一件好事,能念一辈子好;有的人只干一件坏事,能被记一辈子坏;这世道啊,何必对能办事的人那么严苛?”陈矩笑笑,眨眨眼,道:“拒马河要一场大胜,乾清宫的爷爷会喜欢的。” 第四十六章 交锋   陈沐后悔战壕挖这么低了。   从这个视角向拴马桥上看去,平视到的净是马蹄子,那些原本身材矮小的蒙古马都变得异常高大,扑面疾驰给战壕中的旗军带来莫大压力。   初阵中有旗军提早放响鸟铳,一点都不奇怪。   端着铳的陈沐都忍不住想要隔上百步先开一铳,但他忍住了。   没有火炮震慑,成排土默特部勇士下马在桥上清开那些铁蒺藜,紧跟着步骑列阵快步穿过桥面,最先散开的是持圆盾的下马步兵,迎两翼明军箭雨奔跑散开结出盾墙,就在战壕前数十步。   接着那些骑马的弓手在盾墙中打马兜转,以弓箭向两翼还击。   陈沐举着鸟铳架在战壕前斜置的木盾上,舔舔干涩的嘴唇,他们这支鸟铳队好像被选择性忽略了——他以为最先会受到射击的会是他们,却没料到那些土默特人像没看到这里一样,直接与两翼的邓子龙、呼大熊开打。   这么大的战壕,盾牌后面露出几百个密密麻麻的脑袋他们看不到吗?   他们确实看不到,隔数十近百步重重雨幕,战壕外还添了一片倒矛刺,就连有些初阵被击退的蒙古兵都不认为这里还会藏人,何况……那些被火炮轰怕了的北兵连部落首领都被轰死,早就不成建制了,又怎么会被吉能再派上来。   人们在攻上拴马桥的当下便会下意识认为这是一道阻拦骑兵的壕沟与土坡,即使有人,也该在土坡后面。   陈沐是轻松了,但对邓子龙与呼良朋而言,这是一场苦战。   “强弩,放!”   邓子龙已经忘记自己究竟有多久没有指挥过弓弩部队了,曾经在营兵中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冷兵器如今恍如隔世。周遭募兵随其号令慌里慌张地抬起大小弓力不一的强弩,高高扬着弩机扣动扳机,一片崩弦之音里,矢发如蝗。   “上弦!弓手攒射!”   上百张强弩齐射如敌骑阵地,到处是弩矢钉在木盾上发出哚哚的声音,接着身边便响起令人牙酸的强弩上弦,也夹杂着己方军士被土默特弓手命中而射得哭爹喊娘的惨叫。   邓子龙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有流矢带着啸音钉在他的胸口,猝不及防被冲力打得后退半步,下意识低头去看,身上却几乎没有任何感受,只像被推了一把般,引他扬起笑容,继续发号施令。   没有人在乎雨天对弓弦弩弦的影响,哪怕打完这场这些弓弩全都废掉都无所谓,何况雨水也没那么大的破坏力。   无非是兽筋鱼胶遇水膨胀,会变软罢了。   跟着陈沐,用惯了鸟铳的邓子龙看来,弓弩变软不变软,其实都很软,土默特步兵举个破木牌就挡住了,大批抛射的箭雨落入敌阵却未必能对敌军杀伤,令他焦躁,不时将目光望向战壕。   陈将军也太能沉得住气了。   临战不过两矢,尽管邓子龙与呼良朋的部下七八百张弓弩不停攒射,但对敌骑造成杀伤着实有限,反而桥上源源不断的敌骑正在步兵外围盾墙保护下大批渡河,在盾墙内游曳的骑兵环阵越来越大,不断向两翼抛射箭雨。   这些先头骑兵都有着良好的防护,厚重的皮甲与铁甲保护着他们在最大限度上不受弓弩伤害,但邓子龙与呼良朋的新兵却没有那么好的防具,哪怕同样是皮甲,他们的甲相较土默特人都薄得可怕。   根本挡不住弓箭。   双方并未近身接战,但伤亡持续上升,每时每刻阵中都有军士惨呼着倒地,给袍泽带来更深的恐惧,若非持长矛大盾的南洋卫旗军据守阵前一步不退,军阵恐怕登时就要溃散。   不过交战短短半刻,邓子龙已将发号施令的使命交给麾下百户,他则带亲兵立在阵侧不断呼喝:“不要乱,不要退!进者生没、退者死!”   呼大熊那边的局面也没好到哪里去,干脆提着长刀带亲兵持大旗立在阵前,企图以此激起部下的士气,他仗着身穿双甲并有南洋胸甲的保护而无所畏惧,但大旗还未挥舞两下,作为活靶子的他身上便扎上几支流矢,身边七个亲兵转眼倒了四个。   “将军怎么还不下令!”   狂澜难挽。   陈沐立于战壕,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冷静地环顾不远处的战场,于将官而言这是极其难得的学习机会,过去苦读兵法烙印在脑海中,此时此刻一句句、一段段涌现脑海,只要能抓住几句,就能让临战才华充分提升。   他看见的敌阵,既是外围两层前蹲后站举着圆盾手持骨朵的步兵、内里环环驰走奔射的骑兵,也是一个蓄势待发的大漩涡,尽管他的两翼短时间里已有超过五十伤亡,后方甚至已有募兵脱阵,但对敌军而言其实这场仗还未开始。   他们奔走,只是聚兵中的过程,战壕内的陈沐清晰地捕捉到这个过程,并进而将敌军的战术目的抓在手里——聚兵,打击士气,当兵力足够多时,一举突破。   “无令放铳者——斩!”   战阵是会发生变化的,因为他已经抓住敌军的目标,就能预料到他们下一步行动,他们会在两翼即将被庞大压力挤压地溃散之处,奔驰冲击。   那个时候,也是步阵对骑兵威胁最小的时候,只需付出微小的代价,冲垮敌阵后整个拒马河沿岸都将陷入铁蹄践踏之下。   “举铳,准备。”   陈沐的声音很轻,身侧两名紧张的传令则高声将军令在战壕中喊出,接着由左及右传达过去,这是一道没用的军令,因为所有鸟铳皆已架好待放,但这道军令又很重要。   让后方等待换上的旗军打起精神。   战壕中到处是旗军因不敢大声出气而憋得受不了的深呼吸声,陈沐目不斜视,但他知道在他身侧有旗军在发抖,他的双眼紧紧盯着回环奔驰的土默特军骑,看着那些不停用羽箭射杀他部下的敌人,也看着他们被箭矢射翻,直至敌阵中传出变调的呼哨。   奔驰的环阵在他眼前变做左右两阵,阵前步盾手向前冲出,就在这时,陈沐声嘶力竭。   “鸟铳队,放!”   砰砰,砰!   漫天硝烟里,重重雨幕中,战壕喷出弹丸,直射敌阵。 第四十七章 掩杀   上百步的战线里,即使三面喊杀,也没有人能忽略上百杆鸟铳齐射的巨响。   只是两翼对战阵变化却比不得炮兵阵地上端着望远镜紧张兮兮的吴兑看着精妙,在他眼中陈沐的两翼已濒临溃败,来自北方的鞑靼骑兵则变阵于瞬息之间,仿佛青山欲倒,事不可为。   过桥者已有六七百敌骑,当他们分作两阵冲杀脆弱的两翼,将会给陈沐军带来灭顶之灾,吴兑甚至要忍不住告知陈矩率先发炮,就在他猛地下定决心放下望远镜转头对陈矩喊道:“要败,陈右……”   砰砰,砰!   鸟铳齐发的闷声,在阵前响起。   不需要望远镜了,慌忙转过头的吴兑看不见战壕喷出的火光,只见到大片硝烟从战壕雨棚前由左及右升起,接着转眼被雨幕打熄,在更前的位置,成片北虏步骑倒下。   不论人马、不论盾甲。   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鸟铳杀人。   陈矩紧攥在手的望远镜被这个自称爷们儿的太监捏得吱吱作响,他看见军阵慌乱。不单单是变阵在即的北虏骑兵阵,就连两翼的己方新兵都被突然响起的铳声吓得一窒,不论是受不住压力向前冲出的还是因紧张害怕向后脱队的,都仿佛被定住一瞬。   三五十步里,陈矩不知道有多少北虏被齐射杀死,但他能清晰地看见北虏兵阵靠近战壕一侧倒下整整一排步骑。   砰砰砰,砰!   不过数息,硝烟再起,不间断的鸟铳齐射把凶猛剽悍的北虏骑兵打懵了,整个战阵几乎是以停滞状态,人声马嘶间,许多骏马因突如其来的铳声与身前战马倒地的撞击而人立而起,紧跟着倒在第二次齐射来临之时。   快,太快了。   接着第三阵齐射就已到来,陈矩甚至可以想象,倘若没有下雨,三次齐射的硝烟甚至能在空中连成大片白雾。   短短十数息,三次齐射,三百杆鸟铳接连喷出弹丸,成片收割敌军性命,将整个桥东虏骑阵形打散,转瞬间倒地者数俞百人,被打伤的更多。   几乎只是一阵,就让攻守势易,不少临近桥边的虏骑回过神来第一个反应便是调转马头向桥上奔去。   可早已挤满后续骑兵的桥上哪里能让他们奔走?   后面的不知变故继续向前进,前面的被鸟铳吓住猛地往后退,阵形就乱了。   十室之邑必有勇夫,北虏也不例外,除了大批骑兵被吓住,中间总有超乎常人之骠勇者,奔踏战马越过袍泽人马尸首,或持劲弓或扬骨朵,朝战壕奔踏冲来,气势无匹。   可雨幕里他们看不清战壕前扎满的倒刺长矛,待到临近看清却已来不及调转方向,多是手中弓箭还未射出,健马便用强健的胸脯狠狠撞击在矛刺上,清脆的木矛折断声音里,惊呼同起,羽箭不知飞向哪里,马上的骑士也被狠狠掀起,接着重重跌落在战壕前。   砰!   陈沐放下还冒烟的手铳丢给家兵,毙掉一名摔落后被马尸拱着向前推出两步远还挣扎起身的敌人,在战壕中高呼道:“前阵举铳!”   他们足足有三百多杆铳,但三次齐射总数不到三百次。   在炮兵阵地上的吴兑与陈矩看见的是他们轮射精妙,陈沐看到的是自己麾下最强的旗军在临阵中依然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前三次齐射结束,中间停滞近十息,鸟铳前队才装好弹药,重新举铳齐射,尽管这有被虏骑单个冲锋吓住的原因,其中临阵换弹慌乱也占了很大部分,算下来前队铳手居然用了接近四十息的速度才装填好鸟铳。   他们还是不太熟悉轮击。   砰砰!   再放一阵,陈沐对战果并不满意,除了少数向前冲来的虏骑,大部分敌军已经弄清楚在战壕中藏着大队不怕雨水的铳手,而且是明军最精锐的铳手——他们都装备着三眼铳!   而且是射程超级远的三眼铳!   他们见识过三眼铳,尽管这东西在北疆的装备其实也不多,但对土默特人而言是明人单兵火器中仅次于神机箭的兵器,要拉开距离。   因此陈沐眼看着敌军像扎堆一般朝桥边窜去,最近的北虏在四次齐射后离战壕都要七八十步的距离,这个距离他部下旗军的南洋造短铳杀伤已经不足,很难再像先前般直接将敌骑毙命。   这样不好。   “挥黑旗,轰他们后路!”   陈沐左侧,传令家兵奔出战壕,战壕上三杆黑旗在雨幕中挥动,战壕下第五次齐射如约而至。   “陈将军威武!”   炮兵阵地,吴兑看着战场分外振奋,尽管穿着云雁绯袍,却像个武官般一拳擂在遮雨棚杆柱上,脸上溢出藏都藏不住的大喜过望,望远镜早被丢到一边,攥着俩拳头对陈矩抿嘴咬牙笑道:“南将长于决胜瞬息之间,攻守势易,果真如此,凶猛剽悍的虏骑在陈将军阵前竟如此孱弱,就像……这杀人如刈麦啊!”   “那可不是!咱爷们儿就说了,这陈将军是有本事的!不会错!”   陈矩也振奋,甚至比吴兑要更振奋几分,他是庚戌之变北京城的亲历者,那会才十二岁跟着大太监高忠全副武装立城职守,胡虏破关攻城的凶悍给他留下太多可怖印象,故而一遇兵事则是慎重再慎重,小时候留下的印记往往会伴随人一生。   几时见过这样的情景?   十六门大炮就在阵地摆着都不需发,单靠鸟铳就把虏骑打得哭爹喊娘,像割麦子一样,成片的北虏说没就没,骑兵被步兵吓得退避百步,连马都不敢乱动。   诶!   陈矩笑脸凝在面上,浮出思索,他刚才好像想到什么非常要紧的东西,是什么?   环顾左右,陈矩看见阵地上十六门上了黑漆的火炮!   “炮,炮!”陈矩终究还是年轻,一下子慌了,抬手敛大袖左右找着,然后才在胸口抓住挂着的望远镜朝阵前望去,就瞧见硝烟四起里三杆黑旗如风中蓬草般左右飘零,“炮兵听令——放!”   在宦官高亢明亮的嗓音里,十六门火炮向预设目标,拴马桥西大队虏兵集结之处,狂轰而去。   轰!轰轰!   虽然来得稍晚,但于陈沐而言并不碍事,陈将军率旗军弃铳持兵跃出战壕,抽出腰刀,高呼道:“传令两翼,掩杀过去!” 第四十八章 不情   吴兑、陈矩、炮兵,都是实在人。   陈沐说炮火不歇,那就真不歇了。   火炮轰的别说早就引军退出四五里开外的吉能,就连陈沐杀到后面听见狂轰滥炸都听得肝儿颤——桥上只剩二百多跪地讨饶的虏兵,七八百人都把俘虏押回来了,火炮阵地的炮还轰呢。   一直到陈沐派人去告诉阵地上的陈矩,让他把炮停了,耳朵根才算安生。   就这一战,往拒马河西边轰了近三百炮,瞄准的地方都不带变的,打过去的铁蛋子加在一块都超过千斤。   可是让抗蒙中年人和青年宦官发了一遭少年狂,等陈沐再走上火炮阵地时,俩爷们儿容光焕发的,这会别管什么文官的倨傲也好、宦官的乖戾也罢,都笑晏晏地给陈沐拱手道喜,陈沐也同贺他们打了一场胜仗。   陈老阴不就这个目的么,给吴兑和陈矩一种参与其中的荣誉感,人说是一道扛过枪的关系铁,再铁能铁过一块打过炮?   就是看着陈矩抚摸炮身,夸赞南洋卫的火炮质量好,陈沐的心有点疼,光想大耳刮子抽自己——好端端的,干嘛为了气势下一道火炮不停的令呢?   这两位监军都不太懂炮,拿着炮往死里用,每门火炮都连发十五炮以上,就算铁芯铜皮炮耐用、前装炮发的慢,也撑不住这样高频率打击。   陈沐也抚摸着炮身,欲哭无泪——铜皮都鼓了,这都是钱啊!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将军,敌军退了。”   有传令来报,陈沐有些疲惫地挥挥手,示意自己知道了,摘下凤翅兜鍪披头散发地坐在火炮阵地的椅子上,舒舒服服地向后靠着,这才舒舒服服地长出口气,低头看着甲胄上的凹痕,折断一支不知何时钉在上面的羽箭,这才对二人拱手笑道:“能有此胜,二位运筹帷幄居功至伟!”   吉能退却在陈沐预料之中,土默特人只能依靠突袭,随战线拉长但凡诸关口被明朝后续援军占据,一旦形成合围之势就能把他们困死在明朝腹地,没有攻城军械的他们在坚壁清野战术下难逃被围歼的命运。   所以他们掠袭就一个要务,必须要快。   一旦攻势受挫,要么绕走要么退兵,再无其他战法。   在拒马河耽搁数日,这已经远超吉能预计,若再耗下去,别说已超过大军一成的死伤补不回来,剩下的兵马也要丢在明地。   吴兑和陈矩不像陈沐这样疲惫,这俩老哥哥兴奋的很,大有意犹未尽之感。   他俩都带过兵,甚至整天能见到军兵,也上过许多次战场,但都没打过仗。   唯独这次,亲身参与其中,且炮退强敌,让这一文一宦两个中年人似容光焕发回到少年模样般,别提有多兴奋了。   这时候陈沐一句话,对二位监军而言就好像正兴头上泼了盆冷水,见惯朝中龌龊的吴兑收敛笑意并不说话,刚刚而立的内官陈矩登时就板起脸来,横眉道:“陈将军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觉得杂家到你这来还会抢你的功勋?还是说你打算用将士拿命换来的功勋做顺水人情?”   陈沐收起手来,坐着没动挑挑眉毛,看陈矩说话神情不似作伪,没想到这‘爷们儿’还挺正直,他笑笑,坦然道:“不错,陈某就是要用功勋来做人情,而且这战报上,请二位务必如实写就如何操炮却敌的功勋。”   陈矩皱起眉头,洁面无须的脸上神情复杂到了极点,难以置信的双眼瞪得好似铜铃——就,就这么大大方方的承认了?   “嘿,陈某不是将门传家,世为清远小旗,干的是农奴的活儿,领的是月三石糙米的俸。二位先前说过,北边功勋难计,首级挑的严,北虏又赏赐甚巨,如今陈某在拒马河杀敌过千,朝廷又能记下多少功勋?”   陈沐自嘲地笑了一声:“不怕二位笑话,南洋番夷据澳为家有多有倭患,陈某想练一支强兵,奈何卫军出身难上艰难,诚如二位所见——”   “我的兵所备炮铳,都为天下一等,南洋卫军器局为陈某一手拉起,用的都是卫里的钱。自陈某升任千户,便下定决心要让旗军吃饱穿暖,可为陈某私欲,亏欠旗军诸多。”   “吴兵备,我南洋卫旗军杀敌,可还算骁勇果决?”   吴兑这才刚颔首,陈矩已为陈沐部旗军叫屈道:“何止骁勇果决,他们轮射之法就是神机营都难匹!不但铳炮是天下一等,就是这旗军,也是天下一等!”   先前陈矩从不大开口说话,此时开口为旗军叫屈陈沐才发现,这个面白洁净的年轻宦官口中牙齿发黑,惹他心里暗笑,八成是小时候跟在司礼监大太监门下经常有糖吃,把牙吃坏了。   “陈某别无二想,只求能如实记功,合例的首级,有一百便算一百、有三百便算三百,不希望被人抹去功勋。二位监军明鉴,陈某为边臣,京中无人护持,又不愿将士用命换来的功勋为小人所抹,所以才有此请求,希望战报上能有二位大人的名号,以防宵小觊觎。”   “陈某位至指挥副总兵官,深受朝廷恩泽,能为国尽忠阻敌一战,杀其溃退,心中已无抱憾。”   陈沐说得是情深意重,起身作揖道:“但能如实记功,哪怕陈某功勋少些,让士卒能得到朝廷恩赐的赏钱,能让他们里有才华的将士升官受赏,于陈某而言便是莫大的欣慰了。”   “我观二位都是正直廉洁之人,故而才有此不情之请,希望二位能看在拒马河上万将士的面上,不要吝惜名声,在战报上写下名号吧!”   陈矩的嘴唇发干,与吴兑面面相觑。   两个监军都是聪明之人,但哪怕再聪明也还是没绕过来,明明是陈沐要给他们恩惠,怎么被他一番话说下来,好像成了他们是给陈沐恩惠,而且还成了帮助上万旗军的大恩德。   吴兑笑笑,他早就知道陈沐在小事上百无禁忌,大事却分外细心,拱手道:“将军放心,兵部、蓟镇、昌镇,都是向着将军的,没人能抹掉将军的功勋。”   “陛下有如此将领,着实难得。”陈矩摇摇头,感慨几分,遂道:“将军,有心了!” 第四十九章 战利   陈副总兵在拒马河严防死守数日,终在九月末收到真定的消息,说是吉能已带兵撤出京师一带,走敷舆山往山西退走。   此后没过几日,兵部便传来调令,命他回防昌镇。   不论如何,整场局部战争对陈沐而言都是极好的,除了阵亡很多——受命坚守小河谷的江月林肩膀被流矢射伤,还从马上跌落,其部旗军阵亡五百有余;邓子龙、呼良朋二部阵亡合计二百七十余。   还有他最宝贵的本部旗军,虽然最后的歼灭战他们根本冲不进去,但还是阵亡了四人。   拴马桥俘虏二百三十三,杀死一千三百记不清,取得完整首级四百三十三颗;小河谷虏尸为敌军夺走大半,杀敌一百七十七,取完整首级一百二十三颗。   拴马桥杀人多首级少也没办法,火炮朝桥头狂轰把地都夯实了,哪儿有脑袋,全凭左右手、左右脚啥的计算杀敌数目。   兵部吏员挑肥拣瘦,说这个耳蜗不扁、那个鼻梁太挺、别个后槽牙太平是吃粗粮的不啃骨头,总之哪一个例子都让陈沐觉得这是在侮辱自己的智商。   “他妈老子眼睁睁看着王八蛋过来飞马放箭,你说这不是胡虏,你是不是觉得陈某二十多岁已经是个糊涂蛋了?”   当然,这话他只能腹诽,因为这就是北疆记录首级功的正常流程。   朝廷记功吏员的使命就是挑挑拣拣,一方面防止将领杀良冒功,一面也尽力给朝廷省钱。   皇帝开口就是一颗脑袋一百两,边地长城根儿上是遍地胡虏,底下的官吏最怕的就是陈将军这样的良将,钻在犄角旮旯不世出,放兵出马就是一场大捷,抓着二百多俘虏做不了假、只能在头颅上下功夫。   要不然单单拒马河大捷首级赏、抚恤就是小十万两银子,再加上戚继光、李成梁、马芳这帮人,朝廷拿啥给?卖龙椅吧!   但在蓟镇兵备道与御马右监的虎视眈眈下,不情不愿地记下三百三十九颗,不,陈沐又往脑袋堆里扔了一个,凑了个整,三百四十颗首级功、二百三十三个俘虏功。   陈沐心满意足啦!   功勋到手,哪怕赏钱折半,还能落两三万两银子,这么一番赏格下去,后面别管是延庆三卫的后续工作开展还是说手下这支营兵,都能归心。   最关键的是,北虏退兵、他们大部分人都还活着。   分功受赏时最残忍的事,就是有些为这份功勋奋力拼杀过的人再也看不见了。   其实陈将军在兵部吏员眼里不算老大难,就算开口扯皮也不影响关系,陈沐和戚继光一样,喜好用炮,一弄就把敌人脑袋打坏了,打坏了自然没有首级功,无非是大胜,兵部吏员也喜欢大胜。   朝廷兵部吏员看来啊,东三边真正的老大难是李成梁和马芳,那二位爷惯用步骑与北虏互怼,杀多少人就有多少脑袋,每次记功扯皮都难得很。   哪儿像陈爷这么体惜吏情,上来自己先把脑袋都轰碎。   陈沐、吴兑、陈矩三人在战报上配合非常默契,陈将军身先士卒决胜战机自不必说,吴兵备运筹帷幄调集辎重写得明明白白,陈右肩发炮截断敌军退路,三者合一促成此次拒马河大捷,杀敌无算,迫使敌军退走。   当然战报上陈矩还添了一句解释,说是陈副总兵手上没有马队,所以无法在敌军溃败后继续扩大战果——对陈沐来说,这就纯属戴高帽子了,就算有马队,他也不敢追。   没有拒马河沿线的地利,野战中他的旗军就算再精锐也要被草原骑兵游曳着累死。   他的旗军又发了笔横财,千余敌军的兵器、铠甲、马匹以及随身携带的器物,都是他的了。小到几块金具装饰、大到数以百计的直刀、弯刀、骨朵、土铳,数百具皮甲、棉甲、锁甲,当然最多的也是最好的就是那些硬弓与其部众掠夺太原随身携带的财物。   还有马,接近四百匹活着的战马,虽然很难找到没有受伤的马匹,但其中仍有上百健马依然能够奔驰,其余伤马从江月林部下找到擅相马者,也得到令陈沐舒心的答案,大部分过几个月都能治好。   至少能补齐他从王忠国那得到马队死伤。   除了活着的战马,还有大量马肉与马皮马骨,马肉在士卒分食后分给房山良乡一带的避难百姓,交与诸县长吏让他们尽快把肉消灭掉,皮骨兽筋等则被辎重队带回昌平。   陈沐的炮队在回去的路上忙得焦头烂额,没办法,这里不是南洋卫,陈沐手下就这么多可用之人,家兵队与旗军加在一起懂数术的就这么点人,他们忙着计算功勋份额,统计出历次参战军士应当分得的赏赐。   黑心的陈将军尽管对吴兑、陈矩说的情深意重,但他依然不会让任何一个军卒哪怕是他自己的旗军拿到全额赏赐,战功最多的三百户鸟铳队与炮兵肯定是受赏最多的,其次是邓子龙、呼良朋所率直面敌军的募兵,依十人为单位计算首级功,陈沐打算让他们拿到依照战绩赏赐的五分之二。   延庆三卫的旗军斩获是固定的,陈沐让江月林与胡兴运商量,尽量让胡兴运部也分得一成,江月林部则分四成。   也就是,陈将军至少要截留五成赏赐。   “这年头做什么不要银子?农具耕牛,军械牲畜,趁这个机会把朝廷赏赐用在该用的地方,旗军里真正奋勇杀敌的,该赏的要赏,怯战后退非但不能赏,该杀的都要杀。要用赏赐与惩罚调动他们的积极性,二位指挥使知道积极性么?就是想办法让所有旗军遇到战事都像狼一样嗷嗷叫着听令杀敌!”   回到昌平的第三日,陈沐向延庆三卫下达了自己就任一来的第一道军令,命三部卫所重整旗军,勾足旗军,细化各千户所、百户所及麾下小旗的职能与旗军职份划分。   各千户所下辖十部百户,分置军乐、炮兵、骑兵、车营、土工与辎重,术业专攻;并且在指挥使所在另设指挥炮队,员额未定;处正军外,军余同样整编依照技能初分为矿、农、牧、织、匠五分,同样各司其职,由专人统计各职人数,以待后用。   接到命令的江月林与胡兴运,面面相觑……这步子,太大了。 第五十章 炮操   即使陈沐击败吉能的进攻,战争仍在继续,因孙子把汉那吉扣关请降的俺答依然陈兵十万于大同外,出工不出力的乞庆哈辛爱黄台吉依然在塞外游曳。   不过辛爱黄台吉对明朝来说不是问题,表面上看,辛爱黄台吉是因为把汉那吉的事和他爹不对路,而实际上则是因对待明朝的看法上大相径庭而不愿在此战中出力,因而不在边境与明朝动兵,只是装腔作势罢了。   俺答和马芳在大同对峙,把汉那吉已进入大同腹地受巡抚方逢时的款待,朝廷与大同之间书信不绝,诸多朝臣认为机不可失,尤以大同上下督抚极力促成。   朝臣商议朝臣的事,陈沐忙着在延庆收缴矿产。   延庆之地多山,也多矿,周边的北京、大同皆多煤,但这些矿山大多都被卫官与当地权贵私占,甚至役使军户为他们挖矿,如今陈沐正视之下,整个延庆三卫的军务可谓烂透了。   比邻京师的昌镇卫所军务,比南方清远、香山之地的军务烂的多,唯一的好处就是一场大胜让两个指挥使与诸多卫官看见陈沐的能力与威势,以五百旗军千余新兵硬抗住虏骑主攻的拴马桥,得到卫官钦佩,再加上战后又处置了二百多人,威信才算立了下来。   这时候再下令整军,就比先前容易得多。   不过陈沐没想到的是,陈矩在这几日干了件大事——他从兵部漕运新到南洋卫火炮里截下一门十斤、两门五斤、五门二斤火炮,编入神机营在城外试炮,请次辅高拱登城观礼。   高拱没叫别人,叫了厨子出身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孟冲一道观神机营炮礼。   此时国朝首辅是李春芳,为人宽厚,居政持论平,不事操切,虽无失措之举,但显然气魄、才力不足;真正的阁中主事是隆庆皇帝做裕王的近臣高拱与张居正。   二次辅中,高拱锋芒毕露,事事皆以其为首。   然后,御马监的大太监冯保就让锦衣卫指挥徐胖子来了昌镇。   “徐兄来了。”陈沐不明所以,迎着徐爵派人奉茶,笑呵呵道:“兄长来的正巧,小弟这边正有事想请你帮忙,不想兄长居然来了,这难道就是你我兄弟心有灵犀?”   他确实有事要找徐爵帮忙,对他来说很难办,但若是徐爵去办,则很容易。   胖乎乎像弥勒佛一样的徐爵听见陈沐这句,悬着的心可算放肚子里,就连坐姿都轻松不少。   陈沐给他留下的第一印象真的不好,说不上是奸猾得很还是实在至极,总之,对徐爵来说,如果不拿住陈沐点儿小辫子或落他个大人情,恐怕就办不好冯保交给他的勾当。   来的时候徐爵都做好准备被陈沐狠宰一通才能把交代办好的心理,没想到过来陈沐还正需要他帮忙,当下美滋滋地靠着椅子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豪爽道:“贤弟无需多虑,有什么事,包在兄长身上!”   包在兄长身上?   真的是说胖就喘起来了。   陈沐喜笑颜开,拍案喜道:“实不相瞒,这京城啊,小弟是人地两生,就知道兄长靠得住!延庆三卫要编四十五个马队百户,尚缺六千匹战马,兄长……给小弟解决了?”   徐爵被茶水呛着,差点把椅子靠翻。   “唉,看来是强人所难了。”陈沐露出失望神色,虽然他并不觉得这个时候需要失望,但为了应景儿,他还是决定失望地长叹口气,随后接着喜道:“延庆三卫尚短大小火炮一百八十门,这个兄长可以解决吧!”   茶碗被徐爵放回案上,起身擦着官服上的水渍,偷瞄陈沐一眼,权当没听见。   陈沐睁着眼皮,撇嘴道:“马不行、炮也不行,那就只剩铳了,延庆三卫缺鸟铳九千杆,这事比上面俩都容易,八九成新的就行,火药弹丸就不必麻烦兄长了,小弟自己……”   “陈指挥使,莫非在戏弄徐某!”   徐爵瞪着眼睛朝堂外瞟了一眼,这才凑近了对陈沐怒道:“整个京师谁不知道买铳买炮找你陈总兵比王恭厂军器局还好使,你倒让徐某给你捣腾铳炮,你看我长得像炮么!”   这种程度的怒喝对把居庸关贴脸上的陈将军完全没有杀伤力,陈沐侧过身子认真地看着徐爵,缓缓摇头,随后想想起什么般抬手在腿上轻拍两下,接连点头道:“碗口炮。”   徐爵确实长得像碗口炮,圆圆的脑袋和圆滚滚的身子,个儿还不太高。不过陈沐说完才反应过来这个笑话在这种场合说出来并不好笑,因为碗口炮嘴大肚子小,连忙摆手撇开话题。   “算啦,不同兄长开玩笑了,实不相瞒,小弟在收拢三卫矿产,这事对在下太过棘手,卫官看乡豪的、乡豪看权贵的,权贵里最难办的是他们跟锦衣卫官有接触,陈某动不得。”   陈沐搓着手指头道:“兄长帮我把矿都要过来,陈某也不想乱杀人。”   “这事还差不多,你这会儿可不能杀人,别胡闹。”   “看样子你真是要在京师大干一场。”徐爵轻笑一声,他就知道前面陈沐是在戏耍他,让他弄马弄炮,他是没地儿弄,不过这事他还真能办,“这样,你把占了你矿山的锦衣卫官告诉我,我去找他们,不出一个月给你事办妥,不过你也得帮我个忙。”   如果徐爵不来,陈沐就打算直接给朝廷递手本了,让阁臣去琢磨卫军收军田、并加以军矿,以及提高旗军地位的思路。他的手本一定能得到统治者的支持,但很难得到下层支持。   蛋糕就这么大,他想收回来,必然要得罪一大批人,若单单昌镇的事自然好说,但如今陈沐也琢磨出味道,不知不觉间,其实他已经一脚踏进张居正改革的漩涡里,脱身不得——他不知道原来高拱、张居正的革除旧弊里有没有卫军革弊,但现在显然已经提上日程。   总有一天,他的卫军革弊是要推行一个都司,甚至推行五军都督府。   “高拱和孟冲自己观礼,却不叫掌管御马监的干爹。”徐爵坐正身子,对陈沐道:“干爹要说动陛下,再阅京营,陈将军,你在拒马河得胜之师,也要进驻京营,行炮操取龙颜一悦。” 第五十一章 飞鱼   这叫什么破事?   怪不得徐爵对自己的要求答应得那么爽快。   自己和陈矩,搀和到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争锋里了!   明代这个时期,讲究的也是像诸葛亮所说的‘宫中府中俱为一体’,原本大太监李芳之后,最有可能做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就是冯保,但临到高拱入阁,他推荐了陈洪上位;等陈洪如今被罢,最有资格就是冯保,结果高拱又推荐了厨子出身的孟冲。   其实未必说高拱和冯保有多不对头,也不是他多喜欢陈洪与孟冲,只是高拱太傲,他根本看不上中官,谁做司礼监掌印太监对他而言都不重要,唯独一个就是要听话。   司礼监最大权柄的部门自然是冯保所掌握的御马监,几次三番地这样,冯保也和高拱不对头。   此次陈矩在京营行炮礼,本意是给神机营将士看看新炮,以后也打算着从南洋卫订一批火炮,却不料高拱与孟冲观礼引来冯保嫉妒,要弄个大事出来。   陈沐想了想,这事对他没啥坏处,也不会说得罪谁。   阅兵是冯保牵头,又不干他的事,他只是带兵去表个演。何况冯保既然劝说皇帝阅兵,那就没什么剑指高拱的意思,无非是向皇帝讨宠罢了,他会叫上所有的阁臣与高官,真要说得罪,恐怕也无非是得罪京营的兵。   谁在乎?   与这种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比较起来,谁在乎得罪不得罪京营?   他南洋卫旗军战力并非天下第一,但那也得看带兵的是谁,陈将军一手带的兵,走起方阵来绝对是天下第一!   “这个阅兵,不知冯督主是怎么安排的?”   冯保是东厂提督,陈沐叫声督主不过分,却把徐爵问住了——冯保这个太监颇有才情,书画琴艺都可谓精,久居深宫掌握御马监,政事也足矣担当内相,兵事不说有多知,却也不算弱项。   可这如何阅兵,这已超出内官之本分,事情交给锦衣卫指挥使徐爵去办,徐爵也没细想,此时陈沐一问,竟有些结巴道:“就,就如先前大阅一般,让三大营军士操练,陛下登台即是,还,还能怎么阅?”   “嗨!”   陈沐一拍案头,翘起腿来向后靠去,问道:“还要陛下登台,兄长,档次低了不是?”   他才不管徐爵能不能听懂档次这个词的意思,接着说道:“都让陛下阅兵,难道看的还要和那些阁臣、京营总理看一样的东西?陛下不需要看他们操练,要看,就看他们操练的成果!”   “陛下不需要走到登台,就在永定门,出警入跸让城外主街关门闭户,大军在南边操练,阅兵队伍从左定门走到右定门,陛下在永定门大阅军校,有铳的在永定门面南放铳、有炮的在永定门面南放炮,各部军校挑出五个百人队,至多一个时辰陛下就能阅完大军。”   陈沐摊手道:“不光阅京营,像天津卫、蓟镇、辽东、大同的部队,就算锦衣卫都能让他们派五个百人队过来,让陛下看看,这才有大阅四方兵马的气象。”   “各地军兵良莠不齐,全挑最好的五个百人队来阅,兄长想想,那是什么气象?”   徐爵被陈沐说得一愣一愣的,缓缓吞咽口水,虽然不知道陈沐为何挑永定门,但他这招各地边军五百入京阅兵的主意,真没得说,徐爵甚至能想到他办好这桩事,别说冯保长脸,往后他在京师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当即起身对陈沐拱手道:“贤弟,这事你可要帮哥哥一把!”   陈爷等的不就是这句话么!   他为啥说要五个百人队?因为他手里能拿出手的只有五百人!   而且这五百人可都是在南洋卫经由他一手训练的,队列这些玩意儿简直不要太小意思,再加上全套新式携行具、鸟铳火炮,别说单单东三边和锦衣卫,就损天下兵马都招来,也没人能在气概上超过他的兵!   “弄出新花样,容易得很。挑上百个成年才进宫,嗓音洪亮的宦官报幕,嗯,怎么说吧,提前让他们背下词句,比方说戚帅的兵阵过来,就让他们大声向陛下宣读:此为蓟镇浙兵,将领为戚帅,南平倭患北御鞑靼,悍不畏死功勋卓著;此为辽东铁骑,李总兵的部下……”   陈沐说着一拍手道:“陛下肯定不知道谁是谁的兵马,但这么一报,谁还能不知道?到时候各地将帅一打听,这事是冯督主办的,督主的贤名能不落下么?再一打听是你徐老兄上下操办,你这能不落人情?”   陈沐很享受徐大胖这种敬仰的神情,再一翻手道:“阅兵,绝不是为取悦陛下的劳民伤财,还有震慑四夷之用,各地进贡留居京师的异国使节,就比方说刚刚归降的把汉那吉、还有国子监里的四方土司子嗣,都邀他们登城观礼,甚至可以邀请土默特、瓦剌的使者来观礼,以达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的,此则一利。”   “有此次阅兵之事,今后如能推为定制,四方兵马为在陛下面前表现,必会勤加操练,使军风拨乱反正。就像这天下诸卫,现在恐怕连五百能看的军队都没有,但若进京阅兵推为定制,往后他们总得练出五百能看的军兵吧,这难道不是第二利?”   “等等,贤弟,你说的太多了。”徐爵听着头都大,看着陈沐实在想不出他脑袋究竟如何装着这么多信手拈来的东西,“本来干爹就是想请陛下阅兵扳回脸面,你这一下子……不简单,贤弟,能否给为兄写上一份?”   “你放心,我绝不让你平白出力,干爹那一定为你美言,而且你延庆这些事,包在我身上!”徐爵把胸口拍得震山响,“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他们敢占你的矿,就是占我的矿,哥哥全给你办妥!”   徐爵说着皱起眉头思索片刻,这才喜笑颜开道:“差点忘了,哥哥过来还有好事要告诉你呢,你在拒马河大胜一场,猜猜能得什么功勋?”   陈沐摇摇头,他那知道会得什么功勋,就见徐爵神秘兮兮地吐出几个字来。   “官位先不说,陛下要赐你二品飞鱼服!” 第五十二章 南人   隆庆阅兵,真的没经过陈沐的深思熟虑,他只是单纯地觉得不能让自己被冯保拉进直接对抗高拱的阵营,宁可把摊子搞大、水搅浑,又不愿得罪冯保,干脆让东厂提督弄个大动作。   但他真的没想到,隆庆大阅,几乎完全依照他的想法进行,甚至,即将到来的议和都因此搁浅。   阅兵校武,正合当今锐意进取之阁臣富国强兵的国策,十月初,拒马河之战的赏赐率先发下一万四千三百两银,兵部的意思是先发一部分,后续银两运至京中后再行发放。   陈将军的战功连升二级,官阶越过昭毅将军,加授三品最高昭武将军,距二品仅差临门一脚,但把他延庆卫代指挥使的官职摘了,好在南洋卫指挥使的官职还留着。   接着没过几日,陈沐这边还忙着管理诸卫勾军事宜,兵部那边又发来书信,拿掉了他昌镇副总兵的官衔,偏偏兵部吏员还笑呵呵地让他不要多想,说是部堂的意思,让他安心等着。   等个屁啊!   拿掉昌镇副总兵、代延庆卫指挥使的官衔,等于把他在三卫练兵的权力拿掉,现在他除了官位,地位上甚至还不如徐爵这个锦衣弄臣指挥使,他是屁权力都没有,卫军改制的事也直接停滞了。   实权还不如邓子龙和呼大熊呢!   好歹那两位还是参将与游击将军呢。   陈沐想破头都想不通,前面不是还说自己要得到二品飞鱼服,怎么转眼就又被拿掉除南洋卫指挥使外的所有官职,这是什么意思呢?   是给他放假了,还说说北边用不到他可以回家了呢?   倒也谈不上多心灰意冷,虽然陈沐不知道上面为何会这样决定,但回南洋卫完成大婚也是一桩好事,他的根儿在南洋卫、在南洋,北面用不到他正好回广东……陈沐可是一直想窜动林阿凤去收拾占据吕宋的西班牙人来着。   “这是什么?”   陈沐闲了,手下只剩五六百旗军家丁屯驻在昌平小西营,虽然手上失了权柄,但至少这些人是听命与他的,晨间一睡醒就带人去校场操练,满头大汗回到宅子正打算舒舒服服泡个热水澡,就见桌案上摆着一大两小的精美食盒。   拆看之下,酱汁小鱼干并不奇怪,但白灼鲜虾、广府熬汤甚至还有一道清远黑鬃烧鹅,这就不是北地厨子能给他做出的风味——陈沐抬起头,四下里搜寻着,家里来人了。   能让旗军违背军令不通传而进入他宅邸的人即便在广东都不算多,更别说在北方。   “嘻嘻,这位军爷在找谁?”正看着,门后传来吃吃笑声,颜清遥从门后闪出身来,小模小样地还是那副女扮男装青衣小帽的模样,提一坛尚未开封的贴红老酒,笑道:“可是在找这广城老酒?整个北京城只此一坛,再无奴家颜氏佳酿!”   陈沐抬头想说什么,半年来诸般滋味却霎时涌上心头,竟不知应从何说起,慢条斯理地从食盒里取出朱红墨黑的酒碗放在当前,轻叩桌案,道:“上酒!”   “咦!你就不问奴家是怎么来的?”颜清遥款款上前,身子越发高挑,解开封盖倾出一碗清冽低度酒,却抬手封住酒碗不让陈沐去饮,道:“别急着饮,你的兵只让奴家进来,张佥事还在外面等着呢。”   “张佥事?永寿兄?”   他思来想去,熟识的人里姓张的不多,也就这老不死的了,连忙挥手叫旗军传令放人进来,可不多时旗军却跑回来小声问道:“将军,五百多人都放进来?”   “五百多人?”陈沐有点懵,问道:“领头的是不是张永寿,是就都放进小西营,他带这么多人来做什么。”   这次旗军离开,要不得多久就传出张永寿大大咧咧的响动,陈沐起身去迎,张永寿带几个熟识面孔迎面走来连忙摆手,道:“二爷别弄这些虚礼,给咱来一碗水喝着才是正理,干他娘,这一路真远!”   张永寿说完,也不使唤陈沐的人,自顾自走到水缸边端瓢仰头就饮,陈沐叫都叫不住,咕咚咕咚牛饮两大口才被陈沐把瓢夺走,就这还抱怨呢,“当上昭武将军就这么小气,连点水都不让……”   “你有病啊,放着屋里水不喝,喝我洗澡水干嘛!”   陈沐话音一落,张永寿脸上连青带白,窜到墙角扣嗓子眼吐去,周围白七、颜清遥、隆俊雄等人笑成一片,陈沐也乐呵呵地看张永寿在那吐,等他吐完了才轻飘飘道:“刚烧的水,还没洗呢,干净的。”   一番哄笑,众人入室分坐,陈沐跟张永寿坐在最上,看着被戏弄得狼狈不堪的张永寿,陈沐笑道:“永寿兄怎么来了,还带了五个百户随行?你这排场太大了。”   “你当我愿意跑这一趟,我就是来送几个人、送点东西,张某的排场就俩小旗。”张永寿撇撇嘴,他发现陈沐的心性是越来越坏了,抬手朝边上颜清遥那一指,道:“还不是你的如夫人,她要过来、白静臣也要给你壮声势,你说你们这南洋卫家事,非要指派我这清远卫佥事办算怎么回事?”   陈沐一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还不是南洋卫太忙、清远卫太闲的事儿,这位张少爷就是个闲适命,指望他像白元洁或自己这样奋发向上是不可能的,从小旗开始,张永寿的官职虽说也是一年一个样儿,但每次都是使偏门混上去的。   向来没大力可出。   “小七,是老熟人了,静臣的家丁头子,现在是你的人了,静臣听说北边在打仗,怕你手上兵少不堪用,让张某送如夫人押漕船过来,找两广总督给递的手本,五百蛮獠营,是陈指挥使的家兵。”张永寿说着摇摇头道:“这帮人正卸东西呢,五百人带来一千二杆鸟铳、还有手铳刀矛那些,都在兵部报备过了,另外还给你运来金银八千两。”   “嗨,哪知道没赶上,你把仗打完了!”   大手笔!   陈沐挑挑眉毛,感慨道:“看来静臣兄把南洋卫维持的很好啊,还有张军门的关系。”   “那都托你的福,有你的书在,张某在清远都成了练兵敛财一绝,别说静臣了。不过张老军门不在两广了,来的时候我刚送老爷子去南京上任,现在是南京工部尚书,老白走的是殷正茂的关系——这俩是你本家,邵兴邵勇,给咱合兴盛押船的船头,让他们给你报报帐!” 第五十三章 蛮獠   闽广合兴盛,已俨然成为海外的吞金巨兽。   他们的主要财货来源,自林凤加盟后,早已不是依靠贩卖财货从中取利,而是抽船提成,并依照层层分成几乎将海外八成明船捆绑在合兴盛的战车上,滚滚向前。   去年是七成,实际上加入合兴盛的船只数量并没有太大改变,占有海外船舰却上升为八成,只有一个原因。   不是合兴盛的船,会被林凤掠夺。   不过海外明船其实也不多,月港每年才仅发出船引五十份,即使有官商勾结发放伪引也才堪堪百份,海面上最多的仍旧是私商,而来往东西二洋的海上总船数按照合兴盛的估算四百料福船不会超过三百艘,大小船舰总数则不会超过千艘。   而不管官船还是私船,装钉合兴盛船头的海船则高达七百七十三艘,其中四百料大船二百八十艘。   这样的运力非常恐怖,四百料福船用做战船,战力堪忧,但若用作货船,所需水手少、水粮少、仓位足载货量大,一船可运载重近三十万斤——当然,这只是理想状态,实际运送货物只能达到这个数目的一小半。   两千石。   只是合兴盛的联盟形式太过松散,没有人能直接对他们发号施令,尽管内部偶尔互相帮助,其实也只是像塞北俺答与吉能的关系一半,时而合兵、时而分散,没有共同目的与愿景,仅为海上安全团结在一起,是很脆弱的。   不过陈沐相信,总会有那么一日,合兴盛除了金钱之外,还能给他、给这个帝国带来更多。   从去年到今年十月,合兴盛给陈沐带来五万余两白银的收入,为了存好陈沐的银子,白元洁专门让杨应龙的匠人在卫港修了宅院与金窖,把他们的银子都放在那。   对,就是他们的银子。   老白对金银看得很淡,即使如今经手银两已颇为巨大,他的钱也和陈沐的钱放在一起,用的时候再拿——实际上一地高官权贵威行海外好似军阀般的白陈二人这样的地位,他们用银子的地方已经越来越少了。   白元洁比谁都更明白陈沐为何贩卖铳炮时多要铜铁而不收银子,因为白银这种硬通货对他们影响不大,南洋卫一切自给自足,银钱除了上下打点与日常开支,超过二十万两银子屯在卫港不知道该怎么花。   那些钱不单单是陈沐、白元洁的私财,还有他们南洋卫的卫银——要说起来,老白在和陈沐交心联手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越发觉得自己当初让他种地是极为正确的抉择。   这家伙练兵打仗有术,但朝廷却的不是会练兵打仗的将军,能带兵打仗的同时能带着上下发财才是其不可或缺的专业技能。   南洋卫不但是东南战力最强悍的卫所,同时也绝对是天下最富裕的卫所,金银铜铁堆积如山,刀矛铳炮各式甲械,应有尽有。   白元洁是知道陈沐的想法的,知道自卫港兴建起,南洋卫的防卫重心就从陆上转至海上,因而兴建过程中南洋卫的中枢也在向那边转移,从军器局开始,逐步搬迁至卫港,然后背靠海路,一应事务由海船从广东运送。   一切似乎都朝着更好的方向去前行着,包括他在北方。   虽然手上权柄没了也没人来告诉陈沐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这显然是阁臣与上官有更多打算,带尘埃落定就会告诉他。   唯独的缺憾就是儿子迷航在吕宋,跑去学人家种地;再就是他的倭寇部下跑去日本送了两趟货好像回不来了。   最多的意外总是发生在海上。   昌镇小校场,五百家兵列队而立,他们的战阵不如南洋卫旗军那样方正,更像是白元洁的惯用战阵,阵中实多冷兵,环刀腰刀、长标大弩,尽管一水儿的新式携行具与铠甲,但火器甚少,五百人仅仅有一个总旗的鸟铳手,使的还是五十杆南洋卫少见的长铳。   所谓长铳,就是南洋卫仿制西人重铳,配陈沐瞎想出来的长钢杆刺刀,身长六尺的大铳,打的是一两重弹——实属性价比极低的大杀器。   陈沐本部兵马是没人用这种铳的,因为他的直属旗军一直在扩张,从五十到一百、从一百到一千、从一千到五千六,他的旗军越多,只能选择性价比更高的南洋造短铳,不过此时此刻这支重铳队倒来的正是时候。   其实陈沐并不关注蛮獠军用的是什么兵器,他更在乎的是这些人身上的新式携行具。   这些携行具和衣甲,俱为应付北疆寒冷而新制。   皮制短袍,染着明军常用赤色,并有明人常用衣衫图案,代替南军原有之紫花布袄,圆领衣衫内缝着毛里儿,美观保暖。脚下皮靴腿上长条铁胫甲与行缠绑束一起,身上双面胸甲,胸甲内是长至近膝并直至手腕的锁甲,手腕、衣摆钉薄皮甲,配一顶勇字六瓣铁笠盔,单是如此,已足够威风凛凛。   携行具还是老一套,但武装带、背包全为皮质,裹新制毛毡、桐油帐布,毛毡内裹的是蓝布小被。   “南洋卫这些东西都已推为定制了?”   张永寿对南洋卫的事不太懂,含糊道:“应该是定制,南洋卫已经向广东诸卫出售这些东西了,不过都是布的,不像他们这个这么好看,我也买了二十套,一套要七分银子,好像不太好卖。”   “后来静臣送了我二十套皮的,清远指挥使给他家兵买了三百套,静臣好像卖他一两四。”张永寿背着手在小西营边走边说,转头道:“别人我就不知道了。”   陈沐瘪着嘴摇头,看起来不太开心,他走之前跟老白说过,别管卖什么,只要别人想买,就两倍三倍的往上加价,很多东西只有他们会做,而且形成流水线形式地去制作,不光技术比别人好、产量也比别人大,可看起来老白还是狠不下心。   三百套新的皮携行具,这在陈沐看来完全可以买他们以前那个指挥使二两嘛,这一套造价都快七分银子了,反正指挥使也有钱。   “啧啧,就是太贵了才不好卖吧,布的静臣都要卖一两四,还不让还价。”张永寿也和陈沐一样瘪着嘴摇头,“皮的也不是不卖,但静臣非要三两一套,这谁买得起?”   陈沐不瘪嘴了,喜笑颜开道:“以前旧式的卖一两四?好,很好!老七啊!”   说着陈沐叫来白七,道:“让蛮獠军把身上东西先接下来,先给我旗军用用,过些时候是大日子,再传信静臣兄,再给他们送五百套过来。对了,那个蛮獠铳队不要解,我要用他们!” 第五十四章 看赏   一叶知秋,南洋卫今非昔比。   陈沐离开南洋卫的日子,恰恰是南洋卫飞速发展的时期,南洋贸易的海关税务截留使南洋卫异常富足,合兴盛的海船贸易则让白、陈等人私财巨富。   与播州宣慰司良好的关系使南洋卫在半卖半送的贸易中得到充足的木料、毛皮及巨量的矿物,播州杨氏做买卖讲究面子,交易中一贯秉持半卖半送的原则,因为这些靠天收的东西对土皇帝而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哪怕只换回一半价值的银子,也是赚的。   何况还赚到互通有无的人情。   南洋陈氏的贸易理念则是另一个极端,打上陈沐烙印的南洋卫做买卖都恨不得买东西能少给钱、卖东西数倍取利,所以他们与播州的交易甚是融洽。   要面子的有面子,要里子的有里子。   通过香山千户所的纺织厂,到如今五所都开展近似的纺织业,并因产能过剩而开始织造绸缎之外的皮具,就像这次新式携行具带给陈沐最大的感想一样——他提出方向,接下来的事会由专人自己完成。   事实上他们做的并不坏。   陈沐提出的一切东西都像建国初向北方邻居学习时的物件风格,朴实、厚重,但缺少那么点美观。   陈将军的一切都不够艺术,而明人没有思路,却比他艺术的多。   他指导匠人做出的铠甲就是铠甲、携行具就是携行具,而匠人自己琢磨出的东西铠甲不但是铠甲、携行具也不但是携行具,它们更美观,是艺术品。   尽管有些小部件是无实用、仅仅是观赏性的东西,但这很有必要。   实际上即使时间再向后推二百年,当世界军争完全进入近代,各国活跃在战场上的士兵在装束与装饰上依然会有古代武士的装饰风格,以用来震慑敌人。   这同样是一种实用性。   幸运的是,陈沐现在有足够的钱与地位,能够一展所长。   小西营白天的操练总会引来昌镇总兵杨四畏部下将官的侧目,不少军士在闲暇时会扒着脑袋偷看他们操练,似乎从陈将军的小妻到昌平以来……这支军队越来越好看了。   虽然那些将官总在偷笑,认为陈将军的旗军看上在做没用的事,他们沿着号令从东走到西,从西跑到东,走到半截还要举铳架炮,铳炮齐鸣间有时候还要喊两句谁也听不太懂的号子,喊什么见了鬼的一二三四。   每当盘起头发挽起发髻的小掌柜送来蜜水,烟斗塞回腰间的陈将军总会向校场外嬉笑的营兵瞟去不屑的目光:“过些日子,他们会知道怎么回事的,等着瞧吧。”   如果陈沐面前听令的不是跟随他很久的亲信旗军,这场专为阅兵而产生的军训会给旗军带来很大困扰,尤其是旁人的嬉笑。   所幸这支作为亲信的砥柱旗军足够令行禁止,他们甚至比信赖神佛更加信任陈将军,因为当友军连城千里的溃败,只有陈将军率领他们构筑出帝国最坚实的防线阻挡塞北虏兵,并取下他们的头颅。   很多人坚信陈将军是骑黑虎的武财神赵公明下凡,甚至就连南洋卫那两只看门的大鹅都带有些许神性,被戏称做招财利市——它们的哥哥是招宝八郎与纳珍李旦。   陈沐知道这事,不过他只是嘿嘿一笑,从某种角度上来讲,他的旗军如果拜他信他,升官发财战功得胜的几率确实要比拜赵公明好使多了。   虽然暂时失了直接统领三卫的权柄,但江月林与胡兴运还是不间断地派人来小西营汇报卫军改编的情况。   于公,陈将军的重新编制,让卫所每个人都从浑浑噩噩的情况中拥有参与感,重新找到自己在卫所的位置,这令延庆三卫在气氛上焕发生机,这是谁都能认识到的。   于私,朝廷发下赏赐很少,延庆三卫旗军在战争中立下的功勋也很少,在朝廷初次赏赐后得到的银钱自然也少。别说陈沐今后很可能换个更高的官位来节制他们,更关键的是就算陈沐不再节制他们,谁知道朝廷会不会把赏赐再交给陈沐分配。   况且,还有徐爵的助攻。   徐胖子因交上大阅书册的条例而受到冯保青眼,在那些干儿子中脱颖而出,被委以重任。冯保知道书册不是徐爵写的,知道是陈沐写的,谁会在乎是谁写的?重要的是徐爵把这东西给他弄来。   这就是得力。   徐爵得到他想要的,别看这徐胖子生得像个碗口炮,但劲儿很足,更有言必信行必果的架势,在延庆三卫轰轰烈烈的执掌矿事。   其实并不轰烈,徐爵可以说是毫无动静了,也不知他使的是什么法子,那些占据矿山私自开窑的无论锦衣卫官还是当地权贵,其中位高权重者率先在几日中把人手从矿上都撤了下去,甚至主动告知卫指挥使让他们收回矿山,当地备受役使的旗军也被还了回去。   润物无声,但在陈沐、江月林等人看来却是轰轰烈烈,那些身份高的人先把矿山还回,剩下的小喽啰自然也必说,甚至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紧跟着几日里就把矿山该还的还了差不多。   其实这些人才是真正的耳目清明者,一点儿风吹草动都能传言数十里。   “那么,徐爵究竟使的是什么法子呢?”   陈沐这么问着,坐在他对面的江月林左右看看,仿佛害怕什么般,这才小声说道:“延庆有个锦衣千户,前几日被发现一家老小五十余口吊死在宅子里,仵作去看的时候臭气熏天,书房有千户通北虏的畏罪绝笔书,笔迹对照后,是亲笔。”   江月林摇摇头道:“谁也不知道这有什么关系,但那个千户手里有延庆最大的银矿八窑,那是徐指挥使去延庆前三日的事。”   陈沐能想象那人全家老家被逼迫自缢房梁的情景,同时他脑海中还浮现出徐爵那张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仿佛弥勒佛般的脸。   手段之酷烈,为陈沐闻所未闻。   这是震慑,不单单用以震慑延庆盗矿者,也用来震慑他,陈指挥使。   十月十八,在冯保的一手策划下,各地总兵、都司皆摘选良将强军向京师汇集,陈指挥使的赏赐到了。   这一次来的既不是兵部吏员、也非五军都督府将官,来的是宦官,陈沐还得跪拜,因为是圣旨诰命亲宣。   万全都指挥使司佥事,世荫南洋卫百户。   赐二品飞鱼服、绣各式狮子彩缎衣料八表里、白金一百两、羊三牵酒三十瓶,以犒功勋。   赐奴婢四人、京师宅邸、庄田百亩、貂裘一袭;赐名马赤鞍、宝刀一口、折扇一副、靴袜一双,还有刚刚进贡来的高丽丝巾一副,以示亲待。   陈将军感觉,这就像,像打北虏爆出了皇家大礼包。 第五十五章 两市   陈沐被皇家大礼包砸得有点懵,虽然他还未面见过隆庆皇帝,但好像自己被收买了。   首先他知道的是,隆庆皇帝对这个人本身是很小气的,这体现在他比他爹吃饭一年省七八万两银子,但对他的赏赐不算小气。   虽然没赏多少银子,所谓的白金百两也只是银子的雅称。   各式锦缎八表里,绣狮子是因为一二品武官补子是狮子,其实也就是不到十匹御赐锦缎,八表里则是八套内外面料,就是说赐给他够做八套衣服的御料,他自己爱穿什么就请人做什么便是。   贡品高丽丝巾是发巾,明代男子用的头发网巾,还有穿在外面的用来拉风的飞鱼服,靴袜质地也属上品,还有外面御寒的貂裘也配齐了。   有冬天的貂裘,也有夏天的扇子;出门的骑的御马,配腰间的长刀;侍奉的奴婢还有不会让将军饿死的田庄,庄田百亩并非是给他一百亩田,而是给他一百亩田的收成,其实没多少,一年收成也就才二百石米面上下。   陈将军现在的月俸是六十一石,相当于以后一年领十五个月工资。   值得一提的是羊三牵酒,就因为这个,这玩意儿对陈沐来说是个新奇的东西,其实字面意思是牵羊担酒、犒赏功勋的意思,不过到明代,功勋犒赏与赏赐已有一套非常成熟的规格,羊牵酒就是如此。   三头羊像马儿一样并排挂着车驾,车后放着一大瓶御酒,这叫羊三牵酒一瓶。   像这样的羊,不,像这样的酒,陈爷有足足三十瓶,羊也是他的。   朝廷的赏赐规格除了羊三牵酒,还有羊五牵酒,比方说今年初马芳在塞北骑兵把俺答家踹了,皇帝给马芳的赏赐就是羊五牵酒五十瓶。   羊和酒,其实不论马芳还是陈沐,朝廷都不是送他们慢慢吃慢慢喝,留在家里剪羊毛的,其实就是皇帝怕将领打了胜仗却没有资财犒赏跟随自己奋勇作战的士兵,所以赏赐下羊和酒,把全军犒赏中最贵的东西解决掉,让这些为国家拼死作战取得胜利的有功之人放开手脚去庆贺大胜。   陈沐自己没留多少,其中二十瓶酒一收到就派人给江月林、胡兴运送去,让他们跟旗军好好吃一顿。   他这边历战者也就才两千多,算上老白给的家兵开顿荤还不到三千,一人能吃小半斤、晚上还能熬汤喝。   还有就是……他在北京有房了。   位置在内城里的皇城东,挨着东大仓,离朝阳门不远,坐落于内市与灯市之间。   “贤弟你不知道,这处宅子可是难得的好地段!”   左右解了官职在北方闲得发慌,陈沐带隆俊雄与两员随行,到京城找到徐爵,看他没事就请他带自己循着地契找新宅子看看,哪儿知道徐爵一见地契就大为惊讶,感慨地指着地契道:“搁百年前,那前后几条街上住的都是勋贵!”   “往西是东安门,过东安门就是内市,内市走到头是东华门,那就是皇城东门。”   徐胖跟陈沐走在街上,虽然俩人相处非常融洽,但陈沐明显能感觉到徐爵笑呵呵只是来源于对自己的迁就,而并非其本身性格——穿绯红飞鱼服的徐爵行走在帝都街市可谓横行无忌,甚至在陈沐看来有些猖狂了。   他要走就走街道正中间。   前头四名京师緹骑引路,后面四名锦衣飞鱼随行,简直是净街虎,真正的横行街市,来往之人见到他们别管是骑马的还是坐轿的,别管是穿蓝袍穿青袍的文官还是武官,全都退避,寻常百姓见了还要躬身下拜,徐爵理都不理,趾高气扬地走过去,边走边向陈沐左右指点着京师地界。   “往西的内市每月逢四开设,外人不得入,最繁华的就是东安门一带,你的总兵腰牌也不好使,回头哥哥给你锦衣指挥的腰牌,到时去逛逛,那有全天下最好的物件儿。”   徐爵说起这些头头是道,“宣德的铜器、成化的窑瓷、永乐果园的漆器、景泰御前作坊的珐琅,都是天下难寻的宝物,内市从来不缺,甚至有时那小内官从宫里偷取的器物,也会从内市流落民间。每逢开市,诸王府、嫔妃都会派人去采买,到时你也可派人去逛逛。”   说话间陈沐看着街道两侧高楼,商市云集,即使是内市之外也分外繁华,各式店铺应有尽有,酒食楼台集会于此,与之相比,他从南方过来反倒真像个乡巴佬般,处处新奇。   只不过他们走到哪,哪里密集的人潮就被排挤到别处,倒少了几分逛街的繁华熙攘之乐。   “这边属于外市,也就是京中俗称的灯市了,出东安门过玉石桥再往东,王府街东到崇文街西,这段都是灯市。最早只有上元节放灯十日,还是祖宗改前宋时六日为十日,不过如今每年十日也不够了。”   徐爵笑笑,道:“除上元节正月初八起至十七罢市之外,每月初五、初十、二十,同样是每月开市三日,虽器物不比内市,灯市也有独到之处,每年上元朝廷给百官休假十日,二里九市,货随队走,每到傍晚张灯而作乐,烟火升空不绝,最为。”   “能在灯市开市夜点起的灯都是集天下贵重于一身,用闽粤技巧、苏杭锦绣、海洋物料,集选而成,要是哪家点起的花灯稍有平凡,就不敢拿出来。”   徐爵说着拍拍脑门,道:“你那处宅子应该也有两间外楼,平日可租赁给别人做些买卖,到灯市时外楼赏花灯饮酒是再好不过,正月十三到十六最盛时,夜里你从楼上看,楼台上到处内臣宫眷,到处灯影补子蟒衣。你要是出外不用,赁出一日可值百两银子。”   说着,走到一处门牌颇宽的铺面外头,招牌有御笔写就‘袁氏裁作’的裁缝铺,徐爵站定道:“这是你家宅子外头的几间铺子,懒得拐弯,咱从他家店里进去,这铺子制衣好的很,陛下的衣服都是尚衣监从他家定的。”   穿过袁氏裁作,到了繁华的后街,正对着就是门脸摆着两只大辟邪兽的三进大四合,如今宅子已改换门楣,门前偏处还立有雕狮子滚绣球的大条石,篆刻‘功勋将门’,是陈沐的新家。 第五十六章 万全   后来陈沐听说,这处宅子是嘉靖年工部尚书徐杲的宅子,那个历史上以匠人之身平步青云被嘉靖皇帝升做工部尚书的徐杲。   隆庆元年其贪污修补卢沟桥公款事发,后来下狱死掉了,他的宅子被重新收回朝廷,修缮之后留待赏赐。这次陈沐这南将立功,就被皇帝赏赐给他。   位置极好、交通便利,守着内市、三街灯市以及阜成门外的驴马牛骡市,而且离牲畜市还远些,是很受陈沐喜欢的地方。   宅子里家具不全,且要收拾一两月,陈沐和徐爵认了认门,吩咐随行家丁回昌平找人把这边收拾收拾,就跟徐爵一道去街市上挑了上好的临栏隔间饮酒,顺便聊聊他官职动向的事。   徐爵的锦衣指挥使别管有没有实权,在北京都是地头蛇般的人物,朝中的事情有什么动向,问他是一准没错的。   “万全都指挥使司,这都是钱啊!”徐爵摇头感慨,看向陈沐的眼神非常羡慕,不过旋即讪笑道:“那地儿也就老弟你能去,万全是国朝所立最后一个省都司,从昌平榆河驿,过居庸关穿宣府,直抵大同阳和驿,长城边儿十一个卫、七个千户所,屯田练兵都归你管。三司六部你知道吧?”   “南北二京都有六部,各省三司相互制衡,可你猜怎么着?万全没有三司,只有一个都指挥使司,有事手本直送兵部,没人能管你做什么,全天下两京一十三省九部边镇,只有辽东镇和宣大万全不设三司。”徐爵说着摊开手道:“那,这样能在地方约束你的只有指挥使的指挥同知了,可他们也没用。”   陈沐皱眉纳闷,端起酒杯向徐爵敬去,问道:“此话怎讲?”   “哈!”徐爵将烧酒饮了,放下酒杯,抬起两只胖手,手背拍手心道:“你万全都指挥佥事还是正三品,但朝廷这次给你的赏赐,飞鱼服是二品的仪制,哥哥这飞鱼蟒袍还是按三品的来呢,你锦绣八表里全是绣狮子一二品大员的规制,你不觉得有意思?”   要这么说的话,陈沐也觉得确实是。哪怕他的散阶升到三品最高,可那也依然还是三品武官,但朝廷给的都是按一二品的来,俸禄也加级按正二品的来,这是什么意思?   分明是让摆在家里看,不让人穿了啊,穿出去万一被弹劾违制怎么办?   当然,这只是玩笑话,没人会因为朝廷赏赐的东西被弹劾,除非言官脑壳坏了。   “你昌镇副总兵的官职被先前的古北口总兵董一元接了,并兼领了延庆卫指挥使,他是万全指挥同知、宣府副总兵董一奎的弟弟,都是能征惯战的猛将。”徐爵说着看看陈沐,道:“你也一样,你们这些驻扎宣府,万全都司对朝廷而言才是万全。”   “现在别人兼领的官职都出来了,只有你还没出来,只有都司佥事一职,朝廷对你肯定是另有重用。”徐爵笑笑,让陈沐轻松点,道:“何况后面不还有大阅么,徐某估计,你的官职要等大阅结束才有定论——陛下和阁臣已经知道你打仗的本事,现在要看你练兵的本领了。”   这么一说,陈沐心里就通明了,不过他其实和徐爵是一类人,在摸不清的地方就夹起尾巴做人,对徐爵而言京城是他的老巢、昌镇不熟,所以初见才会做出那样德行;而对陈沐来说,南洋是他的老巢,他在京师一向谦卑,并不喜于形色。   他也卯着劲等大阅呢。   陈将军要让皇帝见识见识,咱这古典军队的威风!   没错,陈将军的军队谈不上近代军队,他的部下旗军只是使用近代火器的古典军队,虽然朝近代化迈进了一小步,但本质上还是依靠财、权,并返古用帮助旗军实现个人价值为目标向前推进士兵战斗力。   虽然方法老套,但胜在军械先进、后勤充足,提升军士战斗力非常有效。   最大程度上约束陈沐手中南洋卫五百旗军不能向近代化军队过渡的恰恰是他自己,因为他目前虽身份为武将,但一直是用朝廷的资源养自己的兵,这一点上甚至比戚继光还彻底,导致他比起朝廷武将,更像一个自由行走在大明的领主。   就是军阀。   士兵效忠于个人,即非组织也非理念。   从南洋的小环境看,这是一支近代军队,但从天下的大环境看,这就是一支古典军团。   而陈沐要用这支古典军团,在大阅中为自己争取更高的威望,他所需比肩的目标只有一个——同样超出天下兵马半步的戚家军。   “大阅,陛下允许了?”   “本来高次辅并不同意,认为这劳民伤财,调动四方兵马是有害无利。”徐爵点头大笑,随后拍拍胸口,对陈沐道:“可我陈贤弟早已将理据编入书中,首辅与张次辅是同意的,再说他们也知道新郑是和干爹不对付,话说回来了……哥哥也帮你个大忙。”   徐爵神神秘秘地笑道:“干爹让我负责给四方兵马传信,我在信里可没告诉他们要大阅,只说是管叫他们派五百精兵,朝廷要比校罢了,到现在,除了京中几部兵马,别人就算跑得快,也不知道朝廷要大阅,贤弟的精兵,必能在陛下眼前露个大脸儿!”   嚯!这徐胖子虽然事事必称贤弟让人挺烦的,但这事确实有点神,他居然还帮陈沐作弊!   阅兵这事,陈爷不需要作弊啊!   他的旗军在阅兵上天然就比别人高出几个档次好吧。   尽管心里对此颇有不以为然,陈沐仍旧抱拳祝酒,道:“多谢徐兄美意,如此一来,小弟在大阅中怕是更难逢敌手了,如能得陛下青睐,那真是天大的喜事啊!”   “还要青睐?贤弟未免太贪心了。我听说陛下赏赐给你名马赤鞍、银百两、锦绣八表里还要刚进贡来的高丽巾?”徐爵抬手指着长街不远处的二层楼阁道:“那是朝鲜的会同馆,他们的使节都在那落脚,知道陛下前些日子今年赐朝鲜王什么,赐名马赤鞍、白金百两、锦绣八表里,跟你一样。”   “可别觉得少,当今陛下可不是铺张的嘉靖爷爷,那是爱吃驴肠,听说吃一盘就要杀掉一头驴都舍不得再吃的贤君,能赏赐这么多,已经是极为亲待啦!”   徐爵咧嘴大笑,再给陈沐添酒道:“等大阅过后,贤弟可别因官职变动就看不上愚兄了!” 第五十七章 礼毕   “兵部尚书谭,着人贺陈将军乔迁,贺金华虎骨酒一瓶!”   “蓟辽总兵戚,着人贺陈将军乔迁,贺麒麟纹宝刀一口!”   “昌平总兵杨,遣参将亲至贺喜,馈乔迁喜仪白金百两!”   “御马右监陈,着人贺陈将军乔迁,贺素瓷壶一套!”   陈沐正式入住京城宅邸那日,所来赠礼之人远超他的想象,更让他对京师官吏对迎来送往的礼仪有了更深层次的了解,那些人不在京师的大将,都纷纷遣人送礼,他甚至不知道那些人是如何知道他住进新家的。   兵部吏员包括兵备道吴兑在内,七品往上四品往下来了三位,着人送礼的则有七位;礼部一位不请自来,带的是东华门外的馅饼;吏部没人来但有三位差人送过礼,刑部有一位提早派人来说知道这事但走不开,也送了些许小物。   尤其是锦衣卫,不大不小的锦衣指挥徐爵亲至,连带着来了八个锦衣千户,这帮人非但送的礼阔,身上穿的也最花,弄得宅子里像徐爵先前说开灯市一般,处处团绣飞鱼斗牛。   除此之外两个王府邻居还有王府街上的会同馆、诸多会馆都派人送来礼物,有些地方甚至是大人亲至,把他原本以为很大的宅子挤得满满当当,连张永寿、邵兴邵勇这样的自己人都要在外面等着,把家里几个奴婢累坏,要不是有家兵随行,根本无法伺候周到。   没办法,有些大爷必须请入前厅,不能干坐在外面,比方说礼部侍郎——申时行。   就是他带的馅饼。   有些时候人的关系并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么亲近,但却迫于时势必须如此,比方说在陈沐家里好似第二个男主人般的徐爵,家里来了太多陌生人,有些人陈沐甚至分不清官位大小与座次,全靠徐爵在身边指引。   致使这位原本只是顺路来送个礼的锦衣指挥现在像男主人般不停在陈沐耳边小声言语。   有些时候依照衣服颜色来安排座次不是问题,但有时也不能全凭品级。   “这位虽是五品小官,但他是替兵部主事曹邦辅来的,这就需要重视,何况曹邦辅是高新郑的亲信,要安排在厅外第一桌。”   “这位虽然是六品的行太仆寺丞,但管的是马政,座次也要靠前,往后万全养马的事就看他了。”   “贤弟呀,那位九品的你可不能往后撂,往前提两桌跟五品坐一起,他?他没什么大实权,管的是教坊司,你说你身边也没几个姑娘,嗯,你明白为兄的意思吧。”   陈沐听着头都大了,方方面面里里外外,哪个他都得照顾到了。厅里的诸位长吏倒不需照顾,那些人过来其实也没谁是真正需要他去陪的,就是来添个场面,现在厅里正放着从京师名楼高价青睐的乐师,吹龙笛凤管赏箜篌呢。   就见徐爵恬着肚儿迈步走到五品官儿的位置,皱眉对陈沐道:“这个五品,该坐到九品那去……他不是咱朝廷的五品官,会同馆的。”   那是个来自朝鲜的年轻人,彬彬有礼,虽然动作有些古板,但的确比陈沐所见的许多明朝官吏要更加有礼数,见到主人过来,连忙起身行礼,操着一口还算标准的京师官话道:“恭喜陈将军乔迁,外国小臣柳成龙无以为赠,仅赠尊夫人螺钿梳妆盒一副,还望将军不要见怪。”   似乎是因为这个礼物让他感到不体面,有些羞涩地从大袖中取出小巧而雕饰异域工艺的梳妆木盒,双手奉上。   柳成龙?   陈沐心里有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他的夫人是谁,当然这并不重要,小西营的三十门火炮用不着梳妆盒;第二个则是朝鲜未来的宰相为何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大明、并坐在他家的院子里。   而且,好年轻。   柳成龙只比陈沐大上三四岁。   “哈哈哈!”比起陈沐的慎重,徐爵可以说分外无礼了,仰头大笑,甚至抬手指着柳成龙对陈沐笑道:“贤弟徐某居然不知道你还有夫人!”   徐爵是无礼惯了的人,正经人走路谁走路中间啊。但他说出这句颇有取笑之意的话后,柳成龙白皙的面孔涨得发红。   陈沐看着柳成龙是有点出神的,因为脑子里想起一个人,想起一些事,不过就在他想事的片刻,周围已起了一片哄笑。有时候笑话是否好笑并不重要,如果讲笑话的人很重要,而且他笑了,那么所有人都会跟着笑。   比方说,当锦衣指挥徐爵发笑时,周围的五六品官吏都会笑,因为他所处的地位似乎比一名将军、一个外国小臣重要的多。   陈沐也笑,他勾起嘴角并不出声,在哄笑里接过柳成龙递上的梳妆盒,甚至都不收起,直接打开梳妆盒仔细端详,面露笑意,这才郑重地对柳成龙说道:“谢谢,我是陈沐,很喜欢你送给我夫人的礼物,她也会喜欢的,过几年吧,因为陈某还没有夫人。”   “陈某有不情之请,您能再送我一只么?”陈沐并不理会刚才那些不合时宜的笑声,非常认真地对柳成龙道:“我希望能送给我的如夫人,请务必再送我一只。”   说着,陈沐解下腰间佩刀,交到因送自己礼物而被落了脸面的柳成龙手里,道:“这柄刀随陈某上过战场为大明立下功勋,我把它送给你,希望将来你也能用它保卫你的君主。”   陈沐的行为不合礼仪,令周遭权贵为之侧目,徐爵大为不解,甚至身侧有官吏交头接耳小声窃笑,但同样也令柳成龙面色更加涨红,两眼同样微红竟似快要落下泪来。   在朝鲜出自名门的柳成龙能感受到陈沐的重视,这样的善意在普遍感觉他低人一头的大明极为稀有。   就在这时,大门外的迎客锣一声响,宣读贺礼的家兵似乎有些结巴,高高唱了一句。   “提,提督东厂,监理御马监,冯督主亲至,赠亲笔书画一副……”   家兵还未报完,已有净军昂首阔步持打开的大幅绿水青山画入内,无丝毫过问直接入室悬挂,院中诸座不论文武官僚起身行庭参之礼,跪拜叩首。   一片飞鱼斗牛簇拥里,有蟒衣麒麟服的大太监面露不解,眉头微蹙看向一片跪拜中还站着的人。   陈沐拱手,礼毕。 第五十八章 下限   陈沐没想到冯保会亲自来,冯保也没想到陈沐居然只向他行拱手礼。   并不是说行拱手礼有多不对,实际上当冯保进入厅中时,那些人没一个给冯保行大礼的,他们只是让出上座,场面一下热闹起来,连主持宴会的人不需要陈沐操心了,几个当朝大员自告奋勇,连带着对陈沐都多了许多原本不该存在的尊敬。   各官献茶把盏、簪金花、捧玉斝,彼此酬饮。   有冯保带来的乐者弹琴唱曲,茶还未饮两道,冯大伴儿便挥手,自有从人备马抬轿,清开跸道,诸多官吏出府送别,接着匆匆离去。   从头至尾,冯保没有对陈沐说一句话,甚至看上去都不像是专程来做客,明明这里的一切都提不起东厂督主丝毫兴趣,不与人交谈、不饮茶不吃酒,但他还是在这坐了一刻时间。   冯保不是专程来做客的,但曲儿听的很认真,听人唱了三首曲儿,来串个门儿,一路走皇帝才走的跸道由东安门回了皇宫。   这的确是串门了,因为距离着实不远,冯保过去在裕王府时就是皇太孙大伴儿,现在皇孙成了太子,但冯保依然经常出入东宫照看太子,有时就在东宫陪着太子读书。   人们都知道,高拱可阻冯保一时,但阻不得他一世。   陈沐更清楚,因为距离他仅有两道宫门,现年七岁住在东宫的,是今后的万历皇帝。   就连徐爵都不知道冯保会来,陈沐更不知道冯保为什么要来给自己撑场面,谁都不知道。别人只知道,或许几年之后将掌握内宫权柄的冯保,在客居京师的昭武将军乔迁新居时,亲自至府做客。   单单因为此事,后来有二十三位客人追加赠礼,令陈沐多收了一千七百两贺礼。   尤其是那几个因陈沐很高兴收下柳成龙梳妆盒而嘲笑他的官吏,一桌人给陈沐凑了一千两,在次日补上,希望陈沐能不怪罪他们。   夜深人静,颜清遥给桌边枯坐的陈沐披上薄氅,她家老爷已经对着桌上一千两银子愣了很久的神了,像傻了一样。   虽然千两白银确实挺容易让人犯傻的,但颜清遥还是不免担心她家老爷真的会因这些钱变傻。   “南洋不也挺挣钱的,军爷看着这些银子发什么愣?”颜清遥撇撇嘴,道:“你儿子出海一趟能给你挣二十个这么多。”   陈沐狠狠地深呼吸,恋恋不舍地把眼神从银子上挪走,摇头的动作缓慢至极。   “我看的不是钱,是权势。”   陈沐从银子里看到一言不发的冯保,看到他自己,也这些银子原本的主人。   “军爷怎么不跪,不跪冯公公会不高兴吧?那天所有人都跪下了,只有军爷还站着。”颜清遥斟酌地小声说道:“如果他们都跟着军爷拱手就好了,就不会显得有些无礼。”   陈沐蹙眉回想,其实那个时候他头脑很乱,所有人黑压压地起身离席作揖叩拜,动作一致地像排练过多少次,而他则完全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反而当时满脑子想的都是冯保怎么来了:“不想跪,就不跪。”   跪天跪地跪父母,至多在这个时代跪跪皇帝也不是不可接受的事。   跪别人,就免了吧。   “不高兴?”陈沐挑起一边眉毛,脸上带着几分戏谑,但没再说与现在身份不符的话,抬手叩叩桌案,让颜清遥招呼奴婢把银子收起来,“银子在家留着花吧,我明日就走,去昌平。”   “明天,会有一个朝鲜人来,叫柳成龙,会给你送一只螺钿梳妆盒,让家丁接待,我给他留了封信,不用见他,如果他有什么要说的,可以把信留下,派人送往昌平。”   颜清遥分外惊讶,问道:“明天就走?”   “各路兵马都快到京营,我要回昌平练兵,你在这住几日替我过把京师有房的瘾,最迟明年就要去宣府住了。”   陈沐说着攥了攥拳头,勾起嘴角对颜清遥道:“你家军爷这次北上,大发了。”   他有一种感觉,局势的发展正在向他所期望的方向前进。   当此次大阅结束,今后两年,都没人能挡他的路。   他的兵书快写好了,不过要说他写的是兵书,恐怕也不全是,准确地说,陈沐写的依然是手册,而且是需要分别发放下去的手册,涵盖了旗军、小旗、总旗、百户、千户、指挥使,以及细分为骑、车、炮、土、辎、乐六大分类,各级将官的操练与指挥手册。   除此之外,还有两套使卫军依据其地缘环境恢复至明初甚至超过明初的方法手册,一为生产、二为奖惩。奖励多种多样,处罚就要少许多。   陈沐没打算做个好人,如果事情的发展如他所想,当他人到宣府的时候,受到的外部阻力可以忽略不计,而内部阻力最简单的处理方法就是老样子——都是初犯留全尸。   这个时代大部分兵书,提高的都是将领作战才能的上限,而陈沐的手册,提高的是从旗军到指挥使的下限,他的手册不教人如何打仗,因为就算是陈沐自己,也没到可以教人如何打仗的份儿上。   尽管他还没有打过败仗,但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对运筹帷幄克敌千里之外的事,所知甚少。   如果所有旗军都能依照手册上的要求达到三成标准,那明朝在北方边境绵延五百里的万全防线便有一支不算废物的后备兵力;如果能达到七成,那万全都司则可以担当应对北方的主力军队。   也就是徐爵听说朝廷任命陈沐为万全都司佥事时所说的那句:这都是钱。   达到这个标准,宣府在额近十三万军兵,其中除卫军外的营兵募兵则可革除或调防他处,宣府财政压力有所减轻、京师也无需一年运送几万两白银补贴宣府。   倘若达到十成,万全都司就能在塞外屯些田、种些地、养些马,再杀些人。   那就达成陈沐对卫军的期待了,从军粮、军费、军械、军马的自给自足,到首级、功勋、赏银的自给自足。   夜深了,陈沐吹熄了灯,桌案平静地躺着一封信,信是留给柳成龙的,希望他回朝鲜后帮他寻个故人,多加照顾,教文习武、多学海事,将来合适的时间送来见他。   那个故人现在只是个家道中落的穷小子乡巴佬,名叫李舜臣。 第五十九章 压轴   京师以西,三大营。   入秋后下几场雨,转眼就让人感到冬日寒凉,但三大营却热火朝天,处处人喊马嘶。   京师周边六镇兵马各处强将统帅着他们的雄兵至京师耀武,这种盛况只可能在高祖之后、成祖之时、武宗之前都可能发生,但它却在隆庆之年达成,即使是京中知兵的大员,都因为是不可能的。   就为这事,陈沐没少遭到弹劾。   其实陈将军是觉得自己很冤的,当然话说回来,但凡遭到的弹劾,他就没有觉得不冤过。但这个是真的冤,他不是什么别人想象中的幕后推手,也没能力在这样的大事上推波助澜,他一直是觉得自己交了好运,才能碰上这样对他而言利益最大化的事情。   但别人显然不这么想,如果不是陈矩去拒马河监军,怎么会回到京师在三大营请次辅阅炮?   如果不是他给冯保献上全盘大阅操典的计划,冯保又怎么会把事情在皇帝耳边说的头头是道?   如果不是高拱观礼了,依照高倔驴的性情又怎么会在阻拦皇帝大阅这件大事上不发一言?   东厂督主全力推行、首辅李春芳次辅张居正一言不发、观礼过的次辅高拱及司礼监大太监陈洪在这件事上没法发言,这在自嘉靖皇帝起内阁吵架的情况屡见不鲜时,并且是如此大事,达成一致口风,太可怕了。   有些人看到的是陈沐进了谗言,有些人则在大阅的安排上看到陈沐的能力,人所处的位置不同,所看见的东西也是不同的。   不论如何,陈将军在京城的威望在隆庆大阅定下来后直线上升,人送诨号陈棉花。   因为不怕弹。   一个多月里弹劾他的手本超过二十份,各个石沉大海,唯独一个说他乔迁懈怠不理军务,内阁掀开议了议,给出的处理办法是罚俸半年。   紧跟着兵部又运了一万七千两军功赏银送到小西营。   陈沐也算勤恳,在皇帝赏赐的宅子里就住了两天,回到小西营操练军士,到朝廷下诏调他兵马进驻京营时,领着千军跨马持铳押炮前往京营。   冯保铺的摊子比他大,朝廷下的诏令就是六边参将、指挥以上,统统率本部五百至京师参加校阅,连带着参将邓子龙都要带五百兵马同去,这么一凑,陈沐手底下的兵就成了一千。   在小西营还剩他六百余家兵与八百多募兵,由游击呼良朋留守。   可把呼大熊气坏了。   “那营马队可真威风,那是谁的人?”   驻在京营,陈沐的官职在四方前来兵马里排不上号,营地位置不算好也不算坏,在他前边有六边七镇的总兵副总兵,他排在昌镇总兵杨四畏后面,勉强算是副总兵的待遇,水粮不短,还算过得去。   陈沐带几员亲随,跟邓子龙骑马在营里兜转,不想让人觉得他有意刺探,匆匆撇眼拨马就走,几乎把参阅兵马都看了个遍,往前去看,最像样子的肯定是戚继光的兵,他的营地里兵都跟机器人一样,即使在休息一队哨围一篝火对坐不说话,让吃饭就都吃饭,吃完接着坐着不吭声。   里里外外都是纪律。   其他营地就不一样了,那是叫个喧闹,尤其辽东镇,一会儿披着铁甲的战马像个火车头一样窜出来,紧跟着几个具装甲骑提着小佛朗机铳奔出来追马;要么就是营地里打架了,裹着厚重罩甲棉甲的辽东兵各个看一眼就知道是吃够了苦头的好汉子,里里外外都透着剽悍。   最多的就是骑兵,六镇来的总兵副总兵带的大多都是骑兵,戚家军是带了个小车营,有车有马有炮有铳,是个迷你的蓟镇作战单元,前二十座营地里,只有陈沐的营地是清一色步兵。   “征西前将军,那是大同镇的骑军吧。”邓子龙看了看将军号,对陈沐道:“将军,等我们去万全,也要弄一营骑兵。”   最吸引他的就是征西前将军、大同总兵马芳的营地,他营里来的五百骑都是发辫的归附蒙古骑兵,人人骑健马挎腰刀骨朵,马臀囊塞两杆老式火铳,而且这些满脸横肉的战士虽然很少说汉话,但在马芳的约束下极有纪律性——虽然比不上戚家军。   “骑兵?”   陈沐轻笑一声,在马上指指远处一座营地,道:“看见真保镇的兵了吧,他们的铳和咱的铳有啥不同?”   真保镇就是真定和保定,就是前些时候被吉能突破的地段,如果不是他们的军队在后方活动闭拢防线,没准吉能真能找到突破拒马河的地方。   他们这次也派来三个五百营,有步兵有骑兵,步兵还带着佛朗机。   听陈沐问到有什么不同,邓子龙笑道:“他们的铳长呗。”   “对,他们的铳长,所以不能在马上使,咱的铳短,最早我让老关去做,做的就是马上铳。”   “但不好练,我现在马上停下来装铳子都不太容易。”陈沐说着拍拍腰间手铳,道:“所以还有这个,一个马兵带最少三杆铳,两把马刀,碰上弓弩手用短铳打一阵,抵近了两杆铳手再打一阵,如果兵力相仿,应该就已经击溃了,提马刀就能杀人。”   陈沐也想有骑兵,他早就希望能有一支骑兵队了,他的军队现在最大的短板就是没有骑兵、没有车营,他摇摇头道:“先等我想法子把马弄来,会有骑兵的。”   回到营地时,迎面几名旗军正赶着四匹驮马的大车,后面挂近丈长车盖着红布,钢骨车轮在三合土地上犁出两道沟壑,向京营外官道绵延而去。   隆俊雄摘下兜鍪,披散的头发比旁人短起来已不太明显,将腰牌交回,回头看了一眼马车,对陈沐道:“将军,弄回来了,陈右监也只有两位,均了一位。”   陈沐看看马车,缓缓颔首,没有说话,只是看看左右,向营内示意让隆俊雄把马车赶进营里。   马车上是九尺多长接近一丈的十斤炮,对北疆所有将官而言,这是一门城防炮。   于它的制造者陈沐而言,在海里,它是一门常规船炮;在地上,它是一门野战炮。   他在京师大阅的压轴炮。 第六十章 邻居   隆庆四年十一月二十日,大阅当天,永定门上的城防重狼机炮响个不停。   旌旗招展,出警入跸的大汉将军锦衣外披金甲戴金盔,盔插红缨手提金瓜,让京师南城墙上映着日光熠熠生辉。   远远地,在那些大汉将军的簇拥中,陈沐能看见城头上立着的朝中大员,城墙上有文官有宦官,但没有任何一个正经武官,即使是蓟辽总理戚继光,也没有资格与皇帝同台阅兵。   唯一一个与兵事有关并参加大阅的是兵部尚书谭纶,他负责在隆庆皇帝身边向诸阁臣讲解此次大阅的好坏,这大约是谭纶今年在兵部尚书位置上最后一件事。   他也要因病向皇帝请假还乡,在俺答之事处理好之后。   冯保说服了很多人,尤其是张居正及谭纶,冯保认为同俺答的议和的契机,就在此次大阅之中。   这不是没有先例的,永乐十八年的十一月二十日,明成祖朱棣曾在北京接见各国使臣,诸国使节皆跪,唯有帖木儿帝国的使者以“我国无此风俗”为由,坚持行鞠躬礼,朱棣并未恼怒。   帖木儿使团的首领是宰相阿尔都沙,副使是曾跟随帖木的名将盖苏耶丁,他们即使在本国也是免跪拜礼的。   使团在江苏、南京等地游览后,成祖皇帝在次年三月京郊狩猎,邀请诸国使节观礼。   盛大的‘狩猎’在京北怀来调动军队十万,以“五军营”、“三千营”、“神机营”精锐相继表演了明军骑兵包抄、步兵突击、步骑合击;“土狼兵”、白杆兵演练了步兵劲弩齐射、长枪步兵刺杀训练。   整整持续了一个月,那是一四二一年,火炮、火铳、抬枪、火箭、火油,这些兵器在各国使节眼皮底下绽放。   这一次,帖木儿国使臣带头下跪磕头,“叩首触地”,全然不顾“我国无此风俗”,此后帖木儿帝国终其一世向明朝派遣使节六十多次。   帖木儿副使盖苏耶丁后来在他的回忆录里坦言:“我不得不承认,大帝死在东征的路上是一件幸运的事情,这使他保全了一生的英名。”   一百四十九年后,隆庆皇帝选择与祖先同日接受诸国朝见,并邀请他们参加此次阅兵观礼。   只不过隆庆皇帝要比他的祖宗节俭的多,他只召集了三十几位将军与一万八千余军队,看上去寒酸极了。   在城门楼左右两边不远处,远离皇帝与阁臣,被大汉将军隔开的地方同样立着许多人,那些人都穿着奇装异服,左侧是朝鲜、鲁密、莫卧儿等诸多客居北京的朝贡国使节,右侧则是俺答、吉能的使者与瓦剌等地被邀请来的使节,实际上他们此时的身份更像是敌国使者。   在这人当中,只有俺答汗的孙子,率十余人南投明朝的把汉那吉以明朝指挥使的身份侍立在隆庆皇帝不远处,同台参加观礼。   当隆庆皇帝坐在城头早设好稍高些的龙椅上时,旌旗齐挥,低沉的号角因在城头响起,蔓延到城外,人们能看见更远处被街巷遮挡的目力尽头扬起风沙卷着尘土飞上天际,有兵马山呼万岁,隔着辽阔的林地依然能传至城头。   为了掩盖不太健康日光下显得苍白的脸色,隆庆皇帝的面上擦了少许的粉,微微挥手,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有几分不情愿地将诏书交到城头侍立的冯保手上,虽然面上在笑,眼里却像有条毒蛇一般。   冯保则是真开心,立在城头用有些怪异但并不难听的嗓音高声宣读诏书,随后城下旌旗招展,在长街尽头,一支人马五百的军队静静而立,直到有一声城头听不清的呐喊在那里响起。   “万众一心兮,群山可撼……”   依然是凯歌,依然是这支人马皆甲、车骑同立的军队,唯独不同的一点——陈沐隔着很远骑在马上拿望远镜望啊,他觉得这次领戚家军的肯定是戚继光心腹,应该回头琢磨着送点东西过去。   那知道望着望着他就皱起眉头,抬手把望远镜递给一旁有些兴奋焦躁的邓子龙,抬手指着道:“武桥你看,那个带兵的小将是不是有点眼熟!”   接着就听京城南门下有上百宦官齐声宣道:“蓟镇总兵官戚帅之阵,青山口车营把总陈八智领军!”   陈沐的手糊在脸上,能不眼熟么,那是他儿子。   “初出直阵!”   八郎也成年了,在战阵中骑着马儿游曳阵外举手投足之间有了一点将军的气度,随他下令,号炮一声响,军士变阵。   前后左右四排冷兵器步骑长蛇阵,中军鸟铳队稳步前进,在一个整体北方戚家军阵后,是一个更小的车营,马匹挂载着偏箱车,披甲军士随车而走。   步车阵中间,是十六人组成的中军旗鼓吹鼓手,分持喇叭、唢呐、哱啰、铜锣、羯鼓、摔钹、炮号等乐器,但并不用来演奏,仅在变阵当中作为信号。   “临阵横阵!”   单单在走向城门的过程中,军队变阵二次,中间为方阵的铳手散开为横阵,在宫门下拍成一排,车营当前,接着唢呐一响车营打开,向南面早有准备的土垛木墙射击,还有常规的明军阅兵中冲锋刺杀、迎敌变阵等项目,赢得城上诸多喝彩。   像短兵相接的刺杀、迎敌变阵这种项目,陈沐看得津津有味,他的旗军没有这些,别说是为了阅兵,就是平常训练也没有这些项目。   带戚家军过后,李成梁的重装甲骑、马芳的蒙古归附亲兵、神机营的步射、真保镇的步骑合击都极为精彩,反倒是各镇副总兵、参将一类的军队没什么特别,其中尤其以邓子龙的部队最为没劲。   他手上都是些新募操练仨月还不到的兵,又不敢按陈沐的意思用蛮獠军暂且充任,只能硬着头皮在城下丢了个人,表现平淡无奇。   也就在邓子龙的兵马经过南门时,城上吉能、瓦剌诸部使节也走到圣驾不远,大声说着什么为俺答讨要把汉那吉的话,说这些军队没什么好看的。   “才五百人,能有什么好看的!”   隆庆皇帝并不答话,面色并不好看地望向高拱,高拱也不说话,转头没好脸地看向冯保,冯保还不答话,咧嘴笑了,抬手指向御马监太监陈矩。   人群里,陈矩低头上前,先对隆庆皇帝拱拱手,随后指向南门外为此次大阅清理出的大片空地。   “陛下想看巨马河之战,奴婢在城外垒土木为兵,陛下请看。”   那里原先都盖着红布,此时有京营军士将城下二百步至千五百步距离掀开,露出密密麻麻的木人土方,陈矩笑道:“每一个木人,都是拒马河上吉能部军士,他们汹涌冲锋而来,这场仗就是这样打的。”   说着,远处御街跸道响起鼓点,完全由步兵组成的方阵整齐走来,不知为何,他们的脚踏在地上只有一个声音,而且是金石之音。   吉能的使者脸色并不好看,瓦剌使者则满是戏谑,他们都知道那场仗,但都没亲身经历,人们口口相传像个魔鬼,因为过桥的没有活口。   “万全都司佥事陈帅,亲领旗军!”   听见城下宦官的声音,隆庆皇帝转头望向俺答的使者和蔼地笑,“朕万望诸位耐着性子好好看,万全都司在长城沿线,从今往后,要与陈将军邻居。” 第六十一章 重现   咚,咚,咚咚咚咚!   八马并排拉两架鼓车,谭纶在城头看得清楚,心里暗笑这是陈沐为大阅赶工操练才能达到如此效果,但面上仍旧端正肃穆,瞥了首辅次辅一眼,微微颔首。   当陈将军骑高头大马在队伍最前趾高气扬地踢踏前行,其身后训练有素的旗军踩着战鼓轰隆,整齐划一地扛铳以密集方阵直前,就行军布阵来看,谭纶认为这虽然在遭遇战中不如戚家军的行阵朴素有效,但也够了。   这更整齐、更好看,也更有威势。   皇帝在蒙古人面前落了面子,夹枪带棒地回敬一句,可是城楼上朝中诸多大员为陈沐抹了把汗。   谓君无戏言,皇帝既然开口说万全防线以后是陈沐的,那以后就是陈沐的,他的兵要是表现不好,在大阅中令皇帝难堪事小,死只死他一人;若没有本事却丢到万全防线,不能震慑北虏,将来死的可就不是只他一人了。   所有人都在看谭纶,城上朝廷大员只有他最知兵。谭纶颔首,人们就知道——陈沐是可以的。   就连隆庆皇帝见到谭纶颔首,心里也松了口气,不过这气儿才刚上到一半,又因瓦剌部使者多和沁的笑言把心提了起来。   年轻的瓦剌准格尔酋长多和沁戴着豹尾大帽,看着城下陈沐正走来的方阵冷言道:“大明天子依仗的军队连一根矛都没有,难道是打算在鞑靼骑兵近来时用火铳敲死他们吗?”   说着,他挤着眼睛看向俺答部下使者,残忍地笑道:“还是说,他以为单凭火器就能打死右翼三万户的圣狮!”   蒙古圣狮,是草原上人们对俺答能征惯战的赞誉。   隆庆皇帝很想看仔细看清陈沐的军队究竟拿着什么兵器,险些离开龙椅,但他没有。   因强势并坚信二龙不相见的嘉靖皇帝给隆庆皇帝带来伴随一生的阴影,使得如今的皇帝即使掌握天下权柄,依然显得生性有些懦弱,但他已经很努力了,他装作镇定地轻笑一声,并未说话,把不安的手藏在圆领龙袍的大袖里。   隆庆皇帝永远不需在这样的情况下担心,因为在他身边永远有一个护徒狂魔,高拱。   “是老夫听错了?”   小心眼的高阁老转过头来,并不昏花的眼睛里闪烁着危险。   今年他已有五十七岁高龄,虽然年龄到了但耳朵并不顺,皱起眉来就连胡子都被气的一翘一翘。   人有逆鳞,隆庆皇帝就是高阁老的逆鳞,他走近几步,近乎蛮横地推开中间的大汉将军,脸贴脸地对上年轻力壮的多和沁,顿了顿才后退一步,不屑地笑了。   “据老夫所知瓦剌刚与俺答联姻,使者话里的意思,是希望俺答死在万全城外被陈将军用铳打死?”   多和沁哑口无言,他确实是这么希望的,俺答在漠西把瓦剌欺压的太厉害,瓦剌四部没有谁不希望俺答死在与明朝的战争中,但当着俺答使者这话他不能这么说,只能缓缓摇头。   “很多火炮,陛下。”在高拱与多和沁争锋相对时,另一位此时宝剑藏锋的次辅则走到龙椅旁边,扶着隆庆皇帝的手,道:“您一定想看看,重炮走得很快。”   这位次辅眉目轩朗,美髯及胸,袍服洁净折痕分明,虽轻声笑着不动声色,却暗暗轻拍皇帝手背,放缓仪态扶着皇帝至城垛女墙,道:“鼓声正急,臣听人言陈将军铳为天下利,人们说他的炮比铳更利。”   他是张居正。   鼓声确实更急了,因陈沐认为戚家军极为精悍,纪律性不亚于他的旗军,单单齐步恐怕不能在观赏性上胜过戚家军,所以在操练中专门着重联系持铳奔袭,而且要求与齐步前进一样。   最大的难点不在旗军,而在驮马。   好在它们学会了。   今日这条御道饱经人踩马踏的摧残,把营地的尘埃都带到御道上,当他们跑起来那些尘土被卷在身后,黄蒙蒙一片。   陈沐是最后一支受阅部队的指挥官,尽管他的官职不应当安排在最后,但冯保与几位次辅商议后为避免后面的大阅太过乏味,将他安排在最后。   因为阅兵,其实并没有太多新意,很多人来之前根本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来了之后又没有准备时间。   尽管其中有戚继光那样唱着军歌令人眼前一亮的军队,但也有像辽东新任总兵的具装甲骑,像一堵墙般冲锋而过;或大同总兵马芳的骑兵,城上人还没反应过来已一阵风般离开,留下满地不知何时射出的羽箭。   更有诸卫军士平平无奇的刺杀射击,但正因如此,人们才对陈沐寄予厚望。   有资格在城楼上观礼的都知道,这次阅兵实际是陈沐的点子,他应该能给皇帝带来些许惊喜。   “立定!”   鼓声稍缓,方阵由跑动转为齐步,接着在一声简短的军令中立在城下,五百个斜握鸟铳的旗军稳稳地全部停住,驮马嘶鸣里,阵形方正,无丝毫凌乱。   旌旗猎猎,东风卷着烟尘擦肩而走,当旌旗停摆,那些着甲持铳的武士面北而立,领军者翻身下马抱着兜鍪,披发仰头向城上望着,抬起右手成拳。   五百旗军下拜,三十一门火炮的炮首都被调成俯首模样。   陈沐单膝拜倒,低头对城上高声道:“陛下,末将陈沐,皇命所在,愿为驱驰!”   他本来想说指哪儿打哪儿之类的话,但觉得那样太粗俗了,讨好满分但毕竟还有外国使节,会让宗主国在朝贡国面前丢份儿。   说罢,陈沐也没指望听见城头的回应,起身翻身拨马面南,抽出腰间佩刀。   旗军起身面南,火炮快速卸下,向调转炮首面南,就在陈沐想要继续对旗军下令时,他听到身后城上传来尽量洪亮且陌生的声音。   “陈将军,倘南面为北虏,朕命你,重现拒马河之战法。”   陈沐笑了,正好他没带矛,重现拒马河,别说是北虏,就是变形金刚都用不着他冲锋。   当然了,他也没准备完全像拒马河表现一样,他挥刀下令道:“小旗箭,放!火炮、鸟铳,校位预备,轮射阵形!”   尽管他一口气做出三道命令,实际上还有一句他没说,他只是抬手握拳,旗军就已经动了。   有人在阵前倒出一条线的火油,有旗军执火把在旁侍立,小旗箭曳着尖啸声在木人中炸开,预备三排轮射的南洋旗军每人腰间都塞着两颗掌心雷。   陈沐勾起嘴角,露出森森白牙。   炸个痛快! 第六十二章 炮鸣   小旗箭飞舞并未引起隆庆皇帝的重视,尽管这赢得兵部尚书谭纶的赞叹,但对隆庆皇帝而言,那不是什么新鲜事物。   火箭而已,谁没见过?   没错,隆庆皇帝确实没见过,但他真的没有丝毫惊讶。   皇帝没有物欲,不论是见到什么,都只会有一个问题但并不存在想法:这是这个天下的东西吗?如果是,那没什么关系,那是他的;如果不是,那就假的,也没什么问题。   他有欲望,但并非物欲,当他想要什么,得到了也不会满足,因为那本就是属于他的东西。   天下没有任何东西不属于他。   像这种嗖嗖嗖乱飞的东西,隆庆皇帝只在炸开时看了一眼就失去兴趣。   这是大明所拥有兵器,那些比寻常短上许多的铳、那些比寻常粗上很多的炮,那是大明的兵器。兵器是自己就会造出来的,像陈将军这样出色的子民也是自己就会生出来,有什么好惊讶的。   区区一根火箭——隆庆皇帝放下玉质外壳的望远镜,身边的陈矩当即接过望远镜,皇帝先看向左侧目不转睛的鞑靼与瓦剌使者微张着口,再看向右侧柳成龙等朝贡国使者赞叹的模样,皇帝原本就笔挺的脊梁站得更直了。   他更在乎那三十一门尚未轰响的火炮,因为这个,这一次,可以让那些无法让他代天覆帱万国、无法照临所及的北土游民知道大明天子的威仪不容挑衅。   臣服。   在四年十一月二十日傍晚,伴着晚霞大明隆庆皇帝朱载垕面容尽可能严肃并带有天子威仪,但微微抿着嘴角露出藏不住的笑意与紧张,他在心里疯狂呐喊。   让他们知道!陈将军!   让他们知道夫天下万国者胡越一体!   让他们知道兮日月光耀下华夷一家!   让他们知道我中国自古为王者无外!   砰砰,砰砰!   硝烟在旗军面前弥漫,这一次赵公明在世都不好使了,因为旗军知道他们与生俱来侍奉的帝王就在百步之外的城楼上看着他们,甚至有人紧扣扳机的同时落下泪来,尽管泪水模糊视线,但这对他们来说正好。   模糊的眼眶与弥漫的硝烟仿佛能令他们产生幻觉,仿佛一切又回到拒马河之战,他们的手因紧张或兴奋不断颤抖,当塞上王者俺答的铁骑越过长城边塞践踏他们的家园,大明三军皆败北虏兵锋抵近北直隶。   那是他们许多人一生中最荣誉的战斗,用他们的铳击碎入侵者的甲胄,用他们的刀割下入侵者的头颅。   仿佛旧日重现,只是天很蓝、云很低,鼓声未起而炮声未响,他们听见有人战马被火铳齐射惊得人立而起,马上骑士勒住坐骑脖颈高呼:“向前轮射!”   前排放铳不再后撤,在原地站定装药,身后的旗军抢上前来持铳射击,铳声甚至比在拒马河战壕中更加连贯紧凑,旗军训练有素的战术动作远远超出陈沐的预料。   他从未见过自己的旗军拥有如此高昂的士气,哪怕他们身陷绝境、哪怕他们面对数倍于己的强敌、哪怕开出高额赏格,从来没有。   或者说他根本想象不到,面对木头与泥土垒出的敌人军阵,他的旗军会焕发出如此生机。   这甚至让他相信,哪怕面前一马平川的土地上没有丝毫掩体,哪怕同样面对吉能部无边无沿的万众骠骑,只要皇帝在城上看着,他们能杀穿敌阵战至最后一人。   军阵因向前快速而密集的轮射稍稍散开,人与人之间不再那么密集,留出够一人通过的空隙,他们也无法再保持绝对的方阵,而像一条绵延开的斜线,但城上城下,没有人能看清这个。   他们只能看见由五百旗军组成三道鸟铳防线快速向前跨步,步定铳发、铳息步走,整支军队时刻隐匿在硝烟中,只有铳口快速射击的火光在烟雾里隐现,还有数十步外——如簧的铅弹把密集而高大的木牌打得千疮百孔。   “击鼓!”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陈矩在城上攥着拳头,低声说了句话,身旁的倔老头高拱头都不转问道:“右监说什么?”   隆庆皇帝意犹未尽地将目光从城下收起,转到陈矩脸上。   陈矩拱手道:“鼓声不绝,炮击不断。陛下,这是陈将军在拒马河对臣的军令。”   轰!   城下十八门二斤炮轰响,声音不算大,和京营那些佛朗机炮差不多,但炮弹更有力,几乎肉眼可见,十多颗手臂粗的铁弹几乎同一时刻越过前线旗军头顶近丈,像狂风般扫过五百步外十余道木牌。   那些早已被鸟铳射得千疮百孔的木牌轰然碎裂,在永定门难炸成漫天木屑。   旗军依然在前进,仿佛并未受到炮声影响,他们继续向前,机械地装弹塞药,并向目光齐平的方向射击。   隆庆皇帝拿过玉望镜,仅仅扫了一眼捕捉到漫天木屑飞扬,接着镜随目转,定在俺答使者与瓦剌使者苍白的脸上。   轰轰!   这一次的炮音比先前要震撼得多,声音几乎可以与过去千斤狼机媲美,但人们见到过千斤佛朗机试射却大多未亲眼见过十二门千斤佛朗机同时齐射。   就在此时就在此刻,十二门五斤炮在城下不足百步之地炸响,即使有些火炮的炮膛已经变形,重新大致钻平后不再那么精准,但此时所有人想要的显然也并非精准。   五斤炮堪堪轰击一轮,陈沐军已经攻至百步之外,巨大弹丸自空中呼啸而过,碾碎数百步外近十丈土方、木垒,统统扫过,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五斤火药轰出的五斤铁球。   当炮声响起,尽管陈沐旗军放铳已意义不大,但他们仍旧向前轮射,并在他们军阵之前,一次次爆开火光与铁片四射。   他们向前轮射的太快,显然已赶不上早做好准备的火油线,但这并不妨碍旗军在射击站定后用随身火折引燃掌心雷四处抛射。   十斤炮在城下炸响,巨大震动仿佛能让人感到城墙都受到气浪冲击而震动,当然这只是巨量火药在铁芯铜壳中炸响带来的错觉。在惊人的错觉里,鼓声停止,但二斤炮五斤炮停止却依然在人们脑海轰鸣大作,隆庆皇帝矜持地笑。   火炮轰鸣似乎对生性懦弱的皇帝加强勇气有很好的疗效,他转头用前所未有的威仪嗓音对多和沁喝问道:“准格尔台吉,朕的将军还需要长矛?”   多和沁人畜无害地看向隆庆皇帝,他就看见大明天子朝他张嘴说了句话,但说的是什么他不知道,他只觉得幸灾乐祸。   如果在这样的狭长地带碰上这支军队,不能骑兵绕至背后仅可正面强攻,除非他们弹药绝尽,否则不可能冲过去。   他们的战马会被密集火炮惊吓践踏自己的勇士,接着死在鸟铳之下;但这与多和沁有什么关系呢?他们远在大漠西北,与明朝并不接壤,会遇见下面这个妖怪的只有俺答。   尤其当这支擅长防守的军队出现在长城上时,俺答会做噩梦的。   皇帝问完就转过头去,多和沁究竟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都不重要,即使他回答了什么,皇帝也听不清。   他的耳朵被震得嗡嗡响,城头上每个人都是如此,掌握帝国最高权柄的贵人们不能再彬彬有礼地交流了。   他们需要大喊。   天色将暗,两刻时间里,南洋旗军将一千五百步所有木垒土方碾碎轰平。   作为隆庆大阅六镇兵马中狂轰滥炸最长时间的将军,陈沐带着他的旗军在城下行礼,他听见冯保在城上高声问道:“陈将军,陛下问你,那门炮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那门炮叫十斤炮,因其弹重十斤!”   “十斤?”   隆庆皇帝已从谭纶处得知陈沐的炮为他亲手所做,但这名字着实令皇帝……这炮分明重逾千斤,就起个这么随便的名字,这令皇帝感到丢人,为陈将军匮乏的辞藻感到丢人,他对谭纶大声问道:“陈将军他,他识字么?”   谭纶抿抿嘴唇,面色有些复杂,叹了口气,离皇帝近些,尽量用别人听不清但还要让耳朵暂时不太好使的皇帝听清,既要压着还要洪亮,这感觉难受极了。   他说道:“他是去岁广东乡试武举,官已至极,今年未再考进士,臣调过他的试卷,写的是大明海政,要为陛下开万里海疆,有些见地,但字不甚雅。臣以为似昭武将军这般材勇,何况武举严格,不会专程寻如此跛陋书匠代笔。”   “哈,字不雅无妨,把他的考卷送到文华殿吧,不,请谭卿为朕誊写一份再送文华殿。”隆庆皇帝说着看向自裕王府时便看护他、为他遮风挡雨的高拱,问道:“老师,宣府总兵官领镇朔将军,其中朔为何意?”   高拱看着隆庆皇帝顿了顿,向城下看了一眼,这才道:“陛下,朔为北,镇朔,即古意镇北。”   “朕明白了。”隆庆皇帝这一次不再让冯保传话,按着城垛对陈沐问道:“朕问你,这火炮,我宣府可造?”   “回陛下,一年可造!”   “朕再问你,这火炮,我九边可用?”   “回陛下,两年之后,东南西北皆可用!”   “好!朕封你这炮,为镇朔将军,名……镇朔将军陈公神炮!”   “朕也封你,镇朔将军宣府总兵、万全都指挥使司掌印指挥使,于宣府备寇、练兵、造炮、率民南归,仿蓟镇故事,为宣府总理,你可能担当?”   陈沐解下头盔高呼拜谢,他好像打开了皇家大礼包第二级。   其实他很想告诉隆庆皇帝一件事,宣府总兵地位崇高但没什么关系,可现在就让我做都指挥使,以后还能封我什么?   陈沐想呀——这样用人是不对的。 第六十三章 稍安   一步登天了。   尽管品级上升没多少,但陈沐在乎的显然是权力,手上的权力。   万全都司给他领导所有卫所的权力,宣府总兵给他节制宣府所有兵事的权力——这意味着他的权力,随皇帝一句话膨胀数十倍。   其实陈沐对隆庆皇帝封他的炮为镇朔将军陈公神炮,并不满意。   非常不满意!   叫什么将军都好,但带上他的名字就不好了。   因为陈沐觉得十斤炮得到皇帝赐名后,在不久的将来蓟镇将会出现这样的一个情景,当青山口遇到袭击时,会有一个做把总的死小孩在战场上喊出这样的话。   ‘把我爹拉出来!’   陈将军认为这非常不好,所以在他得到朝廷封赏官职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去信戚继光,当然少不了作为后辈非常尊敬的拉关系与感谢,最重要的是,多让小陈把总学学车营、学学佛朗机,十斤炮那种大玩意儿不是小孩玩的,让他离远点。   实际上后面也还是写信,写给首辅、几位次辅、写给陕西宣大总督王崇古、写给兵部尚书谭纶与侍郎吴桂芳刘焘,为了向他们请示。   不单单为释放善意,他也确实需要了解宣府,这跟单单万全防线不同,比方说他的职责之一还有引边民南归,这项职责如何做,他就不太清楚。   当然也少不了写给南京工部尚书张翰的信,那位老爷子对他有知遇之恩,尽管他早在听说张翰调往南京后就去信,不过此时他显然需要再去信一封——借人。   工部工头虽贪渎、工部匠人虽懈怠,但无论如何都不可否认,天下间最优秀的匠人受工部调遣这个铁律。   以前他是没能力,对工部敬而远之,但现在情况不同了,拿到一镇总兵之权,他已经有资格向工部提一些要求,获取一些帮助。   皇帝让他去造炮,但陈沐不可能到宣府只干练兵、备寇、造炮、带回边民这四件事的。   笑话,陈将军的卫所可能只干这几件事么?   其实陈沐更想借此机会向朝廷告假回广东一趟,明年再回来,为两件事。   他确实该结婚了,没有人把事拖这么久的,但他没有办法,只能向播州去信一封说明情况。   值此与土默特议和之时,连兵部尚书侍郎得病都走不开,更别说他这受命镇守宣府的边臣大将,就是想回去生儿子都不可能!   除了结婚,陈沐也想回南洋卫看看情况。   因为随着他受封万全都指挥使,过去南洋卫指挥使的官职被正式解去,最理想的情况是白元洁能接任指挥使,那是不影响南洋卫发展最好的情况。   但这件事并非陈棉花能绝对控制,最多只能借熟人谭纶未回乡养病前希望能得到一些帮助,谭纶未必会买账便是。   如果他一直是南洋卫指挥使,那么没问题,哪怕他当完只要有朝廷世荫,儿子接着当都没事。但当他手握北方万全防线都司大权,还想攥着南方边卫不撒手,则未免把手伸得太长令人厌烦。   兵部。   “白静臣了解情况,他知道卫军应该怎么练,部堂,南洋卫港正给朝廷造大船,能放十几门炮的大船,不是佛朗机那种小玩意儿,就是永定门下陛下赐名镇朔将军的千斤重炮,那是船炮。”   陈沐翻出包里张永寿这次送来卫港大鲨船的构图,递给谭纶,道:“三十艘,三十艘五百七十料的炮船已经下水,其中交给广东水师参将陈朝爵巡行外海,他的舰队由六艘五百料大鲨船与十二艘二百六十料鲨船组成,如果再碰上倭寇,一轮齐射就能把他们的小船轰碎!”   “如果现在南洋卫换指挥使,这一切停下来,那这些都没了,船会坏、人会死。十年二十年后,卫所依然松惫……”   谭纶一直静静听着,等陈沐说罢,这才道:“陈将军,没有倭寇了,我等已将其杀绝。”   谭纶也是南将,尽管他是文官,可实际上他才是亲手杀死倭寇最多的明朝将领,以知府的身份。不靠鸳鸯阵、不靠鸟铳火炮,唱一台大戏持一柄腰刀,他自己都不知道杀死多少倭寇。   他太清楚,只需要看一眼船图就明白,这东西不是为倭寇而生的,与倭寇相比,这样的战船就好像用大炮去打蚂蚁一般。   “这种船,是为你在广东武举乡试里所做海政,你想面南开战,去夺马六甲。”谭纶一语中的,此言即出,就连一旁饮茶的吴桂芳都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只有侍郎刘焘不明白谭纶说的是什么,就听谭纶接着道:“你在南洋卫,为的都是这件事。”   陈沐没有说话,他没想到谭纶看过他的武举试卷,但兵部堂中对此最震惊的绝非陈沐,而是吴桂芳。   往事历历在目,吴桂芳一直是欣慰的,他在两广提拔一个在战事中初显峥嵘的小小总旗任千户,破格至极。如今堪堪几年过去,那个小总旗以战功以材勇官拜镇朔将军,领万全防线,他是应当欣慰的。   但他昏花的老眼想象不到,那个小总旗想做的比这个要多得多。   他以为镇服濠镜澳上的番夷,这件事就已经结束了,继续维持下去,就很好,却没想到陈沐想面南开战,打到马六甲去。   最重要的一点,陈沐在此时表现出的沉默,是说明谭纶说对了——他就是要开战,要打马六甲。   “大明的威胁,是北方,你看见了,虏骑南下轻则破大同山西,重则兵临京师。”谭纶攥手成拳锤在茶案,道:“千疮百孔之下,何来余力面南开战,有百害而无一利!”   “大明有许多百姓,可你知道为何你兵镇宣府,陛下依然让你率民南归?天有好生之德,兵为不详,陛下不愿让百姓死于非命。”   “你知道百姓是什么样子,也许你想,百姓总会死的,可死于死之间,有大不同;他们可以在大明的土地上饿死、可以在大明的土地上病死,那是当地官吏不作为,可罢免可整治,可励精图治!当他们在塞外、在海外,在我大明所鞭长莫及之地像野狗般为人宰杀,你怎么办!”   谭纶摇摇头,看向陈沐:“你没办法。”   “我以为大明的问题不在南倭北虏、不在文恬武嬉、不在贪腐也不在过于富庶或国库贫穷,而在稳定。”陈沐也跟着摇头,“自建国初就是如此,稳定,各级官吏要的并非进步而是稳定,现在可以稳定,名臣满朝武材遍地,大明当然稳定。”   “三十年五十年后呢,谭部堂、吴侍郎……请容沐恩晚辈告辞。”   说服不了人,陈沐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说下去,说得多了仿佛他是个愤怒青年。   “陈将军!”   陈沐已经起身走出几步,被谭纶叫住,谭纶也已起身,他对陈沐道:“老夫要请假还乡,会告诉五军都督府,仍以白静臣代南洋卫指挥,先把宣府做好吧,海政的事,决定不在你我,稍安勿躁。”   陈沐转身行礼,缓缓走出兵部。 第六十四章 不忘   谭纶的字很好。   看起来令人赏心悦目。   字写的东西不太好,里里外外表露出一种八股初学者极力想要做好但写出狗屁不通的文字。   但有些地方修辞也是极好的,在文华殿作为明经筵侍读的兵部尚书谭纶见到皇帝诧异的眼神,无可奈何地点头道:“是臣稍作修饰,但仍有修无可修之处。”   好在隆庆皇帝对这篇文章的期待并不,他并不期待。   给火炮以弹重定名,头脑匮乏到这种程度的将军,隆庆皇帝对其文章华美一丁点儿的期待都没有!   太务实了。   但从另一个角度上来看,隆庆皇帝又觉得这篇文章做的还不错,“他的想法,与父皇不谋而合。”   因为陈沐海政的出发点,在于银钱,当然不止银钱,对陈沐来说银钱只是取得资源的筹码,不是目的而是手段;这种极其重视财政的理念像极了嘉靖。   嘉靖皇帝二十年不上朝,但大明朝最根本的财权始终在皇帝手上,那就是大明的根儿。   隆庆皇帝显然没有这个能力,他缺少嘉靖那种聪明至极的控制力,所以他会省钱。   喜欢吃果子馅饼,御膳监做个馅饼要五十两,好,朕不吃了;喜欢吃驴肠,做驴肠需要杀一头驴,再加上皇宫内贪污之下各项物价飞快上涨,好,朕也不吃了。   他就这样给明朝一年剩下几万两,够一场局部小仗的奖赏抚恤。   但他不会像嘉靖皇帝那样开源,一味节流自己没过好,而隆庆朝其实比嘉靖朝还缺钱。   这种情况下,陈沐的《近海卫所七事疏》就很有意思了,通篇其实没太多提到钱的地,但处处又要用钱,开源节流一个不少,不但符合过去嘉靖皇帝的看法,在隆庆皇帝看来也很受用。   七事之下,处处用钱,但没任何一句话提到向朝廷要钱,反而将开军器局、挖矿种药、织布制绸这些筹集军费的方法说个清楚,深得皇帝之心。   什么是好大臣?   知道给国库省钱,还能给朝廷把事儿办好,就是好大臣。   镇朔将军没找错人,这是真正能独当一面的人才。   隆庆皇帝颇有赞许之意地颔首,不过他赞许的不是陈沐,是谭纶。谭纶说的没错,陈沐这篇东西,就是拿给神童张居正都改不好,字里行间透着一股他没见过的文风,譬如说列举数据。   天知道陈沐把巨量数据加进八股文内还保持基本对仗有多难!   “张卿,户部该预来年岁入,能结余多少?”   隆庆皇帝逐条阅读,头都不抬地问。张居正坐在一旁毫无衔接,当即报道:“陛下,来年预入还未出来,因广西韦贼降服,两广削减开支,南方平静,能多一百八十万两银。但北方与土默特议和之事悬而未决、朵颜三卫蠢蠢欲动,北边或再增经费。”   “且睢宁等地今年又决口,连年筑堤连年摧,肥了上下官吏苦了两岸百姓,今明两年必须把三万丈长堤修成。南方省下的军费填补这里,阁臣在八月议启用前些年丁忧归故的潘学良,治黄需他,其束水冲沙法甚为精妙,明年就要将此事做成。”   “故,臣预计来年岁入两千七百至三千万,支两千八百至三千二百万,比去岁前岁要好,最多亏空二百万。若无战端,国库且能盈一百万两。”   张居正说罢才把目光从书册上收敛抬头,合上书起身踱出两步,在皇帝看不见的地方狠狠咬紧牙关,当他转过身,才语气正常地说道:“国朝需休养生息,臣以为有五大患。”   “曰宗室骄恣、曰庶官瘝旷、曰吏治因循、曰边备未修、曰财用大匮。”   “臣以为,待与北面停战后,以三年五载使太仓余钱,再以十年将这些弊病一一革除,以富国外示羁縻、内修守备;再以十年,强兵壮马,则可换国朝百年之安定。”   三年五载,太仓余钱。   隆庆皇帝抬眼看向文华殿高高的拱顶,他的身体每况愈下……还能看到太仓一年过完还有余银的样子吗?   如果能看见,就吃一点果子馅饼,就吃一点驴肠吧。   真想看看,真的好想看见冬月里太仓还有银子啊!   “朱翊钧,太子,过来。”   隆庆皇帝没有对张居正的话回应什么,反向一旁端正坐着读书的小太子招手。他们在这儿议论大事听得才刚七岁的小太子都快睡着了,突然被叫道吓了一跳,赶忙小跑过来跪好,却见他爹拍拍身边,问道:“你记得在四岁时,朕给你赐名为钧,是什么意思么?”   “儿臣记得!”   小太子声音清脆得很,他记得个屁,还不都是身边的老头儿们隔两天就说一次,要不然能记住什么,“父皇说,是圣王制驭天下,犹如制器之转钧也的意思,含义非常重大,要孩儿念念不忘。”   隆庆皇帝满意地颔首,张张口又闭上,重重叹出口气,才接着道:“朕想做很多事,想做更多事啊,但国库没有银子,虽位至九五之尊——什么都做不了。”   “天下,就是一副陶器,治天下,如转陶器,你的手艺有多好、你的天下就有多好,有一天朕会把这个做陶器的转轮给你,你会做皇上,要把他转好,你就是那个转钧的人。”   小太子似懂非懂,隆庆皇帝的眼睛里含着他看不懂的情绪,那是羡慕。   他从他爹手里接下来的是个什么样的烂摊子啊!   隆庆元年冬月刚收上很多税,什么都还没干,太仓银只剩一百五十三万两,当年要应支官军俸银、边饷银、补发年例银合计五百五十三万,就够仨月。   还制陶器?那就是一坨泥。   “张阁老,马六甲在哪,那是个什么地方,是过去满刺加国的土地么?”   隆庆皇帝说着,把陈沐的《近海卫所七事疏》抬手拿起,示意张居正来拿,接着说道:“你拿回去看看,是否有可取之处,拿回去看,今日经筵结束了,招锦衣卫都督来文华殿。”   “朕要发锦衣卫去马六甲,不论它在哪,朕都要找到它,一年收税二百万两?”   侍读的阁臣与尚书缓缓退出文华殿的光影里,坐在殿中隆庆皇帝揽着太子肩膀,宽大的龙袍大袖几乎盖住小太子半个身子,世间最强大的皇帝微微晃着胳膊,口中几近梦呓。   “朕会把做陶器的架子为你做好,等你登基,只要转钧就行——过年时替朕多吃一个馅饼。”   “千万别忘了。” 第六十五章 来换   陈沐没想到张居正会给自己写信。   在他抵达宣府之后,看着千疮百孔的万全都司,迎沿线长城特有的塞北寒风,细细体会北边的苍凉与辽阔,心中倍感欣慰。   卫所依然很烂,卫军照样缺额缺得厉害,但宣府卫军的缺额与南方卫军缺额的方式不同。   尽管只有五成人马,甚至有些卫仅有三成人马,但这的卫官知道旗军和家丁就是他们的命,不缺兵甲且战力要强。铠甲好坏不论,全往身上套;兵器精糙与否,全往手里拿。   改不了的是他们贪渡比南方卫官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贪的更凶狠,但至少不像南方卫官那样一点儿不给管旗军,虽然也没到陈将军这种家财与卫财有些时候可以划等号,而且还都有盈余,却也远超陈沐的期待。   当然了,这是废话。   九边的情况就是如此,如果哪年长城沿线游击、参将、指挥使、总兵战死少于三十,那么朝臣就可以去说,今年九边风平浪静。   能打的不能打的都会死,九边将官的生存才能被旷日持久的战争强行拉高。   比方说几乎每个卫所都有少则三百、多则七八百的骑兵,与更多的车营军士,或者说除了骑兵都是车营。说来有趣,陈沐没找到任何一个卫不存在蒙古人,都有七八个甚至更多,他们充当卫所军的骑术教头或是将领家兵头子。   这是如今大同总兵,过去的宣府总兵马芳留下的痕迹。   马芳没有用旗军打仗,但他同样认识到旗军是有潜力的,只是宣府的马芳时代太短暂,又都是用兵之时,操持着营兵募兵就透不过气了,哪儿有劲管旗军?   摊子随手一支,就忙着出关踹俺答的大营了。   现在倒便宜了大明的种田专业户——陈沐陈总兵。   张居正的书信送到宣府时,陈沐正拉着董一奎、董一元兄弟俩副总兵沿长城视察各地驻军,说的宣府十三万驻军好听,其实也就三万多卫军和四万出头的营兵,就是把喂马的养驴的算上,也就才足额的一半。   哥俩对陈沐不太服气,陈沐私底下听人说,董一元夸陈沐的旗军练得好,董一奎跟弟弟讲:那兵是不是他练的还不知道呢。   他俩也是卫军出身,起点比陈沐高得多,宣府前卫军户,先祖是汉朝董仲舒,老爹做到大同参将,哥俩现在是万全防线的左右手,一个左边副总兵、一个右边副总兵。   要不是陈沐,镇朔将军八成就要从他俩里头选,而且八成是稍稍年长的董一奎。   董一元是挺佩服陈沐的,但哥哥董一奎看得清楚,陈沐以前的万全都指挥佥事他是心服口服,但这宣府总兵啊,那就是媚上媚出来的。   没点真本事是不行的。   然后张居正的信就来了,恰到好处。   “将军先给次辅回信,改日待咱把剩下卫所营兵看完,再议军事也不迟。”董一奎起身抱拳道:“那我们兄弟就先退下。”   陈沐放下书信,抬手道:“不急,看军兵有些日子,情况陈某大致也了解,后面三个卫及营兵差别估计也不大,大么?”   董一元笑笑说道:“相差无几。”   “那就是了,比陈某想象中要好,好得多,这样一来后续事情也好办些。”陈沐点点头,让董氏兄弟且坐,接着问道:“除了一眼就能看出的。宣府军兵的问题,二位将军又什么能告诉陈某呢?”   陈沐太乐观了,因为升任宣府总兵时他非常悲观,延庆三卫就已经很难,更别说现在要他一下管十几个卫与一大堆营兵,那问题凑一起太多了。   但现在看来还好,至少这边的军队本身就有一定战斗力,剩下的事比这个好解决的多。   “一眼看不出的?”   陈沐点头,算是回应董一元的问题,在他看来这对兄弟是宣府地头蛇,有什么问题他们应当都明白。   董一元半天嘣不出个屁,但董一奎思衬片刻成竹在胸,道:“将军别高看他们,他们看起来能打,也确实能上战场。但与北虏交兵,城外野战只有死路一条;万全防线之所以难以被攻破,是因为各部将领的家丁。”   “他们能挡住北虏,野战,能挡住甚至胜过北虏。但没人愿意打,一支精锐家丁,三五百人,撕开敌阵缺口,后续三五千军兵一拥而上,就能打出一场大胜,家丁太贵了。”   “除此之外,就是田和钱。”董一奎面容严肃,但看向陈沐的眼神有些戏谑,“军田不足五成,而且收不回来。因为占田的不是延庆那种卫官,最多的是延庆官府。”   陈沐的眉头皱起,官府占军田是什么狗屁道理?这比军田在海里还过分。   “养廉田,朝廷要给边将养家丁,家丁很有效,但养廉田从哪出?宣府百姓外逃,宁可去塞外种地也不在塞内,因为宣府没地,百姓仅余的田不足三成,许多地都被划做边将养廉田,地方不够给朝廷交田税,就与诸卫交换,部分军田出赋税,将领则有养廉田养家丁,能守边,朝廷也高兴。”   陈沐绷不住笑出声来,因为董一奎说对了,这田他还真收不回来。   他笑是因为想到不久前和谭纶说的话,维持,又是维持,宣府上上下下也和朝堂诸公一样,也在维持。   看起来这不是个好事,但实际上他们已经尽力了,尽力维持战力,维持稳定。   “钱呢,钱的问题在哪?”   “将军还看不出来?”董一奎也笑了,摊手道:“一半旗军,耕一半军田,还要保持战力,不然北虏就骑着马冲进长城砍头;将官只能捞油水武装家丁,可这事是无底洞,永远没够儿。不论将军想做什么,都没有新的钱。”   没有新的钱?   陈爷干嘛的?   破地方要钱没钱,要地没地,看不到一点儿希望。   这不就逼着人往大工厂方向走么?这事太好办了!   “银子?我就说一个事,宣府镇要开军器局,不在诸卫开,就在宣府一家,诸卫留下基本修理甲械的匠人,其他匠人全部要派到宣府来。陈某奉陛下旨意,要造炮。”   陈沐手指重重在桌上顿了一下,“但除了火炮,鸟铳、铠甲、手雷、地雷、火箭,宣府都造;为防止边军将这些军械卖到塞外,全部以物易物,宣府诸军一视同仁,想要铳炮?羊毛、煤、金银铜铁铅矿、棉布棉花、兽皮马匹,来换。”   “不知道怎么弄这些东西,我写书教他们。”   “一年半载,谁军械不足,也换,换人!”   跟谁提钱儿呢? 第六十六章 陈宅   张居正在书信里详写着就他所知宣府兵事之关窍、及朝廷所能给予之帮助,就像他写给九边诸镇总兵的书信一样,言辞多有尊敬,并未因陈沐的年轻而稍有看低。   这种把戏过去也是陈沐之惯用,当他的地位比别人高时,只要能把待遇端平乃至稍有亲待,就会让人对他产生非凡的尊敬。   但不同的是张居正更加老练,言辞谦卑而亲待使人如沐春风,但最终读下来是什么感受呢?   是他这个人非常不好相处。   在陈沐想来,这是其刻意在书信中营造出的感受。   这封信里最有意思的只有一点,张居正在问南洋卫的事,问他战船、问他海防、以及问他海外诸国岁入之事。   他是问对人了,这三件事,俞龙戚虎谭干城最多懂两件,而且不如他从造船装炮海防划分这些懂得细致,而这第三件事,全天下都没人懂的比他多!   张居正来信后的第五日,陈沐派骑手在宣府城外上马,细心装好贴身信件奔马东走,带急报令旗通沿途驿站关卡前往京中阁臣府邸送信。   这五日里,陈沐也与董氏兄弟互相交流了关于昌平精校版旗军操练手册的观点,稍作修改,自宣府刊印万余册,其中最多的就是小旗本,指挥使本仅印百册。   在宣府这个地方十几个卫有上百个指挥使,也不好说是冗官严重还是减员厉害。毕竟九边指挥使是高危行业,可能今年还在明年就死了,总要有人接替。   与宣府尝试走上陈沐心中正轨的同时,在遥远的广东,南洋卫代指挥使忧心忡忡地派人带着随身信件上马,前往昌平。他感受到山雨欲来的气氛,尽管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人,但南洋卫这两日出了大问题。   那些带着南腔北调风尘仆仆的身影通过各种手段得到在濠镜登船的资格,他们有老有少来自各行各业,有商有医有匠有兵,有折扇青衫的贵公子也有衣衫褴褛的逃难者,甚至还有遮蔽发髻的倭寇,不约而同在此时抵达濠镜。   他们的目的地也多种多样,马六甲、满刺加、柔佛、霹雳州、旧港,当然也有人选择留在濠镜。   这种事突然发生令白元洁感到不安,他甚至猜想陈沐是不是在北方通虏了,才导致濠镜突然产生微妙的变化——这不是无稽之谈,陈沐的胆子很大,白元洁一直都知道。   最重要的是来自右都督俞大猷的命令,让南洋卫对目下濠镜的变化听之任之,不要横加干涉。   白元洁的心才算放下去,虽然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至少看起来不是冲着陈沐、不是冲着他们来的。   看骑手渐行渐远,白元洁有些懊恼地摆摆手,对左右下令道:“跟付千户说,把卫所里逮的那十几个笨蛋放了,别直接放。”   “先揍一顿再审,别管能不能审出个屁,都得放。”   代指挥使老白的眼神里透着睿智,幽幽道:“这可能是你们这辈子唯一一次揍他们的机会,不容错过。”   左右旗官不懂指挥使是什么意思,白元洁也没多说,只是后来召集五所正副千户时专门给他们提个醒,让他们千万别犯错。   后来的几日夜里,白元洁时常坐在卫港属于陈沐的宅子里点灯看着墙上挂的那幅海贼也好、海商也罢、又或者说是合兴盛带回来的海图,他觉得陈沐会喜欢这处宅子的陈设。   卫港有白元洁的家,白氏宅在一墙之隔外,而这里是卫港正中间,这不太像一处明朝诰命高官的宅邸,更像是宅邸与指挥部两两相合,他知道陈沐不需要宅子,以前在香山这家伙就只在千户宅睡觉,吃喝拉撒都在外边的千户衙门。   宽敞的院子正厅里中间地板挖出三丈见方、一尺深的沙盘,两侧摆着二十六张座椅,都是精挑细选的好料与上好木工材制,椅子后面对称立着明将军甲、倭寇将甲、西番将甲作为陈列装饰。   有甲必有兵,虽然没有瓷器架,但有两套兵器架,左陈明战剑、倭长刀、西洋刺剑;右陈火绳鸟铳、弓弦鸟铳、燧石鸟铳、刺刀重铳。   堂上主座后面普遍用来放文人墨宝或先祖画像的墙壁,白元洁想了又想也没想到陈沐有啥能挂在墙上的祖宗,干脆找画师循着屯门生祠各种木雕二次创作画了幅陈将军相挂在上头,画得太威武有点失真,老白不好意思看,干脆又让人把海图弄来卷在房梁上。   平时都拿海图挡着。   对了,为了顾及陈沐的虚荣心,白元洁还弄了个大书架,把家里没人看的书鼓捣过来,算是送给陈沐了。   这处宅子,白元洁只花了二两就从广州府把地契过到陈沐名下,但家里的摆设家具花了三千多两。不过这没关系,这些银子老白都没花自己的。   从陈沐的库银里取出去办陈沐的事,亲兄弟还得明算账呢不是?   他就是琢磨着陈沐该回来了,等他回来得有个地儿把老婆迎进门儿。   夜里,卫港陈氏宅打着灯,白元洁坐在正厅缓而有节奏地拍着桌案上的手铳,他又饮了一口酒,坚毅的面孔露出迷茫神色,看着海图。   “马六甲、满刺加、柔佛、霹雳州、旧港……把锦衣卫牵扯进来,你到底想做什么?”   白元洁小声嘟囔着这几个地名,虽然称谓不同,但在白元洁看来那其实是一块地方,就是地图西南边角的那个地方,这几个地名有的是新旧称呼、有的相邻,总之就是那一块地方。   他究竟是在看海图,还是看海图后面那幅画的威武失真的画像呢?   没人知道。   但白元洁知道那些鬼鬼祟祟的人是锦衣卫,他不但知道这些,还知道锦衣卫去马六甲一定与陈沐有关。   陈沐在刻意引导着什么,一步一步,井然有序。   用铳打败濠镜夷人、用船开拓马六甲商路、南洋卫渔民都开上炮舰鲨船捕鱼了,卫港更大的五百料鲨船也交付陈璘使用,流寓日本的齐正晏、扎根吕宋学种瓜的李旦、还有澎湖摩拳擦掌筹谋攻打吕宋的林阿凤、还有能够引导整个南洋商贸的合兴盛。   太多人被牵扯到南面,在陈沐的引导下。   这一次是成百上千的锦衣卫混入濠镜前往马六甲,可以预见这些探子将会依靠他们的才能出现在马六甲各处。   下一次又会是什么,冯保下西洋?   白元洁不知道。 第六十七章 新锐   陈沐压根就不知道锦衣卫已经去濠镜了,并且登上前往马六甲的船。   即使张居正写信来问,他也只是以为事情发展到阁臣知道他关于海政的想法而已,这是个好现象,能让阁臣用更加开阔的眼光去看看南面大海,对陈沐来说这就够了。   真正的大事,会由他去完成,这种事无法假旁人之手。   但他没有料到内敛的守成之主对自由自在吃上馅饼的巨大渴望。   对这一切他根本就不知道,冬天是个好时候,但整个帝国北方所有官吏都很繁忙,因为他们在做一件大事——促成明朝与俺答的议和。   朝堂的争执已经停止,山西道监察御史叶梦熊因俺答汗多年滋扰边疆,杀掠无时,“敌情叵测”,不可轻信,抗疏反对受降封贡,违逆朝廷旨意后遭到贬职为陕西郃阳县丞,朝廷对此事的纷争就停止了。   要议和,这就是朝廷的意思。   陈沐非常同情叶梦熊,派人去给叶梦熊送去书信、宝剑,来宽慰其寂寞的心。   他对议和也打从心底里感到不爽,当他主事宣府,之前这一切都剑拔弩张,他想要大干一场,甚至还想和马芳达成共识一道出击塞外,多些人口、牛马羔羊回来,结果突然要议和。   但他知道这是对的,此时此刻,最好的处理办法,没有女人会失去丈夫、没有小孩会失去父亲,和平了。   而且事实上,他的想法在这件事的大方向上毫无意义,不论他怎么想,事情已有定论。   陈沐才没空理这些事情,他很少外求,主靠内修,他不在乎议和或是朝堂的争论,只知道永恒不变的真理——只有强者才有展现仁慈的权力。   当宣府兵强马壮,即使不议和塞外北虏也不敢南下骚扰;当塞内百姓过的好,过去因无法维持生计而北逃的塞外百姓也会争相内附。   一切都是有前提有代价的。   他该着手的是这些。   所以他忙着给张翰写信呢,老爷子已经答应为他提供便利,内阁也专程去信,对宣府所需人力给予支持,南京工部将会为他大开方便之门,有什么需要,开口提出来就好。   “川蜀一带工匠擅挖掘钻井、景德镇窑匠会做这世上最好的窑炉、还有遵化铁厂会造高炉的铁匠、江南制作最好织机的木匠、琉璃厂会做脚踏磨床的琢玉匠,我需要他们。”   陈沐撇眼看着窗外,顿了顿合上书信,另附一封,在上面写着发往南洋卫,“还有关尊班,从南洋带几个小伙子过来。”   宣府城外已经有一片大工地,因为冬季已至被迫停工,过些日子就该下雪了,塞北寒风耽误着工期,才刚被召集至此的工匠们又回到他们的卫所,待到来年开春再行好事。   工地选址依然是河流,好在从塞外流经宣府再至京师依然有一条大河,永定河支流的洋河,河面宽七八十丈,水流量极大,狭长地带足够为接下来陈沐的算盘提供动力。   南洋卫的蒸汽机早就提上日程,蒸汽机不是难度,实用的蒸汽机才是难度所在,想办法让它动起来,动起来之后其他的问题自然会慢慢解决,没必要造得那么好,陈沐也没打算用这玩意儿开汽车。   有橡胶更好,没橡胶也不影响,瓦特的蒸汽机就没这东西,照样没耽误开工厂。   但那是后话,至少在陈沐的想法中,宣府军器局一时半会依然要依赖水力、畜力,什么力都好,生产力进步一点是一点,这次陈沐拿到足够让他一展身手的资源了。   用这些天下各地最好的能工巧匠,从南方调来最好的钢铁材料,把用于切、削、钻的车床体系在宣府好好升级一下,接下来的事情就能轻松很多。   宣府的兵事、军器局的事务都没停,陈沐本部人马的操练也没停,实际上他可能是最近几任宣府总兵中本部人马最少的了,仅有家兵千余、营兵千余,合算两千四百。   这还是他向兵部打报告,准南洋卫超编五百,并过去濠镜三百户再新募二百户,将这五百属于香山千户所的旗军暂划本部的情况下。   不过属下兵力就很多了,四万多卫军、三万余募兵,董一奎、董一元的任务就是将三万余募兵精简至两万四千,各自掌管一万两千,分六千马步军与六千车营,并不按陈沐对卫军的想法,仅让他们用过去九边常用的战术去操演编练,作为宣府常备的活动兵力。   “把这封书信送到总督那,不得延误。”   陈沐打算寄给王崇古的书信,是要求将清减后的营兵军械输送宣府,他要再募四千二百新兵,补邓子龙、呼良朋的兵力,亲自操练一直人马,让宣府在营兵数量上依然保持三万之数。   在他、董氏兄弟、邓呼二将的一同筹谋下,以宣府、万全防线来看,至少需要实际五万五千兵力才只是个基准线,至少需六万兵力才能把沿线防务做好。   而这个数目,以目前卫军的情况来看,显然还需要更多,所以依然需要三万营兵,使总兵力达到七万,才能以备战事。铳炮这些物件可以用时间来逐步补充,但兵额是越早补齐越好。   沙汰了老弱,招募没有顽疾的新兵,由他们重新训练,早练一天就能早用一日。   不过陈沐的书信不用送了,信使还没跑出宣府地界,宣大总督王崇古就已经来了。   “陈将军,你初任宣府,老夫也不是来督你的。知你有一支精军在拒马河大挫吉能,倘若出塞,其可战否?”   王崇古来的气势很足,这也是一位在南方抗倭文进士出身的名将,当兵备道的时候多次出海指挥水师挫败倭寇,后来在陕西、宁夏、甘肃一带蒙头猛揍老吉能,是真正的猛人。   而且这话,也把陈沐心里说得直突突,能不能出塞打仗,这不是扯蛋呢?   “军门要用多少兵力出塞?”   王崇古看陈沐的样子笑了,道:“不必出塞,但需将你炮队暂调往大同,你万全防线的最西端,阳和、高山二卫,以震慑长城外的俺答——朝廷与俺答的议和,在那用叛贼赵全等人交换把汉那吉,但其心中尚有顾虑,仍未谈妥。”   “还需借将军威名,马将军不能去,他是重器,何况新败俺答,倘他去议和这事就议不成了;不如将军新锐,也能震他一震。” 第六十八章 单骑   阳和卫,长城口。   穿雄山险道,目力极尽处毡帐扯地连天,马芳说那是属于俺答的十万兵马在塞外驻营,从把汉那吉南奔,已有三个月了。   马芳的铠甲已被连月汗水锈蚀,身上衣衫带着说不清是什么造成的污渍,须发皆乱脸颊起皴,目光凌厉非凡,手按腰间不同明战剑制式的塞外贵族马刀,看着塞外兵马,神色间带着陈沐说不上来的感觉。   那是机警严肃,还是故作轻松,亦或只是这位镇边老将的正常神色,陈沐不知道。   “塞外圣狮慌了,他日夜惊恐中国伐害其孙。”   马芳没有倚老卖老,虽然陈沐年轻地不像话,但马芳对事不对人,抬手指指远处道:“把汉那吉未归,俺答不会兴兵,即使其陈兵十万;现在你来了,我了解他,把汉那吉放回去,交换赵全等人,他依然不会兴兵。”   如果是别人说这话陈沐不会相信,但这话出自马芳之口,陈沐信七成。   大明朝最了解俺答的人就是马芳,因为他在俺答身边生活了十二年,以奴隶之身箭毙猛虎救下俺答,成为蒙古大营中数一数二的勇士,随俺答南征北战,深谙蒙古诸部作战之道与内部弱点。   换句话说,眼前这位白发名将,一辈子都在为俺答效命与对抗俺答之间。   “难以想象,嗯?塞外圣狮会为了孙子胆战心惊,但他确实会。他极好脸面,你出塞后见到他,他会对你夸耀武功,不要担心,有什么武功就说什么,不必夸大也不必羞怯,他像狮子老虎一样,你越害怕、他越凶猛。”马芳的声音很粗,兴许是鼻子出了问题,呼吸间有咆哮之音,“这不是开关投降,是以战促和。”   “这些年蒙古没有以前强大了,在对抗中敌我死伤数目趋于相等,谁都没占到真正的便宜,他们也不会想继续打仗,而且,王军门应该已经告诉你了。”   马芳的笑容中有复杂神色,缓缓摇头道:“他不知道信白莲装神弄鬼的赵全对他意味什么,蒙古终将衰败,衰败……自把汉那吉换回赵全,为衰落之始。”   陈沐不了解赵全,赵全不过是个邪教头子,对俺答、对蒙古有这么重要?   但他对马芳的复杂笑容感同身受,蒙古之于马芳,某些地方像极了大明之于陈沐,他们都对这个国家有极深的情感,但也正在见证其由盛转衰的过程,如果马芳说:蒙古终将衰落。   陈沐也同样会说:大明终将衰落。   他做的一切只是想力所能及地多救些人、争一口气。但拯救大明,他所做的一切还不够格,没有人能拯救大明,或许张居正可以续命,但当他不在,这一切也随之灰飞烟灭。   陈沐想过这个问题,幸运的是他生在嘉靖、隆庆朝,而非崇祯年代,倘若生在崇祯朝,这个时候他早就出海了。   救亡图存,放弃性命很难,但那不是最难接受的。   奋死救国后传首九边、兵甲不修被皇命推上战场、凌迟处死被百姓分食,他会选哪个?他肯定选造船出海,救一个人是一个人。   给崇祯帝干活想保住自己人头?   那就不可能,所以说大明现在就是死局,死在哪儿呢?   不是说留下几万强兵,强兵终会老去;也不是留下上千门火炮、几千艘战船、不是几百上千万两银子就能解决的事。   不管隆庆帝留下多大的家底儿,后边万历爷都能败个差不多,拨乱反正的一月天子说死就死,天启用木勺子玩死熊廷弼、魏公公和客氏激化一下和文官的矛盾冲突。   最后轮到心似野狗动如菜鸡的崇祯帝收拾收拾,数数自己手上只剩下一堆送命牌,慢慢打出去,谁挡的住?   他对马芳的心思太感同身受了!   但赵全,那是个什么东西?   陈沐没说什么,但他不以为然的表情已经向马芳传达出这个意思,很清晰。   “陈将军可知,板升为何意?”   马芳提起这个词时眼中有钦佩之意,道:“木板升起,是塞外百姓定居之地,名为板升;前朝数千年,中国北攻塞外不知几多,何时有百姓在塞外定居,筑屋舍、建雄城?”   “是赵全做的,他劝俺答接纳北奔百姓,在土默特部中筑大板升城,创起长朝殿九重,尊俺答为皇帝天子,仿中国礼仪。”马芳像个年轻人般挑挑眉毛,“那是嘉靖四十四年,天大怒,猎风吹断大梁,长朝殿塌陷砸死宋艮儿等主谋修城者八人。”   “俺答不敢住,大板升城虽停建,但汉人百姓在塞外安家,陈将军知道这意味什么?攻守势易,老夫在蒙古时,塞上部落连一口铁锅都造不好,现在他们能打马刀铠甲,不比我们的差,他们种麦种瓜,这是因为赵全。因为城墙用的是青砖,在蒙语里,那座城叫青城,应该这么读。”   马芳深吸口气,目光由满是震惊的陈沐转向塞外,“那是不可小觑之人啊,你要全权参与这件事,让俺答同意交换、把赵全那些人带回来。”   “老夫的骑兵就在下面,还有百户鲍崇德,他很懂边事,有他助你,万事无虞。”   他以为陈沐是因赵全的作为而震惊,并不是。   陈沐的面容在震惊中恢复,挂着奇怪的笑容抿着嘴说不清道不明地点头,“我会把他带回来的。”   马芳刚才说的青色的城,呼和浩特。   发音不太一样,但陈沐能确定他说的就是这个。   很有意思。   城关之下,马芳一支百余骑兵队勒马被甲,人马哈气吐出白练,陈沐裹紧裘袍翻身上马,腰胯倭刀的隆俊雄正待上马,被点燃烟斗的陈沐抬手喝止。   “就送到这吧,开城门。”   天寒地冻,城门下道旁水渍凝出脏冰颜色暗黄,像人死不久眼球的颜色。   陈沐勒马轻踱,有些神经质地哼起粤地毫无意义的调子,返身目光对上步行相送的总督王崇古、巡抚方逢时、大同总兵马芳等人,还有后面端酒送行的从人们,扬鞭横指鲍崇德,道:“他给我引路,骑兵就算了。”   “雄兵十万,虽百骑而单骑也,不如将酒搁下,回来再饮。” 第六十九章 破铳   没有仪仗,没人随行,就一个被塞北寒风吹花了脸的小百户,引着陈沐一路打马奔向俺答大营。   鲍崇德不是一般百户,他没有自己的百户所,百户之职为虚衔而非实授。在过去他经常越境通虏,这在北疆是军士常见的毛病,战争来了,明军与北虏以命相搏,战争走了,边镇与部落互通有无。   边关的将士都贿赂敌寇谋求和平,有人还替敌人效劳;那些落入敌手又自己逃回的人,却被边军杀头冒功请赏;对敌情毫不知晓,但边军的动静敌人总是先知道。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今年正月,王崇古总督宣大,他禁止边军再擅自出关,同时使间,在过去出关轻车熟路的将领中挑选可堪一用之人,深入敌营充当间谍,散布他正在接纳归降的消息——却没想到这消息被俺答的孙子知道了。   王崇古想接纳那些南归百姓,却没想到俺答的亲孙子把汉那吉带着家眷来归降。   换句话说,这是个由通敌者转为间谍的百户。   现在,他要帮着明朝办大事儿了。   陈沐与鲍崇德在路上聊了几句,随后漫长沉默中只有马蹄踏过干裂冻土。   一路上鲍崇德对土默特游骑高声呼喊着陈沐听不懂的蒙语,由土默特骑兵引路前往俺答大营,陈沐心中压力随出塞越远而随之增大,也随距敌营越近而随之减小。   从王崇古找上陈沐起,他就知道,个人生死已经是外事了。   不可推脱,不如所幸办得漂亮点,成则皆大欢喜,死则洪水滔天。   四散乱跑的战马与穿着笨重追逐战马的发辫勇士在营中奔走,老兵拉着龙头琴唱着调子带着苍凉急促的杀气,远处成千上百大队骑兵卷土龙轰踏而来,各个持马刀操硬弓,围勒马的陈沐二人环骑而走。   眼神与刀光不怀好意,看他们像在看猎物。   鲍崇德被竭力大声喊着什么,但没有人听,或者说马蹄纷乱听也听不清,把他急坏了。   是急坏,而非吓坏。   陈沐感到十分好奇,这个百户在他想象中应当不是胆小如鼠之辈,但也绝非气壮山河的英雄汉,这种时候他应当害怕,但他没有,他急切地打马兜转,对前后左右四处骑兵高声用蒙语叫喊,但那些骑兵并无停止兜转之意,高声笑着叫着纵马疾驰。   下马威。   很有效的下马威。   陈沐脸上带着令人讨厌的嬉笑,松开捉缰的左手,掌心对着自己用手指缓缓挠着,仿佛手心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其实手心什么都没有,只有冷汗。   人呐,难在知行合一,如果说戎马倥偬给他带来什么经验教训的话,那就是绝不知行合一。   勇敢时不能对手看出自己勇敢,胆怯是不能让所有人看出自己胆怯。   通过自己的行为欺骗别人,赋予人勇气或震慑,是他作为首领的一贯主张。   他不是神灵,可以怕,但不能让同样害怕的人知道他怕,让让他们从自己无畏的模样中勇敢起来,再带给自己勇气。   战争的胜利是让自己达成目的,而不败之地即是不让敌人达成目的。   现在陈沐知道俺答像给他一个下马威,左右他拿俺答没办法,那就只能不让他达成所愿了。   “别喊了,没人听。”   陈沐叫住不停大喊的鲍崇德,有些厌烦地挠挠耳朵,无可奈何道:“你一个人怎么能比得上千百人声音大,听不见的,让他们撒会野吧。”   陈沐说完就笑了,他该在马臀囊里带俩手雷,那玩意儿声音大,这会丢出去一准让他们消停,不过估计接下来事就不好办了。   反正他知道这帮人要放箭早就放了。   与他而言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诶,你要是死了,家里有什么话要陈某给你带的?”左右是游曳的草原骑兵虎视眈眈,陈沐这样的问话很是应景儿,让鲍崇德仰头大笑,他知道陈沐是什么意思,无非是用言语抵消大队骑兵对他们的震慑,笑道:“将军,我很佩服你,不过我不会死,倒是您,将军,如果俺答汗准备杀你,会让我把尸首送回去。”   陈沐眼睛乱转,虽然看上去像在与鲍崇德对话,但实际上却在观察这些骑兵的武备,并在心里记下。   毛皮铁铠,长短骨朵、马刀明剑,还有老式火铳与弓箭——和吉能部骑兵差不多,不过远处营寨门口倒是有马下勇士背着长鸟铳。   总得来说,土默特部在军械上正在与明军拉近距离,非常接近。   在战意上,他们更野性也更强悍。   鲍崇德顿了顿,小心地看向陈沐,道:“您有什么话让小人带回去的?”   陈沐也笑了,张开双手做出个毫无意义的举动,随后叹了口气道:“你说得对啊!我还真有话让你带。”   “要是我回不去,告诉隆俊雄,镇朔将军里有块地砖下面压了七封信,让他该给谁给……”   嗖!   似乎是看陈沐与鲍崇德谈笑太过肆无忌惮,一支羽箭射在陈沐马前六尺,持弓的骑手对上陈沐的目光,咧着嘴露出满口大牙笑着,接着笑意缓缓凝固。   他看见陈沐矮身把斜插在地的羽箭拾起攥在手中,拨转马头朝他走来,整个骑兵阵因陈沐的动向而动,不过那个骑兵好像没想到陈沐会因此上前,稍缓片刻,就见陈沐在十几步外撒开缰绳,两手自腰间抽出两杆手铳,一手指天、一手指他。   砰!   朝天指去的手铳冒出硝烟,陈沐扬扬下巴。   “再张弓给我看看,来!”   就在手铳打响的同时,不远处响起角声,骑兵纷分而开,闪开要道,有骑兵持豹尾长幡仪仗长驱,随行者皆圆领衣衫头戴大帽,仿元朝旧制,鼓吹者与中原相近,接前后二三十彩衣绸甲骑分沓而至,中央有宽袍箭袖老者,头戴铁瓣但与中原相异的小圆盔,胸前佩戴藏教佛珠。   老者的脸恐怕是最令陈沐印象深刻的面孔,浓眉大眼脸颊瘦削,眉心自然形成川字纹、嘴角极深的法令纹都昭示这张面孔的主人并不好惹,但即使是以陈沐的审美来看,哪怕岁月不饶人的衰老,此人依然非常英俊。   嘴边留着汉人常有八字山羊胡,脑后则是发辫,编起来垂至而下,形成两个圆弧。   “南人报上姓名,本王派骑兵来接你,何故放你的破铳?”   标准京师官话,听得陈沐一愣一愣的。 第七十章 板升   “宣府总兵官陈沐,在昌平难道还有一个与你同名同姓的副总兵?”   宽大的蒙古包里,陈沐抬头看着毡帐,好奇作战所用的帅帐有必要造得这么大?   被一群敌人包围挤在毡帐里让他很不习惯,尤其进来后发现这其实相当于俺答汗的行宫,透过木屏风他甚至能看见后面宽大的胡床。   非但如此,在这种重要的场合,俺答身旁甚至还有两个女人,一个年长、一个年轻。   “没有同名同姓,你侄子想进京师,我没让他进,因为这个,我是宣府总兵了。”陈沐无所谓地探手,抓着眼前盘子里的肉又吃了一口,油乎乎的手在帐中转了一圈,问道:“大汗,能不能让这帮人坐下?”   陈沐又吃一口,咽下才指着鲍崇德道:“他们愿意站着就站着,给他拿个垫子坐下。”   陈沐提着酒囊饮了一口,就听见帐中一声暴喝。   “酒囊饭袋,你的皇帝让你过来就是吃喝的么!”帐中武士一脚踢飞陈沐面前肉盘,俺答汗攥着拳头喝问道:“本王的孙子,把汉那吉,他是不是已经被你们杀了?”   接着就有两个膘肥体壮的草原武士握着腰间出鞘刀柄上前,俺答起身指着陈沐道:“宣府总兵官,你很有胆识,但胆识不能让他活着离开这,如果你不说实话,你的皇帝会先收到你的耳朵、然后是手指、脚趾!”   陈沐能说什么呢?   他撂下酒囊,摊开油乎乎的两手,他的手铳在入帐时已经交出去,现在身上也没有兵器。他仰着脑袋看看左右虎视眈眈的武士,深吸口气两手合握,看向俺答问道:“你不知道?吉能没告诉你,也对,他在拒马河挨揍以后就没再回来,直接回河套了。”   “大汗知道么,如果我们像你一样无礼,把汉那吉早被杀了。”陈沐摸摸脸上被溅上的油星,坐得端正道:“他活着好好的,受封指挥使,在大同有自己的府邸,前些日子陛下阅兵,他就站在陛下身侧,非常亲待。”   “无礼?”   俺答汗被陈沐气笑了,其实也可能是因为听到把汉那吉安然无恙感到轻松,因为陈沐看到俺答身侧年长的妇人在听到把汉那吉的消息时紧紧攥着他的衣袖,接着听俺答道:“你很年轻,像马芳从本王部中逃走时一样,官拜宣府总兵官,在南朝凤毛麟角。”   “但从本王兴兵起,像你一样的镇将不知死了多少。”   陈沐又笑了。   马芳说过,俺答非常骄傲,一定会对他夸耀武功。   “是啊,总兵以下死了很多人,但你部下首领也没少死,何况……”陈沐盯着俺答问道:“镇将能和你孙子比么?现在朝廷待他非常优厚,你陈兵边境,杀个宣府总兵,大不了再把他凑上。”   陈沐指指鲍崇德,“一个总兵一个百户,脑袋送到大同,白天过去晚上把汉那吉的首级就能送回来,然后接着打。马将军在大同陈设营寨已有三月,长城里几道防线设得严密,且不说能不能攻进去,攻破大同,接着往南打山西、往东攻宣府,我宣府有兵十三万,还能不能打?”   “打下宣府就可以进攻京师了,可你有十万人马吗?都是说得好听,五万吧。”陈沐扯扯嘴角,他的言语把俺答惊呆了,从来没见过谁能把攻打自己家说得这么轻松,就见陈沐非常认真地筹划道:“大同马将军最强,你与他胜负五五之间,算大汗运气好,折损三成击溃马将军。”   “我宣府稍次,未经整合,总兵还死了,更容易击溃,算你运气更好,折损一成长驱直入,没占你便宜吧?你还剩不到三万人马,以疲敝之兵叩居庸关下。但大汗要注意,大同的马将军此时已经可以重整旗鼓封锁沿途了,而在面前,昌平总兵杨四畏率三万兵马等着你。”   陈沐打了个响指,两手接着一拍,道:“此时此刻,瓦剌应当得到消息,为抢夺故地集结兵马开始东征。大汗再战杨四畏,军心几近溃散,兵粮断绝且战力大不如前,拿下居庸关还能剩多少人?在你面前仅剩最后一道屏障,戚帅那关你过不去,就是现在五万大军拉去金山岭,你也进不去。”   俺答汗咬着牙,微微晃着头道:“七万,本王有七万雄兵。”   “七万?七万也进不去。大汗兴兵也不过是这个后果了,明朝会死很多人,三万五万?大汗死的更多,七万人马死的死、降的降,马将军会锁死沿途,让你在昌平不得进退。土默川会变成战场,瓦剌、土蛮、吉能、宾兔会在那交兵,别管谁能赢、别管谁打下最大的地盘,都无所谓,反正没大汗的事儿了。”   陈沐说着,抬手指向侍从武士,“肉挺好吃,酒也很好喝,去给我再端一盘过来。”   俺答不是被陈沐的话诳住,虽然陈沐的话里没涉及到战术,但大体也就是这样了,他正是因为深知难以击入明朝京师才在这么多年里只行抄掠从不攻城。   陈沐对他来说有点意思,俺答点头,示意武士去再呈酒肉,对陈沐道:“接着说。”   “没什么了,北方对我大明最有威胁的就是坐在陈某面前的草原圣狮,至于什么瓦剌、土蛮,都不在话下,我倒是希望你侄子能在角逐中取胜,他连我都打不过,马将军出塞就能杀个底朝天。”   “倘若以陈某与把汉那吉两颗头颅,能换三年五载我汉家取回云中故地,还能拉十余万人为陈某殉葬,我觉得不亏。”陈沐舔舔嘴角,道:“大汗应当会觉得有些亏,不过也还有第二种解决方式。”   陈沐眨眨眼,道:“大汗把赵全等人绑好了,送至大同,白天送过去,晚上把汉那吉就能回来,边境立下盟约,谁都不必去死,今后不需要打仗,大汗与王总督聊聊议和之后的事,比如说我陛下封大汗为王,咱们开个边市,牛羊马匹、丝绸锦缎,互通有无,做一家人,大汗一封书信,陛下没准就派在下率数万援军出塞——瓦剌、土蛮,还有谁能挡大王的路?”   “你们都出去,都出去!”   俺答盯着陈沐沉默很久才说出这句话,后面三个字专门对鲍崇德说的,陈沐转头示意他放心,所有人鱼贯而出,留下陈沐与俺答对坐。   俺答起身,走到陈沐面前居高临下地说出句话,令陈沐目瞪口呆。   “陈将军,你出塞效忠本王可好——封你万骑,板升三百里!” 第七十一章 吃亏   蒙古国海军司令?   陈沐还以为俺答屏退旁人想跟自己说啥,没想到说的是这个,正待他回应,就见俺答摇头笑笑。   “本王只是见猎心喜,就算你想北来,土默特亦不敢用你。”俺答脸上扯动,拼凑成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道:“区区赵全等人,天子就要以把汉来换他们的首级,何况活陈沐呢。”   俺答摘下脖子上藏传佛教的念珠在手上一颗一颗撵着,对陈沐示意道:“本王追随佛祖已经很久了,自十余年前起,就没想过要再攻打京师,本王部下骑兵入塞,很少伤及无辜,能抢的抢一些,抢不到也不必攻城害人,你别笑。”   陈沐没绷住,他绷不住啊。   跟明朝在北疆交兵几十年的土默特大汗,对他十分认真地说自己是个虔诚的佛教徒,说他对蒙古骑兵下的命令是入塞能抢的抢一些,抢不到也别杀人。   提到明朝皇帝时不说别的,称北京为京师、称皇帝为天子。   这种诡异的反差陈沐能不笑?   “这一点都好笑,陈将军,本王于嘉靖天子在世时三番五次请天子开放边市,天子不听,本王一怒兴兵有了庚戌之乱。是本王打不下北京城么?本王只是想让朝廷开放边市罢了,朝廷开边市,本王即刻退兵,难道是对天子不敬?”   “我的人活不下去,需要边市!这场仗打了几十年,天子的将军们越来越厉害了,从马芳开始,赵苛那些人有样学样,都要先发制人,频频出塞袭我部落,本王占领塞内任何一座城池了吗?没有。”   “发兵入塞抄掠是迫不得已,塞外诸部相互攻伐,本王不可对他们示弱,示弱则死,但天子不同,即使对天子示弱,天子也不会杀我。”   “本王只问你一句,我的孙子把汉,他真的没有被你们这些边将杀死?”   陈沐已经渐渐清楚俺答的想法了,他没有直接回答,抬手道:“大汗取纸笔来,陈某为你写封信,你派亲信去大同,我让总督带着把汉,让你的人看看。”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等你的人见到把汉还活着,就知道我们的诚意了。”   “很好!”   俺答出帐命人取来绢布与笔墨,陈沐把信写好,俺答派人前往大同,这才接着对陈沐说道:“如果把汉还活着,你能不能告诉我,朝廷为何愿意用把汉换赵全?”   “他是大明的犯人,犯人不能再活着逍遥自在。”陈沐当然不会告诉俺答更多的东西,他笑道:“大王不知,在塞内朝廷对边将边民悬赏,能取得赵全首级交还塞内的,可白身升都指挥使。”   俺答蹲在陈沐旁边,看着他的眼睛道:“我不作乱,作乱的都是赵全的指使。现在我的孙子归顺朝廷,这是天意。如果天子能封我为王,永远辖制北方,哪个部落还敢生乱?”   “即使我不幸死去,爵位也会由孙儿继承,他接受了朝廷的大恩,又怎敢辜负?”俺答说着,自己挑眼望着毡帐顶根根竖梁,抬手摁在毡垫上道:“本王这话,让天子听来应该是何其心意的吧?”   “天子应当是愿意封你为王的。”   陈沐看来,这是个很好的开始。   俺答汗是汗,但他的汗是蒙古大汗封的索多汗,意为护卫汗庭的小汗之意。实际地位相当于周天子分封的诸侯,而限于他的身份,现在希望明朝天子封他为王就更有意思了。   他是元太祖第十七世孙,爷爷是大元汗,但他似乎并无复兴大元的野心,尽管其东征西讨,东西北的蒙古万户都被他收拾过,把草原霸主察哈尔撵去辽东就是他的手笔。   但此时他无疑更需要明朝的封王来扩大其在草原的统治。   俺答缓缓点头,他此时如释重负的模样,甚至让陈沐猜想,把汉那吉在俺答心中或许并非这么重要,而是时势将土默特与明朝推到了这个都想议和的时机上。   才能让事情进展地这么顺利。   “我愿意向天子进贡,同时也希望天子能在边境开放边市,陈将军,这很重要,你务必把这件事告知天子。”俺答轻说罢又着重道,“除此之外,辛爱等部落首领也应当得到皇帝的封官。”   “当议和之后,国境何在,也是你们要考虑的事。”   俺答非常理智,他把事情都摊开出来,对陈沐道:“本王知道你们一定想国境再向北移,但这不可能,以长城为界,这就是本王的意思。不过这些事还有很长时间可以去议定,我们可以在后面详谈,只要把汉还活着,一切都能去谈。”   陈沐并不在乎国境在哪,他认为这个时代的国境都是虚的,他笑道:“大王和陈某说这些,陈某也只能传话罢了,不过其实陈某更想……更想和大王聊聊开市的事,左右现在正事儿也已议定,如果朝廷同意与大王开市,市集要开在哪儿呢?”   俺答看着陈沐很长时间,这才嘀咕出一句,“你和王崇古他们一样?”   “不一样,陈某是南方人,比山西河南更远,最南边靠着大海。”   陈沐知道俺答这句话的意思,宣大总督王崇古是晋商大家出身,王崇古的父亲王瑶、伯父王现、长兄王崇义,是大商人;他的外甥现任吏部侍郎张四维,他的父亲张允龄、叔张遐龄、弟弟张四教,也是大商人。   王张俩家的亲戚,沈张、范世奎,也都是大商人。   俺答的意思是,你陈沐与他们一样,也是大商世家么?   “不一样就有的聊,本王在嘉靖二十九年和他们做过买卖,很吃亏。”嘉靖二十九年就算庚戌之乱,嘉靖皇帝被迫开放了一年的边市,显然那一年的经历令俺答记忆犹新,他道:“就算吃亏,本王也愿意同天子互市,却因你们言而无信关闭市集,才有随后这些年的战争。”   陈沐听着这话就笑了,和王崇古他们做买卖吃亏了么?很好,他摩拳擦掌——事实上到现在为止,同陈将军做过买卖的人还没有不吃亏的。   只是有时候他们吃亏了却不知道。   大汗,吃亏是福。   陈沐义正言辞地对俺答道:“大王,探马去南边报信尚需几日,我能不能去板升看看?” 第七十二章 夺地   陈沐想骑上小马,哒哒地穿梭在敌境,跑上很远的路途,看一看那些逃到塞外的百姓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活状态。   结果俺答骑着马带他走了三里路,在营寨边缘向北挥手,对他笑道:“这就是板升。”   数不尽的屋舍升起数不尽的炊烟,这不是明朝腹地但北奔的百姓生活状态依然如此,他们需要一块土地来耕种,俺答给他们在这自由耕作的权力。   也许在更北的地方,那里都是蒙古人的部落,但在这,属于汉人。   长城以北与长城以南,看不出什么区别。   “他们从南方逃来,蒙古诸部没人愿意接纳他们,让他们做奴隶,他们再逃回南方;你们的人,割下他们的首级去领赏,一颗头颅多少银子?”俺答轻佻地对陈沐问着,“一百两!”   “他们逃来是努力,逃回去是别人口袋里一百两银子。”俺答转动念珠,道:“明军时有小部出塞,冲袭部落,边境深受其扰却没有办法,你们可以修出长城来防备我,我却无法修出长城来防备你们,谁说不能?”   “板升就是本王的长城,从宣府以北开始,直至西面长城,三百里土地皆为板升,那里过去是草场,没有人敢在这牧马放羊,会被你们抢走。所以我把这片土地给逃来的百姓,让他们种地、盖房,生儿育女。”   “你很爱笑,但现在你还笑得出来么?”   陈沐摇头,他笑不出来。   他看到俺答,这是个心胸开阔且作风剽悍的塞外雄主,对南面明朝而言他是守成之主,一方面他打不下明朝的城池,另一方面也许也诚如其言,他不想打。   因为他足够聪明,知道打下的城池也站不住脚。   板升,三百里板升,本该是明朝的子民,现在却成了俺答的屏障。   “大王觉得,互市的地点选择,就选择在板升如何?”陈沐看着漫无边际的塞外炊烟,道:“画一条线,北边是蒙古,南边是大明。”   俺答皱起眉头,几乎是从鼻子里哼出声音,道:“你想夺我的地!”   “嗯,因为这对我有好处,对大明有好处,而表面上看起来,大王是吃亏的。”陈沐尽可能让自己诚恳,实话实说,道:“如果不出意外,大王所想的互市地点,应在长城以南,在宣府、大同,设边市。这样看起来是大王赚了,但其实并没有,因为边市的赋税,都交给大明,商贾云集能带来巨大的繁荣。”   “可如果边市在板升,我们驻军以南、大王驻军以北,共同管理板升边市,能让大王的部落更加繁荣,边市赋税也可以共同分理。有商贾就需要有房屋、他们吃喝、睡觉,都需要花钱,数不清的人能依靠照顾他们饮食起居而存活,这些人的生活又会带动其他人存活,这就是繁荣的开始。”   “对陈某而言,最重要的是板升的百姓能过得更好些,这很重要——我只是随口一说,决定在大王与皇帝,如果大王决定这么做,别忘了是陈某的建议就好。”   陈沐摇头笑笑。   他一直是个大胆的人,而此时此刻,无疑是他此生最为大胆的一刻。   出塞起,他走了十几里,之后又被俺答带着走了三里多,距他眼前七八里的位置是板升,向北再蔓延出十几里。   而俺答说,板升东西绵延三百里。   这块土地有多大?   两千平方公里?   如果这块土地被他用作修炮台、挖战壕,火炮鸟铳之下,肯定不会比长城好使,但也一样有用。   还能养羊牧马。   很长时间里,俺答看着前方远处,久久再转过头,用一样的语气一样的神情,道:“你还是想夺我的地!”   陈沐仰头大笑,拱手道:“大王慧眼如炬!”   “你是宣府总兵,为什么一个人过来?”俺答不再深思陈沐上一段话,而直接问道:“难道王崇古连给你派一两百骑从的兵都没有了?”   “我没让他们跟着,没用。大王在这有多少兵,不下五万。没有十万雄兵随行——”陈沐环视左右,手指胸口,道:“是不能使我安心的。”   “一两百骑,就像往大海里混进去一滴水,和一个人没有区别。”陈沐摇头,“我能否活着回去,这事并不因我随行兵多而能活,也不因随行兵少而会死,只取决于大王有多在乎把汉那吉,有多希望蒙汉握手言和。”   “如果大王想停战,我就是烧两座毡帐依然能活;大王不想停战,即使我乖乖巧巧依然会死。”   “而我本身能决定的,只有来不来。来则身家性命寄托于大王之手,不来则是违抗军令只能亡命天涯。”陈沐笑得洒脱,“没办法的事,又何必因其苦恼,既来之则安之。”   “有意思。”   俺答汗看着陈沐点点头,诧异地问道:“你真胆子这么小?要十万雄兵才能让你安心?一般人只要一两百骑就足够安心了。”   “十万都未必够,还得有两路大军分出双翼,迂回包抄,并分出一路袭击土默川,这样才能并收全功。”陈沐非常认真地说道:“我到这来就一个目的,就是让双方停战,要么陈某一个人说服大汗,要么陈某带三十万大军彻底击败大汗。”   俺答脸上神色忽然变得复杂,打马南走不理陈沐,好半天才转过头大声道:“庚戌之变,本王麾下若有一人,如你,说服天子,则事大不同也!”   说罢,俺答拨马便走,临走前对两侧随行骑兵留下命令,让他们带陈沐去逛逛板升。   陈沐在板升闲逛的次日,有骑兵远奔而来。   等他再见到俺答时,俺答兴高采烈,道:“你没骗我,把汉还活着!本王已下令将赵全等十九人押送,会有人把他们带去大同,本王不知道为什么你在这,但你自己应该知道,如果朝廷不放把汉,你回不去。”   “我知道,而且我还知道,把汉那吉一定会回来。”   俺答很搞笑,点头道:“你回去以后,还会过来的吧?下次过来,本王好好款待你!” 第七十三章 惶恐   还会不会再去蒙古,陈沐在回关内后想了很久,他是想去的。   尤其当想起俺答在道别时那么期待的眼神,陈沐觉得他该去。   从塞外回还,向王崇古交付成果后,陈沐回到其在宣府的宅邸,满心轻松地从地砖里扣出七封书信,付之一炬。   如果他没回来,因为这七封信,会死很多人。   朝廷又围绕着是否开边市,进入漫长的扯皮当中,一如庚戌之变时的情景。   一样的事,没有那一边说的就是错的,实际上都是为明朝今后的发展好,但不论哪一个小环节没有处理好,都会在今后酿成大错。   高拱曾在朝堂上这样说过:对把汉那吉之事处理起来一定要方略得当,如果轻易地接受他的条件,那么则是对他示弱,将对明朝不利,这是不可取的。但是如果贸然杀了他,则断绝了蒙古诸部归附的念想,而且白白增加他们的怨恨。这也不可取。   而在俺答封贡、开边市的事上,高拱则是如此说的:蒙古自从三十年前遣使求贡以来,求封之心已久,但是当时没有人正视这件事,所以处置不善,致使这三十年来边患一直没有停止。   隆庆朝自皇帝以下,阁臣之中,对嘉靖年间明蒙战争均有极为深刻的认识,如果说三十年前是热血激荡之下做出战争的决定,那么现在他们都足够理智。   除王崇古之外,都给事中章甫端、张国彦,给事中宋应昌、张思忠、纪大纲亦各自上疏,与王崇古的八议互有异同。   这都跟陈沐没什么关系,出塞一趟,宣府的将士把他传得像个神仙,但显然他还需要吃喝,北方的天气太冷,除了裹着厚厚的棉衣裘袍视察诸卫外,陈沐最多的时间都在屋里烧着旺盛炉火学习过去关于北边的事情。   当然也断不了学习邸报,邸报是能让他最快知晓北京朝议结果的方式。   除此之外,陈将军忙着捏煤球,反正匠人闲着,打了个蜂窝煤模子,拿黄泥、煤灰、水,混着做煤球,烧着比煤块好,而且宣大这边最不缺的就是煤,这玩意儿在万全可以形成一个产业。   在年前的一个多月里,陈沐想明白一件事——为什么古代北方人多。   因为冬天的北方别说人了,马都不愿意出厩,这季节太漫长了,漫长到人除了多子多福没啥别的能干的。   宣府左近的军器局工地没人干活,万全诸卫原定复杂的日常操练根本无法完成,只能由同属将官带其部下拉练,经常跑步,但就连跑步都无法达到陈沐的要求。   因为他们吃不饱,不足以维持大消耗的操练。   宣府卫军人数不多,平日里喂鸡种菜尚可饱腹,但到了冬季伙食大幅下降,他们不像南洋卫那么奢侈,喂猪养鸡自己吃。他们喂鸡是为了年末卖出去,换来面吃。   冬季是有菜的,但太贵了,陈沐吃得起,军队吃不起。   其实花样很多,最便宜的腌菜与干菜;稍贵些的有窖藏菜,即通过窖藏、沙藏、冷藏、混果、蜡封、密封等手段,比方说贮藏梨时混贮萝卜,入冬都不坏。   除此之外还有温泉地带制成的大棚菜、像蕴火、温谷的反季菜,这些东西都是达官贵人在冬季餐桌上的美食,寻常百姓很难享受。   他们只有腌菜与干菜,偶尔能吃点大白菜,没有足够食物,陈沐一时半会也弄不出这么多,这就意味着今年冬季只能半荒废状态过去。   这种情况将要持续到隆庆五年正月末才稍有好转,所以陈沐又干了件倍儿牛逼的事。   他给皇帝写了封信,希望能得到进宫的机会。   因为宫里西苑有块地,叫鹅灰池,里面种着花卉、蔬菜瓜豆之类的东西,这关系到他的赏赐。   说起来赏赐这事都快把陈沐气死了,他从塞外回来,皇帝老爷给他的赏赐居然是一屋子花,大冬天开得巨艳丽,从京师走御道装七八辆马车里快马送来。   说他做的事就是大明的春天。   可给小掌柜高兴坏了,看了好几天,说这是后宫嫔妃才有的厚恩——陈沐真不觉得这是夸人的词儿。   开了三天,全歇了,但陈沐想的是什么?他想的是皇宫里有大棚,他得把那玩意儿弄来,好东西在宫里藏着那不是个事儿。   经过与徐爵的通信,让他知道了这件事,当即就给皇帝写了封信过去,说他没见过这么神奇的事儿,冬天居然还有花儿,能不能恩赐他进宫看看。   没几天皇帝就把信传回来了,让他放假进宫来看看,专门放了个小太监在跟前等着,到时候给他引路。   上元节的假。   转眼就临近过年,冬天狗都不愿意出窝,但这十来天边防要务更要严加看管,越在情理之中该放松的时候反而越不能松懈。   接着他骑着马一路颠儿颠去了皇城,进了紫禁城,又经过紫禁城进了西苑。   实际上这是陈沐第一次面对面谒见皇帝,西苑是帝王办公与游乐所在,为了会见外将,皇帝屏退了宫女与嫔妃,专程带陈沐看花。   镇朔将军炮给隆庆帝留下太深刻的印象了,连带着入宫看花这种事,被隆庆当作对功勋之臣的迁就。   陈沐猜想中,这一路应该是顺顺利利的,但这世上显然没有事与他想象能达成一致,隆庆皇帝一见到他,就笑眯眯地说出句话。   “陈将军,你又被弹劾了。”   陈沐就知道,只有想不到,没有别人做不到,在皇帝让他免礼后强装震怖道:“陛下,臣惶恐,一定是臣做错了什么事!”   隆庆皇帝倍感无趣,皱眉的表情像吃了苍蝇般一摆大袖,背着手走在前头。   “朕就没见过比你演得还差的!”   陈沐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低头面无表情道:“臣真惶……”   陈沐话还没说完,就见隆庆皇帝快速转过头,嘴边胡子还颤呢,兴奋不已并洋洋得意地抬起三根手指道:“三天,他们用了三天才知道朕要招你入宫!”   陈沐被吓了一跳,定着嘴型缓缓道:“真惶……惶恐。”   “行了,朕又没怪你,出塞一趟回来想逛逛御花园有什么关系。”隆庆皇帝显然心情不错,甩着袖子朝前一指道:“那边就是你想看的鹅灰池,也叫咬春圃,里面还有青瓜、韭黄之物,不过看看就行,不能吃。”   “朕早说让他们不要弄这些浪费银两的东西,一个冬天要烧不知多少木料。”   不能吃?   凭啥不能吃? 第七十四章 不时   凭啥不能吃?   陈沐心里揣着这个念头进了咬春圃,绕过门沿,里面有院子围着,都是皇家园林的制式,里面不大也不小,是个大花园,唯一区别就是以丝为顶,跟随帝驾左右的小太监奉承着解释道:“透光,为蕴暖,布上刷过油。”   园圃里春意盎然,百花争艳,正应了咬春圃的名,在边角还有瓜藤、豆缸,这种感觉对陈沐来说很新奇。他不是没见过,见过也没仔细看过,而关键在于他不知道这个时代也有这样的大棚。   “去,给朕摘一个。”   小太监爬低上高顺溜得很,敛起衣袖连跳带蹦地给皇帝揪下只黄瓜,两手捧着给皇帝献上,皇帝‘咔嚓’掰开嗅了嗅其中清爽,就在皇帝极为享受的同时,刚刚摘瓜的小太监又奉上一只红漆木盘放在旁边,似乎是早有准备。   在陈沐茫然的目光下,皇帝很自然地将两瓣黄瓜放在木盘上,摆手道:“去埋了吧。”   说罢,这才回过头看着陈沐,问道:“陈将军要来一个闻闻么?”   俺答率骑兵在陈沐心里轰踏而过。   他吃过黄瓜、也见过黄瓜切片贴脸上、上辈子还见人用过,但眼睁睁看人掰开闻闻、然后埋地里,这还是头一次。   这啥呀这!   说好的这位皇帝节省呢!   “陛下别扔!这个水分很足,切片儿,天干了,宫内贵人敷脸,好使!”   陈沐这话完全没过脑子就说出来了,他的脑子还停留在隆庆皇帝问他要不要来一个闻闻,皇帝就能这么任性么?   隆庆愣了一下,拿起黄瓜看了看,对陈沐哑然失笑,感慨道:“大千世界,陈将军焚城破寨之人,竟知保养之法,朕也当刮目相看啊!”   “浪费可惜,就依陈将军的,给李贵妃送去,她总抱怨天干,且试试。”皇帝在宦官递来的手巾擦拭了陈沐并不觉得有灰尘的手,摆手对陈沐示意周遭,面上带着几分沉重道:“咬春圃,朕并不觉得它有用,这一冬天烧去炭火不知几多,就为这些许春色,何其奢靡?”   “朕本想将它撤去,但宫人说风水气象,应有火镇着,真那么灵验么?”   陈沐脑子还是一团浆糊,这位爷一边儿感慨着浪费,一边挺好的黄瓜掰了就丢,他没听说隆庆爷是精神分裂啊!   “陛下,这瓜……”陈沐也不知道这么问对不对,但可能是隆庆过于和善,让陈沐的胆子有些大了,他问道:“为何不吃,反倒丢了啊?”   “吃?吃不得。”   隆庆皇帝诧异地看了陈沐一眼,语重心长道:“这些菜类皆违背天时,以人力致其在不该生长的时候生长,这不时之物常有伤与人,因此看看也就罢了,万不可食之。”   陈沐已经想抬头撞墙了,隆庆皇帝还不忘再后面砍上两刀,“陈将军是我大明良将,今后要多读书,明经义事理啊!”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但到底隆庆皇帝的回答是让他心里舒服的,至少不是那种一边说着心疼浪费一边又真做着浪费的事,可他该怎么改变皇帝这种既有的观点呢?   “陛下,其实臣入宫,并非是想看牡丹花为何在冬天盛开,臣是想把这冬季栽培蔬菜之法,带回宣府,让军士在冬季有菜可食,甚至令宣府百姓在冬天不歇田。”   “这不是不时之物,陛下,这能让成千上万的百姓因此活命啊!”   隆庆皇帝看向陈沐的目光透着机警与怀疑,这表情不用开口都已经把意思表达地极为清楚:你在说什么啊!   “在宣府,在九边,冬季难以操练,一是因天寒地冻,二是因无菜可食,军士成日吃面,无钱买肉买菜,只有偶尔才能吃上些腌菜、干菜,以至面黄肌瘦,臣都不敢让他们操练。京中有菜,但宣府没有,哪怕是有,旗军又哪里买得起,因为成本太高。”   “腌菜、干菜、塞外的风干肉、窖菜、温汤菜,哪个不是违背天时,可只要能让陛下的子民吃饱,那就是好菜呀!”陈沐既然已经说出口,就没有再畏缩的道理,索性说个干净,道:“臣在来时就已想到这是靠火来仿照春日之温来让花菜生长,但臣不知是如何做的,所以才想来宫中向陛下请教。”   “陛下说咬春圃每日烧火耗料许多,臣良造了煤,搭配专用的炉子,两块能烧半个多时辰,温高火快,还能少些炭毒,打算将来做万全都司旗军补贴家用的产业,能减少大棚种菜的消耗。”   “让朕的子民吃饱,就是好菜?”   隆庆皇帝深吸口气,缓缓颔首,非常感动,道:“也许你说的对,但不行。”   “朕的身体不好,太医也束手无策,勉强在太子能担当大任前续上一续,陈将军,当你知道了这个,还敢把不时之物拿回宣府种吗?”   陈沐目瞪口呆——这是碰瓷啊!   “你有心了,但这事现在做不了,朝野叫你陈棉花,人家弹劾你那些无关痛痒的小事,阁臣明辨是非都给你挡了,但你也不要觉得真的就是棉花了,有些事是谁都挡不住的。”   “好啦!”隆庆皇帝有些无可奈何却还有笑意地摇摇头,对陈沐道:“宣府的事,朕也知道了,回去问兵部看能不能再给你拨些银子,补贴军士吃用,但估计有也不会许多,朝廷很难,这是如履薄冰啊。”   “九边的兵事,隆冬都这么难么?没有人对朕说过,这皇宫啊!朕倒比不上你们这些将臣自在。”隆庆皇帝朝远方看了看,笑道:“前几年朕刚登基,想吃果馅饼,御膳监就折腾起来,那是朕吃过最好吃的馅饼,不论是看上去还是吃起来,都比过去在裕王府时吃的好上一筹。”   “后来朕想知道,这么好吃的馅饼要多少银子,御膳监报账,五十金。”隆庆摇摇头,嘴角微微上翘抿着,但没有笑,“朕在宫外生活许多年,只要五钱银子,就能在东华门外,就离朕赐你的宅子不远,五钱银子就能买一大盒!”   “可朕没出过北京,也不知道京师之外是什么样子。”   隆庆皇帝摇摇头,对陈沐道:“你说的煤和炉子,就这几日送进宫来,不用做工精良,寻常农家百姓用什么,也让朕看什么;这菜,朕帮不了你,首辅上了年岁,你就不要去打扰他,同次辅们聊聊,也许他们能给你帮忙。” 第七十五章 不缺   陈沐终于对大明在历史脉络中的走向有了一点属于自己的认识,尽管这种认识令他感到无力。   在漫长的文化发展中,掌握知识的人们毕生钻研适用于中国的古代政治学,构架出如今这个以极少官僚统治极多百姓与广袤疆域的政体。   方法是约束,互相牵制乃至内耗,像三角形的稳定性一般,明政府也一样内部极为稳定,但为这稳定付出的代价就是对抗外压时能力极差。   这就像一种规则,它约束着每一个人,就连皇帝面对冬日黄瓜都只能掰开嗅一嗅,遑论旁人。   有些事你明知道它是好的,可是你做不成。   他也终于完全理解,为何海瑞会被雪藏。   因为大明的沉疴之躯禁不住虎狼药,即使内阁重臣知道问题在哪、知道问题很大,但显然在这套规则之外的海瑞带来坏处更大。   非黑即白,在大明行不通。   但陈沐还是私底下找小宦官问出鹅灰池的咬春圃是怎么做的,他可以不去做,但他不能不知道、不能不懂,因为没准在什么时候,这些东西就会大有用处。   与此同时,有人单骑快马迎风踏雪前往宣府,取来做工简易的煤炉与蜂窝煤。   当然,陈将军再进宫的时候,也没忘记从东华门外找到隆庆皇帝提过的馅饼铺子,让人包了几种口味的馅饼带着进宫,请皇帝瞧瞧咱家的蜂窝煤炉子。   今天皇宫来了个煤炉工,太监宫女就不说了,宫里内眷被隆庆叫出来看这新鲜物事,小太子也沾了光儿从东宫叫过来,远远把着眼儿看陈将军夹着煤球添煤上火。   “下面有个通风口,火烧需借风,把它开开,火往上烧、风往上走,先在里面点些碎木,就可以夹煤球进去了。”陈沐主要是给宦官讲解,这事告诉皇帝也没用,他又不会亲手去弄这东西,“先放一块,一会儿就烧起来,烧起来再往上添,能添三块,孔要对齐,不然风走不出来一会就灭。”   冯保侍候在皇帝身侧,见陈沐把煤填进去,凑近了看着问道:“陈将军,你说这蜂窝煤,多久能烧起来?”   陈沐笑笑,抬手指着道:“督主请看,烧起来了。”   “哟,爷爷,陈将军这炉子有门道儿,烧的真快!”   冯保这句爷爷叫得顺溜,陈沐钳煤球的手差点没捏住,脸上还不能有什么异样,赶紧笑着高帽砸过去,道:“督主是文武双全之人,以前的火药是成片的面,烧起来是平着过去,后来都是颗粒了,同时烧的面就大,所以起火均匀,咱想让它快就快,想让它慢就慢。”   “这煤球也是一样,以前都是煤块,也是平着烧,烧得慢不说,还不均匀,有时候快、有时候慢,添火这事没准什么时候,有些烧完有些还没烧,就有很大的浪费,何况烧不充分还有炭毒。”   “将军是说。”冯保探手问道:“这个没炭毒?”   炭毒就是燃烧不充分生成的一氧化碳。   “这个也有,只是稍少些罢了,依然不能在室内点,如果要在室内用,必须通风好。”陈沐抬手笑得轻松,对冯保道:“烧饭烧水,在室外就行。如果室内取暖,咱给它接个铁皮烟囱,把烟导到外面,也可以做点铁管灌水,想办法让水一直流动,大殿就暖和了。”   陈沐觉得这可以是一套,如果南洋或者在宣府蒸汽机有了雏形,这一套东西可以联动起来,节省资源。   蒸汽机的发明最初是为了挖煤采矿,抽走地下水。中国的煤矿分布很广,明人挖取煤矿从不挖的得很深,因为他们知道挖差不多后就把坑道盖上,二三十年后又会产生新的,取之不绝用之不尽。   隆庆皇帝看来看去,也没看出什么门道,对陈沐问道:“陈将军,你说想让万全都司旗军靠做这个,补贴日用,能行么?煤块做工精巧,皆为九孔方方正正,单做出来就比寻常煤饼费时,贱了旗军入不敷出,贵了百姓又用不起。”   “陛下多虑了,这煤球好就好在烧得充分,兴许一颗煤球卖的比同大煤饼贵上些许,但其烧的时间却要比煤饼长,起火也要比煤饼快,总算下来百姓用煤球是要比煤饼省钱的,而且不耽误旗军操练,军余就能做。不过臣还尚有一事担忧,有求于陛下。”   卫军做买卖在一百多年前是不敢想象的事,但如今已经成为世人皆知的事,尤其在皇帝与内官面前,这并非什么秘密,没人以此来责难他,只是当他说起有求于皇帝时,隆庆和冯保对视了一眼。   “陈将军且说,是什么事?”   “陛下让臣督管宣府、阁臣派臣为万全佥事,为的都是一件事,重振已经疲敝多年的卫军,臣以为操练卫军、重振卫制,与经济是分不开的,早年初设旗军,他们有军田,食饱力足,那时卫军威风凛凛。”   “但如今诸卫军田皆有不足,吃尚且吃不饱,又从何谈起操练呢?所以臣于自两方面着手,一是训练与制度、二是让旗军形成自己的产业。形成产业容易,卫军有足够的军余,三年五载,都能吃饱饭穿暖衣,但管控却很难,臣不想费心数载,肥了卫官、苦了旗军。”   “就诸如这煤球,过去的煤饼在京师是千斤一两,煤球可卖到千斤一两八,而千斤煤球却能当两千八百斤煤饼去烧,单单顺天一年所耗煤饼何止千万斤?宣大、蓟辽诸地呢,可以预见其中利润。这巨量财货,不仅能使万全旗军再焕新生,甚至可补贴宣府将士。”   “卫官未必怕臣,但卫官一定怕内臣,因为内臣是圣眷亲厚之人。所以臣想,请陛下派遣几位内官至万全,煤球所获资财除补贴军士之中外,余者几成,运至宫里陛下内库,一来可戒卫官贪婪之心,二来也能让这些银两用在更该用的地方。”   隆庆和冯保的小眼事儿有点不对了。   不过没等他俩说话,陈沐拱手作揖急切道:“臣知这是与民争利,皇室也不缺这点银两,但唯有内官才能镇得住积弊已久的卫官啊!”   隆庆穿着圆领龙袍,右手抚左肋,左胳膊肘撑在右手上,手指磨痧唇边胡须,看着陈沐皱眉冥想。   半晌才开口道:“陈卿是听谁乱说,谁说朕不缺?” 第七十六章 扒皮   隆庆五年,正月十四。   徐爵没说假话,皇帝赐给他这个宅子的地段是真好,从开灯市夜里他就别想睡觉,隔着一条街就是闹灯会的,动不动烟花就往天上窜着炸了,整夜都是那些包下宅子的达官贵人饮酒笑闹之音……一年到头官吏就这个假最长,陈沐也不想扫人雅兴。   但他真没办法,平时他听炮声听得挺来劲的,但就睡觉的时候,他受不了。   正月初十定国公徐文壁包了他家外头的宅子,他都没要钱,二半夜徐文壁的傻儿子在房顶放了个大炮仗,炸得漫天开花,睡得正香的陈沐从广州府南门外夜战被倭寇炮击的噩梦里惊醒,抱着颜清遥一个劲儿往床底下钻,好半天才清醒。   第二天按市价,从定国公府提回一夜四百两银子的租金。   从初八到正月十三,连送带租,外头的宅子给他带来四千三百两银子的收入,没办法,有的人就不按市价来。比方说昌平做煤炭买卖的豪商杜高,人家开口就要两千五百两银子租一夜,你说四百两人家出价两千八百两,就要租你的楼。   租完了还发请帖,请陈将军务必赏脸。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皇宫,那就是个大筛子,任何事都瞒不过有心人。   在陈沐想象中劝说隆庆皇帝向万全都司派遣内官并分账是件很困难的事,却没想到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碍,皇帝眨眼就答应了,而且非常明确地告诉自己,他很缺钱。   如果照陈沐原先的看法,皇帝缺钱挺好的,但现在不一样。   当他身处这个时代,作为拱卫皇帝的大将而出镇宣府,他侍奉的皇帝非常明确地告诉自己他缺钱,陈沐认为这是他的耻辱。   是的,当困顿驱使他的皇帝不顾脸面地坦言自己很缺钱,陈沐认为这是整个大明帝国皇帝以下每个生活富足之人的耻辱。   是高官贵人以千金万银相互馈赠,当名相良将斥资千金购名姬美女玩乐,他们是耻辱的。   是扬州豪商登上山巅洒下金箔以赛风,当京城美妇争戴穿诰服置酒灯市,他们是耻辱的。   也是当陈沐想到自己卫港里埋着十几万两白银,他的皇帝却因缺钱而发愁,这更是他的耻辱。   在封建时代,这件事没有人能置身事外。   所以他的动作很快,书信在年前传送宣府,大年初二京师街上就已有精挑细选能说会道的军余走街串巷,带着驴车挨家挨户推销蜂窝煤与煤炉,并拿下订单。   这对京中原本固有的煤炭生意冲击可想而知,他们哪儿知道什么是推销、甚至什么是营销啊!   所以名叫杜高的商贾找上门来,别无所求,只希望陈沐能给他们留一口饭吃。可以想象,洽谈非常愉快。   煤炉分五钱银、一两银、三两银三种,蜂窝煤定价千斤一两八分银,顺天地界原有的煤商,陈沐直接把制煤方法告诉他们,他们则在蜂窝煤与煤炉印上合兴盛三字,每卖出一千斤,万全都司抽六分银。   “你不怕他们黑你的钱?”   镇朔将军府邸外临街观灯楼上,徐爵小声笑道:“你怎么知道他们能卖多少煤?”   “那是内官的事,陈某只需要相信内官能拿到顺天各个城池、交通要道运煤驴马车的进出登记,这事倘若徐兄去办也是轻而易举的吧?”   陈沐拍腿仰头提壶饮下烈酒,伏身凭栏远眺天边黑夜里炸开绚烂烟火,大笑道:“当然也可以为了躲抽分押着煤车专走深山老林,他们要真这么卖力,陈某也认——我就没想过银子这么容易挣!”   “这话应当徐某说吧!”   徐爵撇嘴,对陈沐道:“你那手到底是咋生的,干爹说你就给人家一个奇形怪状的破铲子,人家就得为这个一年给你少说七八万两。”   “你也算是奇人了,先前你在京城底下放炮,干爹说你要是文举人,就该做工部侍郎;这会可好,游七你认识不?张阁老身边办事的,前几天哥哥跟他喝酒,说你比张笔峰还聪明呢。”   张笔峰,是现在京师掌管全国钱粮的户部尚书张守直。   “哟,这可使不得!”陈沐笑笑,调侃道:“陈某何德何能,这几分小聪明要在张尚书那位置上,是要祸国殃民的……话说回来,兄长哪日有空,就在这观灯楼,小弟做东,老兄做个中人引荐那位游老爷,如何?”   徐爵笑笑不说话,推开身边陪酒的美妇,迈步走到前头,不回答陈沐的话,道:“祸国殃民,倒说的是,你万全都司什么都不用干,就靠几个内官儿,年前年后几日里就把顺天煤价抬高八成,百姓不知道就罢了,知道怎么回事是要戳你脊梁骨骂的!”   “外行儿了吧!”   陈沐学着徐爵的口气笑了一句,摊手给他算道:“过去烧煤饼,五口之家烧水做饭,刨去木炭、秸秆,普遍要用四五百斤煤饼往上,算银四分;如今烧煤球,一样的消耗,只需二三百斤,算银三分上下。”   “你以为在陈某卖煤球这事里受害的百姓,不是,百姓得利、陈某得利、内官得利、陛下得利,你知道谁亏了?”   徐爵被陈沐说蒙圈了,胖脸皱成一团,琢磨半天对陈沐道:“你把本儿弄低,花钱更少,用的更久,那谁也没亏啊,谁亏了?”   “豪商亏了,就是前些日子送上门来从陈沐手里拿煤铲的那些人亏了。”   “不对!”徐爵十分认真,并有抓住陈沐纰漏的快意,道:“你算错了,你说了,过去煤价千斤一两,煤商能赚一二分,现在煤价一两八,就算你取走六分,他们却也能赚四五分,商贾没亏。”   “但也没赚啊!”   陈沐笑笑,仰头看了很久的烟火,才幽幽道:“百姓用的煤球总数少了,会少一半。他们都是聪明人,现在以为自己赚了,将来发现自己没赚,没赚就是亏了。”   “以后戳陈某脊梁骨的绝非百姓,是这些人,名号我都已经替他们编排好了——陈扒皮!”   徐爵瘪瘪嘴,被陈沐噎着好半天没说话,末了才道:“游七可不喜欢见生人儿,算了,要别人也就搪塞过去了。他喜欢见生人,但我才不给你当中人,除非……咱锦衣卫的弟兄苦哇,你这赵公明下凡,不给哥哥支个招儿?”   陈沐提着酒壶大笑,转头拍拍徐爵蟒袍撑出的大肚子。   “好办,给老兄下锅煎了,锦衣兄弟上下少说五年不用买油!” 第七十七章 幕府   “我就干他娘了!放假也能上报纸?”   陈沐想象中的陈扒皮已经是很好的情况了,其实根本不必等到那个时候,因为上元节的十日假期还没结束,陈将军就再一次占据邸报大量篇幅,用他的话说,就是上报纸了。   这确实是报纸,明代发行邸报的地方是报房,发行主要两种刊物,一为对官吏的邸报,指任上官、致仕官、乞养官、滴戍官、待罪官等。以层次论,上自首辅、次辅、阁臣、大小九卿,下至县令及县令以下的典簿、吏目、释垂、训导等。   这是自汉代起根正苗红的邸报,大批量、持续久的手抄报,官府对这种邸报有严格限制,其中分数道档次,不同的人收到的邸报有不同的东西。   就像陈沐收到的邸报,其上刊载多为朝廷奏疏与九边兵事,而大多官吏收到的邸报中严令不得出现九边兵事的,其实这个相当于这个时代的内部文件。   二则对民,是指报房贾儿、及以传邸报为生者,为搏锚株之利,卖于欲搏酒食资者的报纸,也是邸报,这种报纸多为他们寻人撰稿,上至皇家之事、下到市井奇闻,什么都写,卖于酒楼,在百姓间传播。   算是说书的另一种形式。   后者皆为雕版印刷,市场化较为原始,比方说广州府就没这东西,但顺天府有。   两种邸报,不论哪一种,在陈沐看来都非常之不专业,当然了,在这个时代来看这是陈沐见过最优秀的刊物。但其也有历史局限性,比方说别管是县、府、道、省,别管一个县还是数个省,提到旱灾,必称‘赤地千里’,提到水灾就是‘顿成泽国’,饥荒则是‘饿俘载道’,虫灾就是‘飞蝗蔽天’。   尤其这次上报纸的经历,让陈沐都想办报纸了。   与以往遭受弹劾不同,这次他登上的不是官方邸报,是报房私发民间的雕版报,撰稿人是国子监生员赵士桢,洋洋洒洒介绍了此次煤价上涨八成的内情,称陈沐为白狼将军,文采极好且极精数术,基本上把陈沐此次操作的路数摸清。   而且,还说陈沐是空手给皇帝引来白狼……这个人把陈沐的想法都掀开了说,按道理是得罪了陈沐的。   但他没有。   因为白狼是祥瑞,只在君主有道时才会出现,这显然是褒义词,能给皇帝空手引来白狼,可谓是对君臣最大的赞誉。   “去查,这赵士桢,是个什么人。”   陈沐现在已经对上报纸这件事不怵了,自从来了北京,他能以各式各样的原因长久占据邸报,如果把邸报上其他事情比作流水,那他就是一直立在两岸的青山。   南兵北调,上报纸;镇朔将军炮,上报纸;最年轻的镇朔将军,上报纸;   单骑出塞,上报纸;单骑出塞结果活着回来了,上报纸;   胆大妄为想逛御花园,上报纸;胆大妄为而且真的逛了御花园,还是上报纸。   好不容易捱到上元节长假,本以为过年了、放假了,言官能消停会儿,并没有。   给事中弹劾陈大炮不务正业,观灯楼租金太高,上报纸;值此俺答议和重要时机,不修边事企图以奇技淫巧带坏皇上,弹劾、上报纸;真的以奇技淫巧带坏了皇上,弹劾、上报纸;当然也少不了让京师煤价升高八成,还是得上报纸!   陈沐整天就窝在京城的深宅大院里猫冬,但他觉得整个顺天府都流传着关于他的传说。   去年科举进士是谁,京师挑十个人问,里面至少六个不知道,但要问陈沐是谁,十个人里至少有六个能兴高采烈地说上半个时辰。   没办法,镇朔陈将军就是言官之友,他身上太多话题了,隔一天揪出一个弹,能连着弹仨月。   而且关键在于,人们知道,弹劾这家伙不得罪人,因为屁用都没有,所以才总有人弹劾。   弹劾是个挺有技术含量的活儿,有的人整天挨弹,但是没事,尤其在人得势时,非但没事日子还越过越好;可有的时候一封弹劾,就足够让人从九重天栽到尘埃里。   比方说被阁臣截下的那封,弹劾南洋卫指挥使陈沐私扣海关,几个字就有千斤重。   那不是最关键的,只是个弹劾的开头,如果阁臣拿出去议了,后续弹劾他的奏疏可就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想进御花园了。   但因为没有议,人们就知道风向,弹劾他的奏疏就变成这些无关痛痒的小玩意儿,想办法巴结他的人,也随弹劾与日俱增。   “军爷看这团扇,奴家听说你要找赵士桢。”   陈沐坐在书房盯着邸报琢磨事情,颜清遥迈着小步端来老广熬汤,边笑着让他暖暖身子,边从腰间晃着团扇摆到桌上,问道:“好看么?”   圆扇琉璃柄,挺精致的小玩意,看上去挺贵重,扇面上提了明代三才子杨慎的临江仙,笔锋极壮,看得陈沐几乎要唱出声来——滚滚长江东逝水。   “买的,人送的?”   “这可买不到呀!这样一柄扇子,若无字,寻常扇店可二两银可买一柄,但有这字,京中三十两都买不到呢。”颜清遥笑着抬手指向扇上提诗,“京中最年轻的才子名士,赵士桢所提,都说他的字是骨腾肉飞,你看这多好看。前日奴家与徐指挥夫人饮茶听戏时给的,唉。”   “这扇子拿在手上可不容易,军爷是不知道,那两口子像害了失心疯一样!”   颜清遥眼珠瞪得溜圆,道:“大冬天正月里!老娘这辈,不,奴家就没挨过这样的冻,听吴兵备家李姐姐说这礼仪呀,平日里闺中密友互相赠些东西,有盒子的不打开、没盒子的就要当场试,显得欢喜。徐指挥夫人居然送扇子!回来春巧儿说嘴唇都紫了。”   “她送你扇子,你就拿着扇?”陈沐差点被温汤呛着,咳嗽两声才笑道:“傻姑娘诶,她送你就收着嘛,不扇她能怎么样啊?咱也不能吃亏,这就叫人去市面上找,找个更好的扇子,让她也扇去!”   颜清遥自是知道陈沐的坏心思,她的军爷和徐爵指挥使那就是俩损友,见面笑嘻嘻,心里互相骂,就是俩坏蛋凑一块了!   小掌柜老神在在地摇头,“这会儿送她肯定不扇,还不知道怎么再背后笑呢,等夏天,等夏天给她送,给她送棉袄!”   想出这个主意可算是立了大功了!   颜清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陈沐,兴奋极了,“军爷,行不行?”   “我觉得不行!徐指挥使什么身份?他夫人的身份,咱夏天能给人家送棉袄?”   陈沐沉吟着摇头,接着翻箱倒柜弄出快腰牌,开门丢给门口家丁,道:“等开市,拿腰牌去内市,找最好的貂裘,两身。”   说完陈沐才转头对小掌柜笑道:“棉袄是不行的,送貂裘,咱给他备着,夏天好好捂捂!”   “你好烦!”   颜清遥白了陈沐一眼,心里松下来后给陈沐捏着肩膀问道:“奴家想说的不是这个,他的字很好,有才学又年轻,身份又只是士子诸生,正是落魄的时候,军爷身边没有舞文弄墨的宾客,那些案牍劳累之事不如交给别人,何不请他做幕上宾?”   “幕上宾?”   陈沐微皱眉头,他倒没往这方面想,但如果能让这个人为自己所用,这个人的好脑子非常重要。   颜清遥说的有些道理,陈沐沉吟着点头,手指在团扇临江仙题词上顿顿,修剪洁净的指甲透过团扇与木桌交击发出笃笃响声。   “你说的对,他很聪明,就这么办!我在宣镇做事需要这样的人,我总兵幕府邀其入幕,他这个头脑,是可以做大事的!” 第七十八章 搭救   自春秋起,就有幕府这个词,至汉代在长官拥有征辟察举权力的条件下,幕府幕僚形成定制,直至明朝太祖皇帝朱元璋废止辟举,幕僚在历史长河中才勉强隐去。   这使得有明一代,所有的幕府幕僚都与先代不同,幕僚与幕府长官的关系不像古代完全人身依附的家臣幕僚,而多为上下级关系。   不过这也不是说幕主与幕僚完全没有过去的宾主之谊,有时幕僚与幕主在官场依然有同进同退的模样,只是少了许多。   自汉至赵宋,幕僚只有一种,他们都有官方身份,同样受幕主征辟,以其智、力为幕主筹谋。   但到了明代,幕僚则分为两种,一是拥有官方身份,但实际只是上下级属吏,诸如陈沐麾下的万全都司断事等属吏,那都是他的幕僚,但与他没有其他关系。   二是由幕主私人聘请,同进同退,是真正的幕宾却没有官方身份,所以也称此为士子游幕,比方说戚继光的陈文治、胡宗宪的徐渭。   不论如何,邀请幕僚对宾主双方都是大事,马虎不得,甚至还有一套已成定制的礼仪。   延聘最重要的是礼数周全,为此陈沐专程亲笔做聘书一封,备下聘礼锦绣四表里、琉璃壁一双,专门派人携银牵马前往国子监,并说了如果赵士桢答应下来,另行迎接。   事情置办地周全,赵士桢那边更为容易,当日便上马叩门,求见陈沐。   赵士桢年不及二十,有秀才的身份,去年秋闱并未参加,目下正在国子监学习,游学京师,以写一手好字而在市井得名,多有达官贵人重金求其提字,非常年轻有为,但又算不上神童。   一番正常的延聘礼数下来,到了陈沐要为其安置在宣府的住所时,赵士桢坚辞不受,对陈沐道:“明公对小生看重,在下感激涕零,但房宅大可不必,只是聘在下为将军书记,何必如此劳师动众?”   陈沐哑然失笑,问道:“你以为陈某聘你来是为代笔写信的?”   赵士桢抿抿嘴唇,没有接话,但神色已经把意思表达地非常清楚——你不找我写字,还能干嘛?   陈将军的延聘书写得那是叫个目不忍睹,如果不是知道信是陈沐写的,赵士桢根本看不下去。再加上陈沐是如今京中话题最多的人物,关于他的传闻也多得数不胜数,在那些传闻当中最让赵士桢记忆犹新的无疑是陈沐的奏章。   坊间传闻,陈将军给皇帝写手本,要经由兵部大员润色一番才能呈交皇帝,不然皇帝也看不下去。   当然在这个故事里人们都以为表达的是陈将军的圣眷之隆,但赵士桢在看到陈沐的亲笔书信后才明白童话里都是骗人的,这字儿不润色一番根本不能看。   苦了谭部堂。   “真以为陈沐请你是来代笔写信啊?”陈沐笑着摇头,在书案上翻找片刻,寻到那封雕版邸报,道:“我是看了这个,你聪慧有智,而且会收集旁人不在乎的煤价、甚至可能还亲自烧过煤炉,这种务实的秉性在当今时代极为难得,所以想让你来帮我,不是写字那些小事情,我认为你可以做大事。”   陈沐就事论事,却把赵士桢说得满面激动涨红,连气息都沉重几分,但他并未慷慨地说什么士为知己者死,只是重重点头道:“既然如此,在下明白了,不知将军幕下还要哪些同僚?”   “还有几人,有擅造鸟铳火炮的关匠;有擅长开船的老兵,这个是俊雄,还要一个在海上不知去向;一个干儿,在吕宋学种瓜;一个养儿在戚帅门下学带兵;还有书生叫谢鸣,和尚叫天时,都在南洋。”   这些人可以算幕僚,也可以不算,但他们的性质是一样的,受陈沐私聘,是隶属于他的人。   “明公帐下,竟无筹画之人?”   赵士桢惊了,讲道理一镇总兵,不开幕也就罢了,但凡开幕带兵打仗的,身边怎么能没几个出主意的?像陈沐这样,就是个光杆儿司令啊!   陈沐倒觉得无所谓,抬手翻着手掌对赵士桢示意道:“你有智慧,也能筹划,现在陈某有筹画士了。”   “在下恐怕是难当此重任的,不过如果明公需要,在下倒有好的人选,是为天下第一等筹画士。”赵士桢重重点头,颔首道:“过此时此际,再没有将他收之幕下的机会。”   陈沐被赵士桢说动了,问道:“你说的天下第一等筹画士,是谁?”   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人吗?陈沐可不想把戚继光招进自己幕府。   “徐渭!”   “徐渭啊……”陈沐仰头靠在座椅上,这个名字太古老了,似乎隔着一个时代般古老,把陈沐拖回在南方与倭寇鏖战的岁月,“他现在在哪?”   是谁平息了倭患呢?这不是一个人的功劳,是谭纶、是戚继光、是俞大猷,也是当时的总督胡宗宪。当然,在南倭乱的末尾,陈沐用手铳击死曾一本、合作林阿凤,为东南倭乱划下休止符。   但这件绵延数十年的大事件里,陈沐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只能说这是一个趋势,没有他别人也做得到,最关键的人,是胡宗宪。   那么徐渭又是谁呢?他是明代三才子之一,画艺当世无双,他的军事才能可与其画艺相提并论,他是胡宗宪的幕僚,在东南平倭一事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对陈沐来说,那是上一个时代的人了,那还是严嵩时代,因为斗争,胡宗宪作为严党亲信在不间断的弹劾中下狱,最终自杀。他的幕僚也多收到迫害,徐渭在担忧迫害中精神失常,九次自杀未果,后因怀疑继妻不忠,杀妻下狱。   “他被关在绍兴大狱,已有六年。”赵士桢刚至府中,尚有拘谨,尤其提及这种大事不够果决,道:“明公能救他能用他,不过有利有弊。”   “利是什么,弊是什么?”   “利有二,得用徐渭,就是一利;二来明公朝中少挚友,而徐渭挚友颇多,他能留下性命就在于其友礼部右侍郎诸大绶、翰林院张元忭及京中绍兴官吏搭救,此为二利。”   赵士桢虽年轻,但侃侃而谈并不畏人,比小八郎那种野生野长的野孩子不知强到哪里去,道:“至于弊,则在得罪当朝首辅。”   陈沐端茶饮了一口,放下茶碗。   “说说吧,怎么救。” 第七十九章 不必   得罪首辅,大学士李春芳啊。   徐渭得罪李春芳,那是老辈子的事儿了。他在做胡宗宪幕僚前做过李春芳的幕僚,因同李春芳合不来就辞幕走人,因为这事得罪了李春芳,那时候李春芳还是礼部尚书呢,他不能接受徐渭辞幕,威胁他回来。   后来徐渭找了京里的朋友从中调解,才算把事情揭过。随后他做胡宗宪的幕僚,胡宗宪是严阁老的人,谁都没办法。但等徐渭下狱时李春芳已经入阁,人们知道徐渭得罪过李春芳,即使有心救他出狱也不敢做。   可陈沐悄悄掂量了一下……他还真不在乎。   只要不是高拱和张居正,他谁都不怕。   那位就是内阁的受气包,虽说是首辅,但底下俩次辅一个高拱一个张居正,哪个首辅摊上他俩能舒服了?   徐阶下台的时候,李春芳对张居正掏心掏肺地说:徐阁老都这样了,我估计也坚持不了多久。   恃才傲物视春芳如草芥的张阁老会说什么,会安慰吗?   才没有!   张阁老说:岁数大了该回家赶紧回家吧,自个儿走了还能保住名声。   高阁老呢?高阁老就直接多了,揣摩心意的言官直接放开手脚弹劾,说李春芳‘亲已老而求去不力,弟改职而非分希恩’,是为不忠不孝。   就这么狠。   所以首辅很受气,成日不敢多言语,该磕头跟着磕头、该认罪跟着认罪,没完没了且极其密集地上奏疏请辞,偏偏皇帝就不放人。   赵士桢分析,首辅撑不住几个月了,八成就在今年走人,陈沐要想救徐渭,最好的时机就是李春芳即将走人而并未走人之时,串联绍兴籍官员,把徐渭的罪名做成充军。   这事没难度,别人代劳即可,真正让陈沐大展身手的是下一步。不论充到哪里,能充到万全防线最好,充不到也无妨,到时候就要靠‘钦差镇守宣府地方总兵万全都指挥使司掌印总理军务镇朔将军陈’下一条为军务事的命令:   近因宣府奉旨练兵拒虏,欠乏谋士,查得某地军人徐渭有行军布阵之能,为此牌仰本卫即将此老先生送至军前,为参谋之用,毋违!   这样一道命牌发下去,全天下不管哪个都督府下哪个都指挥使司的哪个卫所,都得把徐渭好生送来,而且是快马加急那种。   陈沐势在必得,不单单因徐渭有足够的军事经验,来补足陈沐在战略上的短板,而且他写公文也是第一等,当年内阁还是严嵩时代,严嵩没少因胡宗宪的公文夸奖他,而胡的公文,皆为徐渭代笔。   最大的问题不是任用徐渭的外部阻力,而在于其本身。   徐渭有狂病,他自杀了九次,敲碎头骨、锥刺耳孔、甚至打碎自己一只腰子,以前心智正常的时候在胡宗宪幕府中就以放荡不羁而著称,如今脑子出了问题,过去的才学能保留几分还是个问题。   不论如何,陈沐都要等见到他再说。   揽至自己麾下,能不能用是次要的事情。   趁最后的假期,赵士桢去拜访了礼部侍郎诸大绶,代陈沐表达想要营救徐渭的想法,并把方式跟他们说了说,请他们派人在绍兴过问徐渭,这事关窍还是在徐渭身上,他要是愿意在狱中作画不想出来,那谁也没办法。   眼看假期结束,正月十八长街闭市后,陈府的车驾也套上骏马,离开京师前往宣府,京城陈将军府邸仅留下两个丫鬟侍奉与几个仆役,打扫灰尘收拾花草,眼看着入春,园里的花儿都要开了。   离开京师的路上,颜清遥如释重负,在马车里一会哼粤地的调、一会唱扬州的曲儿,陈沐有时也听不懂她的唱词,不过能感受她的轻松。   前头有隆俊雄带骑手引路,后面赵士桢跟家丁学骑马,陈沐在外面策行几十里,累了便钻进马车歇着,挑了个时机才对颜清遥问道:“京城是繁华之地,本以为离了京师你会有些不乐意,看起来情绪很好啊!”   他本来是想着入春天还寒凉,让颜清遥在京城多住段日子,等天暖和了再把她接到宣府,不过颜清遥一定要跟着去宣府上任,开始也没多想,直到离开京师他才感觉出味道。   这段日子对枕边人而言并不轻松。   并不是哪个五岭以南之人来到京师,都能像他揣着一肚子优越感如鱼得水。   “在京城,跟那些官夫人结交,累了吧。”   镇朔将军如夫人的交际比镇朔将军强,跟兵备道吴兑的小妻李氏常伴、住的不多远就是戚帅夫人王氏、徐爵的夫人、张四维的老婆,她们都有来往,就算是定国公府的夫人颜清遥一同踏了次雪。   比她们的男人们之间来往还多。   陈沐跟张四维就那一个饼子的交情,但颜清遥与张四维妻室就不一样了,商贾大家,颜清遥从小受训最初的目的就是迎合这种人的喜好,因此颇能聊到一块去,尤其在陈沐把京师煤价抬高八成之后的十日里就有三日是她们之间互相来往的。   “累,倒也不是很累。”   “妾身从小学的都是伺候人,就像过去照顾酒客,没什么累的。”   小掌柜揣手抱怀炉,坐在车里跟着摇摇晃晃,耷拉着眉眼小模小样儿地叹气道:“就是跟不上别人呀,就算把人脾性都摸透,也总觉得跟不上。京师是繁华,但繁华里规规矩矩的紫禁城像座大山,压得人透不过气,不自在呀!”   “徐指挥的夫人霸道、张侍郎的夫人大气、戚帅的夫人严肃……她还总吵人,别人说妾身不在的时候不是那个样子的,她是心里苦,见不得别人小妻。”颜清遥撇撇嘴,“跟她们在一起就矮一头,跟李姐姐在一块倒是自在,姐姐也愿意教我怎么和人相处,可学也麻烦,总有自己没见过的、不懂的讲究。”   “可能以后就好了。”   陈沐看着颜清遥,心里复杂有话梗在喉咙,却不知说出口的会是什么,只好沉默良久才问道:“知道为什么跟不上么,因为你是在学她们,既然是学,徒弟就比不上师傅,即使学会了,也不是咱自己的秉性,还是要慢人一步。”   “学她们干嘛,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我就喜欢你的本性,何必刻意学别人的样子?委屈自己舒服别人的事儿,咱能不做就不做。”   “可是不学,她们会笑,不是笑妾身,是笑军爷啊!”   颜清遥无可奈何,摊开两手道:“这世道就这样,人人都在委屈自己舒服别人,舒服别人再抬举自己。”   “可你不必。”   “那些邸报你看过的,多少人弹劾我,我理他们吗、我改么?没有!”陈沐颇为自得地摇头,手指向马车之外,“那些人,他们不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何,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是被推着走,眼前被蒙着布,什么都看不见,所有人组成大势,然后推着自己走。”   “可我知道,知因何而生、知可为而无不可为,他们现在不明白,也许到死都不明白,但我知道。”陈沐没说什么是他在推别人这类的话,尽管他是这么想的,但事情还没做成,所以他不说,他只是对颜清遥十分认真道:“别人笑,就让他们笑去,无关痛痒。”   “所以不用学李姐姐、不必学王夫人,她们哪里能与你相比。诚如你所见,你所见一切有朝一日皆将载入史册,你活在当下,只需且歌且行,接着唱吧!” 第八十章 准备   当陈沐面前有几条路时,他总会选择最难走的那条,天下许多人都是如此,看上去前路有无限可能,实际上一切早在最初就注定了,其实没得选。   既然自己早就没得选,陈沐希望身边的人能有一些选择,选自己想做的、而非该做的。   马车拖沓不比单骑快马,何况随行还有女眷,镇朔将军一行十余众经昌平榆河驿走宣府,路上累了就歇、乏了就睡,不急不躁地至宣府时,正月底营兵旗军的恢复训练已经开始了。   在宣府东门外二十里,迎接陈沐的是呼良朋,他为新入伙赵士桢互相引荐后便听呼大熊汇报起宣府在正月里的军务情况。   “正月里旗军五日一练,军务松懈得像新卒一般,倒是得益煤事,整个万全都司的旗军都过了好年。”呼良朋这么说着,放出骑兵为镇朔将军车马出警,边道:“邓将军与两位总兵在年后召集车营骑营在宣府三卫大校场操练,未能前来迎接。”   陈沐笑笑,摆手道:“陈某也不喜欢这套,只要能练有可用之兵就行,辛苦你们了……宣府的煤市如何?”   有董氏兄弟、邓呼二将在,宣府兵事维持过去的程度不在话下,更让他关心的还是年前才与皇帝谈成的蜂窝煤,卖出去几把铲子?   顺天府故事让陈沐对这个时代做买卖,皇家做买卖有了新的认识,他自己都没想到给人一把铲子就能年入数万两,那还只是顺天府。   宣府呢?   “那些事儿我老呼哪儿懂,不敢擅做主张,收了信儿的人早就在镇朔将军府等着了,他们同朝廷派下的内官谈过,也都拿不定主意,现在就只等着将军回去拍板呢,不光宣府。”   呼良朋说着摇摇头,看看左右这才极其慎重道:“是宣府与整个山西,还有宁、甘及山东、江淮。”   陈沐踱马前行着突然顿住,拧眉望向呼良朋,诧异道:“这么大?”   “王、张两家与内官铺开的摊子,他们要让天下有盐的地方,就有煤。”   呼良朋一说王、张,陈沐就知道为什么能把摊子铺这么大了,这是如今的晋商地头蛇,王是宣大总督王崇古、张是今年由礼部走吏部的张四维,说是两家,实为一家。   张四维之母是王崇古的姐姐。   陈沐在马上颔首,这才打马接着走,不过没再走进城的大道,拐向宣府三卫的方向,呼良朋忙道:“将军不回府上?人还在镇朔将军府等着呢!”   “俊雄带车马回去安置,带商贾和内官到宣府三卫,陈某在那见他们,衙门和家里不方便谈这事。”陈沐策马同颜清遥及隆俊雄交代几句,对呼良朋道:“走,去看将军们练兵!”   并不是陈沐要摆谱或是什么,从刚才他听呼良朋说了邓子龙与董氏兄弟在校场练车马营,陈沐就决定不回家先去看看。虽说过年是放假了,但在别人眼中自己到底是跑去北京逍遥快活,回来第一件事当然是该去看看自己麾下的将士。   至于让商贾牵头人与内官到大营找自己,这不是摆谱儿,是应该的。   这不是后世的商业谈判,在这个时代,由他全权负责的事,他就是最大的,何况即使他不是全权负责,他也是最大的。   他是谁?   全天下在书文里能直接叫他镇朔将军的人也就百来个,剩下的都要叫全名儿,得叫他这个:   钦差镇守宣府地方总兵万全都指挥使司掌印总理军务镇朔陈将军。   他可以礼贤下士寻访于人,但纵使旁人跋山涉水来找他——应该的。   在前往宣府三卫大校场的路上,陈沐终于读到去年白元洁从南洋卫港传来的书信,信里说成百上千的锦衣卫抵达南洋,搭船出海探访马六甲,陈沐笑了。   这让他开心地从呼良朋腰间摸出二两银子丢给送信的家丁骑手,让他拿去请人饮酒作乐。   呼良朋看着陈沐极为熟练地从自己腰间摸银子丢出去赏人,脑子都歇了,就见陈沐在马上拍着他肩膀仰头大笑,他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缘故。   还能是什么缘故,误打误撞,这成了陈沐北上最大的好事!   “呼将军,和东西二洋夷人见过阵仗么?”   这急转弯儿刹得让呼良朋有点接受不来,不论是他、邓子龙、白七亦或是那些从南方走到北方的军士,这半年来他们都近乎疯狂地学习吸收着北方战法,因为他们知道有一日是要与北虏见仗的,北方是车骑的战场,他们这些人都是新手。   即使陈沐带来长炮,这可能会在一定程度上改变北方战事模式,但关键的车骑不会变。   即使朝野正大论议和,但他们还拐不过来弯,或者说根本不需要拐弯,傻子都认为议和是为了再战,到游击将军往上的这个层次,他们的认知更清楚,议和,是为趁此时机整顿兵马,以能战敢战来达成不战的目的。   呼大熊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在战场上收拾那些看起来没他凶悍的北虏,陈沐突然在这儿问他和东西二洋夷人打没打过,呼良朋几乎没动脑子地机械回答道:“属下与倭寇交战数次,但不曾与西洋人打过。”   “会有机会的,呼将军!你只需做好准备,到时候同陈沐卷土南下便是,一旦南下,咱们面临的就不是岸上的小打小闹、也不是单纯船舰跳帮刀弓决胜负。”   “那是海战凭坚船利炮定成败,陆上全屏车骑显威风!”陈沐在马背上撒开缰绳,单凭双腿控马炫耀着磨练数年的骑术,双拳在胸前对击道:“那将会远离闽广,国与国,在我们的新大陆上对决胜负,哈哈哈!”   陈沐知道,从锦衣卫下南洋起,就决定了大明将卷入另一场带来富贵或玉石俱焚的战争。当那些飞鱼斗牛为紫禁城带回马六甲甚至更西面新世界的情报,节俭的皇帝、奋发图强的内阁大臣、还有这满朝文武、天下兆黎——谁能拒绝这场吞噬世界的饕餮盛宴?   他一心想做的大事终于不再势单力孤,终于不再是费尽心力拉拢海防将士、团结东南海商、抚援海中巨寇的孤军奋战!   心中那场旷日持久掀翻格局的战争终将来临。   当整个世界谁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时,陈沐在东亚明帝国肱骨之地的宣府校场看着他属下威风凛凛的军队,摩拳擦掌,试着露出锋利獠牙。   他在准备,他准备很久了! 第八十一章 自给   这些年的冬一年比一年冷,北方更是如此。跟着陈沐到北疆不过一个冬天,邓子龙面上便多了风霜,这是练兵必然付出的代价。   这段日子邓子龙和呼良朋一样,除了做自己的军务,还要做陈沐的事,帮他练兵募兵。   明军省一级正统大战,总兵官领正兵节制辖下诸卫军、副总兵领奇兵、游击将军领游兵、参将领援兵,称四兵。   宣府的正兵被陈沐沙汰老弱遴选掉一批,就得招募新兵。去年和俺答从春天打到秋天,田地收成本就不好,又因战事家破人亡,百姓的生计在冬季更是雪上加霜,因此,募兵尤其容易。   “散落各地的骑手在年后带回符合将军要求的一千多新卒,先编入将军正军。照这样下去,春天还没过完,就能把兵招全。”这是邓子龙心里揣得最大的事了,“还有就是兵部送来的兵器、马匹,高头大马陆续运来两千多匹,春季还得接四次,合算驮马战马一万三千匹。”   说着邓子龙招来部下主记,把单子呈给陈沐,军马七千八百,其中南马北马数额相差无几。余者为用于辎重的驮马,其中有一千二百匹驮马是谭纶临走前加调,专程为其拉炮之用,选的都是力大体阔的上好辽东驮马。   听戏的老爷子回乡休假还记挂着他这的事儿呢。   “嗯,募兵与接应辎重这事很重要,后面咱宣府从兵部拿东西就不好拿了,得靠自己的本事。”   陈沐沉吟着点头,他的熟人都离开兵部了,谭纶、吴桂芳都回家了,现在接替尚书的是杨博。这位也是猛人,从世宗皇帝嘉靖八年进士开始,仅有一任知县和兵事无关,其余皆为文官武职。   在二十年前就是兵部尚书,在古北口怼过蒙古首领把都儿和打来孙的十万大军,现在老爷子的本职是吏部尚书,兼理兵部事务,大方向上应该没有改动,只等着谭纶回来就行。   “将军,兵部给咱运来的兵器甲胄,还不算坏啊!”   邓子龙叫来俩军士,让陈沐看他们身上崭新的甲胄与兵器,垫皮铁罩甲、臂铠兜鍪都挺厚实,抽出腰刀也是雪亮做工精良。   陈沐笑道:“那能一样么?咱在南方是千户副千户,领的军械肯定是最坏的一批,现在你是参将我是总兵官,拿的军械肯定是最好的,这是宣府!”   “总兵官四军要用的都是烂东西,拿什么守边镇?”陈沐说着摇摇头,道:“兵部送来的军械也就够营兵配上,四万卫军的兵器甲胄是什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   换句话说,不是兵部给的东西好了,而是卫所军本身就是三线兵马,即使在宣府总兵官陈沐麾下的卫军,照样轮不到最好的军械。   都是逼出来的,现在即使把兵部最好的军械给他,他也看不上了,因为他已经有更好的选择。   用惯了鸟铳就看不上火铳,这道理用在甲胄上也一样。   “匠人,有匠人过来了么?”   提到匠人,邓子龙可不像先前说起军械时兴高采烈,偏头望向一旁看军阵在辽阔校场上奔走,叹口气道:“来了一百多个,更多人还在路上,衣衫褴褛挨饿受冻,有几个死在路上没挺过来。”   “死在路上?”   邓子龙摇摇头,似不想在这件事上多说,只是道:“卑职已派人知会宣府境内沿途驿站,让他们为匠人准备粥棚和炭盆,工地搭了屋舍,派去医匠,给他们治疮看病。”   一百来个人里死了几个?   陈沐的脸阴沉的可怕,对赵士桢吩咐道:“代我撰文,发沿途诸驿。让他们对前来宣府的匠人路上好生照顾!黄河以南,施以便利;黄河以北,但凡匠人没有棉衣、无食果腹,让驿站都照顾好,切不可再出现匠人病死饿死之事!”   出乎意料。   这让他蓦然想起关元固带着俩儿子在清远找他时候的情景,背着工匠箱,父子算收拾了家当从千户所找到在外面驿站当值的自己,他们那也就走了几里路。   与这不同,他此次招募匠人天南海北哪里都有,就近的北直隶,远的要到川蜀两广,他们从那边过来,何况还要在年关赶路,路上遇到的艰险可想而知。   此次调度匠人是陈沐借由老上司张翰,令发自南京工部,征调天下各类匠人。论技艺,他们是精英中的精英,在这个没人重视匠人的时代,他们在陈沐眼中都是瑰宝。   一个都不能少!   “稍晚些,我去看望那些匠人——他们来了。”   正说着,就见顶盔掼甲的隆俊雄引数骑家丁,带车马策入校场边沿,陈沐对邓子龙道:“买卖煤矿的商贾和内官来了。”   王张两家派来的商贾姓沈,名叫沈江,年岁很长,是有名的盐商。他还有另一个身份,是宣大总督王崇古的姐夫。   “听闻将军单骑出塞的故事,令老夫心折不已,早就想面见将军,在宣府等候将军很久啊,今日终于见到了!”沈江并不像陈沐印象中肥头大耳的商贾,体态匀称健硕,虽年岁已高却精神焕发,对陈沐笑呵呵地抱拳道:“老夫沈江,拜见镇朔将军!”   在沈江后面,三个内官既有如沈江般年长者,也有如陈沐般年轻者,一一向陈沐行礼,其中年长者对陈沐道:“来的时候冯督主与咱说了,煤事主在兵事,二来是陈将军对宫中的美意,这是件好事,不能被人坏了,凡事要听陈将军的。”   这三个宦官都是御马监在职的宦官,放在别处也是八面威风的人物。   “几位请坐,陈某不是有意折腾长者,这事为皇帝办差,在府中谈就不合适。”虽说是校场,但也有三卫的衙门,陈沐引四人进衙门,带着赵士桢入座,对几人道:“陈某没来时,几位应当已经谈过了,我听说要将蜂窝煤买卖做到甘宁还有两淮,怎么谈的,几位说说吧。”   “将军在京师给煤定了价,摊子铺多大,老夫也不能坏了将军的规矩。商市老夫已与旁家谈妥,绸缎、铜料等事都让与旁人,他们则在煤事上让沈某一步,关窍就在定价。”   沈江侃侃而谈,看着陈沐道:“顺天、宣府,是将军主事,将军给顺天的抽分是底价千斤一两八,抽三成三分。那宣府也是如此,也给将军抽三成三分,宣府顺天之外,将军抽一成,如何?”   听沈江这意思,是要把事情全都包揽下来,不过这分成其实比陈沐想象中差不多,毕竟他就卖个铲子。   陈沐问道:“这些抽分,顺天陈某算过,一年抽分应在万三千两上下,宣府的怎么算、北直隶山西怎么算、它们之外又怎么算?”   “宣府一年七千两,山西一年、北直隶一年七万五千两,之外一年应在二十五万两上下,合一年三十二万五千两,这是最少。”   陈沐缓缓颔首,扣除给皇帝的一部分,宣府军费能自给自足。   “既然如此,先垫付一半、剩下一半年中给陈某,今后每年二月、八月交付三十二万五千两,如何?” 第八十二章 代笔   明代边军供饷来源及其复杂,比方说宣府,得到军饷的渠道包括军屯、民运、开中、京运、捐助多种。   俸禄来源不一,各级分工明确,形成层级清晰、联系紧密的供应链,但凡其中哪个链条出现错误,就会导致兵粮供给不上。   如户部不给全饷、工部不给军需、兵部不清兵额,结果就是像如今这样,兵变层出不穷、将帅债台高筑,供饷与用饷部门矛盾越发尖锐。   究其原因,是因正处在大变革时期。   明军从生产者,变成国家供养的纯消费者,同时在北方来看,客兵募兵的增加,带来一系列包括武官地位、兵将矛盾的变化。   这是陈沐亟待解决的问题。   煤矿产业,能给宣府解决问题,但治标不治本,同加派赋税一样,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掉边军军饷急剧增加的大难题。   归结根本,陈沐认为还是军士身份才是解决之道,把他们从消费者再带回生产者,关窍还是在明朝最多的军人群体,卫所军。   “南方卫所一个织丝厂就能盘活,北方不行啊!”   陈沐从工地看望挨饿受冻的匠人随后又去万全防线监察各卫,同时放间使出塞收集北方情报。等他再回宣府,很有一番感慨。   沈江肯定是觉得陈沐黑的,不过他也听出陈沐的意思,这位镇朔将军对银两数目很满意,打算今后就以这个定价了。   新任幕僚赵士桢是好学的很,宣府的一切在他看来都是新的,起先还怕镇朔将军府的工作处理不好,来了才知道非但不难,而且还有趣的很。   陈沐给他安排了五个亲兵,一个照顾生活起居、两个识字会算的做书记副手,另外俩人兼任宿卫、马夫、传信,日常工作就是跟着陈将军走走这儿、看看那儿,处处新奇处处有趣,正符合他青年人的好奇。   “将军在南方卫所,做丝织厂,盘活?”   “先喝两口水,来人拿纸笔!”陈沐端着温水饮了两口,这才对赵士桢道:“现在的卫所,是死的。说出去是咱有百万大军,可实际兵员呢?基本差个四成是正常现象,算正军六十万吧,这些旗军和他们的家眷,百万人对国家有什么用?”   “要说是平民百姓,他们所能提供的赋税劳役,远不如百姓;要说是军士,他们在战争中所能发挥的作用,又远不如军人!像鸡肋一般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只能眼睁睁看着卫官贪渎,所有人知道,但谁都没办法解决!”   将军府差役将纸笔送来,赵士桢正瞪着眼睛听朝野所云治卫第一人讲述他眼中的卫所,原本目不转睛地认真听着,见到送来的纸笔却又不禁将眼神挪了过去。   纸是上好五色粉裁成斗方,但笔不一样,用的是工匠常用的硬炭笔,只是木片稍显精致。赵士桢不是没见过这种笔,他只是没见过这种笔抓在将军手上。   陈沐提笔就在纸上写写画画,而且笔迹要比他用毛笔是强出许多倍,他才不理会赵士桢的新奇,接着说道:“现在的卫军,表面上看一年能给两京一十三省供些米面赋税,可实际呢?”   宣纸上像图案分叉,写着旗军、小旗、总旗、百户、千户等官职名称:“层层盘剥,重私室而轻公室,一个卫普遍耕种田地只有一半,这些田地还不是都能耕种的,在南洋卫,我见过军田被划到海里;在万全我见过军田划在长城外,呵。”   “不是说划在长城外不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是好事,但这和言官说话一样,听听就算了,旗军不敢出塞耕作,那就是屁用没有。盘剥的结果是什么?”陈沐在纸上重重顿顿,道:“四口之家一月发米八斗,旗军养家糊口的米粮都不够,他们拿什么来供给正军?”   “朝堂上总说一个指挥使没有兵不行,这帮人就养个三五百家兵,好像是能打仗了,大家都免为其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其实呢?一卫指挥使本该有五千六百精兵啊!”   赵士桢点点头,他也很受陈沐这种锐意进取的心态鼓舞,这就是他跟陈沐来宣府的目的。所谓士人游幕,没几个人是单纯为幕主做事,他们也是借这个过程学习、磨砺自己,用圣贤书中学到的道理见微知著。   在这一点上,赵士桢对陈沐这个幕主绝对满意,他能学到很多东西。虽然这个将军有点浪费,多好的纸啊!他就拿着炭笔在上头写写画画。   “明公欲重振卫军,首要在银两,如今银两已有,又该如何着手?”   “就像陈沐开始说的那句,南方一个织丝厂就能解决问题,但北方不行。”陈沐抬手笑了,“所以要有万全军器局,军器局下属有做军服军被的毛纺厂、做鸟铳火炮的铳炮厂、做刀矛甲具的铠甲厂、训练驯养骏马的军马场。”   “毛纺厂下属被服,这个是可以给都司盈利的,除供给都司被服的棉衣棉被外,还能羊毛织毛线、毛线织毛衣,再卖到外面;铳炮厂……怎么了?”   陈沐说到毛纺厂,见赵士桢欲言又止的模样,随即发问,赵士桢有些尴尬地问道:“将军,那羊毛,从哪儿来啊?”   “你觉得我能吐羊毛不?肯定从塞外弄来,所以我还得去找俺答。”   “铳炮、铠甲厂需要铁,要有下属的炼铁炼钢厂,所以这次叫来的匠人里有造炉、打铁炼钢的能手,除了他们还有做砖的,开砖窑。景德镇瓷工知道怎么耐火、也知道怎么升炉温,万全用他们的技艺炼铁炒钢。”   单单这个谈不上多优秀,但如果把车床攒出来,加工上就不一样了。   “这个在供给军用后,也一样能为民用赚些钱财,这些钱能反哺马场,马是花钱的东西,但必须要弄,以后还指望着这给我改良马种呢,西洋有高头大马,它们能拖重炮。”   赵士桢听得蠢蠢欲动,眼下陈沐手上活儿多得无数,显然他来的正是时候,陈将军说这些总不会是没意义的显摆,总有大任交到自己身上。   结果陈将军挥手下一句就把赵士桢噎了回去。   “这些事你都帮不上忙!”   没错,陈将军就是没意义的显摆,借由显摆给他自己整理好思路。   “不过眼下还有另一件事,这事确实需要你去办。”陈沐看着失望的赵士桢笑了,道:“我要给内阁与皇帝上书,在万全都司办讲武堂,训练小旗以上、指挥使以下的将领,手本已经写好,你来誊写一份。”   赵士桢耷拉着眉眼看向陈沐……还说让我来不是替你写字的! 第八十三章 构图   讲武堂嘛,袁宫保的东西,陈沐觉得名字很好,借来一用。   旗军战力低下的另一个原因陈沐在清远时就知道了,下级军官军事素养太差,即使在百户一级,知道如何指挥作战的都是凤毛麟角。   没有家学渊源就没有学习渠道,只有在生死之间慢慢体会,这种效率多低?   可办军校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在南洋一直想做,但即使到他离开南洋卫都只是把军校限定在军学之中,没有自己独立的框架,因为南方战事不如北方紧迫,即使是张翰都不会支持他大办特办。   但北疆不一样。   从皇帝到大臣,都深受北方威胁的苦楚,而且在北方将官地位是明显要比南方将官地位高的,比方说如今北方加总理衔的两个官员,分别为蓟辽总理戚继光、宣府总理陈沐。   他是练兵总理,练将校自然也是其分内之事,这不是在南方单纯一个指挥使或者都指挥使就能搞定的事,但在北方他能。   除了禀报内阁,在这件事上他还耍了个小心眼,在直达宫廷禀报皇帝煤事谈成,内官与王崇古姐夫说一年能岁入三十二万五千两,其中八至十万可入内库的书信中,他把这些银两要花在什么地儿以及前景向皇帝汇报了一遍。   这前景与花钱的地方,自然就有其要开设讲武堂的意思,同书信一同送去的,还有沈江先期垫付十六万两千五百两中的四万两千五百两。   点派家兵步骑千人,由原旗军统率隆俊雄、原蛮獠军统率向飞一同押送至京,估摸着车马进京,陈沐在衙门里好好洗了把脸——估计车马进宫一个时辰后,言官的斥骂也就该到了。   向飞是跟着白七一块来的,他是永顺保靖地方的土人首领,被白元洁招募麾下,作战勇猛武艺高强,又随白七一道送到陈沐手下听用,白七把他们带过来,陈沐就没让他再管蛮獠军的事,转去率领从老王那接手的骑兵队,这支家兵就直接受向飞统率。   陈沐的两千家兵构成简单的很。   五百南洋卫旗军,一支使用最好的火枪、最好火炮的部队;   五百蛮獠军,除五十杆钢刺重铳外,其余四百五十人皆为冷兵器,熟悉山地、河流作战,作风强悍但对火枪火炮并不熟悉,也是步兵。   五百斥候骑兵,在拒马河受损三成,回到宣府后募兵补足,战马配齐。既不如蛮獠军勇敢,也不如旗军善战,比较上面两支部队除了四条腿跑得快,没有任何优势。   最后五百人的成分就复杂了,有一百陈沐从南方带来的家兵,作战经历不多,他们是陈沐的近卫,经常担当传信、仪仗、护卫、传令之类的使命。还有四百人是从拒马河之战的矿工里挑选出的施工能手,算是陈沐麾下的工兵,也担当辎重任务。   四部家兵,能构成基本的作战单元,应付战场上出现的各种麻烦。   宣府近来热火朝天,正月一过,地上冻土随之消解,宣府西南永定河流域的军器局工地再度开工,由总设计师陈沐监督、从南洋卫乘船赶来的关尊班也到了,依照香山军器局的格局,加以扩大在永定河流域施工。   不过因接近春耕,军余都要开始忙农事,主要由家丁里的工兵队和赶来身体良好的匠人工作,进度缓慢。   关尊班来的可不像那些普通匠人,穿着破衣烂衫千里迢迢赶来小命儿都丢一半,这位是陈将军重用的大家匠,陈沐给的俸银就多,从肚子被炸膛划个豁口捡回条命起就很受陈沐重用,在南洋一听陈沐召他,屁颠颠就跟着漕运送炮的船来了。   一路都没受委屈。   一来就接受督造万全都司军器局的大工程,关尊班听着陈沐的命令眼都直了。   万全都司军器局的摊子支得太大!   同这相比,南洋卫军器局就是个小玩意儿,单单用工,这边就比南洋卫要多十倍不止。   毕竟南洋是个卫、万全是都司。   先实地考察沿线河流情况,根据流速把地址向北挪了七里,带着从南洋卫赶来的几个手下工匠,三天三夜没合眼把构图给陈沐赶工出来,这才算睡了个安稳觉。   等他睡醒,就开始火急火燎地给陈沐介绍构图。   “将军调来那么多匠人,有这上千各类大匠在,再加上各个卫所的军匠,至少两千多匠人和接近三千的学徒,首先要修屋舍,工匠的主要屋舍在中间与河边,离铳炮、铠甲厂近。”   关尊班说着笑道:“估计匠人会有些不习惯,天下把匠人聚在一起做活的,除了几个大厂和咱南洋,别的地不多。”   陈沐点点头,也就朝廷命令的诸如宣化铁场、再就是北京的一些皇家大厂是集中匠人劳作的,其他地方大多还是小作坊式生产,他说道:“他们会习惯的。”   “屋舍可惜分两批修,先修河边,修好能住,木工铁匠就可以开始干活了,属下是这么想的。”   关尊班兴致勃勃,道:“他们先用屋舍制小的水力锻锤、钻床、锯木器具,先打铁件和木件,一旬之后如果需要就能给将军做鸟铳,平时也能方便后续用工。”   “北疆鸟铳不急,多长时间能开始造炮?”   “两个月,如果料足,四月初就能造出第一批炮,这次从南洋过来带了炮铁模和熟练炮匠,只要炼炉造好就能铸炮。”关尊班说着朴实地笑道:“北疆能造咱的铳和炮,南洋卫压力也轻松点,那边现在主要是造船和造炮,旗军的兵甲都配齐了。”   四月初,陈沐对这个时间很满意,点头道:“铁料是绝对足的,现在不用像过去成日想着把东西卖了换铜铁,现在咱能直接从户部调铁了,都司的矿也都收回来,不用担心铜铁料。”   “那就好那就好。”关尊班听着陈沐豪气地说可以从户部调铁,摇着头叹气感慨万千,“过去多难啊,还得靠给人做工把铁换来,对了!将军说那个蒸,蒸汽机,家父做了半年,现在已经在南洋转起来了。”   陈沐直接省略过小匠人身份地位提高后措辞上称老关叫家父,瞪大眼睛问道:“转,转起来是什么意思?”   “就是蒸汽机啊,气推着一个轮转得飞快,将军不是一直想用那个替水么,确实劲儿挺足的。”关尊班说着拉陈沐往他的屋子走去,边走边道:“就是容易炸,来的时候家父还想着怎么让它稳下来,我带着图呢!” 第八十四章 家匠   从构图上来看,关尊班所言不虚,南洋卫的蒸汽机确实转起来了!   虽然也只是转起来,容易炸掉是因为不知道气压何况也没有泄压构造,没有冷凝、没有添水泵,依然不能投入使用。   但陈沐觉得自己很伟大、关元固也很伟大。   在这个世界的隆庆五年,或许是隆庆四年冬?明朝匠人关元固制作出第一台蒸汽机。   哪怕不能投入使用,但关元固迈步从无到有的第一步,这恰恰是对陈沐来说最难的地方,他知道蒸汽机是把蒸汽热能转化为机械能,但他不知道是如何转化的。   现在最难的一步已经被关元固做好。   剩下的问题就只是再向前进步了。   见到构图的当日,陈沐提笔写信派人快马传送南洋,请白元洁派兵好生看护关元固的心血,并向关元固提出下一步问题。   虽然他不会造,但他有一双能看出毛病在哪儿的眼睛。   比方说活塞之间还不紧凑,这种问题要他在北方弄出更好的钻床来解决;陈沐给关元固的任务就是把简陋的蒸汽机再进一步,把蒸汽冷凝回流、思考添水泵如何运作、怎么测试内部压力并适当泄压。   陈沐知道,这已经超出古代匠人的能力了。   他们有极强的专业技能,也有独特的奇思妙想,不过做出蒸汽机后再做点没什么进步的小改良就已经达到其所能达到的最大限度,而陈沐给出的问题已不是这些才能所可以解决的了。   但陈沐能给出问题的方向,如果让他们自己找,当然找不到,别说没有解决方法,就算有解决方法也想不到哪里有问题,更无从下手。不过这些事在陈沐给出最正确方向之后,最难的问题就已经解决了。   “大量测试,把蒸汽炉规格与水量定下来,可以在外壳嵌一块水晶来看水量,测试水消耗时间。加几个阀门,水量低于阀门,外部阀门打开引水、并释放炉内部分压力。”   陈沐在信里是这么写的,同时还附送给关元固一份虹吸原理的构图,让他在南洋试验。   他不着急,三年五载甚至说一辈子他都用不上蒸汽机,但这个东西只要出来了,只要能投入实际使用并面向整个天下,将会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妈的,真的心累!   看着骑手远走,陈沐重重地叹了口气,他也想办个学校,挂着格物的名堂教学生些什么物理、化学,搞出一大堆科学家,弄不好现在都能造飞机了——可他哪儿会什么物理化学?   他会的物理,是炮弹出膛能把城砖打碎。   他会的化学,是火药点燃能把炮弹推出去。   由此可见陈沐在物理学上有极高的造诣,论炮弹出膛轰碎二百不外什么东西,给他一门炮没人做的比他强;但要说化学?他还没个古代匠人懂得多。   他的匠人正在除银存金。   因为陈沐想早些让皇帝见到成果,所以向沈江要银两要的急。沈氏虽是豪商,一时半会凑出十数万银两也绝非易事,因此收了市面上很多金银。   单纯银两已经不够了,还给陈沐送来八千多两成色不太好的金。   不是沈江诚心坑陈沐,在道德高于一切的时代,商贾没有诚信是不能成就大业的。在金银送来时沈江就说了,这些银足量,但八千多两金只能抵三万五千两银。   老金银匠人指挥四十多个学徒把金子锤锻成扁片,随后一一剪成小块裹上泥土,倒入坩埚中混以石粉融化,足色的金便能流出来。   陈沐未穿官袍,裹着貂裘立在一旁看得兴致勃勃,对匠人问道:“那石粉是什么?”   “看你样子跟着镇朔将军很受重用,也不回来干这苦差事,告诉你也无妨。”   匠人兴许只当他是将军府走动的武弁,嚼着槟榔用时常干活干裂嵌着洗不净黑色污渍的手抓起石粉让陈沐看看,笑呵呵道:“这是硼砂,有这个和土,烧金子就能把里面的银吸走,你们将军的金子就能流出来,重铸金条金锭。”   “把银吸走?”   “对,银,这伪金只能掺银,现在银都在土里,等把金都分出来,在拿个坩埚放进一点铅,就又能把银勾出来。”   老匠人说着很是自得,道:“用这样的法子,金银都是毫厘具在!”   陈沐缓缓点着头,眼里露出恰到好处的敬仰,这确实很有智慧,接着就听老匠人感慨道:“你们将军是真富,这金有的足色有的不足色,老儿还没见过这么多金银……听说将军府要招家匠,是真的么?”   陈沐在心里暗笑,果然已经传出来了。   他要从这些赶来服劳役的工匠里再招募一批家匠养着,这次这些天南海北最优秀的匠人受工部调令赶来,为期不过一年,一年后会再换一批过来,因为是劳役,所以没人给他们酬劳,宣府地方所需供给的也只是给他们提供食宿罢了。   陈沐养一批人,就是要从中挑出一部分给予月俸,长长久久地跟在自己身边干活。   “当然是真的,不过想做将军的家匠很难啊,只有技艺最好的匠人才能选上,你们会来一千多人,将军只招二三十个。”陈沐挑着眉眼笑道:“月俸银一两,家里有学徒的每人另给米面一石,平时在军器局管事,有宣府地方供给食物。”   “要是将军有特别命令做工,每个工时给银二分的酒茶钱,做成了还有不等的奖赏。”   待遇对工匠群体来说,绝对优渥,各项奖励加到一起,再合宣府管吃,相当于一月净收入三四两,这甚比他们自己开个作坊收益还高了。   老匠人狠嚼两口槟榔,操着湖广口音道:“这都是最好的匠人!给将军做家匠,能不能免班匠和劳役?”   “那肯定免啊!”陈沐哈哈大笑,他就知道匠人最关心的就是这事,这些最优秀的匠人都是因为没钱缴纳工部的班银,才只能来宣府工作,他挥手道:“朝廷的劳役银,镇朔将军给!”   “什么时候招人!”老匠人回头看了一眼忙碌的工地,急道:“老儿有四个儿子,都有这手艺,将军收下老儿绝对不亏!”   “别着急,等人都来了,到时候会统一通知的。”   陈沐高高兴兴地走了,两年,两年招出个家匠营,天底下还有什么是他造不出来的! 第八十五章 书信   随万全都司进入农忙,诸卫旗军在一点一点习惯陈沐的练兵手册,在陈沐看来最直观的感受就是旗军因违反纪律遭到惩罚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从一月上万次惩罚记录,到如今一月上千次,这是可喜的进步。   在陈沐的严令下,今年农忙不关正军的事,全靠军余下地干活,因为万全都司的旗军变多了。这几个月各卫指挥使都忙着勾军,争先恐后各显神通地勾军。   《旗军操练手册》给身在各个位置的旗军制定严格的量化考核标准,但唯独没有指挥使的考核,陈沐在今年对指挥使的考核就是——看谁麾下的旗军多,每月一统计,进步最大的有奖励且记功,进步最小的有处罚并把自己应得的那份给有奖励的指挥使。   接连受处罚三次,换个指挥使。   宣府的指挥使太多了,每卫都有不下十个指挥使等着座这位置,陈沐不生产指挥使,他只是指挥使的搬运工。   旗军多了,军余也就多,军田还是那么大点儿地,这就意味着今年宣府万全都司给宣府地方、朝廷缴纳的赋税会少一些,这件事陈沐已经将手本奏了上去,总督王崇古没什么说的,直接给陈沐批了。   没见过哪个总兵官能自带军费上任的,陈沐这是独一份,原本春季需要吏部给宣府京运饷银三万两,因为陈沐的上任,不需要了。   宣府这边刚给三万营兵发下去年欠下的三月军饷,王崇古愁得脑壳大,思前想后就想到陈沐这刚靠煤球赚了一笔,就派人送信问陈沐宣府今后能不能供给十个月军饷,由陈将军从煤款里折色俩月支出。   信送到,陈将军就已经给营兵把今年头里两月的军饷手把手发了,六万两白银,说发就发,一点儿不带推辞。而且还打报告说今后宣府地方营兵由宣府管八个月,每年一二、六七月由万全都司支出。   除此之外,宣府明面兵额减少两万,由十三万减至十一万,革除吃空饷,减轻朝廷压力。   这事儿让王崇古刚对陈沐升起的好意转眼变成慎重,这就是个火箭,你永远想不到他会往哪儿飞往哪儿炸。   朝廷两京一十三省,哪儿没吃空饷的事?哪儿都有。谁不知道吃空饷的事?谁都知道。   可谁敢管、谁又能管?   这是个连带问题,不是单单一个将帅贪渎就能说清楚的事,是连锁性质——户部给饷不足数、军兵战死缺额就不能补、兵部就不愿清军、地方更不乐意拿少饷,然后就出现吃空饷。   要是单单一个贪渎,这事早解决了!   关键原因在于宣府在籍军士十三万,户部什么时候真给发十三万饷了?他发的永远都是荒年五六万、丰年八九万,两相一抵,实际上为的还不就是尽量不让抛头颅洒鲜血的军兵挨饿受冻?   但王崇古知道,任何一个总督都知道,用这种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方式来解决问题,不过是饮鸩止渴。   终有一日,朝廷财政更困难的时候,发现你十三万军兵领七万饷也能过,那我发三万行不行?那我干脆今年不给你发是不是也能熬得过去?   那好,我先把银子用到更重要的地方去。   真发生这种情况,谁能给朝廷兜底?   没人。   可这事能怪谁呢?怪武将、怪总督、怪户部?这事真不怪户部,朝廷就是没钱,年年赋税收上来挺多、但花出去更多,每次一统计就是赤字,户部又不造钱,那就是个拆东墙补西墙的地方,所有人没钱了都能找户部伸手要钱,可户部找谁要去?   就是把户部尚书杀了,他也没钱。   张翰在陈沐眼中就是明朝官员的缩影,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危机啊,封疆大吏有切身的南倭北虏、国都重臣有糟糕的财政危机,北方蒙古土蛮时常入侵、南方叛乱频发,还有那屡屡决口的黄河。   为何百年大计通通不用,单盯着些三年五载蝇头小利?   因为整个大明由君到臣都在战战兢兢地维持,勉为其难之下谁敢去想百年之后的事?   眼下三年五载,都过不下去了!   但像陈沐这样就好吗?   张居正在送给镇朔将军的书信中一针见血地指明了陈沐这样做的不妥之处,这会加大地方权力而影响中心稳定,这并非救国良药而只是另一层面的轻公室而重私门。   无非这私门不是赵钱孙李,而是他陈氏罢了。   尽管陈沐挂将军印,但他在阁臣心中并非名将,这个不曾考取文治功名的年轻后生在高拱与张居正眼中是要划分到‘能臣’范围内的。   名将是什么?是戚继光马芳那样,朝廷给命令、予资源,他把兵练好,练得别人都不敢来打他镇守的地方,用政治力量去解决军事问题。   陈沐是吗?   他没有,如果不是议和的大环境,陈沐至多是良将,他镇守的地方将会是双方冲突最严重的争夺点,他仰仗铳炮坚利,他能赢。   但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   那是劳民伤财的大混蛋。   陈沐到任地方不打仗,负责解决问题,上任三月,把宣府兵额减了两万,为朝廷剩下十万两白银、而且本职工作练兵御寇还做的挺不错——这是能臣。   就是方法非主流了些,所以阁臣是有疑惑的,你这么瞎搞下去,会不会乱套呀?要不要先稳一点。   陈沐在写给张居正的回信中这样说着:在下深知此非解决之道,但身处此际,革新之鸿才尚有掣肘不得腾飞,且在阁老陈六事皆成之前,徒效奋勇,以此权宜之计撑过一时罢了。   也许只有给高拱、给张居正写信时,陈沐心中对这片土地的危机感才能稍有展现,因为他们有足够的天资与才能,也处在相应的地方,能看见危机的冰山一角。   “将军,这是什么?”   当陈沐拿他的狗爬字书稿交给赵士桢,请他誊写一份派人送往京师时,赵士桢指着书信末尾大片划去遮盖的墨渍问着。   陈沐笑笑,道:“总有些心里话,不足于外人道,没事,你去誊写吧,不要管那里就好。”   看着赵士桢颔首点头吹着书信坐在书房主座誊写,陈沐撑开窗户任由清冷春风铺面,院子里的花开了。   有些话可以忍住不说,但他不能不写下来在自己心里头过把瘾。   在信稿划去的墨渍下,陈沐曾这样写着。   “你跟皇帝,多喝牛奶、少吃春药。” 第八十六章 陈条   有些人就是很烦,你明明不想理他,但有些事却必须去问他的意见。   在宣大总督王崇古眼中,镇朔将军陈沐就是这样的人。   “将军真觉得,同俺答议定国境以板升为界,在板升互市,是好事?”   王崇古在二月初八对朝廷上疏八件事,分别为赐封号官职、定贡额、酌定贡期贡道、立互市、省边费、拒收降、开荒城与修边备。   兵部请将王崇古的奏疏刊印发至臣僚议事,发到陈沐这儿,陈沐又依王崇古的八条一一递交修改意见,另增定国境、常演习、多震慑三事,被称作王陈十一条,同发刊印。   对于俺答及蒙古诸部,明朝这会儿的朝臣就没有鸽派,长达三十年的战争贯穿着当今明朝官场所有人的一生,他们只有鹰派。   朝堂的议论也无非是两种出发点皆为战争的声音,王崇古是其中稍显温和者,他的目的也很明确,缓缓再打。   另一拨人的目的更明确,要打,现在就要接着打。   “当然是好事!”陈沐如今对总督依然尊敬,不过在言辞上更趋于真正的尊敬而非过去因地位差异过大而稍显媚上,他对王崇古说道:“显而易见,我们能把边境向北推进十数里至三十里不等,这难道不是好事?”   王崇古顿了顿,抬手向外指道:“倘单以板升为界,是好事,但互市设在长城之外,拿什么来保护商贾商路?”   这很重要。   啪!   “铳与炮!”   陈沐拍手,斩钉截铁,“在长城外择地利之处,修炮台、设兵营、挖战壕,保护我们的商路与土地,毕竟塞外有太多马匪了。”   说着陈沐自己都笑了,恐怕将来他会成为塞外最大的马匪头子。   “那五六里地不值得如此兴师动众,不过倘若为准备后面的战事,倒是未雨绸缪。”   王崇古笼着胡须,倒没再说什么,他认为陈沐盯着那片土地不放肯定不是为了在塞外种地,虽说长城距板升有二三十里地路程,但长城是依山建的,没多少在平地上,沿途都是山地,真正能耕种的只有接近板升的五六里地。   陈沐听出王崇古的意思,在心里大笑,面上并不说话,他可不单单为打仗,他就是盯上了那块地,尽管那片土地对长城南北双方而言都只是一块战略缓冲地带,而非农业用地。   可是对陈沐来说,那就是农业用地,那是他治下军田,不要?开什么玩笑!   他的人正在海外找土豆呢,一旦找到土豆,这些军田就全部种上,反正那块地现在爹嫌娘弃,他就是在那种鸦片都没人管。   等到种成,就推广西南、甘肃,后边的事就不用他管了。   “朝廷在议此事,也不知是何结果,老夫看你递上另一奏疏,说是要在宣府建讲武堂,那是何物?”王崇古不再在十一条的事上多说,转而提起陈沐的奏疏,问道:“像国子监一样?”   “不是不是,哪儿能和国子监一样。”陈沐倒想当国子监校长呢,他对王崇古答道:“晚辈认为一支能打仗的军队,要有步炮车骑工五兵,主帅的才能可遇不可求,胜败的因素,取决于人们眼睛看到的将帅,但一支军队的强弱,决定在前面五兵的技艺与被忽视的下级将官。”   王崇古轻轻点头,归结根本陈沐说的还是将领能力,无非是高级将领与低级将领分开罢了,他示意陈沐继续说下去,同时让陈沐府上亲兵添茶倒水。   “现在万全都司,五兵科正应五部千户所,所需军械在军器局落成后一年内都能陆续到位,将帅的才能姑且不说,所欠缺的就是下级将官的才能与操守。”   “下级将官大多从旗军升上来,武艺不成问题,但有些是世袭千户百户有家底学习韬略、有些则没有,单靠人手一本手册读下去,未必能有多大作用,尤其在小旗成为总旗、总旗成为百户甚至千户时,才能尤其欠缺。”   这是陈沐的亲身体会,他在香山时,诸多亲信还游刃有余,但当他们成立南洋卫,想要提拔千户时,像付元等人的才能就显得不足,难以担当千户之重任。   虽然勉强也能去做,但他们是亲身经历陈沐如何整顿卫所的,即便如此还多有困难,那旁人呢?   “所以需要有一个地方,在职强帅编撰书籍、赋闲老将担当教习,挑选在职下级将官进学,待他们学成回归本部,统帅兵马,继续向其部下传授才能,只要这些人能活下来,大明的将星将源源不断!”   王崇古缓缓颔首,将帅天分有限,未必能学成,但若是下级将官,却是可以通过学习来达成的,如果陈沐所提议的讲武堂是有意义的。   “不知镇朔将军对编撰书籍的强帅、担当教习的老将,可有思虑呀?”   王崇古脸上带着笑意,眼前这个年轻人根本不知道他所说的在职强帅、赋闲老将又是编书又是教习的,对天下武将而言意味着什么。   假设讲武堂真的通过内阁先以宣府施行,那就意味着将来只要没问题,就要推行全国。而这件事又没有任何人比陈沐还明白应该怎么办,他将会成为今后武将的祖师爷。   同行并列的,就是这些编撰兵书的强帅与担当教习的老将!   陈沐顿了顿,抬手侃侃而谈道:“步兵首推蓟镇戚帅、陈某也略有心得,可与戚帅相互印证;车营还是要依靠两广的俞帅与蓟镇戚帅;马战大同马帅无人能挡,去年大阅辽东的李副总兵,哦,现在是都督佥事了,他的骑兵也很厉害。”   说到这,陈沐就卡克了。   顿了顿才对王崇古道:“炮兵科与工兵科,陈某当下还没想好,嗨!陈某想不想好也不重要,到时候阁臣自有明鉴,他们觉得谁有这本事,自会让谁去办。”   怎么,陈将军不要脸面的吗?难道他好意思告诉王老爷子,除了步兵科戚帅能与我互相印证之外,炮兵科工兵科连能跟陈爷互相印证的都没有?   他才不好意思说这话! 第八十七章 小将   朝廷没空理陈沐的条陈,现在都忙着议王崇古这摊子事,与蒙古互市,对陈沐要建万全讲武堂的事情就没那么上心,高阁老直接发了票,司礼监陈洪自然披红,就算过了。   在传送给镇朔将军的书信中,夹着高阁老的责怪:陈帅为宣府总理,练兵选将之军务不必事事言于内阁。   陈沐琢磨琢磨,话是这么说,可事儿不是这么办的啊!   陈爷要不跟你说,回头你再骂我怎么办?   不论如何,既然高阁老已经允了,那就不必多说,陈沐当即给马芳、戚继光、俞大猷去信,表明自己心志,请他们助自己一臂之力,合一时将帅之力编撰兵书。   这边信刚写完,内阁又来信了,这次是张阁老传来的书信:“高阁老已准许讲武堂,此事仆亦深以为然,且尚有小节仍需再议,陈帅放心择地修堂,待讲武堂落成,仆愿代陈帅请徐阁老出山,担任山长,为陈帅擂鼓助威!”   信送来时陈沐正在万全防线东段的龙门卫查验旗军操练,读到张居正的信让他心中不免感慨——张居正的心是真细。   如今三个次辅,张居正以高拱为首,殷士儋新入阁中,没什么话语权。   在陈沐看来,这二人皆有极高才能,无非高拱锋芒毕露、张居正宝剑藏锋罢了,相同的是两个人都很傲。   高拱的傲,是他瞧不起别人,并且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瞧不起你!   张居正就不一样了,他不但明明白白地把你抬高,还让你知道他更高。   龙门卫操练的结果让陈沐非常满意,询问后知道有个年轻小将非常聪慧,给卫中愚笨的千户练兵提供很多帮助,便借休息吃饭时把此人召到身旁,询问了几句操练手册上的事务,一一对答如流。   “你叫什么名字,现居何职啊?”   这真的是个小将,装束是将官不会有错,但年纪比陈沐还年轻,看上去也就比赵士桢稍长一点,生得相貌堂堂,体态雄健同呼大熊有一拼,个子还要比呼大熊高些,就是大熊脸黑他脸白。   这样的年轻人,陈沐一看就心生欢喜。   “卑职倪尚忠,龙门卫指挥佥事!”   指挥佥事,正四品了。   不过陈沐看倪尚忠这股青涩劲头不像战场里滚着杀出来的老兵,问道:“袭职,可有战功?”   “回将军,卑职元年冬袭家父指挥佥事之职,虽无战功,但元年北蛮子南下,卑职射杀一人、擒回一人。”   怪不得!   陈沐吹了口气,人家这起点多高,比老白还高,袭官就是指挥佥事,不过显然他没带过兵,要不然战功不会那么少。   “杀了人没战功?”陈沐问道:“怎么杀的,跟我讲讲。”   “卑职胆大,从祖辈起就一直是指挥佥事没立过功勋,好不容易碰上北蛮入寇,立功心切就单人出营探查敌情。”倪尚忠说起这事有点脸红,道:“敌情没查着,碰上五个虏骑抢夺百姓家财,射杀一人,砍伤一人,剩下三个逃了。”   说着,倪尚忠很是尴尬地低头道:“回来没给赏赐,违令出营,被打了军棍。”   “哈哈哈!”   “挨打不冤。”陈沐笑得快意,握手成拳轻叩桌案道:“主将下令,你认为他不够明智,可以提出来反驳给出建议、也可以说他是错的,但军令就是军令,军令不能违反,即使你认为是错的,也得按军令办。”   倪尚忠对陈沐点头,大声道:“回将军,卑职已知错了!”   “指挥佥事,没什么意思。”堂上没旁人,陈沐说话也没什么避讳,欣赏之意不容拒绝,道:“你现在没战功,跟陈某去宣府吧,那边正是用人之际,过去看看有什么是你能做的。”   “反正现在不去,过一段也得过去,朝廷要在宣府开设讲武堂,你们这些卫官早晚都要去学习,等你学出来,陈某给你寻个比现在好的去处,如何啊?”   这还用说?跟在总兵身边当护卫都比在鸟不拉屎的龙门卫当指挥佥事好!   自宣德年间,他家先祖倪凯奉命从老家江苏淮安府调到这龙门卫守边,一百四十年过去了,他倪家的官职一点儿没往上动过。   陈沐这位镇朔将军造访龙门卫,在倪尚忠看来就是他倪家运道峰回路转,往后要有大造化了!   二话不说收拾妥当,当日就跟着陈沐继续向西巡行万全右卫。   陈沐这边呢,则给兵部送了封调令,告诉兵部这人有智略,被他调到宣府近前另用,暂时仍领龙门指挥佥事之职。   送往两广俞大猷那边的书信,请他编撰车营之练法的书信还在路上,大同的马芳、蓟镇的戚继光就已回过信来,俩人都答应了,不过不同的是马芳是传书过来,戚继光直接请吴兑来了。   吴兑来找陈沐是有事,神神秘秘的大事。   蓟州兵备道提酒壶带熏肉,至将军衙门就拉着陈沐往内堂走,走到半截才避过旁人耳目对陈沐小声而喜悦道:“陈将军,你要救徐文长?”   “在下是从礼部侍郎诸端甫那听来的。”吴兑看上去很是振奋,大袖里攥着拳头道:“发配充军,这样的方法我也曾请戚帅帮过忙,只是未能成功,但若是将军有心,必可救文长出狱!”   陈沐对吴兑突然造访,张口就提救徐渭的事让他摸不到头脑,心里暗道诸大绶行事不密,怎么让吴兑知道了,幸好听这意思吴兑也曾试过救徐渭,这要是让不喜欢自己不喜欢徐渭的人知道了该如何是好?   面上搪塞地笑笑,问道:“吴兵备曾清戚帅帮忙,怎么没成呢?”   吴兑比陈沐年长二十岁,一眼就看出陈沐心中所想,转了口音一口陈沐听不懂的绍兴话道:“陈将军想什么呢,吴某也是绍兴人啊!”   “吴兵备也是绍兴人?”   陈沐惊了,“那,那你这口音,一点儿都听不出来,我还以为您是京官呢!”   “自从受进士,一直在京师,如今有十多年了,乡音都没了。”吴兑仰头大笑,竟有几分年少轻狂之意,抬手开了酒坛,给陈沐满上酒碗,道:“边饮边说,想当年吴某与徐文长在绍兴,那是值得击掌相庆的日子,世事难料啊!” 第八十八章 吴兑   仿佛因陈沐决意救徐渭出狱,他与在京师的绍兴人都有了很好的关系,尤其是吴兑。   吴兑在未考取进士功名时,同徐渭有过一段非常要好的关系。   “文长在乡试里初试第一,复试没考上举人,做了县里的廪膳生。将军不知何为廪膳生?就是住在学舍,朝廷供给饭食,在下那时也一样,不过比文长晚两年。”   “那时都还年少,尚不知世事艰辛,成日作诗游玩,荒废时日。直至嘉靖三十四,不,是嘉靖三十三年,倭寇大举南来,进犯浙闽沿海,绍兴府也成了烽火之地。”吴兑说起当时,话中带着苦意,同陈沐遥遥相敬一碗酒,道:“当时尚不觉得,实则我等举子之命运,皆与那场大战有关。”   陈沐被勾起兴趣,将酒饮下认真倾听。   “当时各路兵马汇于绍兴,我们虽是举子,但也尝阅兵书,尤其是文长,身兼文武。将军别不信,在三十三年,绍兴城里乱的很,乱兵不讲纪律,县中官吏都不敢约束,我们路遇醉酒小校四人,不避不让,就打了起来,将军以为谁赢了?”   陈沐看着吴兑,摇头失笑道:“没看出来啊,吴兵备。”   “哈哈,那四小将被我与文长一一掀倒,脱下衣裤痛打一顿赶出城门!”正在极乐之时,吴兑却叹了口气,道:“在那之后,吴某用心攻读,文长则以智慧自告奋勇,历柯亭、皋埠、龛山等战事,为官军出谋划策,直至入胡汝贞幕府。”   宦海沉浮,陈沐能看出吴兑是有大志向的,这是废话,这世上大多数人心中都是有大志向的,他那老弟还是个小小旗军时就想在广州府买自己的宅子成日饮酒作乐了。   有没有足够的运气与才能达成志向,才是人生的问题。   徐渭后面的事,陈沐都知道,吴兑后面的事,陈沐也知道。   两个当初一同学习玩耍的年轻人,渐行渐远。   吴兑考中进士时,他的主考官是高拱,后来在兵部吏员、湖广参议等任上蹉跎数年,直至高拱与徐阶斗争失败被罢相请辞。   有时人就是运气,高拱离开京师时,朝中官吏无人敢送,唯有吴兑一人随同践行,送至潞河。   当时没人能想到高拱还会再回来,吴兑也因此沾上干系,朝中官僚筹谋驱逐他,因吏部尚书杨博回护才得以幸免。即使如此,那两年吴兑在朝中也很受气,不过到隆庆三年,什么都好了——高拱被张居正迎回,再度请入阁中。   所有人都知道,吴兑飞黄腾达的时候到了。   也就是现在,朝野传闻吴兑即将调任宣府地方的原因。   因为与蒙古俺答议和,宣大之地正处用人之际,而用人,高拱一定会用吴兑!   不过陈沐并没有多在乎这个,有皇命在身,地方即使是封疆大吏也不能对他掣肘,宣府地方有熟人最好,没熟人也没关系,现在他手握大权又圣眷颇隆,大多数时候已经变成被巴结的那个了。   “戚帅若想救徐文长,应当不是难事,怎么会救不出呢?”   这是陈沐好奇的事,如果说他能把徐渭救出来,那么戚继光更能,尽管在官位权柄上他们几乎相同,但在京中的能量是不一样的。   简而言之倘若易地而处,戚继光能做好宣府的事,陈沐却未必能做好蓟辽的事。   “戚帅不能救。”   吴兑笑笑,对陈沐没有嘲笑只有欣赏道:“很多事将军敢做,但旁人是因知做不成而不敢做的,但将军偏偏做成了。因此在下以为,倘将军想救徐文长,就一定能救出他!”   陈沐突然就理解了,和戚继光比起来,他幸福不知多少倍。   不能和不想,有时候是一样的。   戚继光很少得罪人,他只会拉拢人,救一个人是要得罪另一些人的,所以戚继光不会救。   一个人越是面面俱到,其实也越是如履薄冰。   陈沐点点头,宽慰道:“戚帅也是无奈之举,陈某请他百忙之中编撰兵书,也是辛苦啊。”   “无妨,近来戚帅练兵备边多有心得,就算将军不提,戚帅也正在编书,他过去在南方就编过兵书,北方更容易些,也算因地制宜罢了。倒是将军上疏立讲武堂之事,朝中有识之士俱以此妙,兵部还私下议论过如各省皆立讲武堂当为何胜景。”   “且陈帅有识人之明,如今北方很少有人知道车营最初是南方俞帅效曾铣的车营之法立出,尝以大同镇五千车营败鞑靼数万步骑。”   曾铣也是大牛,不过含冤而死,这位是明朝手雷地雷的发明者,在嘉靖年历任三边总督,手雷丢出去胡骑不知是什么东西,环视着立在旁边观看,等袍泽被炸死了就落荒而逃,塞外称曾铣为‘曾爷爷’。   他有四宝,为车营、重炮、手雷、地雷。   当然,他的炮比陈沐的炮小不止一圈。   倘若曾铣还活着,跟陈沐肯定大有共同语言。   “讲武堂势在必行,现在边镇是把能做千户的人提拔为指挥使,如果讲武堂施行得当,那就是把才华足够做指挥使的人任职千户,到时才是真正的良将如云,如果每个百户都懂得如何练兵如何打仗,那北疆祸患即使不议和也将消弭无形。”   “说到议和,朝廷真要互市了,对俺答等部中首领的官爵封赏已经议定,现在正在议开市的位置,这次在下来宣府,也是为勘察何处易开边市,现议是在长城以南宣府右卫、张家口开两处边市,将军请议塞外开边市的奏疏,没能通过朝臣议事。”   说着王崇古话头一转道:“不过朝廷诸臣还是认为将军所提在塞外设炮台、挖战壕之事甚好,所以在封贡中划国境于长城外沿线二十里。”   啪!   陈沐拍手大笑,这帮人比他陈扒皮还狠,互市设在长城内,国境划到长城外,真狠。   “那就好。”   陈沐眨眨眼,哪怕朝臣不提也没关系,反正就算朝廷不划国界,无论如何他都是要去塞外种地的,这事儿——谁都别想拦住他!   在将军府书房桌角狮头白玉镇纸下,压着一封从南洋新近送来的书信,他儿子揣着瓜来北上寻爹了。 第八十九章 将门   隆庆五年四月,皇帝下诏册封俺答为顺义王,其部下诸部首领亦受封都督指挥、千户百户等职,宣告胡越一体,双方言和,向结束蒙汉二十九年战争迈出大步。   在位于大同的受封仪式上,宣大总督王崇古像打赢一场大战的胜者,替朝廷宣旨封俺答为王,因明廷放过他的孙子把汉,立誓永不再犯宣大。   实际上王崇古也确实打赢了一场大战,如果没有阁臣高拱的支持,王崇古早在提起封贡俺答之初就因人言而辞官,更不会有今天的封贡。   尽管即使到封贡已成,朝中言官虽不敢再忤逆内阁次辅的意思,但私下依然有人说王崇古是私通鞑靼,松弛边防便利敌人,说他是大奸臣。   但在陈沐所知道的历史中,由王崇古所倡导的俺答封贡,是明朝北疆和平的开始,直至明末,甚至为后来的清朝提供治理长城以北的思路。   作为宣大军事指挥官,陈沐与马芳在封贡仪式上露了个面,接着一老一少两个总兵就骑马出城到没人知道的田间地头让骑兵拉出警戒,席地而坐,边饮着农家烧酒边交流军事教材的意见。   “陈总兵的提议老夫看过,原本以为老夫已经对下属将校够严厉了,没想到陈总兵更严厉。”马芳表情与他的言辞一样,满满都是对陈沐这个年轻人的赏识与佩服,“我等想的都是如何操练士卒,陈将军却要操练将官,诶……还得倒出来?”   马芳说着看向陈沐正往酒碗里倒酒的手,撇着嘴不知嘀咕了句什么,自己提起另一只酒壶直接仰头饮了下去,自言自语道:“这几年边事常警,马某饮酒少了,要是今后封贡俺答使边塞诸部一一求封。”   “老夫心窍日渐浑浊,不比你们这些后生。”   说着马芳转过头,看着陈沐非常认真地问道:“陈总兵你说,今后是不是,就不打仗了?”   陈沐在马芳松弛下垂带着风霜与疤痕的脸上,既看到对和平的期望,也有对将来的迷茫。   正当陈沐想着如何回答时,马芳已经自接自话道:“老夫八岁流落草原,没上过社学、没读过兵书,弯木为弓驽马驰驾,戎马倥偬……”   “将军不必做此烈士暮年之态,还会打仗,永远都会打仗。”   “前些日子高阁老不是传文边将,说不恃人之不吾犯,恃我不可犯;不恃人之不吾欺,恃我不可欺,我以为他说的自强,就是这个意思。”   提到高拱时,马芳并不像陈沐那般推崇,撂下酒壶,偏头两只手臂自下而上,道:“都是糊涂蛋!真能恃我不可犯,就该打过去,三路车骑出宣、大、陕,骑兵穿插合围、包抄而灭,让塞外全他娘地板升!”   哦,陈沐明白了,原来板升这个地名,在老将军这儿是个动词。   陈沐能说啥,他放下酒碗抱拳道:“将军说得对,全他娘地板升,提气!”   “不是提不提气,泱泱大明,像个钱袋子,北人没粮没钱,就南下来抢。杀父兄、踏祖坟,到头来你还得跟他做买卖!老夫不是说做买卖不好,不用死人,往朝议送的奏疏老夫也是赞同议和的,就是这心里。”   马芳摇摇头,咬着牙胡子沾了酒都粘到一起,捶捶胸口的甲胄,道:“不畅快。”   陈沐深以为然。   马芳的家人有些死在嘉靖初年蒙古入寇,父母也因战乱离散,及至俺答入侵,蒙古兵扫了明朝帝陵。是战争塑造了他们这代人,南倭北虏,这代人皆有切肤之痛。   让他们议和,他们不舒服。   陈沐听着心里也挺不是滋味,却又不知该说什么话来宽慰马芳。   “人们都说老夫打仗百战百胜,其实老夫输了,勇武可胜一时,可再勇武的人也有暮年,人老了,边患却还未平息。”   马芳说着晃晃饮空的酒壶,无趣地丢到一旁,摇摇头对陈沐道:“立讲武堂吧,老夫没什么学问,但还能看明白讲武堂的意思。休养生息积蓄国力,守卫边境乃至胜过北方,老夫这一代,也只能把重任交给你们了。”   这是最教陈沐诧异的地方,他以为这个时候的功勋武将不会支持讲武堂,对文官而言设立讲武堂并非坏事,但对既得利益的武官而言,讲武堂势必会影响他们后代的上升空间,却没想到马芳话里话外,似乎对讲武堂比陈沐还看重。   “将军真认为讲武堂是可以担当重任的吗?”陈沐饮下一碗酒,这才有些语无伦次道:“晚辈还以为,军中将门,不会喜欢下级军官多学东西。”   “放屁!”   马芳莞尔笑骂一句,十分认真地问道:“不知陈总兵说的是哪个将门,是百户做了大将军的俞氏将门、是指挥佥事做大将军的戚氏将门、是奴隶做大将军的马某?还是小旗做大将军的陈氏啊?”   说着马芳就乐了,道:“对,你还不是大将军。”   这些独领一镇总兵的大将,都有左右都督官职,也就是古代的大将军官号,唯独陈沐没有,所以他的权柄虽大,但地位较之旁人稍次,这是资历不足的缘故。   他这是幸进。   “从世袭都指挥佥事到世袭百户,都是陈总兵说的将门,讲武堂教的不就是他们,他们心窍生粪了才不喜欢自己多学东西。”马芳抬手指左右道:“就那些小子,倘若不是讲武堂,求着老夫去教都懒得教!”   马爷酒量超人,饮下一壶烧酒像没喝一样,眼睛发亮舌头不打结,抬手一拍脑门儿道:“忘了正事,俩事。一个是老夫觉得讲武堂还要添个规矩,军中教习。光教习去教不管用,还要挑有才能的将官特设一营,新老两期轮换,互相带着印证。”   “第二个事就是编书太难了,让老夫带兵容易,但写出来就没那本事了,大同麾下有两大将之才,驾驭骑兵尽得马某才干,把他们调到陈将军部下,帮将军编书吧,骑兵的那个叫什么,教材,陈将军一并编了吧。”   马芳说着朝左右招手,自有发辫家丁下马跑来,就听马芳道:“把麻锦、麻贵兄弟俩叫来,让他们来见见陈总兵。” 第九十章 番薯   回宣府的路上,随行里多了近百骑,身边俩彪形大汉跟着,镇朔将军脸上一直带着高深莫测的傻笑。   麻贵啊!   麻贵被马芳送到自己麾下效力了!   马芳送人是送全套的,麻贵是大同新平堡参将,过去就做过宣府的游击将军;他哥哥麻锦则是新平堡的副总兵,也称副将。   不过这个副总兵的含金量和陈沐先前的昌镇副总兵不一样,属于地方小总兵,本部人马不过八百多而已。   调人的手续也是一样,陈马二人当面跟总督王崇古说过此事后,再由陈沐发调令往兵部,兵部都手续传回宣府,陈沐再送往大同,就算办好了二人调动的事宜。   名义是协办讲武堂骑科。   春耕过后,宣府突然就热闹起来,有了充足劳力,军器局建设进度很快,转眼沿河林立屋舍、水力锻坊锯坊都兴建起来,一部分匠人投入打制工件的事务,更多的匠人也从各地赶来。   匠人们对陈沐的奇思妙想感到惊奇,窑匠与铁匠各发才能设计更好的炼铁炉,砖厂、织造厂也投入建设,除此之外,就是位于宣府城北的讲武堂亦投入建设之中。   万全都司庞大的人力在农忙后投入到宣府外的建设中,陈将军无形拔高了匠人的地位,他们作为设计者、老师与监工,带着军余建设讲武堂与军器局,整个宣府一派热火朝天。   “明公,这……不好挑啊!”   赵士桢脸上苦极了,在他面前桌案上摆着堆积如山的书稿,均为陈沐亲笔写就的大字。   陈沐大字写了几十份,打算让人做牌匾、篆石刻。在书法上,他是信不过自己审美的,就请赵士桢在自己的墨宝中挑选出其中最好的那副,交于匠人刻画牌匾石碑。   这对赵士桢来说显然是个苦差事。   陈沐靠在窗边吧嗒往短烟斗里压着烟丝,瞥了赵士桢一眼,“快挑!”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字对赵士桢来说简直目不忍睹,但牌匾石刻必须用自己的笔迹,几百年后是要让后人看的!   勉勉强强,赵士桢挑出一副,正逢邓子龙来报告事由,看见赵士桢提着的书卷就笑了,边看边对陈沐道:“将军,李旦来了,同行的还有杨应龙,他要入国子监读书……宣府讲武陆军学堂?将军,这字比香山船厂好了不止一筹啊!”   陈沐闻闻烟斗,揣回腰囊,满意地看着邓子龙道:“常吉啊,你看看,你看看咱武桥将军的眼力!”   赵士桢恍然大悟,对陈沐拱手道:“将军,要不您再修书一份送往香山,把那什么船厂的牌匾换了吧。”   “不换,说什么也不换,将来后人是可以看见陈某书法进步的。”陈沐抬手拒绝赵士桢的提议,对邓子龙问道:“刚刚你说,旦儿跟杨应龙过来了?他们在哪呢。”   说着陈沐转过头对赵士桢道:“就那份了,请人做牌匾、刻石,将来这就是宣府讲武堂的牌子了!”   二将先后走出书房,赵士桢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挤着眼睛往手上墨宝看了一眼,连忙卷起来夹在肋旁也跟着走了出去。   走出书房时,赵士桢握着拳头,他决定自己眼下的首要任务,就是帮陈将军把字练好!   “这个讲武堂为何要叫讲武陆军学堂?”   邓子龙边走边问,陆军不是个新词,晋书里就提到过陆军,与水师相对。作为从广东随同北上的老部下,邓子龙显然是听出陈沐的弦外之音才这么问,“将军的意思是,将来还有讲武水师学堂?”   “水师?不不不。”   “我们要用海军,讲武海军学堂。”陈沐走在前面意气风发,“宣府讲武堂试行一段,只要不出现大问题,我就上疏在广东建广府讲武海军学堂、天津卫建天津讲武海陆学堂,现在正是阁臣锐意进取的时候,大多有前途的奏疏都能畅意执行,这是任何时候都不能比拟的。”   就在今年四月,高拱向朝廷上疏,请每岁特遣才望大臣四出阅视,以今视昔,钱谷赢几何,兵马增几何,器械整几何,其他屯田盐法以及诸事拓广几何。明白开报,若比往昔有所增益,则与过去战时擒斩同功论赏;如果只保持以往水平,则罪如失机论处。   隆庆皇帝准许,这意味着从今往后,明朝各地主官都要进行绩效考核。高拱能提出这个,足可见其才华绝伦。   陈沐在邸报上看见高拱这份奏疏时就写了一份方便、规范的绩效考核标准,这不是出自他的智慧而是出自他不同这个时代的阅历,但思前想后,陈沐并未将这封信送给高拱。   他收起来了。   高拱的脾气暴躁,心胸略显狭窄,又自视甚高,当然他有自视甚高的才华,不过此时陈沐认为把更规范的绩效考核送给他并不是个好选择。   高阁老正因这份奏疏高兴着呢,他又何必去打扰高阁老的幸福。   快走到校场时,陈沐才斟酌着对邓子龙说道:“咱在北方呆不长,朝廷派了锦衣卫去马六甲,等锦衣卫回来,就该是咱们下南洋的时候了。”   李旦来的正是时候,陈沐正有下一步事情要他去办。   “孩儿拜见义父!”   校场外,李旦带着十几个一看就是海里讨生活的汉子披甲带刀等在车队旁边。车队是杨应龙的,车旁侍立的一看就是杨氏的九股苗兵,各个透着剽悍劲头,长标大弩随意挎着生怕旁人瞧不见那股气势一般。   眼见陈沐一来,李旦就行出个大礼,陈沐忙拉起笑道:“快快起来,有一年没见了!黑了、也壮了,添了几道疤,在吕宋和人打仗了?”   李旦年轻的脸上多了风吹日晒的痕迹,尤其肤色黑了许多,卷起的衣袖露出胳膊上旧疤,这在以前都是没有的。陈沐能感觉到,义子身上那股属于海盗的剽悍气息重了。   “义父说笑,您在保定与鞑靼人大战一场那才是打仗,孩儿这不过小打小闹。有义父提携,海上不论什么事都容易许多。”   李旦说着抱拳小声道:“孩儿不辱使命,从吕宋带回番薯,来的时候还不过滕苗,现应已生根茎了。”   陈沐满意地点头,目光在车驾间巡视着,琢磨自己都过来了,杨应龙这小子跑哪去了,转头一往,就见一青衫公子在校场大门口扒头踮脚儿朝里面张望着,还不忘回过头朝里抬手傻笑:“诶!练兵呢!” 第九十一章 播州   杨应龙的车驾有十七辆,十三辆放的都是李旦的东西。   长短鸟铳,李旦一行总共七人却带了七长七短三备共十七杆;手雷十七颗、南洋新造总旗箭六筒,这还是他们在路上遭山匪时用了一些的结果。   因为李旦等人并无官身,只能携挎腰刀,所以火器全装在杨应龙的马车里。   除了火器与一架马车里连土带红薯苗的大盆栽,剩下的都是李旦本人、以及林阿凤托付他给陈沐献上的东西二洋珍宝奇物。   这些东西才是杨应龙带这么多车驾,以及车驾旁有那么多苗人武士护送的原因。   他们在路上都是分开几队走的,就连杨应龙这天不怕地不怕的,都怕树大招风惹麻烦。   陈沐让邓子龙提溜着偷窥家兵操练的杨应龙,吩咐隆俊雄带苗兵与水手下去休息,带几人进镇朔将军府。   杨应龙直至快入府了还转头挑着眉眼往校场看呢,陈沐以前就不知道自己的兵怎么对杨应龙能有这么大的吸引力,刚落座便对他奇道:“以前也没见你这么喜欢兵事啊,不喝茶了,要不我派人去给你取山泉水去?”   “不用麻烦将军,家父有令,京师不比南方,不能有那架势。”   这一年,人们都有了变化,李旦是更剽悍了,杨应龙这次到宣府来也让陈沐觉得他懂事许多。显然,杨应龙自己也很聪明,知道在京师不能张扬,因为这的人看到的不是他的张扬,而是播州杨氏的跋扈。   说着杨应龙嘿嘿一笑,对陈沐拱手道:“将军位列九边,杨氏也深感荣光,若非播州现在打仗,家里还有大礼给将军送去呢!”   “播州,在打仗?”   陈沐同邓子龙对视一眼,他们可没听说这事啊。   “将军没听说么,也是,边夷之地、夷族互攻,又如何会让朝廷在意。是贵州水西的安氏,本来就是同宗互相攻讦的小事,当地抚臣有意偏袒,就做成了安国亨叛乱,派兵去打了几次,难道朝廷大军来伐,还不准人还手吗?”   提起安国亨,杨应龙语气不善,但也心有戚戚,道:“家父与安国亨叔祖安万铨相攻十余年,甚至其安氏之心仅盯水西一片地,安国亨更是只想做个宣慰使再无他念,就算是我杨氏,都不愿借此时机攻打安氏。”   陈沐点头,明朝在注意力一直在北部边境,对四川贵州一带几乎放任自流,但地方大吏对土司、土民多行压榨,稍有不妥便大兴杀戮,以至矛盾激烈。   故而单是杨应龙这么一说,陈沐便信了八分,问道:“那杨氏现在?”   “放兵围着呗,安国亨本来就不想叛,他想打的是他叔叔,可不是我们更非朝廷天军。”杨应龙说着一摊手,带着几分无赖笑道:“反正家父已经卸任、我奉诏入国子监,没人管播州的事,没人怪得到我们。”   “自由自在的日子,过去咯!”   杨应龙带着几分自嘲,带几分艳意道:“真羡慕将军啊,南平倭寇北御鞑靼,在哪都有建立功业的才能,小弟就只能圈在播州,跟田氏联姻,跟安氏宋氏斗到底!”   小伙子敌对目标很明确啊!   陈沐莞尔笑笑,道:“也没那么悲哀,四大土司合纵连横,杨氏七百年富贵,难道还觉得有什么不好?”   “铁定是好啊,就是川贵一带的抚臣,看着就烦得很。”杨应龙年纪不大,肃容眉宇间厉色却分毫不少,缓缓摇头道:“四川兵马疲弱、官吏贪渎,兵事农事都要依靠我们宣慰司,年年要粮支应、但凡平叛便要调我们的人去捉刀送死。”   “即便如此,言语礼仪却还要高人一等,好似我们是他们的奴婢一般,在国子监读书,恐怕是小弟这辈子最畅快的时候啦!”   陈沐默然不语,这种三岁看到老的感觉很难在别人身上体现,但在杨应龙身上出现,并不意外。诚如他所说,如果一切正常发展,等他从国子监学习再回到播州,其一生本应像他那些无丝毫波澜壮阔的先祖一样,享一世富贵待年迈卸任,由子嗣接任。   一辈子都不会再离开播州。   陈沐还没想好如何宽慰规劝,杨应龙突然笑出声来,摆手道:“不,开将军的船出海才是最畅快的时候!”   说着杨应龙抱拳道:“还请将军不要怪罪旁人,船造好后,正逢倭寇袭击雷州,调用了将军的大船,小弟也随军去了雷州,大获全胜。”   “战船生来就是要打仗的,调用不足为奇,说来陈某还没见过,我的船什么样,威风吗?”   陈沐说着,就已经转头望向李旦了,海战的事,杨应龙至多算个票友,他能知道什么,还是问义子靠谱。   李旦非常慎重地抱拳颔首,对陈沐道:“回义父,孩儿在吕宋番夷那都未见那么大的船,极威!”   “大没有用!”陈沐听见说船多大就不太乐意,问道:“几层、载员多少、多少炮位?”   李旦连忙挑陈沐想听的说,道:“船长十五丈七尺,算艏艉四层,两层甲板,左右各设炮位。下层十八门十斤炮、上层十四门五斤炮,船首船尾,令各陈一门二十斤、两门十斤炮,另备佛朗机二十四门,于艏楼艉楼上下。”   “载兵三百,若另备粮船可载七百。船仍是鲨船形制,今南洋卫鲨船分二百七十料单桅快船、五百八十料双桅战船,还有义父的一千八百料三桅将船。”李旦说着笑了,道:“不过大将船只此一艘,陈将军造不起、白将军不想造。”   这船听起来很威风,打起来也很厉害,就是性价比不高,因为现在整个南洋没有能与之匹敌的对手。   “这艘船今后如果打仗,不能单独出去,至少四艘五百料战船、十二艘二百料快船同行,这样就需要六艘大福船做粮船马船。”   李旦拳掌相击,道:“义父,听白指挥使说,陈将军也是这么说的!”   这个陈将军说的可不是陈沐,是陈璘。   “这是自然,我那义兄是海战的行家。”   陈沐虽然在夸赞陈璘,但他脸上颇有并列其间的自得之色,拍拍手笑道:“来吧,给陈某讲讲,你在吕宋的见闻,还有你刚才说的二十斤炮是怎么回事……” 第九十二章 脱缰   陈沐最关心的二十斤炮,南洋卫仅造了两门,因为其他船装不下依照老关口扩一寸则炮长三尺三的规律做出的火炮。二十斤炮口阔三寸九,炮长丈二,仅有陈沐的将军船能装下,而且还要只能装在首尾。   李旦去过马六甲,在吕宋待了更长时间,给他增长了许多见识与阅历。   在镇朔将军府,这些阅历变成谈资。   陈沐不在广东的这一年,南洋卫有太多值得说道的地了。   付副千户给李旦生了个弟弟,俩人也没操办,只是在官府走了道程序,算有了正经的婚姻关系;邵廷达在广州府买了宅子,却发现宅子没啥用,顺德千户所军务繁忙,他根本没空去广府住。   老光棍石岐还是老光棍,听说他以前也是有老婆孩子的,不过就因为这事杀人充军,到现在翻身了也没再娶。对了,石岐现在不单单是屯门千户,还因统帅水师、练兵出色,领了游击将军。   官位上变化最大的是老白和陈璘,因颇受殷正茂重用,老白带兵去广西虽没赶上攻伐最烈的时期,靠火炮轰开韦银豹的城砦,加了广东都指挥使司的佥事;陈璘则因海外进攻倭寇,招降李茂、庄酋,如今做了广东副总兵,仍掌水师。   天时大和尚常威仍然是南洋卫的枪矛教头,这酒肉和尚托白元洁从中说项,从福建接来个女人,据说过去是大户人家小姐,讨倭时跟天时和尚私奔,家里告到俞大猷那,大和尚因为这个治罪再也回不去少林。   陈将军觉得自老部下里,最拽的就是毁容的娄奇迈。   原本乡里媒婆为娄副千户说了门亲事,是广城商贾的女儿,成亲当日因为娄奇迈没鼻子,把女孩吓哭,场面一度很僵,婚事没结成。   不好说是一气之下还是灰心丧气,总之娄奇迈把家迁到濠镜,有一段借酒消愁。不过李旦小声告诉陈沐,说娄副千户后来在酒馆番夷手下救了个年轻漂亮的倭婆子,宅子里还有一个西洋女子——日子没羞没臊,但很快乐。   都秃噜出来,李旦才感失言,低头对陈沐道:“有些事大伙都不敢写信告知义父,不过孩儿以为,还应让义父拿主意。”   拿主意,李旦所说的拿什么主意陈沐当然知道,比方说娄副千户通倭通番;比方说大家都很快乐,但一定程度上军务要松懈于他在南洋卫的时候。   这都总是要他去拿主意的。   陈沐摇摇头,很感慨地笑,道:“没什么需要拿主意的,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这样很好。等你这次回去,代我去找白兄,成亲、过日子的,各送百两,礼仪不能落下。”   “告诉他们,现在的高兴,是他们拼命换的,应得的。”   “怎么想起给我拿烟草了。”李旦给陈沐带了一包烟草,陈沐笑笑从里面拿了不到一两,其他的推回去说道:“偶尔给我送一点,但不要这么多。”   李旦大笑,道:“孩儿知道,听俊雄说,义父只在心烦的时候闻闻,说烟斗里的草都干了碎了,义父还带在身上。”   陈沐站起身,叹了口气。   “在北边总不比在南洋安心,人就需要有个安心的东西,铳炮不是能当着人面摸的东西——心烦意乱,也只能闻闻,这个不能抽。”陈沐摇摇头,转头指指李旦道:“你也不能抽,抽这个短命的。要多活几年,往后还有更大的事情要做。”   原本满脸笑意的李旦与一晚上插不上话老老实实坐着听的杨应龙都因陈沐突然展露出不安收敛笑容,杨应龙没有说话,只是深深看着陈沐,李旦有更多直观的感慨。   “义父说的是,孩儿在海外深有感触,占据吕宋的佛朗机人,义父叫他们西班牙人,就是法里卡特的同族。”李旦说着看向手臂的伤疤,道:“孩儿与林首领在海上同他们打过几次,败多胜少。他们的人不多,但船很大、铳炮坚利只有水师才能对付他们。”   “自义父设船纲、以引商坐商分葡夷、通马六甲以来,我海商在南洋如日中天。但孩儿久居海上,能感觉到西班牙人越来越多,他们多使西番大船火炮,孩儿虽仅有小鲨船,炮战也不落于人。”   李旦说到这时非常骄傲,小鲨船是单桅船,所载火炮也不多,甚至在陈沐的规划中只是水师最小的战船,同时也是近海军余捕鱼用船,用这些在海上炮战不落于人,已经很好了。   陈沐从李旦的话中捕捉到一个关键点,“林阿凤和吕宋西班牙人交战了?”   “不算交战,只是互相抢,他们抢我们的货、我们夺他们的船。”李旦长出口气,道:“他们手下还有很多倭人,如今海商在吕宋做买卖越来越难,都要靠客居吕宋的明人在近海卖货卖货,根本不得登岸——白指挥使准备驱逐濠镜所有西班牙人,让孩儿来问义父的想法。”   “哦?”   陈沐疑惑里,李旦对门外隆俊雄说了几句,转身对陈沐道:“义父,孩儿带来一些他们船上的书信与所载海图,孩儿此次回南洋,就与白指挥使说明,如今也都带来,请义父过目。”   不多时,隆俊雄提来木匣,内里装着十几份海图、羊皮卷书信上面都写着番语,陈沐只能听说但没有读写能力,但他是海战的行家,只是粗略地看上一眼就知道那些海图上标画的是由吕宋经台湾行至濠镜澳的海图。   而且从濠镜开始的陆上地图,指向广东诸重镇。   这并非商图。   陈沐面色慎重,带李旦进书房,将木匣置其身前,坐下道:“念。”   李旦有读写能力,取出一封道:“这是他们一个船长写给另一船长的,建议叫李可儿的首领上书他们的国王,说只要几十个武士就能从吕宋登陆广州府,横扫大明,说我们的城墙挡不住他们的火炮、我们的士兵不会瞄准。”   李旦又拿起另一封信,道:“这是个传教士的书信,说大明非常富贵,却连倭寇都不能阻挡,是他们神赐给他们国王的土地,应当像恩加的黄人一样,打败我们取得土地让他们传教……义父,恩加是什么?”   恩加?   印加吧?   陈沐没有怒意,反而很轻松地笑了,关紧门窗,并用旁人听不懂的李旦说道:“旦儿,等你回南洋卫,同白、陈、林三人密谈,请他们帮我个忙,为父在北方的事已经做得差不多,往后一年,南洋卫只有两件大事可做,其一,多造战船、炮船,让白指挥使多练旗军,借广东都司佥事的身份,大练旗军。”   “其二,做足准备之后……”   陈沐思衬良久,他在考虑要不要把这句话说出,一旦出口,也许整个世界将会像脱缰野马冲向不可知的方向。   “义父?其二是什么?”   陈沐眯起眼睛,深呼吸后点头,对李旦道:“想方设法,引诱吕宋西班牙人与我交战!” 第九十三章 如松   经过书房番语密谈,陈沐与李旦出来时脸色都不太好看。   他们都很清楚密谈的重量,以及对天下大势的影响,只不过会是什么方向?   李旦不知道,陈沐知道,却不知道会不会朝他所想的方向去走,天下大势,向来非一人之力所能扭转。   碰碰运气。   这么做陈沐是有担心的,非常担心——真打起来,万一俞老爷子把西班牙人收拾了用不着他怎么办?   杨应龙进了京城国子监读书,陈沐也忙起来。   陈沐最忙的事就是编书,同戚继光往来传信,编修教材。   与此同时,宣府家丁亲信向京师奔走极为频繁,高拱、张居正、冯保,张四维、申时行、陈矩、徐爵,甚至还有宫内的皇帝。   李旦和林凤送给他的东西,陈沐只是看了看,一样儿不留地统统琢磨喜好,打着老家特产的名头送了出去。   这些玩意儿他老家确实有,只是没一样是从老家弄来的就是了。   自己人忙着京师外跑,外人也忙着往宣府跑。   “李如松,还和杨四畏一起,这爷俩怎么来了?”   陈沐这边正高兴着呢,刚跟王崇古一道巡视张家口正在营建的马市,回来传信给月港的颜清,请他物色人选沟通南北,回宣府却听说隆俊雄报辽东新上任的总兵官李成梁之子李如松与昌镇总兵杨四畏联袂而来。   他刚调任宣府将军时,很多人来拜会礼仪,都很正常,但这时候来就肯定是有事了。   就连有什么事,陈沐也猜得到——宣府军器局刚刚开工,订单就来了。   看起来陈爷在买卖军火这方面有非凡天赋,还没做什么,口碑就已经打出去了嘛。   “陈总兵,久违了。”   杨四畏还是那般模样,但再拜会陈沐时神色就已不同,再不是那副‘年轻人让我看看你的本事’的模样,抱拳笑笑,本来还要行礼,不过被陈沐快走两步拦住,把着手臂惊喜道:“杨将军!有什么事让下面人说一声就是,何必亲自跑这么远,让在下有失远迎,没了礼数!”   杨四畏并不吃陈沐这套佯做怪罪,呵呵笑着给他引荐身旁年轻道:“陈将军,这位是辽东李总兵之子。如松,见到陈将军,还不快行礼?”   李如松是个身形高大的年轻人,且体貌健硕眉宇间有豪杰气概,身后跟着的家丁也都是辽东凶悍善战之兵,陈沐看到他就缓缓颔首,笑道:“这位就是李总兵的公子么,有大将之资,将来能镇守辽东的一定就是你了。”   这是个了不得的名将,陈沐不会吝惜自己的赞赏。   而李如松,笑着看着陈沐,直至杨四畏催促,这才拱手道:“在下李如松,见过陈兄。”   陈,陈兄?   就是李成梁来了,也要称他一句陈将军吧?   陈沐的脸僵住,杨四畏干着急,后面侍立的隆俊雄手扣刀鞘拇指已弹开倭刀半寸,李如松身后的辽东武士反应一瞬,也纷纷手按刀柄。   陈沐见过很多人,其中不是没有张狂或不明事理之人,也不是没有初一见面就跟自己称兄道弟的,徐胖子就是这样的,但他没见过李如松这样的。   换了旁人,就算不过白身百姓,跟自己称兄道弟都没关系,问题是他叫李如松。他老子叫李成梁,跟陈沐平级,半个多月前刚刚当上辽东总兵。   以后他见了李成梁说什么,说:我跟你儿子称兄道弟?   “不用大惊小怪。”陈沐无所谓地笑笑,随他话音身后隆俊雄将刀收回,对杨四畏拱拱手道:“杨总兵请,李公子,有事入府详谈。”   陈沐无所谓地笑,以此来表示自己大度,他没想到李如松也跟着无所谓地笑,还朝身后家丁挥挥手,这才大摇大摆进了镇朔将军府。   几人入座,自有府上杂役取来茶水点心,陈沐对杨四畏道:“杨总兵前些时日派人传信,让宣府军器局合造昌镇军械,还要运来一批废置军械以赖修补,这陈某都知道,没问题。”   “江月林他们也找宣府要军械呢,军器局正造,兵部已经把军器所需物料运来一批,后面的至多俩月就补全,今年年底昌镇就有新兵器用,宣府的兵器肯定先紧着宣府,然后就是昌镇,那毕竟是陈某的老驻地、您也是陈某的老长官。”   陈沐摆手开玩笑道:“就不用特意过来鞭策卑职了吧?”   “哈哈,陈总兵说的哪里话,杨某可不敢来鞭策你,是真有事拜托镇朔将军啊。”杨四畏说着对陈沐道:“军兵可以让兵部发调令,可杨某这次来是为了家丁,陈将军旗军所着铠甲,能否给在下匀五百副?”   杨四畏这么一说,陈沐就想起初见时这杨总兵随手袭他旗军的胸,还问他价钱来着,恍如昨日。   陈沐笑道:“杨总兵是要买,还是换?”   “这买怎么说,换又如……”   杨四畏还没说完,李如松在一旁看着陈沐慢悠悠地侃侃而谈,渐感不耐,出言打断道:“陈兄,辽东要买军械,铠甲腰刀三眼铳,多少银两!”   说实话,就这脾性,别说是买军械,就算是来送银子陈沐都不收!   全赖是名将、另一个时空里是为国尽忠的英雄这才没直接轰出去。但对话被打断一样让陈沐不快,转头看向李如松,语气没那么善意了,道:“我知道李总兵官大,官大等着。”   等他再转过头,杨四畏又是帮李如松说好话,这会儿他也看出陈沐看李如松不顺眼了,不过见陈沐没好气,连忙道:“买,将军就说多少银,如松你干什么,回来!”   陈沐一看杨四畏变脸,转头就见李如松留下迈步出堂的背影,让他等着干脆直接走了。   “让他走吧,在这留着也办不成事。”陈沐无所谓地摆摆手,伸手在腰间摸了摸,换个人他早提铳干了。倘若北京同僚都这种脾性,他现在指不定在西洋哪个岛上带着儿子带海贼王呢,他转头问杨四畏:“没事,这是大明的霍去病。李总兵让他家这李骠姚干嘛来了?”   杨四畏苦笑,他做辽阳副总兵时,李成梁是辽东副总兵协守辽阳,老上司的儿子,他也说不了什么,道:“一个事,给家丁买些甲胄兵器。唉,怎么闹成这样。”   “没事,杨总兵回头告诉李总兵,要什么列个单子派人送来便是,不过得先帮陈某个忙。”陈沐依着椅把,偏身对杨四畏笑笑,道:“在建州帮我找个小娃娃,叫努尔哈赤。” 第九十四章 放假   “余身已老,病体亦荒,将军招来又有何用?”   徐渭来了,人来了,魂没来。   陈沐不知道徐渭过去是什么模样,但他知道肯定不是自己眼前这人不人鬼不鬼的老者。   上次吴兑来时说过,徐渭今年四十有九,按理说是正值壮年,可眼下跋山涉水的外卫旗军送来的人呢?神色枯槁须发皆白,身形瘦弱似乎连剑都提不起来,更别说像失了魂般地双目无神了。   可以说是个废人了。   白面披发,不带帽子发巾在明朝男子中已经很少见了,连头都懒得梳起,教陈沐一看就乐了。   徐渭道:“何故发笑?”   “先生披发的模样,除了在战场上,陈某已经很少见到了。”他们在战场上都束发,包着头巾扣上兜鍪刚好减震,只是有时打得乱了,仗打完难免有人兜鍪落地披头散发,这在平常很难见到,陈沐示手道:“反正来都来了,先生何不坐会儿,站着不累?”   徐渭来之前,陈沐想了许多他应该如何与徐渭打交道,但当徐渭来了,陈沐发现之前准备的那些想法都没什么用,他还是不知道怎么和徐渭打交道。   这段时间把派人搜集了徐渭过去的履历,把他的行事风格好好研究了一下,得到的答案就是顺其自然,这人没治。   别说他精神失常自杀九次未果、杀妻后在牢狱待了六年,即使他精神正常的时候,也和这个时代旁人迥然不同。   胡宗宪面相就是官威很重的人,更别说位居浙直总督统制南北。就这么个人,开军议时话说一半徐渭晃晃悠悠走进来,还以为他有什么要事禀报,一屋子人都等着徐渭发话,结果徐渭在屋里大大方方转一圈,谁都没理又出去了。   说他疯癫,但徐渭始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就像现在,将军府前厅堂上有八张椅子,上座两张,客座六张。陈沐坐在客座左起第一张,赵士桢坐在右面第二张,显然留出右面下首那张椅子就是徐渭的,但他不坐。   他坐到上面去了,上面右侧客座,指着左侧主座对陈沐道:“将军应该坐这,不是那,这是余的位置,将军就是不坐那,余也坐这。”   陈沐听明白了,他知道徐渭也看明白了。   他坐在这而不是上面,就是想要表达自己礼贤下士,现在徐渭明白了,陈沐笑呵呵道:“先生愿意坐那更好,陈某是怕你来了又走啊。”   “戴罪之身发配充军,现在又被将军要到宣府参军事。”徐渭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还能去哪?”   陈沐摊摊手,“你哪儿都能去。本来延聘幕僚这事,要宾主两愿,但目下情况谈宾主两愿也不可能,徐先生是一定要为陈某做事了,陈某能把先生从外卫调来,却没人能把先生从陈某身边调走,不过……”   “先生现在还不是能行军务的样子,二来陈某手边眼下,也确实没先生能做的事。”陈沐很仔细地想了想,确实是这样的情况,颇有几分无可奈何道:“就先,就先放假吧。”   赵士桢揣手端坐,看向陈沐的眼神都直了——前几天是谁说等徐渭来了我就不用再帮你誊抄公文的?   这就放假了?   徐渭也有疑惑,“放假?”   虽说这不是正常的延聘幕僚,但这也太简陋了吧?李春芳就不说了,胡宗宪当时给自己多大的重视,怎么这陈总兵,上来就放假了?   要说是无理之人也就罢了,费这么大劲儿,从绍兴监牢里把人弄出来发配充军,再派人传书从外卫把人掉来,就是为调来放假的?   “对,放假吧,幕宾延聘通常有许多大礼,写信什么的,陈某字很难看,也就不写了。”   陈沐点点头,非常认真,指指赵士桢道:“我这儿眼下还没到忙的时候,有常吉支应着也够了,常吉是游幕,弄不好哪天就走了,我也不知道幕僚该是什么俸银。先生不同,肯定是我的人了,也就不跟你算俸银,让人取了五百两,路上用。”   “对了,就是常吉让我把先生救出来的,京师都说他文才很好,我也不知道多好,反正比我好。路上钱不够花,就让人回来拿,我给先生挑了五个家兵,一个能牛饮烈酒、一个粗通文墨、一个长于计算、一个能说会道、还有一个勇武过人,应当够应付大多情况了。”   “还准备几套衣服,不是什么华贵衣料,但陈某试过,穿着舒服。备下几块腰牌,十几张加盖印信的调令没写地名,回头你自己补上,路遇情况酌情使用吧,别的好像也没什么事了。”   陈沐说着从腰间掏出厚牛皮外壳的笔记本翻着看了看,道:“对了,过十天半月,让驿站传封信回来,让我知道你在那,省的有人找我问起,我得知道自己把你派去哪里执行军务,不然显得太糊涂。”   “然后就没了,七匹马五个人,行囊在马上,府外等着呢。”   陈沐起身长出口气,挥手道:“牢狱六年,该见朋友见见、该祭拜的故人祭拜,等你该饮的酒饮了、该游的山游了,可以尽心尽力来给陈某帮忙了,你再回来。”   “请吧徐参军,你放假了!”   陈沐觉得自己这么安排挺好,赵士桢和徐渭都蒙了。   尤其徐渭,他可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形,缓缓从客座起身,愣了片刻才朝门口走去,走过陈沐身边时突然问道:“陈将军,你有多少钱?”   徐渭在胡宗宪手下做幕僚时在钱财上已是极为亲待,受其所馈六七百两徐渭都数不清,现在陈沐开口就五百两银子,还让他花完了派人回来拿……住了六年牢,银两已不值钱至此了吗?   看幕府陈设,陈总兵也不像是贪渎之人。   哪知道陈沐皱着眉头,十分艰难地摇头,道:“这太难了,我知道自己有多少兵,但不知道有多少钱。”   徐渭还能说什么呢?他拱拱手:“告辞!”   等徐渭一走,赵士桢连忙起身,走到陈沐身边问道:“将军,你就这么让徐文长走了?他要是一去不回,当如何?”   “一去不回,他还能去踏碎凌霄宝殿?”   陈沐轻笑,随后肃容摇头,“他这种人,身负天纵之才却遇不到用武之地,心里都有团火。放眼天下,还有谁比陈某更知人善用,还有谁身边更能让英雄尽出所长,嗯?你说是不是,赵书记?”   书记书记!赵士桢现在想到陈沐的字就头大!   赵士桢撇头道:“将军,你再这么说,在下就要辞幕了!”   “哈哈哈!”   才子吃瘪,陈沐畅快大笑,旋即认真道:“你做书记是大材小用,只是正如陈某刚对徐文长之言,咱们这现在不太忙,但会有忙的时候,趁现在你没事看看军务运作、学学铳炮打放,惊涛骇浪就要来了,在那之前,我们要做好准备。”   赵士桢选择性忽略掉陈沐这句话,他的幕主哪儿都好,唯独两点,一曰字丑二曰癫——整天不是惊涛骇浪就是什么凛冬将至,鬼知道他在等什么。   赵士桢不接茬,想到另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小声问道:“将军真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钱?”   陈沐抿着嘴转过头,想了想。   “要不你帮我数数?” 第九十五章 巡抚   轰!   宣府校场边沿,专门留出炮队操练的八百步场地,火炮炸响,赵士桢提着火把向前张望,对左右催促道:“装药装药。”   不一会骑手奔驰而还,高声道:“未中,偏二丈!”   赵士桢拍拍头巾,眼前三座火炮的炮卒都等着他再发号施令,他摇摇头,正待再调整炮位,就见校场上跑来镇朔将军的骑手,勒马传令道:“赵先生,将军请你回府。”   火把交给别人,让军卒把火炮拉回去,赵士桢接了命令带着命中绝对闪避的郁闷翻身上马,跟骑手回了将军府。   他有点明白陈沐写字总也不好看是什么原因了,也许就像他操炮怎么都打不准一样,是需要天赋的事。   “今日打放战绩如何?”   刚一回府,就见陈沐伸展了两条手臂,身旁俩婢女侍弄着穿上大红狮子纹绯袍,两个婢女,土豆给将军围上犀牛角腰带,红薯给将军腰悬牙牌。   赵士桢歪着脑袋心又不平,道:“又无一炮打中。”   陈沐点点头,在他问赵士桢之前就知道又是这个结果了,学了有一个多月,打放操典被赵士桢用得精熟,但就是不知为什么,一样的动作一样的规章,赵士桢就是打不准。   跟赵士桢一块学炮的倪尚忠就不一样,学了半个多月就已经能炮击五百步外了,高兴了还提两把腰刀在校场舞上一会儿。赵士桢呢,他是越练越郁闷。   不过好在小赵能分清工作和娱乐,每当他走进镇朔将军府,也不为外面的事情所影响,拱手对陈沐问道:“将军今日怎么穿戴整齐,是要会客?”   “不是会客,是迎接巡抚。”   土豆和红薯退下去,陈沐拢着长袖坐在椅上,摇摇头道:“宣府新任巡抚到了,陈某感觉不太好,这几日没人来送邸报、似乎有人刻意不让陈某知道新任巡抚是谁,现在却突然通知巡抚上任,让陈某前去迎接。”   “事情反常,慎重一点不是坏事。”   说话间,府外的随从已经备马,陈沐带着赵士桢、隆俊雄几人收敛下摆翻身上马,一路朝东行去。   陈沐觉得这新任巡抚就是冲自己来的,行迹遮遮掩掩,到了宣府却传信让他这堂堂镇朔将军前往军器局迎接,这意思就很明显了。   巡抚上任,要先查他的工作!   陈沐对此愤愤不平,一路马上颠着对赵士桢抱怨道:“常吉你说,如今高阁老下令各地每年查绩效,这巡抚来了,是不是陈某在政绩上肯定的送他一份大礼?就这过来还要神神秘秘地查我!”   去年宣府是什么样子?今年宣府是什么样子?   那就是陈沐上任前与上任后,天壤之别。军费一年省十二万两,自造军械鸟铳火炮样样都行,兵力虽未增多,但旗军战力更上一台阶。   方方面面,新任巡抚和王崇古对宣府什么都不必管,今年宣府政绩是铁定是要名列诸府之冠的。   更别说,王崇古在边塞正兴建马市,待马市落成,朝廷议事通过,税收又要再高一筹。   “常吉你觉得,这次宣府巡抚的人选,会是谁?”   赵士桢在马上跟着亦步亦趋,听陈沐发问当即回道:“在下不知,不过阁臣前时奏疏已有迹可循,应当是从兵部侍郎中遴选。”   高拱前些时候在奏疏里提过,今后要形成兵部侍郎外放地方、地方督抚收归兵部尚书的体系,来避免各地督抚不知兵事、不会用兵的窘境,只有他们这些督抚知兵,才能让地方兵备增强。   “我与你想的一样。”陈沐也是根据这道得皇帝准许的奏疏,来猜测遮遮掩掩上任宣府巡抚的人选,但他想来想去,“虽说如今谭部堂、吴侍郎皆归家,兵部陈某的熟人十去其六,但余下如刘焘等人,也不至于如此针对陈某啊。”   这就是他想不明白的地方了。   六部当中,别的地方陈沐也有熟人,但最熟的肯定是兵部和工部,哪怕谭纶与吴桂芳走了,其他人也都维持差不多的关系,遇事不会像谭纶那样有求必应,却也不至于给自己添堵。   “看吧,就是冲陈某来的。”   陈沐带人行至军器局,军器局一派祥和,问过督匠,没有人宣府其他官吏来过,像往常平静的一天一样,这位新任宣府巡抚没有通知其他官吏到这来,仅让陈沐到这来迎接。   他要做什么?   要钱还是要命?   “陈将军怎么来了!”   陈沐正翘首以望,派隆俊雄带探骑到官道上放哨,却见军器局铁匠坊里吴兑扛着杆鸟铳走出来,惊喜地走过来,对陈沐拱拱手:“兵部让吴某来查验送往戚帅那的军械,在下是开眼了!”   “吴兄来了,怎么不派人告诉陈某。”   陈沐满脑子想的都是宣府巡抚的事,见到吴兑也分外惊喜,问道:“鸟铳可还合用?陈某这边军器皆有专人检查,抽检合格才会送出,戚帅要的一千杆鸟铳还需几日,昨日匠人才刚与陈某报过,铳杆皆已制成,木铳床要耗几日。”   吴兑连连点头,道:“旁人的铳都是钻膛钻得慢,铳床做的快,陈帅军器局却恰好相反,木工反倒要多耗时日。陈帅也是来查验军械的么?”   “你不知道?”陈沐看吴兑不像假装,道:“宣府巡抚来了,传信让陈某到军器局来迎接,却不知是哪位兵部堂官,一上任就来查验将来陈某能给他做多少政……诶,吴兄,你到这来,兵部的调令呢?”   “陈帅还要看吴某的调令么?”   吴兑被陈沐问得一愣,惊讶极了,道:“自你初初北上,就与吴某搭伙,难道还信不过吴某么?”   陈沐缓缓摇头,从上到下看了把吴兑看个干净,狐疑道:“新任宣府巡抚,不会是你吧?”   吴兑瞪大眼睛,竭力想装作无辜的模样,但到底在陈沐狐疑的目光下装不下去,叹了口气仰头大笑道:“瞒不过陈帅!不错,吴某奉朝廷之命巡抚宣府,陈帅可愿将这政绩送与吴某啊?”   陈沐抬手非常无礼地指着吴兑,摇头大笑,“高阁老慧眼识人,有吴兄任巡抚,宣府绝不会再让朝廷忧虑。”   说着陈沐肃容拱手,道:“在下镇朔将军陈沐,拜见巡抚!” 第九十六章 阁老   吴兑没带随从,骑了匹戚继光那借来的老马就跑到宣府来上任。他巡抚宣府地方,做的第一件事是戏弄陈沐,顺便查了宣府军器局的岗。   还好,关尊班管理军器局的经验非常充足,挺给陈沐长脸,不论生产标准的严格还是生产力的进步,都远超王恭厂等地。   “陈帅练兵的才学吴某原先就已有领教,万全都司走了不知多少遍,日新月异之下早已不必探查,就是这军器局,也不出吴某所料。”   坐在宣府镇朔将军府,吴兑也不急着前往巡抚府邸就任,反倒上门做客,抿了口茶对陈沐道:“鸟铳之难,难在钻膛制管,万全比之旁人可快十倍!”   陈沐点头,吴兑所说快十倍都不算夸赞,铳管的制法已经非常熟练了。关尊班在南洋督造铳管过万,即使宣府扩大了生产规模,但制法万变不离其宗。   让陈将军得意地对吴兑抬起一根手指,道:“军器局一日可打好铳管百杆、钻通百杆,这是并未全力制作的效率,因为木铳床一日仅能制成百副,倘木工足够,军器局一日能制铳二百杆。”   “让神木厂与营缮司做吧,将铳床形制发过去,军器局只管做铳管,一日二百杆。”吴兑捶案道:“半年就能把宣府军器换上一遍!”   陈沐暗自咂舌,吴兑的心真野,北方的传统官吏,他还没见过这么推崇鸟铳的。吴兑居然上来就要三万杆鸟铳把宣府军备换装,宣府在籍十三万,可实际军兵才七万,一下三万杆鸟铳是什么概念?   是库存火药跟不上消耗的概念啊!   “先不说这个,在下来寻陈帅,是有京中要事,这个——还请陈帅屏退随从。”   吴兑让陈沐将厅中侍从都清退,这才对陈沐道:“在下带着座师口信,有些事不能写在信中,所以特来亲传,下南洋的锦衣卫,已有人回来了。”   吴兑的座师不是旁人,正是锋芒毕露的当朝次辅高拱。   听见这个名字陈沐就心头一肃,何况说锦衣卫已经回来,更让陈沐挣挣眼睛,问道:“这么快?”   老白在信里说,去年秋月锦衣卫才到南洋,去走马六甲,如今才过去半年,就已经有锦衣卫回来。陈沐在心里已经勾勒出锦衣下西洋的路线与时间。   三月夷商自马六甲至濠镜,四五六月闽商走广,秋月锦衣卫抓住夷商回还的尾巴,乘船出海,今年三月再通过夷商东走抵达濠镜,一路奔赴回还。   倘若这么算,现在夏天都快过完,锦衣卫应当回来的比现在还要早些。   他知道消息已经晚很多了。   “如何?”   再没有比南洋的事更牵动陈沐内心的了,不过他急切地问出,吴兑却在笑,道:“陈帅,可不一定都是好事。”   “阁老问你,陈帅任南洋卫指挥使两年中,截留海关税金,两年已逾十万两白银,除海防所添设舰船、南洋新造军器,其余截留打算何用?”   摊牌了。   这事儿他藏不住,谁都藏不住,因为当年这就不是陈沐或者张翰刻意隐藏的事。就是他一封手本发上去,张翰就肯定要批——往年海关关税十几万两,刚刚够两广军费。   待陈沐整饬南洋,朝廷一年关税翻倍,陈沐则从更多的关税中截留用做南洋卫所需,当时是没有人会不准的。   但到现在翻出来,就是问题。   不过这事高拱选择让吴兑私下里问自己,就很可以说明问题了。   陈沐非常坦然,道:“造更多舰船、更多军械,以待海防之用。”   吴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接着问道:“南洋卫贩运绸缎于外洋、交通军械于内卫。陈帅任南洋卫指挥使时,此等收益数逾三十万两。南洋卫一年所耗不足三万,卫库存银十四万两,卫库及余下十余万两白银,陈帅打算何用?”   陈沐依然很坦然,事已至此,他没什么好忐忑的,道:“造更多舰船、更多军械,以待海战之中。”   变了个字,吴兑颔首记下,换了坐姿继续问道:“阁老问陈帅,自东洋至马六甲,一年船舶载货逾千万石、其间番夷聚居,因而商贾云集,倘商航马六甲,一年获利几何?”   “过不去,葡夷不让所有明船通过马六甲,能通者仅十余小船而已,货可贩三十倍之利,马六甲的商船多为葡夷之船。”陈沐无可奈何道:“陈某麾下有商船能至马六甲,那也是以兵胁之,才有十条濠镜商船能至马六甲而已。”   坐在比自己年轻二十岁的陈沐面前,吴兑问这些问题其实心里很没底。   以前,朝中阁臣都认为陈沐是能臣,也确实如此,他历镇南北,都能把问题解决。从南方调任留下一支强兵在南洋卫,来到北方把万全防线修缮、定万全军器局,即使有皇帝、阁臣、内官支持,这也是很厉害的人才能做成的事。   人们知道陈沐贪,这是显而易见的,朝廷但凡说得上话的官员没谁家里不摆几件陈帅老家土产,他这些花销肯定是有地方来的,只是没人深挖。   此次锦衣卫回京,带回的消息,用高拱对吴兑的原话说,就是‘此人令朝野胆寒’。   海防诸策就提了海外有多富裕,也着重说了明朝海军在外洋还不够看,需要加强;陈沐在南方干的也都是这些事,造新式海船、造炮造铳,把伶仃洋一带海防做的固若金汤。   让福建地方都有意见——陈璘一支镇守伶仃洋的舰队,能把福建、浙江的水师全干翻。   朝廷没人支持,陈沐在干嘛,他在做准备,高拱现在是整个天下唯一一个能把陈沐所作所为联系到一起的人,这不是他们心中乖乖巧巧练兵备寇的良将能臣。   高拱心里有俩老大难,以前就只有总想带兵踹俺答部落的马芳一个,现在多了个陈沐,这家伙想下南洋。   “高阁老还问,朝廷不会同意再下南洋劳民伤财——阁老应该怎么办?”   这次轮到陈沐瞪眼了,高拱,这,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阁老应该怎么办?   “吴兄,这句陈某,没懂。”   吴兑点点头,对陈沐重复一遍,问道:“阁老倘若想让陈帅下南洋,阁老应该怎么办?” 第九十七章 翻倍   陈沐心中不知有多少方法,但他不说。   他只是露出恰到好处的错愕与难以置信,张口道:“在下不知,若阁老有意,一定能劝导百官行事,陈某只是武将,做好为国尽忠的准备也就罢了。”   吴兑有些讶异,失笑道:“从拒马河到万全都司,陈帅可不像没主意的人。”   “陈某一直很有主意,让旗军食饱力足、让铳炮坚利耐用,给朝廷省军费、为诸公省麻烦。如你所见,陈某一直很有主意。”   陈沐在茶案示手,似乎其手下茶壶就是万全防线、就是军器局,随后给茶碗倒满一杯,道:“陈某能拿所有主意且有把握做好,但国之大事,在祀与戎,那不是在下能拿的主意。”   “可陈帅似乎已经拿主意了。”   吴兑无声地叹息,盖上茶杯,对陈沐道:“将军回不回南洋卫,在南洋可动金银达四十万两之巨,在北疆同样每年有二十余万两进帐,倘若再过两三年,这笔银两当多达百万两。”   “吴某观将军之衣食,与常人无异,日常取用除家丁供养、礼尚往来外不过一二两,既不买田也不置地,开销尚不及官俸廉田十一。倘将军不为南征,藏百万金银又有何用?”   让吴兑没想到的是,面前端坐的陈将军居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道:“已经这么多了吗?”   吴兑突然就不想继续和陈沐说话了。   他做了十几年京官,就在年前终于狠心咬牙存够了在北京买套大些宅子的钱,就这还没敢买,因为仕途到了关键时刻,买宅子的钱里到底有这些年京军赠礼一类的添凑。   家里哪怕一个子儿,吴兑都记得清清楚楚。   你陈沐刚刚说什么,已经这么多了,吗?   一副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钱的样子——吴巡抚衡量了一下双方体格、年岁、武艺差距,决定不跟小辈计较。   哼,吴某要是年轻二十岁,明天官场就有巡抚暴揍镇将的大新闻!   “让吴兄见笑了,那些金银不是陈某的,是陈某为朝廷南洋卫、为万全防线代管,因为陈某认为与其让旁人将这些金银挥霍掉,不如陈某把它们取用在更重要的地方。”   “只可惜武举海事疏,并未得到朝廷回应,否则南洋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朝廷年底太仓,也应有些余银。”   “在下懂的不多,那官吏之难、兆黎之苦,陈沐一概不懂,只会占着官身的便宜,经略些许贾事,做做兵器。但我是大明的将军,就像马将军最懂北疆戎事一般,在下也关心南洋海事。”   “国家到这个地步,发给南方卫所的火铳不知何时会炸膛,北虏犯边太仓却没有余银支付来年边军饷银——海外有钱。”   陈沐觉得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是痛心疾首,他确实很痛,他觉得自己用刁钻唇舌欺骗吴巡抚这样的老实人,他的良心在隐隐作痛,但他还是非常熟练地张开手臂锤在茶案上,慷慨道:“别人不造海船我来造,别人不制铳炮我来制,朝廷无银拨款我自己把它赚来,都放在卫所的账上。”   “怕遭人猜忌,陈某人在广东都没有房子,若非陛下赐我宅邸,解职后在广东都没有半面墙为我遮风挡雨,那是因为别人不知道的我知道。”   “在南洋,那些番夷跨过同大明土地一样宽阔的大海,从马六甲到濠镜澳、从濠镜澳到日本国,从日本国到吕宋,再从马六甲开回他们的国家,一个乞丐驾片板,到濠镜就能买一艘福船,当他从日本国回到濠镜,买卖间所积攒的财富就够买下十艘大福船,当他载着茶叶、瓷器、丝绸漂洋过海,就能跻身巨富。”   陈沐对上吴兑难以置信的神色,认真点头道:“大多数这么干的人,都死了。”   “海难、海盗、还有沿途各国官兵,杀死他们轻而易举,历尽劫难,十个人中也许只有一个能活着回去。但这一个人,有买下一千个人的财富,等他再来,就会驾载满亡命之徒、鸟铳火炮的大船乘风破浪,没有人能杀死他们。”   陈沐张开五指,对吴兑道:“那是五十年前屯门之战,葡夷刚来时的情况,他们总有一天还会卷土重来。当陈某还是清远卫小小总旗时,时任两广总督军门的吴侍郎拔陈某为香山千户,那时他让在下遏制番夷,据守濠镜。”   他们当然会卷土重来,陈沐心中十分清楚,就算他们不想来,陈沐也要创造条件让他们来。   “陈某了解番夷,知道他们一定会卷土重来,当他们兵船重来,在下将确保让他们和其先人一样葬身海底。”   吴兑不知应怎样回应陈沐,是该说其太过杞人忧天?还是该宽慰他不要多想呢?   不管怎么说,吴兑都觉得这不是他该对陈沐说的话,该说这些话的是高拱,不是他吴兑。   陈沐面容慷慨,但心里有点打鼓。   吴兑是不是看出来什么了,不然他怎么不说话?   他又咬咬牙,道:“何时发兵、何时打仗,那是高阁老要做的决定。陈某能做只是在发兵之时,让陛下与阁老无军费之难、军械之忧。”   “陈某不知什么以德服人,只知道咱是大明朝的将军,大明朝现在没钱,海外有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是隔着海,那也是王土。”   “如果朝廷要用,几位阁老只要一封信来,陈某只留一百两,一百两够陈某潇洒活着了,余下银两即刻交送户部。如果朝廷不用,陈某再筹备两年,筹出百万金银,练雄兵、制铳炮、修巨舰,只等陛下与诸位阁臣议定南征,不费朝廷一两银,助朝廷再下南洋。”   这话不是对高拱说的,因为陈沐知道,高拱在阁内待不到那么久,他的皇帝,恐怕也活不到那么久。   但这话有意义,因为有意义的话只能说给能听懂的人听。   “广东的俞帅、汤帅,名将如云,有他们下南洋,诸夷之辈,不足为虑,一年少说为朝廷交送五十万两白银,陈某也能在京中享人间乐事,何其快哉?”   “如果这不够,在下不才,征战不强于诸帅。”   “但用我。”陈沐说着起身,抬起两根手指,轻笑一声,微微扬起脸:“银两翻倍。” 第九十八章 日上   这种感觉很奇妙,陈沐明明在同吴兑对话,但他认为这些话不是在对吴兑说,并且他也确信,这些话会通过吴兑之口传进他想让听见的人耳朵里去。   吴兑走后陈沐在府邸回忆很久,确定自己表现得非常到位,这才破例让土豆温上一壶黄酒,坐在府衙厅门口木阶上,对着院子里不结果的桃树把玩手铳。   美中不足地想着,自己该早点决断,让李旦他们串通一下,引西班牙人北上。   要是吴兑前脚把这番夷人迟早卷土重来的言论告诉高拱,后脚上他们就打上门来,效果肯定好的很!   不过这也已经很不错了,至少在吴兑的表现看来,高拱没打算追究那些问题,这让陈沐有些摸到高拱除了高傲的性格外另一部分特质。   在韦银豹叛乱中,高拱坚持任命殷正茂为两广总督平叛,朝臣曾就殷正茂的名声而提出异议。   人们知道殷正茂任法严、善战,不过性情也贪婪。但高拱说,我给他一百万两,纵使里面一半都没了,事情也能立刻办好!   高拱用人不拘一格并且多手准备,尽管上面用着殷正茂并给予完全信任,同时让两广培养自己的人才,派人去整饬官吏,遴选才干。   他有可能不喜欢你,但你对得起官职,他就对得起你。   说到桃树不结果,陈沐郁闷的事多着呢。   人们都说兰花开花极香,李焘送陈沐的兰花养了好几年,从南到北他都带着,叶子长得茂盛极了,可就是从没开过花。   院子里桃树不结果、屋檐下兰花不开花,陈沐已经认命了。   转眼时至七月,内阁那边没给陈沐回信,既没说要银子、也没说下南洋,陈沐索性也不多想,继续兢兢业业地练兵揽财。   钱生钱对他来说是件容易事,来北方一年,一不小心又存下二十万两金银。沈江在六月底提早运送来今年下半年的十六万两,转眼陈将军身家再度暴涨。   宣府军兵击掌相庆,原因无他,朝廷先前军饷始终是欠着,六月发三月的、明年发今年的。自打陈将军上任以来,从不拖欠,虽然发饷习惯有点蠢,总要一队一队排着去领饷,单单发个饷银就要耗去几日时间,但饷银从来足数,而且还提前发!   “你们是各卫选出的采买旗军,张家口马市,你们要去买什么,都知道吧?”   宣府召集了诸卫精通买卖的旗军,陈将军对其训话,交与每卫足数银两,道:“从宣府市买绸缎、广锅、茶砖,等马市一开,就去拿绸缎、广锅、茶砖去换牛羊、换毛皮,虽然那叫马市,但不要买马,没那么多钱,谁敢牵马回来陈某就让你当马!”   时至七月,张家口马市要开了。   王崇古在议和后与朝廷斗智斗勇,因为嘉靖皇帝在位时曾定下规矩,往后不得开马市,要对蒙古封锁。但其实这种事,就同海禁一样,官府可以禁,但屡禁不止。   所以王崇古才倡议,与其屡禁不止,不如干脆打开再来限制,想办法绕过嘉靖皇帝的规矩,在边镇开了不一样的市场,不用银子,由商贾以物易物,宣大开了市场,让俺答部换取生活所需,同时每年向朝廷进贡。   贡品不多,俺答等部落酋长,每部每年向朝廷献马二三十匹,但塞外的相应很好。   俺答汗是守卫王庭的小汗,像他一样地位的酋长在蒙古还有一些,自俺答封贡得到王号,河套不远千里到保定被陈沐揍一顿的小吉能、再往北的瓦剌,诸部都派人向朝廷请求封贡,除了北京北边的土蛮,大家都希望能得到互市的权利。   九边突然就安定祥和起来,老百姓都放下兵器拿起锄头,饱受军争摧残的九边竟显露出一丝安居乐业的势头。   但百姓安居乐业,边将可清闲不起来。   高阁老火急火燎地不停传信鞭策边将,单单六月里就向边镇发过三通信,一再重申议和是为了下一次战争,要练兵、要备寇,不得轻松。   也没人轻松,尤其爱搞事的陈沐,绝对不会让军兵轻松的。   军器局新铸火炮除了送往京营及大同城关的,还留下八十门大小火炮,着重分配给董氏兄弟车骑营,并把二十门留在自己本部,随即给王崇古奏上手本,要趁开边市蒙古诸部入塞的机会在宣大做联合演习。   之所以叫联合演习,就是他和马芳,搞车马步炮联合作战。   陈将军手上也有骑兵,军器局新造火铳造好他就武装了自己麾下五百骑,勤加操练半年,这帮骑兵面前能在马上放铳,但精准低得惊人,但陈沐没办法——这帮人,和塞外骑兵在马上拼不得弓刀,马背上揣四三一长四杆铳,战前装好上扳机,真到临战就崩吧。   都打完要是还没跑成,那就只能抽出马刀和人干了。   联合演习的效果还不错,最大的风头还是被火炮抢先,陈将军手上五十门火炮,再加上董氏兄弟,足足上百门重炮。马爷的骑兵还没冲出去,战场已经被炮弹犁了一遍,骑兵由侧翼跑过去回旋兜击也用不着了,只能再从侧翼意思意思冲回来。   满地圆滚滚的炮弹,骑兵都不敢让马下脚。   演习本身没意义,但带来的震慑意义很大,至少俺答诸部在听说陈将军想要羊毛后,一个个马队往镇朔将军府里送,连皮带毛,都给他送来。   聚少成多,万全都司的毛纺厂可以开工了。   互市对陈沐的好处显而易见,除了能让军余找到更好的事情做,一次开市就让他们在各卫里开起养殖场,养猪、养羊、养牛,当然也少不得鸡鸭,肉食保证之外还可以织毛衣毛袄毛毯子。   比不得南洋卫暴利,但多少是些收入,算上军田,食饱穿暖外还能有点结余。   巡抚吴兑对万全都司的运行方式很感兴趣,受万全旗军织毛衣启迪,在宣府办了第一家官办毛纺厂,招的全是什么都不怕的老太太,还真别说,产能比陈沐的万全毛纺厂还高,人家都是熟练工!   总之,在这蒸蒸日上里,镇朔将军迎来新的秋天。 第九十九章 跳海   紫禁城,西苑值庐。   这是一处不显眼的小房子,尤其在殿宇林立的紫禁城中并不显现,但它曾是朝廷显贵所在。嘉靖皇帝时,因在西苑炼丹,值庐就成了内阁大臣值班所在,不过如今已经无人使用了。   自嘉靖帝驾崩,隆庆帝再度上朝,内阁成员又回到文渊阁办事。   不过今日,值庐又迎来两个老熟人。   高拱擦拭书案灰尘,摇头叹道:“这才几年,内官打扫已仓促至此,案上落灰都不管不顾,宦官是聪明人,知道这里用不着了。”   值庐中另一人较之高拱要清秀得多,是次辅张居正,他点头感慨道:“值庐小,四五个人就显得拥挤,东西向既不通风,整日还要被太阳晒,但当时阁臣可不觉得难过。”   “怎么不难过。”高拱诧异地转头,道:“太岳难道忘了高某昼出暮归来值庐点卯?”   张居正轻笑,道:“肃卿兄把家迁到西安门,可不是因为怕日光晒,那不是忙着颠鸾倒凤么。”   “没有那时昼出暮归,如今哪有观儿?”   高新郑老来得子,春风得意。   陈沐要是在这,怕是要瞪眼。原来高拱当内阁大臣时不但翘班,而且还翘班生娃,为了翘班生娃专门把家搬到西华门外!   怕是和高阁老比起来,他陈将军是极其务正业了。   “阁老今日带仆重游值庐,是为何事?”   谈笑两句,张居正稍感气氛轻松,这才对高拱发问,其实他心里知道是所为何事,猜也能猜出八九不离十。   果然,谈及正事,高拱当即肃容,开门见山对张居正道:“值庐尚且落灰,已经赋闲的徐阁老,又何必再出山担任什么讲武山长呢,他懂兵事吗?不过是给陈帅掣肘罢了!”   张居叹了口气,突然笑道:“讲武堂一定要有山长,徐阁老分量够重,又不可能再入阁,高阁老何必害怕他啊?”   “我怕他哪里!是你怕他啊!”   “我问你徐阶儿子呢,徐璠现在在哪?是不是放了,他鱼肉百姓祸害一方。”高新郑一说就急,掌拍桌案激起灰尘弥漫,嗓门也不小,道:“有人说是张居正收了三万两黄金!”   “你说你要与我联手富国强兵,现在你堂堂内阁次辅为黄金你帮他做事?先帝让我顾命,你同徐阶篡改遗诏;我判徐璠发配充军,你改他充原籍卫所;我让陈沐建讲武堂,你传信让他让位请徐阶出山!”   “陛下龙体江河日下,内阁政令尚不统一,倘有一日泰山倾,十岁太子如何治理天下?你我要辅佐太子成人,可你让我如何与你联手治国!”   高拱急吼吼地手指张居正,可谓是极其无礼了,他大声嚷嚷,张居正一直看着他,直到他说出‘泰山倾’,这才连忙制止道:“肃卿兄慎言,你有治国之重任,何必如此性急啊!”   高拱的愤怒,像重拳打在棉花上,气急了自己,张居正依然面色平淡。   “徐阁老是我的座师,难道有一天高阁老做了错事,吴巡抚就能对你痛下杀手了吗?当今之世正德、嘉靖先朝遗留之内外交困亟待革弊,老师保守有余革新不足,是仆活动将其驱出内阁,他的子侄做了错事仆一定要办,所以让海瑞去松江;可老师在位时得罪过多少人,阁老让徐璠发配充军至边疆那就是要借刀杀人斩草除根。”   “陈帅的肘子那么宽,徐阁老掣不到他的肘。他太年轻,你我二人在内阁一月可压下弹劾他的奏疏十几封,再让他立为山长,岂不是拿他竖成靶子让人打,高阁老知人善用,难道要看着火坑让他往里跳……”   “他跳个屁!”   张居正说徐阶家事时,高拱涨红着脸不说话,他也说不出话,因为他确实就是想斩草除根,但等张居正说到陈沐,高新郑终于能说上话了!   “朝廷言官就都是瞎子,还说什么陈镇朔交手发银收买人心、另立讲武图谋不轨,他们知道个屁!那就是个北疆的过路客,小镇朔整天想的都是把北疆的窟窿补上就去跳海,他会去跳火坑?”   “跳……跳海?”   饶是张居正绝顶聪明,听到这话都愣了愣,他就说高拱今日怎么不太正常。   “肃卿兄,陈镇朔,又做什么了?”   高拱的心眼不大,称不上心胸宽广之人,他的眼也不大,能被他看见的人不多,但无疑对张居正,他既心中宽阔、又能高看一眼,吼了一顿心里也畅快了,挥手道:“还能如何,你知道陈镇朔攒了几十万两金银?”   张居正点头,这不是什么新消息,陈沐有钱是内阁公认的。在这一点上张居正与高拱意见一致,能办成事情的人就算是贪些钱财都不是问题,更别说陈沐只是自己想办法给朝廷搂银子的同时没忘了自己。   这无伤大雅。   “那你知道,他攒银子不买田置地,是为了什么?”   高拱嗤笑一声,从衣袖里取出书信递给张居正,收拢着衣袖没好气道:“他要去海里给大明开疆辟土,这是个跟你一样的人!”   书信上还能有什么?是吴兑传来的书信,读来振聋发聩。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是隔着海也是王土。   多执拗的傻孩子?   但是很快,张居正猛然抬头,捧着书信难以置信地望向高拱,高拱知道他惊讶的是什么,苦笑颔首,抬起食指晃晃,道:“他说要为朝廷攒一百万两白银,南征不费朝廷一两银,还说派俞大猷、汤克宽出海,一年能运回五十万两,两年回本。”   天真啊!   张居正摇摇头,转头望向值庐外夏末刺目的日光,只是五十万百万两,就寄望能打动朝廷南征,他究竟该怎么说陈镇朔呢?   陈沐是生财有道,但他没想过更深层的东西,南征至少动员五万军兵、为他们运筹辎重与运力、开海带来的民心震动、一系列推演反映及所需要冒出的风险。   是百万两没用的白银所能弥补的?   高拱道:“他说的没错,朝廷需要这笔钱。”   张居正不置可否,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是说得好听,他想跳海可以,但不可拉上大明一起跳。”   “正合我意。”   高拱笑了,这一次,他和张居正达成一致了。 第一百章 黑娃   远在宣府的陈将军并不知道紫禁城西苑落了灰的值庐吵过一架,即使知道那对他而言也比不上给马梳毛重要。   “你从北方来,被骟了一刀,经历生死又被卖到南方去,驰骋过草原、攀登过高山,我还带你看过大海……”   隆俊雄嘴上噙着不知从哪薅来的狗尾草,靠在马场门口抓耳挠腮地看着陈沐在草场上牵火烧云嘟嘟囔囔兜圈子,就见陈沐拍拍马屁股,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像了却心头一桩大事。   “北来、北去,这马比咱幸福多了。”   招手叫来看护马场的头子,陈沐指指草场里撒欢乱跑的火烧云道:“那是我的马,以后不骑了,养在你这,直到它老死。不必管别的,该喂喂、该遛的时候遛遛,千万别给我卖了就是。”   马场头人接连点头,赔笑道:“别说将军的马,这马场随便一匹,小老儿也不敢私贩啊,谁不知道这是将军您养马的地方。”   “对,这里任何一匹马都是宝贝,陈某弄来这些没骟过的马可不容易,谁要是敢卖我的马,我就把谁骟了。”陈沐点点头,望向马场里上百匹骏马,走出几步又折回来。   “千万别忘了,别的马……”陈沐觉得这时候可能也不流行说交配,就抬手拍了几下,眼神耐人寻味,等马夫头儿理解了才接着说道:“它们办事的时候,把火烧云眼蒙上,有劲使不出干着急,会气得折寿的。”   “诶,小的知道,小的知道。”   知道什么啊!   陈沐笑笑,最后看了一眼火烧云,笑呵呵地出去翻身上马带家兵远走。   火烧云原本到他手上就是老马,性情温顺懂事刚好那时陈沐骑术不精。不过如今其体力明显下降,已经跟不上陈沐长途跋涉的需要。   在南方时尚且感觉不到,到北方平路多,放开马力疾驰时他总跟不上别人。   正好从马市沟通长城内外,好马在北疆不再是稀奇货物,放在宣府养马场,尽管陈沐不能帮他把低下那根棍儿续上,但到底吃食无忧,别管火烧云还能再活几年,总不至于在战场上死于非命。   算尽了主仆之谊。   如今他的坐骑是从蒙古诸部互市时一个部落首领送的,听说是从瓦剌那边弄到的宝马,身形并不矮小,看上去比寻常蒙古马要高上一头,但继承了蒙古马绝佳的耐力,筋骨强健。   陈沐觉得可能是无意中跟中亚那边混过血,通体黑毛不见杂色,模样神骏。   “以后啊,它就叫黑娃。今年赚了一千四百匹骟过的战马没花钱,这样的买卖很好,可惜以后就没了。明年估计要想办法用千两银子买千匹战马再走私百匹没骟过……”   陈沐正畅想今后从蒙古糊弄马匹的事,话还未说完就被隆俊雄极其罕见地打断,惊道:“陈爷,换千匹战马,没花银子?”   “为什么要花银子?我傻啊!”   陈沐在马背上一步三晃,就见隆俊雄面色难堪道:“陈爷,您都镇朔将军了,骗人钱财……咱也不缺银子吧?”   “谁骗了?你啊,这么长时间了都没学到陈某的看家本领么,等咱们再回南洋怎么放心让你去日本做买卖啊。”陈沐恨铁不成钢地拍拍额头,“我算知道齐正晏为什么跑到日本回不来了,多半是不会做买卖,赔个底儿掉没脸回来。”   “前些时候是不是从广东走漕运来了十几船货,是陈某传信找佛山商贾买的铁锅和茶叶,大铁锅作价两钱银、小铁锅作价四分银,茶呢我占了便宜,算一担五两。”   隆俊雄摇头,没明白。   “我跟他说,银子捣不开,有一批战利蒙古战马,一匹算二两五钱银子,换十口大锅、五十口小锅、或半担茶叶,但他装船回去,都能赚钱,没亏待他吧?”   隆俊雄点点头,但还是没明白。   “我让他等了几天,把货从北直隶的漕船上接到马市。”   “互市初开,总督才传信召集南方商贾,马市上货物不够,何况塞外部落入塞人不多,带不走多少货物,市面上铁锅、粮食、胭脂、红线、马鞍、药材、绸缎都不够。”   “锅呢,两口大锅添三口小锅,换马一匹;茶呢,这东西暴利,一担能换马十二匹,换了战马一千六百匹有余,还有黑娃。”   陈沐笑笑,道:“给了商贾三百匹,赚了一千三百匹,没花钱。等他跟着漕船渡过黄河,别的商贾应该也从南方带着货碰面了,他会感激陈某的。你想啊,那人山人海人挤人,谁能舒服了?陈某早早儿就帮他清了货,是不是特仗义?”   隆俊雄哼哼两声,唯唯诺诺,但他和陈沐的表情都并不认真,陈沐当笑话说、他就当笑话听。   明显是赚大了。   陈沐以为在路上的闲谈已经足够开心,可回到将军府还有更大的惊喜等着他。   “将军,朝中来信。”   陈沐在门口随意接过信,等步入书房坐下才发现是内阁发来的书信,高拱的字迹。   让他不必等山长徐阶过来了,说是徐阁老年事已高,不必打扰,山长的名号由高拱亲自担任,让他尽快让讲武堂开张。除此之外,需要拟两份手本奏报朝廷,还要另给高拱写封信。   拟的手本,自然是讲武堂要如何办,运行程序告知朝廷,待内阁与司礼监通过后就可以当作今后讲武堂的规章推为定例。   这是北方的事。   南方的事是另一封手本,高拱驳了他想在两京一十三省皆设讲武堂的想法,仅在宣府与广东设讲武堂。让他做的第二件事,就是把广东讲武堂的事宜定下来,高拱已经选了个山长,是过去因严嵩罢相而断绝仕途的海战名将卢镗。   陈沐抚着信皱眉良久,轻轻笑了起来。   高拱非常明白陈沐想要的是什么啊,甚至不用他去提,就已经打算设立讲武海军学堂了。   虽然整封信没有提及一点南征的事,也没提银子的事,但陈沐还是在高拱让自己做的事情里看到微妙的变化。   高拱最后一个要求,是让陈沐就所言番夷坚船利炮,向他言明规划中大明海防应当用什么样的船舰、备多少军兵,海外防区如何,一一写明。   想到这,陈沐不禁抚掌大笑。   火烧云回到北方,他回南方的日子看起来也不远了! 第一百零一章 二事   水师配置,这对陈沐而言太容易了。   南洋卫有现成例子,一省常备三支混合舰队,每支舰队三组舰船,每组含四艘五百料鲨船、四艘四百料跳战福船、四艘四百料粮福船、十二艘二百料鲨船,分别在海域划出两个范围,各驻派副总兵领一支舰队巡行,一组巡逻两组休息。   余出一支海上正军则由总兵官居中统帅,在海上结合部随时准备支援。   如此一来,一省海军合三十六艘五百料鲨船、七十二艘四百料福船、一百零八艘二百料鲨船,足以应对愈演愈烈的海上冲突。   陈沐的手本奏上去,高拱看得头大。   没有谁是不知道炮好的,过去俞大猷、戚继光巡行近海就知道用炮轰倭寇,但没办法,福船架不住大炮,戚帅在海外一直是福船吊小艇、小艇架大发熕,就这样也要拿着火炮去轰。   不是别人不知道火炮沾光,实在是没人有陈沐这样的机会,打着建修船厂的幌子,自己造出架设火炮的新船。   这世上再没谁比高拱还信任陈沐了,因为陈沐所做每件事都有一个非常明确的目标,这些所作所为在高拱眼中脉络清晰后,就连陈将军的形象在内阁里都显得圆润起来。   闷头做事的,就没有谁是无欲无求的,所以这种人一旦表现出无欲无求,最可怕。就像高拱知道张居正所求合物,就引为志同道合,因为觉得没有威胁了。   七月底,高拱领衔,内阁通过了在两广、福建、浙江三省沿海组建新式海军船队的奏疏,责令南京工部尚书张翰、南洋卫指挥使白元洁并再议将闲置广船福船北调天津、南京之事。   高阁老还是舍不得。   一省组建一支数逾二百的庞大船队谈不上有多困难,困难的是每个省同时做出开支,压力就大了。何况除了船还有炮呢,陈沐水师战力高昂的原因就是武装着旁人所难以企及的火炮。   陈沐要因为其言语中莫须有的‘番夷卷土重来’就要让从广东到辽东沿海各省皆备二百余艘战船,还不是过去那种小快船,是他在南洋卫造出来的鲨船,谈何容易?   虽然小鲨船号称二百料,实际用木料二百七八十,工时比过去二百料快船多出近一倍,六百余条大小战船在南部沿海同时还造,这在朝中诸多官吏看来,已经是高阁老非常倚重陈镇朔的表现了。   远在宣府的镇朔将军可不会这么觉得,为什么?   “你说这高阁老,朝廷缺这点银子么?”陈沐牢骚满腹,讲武堂快完工了,他也稍稍清闲,在府邸跟邓子龙呼大熊等人坐着议事,拿出邸报传阅众人,道:“何必在邸报中写明,给三省造船预算十八万两白银,由广东支应?”   这已经写的很隐晦了,高拱也不可能说无名无分地,就让南洋卫小小卫所拿出三省造船所需银两,毕竟不知道事的人多了去,区区一卫凭什么拿得出十八万两。   但两广总督殷正茂从哪儿弄这十八万两,两广为征讨韦银豹,本地军费都入不敷出,还需要临省调拨一点呢。   “将军的意思是,这十八万两广东也出不起?”   呼良朋没看明白,问道:“那谁出?”   陈沐瘪瘪嘴,抬起大拇指,指指自己,道:“还能有谁,高阁老这奏疏就是让陈某看的,这银子南洋卫出呗,来人……常吉啊,写信吧,给南洋卫指挥使白静臣,辛辛苦苦两三年,一朝回到……他娘的。”   跟着朝廷送信的奏折南下,书信比往常传得快,跑到北疆给陈将军送锅的商贾还没到福建,书信就已传回南洋。   李旦也刚回来没多久,不过这次回来,他成了广州府的大忙人。   广州这个地方没有哪里是绝对保密的,要说保密,只有一个地方。   “抛船锚,所有人放船下去。都下去,架上小炮方圆一里有人接近格杀勿论——陈兄,请。”   离南洋卫港远去十里,属于北疆镇朔将军的将军鲨船上,副总兵陈璘迷迷糊糊地被白元洁带到海上,看着船舱里走出来的李旦,更迷糊了,问道:“静臣是出了什么事,要把陈某带到这来?”   “旦儿,你说吧。”   白元洁脸上像蒙着一层阴霾,叹了口气招呼陈璘坐下,对一旁的李旦示意。陈璘认识李旦,这位靠着镇朔将军义子身份纵横海上的李爷没少给他送东西。   “是,白叔。陈叔,今年春天在下北上,回还时为义父带回了口信。”   虽然白元洁、陈璘都比李旦大不了多少,但李旦全跟着陈沐叫,陈沐称他们为兄长,李旦就称他们为叔伯。执子侄礼拱手让座后,这才说道:“义父离回来不远了,但需二位叔伯相助。”   “二郎要回来!”   陈璘对这个消息大喜过望,陈沐在北方是镇朔将军,将来如果调回南方,担任广东总兵官那都算是降了半级,要是立功调回广东,肯定要领都督职的。   有个做大将军的义弟对他们这些武官而言意味着什么自不必说,尤其这个大将军与朝中诸多要员交好的情况下,他们在南方做什么都容易。   “侄儿且说,要我们做什么?”   “义父说了两件事,要二位叔伯尽量操练更多军士,旗军也好营兵也罢,整个广东的兵都要练。”   这个事没悬念,白元洁广东都司佥事直管练兵屯田,整个广东所有卫所练兵都是他的工作,陈璘则能练沿海所有营兵,这基本上就是多半个广东的兵力了。   何况,谁又愿意让南洋卫专美于前呢,广东兵事变革陈沐带来的影响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大。   陈璘点点头,他知道李旦没说的才是最难的,“第二件是什么?”   “占据吕宋的夷人早有意攻我大明,义父想请二位引诱其先攻广东,以此为朝廷调义父回广、下南洋之契……有船。”   小船载着信使,由白元洁的旗军操橹前来,远远报过后高声道:“将军,北方镇朔将军给将军的传信,与朝廷发来两广的奏疏一起来了!” 第一百零二章 国门   陈璘没说话,他明白下船取奏疏与书信的白指挥使为何会一副吃苍蝇的表情了。   他转头看看海面,回身皱着眉头想对李旦问些什么,张张口却没有说话,站起身在船甲板上踱步,踢了船舷炮尾巴一脚,浑身甲叶子抖得哗哗响,转过头指着李旦道:“弄点酒,船上有酒吧?”   李旦转头跑去船舱,他对干爹的船熟悉极了,从吕宋回来没在广东待上多久,但已经上船玩过三次。尽管老白不让人开陈沐的船,可对李旦来说,这样的大船,只是在甲板上走动就已过极了瘾。   船上不但有酒,还有老白让人仨月一换的存粮,一应配备都是齐的。   李旦取来酒,陈璘饮了两口,见白元洁登船,问道:“信上写了什么?”   “没什么,朝廷要在两广、福建、浙江新设战船各二百余条,都用鲨船形制,二郎让白某调些船匠去南京支应工部张部堂,另外再帮他取些银子。”   白元洁笑着摇摇头,道:“朝廷让广东出给船费,广东没有,南洋卫有。”   “那就是八百多,不,广西不靠海,那就是六百多条了。”陈璘心里且烦闷着呢,又饮两口,苦笑道:“这次陈某应当能领大船队了。”   “确实能领大船队,镇朔将军给朝廷的奏议里,以后不叫水师要叫海军,副总兵要领一支舰队,七十二艘战船。”白元洁说着把朝廷发来的奏疏递给陈璘。   陈璘一目十行扫过,道:“粮船没什么用,即使巡行海上三日内也能转一圈,何况沿海皆能补给。”   “等陈二郎变成陈帅,从北边回到南洋,粮船就有用了。”   哐!   陈璘一拳砸在酒案,酒壶被掀翻在地,“陈某为朝廷效力八九年,打了不知多少仗,几经生死为的就是老百姓能高高兴兴晒太阳,没有战事,现在我那义兄弟一封信回来,要引人攻明。我真就不明白了……广东这才过上几天好日子?”   “说是吕宋夷人想攻打大明,就书信里什么几十个人从濠镜登陆,就不说他们也是在议这事,就是真来了——连濠镜三个百户所都打不过,他何必再开战端!”   白元洁其实心里也腻歪,要说真告发陈沐,他和陈璘都做不出这样的事;可引番夷攻大明,不论居心是好是坏,更是不可能。   陈璘皱着眉头朝向李旦,“你义父鬼迷心窍,你就不劝他悬崖勒马?”   这事真的难以想象,大明朝的镇守北疆的镇朔将军,派人到南边找旧部好友勾结外敌攻打大明?   “侄儿劝了几句,毕竟这事干系太大,但诱西班牙人率先来攻。”李旦摊摊手,“是件好事。”   陈璘像听到天大笑话,嗤笑道:“无稽之谈,这如何能是好事。”   李旦敛起袖子露出伤疤,抬手指着远处海上空中飞行的大鸟,道:“那些鸟,在我小时候是没有的,它们跟西洋人的船舰一起过来,这些年越来越多,尤其吕宋,航路上满天都是;在吕宋,那有数万定居的明人商贾、百姓称我为甲必丹,求我帮他们决断事务,那些奴役他们的西洋人,义父说他们的国家叫西班牙。”   “他们的国家远在万里之外,但马六甲、吕宋,大明的属国被一一攻掠,不讲羁縻,抢走看见的一切,奴役剩下的人。”   “西洋人和我们不一样,不单单在眼睛、皮肤、头发的颜色。”李旦指指心口,“他们似乎每个人都懂算数,精于铳炮、贸易与航行,富有智力但无耻不知礼义,为想得到的一切不择手段且不认为那是错的。”   “听起来……”陈璘又饮了一口酒,皱着鼻子,道:“你像是在说镇朔将军。”   李旦愣了一下,细细想来陈沐确实和他所说很像。   一旁依靠船舷的白元洁已笑出声,走过来从甲板上拾起酒壶晃了晃,饮了一口对李旦道:“接着说,别听他打岔。”   李旦摇摇头,“义父和他们不一样,义父并不无耻,知礼义明事理,况且,义父的不择手段是他坚信这么做的对的。”   “有什么分别?勾结镇将诱敌入侵是忠,串通倭寇售卖铳炮是义?陈某根本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他可知道此事稍有差池就是万劫不复!”   “没有万劫不复,盘踞吕宋的西班牙人少得可怜,妄自尊大行径野蛮,他们的大船仅有十几艘,根本不会是南洋卫的对手,只要抓住稍纵即逝的战机,就能攻下吕宋!这是开疆扩土的功业,为此哪怕冒险都是值得的,何况根本无险可冒。”   陈璘沉默良久,抬手找白元洁要酒壶,接过酒壶却发现是空的,几下摇晃用力抛入海中,转头对李旦问道:“你确定,他们只有十几艘大船?”   “像这么大的船,只有一艘,有时在、有时不在,其他四百至千料战船居多,达十数艘;余者皆为小船,他们的船便于炮战,但主要目的还是跳战,大船像海上营寨般,船首有撞角、艏楼很高,比福船还高,一旦碰撞后他们的水兵能轻易登上其他战船。”   “但是火炮,并不强于南洋水师鲨船,我和林凤跟他们的千料炮船在海上打过,小鲨船对付他们只要不接战,能占尽便宜,福船吃亏得多,他们船上多用且勇且憨的倭人,跳战最是凶悍。”   不知陈璘被李旦话语中哪一句所打动,看上去竟有些接受的意思,问道:“说说想法,如何引诱他们来攻南洋卫,除了南洋卫,广东各地都扛不住十几艘大船的进攻。”   “这个容易,收买些倭寇与海寇,水师只需跟林凤演一场反目成仇的戏,找些废船在海上相轰,让海盗看见,露出我水师战力弱势打了败仗元气大伤的模样,水师退入伶仃洋,他们自会去散布消息,何况还有我推波助澜。”   “我去吕宋继续当我的甲必丹,一旦开战,我会率舰队跟他们一同过来,中途倒戈以防不测。”   “回来时义父说了,他盯着吕宋和马六甲已经许多年了,准备充足且有心算无心,即使是最平庸的将领都不会在一开始输掉这场海战。他说要复仇,我也不知是为谁复仇,义父没有细说,可能是为过去的朝贡国吧——义父说,等他回来,要用大炮轰开西洋人的国门。” 第一百零三章 食谱   朝廷近来没发生大事,自同俺答汗议和以来,九边燃烧几十年的烽燧渐熄,主持议和的高拱声望渐隆,紧跟着内阁首辅李春芳便被驱逐。   在隆庆五年秋,高拱为文渊阁大学士,正式成为帝国首辅。   紧跟着,高拱就挨揍了。   揍他的是内阁辅臣殷士儋,殷阁老也是裕王府教习,说起来如今的阁臣都是早年同事。不过殷阁老脾气急、高阁老性子傲,所以不是很合得来,在殷士儋入阁这件事里高拱死活不答应,最后是走了司礼监陈洪的路子才入阁。   “事情起因,是高阁老先后驱逐陈以勤、赵贞吉、李春芳出阁,如今啊,想让张四维入阁,向殷阁老动手是早晚的事。”   徐爵翘着脚在宣府讲武堂炮兵科校场边坐在一门五斤炮上,对陈沐轻松地笑道:“起因是给事中韩楫弹劾殷阁老,正赶上月中给事中要入阁拜会,就有了口角,殷阁老脾气暴躁,撸起袖子拽高阁老领子就要揍。”   “幸亏周围有人拦开,这才没酿成正统十五年的大乱。”   正统十五年,王振与其心腹被朝中官吏围殴,甚至还死了几个人。高拱显然没那么天怒人怨,徐爵笑道:“张次辅去拉架,也被殷阁老骂了一顿,不过也正因他阻拦,高阁老才没被打几拳。”   “张次辅拦了架?”   陈沐坐在镇朔将军炮上,对此不置可否,眼看着就要隆庆六年,随张居正羽翼渐丰,高拱还能在首辅位子上待几天,陈沐不知道。   但现在的情况看来,好像他们还在同一战线。   “怎么能不拦,高阁老已过壮年五十有八、殷阁老四十有九,张次辅比殷阁老还要年轻四五岁,他要不拦着两个辅臣在阁内打出个好歹,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说着徐爵将目光转向陈沐,顿了顿才摇头道:“看来陈将军到北方来也没松懈了武艺,去年冬天瞧不出来,今年体魄倒是更强健。”   “我是小旗出身,靠的就是两膀子力气杀了些贼人才当上总旗,何况出兵放马一两个月都是常事,虽说大多靠的是铳炮,可我还拿鸟铳抡死几个人呢,武艺和射准一样,都是技术。”   陈沐笑道:“军器局那永定河,每天穿胸甲腿甲跟家兵一起带着刀游俩来回再编书。”   “游河?”   陈沐点头,“几个月不下水,身上就发虚。河里跟海里不一样,平时和战时又一个样,没风浪水流不急更没有战船冲撞铳炮疾射。这河也不算窄,能游俩来回,海战时落水也就只是能让自己不沉底儿。”   徐爵连连点头,摆手憨笑道:“海战的事你说给我也不懂,我就知道你们能打。青山口,你儿子带车骑炮队把土蛮子轰跑找都找不着,这讲武堂什么时候开讲呢?”   如今偌大的讲武堂大体落成,在宣府城外占地颇广,诸如厨子、马夫之类的人手亦已募齐,只等着开课。   “各科教材编好、教习遴选大半,现在正在万全都司百户中挑选第一批学员,过几日送到就可以开课。”陈沐拍拍手,心情大好,张开双臂对徐爵自豪道:“五兵十五科目课程,两年半学制,学成出兵为将!”   陈沐当然值得骄傲,尽管他督造明朝第一门新式火炮、第一艘新式战船,但这些哪里比得上第一所军校值得骄傲?   “你的五兵咱知道,步炮车骑工,近日在京营听得耳朵都起茧子,十五科是啥?”徐爵抬手数着指节算了算,道:“同太医院的十一科一样?”   “哈哈,没错,一模一样!”   陈沐大笑,明更改元朝医学十三科,设大方脉、小方脉、妇人、外科、针灸、眼、口齿、咽喉、伤寒、正骨、痘疹十一科独立研究,为明代医学发展奠定基础。   如今他设军事十五科,想来哪怕将来没有他,军事技术的研究也能更容易些。   “经学、数学两科是一切的基础,用来识字识数;兵法学、战术学、兵器学、兵制学四科,包含大的战略小的战术,所用器械,是大小战阵之必备学科。”   “地理学、天象学、地形学、测绘学四科,是为将者不可不知的学科;筑城学、卫生学、行军学、辎重学四科,亦是不可或缺。”   徐爵听得五迷三道,这些东西有些他听说过,有些则听都没听说过,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板着指头道:“这才十四科,还有一科呢?”   提到最后一科,陈沐突然笑了,道:“最后一科叫荣誉学,虽然叫这个名字,但教授的是忠君爱国,以及如何同上下官吏相处关系。”   “两年半时间里,第一年学习全部科目,年末考试不达标着重修一年,达标者次年选择六个科目学习,年末考试不达标者从第一年重修,达标者今后半年专精一科,与同期生及教习互相印证,由陛下、首辅、兵部尚书共同签发毕业证书。”   “陈某已与陛下、内阁、兵部沟通好,今后首辅兼任山长,兵部尚书致仕后在讲武堂担任一到三年总理,兵部侍郎致仕后担任教习,五军都督告老告老入讲武堂担任教习与学科格主,格主就是专门研究某学科的主事。”   陈沐说完,徐爵瞪着大眼摇头感慨道:“不简单,我说你为何成日游河,原来是准备往南洋跑了……你不走,这讲武堂开不长。”   陈沐对徐爵竖起了大拇指。   这明显是宫廷斗争的行家,讲武堂推动军事进步的意义不必多说,瞎子都能看见。但另外其对武人的意义并不多,这意味着从今往后不需要武举了,通过讲武堂学业,出山后就是天子门生。   “北方如今已用不上陈某,万全防线革除弊病、收支已无大碍,将来缺的就只是监管;军器局与讲武堂亦已落成,教材编好,将来只待学员毕业大受重用,陈某所要做的也只剩一件事。”   “什么事?”   陈沐眯眼笑了,对徐爵摇摇头,道:“这事儿就跟徐兄没多大关系了,不过陈某打算再送徐兄一份大礼。”   徐爵听到陈沐这么说,两眼登时就亮起来,搓着手问道:“将军要送徐某什么?”   “一份食谱。”   陈沐笑眯眯地从镇朔将军炮上起身,自袖中取出一卷巾帛,“能强筋壮骨、益寿延年,唯独忌春药,徐兄知道该把这个送去哪里吧?” 第一百零四章 六部   “阁下是陈将军?真是年轻有为!前日见到将军拜帖,老爷专门吩咐您来了直接带去书房,不必在外等候。”   面前大学士府上壮年苍头腰背些微佝偻,衣着干净整洁体魄强健,神情谦卑有礼,甚至带着一点讨好,但也仅限讨好,无丝毫献媚。   若易地而处,陈沐只会觉得这是达官贵人家的管家,除了神态略有寻常管家不应存在的矜持外,毫无出奇之色。谁又能想到,如此面相泛泛之辈、身无些微官职,出了这座大宅,便是同锦衣指挥谈笑风生,各地官吏皆以兄事之,势倾中外的角色呢?   管家与管家也有不同,因为他是张居正的管家,游七。   “您一定是游兄,锦衣指挥徐兄同陈某提起过,说游兄时常提携后辈,是京师闻名的忠厚长者。初次见面,陈某也没带什么能拿出手的东西,家乡土产也都送个干净。正巧前些时日作了几幅小画,送你一副。”   陈沐点头笑笑,微微行礼后问明书房所在,对身侧隆俊雄使了个眼色,迈步朝书房走去。   隆俊雄跟着行礼,取出一方几寸画纸,上面既有朱砂也有蓝靛墨渍,小纸画抽象白泽狮子,两侧各书扭曲小字,左有临江仙、右有念奴娇,乱写乱画,当中大片留白挥毫写就两个两个大字——陈沐,并加盖镇朔将军官印。   游七仔细看着,他觉得陈沐是在耍他。   这鬼画符送自己干嘛?还不如留着叠起来垫桌腿!   而且当中那两个大字也是真的不好看!   游七手拿纸画,茫然地抬头看向等候在府门前的隆俊雄,似乎察觉到游七的目光,隆俊雄像没事人一样抬头望向天边观赏云卷云舒。   大管家在鬼画符上把两首诗都念了一遍,才发现在诗中间夹着一行更小的字:‘执此画者,于京师合兴盛会馆换银千两。’   游七满意地将画纸收入袖中,连折都不带打的,看向望运的武夫目光都带着几分欣赏,上前与之攀谈。   府中书房。   陈沐在书房没等太久,就见张居正披着薄氅宽袍俨然一副刚睡醒的模样缓缓入室,陈沐连忙起身行礼。   张居正坐到主座,道:“陈帅在宣府事务繁忙,亲自前来定是情形要紧,不必拘泥客套,还请直言。”   “末将前来倒不算要紧,只是有几件事想请阁老知道。”陈沐说着自袖中取出两侧手本,递交张居正,道:“其一,是在下因高阁老每年令大臣四出以今视昔有所启发,所写绩效法,拿来请阁老阅视。”   “哦?”   张居正接过手本,翻阅视看,面上不动声色,但还是忍不住接连轻轻点头,边看边道:“这个手本,难道高阁老认为不妥么?”   “末将没有拿给高阁老看。”   张居正听到这句,猛然抬头问道:“为何?”   “高阁老立大臣四出之法,已是极为明智,阁老亦深以为傲,因而在下以为此时献上别法,不妥。”   张居正看着陈沐笑笑,没在这事上多说,继续低头看着手本后面道:“桌角镇纸下有手本,打开看看,那是仆准备良久的考成法,几经修改才有如今雏形,陈帅看看,告诉仆这考成法与绩效法,孰优孰劣。”   考成法?   张居正改革中最有知名度的是一条鞭法,但其最大的功绩却是整饬吏治成效卓越的考成法,陈沐闻言连忙翻开手本看着,一时间二人在书房中仅有翻看手本的声音,互相看着对方的成果,落针可闻。   考成法是一套环环相扣的提高官员效率、上下级互相监督的条例,与这比起来陈沐的绩效则着重提高效率,在官员内部以功绩硬性指标优胜劣汰的法则,但受限于陈沐的身份,没有多少监督机制。   不是没有,而是陈沐不写。   不多时,张居正抬起头,对陈沐道:“仆看完了,陈帅以为两个法,哪个好些?”   “考成法!”   陈沐斩钉截铁,道:“考成法督察六部、相互约束比在下想的全面得多。”   “不要妄自菲薄,陈帅的绩效法也很好,这是在练兵中总结出的吧,也有借鉴之处。今后考成法若得以施行,就叫考成绩效法,陈帅,恐怕仆要取你绩效法借鉴许多。”   陈沐无所谓地笑,这就是他的目的,忙道:“只要朝廷能用的上,在下就没白写。”   “这个呢?”有了第一份手本铺垫,张居正对第二份手本更感兴趣,“这个又是何法?”   “那是在下的私信,里面写了对讲武堂、军器局、万全防线的述职成果,以及想将一年十六万煤银结余归入朝廷户部的想法,权当煤税,因为万全都司的存银已足够都司撑到自给自足,末将握着这笔钱就没什么用了。”   张居正抬头看看陈沐,打开手本一边看一边摇头道:“廉洁的将帅,仆见过许多,但像陈帅这样给朝廷赚钱的……是仆孤陋寡闻,你不造船出海了?”   陈沐愣了一下,一时反应不及笑了一下,这才接着答道:“回阁老,如今朝廷造船,末将就不必费心了。”   看来高拱已经就自己的事同张居正通过气了,而且听张居正话中语调,似乎并不反感他所说的南征。   张居正粗略地看了看,合上手本,道:“陈帅辛苦历任部堂,辛苦了,你这将军思虑的事,比李阁老还多!”   李阁老说的是李春芳,这话陈沐听懂一半,他做的事确实比李春芳多些,毕竟李春芳的长处在写青词。   “历任部堂?”   张居正笑了,道:“立一省军器局,这是工部尚书的事;开讲武堂,是兵部尚书职责所在。”   “两个手本,一本说的是吏部尚书的事,这本则把军余、匠人称作手工业者,倡议兴建工厂,并提议朝廷对商贾多抽一成商税并要鼓励经商,似乎并不提倡以农为本,这比户部尚书考虑还要周全。”   “前些时候,还向巡抚吴兑大谈羁縻外洋属国,要率船队南征收回朝贡国,这勉强算是礼部尚书吧。”   “陈镇朔,你是不是还想开个大热审,把六部的事多都一遍?” 第一百零五章 箭车   你觉得有些人是瘟神,有些人也觉得你是瘟神。   比方说张居正,他就觉得朝廷这个镇朔将军……也不好说是瘟神,应该说是个讨厌鬼。   有点像海瑞,但还不一样。   人们知道海瑞,无论哪个辅臣,都知道海瑞能做什么、会做什么,所以海瑞对百官而言是火药桶,但对阁臣来说,是一把非常保险的刀,绝不会出意外。   高拱和张居正知道陈沐想做什么,他想出海南征,虽然说是给朝廷挣钱回来,但其实在时人看来,多半是希望能取得开疆辟土的大功,这也不是多坏的事。   但坏就坏在他是陈沐。   谁知道陈沐能做什么?   “镇朔将军走了?”   陈沐走后,张居正从书房走出,见到游七问了一句,游七点头,斟酌着对张居正问道:“老爷不喜镇朔将军?他走的时候神态自若但脚步慌张。”   “慌张?”张居正嗤笑一声,“他应该慌,无妨,让他去吧。”   游七极擅揣摩张居正的心意,并因此成为当朝次辅心腹。可这一次,他却看不出张居正对镇朔将军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待见。   斟酌良久,他从袖中取出一方小画,呈给张居正道:“这是镇朔将军入府时赠与仆,老爷不喜其为人,仆这就退回去。”   “狗……”   张居正端详着画纸,皱眉良久才勉强认出画上动物,“狗,狗和羊、临江仙和念奴娇,陈镇朔的字名不虚传。哦,能换千两银子。”   说着摇头笑笑,轻飘飘地把画递回去,道:“送你的你就留着吧,他的银子不是贪赃枉法来的,但你缺钱从府上支,不要去换;回头把书房的道德经给他送去。”   “谁也不知道他能做什么、他又会做什么,不懂中庸之道,原本还想把他留京做都督,可他却又万里觅封侯的志向。”   张居正望向府门缓缓摇头,轻甩大袖回到室中。   “谁敢把他留在京师!”   陈沐没在京城多待,去国子监看望杨应龙一趟,给小舅子送了匹口外好马,转头就回宣府。   他还真没想到张居正一直对他有所安排,说他是六部尚书敲打一顿后,表露出陈沐木秀于林不适合留在北方的意思。   也算是跟他通气,以免将来调令下来太唐突。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要走的路,区别只在于有些人知道,而有些人不知道。   陈沐知道张居正出于好心,有让他留于京师的意思。留在京师当然好,既不必上阵搏命也不用苦心孤诣,如果他能放下心中所想,或许等待他的将会是舒舒服服的一生。   官拜一品只是时间问题,这是大多数人三生三世所无法企及的尊贵地位。   如果可以,陈沐真愿意就此留在京师享世间乐趣,但他不能。   安于享乐会让他的内心备受谴责。   尽管被张居正敲打一顿,但陈沐感觉还不错——张阁老巴不得他早点滚蛋,这是个好现象。   哧!   砰!   回到宣府,还未进镇朔将军府,隔着半条街陈沐正在马上与巡行兵头说话,就听见火箭尖啸之音从府中演武场的方向响起。   隔着院墙与望楼,六道火光喷着硝烟先后冲天而起,在空中炸开。   陈沐同隆俊雄对视一眼,深色不善,隆俊雄当即挥手,几名家丁骑手拨马踏阶入府。   “是谁费我军器,小旗箭存量本就不多,刚发下命令让军器局仿制才多久!”   长久以来,陈沐军南征北战所学成的进攻手段已合近铳、远铳、小旗箭、火炮达成多层次战法,缺一不可。但其随军人马小旗箭已消耗殆尽,存量不足百支。   待军器局初成,陈沐便下令仿制小旗箭,不过因木匠产能有限,优先制作铳床补充万全都司所需巨量鸟铳,便搁置下来。   陈沐现在想法就一个,他想看看将军府里哪个王八蛋把他的宝贝当烟花放着玩!   撂下黑娃给马夫,陈沐绕过前院直入演武场,却见四个家丁瘪着脸立在门口,演武场上赵士桢挽着袖子吃力地推着两轮车上前,车上堆着满当当的圆筒子。   眼见自己入府,赵士桢撂下车子边擦汗边笑道:“明公回来啦!”   陈沐一看就知道,他想见的王八蛋,就是赵士桢。   “好玩么?”陈沐原本是想惩罚在府中放箭之人的,但看是赵士桢,心里却犯了难,这是专门代笔的幕宾,万一揍跑了怎么办。只得责怪道:“火箭是军中利器,你若在军器局放几箭玩耍也就罢了,在府衙内放箭,惊到驻军怎么办!”   “我跟他们说了,没事的将军!”   陈沐眼里的赵士桢,笑得像个傻子。   “明公请看这车,这是在下督造推车,轮前两条折腿,放下能立、抬起就能像炮车一样被马驮着跑。”赵士桢像献宝一样,从车上搬起一个方盒道:“这是在下督造的火箭匣,内装火箭六支,重十四斤,多加了推爆药,可射三百步。”   “刚刚是在地上放的,所以向天上飞,要是架在车上——明公,此车专配此箭,可载十三匣火箭,车前匣架有炮车调角一样的绞盘,能调高低,射匣厚实阻挡硝烟,前插蒙皮大牌不惧弓弩,用燧石发火,每次射前在火砧撒一点引药即可。”   赵士桢围着双轮车窜上跳下,兴冲冲地要装上新箭匣给陈沐演示一遍,却被陈将军制止,夸赞道:“做的不错,确实不错。”   不需要演示,基本都是旧东西拼凑到一起,即使说有些新技术也无非是他在南洋卫搞的那些诸如炮位绞盘之类,但组合到一起,新的火箭车比过去小旗箭威力、便捷都提升许多。   真没看出来,以书法称名京师的赵士桢还会钻研兵器呢!   “现在当务之急不是别的,俊雄,从家兵旗军里挑个精熟番语的,让他从今天起跟在常吉左右,教授番语。”陈沐意味深长地看着赵士桢,道:“葡夷在澳门有学校,等咱们去南洋,先去那学一年半载,你要喜欢做兵器,将来家匠都由你带着,但是现在——”   陈沐眯起眼睛笑了,道:“去书房帮我写信吧。” 第一百零六章 有缘   陈沐给赵士桢的箭车起名叫总旗箭,赵士桢不乐意,非说叫什么神威机关箭。   其实不单单赵士桢,全军上下对陈帅简单粗暴命名万物的方式都有领教,谁不希望自己使用的武器能威风些呢?可翻遍军火库,除了二斤炮就是小旗箭掌心雷,他们的军火库似乎是整个大明最不威风的一个。   看看别人,人家的炮兴许尚不及二斤炮一半大小,可名号威风啊!什么神威炮、大将军二将军炮,人家的火箭都是百虎齐奔之类的名字,哪怕是注重实干的戚帅,还在蓟镇做了五雷神机,其实也不过是会转的五眼铳罢了。   他们呢?   拜他们神威无敌的陈帅所赐,他们使着天下最利的鸟铳与火炮,名字却一个赛一个挫。   在别人那,鸟铳有很多名字,而在陈帅口中,只有手铳、短铳、长铳之分;在别人那火炮也有许多名字,陈帅口中则只有二斤、五斤、十斤的轻重之分。   没人知道,陈沐有一套自己的命名哲学。   在他最近传送广东白元洁嘱托为他打造专用舰队的书信中,除将军船号赤海外,另设一艘千二百料规模的主力炮舰,舰名狗剩。   “怎么急急忙忙跑进来,先喝两口水。武桥,我正要找你。”陈沐见邓子龙进书房,笑呵呵道:“我刚托静臣兄在南洋再建大船,一千二百料,比寻常将军船稍小,但我让匠人在船板、水线下三尺都覆上铁皮,船前撞角用纯铁。”   “这艘船它不怕烧,虽然火炮要少,我估计只能装十二到十八门炮,但除了风帆在船里还有水轮,天下能挡住它撞的船还没出世!我早就想送你一艘不怕火烧的船了,连名字我都给你起好!”   邓子龙被陈沐一番话砸晕了,铁皮船,铁皮船是什么玩意儿?   那东西下水会直接沉底儿吧?   而且为什么早就想送不怕火的船给我?   但邓子龙看陈沐正在兴头上,也没细问,只是道:“将军给船起什么名?”   “嘿嘿。”陈沐神秘兮兮地笑了,道:“等咱们回广东你就知道了!”   “回广东啊。”   粤兵已离乡一年有余,人人归心似箭,邓子龙也不例外,甩头抛下多余思绪,邓子龙抱拳道:“将军,辽东李总兵次子来了,带了几个人在府外等着。”   李成梁的儿子又来了,不过这次来的不再是李如松那愣头,陈沐非常欣慰,道:“让他们进来。俊雄,去取胸甲、腰刀、手铳各一备着。”   邓子龙去府衙门前迎那些人,隆俊雄则去了府上兵器库,陈沐也没在原地坐着,在府衙前厅门槛站着,就见邓子龙带衣着各式七八人入府,就这还是府上军兵把外面十余人截住的缘故,否则来人更多。   入府的有老有少,装扮也大有分别,既有为首的汉人公子,也有老少女真武士,更有几个戴着大帽的朝鲜人。   单单看这怪异的组合,陈沐就觉得可能他要找的人都来了。   两个面容与李如松有几分相似但稍显青涩的汉人公子行至近前,远远隔着两步就收敛衣袖,迈开步子躬身行礼,年长者道:“后生晚辈李如柏,携五弟如梅,奉家父之命拜会镇朔将军!”   李如梅还是少年,但李如柏看上去同李如松年岁相近。换句话说,他和陈沐年岁也是相仿,却以晚辈自居,完全不像其兄的骄傲做派,干净利落地赢得了陈沐的好感。   “李公子快快请起,你我年岁相仿,不必以晚辈自居。”陈沐笑呵呵地托起李如柏,真诚道:“我与李总兵神交已久,也见过李氏铁骑的威名,我们就各交各的,称陈某一句兄长即可。”   李如柏瞪大眼睛,连道不敢,开玩笑!他们来就是来给陈沐道歉的,他大哥李如松就因为称了陈沐一声兄长算是得罪,如今他哪里还敢再称陈沐为兄。   同时在心里,给镇朔陈将军打上虚伪之人的大标签。   “没什么不敢的,我们进去说话。”   陈沐引诸人入府,他可不是虚伪。尽管这个时代同岁甚至年岁小的做长辈非常普遍,但他并不在乎这些,他不喜欢李如松是因其骄傲的性格让他感到不舒服,而不是称他做兄长。   换句话说,陈沐一直认为别人不能替他做决定,他愿意平等待人,但别人不能替他决定平等,因为这个时代本就不平等。他选择平等,是恩赐,是他宽宏,而不是他应该。   我想给,自然就会给,但你不能要。   “这几位是?”   众人落座,李如柏居主客,下面众人一一落座,李如梅坐在左侧首座,座位虽然还有三张空着,但其他人只是站着并不入座。   听到陈沐发问,李如柏介绍道:“这是舍弟如梅,在他旁边坐着的是建州左卫都指挥使觉昌安,那位是建州的图伦城主尼堪外兰。”   “末将拜见镇朔将军!”觉昌安的汉语很好,如今已上了年岁,披着带毛皮的棉甲起身拱手行礼,看着陈沐问道:“将军让李总兵在建州寻找末将孙儿,若是无知小儿无意触怒将军虎威,还请将军不要怪罪。”   陈沐的官职里也有都指挥使,说起来同觉昌安平级,但陈沐加有位高权重的宣府总兵官,何况建州三卫受边将节制,入关地位不高,甚至要坐在李如柏李如梅这小毛孩子后面,即使行礼,陈沐也不觉得奇怪。   真的是个小孩子啊!   陈沐的目光越过觉昌安,在他身后立着尚不及椅背高的女真小童,年岁不过十岁上下,面容无奇甚至沾着污垢不像都指挥使的孙子,但与陈沐对视的眼神并不畏惧,亦没有多少天真——小小年纪,已经学会警惕。   “将军多虑了,你的孙子并没有触怒我,我甚至没见过他。”陈沐笑着朝努尔哈赤挑挑眉毛,道:“看起来将军的孙子日子似乎并不好。”   “让将军见笑,他的母亲去年病去,继母是海西王台的族女,谁顾得上他呢?”觉昌安说起这事没有悲痛,只有无奈:“过去左卫中有诸部强悍,如今建州右卫更凶,我有五个儿子,他们又都有很多儿子,如果不是将军要找,末将都忘记还有个名叫努尔哈赤的孙子——却不知将军找他,所为何事?”   “他和我有缘。”   陈沐微微偏头,挑着眼皮看向觉昌安,道:“我这有对他来说比建州更好的去处,将军,让你这个孙子跟着我吧。” 第一百零七章 承惠   觉昌安几乎没有犹豫,甚至没问陈沐是什么缘分,直截了当地做出把孙儿放在陈沐身边的决定。   还非常爽快地对努尔哈赤说,以后你就是陈将军的马前卒了!   觉昌安没在将军府多留,陈沐也没想留。   在他走后,李如柏笑道:“建州左卫的都指挥使还以为是自家孙儿得罪了将军,他的部落还指望着马市富贵呢。”   祖父把孙儿留在宣府,留给警惕的小女真人的只有一匹瘦毛矮马,马臀挂着一副软弓与七枚铁箭簇,除此之外再无行李。   看样子觉昌安就是到宣府来看看自己是不是惹了人,根本没有送努尔哈赤的意思,一看没事立马就走了。   连箭杆子都没舍得留。   建州来的另一位图伦城主就更有意思了,见陈沐没留觉昌安吃饭,自己也早早告退。   就是告退,不是告辞,很认真地让人把礼单留在将军府上,自始至终除了恭恭敬敬来行了几个大礼外陈沐根本就没顾上搭理人家。   “这图伦城主,叫尼堪外什么的,他是什么人?”土豆把礼单给陈沐送来,陈沐粗略看了一眼,眼神就挪不开,对李如柏问道:“貂皮熊皮各五十领、战马五十匹、大山参一百只,他给陈某送这么多东西,一个字不说就走了?”   “将军不必在意,尼堪外兰就这性子,他明年还会来进贡。”   进贡?   那是说给皇帝的吧?   “外兰喜欢巴结大明官吏,虽是建州外卫人,但心窍灵活,能聚拢人心,所以年纪轻轻就做了图伦城主。他爹就是个人头儿,听家父说以前马市方开,经常在抚顺贩马,偶时也贩些健仆。”   “所以外兰从小就有做朝廷大吏的志向,读了很多汉书买回许多典籍,不过又没有功名的机会,但攀关系还是有一套的,同辽东将官都有交情,只是家父看不上他。”   李如柏摇摇头道:“他礼数周全,唯独一点,瞧不上自己族人。”   陈沐点点头,看向站着的朝鲜人,道:“都坐下,不必拘谨,几位当中谁是李舜臣?”   几人都是戴着大帽的武士装扮,倒是让陈沐不能区分。让他没想到的是,他的话在几名紧张的朝鲜武弁耳中无疑分量颇重了,其中一人连忙上前拜倒,用不太熟练的汉话道:“在下李舜臣,拜见陈指挥使!”   陈沐笑出声,问道:“是柳书状告诉你陈某是指挥使的么?”   李舜臣抬头又紧跟着低下去,道:“拜见将军!”   “快起来吧,柳书状回去时陈某确实还是指挥使,坐。你们几位是什么人?”   陈沐对后面不敢上前的朝鲜武弁问着,随后将隆俊雄招来,让他派人带这几个从京城朝鲜馆过来沿途护送的武弁下去吃饭。   李舜臣年纪看上去与陈沐相差无几,但二人在本国地位却天差地别,对话基本上都是陈沐问什么,李舜臣答什么。   “你说你正准备去考朝鲜的武举,朝鲜与大明没有区别,宗主藩属俱为一体。既然你还没有考武举,不如来我麾下做事,等送你来的那些人回去,我会让他们把你的家人接来大明。”   李舜臣有一肚子疑问,但不敢问,因为这位陈将军根本没有问他的意见,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他不知道陈将军是什么人,甚至对陈沐的官位都不太了解,只知道比指挥使还大。但他知道李成梁,知道上座李如柏是李成梁的公子,而他对陈将军分外恭敬甚至有些讨好。   “红薯,你带他俩先下去,在府中倪尚忠旁边安顿下来,既来之则安之,晚些时候我再找你们。”   一大一小俩外族人满脑子浆糊被地瓜姑娘带走,陈沐这才让人取来隆俊雄早放在屏风后的刀甲,对李如柏道:“上次你兄长来,说李总兵有意在军器局购置一匹兵甲,你们看看这些,可合心意。”   谈及正事,李成梁的两个儿子不敢含糊,李如柏取刀甲后向陈沐行礼后招来府外等候的老卒,在厅外试到后李如柏才带着刀回到厅中,颔首赞道:“陈帅督造雁翎、胸甲甚为坚利!”   刀是好刀,雁翎形制,军器局有天下最好的刀甲匠,再有关尊班继承南洋卫严格的督造程序,哪怕没有任何改良都是这个时代首屈一指的兵器。   胸甲更不必说,良好的实用性与明朝匠人的艺术处理让其兼具美观,没有哪个武将会不喜欢。   “陈帅,不知兵甲作价几何?”   上次他哥哥就因为急性子卡在问价上,现在李如柏问起这个分外小心。   “刀仅有雁翎一形,因颇费工时,百柄银六十两;甲有兵甲、军头甲、将甲三种,损耗颇多故造价要贵,兵甲百副银三百两、军头甲百副银六百两;将甲一副十两……看李总兵要多少?”   陈沐说罢,非但没有在李如柏脸上找到因价格高昂而灰心丧气的表情,反而看到了小总兵的惊喜,李家老二脱口而出道:“这么便宜?”   “你要是嫌便宜价格咱还可以再谈。”   陈沐没好气,他已经奔着贵的说了,且不说军器局匠人都只管吃住发些米粮不给工钱,即使算上工钱,他这个价格仍然赚得多。   刀的工时是一样的,但军器局更省力,虽然没能减少成本但匠人打刀更轻松,这让他们的工作效率业所提高,市面上刀价普遍二钱三钱,他的刀六钱已经不便宜了。   陈沐知道真正让李如柏感到便宜的是甲,铁甲市面价格及贵,铁叶铆钉令精铁甲的价格居高不下,就辽东那些铁骑每人身上的全套铠甲都要至少十两银子,陈沐这一副前后两片胸甲才卖六两,确实不算贵。   “不必再谈了,陈将军,刀千柄、军头与兵甲各要五百领,再要三十副将甲,这是多少银两,您容在下算算……”   李如柏话还没说完,陈沐就已笑着接道:“承惠五千四百两,军器局有现货,李总兵下次直接派人马带银子来取货就行,陈某这不管送。”   “对了,宣府讲武堂已经快开课,李公子回去问问总兵,几位公子如果需要可以给陈某写信,学点新东西。” 第一百零八章 大盗   李如柏走后没多久,辽东的几个副总兵也派人过来,分别购置了一批刀甲,让陈将军一不小心又赚了白银万两。   贩卖军火是陈爷在南洋的老本行,如今领皇帝诰命钦差督造军器局,让他少了与工部竞争的忌讳,不过即便如此他也没忘了工部。   胸甲在北方除了前胸后背主体外,还有臂甲及腿部甲裙,但这种繁琐的锁甲工艺陈帅心疼自己麾下匠人,专门和去工部谈了笔买卖,由朝廷其他地方的工匠代工,每副臂甲三钱银、甲裙四钱银。   最有竞争力的胸甲在军器局水力锻锤的配合下恰恰最节省工时,这个优势别人无法取代。   所以腰刀才赚一半,对陈沐来说是赔了;但他在胸甲上赚了接近五倍。   “银子入帐就别盯着看了,整天想银子没啥大出息。”陈帅对御用秘书赵士桢如是道:“咱这个不是说赚多少钱,陈某也没给他们定高价,你看咱的刀比别人贵点,但质量卖相都好;咱的甲更别说了,防刀砍剑刺不比别家差,价钱便宜一小半……咱薄利多销。”   赵士桢被陈沐唬得一愣一愣,薄利多销这个词他能理解啥意思,但他理解不了赚五倍利润的人,脸皮究竟有几座居庸关才能如此自然地说出这个词。   不过也确实达成陈沐的目的了,薄利多销。   自李成梁及辽东副总兵们为家兵购置甲械后,昌平的杨四畏、宣府的董一奎董一元、大同镇的马芳等人先后向军器局订购甲械,像鸟铳、胸甲、腰刀卖得最好。   没有蓟镇戚帅,尽管蓟镇是对宣府军器局除宣府本身外甲具需求最大的地方,但戚帅那不兴家兵那一套,自然也不需要私下里向宣府另外购置军械。   转眼,宣府军器局的订单就堆到后年了。   哪怕产能极强,但陈沐早先就下令朝廷紧缺军械时优先供给朝廷,哪怕平时尚有库存,也只能取其中一至三成供将帅家丁。除此之外任何人不得私贩军械,违者处死。   就算是陈沐自己,也要守这规矩,或者说他自己更要守这规矩。   陈沐和赵士桢在书房大眼瞪小眼,书案上摆得不是书册,只有几幅图画同一杆奇形短铳——蓟镇的五雷神机。   五雷神机的铳床是一根直棍,有五斤重,上面五根稍短一体转动的铳管,由火绳击发,操作需要两人合用,但近距离仍旧很划算。   “你说让它多几个管?”陈沐摇摇头,皱着眉头苦大仇深地看着五雷神机,道:“多几个铳管就会变沉,携带不便,而它本身射击距离就短,止二三十步而已,况且装药困难。”   赵士桢很快接话道:“太沉的话可以把它架在车上,像在下所做火箭车般,不怕沉就能做长,装药多铳管长,打得就远。”   陈沐还是摇摇头,“在步战马战中意义不大,造价高昂,却不能起到同等花费的效果。”   说着陈沐话锋一转,道:“但在海战中也许有大用,不过要先解决几个问题。”   “转动,在左侧设一绞盘和齿轮,让一个人就能完成转动;底部加旋转、角度的支架,同样一个人就能调整铳口所朝角度高低;再就是加铳管,至少十眼,这需要大量制作实验,让重量和威力在最好的阶段。”   陈将军越说越兴奋,道:“最好在铳管与铳床之间能够灵活拆卸,常吉你想啊,将来二三十年,海战船炮互轰肯定是常理,但快船大船跳帮夺船也一定是司空见惯,远距离船上有炮自然不必担心,但近距离呢?”   “敌船临近,互抛勾索趋于并拢,木板拍下来,从船艏楼上一群手持刀铳的敌人正要跃到你的船上来近身作战,这种时候你艏楼船舷上有两个这怪东西,砰砰砰!”   “十几发铳子打过去,两船间隔十余步,海战也没人穿多厚的铠甲,转眼就能打死七八人;敌船兵头在船上大呼小叫重整旗鼓,你的副将把发热冒烟的大铳管卸掉,从旁抱上提早装好药的铳管快速安好,接着居高临下向敌船低矮的船身扫上一遭,好歹又是五六条命。”   “海上一条船才多少人?百十人上下已经是多的了,像我儿子说南洋我的船能塞三五百人,我都觉得他在胡扯。”   陈沐也不管赵士桢的目瞪口呆,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大明战船加装土鳖火神炮的画面,道:“炮战少说要打死打伤十几个,一架这东西再弄死十几个,咱们船上还有六七十人,对面只剩三四十,不用打他们自己就跳海了,好了,他们的船他们的货,都是我们的。”   赵士桢看向陈沐的眼神更怪异了。   平心而论,赵士桢确实挺喜欢琢磨兵器,像火箭、鸟铳这些新奇物件,他都很感兴趣。但说句特别傻的话,赵士桢琢磨这些东西不是为了杀人,只是感兴趣。   像陈沐这样张口杀死十几个、闭口弄死十几个,对没见过血的赵书记来说,太真实了。   让他对改良火器产生些许的抵触。   更让他奇怪的,陈沐非常熟练地说出他们的船、他们的货是我们的这句话,这话从明朝将军口中说出,感觉不对啊!   非常不对!   “尤其对付西班牙火炮少、铳手少的武装商船,福船的艏楼比他们的高,贴近了艏楼艉楼要有两个这玩意,上去扫一遍甲板他们就消停了;要是装在小鲨船上,仗着船快就能把船帆打得都是窟窿,让它动都动不了!”   陈沐说着一把抓住赵士桢的胳膊,眼里有光,“咱要把这个做出来,一架五两银子陈某都受得住,往后每艘战船都安它四架,海上还有谁能挡!”   陈沐心里一直在对标,尽管他所知道对西方海上力量的印象未必是对的,但他一直在把自己手中拥有的东西同西方对标。在他心里,小鲨船与大福船对标的就是马六甲以西的武装商船;战船则是中型鲨船的对手,将军大鲨船则是要能挡住诸国最强船舰才行。   实际上他并不知道现在西方最强船舰是什么样子,因为还没见过。   赵士桢茫然地点头,他终于发现陈沐隐藏在将军、官员、兵甲贩子外另外一个本色身份。   他可能是最成功的海盗了。 第一百零九章 内阁   隆庆五年秋末,广东两月之内连发三封奏报手本送于朝廷,引轩然大波于朝野。   奏报之初来自南洋卫指挥使白元洁,奏其麾下截获盘踞吕宋的大西洋夷有攻打大明之意,原版书信送夹带送至朝廷。次辅殷士儋送信至四夷馆翻译,四夷馆的番夷不通西洋言语,就此作罢。   第二封奏报则来自两广总督殷正茂,只是普通的战事陈情。信中说在鸡笼南部海域,南洋卫与广东水师操旧制福船联合巡查海上时,遭遇倭寇伏击,双方僵持追击两日互有胜负,最终官军得胜但损失战船颇多。   没人把这份奏报当成正事,首辅高拱已经下令整顿船舰,一年半载新船就能统统武装水师,并就镇朔将军陈沐的意思更名海军,这种时候损失一些福船广船,无关痛痒。   这船还是镇朔将军执掌南洋时从曾一本那得来的呢!   但第三封奏报,就不一样了。   同样来自两广总督殷正茂,斥责京官怠政,弹劾主事官员,问他两广送到朝廷的番夷书信为何没有翻译没有下问,并奏海外蛮夷舰队欲攻濠镜,被炮台轰退,游曳于上川、下川诸岛之间,他正整顿兵将,要与番夷大作一仗!   这个时候,朝廷才重视起广东的事情,免了四夷馆几个小吏,责余者速速翻译,才得到他们不通大西洋夷番语的回答,最终皇帝从去过吕宋的锦衣卫里挑出人来,却也没人有读写能力。   翻来覆去,他们在北方只能想到一个人。   宣府。   镇朔将军府前院,陈沐穿圆领大团狮子绯曳撒戴幞头,带巡抚吴兑闲游菜地。满地绿油油里,陈爷只身赤红嘴角带笑,翻动手上笔记,抬头对吴兑道:“我那义子说了,天一冷它就不长了,说它要长半年,算算日子应当还差十来天,但它既然不长了,就刨出来吧。”   话音落,陈沐没动,吴兑也没动。侍立一旁的隆俊雄左看看、右看看,抿抿嘴低头下手刨土,不一会提溜起两串红薯。   沾着土,个头很大,陈沐提着枝蔓让吴兑看,笑道:“真不小,这东西漂洋过海实属不易,西夷离港时会查船货搜人身,旦儿为把它带来,藤蔓束在麻绳里沾了土才从吕宋带回来,产量十倍于稻麦,这枝蔓截下来明年春天回暖就能种。”   “这一亩地,吴巡抚就收着吧,明年春天长城外多划的地,长城火炮射程之内,都种上。后年种满张家口,大后年就能把长城沿线填满!”   吴兑眼中惊喜非常,谁能想到陈沐大力向总督王崇古要求同俺答划境居然真是为了种地,不过没等他回话,隆俊雄就指着不远处官道上策行的骑手道:“巡抚、将军,有匹马过来了。”   “镇朔将军何在,宫内有信,速来接旨!”   马上骑手在镇朔将军府门前翻身下马,不待喘两口气便已下令。来人年岁不大派头不小,手握圣旨趾高气扬,尖细的嗓音让将军府前巡行军士拜倒一片。   菜地里陈沐与吴兑对视一眼,来的是宦官、拿的是圣旨,事情非同小可。   “陛下宣陈将军进京,速带精通海外番夷言语可译书信者进京面圣!”   来的不是朝廷文书,是皇帝私下召他进京,陈沐接下旨意,并无迟疑之色。先前两封从广东发来的手本他都了解,此时此刻皇帝让他带翻译进京师的原因已不必多言。   派人安顿来传达消息的小宦官后招来赵士桢,递给其笔记道:“常吉,你把栽种红薯的方法给吴巡抚抄录一份,派人把关尊班从军器局找来。”   “这是?”   吴兑不明白陈沐的意思,听这安排,好似陈沐不会在宣府待太久一样。   “我早说了,咱不先下手为强。”陈沐对吴兑耸肩轻笑,道:“早晚给人家打上门!”   打上门是一定的,谁打上谁的门,是个问题。   交待完诸般事宜,陈沐带几人随行,一路马不停蹄奔向京师,根本来不及回府换官袍,进西门就被高拱府上的下人截住,直接朝西华门带。   走到西华门,内官在宫门下把陈沐及翻译带入宫中,自然少不了陈帅所携乱七八糟的用具,他们去的不是别的地方,是皇家藏书楼文渊阁。   在陈沐心里,这地儿还有另一个名字——内阁办公室。   林立殿宇的宫中,文渊阁东有藏书楼,西则为没有正脊的卷棚硬山小室三间,高拱挥手道:“书信都在那边,让他们译,陈帅随我入阁,陛下一会就到。”   在陈沐当头,内阁门前悬着圣谕:机密重地,一应官员闲杂人等,不许擅入,违者治罪不饶。   一应安排虽急,但高拱看上去并不焦急,入阁后左右无人,他才对陈沐道:“你说的事成真了。”   陈沐明知故问道:“阁老说的是何事?”   “还能何事,西夷侵攻广东,陛下召你是为问广东兵事,吴侍郎不在,朝廷没人比你更了解。”高拱说着点点头,抬起手掌拦住继续向前走的陈沐,道:“但老夫不在乎这件事……你说的南征。”   南征!   陈沐听到这俩字,当即肃容倾听,就见高拱轻声问道:“倘朝廷真命陈帅南征,这绝非倾国之战,所以陈帅需说明,需募兵几万、造船几百、动银粮几何。胜算,它又有几成?”   高老爷子是个小心眼,这不单单体现在他任用官吏或脾性上,也体现在当他所治理的国家遭受入侵时,其强硬的报复心理。   陈沐听明白了,高阁老这意思,关键在于让他领会这不是倾国之战的意思。   朝廷好不容易同北虏议和,没人希望被拉入另一个泥潭当中。   陈沐拍拍随身背挂的圆筒,与背包,对高拱笑道:“阁老勿急,如果说海外西夷的事,在下有些准备,稍后议事会一一禀明,阁老的问题也必迎刃而解,这绝非什么倾国之战。”   就在此时,文渊阁外有列队脚步传来,宦官高唱:“陛下驾到!”   内阁诸人鱼贯而出夹道行礼,隆庆皇帝脚步虚浮地走来,左右环顾找到陈沐,眉目稍有舒缓,道:“陈卿来了,快随朕入阁,这上川岛究竟是哪儿啊!” 第一百一十章 诏书   隆庆皇帝对着白元洁送来截获番夷的地图钻研了一整夜,硬是没看懂。   陈沐在内阁中看着西班牙人的地图,同样也只能看个半懂。   “陛下,这,这应当是鲛人,那个是大八带鱼,都是自己吓自己的东西。”陈沐看着羊皮地图上美人鱼海妖、大章鱼也是满脸说不清道不明的郁闷,图上太多志怪的东西了,他指着图道:“咱们在这,京师在这块、西北是这、广东是这,他们没来过咱们这,所以图画全凭心想瞎猜。”   没有北极圈,印度、中南半岛和明朝被直接画成一个大圆圈,从福建到日本顺风几天的航程被画得离八丈远。   陈沐笑嘻嘻地对隆庆皇帝行礼,像个妄臣般指着羊皮地图道:“陛下,这幅图有问题。”   他用手指在羊皮图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划了两条线,然后指着中间道:“地图中间是这个地方,是他们的国家,倒挺精细。但他们把大明画在边角,这不对。臣以为得对他们晓之以理,让他们改改。”   “咳!”   张居正沉着脸指指地图,道:“陈帅,说正事。”   陈沐不好意思地笑笑,返身从身后圆筒里抽出舆图,上前铺盖后说道:“陛下,这是臣的海图,北面是广东,西至马六甲、东至日本、南至吕宋。”   高拱跟张居正看着舆图对视一眼,这小镇朔整天就像南征……他的舆图上也没把大明放中间啊!   “这就是陛下想知道的上川岛,过去广海卫在时,上川岛有几十个驻军,不过后来末将主南洋卫时就把驻军撤了,用兵船巡逻,这次没挡住番夷,应当是兵船不足的缘故。”   上川岛离濠镜很近,在西边广海卫城以南海外。   陈沐边指边道:“吕宋在广东以南稍稍偏东,他们顺风攻打广东,没有选择打东部门户南洋港,而进攻濠镜非常明智,如果其大举入侵,单凭濠镜是抵挡不住的,但这也恰恰说明其兵力不足,所以才游曳至上川岛。”   高拱对陈沐单靠一幅图信口拈来深感惊奇,这是全靠编得吧?   他问道:“何以见得?”   “那岛上炮台都是末将为香山千户时从葡夷手里抢来的,一共……”   隆庆皇帝皱眉打断,不虞道:“抢的?”   “啊,臣失言,请陛下治罪。哪有自己抢自己东西的,濠镜是陛下的土地,那会刚到香山,臣看着濠镜上有葡夷几百军兵、岛上还有朝向北边的炮台心里就不痛快,后来就上岛跟葡夷交涉,他们也就是些商贾军头,不知礼仪满心防备。”   “臣对他们晓之以理,他们还是很懂事的,就把炮台献给陛下了。”   “当时总督军门是工部张部堂,末将提议在濠镜增设三百户所驻军,那毕竟是国朝广东门户,后来倭寇侵袭,加固炮台、新添火炮,臣离开时岛上才八座炮台,驻军三百,再加上码头力夫、心向朝廷多缴赋税的葡夷商贾,满打满也就才五百人。”   “所以西夷此次来攻,兵力不慎充足,很快就能将他们打退。”   听陈沐说到这,隆庆皇帝才算稍做轻松,但依然心有余悸地问道:“依陈卿之鉴,西夷不会酿成先前倭寇之乱那样的动荡?”   高拱与张居正也看向陈沐,倒不是别人不看,实在是内阁阁臣都被高阁老驱逐没了,揍了高拱的殷士儋也在前几天正式告老,如今高拱一路力挺的张四维还未入阁,阁臣只剩他跟张居正了。   陈沐断然摇头,斩钉截铁道:“陛下放心,绝对不会,其此次入侵很快就会被击退,甚至也许此时此刻,广东将官已将其击溃。”   “但自正德年间屯门海战起,国朝同佛朗机人的争端就没停过,臣以为是时候一劳永逸地解决了。”陈沐解释道:“正如过去军争,弓弩为先;当今之世,铳炮为冠;这都是因为不必短兵相接即可杀死敌人,敌在海而我在陆,运筹必然占优,但就像倭乱时一般,沿海百姓深受其扰。”   “臣以为是时候南征了,其利有三,海事烦不胜烦,一劳永逸使海疆安泰三十年为一利;满刺加、摩鹿加、吕宋,原皆为国朝藩属,今先后为西夷所占,灭国戮王、掳民财货,战其重扬国威于外使藩国臣服,是为二利。”   “至于三利,在于控制海内航线,能为朝廷运回大量财货,补充国库所需。”   陈沐口若悬河,但隆庆皇帝不置可否,至少他没有被说服,他说:“陈卿在走险。”   高拱微微颔首,对陈沐道:“陛下要听的不是蛊惑,是庙算。”   “高阁老,这正是庙算。凡战者必有仰仗,西夷远渡重洋,舰船调动需数月之功;而我军就近,自南洋港至吕宋顺风十日可达,即使无风,一月亦能至,我船舰往来运送三次,其尚不可至一次。”   “论兵船炮舰,我未必强但彼必势弱;论后勤辎重,我快彼三倍;论人多地广,国朝更强西夷十倍有余。”   “能战之国不轻言兵事,善战之将不轻言战事,战争就是风险,但战争更是机会!因此高阁老问陈某南征需调度兵员、财秣?”   陈沐端端正正地向皇帝及阁臣行礼,道:“如陛下与朝廷授臣南洋大臣,总理外洋事务。则以广东都司、南京工部全力支持,若平时战事,多需军饷军粮数十万,臣只需广东都司财力物力人力,另请陛下赐诏书一封、军旗船旗各一面,则不需朝廷多耗一两银、一粒米——”   “明年冬季之前,朝廷可在吕宋再设总督,年运白银百万两。”陈沐拱手,随后指向地图马六甲道:“但马六甲还不行,先攻西夷,震慑葡夷,否则海上没了商贾,有货也卖不出去。”   “至于胜算,如战事进行至此,至少六成。”陈沐看阁中众人表情还不算抵触,都在深思,遂道:“毕竟海上风猛浪急,若朝廷所派监军能熟知兵事自然最好,除此之外,若驱逐吕宋西夷,还需朝廷派遣知兵善政的官吏协助治理,相助藩属。”   陈沐说罢不再言语,端端正正地等待皇帝与阁臣决断。   高拱与张居正在心中盘算,隆庆皇帝却已先问道:“朕还不知,陈卿想要的诏书,是什么?” 第四卷 第一章 播州   隆庆五年秋,朝廷解陈帅宣府总兵官镇朔将军之职,授南洋大臣,留京入国子监读书三月,派往广东都督战事。   在陈爷进国子监跟小舅子当同学的这个冬天,朝臣都在议一系列国事要政,这跟陈沐的官职分不开。   因为在他离京时,高拱给他送了一份大礼,大礼是他的官职。   官号全称为:广东兵事协办南洋军府右都督提督海事总理南洋大臣。   离开宣府时,很多人送他进京;离开京师时,没多少人送他回广。   真正地位崇高的只有吴兑,其他人则是替高拱来的张四维、替张居正来的游七,还有替冯保来的徐爵,官员基本上就这几个人,其他官员来基本上都是给别人送行的。   给他送行的商贾居多。   因为陈沐官号挺多,官居一品,但权力是一张大饼,和谁都没关系。   广东兵事协办,让他在广东谁都能管得着,但谁都能不听他的;南洋军府右都督听起来很厉害,可不属五军都督府,是新设都督府,没有下辖没有直接统属,甚至整个都督府只有他一个右都督,还要受兵部辖制;总理南洋大臣也是个空壳,根据名字朝野大多认为他管的是南洋卫。   北边对海外所知甚少。   在常人眼中,在宣府呼风唤雨的镇朔将军是犯错被贬了,这才是真正的明升暗降。   腰插双刀的倪尚忠跟随车马迎着风雪一路南走,越走心越凉;董一元和麻贵并马,二将俱是满面苦涩;倒是从青山口回来的养子陈八智带着不符合年龄的沉着与坚毅,同呼良朋指挥家丁督促前行,既无兴奋也无不甘,仿佛只是寻常调令一般。   倒是作为监军的陈矩,即使在军队行进中也是众星拱月,一众宦官跑前跑后。   邓子龙打马对陈沐笑道:“将军,士气很低迷呀!”   陈沐咧嘴笑了,回头看了一眼绵延的兵势,道:“低迷很正常,人人都能看懂朝廷的诏令,但他们不信,都不信陈某能做成事。”   阁臣给的官位其实已经把意思表达的很明确了,海外的事,他说了算。   问题是大明在海外有权力吗?没有,什么权利都没有,就连南方的海道副使,管的都是陆上海关,那么别人把这个官号解读为没有权力的虚衔,也是应有之义。   新设的南洋军都督府,要说是六军都督府,可以,但要说还是五军都督府,也可以,反正它转眼就能裁撤;总理南洋大臣也是没有实权的官,值得一提的提督海事、广东兵事协办,其实还抵不上一个广东总兵官。   这和镇朔将军相比,又算的了什么呢?   “别人说我这是自讨苦吃,武桥你觉得这是什么?”   陈沐裹着狐裘缓缓踱马,就连黑娃身上都披着厚实狼毛皮马衣,神情看起来轻松的很,全然不像后边那些被调到他麾下的将官一般低迷。   “不管别人怎么看,将军是已达成所愿了。”邓子龙摇摇头,道:“其实邓某也不知将军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就这一点,让邓子龙觉得跟着陈沐还挺有劲的,“邓某就只是俗人,当兵吃饷,总想干点大事,但不知道能干什么大事,也许将军知道。”   陈沐仰头大笑,看了邓子龙一眼,猛地打马前驱,对左右高声笑道:“已经进广平了,再走一个时辰,去邯郸歇脚!”   ……   战争是风险,战争也是机会,上至家国、下至个人,皆是如此。   于陈沐而言,最大的风险,就是迈出这一步便回不去了。所谓的君无戏言,不单单是皇帝说出的话没有戏言,臣子对皇帝做出的承诺,也只能达成。   没有半点商量余地。   兵马周转拖沓,他们从冬末向南行军,走至开封府已是春暖花开,继而向南走湖广翻山越岭。在承天府堵了半个月,待到进入四川地界,已是三月底了。   陈沐的第一站不是广东,是播州。   杨应龙在国子监的课程结束了,跟陈沐一道回来继任其父杨烈播州宣慰使的官职,陈沐则来完成他的婚礼。   婚礼之事不算繁琐,只是受限距离,往来几经麻烦,不过中间聘礼等事务都已完成,只待迎回清远庙见就算完婚。值得一提的是,陈沐的聘礼是槟榔。   邵廷达帮他送的,除槟榔之外则是金银等物,皆自南洋港中运送。   大部兵马已由邓子龙率领转道广东,陈沐则率小部起去播州迎亲。   在湖广、贵州、四川三省交界,所设立宣慰司极多,如陈沐从白元洁那得来的家兵头子向飞,就是湖广保靖地方永顺宣慰司的武士,在湖广以西则是酉阳宣慰司,南边是现在的思南府,过去是思州宣慰司。   经过贵州思南再向西,才是隶属四川的播州宣慰司。   播州宣慰司比陈沐想象中大的多,辖地几乎与重庆府相等,北抵纂江、南囊瓮水,河流充足往来商船不断,从永安驿起山势渐低,路上来往车马络绎不绝,远处山云之间播州城在屯兵大营拱卫下耸然而立,自城中走向官道的车马挑夫数之不尽。   这不是北京那样气概高贵的都会,也非广东交通便利海陆齐备的大城,但播州城也有自己的气势。尤其在崇山峻岭江河坐拥之间,透着这样的繁华实属不易。   杨应龙说:“挑夫向北,每年遇春采山茶万担、遇夏米价高贵,就起夫挑米茶去纂江,在那上船,送到重庆去变卖。往东则是贩运杉板、铅,山里每年煎银万两、黑铅万担、花杉板也要以万副来算。”   陈沐看着为之骄傲的杨应龙,面色复杂心中感慨。   你祖祖辈辈在这块土地上都忙着做买卖,关系网人情债铺设全国各地,如果此时的你知道终有一日这份基业在你手中败坏,不知会是何样感想?   远处官道奔来大队人马,顶盔掼甲的山地骑手面带喜意,远远瞧见杨应龙就翻身下马,带人一路跑来,跪伏在地叫道:“快去禀报宣慰使,大公子回来了!” 第二章 南洋   播州处处都透着喜气,先有老宣慰使嫁女,后有小宣慰使世袭,九股苗与播州土民寨寨相庆,并不嗜酒的陈帅被灌得七荤八素。   倒不是播州人灌他,实际上播州宣慰司的官吏与他饮酒都很矜持,全赖他部下那些将领,即使邓子龙带兵南走,还是有一群他从北疆带到南方的旧部追随,可算让这些大肚汉找到能畅快饮酒的地方,统统饮得毫无遮拦。   没有过门,自然也没有洞房,陈沐在播州待了几日,带着迎娶的姑娘与嫁妆,及杨应龙、杨兆龙等娘家亲戚,一路返回广东,他们要去南洋卫港的陈沐宅邸,并在三月之内前往清远祭拜先祖才算真正完婚。   姑娘叫杨青鸾,等了陈沐整整两年,在播州没说过一句话甚至没见过面,只在走时才见到蒙着红盖头的杨青鸾,坐着轿乘船南走。   嫁妆是一百条船。   陈沐的聘礼中土产槟榔只是意思意思,但嫁妆里土产就不是意思了,完完全全都是土产。   十二名婢女十二名武士,除了床之外的生活所需一应器物满满当当装了十船,余下则是银器、木器,铅与杉板。   岳老子杨烈在他要离开播州的前夜同他谈了半宿,自始至终没谈过婚事的事,聊的都是他的今后及播州的今后。   同他离开京师时的冷清不同,陈沐回到广州府这天,所有的青楼都歇业了。   百艘小船驶入珠江时两岸兵船放铳行礼,停在岸边数艘花船画舫在燕归舫船的率领下并入送亲船队,令陈沐没想到的是,立在燕归舫船头的不是别人,是随军队先回广城的颜清遥。   沿河绕城过半,在珠江口,一艘庞大巨舰停靠岸边,沿途家丁列出整齐阵仗把鸟铳放得砰砰响,硝烟弥漫里人们喊着,“请陈帅登船!”   陈沐看见了他的赤海号。   拿这么大的炮舰当婚船?   颜清遥提着裙摆跳下画舫,神态自若地从船上接下蒙着红盖头的杨青鸾,对陈沐道:“新娘子交给奴家就行,军爷快去大舰下吧,殷总督和张部堂在那等着呢。”   殷正茂?   他在这等着做什么,倒不是说陈沐没请殷正茂,一省父母官陈沐是专门请了的。张翰更不必说,那是提携陈沐的贵人,婚事上他还要给张老爷子拜几下呢,但他没弄明白这两位老爷子到这来等着做什么。   还有就是珠江口停靠的大炮舰,不仅赤海一艘,随行至少两个舰队,舰上水兵齐备,这架势不太像要结婚。   还没走几步,夹道观望的百姓被分开一条通路,白元洁带一行人上前,白七等人抱着一副甲胄,白元洁笑着行礼,道:“南洋卫指挥使广东都督佥事白某,拜见广东兵事协办南洋军府右都督提督海事总理南洋陈大臣!”   说罢,白元洁才笑道:“陈帅这名字可真长,好险记住了……请陈帅着甲吧,伶仃洋上弄不好还有敌舰,想过去不靠炮舰可不行。”   “不是白兄这是怎么回事,还打着仗呢?”陈沐蒙圈了,伸开手臂让人给他穿戴甲胄,纳闷道:“没人跟我说啊!”   白元洁抿着嘴笑,朝江口望了一眼,道:“仗打起来哪还能停,早先的西夷被驱逐,开春又来了些,在近海击沉几艘,他们倒是怕了,但时常还在伶仃洋游曳,想要探我虚实。海上不太平,还是要靠炮舰开路。”   “何况还有总督部堂,陈朝爵已经率舰队去巡行了。”白元洁摇头感慨道:“早知道就该在清远给你盖个大宅子,当时没想那么多,把宅子安南洋港,这下可好,回个家都得炮舰开路!”   陈沐摇头苦笑,这是自己造的孽,苦果只能自己吃,扣好铁臂缚,陈沐问道:“没封零仃洋?”   “没想到的事,谁知道昨天西夷又派人来了,说他们在吕宋的总督想跟咱和好,来的是个汉人,被俘后去了朝爵那,说让朝爵赔他们五百两银子,要些牛羊淡水,被撵走了。”   这也太儿戏了。   跟陈沐看到的架势完全不同,广州府珠江口这边的布置完全是照着打大仗来的,单单他赤海带两个舰队就能跑去吕宋远征封港了,“让你说的怎么跟防备倭寇一样。”   “就是倭寇。”白元洁轻松地笑了,他们口中的倭寇是海盗的意思,“八成也就是跑到这边船上没吃的、没水了,就想讹点东西,边走边说。”   穿戴好甲胄,陈沐跟白元洁走到登船岸边,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西夷来了大小五条船,应该就是海盗,想来大抢一场结果没到岸边就被陈璘击溃,打沉一条俘虏一条,余下三条跑了。就出现俘虏说是西班牙吕宋总督使者,讹诈银两水食的事,然后今天又有一条船在沿海出现,抢了岸上百姓半个村子,幸运的是沿岸烽火传得早,没伤到人。   至于这么大阵仗,不是为海寇准备,完全是为保护参加婚事的两广官吏。   因为从广州府到南洋港,中间要穿过海域,谁都不希望出现意外。   “对了,我听说你从陛下那请下一份诏书,什么诏书?”   临近岸边,白元洁才问出他心里揣了很久的事。   “诏书现在还没用。”陈沐摇头笑笑,拍拍胸口道:“等登陆吕宋,这份诏书会有极大的作用。陈某不单单从朝廷请下一封诏书,还请了一面御赐龙旗,另有四字船帆,猜猜是什么?”   “总不会是替天行道。”白元洁猜都懒得猜,轻笑一声,轻推陈沐道:“反正你早晚得说,总督在那等着,快去吧。”   替天行道,白元洁也敢想。   陈沐摇摇头上前几步,对殷正茂、张翰拱手道:“烦劳总督部堂久等,晚辈陈沐,拜见殷军门、张部堂。”   “陈将军来了就好,张部堂对老夫说了半天你的好啊,当年深得张部堂之心,两广的事,不能缺了你。今日是将军大喜之日,不说许多,张部堂,我们就登船吧。”   张翰抚着胡须一副看后辈成龙的欣慰表情,“军门说的是,登船。”   他们由小船登上赤海,绞索绞起船锚,蝴蝶帆节节升起,陈沐望着赤染帆布,嘴角勾起。   他请下御笔四字,天朝无疆。 第三章 狗剩   天色已晚,南洋军港张灯结彩,岛上时不时几颗爆竹在夜空炸开。   酒宴正酣,即使陈沐不胜酒力潦草退场,前厅的乐声夹杂宾客哄堂大笑的喜悦仍时不时传入内室,只是距离遥远让人听不真切。   红烛色昏,新人对坐,陈沐打量着自己的寝室,室内陈设几乎能找到这个时代亚洲所有元素。   进门左手木垫上立人高的青铜酒樽摆件,其上篆雕战国时代赵国名相蔺相如与名将廉颇的负荆请罪;门口右侧则立巨大珐琅瓶,瓶身绘春宫画,室左角置桌案于六笋凳,右脚矮几放半身西式板甲,甲衣明亮嵌着异域花纹,头盔上斜扣明人仿制船长帽,帽尾扎两根红蓝鸟羽。   衬起甲衣的是木偶,长剑随意搭在案旁,左手持鸢盾,右手提一杆灯笼,陈沐这才明白原来是一副灯架。   就是鸢盾上瘦金体的大字陈,让陈老爷有时空错位的错觉。   陈沐急得抓耳挠腮,饮酒让他想不起挑盖头的秤杆被丢到哪里,甚至不知道别人究竟给没给他秤杆,但他隐约记得进洞房时有人说过,盖头要用秤杆撩。   他在屋里急得兜转,硬是没找到除了长剑、倭刀、战剑、鸟铳之外的任何棍状物体,用这几个东西挑盖头实在太过分了。   陈帅并没注意到,室内端正跪坐的新妇攥着衣摆的青葱手指骨节发白,盖头微微回转,嗅着满屋子酒气,透过红绸看着醉汉在新婚之夜掂掂长剑、抬抬倭刀,仿佛没有趁手的兵器,最后终于把手向墙上壁挂的鸟铳。   她坐不住了。   “夫,夫君,你在找什么?”   声音很清澈,陈沐回过头,手里攥着鸟铳纳闷道:“你能看见?”   盖头里久久地沉默,缓缓转了回去,她看见陈沐是从鸟铳里抽出通条,轻轻出了口气,道:“你看不见我,我能看见你。”   陈沐脸上微讪,把鸟铳挂回墙上,有点尴尬地拿着通条走近几步,道:“秤杆不知放到哪里去了,拿这个替一下,夫人别见怪。”   陈大帅似乎听见盖头里无可奈何的叹息,好半天才幽幽道:“夫君就是用手、用剑、用刀、用铳,用什么都行,只要你快把它取走……妾身戴它半个月了!”   陈沐心里一算可不是么,从离开播州,杨青鸾就穿了乌纱绛袍,戴了凤冠霞帔,沿途在轿里不见人,夜里才能轻巧些。路途遥远的迎亲对她来说想必是个体力活。   “夫人辛苦。”   陈沐叫错了,现在杨青鸾还不是夫人,要等朝廷诰命发下来才是,其实他现在应该称‘太太’,但杨氏子女才不在乎这些或早或晚的称谓,杨青鸾只是轻声道:“秤杆在酒宴上被邓将军藏起来了,没有拿给夫君,府君也没去要,妾身还以为夫君知道。”   邓子龙这家伙!   陈沐摇头笑了,无所谓地把通条丢到一旁,抬手缓缓掀开盖头。   先是白腻的颈子,白莲瓣儿似的下巴微微扬着,抿着一点樱唇上略高的鼻梁透着英气,瓜子脸上双眼微闭,长长的睫毛悄悄颤抖,映着红烛陈沐觉得她白得发光。   杨青鸾慢慢睁开眼睛,终于清晰地看清楚自己等待两年的男人是什么模样,万般委屈涌上心头,眼眶盈出晶莹,道:“我还以为你不来接我了……”   陈沐深吸口气,道:“有些事,我要先告诉你,我有……”   “妾身都知道,你有小妻颜清遥,在京师宣府多亏有她替妾身服侍左右;有两名义子是南洋甲必丹李旦和广东副总兵陈璘之子陈九经;一名养子是清远人故潮河千户所千户陈八智;明日祭拜宗庙祖宗,从此以后生是陈氏人、死是陈氏鬼,妾身都知道。”   杨青鸾的抢答与言语中的坚定无所适从,实际上他也清楚,这两年里有太多时间让杨青鸾知道自己将会嫁给一个什么样的人。他顿了顿才问道:“那你知道,陈氏没有宗庙么?明日是不能去祭拜的,等清远宗庙盖好,还要半月。”   他一破落军户,哪里来的宗庙,就像陈沐在战场拼杀时心底的一口气一样,他死了都说不清会埋在哪儿!   杨青鸾似乎对这事猝不及防,并未出言思索片刻,脑海中似乎在判断着是不是这世上还有人家里没有宗庙,然后才颔首点头道:“妾身现在知道了,那就依夫君,半月之后再行告庙。”   从抵达广州府起,这一天的一切对杨青鸾而言都闻所未闻,她没听说过谁成婚是要乘坐巨大炮舰出海的,也没想过嫁给年轻指挥使却变成朝廷一品大将军。   明朝没有大将军号,左右都督就是过去的大将军。   全天下最年轻的大将军,在今年之前,是蓟镇四十三岁的戚继光。   其实南洋卫这一切都让自小到大二十二年养在播州深闺的杨青鸾感到无所适从并格格不入,这些人不论南兵北将,似乎每个人与每个人都那么熟悉,唯独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问道:“夫君总是苛待下将么,妾身看邓将军今日似大仇得报。”   “哪有什么仇啊,就待他们好着呢,他们待我也好的很,武桥就是没事找事。我让南洋卫给他造了条船,一千二百料的大战船,蒙铁皮放大炮的那种,很厉害很厉害的大船!”   说到这个,陈沐也不尴尬了,拉着杨青鸾坐到床榻边上,滔滔不绝道:“不怕火烧,现在海面上也没人能打过他那条船,赤海都够呛,就咱过来时坐的那条大船,那都不一定能击沉它,武桥他还不满意,怨气大着呢,就因为个名字。”   杨青鸾对海战并不感兴趣,但她对陈沐感兴趣,侧耳倾听问道:“这是为何?”   “因为船的名字叫狗剩,你别笑呀!”陈沐表情非常认真,道:“咱们船多,不兴给船起名字,夷人国家大多喜欢一条船起一个名,还都特威风,像什么女王号、海上君王之类的东西,他们没避讳,什么都敢起,你想想它们和狗剩遇见会怎么样?”   陈沐摊手道:“海上君王号被狗剩击沉了;女王号被狗剩俘虏了,多好啊。武桥还老觉得陈某是个粗人啥都不懂,咦!”   “等我们的船队拿下马六甲,继续向西,就会遇见一个国家,他们的海军正在变强,将是我们的心腹大患。在他们的语言里,神,读作狗的,儿子,读作散,他们到时候会怎么叫狗剩?”   陈沐吹熄红烛,紧握双拳。   “上帝之子!” 第四章 亵渎   一觉醒来,神清气爽。   陈沐要做的事情太多,一时间毫无头绪,他决定先从去濠镜开始。   他要视察一下白元洁的工作。   很长时间没有登岛,恐怕信箱里的投诉早已堆积如山。还别说,在他离开广东这两年,人们并没有忘了他,隆俊雄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屯门的陈公祠烧烧香,给他家主公在冥冥之中补点香火。   给牵两头健鹅遛弯的陈沐带回屯门小生祠被出身当地的海商翻新加盖了,过去各个村前巷口的小矮庙儿都不见,屯门有六个村子拜一个大祠堂,祠堂的陈沐刷了黄漆,比他真人还大,长得跟南洋港陈氏大宅前厅当中挂的失真画像一个样,就是改了名儿。   金龙如意正一龙虎玄坛真君。   “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说是福建有个姓余的,他过来打听民间传说,好像说是要写本小说。”隆俊雄抱着头盔挠脑袋,“叫什么东州什么列国的,他总给乡民讲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后来就成这样了。”   东周列国志?   陈沐觉得这个名字很熟,仔细想想,瞪大了眼睛。   封神演义!   尽管元代已经有关于封神的话本,但封神演义还未被完整写出。   “回头让邵兴回趟福建老家,找找这个姓余的,他要编撰小说,陈某可以资助他一些,如果愿意的话,来我幕下写书也可以。”陈爷牵着鹅跳下船,看着不远处关闸与久违的濠镜炮台,道:“写小说的目光要长远,让他跟陈某一道去吕宋收集素材,以后咱的舰队走到哪,小说就影响到那。”   随行的邵廷达、石岐等老下属听着莞尔,不过他们对将军一贯胡闹的性子也习惯了,并未多说。白元洁与邓子龙更是没什么好说的,他们知道陈沐心既野且大。   唯独出声的是处处新奇的赵士桢,他不认为陈沐是单单因为别人写个小说,通过鬼神之说给他在屯门建立更高威信,就要收做幕僚。   毕竟万全都司军户大多拜陈沐,这些事情在他看来应该已不足以让陈帅为之惊讶了。   他觉得陈沐肯定有更深的打算。   问道:“明公此举,在下不懂,能否详解一番?”   “现在可谓万事俱备,最难得到的朝廷支持,已经解决了;广东也称得上兵强马壮,船炮具备;目标也很明确,那就是吕宋的西夷。”   陈沐对关闸将士拱手还礼,带着南洋将官边走边说,道:“现在剩下的就一点,在全面开战前,我等的目的是什么?是兵行域外,作威作福?那当然不是,朝廷是要驱逐西夷,还吕宋太平,重新竖立天子在天子之国外的威信。”   “所以我向陛下请御笔四字作为今后南洋炮舰的船帆,是天朝无疆,因为国有界、朝无疆。”   “诸位大多是战将,在过去朝廷不是没有外出作战过,但很少,多在北方。这一次我们不是为朝贡国而战,仍然是为自己而战,我们有三个战场,在战争、在贸易、在文化。”   “单单朝贡还不够补足朝廷所需,也不够让我们把将士推上战场,所以需要贸易;而要想贸易不断,就需要文化,当他们读我们的典籍、学我们的英雄、甚至耳濡目染的神灵都在我们的体系之中,心里的东西和我们一样,他们就成为我们。”   陈沐已经能望见濠镜广场中间教堂上高高的十字架,看上去这两年澳门主教卡内罗没闲着,虽然台阶条石被他拿去铺路,但教堂还是慢慢盖起来了。   神明本无罪,奈何人有心。   “文化与贸易互相影响,形成新的天朝体系,好的技术相互交流、坏的东西慢慢摒弃。陈某一直觉得人活着,要么掌握钱财权势,要么就让这条命很有意义。”   陈沐看着身后追随他的人们笑了,抬手扫过道:“眼下诸位,二者皆有!”   ……   这一天濠镜葡人终于想起赛驴公火烧信访箱的恐惧。   随两只迈着八字步的大鹅昂首阔步挺进市政广场,肤色各异的商贾帮工各个深吸一口冷气,紧跟着他们看见稳坐市政厅的濠镜头人黄程带着一干随从快步窜过广场,在两头大鹅中间躬身拜倒,奉上一册书录高声唱道:“小人濠镜头目黄程,拜见南洋大臣!”   远处有新至濠镜的夷商小声交头接耳,问这个让白指挥使及南洋卫一干达官贵人簇拥、让头目黄程下拜的年轻人是谁,接着他们就露出不难猜想的惊讶神色。   “消息挺灵通,旦儿说过你很出色,所以他把管理濠镜的重任交给你。”陈沐说着,接过书册一目十行地看了两眼,这东西白元洁早就给他看过,陈沐点头道:“现在看来你管的还挺不错,好了,陈某过来不是看你账目的,派人去召集……哟,自己来了?”   陈沐是想召集主教卡内罗、兵头佩雷斯等濠镜引商,没想到他话还没说完呢,这些人已经过来了,为首的主教卡内罗当先行礼,急切道:“陈将军,你终于来了,恳请你必须约束安德烈亚狄迪思,他不虔诚的举动影响了我们许多教徒,人们虔诚的心受他影响都引向堕落!”   等等!   陈沐想来和葡萄牙人谈的不是什么安德烈亚狄迪思,他想看看葡萄牙人在明朝与西班牙的战争中会站在那里,尤其是濠镜的葡萄牙人,何况……陈沐皱眉道:“主教我还没有夸你,你的汉语进步很快。但那个安德烈亚什么的,那是谁?”   陈沐并不讨厌这个当年在这块土地上为了信徒要和自己单挑的主教。   老主教眼镜后面的目光为之一顿,狐疑地看看白元洁再看看陈沐,道:“这是你们的国家,我要用你们的语言,安德烈亚是你的儿子啊!”   陈沐脸上表情更诡异了,他什么时候有个洋儿子?   黄程连忙说道:“是李爷,为去吕宋取番薯,通过神父才得以入港,所以受洗,那个是他的教名,教徒都称他那个。”   是因为给自己取番薯,陈沐点点头,磨痧着下颌短须问道:“他做什么天怒人怨的事了?”   “他在每次出海前都会到教堂向天主祈求保佑,这很好,我们出海都这样,但他非说一个神灵不足以保护他。他去屯门拜将军的庙、在濠镜拜天妃庙,去广州府六榕寺拜佛祖、再去是越秀山拜长发修行之人的北庙。说他有五方神灵保佑,出海万事大吉!”   “将军,这是亵渎!” 第五章 五月   陈沐觉得李旦出趟海确实是挺不容易的。   天主教堂、佛刹道观、天妃庙宇还有他的生祠,在濠镜这个小地方,他干儿子出一趟海要把世上信徒最多的神明全拜一遍。   辛苦了。   “主教不必因此焦急,教堂建好了,带我进去坐坐?”   陈沐对教堂的兴趣,令澳门主教卡内罗既兴奋又担忧,但他不能回绝,只好请陈沐进教堂。   一方面,陈沐这位帝国南方首屈一指的高官如果对天主产生好感,那么无疑会令他们的传教事业产生极大的帮助;但另一方面,谁都无法忘记这是个能下令把教堂石阶拿去铺路的恶棍。   每名耶稣会士都经历非常严格的考验,他们发誓贫穷、贞洁、服从,他们为推动海外传教这一伟业无惧生死,世间没有任何事能够打倒他们心中的坚定。   但是。   凡事都有但是,面对陈沐这个掌握大权的恶棍,卡内罗只觉得这就是天主给与他最大的考验。   圣保禄教堂里,陈沐坐在长椅上仰头望着壁上浮雕,圣婴雕像和被天使、鲜花环绕的圣母塑像,这巧夺天工的艺术很壮美也很令人赞叹。   他对卡内罗道:“旦儿的事情,主教不必放在心上,亦不必如此狭隘,倘天主真有灵,他会保护旦儿在海外不受威胁。时间也会让旦儿明白,谁才是他真正应当信仰的神灵。”   “当信徒迷茫时,主教不应苛责,虽然陈某不信你们的教派与神灵,但如你所见,陈某也很尊敬你们为信仰不畏生死的虔诚,这是我所没有的品格。”陈沐脸上非常严肃真诚,对主教卡内罗伸出手道:“主教在我们的土地上生活已经很久,应该了解,在这片土地上传教没那么容易。”   “陈某没有反对你们传教,其实已经是对阁下及教派最大的帮助。”   卡内罗肃容点头,尽管他总因陈沐的贪婪、恶霸举动而感到不快,但这一点他也无法否认,这个如果生在西方要被架在烧烤架上烧成肉干的男人,如果他想,只需要一句话就能驱逐所有教士。   但他没有。   卡内罗认为这对他们就已经是最大的帮助了,老主教点头道:“尊敬的将军,对此我愿献上对您最崇高的敬意。”   老头儿汉语学的不错!   陈沐再度露出赞赏神色,点头道:“主教不用感谢我,鉴于我们已有极好的合作经历,所以我希望能开诚布公地与诸位葡人交谈,几位兵头也有份——我希望知道,对于吕宋的西夷频频到濠镜挑衅,甚至使陈某在大婚当日只能乘兵船炮舰回家,你们是怎么想的?”   西班牙人惹火这个恶棍了!   教堂里传出羽毛笔沙沙的记录声,陈沐扭头一看是老熟人平托,虽然不知道他怎么还在濠镜,但看因为自己的眼神而手都在颤抖的平托,陈沐笑道:“没有关系,先生,继续记录吧。”   平托轻轻点头,在记录中添了一句:似乎岁月与北上令陈将军更加谦和,但依然没改变他的好战,此时此刻圣保禄教堂里,我有幸亲历一场庞大战争的开端……   “和我们无关!”   深刻认识陈沐本质的佩雷斯在听见陈沐问起这件事时当即大叫着撇清关系,道:“西班牙的海盗来攻打濠镜时我带人开炮了,我们的枪手在岸上向他们射击,所有人都见证了!”   看着须发斑白满脸皱纹的佩雷斯急着表态,陈将军老怀大慰。   “骑士说得很好,但我还是要纠正阁下一点,那不是海盗,那是西班牙的军队,他们的军队进入伶仃洋,是对我朝皇帝的挑衅。”   陈沐说这话时认真极了,抚胸道:“因其在广东作乱,使远在北方的陈某不能享世间富贵,皇帝命我南下。我想问诸位的是,当陈某反击他们,诸位及诸位背后的马六甲、印度总督甚至你们的国王,会如何打算?”   “你们的国家很近,会不会联起手来……”陈沐抬手指指脚下,道:“诸位都是虔诚的信徒,在这个地方,应当没人对我说谎。”   “绝对不会!”   佩雷斯狠狠拍手在长椅上,又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教堂圣象,道:“我们的国王在两年前对摩洛哥的菲斯开战,曾向西班牙的腓力求援,但他没有加入我们的战争,并延缓了他们与国王的联姻,那是个背信弃义之人,神明会惩罚他的!”   “尽管我们不能做出是否战争的决定,但葡萄牙不会加入阁下与西班牙的战争,更不会加入西班牙!”   啪!   陈沐拍手喜道:“好极了!既然如此,诸位请帮我往吕宋送一封信吧,给他们的吕宋总督,让他投降吧。”   嗯?   投降?   卡内罗、佩雷斯都没转过来,实际上来攻打濠镜的只是一群海盗啊,那根本不是什么西班牙军队,似乎在陈将军的脑海里他们已经开战了,但西班牙吕宋并不这样认为啊!   都没有开战,投什么降啊!   “鉴于其对我濠镜的侮辱,需要赔偿十万两白银;擅自通行伶仃洋,一进一出算两次,各五万两;还抢走屯门七头牛,牛在我大明是很贵重的动物,它们是农夫的朋友,所以合计二十七万两白银,路途遥远,让他们五月之内给我回复。”   说罢,陈沐起身对几人点头致意,又补了一句道:“这教堂盖得真好。”   带着众人走出教堂,白元洁才不解地问道:“既然已决定开战,何必等到入冬,你知道他们绝不会答应。”   “入冬,入什么冬?”陈沐嗤笑一声,“咱们在这整顿兵马的事瞒不住那边,他们看见兵船肯定要有所准备,我说的五月,是今年五月的意思,他们理解为五个月,可不怪我。”   白元洁瞪眼,同邓子龙面面相觑,这他娘已经五月了啊!   “俊雄,回头派人去请道士,修道的炼丹的,都请到屯门来,咱修个道观,就像我跟主教说的那样,时间会让旦儿知道谁是该信仰的神明,百姓也一样。”   “他们该信谁?”   陈沐牵鹅迈着四方步朝港口走去,嗤笑道:“金龙如意正一龙虎玄坛真君!” 第六章 酒馆   吕宋,马尼拉。   幽暗的酒馆点着一盏盏壁灯,肤色各异的水手高举着木酒杯剧烈碰撞,高声叫着遥远航线上听来的奇闻轶事,他们说水怪说海难,当然也不会缺少女人。   水手是一群饿极的狼。   体态丰腴的侍女端着食盘游走之间,时不时被揩一把油也并不愠怒,娇笑着在拥挤的酒馆中如鱼得水,像花丛里飞舞的蝴蝶。   喧嚣与刺鼻的劣酒,烛台上沾满油污与灰尘。   李旦坐在靠窗的位子,他习惯鼻子能嗅到海风里的咸味,就像陈沐在遥远北方时总要在鸟铳、烟斗里拿一个才能感到心安一样。   在他身边,是义弟华宇与日本人庄公,他们李旦身边最信赖的兄弟与林凤手下最优秀的日本剑客。   岸边不远抛锚的西班牙大船随海浪缓缓起伏,码头上穿破裤遮羞的本地工人吃力抱着木桶,一队头戴弧形大铁帽身着胸甲手持火枪长矛的步兵巡逻,他们的队长在经过港口关卡时点燃烟斗,他的卫兵大声呵斥醉酒拽着吕宋女子的日本佣兵。   让他们离远点。   那显然是个贵族,他有同旁人不一样的黑色半身板甲,露出长度超过大腿的紧身白袜,板甲每个部件边缘都缀以深红色滚边,腰间插着手铳与长剑。   这是吕宋最大的城市,过去是贸易集散地,但是现在,这里是西班牙人的军事重镇。这里无比繁华,来往船舰甚至超过濠镜,自西班牙人逐渐在印加战争中取得绝对优势,世界尽头的白银运送到这,再由明人商贾换成货物运到另一端。   李旦的眼神从港口边沿低矮的城墙收回,老旧的窗框上木纹劈得毛糙,潮气让木料的颜色更深,日渐腐坏。   “甲必丹李旦!”   李旦听到近在咫尺的呼唤转过头,坐在对面的是西班牙海盗法里卡特,他还有另一个身份是濠镜引商,当他在海上抢夺西班牙人的货物,就把货低价卖到濠镜去销赃。   法里卡特带来一个陌生人,一个年轻、骄傲的西班牙贵族,他用挑剔的目光审视李旦,然后才不情不愿地向法里卡特矜持地点了点头,法里卡特当即对李旦开口介绍。   “在你面前的,是菲律宾总督雷加斯比阁下的孙子,远征马尼拉并获胜的海军上校,马尼拉军团长胡安萨尔塞多。”   李旦挑挑眉毛,他眼前这个满脸傲气的海军上校看上去和他差不多大。在海上,李旦这两年收拾过几支西班牙船队,上校已经是很大的官了,何况马尼拉军团长这种在李旦意识里同总兵一样的官职。   他点点头,端着酒杯轻轻抿了一口,哪怕已经在马尼拉住了很久他也依然不能习惯酒里怪异的味道,他看着酒杯皱眉道:“找我来有什么事?”   “注意你的身……”   法里卡特出言呵斥,被萨尔塞多抬手打断,他的下巴似乎永远都是微微扬着,道:“不要对我们的新朋友这么凶恶,过去你也是个海盗,但现在你是西班牙荣誉的船长,尤其当你面前同样是一位基督徒时。”   法里卡特微微低头。   萨尔塞多很满意海盗头子在他面前如此驯服,他勾起嘴角对李旦道:“法里卡特说,你有绕过城防进入南洋卫港的方法,同样也熟悉广东地形,可以做向导,何况手下还有三百名擅长搏斗的战士。”   “西班牙帝国需要你的帮助,如果你愿意,当我们攻下广东,你可以随便挑选一个地方,你看见的土地,都是你的。”   李旦摇头不屑地笑了,“你们赢不了。”   “我和你们的船打过,那不是几艘小船,你们叫它福船,对吧?我的士兵难以约束,两艘小船发现了它,没有火炮只有可怜巴巴的笨枪,被我的水手登船后没死几个人就投降了。”   “战斗只持续了我的船航行到战场的时间,后来我没杀死他们,让士兵把货还回去,并赔偿他们的损失。我知道中国很富有,而且士兵并不勇敢……打下广东后,你看见的第一条河流,河流两岸你看见的土地,都是你的。”   李旦心想这个傻屌,老子在广东看见的第一条河流叫珠江。   酬劳很可观,言语令李旦不快,他摊开两手道:“也许你们能赢一时,可你们有多少兵力?从吕宋到广州,你们的辎重补给不上,大明的沿线城池都可用作补给,一旦战事稍稍受挫,你们就只能退回海上,这些许诺都不算数,大明不会给我土地,只有斩首的刀。”   “不需要坚守很久。”萨尔塞多稳操胜券,有着同他年龄一样的锐气,道:“只要坚守半年,取得一两场像样的胜利,甚至夺下一座城池洗劫它,帝国就会派来源源不断的勇敢战士,我们不会输。”   李旦显得无可奈何,他看向萨尔塞多,道:“大明南洋指挥官是我的义父,让儿子背叛父亲?”   这一次,萨尔塞多转头望向法里卡特,“他到底想要什么?”   法里卡特嘿嘿笑道:“只有白银能让儿子背叛父亲、能让神父背叛天主,阁下。”   “两万两白银,先给你五千两,十月之前你去招募菲律宾汉人和马来人,开战前再给你五千两,剩下一万两视你在战事中起到的作用而定。”   萨尔塞多抬抬下巴,看着李旦:“嗯?”   “义父不是血亲。”李旦舌头快速划过嘴唇,抬起三根手指,道:“三万两,一次都给我,开战前我会招募至少千名士兵。”   萨尔塞多没有再同李旦说话,起身用手扶了扶法里卡特的肩膀,转身离开酒馆。   酒馆里的西班牙人唱起关于征服的歌,透过老旧的木窗,萨尔塞多的仆人牵着高大的健马等在外面,他翻身上马,渐行渐远。   “知道么,他让我把你灌醉,套出进入卫港的路后就杀了你,给我五千雷亚尔,还不到五百两。”法里卡特磨砂着下巴,用略微生疏的汉语说道:“我在想,等他把银子给你,杀了你逃进海里,可能更划算。”   李旦没有理他,抬手指向窗外港口的卫兵队长,问道:“那是谁,开战时他会在哪?”   “马丁·德·戈伊蒂,总督的另一个孙子,马尼拉的指挥官,一样是海军上校,他身上那套板甲是从米兰买的,全世界最好的铠甲,深红滚边象征他对西班牙的忠诚。毫无疑问,最后你能在马尼拉看见他。”   李旦点点头,又朝窗外看了一眼,这才收回目光道:“我喜欢他的铠甲。”   “你会得到它的。”法里卡特眯着眼睛笑了,端起酒杯对李旦撞过来:“我要马尼拉一块够用就行的土地,还有马尼拉与濠镜之间的特许航线。”   “敬陈将军!” 第七章 辎重   “这是……蒸汽机?”   陈沐看见,嗯,怎么说呢。   同他想象中相似的只有飞轮。   他看见一个窑,窑上垒着烟囱,烟囱在墙上拐弯,两根铁杆一左一右连着大飞轮,一前一后往复带动飞轮转得陈沐心慌。   但这就是个完全密封骨骼清奇的窑。   窑下有炉,窑上按他书信里镶着一块琉璃,琉璃与砖窑的连接边角能确定砖窑里是铁质锅炉。琉璃称不上完全透明,但能大致看出内里水量。   “这,怎么加水、怎么放气?”   关匠从窑上抽出一掌长的榫卯铁条,像拉抽屉一样拉开三寸见方的铁抽屉,蒸汽嗤嗤地往外冒,道:“这么放气。”   说罢,老爷子又踩着凳子指着窑上几节从隔壁院子伸过来的半竹竿,拍拍窑边道:“里边有两层,中间有个铁挡板,只要在外边按一下,水就能升到一样高,这个竹筒拉一下就蓄水了。”   陈沐觉得关元固玩的有点高,他指着歪脖烟囱问道:“那里面活塞用什么做的?”   “皮,一层铁片两层皮,一共六层钉一起,铁片小一点皮片刚刚好,砖里也是铁筒,不漏气。”关元固对蒸汽机还挺满意,道:“能用很久,磨坏再换也不贵,就是劲小,让它躺下来倒是能磨米。”   磨米,现在这个窑,也干不了啥。   蒸汽窑的个头已经不小了,劲也不小,少说能带十柄铁锤敲来敲去,十个这个,也许就能带动香山的纺织厂,当然是织机同样改良的情况下。   但问题不在这,问题在于热量转化动能的利用率,这东西老关不懂。老关能让蒸汽机转,但他已经不能再让它转更快,也不能再减少消耗。   纺织厂能用这个,凭纺织厂巨大的利润,烧煤也烧得起,但别人烧不起。   烧不起,就不能卖给别人,不能卖给别人就不能群策群力,后面的事已经不是单单老关一个人就能做的,要一代人去琢磨。   “关匠,去屯门吧,等回南洋港陈某就要着手战事,也顾不上这些,我在屯门让人做了个道观,请了些道士,到时候关匠帮我管着他们,就俩事。”   陈沐伸出一根手指道:“想法把它做小,或者想办法让他劲更大,再一个。”   “给道士磁石和铜线,让他们拿着琢磨吧。”   要是能成,陈沐兴许再做个小灯泡,往后屯门道观供奉的神明弄不好就要改名。琢磨不出来也没关系,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两年前一片荒芜的港口如今已成为广东水师的首选军寨,南洋港在东面、水师港在西面。准确地说,陈璘的水师港才真正扼住广东门户,本着杨氏工匠不用白不用的理念,陈璘在伶仃洋口十余座小岛统统修起炮台。   由濠镜到南洋港,神仙井东西大碌与东山两座大岛更修筑水寨,几乎彻底封锁伶仃洋。   南洋港近来调动频繁。   南洋卫五部千户所已各抽调半数旗军至岛上屯兵,除作为主力的南洋军外,另抽调广东都司下各卫所各遣精悍兵力。   广东都司诸多卫所良莠不齐,即使是严行军法督促各地卫将依操练手册去练兵,以南洋卫补给他们兵甲,也终归没有南洋卫新募旗军来的精悍,陈沐能调动的兵船运力有限,干脆就仅招募最精悍的将士,仅要求质量而不要求数量。   南洋港已经进入战争开始前的准备阶段。   港口,赵士桢同徐渭联袂而来。   徐老爷子离开宣府后其实没干别的事,虽然当时看起来神情涣散,但徐渭心里清明的很。他在京师、绍兴办了点事,游玩的第一站就是广东,他要入陈将军的幕府,就必须先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来了就挪不动腿了。   隔着大老远望见赤海号在海上停着,看见卫所军余乘小鲨船炮舰出海打渔满载而归,徐渭在岸边哭得像个孩子。   这是神器啊!   早有这些船、这些炮,哪里还有什么倭乱。   后来的日子里徐渭在广州府喝醉了睡、睡醒了喝,突然就有一天听说朝廷派陈沐回到广东,旧衣服丢到路边乘船就到陈沐这报道了。   “明公,从广城又购入兵粮四万石,耗银二万六千八百两,三日内粮船由广城运至南洋港。”赵士桢下船见到陈沐正在港口开箱查验输送军备,上前抱拳道:“明公所言酱菜、干米仍需消耗时日,各个卫所正在赶制,十日内可送达广城。”   酱菜既没有酱、也没有菜,是三升豆豉五斤盐,捣碎成泥碾做饼,晒干后封箱,代替酱菜补充盐分;干米则是煮好的米做成干米封箱,待食用时热水泡开。   陈沐端着一杆铳对齐瞄准,磕磕铳管放回铺着干草的长条木箱,点头颔首,转头对一旁白七问道:“运到南洋港的猪牛羊呢?”   “回陈帅,所需量巨,各地卫所还在转运,若非这两年各地仿南洋卫圈养牲畜,根本凑不够。”   咸鱼四千条、鸡鸭各千只、猪羊各五百、牛一百头,这若放在三年前的广东都司谈何容易?即使是现在有军令,让各地卫将调集这些牲畜对他们来说都是切肤之痛。   别的还好说,每个千户所交出两头牛,这可不容易。   “全部做肉干,除咸鱼外,做成三万斤肉干,八郎,这事你去做,贪三两肉者,斩。”   儿子干这事最在行,八郎二话不说抱拳应下,陈沐这才问到最关键的:“各地调派的兵力,集结的如何了?”   徐渭拱手道:“回陈公,广州府已集结旗军四千七百余人,尚有近五千人马未至,暂由指挥同知孙敖统帅,孙指挥问,何时将他们调过来?”   “不用调,就先让他们在广城屯着,别到我这来吃粮——林凤、卢山长过来没有?”   “等他们过来,就召集各部将官入陈宅议事。”   辎重查得差不多,陈沐松了口气,对暂时督管辎重的呼良朋叮嘱道:“各地送来的铳炮手雷火箭,甲具火药铅丸炮弹,必须有专人一一检查,不得出任何纰漏,尤其是铳,两万杆铳,到吕宋就指望它们了。” 第八章 鞠躬   要打仗咯!   山雨欲来的气氛,广州城感受最为明显。   短短半月,南洋卫从广城周边购走兵粮两万余石,还从广州官府购置五万余石,还有从各地调集来的兵马在广城蹭兵粮。   更别说,先是陈沐一封手本打到两广总督府上,紧跟着就是大规模兵马调动,不单单卢镗,就连刚刚在广西得胜回还没多久的俞大猷都被惊出来。   没人是傻子,一联系前些时候番夷入寇伶仃洋,老百姓都能猜出陈帅秣马厉兵要打谁。   陈宅作战室的沙盘已经被堆成马尼拉地图形状,不过因情报不足,对周边山势不能有准确堆积,但所幸马尼拉在港湾之中,并不需要他们靠岸后长途奔袭。   “但这恰恰是最危险的地方,港湾由南北两岸、中间二岛所扼守,是我们需要突破的第一道防线,并且可能会遇见敌人屯在大港中的大量兵船炮舰。”陈沐抬手指向马尼拉,道:“除此之外,时常往来吕宋的引商李禹西说,马尼拉岸边有多座炮台,沿途设寨。”   “广东有三支舰队级南洋卫上百条小鲨船、上百条大福船广船。我是这么想的,留一支舰队与南洋卫小鲨船屯守南洋、伶仃洋及广东沿海,此事要请俞帅、卢帅坐镇,不知二位前辈?”   俞大猷与卢镗,是大明海战少有的行家里手,何况陆战没人能强过此时的俞大猷,既然这两位老将军来了,陈沐绝对不会让他们歇着。   卢镗不多说话,点头应下。   他过去是没见过陈沐,但神交已久,广东讲武海军学堂是他拿着陈沐从宣府送来的书信章法一手建立,对陈沐好奇的很。哪怕有那些教材,请来了致仕老将教习过去讨倭时也是身经百战,但硬是看不懂什么测绘学之类的东西,别的倒是容易了解。   就像海军科,不讲究火战、跳战,极为推崇炮战,满满的财大气粗,关键上哪儿找那么多炮,大火炮福船能载上四门就烧高香了!   可是到南洋卫一看,人家一艘船载个大小十门炮轻轻松松。   战法虽然异端,但有用。   到是俞大猷呵呵笑了,道:“老夫这才闲下来没几日,陈帅就给俞某找到事做了,放心,俞某断不会让葡夷拖陈帅后腿。”   广东要防的不是别人,就是防葡萄牙人和倭寇。   “多谢二位前辈,有二位坐镇,广东可高枕无忧了。”   陈沐说罢,指向香港岛的方向道:“先头兵马,陈某欲分兵三路,我一路,陈总兵领营兵一路、白将军领广东卫军一路。”   这就是在点将了,陈璘拱手道:“陈某必不负重托!”   白元洁抱拳没说话,他在想,他的船呢?一共三支舰队,广东留一支、陈璘领一支、陈沐总不会自己飞过去,可陈沐不飞,那不就是要他飞过去?   “陈总兵率一支舰队,两个目的,其一是在马尼拉湾西部山区港湾沿岸登陆,卸下辎重,择险要处设寨布防,有敌则将之击溃,否则即东奔向马尼拉进军。”   “其二,则要以舰队保护运送辎重的福船广船,扫除海面所有悬西班牙十字帆的战船商船,确保航线无虞,同时运送白指挥使的部下抵达此处。”   白元洁闭上眼,得了,船都是老子督造的,打起仗倒让老子蹭船。   陈璘开口问道:“这个港,离马尼拉有多远?”   陈沐望向边缘端坐的引商李禹西,他说道:“一百八十里,但地方偏僻,那都是本地土民,西夷极少。”   “如果这是一百八十里,为何不在马尼拉腹背登陆,海上沿岸绕行不是难事。”陈璘指向马尼拉东面岸边,道:“这看上去只有百里路程。”   陈沐一看就笑了,他开始也是想从那登陆,这次不用李禹西开口,他就说道:“因为那没路,中间隔着山地与丛林,变数太大,倒不如走一百八十里,至少有路,而且就一条,有熟悉地形的向导指引,不会迷路。”   “兄长赶路不必太急,只要能比其他地方赶来的西班牙援军快,就行。”   陈沐这句话一出口,白元洁等人都变了颜色,听陈沐这话里的意思,是要独夺马尼拉了!   “这太冒险,一支舰队如何能夺取城池?”   说话的是陈璘。   “不必担忧,如果马尼拉的城防炮台太厉害,我会尽量摧毁敌军港口大舰后向北沿岸退去,只要退出十几里,他们的炮台就打不到我,实在不行,北走五十里在岸边等你们大部队汇合就是,但最好还是——一鼓作气直接拿下马尼拉。”   “而且也别小看我的舰队,我有赤海、有狗剩,西班牙人的大船也不过是大黑船那样的克拉克帆船,大部分比狗剩还小,炮也没我的多,三艘大舰过来都未必能胜我两艘船。”   当陈沐叫出船名时,邓子龙瘪着嘴别过头去,拔得先锋战头筹的喜悦突然就随令人羞耻的船名不见了。   虽然船名不好听,但陈沐说的话还是在理的,整个广东水师最庞大的炮舰赤海和唯一一艘包铁战舰狗剩都在陈沐手里,单对单没有任何船舰会是那两艘海上怪物的对手。   而且陈沐知道,他的赤海并不是世界上最大的舰船,西班牙人对卡瑞克帆船的改良型号盖伦船也已经出现了,但在东亚,没有能和赤海匹敌的战船。   因为奥斯曼帝国正在同西班牙、威尼斯、教皇三国组成基督教世界神圣同盟在海上死磕。   “在战争开始,我们会节节胜利,这毫无疑问。但接下来战事多半陷入拉锯,我们的海上运力、辎重补给、战船填补,都将决定能不能彻底将吕宋从西班牙人手中彻底解放!”   “龙江船厂给造什么船,我们说了不算,但香山船厂的大船与小鲨船,必须加快进度。对了,这几天给狗剩的铁壳上漆油染成木色,别让人看出来给别人学去了。”   邓子龙的脸瘪得更厉害了,名字不好听就算了,船长得还丑,又扁又平,完事还把铁色漆没,炮和载兵还都比同等大小的船少……这下好了,除了耐揍之外似乎再无其他优点。   交代完战事,陈沐下达最后一条命令,在五月末的最后一日酒肉宴全军,接着他起身踱步,目光自每个人脸上扫过,缓缓鞠躬。   “大明的航海时代,始自我等离港南征。有幸能与诸君并载史册,陈某无上荣光!” 第九章 舰队   万顷碧波里,海风少有的舒缓,夏季西南季风令人熟识,只不过他们被吹得偏离了航向,一小两大由卡拉维尔船、克拉克船组成的舰队停泊在海上抛锚。   他们发现了海龟,要想办法把海龟弄上船。   没有人比这些漂洋过海的水手更清楚一望无际的海上获得新鲜肉食有多艰难,尤其是海龟这种丢进底仓能活很久的新鲜肉食。   与林凤为敌让他们不能停靠台湾,从马尼拉到日本的航线被无限拉长,沿途只有几个小岛可以停靠,而他们现在又偏移了航线,船上的士气已经变得非常低落。   因为他们的测量员出现牙龈出血的症状,这令他在恐惧中精神恍惚,所以偏移航线。人们抓着他的胳膊放血,以为把坏血放出去就没事了,结果症状加深、放血更多,几天的时间测量员奄奄一息。   说是一小两大,其实三艘船都不小,即使是最小的卡拉维尔船也有二十多米长,这艘有年头的老船为了多运载货物还刻意加高了船舷,看上去也分外威武;至于两艘克拉克船则更为庞大,足有三十多米长,其宽大的体形与三层甲板在海上看起来像一座城堡。   就在这时。   砰!   砰砰!   远方三声轻响,却令捕捉海龟的西班牙水手如临大敌,那声音在海上讨生活的他们并不熟悉——但他们知道那不是铳就是炮。   西北目力极尽处,一艘模样怪异的小船正以之字型航线借助飞速快速逼近。船上的人衣甲看不清楚,但有几人立在船首刚把怪模怪样东西收了回去,硝烟在船头缓缓散去。   似乎是在向他们示威?   距离很远,船上的西班牙水手看不清楚对方的船行,只是凭感觉认为那是一艘和卡拉维尔规格相似的二十米小船。船上看不出有什么火力,只有张开的蝴蝶帆才能让人认出是中国船。   “升帆,要钱要命,还抓什么海龟!”   三条大小不一的武装商船随即扬帆,黄白一片的帆布兜风而起,巨大红色十字纹汹涌向前。船上水手在船长的号令下快速进入战斗位置,仅有少数人进入炮位待命,大多数水手立在桅杆两侧拔剑挥刀,准备接舷。   虽然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北方帝国叫做中国,但在他们的印象中明船一贯缺少火炮,善用火攻与接舷跳战——他们一样很擅长,此时此刻,他们水手显然更多。   西班牙人是征服者,无论为陆地、船只还是货物。   同他们相隔近七八里海程的是一艘小鲨船,也就是南洋卫俗称的武装渔船,长五丈六尺,实际上比西班牙人的小卡拉维尔船还要小上一圈。   船上武备并不多,仅有四门五斤炮,除此之外便是六门佛朗机,载三个小旗,稳稳当当地停在海上。即使是同小鲨船相比,他们的船既没有加装后来南洋卫给小鲨船增设的一门十斤炮,也没把佛朗机换成二斤炮,显然不是海战主力。   他们是南洋远征军的海上斥候,没装大炮,航速稍快,位居船队最先,刚才他们放的是三发信炮。   告知后面的舰队,他们看见三艘敌舰。   “哦?还敢来?”   搂着主桅的小旗官抬着望远镜望向敌舰,片刻恍然大悟,小心收起望远镜爬下桅杆,高声下令道:“把桅杆升起来,升帆!”   “他们桅杆有瞭望台,但前船瞭望台好像没人,后面看不清,应该是以为就咱一条船。”船上几名旗官交流道:“他们顺风,再有一刻就能放炮,怎么办?”   “千户说西夷的船炮不比咱少,别把帆都升起来,往后退吧。”一直立在船首的小旗朝远方望着,道:“再来几艘船再打,千户听到炮声应当正往这来呢。”   他们是顺德的兵,邵莽虫的部下。   实际上如果此地有高山,向北望去就能看见数支庞大舰队正直冲东南而行,陈沐的南征已经开始了。   十二艘五百料鲨船簇拥着两艘巨舰,间隔甚远齐头并进,每艘五百料大舰周围皆有六艘小鲨船护卫,组成十二个能够独立作战的水师编队。   他们武装到牙齿,仅仅四千名远征军士的船队就有千门各式火炮。   在陈沐之后,则是远征军的另一支舰队,多了战福船与粮福船,少很多小鲨船,大体相似,则是陈璘麾下的六千余广东营兵,是陈沐的护航与辎重舰队。   除了这两支威风凛凛的大明舰队,还有林阿凤的草台,四十余艘大福船、小鲨船,两千多东亚海盗组成船队游曳在侧翼,庞大舰队几乎覆盖整片海域。   远在南洋港,白元洁统率着更多作为补充兵员的广东都司旗军,在先头作战取得战果后加入军争。   邵廷达正在向他的斥候船靠拢,他麾下七艘大小战船作为先锋,在方圆七里海域散开,听到信炮后朝前头小船靠拢而去。船上莽虫摩拳擦掌,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打过海战了,自陈沐北上之后,再没有那样的机会。   “看见那仨含鸟猢狲了?”   莽虫已经能看见自己左侧海域两艘赶来的小鲨船,也能看见正朝自己这边靠拢发现敌情的部下,显然他正在被敌船追赶,甚至远处还能听见不轻不重的轰隆炮响,但立在艉楼的他显然看不见敌船。   桅杆上的部下高声喊道:“看见了,三艘,左右夹击追赶!”   “夹击个屁,还有多远?”邵廷达朝桅杆上哼出一声,接着以更大的嗓音在船上高呼道:“都记住了,不接战不恋战,摆出大龙,从侧面走之先把他们的破帆打烂!”   “左旗领命!”   “右旗领命!”   邵廷达传令二总旗,二总旗传令各小旗,转眼五百料鲨船上整个百户皆已领命,旗军从船舱里搬运出炮弹火药,一杆杆装好药的鸟铳放在船舷铳架,乘风破浪里,双方船队逐渐逼近。   穷追猛打的三艘西班牙船舰在某个时刻突然转向,船舰几乎直挺挺地在海上原地兜圈,原本顺风突然逆风,给他们转向航速带来极大难度,就在此时,镶龙旗下白色蝴蝶帆的大鲨船上邵廷达猛然麾下抬手:“击鼓!”   咚咚,咚咚咚!   轰!   船首重炮猛然轰出,船舰穿破硝烟,调转船头斜刺而去,艉楼响起一声声号令。   “右舷炮——准备!” 第十章 清野   “快!转舵!”   西人船长高声下令,同时不忘在转舵时用侧弦几门火炮向前面调头卷土重来的小鲨船轰出一阵,张手抓住一名水手,扬臂指着不远处行动缓慢的克拉克船道:“让商船返回马尼拉!狗屎!这群无耻的婊子!小伙子们,我们遇上李马奔了!”   李马奔就是林阿凤,由客居吕宋的闽商发音转为罗马字母,叫Limaben,所以林凤在吕宋被称作李马奔。   这片海域向北,在西班牙人的印象中都是林凤的地盘。   虽然前面的卡拉维尔船要小上接近一半,但三艘船舰里恰恰最小的这艘才是炮舰,船舷上一排作为回旋炮的佛朗机,后部舷窗伸出三门火炮发出怒吼,对落入包围圈发出抗议。   噗通!   穿着无袖皮夹克的水手跳海,奋力朝克拉克大船游去。   克拉克是极好的商船,甚至在二十年前称其为全世界最好的商船都不为过,双层甚至三层甲板能布放更多火炮,厚实的船壳即使是十二磅炮也很难击穿水线,庞大船形与巨大横帆像海上堡垒,能在逆风中依然保持不低的航速,普遍载巨量士兵与货物。   缺点只有一个,庞大的船体带来操控上的难度,风力过强时重心不稳导致倾覆。   西班牙人在海上常用攻击手段并非炮战,大多时候首选依然是撞击与接舷战,现在就是克拉克帆船危险的时刻。原本打算追赶上小鲨船用撞击手段得胜俘虏这艘‘明国商船’的它们突然看见海面上数艘敌舰追赶而来,各个急着调头,让船身上部摇晃不停。   航速也几乎停滞,这让对面的鲨船编队快速接近他们。   “那是什么队形?”   卡拉维尔船的船长远远瞭望着汹涌攻来的鲨船编队,六艘鲨船衔尾赶上为首的小鲨船,因第二艘鲨船体态庞大,几乎将后面船舰完全遮住,让他吃惊之余轻松得笑起来,“他们的船首炮被自己人挡住了!”   轰!   话音一落,卡拉维尔船尾最精湛的炮手操作重炮轰了出去,炮弹隔数百米擦着为首小鲨船帆骨落在大鲨船前脸,带来船身剧烈的摇晃。   鲨船上邵廷达扶着栏杆大声叫骂:“老子的鲲鹏出海图!”   他的船首是请画师精心绘制的涂漆鲲鹏出海图,被重炮轰这一下哪怕在船尾都能听见木料裂开的声音,让他大怒下令道:“船首炮准备!”   西班牙人说得不错,像他这样的阵形,一列船舰的船首炮除第一艘小鲨船与邵廷达的座舰外都废了,他们总不可能瞄着自己人去打,但问题在于超过十斤炮规制的船首炮只有莽虫的船才有,其他小鲨船的船首炮不过十斤,和他船上舷炮规制一样。   轰!   船首十四斤火炮轰鸣而发,炮弹曳着尖啸轰在卡拉维尔船身侧,溅起比船舷还高的水花,令船上西班牙人心有余悸,这种声势同他们在吕宋听说林凤传闻不同——人们说明船上没有重炮,可这种炮声只有在地中海的战事中才能经常听见!   他们遇见的恐怕不是海盗李马奔,恐怕是……明军!   镶龙逐日旗下,邵廷达抽出腰刀,船尾舵转向整支船队紧跟偏移,蝴蝶帆兜风转向,舰队统一将右侧船舷斜着朝向敌船,间隔数百步,敌船船长瞪大眼睛摘下自己的帽子。   七艘船首像鲨鱼裂开嘴角的大小战船露出侧腹,双层甲板露出二到八个炮窗,黝黑的炮膛带着船上轰隆的战鼓转向斜对着他,他看见大船上有人挥动赤旗。   “躲辶——”   话音还未完全出口,已拖着长音戛然而止。   超过四十门大小重炮先后不间断地轰击而来,久经操练的南洋卫旗军操纵下,七艘战船几乎皆在航行到同一地点同一方向开炮。   炮弹曳着尖啸似疾风骤雨包裹住卡拉维尔船,所夹裹的巨大力量在顷刻之间从后向前扫过甲板摧毁一切,作为稳定重心而加高但脆弱的艉楼千疮百孔,三角帆被撕扯出一块块破洞。   船长被一颗砸在甲板上的炮弹弹起时砸中肩膀,尽管已被橡木船身卸去大部分力量,但仍然使身体像一块破布包裹住炮弹高高抛起接着重重抵在栏杆。   悬挂巨大三角帆的桅杆被一刻炮弹扫过,犁断小半,砸出可怕的凹痕,受损的桅杆不足以承受海风吹鼓三角帆的力度,伴着巨木折断的缓慢巨响重重砸落船头,复杂的帆索绊倒面对不能匹敌对手带来巨大恐惧四处逃窜的水手。   处处哀嚎下,毫无还手之力。   也不是完全没有还手之力,左舷四磅炮似乎因炮手惊慌而朝四下无人的海面放出一炮,声势还是很惊人的。   最要紧的是水线被几门镇朔将军炮命中,巨大铁弹一次次轰击致使船壳裂开,甚至有一颗炮弹直接穿透船壳砸进船舱,卡拉维尔漏水了。   炮火纷飞里,两艘已经起航逃出二里的克拉克帆船见到炮舰桅杆被击断,一艘完全调头另一艘也正在调转方向,准备回程救援己方水兵。他们巨大且厚实的船壳在海上并不惧怕小型船舰的火力。   何况即使炮战不敌,只要能拉近距离撞上去未必不能取胜。   不过这种慷慨激昂的心态在两艘船舰的船长心里仅仅持续到调转航向后半分钟。   他们听见桅杆瞭望台上水兵用惊恐至极的破音高声喊出:“又来两支船队,更多!”   石岐与付元两支就近舰队亦支援而来,三支舰队逐渐以合围之势呈半圆包裹住两艘克拉克大船,他们在航速上本就不占优势,如今又错过最好的逃生时机,像两只迷路的乌龟,用缓慢的速度退出去、转回来、又退出去。   拿望远镜看着他们的邵廷达把这当成挑衅,气得暴跳如雷。   “那俩傻屌兜转什么,含鸟猢狲!”   一声令下,船队快速绕过缓缓下沉的卡拉维尔,朝两艘克拉克大船追击而去,在他身后,另外两支船队亦一左一右地破浪衔尾。   这是他们的海上坚壁清野,任何船舰离了马尼拉,就别想再回去了! 第十一章 宝船   舰队航行速度比陈沐想象中要来得快。   南风要比北风温和得多,自起航以来数日陈沐都在让船上的水手忙着捡绳子。   他让前面的船舰把船绳大节系好,用皮尺量出二里长的绳子裹着空泡菜坛子飘在海上,后面则让人带着他的怀表乘船捡绳子,以此来测出他们的航速。   并不准确,但能让他在心里有所估计。   他们一个时辰航速将近二十四里,换成西方度量则是时速四节多一点,这在小逆风、大舰队的情况下速度已经尤为难得。如果不是逆风让他们必须变动航向以维持速度,哪怕稍稍顺风,从香港航行到马尼拉也就仅需六七日而已。   但他们这次显然要花费将近半个月。   出海远航,西方人需要担心的问题有三个,海战、海难、坏血病;而中国人出海只需要担心前两个问题,坏血病是不存在的。   其实是误打误撞,中国人的泡菜虽然会破坏一定程度的维生素,但还能保留部分,哪怕一丝一毫,就能救命;另一方面,中国人有茶叶。   陈帅下南洋的茶叶受小舅子杨应龙独家赞助,万人远征军每人每月配给绿茶四两,一年会茶一百二十担,考虑到后续战局,陈沐找杨应龙要的茶是一年四百担。   不是白送,陈沐当然不会给钱,但这场仗要是赢了,下一步他就要拉杨氏出来。   所以陈帅什么都不担心,只关心补给线以及接下来的台风季。   正因台风,他才选择六月里进攻马尼拉。   马尼拉是个好地方,几乎所有台风都会影响到吕宋,而台风季是五月到十月,谁都说不准什么时候来,因此这个时间,西班牙船舰会争相离港,不论前往日本还是墨西哥,他们大多数船舰不会留在马尼拉。   就连他说的五月,被脑补为五个月也很正常。   这个时候敌人最弱,而他们一直是这么强。   “情况不妙……”   赤海号艉楼将军室外,陈沐撑着过道栏杆眉头微皱,侍立左右的赵士桢、倪尚忠等人不解,徐渭问道:“将军何出此言?”   “这是俘获交送陈总兵的第几条克拉克了?”   随陈沐抬手指着的方向,距离他们不远,一个鲨船编队正靠勾索拖拽两条断掉桅杆的克拉克帆船反向航去,那是他们俘虏的船舰,交送后面的陈璘派福船拖拽,等他们抵达马尼拉后卸去辎重,再派船队送回南洋港。   “距吕宋越近,越容易遇到西夷船舰,商船也好海盗也罢,单单大船已不下十条,凡遇到小船,被击沉的能有多半,很难幸免。但克拉克,遇到一艘就俘获一艘、遇到两艘就俘获两艘,俘虏十几条,仅击沉一条而已。”   陈沐眉头紧锁,缓缓摇头。   “情况不妙。”   能在赤海号担任兵头或幕僚的都是聪明人,没谁听不懂,随陈沐一番话出口各个变了颜色。   赵士桢眼皮微眯,道:“将军是说,我们的船炮打不坏他们的船?”   “不是打不坏,是镇朔将军打不穿它的水线。你看被俘克拉克的艏楼艉楼还有桅杆,像给人拿斧头劈去了;船壳被打得支离破碎四处漏风,但再往下就不行了。”风和日丽的海面无边无际,陈沐犹自不满道:“克拉克不是西夷最大的船。”   在南征途中,陈沐明白为什么西方战船与火炮在这个时间段飞速发展,而明朝非但没有进步反而退步。   海战不是陆战,在陆地有充足的地形、各式各样的兵器兵种,来让将帅发挥其卓越的才能。但海战不一样,尽管也需要调兵遣将,也需要出色将帅,但什么船就是什么船,什么炮就是什么炮,虽然战斗的结果也不绝对,但一定程度上增加了决定性。   十艘大福船满载兵员能不能打赢赤海?   也许能,也许不能。   但一艘福船是绝对不可能打赢赤海的。   当发现小鲨船甚至五百料鲨船上镇朔将军炮都无法击穿克拉克帆船的水线时,陈沐脑袋里第一个想法是什么?   他要更大的船,更大的炮来装备军队,先有需求后有发展。   “陈监军,如果后面海战需要赤海炮战,就请你在船舱里好好呆着吧,别上甲板。”   陈沐说罢,陈矩还没开口就被他阻住,道:“我知道你不乐意,船舱里监军算怎么回事,我也知道你不怕死,但陈某怕你死——下洋征战不同北方,你不容有失,陈某两位夫人还在南洋呢!”   他打算等解放马尼拉,就把夫人接过去,省得以后朝局变动影响他。   “你们几个也一样,还有几日就能到吕宋,登陆时赤海肯定要去轰炮台,到时候除了俊雄都下船舱待着。”   陈沐的目光扫过倪尚忠、麻贵、徐渭等人,这帮家伙可都是他搜罗来的珍宝,千万不能有闪失。   就在这时,他的余光扫到海面上有一艘蜈蚣船脱离船队快速驶来。这种陈沐手下最早的主力战船如今成为沟通诸部船队的通讯船,借其在海上无匹的船速来传达各个船队之间的号令。   看见这艘船陈沐就知道,前边又出事了。   而且看上去蜈蚣船来得又急又快,大事。   “放小舟接人上船。”   蜈蚣船水夫操橹航速极快,不多时就有信使登船,快步跑过宽阔甲板,拜在艉楼下高声报道:“禀报大帅,石千户与黄千户遇西夷船队,有一艘大船!”   “大船?”石岐与黄德祥两个船队十二艘船舰,区区一艘大船有必要这么惊慌失措,“什么大船,船队一共几条?”   “十余艘,七条小船、三艘炮船、两艘大商船,还有一艘大船……比赤海将军还大!石千户请大帅发邓将军船驰援!”   比赤海还大!   陈沐瞪起眼来,问道:“敌船向东航行时被截住?”   得到肯定答复,陈沐深吸口气一拳砸在栏杆,这不是逮住一条大鱼,是一条海上巨兽!   三艘卡拉维尔、两艘旧式克拉克,以及一艘,可能那是一艘圣字打头的盖伦船。   六月里从马尼拉向东,由西班牙皇室全权贸易航线,陈沐已经知道他遇见的是什么了。   一支西班牙宝船队,从马尼拉到墨西哥,俗称的马尼拉大帆船。   “传令全军继续航行,航速减慢;告诉邓武桥让他跟我一起,两个护航船队跟上,赤海转舵,擂鼓全船准备炮战,蜈蚣船!”   陈沐拍拍手,重重擂在栏杆,“我们去找它们!” 第十二章 临战   圣巴布洛号,是哈布斯堡皇室以盖伦船形制造出的大船,确切地说这艘船的主人是西班牙与尼德兰的国王,腓力二世。   炮声在外围接连轰响,重心稳妥的庞大战船却因外围船队的护卫不会受到丝毫攻击,并不断以船上所载长炮反击着,当然,因距离过远,同样收效甚微。   与外界战场格格不入的是舰首船舱,这艘船载着几名贵族,因此艉楼船长室实际上并非这艘船的首脑,这里的乘客才有绝对的话语权。   但是现在,陈设穷奢极欲的客房正爆发激烈的争吵。   “中国人,十几艘船的中国人,进攻有序,用火炮轰击我们的货船。我们庞大的战船却像几只乌龟,只会在海上兜圈子挨打,不会撞上去杀死他们。这些蠢货要打碎我的玻璃了!”   说话的人叫菲德尔,出身海军军官家庭,父姓阿尔瓦罗,这个姓氏让他在这艘船上有超凡的地位。他的远亲哥哥叫巴赞,是那不勒斯海军司令,是西班牙圣克鲁斯侯爵,正奉命加入神圣同盟,与奥斯曼帝国作战。   菲德尔也曾是一名征服者,并在围剿阿尔及利亚海盗中建立功勋,但这并不妨碍转向宫廷帮助皇帝处理政务的数年令他对海战的理论过时。   放炮、撞上去、朝对方甲板丢肥皂、依靠天下无敌的接舷战取得胜利。   在这一方面,他与这个时代许多西班牙船长一样,他们不像斗牛士。   像牛。   “我们现在不应该继续和他们作战,他们灵活的船舰让我们不能快速取胜,我们得退回马尼拉。”   菲德尔言之凿凿地这样说着,拳头有力地按在依靠的桌角,道:“这支舰队在海上弱小得可怜,但他们有五六百人,相当数量火炮和火枪,击沉了两艘通讯艇并重创炮船。”   菲德尔的话使室内许多人赞同,有人端着酒杯道:“没错,整个菲律宾群岛西班牙人不足三千,其中战士更少,何况正在与吕宋人作战,如果让他们登岛,会洗劫我们的种植园和矿场,甚至摧毁造船厂带走那些汉人船工,这对接下来的战事不利。”   “占领宿雾后我们议过是北上攻明还是南下与葡萄牙争夺香料群岛,现在香料在旧大陆并不贵重,何况吕宋岛也有香料,我们不招惹葡萄牙,就要与明朝作战,我们准备了上万仆从军,马尼拉的指挥官正日夜赶造船舰火炮,布置防御工事防备明朝十月后的袭击。”   听到这,菲德尔笑了,道:“那个陈沐,可能他也在准备,担心船队穿越海洋会遭受暴风。我听说明朝人对航海并不热衷,在吕宋的汉人都不能回去,那些最好的水手和船匠在他们国家都是叛徒,会在沿海被杀死。”   “我去告诉船长,我们该返航马尼拉,在击毁他们的船队之后。”菲德尔笑着向舱门走去,“马尼拉需要我们这几百战士!”   “不行。”菲德尔正要走,被另一人拽住道:“运宝船不能在夏季停靠马尼拉,如果暴风来了船会受损。”   “暴风来不来我们说了不……那是什么玩意?”   菲德尔话说一半透过窗户望向外面,仅仅看了一眼就转头朝舱外跑去。身边众人还不明白发生什么,见菲德尔像阵风一半窜出去,紧跟着窗边的人各个惊呼起来。   海面上两艘庞然大物正各自带着船队一左一右朝他们疾行包抄而来,在看到它们的同时,震天的战鼓声也逐渐传进耳朵。   赤海舰艉楼将军室楼上,左右四架巨大战鼓被赤膊的力士擂响,透过望远镜陈沐看着船首携巨大浮雕好似堡垒的西班牙盖伦船,露出觊觎——他要这艘船,他要这艘船!   陈沐不知道应当如何形容这艘巨大的西班牙船舰,比赤海舰更加符合几何,同样下宽上窄让它的重心很稳。不过虽有两层火炮甲板单侧开十二个舷窗,但似乎炮位未放全火炮,露出的炮管口径看上去也并不夸张。   四根高大的桅杆,前两桅挂栏帆,后两桅挂三角帆。   实际上这艘船长度大小与赤海舰差不多,但要高出一些,之所以视觉上感觉比赤海舰高大,在于圣巴布洛号的船首有六七米高的骑士浮雕,骑士手中骑枪就是船头的斜桅杆,巨大的帆布每一块都绘着象征哈布斯堡的勃艮第十字。   显而易见,它的载货量要比赤海强得多,船上林立的水手也要多得多,还有那些错从复杂的帆索。   陈沐在心里估摸,这艘船上非战斗船夫可能要用一百出头,但单单上层甲板上的人数就有二百多人,一旦接舷,他们需要面对的很可能是三百多个全副武装的西班牙战士。   尽管赤海舰上幕僚、未经海战的北方将官都已在战前转移到其他船舰,陈沐依然不打算与西班牙人接舷,他赤海舰上算上水夫才二百多人,何况艏艉楼都要比对方低一两层,打起来完全是受欺负。   但在火炮数量与速度方面,赤海舰能比圣巴布洛号强出一截,西班牙人的海上堡垒太迟缓了。   从对方主舰收回目光,陈沐对左右旗手下令道:“让两支船队上去缠斗,先收拾小船,不要理会那艘大船,离他远点。”   说罢,陈沐对舵手喊道:“绕过去,跟它相距二里,出事好支援。”   圣巴布洛号的对手不是赤海,是邓将军像海上乌龟的铁甲舰。   在赤海舰靠近圣巴布洛号的过程中,他们有两艘小鲨船被击沉,一艘大鲨船被克拉克撞塌艏楼,还有一艘被西班牙人从克拉克船上丢出的勾索勾住逐渐拉进被迫陷入接舷。   西班牙人的两艘克拉克都发挥出其应有的作用,但相对的是他们两艘担当护卫的卡拉维尔船被击沉一艘,另一艘被打断桅杆甲板已经不见人了,还有一艘大型拿屋船船尾被火具命中点燃,冒着冲天浓烟正想办法逃跑,不过很快也被数艘小鲨船追上。   沉没只是时间问题。   似天边传来霹雳,邓子龙的铁甲舰率一艘大鲨船斜刺冲向圣巴布洛号,直至五百米远依然没有开炮,近三百米才逐渐调整方向,把船打横了面对西班牙宝船。   率先开炮的是圣巴布洛号,船首两门口径巨大的火炮在邓子龙调转方向时轰击过来,一颗落空,另一颗则重重地砸穿铁甲舰后桅船帆,巨大石弹几乎从邓子龙头顶撕开帆布扯断帆骨,惊得众人听见炮声反应过来才纷纷矮身。   邓子龙恨恨地抬头望了一眼舵楼上破开的船帆,扬刀直指敌船。   “开炮!”   ……   海战扔肥皂,出自西班牙人阿朗左德查韦斯1530年著《海员宝鉴》 第十三章 错船   十斤炮弹曳着可怖尖啸,转瞬穿越二百步距离,铁甲舰六发炮弹准确命中圣巴布洛号船首,穿透客舱船窗扫过内部来自西班牙大贵族的华美陈设。   艏楼火炮更是有一门被炮弹直接命中,重型青铜射石炮足够沉重并未被砸翻,但弹起的炮弹在炮兵中起伏落下,砸死砸伤数人后缓缓滚至桅杆。   “重新装弹!”   邓子龙把御使铳手的方式用在战船炮战之中,他同陈沐是良师益友,双方在长时间通力合作中互相学习对方的优势。如果说邓子龙在陈沐身上学到最重要的一点,那一定就是鸟铳离得越近,一轮齐射的命中率也就越高。   这事在火炮上也是一样,铁甲舰九门火炮仅仅落空三发,甚至那三发都不能说是落空,因为它们同样穿过圣巴布洛号船首的拦帆扯出一个个窟窿。   看上去伤害颇大,实则无关痛痒,圣巴布洛号遭受炮击后依然不闪不避,甚至没有想过运用弦炮来攻击,艏楼幸存的炮兵继续在另一门未受损伤的重型射石砲上装药放石,整艘巨舰直逼铁甲舰而来。   “绕过他们,不要被追上!”   铁甲舰块头小,因铁壳原因连舰炮都不敢多载,更别说水兵了,船上仅有不到二百名水手,在接舷战中有绝对弱势,邓子龙才不会这个时候就同对方接舷。   一时间一个向前一个斜追,短时间在海面上形成T字,同时两艘小鲨船不慎进入圣巴布洛号的左舷射击范围,左舷八门重炮与一片回旋炮齐射轰击,仅仅一次齐射就把小鲨船打得七零八落。   轰隆!   船首射石炮装填完毕,即使仅剩一门,依然极其凶悍,巨大石弹隔上百步准确命中铁甲舰水线以上。恐怖的冲击力使石弹在命中瞬间碎成数块,受损的船舷部位也不好受,三尺见方的铁皮凹陷成可怕形状,铁皮内部的木料被击裂断开,但是——没有任何影响。   激烈的战场让原本跟随海船的飞鸟惊得不知飞向何处,圣巴布洛号与铁甲舰的炮战不过持续片刻,海面上西班牙船队就被蜂拥而至的南洋鲨船一一扑杀俘虏,即使依然浮在海上的克拉克船也已在接舷战中落败。   但立在赤海舰上观战的陈沐面色并不好看,他们付出惨痛的代价。   每击沉敌军一艘卡拉维尔,他就要付出一艘小鲨船被击沉或击伤的代价,接舷战拿下克拉克更是如此,其一艘大船所运载的凶悍水兵足可与四五艘小鲨船相抗衡,这是与他们肃清海域武装商船时所遭遇不同的情况。   即使使用同样的战船,这些人要难对付的多。   “追上去,用火炮夹击那艘大船,不要接舷。”   赤海舰乘风破浪,随蝴蝶帆升满乘风破浪,另一端的战事也进入危急时刻。   圣巴布洛号行动非常迟缓,但微逆风中破损的前桅拦帆并不能起到反作用,倒是后桅的三角帆持续动力使其缓缓追击;前面的铁甲舰则更加迟缓,唯一的优势就是蝴蝶帆在逆风中速度稍快,短时间倒不担心被追上,却也无法拉开距离。   糟糕的是铁甲舰没有艏艉火炮,它只有十八门弦炮,仗着舷炮对圣巴布洛号轰击三次后两船进入前后追击,邓子龙便对对方束手无策,相反对方仅剩一门船首重炮却一直持续对他轰击。   虽然打准的不多。   相距不过百步,邓子龙不敢把船打横,这种时候任何停顿都会被对方追上,可能他的舷炮能再轰击对方一轮,但对方的船首石雕也一定会撞上他,强迫进入接舷战。   那是西班牙人的目的,不是他的。   就在这时,远方传来轰隆炮火齐射,赤海舰在五百步外舷炮齐射开火,十数颗炮弹织出大网将圣巴布洛号船体包裹,接着赤海舰旁跟随两支船队亦呈战列快速追随大小炮弹朝甲板以上船帆桅杆抛洒而去,顿时在其船舰周围溅起比船舷还高的浪花。   赤海舰参战。   一轮齐射,似狂风般扫过甲板、桅杆及船帆。   仅仅停顿片刻,圣巴布洛号的左舷亦向赤海反击,不过因距离过远而收效甚微,大多数炮弹打在船壳上仅能对船体造成些许震动,唯独一颗打在船舷上的炮弹直接陷在杉木里,并未滚动继续杀人。   不过邓子龙的情况就不妙了,见到赤海舰加入战斗,邓将军当即下令船舰调头,在打横过程中还以九门火炮装散弹在即将调头的时刻隔数十步朝敌方巨舰喷射过去,二三百颗铁弹丸打在敌舰甲板与船帆上,数块大帆布、一些帆索绳梯被打断打坏,接着两舰距离迅速拉近。   在即将相撞时,铁甲舰脱离大帆船撞击角度,险之又险地擦边穿过,巨大的西式帆杆与张开的蝴蝶帆撞在一起,两船相距仅有数米,双方船炮抓紧时机在最短距离地对轰而出。   轰!   炮火硝烟里,西班牙大船上战士齐声高呼,各个高举枪矛,船身近距离遭受火炮打穿船壳带来的震动里,甲板上枪兵铳手亦在颠簸中高呼对放,一只只铁勾索由西班牙大船上高抛而出,挂住铁甲舰船舷,欲将其拉并停船。   更有甚者,最老练凶悍的西班牙水手早在即将相撞时顺着绳梯爬到上面,拔刀劈断绳索高呼着跳荡上船,翻滚着杀进旗军之中。   当然也有运气差的被蝴蝶帆扫进海浪中生死不知。   圣巴布洛号甲板上赤膊或穿无袖夹克的水手奋力转动绞索,有人被对面鸟铳射来的铅丸击中,但紧跟着就另有水手补上。他们必须用拉动绞索来让勾索从敌船甲板上勾住船舷。   这是海上接舷的惯用伎俩,那些勾索会随绞索转动勾住敌船,接着天下无敌的西班牙征服者便能涌上敌船,而当他们涌上敌船,往往意味着一场接舷战已经胜利。   但是这次,似乎情况不同。   吱——嘣。   跳荡到对方船舰的水手抵不住大明旗军人多势众,转眼就要被砍光,勉强硬抗着船舷范围不让明军上前砍断勾索,但勾索勾在这艘大船船舷的声音好像不太一样,尖锐刺耳然后滑出船外。   不明就里的西班牙水手绞上勾索,眼看船舰距离逐渐拉大,再度奋力抛投出去。   吱——嘣。   裹在板甲中的水手长握着长剑恼怒地在船上大跳,高声喝骂却只能看明船渐行渐远,临走还不忘用几门火炮接着轰在他们船尾。   邓子龙在艉楼上回望西班牙大船仰头大笑。   他的船舷是铁的啊,破铁钩子怎么能勾得住!   笑罢了,邓子龙凛面传令道:“除掉船上西夷,衔尾炮击敌船!” 第十四章 重炮   陈沐在心里替邓子龙捏了把冷汗,尤其当两艘东亚少有的巨舰错首而过时,他也命船上家兵准备接舷。   铁甲舰若被圣巴布洛号撞上,以那种缓慢航速船体不会有太大问题,但铁甲舰水兵太少,多半会输掉战斗。其他小船要想登舰要靠勾索往上爬,只有赤海舰一同加入接舷才有可能取胜。   但亲眼看着两艘巨舰对轰、错船之后,陈沐心中的担忧烟消云散——他们赢了。   甲板失去大部分士兵,右侧船舷被近距离九门重炮轰击几乎处处开裂,因为支撑柱被轰塌,使上层甲板塌陷一大块,里里外外到处死尸伤兵,两轮炮火轰击后船长室燃起火光。   面对两条大船,四支船队环伺,腓利二世的船长深知大势已去,自杀前用火药把屋子点燃企图让这艘宝船跟他一起沉入大海,但剩下的幸存者毫无战意很快投降,旗军登上船舰后押解俘虏,火势来不及进一步扩大就被扑灭。   大部分俘虏被捆绑看管起来,稍后他们会被带到小船上。大帆船没有下沉的危险,肃清船舰的邓子龙才传信让陈沐登上他最好的战利品。   “生死之际,西夷将袍泽尸首弃入海中,并不知斩及几何,舱中伤者与俘虏皆带到上层,七十余人。”邓子龙行礼抱拳,脸上并没显露出战胜的喜悦,对跪倒一片被看管的俘虏示手后说道:“需大帅派懂夷语的家兵审问,倘吕宋西夷皆为此等战船,我等南行只怕……”   邓子龙不说陈沐也知道,他想说的是凶多吉少。   各个舰队在战后清点伤亡,石岐与黄德祥两个船队受损极重,黄德祥在率众夺取克拉克船时被火枪击中直接被打得背过气去。幸亏只是普通火绳枪,不是西班牙重火枪。   即便如此,也全仗胸甲、锁甲两层甲胄才捡回条命,刚刚被军医弄醒,咧着嘴一个劲喊疼。   一片锁甲环子直接变形的胸甲压迫砌进胸口,不疼才奇怪。   击沉的、撞毁的、烧坏的,一战损失大鲨船一艘、小鲨船五条,船上的水手倒是有不少得救,即便如此,同这支西班牙宝船队作战令陈沐损失超过二百个好手。   黄德祥剩下的船舰直接被并入石岐麾下,他得在赤海舰上好好养伤了。   陈沐挥挥手,身边精通西班牙语的家丁便四散着向船上俘虏问话,陈沐对邓子龙拍拍手道:“多少是一场大胜,不必忧心忡忡,像这样的船马尼拉应该没有了,最坏的打算也不过再有两条,不会再多了,不过晚些时候要找朝爵兄来议一议,得改变计划。”   鲨船受损倒是能直接在海上修补,但铁甲舰受损严重,它的铁壳在海上可补不好,必须靠岸修补。后面这艘船不能再经历战事,要让两条甚至更多大鲨船牵着走两天。   邓子龙环顾甲板上还未清洗的血迹,点头道:“西夷迎战顽强,船战阵形虽散,但自有章法,海上强攻吕宋恐伤亡颇大,现下当先在临近岛屿登陆,发小舟探查港湾,休整后再寻时机强攻。”   “等与朝爵兄长汇合,我们先寻小岛修船,再探查吕宋北部哪里适合登陆,我听说那边有个玳瑁港,也许可以先去那边,至多再有一日就能抵达。”   陈沐回头看着鲨船来往海上收拾阵亡旗军尸首运到一艘大鲨船上,轻轻拍拍没被打坏的船舷,对邓子龙道:“走,去看看有什么收获。”   甲胄、火枪、弹药以及食物和淡水不用多说,陈帅最关心的是火炮和货,由马尼拉运往美洲的货物。   货物自有家丁去清点,陈沐则围着船上火炮、各式战时用具仔细观摩,边让旗军拿着皮尺测量各项数据,随军书记员则拿笔记本严谨记录。   舰用长炮皆为重炮,换算下十二磅炮居多,还有几门十八磅炮甚至更大的炮。   船首船尾四门火炮的炮弹很沉,比赤海舰最大口径的火炮还要大,挨打的也就是铁甲舰,如果石弹换成铁弹轰在赤海舰上,恐怕会被砸个大窟窿。   有些旧式重炮的首尾比例依然相等,但也出现像南洋炮一样首窄尾宽比例更加科学有助释放膛压并节省重量的形制,这种形制在另一个世界被称作红夷炮。   陈沐在这艘船上看到西方科技的快速进步的原因,进步源于他们不曾间断的战争与贸易,这个过程中不同文化互相吸收,生存压力迫使进步。   这种交流在势均力敌时对科技攀升最为有利,明朝也在进步,但不存在势均力敌。   “知道为什么我总防着西夷?像这样的仗,他们一直在打。”陈沐对着青铜射石重炮的炮口看着,抬手敲敲炮壁,道:“双屿岛,大明得到佛朗机和鸟铳,仿制,一用用了几十年。倘若没有关炮,今日一战,我们得了西夷大炮,回去接着仿制,但没有关炮、没有鲨船,就打不赢这场仗。”   “造佛朗机难么?不难,比造一座钟容易得多;但这东西难么?稍难了点,它耗费工时,要削炮膛。”   “这个时代属于大海,海和船把天下连做一体,他们不断交流,愈发强大,我们如果在家里待着,早晚有一天要挨打。看上去濠镜夷人孱弱极了,虽然船上铳炮齐备,但不过几百人,挥手便可踏平。”   贸易、土地,只是大航海的馈赠,不同文化、技术的交流,才是大航海时代真正的意义所在。   能抵达东方的欧洲人太少了,对明朝乃至清朝前期都无法形成压力,中国只需要打败他们的陆战队,而欧洲人抵达东方就已经克服极大的困难了,他们站在濠镜哪怕只走一步,在背后都要付出百步千步的代价。   看上去蹒跚学步的欧洲人在明朝看来一推就倒,欧洲人远渡重洋就好比陷在深坑,只有两只手扒在坑边用力,明朝人只能看见他们的手,只需要踩一脚就能让他重新坠落。   再强壮都没有用。   可他们爬坑越来越熟练,总有一天是要一跃而起站在你面前的,到那个时候,灾难就会降临。   主动吸收与强迫接受的意义与代价是不同的。   “拥有广阔土地与数不尽百姓,大明不能错过这样的机会。”立在圣巴布洛号船首的陈沐张开双臂,对着骑士船首象像拥抱整个世界:“从吕宋开始,这是大明的航海时代!” 第十五章 陈来   陈沐打算把这块没被打碎的船首象运回南洋,这是件不错的战利品。   实际上他的战利品比想象中要丰盛的多。   从台湾到吕宋之间散布群岛,如今这片海域与水道因发生在这里的海战以及对陈沐的意义,定名为陈来峡。在陈来峡的岛屿之间,最大的岛屿被称作陈来岛,这里距吕宋最北端仅有二百里路程,傍晚启程,次日早上就能登陆吕宋。   因此,南征舰队决定在这里稍事休整,修复海战中受损的战船,并由旗军与林凤部下共乘船队向南继续前进,登陆吕宋北部,寻找适合登陆之地建立前沿哨所、探明周围情况。   陈璘则派遣三支船队起航北行,多半粮福船在卸下辎重后返回台湾与陈来岛之间五六座岛屿,目的一在驻军通航,二来他们要返回南洋港,开始运送第二批辎重。   剩余的粮船将在抵达玳瑁港或马尼拉后启程北行,这样一来就能把辎重输送减少到半月一次甚至更短。   当然,这要在明军控制陈来峡的情况下。   控制陈来峡,意味着吕宋岛以北没有人能穿过这里,今年日本九州的被动贸易应当很受影响。   陈来群岛由各式各样的火山岛组成,最大的火山岛从今往后也被叫做陈来,巨大的火山让他们在辽阔大海上就能看见,岛上除了火山、山林以及海滩外几乎一无所有,当然还有在此地居住的百姓。   数百人在岛屿北侧火山脚下海滩散落群居,都是本地居民与中国百姓混血后代。有些人先祖是宋元时期到吕宋岛贸易的商贾、有些人则不愿对明军提及先祖是什么身份。   明人北来对岛上居民而言不算新鲜事,从隆庆皇帝开海以来,从月港到吕宋的商船每年增加了数十艘,在开海之前本身就有上百艘。   巨量的货物由明朝抵达这里,再由这里抵达吕宋,有时候商船会停靠在岸边,向居民索取帮助并买卖一些货物,更多时候商船并不在陈来岛停靠,毕竟商船不像陈爷头铁,他们过来时都是顺风,一个昼夜够从这直接开到玳瑁港甚至马尼拉。   没必要在这停靠。   但明军登岛,而且是数以千计的明军称大船登岛,使当地百姓充满恐慌。   相邻几个村庄的男人们携家带口持弓箭长矛向山上退避,在看出他们来自明朝后才挑出几个胆大的后生护着半只脚入土的老爷子来打探他们的来意。   军师身上傲气太足、兵将身上杀性太烈,负责接待当地人长者的是点歪技能树误上海盗船的书法名家赵士桢,这样问题就来了。   陈来岛老爷子祖上是宋朝闽人,讲一口和现在闽人不一样的闽语,偏偏赵士桢这温州人能听差不多;但他别管是说浙语还是北京官话,老爷子一概听不懂。   后来又把隆俊雄这个福建人派过去,双方才勉强能进行正常交流。   虽然这里地处边远,但生活习俗都与福建相差无几,仅是稍稍落后而已。这归功于一百多年前郑和下西洋时委派福建晋江人许柴佬做吕宋国总督,总揽吕宋国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二十年,上忠朝廷下应黎民,把福建的农渔工商技术带到吕宋。   “明公,他们说南方在打仗,这些年没停过,国王通过闽商购置战船兵器,就是通过明公的合兴盛,依靠这些和西夷作战,不过在西夷大船火炮之下节节败退,今年马尼拉有人背叛国王,开城门迎西夷入城,国王现在吕宋岛北部同西夷血战。”   赵士桢这么说着,叹了口气道:“吕宋王把岛上能持矛操弓的青壮都召至吕宋岛北方抵御西夷,沿岸没有多少会用兵器的人,就连妇人腰上都要别着小刀,害怕西夷乘船来掠。”   国王……都开始打游击了?   “他们说吕宋岛以南的宿雾岛是西夷大营,宿雾岛上的首领与西夷结盟北攻,有倭人及马来兵帮凶,大明海商给他们贩卖绸缎、器具;吕宋王则依靠海商贩卖战船、刀兵、粮食,同时也有海寇在吕宋王麾下面南而战,不过依然不能止住溃势。”   陈沐在赤海号上端坐,看着不远处岸边军士正搬卸辎重,揉了把脸。   说实话他都不知道合兴盛这么有出息,不光和西班牙人卖绸缎器具,还跑到吕宋来卖船卖刀,当一把军火贩子,甚至还有海盗在吕宋王麾下作战。   “卖吧,现在那些绸缎生丝又回到咱们手上了。”   至于卖船卖刀的,陈沐也不打算阻止,在出发之前合兴盛的商贾都已经收到最近吕宋有战事不能做买卖的消息,别说原本陈沐的话对他们就有一定的影响力,如今大明南征,这些善于钻营的海商比朝廷大员更能认识到南征的好处,一个个争着预约得胜后坐商引商的机会。   借着东风,陈沐的话对他们来说比圣旨还好事。   但福船、刀弓,他们继续卖是对的,宗主国现在应该与朝贡国站在一起,虽然吕宋国对大明的朝贡断过一段时间。   可陈爷不正是因为这个来的吗?   至少在朝廷官面上,南洋大臣陈沐率军巡行海外的目的就是重整朝贡国,重新竖立天子在天子之国外的权威,脱离朝贡国的要重收、已经灭国的要再复。   “好好准备吧,等先遣船队探明消息回来,我们的船应该也修好了,打这一仗,刨去给朝廷送的,往后几年的军费都有了!”   陈沐这话真不是开玩笑的,从马尼拉到墨西哥的航线西班牙一年只走一趟,一趟把这年购入的明朝特产及东行日本采购金银全数装船,这些东亚货物在美洲能卖出好价钱,这都是船上俘虏说的。   而陈沐从南洋一路东南行来,俘获大克拉克船十余艘,那些普通商船里的东西并不算太珍贵,多是生丝等物,船上也并未统统满载;但圣巴布洛号的船队不同,俘获四艘大船统统满载,单单巴布洛号就清点出五千余石货物。   这是巴布洛号炮位不满的原因,他们都用来载货了。   诸多缴获总和正在清点,生丝不下十五万斤,各式绸缎近十万匹、棉布也接近万匹;瓷器清点出一百九十箱,珍珠、宝石也要论千斤称量。   遗憾的是这不是从美洲过来的运银船,否则收获更大。   陈沐磨痧着下巴,靠着船舷贪心不足地想着。 第十六章 双倍   吕宋国王苏莱曼无形中帮了陈沐大忙,因他们在吕宋岛马尼拉以北的山地英勇顽强地抗争殖民,让西班牙人对吕宋岛北部控制力极低,别说放到吕宋岛的斥候往返都未受到攻击,就连陈沐的舰队停靠在陈来岛都没人打扰。   虽然在海战中战胜运宝船,但陈沐对西班牙人却更加忌惮,即使他的对手仅仅是菲律宾总督,而非海上如日中天的西班牙帝国。   陈沐对此甚至有些懊恼,因为他在战后不断回想作战时一桩桩细节,在小本儿上写写画画,最终得出一个在他看来滑稽可笑的结论——他们在战船、火炮、鸟铳,皆势均力敌。   在他数年如一日全心全意,全方位升级大明武备之后,率领这支集心血大成之师同东亚的西班牙人在海上争锋,却得出势均力敌的结果。   他胜在战术新颖,在清一色炮船的情况下使用战列战术,令西班牙人难以接舷。   同时也必须承认即使西班牙人在美洲胜过印加帝国是借天花与内乱的机会,他们能称霸海上也确实不是浪得虚名。   他们的海军士兵在接舷战中更有章法,同时士兵也更加狂热,甚至比陈沐精心挑选的三千旗军更强。   数量,他依靠的是庞大的数量取胜,但西班牙人更熟悉海战,如果这次遭遇他们是同样数量的战船,恐怕陈沐会吃到有生以来第一次败仗,而且是能让他输到一蹶不振隐居海上不敢归国的惨败。   他必须更加谨慎。   数千旗军在岸边搭着军帐,外围伐木扎起简易寨墙,墙外布置防御工事,虽然敌人不会从陆上打来。营寨外围海岸铺开绵延数里,全是他们的辎重货物。   最要紧的军备依然呆在船舱里,出征前备用的鸟铳、火药都做好防潮密封,并不担心舱底的潮气;但海战后俘虏船舰多多少少都有受损,有些货物不但受潮而且还被海水泡了,晾晒之后能救回多少算多少,救不回也就救不回了。   左右量并不大,九牛一毛而已。   当地人对天军很友好,尤其在知道他们此次南下的目的是驱逐占据吕宋的西班牙人之后,村庄里百姓专门送来酒水招待明军,虽然不多、酒也不好喝,但是一份心意,除此之外他们还帮着伐木构筑营寨,很是尽心。   “帅爷,算出来了!”   南洋卫陈氏的塾师兼管家谢鸣带书童上前,捧着卷宗对陈沐报道:“生丝十六万七千斤,广东二百斤可卖百两,合银八万三千五百两;绸一匹二两六钱银、纱一匹一两六钱银、罗一匹二两五钱银;种种在下已登记造册,不算珠宝珍奇,战利送往广东转卖,可获利,五十七万两有奇。”   谢鸣说这些的时候声音都打着颤,五十七万两银,就在海上打一仗,大宗货物就到手了。   老实巴交的落第书生算是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争着抢着要去当海盗了!   陈沐脸上没有丝毫激动,内心也非常平静。   这一仗收获颇丰他早有心理准备,从猜出遇见西班牙运宝船后他就知道会是这种情况。   他也知道谢鸣在想什么,沿海那么多人当海盗,当到头也无非是换命的棋子。没有稳定提供兵员、兵器、兵船、补给、辎重的后勤力量,拿什么去干真正的大买卖。   林阿凤四十条大福船小鲨船,这次带了手底下两千多号弟兄,但就算这样的力量,如果单独在海上碰见圣巴布洛号船队,他也不会去抢。   一来未必能打过、打不过伤筋动骨他就要被人灭掉;二来就算折损过半把船抢了,依靠海盗的销赃渠道,就这一票买卖他得卖到孙子辈儿。   陈爷就不一样了,他掐着手指头看了会,抬头对谢鸣问出一句话。   “那个,谢先生啊,你还记不记得濠镜物价是多少,派人去找找,赤海上有单子,我来的时候带了。卖到濠镜赚得多,你得把这数打俩滚儿。”   合兴盛开船来把货卖给西夷,陈帅开船在半路把货截回来再卖给葡夷。   一条伟大的销售链,GDP,双倍!   书生高兴坏了,虽然钱不是他的,但算算就觉得爽,掐着指头盘算片刻,攥起拳头走路都颠,抬腿颠出两步又退回来给陈沐行个礼,拿走单据小跑着去找陈沐带来的濠镜物价表。   等谢鸣走了,陈沐摇摇头也轻轻笑起来。   他觉得自己再这么折腾两次,腓力二世的无敌舰队得缩水一半,就西班牙那破财政,不,腓力根本并没有财政这么一说,他们打仗都靠贷款,赢得战争的标准就是短时间内看谁能找银行家借到更多贷款。   陈沐以为他抢了腓力二世百万杜卡特的货物,实际上他给哈布斯堡造成的损失超过八百万杜卡特,至少相当四百万两白银。   这条航线一年就这几趟船,属于西班牙皇室的更是只有圣巴布洛号船队,一支船队报销是小事,这些货物本能在美洲换来价值近千万杜卡特的金银,这下好了,墨西哥等待中国生丝织布的织丝厂也不用开工了。   喝西北风去吧!   停靠陈来岛的第三日,陈沐也下船了。因为周围群岛都修好了瞭望台与烽火台,由内之外十二个船队分三班巡逻,虽说在这遭受袭击的几率非常之小,但他还是坚信小心无大错。   旗军在搜寻岛屿时找到温泉与河流,各部以小旗为单位都排上号,轮流洗洗。   旗军才是真正需要洗澡的,将领们的大船上有完备的生活设施,赛驴公只是去享受一番,洗去漂泊的疲乏,以应对接下来的大阵仗。   徐渭没跟着,老爷子在战利品里找到几本外国书,如获至宝,在家兵里挑了几个懂西语的,成日在船舱里一边学习一边翻译,已经完全进入参军的状态了。   热带密林中的温泉,陈沐两臂舒展地搭在旁边,脸上蒙着帛巾遮挡日光,舒服得睡意熏熏。也不知过了多久,警戒的家丁轻声道:“帅爷,隆首领来了。”   “嗯,是问出了么?”   隆俊雄行礼道:“是,问出来了,他们是先取得吕宋岛南部的小薄荷岛,接着取得宿雾岛,在岛上修筑城堡,同马尼拉做生意;今年又发兵攻占马尼拉,在城中另起一座王城正在修造,这些事所有俘虏说的都一样。”   “不同的是兵力与船队,有人说他们在整个菲律宾群岛上只有三百个士兵,也有人说七百、有人说一千,但一致的是都说有三千余倭寇及上万马来及本地百姓军队。”   “马尼拉的战船,有的说二十艘、有的说三十艘,还有人说五十艘,但没有更多的了。”   陈沐把蒙在脸上的帛巾拉下来,缓缓起身道:“就是说,整个菲律宾,最多有五十条战船、一千西夷兵,不到两万仆从军?” 第十七章 玳瑁   从吕宋岛稍探后回返的斥候印证了贵族俘虏们的供词。   在陈来岛歇息几日,战船稍事修补,六月下旬陈沐率舰队继续南下,前往马尼拉西北方向的玳瑁港,那里现在还是吕宋国王苏莱曼的地盘。   陈璘的舰队依然留在陈来岛,只不过把舰队铺开在海上向玳瑁港巡行,尤其派遣两支船队直插玳瑁港西南海域,以防西班牙人的偷袭。   比舰队行进还快的,是陈沐派出的两艘桨帆船,上面载着水手与随军军医。   就在一旬之前,国王苏莱曼同西班牙人打了一仗,战事中受伤伤势很重,躲在密林里军队被打败没有医师也缺少药材,有中医没中药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探查的旗军从支持苏莱曼复国战争的当地侨领那得到这一消息。   陈沐没什么好说,雪中送炭的手只有一双,长在他胳膊上。   他的舰队只有三千八百多名旗军,即使算上陈璘、林阿凤,也不过堪堪过万,比较西夷兵力仍旧严重不足;但这不是问题,当他的舰队开向吕宋,就凭赤海舰上‘天朝无疆’四字,陈爷觉得他必须告诉腓力二世麾下菲律宾总督一个冰冷的事实——菲律宾群岛已经被包围了。   “多美的国家。”   舰队沿吕宋岛西北海岸航行,日升日落,绵延不断的热带森林与山地尽收眼底。岛上居民壮男都被国王征募在更南边作战,沿岸的渔民都知道明朝舰队会经过这里消息,并未感到太多惊讶,担忧却也只多不少。   随处可见生长过程抱经台风而齐齐向北倾斜的高大棕榈,对庞大岛屿来说居民太过稀少,吕宋岛北部较为落后与穷困,沿岸大多是数百上千丁口的聚落村庄,似乎并不存在城市的痕迹。   有的沙滩细白、有的是碎石滩,有时还能在离海岸不远的地方看见珊瑚岛,随船引路的向导说珊瑚岛很神奇,即使在阳光暴晒时光着脚踩上去也是凉凉的。   陈沐并不在乎这些,他只想知道哪处海岸与山地适合布放地雷、挖掘战壕、陈布火炮,然后把他妈的西班牙人炸上天。   这些海滩都不是最优选择,无险可守。   直到他的船队抵达玳瑁港。   玳瑁港不产玳瑁,既不是吕宋的商业中心、也不是吕宋最好的港口,甚至连随船经常往这边跑到的泉商李禹西都不知道这里为什么被称作这个名字,只知道最大的可能是因为去往马尼拉的船队初次航行大多会在这停靠。   玳瑁是海龟的一种,壳很坚硬,就像这处海湾,身处两个巨大山脉之间,东边是巨大山脉,南边则是高大而绵延不绝的火山岭,火山岭最北端是玳瑁港,最南端则是马尼拉湾,贯穿四百里。   港湾依稀可见往日繁华,如果不是卸货码头新近修补着一块块颜色不同的木料,有些地方能见到火焰焚毁后碳化边缘,港口低矮的宋明建筑还带着火炮轰击后的伤疤。   岸边停靠最多的就是受损的福船、广船以及陈沐叫不出名字的本地兵船,远处街道屋檐下随处可见蜷缩或露宿遍体鳞伤的吕宋士兵,其间行走的多是吕宋王麾下的战士,有华人、马来人以及本地武士。   当然除了少部分不穿甲胄光脚携刀负弓,皮肤黝黑目光危险的本土武士外,其他民族从长相上几乎与明人没有任何区别,至多能在衣着上看出些许不同。   玳瑁港如今还能拿起兵器的战士,最多的是明人,不过他们对陈沐舰队的造访最为警惕。他们小心翼翼地握着兵器,眼看庞大船队旗幡招展、浩浩荡荡靠港而来,他们却没有丝毫办法。   随石岐率船队先遣靠岸,港口的防务被接管了。   陈沐在战船上透过望远镜目睹这一切,他猜测那些明人对他的警惕应当出于身份,这些在吕宋王处于劣势时投入人力给予支援的明人应当是海盗,因为海商对他的到来应该感到欣喜而非警惕。   “这些人是不是被你揍过?”   下船时林凤跟在陈沐身后,对年轻大帅的调侃摇摇头,“我不知道,这些年太多人被林某从海上驱赶,如果这些人既讨厌林某,又讨厌大帅,也不是林道乾的人,那应该就是施和了。”   赤海舰上家丁早已半数下船,码头旗军握铳分列仪仗向港内铺开,天朝无疆的大纛在港口立起,陈沐停下脚步,疑惑道:“施和?”   “嗯,琼州人,岁数应该很大了,早年是个海上,琼州府人,林某跟他没有来往,李茂知道他;没做过什么大事,七八年前佛朗机人剽窃行旅、抢掠商船、诱卖妇女,朝廷也不管,施和带人在海上把葡夷三艘船桅杆打断了。”   陈沐对此大感惊奇,问道:“后来呢?”   “葡夷战船受损,别无办法,去琼州港找官兵避难,琼州指挥和葡夷一同进攻施和,虽然设计伏击了官兵,施和也元气大伤,在海上做点买卖也做不成。”   “后来庄公在海上见过他的船,就在跑马尼拉的航路上,想抢合兴盛的海商,不过当时他的人不多,没打起来就退走了。”   陈沐点点头,由吕宋国使者与他的旗军带着继续向国王苏莱曼养伤的营地走去,过了好一会才对林凤说道:“放心,现在的海上,只要海盗不对大明及朝贡国为非作歹,腹背受敌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林道乾最近在做什么?”   林阿凤受己方支持,夺了林道乾在台湾的地盘,不过陈沐也没把这个海盗头子忘掉,“听说他在福建过得还不错。”   “也没那么好,朝廷没有战事时并不信任他,年初,还托林某在台湾看在同姓之谊的份上给他造几十条白艚船,他想去暹罗,估计要不得多少日子就会率船队途经吕宋。”   陈沐笑了,去暹罗?去什么暹罗,“他跟你没仇了?”   “那能算什么仇,林某一没杀他人、二没毁他船,只是他招安后取了用不着的地方罢了,陈帅想用他?”   “不是用。”陈沐摇摇头:“如诸等之辈皆人中龙凤,倘在域外是可裂土称孤的豪杰枭雄。天下之大,不必非与自己祖国为敌,有大勇大智者,不应在海上荒废材力,与我携手,可在天下做更大的事业!走,我们去见吕宋王。” 第十八章 由我   苏莱曼的伤势很重,马尼拉过去的统治者险些在战争中丢掉性命。   菲律宾群岛不是统一国家,北面有吕宋岛上吕宋国,西南有苏禄国,更有数不清的部落酋长,毫无疑问各自为战的菲律宾很容易被西班牙人入侵并殖民。   当西班牙人到来,马尼拉汤都首领拉坎杜拉接受雷加斯比的友谊,西班牙人入马尼拉。苏莱曼则率领战士对抗并被击败,不得已退入西北山区,并在四百里山脉中且战且退,直至退入班诗兰城的玳瑁港。   长途跋涉的军队不经休整,玳瑁港即被西班牙一支船队进攻,招募明人海盗及商贾的苏莱曼率领军队仓促应战,再一次被击败。   这一次,他们损失过半,身先士卒的苏莱曼身受重伤。   玳瑁港的吕宋军营地里,程宏远倍感疲惫地从帐内走出,对陈沐道:“帅爷,国王伤势很重,勉强保住性命,但今后他都不能骑马、不能上阵。”   广城惠民药局在陈沐离开后由白元洁出资,燕归舫的苏三娘买下,实际不单惠民药局,广州府的漏泽园、养济院的幕后主人都是白元洁,管理者为苏三娘。   除此之外,苏三娘也接济广州府近畿的学子赶考,为他们提供乡试的食宿与会试车马费,支出由陈沐、白元洁共同分担,摊子铺得很大,但其实花不了多少银子,但对陈沐来说收效甚巨。   比方说程宏远在这几年里教授广东都司军医成百上千,用陈沐的方式,仅教授外科手术、正骨及金创,只有少数人才学些其余诸如按摩的祝由等科,培训速度很快。   “他是国王,不到局势最坏是不必亲自上阵的,只要活着就行。”   陈沐需要一个活着的吕宋统治者,如果这个不行,他只能再废功夫去找一个,自己册封一个国王太麻烦了。   在程宏远对吕宋苏莱曼诊断时,陈沐一直在王帐外同施和交谈,他也没想到吕宋现在最大的兵头居然是个明朝海盗头目,不过在他与施和申明来意后,毫无难度地达成同盟。   施和只有一千多名手下,不过除此之外他还暂时率领苏莱曼麾下四十多个部落首领所率两千余吕宋军,合计人马三千之众。   在一个月前,施和与苏莱曼还有六千庞大兵力,分布在玳瑁港至马尼拉沿途各地隘口。   因玳瑁港遭受袭击,陈沐的舰队又突然造访,不明来意下施和收缩防御,如今仅在玳瑁港就驻扎了两千多人。即便如此,他们的兵力相较西班牙人依然孱弱地可怕。   “先前袭击玳瑁港的西夷有多少船队?”   施和的装扮像个明朝将领,穿山文甲挎佩剑,只是没有一顶合适的头盔,蓄络腮胡须,像大多数琼州人一样皮肤黝黑,生有一副豪杰气概。   只是此时英雄气短,抬起四根手指道:“四条船,从海上攻来,广船不能挡,几百倭寇、马来人冲进港,人都被打散了。”   “三千多人,战死四百多才把人打退,明明赢了,可有些人逃到东边、有些人乘船跑了。”说到这,施和有些讥讽地朝陈沐看了一眼,撇嘴道:“听闻天军来港,又跑了几百,现在只剩三千,大势已去。”   施和看到陈沐来时浩荡模样原本以为是来了一支庞大援军,却没想到这支打着天朝无疆旗号的大明舰队实际上只有不到四千,这点微末兵力能有什么用?   “不必如此,我的船队能击败西夷,六条船不到三百人,能打败他们四条船,两个船队压上就是稳赢;现在玳瑁港西南已经有两个船队截断航线,在北方,我们有更多军队。”陈沐轻磕桌面,对施和道:“此次南下,陈某对吕宋、苏禄等地,势在必得。”   陈沐起身,拍拍施和肩膀道:“跟我联军,我不会让你的兄弟白白送死,去找林凤吧,他会告诉你陈某的规矩;让你的人安心,陈某有赦免你们的权力。”   隆庆皇帝的诏书,对陈沐来说抵得上两万大军。   朝廷赦免过去一切海外通番之人的诏书在他手上,并准许陈沐就地募兵让他们在大纛下作战,立功之后准许他们的祖先灵柩送回闽广等地认祖归宗,而南洋大臣本身职权能在吕宋设立都司卫所或宣慰司,并可全权授予总督以下官职。   至于总督,要等属国朝贡之后,向朝廷提名,再通过阁臣、司礼监后由皇帝授予印信。   简陋的王帐中弥漫着血腥气,苏莱曼这位落难国王看上去落魄极了,西班牙人占领马尼拉时他尚在城外领兵,随行没有丝毫贵重器物。   陈沐进来前早有卫兵禀报,苏莱曼勉强靠在榻上,汉语并不生疏,道:“陈将军,我,我要向你行礼么?”   苏莱曼的腿在战事中受到很严重的伤,右臂盖在毛毯里,但陈沐能看见他身上缠的净布。听说是被炮弹擦中,这也是程宏远说他以后不能再参与战事的原因。   陈沐摇摇头,坐在侍卫从玳瑁港借来的椅子上,开口道:“等大王伤势痊愈,向北面天子的方向行礼即可,等我们夺回马尼拉。”   苏莱曼缓缓点头,听到马尼拉,他的脸上灰败神色更重,摇头道:“我听说天军仅有四千,一样不是西夷的对手,他们的铳炮,他们有马尼拉,我没有粮食没有兵甲,只有玳瑁港和班诗兰城、退无可退,等我伤势痊愈,如果再被击败,就退到东面山里,他们打不进去。”   这是个意志坚定的抵抗者,拥有将生死置之度外与西班牙人对抗的决心与意志。   “大王不必担心那些,只要你尊奉天朝,得胜之后在吕宋、苏禄等地,陈某会设立都司以及羁縻的宣慰司,大王向天子朝贡,并接受天子册封。只要你愿意,养好伤势,回到马尼拉治理比从前更大的土地与更多的臣民,才是大王需要准备的事。”   苏莱曼对此并无抵触,这是他应当做的,马尼拉王邸所在的街道,叫大明街。王邸的隔壁,是废弃已久的明朝总督官邸。   “这场仗,已不再是孤军奋战,后面的战事——由我来。” 第十九章 硫磺   征兵。   苏莱曼的命令从玳瑁港开始,由善于奔走的军士穿行密林,发往玳瑁港北面、东面各处聚落,带来少量新的战士与先前被击溃的散兵游勇。   在玳瑁港东面,数千军士忙着伐木,清理出班诗兰城外大片林地作为新设军营,新兵与玳瑁港原有军士将在这里得到使用鸟铳及长矛的训练,作为今后的预备兵。   从马尼拉到玳瑁港在陆上有两条路,一条需穿越山脉,另一条则要穿过密林与河流,驻防的兵力由海盗改为邵廷达所率五百旗军,在隘口要道架设火炮修筑垒寨。   虽然驻防兵力变少,但阻击力量却增强不止一筹。   施和的海盗仅有少量老式臼炮及佛朗机,火器更是火铳、鸟铳、快枪夹杂,即使这样零散的火器数量还少得可怜,五百人火力比不上一个百户,哪怕仅仅用冷兵器,都不结阵或许还能抵抗,一旦旗军结阵,两个百户就能把他们冲垮。   海盗太容易被击溃了,虽然他们单兵凶悍异常,可一旦战局稍微不利,最先逃命的也是他们。   玳瑁港西边离岸边不远的则是陈沐旗军的营地,船上半数兵力不是在港口就是在外海巡逻,留在营地的只有不到一个千户的旗军。   陈沐第一个封出的官职是班诗兰千户陈八智,他现在是班诗兰城几千军队的教官。   再没有比八郎一样精通炮兵、铳兵战术,既受训于陈沐的练兵,也指挥操练过戚家军的他更适合做新兵教官的了。   戚继光对八郎的影响极大,陈沐让他从一个死小孩变成会用炮兵会开船还能带兵的死小孩,戚继光则让他完成从一个死小孩到军人、将领的改变。   戚家军束伍可比他爹强多了。   如果是过去,让他去带新兵肯定不乐意,谁都知道他想冲锋在最前线。但现在不同,接到命令的八郎在隔天交给陈沐一份从编伍开始的练兵方案,让陈沐一高兴就拿南洋大臣的印信给他盖了个班诗兰千户。   傻儿子懂事了啊!   “就按你的方案,编兵为卫,最先提拔的小旗从汉人和懂汉语的人里挑,如果吕宋人懂汉语,优先用吕宋人。陈总兵会在近日运来两千八百杆鸟铳供你使用,这是个长远的计划。少则三月、多则一年,依战事优劣而定,如果一切顺利。”   陈沐对魏八郎道:“一年半载,我要你在班诗兰城练出五千六百精通铳、矛、兵阵,并令行禁止的预备兵。”   这是一个卫的兵力,没有火炮,因为陈沐军中火炮并不富裕。受限运力,他们携带的野战炮少得可怜,全军也只有二十门二斤炮与十门五斤炮。   当然如果情势危机,也可以把舰炮拆下来,快速让二斤炮用于城防达到上百规模。   超过五斤的火炮就不用想了,粮船上少数驮马用来运粮都只够打千人规模的小仗,只能现在正回南洋港的福船一次一次往马尼拉运。   那现在他的火炮怎么办呢?海盗和海商以及征募的本地力夫来拉。   海陆沿线布防外,斥候也没闲着,由本地人与旗军共同组成的两路斥候摸向马尼拉,他们肩负的使命不同。本地斥候探查军情与西班牙人的动向,旗军斥候则负责测绘地形勘察地势。   除此之外,陈沐与林凤的人伙同斥候一同出发,他们需要混入马尼拉,找到李旦与庄公。   “下一次,南洋卫需要向玳瑁港运送硝石和许尔瑾,同时卸空的福船会把硫磺运回南洋,大明的硫磺价格是每石六两,一艘福船可运千石。”   陈沐手里握着一柄装在木鞘里的奇型短剑,在地图上划拉着皱眉道:“本地采集硫磺,一月能采多少,卖价又是多少?”   硫磺是吕宋的一个特产,既不贵重也不算暴利,但陈沐需要用这个换硝石,单纯从价格上一斤黄能换两斤硝,陈沐的后勤辎重除了广东都司自产外都要依靠民间供给,由不得他不算。   “岛上遍地都是,如果大帅愿意,在下愿在盛产黄的海岛上用大明匠人,募本地人采黄,半月之内就知道能采多少了。”   李禹西是大商,头脑不是开玩笑的,直接打算干无本的买卖,开个矿场出工钱就行。   “行,采黄算你的,把硫磺运到港口,一艘船给你银四百两,其中一百两是给工人的,招工也要吕宋人优先,这能保证每个工人每月工钱至少一两。出力气不偷不抢干活,这点钱是人家应得的,可不要墨了。”   李禹西感觉自己有点牙疼,哪怕早在帅爷还是军爷的时候,他在濠镜就早有领教陈沐的霸道做派,此时此刻他依然觉得很难受。   这个人居然把每艘船在运送大明之后的利润都告诉他,然后再对他说一艘船让他赚三百两,明明白白的。   倒不是他嫌赚的少,哪怕一艘船三百两,如果每月他能弄到四十船硫磺,依然能赚万两以上,一年十万两白银,只需要募一堆矿工,在大明没这么容易赚的。   尤其在硫磺是大明禁止出海售卖的情况下。   但问题在哪呢?   问题在一福船硫磺在大明的卖价是六千两,哪怕价低,也有至少四千两的利润。帅爷需要做的就是把原本要空船回南洋港的辎重船,在港口多装次货,找地方卖掉就行。   还口口声声说人家出力气拿钱是应得的,不能黑;可咱张罗这事就不出力气了,赚钱就不应得了吗?   紧跟着他听见了什么?   陈沐根本没理会他的表情,拿着那把怪异短剑在地图外缘的木桌上划着,喃喃自语道:“运到台湾吧,让合兴盛的船商到那去取,一船三千两,别的事陈某就也不管了。”   “濠镜,帅爷,运到濠镜,李某一船四千两收,都能贩出去!”   “喔!四千两还有赚头。”陈沐大为惊喜地看向李禹西,点头道:“好,那就运到台湾,一船四千五百两,四千五百两还有得赚么?”   李禹西的表情像吃了苍蝇,可他还指望跟着陈沐,无可奈何道:“有的,还有的,但真不能再涨了,再涨就卖不出去了。”   “行,那就这么定了,你在台湾一船四千三百两。”陈沐满意地笑了,从木鞘中抽出一尺六寸但却像双手持握的短剑,随手取来鸟铳,把短剑从铳口塞进去递给李禹西,道:“豪商再帮个忙,把这杆铳给港口天时和尚送去,让他给陈某编一套铳刺术。” 第二十章 趁虚   铳刺是南洋打的,跟着辎重一起运过来,因时日尚短,辎重中铳刺仅有千柄。   剑状起脊,包钢打造,为省事并未开樋,也就是血槽。因为明代刀剑大多开樋,这东西多为装饰或剔除锻造瑕疵,最大的意义在于材料少的时候能够节省材料。   广东不缺铁也不缺钢,哪怕南洋卫用木柴、石灰炼铁并多次锻打,陈沐依然担心有些铁含硫过高影响兵器质量,他肯定不会用节省材料的方式来做铳刺。   优点是同样步兵数量,他的鸟铳更多,早早就能把敌人矛手干沉;缺点也和历史上塞式刺刀一样,有时候不容易拔出来,基本上一场仗塞上铳刺,就从铳手变短矛手了。   他的铳才四尺长,加上铳刺也不到六尺,如果单纯对长矛依然处于劣势,但至少不必携带腰刀。   这种铳刺也只是权宜之计,仅仅装备陈沐麾下先头旗军当中,让他们在近战中增加些许优势,在接下来的辎重运输中将不会再有这种铳刺。   会有新的卡榫式铳刺,不过即使有工部匠人软剑钢的方法用作弹簧,配件精度对匠人手艺依然有太大难度,即使做好产量也高不到哪里去,急也急不得,何况新式卡榫铳刺也不能直接装备在现有鸟铳上。   陈沐干脆连新铳也一应设计了,设计图跟辎重船一起送回南洋。如今水力锻锤、钻床;手工切削工具床都提高了生产力与加工精度,还有发火技术上的革新,能给新铳带来长足发展。   新铳全部采用燧发,铳床尾部使用符合人体的铳托,铳管头部箍上配合卡榫铳刺的刺套以不影响通条。不过考虑到下一步战争所需,并未加入膛线及米尼弹进入设计之中。   他另附了一份设计图给关元固送过去,让他去琢磨、实验,以后应用在少量更厚更耐用的铳管上,还可以搭配小型望远镜,在陈沐发起傻笑的白日梦里,他将在几年以后的部队中配备一些狙击手。   而他为此所做的准备,就是传信白元洁找葡萄牙的商人购进一批橡木,并向他们询问切实可行的玻璃制法。   不过这些事都没有眼下的战争重要。   随派出的斥候回报有人没能活着回来,明军登陆吕宋岛的消息应该很快就会被西班牙人知道,不过这个时候走漏消息已经无所谓了。   因为仅比斥候回归晚上两日,邵廷达所驻守的山道隘口狼烟滚滚。   不论动机是因为走漏消息或追击斥候还是蓄意剪除掉吕宋苏莱曼这个威胁,距班诗兰城以南六十里数道狼烟都意味着一件事——西班牙人,杀来了。   玳瑁港左近人心惶惶,唯独让陈沐感到安心的是由远及近几座烽火台都是两道黑烟在天边化作细线,这意味着敌军兵力在两千左右,邵廷达占据地利,手上攥十门二斤炮,即使不能据守一日,有炮队在,真遇危急且战且退不是问题。   “石千户先率五百旗军前去支援,但凡不能抵挡就后撤二十七里,适合穿插合围。陈某一个时辰后出发,如果你们不在三十里外,我会继续奔袭。”   石岐领命随即奔赴营地,营地响起聚兵鼓不过片刻,五百整装旗军向南方奔袭而去。   陈沐则召集部下众将议事,同时派人告知陈璘,增派三个船队至玳瑁港。   “陈某猜测,西夷尚不知我大军登岛,因李旦传回密信,吕宋岛现仅有吕、倭兵六千,西夷数百,其中还有李旦所募汉人近千。”   陈沐在帅帐中铺开旗军测绘的半个吕宋岛简易地形图,对诸将道:“其中西夷兵的驻防依李旦所说,马尼拉驻军三千有余,分布在城中各处,他们在城中新立王城尚未完全筑好,只有西夷才能进入王城。”   “另外数千军兵多散布岛外,有向东进剿部落村庄的,有监督伐木的,还有防范河流要隘,这消耗其大量兵力。”   “如今西夷发兵两千攻玳瑁港为邵千户所阻,西夷动用这两千兵力是从哪来的?”   陈沐手按在地形图上,扫视诸将。   邓子龙肃容道:“陈帅的意思是借此时机攻取马尼拉,如这支兵力由马尼拉调取,此时城中空虚;如果不是由马尼拉调取,援军不足;除非他们从吕宋岛外调来兵力,否则此时都是攻取马尼拉的大好时机。”   就是这个意思!   “暂时不用的小鲨船上卸下十门二斤炮,邓将军,我需要你率其余舰队出海湾向南行四十至六十里,傍晚之前如果靠近海岸山间燃起烽火,说明战事得胜,若次日正午仍无烽火,就撤回班诗兰城;此后两道烽火前行三十里、三道四十里、四道五十里;一道烽火是停锚。”   “直至三百里外,有个小海湾,正午开船,夜里即可入马尼拉湾,但路上行军慢距离远,要等我一到三日,如果陆上没出现,就需要你海上进攻马尼拉,我应克服一切困难赶到。仅仅自外围进攻马尼拉,造出声势,不会攻入城中巷战。”   “你需要趁此时机把马尼拉湾所有敌舰全部击沉或俘虏——林首领!”陈沐说着将目光转向林凤,道:“你有两千部下,率他们同邓将军一起南行,倘若我没有出现,即同邓将军一起进攻马尼拉,如果陆上围城没有问题,你就率船队绕吕宋岛,至此。”   陈沐指着吕宋岛东南被西班牙人命名为卢塞纳的狭窄地带道:“登陆后夺取这座城镇,那是吕宋东南及其余诸岛向马尼拉陆路增援必经之地,我需要你伏击试图通过那的所有敌人,不放一兵一卒北上。”   林阿凤没想到自己也被划为主要战力,抱起拳来张口顿了顿,这才铁了心道:“在下遵命!”   陈沐点点头,再度扫视众将,扣上兜鍪道:“诸位,跟我去拿下马尼拉。”   拆卸船上火炮换上炮车时,从陈来岛开来的小船上,陈璘营兵押下来个西方人,推推搡搡地送到陈沐整装待发的营地里,营兵行礼后正要说什么,却被陈沐制止。   陈沐看着葡萄牙人平托,诧异问道:“平托老先生,你不在濠镜,到吕宋来做什么?”   葡人夸张学派作家平托抬起手指顶了顶自己的眼镜,摘帽示意后,有些紧张地说道:“陈将军,你启程太过保密,让我错过了机会,我雇了商船才赶到吕宋,被另一位陈将军捉住。明国南征是件大事,希望能得到跟随将军身边经历战事的机会。如您所见,我虽然老了,但还是个冒险家,不论胜败,这都是一场伟大的战争,应该有人记录。”   “不论胜败?我只会赢。”   陈沐轻笑一声,缓缓摇头,道:“我再给一刻时间考虑,如果你决定跟着我,从今往后十年,都不能离开。你的著作也只能在十年后才能出版。当你想逃走,就会被杀死,限于你的年龄,很可能死前都不能离开。”   “如果你依然想加入,我会在我的幕僚里给你留个位置,每月发给你俸禄。” 第二十一章 计划   邵廷达驻防的地方叫莽虎山,名字是莽虫自己取的,因为这地方根本没名字,就是个无名山头,与最近能称得上‘山’的地方隔着七里不通人行的茂密丛林。   唯一特殊的地方就是在仅容两马并行的潮湿泥路两侧各有一‘座’一丈来高的石头堆,邵廷达说这俩石头堆就是莽虎崖,驻防无聊,他还专门立了块木牌,写着仨大字让人打进道旁,算是命名了。   还说如果这打了仗并赢了,他就找人刻个石碑,勒石记功。   结果别说木牌被轰成木渣,就连他起名的两块石碓,也被轰得七零八落。   “可他娘别提了,吕宋人被西夷驱赶着往上冲,西夷在后头放炮,刚他娘把左边的含鸟猢狲打退,右边的又上来。”闷头赶路的邵廷达满脸憋屈,“好像轰坏他们几门炮,但没用,人太多了。”   石岐非常诧异,道:“你部下没死几个人,有那么惨烈?”   石岐离莽虎山还远,就遇见邵廷达派出骑马斥候说他要撤退。邵廷达就这一匹马,又转头把陈沐给石岐的命令重复一遍,邵廷达顺势就一脸晦气地退了下来。   “可不没死几个人,见咱炮多铳多,西夷根本没往上来,除了躲后边放炮什么都不干,放了炮也打不准,就指着倭子跟吕宋人往上冲。地方窄他们展不开,一挨打就乱,乱了就退,退了再上,也就能打死二三百人。”   邵廷达都不愿意多说,他急急忙忙退下来是因为鸟铳铅丸都要打没了,他又不可能消灭掉那么多敌军,能一次次打退但战果不大,一旦没铅丸炮弹他想跑都跑不了。   只能先把火炮运走,然后再退,借战壕前防御工事拖慢敌军追击,撤退后同石岐汇合。   “他们要么不带炮过来,带炮就追不上,战壕火炮是迈不过来的,得填出路。”就算已经撤退,邵廷达依然心有余悸,道:“他娘的,真没想到能活下来。”   敌军之不堪一击,超出邵廷达的想象。   两支旗军在撤退途中相遇,石岐并未与邵廷达多做交谈,挥手让部下旗军让出通路,待邵廷达部穿过后随即布置掩护撤退。   石岐携带了许多火器。   先是在撤退途中埋下踏发与绊索地雷。这俩新东西跟陈沐也有一丁点关系,是戚继光在蓟镇弄出来的,被陈沐带回南洋卫制造,装备在远征军中数量不多。   这并不新鲜,欧洲在十五世纪时也出现地雷,多用于要塞防御战,还并未大规模发展应用于野战。   在这个消息传播缓慢、人员流动闭塞的时代,任何科技从诞生到发展都需要漫长时间,尤其是有些东西根本来不及发展就已经消亡。   除了地雷,隔一二里地,就留下一小旗旗军带着木匣小旗箭隐蔽阻击,这东西在狭长地带对大规模冲锋的敌人就是噩梦,只需要两匣小旗箭,就能把成百上千人吓得不敢前行,再加上偶尔出现的地雷,把追击部队吓成惊弓之鸟。   简直要把担任这支西班牙小队指挥官的上尉气死。   好不容易把火炮从明军挖掘的战壕上挪出来,追击不出几百米,突然轰隆一声把人吓得够呛,赶紧派人去探查情况,地上炸个坑,运气不好的士兵腿被炸没了,跟俩仨被碎石击伤的士兵倒在路边哀嚎。   再追出去没几百米,树林里人影绰绰,紧跟着哧哧的怪音曳着尖啸,插着棍子的火箭窜过来,砰地一声在人群里炸开,又炸伤十几个人。   但中国人这种怪异的兵器并不是每次都那么精准,西班牙上尉亲眼看见不止一次,火箭不是被树林挡着钉在树上炸开、就是被树杈挡一下偏移着窜上高空,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吓人。   可这两样东西确实对军队士气造成很大打击,哪怕死在这上的士兵加到一起都不到五十,没有人敢继续追击。   凶悍的倭人还好些,只要开出赏罚,他们很乐意向前追击;但马来人与苏禄人不同,他们根本不在乎钱财,甚至有很多人根本不觉得金银是有用的东西。   追击被迫延缓,前面的倭人受命小心翼翼地探查,大部队在后面慢条斯理地跟着,西班牙上尉派人回马尼拉报信,称他们在路上遇到‘生理人’的阻击,奇袭被延缓。   班诗兰城的苏莱曼随这支‘生理人’军队回还一定会得知他们进攻的动向,要准备强行攻城,请求马尼拉指挥官发派舰队同时走海路进攻班诗兰城。   明人被吕宋的西班牙人称作生理人,还要说到招募李旦为帮手的那个菲律宾总督外孙,西班牙海军上校胡安萨尔塞多和明朝商船的第一次接触。   他们袭击了明朝商船并取胜,在问话中他问明人过来是做什么的,闽人说是生意人。因为发音,萨尔塞多就发明一个罗马拼音,Sangleys,生理人来称明朝人。   因为吕宋的明人实在太多,后来生理人这个词就随西班牙对吕宋的进攻而传开。   “伤亡不大,战力低下,我们在狭窄密林的开阔处伏击他们。”   陈沐所拥有的情报远比西班牙人多的多,当他与邵廷达部汇合,对战果非常满意,道:“再向后撤四里,过来时有一片开阔地,如果时机把握好,能围歼他们。”   “石岐你不要撤,带你的人分成两部,散到左右林间,走得越深越好,隐蔽行踪,西夷通过这里时也不要出来,等我们在北边开打,你们从后面大道上埋些地雷,在林子里大作声势,击溃他们。”   陈沐不想放这些人回马尼拉,哪怕这么长时间明军登岛的消息多半已经为马尼拉驻军所知,他依然想直接俘虏甚至歼灭这支部队,为接下来的马尼拉夺城开个好头。   石岐部听令散入林间,由陈沐军助其隐去行迹后也向后退去,不变的是为了不让西班牙人搜索左右密林,留下几支小旗在沿途带着窜天猴埋伏下来。   挨打了他们就只会注意前面,不会注意左右了。   “这东西永远都他妈的没用!”   陈沐看着日薄西山却无法向海中邓子龙部点燃烽火,气急败坏地做出另一份计划,“工兵百户去布置防线工事,咱先送他们回家!” 第二十二章 首战   计划赶不上变化极其常见,军争的谋略,是在有限的情报中臆测最有可能的变化,以期提前做好准备,就像下棋时多算几步。   兵法是心术,从这个角度来看兵书也可能是最早的心理学书籍。   因为错算错一步,后边的就都没用了,算对的不一定就确实能赢得战争,但总是算错,绝对不能在战争中保全自己的性命。   比方说陈沐没想到,西班牙人在即将进入他的伏击预设战场前,不走了。   “多走两步少走两步都好,老子战壕都挖好了,这帮王八蛋在这停下算怎么回事!”   大概是石岐的火箭把西班牙上尉射急了,也可能是心里掐着班诗兰城距离与海路速度,让久经战事的西班牙上尉不再急于追击。   更有可能是他终于意识到这么追下去永远都追不到这支生理人军队,眼看天色已晚,其率领的两千多由吕宋、苏禄、倭人、马来组成的军队干干脆脆地停在路边摆着长龙,掏出随身携带的食物吃了起来。   西班牙人甚至还在队列中间搭出小帐篷,看样子夜里就要在这儿歇了。   道路弯绕,又有密林阻隔,即使仅距数里,陈沐费尽心机做了一遭爬树将军,也只能透过望远镜瞭望到远处树影遮挡中的炊烟,看不出西班牙人的布置。   “回来的斥候说,他们好像就没布置,人都随便在路边靠着树歇息,前头的倭子又唱又跳高兴着呢。”邵廷达也显得无可奈何,道:“他们也放了斥候,在林子里踩了俩地雷,走了三里就回去了。”   陈沐拍拍身上的土,看着隐蔽在战壕、灌木里的旗军,无可奈何地张张手,道:“现在没办法了,火炮派不上用场,夜袭能赢么?”   吕宋边远的小窄道不远就是密林丛生,这段路又弯弯绕绕,远了炮弹打不出去,近了火炮会堵住后续兵力。偏偏最大的问题在哪呢?   在于陈沐不能等到明天。   倒不是邓子龙在海上等着,若单单邓子龙,最大的问题不过是派人回班诗兰城,明天告诉回港的邓子龙接着往南走罢了。   关键是石岐那五百人啊!   他们几乎是擦这边歇了,无非是西班牙联军在道路上屯了一里多远,石岐的人在他们左右林子隔一二里地钻着。但凡有个风吹草动,西班牙人先发现石岐,石岐肯定挡不住,而且还没法退回来。   唯一扭转局势的方法,就是先下手为强。   “石岐很聪明,现在他应该会让部下再向南走一点,绕到敌军后面,那样最好;即使没有,在左右对夜袭战果也不会坏,一打敌军肯定要乱,你和他们交手过——能赢么?”   这个问题对邵廷达显得有点艰深。   他蹲在地上,让养儿病秧子拾了根棍子,在地上写写画画,琢磨半天抬起头道:“俺觉得,能赢。”   陈沐拍手一咬牙,张手招来部下整军,八百旗军聚兵,“那就干了!”   病秧儿是孤儿,岁数跟八郎差不多。娘病死后他爹落草投了李亚元,病秧儿就被送到英德养济院。   邵廷达在战场听命把作为俘虏的他爹处死,得胜回还的路上去英德领了病秧儿养在身边,这小子体格比小八还壮实,他这个病秧儿的名字,说的是他娘病死的。   从莽虎山撤回来的旗军重新分了弹药,留下仨小旗看护火炮,左右二百人从林子里朝西夷驻地道旁摸过去,陈沐则选择直接从中军杀过去,堵敌军前路。   陈沐手上只有三百多人,这帮人都是他家丁里最老练的铳手,推着一门二斤炮分三阵大摇大摆顺小路朝敌军行去。   他一样是兵分三路,左右隔十几步灌木里走俩百人队,路中则亲率百人队推火炮呈密集阵型走过去,炮膛里塞着葡萄罐,炮车两边旗军抱四匣小旗箭,后边掌心雷小旗,再往后全是铳手。   间隔着就没多远,虽然天色黑了,像他们这种大队行走也摸不近,离敌军前阵歇息还有一里多远就被树上藏着的哨探发现,林间响起吕宋人的高声叫喊,阵前亮成一片。   一串爆豆般的铳响,树上哨探栽下来。   陈沐面无表情挥手下令,“阵形摆开,继续前进,准备迎敌;诸小旗,倘阵形被冲乱,各率部下结小阵厮杀,切勿慌张。”   远处响起倭人骂骂咧咧的大喝,骚乱离得还远,陈沐也不深究说的是什么,只管列阵前进,不一会就听见前面有人群奔走而来的声音,隔着林间能见到火把光亮由远及近。   “止步举铳,小旗箭准备!”   眼看前面几十步视野还算通畅,陈沐发令,隆俊雄带家丁强健者提着大盾护在左右,身前旗军纷纷举铳呈轮射阵形。   两边灌木棕榈让展开的兵阵有些散乱,但敌我双方都一样,没人能在热带雨林摆出大阵。   尤其是率先冲过来的浪人,根本没有阵形,拖刀举铳怪叫着冲杀出来,冲得最快的浪人头子迎面撞上飞射的小旗箭,被箭头钉在胸口,吃痛下被火药推着硬生生止住冲势,超后倒退好几步,装在人群里。   左右倭兵争相搀扶,胸口长箭砰地一声炸开,飞射的铁碎立杀数人,就那被小旗箭射中的浪人魁首脸白,竟未被铁弹击中,只是箭簇被爆炸向内推了数寸,死相不算难看。   受西班牙雇佣的浪人一路上对小旗箭这种兵器习以为常,尽管杀伤颇多,余者并不畏惧,一时间放铳的放铳、举刀跳战的举刀,士气极其高昂。   陈沐身边都是老兵了,走南闯北灭过倭寇击过鞑靼,这种声势吓不住他们,随旗官一声声命令,当先直面冲锋的旗军一步步退,鸟铳一排接着一排放响,转眼射速最快的前三轮鸟铳齐击就被放出。   硝烟弥漫里,前冲浪人便倒下一片,几个落网之鱼凭超人悍勇冲杀近前,硝烟里丢出几只冒火圆瓜,紧跟着就在身后炸响,漫天铁碎里被打得千疮百孔。   “左翼轮射,放!”   陈沐目光闪烁,真要大阵仗,他真未必能照顾周到,但这种狭窄区域的千人之阵,只要有这些军队,能赢他的还没出生呢!   左右两翼铳手轮放,当眼前硝烟尽散,前面的浪人在退、后面的吕宋兵在进,小道上挤做一乱,二斤炮被推上前去,轰隆一炮在路中炸响,漫天葡萄弹喷炸出去,这是伏兵进攻的信号。   一时间密林各处旗军喊杀,林间两侧伏兵对道中敌军鸟铳齐放,正式将远征军登岛首战打响! 第二十三章 倒戈   清晨,海岸边山雾尚浓,卷卷狼烟无端升起,让海船上邓子龙皱起眉头。   他不知道陆上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原本应在昨夜点燃狼烟的陈沐隔了一宿,看起来战事应当是打胜,却仅仅让他前行三十里,这不符常理。   他们是突袭,本就占据极大优势,无非是因与圣巴布洛船队作战让明军对西夷海上战力有些许认识,从而部署中更加谨慎。   但此时陆战已息,当下应速进马尼拉才对。   不论如何,眼下他们都只能凭借山间的烽火来传递信息,邓子龙也只能率舰队依令前进三十里。   清晨的莽虎山湿气极重,露宿野外一夜让陈沐对接下来的奔袭感到担忧,炎热潮湿的气候对从广东过来的旗军还不算难以忍受,真正难捱的是露宿在外的蚊虫叮咬。   幸亏旗军的携行具带着漆过桐油的帐布,就算这样,他们昨夜依然不好受。   他需要一支辎重队,魏八郎带着几百新兵,押运水桶和石灰赶来,依照闽广驱虫的方法制液,来让他们随军在驻营时驱虫。另一方面,缴获的军械与袍泽尸首要就地挖坟埋葬、更多敌军尸首也要处理掉。   这种天气,巨量的尸首在道旁堆积,要不了多久就会让这片地域变成瘟疫的温床。   昨夜是一场大胜,连贯且来自四面八方的进攻把这支兵力庞大但构成复杂号令难以统一的军队陷入混乱,很多敌人甚至不是被旗军打死,而被失去火把后草木皆兵的友军杀死。   他们都打乱了,包括陈沐的旗军,也一样在战事末尾失去阵势,转变为一个个总旗或小旗率领的小队,但分散的原因不同。敌军是溃散,他们是出于追杀清剿的目的。   真正硬碰硬的战争在火炮放响后仅仅持续多半个时辰,接着就散乱为局部厮杀,直至深夜密林里仍然有不间断的小股遭遇战,旗军在夜里摸黑返回,超过二百人直至清晨才陆续归队。   他们的损失很少。   “让伤兵去指挥俘虏挖坑,把敌军尸首埋了,离咱们的坟远点。”   陈沐只睡了两个时辰,跟几名家丁吃力地抬起原木挖出的简易棺材推入坟坑,从旗军手中取来铲子填土。   昨天夜里,他部下有个百户被火枪流弹打死,除此之外还阵亡几十人,更多的旗军负伤。本来数十人阵亡是可以避免的,敌军从一开始就乱了,后面更是大片投降甚至倒戈的都有,只是他们的兵阵也在追击中乱了,追进密林很容易被人偷袭。   他们俘虏了上千人,几乎要赶上他麾下还有战斗力的旗军数量。   昨晚的战斗太过混乱,陈沐怎么想也想不出还能碰上战场倒戈的,眼看占据不利,上百浪人在几人高喊着汉话率领下拔刀斩向友军,就连西夷的队长都被他们突然倒戈砍死,等明军一靠近,在战场上丢下兵器坐好,非常乖巧冷静。   把旗军都惊呆了,留下点人看管剩下人接着投入战斗,等到仗打完都忙着收缴俘虏兵器,就把他们放到一起看管,直至清晨才想起来他们,陈沐就让隆俊雄去问问。   “那些浪人,怎么回事?”   主要是这帮穿武服持倭刀,跟倭寇混在一起的家伙哇哇大叫汉话让人感觉太奇怪了。   “就是日本人,在吕宋生活好几年了,领头的叫莲斗,最早倭国商船上的护卫,遭了海难,被泉州的商贾救了,豢养着做刀手,会讲汉话,几年里有些倭人跟着他讨生活。”   “马尼拉被西夷攻占,他们这些人就成了西夷的兵,至于倒戈。”隆俊雄感慨世事无常地摇头笑了。   “他喝醉的时候西夷兵打过他,见势不妙就顺手杀了。”   说着,隆俊雄抬手奉上一小块碎金和几钱银子,道:“他藏在身上的积蓄,问帅爷能不能把他们放了,随身的兵器、银钱、衣服,什么都不要,就想保条命。”   陈沐坐在炮旁认真地通着手铳,转头看了一眼远处跪坐端正的二十几个倭人,又看看隆俊雄手上碎金,抬眼问道:“你想留着他?”   “厮混几年能弄到半两金,也是个有本事的。你要是不想留,就把钱放到战利里;要是想留,就把钱给他,打马尼拉他们先上,要是还活着,在马尼拉查查底儿,没问题就当亲信用。”   隆俊雄大喜,咧嘴笑道:“多谢帅爷!”   行完礼跑过去把金银丢给莲斗,给二十多个倭人发了四把刀,指派他们去监俘虏挖坑。   等太阳出来,这边好像离太阳近一点,日光透过树荫晒得脖颈很热,随魏八郎率新兵赶来,完成俘虏押送交接后,陈沐军分兵三部先后前进。   俘虏太多了,原住民居多,他打算把其中大部分俘虏押至班诗兰城,看苏莱曼能招降多少,剩下一部分愿意跟他前往马尼拉的,则跟莲斗一起,把他们分开混编后分发少量兵器。   三部兵马各带百十个降兵,由邵廷达为先锋,石岐押炮队后发,陈沐则等后续俘虏、战利被输送完才开始赶路。   休息时从濠镜漂洋过海找陈沐的葡人平托在旁边写写记记,这会陈沐真的相信平托年轻的时候是个冒险家了,昨夜的战斗中虽然平托没有参战,但跟在陈沐身边也非常镇定,甚至还给陈沐提了几个西班牙人会做出的应急反应。   立了功勋。   陈沐觉得很好奇,老平托虽然是葡萄牙人,但他们国家似乎也不愿与西班牙为敌,但他却在陈沐麾下分外起劲,就像……就像和西班牙有仇一样。   “将军,我接受你的雇佣,你也做出承诺每月给我发薪水,作为雇员我应该为你出力。何况我们和西班牙签过条约,在教皇仲裁下,亚速尔西三百七十里东边的一切都属葡萄牙,吕宋本该是我国商路,腓力背弃条约。”   “虽然将军加入也不会让吕宋变成我们的,但比起西班牙人,我更希望吕宋在我们的朋友手中,如果将军拿到马尼拉,葡萄牙人可以来,来做生意吧?”   陈沐笑了,挥挥手道:“别写了,上路,今天行军三十里是为了让士卒休息。与其想这些,不如担心如何让自己日行百里。” 第二十四章 行军   日行百里是不可能的。   如果在明朝境内良好的道路环境下,陈沐的旗军还有可能日行百里,但在吕宋,他们最多只能行军八十里,正常则是五十里居多。   泥泞道路前拉后推炮车严重拖了行军后腿。   带炮吧,没驮马走得太慢,可不带炮陈沐就觉得不安心。   吕宋岛西北山区缺少马匹,道路都是在狭窄山区里,远征军也没带多少马过来,所带来的也只是传令马,传令马是不能用来拉炮的。   不过拿下马尼拉,这就不再是大问题了,马尼拉附近有马。虽然从大明带来的马在雨林生活并不舒适,但印度马在这边应该能很好习惯。   解放马尼拉后,陈沐就打算通过葡萄牙人让他们从印度向马尼拉输送一批印度马。   当然,也许马尼拉的西班牙人愿意送给自己一些上好的欧洲战马呢?   就像饥饿的人满脑子都是食物一般,陈帅在观看部下漫长徒步行军中满脑子都是战马。   观看?   当然,他骑着黑娃呢。   作为一名心疼士卒的优秀将帅,他为如何让麾下勇士保持高昂战力操碎了心。   而且他每天都有一个时辰与士卒一道步行呢——毕竟总在马上颠着,大腿屁股也挺不舒服的。   手下有吕宋岛西北本土百姓担当斥候,行军方便许多,不论摸进林间还是攀爬高山,他们总能找到合适的小路,就连引燃烽火都不用陈沐操心。   莽虎山一战后,尽管行军缓慢,足足走了数日才抵达与邓子龙约定距离马尼拉二百里的无名海湾。   尚有十余里路程,就有邓子龙麾下旗军一路跑着来报信,请他速至海岸,等他骑马过去,庞大舰队正在海岸停靠,又修船呢。   “陈帅,这次马尼拉是真空虚了。”   邓子龙在岸边开心得合不拢嘴,指着搁浅在浅滩的一排大船道:“前日海上遇到西夷船队,八艘大船,小艇炮舰十四条。”   “载兵近千,除了走脱两条大船一条小艇,剩下的都在那了。”   陈沐放眼望去,小船他叫不出名字,大多比小鲨船还要小些的通讯船;大船则多为克拉克或卡拉维尔形制,但艏艉稍低,至少四艘不是战船。   不过混进一艘福船算怎么回事?   西班牙人还不至于到用福船的份上。   这样的船队在海上很厉害,但对上邓子龙只有吃亏的份,没别的原因,邓子龙有包括从陈璘处调派四支在内的十三支船队。   不论战船数量还是火炮数量他都不吃亏。   何况还有赤海与铁甲两艘超过常规的战舰,除非西班牙人在菲律宾还有圣巴布洛号那样的大盖伦,不然海上狭路相逢就是不对称战争。   “那福船是咱的,伤亡如何?”   “伤亡不小,打没了俩船队,一艘大鲨船修修勉强还能用,另外一艘没拖到海湾就沉了,十艘小鲨船都没了,水兵死了三百二十三人,里面有四十是陈总兵部下营兵。”   陈沐心里平静地让自己诧异,所谓慈不掌兵并非是要对士卒狠毒或是别的什么,而是在需要的时候,明知是死依然要把他们推上战场。   就像此时此刻,性命是一个数字,而且还是一个在他承受范围内的数字。   “战至最后,一艘西夷大船为船队所围,我把福船派过去跟他们跳荡,那是艘兵福船。”邓子龙指了指千疮百孔的西夷大船道:“从玳瑁港出海前依陈帅所说,把徐先生撵下船,他让我看了译的西夷海战兵书。”   说到这,邓子龙的面容更加慎重:“西夷跳船着实凶险,往后跳战精熟之前当能避则避,多以船多炮重胜之。大帅,南洋船厂该造更大的船舰与火炮了。”   得了,陈沐在邓子龙身上也能看见自己了。   邓子龙不但也成了实操派,而且还更加推崇大炮巨舰。   简直喜闻乐见,这个世界居然也有人催促陈爷去造更大的战船与更大的火炮了!   “那书先让徐先生在玳瑁港译着,如你所说,马尼拉现在空虚。”陈沐展臂指向近海停泊船舰道:“没受损的兵船还有多少?”   陈沐对西方人的书籍很看重,这些东西早晚是要统统翻译过来的,但现在这显然不是最重要的。不论军事、技术还是其他书籍,甚至他们所拥有的教育体系,对陈沐而言都是极好的战利品。   “让林首领开船吧,去截断宿务来援的陆路,先在马尼拉湾外围他们几日,不要让船跑走。我这边不必担心,又得了几门火炮,如果到时候登陆作战,城里额系赤巾的是自己人。”   说着,陈沐满意地笑道:“现在他们应当连觉都不敢睡!”   开玩笑,派出舰队出海几百里就被彻底击溃,同时带回大军压境的消息,就依照马尼拉极少的驻军,谁敢睡觉?   如果易地而处,陈沐肯定会选择带走马尼拉的财富,保留兵力退守宿雾岛,合兵之后再谋夺城。但西班牙人不会这样做,他们太好斗,宿雾岛对他们来说也不是好选择。   宿雾没有坚城。   马尼拉额系赤巾的是李旦所募手下,数百近千人肯定不是都保险,但陈沐觉得李旦在海上闯荡这几年,心里肯定有底。   邓子龙虽打了一场意料之外的海战,但这对他们是好事。虽然会使他们面对一座严加防范的马尼拉,但这不是问题,城池总是要严加守备的,能在城外消灭敌军主力,是最好的结果。   清点接战得失,战船卸下备用船帆些许,供陆军补充辎重,赤海号扬起大纛,铁甲舰紧随其后,八支船队浩荡启程,开向马尼拉。   陈沐则率陆军稍缓,仆从军依照旗军分出三个百户,各小旗下发胸甲靠旗,明军则全副武装,尽管兵不过千余却也旌旗阵阵,随一声号炮放响,一根根军旗自阵中立起,大军呼喝三声,起兵而走。   百户千户扣上青赤铁鬼面甲,踱马偏出几步,回首看旌旗招展中列阵齐行挟刀扛铳的麾下旗军,面甲下露出没人能看见的笑容,踱开坐骑大笑而走。   伴着军鼓,扬尘里传出笑声。   “风风光光,跟我去接收马尼拉!”   ……   明军靠三角旗——出自《平番得胜图》 第二十五章 赤巾   没人会坐以待毙。   自收到海上舰队受挫的消息,驻守马尼拉的西班牙的确像陈沐想象中那样寝食难安,尤其在陆上逃回的溃卒带回足有三千兵力在前往班诗兰城路上被击败的消息。   “何止是击败!三千人跑回不足二百,连义父军兵是什么样都说不出。”   李旦抬手揉面,本该非常轻松高兴的事却令他愁容满面,看着周围忙着搬军械运木料、挖壕沟起木牌的手下,心意烦躁地饮了口酒,咬着牙暗自发狠。   见首领烦闷,周围几个李旦心腹散开去督人挖沟。   不一会,腰插倭刀的庄公快步走来。   庄公个头比旁人矮些,行走时大袖抱臂,右手总是扣着刀柄,行走时总让左侧身体靠近围栏木柱墙壁之类地方,步子走得很大两腿长得很开。   这样的身形动作,即使在夹杂各色人种的马尼拉也是独树一帜,极易辨认。   远远看过去,就是秃头虎背,熊腰罗圈腿。   庄公不苟言笑,抱剑自顾自坐在李旦不远,李旦似乎对他过来早有预料,问道:“杀了?”   “嗯。”   听到答复,李旦眉头才终于稍稍舒展,庄公去杀了几个他募来的头人。   在马尼拉募兵并不困难,这里的明人都是一伙一伙,尤其那些会用兵器的,全十数或数十人依照乡邻与血缘关系抱着团,但又不像其他国家那样都是一伙人。   哪怕一样是明人,相互之间仇视的也不在少数,因此李旦发出募兵消息后,很容易就募到几百人手,但不是每个小团体都乐于帮他对抗西夷。   相当部分滞留在马尼拉的明人都不愿与西夷,这不是错,因为他们早年都是商船上的护卫甚至干脆是落难商贾,哪怕远离国土,多数只是想要赚钱没想丢命。   但李旦不行,他们不想拼命,就是在害李旦的命,所以比较起来他还是更喜欢域外的日本人。   他把酒壶朝庄公那边推过去,道:“头人死了,都是一盘散沙,只能听我的。不过现在,跟义父见仗不可避免……你能夺城门么?”   这就是李旦发愁的来源,西班牙人命令他在城外布置营地,让他们和一千多吕宋兵在城外伏击前来进攻的生理人,在李旦看来,这和推着他去死没有区别。   再没有人比李旦还清楚攻来的人是谁了,可不是萨尔塞多想象中支持苏莱曼的明人商贾,那是陈沐和南洋卫的军队。   丢给李旦的选择只有一个,战场上一见面就得拔刀砍向吕宋人,晚一刻都不行。   他是进过南洋卫军器局的,天知道干爹的军队会带多少火炮,他可不想被来自明军的炮弹砸死。   但战场倒戈,也有很大几率会死。   因为庄公的目光向西望去,在他们阵地西南是吕宋人的马尼拉,现在已经属于外城了,正西面则是西班牙人新修的城堡,曲折的城墙仅修好三段,中间大片都是木架土垒,修好的城墙上一门门火炮正冲着他们这个方向。   三段城墙一段冲着他们、一段朝马尼拉湾,还有一段则面朝马尼拉老城。   城墙和他们,隔着一条大河,想要夺城,只能通过河上宽阔石桥。桥面就是再宽阔,那也不过是桥,且不说火枪,单单火炮砸在桥上弹跳碾过去,夺城就是一条荆棘血路。   他知道,陈沐的炮就是这么杀人的。   庄公低头想了想,抬头说:“嗯。”   “不是,我没让你提着刀夺城,那死路一条。”   李旦一看庄公这模样就头疼,这个日本人真的太憨了,就因为林凤让他听自己的,现在是让他干啥他就干啥,别管事不能不能成,别管自己丢不丢命。   就依他对庄公的了解,刚才低头思索的肯定不是怎么把城夺下来或者说用什么计策,他是在盘算自己够不够勇敢,怕不怕死掉。   问了问,得到一个答案,不怕,所以点头说嗯。   根本没考虑城能不能夺下来。   “战事一起,你带亲信和百十手下往后退,别跟吕宋人动手,他们打仗是一触即溃,你跟着一起退过桥,西夷应该不会拿火炮轰你们,至多放铳催你们上阵,能少死点人。”   李旦盘腿坐在树桩上,抬手指点道:“尽快过桥,等你过去我带人在桥边堵一阵,不让吕宋人过去,但我帮不上什么忙,只要西夷开炮,我立刻带人往野外撤,后边就得靠你了。”   “法里卡特是西夷,他在城里,说好了他会倒戈开城门,但我信不过他。”李旦有些担忧地望向城墙,道:“如果不开城门,铁栅门用火药难炸开,就在城下离城门远点等片刻,义父的火炮会打城门,但打不打得中要另说。”   “实在不行,就只能冲缺口,冲缺口死伤必重,保住性命。”   在庄公看来,李旦的胆量小得可怜,三句话不离少死人、要保命,但还是知好歹的,面无表情地点头道:“嗯,南蛮人不可信。”   这话把李旦逗得嘿嘿直笑,他信不过法里卡特并非因为国籍,而是因为身份,那毕竟是海盗。他一样也信不过林阿凤,只不过无非现在没人能给林凤带来比陈沐还大的利益,所以他们在一条船上。   弄不好过些时候林凤和陈沐分赃不均,他们就站到对立面了呢?这些事都是说不准的。   但法里卡特能说准,那是真正的墙头草,明军能占据优势,就能让他跟西班牙人打;要是西班牙人有优势,法里卡特多半会顺势当一把忠臣。   李旦对自己的定位非常精准,他不是正规军,他手底下除了亲信之外也都不过为了活命,也并不打算帮义父做什么大事。只要能在马尼拉壮大明军声势,他就算没白来。   他笑眯眯地在萨尔塞多面前邀下斥候职责,派出系着赤额巾的亲信揣着马尼拉布防草图一路往北走去。   深夜,马尼拉湾被舰炮齐轰的火光照亮,紧跟着来自北边陆上的军乐声将李旦惊醒,骤然把头脑昏沉的李旦惊得捉刀奔走,边走边慌。   “义父怎么夜袭,这哪儿能看见脑袋红不红啊!” 第二十六章 棱堡   并非陈沐主导这次夜袭,而是西班牙人。   邓子龙的舰队在马尼拉湾外游曳围困,几艘西船突围失败退回港口,岸炮对衔尾追击的邓子龙船队开火,导致舰队与岸炮互轰。   邓子龙部舰队与城墙上火炮轰击造出好大声势,间隔时间不长,岸炮还击的炮声变得密集。   岸炮攻击密集,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是邓子龙已率舰队攻至岸边,要么就是城里西班牙人调动城中大口径火炮去攻击舰队。   不论哪种可能,陈沐都需要为策应舰队发动突袭。   三部旗军阵势自小道走向开阔地,直面黑夜里的马尼拉,自然也直面萨尔塞多留在成为的吕宋军团,指挥他们的是马尼拉指挥官戈伊蒂手下上尉率领的小队。   当精锐旗军自林间走出结杀气腾腾战阵时,西班牙人并未感到害怕,其实他们的敌人看起来真的非常强大。   “将军,西班牙人富有勇气,他们会让部下把火枪手放在外面,长矛手结出大阵来防御你的冲击。”   平托在进军马尼拉的路上都在为陈沐讲解西班牙方阵,他见多识广对此颇有涉猎,因为葡萄牙也是用这种阵型的行家里手。   陈沐以为自己在澳门已经见识过西班牙方阵,弱小得不堪一击,但实际上他在澳门见到的那个什么都不是。   最好的兵阵由老练的雇佣兵与冒险者组成,他们都是专业的亡命徒,除了技艺还有兵器,四角小方阵用火绳枪,正面则另有一排重火枪手,辅以骑士骑手及炮兵,才是伊比利亚半岛完整战阵。   棱堡观念贯彻在这个时代欧洲人的头脑里,西班牙方阵一样也是棱堡理念,让任何方向攻来的敌人都会遭受两到三个火枪手阵形的还击。   “我大概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这支由吕宋人组成的方阵依然是假的。你刚才说,结出的大阵是为防御我的冲击,他们防不住的。”   明军三个阵形呈品字,陈沐策马立在当中轻笑,随他挥手,随军炮队押十几门火炮借着夜幕隐蔽推到林地相间的边缘,里面不但有南洋造二斤炮,也有缴获西班牙人的火炮,同样也是野战炮,只是口径稍大一点,大概合四磅。   “让他们打准些,我儿子在右翼,别给轰死了。”   军乐止息,伴着炮队百户高声下令,左翼七门火炮朝木墙后胆战心惊的吕宋军阵左翼发出怒吼。   别管是吕宋人还是马来人,除了憨不要命的倭人,就没谁是不怕火炮轰击的,就算倭人也只是比他们能多扛一点伤亡罢了。   当第一颗炮弹划着抛物线掠过军阵上空坠入马尼拉城北运河时,军阵就出现骚乱,西班牙指挥官胯下高大健马人立而起,发出唏律律不安嘶鸣,但此时军阵尚能维持。   紧跟着林间再度冒出大片光火,数颗炮弹齐齐砸入军阵,几个弹起就把侧翼阵线砸得七扭八歪,甚至有炮弹穿过整个军阵——缺斤短两的吕宋版方阵根本达不到应有厚度。   当明军火炮齐轰侧翼,丐版方阵与简陋工事像窗户纸般一捅就透。   看着己方军阵被炮火撕裂,西班牙上尉高喊着发炮还击,两门小炮轰轰而出,炮弹落在林地边缘令他有苦难言。   在这场发生在吕宋岛的战斗里,他们居然成了火炮数量更少的那个。   “嘁!就两门炮?”   陈沐不屑地偏头,左翼七门火炮方才停息,右翼八门火炮再度轰出,直接造成伤亡并不显著,但夜幕下打着火把的阵势显然不能再维持稳定。   军乐变调,陈沐右侧战鼓响过三通,邵廷达率右部旗军向右移动,先头百十名仆从军战战兢兢地向对方军阵小跑而出。哪怕优势在他们这边,但要说他们的心态,大概只有麻秆打狼了。   而且拿着麻杆的陈沐和挨打的狼都不怕,他们是麻杆。   没等押着仆从军的邵廷达攻到吕宋西夷阵地,方阵右翼突然爆发大片吼声,接着是令人措手不及的倒戈。   “攻来的是朝廷天军,反了,跟老子杀啊!”   就连阵中的汉人都没反应过来,突然间他们左右各处皆有汉人举着长矛杀向吕宋军,许多汉人根本不知变故从何而起,接着就听人大喊催促道:“有人反了,反是死、不反也是死,不如跟官军杀进城去,总不至战后要我等性命!”   各处呼声此起彼伏,夹裹之下个人意志小到可以忽略,哪怕最开始仅是李旦的几十个亲信在各处起哄,紧跟着就有人随大流地跟随,再往后就没有其他人权衡利弊的机会了。   倒戈已成大势,就算不想跟着厮杀,也被吕宋人刺来的长矛激怒,军阵登时便乱。   乱象的始作俑者李旦却没让自己陷入险象环生的战场,似置身事外般看着先前移动至左翼的明军逼近乃至从腹背袭击吕宋人,城外的战事便已定下大局。   他朝城堡外的桥上看去,只是一眼就差点发出大笑,火光照耀下,一行二三十人正护着骑跨西人高大健马的上尉朝桥上且战且退过去。   即使明人追击,十几个挥舞太刀跳战的倭人身影也分外显眼——谁说庄公憨的?这倭子居然知道护着西班牙上尉逃跑,这就是混战里的护身符啊!   城西海湾炮声逾隆,城北的乱战眼看就能分出胜负,李旦带人穿梭在阵中片刻,仅留下一人与官兵接洽,率十数部下亲信朝南面脱出战场,不知所踪。   “石岐,率军自东绕过运河,外城截断后路;俊雄率部助邵千户击溃城外敌军,我去轰城门。”   这是一座棱堡,但还没建完的棱堡可拦不住他。   两支兵马一左一右奔杀出去,陈沐指挥炮队推着火炮向前进发,在合适距离瞄准城门,结果发现庄公已经登上城头,铁栅门大开,邵廷达击溃城外吕宋军后毫无阻拦地率军入城。   无往不利的火炮这次居然没有派上用场!   “平托先生,你知道什么是促进文化交流么?”陈沐打马兜转,挥望远镜指着城头火把高悬,脸上喜意怎么都隐不住:“谢谢西班牙人送我的棱堡!” 第二十七章 教堂   清晨,马尼拉王城。   就在一周前,驱逐苏莱曼的菲律宾总督雷加斯比在宿雾岛上向国王腓利二世宣布,马尼拉王城是西班牙东印度群岛的新首都。   一周后持续半个时辰的夜战,让首都不费吹灰之力地易手。   恐怕腓利二世会被气坏。   陈沐没让部下费劲去清除王城东部名叫宾诺多的聚居地,他只是让隆俊雄带着莲斗在城外搜寻片刻,并未进行巷战。   巷战没有意义,尤其夜间巷战,拿下王城封锁要道,让城中西班牙人自行逃窜。马尼拉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总要逃去宿雾岛的,石岐在城外巡行、林凤在八打雁一带截断必经之路。   对西班牙人而言,最安全的地方其实只有宾诺多,但他们一定想逃,逃出去就会被抓住。   次日清晨,陈沐才登上城头俯视这座西班牙人未能建成的王城与城下宾诺多聚居地,宾诺多靠近海湾的地方是明人市场,那里和宾诺多都在王城炮防射程之内。   “帅爷,我们搜查了城堡与教堂,找到许多来不及烧毁的书信,还有这个,后面写了法令,看不懂。”   隆俊雄带来的人抱了几个木箱,箱子里装的是信件书籍,他自己则拿着一叠厚皮纸递给陈沐。   陈沐拿着纸在地上铺好对着王城里看看,道:“是设计图,你看不懂正常,要这么看。”   是从宿雾岛送来的王城设计图,上面画了西班牙菲律宾总督雷加斯比对马尼拉王城的设计图,规划有道路、豪宅、花园、武器库、马厩等设施,在图的北面,标注着一段话。   ‘律法:只有西班牙人能住在王城内;本地人和汉人只能住在城外。’   这里的西班牙人,包括伊比利亚半岛西班牙人、在菲律宾出生的西班牙人、西班牙男性与汉人女性或马来裔女性的后代。   这个陈沐知道一点,西班牙人不允许女性与当地人或汉人通婚。   殖民不是占领或吞并,殖民是掠夺与毫不掩饰的歧视。   “不得不说,他们规划的挺好,建筑用料也都准备好了。”陈沐起身,把几幅图交给隆俊雄道:“派人把这个送回南洋,让老关花一份学学,再让他在不改变整体框架的前提下自己规划一下送回来,到时候按新的做,把这座大城建起来——教堂就不用了,咱们也没人信。”   “将军,这种时候你怎么能忽略我,我虽然老了,可难道老了就不是你的部下了吗!”   陈沐刚说完,旁边的平托急得跳脚,平时不提也就算了,现在陈沐居然要当着他的面商议把规划中的教堂去掉,这怎么能行。   当然,在平托的用词中,陈沐觉得他是斟酌过的。   “老先生,相信你也看出来了,我十分尊重你的信仰,但为一个人造一座大教堂,这可能么,你又不可能给我找出一个忠诚于我的传教士。”   平托开口反驳道:“为什么不能?也许现在王城里被你们捉住的西班牙传教士就能对将军忠诚呢。”   “别开玩笑了,下面那个传教士刚才还破口大骂说我抢夺他们城堡,等他们舰队再来时会把我绑在木头上烧死。”陈沐轻笑着摇摇头,道:“这些西班牙传教士希望攻打明朝,强迫百姓信教,然后用我们的财富助他们的皇帝征服天下——跟你们在濠镜的耶稣会目的差不多。”   隆俊雄恰到好处地嗤之以鼻:“这种人生孩子没屁眼儿!”   “别瞎说,耶稣会传教士不能结婚,当然也不能生孩子。”   陈沐回头制止隆俊雄,对平托非常认真地说道:“传教可以、贸易可以、刺探军情可以、刺探国情甚至发动战争都可以,但传教有传教的难度、刺探有刺探的风险、战争自然也会有战争的代价。”   “不能说着传教背地里却刺探军情,看见弱小就把人家的王杀死、奴役国民;心里揣恶意却把这说成对主的虔诚,妄图发动战争,刀兵临头却说自己只是传教。”   “一个人有信仰任何神明的自由,但这从来不是做了坏事却逃避惩罚的本钱,因为这些受命刺探军情发动战争的恶棍会把其他比他更加虔诚的人害死。”   “所以在我能确定一些事情之前,马尼拉不会再盖新的教堂,其实就连濠镜的教堂,我都在考虑要不要把它拆除。”   平托无话可说,某种程度上陈沐甚至比他还要了解耶稣会,他耸耸肩膀道:“好吧好吧,将军你是对的,虽然有时候我也不喜欢那些狂信徒,但濠镜教堂就不要拆了吧。”   “如果就因为我几句话导致教堂被拆。”平托看着陈沐,手抚胸口道:“主会惩罚我的。”   陈沐笑笑,“你知道主不会惩罚我就好——俊雄,这座城里有什么?”   隆俊雄已经在旁边等好一会儿了,他也不明白陈沐为何会热衷于跟这个老头说没用的废话,想拆就拆,不想拆就不拆,还不是帅爷一句话的事。听到陈沐叫他,他抱拳道:“城西岸边是造船厂,工匠大多是汉人,也有几个西夷工匠跑了又被抓回来。”   “西南的集市,当地人叫巴里安生丝市场,开店铺的都是汉人,除了卖丝,还有其他各行各业,商贾对昨夜的战争感到担忧,有些人逃出城避难了。”   “明军打过来他们跑什么。”陈沐摆摆手道:“没事,跑了过两天石千户就把他们带回来了,除了造船厂,这座城里就没别的重要的东西么?”   “有,有火药库、兵器库、铸炮厂和铁匠铺,城里的金银财宝、火药跟兵器都在清点,城里有二十四门炮,昨天打坏了几门,还有就是马。”   隆俊雄说着抬手指向城中空地,旗军刚好牵着骏马出来,“二十多匹,比北马高出两头,神骏非常。”   “安达卢西亚,它们的名字是安达卢西亚,这些马即使在葡萄牙也是好马。”   平托对陈沐介绍着,陈沐的眼只要看到这些马就挪不开,在见到这些马以前,他其实并不觉得蒙古马矮,但现在他确实觉得蒙古马太小了。   “这些马好生看护,在城里找养过西夷马的汉人询问该怎么养,看它们长的样子不如蒙古马好养活,别养死了。”   “还有,帅爷。”隆俊雄道:“邓将军派人来问,船队正在休整,西面城墙昨天打坏了,后面怎么办?”   陈沐摆手道:“不着急,让船队巡行海湾外,派人去玳瑁港和陈来岛,接下来我们进攻宿雾岛,该把苏莱曼接来治理臣民了。” 第二十八章 赔偿   就像陈沐所想的那样,因为半夜发生的战事而逃离马尼拉的商贾被石岐带回来了,剩下没回来的人陈沐也没打算管他们,愿意跑就跑吧。   一起带回来的还有兵败后打算逃回宿雾岛的萨尔塞多。   马尼拉的另一名指挥官马丁·德·戈伊蒂则被李旦杀死,现在那身漂亮的米兰板甲成了他的战利品,穿在身上招摇过市。   这套价值不菲的板甲确实非常漂亮,李旦把它献给陈沐时,他确实有些动心,不过这东西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他收下板甲后,又赐给李旦。   这种拿别人东西再赐给别人的感觉,还不错。   城里俘虏不少,既有西人也有汉人还有吕宋人,俘虏的汉人在城外被李旦带着监督那些被俘的吕宋人修复防御工事。其实陈沐知道他们不会反叛,因为他们的首领拉坎杜拉,以及诸多同一家族的贵族都被抓住,全部都很老实。   “听说你要见我,什么事?”   陈沐看着鼻青脸肿的萨尔塞多,笑道:“回头让人给你准备点药。”   在关押时,萨尔塞多与拉坎杜拉被关在一起,因为陈沐听说拉坎杜拉在接受雷加斯比的友谊前也抵抗过几个月,后来的接受友谊实际上不如说是投降。   结果不出预料,失去甲胄的萨尔塞多在牢房里根本不是拉坎杜拉的对手,差点被打死。   “如你所见,我和拉坎杜拉首领相处的并不愉快。”萨尔塞多像没事人一样耸耸肩,自嘲地笑了,只是手臂从背后绑着显得动作有些别扭,道:“我听说你是生理人的将军,野蛮的家伙!你派人从葡萄牙给我们传信,然后就带船队打了过来?”   陈沐是想好好聊天的,可他竟然说自己野蛮,这个来自一个闲着没事穷疯了攻打别的国家,别人本来在自己的土地上活着好好的,他们却来毁地灭国,他们的后人还美其名曰地理大发现的家伙居然敢说他野蛮!   谁特么要你去发现啊!   所以他理所当然地点头,道:“你们的海军攻打濠镜被击退,在他们的船上我们发现教士正在制作一份攻打大明的计划,几十个人?现在看来你们需要重新估计威胁了。”   “那只是计划!你这个疯子!”   萨尔塞多才不在乎什么谁要攻打大明,他只是对这个结果无法接受,需要一个能够发泄的突破口。现在见到陈沐,宣泄口就有了。   陈沐对他的歇斯底里十分理解,但这并不妨碍他还能更激怒这个人。   “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了,发兵攻打马尼拉的原因只是因为我很困惑,和你们要攻打大明没有关系。我困惑的原因就是你们居然完全没有准备我要求的二十七万两白银赔偿。”   “你现在拿到你想要的赔偿了,你的士兵洗劫了我们的王城,离开这,离开我们的菲律宾群岛!”   陈沐起身,抬起一根手指,道:“你的说法不对,这不是你们的菲律宾群岛,也不是我的,它是吕宋人的,要不了多久苏莱曼会回来治理他的国家。而王城的一切,我的士兵并没有洗劫,城外宾诺多安然无恙,为什么我要拿走王城的一切?”   “这是我的战利品,我想拿什么就拿什么,不对么?”陈沐很认真道:“你们欠我的还没还,所以我需要你帮我记一笔账。”   “二十七万两,是你们拒绝支付的,现在我来要债,你们又给不起,念在初犯,我不涨利息,算算这次的帐。”   “别打岔都记住了,这些话每个字都意味着死人,将来是要你去告诉你们国王的,所以记清楚点。”陈沐沉吟着走了两步,回过头道:“至此为止,我部阵亡二百六十九名陆军、三百九十三名海军,牛的价格是我坑了你们,人命就不多要,每条命白银一万两,六百六十二万两白银,现在你们签我六百八,算了,你记不住的,七百万两。”   “记住了,你们现在欠我七百万两白银,可以用等价金银铜铁木料战马来支付。”   在萨尔塞多眼中,陈沐不但是个战争狂人,还显然是个疯子,因为只有疯子才会说这种大话,摇头道:“将军,我并不认为你能要到这笔‘欠款’,你也许能靠着偷袭的小手段打败我,也许也能击败总督,但你不会航海,你们都不会航海,无法跨过海洋,又去哪里索要你的欠款呢?”   “当我们的舰队卷土重来,你不可能有面见国王的机会,呃,也有可能——你的头颅。”   “哈哈哈!”   陈沐笑得很厉害,他抬手指指萨尔塞多,笑道:“被你说中了,你很聪明,虽然我们会航海,但我所依赖的优势是我们兵很多,吕宋相对我的国家就像近海一样,我们的辎重补给并不足以穿过大洋去进攻你们国家,所以我看起来毫无威胁。”   “你以为我会傻到不远万里去攻打西班牙?你会看见的,等我赢得这场战争,你会看见,然后你会心甘情愿地回到伊比利亚半岛告诉可怜的国王,并且会诚心实意地帮我规劝他尽快早拿赔偿金,相信我,如果你是个爱国者,一定会这样做。”   陈沐心满意足地笑了,最后重申一遍:“七百万两,限于战争可能的伤亡与我随心所欲的利息,等你回国时可能带着我一千五百万甚至两千万两的赔偿条约。”   “呵,阵亡两千名战士,他们都是正规军,你的国家承受得住?即使承受得住,为菲律宾这个既缺金也少银的土地,阵亡两千名战士,难道你们的皇帝还能让你继续统帅军队?你会被绞死的。”   这不是萨尔塞多没见过世面,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阵亡两千正规军,意味着需要动员两万甚至更多正规军,而正规军需要后勤以及兵器等庞大消耗,只为这样一座群岛,他不信明国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   “这座岛有什么意义,你不知道,但对我来说它很重要,何况大明没有哪年不因战争死几万人,如果我告诉他们一百两银子招一个兵,超过十万人愿意把自己性命变成一百两银子。好了,我知道你想念你的国王,享受你的饭菜,稍安勿躁。”   “我会快让你们见面。”   陈沐拉开凳子离去,留给萨尔塞多幽暗的囚室,这座西班牙人造的囚室最后却用来关他这个西班牙人,一想到这里,萨尔塞多面前奇奇怪怪的饭菜越发寡淡无味了。   走出牢房,陈沐的情绪好到无以复加,他对隆俊雄问道:“从南洋来援的兵船,运来多少旗军?” 第二十九章 饿死   第二批旗军的海上保障措施做的还不错,而且还带来陈璘在台湾至吕宋沿线陈来岛诸地设立营寨已初见成效,沿途鸡笼借林道乾、林凤等人持续开发修造石寨,其余七个沿线岛屿为木寨。   用南洋卫调集的火炮,在各个岛上设立关卡炮台,布下船队巡防。诸座后勤岛屿设立的关键意义在于能缩短靠岸间歇,减少辎重船队在海上的危险——尤其对于台风。   虽然今年可能没有台风了。   四千名旗军跟着孙敖由南洋卫几经周转,抵达马尼拉湾,当他们抵达时王城内军营已经落成。西班牙人需要王城里的豪宅用以享受,陈沐的军队不需要,他只需要兵营,这里是他的兵马战船集散地与囤粮大营。   不过孙敖没过来,陈沐让他与陈璘交接,去巡防后勤诸岛,以让陈璘腾出来与邓子龙一同参与接下来的战事。在马尼拉开好头之后,陈沐并不准备再亲率旗军投入下一场战斗。   他要肃清吕宋岛上的敌人,迎接从月港、濠镜赶来的商贾,在新总督到来之前帮助苏莱曼处理政务——其实吕宋国家化程度较低,没什么政务,都是赛驴公自己的事。   除了这些,更重要的是,他要准备给朝廷发去南洋大臣第一封公文了。   不过场面有些僵住了。   正当他兴冲冲地牵着两匹肩膀与他肩膀一般高,雄健的安达卢西亚战马找自己幕僚问哪一匹适合送入朝中高拱、哪一匹适合送入朝中张居正。   正如陈沐所想的那样,安达卢西亚马拿来养,比蒙古马难养得多,冲击力强身形高大健壮,这绝对是最好的战马,毫无疑问。   但这不是最适合陈沐的,尤其在吕宋群岛,这些马他要么送出去、要么赏出去,没打算攥在手里下崽儿。   虽然这不是最合适的战马,但绝对是最好的礼物。   正高兴着,却发现门口陈矩与徐渭、赵士桢三人看向自己的眼神有些怪异。   一个穿蟒袍,两个穿蓝衫绿衫,攥着折扇立在城堡门口神情诡异地看向自己,这是什么场景?   “出大事了?”   赵士桢率先摇头。   “那是怎么了?”   陈沐把缰绳甩开,看着这仨现在这样就不对劲,就见陈矩很严肃地拱拱手道:“陈帅,我等入堡中议事,可否?”   甩甩脑袋,陈沐不明就里地挥手道:“走,先进去。”   至堡中陈沐坐在当中,城堡里陈设还是依照明人那套,把城堡正厅弄得跟官府大堂一样,待三人落座,徐渭屏退旁人,这才对陈沐拱手行礼道:“陈帅,咱爷们儿一路南下,虽说有监军直职,也从没给陈帅找过半点不痛快吧?”   “没有,陈监军是极好,出谋划策不曾推辞,醉心兵事不曾给陈某添过半分麻烦。”陈沐看看陈矩,又看看徐渭与赵士桢,这爷俩儿都左顾右盼不说话,陈沐就知道是陈矩心里有事了,而且那俩也有点疑问,他对陈矩问道:“可是陈某无意中对监军有何不敬?”   “那是没丝毫亏欠的,陈帅待咱爷们是没说的,来浪了看护着、起兵了船舱藏着,咱也不是因为私事有什么埋怨。”   陈矩大手一挥,露出两颗黑牙笑笑,这才肃容对陈沐问道:“咱跟两位幕府幕僚合计了,算了笔账,账目在这。”   他拍拍桌上摆得一册书录,再度对陈沐拱手,问道:“您能给说说,这下南洋远征千里打下马尼拉,为了什么?”   为什么?   陈沐怔怔地摊开手没说话,现在这些还不够显而易见么,他娘的银子啊!   十来艘船战利五十七万两的货物,还不算圣巴布洛号那样的大船,仅仅海上数场小战,这事不下南洋你去哪找?   “陈帅调兵遣将,在南洋卫花销开支不下二十万两,倘兵马照这样增多,往后每年还要支出最少二十二万两军费兵粮与十万两之内的水陆兵甲费用,五十七万两白银,只不过一年之用。”   “何况这钱的来路,谈不上光明磊落,虽说敌国无可厚非,可若将军为了钱财,大可逢年率舰队南下攻伐,却不必打下吕宋驱逐西夷,还不必发如此大军消耗甚重。”   陈沐听着都乐了,陈矩也是个心里揣着可持续发展战略的人啊,这是把西班牙人当成下蛋公鸡了。   不过他没插话,显然陈矩心里憋着不是这一件事,他要等陈矩都说完,他再一一解答。   “若是说陈帅打算在吕宋开通商路,可吕宋国地少民寡,丝瓷在这无法大宗流通、本地特产少之可怜,咱爷们今日探访有金、铜、铁,药槟榔、关刀芒、珍珠、玳瑁、黄蜡、吉贝,还有陈帅打算运回的硫磺。”   “金铜在吕宋价亦高,槟榔珍珠关刀芒玳瑁黄蜡吉贝,甚至丁香之类物产、即便金铜,大明皆不缺,何必专程率军南下至此运送?”陈矩看向陈沐的眼神中溢着满满的不要自误,道:“何况欺诲小国,妨害陈帅英明!”   陈沐面无表情,他的表情精彩时刻已经过去了,不论陈矩把西夷当做下蛋金鸡还是自己做市场调查都让他的表情无比精彩,等到提及他似乎并不存在的‘英明’时,他已再无力气施展颜艺。   他只是语气笃定地对陈矩道:“你觉得,我傻。”   陈矩没有露出想象中的笑意,并未因陈沐矢口否认而轻松,面容更为肃穆,就好像他希望眼前统帅万军的将帅是个算不清账的傻子般。   顿了顿说道:“爷们真希望陈帅傻,大帅调兵遣将囤积粮草,派船队去南洋卫欲将夫人接来,招揽海寇如林凤、施和、道乾等引为爪牙。”   “大帅既不图财,亦无所谓名,在下实不知将军所图还有何解。除非……”陈矩面上复杂,带着些许无可奈何,问道:“相识一场,倘陈帅欲叛皇帝而离故土,裂土分邦,借大明之兵开私土,就把咱爷们在这杀死吧。”   此言一出,就连徐渭、赵士桢都没想到,徐渭的惊讶之色不是作伪,赵士桢更是手臂前伸想要阻拦,脱口而出道:“陈监军,大帅绝无此意!”   说着,余光望向陈沐,却见堂上赛驴公像没事人一样,端着茶碗慢慢吹着浮沫。   仿佛说的不是他要叛国或谋反这样的大事,甚至扑哧地笑出声来,摇头指着陈矩道:“你还是觉得我傻。”   “你不带兵不知道,吕宋现有家丁、旗军、营兵、海盗、吕宋兵数逾两万,你回头找火兵算个账就明白了,每天一睁眼三五百石军粮就没了,吕宋岛能养活这么多人?”   陈沐说完这句话,脸阴沉沉,抬手无礼地指指陈矩,又指向北边道:“你要是想害死我,让这两万军队都饿死在这做孤魂野鬼,就接着这么想。” 第三十章 国名   马尼拉湾,港口战船装卸辎重,每隔百步立明字大旗,其间背插靠旗的明军指挥招募民夫搬运辎重,赶制的推车将一车车辎重军械运入正在建筑的王城。   王城西北角有城堡,堡垒戒备森严,虽白日间也紧闭堡门,人们只知道大帅与幕僚在里面,却不知道在里面做什么。   “有些事我不说,你们也许想不到。监军是读史的吧?观诸国历朝历代,一个国家在何时最朝气蓬勃?我想是乱时,不是乱世,是乱时。”陈沐抬手在茶案上轻拍着,“是内忧外患、是贫富不均,是这些问题发生之后,有圣人出世,天下有识之士俱殚精竭虑。”   “是贫则思富、弱则思强,人人都求变图存,朝廷,正是如此。”   “南倭北虏扰了几十年,今年俺答封贡、远征南洋,算是解决了;北边开了边市,国库年底刚能余点留存;朝臣不必再束手束脚,可以去求变,这种时候陈某如果跳出来添堵,我是什么东西?”   “我只是觉得这还不够,此次出洋,你们应能感觉到,朝廷不是在和自己比,这世上还有很多国家。他们在锐意进取,我们的舰队不能抵达他们的国家,他们的舰队却能溜到我们的大门口,踹一脚、放两炮,像个不懂事的孩子。”   “可别被这些孩子人畜无害的外表骗了,他们比咱强,他们用船队一路向东最后回到自己的国家,证明世界是圆的,走过很多地方,知道哪个国家能对他们造成威胁。咱就知道西起马六甲、东至日本国这一段,其他地方三宝太监下南洋后发生什么变化,一无所知。”   “世界的本质是争夺,人与人如此,人与人组成的国与国也是如此,因为世上任何一样东西都是有限的。我们有两斤米,我吃一斤,你们仨就只能一起吃一斤,我的力气就比你们大。国中情况就是这样,扬州大贾能把金叶子从山顶丢下去比谁飞得远,山脚下的百姓瘦骨嶙峋就要饿死。”   “那些穷困潦倒的百姓在这场争夺中失败了,这未必是那些商贾的错,并非每个官吏都贪赃枉法、也不是每个商贾都奸猾似鬼,但他们凭借智慧与诈力夺取更多,在我眼里。”   “朝廷所拥有天下,祖宗制定出差不多的规矩,依靠这套规矩把天下的食物、金钱,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分给国中所有人,哪怕一开始每个人都一样多,后面也会多得多、少的少,总会有多寡之分,拿得多的未必都是坏人、拿得少的也未必都是好人。”   “这套规矩出了问题,怎么改,我帮不上忙,所以才力主南征。我知道南征在你们眼里没用,可能在高阁老、张阁老甚至皇帝眼中也没用,只是觉得我成日聒噪太过厌烦,抬脚把我踹得远远儿的,不给他们捣乱就行。”   “可只有这个时候,陈某的愿望才能达成啊!在平稳安和之时,如陈某这跳梁之辈,能兴起南征?这是借朝廷阁臣未能解决积弊,权做死马当活马医,至少他们觉得陈某人生财种地有一套,南征肯定不亏本。”   “否则就算朝廷真兴大军以俞、戚南征又能如何?”   陈沐脸上一瘪,俩手一拍,“打到了伊比利亚半岛,让他们国王出来自缚磕头,往后年年奉上贡品,大军又回来种地了。这就是咱们正常人的想法,能赚多少金银呢?还不如把货拉到月港让别人来买,咱坐着就能收钱,跑出去做什么?”   陈沐这话,让陈矩、赵士桢深以为然,马尼拉能干啥?再征两万农夫过来种地,种出来的粮食刚好够四万人吃,这不是鬼迷心窍么,好端端在大明里头就有地啊!   “陈某不看重钱财,两个事,监军是知兵的,就外头这座刚修出雏形的棱堡墙,有没有用?”   陈矩点头,其实他也谈不上有多知兵,最多是比深宫里大多数宦官对兵事更好奇一点,但即使如此他也能看出来,这东西最大的优点就是别管你从哪来人,同时有三面墙甚至更多的守军在打你啊。   “但这城墙矮,还是斜墙,上面盖着土、草,一旦攻城太容易爬了。”   “矮,火炮就不容易射中,上头架着炮、鸟铳,人怎么爬,正常的城墙高,高了就容易被炮击。无所谓,你知道它有用就行;徐先生翻译了西夷海军兵书,有用么?”   徐渭枯坐很久了,本来就是想问问陈沐到这来到底图什么,而且还一副要久居拉锯战的意思,不过自从陈矩开口后就闭口不言,同时心里把陈矩这个监军怪上,决定以后离他远点。   他可没怀疑陈沐要谋反。   此时听到陈沐发问,起身拱手道:“西夷海战凶悍,皆因此书,不亚戚氏兵书操练精妙。”   “这就对了,这是文化交流,因为我们赢了,所以交流多少,我们说了算;他们一直在做这件事,不出海,我们就做不了,在战争中,把别人好的东西学过来,同我们好的东西加以融合,这比大明自己改良几十年快得多。”   “技术的进步赖以需求,在江南织丝发达,所以出现脚踏缫车甚至水转大纺车,这是因为需求达到,技术才有进步;要是没人买丝,技术进步有什么用?”   “需求如何扩大?市场,马尼拉现在就是我们的市场,产更多的棉布、棉布织机就会进步;产更多兵器,兵器打造就会进步;打更多仗,兵法就会进步。”   “但单单需求还不够,大明太大,很难让人力短缺、让人苦思冥想去改良技术,不像那些小国,他们只需要殖民得到金银、人力、原料与市场,就能产生巨大改变,我们不行。”   陈沐摇着脑袋,谈不上发愁,但这就是他需要面对的现实:“再多的金银,不能填满大明;再多的人力,不比大明本身;再多的原料,比不上我们自有产量;再大的市场,难以媲美整个大明。”   “所以我的金银,除了上交皇帝、下发士卒,余钱将全部投进广州府乃至广东,让广州府缺少人力,迫使其集中生产,出产倾销各地,再发布悬赏鼓励技术进步,十年八年,这总是要有变化的。我们在做一件很伟大的事,孝经有云: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为孝之终也。”   “我等立身行道,扬国名于后世!” 第三十一章 血统   陈矩消停了,他的消停让陈沐意识到自己说多了——没人在乎他想做什么,别人只是想知道,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徐渭手译西夷《海员宝鉴》被陈沐打回去,除了让徐渭帮他写了一份交送内阁的公文战报外,陈沐几乎没有能用得上这位高才的地方。   自以为作为军师的徐老先生,受命在马尼拉写书,把他耳濡目染俞、戚等南疆海战名将的精窍容于新书里,陈沐取名为《海战新书》,要他编成之后再送陈沐过目,经批改后送往广东讲武海军学堂,作为教材。   做陈氏幕府的幕僚,不容易。   这位帅爷在军略上几乎没有能用得到别人的时候,因为他和幕僚对菲律宾而言都是两眼一抹黑,基本上一无所知。   马尼拉的造船厂与铸炮厂是萨尔塞多送给陈沐的宝贵财富,马尼拉不缺木料,更不缺匠人。西班牙人在这从筑城到造船造炮,用的都是汉人工匠,出自东亚最强大帝国的他们有着最好的手艺,能够胜任除设计图外几乎所有工作。   西班牙人的图纸很好地弥补了汉人工匠这个短板,从棱堡到盖伦船、从火炮到重型火枪,设计图全都有,甚至还有俘虏的西班牙铁匠愿意为陈沐工作,只要不让他去修城墙出苦工。   不过西班牙铁匠其实在手艺上没太大用处,名字叫路易斯,父姓母姓太长陈沐懒得记。这个名字在西班牙基本上和邓子龙的船一样属于随口起的那种,显然缺少父母疼爱并暴露出身不高的背景。   陈沐一问确实是这样,这是个半路出家的铁匠,父亲是个农民,打了几年铁被征进军队,打了两年仗又被征召到海军上校萨尔塞多的船上担当船匠,然后就到了陈沐的牢里。   在打造兵器这事上,陈沐的随军匠人比他懂的还多,但他非常多才多艺,在西班牙想要担当领主村庄里的铁匠可不容易,他会书写和计算,过去在马尼拉宾诺多正中心有他非常显眼的铁匠铺。   除了匠人,他还是牙医、兽医、外科医生与牲畜店、农民的商业中介人,被任命为宾诺多的村长与教会理事,虽然只有短短三天。   宾诺多的吕宋人与汉人用了三天把他选出来,一天让王城里的西班牙市政官裁决,当了三天村长,陈沐就打进城了。   陈将军一不小心,毁掉一个铁匠实现阶层跳跃的西班牙梦。   不过没关系,现在路易斯是马尼拉知县赵士桢的副手,主要负责收集税金和运筹帆船、火炮所需铁木原料。   马尼拉的造船厂很大,西班牙人在东方殖民地野心庞大,看上去这座造船厂专为制作盖伦船而造。不过或许是时日尚短,造大船必备的用具不够完善,但这对陈沐来说不是什么大问题——他压根没打算在马尼拉造大船。   他只需要马尼拉船厂能在一年后提供给他连续不断的小鲨船就够了,大船依然让南洋卫与广东造。   七月到来之前,他在马尼拉接见了船队被拦截的林道乾,麾下又一名骁勇善战的海盗加盟。不过他没让林道乾去和林凤汇合,他有更好的去处。   从福建赶来的海盗头子麾下有近百艘四百料白艚船,两千多名新老混杂的海盗与千余妇孺,除老式火铳、火绳鸟铳、小炮等兵器外还有农具、种子与口粮,这是一支极好的移民队伍。   陈沐封林道乾为三屿千户,命他携部下登陆三屿,准其扫灭岛上西夷后设立三个千户所,并推举两名千户,在三屿农垦练兵,防卫见到的一切西班牙人。   因为陈沐的下一步目标为吕宋岛南部的民都洛岛,那是一座大岛,岛上出产金与铜。三屿是民都洛岛西南的三座岛屿,是扼守航线的战略岛屿,有林道乾在那,能提前防范西班牙人从马来的增援部队或支援民都洛岛的战事。   不过陈沐并没有急于向民都洛岛兴兵,因为从六月底开始,一直在下雨。   菲律宾的雨令人担心,因为陈沐不知道究竟是雨季和台风哪个先来,所以他不准备再继续向南推进,仅仅发兵横扫吕宋岛,帮苏莱曼肃清岛上的反叛部落,接着丈量土地,制定税法。   这事太头疼了。   “连土地都不丈量,以前吕宋国是怎么收赋税的?”   陈沐听着赵士桢近期工作的回报,放下瞄准草垛的明朝鸟铳,转身无可奈何地望向赵士桢。   他相信赵士桢的才能,虽然不是进士,但也在国子监游学年余,但他万万没想到治理地方居然要从丈量土地开始,税法更是一片空白。   “过去的吕宋国,是几个大首领一起统治,马尼拉向南是汤都,马尼拉沿着海岸各个村庄直至陈来岛,是苏莱曼;向东翻过山还有别的首领,他们各自收各自部落的税,丰年多收点、荒年少收点,上次丈量土地还是永乐年……”   “等等,等等。”陈沐抬手走近赵士桢问道:“他们不统一征税,那西夷在这怎么收税?”   不知是陈沐的话让赵士桢想到什么,赵书记,不,赵知县气呼呼地看了路易斯一眼,对陈沐拱手道:“明公明鉴,西夷无耻之尤,他们收税居然依人种国别而定!他们只收马尼拉的商税,贵族被分到马尼拉附近各地,享有封邑,这些封邑让他们足够吃喝。”   “西夷在马尼拉买卖不收税、混血西夷交一倍税、吕宋人和混血汉人交两倍税,咱们汉人,交四倍税!”   赵士桢夸张地抬起四根手指,瞪圆了眼睛,陈沐很少见到点歪技能树的书生这么义愤填膺,但他的内心很平静,即使他不知道四倍税,对汉人在西班牙人治下的不平等待遇也只是意料之中。   他在濠镜也欺负过葡萄牙人,因为拿捏住那些商人的命脉,即使多交税还是能赚钱,葡萄牙人也不会反对,和在菲律宾的汉人商贾如出一辙。   “汉人缴四倍税,为什么混血汉人就能少交一半的税,路易斯先生。”即便早在意料之中,陈沐心里还是不痛快,歪歪脖颈神色不善地望向路易斯,道:“你能给我解答这个疑惑么。”   “大,大人,我只是个铁匠,不懂啊,我只听说过一点。”路易斯的性命被捏在陈沐手中,他对这个年轻的生理人将军极其畏惧,结结巴巴地说道:“在新西班牙,土人抵抗激烈,虽然被镇压了,但人们担心几十年后再度反叛,毕竟我们人少……所以。”   “杀掉男人,把妻女变成奴隶,让他们的后代自以为拥有高贵血统,来抹消他们的抵抗意志,因为这个,很多人都得了生疮的西班牙病。”   陈沐抬起一根手指轻敲太阳穴,与赵士桢对视一眼接着望向路易斯,道:“我记得,西班牙船上的书信,你们有人想攻打大明,也要和我们的女人生孩子,也是这目的吧?”   “他妈的。”   “等伊比利亚半岛戴王冠的猢狲把欠我的钱还了,大明所有港口都要对他们收十倍税,这帮低贱的玩意!” 第三十二章 宿务   宿雾岛,圣佩特罗堡。   菲律宾总督雷加斯比心情很糟,几天的时间里城堡中绝大多数瓷制杯具都被他摔掉,佣人只好把剩下的瓷器藏起来,换上银质器物,至少摔变形了敲敲还能用。   毕竟将来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恐怕很难再买到瓷器——他们和想象中的敌国,以最想象不到的方式开战了。   但是别误会,雷加斯比心情糟糕的原因绝非是他的孙子被俘虏与外孙当场阵亡。   “那个陈沐就是个疯子,雨季里航行到菲律宾来打仗,我的天,他能办出愚蠢的事!市政官佩德罗·萨门托先生,你知道什么比这更愚蠢么?”   从马尼拉乘小船避过东亚海盗重重围捕,九死一生逃回宿雾岛的马尼拉市政官萨门托战战兢兢地站在雷加斯比面前,就像老虎面前的绵羊般,擦着额头细密汗水,连忙附和道:“抱歉,总督阁下,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陈沐更加愚蠢。”   “你不知道?”   年迈的雷加斯比像一头暴躁的雄狮,浅黄色须发与碧色的眼睛,只不过此时眼中满是怒火,疑问一句后拳头重重地砸在桌上,怒吼道:“更愚蠢的就是我们让他们赢了!”   这场战斗从头至尾,对雷加斯比来说都是彻头彻尾的嘲讽。   能以冒险家的身份成为菲律宾总督,雷加斯比自问足够富有智慧或老奸巨猾。   在接到陈沐的向他讨要赔偿的书信,一笑而过后他也确实花了几天认真思考,在心底认真推演接下来会发生的种种情况——不过是生理人在十月后抵达马尼拉,他们的孱弱的船队在海上就会被西班牙舰队击溃。   即使幸运儿成功登陆,也要付出不小的代价,然后用他们过时的火门枪和少量火绳枪,以及杀伤力小到能够忽略的火箭被围堵在丛林里。   这场战争在雷加斯比的估计里会持续很长时间,半年至一年,因为生理人的国家很大,他不像那些秃顶的传教士对己方盲目自大,明国有很多人,兵力也一定非常庞大,但这对他没有用。   只要在前半年战事中没有丢掉马尼拉,当第二年来自伊比利亚半岛的海军从海上封锁岛屿,毁掉他们的补给线,这些人将会饿死在丛林中,变成一大堆廉价的肥料。   就在一个月前,他亲笔写给国王腓力二世的书信中以嘲笑的语气提及明国将军陈沐向他索要二十七万两赔偿的笑话,并希望马尼拉这座他亲手塑造的城市能够得到国王亲封纹章,并确立为东印度群岛的首城。   没收到一丁点儿的消息,马尼拉发来战报,在攻打苏莱曼的路上因生理人军队作战勇猛而受挫。   都是生理人,但没人告诉雷加斯比是漂洋过海的生理人军队还是吕宋岛上生理人的雇佣军,他还以为是仆从军未经训练的结果,没想到——再让他看见的就不是溃军了。   根本没有溃军,只有一小船人逃亡带回马尼拉被明军攻陷以及要道被数不清的海盗堵截的消息。   菲律宾总督甚至还没意识到这场战争开始,这场战争就已经以他丢掉首都而告终。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愚蠢的事么?   雷加斯比是想象不到了。   “我并不想迁怒于你,但如你所见,随异教徒庞大的军队登陆与马尼拉的陷落,对国王殿下来说,菲律宾失控了。”雷加斯比压低了手指,手指压在桌面仿佛想摁出印子般,“我们只有圣佩特罗了。”   圣佩特罗堡比起规划中王城不值一提,这是雷加斯比最初登陆建立的石堡。同样也是棱堡类型,但周长仅有三百七十八米,一边面海一边面陆,作为最初守备苏禄人进攻的堡垒,这座石堡的守备需要大量火炮。   但是现在雷加斯比手上最缺的除了战士就是火炮。   “我们要守到明年春天,六百七十名战士与二十七门火炮,我把最好的东西都送去马尼拉,现在马尼拉陷落。”雷加斯比对市政官萨门托问道:“你见过生理人的军队,除了站在那擦汗,你有更好的建议么?”   见过?   萨门托没见过!   甚至他敢保证,逃回来的一船人都没亲眼见到生理人的军队,他所见到的只有该死的李旦和那些日本人,夜幕下除了炮火的光亮外他什么都看不清,只能从属下的汇报中知道有几十条满载火炮的舰船在马尼拉湾中横冲直撞。   然后他们就输掉了马尼拉,他能侥幸捡回一条性命全靠当机立断逃出来。   但他不能这样告诉雷加斯比,谁知道这个已经在癫狂边缘的老混蛋知道实情后会不会立刻绞死他。   菲律宾不存在有修养的大贵族,真正的贵族都呆在伊比利亚半岛上,谁会到这里来?甚至他敢向天主发誓,对面的生理人将领也是一样,在国内一定都是不受喜欢最危险的混蛋,才会被派出到这里玩命。   “雇佣军,阁下,我们需要勇敢的雇佣军。”萨门托上半身微微前倾,偏头说道:“如果您愿意付出三千枚银币,我刚好认识一名雇佣军首领,他前些时候受雇于葡萄牙人,在莫卧儿作战,离我们很近,只需要一两个月,就能抵达菲律宾。”   “没有火炮,但装备精良、英勇善战,如果阁下能先付给他银币,我想他能带来六个连队,甚至更多。”   “你并不像看起来那么没用,萨门托先生。”雷加斯比抬手锤在桌上,道:“招募他,三千枚银币,同时让商人去向葡萄牙人购买火炮,如果商人还能出海的话。”   萨门托张张嘴,急忙道:“但还有一些小问题,比方说佣兵首领叫迪亚戈,马德里的迪亚戈。”   迪亚戈?   雷加斯比的兴奋表情冷却下去,道:“是那个从维纳达加活着回去,被指控叛国关进宗教裁判所的迪亚戈?他好像既不虔诚,也不忠诚。”   “但他有熟练的战士,阁下。”   “去吧,写封信让他过来,但你不用去,我还需要你做件事。”雷加斯比看着萨门托笑了,道:“我需要你再回到马尼拉,和那个叫陈沐的生理人将军谈谈,如果我不追究他进攻马尼拉,我们能讲和么?” 第三十三章 集散   七月。   陈沐在海湾沿岸检查完战船入港,内心有点忐忑。   小鲨船入港容易的多,虽然船形一样庞大,但并非人力所不及,只要出些力气,把桅杆放躺推上沙滩,再做些小心的防护措施固定就行。   大船就不行了,马尼拉有西班牙人留下的泥坞,但数量太少,仅能将赤海与铁甲舰与一些大鲨船放进去。还有超过半数的鲨船不能停入船坞,只能把它们船上四五根重铁锚全部抛下,停在靠近峭壁的岸边听天由命。   陈沐已经做好损失战船的准备。   季风变换的时节,海上风浪即使是最老练的舵手也说不清楚究竟会吹向何方。这给从南洋港向马尼拉运送辎重的福船带来很大困难,短短一个月已经有两艘福船在海上发生意外。   一艘在偏移航向三日后勉强靠岸吕宋岛,绕过补充食水休整的陈来岛,因为规定只有在超过三日断粮的情况下才能让他们从远征军辎重里取得食物,所以船匠饿了两天,算是有惊无险。   另一艘福船就没这么好运了,在出海后偏移航线夜里被海风吹到暗礁上,整艘船带着一千二百石辎重被打得支离破碎,十几个水手靠着小船划到澳门,只剩了六个活口,丰富了他们的海图。   经南洋卫输送两批辎重,让马尼拉、班诗兰城储备出巨量的粮食与军备,同时李禹西主导的硫磺买卖在台湾岛完成第一次交易,十七船硫磺银货两讫,换得白银七万两,其中四万两同南洋大臣书信直送漕运,发往京师。   同时漕运的还有从濠镜贩卖部分战利的十六万两,合计二十万。其实这只是圣巴布洛号上财物变卖的十分之一,货物数量太多,虽然葡萄牙人能吃下,但他们没有足够银两来购买,陈老爷做买卖又一向概不赊账,就造成货物积压。   不过陈沐也不是非要白银的人,他派人给濠镜黄程发出一张货单,其上金银铜铁、各类木料、西洋大马以及珍贵器物,甚至印度的棉花、越南稻米都可以换,无非是用一个非常公平公正的价格。   因为他知道葡萄牙人不像西班牙人拥有那么多银,如果硬要用白银购买,恐怕会把葡萄牙商人逼死。   陈沐也是在这项商业活动中突然发现自己在不经意间冲击了明朝南部沿海原本旧有的海关,因为他主导的交易,朝廷不收税。   南洋大臣的职能并不明确,南方官员认为但凡与大海有关的事务都属于南洋大臣,一些地方官员甚至把上报给当地总督的书信令发一份来过问他的意思,陈沐总是对赵士桢说这些事让他感到厌烦。   但赵士桢看见的是陈大帅总是很开心地给地方官员回复批示,尤其是广东的。   在陈沐写给内阁的书信中,举荐时任衡阳知府的李焘来做吕宋总督,其实广州知府周行是更好的原则,但李焘久居福建,在治理闽地闽人很有经验,吕宋的明人多为闽人,这在治理地方能给他提供便利。   同时在写给两广总督殷正茂的书信中,陈沐提及自己对广东的计划,以官方广东都司为首,招揽地方商贾招募人手开设纺厂,引用苏州织造技术,对内采购生丝、对外采购棉花,将香山县发展为纺织大县。   除了纺织,拥有广铁集散地佛山镇的南海县是铁与钢、包括南洋港在内的新会则是船,终归就一个目的,给出方向,让广州府全力运行起来。   合兴盛是一支伟大的力量,闽广合兴盛推选出十七名商贾首领在七月应邀抵达马尼拉,他们过去就都在马尼拉做生意,但那时候他们甚至算不上客人,现在是客人了。   “马尼拉现有本地汉人一百七十多户,吕宋人一万七千四百户,不是这座城,是从城堡开始向四周蔓延到很远的地方,下辖诸多村寨都算到一起,整个吕宋人也不多,可能才能顶得上一个广州府。”   “但这什么都缺。”陈沐对商人这么说道:“做买卖是要赚钱的,我准许你们在吕宋卖所有东西,除了原料,比方说你可以从广州购入棉布、布鞋,到这里来卖,但不能到这来卖棉花。你可以把绸缎运来,但不能到这卖生丝。”   “吕宋国各个部落,都会在春秋两季到马尼拉来卖东西,用瓷器、铁器、炊具、纺织品、乐器,换木料、粮食、金铜、药材,你们把东西带来卖掉、换了货物,再卖回广州府。规矩就是这样,回去之后商议,谁想要这条货运航线,我需要五十条大福船一年跑两趟。”   当下的吕宋国,对联合闽广商贾的合兴盛而言市场太小,整个吕宋岛的田亩与人口还未清算下来,但陈沐估计人口也就几十万户,不论是什么需求,都谈不上大。   货运能给海商带来的利润,自然也没过去多。过去西班牙人有庞大的市场,但吕宋本身并没有,物产方面也需要吕宋都司设立后持续开发,单就现在而言,商业潜力很低。   可以说过去吕宋地理位置重要,是作为大明与西班牙沟通的桥梁,现在这架桥梁被破坏掉,本身就变得不剩多少价值。   “陈帅,我等能否在福建采购,或者用自己的东西来吕宋卖?”   陈沐就知道商人会提出这点,他们更知道利润在哪里,单纯的货运显然并不能赚多少钱,他摆手笑道:“我知道,与西夷开战坏了你们的买卖,不过没关系,作为补偿陈某可以让你们在濠镜同葡夷做买卖,但有一个前提。”   他的手压在茶案上说道:“要想在濠镜做买卖,需要你们在广州府附近有自己开的厂,纺织或铁厂,将来广州府会成为最便宜的原料集散之地,葡夷会把棉花运到那,在那开纺织厂绝不会亏本,不要担心,几年之后市场就会变大,陈某会让你们每个人都有钱赚。”   就在这时,有侍卫从厅外快步走来,对陈沐低头耳语几句,他起身对厅中商贾端茶道:“接下来几日诸位可在马尼拉好好逛逛,可能以后这个地方还会换个名字,但多了解一些总不会坏,陈沐还有事,暂且失陪。”   说罢,他快步走出城堡大厅,对侍立在外的隆俊雄问道:“来了个举白旗的?” 第三十四章 大风   确实是举白旗的,马尼拉过去的市政官萨门托举着小旗杆,再次回到这座他熟悉的城市,险些老泪纵横。   本来他就不是什么胆大之人,胆大就不会在开战前夕就出逃了。   偏偏总督雷加斯比给他的使命又必须达成,战战兢兢开船起航,还没走出多远就被林阿凤部下的海盗截获,送进八打雁。   八打雁是吕宋岛南部扼守要地的位置,也是吕宋人本地的大型聚落,林凤率部过去后为方便补给,在八打雁设立水寨城磐,扼守地方,给当地带来繁荣。   从八打雁顺大路一路北行,被送回马尼拉这一路,萨门托可称不上好过,那些海盗总想从他身上得点什么,以至于等他到马尼拉时看上去根本不像个富有的西班牙人。   他的帽子、挂钟、项链、佩剑、丝巾、靴子,统统在几次被人押送转手的过程中不见了,等他见到陈沐时,连衬衣都被取走。   身上除了一条裤子外就是因为要见主帅,隆俊雄嫌他的样子不够体面,从马厩弄了条薄毯让他裹着。   到雨季了,陈沐对战马很珍惜,所以给马匹都备着毯子,让马夫可以在马儿站着发癔症的时候给它们盖上毯子。   毯子有神奇的魔力,长此以往,能给坐骑带来非常安全舒适的感觉,有时候盖上毯子后它们会躺下睡觉。   在萨门托先生身上,毯子再次显现出非凡魔力,这不单单让马觉得安全,他也觉得自己很安全。   “我听说你们喜欢和别人的女人生孩子,但还没听说你们还有光着膀子穿街过巷的喜好。”   在见到萨门托时,陈沐就已经从路易斯那得知他的身份,但他没想到见到这位市政官时,这位先生与赤条条的区别仅是一条裤子。   陈沐的西班牙语不算标准,但萨门托能听懂,这让他感觉很惊奇,他知道生理人是怎么说话的,和他们绝不相同,他尽量想昂着头做出符合身份的礼仪,可披着毛毯总让他感到尴尬。   “陈将军,在来的路上,你的士兵毫无纪律,他们无耻地夺走我的一切。”   萨门托的怨念可别提有多大了。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一直躲在我的马厩里呢。”陈沐并不在乎这些,抬手示意让他坐下后纠正道:“不是一切,他们没把你杀掉,就已经是非常非常,非常尊敬我了,他们知道什么对我有用,什么对我没用。”   “你从宿雾岛上来,说要带给我一些消息,所以你活着对我是有用的。”陈沐面带笑容,挥手有人奉上一碗热茶,道:“说说吧,你们的总督派你来做什么,总不会是找我的马借一副毛毯。”   “我的总督想问你的皇帝,两个国家贸易难道不是很好,为什么突然攻打我们的马尼拉。”提到总督,似乎让萨门托的腰杆硬了一点,他昂着脑袋说道:“我们需要贸易,所以总督雷加斯比阁下派我来,表达议和的希望,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们可以议和,只要赔偿我们在马尼拉的损失,准许你退回玳瑁港,我们不会追究。”   陈沐一手托着下巴靠在椅子上,沉默一会,沉吟着点头,然后回过神满脸出乎意料地问道:“赔偿,什么赔偿?”   萨门托哪知道什么赔偿,他用欢快的语气说道:“如果将军打算做出赔偿,我会代您转告总督,在下一次过来时告知您赔偿内容。”   “不用了,我就是问问,没打算赔偿。”   陈沐摆摆手道:“而且应该是你们赔偿我,可能我还没跟你们说,俊雄,去牢里招那个萨尔塞多,让他写一份赔偿单送过来,赔多少我忘了。”   隆俊雄对莲斗说了几句,这个战斗中倒戈的倭人在攻打马尼拉的过程中还算勇猛,如今是隆俊雄的副手,闻言快步走出城堡。   陈沐接着对萨门托道:“开战的原因,是你们袭击濠镜,对我们造成非常大的损失,陈某好言好语地托卡内罗主教告知你们赔偿,但你们没有理会,所以陈某也来袭击你们的港口。”   萨门托没见过有人可以胡搅蛮缠到这种程度的,两只眼睛瞪圆了吃惊道:“那只是一支海盗,几条船,二三百人!可将军却带了足足一个军团!”   讲不讲道理了,就萨门托这一路走来,见到的武装战士就足有一个军团!   陈沐抬手想挠挠脸,但为了庄严的形象,他的手只是在换了个姿势放在椅子扶手上,问道:“你们一个军团是多少人?”   “三千,将军至少带了这么多军队,这和我们的海盗袭击阁下港口难道是一样的吗?”   三千?   “这么说的话,我确实带了一个军团。”   陈沐在心里不屑地撇嘴,面容分外真诚,他确实来了一个军团,一个由两万海军组成的军团。   他摊手说道:“菲律宾总督,有这么大的土地,有上千西班牙人效力,派去一支几条船、二三百人组成的军队。鉴于国家大小,我认为这是一次合理的反击,如果你觉得不合理——不合理又能怎样呢,战争是讲道理的事情?”   要是讲道理就能赢,葡萄牙人早就被印加帝国、满刺加王国击败十几次了,苏禄国和吕宋国也早就战胜西班牙人了。   萨门托能说什么呢,他越发讨厌这个生理人将军了,他不该死在战场上,应该被关进宗教裁判所!   牢房离城堡很近,莲斗两手空空地回来,对陈沐道:“帅爷,七百万两白银。”   “对,想议和的话,就拿七百万两白银的等价货物,我想起来这个数是怎么来的了,我的士兵每阵亡一人,增加一万两,你回去尽快让总督上报国王,除此之外,我还要你带给你们总督一个消息。”   “八月之前,我的舰队会进攻宿雾岛北部海域,你们弱小的舰队最好在那准备好;同时陆上进攻班乃岛,你们弱小的军队最好也在那准备好,再见!”   说罢,端茶送客。   屏风后的徐渭拢着胡须走上前来,纳闷地问道:“将军不是已经把战船入港,难道还要去打仗?”   “当然不会,兵不厌诈,我们的风水先生邓武桥将军日观天象,最近云气黑压,鱼儿上浮海鸟登陆,台风要来了。”陈沐摊开两手,道:“咱们好好歇着整军待战,让大风吹吹他们。” 第三十五章 要人   缓兵之计非常拙劣,谁都能看出来,陈沐也不例外。   但他没有办法,他必须停战,至多和雷加斯比开个小玩笑,不论西班牙人的舰队会不会开至宿雾岛北方海域,陈沐的海军都只能在马尼拉湾歇着。   因为雨越下越大,风越刮越猛。   邓子龙说马尼拉是左青龙,前朱雀后玄武,是来水有意去水有请,中居龙穴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   虽然陈沐听不大懂,他也认为马尼拉是个好地方,从宏观上去看,左右皆有大山脉来阻挡台风,虽然云气淤积会让降雨增多,但风吹到这边就会稍小些,相对破坏力也小些。   即使如此,台风还没越过马尼拉,陈沐就已经受不了了。   南洋衙门堡,由于是西洋城堡,而且属于偏重住宅舒适的贵族城堡,城堡墙上开了许多大窗口,这个时代的玻璃并非那么地透明,大多时候玻璃匠也不知道烧出来是什么颜色,就造成南洋衙门的窗户在阳光打上时花花绿绿,很是好看。   好看也没用,大雨连着下了几天,天色都是阴沉沉的,待到台风抵达马尼拉,白日骤变黑夜。狂风将山地林间椰树拔地而出,尽管马尼拉地势稍低,王城外的宾诺多也是瓦片纷飞,天空飘着百姓来不及收走的衣物。   王城有高大而宽厚的城墙,自夺取马尼拉起,整个六月旗军都忙着在城里修建军营,依城墙而修的军寨此时派上用场。城墙挡住大风,七千余旗军屯在城里,严令禁止出营。   陈沐的衙门堡里也聚了三百多人,把整座城堡塞得满当当。   这种时候再没有一座城堡更令人感到舒适的了,哪怕睡在城堡过道打地铺,也好过外面处处潮湿,除了有点黑。   台风过境,蚊虫出洞,但凡有遮雨的地方就有平时不曾见到过的小飞虫四处飞舞,黑暗里飞虫的翅膀被暴雨打坏,什么都看不见,但凡有一点光亮就往上撞,把城堡窗台铺上一层虫尸。   “你倒是他妈的悠闲!”   陈沐的卧室栓了两匹马,一匹是留下来的安达卢西亚战马,浑身雪白,名字叫白妹,性格老实,这几天被黑娃欺负坏了。别看黑娃个头比人家小,白妹一离他近就穷哼哼,把人家吓得离他远远的。   可陈沐卧室就这么点,白妹好大的个子只能躲到角落里去,留下黑娃像主人一样围着床闲着转圈。   陈沐带隆俊雄和几个家兵把一些重要的书信、纸张搬进卧室,看见黑娃耷拉个大脑袋嗅桌子上的酒瓶,被陈沐敲了一下老实了,他转头对隆俊雄道:“火药库不漏雨?”   隆俊雄像陈沐第一次问起这个问题时一样认真答道:“不漏,属下在火药库睡了一夜,哪都不漏。地上不潮,地上、药桶都铺了盖了漆过桐油的帐布,防水防潮,每间火药房各派一个小旗盯着,绝对没事。”   这是陈沐今天第二次问他这事了。   不是记忆力衰退,实在是暴雨下得陈沐心慌,他的火药都屯在王城里,暴雨来临前把城里西班牙人让工匠修筑的所有石堡检查个遍,最结实最不漏雨的屋子用来屯放辎重,里面重中之重就是七个火药库。   一怕潮,二怕炸。   潮了还好,等台风过去天放晴想办法晾晒还能用,要是看管不当遇到撞击或者什么情况让火药库炸了,那就有意思了。   为了防这个,陈沐专门把火药库分了七个,即便如此每个库房里屯放的火药依然称得上巨量。   除了火药,其他东西对他来说还真无所谓,不要说吹到马尼拉的风已经不算大,只是雨大,就算风能把他的船吹跑没关系——从南洋港白元洁那传回的书信,香山、南洋港两个船厂,自上一批战船造好后,已经不再造小鲨船,十二艘千料鲨船今年年底就能送到马尼拉。   同时香山的船匠也开上琢磨圣巴布洛号的构造,等这批千料鲨船造好,应该就有新船设计图出炉了,至少在陈沐写给关元固的信中提到去掉艏艉楼的平甲板结构,让船舰重心更低,普遍用双层火炮甲板甚至三层,着重使用大口径重炮。   陈沐有一个优势,优势在于现在技术条件下,全天下的技术难度尚不能抵消人力优势,而大明,有用之不竭的人力,只要有正确的方向,产能远超他国。   单单依托广州府,陈沐就有敢在东亚海面上与当今海上强国天下第一的西班牙叫板。   当然,是束手束脚的天下无敌强国。   感谢奥斯曼帝国!   当陈沐在台风侵袭中躲在城堡里瑟瑟发抖,在遥远北方,七月中旬,装载白银与书信的漕船运抵通州,装满白银的木箱由顶盔掼甲的上十二卫武士押运进京。   在高拱的府邸,阁老捧着书信端详半天,抬头看看院子里高大的西洋战马,转头对邀来做客的张居正笑道:“让他下南洋,是去对了,瞧这大马,一绺杂色都没有。”   张居正对安达卢西亚马没有丝毫兴趣,他府里也有,他点头道:“仆昨日进宫面圣,与陛下说了遣锦衣入吕宋的事,还不知阁老的意思。”   “锦衣下吕宋做什么,查他?”高拱把信放下,抬手压在信上,转头看着张居正,表情了然语气肯定,道:“是有人说什么了。”   张居正颔首,坐得端正,两眼微眯听着隔院传来的琴曲,眼睛都没睁,道:“说他在吕宋侵占民田万亩,目无法纪。”   “老夫也听说了。”   高拱的表情不像是在说大事,倒像是在说笑话,“说什么都有,说私藏甲械打造炮船,说是意图谋反;还有西夷告到福建巡抚那,说他扰乱商路。以前弹劾虽说没用,到底言之有物,近年来是怎么了——弹劾大将私藏甲械,是一点心劲都不想用啊!”   张居正睁开眼莞尔笑了,紧跟着正色道:“锦衣要派。”   “派,厂卫一起派,挑几个进士、举人同行,过去不管别的,只看账目,看他报上来的与真账是否相同,相同就不用管了,都留在那充南洋衙门吏员校尉,听着他用,他这信写得叫苦连天,正要人呢。”   “还说什么,朝廷用不了的人、不好用的人,都放他那去,放到海外也不能给朝中捣乱,还能人尽其才。”高拱拢着胡须笑道:“回头且看看,有那不合适呆在朝中的人啊,要有些才能,就打发到南洋。”   张居正缓缓颔首,不过颔首的动作有个非常明显的停顿,似乎回味着这句话。   不适合留在朝中,就放到海外。   他微不可察地撇眼看了高拱一眼,接着再度闭上眼睛,缓缓颔首。   鼻息轻而悠长地哼出声音。   “嗯!” 第三十六章 朝贡   台风来了又走,陈沐也不知道雷加斯比到底有没有派船队去海上吹风。   大风过境,马尼拉处处惨相,应苏莱曼的请求,挑选懂得金疮、外科的军医与旗军下派包括马尼拉宾诺多聚居地在内的左近各部落,为那些受伤的吕宋人医治伤势。   派出去足有三百多人,其实单纯的治伤用不了这么多,关键是死人。   连续半月的暴雨在马尼拉西北山区引发多处山体滑坡与泥石流,还有房子被冲垮、吹塌造成的伤亡,淹死的、受困饿死的、砸死的、田地受损抢劫的,单单周围十几个部落报上来的就有百起之多。   很多时候屋舍一塌,一砸就是满门一户。   如果同样的受损情况发生在大明,还会有衍生的流民与盗匪,但吕宋不存在这种情况。   有啥可流的呀,海岛上踹两脚果子树都能活,地广人稀的;有啥可劫的呀,家家户户贫富差不多,都穷。   苏莱曼找上陈沐的主要原因是他发现陈沐对待瘟疫有一套,在马尼拉北方杀了那么多人,尸首都没产生瘟疫,他肯定是有躲避疫病的手段,所以才请明军善后。   理由非常正当,让陈沐无法拒绝——这都是大明天子子民,丈量田亩、编户齐民的,不容有失。   本来吧,苏莱曼回到马尼拉后,是有点厌烦满地晃悠的明军,尤其一过来就看见李禹西雇人采集硫磺,而且陈沐还霸占了王城,让这个英勇的战士首领感到不快。   但这种不快很快就烟消云散。   “大王请看,这个小的,是过去的部落,这个大的,是吕宋岛,现在吕宋岛没有百官、也没有天子册封的王,只有一个个首领,这样无法集中权力。”   陈沐将手指向马尼拉,道:“这里应该设为国都与贸易港,将来所有明船都在这里靠岸,由吕宋国统一征税,要制定税法、律法,比如一艘运载硫磺的福船,根据货物价值向王宫缴纳多少税,都需要专人估计。”   苏莱曼的眼睛亮了起来。   “编户齐民、丈量田亩后,每个百姓每年都要向王宫缴纳课税,钱粮与力役;这些收入,大王可以用来治理国家、王庭花费以及武装一支保护大王的常备军,不是战时征召的民夫,是真正老练的武士。”   苏莱曼的眼睛更亮了。   “由大王招募来八百、一千个十七八岁的战士,雇佣大明将官操练,从鸟铳、甲胄、军服到火炮、战船,大王都可以向南洋大臣衙门采买,朝贡国会有与明军相同,一流的军备,一流的训练,天下一流的精锐。”   苏莱曼张张口,问道:“和陈将军的士兵,一样?”   他并不知道陈沐是如何赢得战斗,甚至那些失败后俘虏的吕宋兵也说不清楚到底是怎么赢的,总之他知道陈沐所遇到的对手都不弱于他过去的军队,守卫马尼拉的军队甚至还要强过他,因为他就是被西班牙人带着打败的。   在他所知道的战报里,敌人统统,一触即溃。   陈沐重重点头,道:“一样,吕宋人勇猛凶悍,成长跋山涉水,体力甚至要你我的旗军更好,他们天生就是优秀的武士。只是没有好的训练、优秀兵器与能保护他们的甲胄,所以才会被人击败。”   “有了这些,他们将会是大王麾下战无不胜的军团。”   陈沐拱拱手:“如何?”   烛光飘忽里,苏莱曼看着扩大三倍不止的地图,想着陈沐的精锐旗军与将来会被人冠以吕宋王的称谓,问道:“请将军教我,该如何朝贡。”   这事轮得到陈沐教吗?   他又没朝贡过!   “等雨季过去,还是风平浪静,伤势再好一些,大王最好不要只身前往,带着家眷一同北上,我会派船队护送至广东,从那前往北京,选出将来继承吕宋国的子嗣与几个国中将来执掌大权的国中才……就几个可靠的部落首领就行,一起去,进国子监学习,将来回来能更好地治理国内。”   陈沐所知最接近朝贡的是小舅子那种羁縻宣慰司,反正朝贡国的接待规格只会比杨应龙高不会比他还低,说罢他还又补上一句:“此后万年,每一代继承人都能得到进入国子监学习的机会;当然,每年都要派遣使者前往宗主国朝贡天子,献上珍宝。”   “国中的事,大王不在的时候,会由我暂领,继续向南驱逐西夷,助大王一统吕宋。”   陈沐所说的吕宋,并非吕宋岛,而是吕宋群岛,他的手在舆图上向南划过整个吕宋群岛,最后停留在与苏禄国接壤的地方,道:“直至这里,等大王朝贡后应当有朝廷驻派总督治理国家,帮助吕宋富国强兵,在没有内忧的情况下,我会带部分吕宋军随我继续南征,解救其他国家。”   苏莱曼很想问问陈沐到底是来干嘛的,听起来感觉像西班牙人强迫他们信仰的神灵。   在国家遇到危难时突然领天军到来,驱逐敌人,带来财富和技术,把所有难做的事做完,拍拍屁股就要去解救其他国家。   西班牙则在这次朝贡中扮演绝对的大反派。   苏莱曼能说什么呢?现在一切都要看陈沐的安排,况且在他看来这种情况也不算坏,明朝既没有统治他们的意愿、也没有强迫他做什么,一切都以公平的方式来交换,即使自己吃了点亏,这也无非是另一种交换。   很公平。   走出王宫拐弯策马踱回王城的陈沐神清气爽,接下来他要去拿下岛上有金矿的民都洛岛,那里很重要,不单单体现在金矿。   拿下民都洛岛,周围的岛屿就能连成一线,舰队可完全封锁宿务北部,而且那边诸多岛屿地势相对平坦,最近应该被台风影响手忙脚乱。   如果不能让敌人感到雪上加霜,那么这场雪下得就毫无意义。   他要去和陈璘邓子龙商议进攻民都洛岛的事情了。   不过在商议之前,有沿岸的旗军快马跑来鲍信,说是陈来岛的孙敖拦截下几船倭人,派人传信说倭人正在送过来的路上,让马尼拉准备交接。   陈沐挠挠发巾,怎么会有日本人过来? 第三十七章 银山   矮人登陆了!   在马尼拉湾,远渡重洋遭受暴雨后筋疲力尽艰难抵达的武士们由戴着阵笠的足轻相互搀扶,相互倚靠在港口木箱左右。   有些衣甲简陋,甚至干脆单穿腹当的秃头腰刀者看向港湾停靠巨大战船露出喜悦,但更多衣着合适用料精美甚至勉强能称得上华贵的着铠者则满是警惕地看向周围端着鸟铳或持长矛看押他们的明国卫军。   粗略望去三四百人,至少十个身份高于旁人,或许就是日本的武士阶层;上百个算得上老相识,一看就是倭寇或者说海贼,其余的大部分都穿着简陋腹当甲头戴阵笠,有些人甚至连像样的甲衣都没有,看向周围的目光也透着畏惧,应当是农民足轻。   除了这些一眼就能看出来的日本人,还有四五十个汉人,虽然同样穿日式甲胄,拿日式兵器,但人身上气质不同,尤其开口时满腔老广,一听就是同乡,这会已经跟旗军攀亲戚开始叫饭吃了。   这帮日本来的残兵败卒,是陈沐旧部齐正晏带来的。   “一走三年,带我的商队去日本,商队回来你没了,我还以为你是死在日本了。”   南洋衙门,陈沐端坐上首,看着褪下具足穿单衣跪坐的齐正晏,抬手指向外面道:“现在你领三四百人过来,说在日本打了败仗,要回陈某这讨口饭吃,总得说说,是为什么吧?这几年又是怎么回事。”   齐正晏当年走失在日本,对陈沐来说是没头没尾,现在回来,也是迷迷糊糊,这中间的时日他没收到一点消息。   陈沐能看出来,这几年,在这个旧部身上发生了许多变化。   齐正晏跪伏到地,正要了道歉,却被陈沐挥手制止道:“别说那些没用的,你是我的旗丁,当年留你性命,你给我卖命三年,虽是不告而别,也没影响在长崎的生意,主宾一场,多余的话不必说——就说你这些年在日本做了些什么。”   齐正晏无关轻重,陈沐的话是说给在座其他幕僚、部下听的。   要是以后他不得人心,谁要离开他,可自决去留,前提是不坏他的事,日后也好相见。   “是。”   齐正晏点头,再仰起头来面色还是有几分尴尬,道:“隆庆二年,我奉主公之命率船队去往长崎,于当地易卖货物,属下依靠葡夷教士,收到大阪物价低廉的消息,船队回还后留下人手随葡夷前往大阪界港靠日本商贾买入货物,来往长崎,为船队供货。”   “日本国内不太平,就雇佣一些人手保护商货,后来又遇到日本助,他正为当地大族尼子氏招兵买马,因为属下听说尼子氏过去掌有石见国的银山,就与他们的首领幸盛定下约定,尼子氏复国后由我来开采,想通海路输送给主公。”   “当时主公已经北上,派回来的人都在沿海被官军所阻,属下也走不开,不敢将此事通旁人之口传达,在主公这里,属下就是不告而别又音讯全无了。”   “后来就帮他们打仗,购置一批鸟铳,像主公那样练兵,打下月山富田城,领了当地封邑,后来就一直是勉力支持,终究兵稀将少,不敌望族毛利氏,今年被彻底击败,幸盛不知败走何方。”   “我听葡夷说主公带兵在南洋与西夷开战,与日本助等率船队来寻,海上遇到大风,若非孙千,孙指挥同知相助,恐怕就葬身鱼腹了。”   陈沐吸吸鼻子,等齐正晏说完,半天没说话,端着茶碗抿了一口,这才莞尔笑道:“尼子家的明国武士,失敬失敬!”   他听不太懂啊!   毛利家他听过,好像是个大名,但尼子家是啥?日本助他知道,最早齐正晏隆俊雄被掳到日本就在他手下做事,学来了跳战的技艺,可幸盛又是哪个?   唯一能让他有确切认识的,大概就只有银山两个字了,这两个字非常生动形象。   银,山,银子堆成的山。   别的都没用,这个是好东西!   齐正晏也不在乎陈沐奚落,或者说陈沐奚落他两句也是应该的。上岸他打听了,过去不比他亲信的隆俊雄如今都领了两三千部下,战功履立,外出做将领看起来只差个机遇。   他在日本与日本助合领石高万石一年多,实际指挥兵力还不到千人,比起来是非常憋屈了。   想了想自己还有什么没说的,琢磨一阵后他又抬头对陈沐道:“属下在日本为谋取鸟铳,同大阪商贾小西隆佐结义兄弟,还认了他的学徒做义子,叫齐行长,今年刚十四,此次也带来海湾,希望能在主公部下鞍前马后。”   别说陈沐不认识,他就是认识,也不在乎,他笑道:“不论如何,回来总是件好事,以后少自己做决定,有什么事先给我说,能办的话一起想办法,人多力量才大——你要早跟陈某说那边有银山,发三四千兵去助你又是什么难事?没准你在日本也能当个大名呢。”   陈沐说着朝一旁侍立的隆俊雄招手,道:“去给正晏带来的兵安排个住处,他们应该饿坏了,准备饭菜,和你的人一样。”   隆俊雄抱拳离去,陈沐这才让齐正晏坐好,问道:“跟我讲讲,日本近来都发生了什么,不必说其他的,葡人在日本传教做的如何,织田信长和三河诸侯,他们最近可好?”   倒不是陈沐想叫得这么‘好像很懂’的样子,织田信长是没问题,赛驴公实在是不知道三河头头现在姓啥,上次听到他消息时那位从松平元康改名叫德川家康,姓和名都改了,这该怎么叫?   “都不好,葡夷在日本不受信任,只有商人为得到货物才愿意和他们走近;织田和德川被联军打败,信长去年烧了几座寺庙,全天下都是他们的敌人,要不了多久就会被杀,人们大多相信武田信玄会取得天下。”齐正晏问道:“主公怎么问起他们?”   陈沐摇摇头,起身拍拍身上甲胄道:“不知道德川家康穿一身熊毛上战场是什么样子,先吃饭吧,往后有的是时间叙旧,安心住下。回头让人给你拿身甲胄,别再穿倭甲了。”   当陈沐走出城堡,刚好迎上回来的隆俊雄,他小声说道:“莲斗把倭人情况报回,经历与正晏说的一般无二,孙指挥那边派船来说,后续没有倭寇,应该就是这些人了,他会继续严防死守,这些人怎么处置?”   “先独编一部,接着让莲斗接触他们,摸清情况再说,应该是可用的。”   陈沐说着向马厩溜达,边走边摇头。   “日本,日本……” 第三十八章 撞角   齐正晏带来的人手,除没有力夫外,基本上是一支成建制的常规部队。   就是说大势已去后,他们成建制地撤退了。   一共三百九十五人,二十五名骑兵,其中多为武士;每个骑兵带一二郎党、四五农兵足轻,武备大多齐全,构成作战中坚力量,船上载了乘马十二头、驮马十四头。   别问为什么马按头算,陈沐现在觉得蒙古马不低。   百十个倭寇水军,富的穿甲穷的光腚,也有几个甲胄齐全,兵器从枪矛太刀打刀到投石弓箭,也算齐活儿。   一总旗规模的明军铁炮队,他们用的是真铁炮,齐正晏通过界商小西隆佐就近购置极具特色的界铁炮。特点就是做工精细、长短不一、口径不同,但看上去卖相不错。   甚至还带了三个传令,看上去比三个百户强些,因为别管好歹,他们能独力作战。   限于兵力,大兵团作战肯定不行,但零散作战正是他们的强项。   经过隆俊雄与莲斗与倭兵的接触,确认他们的确是齐正晏说的那样,在日本被击败,因为他有路子就跟着逃了过来,现在前途未卜,都没别的想法,就像吕宋岛上其他倭寇一样,想卖力卖命混口饭吃。   但到底在那边也是正规军,军事素质比莲斗底下那帮浪人要好些。   “这是地图,接下来战事,主公要我们跟俊雄一同出海,可能会登船夺船,每夺一艘大战船,赏良钱二百贯。”齐正晏铺开一副草图,展示给水军兵头奈佐日本助与曾被他救下的武士兵头兵库介说道:“如果没有海战只有陆战,取胜后也会赏良钱百贯。”   钱有良恶之分,诸如日本自造钱以及磨损严重的宋钱就会被称作恶钱,而明钱又因永乐通宝作为朝贡贸易制定货币成为流入日本最多的良钱。   齐正晏所说良钱二百贯,在明朝合银二百两,日本合银一千五百两上下,所以齐正晏没直接说银子,那会显少。   “主公从来不吝赏赐,尽心作战取得功勋,官职高低钱财多寡,全在忠心深浅。”   奈佐日本助看着大有发号施令之意的齐正晏怔了片刻,展颜笑道:“呵,看来现在要让正晏做大将——在下明白了,夺船杀敌,取陈帅信任!”   在这里,还是要依靠齐正晏啊!   八月初二,马尼拉湾。   轰!   海面上一声巨响,一艘南洋卫新送五百料鲨船撞击在一艘先前台风中被打坏的福船上,炸开的撞角把福船船体爆炸撑开窟窿,木屑漫天里鲨船毫无阻拦地顺着缺口撞进船体,几乎整个船头扎进福船,几乎像骑了上去。   陈沐在岸边缓缓点头,收起望远镜对身旁陈璘道:“这种深度,龙骨应该撞断了。”   “是撞断了,比从前力量打大了很多。”陈璘依然举着望远镜,脸上的表情有些左右为难,道:“这种时候南洋卫送来这样的兵器,不合时宜啊,要是早三十年有这多好?”   陈沐点头,对陈璘这话非常认同,道:“虽然我等已知着海上炮战比跳战强,但难免还会遇到跳战的时候,专门准备些改爆角的船,遇到跳战的时候,狠撞他一下。”   说着陈沐感慨道:“老关弄出这东西虽然贵了点,但很有用,诶!是沉了吧?沉了。”   只一次撞击,水线上爆炸撞角破开船壳,减少阻力后使同样速度的船体冲撞上去有更大威力,直接把一艘仅稍小一点的福船撞。   陈沐甚至相信,就算敌船再大些,这一次撞击也会让敌船沉没,因为破口太大了,水线下的裂痕与漏洞根本不是船匠能临时修补好的。   这样的威力是因为老关的技艺进步,老头儿一直在南洋卫捣鼓与火炮、战船有关的东西,陈沐从北方带回大量戚家军的优秀技术让他学习,同时又在海军讲武堂的军器学担任教习,一不小心就折腾出新的撞角。   其实撞角现在对陈沐的船队已经没太大用处了,更大的船体并大多没有船桨,更多的火炮这些准备远洋的大家伙在近距离冲撞力并不强,他甚至打算收拾了海上跳帮狂人西班牙后就在新式战船上去掉撞角这个碍事的东西。   但关元固的点子还是很优秀的,他用金属半实心撞角,里面放几百斤火药,以榫卯接近插在船头已有的上短下长的撞角上,形成爆炸撞角,技术上最大的难点有两个。   一个是让拼接更为结实,南洋卫更优秀的金属精米加工起到作用;另一个就是撞角爆炸的发火机制,老关运用了戚继光在北方地雷的钢轮发火。   当撞角撞上东西,最中间部分会下陷,尖锐的两段刺进船壳,中间位置则由船挤压移动,扣动内部机括,钢轮快速与燧石摩擦发火,引燃火药,而这个发火机制又决定了只有撞角扎进敌船时才会起火,接着嘣一声巨响。   十四两白银带着敌船船壳一起炸裂爆开,裂缝会随战船紧接的撞击扩大成窟窿,而且是能塞进整个船头的窟窿。   其实这东西不止十四两,但造价确实是这么高,因为它只需要大量铁和火药,至于工钱——不,陈沐不需要工钱,现在他的工匠都领俸禄了。   这个点子牛上天了!   关元固在南洋卫实验两次后就派人带着俩撞角和一艘新船首鲨船送到这来让他试试。   陈沐看着早先在风暴中受损的福船缓缓下沉,很是满意,道:“往后每个船队可以备一艘这样的船,五百料鲨船,上下大船小船都能撞,正常交战,那些西夷肯定是撵着咱要撞,自以为跳战天下无敌嘛。”   陈璘在这时接话道:“确实天下无敌,西夷海战兵书我看了,论跳战我等远逊于他们。”   “无所谓,一个船队六条船,五条都躲着他们,一艘鲨船撞上去他们肯定想不到,一撞,就送一船人喂鱼。而且这个发火方式,不该放在船头,应该放在炮里,炮弹里。”   “嗯?”   陈璘诧异地转过头,就见陈沐两手抱臂望向大海,目光深邃写着满脸的痴心妄想。   “更大的炮,造一种尖头炮弹,里面装火药,混小铁丸,打出去撞到东西让钢轮发火,炸开;往后船上,尤其是装撞角的船,不用掌心雷了,做八九斤的炸药捆,外面裹一层铁丸,用长捻子,撞上去点着了往敌船上扔,炸得更狠!” 第三十九章 大港   八月中,马尼拉第一座大型中式庙宇,天妃庙破土动工,坐落于马尼拉西南海岸山脚下。   由马尼拉石匠就地取石,雕刻南洋大帅口中高四丈的天妃娘娘像。依照设计图,天妃娘娘面容慈祥,背后依山势修筑十六座炮庙,因为陈沐还没想好在这放多大的炮,所以预留的炮位很长很大。   岸炮的口径普遍比船炮大,可他的船炮现在是大明口径最大的火炮,南洋能造最大的火炮弹重才刚二十四斤,索性都是长炮,做岸炮也不亏,但他希望再大一点。   岛上百姓安居乐业,随明军收复吕宋岛,闽广商贾带来了大量工作机会。他们在陈沐的授意下以李禹西为首,在岛上开设硫磺矿场、挖掘硝洞硝土厂,一大片矿场、林场如雨后春笋般在吕宋、陈来诸岛冒出头来。   这里有更低廉的人工成本,在南洋府衙的要求下,商贾大量雇佣本地工人、租赁土地种植、开厂,形成初步产业分工。   吕宋岛提供原材料,输送回广东制作加工,一部分产品倾销各地、再把一些国内用不到或产量太大的器具卖回吕宋。隔着大海,两个地方联动起来。   一时间,在吕宋最畅销的产品,居然不是丝绸和棉布,反倒是独轮风帆推车、矿镐、大锯。   吕宋真的是风水宝地,山地热带多硝、火山地带多黄,再有本身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木材,它能极大地提升大明战争潜力。   时至八月底,林道乾从三屿传回战报,他的人手已成功登岛,岛上驻防的西夷似乎没有战意,除了登岛之初在岸边遭到阻击外,几乎没有受到抵抗,三座在西夷眼中没有多大意义的岛屿彻底易手。   但在抵抗中,林道乾再次提及由西夷组成小队的高昂战力,即使面对十倍于己的海盗,他们依然能做到有序地撤退,依靠当地土人的掩护下堂而皇之地登船向宿雾岛撤走。   战报中有林道乾的猜测,他认为西班牙人在收缩兵力。   紧跟着回到马尼拉的斥候印证了林道乾的猜测,这些吕宋人在八郎手下受训月余,接着向南投入刺探军情的使命中,跟着战事爆发后逃离吕宋的百姓一起去往群岛南方,接着寥寥可数的人手穿过防线带回宿雾岛的消息。   他们说岛上的西夷兵在增多,日渐增多,而且仅防御几个登岛地点,留下大片无人防守的海岸。   “大帅,宿雾岛只能强攻大港。”   就在陈沐筹备着率领船队自西夷不设防的海岸方向进攻雷加斯比严防死守的宿雾岛时,幕僚徐渭与平托联袂而来。徐渭受命翻译历次战争中的西夷书信,因进度缓慢,就从陈沐手中借走平托,一同完成翻译。   不过就算二人联手共事,翻译的进度依然很慢,同一个词是没有正确答案的,徐渭的西语不标准、平托的汉语也有问题,更别说书信中大量平托也读不通的日常用语与各式暗喻。   这一点上,海战书籍比日常信件的翻译要容易的多。   “过去有一个葡萄牙人,尊敬的将军,他叫麦哲伦,你可能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是第一个环球航行的人,虽然他死在半路,但他的船队完成了航行。”平托抬起手指托着架在鼻梁上的眼睛,对陈沐道:“遗憾的是,他受雇于西班牙人,他就死在宿雾岛。”   陈沐怎么可能不知道麦哲伦,不过他确实不知道麦哲伦死去的地方离自己这么近,他问道:“他死在宿雾岛,和必须强攻宿雾大港有什么关系?”   宿雾岛上人口没有吕宋多,聚落也不比吕宋岛,但那的港口比马尼拉港更加发达庞大,几十年的积累要强过马尼拉一切新设的模样。   也正如此,陈沐才更不愿强攻宿雾港,面对完备的港口岸防,船越大沉得越快,小船又没有足够火力,尤其西方人这种玩弄几何的家伙们设计出的岸防炮位,哪怕陈帅船多兵多,他也更希望能悄摸走到雷加斯比身后把他毙掉。   “十几年来,书信中记载西班牙船队在宿雾岛岸边多次触礁,如果雷加斯比不在岸边设防,那么那里一定是暗礁地带,将军的船会在那里遇到和最初登岛的西班牙人一样的困境。”   “这个消息很有用,平托先生。”   陈沐重重点头,接着有些烦躁地从座椅上起身,透过城堡的窗户望向海湾。   难以想象——整个吕宋岛,攻打港口经验最丰富的居然是仅率军进攻过马尼拉的他!   陈璘没有这种经验、邓子龙也没有这种经验。   林凤倒是有些攻打港口、城寨的经验,可那是福建的港口,和宿雾岛情况天差地别,更别说:“斥候带回来的消息,雷加斯比从印度弄来一支受雇葡萄牙的雇佣军,有二三百人,现在已经登上宿雾岛。”   “敌军收缩兵力,虽然我们击败、击溃、收降数千敌军,但那大多是没有铳炮的吕宋军,现在他们不会在海上和我们打了,西班牙人本身并未伤及元气,在宿雾,我们可能要面对算上雇佣军后近千西夷,但是不能等了。”   “雷加斯比会想方设法调集一切可以调集的兵力,以此来防备我们的进攻,拖延时间直至明年,如果等到明年,西班牙人将会得到兵力补充,到时候我们要面对的就是一整支西夷军队。”   说实话,陈沐不想太早遇到成建制的西班牙军团,军器齐备三千人编制的那种,“就在年前,我要拿下民都洛岛与宿雾岛,把西班牙人赶到苏禄国,等明年我们的大船队一到,战争将重新回到海上。”   这其实是陈沐自认为对西班牙人唯一的优势,他知道自己的实力与潜力,也知道潜力在多久时间后能变为实力,但西班牙人并不知道。   “传令邓子龙,率五支船队两千旗军拿下民都洛岛,命林凤向南继续推进,取吕宋岛全境,向南袭扰诸岛。徐先生,待吕宋编户齐民后,根据丁口,参谋岛上设几部指挥使合适,至少要编出五六个指挥使司吧?” 第四十章 面子   宿雾岛上的雷加斯比能感觉到自己的权势消逝。   就像得了海员病,你不知道身上哪里会烂掉,却知道总有一天会全部烂掉。   现在的菲律宾群岛对他来说,就是这种感觉,让他成日对着地图写写画画,却没有挽回颓势的方法。   “三屿岛、民都洛岛、吕宋南、班乃。”   属于他的菲律宾地图上,大片区域被贝壳压着,意味整个菲律宾有三分之一落入敌手,而他却束手无策。   雷加斯比并不知道同宿雾间隔数不清岛屿的海洋对面吕宋岛上生理人指挥官正因没有攻港经验的将领而发愁,几乎是相同的情况,雷加斯比也因自己麾下没有擅长守卫港口的将官畏首畏尾。   如果易地而处,菲律宾群岛上两个指挥官或许能相谈甚欢,就像陈沐常常挂在嘴边蛊惑人心的那句‘战争就是机会’一样,菲律宾总督雷加斯比一样也是大航海时代特有的翻身典型。   这并不是说过去他在伊比利亚半岛就是真正的破落户,倒也不是。但毫无疑问,如果不是大航海时代,他哪里有可能作为总督,像公爵一样掌握大片土地呢?   握着合适的运气,以勇气与智慧让自己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种人往往因翻身太快而被真正的贵族瞧不起,这不是没有原因的。   因为他们没有底蕴,从这个角度上来说,陈沐和雷加斯比是一类人。   “上尉,其实你的人叫你船长很奇怪,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等夺回马尼拉后任命你为上校。”雷加斯比对新来的雇佣军首领介绍道:“这是我的事,我不想欺骗你,这支生理人军队不一样。”   佣兵队长迪亚戈摘掉头上的羽饰帽,他的额头系着红纹头巾,眼里带着老迈的智慧,下颚留着大胡子,身上穿着老旧的皮衣与长靴,肩膀斜披着黑色斗篷,看上去就像个马德里的剑手。   但他的佩剑不是细剑,是一柄英式长剑;皮夹克外则穿着帖木儿式灰色扎甲,手腕系着一圈圈火绳。前腰、后腰、靴边分别插着宽刃匕首、短弯刀与小匕首,胸口的皮具带上则一左一右带两杆短火枪。   在他脚边的桌子上,还靠着一杆长火绳枪。   他看向雷加斯比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可怜人,看上去他们的菲律宾总督被生理人的攻势吓坏了。但怜悯的目光中也有赞赏——作为身居高位者,能对像他这样的雇佣军坦诚是一种高贵的品格。   “一百七十名长矛手、一百三十二名火枪手、四十四名骑兵与一门火炮,我能对付任何敌人。”迪亚戈这么说着,对雷加斯比问道:“要夺回马尼拉,就要固守宿雾岛,士气低迷,至少要取得一场胜利。”   “胜利,取决于敌人什么时候来,借助港口岸炮击败他们的舰队,并在岸边阻击他们下船的军队,然后取胜。”迪亚戈在地图上画了个圈作为将来的战场,道:“如果取胜,我希望总督阁下能如实付给我佣金。”   “这些钱够我在旧港买一块地,让我的人能在那生活。”   雷加斯比皱起眉头,诧异地摆手道:“你不用把钱花给葡萄牙人,我可以在菲律宾群岛给你划出一片肥沃的平原,这里现在欠缺人手。”   “等我们胜利,你不但能拿到你应得的那份,还会在民都洛岛得到一份盛产稻米甘蔗的土地,在战争中表现杰出的下属会授予上尉军衔统帅一艘船,你则被任命为少校,甚至功勋卓著成为上校也是可以的。”   雷加斯比听到葡萄牙人就烦啊,尤其在这里,四周到处是葡萄牙人的土地,他则仅仅掌握菲律宾三分之一。   哪怕陈沐没来,他都无法控制整个菲律宾,如今陈沐横插一脚,让他原本刚刚掌握的北部尽数陷落。   “阁下,这很诱人,但你只给我钱就够了。”   迪亚戈撇撇嘴,摇头道:“我加入你的战争是因为钱,而不是我真的认为和明国开战是什么明智之选,事实上我更倾向于和明国议和,这场仗会旷日持久,整个菲律宾都不再安全,巨港很好。”   王八蛋不想议和!   雷加斯比瞪大了眼睛:“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没有生理人贸易,菲律宾除了播撒主的光辉外一无是处,可你知道贪得无厌的生理人将军,那个愚蠢的陈沐议和条件是什么?他要七百万两白银的赔偿,七百万!”   “那不是个将军,那是个肮脏的土匪、山贼、海盗!”   雷加斯比的歇斯底里没能引起迪亚戈一点共鸣,他自顾自地在桌上取过银质酒杯,倒满后喝了一口眯着眼睛享受道:“好酒!”   “冷静一点,阁下。”端着酒杯好整以暇地看向雷加斯比,迪亚戈抬起右手挠挠耳朵,道:“虽然听起来这说的和你很像,但没关系,只要你给钱,这场战争我还是会支持你的。”   “就我了解,在明里,像他这样热衷于赔款而不要面子的将领可不多,总督知道面子吗?我在印度听说明人面子大过天,在你想做些什么事的时候,大多时他们的官员会要钱,而你要给多少钱,则取决于你给予他们多少面子。”   “给的面子越多,给的钱就越少,面子,相当于一种尊敬?”   迪亚戈毫无形象地坐在椅子上,放下酒杯问道:“阁下试过么,给他一点面子,或者想办法给他国内的官员一点面子,如果打不过他,就用政治手段来取得胜利,贵族应该精通这些才对。”   雷加斯比摇摇头,颇为受挫地说道:“在战争一开始,我就派人去福建,买通了他们几个像司令一样的官员,但没有用,没有人能忤逆陈沐,那些官员现在都很担心被他一纸调令调到战场上来。”   “他们的省,和西班牙一样大,在两三个这样的省里,陈沐是最有权势的人,如果他想,所有人都要听他调遣。”   迪亚戈明白了。   他了然地点头,对雷加斯比摊手道:“那阁下还等什么,现在你最该做的难道不是筹集七百万两白银给他送去?”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七百万两白银送到明国,他们会造更多生丝、丝绸和瓷器,一年的航线就能赚回这么多吧?只要钱没在陈沐手上,他就没有更多船和炮,明年就能击败他了。” 第四十一章 广税   从来没有哪场战争,像发生在吕宋的明西战争一般令广州府感到紧迫与危机,以及伴生的机会与财富。   两广是向来不缺少战争的,而近些年,大约同样以一年两次的频率发生在这片土地上。不论是兴起波及十数万人的叛乱,还是成百上千的贼兵掠地,当地人似乎已经习惯这样的战事。   官兵与贼人打他们的,百姓的日子该过还是过,无非是受到波及时迁徙逃窜,等战事结束再走回故地,对生活从来没有持续长久的影响。   但这场仗不一样,他们没看见战争,最近的战场在千里之外孤悬的海岛上,却让广城产生战争近在咫尺的错觉。   在街头巷尾,人们都在议论这场战争,仿佛一切都与他们有关一般。   但他们和这场战争是没有半点关系的,他们与战争之间最大的关联,在于陈沐。   从战争筹备阶段至九月,半年时间里广州府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新会海岸,那里过去与南洋卫港隔海相望,鸟不拉屎的地方只有陈将军庙的光芒照耀着那里饱受倭寇掠夺的穷苦渔民。几个月里大量商贾与贵人涌入,在那里划地为厂,雇工造船。   攀上南山,向海湾望去,一眼望不到边到处是大船骨架,数不尽的工人像蚂蚁般劳作,在这里能找到福船、广船、洋船鲨船甚至漕船,一切船舰形制都能在新会南部海湾找到。   隶属南洋衙门的官办船厂大量建造体型庞大的战船,催生当地民间船厂为运输木料铁器而建造的大型民船货船。货船订单供不应求,造好的货船立刻就被提走,远的走向西南购入造船所需木料,近的则去往南海县,提送铁料铁器。   在南海县,以佛山镇为中心的铁器作坊已蔓延开来,官府的支持下小铁坊为了求生开始互相兼并,因为更多原本不做铁业的闽广豪商已进驻佛山,他们带着外地的技术与雇工,在南海县开厂炼铁。   只要造铁达标,根本不必担心卖不出去,因为他们面向的是大明南洋的战争巨兽。   与上面相比,香山县就要温柔的多,这儿的支柱是纺织厂,濠镜运来印度的大量棉花,在这被集体作业的纺厂做成棉线、棉线成为棉布,装运上漕船与海船。   各式各样的工厂需要庞大人力,尽管各地工厂都从南洋卫军器局购入或自行制作水力大纺车、水力锻锤、水力锯木等器具,看上去制作所需的工人是少了,但总人力却并未减少。   水力大纺车让一个工人能看三架甚至四架织机,而大明原本的织机产量就已经很高,生产力进步带来产量大幅提升的结果就是原有的材料运力已经跟不上了,需要更多人力来投入运输或者说后勤工作。   广城百姓是相对开明的,但这也比不上这座正在发生变化的大都会所需要的人力,原有的无田、无业者越来越少,接着更多原本务农的佃户也投入雇佣生产当中。   陈沐计划里的人力短缺很快就发生了,但并不是他想象中那种出现的方式,而是来自总督衙门殷正茂八月份的一封手令——广人每户参海事雇工者仅可出一丁,仅一丁者不得参与海事雇工。   有人不种田了,因为一家人种田获利并没有一家人做工赚得多,省府和南洋衙门交叉管理带来的结果就是原有的祖宗之法在此时不是那么地好用,就连有些军户都逃进工厂做工,更不必说其他人了。   殷正茂不能让这种情况发生,广东产粮本就不多,每年的米价都要看广西的粮食价格。如今广州府的百姓开始不种地,带来的影响肯定巨大,这不是葡夷从越南运来几大船米就能解决的。   短短半个月,各地开厂雇工的商贾就纷纷乘船上南洋港找白元洁抱怨,白元洁又能怎么办,他只能一边写信给陈沐,一边找广州知府周行商量办法。   “白某一介武夫,也不是受了金银才来寻知府给商贾办事,白某才不在乎他们是赚是赔。”   白元洁最近瘦了,整天操持陈沐留下的烂摊子,既要管辎重运输、又要管战船火炮军械的打造、还要看着旗军约束他们,更别说还有与葡夷的商贸易卖战利,整天忙得脚不沾地,不是坐船就是骑马,苦不堪言。   他坐在知府衙门里,抬手点点茶案,道:“但商贾断了货,辎重供不上,不行。”   陈沐的南征很有趣,从资历上来说,他其实是没有资格领导一场这种规模的战争的,或者说是领导他想象中的战争。他争取到这个机会,就是一切供应来自民间。   广州府不管、两广官府也不管,至多有广东都司的军户参与,其他的都依靠商贾。   兵粮他要自己买、军器他要自己造,日益庞大的需求在广州府形成由民间商贾到战事的闭环。在他的预料中,广州府早晚会人力短缺,但不是这样。   周行点头,他苦笑着摇头道:“这些事都没有前例,南洋大臣是给周某出了难题,国朝一贯重农,如今百姓重利轻农,蜂拥务工数万家,广城的田地都荒了。”   “陈帅虽说能加商税,也确实让船、铁、布行凡通海外者依市舶百抽十五,但如今许多商行税不好收,有些好欺负的,当地收二遍税甚至三遍,根本经营不下去;有些难收的,连一遍税都收不上来。”   如今在广东开厂经营的商贾构成太过复杂,既有闽广海商、也有扬州盐商,更别说还有北地的张、王等大族,有些商人是可以直达天听的,连地方督抚都奈何不了他们。   “事情,我已奏上手本,发往内阁,希望能在广城新设税法,定为海事港,但尚不知阁臣会作何考虑,也不知周某这广州知府还能不能接着做。”   周行故作轻松地笑笑,对白元洁道:“商贾之事,白指挥使如今担忧是为时过早,广西叛乱平定,军门早有成竹在胸,不要多久,就会从他处指引流民至广城做工。只是这税事,就劳请指挥,多与商贾沟通,谁都不想坏陈帅大事——他们再不交税,周某别无他法,只能杀了。” 第四十二章 筹划   新旧变换之际,从两广到吕宋,只一个字能形容,那就是乱。   南洋远征军在台风过境后用了足足两个月才把战船修整,不少军医还在吕宋岛上医治伤病,岛屿东南过去不受苏莱曼统治的部落受灾最为严重,道路也不通达,这个时间不少军医才刚行至岛屿东部聚落,同时也带去编户齐民丈量田亩的使命。   另一边的马尼拉湾,陈沐留赵士桢、石岐在马尼拉,先发陈璘部辎重船,随后率军启程登陆民都洛岛。   赵士桢暂代马尼拉知县,处理政务,主要工作为在当地聚落设立社学、乡学,编订律法;石岐则受封马城指挥使,辖地以马尼拉向东南扩散,划二十五万亩包括海岸、山地、平原的军田,择要地重镇设千户、百户所据守。   民都洛岛虽然比吕宋小,但也是大岛,北方是熔岩形成的起伏高原、南部多山水丘陵,盛产水稻仅次吕宋,除此之外有水牛、甘蔗,西班牙人过去在这制糖、种玉米,除了这些,岛上矿山很多,盛产金铜。   这座岛屿的名字在西班牙语的意思中就是金矿,直白的很。   陈沐率军在民都洛岛东北部卡拉潘登陆时,邓子龙的舰队主力已经沿西面海岸线打到南边,海陆齐击下把霸占岛屿的西夷残余兵力一路逼进南方矿山,彻底取胜指日可待。   为此,陈沐更这座港口命为克敌港,取克敌制胜之意。   福船将大批辎重装卸在港口,接着启程回还准备继续转运,大军暂时在克敌港休整,于当地立起军寨,让倪尚忠带着斥候巡行左近,李舜臣随船队去东面百十里外寻跟林阿凤一同南扫的李旦。   与当地人交流,则被交给带着翻译的麻贵。   反正他也要去寺里做礼拜,一事不烦二主。   在跟随陈沐的明军将领里,属于北将还是南将一眼就能看出来,北将多为将门出身,都有一手精熟的弓马技艺,各个顶盔掼甲左佩刀右携重弓后腰别箭囊,一水的重甲轻骑打扮。   南将看上去也不利落,哪个随身都是长铳短铳好几杆,不过南北甲胄是越来越趋于统一,大多将领都是锁甲、胸甲与外穿罩甲,在海上时仅穿双甲,登陆则穿上外甲。   火铳是铠甲之敌,现在他们的铠甲越来越厚,将来他们的铠甲也会越来越薄,因为快要防不住了。   在克敌港休整的第三日,骑着安达卢西亚马的倪尚忠兴冲冲地跑回来,刚进港口大营就跃下马来,解下腰囊进陈沐大帐摊开道:“大帅,金矿,真有金矿,离港口不远就有,你看!”   布囊里两块铜金矿石,正在琢磨军事的陈沐看了一眼,并没有多上心,点头道:“我知道,既然说了有,就一定会有,你要是喜欢做这事,探明岛上所有矿山的活就让你干,愿意么?”   “我哪做的了这事啊,这还得从大明调人过来,我还是跟着大帅去打仗吧,老倪家光宗耀祖就指望着我了。”   陈沐笑笑,这家伙倒不傻,“去把徐先生请来,你接着看教材,跟着廷达多看步炮船怎用,过几日让你率领一船队,敢么?”   “这怎么不敢!”倪尚忠答出一声,返身出帐道:“我去请徐先生。”   陈沐看着背影扬起笑意,他从北方调这几个人,本事是都有的,就是旱鸭子,实在是怕开船一不小心淹死了他心疼,要不然现在都能领船队。   “等明年,明年讲武堂第一批军官出来,弄到这边看看本事。”   虽然讲武堂的思路是他提出来的,但南北讲武堂的正常运作他并不参与,他也担心手伸太长让人多想。这就造成如今这个结果,讲武堂的军官水平到底如何,他也不知道。   但哪怕改变小,有改变就比没改变强。   这世上就没什么东西是一蹴而就的,解决办法永远都比问题滞后。   克敌港与马尼拉湾很近,第二批辎重运送过来时,带回赵士桢的书信,说朝廷派遣锦衣卫来了,主稽查与刺探,他们要先把陈沐在马尼拉做了些什么稽查一遍,然后再帮他刺探。   陈沐挠挠发巾,依照今年就能结束吕宋群岛战事的局面,等他们稽查完自己,吕宋群岛上应该就不用他们刺探了。   紧跟着,李旦乘船与李舜臣一道过来,见到陈沐行礼道:“义父!”   “你来了,那边怎么样?”   “马林岛百姓以渔牧为生,岛上有金银铜矿,种植番米,居民少但能种的地很多。”李旦到底是海盗兼职商人,经验就比倪尚忠要多的多,对陈沐拱手道:“义父打算什么时候从广城调熟练矿工过来?”   “那个不急,先粗略把现有矿山画出来,等驱走西夷再一个岛一个岛探过去也不迟。”陈沐招呼李旦坐下,道:“叫你过来,主要是想问林凤,他那边如何?”   提及林凤,李旦不禁露出苦笑,道:“孩儿还当义父把林首领忘了,义父还是快把他们调派前线吧,林首领正请战呢。他部下龙蛇混杂,吕宋南又都是穷乡僻壤,让他们在那驻防,百姓胆战心惊,他的人也不舒服,实在是义父军令他们才圈在那不敢动作。”   说着,李旦看了陈沐一眼,道:“林首领的意思,他想率部下袭扰宿雾岛。”   林阿凤这是坐不住了,他的部下到底是海盗不是兵。过去护卫合兴盛,海盗能有份不错的收入,根据护卫船队的大小能得到足够的银两,何况航行时间不长,能给他们足够时间放松。   如今像军队一样,让在哪驻防就在哪驻防,又不敢就地作乱,但难保有部下不听约束做些过分的事,结果就是当地百姓不高兴、他们也不痛快。   “不用急,等我这边辎重运好,就绕过中间岛屿直袭宿雾岛,到时候有他们派上用场的时候。回去了你先告诉林凤,让他先派人去岛周围看看,也可以从不设防的地方袭扰一下,探一探哪里有暗礁,哪里能登船。”   “这一次,最好直接擒住雷加斯比!” 第四十三章 袭港   南洋大臣下令袭扰宿雾岛,令盘踞在吕宋南部的海盗欢呼雀跃。   不过他们的首领林阿凤却恰恰相反,并不对此感到高兴,而陷入深深的忧虑当中。   林凤一直试着让部下的生活回到‘正轨’,不是拿起锄头种地那种正轨,是作为海盗,取得一块海外孤悬之地,没有律法没有税务,他们是自己的军队,保护自己的土地。   本以为随陈沐南征,会让他离这种正轨越来越近,但结果却让他觉得越来越远了。   陈沐让林凤看见更多,看见西夷的大战船、看见明军的鸟铳火炮,看见自己原以为的海外孤悬之地在明军舰队下不堪一击。   着很严重地打击了林凤的信心。   “活见鬼了!”   海盗头子倚着船舷烦躁地拨着挡住眼睛的头发,转身踢开桅杆下堆放的箱子,问道:“这是陈帅赏咱的甲胄和火器?”   身上穿着胸甲把外衫撑的鼓鼓囊囊的庄公点头,抬手向林凤示意,道:“一船十箱,有甲有铳。”   木箱里有些装着单面胸甲、有些装了火绳鸟铳,如今陈沐手下的嫡系部队都换上燧发鸟铳,一下手上堆了大几千杆火绳鸟铳,干脆借着在马尼拉给部下换装的机会都重新装箱封存起来。   原本是给苏莱曼的人准备的,不过现在林凤这边需要加强武力,就先给他拨了六百杆铳和二百件单面胸甲。   林凤本来手里就有大量火铳鸟铳,都是过去用战利品跟陈沐销赃后买的。   陈爷给这支海盗带来的变化太可怕了。   在认识陈沐之前,林凤手下的弟兄也装备很多火器,火绳鸟铳自然是有的,但那是最宝贝的火器,仅有十几杆,装备数量最多的是从各地卫所、走私商贾那弄来的火铳,比方说天字手铳。   那个时候他就敢攻打官府的港口与城池了,后来偃旗息鼓也不过是因为与陈沐达成类似同盟的道义,答应他不再为祸地方。   至于现在?   林凤从木箱里提出一杆几乎全新的鸟铳,举在手上试了试,环顾左右问道:“算是火铳,有多少?”   庄公明白林凤的意思,眼都不眨,道:“还有二百多箭手。”   “那就是两千多杆铳了。”   林凤转过身,随手把鸟铳扔给旁边手下,指指木箱,又倚回船舷,看着海天一色与远处不知名海岛,过了片刻才转头道:“会用铳的都提上铳,不会用铳的拿刀矛拿盾,把铠甲都船上。”   “起锚吧,林某觉得,这个宿雾岛,可以强攻一下。”   三十多条大福船扬起蝴蝶帆,旗舰海盗听见首领这般言语,各个向天鸣铳,一时间喊杀大作,浩浩荡荡朝宿雾岛开去。   陈沐的动作慢,是因为他知道雷加斯比在宿雾岛修了一座防守齐备的棱堡,他要过去就得做足万全准备,不单单打下一座港口,他要连棱堡一起轰掉。   林凤并没有这种忧虑,或者说海盗从来没有这些想法——打赢了抢他娘的就通吃,打不赢就撤,考虑那么多,多累。   别管行不行,先上手揍一顿试试。   宿雾岛离林凤军所驻扎的吕宋岛最南端并不远,风向正常只需行船一昼,正午启程的林凤像夜晚的鬼魂般横穿海上,直抵宿雾东北港口。   夜晚行船让他们躲过途经小岛的狼烟,尽管岸上几个西夷趁他们沿海岸航行时放枪打来,但不论敌我都很清楚鸟铳打不了那么远。   踌躇满志的林凤抱臂望向远方灯火长明的小港口,期待着临近港口与守军展开厮杀,就见到远处猛地爆发数片亮光,接着炮声才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像闷了很久的天空在雨落前的雷声轰隆。   “听声音,四门炮,倒是不小,在港口正前、左右两边,有远有近?”   林凤皱着眉头望向岸边,火炮轮射后再度沉寂,除了港口的灯火再看不见其他动静,他盯着炮弹落水方向道:“看距离,打得也不远啊,至于让陈帅这么忌惮?嗯……庄公怎么了。”   岸炮普遍比船炮打得要远,这在海上是个共识,哪怕大明都是如此,只是过去除了陈沐辖地,大明的大发熕打得也没多远就是了。   但林凤是见过圣巴布洛号停靠在港口时大炮管子的,料想中西夷岸防炮应该更重一些,却没想到射程也不过才三四里。   这距离不近,但林凤看来离吓到他还差点,陈二爷的船炮把屁股撅起来都能嘣这么远!   在林凤的旗舰前,是庄公所率八艘福船广船,可以说这就是林凤的先锋大将。   不过此时,庄公麾下八艘战船有六艘从中军向左右两翼偏航,而且都将船帆降下一些,仅有两艘依旧向前航去。   林凤船上一应海盗面面相觑,谁也不明白庄公这是在做什么。仅仅片刻,两艘福船就已依先前风力全速向港口开出数百步距离,后面船队都因庄公三艘横摆船舰挡住降下速度,只能看两艘福船孤零零朝港口冲过去。   相距三四里,突然港口火光大作,一时间整个港口先后亮了起来,根本不知是多少门火炮同时轰鸣而出,炮弹落入海中的声音仿佛雷雨大作,将远处溅起接近艏楼高度的浪花。   两艘福船像凭空陷入风暴中起伏不定,林凤甚至能听见船上水手恐惧的叫喊,右侧福船快速打横冒着炮弹如雨向后调头,另一艘也同样想要落荒而逃,但前后桅杆皆被轰断,惯性带来的转向根本不能拖着沉重船躯逃回。   桅杆带着重帆砸于甲板,被帆绳缠住的水手像被海中妖怪攥住抛起,高高荡起尖叫声直至身体沉入海底才戛然而止。   侥幸逃回的福船隔着老远就能听见海盗惊慌失措的大声喊叫,看着船帆一点一点矮下去,林凤就知道,转眼他失去了两艘战船。   海盗在靠近舰队时纷纷跳下海中,奋力朝这边游来,被庄公提早放出的小船一一接应。   随后庄公船队顺着岛屿东岸绕行,林凤还没从岸上火炮轰然而动的震撼中反应过来,发令船队跟上,待靠近后向庄公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们还有炮?”   “测距试射。”   庄公登上旗舰后脸色同样难看,对林凤道:“李旦和我说过,他看陈帅炮操,先打几炮试试距离,其他大炮调整角,对,角度,然后再齐射。”   他娘的,怎么让西夷学去了!   林凤突袭受挫,气呼呼地下令道:“他们把船炮都搬上岸了,绕过港口,走几十里再登陆!” 第四十四章 登陆   林凤没在宿雾岛东北登陆,虽然被东北港口的岸炮轰翻两条船,但他不打算在那跟港口的西班牙人置气。   不是不想,只是他不打算了。   因为他累啊,几十里路寻找适合登陆的浅滩,战舰携小艇在岸边坏了三艘,好不容易登陆,他们又不敢点火把,像一群瞎子在乱石滩东抹西撞,好不容易才趟出条路来。   天亮了。   “咱的炮没炮车也没驮马,不能卸,没有炮咱未必能打得过港口守军,对吧?”   林凤这话没人理他,因为他的亲信都知道首领只是在自我安慰,给自己找个合适的放弃借口。   真正的借口,是他要直捣黄龙,进攻宿务。   宿雾岛上宿务这个地方离东北港口并不远,在林凤的海图上清晰地画着,一路向西南,一个白天就能到。   又是黑夜、又是港口。   林凤沿途四处分兵,分走了近千部下,都堵在沿岸与港口必经之地,留他们带几日干粮在要道设伏。运气好了能洗劫敌军辎重队,运气不好也算尽到袭扰敌军的使命。   有东北港的闷亏在前,林凤没那么轻视西班牙人,其实现在远远望着宿务的城堡,他已经没有那么大的自信,并不认为凭借他没有火炮的军队真能攻下港口。   之所以他还是出现在这,只是出于海盗的职业道德:他得试试。   “等会留五条船在中间吸引敌军,大军在两翼下船,我从左边摸过去、你从右边走。”林凤压低了声音,看着远处海港停靠的战船。他与庄公的座舰用木板连桥,小心翼翼地盘算道:“船上少留人,带着火具,港口那些船,能烧的都烧了……他们好像没发现咱!”   庄公抿抿嘴,不知该说什么好,装作没看见首领的窘像,偏头望向港口——港口有光,隔着没有十里也有七八里地,发现没发现,反正他在这是发现不了港口是什么模样。   林凤端着望远镜,这个望远镜是个二手,陈沐最早让老关做出来的,镜片原本就磨得很外行。   自打朝廷工部开始制作望远镜,陈沐就不稀罕用它了,这次林凤在他麾下很是尽心,此次出发前就把老伙计给了林凤。虽然是二手,却也给林凤创造出不小的优势,至少他能看清港口轮廓。   “有城墙,不好攻,所以就不攻了。”林凤端着望远镜费劲将所谓的城墙放进眼里,其实那座城墙是棱堡,但这并不妨碍让他做出正确的决定,道:“城堡外有屋子、很多房子,守军看不出来,要抢。”   “我从左边往右,你从右边往左,中间留人烧船,能杀穿就把城外杀穿,杀不穿就退走。如果能杀穿,汇合之后,我抢你打的地方、你抢我打的地方,你坐我船、我坐你船,咱们到对面的岛上据守。”   就在宿务东南隔着几里外的小海峡还有一座岛,规模要小的多,地势也很平坦,但更容易据守。   “先派人开几条船过去,把船上炮卸了,放在岸边准备接应,走!”   不过片刻,安排妥当,船队兵分四路,百十人领几条船向南登陆小岛、百十人驾船留在原地准备正面吸引火力,余下八百余人分作两部,乘船一左一右向宿务包抄过去。   港口的西班牙军士,正打瞌睡呢。   倒不是最要紧的地方守备松懈,实在是陈沐把这次袭击拖延了太久,让西班牙人已经度过内心最危急的时候,如果林凤早俩月来,宿务可谓固若金汤。   但是现在?自从迪亚戈率领生力军登陆宿务,这的守军就松懈许多,有雇佣军在前面港口盯着,即使遇到敌情也能拖延些时候,何况他们在宿务有修筑完备的棱堡,对袭击而言稳操胜券。   石质棱堡、一些火炮火枪,城堡中足够的水和粮食,足够他们守到攻城军队饿死!   真正打仗的应该是前线,塔延港之类的地方,不应该是宿务。   西班牙人在东方登陆的第一个地方就是这里,征服的第一个地方也是这,足足建设了五年,守城设施完备,城外港口还有专供商人交易的租赁仓库,即使是战场上占据很大优势的明军,也没有任何一个西班牙人认为他们能攻下这座坚城。   雷加斯比在睡梦中被吵醒,怒发冲冠地正要斥责自己的菲律宾仆人,却发现仆人的表情比自己还要慌张,城堡里炮声枪声不绝于耳,这种声音在黑夜出现无异晴天霹雳。   “生理人攻进来了?”   仆人都吓结巴了!   推开挡路又起不到任何作用的傻仆人,雷加斯比披上丝绸外套一手持刀一手提枪走出卧室,西班牙英勇的战士正在城堡中来回穿梭,不论火炮还是火枪都正朝着城堡外开火,处处是呛鼻的硝烟味道,却令他感到放心。   生理人还没攻进城里。   “拦住他们,不要让他们攻进城堡!火枪手不要射击,敌人还远,打也打不准,等他们登桥再射!”   原本有些纷乱的军心,在雷加斯比站在城墙的那一刻便稳定下来,士兵需要见到他们的首领,尤其当他们的首领举着火把高声喊出:“你们是四百个身经百战的战士,我还有圣佩特罗,这世上没有人能在你们眼下攻进这座城堡!”   “阁、阁下,不能不开枪,他们没有攻进堡垒的意思!”   重火枪手队长对雷加斯比行礼后边瞄准城下奔跑的明国海盗边大声喊道:“城堡两边靠近海岸的地方已经被他们攻下了,三个连队,他们有三个大连队,而且我们在作战中没有优势!”   当然没优势,虽然林凤的海盗在大军作战中表现出的纪律性蠢得像傻子,却不妨碍他们每个人都能发挥出鸟铳、火铳差不多的威力。   这群登陆的无耻之徒蒙头乱窜,街道上但凡站着的敌人统统在一个照面就被他们的鸟铳齐射近距离打倒,即使本身没有死在鸟铳之下,也难逃被穿街过巷的明国海盗蜂拥而至乱刀砍死。   巷战的一切优势,都在林阿凤手中!   而林凤乐此不疲,不时催促部下,高声叫道:“港口烧起来了,快走,我们来洗劫这座城!”   棱堡的矮墙上,雷加斯比的目光死死盯着港口,迪亚戈带来的船,被熊熊燃烧的烈火吞噬,让他气急败坏地骂道:“这些混蛋,居然把自己的船点燃来烧我的船,那是我的船!”   “糟了!快!截击他们,港口,港口的射石炮!” 第四十五章 重铳   宿务的圣佩特罗堡并不是一座标准的星形要塞,这也许是历史遗留问题,雷加斯比刚登陆宿雾岛时手中所掌握的资源过稀少,但也一定程度上利用了星形要塞防御体系——在港口反方向。   这座堡垒在建筑之初需要防备的不是海上,而是其他三个方向的陆上敌人,宿务本地人。   海上则是他们自己人过来的方向,半年一年之前,谁会认为有人能在这片海上击败他们?没有人,这不是西班牙人狂妄,而是确确实实没有人能在海上击败他们。   宿务海岸冲天的火光映红雷加斯比的脸,他仅剩的船舰抛锚在港口,突如其来的海盗驾着数条福船横冲直撞,四处抛洒着他们没见过的兵器,将岸边化为火海。   林凤麾下的海盗没有什么新奇兵器,火砖、火箭、火油罐,他手上能找到陈沐改良前的一切明朝水师火具。   他们从来不是一直远航舰队,明朝水师就是一支不受待见的近海巡防队,烧掉他们见到一切是这帮人的看家本事。   当然,烧船的过程中也夹杂着小鲨船穿梭其间,用舰上少得可怜的火炮对与低矮城堡炮口对轰。只是限于海盗的操炮技艺,本身数量与口径都弱于对方的火炮,命中率也低得可怜,只是强壮声势而已。   但在陆上,林凤与庄公两路兵马取得非凡战果。   西班牙人在港口的守军不多,又有守备松懈的劣势,最先被他们发现的不是冲进港口聚落的林凤,而是海上攻来的几艘福船。刚依靠岸炮轰击一阵,喊杀声已从身后传来。   十几个西班牙战士提着长矛火枪与剑盾从港口冲出,就在松散阵形下的海盗用火铳鸟铳一通乱射击溃,留下七八个中弹倒地不起的战士,其他人放枪还击且战且退地原路返回。   百十人就是百十杆铳,虽然黑灯瞎火谁都打不准,可一个照面数息之间兜脸百十杆铳打放过来,没人还有站着甚至迎难而上的勇气。   林凤的火器太多,这不是勇气能解决的事!   圣佩特罗堡隔着几百米火枪火炮发射不断,火枪根本没可能命中,但火炮可以。   林凤的部下一开始也是有阵形的,虽然不比官军熟悉战阵,但久经战事的他们也都清楚战阵对士气的影响,直到炮弹砸在天灵盖上。   海盗高举明火沿海岸线一路朝港口突击,炮弹越过胡乱生长的椰树与棕榈,落在海盗阵形边沿,砸翻沿途数名海盗。   所幸炮弹未跳起来造成更多伤亡,即便如此海盗战阵也被迫分散为一个个十余人乃至数十人组成的小队,在林间吊脚屋四处劫掠,扑杀不明就里冲出的守军。   林凤的攻势并未因城堡发出的火炮而受阻,恰恰相反,对火炮能造成的伤亡他早有预料,这会他正高兴呢,因为发现火炮对他们杀伤有限。   这的火炮并不像东北海湾港口那么强的火力,岸炮排布也不够密集,只有顶上几轮火炮,他们就能把城堡外的西夷全部干掉,到时候是走是留,都归他说了算。   随林凤冲入港口越来越深,港口守备力量越来越少,听着东北方向的炮声轰隆,显然是庄公的部下遭受炮击比他更为严重,就在他要下令舍弃港口驰援庄公时,北面偏东的城堡铁栅门突然打开,数以百计西班牙战士列阵跑出,斜刺着朝他这边杀来。   相距一二百步,西班牙阵形军士齐齐奔走通过河上石桥,其中分出几十个不着甲胄戴羽饰高顶盔的枪手扛着穆什卡特重型火绳枪在桥边面向林凤部立定。   这种火绳枪上带着铁质小支架,手上拿一根肩高的木支架定在地上,用来支撑沉重的火枪。   他们手上的兵器是从城防兵器中走下野战的庞然大物,这种火枪最早用于城防,因为枪长一米四、枪管八棱,口径是鸟铳的两倍、弹重则是三倍,全枪重达十一公斤,拥有可怕的二百五十米以上射程。   是陈沐在北方宣府军器局仿制重鸟铳的原型。   “装药,再装药!”   西班牙连队上尉高声下令,他的部下轻火枪手与长矛兵已在桥头结成方阵准备应对明国海盗的冲击。   桥上枪手咬开身上挂着的弹药壶,倒入一壶火药后又倒一壶,这才压实了火药把铅弹塞进枪管,即使弓着身子两手托住枪柄依然会因沉重而不能准确瞄准。   这玩意在四十五年前的意大利帕维亚会战中,经常一开枪就打死好几个人或好几匹马。但劣势也非常明显,没人能扛着这些怪物跑上几百码应对战争所需的烈度。   “发射!”   咚,咚咚!   全然不同与鸟铳或倭铳发射时的脆响,双倍装药后火药足有一两,三眼铳三个眼才装这么多,让这东西齐射发出的声音近似火炮。   一排重火枪在桥边打过来声势颇大,让正端铳指挥海盗向敌军方阵齐射的林凤就地扑倒。   大多数海盗和林凤的反应差不多,不少人连铳都不要了,还有转头就跑的。不是人人都能像林凤一样能看清对面的武器,很多海盗都以为城堡里的西班牙人把炮车推到桥上了。   三四十杆重型火枪即使精准很低,杀伤依然可怕,铅弹打在缺少甲胄,不,对这种兵器而言有没有甲胄都没关系,打进人体后强大动能甚至不会让铅弹发生翻滚,才刚翻动就从另一个方向突出去,接着再命中下一个人。   林凤刚想让桥头列方阵的傻逼知道自己的厉害,转眼就被一轮齐射打翻几十个部下,侥幸没被击中的海盗正摸着自己四肢检查是否都还在,就见方阵里一杆杆长矛高高举着朝这边踏步走来,两个角各有十几名火枪手边走边抽着通条压弹药。   这会强行让部下结阵根本不可能,那还打个屁!   “所有人往港口撤,在港口据守他们,老子就不信他们能射到港口!”   硝烟散去,桥上指挥重型火枪手的西班牙上尉看着海盗落荒而逃隐入黑暗中的背影都懵了,说好的生理人军队战意高昂战力精悍呢?   天下无敌的西班牙方阵还没上呢,一个照面就跑了?   “上尉,他们往港口跑去了!”   西班牙上尉来不及嘲笑,听见这句话脸色都绿了,朝城头望了一眼,手脚极为麻利地扛起重型火枪,高声喊道:“追击!不能让他们拿到我们的火炮,快!” 第四十六章 石炮   林凤有点后悔,他现在发现自己打不过西班牙人,但似乎并没有逃出去的可能。   港口的船,都被他烧了,执行命令的部下是个叫马志善的小首领,十分忠实地执行了林凤的命令,所率六艘福船统统泯灭在烧毁西班牙港口战船的命令中。   退往港口途中,林凤到底也没闷头逃窜,派他部下铳手在树林、土人吊脚屋、院墙等遮挡下交替向追击西夷还击,这才让部下没有更多损失地逃进港口,依靠港口低矮石墙构筑起后续防线。   领着两百多残兵败卒与早先由海上登陆港口的马志善汇合,兵力达到可怜巴巴地三百人,林凤赶忙利用一切能据守的方式里达成防守的意愿。   “墙地下、房顶上、还有高台,全部都钻进去,看见人就打。”林凤跑得气喘吁吁,揪下额上发巾抹了把汗,抿嘴咬牙看着手臂擦伤,张开五指道:“告诉他们,五人一队,一队四个人装药,挑最好的射手去打放,就瞄大,算了,看见西夷就打,务必打中!”   林凤清楚地认为对他威胁最大的就是桥上那群大铳手,但现在的情况是他很有可能被堵死在港口里,重铳不再是问题,怎么活下去才是问题。   “李茂,你去找,带些伤兵去找,看港口里有什么咱们能用来防守的东西,绳子、石头、火药、木头、吃的喝的,什么都行!”   李茂是过去琼州府的海盗,林凤借陈沐的支持一统海寇,他就在那时和林凤联合。此次陈沐出兵,来的时候喜滋滋地觉得自己赶上大机缘了,到底陈帅手上拿着赦免海外遗民的诏书呢,回头再立点战功,弄个指挥使光宗耀祖一把。   哪知道今天刚登陆宿务就被人拿铳把肩膀打伤,带着受伤海盗跟在林凤屁股后头抢了一堆东西,紧跟着前头军队被城堡里冲出来的西班牙人击溃,跟着撒丫子往港口跑。   伤口刚勉强止血又崩了不说,抢到的东西还都他娘扔了。   别提多憋屈了!   最憋屈的其实不是这些,最憋屈的是陈二爷手下大人物太多,官面上指挥、千户就不说了,海盗也不鸟那些。就说海盗,闽广海寇总首领林凤、潮州巨寇林道乾在这也就是个别部;琼州府老辈海上绿林施和丢到玳瑁港只是个看门儿的。   轮到他李茂,过去在琼州海域那也是一号响当当的人物,现在得了,就他娘能干点打杂的活儿!   只是这会性命攸关,李茂也没劲抱怨,二话不说捂着伤口找东西。   港口打的是硬仗,双方鸟铳火枪你来我往,只是攻守势易,借助石墙与房屋守备的林凤军海盗站稳脚跟,虽然火力并不密集,但在林凤的命令下由最优秀的海盗担当射手,双方短暂交火,死伤竟是西班牙人要多。   就像林凤一开始想教训他们,他的确有这样的底气,因为西班牙方阵里火枪手很少,阵形却非常密集。   如果说他要面对拥有步骑炮等辅佐,完整的西班牙方阵军团肯定不是对手,但仅仅面对这样一个方阵,林凤手上的火枪能把他们打得生活不自理——如果没有那些怪物一样的重火枪的话。   “别怕他们,我等有险可守,大铳也打不穿石墙,据守片刻久攻不下他们就会退去,庄公很快就能驰援而来!”   这话林凤说出去自己都不信的,他很清楚庄公现在还没杀过来肯定是被拖住了,但他必须要说,虽然他不信,但架不住部下海盗信啊!   庄公的勇武早已深入人心,听见这个名字海盗们就能想起那个东洋三寸丁的剽悍身影,士气猛地就能涨上一截。   林凤也是没办法,据守反击未必能赢,但不鼓舞士气肯定是死。   “海上讨生活,早晚都是死,但不是这么死,不在今夜!”林凤并不像言语中把希望寄托庄公之手,他提着鸟铳转头对部下亲信道:“发信炮,让对岸的李成带兵过来,守到他过来,就能乘船离开。”   “告诉李茂,不,不能让他去,让他去他就他妈自己跑了。等他找到木头,你带人做几个木筏子,去西南海岸把咱的船开过来,也能离开。”   林凤有了后路,心下就有底气,咬着牙用发巾在被铳子擦掉块肉的胳膊上扎起来,提着鸟铳率一干亲信朝最前交火的石墙跑去,口中骂骂咧咧。   “入你娘!老子连俞大猷都干过,还能让这帮小西洋崽子吞了?”   指挥士兵的西班牙上尉对林凤率军逃进港口显得有些气急败坏,身为老兵的尊严让他没有大声斥骂港口当时为何要修筑这么多面向城堡的射台,如此一来即使他手中有三十杆重型火绳枪能在敌军射程之外不断齐射,依然不能打消敌军守备的优势。   他发现海盗十几个射台,石墙后、石屋阳台、窗子后,生理人的军队依靠这些地方不间断地用火枪打击他们,就好像那些火枪不需要装药一样。   无往不利的长矛方阵在此时派不上用场,根本来不及逼近就被击退,即使他们是最勇敢的士兵,但一排排士兵倒下总会给人带来巨大心理压力,海盗的射击只要密集一点,他们就要退下。   三次进攻甚至摸不到敌人的边,而因为他们的轻火枪与生理人用的火枪射程几乎相同,自然是谁有遮挡谁能赢,互射也没有丝毫优势。   唯一能打到敌人的重型火枪,也因糟糕的命中率无法奏效。   情急之中,西班牙上尉看见方阵里不受待见的剑盾手。   只有军官才对他们不待见,因为这些人的装备更费钱,但对士兵来说他们还是很有用的。剑盾手由经历过严格剑术训练的老兵组成,板甲护住胸背与大腿,使用单人细剑与覆钢木制小圆盾,战力高昂。   因为训练难度,如今在西方战场已经基本退出方阵。   但在宿雾岛还留了一些,他们是五年前跟雷加斯比一起过来的海军,此时能够派上用场。   十二个剑盾手掩护身后的长矛方阵,朝敌军盘踞的港口缺口冲去,远距离铳子打在钢盾上响起一片叮叮当当,但未能阻住他们的冲势。   “冲进来了!”   林凤带人放铳后抽出腰间短斧,准备与冲进来的西班牙方阵决一死战,就在此时,身后传来李茂高呼。   “林佬快闪开!炮来了!”   回过头,李茂带着二十多个伤兵推着两口巨大的火炮缓缓过来,炮口塞着能赶上一人胸口的大圆石,这个伤了胳膊的琼州巨寇正举着火把大声呼喝,炮口正对冲进来的西班牙方阵,引燃。   轰!   烟雾弥漫。 第四十七章 动静   两门巨大的射石炮没有多大威力,即使这东西按口径算已经属于百磅炮了,石弹却仅仅射出去几百米远,并且废掉李茂花了近盏茶时间推炮的所有心血。   两个发射时正处在火炮屁股方向的海盗,一个直接被火炮后座怼得内脏破裂数窍出血,另一个则被压断脚骨,随后两门火炮被后座着一路退了二十多步。   火药不少力气都花到这了。   两颗大石弹虽然射程不远,但显然达到达成了海盗们的目的。   林凤没玩过保龄球,但在他眼前的画面就是如此,西班牙方阵兵高举着长矛火枪冲进豁口,正待对海盗展开一场屠杀,两颗大石弹飞射过来,其中一颗巨大的石弹角度过高,完美躲过整个军阵从上空掠过也不知是打去哪里。   另一颗则正中西班牙方阵,像镰刀切断麦子,当中被石弹砸中的战士无所谓穿不穿铠甲,直接被当头碾过,从头至尾去势不减地打穿大阵。   他们两侧的两列士兵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即使没被直接轰中,哪儿挨着哪儿就碎,整个军阵都被冲得七扭八歪,别说西班牙指挥官,就连林凤都没反应过来这样的变故。   两门装有巨量火药同时发射的射石炮轰鸣把李茂和他身边的海盗都震傻了,个个头重脚轻,人人都像得了脑病张着手在硝烟里迷惘,跌跌撞撞寻觅方向。   林阿凤从短暂的惊愕中反应过来,提起短斧跃战过去,在他身后的海盗一拥而上,右侧射台上的海盗则持鸟铳不断射击,铅丸像下雨般落入敌阵,让这支遭受重创的西班牙小方阵无以为继。   从近距离遭受射石砲轰击开始,他们的上尉下什么样的命令就已经不重要了,拿起兵器发狠死战的战士不是因为上尉的军令、丢下兵器抱头鼠窜的士兵也不是因为上尉的军令。   只是人类的本性与他们与海盗远近的区别罢了。   城堡上雷加斯比自从听到港口的炮声,心就被揪了起来,这些巨炮是用来准备给生理人海军中赤海号的,共有五门,其中三门已经运往东北海湾港口,留下两门防备敌人对宿务的袭击,但到底他们松懈了。   这种射石砲的射程也不算很近,但因为倍径短很多,命中率非常糟糕,只有在近距离才有命中的可能,又太过沉重,野战中没有丝毫用处,但攻击赤海号那样的庞然大物时显然很有优势——只要靠近港口,命中一两炮就能把一艘大船击沉。   在过去,这种傻大黑粗的火炮横行于十四世纪,装备简陋四轮炮车的野战炮兵为大胆查理立下汗马功劳,不过只是昙花一现,大多时候走直线的射石炮很快就被更容易机动的新式火炮取代。   而现在,射石炮是对付城堡铁城门最好的手段!   他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派出城堡的士兵能够在东面敌军驰援前全歼这支被困在港口的敌军,否则他就只能做好在城堡中巷战的准备了。   雷加斯比如果知道林阿凤本来的计划只是抄掠城外,根本没有掠夺港口的意思,完全是被他派出的方阵兵撵进港口才得到射石炮,恐怕一把老骨头立刻会在城上被气死。   当林凤把短斧从最后一个全副武装的西班牙精锐剑盾手脖颈上取下时,这个倒霉鬼已经被一拥而上的海盗压死有一会儿了。   喘着粗气的林凤跌坐在地,发巾早不知在搏杀中丢去哪里,披头散发地望向后面簇拥在两门射石炮左右的李茂,他缓缓点头。   尚未歇息片刻,远处又传来嘈杂的行军声,让风声鹤唳的海盗纷纷持兵器从血泊中站起,面前相互搀扶着严阵以待,只是很多人站起来却发现自己早就脱力,两条腿都是软的,拿着兵器的手抖个不停。   他们没有力气再投入一场新的搏杀之中了。   “是庄公,庄公来了!”   房屋射台上的铳手欢呼出声,众多海盗心里紧绷的弦猛然断掉,各个瘫坐在地,有些甚至直接躺在泥泞的土里,不愿再使上半分力气。   有些还有体力的海盗,已经忙着在尸首中解下西班牙士兵的甲胄穿在身上,林凤的海盗是识货的。   除了那些逃跑的重铳手没有甲胄外,这些方阵兵大多穿着胸甲与高顶铁盔,尤其全副武装的剑盾手,他们的剑能刺破锁甲、连接下半身的板甲更给他们带来充足的防护。   抛开个人技艺不谈,这是他们即使遭受石弹横扫后拼死作战依然给海盗带来巨大伤亡的原因。   “林佬,西夷的甲,有些人里面还加了一层甲皮。”   有海盗拿着西班牙剑盾手板甲里面的内衬胸甲板奉给林凤,林凤接过看了两眼还回去,准备等再见到陈沐时告诉他这个消息。   在他看来,那位陈帅是明朝的军火大师,别管发现什么稀罕玩意儿,陈二爷肯定都能造出来。   他不需要更好的火器,但很需要更好的甲胄。   庄公的人手,比林阿凤要好得多,他们被缠住只是因为城堡外防御北边的军队比港口要多,因为不熟悉地形,闷头杀进了西班牙雇佣吕宋人的营地,碰上一支兵力比他们稍多些的吕宋人军队。   结果没有悬念,那些人尽管也有火器,但使用火器的技艺上完全比不上海盗,互射一阵后干脆向海盗发起冲锋。   可冲锋,难道就是庄公的对手了?   前阵被砍得七零八落,后面一堆人干干脆脆地投降了,从俘虏营地里收获一些攻城梯,庄公几乎没过脑子地挥师攻城,杀上城头损失一个小队被击退,看见港口的信炮炸响,这才带人驱赶俘虏扛着梯子一路赶来。   林凤这边打了一仗人死不少,庄公也打了一仗,兵力比原先更多了。   “休整,铳手守备,庄公让人拆房子做盾牌木牌,歇一个时辰他们要不攻出来,咱就拿炮轰他的破铁门,打下这座烂石堡!”   林凤猜测,城堡里的守军应该不多了,要不然不会这么半天没半点动静。 第四十八章 名单   城堡当然没动静,直至林凤声势浩大地在清晨推着射石砲轰碎堡门都没有丝毫动静。   雷加斯比终归放弃了这座坚城,带着他四百多名手下趁林阿凤休整时由北面走出,兵分两路一路向东北找迪亚戈、一路向西南向宿务本地部落求援。   没有守备的城堡被林阿凤轻易夺取,雷加斯比没能带走的一切也完整地被林阿凤所继承。   雷加斯比在这一天谈不上有什么运气,埋伏在林间准备抢夺辎重的海盗等了整整一宿,等到迪亚戈向宿务港传递信息的骑手,也等到了雷加斯比的残兵败卒。   疲惫饥渴的溃军根本无法想象在他们的势力范围内居然有生理人伏兵,林中密集的鸟铳火铳先后打响,飞射的铳子将他们打得惊慌失措,根本无法发现埋伏的敌人究竟在哪,又好似周围到处都是敌人,几乎一触即溃。   溃军没有敢原路返回,他们很清楚没有守军的宿务港此时此刻已经易手,只能向岛上那些土人聚落四散而逃,当然也有部分士兵向海盗投降,希望能苟全性命。   雷加斯比的运气远比他派出传递消息的士兵糟糕的多,他们去往宿务南部原住民的部落中求援,当听闻明军过境击溃西夷,宿务诸部集结出一支人数上千的军队,但不是为了帮助雷加斯比。   半路上他们吹海螺为号,倒戈杀伤带队的西班牙人,抢夺他们的兵器与物资,军队一时大乱,雷加斯比留着提防的心眼才捡回条命,靠着过去在宿雾岛上的老朋友才弄了条船,不知去向。   雷加斯比失败的消息像风一般传到东北港口,迪亚戈毫不犹豫地收拾了港口所有能带走的一切,乘船渡往马来,率领部下撤离宿雾岛。   他没有再留在这里的意义了。   胜利不论在谁的想象之中,都来得太快了些,林凤自己也没有预料,只是攻下宿务港就彻底拿下整个岛屿。   此时此刻他突然对西夷能靠几条船、几百个士兵征服整个吕宋有了些许明悟——西夷在海上的征服,和他想象中有些不一样。   林阿凤没闲着,夺取宿雾港后仅仅休整两日,一边派人去与陈沐取得联系告知其这一消息,接着整备战船派庄公带本地土人与大量海盗杀出回马枪向北攻取班乃。   就像陈沐经常对他说的那些话,陈沐一直认为他有非凡的能力,他的才能与智力是能够在异邦裂土封王的英雄豪杰。尽管林凤从来不觉得自己有那样的才华,但如果有机会,他想证明。   当庄公自岛屿南面登陆班乃时,岛上正进行着残酷的战争。   陈沐的先遣军队由邵廷达、隆俊雄、齐正晏率领的数千部下已早庄公一步登陆班乃。邵廷达率麾下旗军往来策应,隆俊雄与齐正晏则一左一右自岛屿边沿向南攻略,横扫岛上西班牙人驻防的各个港口。   他们不但有凶悍的武士,也有大量火炮,攻港夺城完全不似林阿凤那样困难,何况班乃的西夷驻军要远远少于宿务,一个港口不过零散几十个西夷,大多还不是士兵。   这些人只是督造修道院与教堂的督工,战力上与雷加斯比麾下的方阵士兵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就算是林阿凤的海盗,都能击败他们。   这次吕宋由北向南进攻的指挥官是邓子龙,陈沐与陈璘都没有参与此次战事,不是他不想,实在是不能。   因为朝廷派来吕宋的第一批官员到了,单看名单陈沐就一个脑袋两个大,只能放下战事返回马尼拉。   朝廷给他弄来五个人,其中就有他保举的李焘,除他之外四人也没有任何一个昏官,这很厉害啊,说明朝廷对赛驴公非常重视,没有把他这当成垃圾堆。   但陈沐惶恐,非常惶恐。   “这几个人应该不是高阁老拟的。”马尼拉南洋衙门的密室中,陈沐排出名单,对徐渭问道:“徐先生,朝廷派这四个人过来,是什么意思?”   陈沐手下的纸上,有一份非常豪华的名单。   赵贞吉,前两年的阁老,促成俺答议和,非常有才能也非常有脾气,嘉靖朝俺答围北京城,立劝嘉靖不订城下之盟,督促诸将敢于应战。后来在内阁里连张居正都不鸟。   结果张二爷把高拱迎回来,赵贞吉被高大爷挤兑回家了。   陈沐千想万想,他是找朝廷要人了,但他没要阁老啊,给他弄过来个文渊阁大学士算怎么回事?   大学士来了,万一俩人在处理吕宋国事务上意见向左,到底是听他的还是听大学士的?   这还不算完,赵贞吉后头是谭太初,刚致仕没几年的部堂,被称作谭青天,历任地方议政,工部、户部侍郎,最高做到南京户部尚书。   谭太初之后呢,是王廷,这位老大爷言路出身,后来做过知府,总理过河道、总督过粮储,政治名声非常好。非常了不得的是还经历过倭患,大江南北三部总兵就是因他的谏言而设立的,也是部堂级别的官员。   最后一位更厉害,叫海瑞。   这得多高的规格啊!   “就这帮人在朝廷,一个省都放不下的,怎么都弄到吕宋来了!”   陈沐是一直觉得自己这儿是鸟不拉屎来着,他想从朝廷要点太学生、秀才,过来充任一下县官,给内阁的书信里他也是这么说的。   这些将来要在国中教化百姓治理人民的预备官员,先到吕宋来熟悉一下,等这边做好了再调回朝中分任地方,这不是能很好地减轻出现昏官的几率吗?   这下可好,派来的都是啥人啊!   锦衣卫来了、巡抚来了、尚书来了,连文渊阁大学士都派来一个,这是要做什么?   徐渭抿着胡须,盯着名单看了半晌,吞了一下口水,对陈沐拱手道:“陈帅,这几人,在下都有耳闻,他们之间最大的关联,就是都得罪过高阁老,或是被高阁老得罪过。”   陈沐瞪圆了眼睛,“不可能!高阁老那脾气,能让得罪过他的人复起?就是到这儿都不行!”   开玩笑,徐阶担任个讲武堂山长高拱还着急冒火半天呢,更别说跑到吕宋来当大爷了。   “确实如此,陈帅也说了,这名单应当不是高阁老拟的。”   徐渭面容凛然,道:“陛下的龙体,恐怕不安康了。” 第四十九章 书坊   有些事要置身事外才看得清,但朝廷派文渊阁大学士到吕宋来这件事,则需要身在局中才能明白。   想到那个小心眼儿的高阁老,赛驴公骤然又觉得肩上的担子重了许多。   经过徐渭的提点,陈沐终于想起张居正和高拱也是斗过的。如何斗,陈沐不知道,但他知道高老爷子输了,现在他俩还没开始斗,张次辅已经准备在吕宋给高阁老盖房子了。   先打发个被挤兑走的文渊阁大学士来给高阁老探探路,合适的话,往后高阁老的去处——陈沐估摸着也就是自个儿这了。   大海彼岸的书信来的仅比陈沐回师马城慢了两日,在高拱写给陈沐的书信中,他确信高大爷还不知道这是心腹手足为他设下的局,言语对赵贞吉等人带着一贯的不屑,轻描淡写地说是给他打发几个朝廷用不到的人聊壮声势。   别管是尚书还是大学士,到吕宋来连个官职都没有,仅仅说是南洋大臣衙门听用。   陈沐等了几日也不见人来,心里就已经明白了,专心处理起自己的事,给高拱回了封信,继续请他派几个秀才、举人过来,就当仕官前的历练了。   “为什么没人过来?这还用说,朝廷可以调人家,都是赋闲在家的,人家也可以不听啊!”   陈沐从衙门外迎来一副宽阔的皮卷,让几个家丁扛进城堡偏厅,转头对徐渭小声道:“我估计,后边还得再挑个阁臣过来,不把这先例开了,估计不算完——对,打开了钉墙上,可别歪了,方方正正的。”   赵士桢与平托各个抱着好几筒画卷立在一旁,他俩都听不懂陈沐在和徐渭打什么哑谜,就见徐渭闭着眼颔首,眉眼耷拉着一副认命的模样,道:“陈帅不论在哪,都是风口浪尖。”   陈沐只能报以苦笑,他这虽不算闭门屋里坐祸从天上来,却也足够措手不及。   谁知道张二爷怎么想的,都还没开始斗,就已经给将来斗败的首辅寻摸去处,这是稳操胜券。   这和陈沐其实没太大关系,那属于他无力左右的事。对他来说,北京的一张椅子由谁坐,比帮西班牙减少一个总督工资的开支要难得多——自从林凤取得宿雾岛的战报传回,腓力二世不再需要菲律宾总督了。   “战报先生都看了,林阿凤把宿雾岛夺下来,班乃岛的敌军失去仰仗,整个吕宋群岛,至多三月就能平定。”   陈沐摇摇头,颇有几分感慨,道:“以前我是有些小看他了,果然是世间少有的豪杰,攻打宿雾岛虽有巧合,但兵法权谋一个不少,单是示敌以弱诱敌出城,这就不简单。更别说还事先留有伏兵,隔绝两地,厉害!”   赛驴公在战报中看不见林凤在东北港险些将全军推进迪亚戈岸炮范围之内,也看不见海盗首领妄自尊大地强攻城堡被桥上的火枪手打得屁滚尿流。   他把战报上的情形逆推,组合成一个英明神武、料事如神的林阿凤,虽然那两门射石炮的出现的确是巧合,但战报让他相信,即使没有那两门炮,雷加斯比也只有败逃的命运。   徐渭则对林凤的实力持怀疑态度,尽管战报与胜利让这一切显得板上钉钉,他依然不认同陈沐对那个倭寇的看法,干脆撇撇嘴背着手往一边走去,在偏厅里恍若无人地兜起圈子。   陈二爷早已习惯徐渭随时随地进入自己的精神世界,这不能对他有丝毫影响。   此时此刻,他完全陷入对自己慧眼识人任用豪杰的沾沾自喜与崇拜之中,张手笑道:“我大明海军将再添一员悍将,这一切在以后都将成为传奇故事。”   “说到故事,马城的纸槽坊和印刷坊要先开起来!”说着陈沐向正悬挂皮卷的家兵指指,对赵士桢、平托道:“别抱着了,给他们,把图挂上去。”   这俩幕僚怀里抱的是地图,包括广东福建、吕宋诸岛的精细地图,婆罗洲、马六甲、日本甚至还有平托凭借印象绘制的西方地图。   当然,西方地图的收集单靠平托是不行的,濠镜已经让卡内罗主教挂出悬赏,收集西方地图、海图与各国历史及故事,现在就是先能平托画的装个样子,毕竟空一大片不好看。   之所以让主教帮忙,就是因为他毕竟是权威,不会被人拿瞎画的东西来糊弄。   赵士桢刚把图放下,听到陈沐这么说,转身道:“明公,纸匠与书坊的匠人已经让李禹西去苏州寻,一月之内就有结果,虽然隔山跨海,总能找到在大明混不下去的匠人,这不是难事,只是为何非要在马城呢?”   “造纸所需原料,这都有,还很富余。这对纸的需求,也很大,单单日常开蒙教材就要几千上万本,更别说陈某还打算制书销往大明,非这不可——找在大明过不下去的破落户最好,虽然只是辛苦钱,陈某也能送他一场富贵。”   成千上万本书,对普通书商、纸商而言,的确是一场富贵了。   赵士桢无所谓地点头,富贵……这种词根本不能吸引起他的兴趣,毕竟整天守着一个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钱的幕主,每隔十天半个月就有不知从哪送来的账单经他过目,自己幕主又有几万十几万两白银入库。   赵书记已经超脱了,虽然那钱不是他的,但他的目光已经放得更长远,用陈沐的理论来说,非常清晰地认识到白银只是一种等价物,没啥意思。   不过陈沐想做的,可不仅仅是印上点启蒙书籍而已,他问道:“赵知县最近不忙,编本书吧,就叫万国志。等咱们把这份地图补全,收集的资料凑齐,由你编撰,从吕宋开始,编出一套书来,贩往国内。”   “大明太大,不可能人人开眼,埋首耕田的老百姓可以不知道海外是什么样子,但读书人是要知道的,可他们没有知道这些事的方法,就需要天将降大任于人,让他们知道。”   陈沐挑着眉毛看向赵士桢,抬起二指道:“懂政事、通兵事、会筹算,还了解西洋兵器,依陈某看啊,这个人就是你。” 第五十章 海难   陈沐眼里最重要的只有政治,军事、经济、文化,都无非是政治的延伸、手段的一种。   当这吕宋的军事、经济、文化都掌握在大明手中,那么吕宋是哪?   李禹西的能耐很大,在赵士桢交代下去寻找书商、纸匠后不到半个月,从广州府开来的船上就载着陈沐需要的人抵达马城海湾,很快在马尼拉开设起纸槽坊与印刷坊,在南洋衙门的资助下,以极高的效率雇佣人手、购入原料。   赵士桢有的忙了,带着没稽查出什么东西的锦衣校尉在从大明运来的书山中寻找适合的书籍,送往印刷坊,让匠人排列活字板,查漏补缺,没有的活字抓紧融铅出来。   马城印刷坊印出的第一套书是三字经,和大明的三字经有些不一样,加了些‘尊天朝、奉皇帝’之类的忠义洗脑,在都城附近的各个部落兴建的社学里推广开来,虽然此时学生还很少,只有吕宋富贵人家的孩子才能上的起学。   这是因为国中赋税还未定下,受限偏远山地太多,有些部落的首领还在考虑是否尊奉苏莱曼为王,进展较为缓慢。   不过目前所掌握的土地丈量田亩的工作快要达成,田地比陈沐想象中要多。   有待开垦的田地,也比想象中要多,总而言之,吕宋国还是有很好的未来的。   如果将来赋税定下,可以的话陈沐想借各个部落地广人稀小国寡民的情况,从广东养济院接一批孩子过来跟本地小孩一起上学,施行由吕宋国赋税承担的免费开蒙。   “天下最出名的印刷世家就在无锡、苏州、常州,他们不用木活字,用铅或铜。”   在去往港口的路上,赵士桢提起印刷如数家珍,毕竟认识陈沐以前他勉强算得上京师花边小报特约写手,还编排过陈沐,对这行当里的事情门儿清,道:“木、铅、铜,各有利弊。”   “木活字受水大小不一,但造价低廉简单易做,印出的字迹不成行;铅活字印得好,但容易出错;铜活字印得最好,但造价要高,只有京师和江南才用铜。”   “其他地方,就算有这技术,也没这本钱。”   陈沐点头颔首,走马观花地看匠人制作活字,把流程懂个大概,走出印坊对赵士桢道:“造价是一方面,江南之地文风盛行,比旁处文风盛行,也更富贵,需求量大,造价就可以少些考虑,就算都用铜才能费多少钱。”   “在广城,熟铜百斤才十两银子,满打满算基本活字千斤都用不到,是技术天然发展交流地太慢,受地大的交通限制。”   这个时代的技术就像火药一样,福建用造粒、广东用粉,甚至相邻两个卫,火药的成分与威力都大不相同。这个县会炼钢、别的县就只能烧铁,因为距离与交通条件,让天然的技术交流进展无比缓慢。   也正因缓慢,一个匠人一辈子可能就生活在方圆百十里的一方小天地,这就必然会造成技术垄断,并不是人有意藏拙,而是他把技术分享出去他就要饿死。   “强权可以推行技术,我可以让广东军户都用许尔瑾的火药,但文化与大多技术,我也没办法,这些东西强硬地推行过去,会让很多人饿死。”   陈沐踱马前行,看了一眼赵士桢,抿着嘴没有说话。他早就想做这一件事,想在这个时候就把天工开物那样的书编出来,他有比宋应星更大的权势,如果以他的力量去推行,完全可以彻彻底底地让大明在技术层面上焕然一新。   但这件事赵士桢做不了,让他编个万国资料没问题,技术推行需要狠心。   他太年轻,虽然做事利落,但终归更偏向玩玩闹闹的技术宅,造个大烟花玩玩炮仗不是问题,但让他去推这件事,做不好。   既然眼下无人,陈沐干脆不去想,他举目望向港口,开口笑道:“赶得巧了,战船刚进海湾!”   南洋卫新造战船到了,昨晚陈沐就收到陈来岛上孙敖派人传来的书信,说战船靠在陈来岛休息一晚,今天下午就能入港。这六艘千料大鲨船可是让陈沐好盼,有了他们,陈沐才有把萨尔塞多放回去要债的底气。   六艘赤黑漆大鲨船入港带着无比的声势,舰上旌旗招展,同来的还有一个千户的旗军,抛弃艏楼艉楼后皆采取双层火炮甲板,接舷战能力极弱,但两侧船舷各有二十门火炮,炮战能力很强。   这种形制的战船被陈沐定名为赤海级。   赤海级战舰定为千料以上、一千五百料以下,装备三十至四十五门火炮、一百五十至二百名水兵,需要时可以用二十支大桨短暂划行,储存炮弹除了实心弹外还有葡萄弹及少量链弹,属于战斗力极强的炮船。   劣势在于船上装载的东西太多,没有多少储备食物与杂物的地方,作战半径不大,需要粮船供给才能长途作战。   陈沐给赤海舰的定位,是在广东船厂吃透圣巴布洛号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将是大明的主力战舰。   他很清楚自己的优势在哪,所以从来没打算花个几年在技术还不全面的时候就造出二三十丈封舟宝船那样的大炮舰,虽说未必就造不好,但那样的战船并不符合他的需求。   如果与西班牙舰队作战,尤其在与偏师作战的情况下,他更希望选择用稍小一点的船,更多的火炮,用两艘或三艘船去直接击沉敌人一艘大船,而不是一对多。   他有更多的人力与更多的生产力,甚至有更多的资源,别说南京工部还在帮他造船,哪怕仅仅广东一地,全力开动造船未必能比别国慢。   这才是他的优势。   六艘大舰停靠海湾,岸边驻军已划着十几艘小船前去接人回来,陈沐骑着白妹端着望远镜在岸边眺望战船。   视野里一种模样精悍的广东旗军中掺着个斗笠蓑衣的干瘦老头儿,乘着小舟颤颤巍巍下船,背着破竹篓、提着几条鱼,瞧见陈沐这边表情欢快,立直了身子拍打蓑衣上的泥污,快步走来。   老头儿是来找自己的,陈沐看见他的表情就知道,专门让家丁不要阻拦,下马问道:“老先生,您这是出海打渔遇到海难了?”   “海难?老夫海瑞。”   老头垂首看看自己挽起半截的裤管与足蹬的草鞋,想将鱼交给家丁却发现家丁都拿鼻子看他,干脆把鱼放在背篓搁在地上,拱手昂头,奉上调令道:“是南洋大臣陈帅当前?在下琼山海瑞,奉君命渡海仕官幕府。”   “今早在陈来岛,为陈帅捕鱼两条。”   竹篓里,两条鱼无力地蹦跶,它们的眼像极了呆立当场的赛驴公。 第五十一章 吃鱼   陈沐有口福,吃了一顿海瑞亲手蒸的鱼。   他没敢让海瑞亲自动手,但海青天说一直想找个机会感谢他,感谢他清剿倭寇,除掉曾三老,让沿海为之肃清。   因为海瑞的父亲就死在倭患了,他说那是正德十二年的事,说琼州遭受倭患之扰远早于浙闽诸省。   所以海瑞偏要亲自下厨给陈沐把鱼做了,陈沐劝都劝不住。   这也是个不管瓜甜不甜,扭下来他就高兴的主儿。   “陈帅何不着箸一品?”   鱼做好了,衙门里徐渭一听说海瑞来了就躲得远远的,他俩性格相差太远,徐渭懒得自找麻烦,去港口帮陈沐安排新至旗军去了;赵士桢带着几分好奇,正襟危坐地远侍一旁。   这鱼他没福气吃,单纯想看看名传天下的海刚峰是个什么人。   在这个年月,名传天下太难了。   “刚峰先生,实不相瞒,此鱼陈某受之有愧。”陈沐拿起筷子又放下,不是鱼不好吃。这鱼闻起来很香,但陈沐不大敢吃,他拱手道:“倭寇之患消减,实非陈某之功,远有俞、戚二帅,近有二林约束海寇,这才使海岸为之清平。”   “陈某毙杀曾三老与他们比起来,所起作用微乎其微,实在是受之有愧。”   若是旁人做条鱼,陈沐吃也就吃了,可这做鱼的是海瑞——人的名树的影,此人每到一地百姓为之欢腾,但上下官吏没人能高兴起来,陈沐也不觉得自己这儿就能让海瑞高兴。   “俞戚二帅自有其功,陈帅也不必妄自菲薄,老夫本欲待陈帅食过后再问起二林,既然陈帅提起。”海瑞起身拱手,踱步后回首问道:“陈帅为何任用倭寇,林凤之辈攻掠潮州贻害万家、道乾之流降叛无常杀戮甚重,还有陈帅部下倭人不在少数。”   海瑞下颌胡须花白,人说是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老爷子今年六十,却不见任何耳顺之壮,举手投足依然带着刚直气度,问道:“陈帅麾下旗军何止万人,难道非仰仗他们才能取胜?”   果然,海瑞来吕宋的第一件事就是倭寇。   陈沐即使心中早有准备,此时对海瑞在官场为人厌恶的原因也有一些新的了解。   朝廷让他到吕宋来帮自己,但海瑞这话不是幕僚或下属该说的,倒像是审问。   换了常人,一句‘这不是你该管的事’就能让关系彻底坏掉。   “当然不是,陈某以操练旗军得名,麾下旗军兵甲最优、训练最好,战场上可以一当十,当然不是非仰仗海寇倭人才能取胜。”   “但我麾下海寇倭人近五千之数,如此兵力闲置,难道放着让他们去为祸海上?”陈沐对海寇一直都有自己的想法,道:“既可引其向善,何必逼其从恶,如林凤道乾之辈,皆可立功受赏,值此海外大乱之时建立功业——陈某认为使大明添一二海上悍将,远比送两颗首级回去要好得多!”   “过去我水师不走远海,每逢倭人渡海,旗军便仅能被迫防守,是以倭寇屡屡侵我沿海。今我海军势大,战舰旌旗遮天蔽日,哪里还有倭寇?即使还有,他们尚未至海岸就被灭了。”   海瑞仍然觉得不妥,道:“祖宗立下通倭之罪,大明律法有这规矩,陈帅却在麾下招倭揽寇为己用,岂不视法度为无物?”   “可祖宗也用降敌作战,那广城右卫色目人蒙古人早年都是祖宗之敌,如今哪个不是我大明将校?北疆讨虏大捷,马帅以其麾下蒙骑踹了俺答大营,以战促和,边塞烽火不燃铸剑为犁,难道对天下不是好事一桩?”   “陈某初历大阵仗,就是在俞帅麾下担任监军,监降倭伍端的军,让他去与贼人分个生死!”   “刚峰先生,陈某是素来敬你品格重你才华,但要在吕宋任事,有件必须先跟你讲清。”陈沐肃容正色问道:“大明的军兵与投降倭寇的性命,孰轻孰重;大明的百姓与海外异民,孰轻孰重。”   “先生过去曾做过决断,贫苦百姓与富有士绅之间,你选择在难断案件中让富有士绅吃些亏,陈某是认同你做法的。因为一样几亩田,富有士绅即使吃亏也无伤大雅,但贫苦百姓兴许会为此丢了性命。”   陈沐说着两眼看着海瑞神色,换了更舒适的坐姿道:“这一次的选择要难的多,不论你选大明旗军还是投降倭寇,都有人死;不论你选大明百姓还是海外异民,都有人饿——老先生一辈子都做个好人,但在南洋在海外,你做不成好人了。”   “凡陈某党羽,百年之内,罪大恶极;百年之后,罄竹难书,此事功在千秋罪在陈某。老先生若想保全英明,陈某为你备船回琼州府,我以项上人头担保你能看见大明日益富裕。”   “如果你选择留下来,就必须做出对大明有利的选择,因为大明不再偏安一隅,新的天下已经听见大明的声音,那就是大明的军兵比这天下任何国家的军兵性命都重要;大明的百姓,比这天下任何国家的百姓,都重要!”   海瑞眨眨眼,看着陈沐一步一步朝主座走去,张张口没说话,又眨眨眼,看向一边坐着年纪轻轻的赵士桢。   老先生很想问问,你家幕主一直这么神经么?   明明就是个任用倭寇的小事,用就用、不用就不用,拿祖宗之法已经很完美地说服海瑞了,羁縻招降,祖宗也用过,那没问题了。   怎么好端端的就牵扯出什么百年之内罪大恶极、百年之后罄竹难书,大明远征南洋不就是复仇,西夷打了濠镜港,咱就和他开战,这么简单一件事非用如此复杂的话说出来。   唰!   悬在堂上的皮卷被解下,庞大的世界地图坠落下来,右侧红色涂料漆着偌大的明,陈沐张手指着周围大片空白道:“这就是新的天下,在西面、在东面、在南面,大明要加入这场角逐,吕宋仅仅是个开始!”   海瑞深吸口气,走近两步,眼神仿佛被世界地图迷住,右手扶着左臂衣袖,左掌上翻前伸,对着那副地图。   陈沐露出欣慰的笑意,看来——大明朝又一能人要被自己带拐了。   结果就见海瑞两眼一翻,道:“陈帅,鱼要凉了。” 第五十二章 争论   夜,南洋衙门堡。   马城又下起雨,滴打在红色玻璃的窗上,海瑞从未见过这种窗。   其实这次走马上任已经给海瑞带来很大冲击,即使陈沐不说那些废话。老人家没见过这样的堡,也没见过这样的窗,过去更没见过赤海级那样的战舰。   “老夫不是吹毛求疵挑毛病,人老了就唠叨,说两句你们陈帅还不耐烦,他说的那都是什么,还拿幅画来糊弄我。”   海瑞躺在榻上,程宏远正在他干瘦的腿上扎针,他有风湿,一下雨腿就疼,偏偏马城这个地方位处两大山脉之间,云气积郁总会下雨。   “老先生,那不是画,明公说的没错,那是天下舆图。”   赵书记低眉顺眼地坐在一边,像学生一样乖巧坐着。他是奉陈沐的命,来看看海瑞刚到这边有什么不习惯,正好看见海瑞热水泡脚,打听之下就叫来了医匠程宏远,给他按摩一下。   “外国诸番图老夫也略有耳闻,绝对不是陈帅堂上挂的那样。”   海瑞说的外国诸番图,是郑和下西洋时带回的海图,和陈沐的海图不一样。   赵士桢道:“陈帅没有外国诸番图,堂上那副是由明人自东向西、西夷幕僚平托自西向东绘制,还未完成,正在填补之中。”   “谁去过?”   海瑞趴着瞪大眼睛,“没去过就不能当真!”   赵士桢笑了,点头称是,道:“不错,陈帅也是这么想的,他说先拿来做个印象,待舰队航行过去,再做周全,不能偏信。”   海瑞舒服了,眯着眼睛颔首点头,这才接着说道:“老夫知道吕宋不比国中,战事未息,陈帅手握诸般事宜无人辅佐,甚为劳累。坊间皆云老夫是走到哪里,就将麻烦找到哪里。老夫又没病,倘那些同僚不各个以搜刮民脂民膏为己任,海某会找他们麻烦?”   “百姓连饭都吃不饱,驿馆一月可费粮百石,官吏人情往来奢靡之风愈演愈烈,好似这世道本来就该如此。”海瑞眯起眼睛,透着厉色,寒声道:“我祖宗早有规制,贪钱八十贯就该被剥皮实草!”   说着,海瑞却又话锋一转,夸奖起陈沐,道:“像陈帅这样,老夫提两条鱼做见面礼却不觉寒酸,已经很少了。”   赵士桢撇撇嘴,骄傲道:“我家主公不让人给他送礼,但风气如此,当今之世,凡想成大事者,皆要疏通上下,也是没办法的事。”   换句话说,陈沐只送礼,不收礼。   这其实是个违背常识的事,你不收礼,哪儿来的钱送礼呢?可架不住陈沐自己开源开的厉害。   赵士桢对这两条鱼是充满嘲笑的,但嘲笑的不是两条鱼,而是嘲笑这天底下谁能给陈沐送得起礼。   那得送多少才能让财神爷挑挑眉毛?   “贪墨之事,海公可以放心,我家主公看不上那点银子,一个知县。”赵士桢抬起一根手指,道:“搜刮民脂民膏一年半载,全身家当也比不上明公一日进帐经手,唉。”   正骄傲呢,赵士桢突然叹了口气,道:“也就是个经手,转眼就放出去了,不是供奉陛下内库、就是送往户部国库,剩个小的还要投入广州府,说要鼓励什么生产,再加上自筹军费。”   赵士桢挤着眼睛摇头道:“金银,在南洋衙门就不是钱,铳炮船,才是硬货。”   海瑞智力过人,但南洋衙门诸般情形新来还不甚了解,权当是在套赵士桢的话,不置可否地点头,听赵士桢说起陈氏三宝,问道:“早先本想问问陈帅,那六艘战船,为何在船首雕刻巨石人像,有益战事?”   “哈,海公说的是船头的神像吧,那是跟西夷学的,来吕宋时遇西夷一艘大舰,名巴布洛号,他们在船首有巨石武士像,战船在海上所向无敌,我海军用多倍战船此将其击伤俘获,送往南洋卫船厂由匠人摸透,学其技艺。”   “技艺还未学成,匠人们先把这大石像学去了。”赵士桢说起船首像呵呵直笑,“六丁神像,当真威武!估计明年初的六艘新船会是六甲神像。”   “今年丁丑延我寿、丁亥拘我魂、丁酉制我魄、丁未却我灾、丁巳度我危、丁卯度我厄;明年甲子护我身、甲戌保我形、甲申固我命、甲午守我魂、甲辰镇我灵、甲寅育我真。”   赵士桢虽为一介书生,说起战舰跟陈沐手底下人一个德行,都是兴奋异常,道:“海公且等着,主公说明年西夷一定会挥师大军来犯,到时候六丁六甲齐出,就能真正奠我大明在南洋之威信!”   六丁六甲守护神,海瑞知道,但南洋海战的事海瑞不清楚,也不在乎,打仗自有陈沐操心,他要管的不是这些。老爷子叹了口气问道:“陈帅可说,让老夫在吕宋做什么?”   “说了说了,海公来的正是时候,如今新总督没到,主公让我暂理政事,但比起海公您相差甚远。眼下吕宋三件要务,一为学政大宗师,海公任过教谕,当不在话下;二为清丈田亩制定赋税,过去您也做过;至于第三件就要难的多,需要您编一套羁縻之法。”   “这三件事请您来做,主公才无后顾之忧,去思虑来年战胜西夷后究竟东进还是西走。”   程宏远将最后一根针取下,海瑞坐起身活动两腿,皱眉问道:“东进西走?”   赵士桢点头道:“是,东进西走,是南洋衙门接下来的策略,以广东、吕宋为基,修造战船操练军士。说是东西,其实只是容易的说法,其实还有南面,陈帅说南去千里有大岛,所以真正的说法是东进西走南下。”   “西面,是婆罗洲与马六甲;东面是战乱中的日本,南面则是不知真假的巨岛。”   “当前幕僚们都在争论,究竟是该去向何方,婆罗洲与马六甲最容易,但顾忌是难保会与葡夷起冲突,现在主要收入来源就是葡夷,不能和他们为敌。”   “南面即使有巨岛,也需大量百姓与人力,何况瘴气与水土不服,不知物产,损耗颇多;最后是日本,那有银山,陈帅的意思是介入其战争之中,支持几个诸侯混战,不过有违我天朝处世之道,目下还尚在争论。” 第五十三章 三卫   很快,陈沐就见到海瑞的另一面。   年已六旬的老爷子抵达吕宋第三日找赵士桢要了他在吕宋的官服,行动力比赵士桢这年轻人还要厉害,短短数日中带两个小旗的人手走马玳瑁港,一路探查民情过去,他最后的目的地是陈来岛,他将会在那乘船,并带回吕宋岛西北的所有情况。   干劲十足。   起先赵士桢还跟着,待海瑞从班诗兰城启程前往陈来岛,他就自己回来了,带着怀疑人生的迷惘。   “明公,学生……愚不可及?”   他们离开这几天,陈沐连军务都懈怠了,全交给部下亲信去练兵备寇、休整船舰,他忙着陪夫人呢,如夫人。   小颜掌柜带着土豆来了,红薯留在南洋港的陈氏宅伺候正室夫人。   陈沐的本意是把俩人都接来,不过杨青鸾来信说陈宅需要有人照看着,她和小颜掌柜一替半年过来,轮换伺候陈老爷起居。   “买田置地做什么,回头都卖,不,留个几百亩吧。”   赵士桢回来正好赶上陈沐对小掌柜问起家里的变化,大的变化没有,小的变化一大堆。最让他关心的就是杨青鸾在南洋港替他置了两千亩良田。   陈沐觉得田地没用,还易招人弹劾,想要把田都卖出去,话到嘴边却又打算留下几百亩。   “也要给别人留个念想,别显得咱弃国弃家了。”   “不是夫人忙着置地,广城的人都忙着做工,地都要荒了。”   陈沐点点头,这倒在他预料之中,见赵士桢迷迷瞪瞪地入堂,跟梦游似的,对小颜掌柜摆摆手道:“你先歇着,这山上有温泉,晚些时候带你去玩——常吉你找啥呢,海大爷这是打你了?”   “明公,学生,当真愚不可及?”   “坐着坐着,你这是出什么事了,土豆来上茶。”陈沐诧异极了,看着魂不守舍的赵士桢问道:“你不是跟海大爷去班诗兰了,怎么自己回来了?”   赵士桢仿佛此时才刚回过神,摇摇头道:“在下这辈子,从未挨受过如此多的斥责。”   “就因田地少丈七亩,海先生能把整个县的地再重新丈量一遍,随同旗军苦不堪言,结果最后硬多出两千七百多亩。”赵士桢这些日子深受打击,可怜巴巴地望向陈沐道:“途经部落为百姓断事,海先生说我处事不公,一日断下七十多桩让百姓满意的案子,后来干脆在荒郊野地开了热审。”   陈沐奇道:“怎么开?”   “让最初断事的部落散布消息,把临近七八个部落的百姓有事难言者都叫过来,一桩桩一件件把事都断开,唉。”   赵士桢长叹口气,对陈沐道:“明公,恐怕在下确实没有为官一地造福一方的才学,我还是回来看你身边有什么好做的事情吧。”   陈沐从椅子上起身,走了两步看着赵士桢笑道:“人家海刚峰六十岁,虽然没上过太学、没中过进士,可人家大半辈子都在为官,你能比?”   “清丈田亩、平赋税、惩贪官污吏、平冤假错案,讨百姓欢心、打击地方豪强、疏浚河道、修筑水利,这些事,全天下能比海刚峰强的都没有几个,你不如他,这是很正常的事。让他治理吕宋,本身就是大材小用,他在应天当巡抚被调走不是政务做的不好,是因为把上下级都得罪光了。”   “在吕宋啊,他没有上下级,全赖他任意施为,我相信吕宋有他是要吏治清明的,至于你啊,帮我押船去吧。”陈沐翻着笔记本看了两眼,道:“过几日从南洋卫会有不少辎重送到玳瑁港,你去验收,然后把八郎需要的辎重分给他,剩下的运到马城来。”   这批辎重是陈智专门向北方宣府军器局与南方南洋卫军器局共同提取的军械,几乎合陈戚两家军械之极,别管长刀、镗把还是鸟铳、火炮,八郎全部配装入麾下,可以说胃口很大了。   当然他对鸟铳、火炮的安排并不像陈沐,麾下铳兵一直吵着一半以上的比例进发,陈智调取的鸟铳在军械比例中仅有四分之一。考虑到鸟铳的损坏率要低于其他军械,他的铳兵大致在麾下旗军数目中占到三分之一。   吕宋最早新设卫所练兵已有数月,待军械配齐,应当能赶上明年的大阵仗。   “调配的辎重待吕宋左卫挑选完军械后,送到马城来,带着沈炼,他跟着戚帅学了不少,现在又在左卫有了经验,让他在马城立吕宋中卫,操练旗军,吕宋要设三卫。至于右卫,设到民都洛,让邵廷达去。”   仅仅吕宋岛立三卫,能备下基本的补充兵力,如此一来待来年整训完毕,南洋军的兵力便能达到三万出头,足够在将来应付东西南大多数情况。   赵士桢还是喜欢干这些事,尤其是与军火打交道,他本身就对这感兴趣,即使刚刚从班诗兰城回来,也立即拱手道:“在下知道了,这就去备船启程。”   陈沐点头,补充道:“对了,南洋港这次可能会捎带十几个匠人过来,到时候要在这边立吕宋军器局,你对这个最上心,回来就交给你看管,挑选相对隐蔽的位置,运输材料、利用水力也要方便的地方。”   “炮还是要在南洋造,这边主要是造些铳箭之类的火器与刀矛甲胄,分担一些辎重压力,能让三卫自给自足就行。”陈沐说着多有感慨,摇头道:“原本我还想着让葡夷多运缅铁,不过前些日子关匠来信说他们那里总有人卖来好铁冒充缅铁,追寻之下发现竟是出产自琼州。”   “在那边有百姓盗挖的铜铁矿,几经勘查不但有大量的铁与铜,还有金银等矿石,范围很大,可能以后很长时间里都不缺铁了。”   “已经对商贾开出悬赏向南寻找大岛,等他们充实海图后,你手下的匠人要抽调一些去往大岛,探查岛上所有的原料与矿物,这个先告诉你,好了你去吧。”   等赵士桢走了,陈沐叫来家兵说道:“去班乃岛上叫林凤与齐正晏回来。”   回过头,陈沐的眼神望向堂中庞大地图的东边岛国。 第五十四章 库存   骄兵悍将回来咯!   得陈沐召唤,扫清宿雾岛、班乃岛的林阿凤与攻略班乃岛的齐正晏等人一道回还马城,大部分兵马还驻扎在班乃岛,各自带随从一路回还,留邵廷达率主力旗军驻守岛屿。   议事之前,自然是对有功部下的赏赐,功勋自然要回报给皇帝,不过朝廷封赏是一回事,陈帅封赏是另一回事。   “林凤此次为居首功,地图在这,班乃岛上,把你在台湾的部下家眷接过来,陈某以皇帝诏书赦免他们,而你们则继续为朝廷效力。”   往吕宋移民不是说着玩的,大明百姓就算饿死,都少有愿意背井离乡,更别说远渡重洋了。何况现在的大明,至少广东是饿不死的,现在广东的雇工吸引了大量来自其他省的贫苦百姓,他哪里还有别的力气去移民过来。   最好的机会,就是趁现在林凤立功,把他们的家眷弄到这边,依然以大明百姓的身份生活着。   当然,陈沐没忘记多提一句,道:“林首领,我知你家大业大,算五千六百家,不要再多,多了那个岛也养不起,授你班乃指挥使,准划四万亩军田、一万亩海田。”   “让你部下家眷在班乃岛休养生息,准你在岛上开厂造船、养马捕鱼、挖矿制糖、伐木碾米,每年两季向南洋衙门交付各类收成五成,你可愿意?”   林凤都呆了,没见过人扒皮能扒得像陈老爷这么轻松自如的,明明是招来一大堆白干活的奴隶,偏偏说的像赏赐一样。叱咤风云的海盗头子面对走上正轨的希望,像个疲惫的老农张手掐着骨节算了算,摇摇头。   “陈帅,四万亩军田,就算一年产出十二万石米粮,交你六万石,还剩六万石,养活五千六百家。”林凤艰难地望向陈沐,道:“养不活!”   陈沐眯着眼睛笑了,“不懂了吧,这没农时,随播随种、随种随收,一年种米能熟三季;所以你只需三万亩军田就能种出十二万石米粮,剩下的种甘蔗之类的东西,能做糖;除了糖你还能挖矿、能捕鱼、能造船、能伐木,这些东西都能与本地人换米。”   “养活自己,绰绰有余,陈某不是把你们折腾到班乃岛求活的,五千六百家军余人数已过万人,难道还不能让班乃岛物尽其用吗?”   陈沐看见林阿凤的眼睛亮了起来,连忙补充道:“从授予你班乃指挥使起,你就是朝廷四品武官,需约束手下,非战事不得再行抢掠之事,尤其不得役使当地百姓。”   “可以雇佣,但不能欺辱。”   班乃岛上的本地人不少,要是林阿凤发挥起聪明才智,这地方养活他们绝对没有问题。   至于齐正晏、隆俊雄的部下,由于多是倭人,赏赐则重银钱甲具,锁甲扎甲还有火绳枪,赏下去不少。   待赏赐结束,亲信都被屏退,室内只剩陈沐、林阿凤、齐正晏、隆俊雄四人。   他们这才将目光望向桌案上摆放的日本地图,这地图就太糙了,总共的地方不大,还极其模糊。既没有山川地形、也没有城磐位置,仅仅是个轮廓而已。   不用说,齐正晏画的。   他虽然在日本待的时间最长,但没有系统学过制图方法,制图方法在陈沐率旗军北上路途中才由邓子龙教授出去,但那时齐正晏已经远走日本很久,来不及学习。   “这个地方是九州,上面都有谁,能与谁搭上关系,能搭上关系里面谁最弱,谁最喜欢贸易?”   齐正晏看着地图就笑了,长崎就在九州岛,那是他最早登陆的地方,笑道:“九州有大友、岛津、龙造寺三家最大,里面岛津最弱,他们也最喜欢贸易,他们和琉球、葡夷贸易最多,还能自己制作鸟铳。”   岛津最弱?   陈沐印象里九州应该是岛津最强啊!   “那么,谁能帮我们攻打毛利?”陈沐的手向地图右侧挪了挪,挪到尼子家故地如今属于毛利的土地上,道:“你可以再去联络那个山中鹿吧,我们帮他们打下尼子家故地,石见银山,有问题么?”   齐正晏想了想道:“如能打过毛利,银山的一部分应当在情理之中。”   “不,不是一部分,是全部。”陈沐理所当然地皱起眉头,张开手道:“五年,我要整个银山开采五年,由我的人手、我的技术、全封闭地开采五年,这五年里,你会源源不断卖给他们一些军械、丝绸、布料甚至食物。”   陈沐抬手道:“不是白给,要交钱的。”   “如果是这样,他们应当也会答应吧。”   陈沐摊开手,满足了。   五年当然不可能把石见银山挖空,当然也不可能得到陈沐所想要的。   但五年之后石见银山可以换个主人啊。   “说说大友和岛津。”   “岛津是萨摩的穷鬼,前两年才刚统一萨摩,穷山恶水出刁民,一心一意做贸易,但本地出产很少;大友要好得多,和葡夷关系打得火热,葡夷把那些废旧兵器卖给他们,比如国崩。”   齐正晏对岛津的总结有些出乎陈沐意料,接着就听见国崩这个新词汇,问道:“国崩是什么?”   “大友家的叫法,其实就是葡夷贩子把从濠镜私下购入的大佛朗机贩到博多去了,叫国崩。”   陈沐挠挠脑袋,一脸茫然,“他们怎么会买得到大佛朗机,卫所流出去的?”   “早年的事,从哪流出去的属下也不知道,看模样是大佛朗机没错,葡夷的佛朗机都是小的,我就见过咱有大佛朗机,大友家的国崩跟那个一样。”   陈沐搓着手脸上露出难办神情,“这就不好弄了,岛津有鸟铳、大友有佛朗机,好东西不想卖、坏东西人家有……对了,你说那个龙造寺呢,鸟铳、佛朗机,他有没有?”   齐正晏想了想,缓缓摇头,道:“好像是没有。”   啪!   陈沐拍掌道:“好极了,去和他们三家都联系一下吧,岛津穷,我们把丝绸之类的东西卖给他们;给大友卖点火绳鸟铳,找濠镜的主教让他帮个忙,说动大友以后帮尼子家打一打毛利。”   “最后,把火绳鸟铳卖给龙造寺,好极了。”   陈沐搓着手兴奋非常,道:“库存的火绳鸟铳,这就差不多能清干净了!” 第五十五章 送别   陈沐盯着不单是石见银山与九州岛,还有林阿凤的老朋友德川家康。   其实他们算不上什么老朋友,林凤压根没见过德川家康,但这不耽误他们有联系。德川曾通过商人购置一大批做拂尘的牛尾,用以制作唐头。   但有这点联系就够了,陈沐需要一个能接触到战国三杰的渠道,贸易是很好的武器。陈沐给林阿凤定了个小目标——先想办法让三河的穷鬼富起来。   “卖入丝绸、瓷器、牛尾、各色棉布、文房四宝、香料、雕刻品、永乐通宝。”   “购入木金银铜铁、硫磺硝石、油盐粮食、酱菜萝卜。”   “这样的贸易不一定只和德川做,也可以和其他乱七八糟的大名去做,和谁都行,没有别的要求。”陈沐抬起几根手指,道:“不能卖出铁器、不能卖出兵甲、不能卖出书籍、不能卖出火药,不能购入兵甲、购入一切生活所需的原料。”   “以上是违禁,违禁者初犯斩首,祸及宗族,明白么?”   在陈沐面前的不单单林凤,还有合兴盛被召集至马城的商贾,各个听的云里雾里,豪商史小楼斟酌地问道:“陈帅,吕宋这是,闹饥荒了?”   “没闹,只是我需要这些东西,平价,但你们用银换铜币,用铜币在那购粮菜等物,回来依然有的赚。”陈沐摊开手道:“愿意做这买卖的,我会发下船首木牌,准其船去往日本,回程若在沿海停靠回遭受海军驱逐,只能卖到吕宋来。”   大商大多会觉得这里面有猫腻,带着忌讳不愿参与这次行商,但下面的小商贾不管那么多,只要能赚钱他们大多都愿意做。心下合计了留有赚头,各个踊跃报出名号向陈沐索要船牌。   最终陈沐点了九个泉商广商,屏退旁人后对他们道:“你们寻倭人问清楚其势力构成,一人去一个地,同当地诸侯打好关系,收集各个诸侯情报,及其征战敌友,在必要时可以派人向马城求助部分军械,但这是给你们保命的本钱,别告诉别人。”   “你们在危急时所采购军械数量,取决于你们能从日本国向吕宋运来多少粮食与金银,在马城会有专人登记。军械里没有炮,但有枪矛、火绳鸟铳,足够改变战争的局势,也是你们在那边富贵的本钱。”   陈沐的表情肃然,对几个小商贾拱拱手,把他们吓得伏倒一片,道:“万望诸位日进斗金,发挥才智在那边商事兴隆!”   这帮人真的是小海商,都是仅有一条船,而且还未必是大福那种大家伙。   对他们来说,这路真的是拿命在趟,但海上商路一直都是拿命趟的,哪怕在过去的马尼拉商路也是如此。   这种情形一直到陈沐成立闽广合兴盛,整合林阿凤等海寇后,海上附近商路的人祸才太平,但即使人祸太平也还有天灾。何况陈沐拿下吕宋后这条商路上赚钱的大头就都没了。   他们都是陈沐取得吕宋后才加入商路的,此时看见日本的机会,心中既有兴奋也有不安,个个是前途未卜。   运气好了,下次回到吕宋他们就能组起几艘船的舰队出海;运气不好,可能就回不来了。   可这事谁又说得准呢?   商贾们极为忐忑地走了,徐渭上前对陈沐道:“若能如此,陈帅说是在削弱他们,还是令其更凶悍呢?”   “我不知道,但一定会更穷。”   陈沐揉着脸颊,他强迫自己装作正义的模样肃容半天,肚子都要抽筋了,抬着手道:“这种赔本买卖只能做这一次,做多了该上瘾了!”   对他来说,不大赚就是赔。   但这次派出去的几个商贾,确实不可能大赚,他们平价购入粮食、油盐才能赚多少钱,更别说这一定会引起价格上涨,总有一天会亏本,甚至在更久之后连购入金银都入不敷出。   但陈沐想试试。   暗无天日的南洋衙门堡牢房里,狱卒端着丰盛的食盒走向最底。食盒的菜式与往常不同,甚至还备下一壶老酒,这东西就算对马城旗军而言都是稀罕物事,可别提狱卒心里多别扭了。   只能一遍遍念叨着断头饭,这才稍微平复心中落差,送到牢房里的萨尔塞多面前。   几个月缺少阳光照射让萨尔塞多看上去苍白许多,身体情况也差到无以复加,精神极为衰落。披散的头发与脏乎乎的囚衣看上去相得益彰,更显狼狈。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咒骂了多少次,咒骂这座西班牙人修建的牢房居然用来关押西班牙人!   牢门铁锁打开,明武士官靴踏在潮湿牢房地面的声音让披头散发的萨尔塞多抬起头来,火把打起的光亮里,他看见被顶盔掼甲武士们簇拥中的陈沐。   那张应当属于恶魔的脸上挂着邪恶的笑容,向他摊开手,道:“吃好了?高兴么,你要重获自由了。”   萨尔塞多抬起头直视陈沐,这个西人军官脸上露出少见的忐忑,似乎在等待下文,光线透过牢门更显孤寂。   “没错,宿雾岛上的雷加斯比被击败了,他是你的爷爷还是姥……算了,你们都叫爷爷。”陈沐身后有从人为他摆好椅子,他坐下说道:“不必担心,宿雾岛上城堡被攻破时,雷加斯比已经逃出去了,我的人搜索岛屿也没有抓到他。”   “他可能是逃到婆罗洲或是什么地方,现在该轮到你去履行使命了。我找了一艘葡萄牙商船,他会把你和我的人送到西班牙,面见你们的国王,带着我的要求——七百万两白银或等价的货物,我知道你们国王不一定答应,他只有三个选择。”   “签署条约,一次付清还是分批付清,他都能再得到商船来吕宋贸易的机会;或者像赖账,我就继续武装讨债,那样他会越来越忙的;或者明年派来你们的大舰队打败我,我都等着。”   陈沐挑了两个胆大敢死的旗军随行,在港口,萨尔塞多换了一身新衣服登上葡萄牙商贾的小船,看着船长向岸上的陈沐摘帽致敬,看着离陆地渐行渐远。   最令他心中百感交集的,无异于海湾中游曳的船首装各式东方神明的庞大炮舰。   在借来船里账本上,萨尔塞多靠着船舷用羽毛笔这样写着。   “我们曾以最自豪的情形征服菲律宾为荣,从未想到会意最垂头丧气的模样离开它,更可怕的是,因为魔鬼的贪得无厌,我也许永远都不会再回到这……” 第五十六章 管辖   吕宋的天气让人摸不清究竟是什么季节,一年到头一直是炎热的夏天。   “不说我都不知道,已经快冬天了。”   南洋衙门城堡夹壁被匠人休整后堆入硝制的冰,陈帅单穿绯绣大团狮子绫罗袍,玉珠乌纱帽放到一旁,坐没坐相地摊在官帽椅上。   小颜掌柜在后头给他捏着肩膀,抬手打他一下,“堂堂帅爷,怎么能坐成这个样子。”   “哎哟,这不是舒服么?”   陈帅满面懒相,眯着眼睛都不愿睁开,土豆坐在后面扑哧笑出声,看见懒狮子扭头瞪过来,连忙装作撇眼向一边的样子,缓缓挥着大团扇给如夫人扇风。   陈沐抬手从窗沿够着瓷茶碗,瓷碗外因凉气与热天生出一层水汽,里面放的是芒果冰茶,此时冰块都快化掉,一口饮下更是让他舒服地连腿儿都伸直了。   “啊!从头凉到脚!”   颜清遥看陈沐这懒样就想笑,取笑道:“你的兵将各个勇猛,可惜摊上个就知道享乐的大帅。”   “不知道了吧!”陈沐脸上表情诧异极了,“为什么我能摊在这舒舒服服的,那是因为我赢了,我要是输了,就跟那小萨一样,坐个船孤零零地回西班牙,他输了还能回西班牙,我输了我还有脸回大明?”   颜清遥还真没想过陈沐要是打仗输了会怎么样,都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但陈沐不是兵家,因为他少个败。   但这事在陈沐心里显然是比较沉重的,小仗输几次都没关系,要是大仗一下子输得毫无还手之力,那他可就是中原的罪人了。   倒不是说怕朝廷惩罚,打了败仗朝廷处罚也轮不到他,至多是把他官职免了而已,他南洋衙门只有调兵权,统兵权在下面将领手上,输得翻不了身朝廷最多是把南洋衙门撤掉罢了。   但要是连他都输了,广东福建的兵对上敌人就不是输赢的事了。   他心里正在这儿沉甸甸呢,突然肩膀上一轻小掌柜自己掩口笑出声来,他问道:“你想到什么了,居然还笑。”   “你要是输了,可记得给自己留条船,接上奴家就跑。”   陈沐愣了一下,心里有些暖,也跟着笑了。   笑过之后,抬手盖住捏着肩头的小手,道:“不急着输,抽空先把儿子生出来。莽虫前两天托我写信去京师给他家小猫崽子找个老师开蒙呢,九经也写信过来说明年从海军学堂毕业要去宣府陆军讲武堂……过几年别人家儿子都能跟着老子的舰队横行四海了!”   邵廷达的运气好,指挥使的官职送去兵部报备,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兴许是有阁臣授意,这次的封赏特别大方,他家六岁的儿子直接荫了锦衣百户,陈璘的儿子,也是陈沐的义子陈九经还在海军讲武堂上学呢,摇身一变就成了锦衣千户。   别人都特么有赏,封赏诏书里一个字儿都没提陈沐。   所以陈帅自己赏自己一碗芒果冰茶。   颜清遥撇撇嘴,低眉沓眼儿地瞟了懒狮子一眼,做个鬼脸,小声嘟囔道:“二对一,奴家跟姐姐都没怀,谁的事儿?”   “不是不怀,是时候未到。”   陈帅非常认真地抬起一根手指,神神叨叨地说道:“小陈沐觉得这会出来太不光彩,你想啊,这哥哥们要么是锦衣千户、要么是锦衣百户,还有俩义兄一个当上了指挥使还有一个是军商通吃的大人物,他是啥?”   “现在你都不记得朝廷封他是啥了吧?南洋卫百户,听听,多寒酸!”   陈沐瘪着嘴一拍手道:“问题就出在这,要我,我也不乐意出来。”   “当南洋卫百户有什么意思呀,鸟铳换馒头,腰刀换窝头儿,临敌阵前站一站,就算对得起皇上他老人家了!想当年,我就是凭我老子的本事,当的清远卫小旗,所以能有今日。”   “轮到我儿子,一个南洋卫百户,能配得上他的身份么?至少得凭他老子的本事荫他个,荫他个……左都督吧?”   扑哧!   颜清遥听他在这胡搅蛮缠半天蹦出来个左都督,笑道:“哪有爹是右都督,荫左都督的!”   “诶,那不一样啊,小陈沐他老子一大堆官号里这个右都督是最小的一个,定品级领俸禄用的,没加总兵官实际连统兵权都没有。我协办广东兵事可是进了广东地界就有统兵权的,更别说提督海事管的是海外军务、总理南洋大臣就是海外六部部堂。”   “可别小看你家老爷的官职,北京六部,帮阁老们管全天下,厉害吧!南京六部,管南直隶十五府三州,也很厉害!他们二十多个部堂绑一块跟你家老爷是一样的,荫左都督是开玩笑,但荫个指挥使不是问题。”   颜清遥看陈沐在这儿臭美,笑的花枝招展不忘回头看了一眼土豆,让她去看看周围有没有听到他胡言乱语,这才笑眯眯地对陈沐问道:“那敢问老爷,您这个六部管的是哪儿啊?”   陈沐没吹牛,他南洋衙门的职权和六部确实是一样的,除了在海外仅有调兵权没有统兵权外,户部的钱粮、兵部的调兵,甚至还有相对自主的外交与官职任命,但问题就出在管辖范围不一样。   “我这个六部……”陈沐说到这也有些气短,随后才觍着脸道:“我给皇帝打下哪儿,皇帝就拿哪儿让我管!”   说的陈沐自己都笑了,他才不想管,他只想多打下一些地方,制定出章程走上正轨就丢给屁股后头朝廷派来的官吏管。   他开着大舰队在混乱世界里横冲直撞,把别人家的大航海搞得乌烟瘴气,让大明的百姓不挨饿受冻,然后全天下的能臣在后面帮着擦屁股——他就享受这个感觉!   大笑的陈沐站起身来,脸上带着遮不住的喜意,抬手指向南方道:“那边有个大岛,派去的人应该快回来了,如果他们能找那个大岛,就给它起名叫新明,新大明的土地,将来的小陈沐也叫新明,陈新明!”   正当陈沐得意之时,土豆一蹦一跳地从城堡楼下拿来骑手刚送到衙门的书信,信封上加盖内阁大印,陈沐取出信件笑容凝固在脸上。   写信的人,是张居正,信上让他近来慎防伪造信件,哪怕是皇帝手书,但凡要他返回广东或带兵北上者,不管传信者身居何职——就地以谋反处死! 第五十七章 述职   “明公这,这会不会是有人要清君侧?”   城堡暗室里,灯火昏昏,张居正送来的书信躺在桌上,赵士桢斟酌的言语才刚出声就被打断。   “不可能。”   “断然不会!”   陈沐与徐渭同时开口,徐渭拱拱手,陈沐道:“清君侧,那主少国疑、武强文弱的时候才靠兵变来取得权柄,如今明君在位贤臣满朝,让你带兵打进北京城你去么?”   “能跟陈某说上话的朝臣,对这事心里都有数。”陈沐两根手指在太阳穴轻敲,随后点点桌案皱眉道:“我觉得这就是张阁老给我提个醒,海外消息闭塞,可能朝中有大变动,陛下龙体不安,这不是秘密。”   陈沐说的就是他心中所想,还有一些猜测,他估计是张居正要准备坑高拱了,这种权力变换的时候要先稳住各地督抚之心,事情未必和他有关系。   也未必就会发生有人召他北上,有能力召他北上的只有高拱,高拱会做出这么傻的事?不可能,这就是在鄙视高阁老的智力。   争权夺利,徐阶李春芳退阁后都过得好好的,他争一争不是什么问题,没必要非把自己争到满门抄斩的地步。   赵士桢显然是坊间话本看多了,还清君侧呢,大明朝上一个清君侧的是朱棣,后来人家自己当皇帝了,这年头哪个带兵的敢挺进北京城给别人做嫁衣。   清君侧在这个时代,可不是褒义词,这东西跟造反是一样的。   就算夸张一万倍,高拱真要用他跟张居正以军争的手段斗一斗,陈沐真乐意带兵去钻到北京城下和戚继光、马芳过过招?   海上整个大明的名将绑一块都不是他的对手,陆上就算了吧,他可不想一登陆天津就被马芳踹屁股。   何况没有好处,他不乐意,阁臣也不会往这个方向动脑子。   人家都是鼓捣权势的高人,没人给自己降格到用粗俗的军争来夺权。   所以这事对陈沐最大的影响,无非是让他的心情很坏,因为紫禁城里很赏识他的隆庆皇帝身体恐怕不行了。   肯定还没驾崩,真要驾崩消息是怎么挡也挡不住的,但阁臣应该是已经有所预料,甚至没准现在皇帝正编遗诏呢。   但徐渭有不同看法,仙风道骨的徐老爷子拱手道:“陈帅,在下以为,要弄清这件事,应打听朝中近来可有人对陈帅大加弹劾。”   “弹劾?”   好熟悉也好陌生的词啊!   陈沐挠挠鬓角笑道:“从京城回来就没再听过这个词了,弹劾,弹劾……”   突然他眼神凝住,又仔仔细细将书信看了一遍,对徐渭问道:“徐先生的意思是,陈某又得罪了人,张阁老是怕陈某在此时被人陷害?”   徐渭瞟了幕主一眼,老脸写满受不了。   ‘你要是不知道自己得罪了人,为什么用又?既然用了又,还干嘛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意外神色?’   陈沐其实并不意外,有人恨他这是意料之中,他每时每刻都在得罪人,通过自己达成民间与皇权的利益交换,断人财路像杀人父母,这能不招人恨么?   但他从没想过别人会报复他,因为他有自己的利益集团,民间朝廷,谁能动他?谁动他高拱张居正都不答应。   但如果他带兵北上就不一样了。   “这么说来,倒是件好事。”   张居正给划出一条红线出来,这难道还不是好事么?   “阁老考虑周到,常吉收拾收拾东西吧,最近把各地现有土地规模、耕地、物产、开支与入帐整理出来。”陈沐起身摇摇头道:“该准备进京述职了。”   各地督抚一年一度要进京述职,如果没有张居正这封信,在这个时候陈沐也该要准备进京了。   “啊?”赵士桢纳闷道:“不是阁老刚来信让明公不北上么?”   “对啊,我不能北上。”陈沐一副你想什么呢的表情,抬手指指赵士桢道:“你去,收拾东西替陈某进京向阁老述职,带两条船,把苏莱曼安全送入京师,不走陆路,走海路,从天津卫进京。”   “俊雄对京师的门路熟,带着他,有几件要紧的事要你去办。诸位阁老不能厚此薄彼、戚帅马帅都要照顾到,过年替我在二楼好好看看隆庆年的灯市烟火。”   历史上隆庆只有六年,陈沐记不清,也不在乎究竟有几年,但他相信隆庆皇帝是能撑到七年的。   “也别忘了,给司礼监、言路上拜会一下。”陈沐对赵士桢嘱咐道:“拜会言路官吏时别忘了先翻翻邸报,大多都有弹劾陈某搏名声的,要是纯属弹劾礼仪凑个政绩没关系,逮着陈某往死里弹的,该送礼还是要送,陈某向来不计前嫌。”   陈沐的表情又变得有些臭不要脸了,挑着眉眼道:“出来后要帮他们在徐指挥使那美言几句,夸他们施政有功,才学超人——南方的新明大岛就需要这样的人才,让我那兄长想法子把他们弄过来!”   赵士桢又被赶鸭子上架了,摊着手简直没处说理,最后只能逮住一点对陈沐问道:“明公,你光说新明岛,可咱的人回来只带回了平托口中香料群岛的消息,新明岛还没影儿呢,这就给言路安排上?”   “这叫未雨绸缪,那岛又不会跑,它肯定就在那。”   陈沐强项掩饰着自己说漏嘴的尴尬,澳洲在这个时代可不是个好去处,英国的囚犯用了几十年才把那折腾地有个活人的样子,他觉得让那帮狗屁倒灶的言官去那折腾再好不过。   如果真的是好官,他会闲着没事弹劾给朝廷输血不断的陈帅爷么?   不可能,流放过去刚好合适!   说罢陈沐拍拍赵士桢的肩膀,笑道:“轻松点,让你回趟北京,干嘛一副龙潭虎穴的样子,还有一段日子呢,年前回去就行,好好准备准备自己该干点啥。”   “把平托叫来,该给一心一意跟着陈某的商贾谋些好处了。”   徐渭问道:“陈帅有何打算?”   陈沐在地图上画了个圈儿,道:“我想跟葡夷的印度总督聊聊,看怎么增进两国友好关系、好好关照异国友邦、给他们送去更加便利得到商品的机会——比方说大明在香料群岛、马六甲以及印度开设一些商站。” 第五十八章 传信   “敬爱的迪诺罗尼亚阁下,请原谅我这么久没有给你写信,陈将军的侍卫把我看管得太紧了。”   “在跟随陈将军的日子里,我学到许多新奇的东西,他说我们葡萄牙在马六甲、澳门建立商站的想法很好,但不需要更进一步,说像西班牙那样用军事而非贸易,或早或晚就会遭到攻击。亲眼目睹西班牙人在菲律宾,吕宋,陈将军这样叫这个地方。”   “在亲眼目睹西班牙人在吕宋的遭遇后,我认为葡萄牙在设立商站,用公平手段取得货物做的完美至极,并应继续保持,尤其在明国进攻范围之内。”   “他不让我向别人透露他的情况,但他有二十支拥有火炮的船队,两万名熟练使用火枪、长矛的士兵,还有大量海盗为他效力。陈将军的背后是大明,我不知道有多大的异教徒国家,他既不支持也不反对我们在世界播撒主的光辉,虽然还不允许传教士进入大明,但这是个好的开始。”   “这一次,陈将军拜托我向您写信,是希望大明能得到在马六甲、香料群岛、果阿等地建立商站的许可,这一切需要得到您的裁定,我无权说服,只是说清楚这里的情况。”   “相信您已从其他途径知晓,陈将军驱逐了西班牙菲律宾总督雷加斯比,用他的话说是为朝贡国复国,这可能是吕宋在一百年前曾与他们的皇帝结盟?但不像结盟,您可以把大明的皇帝视作另一个教皇,只不过这个教皇不替天主散播光辉,只在信徒需要的时候出兵。”   “值得一提的,我们所占领的满刺加,也是大明皇帝的信徒。”   “不过限于我们之间的关系,陈将军现在并不打算出兵夺回满刺加,他似乎在心里把葡萄牙当做朋友,说互相实惠互相得到利益,像我们在澳门一样,他不止一次地向我夸赞澳门葡人,说他们尽到朋友的本分,在需要帮助时慷慨自卫,没有拖他的后腿。”   “陈将军需要黄金与白银,全世界都需要香料、丝绸和瓷器,西班牙人也需要。他们和陈将军交战后,我们能购入更多商品,所以陈将军才打算开设商站,让更多货物流通。”   “我不希望您拒绝他,因为他确实不希望与我们开战。但作为葡萄牙人,我必须要向您交代,陈将军的秉性像个无法无天的恶棍,他虽然称葡萄牙为朋友,但据我观察他总是让他的朋友吃亏,并从不允许除自己之外的第二个人欺负他的朋友。”   “期待能收到您的回信——曾有幸与您在埃塞俄比亚一同奋战的费尔南·门德斯·平托。”   赛驴公依然穿着他那身绯色大团狮子官袍,翘着二郎腿并不端庄地坐在椅子上。听义子李旦宣读完平托的信件,他一手拖着下巴,神色怪异地挑着眉毛望向平托,用疑问的语气问道:“平托先生,我让你吃亏过?你把眼镜戴好仔细看着我,难道你就没有感受到我的德高望重?”   “什么叫无法无天的恶棍?”   幸亏屋里除了他们仨人外只有魂游天外的徐渭,李旦读这封信都快他娘的笑岔气了。   陈沐其实也在憋着笑,把皇帝比作教皇是什么情况?还把朝贡国说成信徒,还皇帝只在信徒需要的时候出兵,我大明皇帝什么时候那么吃饱撑的了?   不被怼到家门口,我们皇帝才懒得出兵!   平托并不害怕陈沐,他神态自若地摘下帽子,对陈沐道:“陈将军,我必须告诉您,澳门的卜加劳炮厂有我的股份,虽然不多,但那是我过去的全部积蓄。炮厂的客人是得不到兵器补给的海盗与葡人商贾,过去葡人很少,主要客人都是海盗。”   “因为阁下的军器局出产火炮卖给海盗,这几年分红越来越少,前些时候,你在军器局的关姓部下雇走了全部的工人,让我血本无归。”   “哟,你会说血本无归了啊!继续努力。”陈沐笑出一声,随后才皱眉对李旦问道:“关匠来信说人手不足想想办法,没跟我说要买了卜加劳炮厂啊?”   李旦也是一脸茫然,他也没听说这件事,紧跟着就见平托摆手道:“我倒是希望他买下来,至少我还有钱分。那个狡猾的老人并没有买炮厂,他只是把我们全部熟练的工人都招走了!”   啪啪。   陈沐在为关元固鼓掌。   关匠真不愧是老匠人,他知道工匠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好了,别那么怨念深重,难道陈某给你的酬劳还比不上炮厂那点分红吗?”陈沐在心里想了想,好像还真比不上,卜加劳卖的炮死贵,赛驴公都觉得心黑,所以他话锋一转道:“很多东西是钱买不到的,比方说地位,你是陈某的幕僚,在马城地位是多么尊崇,这是濠镜区区炮厂能比的吗?”   “算你说的在理,这封信就这样,不改,可以交给港口等着的葡商送去果阿了。”   老平托这才十分满意地点头,对陈沐挥挥羽饰帽,看起来年轻十岁,趾高气扬地跟着家兵去送信了。   等平托走后,李旦显得有些心忧,问道:“义父,葡夷总督能答应官军去驻军开港?”   “肯定不能,你能让葡夷在南京建商站?”陈沐摇头笑了,从平托那得到葡萄牙国王给予印度果阿和里斯本相同的权力后就知道开商站这事够呛,“不过应该可以谈,我什么要求都没提,就看他们提什么要求,咱们也可以跟着提,等回信呗。”   “他们想要货,我要货也要钱,濠镜有他们的商站,他们至少要给我一个地方吧?后面接着谈,果阿可以不要,但马六甲和香料群岛不能少。”   陈沐的眼神定定,食指轻点桌案:“一旦谈成,商贾先过去,然后就驻军修港,马六甲、香料群岛、吕宋、日本,连成一线,既可四面出击,也能八方驰援。”   李旦对地图还没太清晰地认识,回头看了一眼墙上挂的地图,这才在心里把地名连起来,接着问道:“那他们要是不答应呢?也开战?”   “不答应一时半会也不能打,再和葡夷开战海贸就瞎了。”   赛驴公摇摇头,可神色依然轻松,“葡夷是商站,就好像广东那么大的地方,他们只在濠镜一个地儿,大不了谈不拢,我就去他们旁边开港口呗,他在马六甲,那柔佛和亚齐就得朝贡;他在文莱有商站,沙捞越就得有诸侯封王,没王更好!”   “呵,我大明宗室那么多,整日里领着俸银白费开销,我请都要请出来一个当王。” 第五十九章 里甲   隆庆七年到来之前,香山与南洋卫船厂加紧工期,赶着给赛驴公送来了六甲战舰,算把六丁六甲神明凑齐。   十二艘大舰半数游曳在马尼拉湾,另外六艘则载兵巡行诸岛,率领它们的是从南洋卫远道而来的白元洁。   临近年关广东海事无虞,因为将领部署,南洋军出征已半年有余,偏帅白元洁却在卫港眼巴巴看了半年大海,早就坐不住了。   虽然战事打完,他也要过来亲眼看看陈沐的战果,一方面是这个,另一方面则是他带来陈帅另一个小舅子,杨兆龙。   杨兆龙不是空手来的,奉陈沐之命,他从四川雇、买、换来一千多个熟练的矿工和山长,带着窑神像,携工具骡马登陆民都洛岛,取土探矿。   同行的还有娄奇迈带着陈沐从海军讲武堂山长卢镗那借来的十七名学员,陈沐剥夺了这些学员的假期,说要给他们来一堂为期两个半月的‘课外实习’,其实就是免费劳动力,让他们在民都洛岛上测绘地形。   但凡杨兆龙探出来的矿,娄奇迈手底下的学员就得把地形画好,同时陈沐也向民都洛岛派去五百多个旗军,跟着他们学习这些专业技能。   吕宋诸岛上的矿藏、林木,陈沐要一个岛一个岛这样探过去,地形图也要一个岛一个岛地画出来。   至于开发,陈沐就不打算自己操心了,他相信当这些东西送到张居正案头,掌握帝国权柄的阁老会摆平一切困难。   但清田亩赋税这事却要比陈沐想象中慢得多,因为干这事的是海瑞。   海瑞清丈田亩、编户齐民的进度远比先前赵士桢做这事时来的慢,但政绩却高出十倍。   跟着海瑞干活的旗军已经扩编到二百人,而且是用了将近三个二百人——对这位性格执拗怪异的老爷子,陈沐在他的专业领域可以说是言听计从了,海刚峰与他的手下完全诠释了什么叫民主。   就是海瑞看旗军不顺眼,旗军也看海瑞不顺眼。   从海瑞带两个小旗一路北上开始,陈沐在接到田亩人丁进度的同时,也是接到海瑞与旗军相互抱怨的过程。   海瑞受不了大多数旗军的疲懒毛躁,天可怜见,如果陈沐手把手带起来的旗军都是疲懒毛躁之辈,这世上能入海瑞眼的也不多了。   事实正是如此,旗军也受不了海瑞的苛刻,一座没有路的山上冒起炊烟,山上几户人家一辈子就没下山过,因为没有路下山。如果办事的是赵士桢,也就把他们略过去了,至多记上一句‘某某地山顶有炊烟’。   海瑞不这样,他让旗军爬山,他要把山上的人口、田亩算下来。   旗军不爬,因为太难爬上去,海瑞也不跟旗军计较,六十岁的老爷子脱了官服自己爬——这谁不怕啊?   他万一有个好歹,跟着他的旗军还能活命?   随着海瑞一路向北越走越远,身边人手又被他一次次遣散,陈沐终于在一次次补员后烦了,干脆派去七百人让海瑞用着挑,结果现在就剩下二百人。   有的是直接被海瑞轰回来了,有的自己逃回来在南洋衙门外哭着磕头,说啥都不跟海瑞干了,就算陈沐拿军法出来都不回去——陈沐哪能真把自己手底下精于战阵的老卒宰了,抽一顿军棍了事。   海瑞就这样,把陈沐估计只有十万户百姓的吕宋岛,根据粗略估计分吕宋岛为三府,分二十二县,仅仅在马尼拉以北就编修黄册甲首六万余户,设四千八百八十名里长,推举一万多名乡老与更多的粮长。   不怪海瑞进度慢,这老爷子最喜欢的就是审案,每设出几十个或上百个里,就下令召集百姓野地热审。   这个数目是有原因的,其实大多时候都是仔仔细细地查一查当地部落首领手下有多少人,然后依祖宗之法设立里甲。紧跟着就开热审,先审的就是当地首领,看他对待治下百姓有没有不公正,有了就直接扣下押送至马尼拉。   因为这事,陈沐跟着海瑞的旗军减员好几十。   也就是当地首领的人要么不敢打,要么敢打的战斗力在鸟铳胸甲面前战斗力太弱,要不然海老爷子坟上都长青苗了。   但陈沐很支持海瑞这么干,他就是觉得这种事太繁琐一开始才交给赵士桢去办,要是他亲自去做,估计比海瑞更彻底。   掀翻旧有的基层统治,用里甲、乡老制度,虽然会失去对乡里的统治能力造成所谓的‘皇权不下县’,但这也是最容易达成对乡里分而治之的方法。   但海瑞要正直的多,那些风评良好的部落首领,都被海瑞推举到陈沐这里,说将来等取好名字、修习汉文后他们可以做县中主簿、县丞、巡检。   陈沐看着海瑞送来的书信呵呵直笑,对徐渭道:“海公这是听明白陈某的意思了,一下给人家削的连八品都没有,陈某原本还想挑一些人做知县呢。”   “皆有利弊。”徐渭言简意赅,看得出来,徐疯子也比较认同海瑞这种做法,笑道:“海公不易,多次以身犯险,不愧刚峰之名。”   “其是陈某倒是觉得,打起来一点儿都不怪海公,你想想,人家本地百姓看他们是什么感觉?”陈沐摊手道:“人家原本在野地里住的好好的,突然来个说话都听不懂的人,爬山跨海也要过来要量自己家的地,还说以后每年都要给国王交税了。”   “这也就是有苏莱曼,要不然让让人家把赋税交给咱,恐怕直接起兵了。”   说到这个,徐渭来了精神,道:“陈帅真不打算找苏莱曼截留赋税?可别骗徐某,若向其索要赋税,吕宋岛将烽火重燃,先前所做便皆为吕宋做嫁衣了。”   尽管陈沐已经保证过许多次不会在吕宋的赋税上截留,徐渭还是有些信不过赛驴公的高尚秉性,生怕他把苏莱曼逼反。   “不会不会,这些粮长将来把赋税交给知县、知县一部分用作修路架桥灌溉,一部分送往马尼拉,陈某都不会有半点截留,截留这干嘛。”   陈沐手指顿着茶案,真诚而深刻道:“咱是做好事,为吕宋清丈田亩收拾赋税,要是人家用不到的东西,矿石什么的,咱开采一下也就算了,这钱粮吕宋王肯定是要花销的,我又不傻,能跟人家抢?”   “我只不过会在钱粮开销上提一些建议罢了。”陈沐张开手伸向远方,挑挑眉毛又收手抚向胸口,道:“别管他想酒池肉林还是富国强兵。”   “陈某皆备备有订单。” 第六十章 弹劾   一路舟车劳顿的赵士桢与隆俊雄同行至京师,在天津卫登陆便分开路途。   赵士桢带吕宋王苏莱曼大张旗鼓进京,苏莱曼第一次进京师可比陈沐初次进京受欢迎多了,兵部礼部齐动。   兵部吏员递送公文、接待人马,礼部吏员带其下榻会同馆,四夷馆专职翻译派上用场,车马还尚未进京就已经安排妥当,用不着赵士桢了。   趁他在路上,隆俊雄快马加鞭进京师,联络锦衣徐爵递送陈沐亲笔书信,当日徐爵的亲信就收集了一年来所发于京师的民间邸报送进陈府。   官方邸报不需要他们再去收集,虽然北京陈府仅留下几个老卒看门,但邸报还是会按时送去,守门的老卒都按主家要求早将邸报收集好,垒出厚厚一摞。   即使他们没在广东靠岸,也一样有几乎全套官方民间邸报。   隆俊雄本以为自己的活儿不重,毕竟赵士桢只是请他完成其熟练老本行中分配礼物外找出有陈二爷的邸报而已,哪知道进了府邸看着邸报老倭寇一个头两个大。   他根本想象不到,朝野对开海的热情丝毫不亚于他的主公。   毫不夸张地说,大海就是今年大明热点,几乎每期邸报中都会提到那些熟悉的词汇,掌握话语权的人们在各个方向你争我夺。   开海禁与闭海禁、漕运还是海运、月港海贸还是南洋海贸、藏富于民还是藏富于国……在人们争夺的关键词里,每个词都不会缺少陈沐。   这意味着,隆俊雄不是在邸报中挑选有陈沐的带走,而是挑选没陈沐的留下来。   “隆兄,你这是还没分邸报呢?”   别管怎么说,陈沐还礼部的风评不错,作为亲信部下,赵士桢此次进京与礼部官吏接洽非常愉快。   礼部人大部分是张居正的老班底,何况申时行还在礼部右侍郎的位子上待着,朝贡顺利让赵士桢轻松非常,可一进陈府就见院子里铺满了邸报,乱七八糟。   “没分?分好了。”隆俊雄是累坏了,此时满心后悔进京没多带几个识字的亲信,对赵士桢满脸抱怨,道:“没有主公的只有六张,那边那摞是有主公但不是弹劾的,那边那三摞是弹劾主公的。”   “最少的是有理有据的弹劾,不多不少是照死里弹的王八蛋,最多的是主公口中有礼貌的政绩弹劾。”   赵士桢都呆了,隆俊雄说的这摞那摞,可不是摞在地上一叠,这个家兵头子显然不清楚摞的用法,他指的分明是两个院子!   地上铺得乱七八糟的两个院子,他们离开京师才一年!   “我数过,隆庆六年天下被弹劾最多的是主公;次位的,是弹劾主公敛财;第三的,是弹劾主公擅开边衅;差一点就能赶上其他所有人被弹劾还登到邸报的数目。”   赵士桢甚至懒得有一丝一毫的表情,道:“主公……还是这么受人爱戴啊!”   隆俊雄觉得赵士桢现在浑身上下已经是黑色的了,因为他跳进名叫陈沐的墨汤子里,变虚伪了。   “那边是吧,我去看看他们都是谁,回头依主公的意思,找徐指挥使把他们送到吕宋去。”   赵士桢敛起袖子就往那边走,被坐在门槛的隆俊雄叫住,道:“别看了,他们里头大多在八月九月都被调走,不是广西就是四川。”   “八月九月?”   赵士桢坐到隆俊雄不远,抱臂想了想,道:“应该是阁臣或直接陛下的意思,八月九月,主公从南洋运送金银刚送内库、户部不久。”   “那剩下的也不用想了,阁臣都调不走,咱们再也不必白费力了。”   隆俊雄不懂这些门道,无所谓地点头道:“明年应该清闲,九月之后弹劾陆续见少,十月已经没了。”   人们爱弹劾陈沐,是因为弹劾陈沐不得罪陈沐,谁不爱干没后果的事呢?哪怕弹劾从来没有结果,心里也够爽的。   陈沐从来没有过因为别人弹劾他或者干嘛,就以此打击报复,从来没有,这一点别管百官喜欢他或不喜欢他,朝野公认他是个心胸宽广之人——当然,陈沐自己绝对不这样看。   但现在弹劾陈沐有后果了,会得罪三个人。   隆庆皇帝、高拱、张居正。   “但南洋确实缺人,没法弄他们,我也得找人给主公送去。”   赵士桢开始发愁,比他在吕宋琢磨新火器还要发愁的多。他刚把鸟铳玩顺手,觉得燧发铳射速还是慢,琢磨着明人都把佛朗机往大了弄,反其道而行之也许会有好结果。   他想把佛朗机往小了做,但要提高射速的同时保留大部分杀伤很难,这让他很发愁。   可显然现在这事比火铳更教他发愁。   该把谁送去吕宋呢?   “那拨儿吧,主公在南洋那么难,自筹军费自备战事,这帮人还自以为占着道理一味弹劾,对错是个屁。”隆俊雄啐出一口,指着先前分出有理有据的那批道:“对大明有好处就够了,就该把他们扔到吕宋喂虫子!”   “那都是刚正直言的言官,这可使不得,虽说主公在南洋做的都是好事,但他们这种性子过去谁能制住?又不好害人。等等,刚正直言?”   赵士桢的话说到一半,全身蜷在狐裘大氅里像头熊,缩在袄子里的手抬起来磨痧着下巴,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口鼻在冬日里哈出白气,道:“你说得对,就该把他们弄到吕宋,好好看看主公是怎么做的,不然留他们在京师,即使出自好心不懂实情也会让事情变坏。”   “士为知己者死,咱得给主公分忧,更要为主公正名!”   赵士桢满脸的正义令隆俊雄诧异,问道:“你刚刚不是这么说的。”   “刚刚我说是觉得很难制住他们,怕他们到南洋坏事,但坏不了事。”赵士桢摆摆手道:“咱制不住,哪怕主公制不了他们,吕宋也有人能治他们这毛病,一个个攥着道理就觉得自己所向披靡了?哼!”   “谁能治?”   赵士桢起身抖抖大氅,对隆俊雄拱拱手道:“在下要去准备公文了,明日去拜会几位阁老。他们在吕宋是有人治的,海公能治他们,让他们先去海公手下待俩月,什么毛病都改了!” 第六十一章 编书   京师,张居正府邸。   宽大的桌案也摆不开整副陈氏海图,四名仆人拉着图卷画轴,从日本到美洲的轮廓在帝国次辅的面前展现。   印度洋是一条分界线,东面沿海诸岛精细程度不一,西面则相对粗劣,但有些遥远的地方也很精细。   赵士桢恰到好处地奉上一副做工精致的放大镜,对张居正示意着如何使用,道:“阁老,陈帅说,此次南征海外山川表里皆在此图。”   “嗯。”   张居正接过放大镜颔首应出一声,看向海图。   持海图的仆役甚能察言观色,随张居正的眼神向下,四人不约而同将画卷微微上抬至其胸口位置,令主人不必躬身既能看个清楚。   张居正是看过海图的,朝廷对大海的掌控力是在逐年减少,但上百年前明帝国的舰队曾在海上横行远至非洲。作为殿阁大学士,文华殿中档案可随意翻阅,这幅海图对张阁老而言并不出奇。   只是相对补全了他对西方未知地域轮廓。   “葡夷在这,里斯本。”   张居正从看到这幅海图的眉头就皱着,掌有绝对权力的人容不得丝毫未知,未知意味着风险与威胁,而这整副海图都写满了未知,即使是城府极深的他也在不经意间露出烦躁情绪,指着海图上写着里斯本的地方问道:“从广东到这,有多远?”   赵士桢心底了然,在来之前陈沐就说张居正一定会问这个问题,他拱手恭敬地回答到:“从广东至里斯本,东去海上八九万里、西走则有七八万里之遥。”   “诶?”   张居正有点迷茫,脱口叹出一声,仔细看着海舆图两端随后眉宇释然问道:“你是说从大明一路东行,走一圈真的能再绕回大明?”   “回阁老,是这样的,我敌西夷,他们的船队又吕宋起航皆向东走,穿日本、跨亚泥俺峡,抵北亚墨利加,向南绕南亚墨利加,至欧罗巴佛朗机与以西班尼亚。”   亚泥俺峡是后来的白令海峡,亚墨利加是美洲的音译,同样的还有以西班尼亚的西班牙,至于欧罗巴,是因为西人自称欧罗巴的子孙。   赵士桢看着张居正,他很期待能从这样位居高位的人脸上见到震惊,道:“这条航线是陈帅击败西夷巨舶时战利书册翻译整理所得。”   张居正冷淡的表情让赵士桢失望了,他只是淡然地点头,接着十分精准地问道另一问题上:“葡夷之船可航七万里、西夷之船可航八万里,陈帅之船舰,亦可航七八万里之遥?”   赵士桢被问住了,短时间里在头脑中想着实话与谎言的利弊,最终叹息一声对张居正拱手道:“阁老勿怪,陈帅船舰目下并不能航数万里之遥,现在早年所造炮舰船底皆为蛆虫所蛀,正轮换送往南洋港修补。”   “吕宋更热,海中蛆虫更多,船在那更不耐用,缴获的西夷巨舶船底包铜皮,生锈后似乎可杀船蛆;亦或以石灰、硫磺拌以船料涂刷船底,亦能防害,这倒不是大事,只是耽误航行罢了。”   “关键还是沿途港口,没有港口补给,我大明舰队绕过马六甲都很难,更遑论远行万里。”   张居正才不在乎船底腐蚀后如何修补,别管是铜、铁还是金银,陈沐有自己的办法解决就行。   虽说朝廷缺铜缺铁缺金缺银,但这种缺是‘相对’的缺,如果说别人要调拨金银铜铁,那肯定是缺乏,可要说陈沐需要金银铜铁,那就非但不缺而且还很富裕。   “吕宋需要调什么,陈帅写信向户部奏报即可,除了粮都能运。”   张居正一锤定音,赵士桢连忙摆手,他可不想让张阁老误会他的意思,道:“不缺不缺,吕宋不缺金铜,陈帅已调西南匠人徭役前往探矿,不久就会有福报传来。”   “嗯。”张阁老这才满意地点点头,道:“海事朝廷已全权托付陈帅,只需尽心公干,不要理会朝野的风言风语,他是国朝在外洋擎天架海的白玉柱,无需被他事左右。”   “陈帅在海外着实辛劳,仆已命人给陈帅备了些礼物,赵生回去时带上,此外,仆还有一事需拜托陈帅,且待仆手书一封。”   赵士桢连称不敢,乖乖侯在一旁目不斜视地等张居正写完书信封口,这才几拜几揖,以晚辈礼仪退下。   他没有开信的权力,但揣着信好奇极了,按理说张居正若有什么事应该早先就把信写好,怎么到这会儿才现写?   等他走出书房,外堂上隆俊雄与游七相谈甚欢,礼物早已备好搁置一旁,既不新奇也不贵重,但都很珍贵,像是张居正亲笔写的匾额、精包的几帖治疑难杂症的药物等零碎物件。   属于私人馈赠。   隆俊雄以前跟着陈沐没少在京师登重臣之门,陈沐进书房内厅时向来是侯在外面与主家的亲信管家打成一片。   刻意交好再加上陈沐支持下的财大气粗,东华门西华门外两条街就没有哪户是他不熟的。   就这关系,说实话跟着陈沐打仗算是耽误了,要是留在北京,轻轻松松跑出个三品官。哪怕不给自己跑官,当个捐客一年到头少说挣他七八万两也不难。   见赵士桢出来,隆俊雄笑着向游七游老爷辞别。   赵士桢揣着张居正的书信有些心不在焉,他想不通张居正为何要当他面写信;隆俊雄心里也揣了个小秘密,游七告诉他今后张居正与陈沐的交流书信要打个暗号。   这暗号他不能告诉任何人,只能在面见陈沐之后告知,他一样想不通——为何不由张居正直接告诉赵士桢呢?   其实没啥好琢磨的。   赵士桢走后张居正重重舒了口气,这小东西从南洋弄出一大堆他听不懂弄不明白的东西,让由神童成长为神中年的张老爷有点受不住。   写信也没别的意思,就因为这,别管让陈沐还是赵士桢讲解,神中年都觉得有点不舒服,干脆找了个借口……天下有变,太子不可不知海外诸事,陈帅编撰《都司手册》《铳炮打放》《海战新书》都很有效,干脆再请他编一套外洋教材,今后教授太子。   太子学习之前,神中年这个老师肯定是要先学一下的,两全其美! 第六十二章 琉球   赵士桢说的不是虚言,陈沐的舰队现在三千里都跑不出去。   香山船厂当年造船被陈沐紧催慢赶,同时下水小鲨船几十艘、几十艘造成紧跟着就上百艘同时兴建,进度很快、效果很好,带来的问题就是战船的保养统统扎堆。   一艘船到了要保养的时候,同一批几十条船都差不多是这个情况。   隆庆七年初,陈沐是几十艘几十艘地往卫港送,倒不是那些船料在马尼拉湾涂抹不好,实在是这边造船厂还在进一步扩大规模,尚不能容纳二十艘小鲨船同时保养修复。   算了算时间,与其在吕宋耗着,倒不如每隔半月发船去往南洋卫,那边船厂大、船坞多、人手足,要不了多久就能修好,修好下一批战船也到了,修复效率要比在吕宋好。   当然,吕宋也有小批船舰休整。   如今这么手忙脚乱的原因就是开始兴建船厂时技术不过关,陈沐只在乎船形与性能、炮战,没考虑过其他,也就没在船料上下功夫,后来南洋港造的大船都要好上许多。   卫港造大舰船底都抹了石灰、鱼油、桐油的料,对船蛆有防护作用,如此一来即使有些木料受蛀也为题不大,靠岸时上岸晾上几日,船蛆就死光了。   至于西班牙人包裹铜皮的制法,陈沐也决定今后大船一样学来,铜皮很薄,即使是给六丁六甲那样的千料船钉覆铜皮也没多少花费。   所以今后卫港船厂、香山船厂所造大舰一并覆铜皮于底。   等船舰的日子陈帅也没闲着,在吕宋国都马城举行了一次阅兵,校阅的是吕宋北指挥使司陈八智麾下的五千六百旗军。   这支明吕联合旗军是陈沐眼中吕宋军今后的常态,清一色香山早期布制携行具,五部千户麾下除工兵、辎重百户外,余下八百户皆操练鸳鸯阵,由于地处吕宋北部多山区地带,八郎给他们的定位显然是山地步兵。   装备的兵器有宣府造戚家刀、狼筅、藤牌、硬弓、毒弩、长牌、镗把等冷兵器,热兵器则是火绳鸟铳、小旗箭、虎蹲炮与直属指挥使的二十门二斤、十门五斤炮。   鸳鸯阵半数军士配单面胸甲,铳手、炮手、旗鼓手皆为轻装,他们身边有持长牌单刀的盾手与持戚家刀的杀手保护。   操练很是得当,军容齐整,这是小八爷杀出来军容,五千六百人在练兵过程中被八郎杀了三百七十七个,又重新募满。用他的话说,还少个步骤。   “父亲,哪儿能打仗,把孩儿派去。”   小八郎真真是陈沐看着他从四六不懂的死小孩成长为如今的青年战将模样,继承陈氏对鸟铳火炮战船精熟运用的同时,也自戚氏学到操练兵马节制精明的一丝不苟。   新兵要见血,虽然八郎麾下不是新兵,但一帮残兵败卒被他操练成如今精悍模样实属不易,当然陈沐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些精悍之士不是花架子——但他一样从家丁老卒里带俩千人队就能把他们击溃。   因为他们没赢过,缺少赢的气势。   “打仗不好说,我最近要带兵去趟苏禄,把商路打开,也送他们的王去朝贡。”陈沐沉吟一会,还是有些担心,道:“你自己去琉球,能行?”   “去琉球?”   小八爷想了又想也没想到养父会派他去琉球,惊愕问道:“琉球对朝廷侍奉始终如一,要和他们打仗?”   其实在朝鲜之役前,朝鲜对大明也称不上在朝贡国中多特殊,琉球国一两年进贡也是从不断绝,单单隆庆年间就朝贡四次,人家根本用不着陈沐去添乱。   “正是因为侍奉宗主始终如一,前些日子琉球有几条船靠港,来的是个闽人后裔名叫郑迵,在国子监读了六年书,回国后专事与大明朝贡事务,他带来消息,去年琉球尚元王薨,国中如今正待混乱之际。”   “因长子庶出,国臣拥立次子,拨你率五部千户,随郑迵驾船至琉球诸岛,为正统国王助威,除此之外不要生事。”   陈沐看着地图出神片刻,才接着道:“旦儿跟你同去,他去铺设商路,不是琉球,是日本。”   “去日本的商贾很多,九州最多,三家诸侯咱们都做着买卖。在琉球没仗打你就接着练兵,在北面靠近种子岛、九州岛的岛屿修出一座港口,别多修,那是很好的朝贡国,别给人家添麻烦。”   八郎点头应下,其实他现在回想起来小时候给别的千户找麻烦也觉得好笑,北走一遭见多了大世面,现在陈沐这受到野路子带兵实用学说的熏陶,又到戚继光麾下接受最严厉的正统军法教育,令他稳重不少。   可死小孩还是那么轴,又重新问了一遍:“那,哪儿能打仗?”   戚继光的兵法精髓不在歃血为盟鬼神之说,甚至不在军器使用与鸳鸯阵之类外门小道,这些东西人人都能学,但没人能像戚继光带兵那么精锐,因为他真正的精髓是天下第一等严厉的军法。   就俩字,杀与赏。   现在吕宋北卫由杀士卒向杀敌人过度,他需要一场战争既杀敌人,也在战斗过程中用军法杀自己人,把旗军已经精熟到脑子里的军令变为现实。   只有在这之后,旗军才能是真正令行禁止的精兵。   “在琉球等着,由李旦甄别哪个诸侯最亲明,哪个诸侯最恶明,等亲明的进攻恶明的,你就发兵助拳收拾他们。”陈沐说着想到八郎的脑子有点轴,连忙紧跟着叮嘱道:“别一下把人打垮,比方说龙造寺恶明,你就助岛津或大友,打下长崎就不要再进兵了。”   “如果是岛津,就取鹿儿岛、种子岛,不要说占领,就说在当地驻军休整、晒晒船上的蛆虫,修几座水寨之类的,接纳些明人葡夷朝鲜商贾,这叫协助防守。”   说着陈沐摆手道:“这些事李旦会做好的,你只要去打仗就行。”   陈八智满意地笑了,抱拳下拜道:“父亲放心,孩儿以戚帅御倭之法练兵,打的就是他们,铳炮一响,管叫他爹娘白养!” 第六十三章 霸港   琉球,霸港。   吕宋北卫指挥使、昭勇将军陈八智自丁亥舰平甲板船舱中跨步走出,瘦削的青年面孔微微扬起,带枪缨的六瓣铁盔使阴影遮挡住半张面孔,举目向岸边望去。   年轻的指挥使盔甲考究,六瓣铁盔饰六甲神,盔枪悬红缨,铜饰枪座也雕出真武大帝;身着精锻胸甲覆上一层磨砺后的铜纹,使铠甲在日光下不反光,钢制护颈挂着没有带起的恶鬼覆面甲,威风凛凛。   在他身边,是抱臂而立的齐正晏与横道兵库介为首的几名尼子家武士,少年模样的齐行长吃力地两手竖举义父的倭刀,睁大眼睛新奇地望着周围的一切。   齐行长的眼神尤其聚集在陈八智的身上,他总听义父提起这位将军,并以其作为鼓励他,让他务必在此次追随少将军作战中初阵斩获一级。   当陈八智还是魏八郎时,就像齐行长这么大,用穗枪扎死了与义父一起逃到清远卫的朋友,后来他就成了如今的昭勇将军。   这对年少的齐行长而言就像是一个仪式。   过去在日本列岛他就知道这样的仪式,年轻的武士元服后初阵尤其重要,能为一生的武运取得好兆头,现在这个仪式有了更坚定的信念,就是像陈八智将军一样!   在这个故事里,不论还是魏八郎时的陈八智,亦或亡命逃窜的齐正晏,还是说听故事的齐行长,都没人在乎当年死在穗枪下的朋友。   谁在乎朋友,值此乱世之事,难道不是自己活下去才最重要吗?   “这和日本很像。”齐正晏率部西归时曾靠港这里,向陈八智介绍道:“看岸上那些兵勇,他们看上去像倭人,因为盔甲都由日本贸易而来,胸前涂巴纹是国王尚氏的旗帜,是这样吧,郑地头?”   郑迵立在一旁,齐正晏对他的称谓来源于他的封地,浦添间切谢名村地头。他先点头,随后对几人解释道:“琉球重海贸,大明、日本、朝鲜、暹罗、吕宋、苏禄等地都有贸易往来,日本甲胄便宜易制,因而琉球兵使日本甲胄。”   “兵器因太刀过长,不宜单用配盾,就购置许多二尺余长的短刀,与天朝购入的长枪混用,朝贡中购入大多火铳、三眼铳,先王一统诸岛时还向皇帝请下二十门将军砲,倭人称石火矢,立下大功。”   郑迵恭敬令人心生好感,不过陈八智向来不是好相处的性子,他什么话都能说出口,皱眉问道:“既使天朝火器,何不连甲胄刀具一并换了,朝贡准换火器,不准换甲胄?”   “将军说笑,并非如此。我琉球自三山时代起贡天朝已二百年,不论造船、兵甲、兵法皆从习天朝,最早太祖皇帝命福建善造船三十六姓南至琉球传造巨舶之法,就有我郑氏宗族,家父遇倭寇之难,流落琉球最早也靠宗族接济才得以活命,没人敢忘记天朝大恩。”   “但琉球一样也有倭人后裔,倭寇抢掠、岛津贸易,国中又有亲近倭国的三司,故而就成了这样。”郑迵解释道:“琉球,离大明近,但离日本也很近,这也是无奈之举。”   陈八智颔首,抬手在脖颈间拾起覆面甲看着上面的纹路沉吟片刻,这才转头看着郑迵说道:“无妨,日本,离大明也很近——放小舟!”   陈八智没有下船,他和他的旗军都呆在舰队上,下船的只有李旦与齐正晏的人手及两个百户。   用八爷的话说,他呆在船上,什么时候有仗打派人叫他就好。   没仗打他们分文不取,连粮草都不需琉球供养,因为即使让琉球养,也养不起。   琉球缺少粮食,虽然琉球因地理海贸发达,但土地贫瘠缺少粮食却是不争的事实,即使靠近海洋不缺少肉食,但仅有肉食也是很难活下去的。   因为缺少粮食,琉球人常食苏铁,也就是铁树的果实,这个里面含有淀粉,虽可以食用,但稍不留神就会中毒,因为在明朝是做药的,治痢疾。   整个岛上才有几千兵,几乎与陈八智的舰队兵力持平。陈八智除了吕宋北卫旗军外,还有施和、齐正晏、法里卡特为首的中、日、西三方海盗,兵力达七千余之巨,猛然以如此庞大的兵力交由琉球给养是什么结果——会让琉球闹饥荒。   所以他们带着粮船,备足了吕宋大收后准备的军粮。   李旦下船只有两个要务,一是帮陈八智看看琉球国中的世子之争有没有发展到兵变的地步,如果有,让他去剿灭;如果没有,第二要务就是向琉球诸臣表达借用大岛最东北地方兴建港口屯兵,保护海商。   陈八智率军扎根琉球,作为被保护者的海商并不能理解、琉球国内朝臣也不是很能理解,不过他们倒没有多想,最大的误会也只是觉得天军要防备倭寇,倒没觉得陈八智是想打他们。   没逻辑啊!   根本不需要打仗的,遍观大中华圈,所有朝贡国中琉球最乖,大明至今,日本朝贡十余次、朝鲜朝贡二十余次、安南朝贡五十余次,人家琉球到今年——刚好一百次!   比海外朝贡国加一块还多。   虽说大明的朝贡有时带点救济意义的赔本,但这话要看怎么说了,放着海岛上小兄弟成日闹饥荒,换了谁都不能不管,更何况这小兄弟还那么乖。   只有陈八智知道陈沐为什么让他带兵到这来,主要目标不是日本,是为争夺海上霸权,防范回来找场子的西班牙人。   因为陈沐也不知道西班牙人究竟会从东边来还是西边来,毕竟已经宣战,如果从西夷从东边绕日本过来,没有防范下最先遇袭的将会是南北直隶、浙江一带,毕竟已经宣战了,西夷不会只盯着吕宋打。   真要闹到战火烧到国内,陈沐可就罪大恶极了。   这才是让养子率舰队入琉球的主要原因。   陈八智在海图上画了个圈,如果依照战争兴起之初菲律宾总督就回报马德里,现在西班牙舰队应当已经启程了;如果战争结束才派人回去,那么西夷王室应该也收到消息,正在战争的准备阶段。   陈沐以下,南洋诸将没有任何人觉得横行四海的西班牙人会直接低头认输——他们都在等待一场声势浩大,奠定大明霸主地位的海战! 第六十四章 练兵   琉球没仗可打,究竟长子继位还是次子继位全靠大臣们周旋,天军靠港哪里还有兴兵的念头,就算继承人拉起几千农兵也不可能是明军的对手,干脆派人渡海前往福建,奏报送去朝廷请隆庆皇帝册封。   皇帝册封,结果就不用问了,肯定是嫡出次子继位。   陈八智的要求轻而易举地实现,琉球群臣念及两国友好,将奄美大岛北部让陈八智去修建港口,不过也商定了没有意外的情况下明军不能在岛上兴兵,如果有事直接派船至霸港即可。   明军来的是个好时间,隆庆五年时奄美大岛的酋长与湾大亲亡故后,他麾下群臣谋逆,拒绝再向琉球王室进贡,因此先君尚元王亲征大岛,攻败当地谋逆者后自己也病危,法司官马顺徳,祈求上天能替他们的大王受死,尚元王坚持着回到国都。   当年马顺德过世,因此被厚葬。   到去年,尚元王薨,国中世子争位纷乱,没人能顾得上大岛,这会儿明军愿意驻扎岛上,刚好能弹压大岛反对势力,朝臣乐意还来不及。   陈八智没仗可打,愿望落空,只能在大岛北方修建海港,因瞭望北方种子岛遂定名为望岛港,接着在左近岛屿修筑三处关防,分别是由海盗在望岛港对岸修筑喜界岛修水寨与北方海域两个海中百户所。   其实他望见的不是种子岛,是诹访之濑岛,种子岛比那大得多,也要远得多。   “兄长来了?”   如今麾下五部千户皆已熟悉陈家军日常操练,八爷轻松许多,带几名家丁自山上打猎而还,就见李旦带郑迵在内的几名琉球官吏等在营外。   他治军严厉,全天下除了陈沐,只要没他准许,任何人都会被挡在营外——谁让吕宋北卫的旗军摊上一位推崇尉缭子的指挥使呢?   家丁提着只有奄美大岛才有的小黑兔去了火兵营房,水寨正建才初显轮廓,官吏被留在帐外,李旦跟着入帅帐时看陈八智坐主座仔仔细细地擦拭鸟铳,认真的神情仿佛在手中是情人的手臂般。   李旦入座,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入营,你的兵都不让,还在营门口给我背军令,说无主帅应允擅带人入营者斩。八郎啊,你这斩斩斩的,把兵都杀没了以后谁给你打仗?”   李旦在带兵打仗上是玩票的,他的一切军事才能都靠耳濡目染,从未刻意学过,也没觉得需要自己带兵作战。义父手底下那么多猛将战将,像他这种精通数国语言、懂得行商还见过大世面的义子根本不需要带兵。   哪怕打过仗,也是不得已时凭借急智罢了。   自己这兄弟带兵对士卒的杀性,让他有点怵。   陈八智把鸟铳小心翼翼地放入铳囊搁置一旁,这才抬眼对李旦正色道:“像我这样卑微之人,本应死在战场或受冻饿之苦死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全仗养父亲待才有今日,叫我练兵,怎敢敷衍了事,我之军令如山,唯养父为日月,旁人何能违反。”   “我听说古之用兵者,杀士卒之半可威加海内,陈八不才,杀其十三尚可为,愿助父帅力加诸侯。”   李旦两手一摊,道:“你说的为兄知道,义父做大事,你筹兵事我筹钱粮,你我尽心则万事无虞;但你把士卒逼得太狠,他们现在对你恐惧的很,令是不敢违反,无假日也不得饮酒打牌找妇人,行军尿急离队都要捆打三十,长此以往保不齐哪日就营啸了……”   “所以才要打仗,一战功成,赏如日月信如四时,则军心可定。”陈八智心里有数的很,张手道:“虽百众可敌万人,为纵横天下之雄兵——兄长带来琉球官吏,什么事?”   “你有打算就好。”李旦还能说什么呢?练兵的事他也不太懂,不过提到琉球官吏,来精神极了,道:“琉球重臣一直很担忧海对面的岛津,往来贸易时他们很凶,又欺辱琉球兵弱,时常扮作倭寇往来劫掠。”   “你靠岸时,他们见你船上军卒严整,又听说这是你在一样兵弱的吕宋练出的精锐,所以就想请你也在琉球帮他们练兵,你觉得如何?”   说着,李旦抬手道:“琉球虽土地贫瘠时常饥荒,粮食靠明、日易换,但贸易繁荣,任何货物都不缺。”   “练兵,这事要父帅允许才行,派人回吕宋问问,要是允许帮他们练两个千户也无妨。”陈八智想了想,对帐门侍立的家丁挥手,道:“招他们进来,我问问。”   片刻,郑迵带着老迈的琉球官吏进来,见礼后介绍道:“这位是三司官翁寿祥,号瑞峰,是国中德高望重的重臣。”   说着,郑迵对翁寿祥道:“翁公,这是陈将军,吕宋北卫指挥使。”   听到这个官职,翁寿祥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前两年他曾出使大明朝贡,是先王在世时主管外交的官员,同时他与岛津的关系也不坏。   在与岛津的贸易中,琉球常因岛津的凶悍而吃亏,所以希望加强军事让底气更足,但他想要的绝不是琉球被大明吞并。   当然,国中是有人希望并入大明的,而且别管与岛津多亲近,也没人想要并入日本。   日本与大明,对琉球而言就像是两篇文章,一篇粗鲁野蛮,剑拔弩张;另一篇辞藻华丽,居高临下。不论哪个,都没有自己舒服。   大明在吕宋设立指挥使司,那么将来会不会也在琉球设立指挥使司呢?   但他神色如常,对比他年轻三四十岁的陈八智见礼,夸赞几句还不敢倚老卖老很是矜持,这才表明来意道:“琉球兵弱,所以想请将军代为操练一些兵马。”   看见陈八智不置可否的表情,他紧跟着说道:“琉球欲向皇帝上书,得到应允后就向南洋衙门购入军器,听说将军缺少驮马,我们可以给将军献上百匹山马作为练兵酬劳。”   “琉球听不容易的,谈到买军器,他们想买火铳和三眼铳,鸟铳都没敢提。”李旦说着看向陈八智,言语中有点不忍,道:“陈将军以为呢?”   “练不练,不在我,要传信南洋衙门;购置军器,不由琉球上书,南洋衙门先奏报;至于我,不想给你们练兵。”   陈八智看看郑迵又看向翁寿祥,道:“丑话在前,我练兵所需辎重军备皆与外面军兵一样,军器价格几何问我兄长。此外练兵一千死卒三百,兵马交我其他人不得过问,我劝老人家回去再考虑周全。” 第六十五章 苏禄   陈八智不想给琉球练兵?   狗屁!   他想极了,而且练兵越多越好,琉球的大岛将来很可能是面对日本甚至西班牙的前沿战线,有越多预备兵越好,这是陈沐的作战理念,他绝对要贯彻执行。   所谓的‘不想’,无非只是心术罢了。   同一件互惠互利的事,答应的太爽快,做出请求的人反而会觉得自己吃了亏,这是陈沐交给八郎的道理。   虽然陈沐一定会准许练兵、朝廷也不会在买卖军备上从中作梗,带摆在琉球王国面前仍有最艰难的问题。   军备太贵。   鸟铳、单面胸甲、臂缚、诸般兵器、弹药甚至还有小鲨船与火炮,哪怕不算粮草,统合下来一个兵要花三十三两银子才能武装起来。   这还不算陈将军要三成损耗,这要练出一千精兵就要拿一千四百人和四万两白银,太吓人了。   其实用不着那么多,陈八智杀卒也不是为杀而杀,那是疯子傻子,杀卒只是为了让士卒绝对服从命令,不在战场上害死更多人罢了。   在吕宋练兵比国内好,因为他们受募时就是新卒,告诉他们违背军法会死,他们就会害怕;在国内的兵油子是不怕的,单单为了让人知道这话是真话,就得多杀几人。   即使如此,他在吕宋练北卫还是杀了那么多人。   在琉球的情况应当会更好一些,通过琉球官吏之口,让军卒真的知道这个将军会杀他们,就会认真执行军令,何况本身就是琉球最好的军卒,也许只需要死百之三四就能把兵练的差不多。   派去传递消息的船行至马尼拉,没见到陈沐,值得一路继续向西,陈沐去苏禄国了。   苏禄国的情况和琉球吕宋差不多,但没受到西夷入侵,疆域在苏禄群岛一带,西面邻国是婆罗洲浡泥国,东部邻国则是吕宋。   诸岛土地贫瘠少食粟米,国中百姓多以鱼虾为食,但没像琉球那样总是遭受饥荒灾害,因为他们相邻的浡泥国有丰富粮产,另一方面民间与大明的贸易非常繁荣。   “苏禄国有三王,曰东王、西王、峒王,其民煮海为盐、酿蔗为酒,织竹为布。”商人李禹西是陈沐此行的向导,他们驾舰队沿吕宋诸岛直至苏禄群岛,登陆苏禄与婆罗洲隔海相望的港口,介绍道:“其国盛产珍珠宝石玳瑁,不乏逾两重的大珠。”   “明商与当地土人贸易,往往获利数十倍,当地缺粮,需大明商贾,故商舶将返往往留数人为质,希翼再来。”李禹西说着笑了,右手敛起左手大袖道:“这与吕宋人无疑,过去吕宋人称汉人常来,这是他们学会的第一个汉文。”   李禹西知道陈沐在乎的是什么,斟酌着说道:“不过他们去往大明朝贡往往一隔数年,但每朝贡必偕诸国往贡。”   “说起来,东王还有先祖埋在大明,朝贡南归时病逝,永乐爷爷既令以藩王礼仪葬于德州。”   在大明有两个海外藩王陵墓,一在山东福州的苏禄国东王陵墓,二在南京的浡泥国王陵墓,都是永乐时进京朝贡后故去埋葬明土。   南京的那位浡泥国王更有意思,明人称他为麻那惹加那,但这个词不是名字,是中国话本小说中常见‘并肩王’的意思。在浡泥,人们称他起初登陆的河流叫‘中国人断手之河’。   浡泥国番人称其为拉阇,王的意思;浡泥国的汉人则称其为总兵,本为闽人名黄元寿,朱元璋时期讨倭将领,受赐名黄森屏,出使浡泥,最后以浡泥国并肩王的身份朝贡大明,葬于南京。   死前其向永乐帝提了三个要求,一是‘境土悉属职方’,让浡泥国与断手河流域归入大明版图;二请皇帝‘封国之后山为一方镇’,叫长宁镇国山;三则是‘托体魄于中华’,葬在大明。   也就是说,浡泥国和断手河流域说起来还是大明海外飞地呢。   舰队上的将官轻松自在,港口的驻军百姓则乱成一团,即使陈沐早先已派人通报,现今数不清的巨舰大舶打着喧天旌旗自海中来还是引发偌大骚动。   “劳烦李老先下船交涉,免陈某舰队陈兵使其国大乱。”   陈沐说的不是虚言,看上去苏禄国与中原相差甚远,港口虽然繁荣,但百姓生计并不好过,虽奉出旗号迎接天使,但岸边军兵都透着惊慌,甚至隐隐据守木栅列出准备迎战的姿态。   “大帅,港口有三座炮台,山上那个正对着舰队。”   倪尚忠从船尾跑来,如今武艺高强的他是赤海舰上的海军首领,正在学习如何操炮。不过即使真发生海战,不到最后接舷战时也没他的事。   陈沐也发现这种情况,三座土木炮台有两座是空的,唯独山上临近王宫的炮台在望远镜中显露无遗,炮台上此时伸出的炮口正对向他们。   而且炮台上的火炮制式还让他非常熟悉,他摆手道:“不必惊慌,那是佛朗机人的船炮,看上去像五斤,我在濠镜也有几门,从山上轰下来仅能落在海中一里,即使最老练的炮手打放海岸也要一个百户的人聚在一起才能打中——他们从哪弄来的。”   他仔细看着岸边的苏禄国军备,火铳、三眼铳及冷兵器这些东西不奇怪,可居然夹杂鸟铳与一些佛朗机,而且和明朝鸟铳佛朗机制式不同。   倪尚忠并不认为这值得疑惑,一手拄长关刀一手按腰刀道:“买来的吧,看上去与北军军备无二,想不到海外苏禄弹丸之地竟还有一支强军。”   “买?”   陈沐摇摇头,抬手指道:“跟你说,这些铳炮来源肯定有故事。”   火铳到如今南洋诸国都有自造能力,这玩意没什么技术含量,就像大明仿造鸟铳一样,属于看看就能造出来的,哪怕质量不一,到底是能用的物件。   弹重一斤的小佛朗机在大明是没人用的,单兵太重、大军大小,无非是最初版本西方回旋炮,现在西夷船上都没多少了。   最有可能买的,倒是炮台看上去像五斤炮的火炮,那是葡夷的硬货,可那也有个问题。   且不说宗教狂热的葡萄牙人会不会把炮卖给苏禄,他们就是买,作为苏丹国的苏禄也不会买啊,这两边是见到就要干仗的。   果然,等下船的李禹西再回来,带回有意思的消息,道:“葡夷正在与苏禄国打仗,近来连攻苏禄数次,都被击退了。” 第六十六章 东王   苏禄东王对天朝舰队的造访做出盛大的迎接仪式,在这座被称作和乐的城镇外港口,足足八百名苏禄武士列出阵仗,一面彰显武功、一面迎接天使。   同时在港口,东王也借陈沐舰队之盛,在寺庙外向他的百姓进行鼓舞人心的演说。   和乐城虽然不像大明腹地的城池非常发达,但看起来也很繁华,即使刚经历过几场战争,港口的野民奴隶卖力地搬运准备战争的辎重与商人们的货物,街道上自由行进的则是百姓阶层,其中不乏见到穿着绸缎身戴金银的贵族。   当然,现在最多的贵族穿着宋元明以及带有东南亚风格的铠甲,率领他们的士兵在港口沿线布防。   这是一个典型由贵族统治的国家,和吕宋一样,中流砥柱地被称作达图或拉贾的贵族阶层,每位达图有三十至一百户自由民,在他们下面则是往来战争中的奴隶。   在所有人地位之上,则是被大明封做东王、西王、峒王的三名苏丹,他们既是国家的统治者,也是宗教的领导者。   这样的社会构成很大程度就是葡萄牙西班牙这些西方海洋国家殖民大半个世界却在东方进展缓慢的原因,他们的传教是直接颠覆苏丹国的统治。   这一点不论在任何国家都不可妥协。   在人群不远,陈沐看着东王顶盔掼甲一手持书一手持剑地慷慨激昂,部下武士拉出一名葡夷俘虏就地处决,百姓轰然叫好。即使他再听不懂东王再说什么,也能明白大致意思。   更何况,他身边有李禹西的翻译。   “东王说他们有神灵的庇护,一定能击退这些海上入侵者,一次又一次,想抢夺他们土地和信仰,来多少杀多少。”李禹西说着看向陈沐,道:“大帅,草民听说在濠镜你也是这样,和东王很像。”   陈沐为之侧目,摇头道:“我温和多了,没这么决绝。”   “不一样啊。”   他感慨道:“葡夷袭和乐,是侵人腹地,东王再如何愤怒都不过分,如葡夷攻屯门,嘉靖爷传诏水师凡悬葡夷旗船者尽数击沉,不比陈某杀的人多?”   陈沐看着清真寺前苏禄正值壮年的东王,缓而长地出了口气,道:“走这么远,就是为看苏禄有没有能做陈某盟友的统治者,东王没让我失望。”   “盟友?”李禹西诧异地睁大眼睛,道:“草民观苏禄之兵,尚不及天军十一,何德何能与大帅结盟。”   说不及十一,那是纯属奉承的好听话,但苏禄之兵确实不抵旗军,尽管他们的精神面貌看上去凶悍非常战意颇盛,但除此之外几乎一无是处,李禹西会这么说并不奇怪。   “我不怕兵弱国小,没铳没炮没船都不是问题,只怕其没有与西夷决死之斗志。”   只不过陈沐也没想到,进王宫之前的东王与外面的东王判若两人。   “陈大人,寡人,依照大明风俗,本王自称寡人没错吧?”   东王会说一口熟练的汉话,这也许是因其先祖葬于明朝,且他们东王一支是永乐帝亲自册封的缘故。   王宫并不大,但称得上精致,石墙保护下的外庭树木葱茏,饰以假山;大殿整体由红木建成,南方常见的角楼形制与榫卯结构。   在正殿,东王在正中的王位是五层五寸高、上窄下宽方形坐垫,受明黄色帷幔遮挡,两侧立有殿前武士。左右两排臣僚盘腿而坐,正中则是宽大的明黄色大垫,备臣属奏事,颜色上与王位相同,不过位置要低上两头。   似乎苏禄国人们都不喜欢坐椅子,为彰显陈沐来自大明的身份,东王特意请人多铺一层坐垫,备陈沐带四名下属先后坐在面前。   单单王宫仪制上,陈沐感觉出苏禄比吕宋要强,至少苏禄有明确的王,而吕宋没有,那些部落首领终究在气度上要比东王差上许多,即使是被他硬抬上王位的苏莱曼。   苏莱曼看起来更像个战将首领,而非处理国政的大王。   “大王的汉话说的很好。”陈沐不太习惯这种盘腿席地而坐的模样,他说道:“这是苏禄国,大王想要自称什么就可以自称什么,陈某只是使臣,大王不必过问陈某的意思。”   东王的脸上更高兴了,他张开手对陈沐道:“如此甚好,陈将军不宜妄自菲薄,你并非使臣,本王听过往海商提及,天军在吕宋扫除佛朗机人,深入其境,金鼓震天,势如雷霆;今日本王见海上大舰自阴影中来,体态庞大舰上陈兵无算,那是天朝的册封舟?本王在古籍中曾有缘得见,天朝有长数十丈之封舟。”   “此次封舟前来,是天子有诏令传于本王?”   东王的汉学造诣令陈沐侧目,不过道听途说的本事也让他不知说什么好。深入其境、金鼓震天、势如雷霆,东王怕不是以为佛朗机人生在吕宋?   “大王,那是朝廷战舰,不是封舟,封舟非战舰,为配得上海外诸藩王者之尊,故船型颇大。”陈沐解释一句后拱手道:“陛下并无诏令,朝廷已将海事全权交付陈某。今夷人西来,或贸易或作乱,东国不能分辨,先有满刺加后有吕宋受贼人之扰。”   “诸国为天子藩篱,葡夷西夷船坚炮利,多有不能阻挡,如吕宋受西夷奴役,故陈某兴兵将其击退,更立新王尊奉朝廷。”   “陈某此来苏禄并无他事,担忧苏禄为西人所坏,不过今日见东王成竹在胸,破敌在先,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陈沐拱拱手道:“在下借港休整几日,即启程前往婆罗洲,些许叨扰还望大王勿怪。”   怎知道陈沐此言即出,东王直接自王位上站起来,出帷幕道:“陈将军且慢,本王闻将军之言,对佛朗机倭寇熟悉非常,可否代为解惑,什么葡夷、西夷,他们为何战力高强,与天军所使军器相同,可否教授本国军器使用。”   “将军所言其船坚炮利,正是如此,城下本王所言不过鼓舞民心,实则对敌丝毫不知,侥幸阻敌亦不过以千人之军挡其百余而已……还望将军稍缓行程,助本国一臂之力啊!” 第六十七章 有珠   陈沐在苏禄都城住下,却不是为了助东王一臂之力,苏禄遇到的并不是问题,至少在他眼中是这样的。   他的号令在这片海域对葡萄牙船长比任何人管用。   即使最不听话的商船载着鼓舞士气的传教士与水手抵达这片海域,见到悬挂大明龙旗的舰队也不敢靠近,派小船起来交涉却得到苏禄是大明藩国答复,再敢入侵就是宣战,会把他们插在礁石上做成旗杆。   这些由海商转变成无法无天的海盗立即换上海商模样,说他们只是来贸易而已。   陈沐才不在乎这一套,他在岸边抬手,赤海号上倪尚忠兴冲冲地操纵舰炮朝海面轰出一炮,打着葡国旗号的商船就远远地跑开了。   谁敢在海上朝全副武装的赤海号呲牙呢?   更别说这个庞然大物旁边还有五支赤海级为首的战船编队,没人头脑发昏和六七百门火炮做对。   “只是一伙海盗,你强的时候他们是海商,来找你贸易;你弱的时候他们就是海盗,来抢你财货占你土地。”陈沐在岸边看着商船渐行渐远,他的眉头皱着目光很深,轻声道:“战场上嗅到尸臭的犬,被你轰走还要骂你野蛮未开化。”   目睹这一幕的东王身子站得笔挺,他的佩刀都抽出来了,是一柄从大明贸易来的倭式佩刀,用的仅是明造刀条,装着苏禄造宝石具。   苏禄国主要对外贸易是宝石与珍珠,来往不断的明商带来深刻的技术交流,让这里的珠玉匠有不低的造诣,但其他技术都要差上许多。   他看的很清楚,那艘被陈沐称作‘海盗’的巨舶上有近百敌人,如果他们攻入港口,又是一场需要千百人才能阻挡的屠杀。   那艘漆赤红悬天朝无疆龙旗的战船只开一炮,就吓走这些人。   东王不懂陈沐说的什么野蛮未开化,他不屑地说道:“他们才是野蛮未开化!”   其实陈沐那话不是责怪,小到人与人大到国与国,关系的本质是争夺,无所谓经济、政治、战争,都只是争夺的手段。   这个时代大航海的先驱葡萄牙经历穷疯了的岁月,所以要贸易要掠夺,这无可厚非,谁能去责怪让父母之邦富强的人呢?陈沐不会责怪,只会在时机成熟时满怀崇敬的杀死他们。   这些葡萄牙的爱国者用船舰与生命航行出人类第一个全球性海洋大国,也给其他国家带来无尽痛苦。   陈沐认为评判事情对错是没有意义的,他只需要弄清楚自己站在那边,这个问题比对错更容易弄清楚,后续事情也就迎刃而解——时机成熟与否取决于他们的利益何时与自己相左。   他发现中华朝贡圈里朝贡国都很有趣,各个觉得除了大明和自己,别人一个比一个蛮夷,甚至包括日本都这样。   日人口中的南蛮,不仅仅是欧洲人,还泛指东南亚;朝鲜就不提了,都是蛮夷,谁都没他中华;苏禄这也差不多,虽然陈沐看来苏禄已经很不中华了,但东王也觉得隔壁都是蛮夷,尤其国内有一票明军的粮仓邻居浡泥国。   他俩老打仗,过去是苏禄强、浡泥弱,自从黄森屏率明军在婆罗洲断手河登陆后一百年里浡泥国很快强盛起来,借黄森屏之力挡住苏禄的进攻,又依靠永乐帝的诏书免除对爪哇国的供奉。   东王扯着陈沐不想让他去浡泥国,也正因他们两国关系不好,生怕他没从大明取到的利益被浡泥国得去,浡泥如今还是双王并行,本地王称苏丹、黄氏称国王,陈沐过去好处肯定都要落到浡泥去。   苏禄是眼看着穷邻居依靠大明富强起来的,如今陈沐到苏禄来,东王不论如何都不愿失去这个机会,成日里连国事都不管了,整天凑在陈沐身边,不是找他下棋、就是找他喝茶,却从来不提正事,把陈沐奇怪的不得了。   下棋和喝茶,一个是玩物一个是饮料,需要搞得这么有仪式感?   想买铳买船做买卖你就说啊,说了我又不会不答应,你不说我好意思自己提吗,好像天朝要硬塞一样,那是绝对不行的。   “陈公,去往琉球的李首领来了。”   李旦来时陈沐正与苏禄东王交流兵法心得,其实就是传授鸟铳火器的使用,听到侍立门口的家兵来报,他心里飞快猜测着李旦过来是什么事,随后才对东王道:“大王,来的是陈某义子,前些时后派他去往琉球,让他入宫?”   东王正眼巴巴看着就等陈沐这么问呢,他也很好奇大明派人去琉球做了什么。他一直在与西王、峒王交涉,猜测大明在海禁这么多年后突然憋着大舰队到他们国家门口是什么意思,但从陈沐这是什么都看不出来。   正因看不出来才最诡异,就在眼前,这个笑眯眯和他聊炮口调高轰击敌阵同时步兵在炮火中向前推进的青年,去年把吕宋从北打到南,驱走豺狼是真正的恶虎,这种像神灵般威武的人到这来没有其他目的,谁信?   没过多久,宫中仆从宣号几声,着皮靴胸甲抱头盔的李旦上前,对陈沐行礼后又对东王行礼,欲言又止。   陈沐趁介绍的机会对李旦使了个眼色,道:“这是苏禄东王殿下,在琉球有什么好事,说说吧。”   陈二爷挺担心李旦开口是坏事的,不过李旦很聪明,过来就在脸上扬着矜持笑意,试图以这个告诉陈沐是好事,但显然他的义父并未领会,也可能是领会了没表现出来,他也不猜,拱手道:“义父是这样,琉球国兵弱,军士仍在用永乐爷时的老火铳,连鸟铳都没有,更别说船炮了,水军都是旧式福船。”   这话听得东王就不开心了,你这哪里是说琉球,你分明是在讲我苏禄啊!   不过没等东王说话,李旦已经接着道:“琉球国为应对日本岛津之威胁,欲请吕宋北卫指挥使陈八智练兵,员额两千;八郎的意思要练就练精兵,军械配给都与吕宋北卫军士一样,所以需购置一批军械,铳炮战船,此事需义父首肯,传送朝廷。”   “两千?”陈沐皱皱眉,招呼李旦坐下,盘腿道:“琉球诸岛虽比吕宋小,吕宋练三卫,琉球至少也要练一卫才好啊。”   “这……”李旦笑了,对陈沐递上一册书信,道:“琉球国小,亦不富裕,我军铳炮虽利战船虽坚,但造价高昂,编练一卫之财非其国所能承受。”   李旦话音未落,东王已呼地一下起身离席,边走边道:“将军稍等,稍等!”   陈沐这边还在诧异,就见东王已捧着明国漆匣回来,放于茶案,道:“琉球无财,我苏禄亦无财,但有珠,不知能否请天朝为本王编练军士,采买船舰,吕宋有什么,本王要更多!” 第六十八章 鼓舞   陈沐在吕宋编三卫、想在琉球编卫所,但他从来没想过在苏禄编卫所,因为来之前他就打听了,苏禄国缺金银铜铁也不产粮。   其国中所盛产的珍珠、宝石、玳瑁、硫磺以及木材,这都是能通过贸易换来的,而且是廉价的棉布、粮食就能换来。   没有太大挖掘价值,地理位置即是群岛,兵马调度往来不便,又夹在吕宋和婆罗洲之间,陈沐给这的定位一开始就是能继续向皇帝朝贡就行,关系好好的,只要不更坏,保持良好贸易关系也就可以了。   可苏禄和邻居关系都不太好,最近又和葡萄牙海商打起来,苏禄三王太需要增强军队了,尤其是陈沐那种开一炮就能把敌人吓走的军队。   而且陈沐现在好像无法拒绝,因为东王打开放在他面前的漆匣,长一尺宽六寸高四寸的匣子里盛满了珍珠,那些珍珠每颗都比过去陈沐见到的要大。   而其上更有大小八颗珍珠最为出众,陈沐不确定这些玩意还能不能称作珍珠——他从没见过珍珠能上两重的。   可木匣中这八颗,颗颗上两,最重的一颗重达四两七钱,当属无价之宝。   不,这八颗都是无价之宝。   这还不是苏禄能采到最大的珍珠,他们采到最大的珍珠当属永乐十九年东王叔前去北京朝贡,向成祖贡上一颗重七两有奇的青珠。   因其质地好,光泽亮,苏禄珍珠一直是最昂贵的珍珠,在大明有时同样品质大小甚至能超过合浦珍珠。   在知道苏禄产珍珠后,平托对陈沐说过他知道的一件事,按西方人的算法那是一五二零年,有人在巴拿马得到一颗名为奥维多之珠的珍珠,珍珠很大,重一百零四珠喱,合不到两钱。   那颗珍珠后来被人用重量六百五十倍的纯金买去,也就是黄金九十两。   现在这个木匣里每一颗,都比奥维多之珠要大,而且每一颗皆为东王精挑细选的上品。   尤其东王神情激动地按着陈沐的手说:“这些倘若不够,西王与峒王那还有。”   陈沐还能说什么呢?   有时候定位改一改,也不是不可以。   “练兵、军器,这事要兵部准许,待陈某传书一封看兵部回应吧,不过有几个条件,希望东王能答应在下。”陈沐推回珠匣,道:“其一,在苏禄编练三卫,设三部指挥使由汉人充任;其二,这支军队将来诸国有难,当尊奉天朝之令,守望相助;其三,南洋诸国不得互相攻略。”   “尊崇天子诏,诸侯不兼并,侵夺外夷地。”   东王的眼神锐利起来,脸上肌肉似乎都僵住,问道:“敢问将军,谁为外夷?”   他知道陈沐所言,是尊王攘夷。但他不知道这种时候为何会听见千年前的中原学说。这种曾经保全中原的学说实际上对周遭有无限大的破坏力,尤其在舰队停在自己家门口时,这种学说令人透骨生寒。   “不尊天朝者,自为夷;我等用相同言语、相同文化,然外夷相攻,如满刺加、吕宋者不能挡,诸国若不联军,当为各个击破,受万世奴役。”   “东王曾于西夷见仗,当知陈某所言非虚,难道吕宋、满刺加之事大王还不清楚吗?”   陈沐其实没想在这个时候提出尊王攘夷,他的这套思想还未完全形成,只是在脑海中有一个大致思路,实际上就连这个思路都不是他自己的东西,是徐渭提出来的。   借助中原数百年对周边影响,把大明藩篱力量集中起来,筑起第一道防线,即使不让他们发挥更大力量也不能让他们为敌人所用。   徐渭是亲眼看到几百个西班牙人登陆吕宋,短短几年就能拉起不下万人的本地土人军队,这还仅仅是吕宋,倘若整个南洋诸国都为西夷所破,对大明而言意味着什么呢?   听到陈沐口中的夷人是西夷,而非他们,东王眼中有些许轻松,不过他接着说道:“苏禄三卫尊奉天朝之令,此为我三王分内之事,南洋诸国不得相侵,只要他们不来相攻,愿意易卖给我们粮食,本王也不会恣意兴兵。”   “但三卫指挥使,不能由汉人充任,指挥使下面是千户吧?千户可以让天朝将官充任,我要亲任指挥使。”   嚯!   陈沐不由得高看东王一眼,军权还是要抓在自己手上,领导者要有这样的清楚认识。   他为难道:“大王是天子亲封藩王,担任指挥使,官职太小了,而且指挥使需听命陈某——不过无妨,大王若欲亲任指挥使,陈某这便奏报。”   东王笑道:“难道本王现在不是听命天使么?将军奏报天子即可。”   陈沐颔首,对东王与李旦道:“既然如此,如朝廷应允,便以珠算军资,易买军械,至于兵器价格到时候由旦儿同三王接洽,如何?”   苏禄东王接连点头,在他看来珍珠值多少钱并不重要,军器多贵也不重要,这些珠子都是源源不断可以采到的,充实军资才更重要。   “这就是国小的优势啊!”   陈沐没有回到城中住所,而是带着李旦直接登上赤海舰,将事情告知等在船上的徐渭,感慨道:“一介寸土小国,虽力小,却可顷刻间抓住机遇,他们的国王十分清楚国中情况,如我大明,一年两年,广东的事送入京师,还没个结果呢。”   徐渭摇头笑笑,道:“然国小,力亦小,即使将军把打造鸟铳、铸造火炮的方法给他们,三年五载都造不出武装三卫的军械。”   “徐先生说的是,就算是南洋卫,骤然有这么多军器要造,也要造上半年,还是要向宣府下令,两边同造才行。”   陈沐在心里算了算,单单苏禄三卫,就需要万杆火绳枪、二斤五斤炮六十门,再加上琉球,可不是一时半会就能造好的。   不过这个数目是算上备用,实际只需要三千杆就能开始操练,后续慢慢送来即可,练兵本身也不是短时间能见到收获的事。   陈沐同徐渭议尊王攘夷的大中华圈学说之余,心心念念做着蒸汽机投入使用后的白日梦,从中原赶回的赵士桢也带着张居正的书信来到苏禄群岛。   “阁老让我,编书用以教授太子?”   陈沐像见到美食般抿了抿嘴,这封信让他在迷茫中找到一点光亮,那是彻底把大中华帝国从泥沼中拽出来的光芒。   再没有什么,比教导帝国继承者更令人备受鼓舞的了。 第六十九章 都司   李旦把华宇找来,跟在陈沐身边准备和苏禄三王谈军备采买,自己则乘船回了琉球,日本那边还有一大堆商贾要他看护,这边脱不开身。   陈沐则在苏禄投入编书教导太子的事务当中,这件事对他来说意义重大。   他是不知道神中年担心露怯才有如此想法,如果知道他会更高兴的。   书籍是人进步的阶梯,但另一方面,很多时候书籍也是传播影响思想的最佳渠道,由张居正教授将来会改元万历的太子,对陈沐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不但能影响将来帝国的继承人,还能顺带给此后十余年帝国的实际掌权者开阔视野。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好的事么?真让他治国,他也没有那样的才能,但他可以把自己所知对这两个人倾囊相授,他们越早认识到被海洋拉进的世界,对中国天下越早产生更好的影响。   这远胜陈沐一人在海外孤军奋战。   在这一点上陈沐看的很清楚,这其实也是文化交流,他本身就是另一种文化的持有者,而这全世界也只有他一人。现在的广东就是他与这个世界融合的产物,如果整个大明都能与他融合,那么短期结果是好是坏姑且不论。   海权、西方诸国历史、大中华帝国圈、新时代的尊王攘夷、世界财富、玉米红薯土豆、新式兵器战法、鼓励科技进步,甚至陈沐还吃了熊心豹子胆给张居正留下一个议题——如何完成海外财富到国中百姓生活水平的提升。   因为他只会往大明搂钱、搂金银铜铁木硝黄,甚至将来宝石玳瑁珍珠都会加入大明运宝船的行列之中,但他不知道怎么把这些东西转化为实际的国力。   他没有治理帝国的经验,但张居正有,如果张居正了解的足够多,他们这些明智的阁臣才是真正能带领帝国向蒸汽时代跨步之人。   在隆庆七年的四月,于苏禄群岛会见婆罗洲浡泥国使者的陈沐同时得到来自南洋卫的传书,新会龙虎玄坛真君道观的道士炸了无数个丹炉也没弄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倒是道观收养的小道士在玩铜线与磁石时弄出异象,被山长道士编出一套什么阴极阳极的理论,名叫太极正一。   送来一副长得像电扇叶子一样的东西,四角安放磁石,安上铁叶推一下就转个不停。   陈沐翻着道士送来的书,对照着大风扇看了看,没看懂上边写的是啥。   这让他觉得单靠道士瞎胡闹是不行的,没理论支撑这一切太困难了,干脆把东西送往工部,附送他所知道的碳化竹丝之类的信息,并开出悬赏,谁要是能做出灯泡并让这东西亮起来,赏白银五百两。   然后陈沐就把这事抛在脑后不去管了,因为关元固发来的书信里告诉他,蒸汽机已经投入使用了,南洋卫军器局在香山千户所做出一台非常巨大、笨重但能带动二十六架织机日夜不休制造绸缎的蒸汽机。   这个位于军营中的工厂只需要九个工人三班倒替着检查接线,产量可能与二十六名工人相比。   但现在依然还在尝试阶段,因为一台蒸汽机的水火耗费,与十七名工人的伙食工钱相持平——蒸汽机依然停留在只有意义,没有用处的程度上。   相比较这种显得好高骛远的机械,水轮机在广东商户手中发展极为可喜,水利机械在这片土地上野蛮生长了一千六百年,这一次由广东地方大力推广,以至由广州府为中心向周边蔓延开来。   在推广初见成效后,聪慧的商贾开始研究如何更大程度利用水力,由其在官府出资鼓励改良的情况下进步很快,人们开始自发地研究如何更有利地利用水力,改良轮片。   这种群策群力的方式远胜过去陈沐一个人默默使力,各行各业的生产力都以此为基有了些许提升。   最让陈沐开心的是,宣府的官办羊毛作坊已经把东西卖到全天下,甚至广东去年冬天也能见到宣府出产的羊毛比甲——当然,没多少人穿。   倒不是温度,广东的冬天也挺冷,关键在价格,想穿的穿不起、穿得起的人大多也有更好的御寒措施。   这个春天陈沐在苏禄过得很好,不但设立了苏禄三王卫,还在三王的一再要求下像他们授予大明苏禄东、西、峒三卫指挥使的官职,还在苏禄召见了浡泥国使者,像他们传达自己的意思,同时在浡泥国设立三卫。   主导练兵的人多得是,百户做千户、千户做指挥使,苏禄国是提拔了十几个小百户,浡泥国则是直接把付元派过去了,让他带其麾下千户就地练兵。   陈璘又多了个官职,官号为南洋诸国都指挥使,治吕宋马城,节制旗下四国十卫,南洋都司里塞了七八个指挥同知,诸如大明指挥同知、吕宋王苏莱曼;大明指挥同知、苏禄东卫指挥使之类的人物。   这是大明唯一一个指挥同知都是藩王的都司。   由南洋卫至南洋都司的运宝船往来不断,这些船舶皆为新会地方商贾所造大福,炮舰技术的进步让本土船匠进一步革新技术,制造更大的海船来承载货物,口碑良好的船商押运火炮、鸟铳,受沿海舰队保护往来输送辎重。   在各地整编联军中,陈沐时隔三月,在隆庆七年五月下旬再度收到义子从琉球国发来的书信,只不过这一次是情报。   计划赶不上变化,西班牙人介入日本混战了。   “去年陈某向西夷伸了个中指,今年他们也朝陈某回了个中指。”   赤海舰上,陈沐拿着书信递给徐渭,道:“大洋那头的新西班牙,他们的总督没见到去年的运宝船,派了舰队过来打探情况,走到日本时似乎已经知道来龙去脉,迫使龙造寺囚禁了我们的商贾,还把火炮卖给龙造寺——让八郎到琉球真是去对了。”   徐渭粗略地看了大概,对陈沐道:“他们要海港补给,多半于陈帅所想扶植诸侯的想法无二。”   徐渭说到点子上了,让陈沐很感兴趣。   在他西面,是旧西班牙;东面,是新西班牙;在这中间则是大明南洋都司十卫正在编练,一条条庞大战船正从船坞滑入海洋。   “让小八试试他们的本事!” 第七十章 混乱   九州岛,风云变幻。   半年以来,明商大举投入九州大名麾下,不单单是大友、岛津以及龙造寺,还有大村、伊东等势力稍弱的诸侯,这给当地带来极大变化。   九州岛一直是一个文化相对混乱的地区,当地不单单有佛教徒、葡萄牙传教士,甚至还有信仰天主教的切支丹大名。   明商到来主要遭受冲击的,就是这些切支丹大名。   葡萄牙人在九州岛做生意,要求是‘胡椒与灵魂,一个都不能少’,相比较最早准许葡夷开商馆又因佛教徒与传统抵触关闭商市的岛津家,大友宗麟干脆地信仰了天主教,起名叫弗朗西斯科,并得到当地葡商及教会的支持。   龙造寺同样也靠着贸易,不论是葡夷、大明、朝鲜,他们统统照单全收。   岛津也差不多是这样,他们的优势是在与葡人断绝关系后,种子岛依然能为岛津家提供缓慢而少量的自造铁炮。   但葡萄牙人能给他们提供多少呢?   一年二三百杆铁炮、好几年卖了几门大筒?   海岛对面的陈八智对九州岛这弹丸之地的混乱局势也感到束手无策,原本他以为达成养父的使命非常容易,但在略有了解情况后他知道自己小看这些日本诸侯。   九州岛的外部环境,是东面有如日中天的毛利家,齐正晏已登陆寻找山中鹿介,助他再兴尼子家,那么毛利就是他们的敌人了。   龙造寺对明商最为欢迎,但同时他在和毛利眉来眼去,一起威胁大友;大友在战略上是陈八智要拉拢的,但大友宗麟是切支丹大名;岛津做买卖特欢实,一旦商贾有让他产生联合大明的意思,岛津义久就成了死脑筋。   不是岛津义久厌恶大明,而是萨摩的穷光蛋坚持信念能给他们带来无比的勇气,不需要任何人相助。   这种大环境下,西班牙的二百五来了。   借龙造寺分不清西班牙和葡萄牙的机会,他们很快用火炮与火绳枪以及随船原本用于菲律宾贸易的白银支援龙造寺隆信对肥前国的战争,关押大明商贾,并修建海港,当然也少不了派人回美洲的新西班牙召集援军。   在美洲,他们有先后征服阿兹特克、印加帝国的强大军团。   李旦一回到琉球国就像盘踞在琉球群岛的大蜘蛛把伸出八肢,两个月来往返于九州琉球的商贾为他带来巨量情报,他将这些情报汇总后将一副九州岛地图铺在陈八智的帅帐中。   “我也很想知道,这个地方局势为何如此复杂。”待向陈八智讲清楚一切,李旦无可奈何地挠挠眉毛,道:“不到半个广东的土地上诸侯林立,今日歃血为盟明日背信弃义——义父为何盯上这里?”   李旦的言外之意,这里毫无价值,局面又乱,倒不如让他们关起门来打个痛快。   “所以西夷来得好啊,不要管他们了,龙造寺是哪里?我看看……肥前。”陈八智有些气急败坏地抹脸道:“敌人的盟友也是敌人,打垮他们就可以了吧?”   西班牙的介入让陈八智可以选择战争,这个选择对他来说轻松的多,跟什么合纵连横比起来,打仗太容易了!   李旦有些担忧,道:“岛上三家兵力雄厚,我们应当能说动大友,他们正在与毛利作战;岛津的话,他们在与大友、相良关系不好,应当能帮你省去腹背受敌的威胁。”   “那要麻烦兄长了,我这就准备发兵攻往平户,先扫了港口再说别的!”   李旦沉吟片刻颔首,道:“先摸清情况,如岸上不可敌,就退回来从长计议,义父与马城陈总兵那边应当也收到消息,加派援军再攻过去也不迟,我们要比西夷近的多。”   ……   吕宋北卫一支庞大舰队在指挥使陈八智率领下扬帆起航,一艘赤海级丁卯舰、十二艘五百料大鲨船、三十六艘小鲨船炮舰及数十艘大福兵粮船金鼓震天,绕过种子岛直扑九州肥前国之平户。   庞大舰队近海航行令周遭种子岛、鹿儿岛的城下町百姓为之惊骇,岛津家收到消息甚至调集内城水军在浅海列阵准备迎敌,足足严阵以待数日,却得到消息这支舰队一路向北走了。   统帅水军的岛津义弘这才松了口气,那些战船远比他们的安宅船要大得多,单单惊鸿一瞥就让战船上的足轻吓破了胆,若真打起来恐怕凶多吉少。   没等岛津义弘松一口气,就见远远海上又航来几艘小船,同样打着明字旗号,这一次直直地朝他们港口行来。   来的是李旦的部下,专程向岛津家送信一封,书信很快被义弘送入内城天守中的岛津当代家主岛津义久手中。   “那支大舰队,是明军?”   岛津义久皱着眉头苦大仇深地把信看完,撇着嘴道:“他们果然还是对龙造寺发兵了,信上说他们进攻龙造寺是因为南蛮人,明国如今与南蛮人为敌,龙造寺与大友都亲近南蛮人,明国在九州找不到比我岛津更好的盟友——又四郎,我们要与明国联合么?”   又四郎是岛津义弘的幼名,看兄长发问,义弘将书信接过,上下看过后缓缓摇头,道:“明国兵众国强,与其联合,岛津必受制于人。”   “可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何不趁此时机一举降服相良,没有龙造寺在其后,相良不堪一击。”   令一众家臣诧异的是,岛津义弘先前摇头,此时却又颔首道:“正是如此!”   岛津义久也有所不解,问道:“这是何意?”   “岛津出岛津的兵,但不与明国联合,明国去进攻肥前,岛津自去进攻肥后,收诸郡国人。”岛津义弘跪坐行礼道:“收肥后诸郡,不需太多兵力,义弘自去即可,还请兄长陈兵东面,防备大友,他们知道岛津出兵后一定会南下来袭。”   “可若不与其联合,若明国击败龙造寺,回首再侵岛津当如何?”   岛津义弘笑起来无丝毫市侩,但言语十分精明,道:“九州还有大友,也上切支丹大名,明国虽强,远渡重洋未必能不将大友放在眼里,他们需要岛津帮他们对付宗麟,先夺取肥后,再与明国使者谈同攻大友的事。” 第七十一章 截击   扬镶龙旗舰队在沿海乘风破浪,陆地也不平静,在半一个月前,一统肥前国的龙造寺隆信志得意满,凭借麾下铁炮队与两门南蛮大筒向平户豪族大名松浦氏发动攻势。   由锅岛直茂率军千余,百武贤兼以旗本身份率数百别动队押运南蛮大筒,向草野城发动攻势。   百武贤兼的姓氏怪异,这是龙造寺隆信赐下的姓氏,意为有百人不挡之勇。在战事开始,他也的确证明了自己,松浦氏守军闭城不出,贤兼单骑出阵,以一骑讨的方式于城下连斩敌军两名武士,大壮龙造寺军声势。   松浦氏并非泛泛之辈,借助神风两次击退元军足够让被中原叫做三岛倭寇的松浦氏吹一辈子勇武。他们甚至还是日本列岛最早使用铁炮的大名,因为使火绳枪流入日本的汪直在这里被藩主松浦隆信奉为上宾。   在水军方面,他们有数量众多的倭寇,长达二百多年的倭寇事业使松浦氏掠夺到巨量财富,以兴建坚固山城,守卫自己的土地。   但这对龙造寺氏发来兵马而言,显然还不够看。   百武贤兼自本阵中立起,对左右亲信武士道:“放南蛮大筒,轰开城门。”   武士领命跑去传令,百武贤兼对锅岛直茂笑了,高耸的颧骨让笑容显得残忍,尚在鞘中的刀指向山城,“如这般坚城,倘在过去,非笼城三月不可攻下,如今南蛮大筒之下,顷刻可破!”   火炮的加入令攻城显得无聊,再坚固的城池,它也是木石建筑,而且木料占比非常多,南蛮大筒轰上去就没有不坏的,过去的防守战法、防备方式都显得苍白无力。   听着阵势之前两门火炮轰鸣而起,黝黑的铁炮弹吊着高高的抛物线避过城墙落在城内不知何处,惊得守军大喊大叫,锅岛直茂看着百姓早已跑光的城下町,突然失去继续指挥这场战役的兴致。   他起身长长出了口气,道:“把城门打坏,就让松浦隆信投降吧,保留土地接受支配。”   说着,锅岛直茂抬脚走出本阵,有些疑神疑鬼地望向林间道旁,道:“战前有足轻说黑夜里在林间望见狐火,那是岛津家的守护神,我心不安,尽快攻下草野城。”   百武贤兼领命士气十足地应下,转身向外传达主将命令,鼓舞起麾下别动队的战意,准备在火炮轰破城门后一次突击攻下城砦。   火炮间隔良久发出轰鸣,一次又一次高高吊着抛物线坠在城内,不停地轰垮屋舍,锅岛直茂再度望向本阵两侧林间,有些自嘲地笑了,稳坐中军等着火炮轰准的那一刻。   他们看见的不是狐火,是火绳。   距草野城六七里远的山上,陈八智通过望远镜津津有味地看着这场荒唐的围城,其实这场笼城战很严肃,只是火炮怎么打都打不准让陈八智心中生出荒唐之感。   在他身边只有一个千户的军队,这已经是不打草惊蛇所能派到岸上的极限。   九日前,他的舰队抵达平户,但先遣斥候船远远看着见港口兵力雄厚,有一支西夷舰队停靠,因此并未直接进攻港口,寻觅整整两日才在平户岛北侧找到既能隐蔽舰队又方便登陆的野海滩,索性放出部下收集当地情报。   情报没搜集到,却得到当地草野城正在打仗的消息,并获知攻守两家里就有他此次的目标,龙造寺家的两千兵力。   “他们布阵严整,是老兵宿将,那是最适合围城的地势,看那几块帐布,是帅帐所在,周遭形势一览无余。”陈八智身边跟着跑腿的是齐正晏的义子齐行长,跟在主将身边当个马弁,小八爷也有提点之意,给他讲述布阵要点,道:“但他们刚接触火炮,不会打放,所以怎么打都打不准。”   “那他们不会发现咱们么?”   陈八智把望远镜递给齐行长让他看,闻言笑道:“他那是攻城最好的地方,咱这是窥视他们最好的地方,甚至再向东北推进三里,就是进攻他们最好的地方。”   “这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为将者行营布阵不能只看目标,还要在对己方布阵之地有威胁的地方多布斥候,先立不败之地,再求胜果。”   说着,陈八智抬手做了几个手势,林间小旗官奔走相告,山下关炮百户推二斤五斤炮向预定火炮阵地前进,手提肩扛虎蹲炮的旗军则跟大部队向前进发。   这一仗是好机会,陈八智的兵在整编操练后还未见过大阵仗,他们需要一次交兵。   “八爷,我们要袭击他们?”齐行长看上去有些害怕,握着肋差的手轻轻抖动,道:“我们只有一千兵势,他们多……”   敌军确实多,足有陈八智二倍兵力之巨,这样的差距在野战中正常情况是很难取胜的。   “世上以少胜多常常出现,但从未有过以弱胜强,少未必弱,多也未必强。”   陈八智说着起身,领亲兵向炮队阵地进发,在身后吹鼓手跟随中对齐行长道:“军争,是在军势变化中不停谋求以优势进攻弱势,蚕食敌军以取得胜利的学问。”   “现在他们多,一会儿他们少——不用听懂,记在心里就行。”   敌人怎么变少,齐行长不知道,但对陈八智来说是显而易见,锅岛直茂的军势就差贴脸上了。   人家是在攻城啊,攻下城池难道不进去么?   “甲炮总旗瞄准城门,听我号令堵截出击军队;乙炮总旗瞄准敌阵,震慑敌军;丙炮总旗准备跟旗军进入田野平地,战事开始像过去训练那样,平射、调高、再调高,掩护步兵前进。”   三队炮兵被陈八智分出先后次序,旗军也是一样,呈半包围形状面向草野城下布阵,以田野、山林划分两部,山林人少、田野人多,他只打算击溃敌军,毕竟这只是练兵。   龙造寺的两门火炮还在漫长间隔下向草野城轰击着,这种粗略瞄准没有弹道的射击令他分外气馁,这太浪费铁了!   他原本以为在他调兵遣将的同时火炮就把城门轰开了,谁料他兵马都已准备战斗,城门还没开。   等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陈八智甚至怀疑他埋伏在原野里的旗军是不是都已经睡着,终于一声脆响,一颗炮弹轰击城门,庞大火力直将外城木门轰碎,攻城军队立即发出呼啸般的吼声,齐齐冲出。   有趣的是,他们轰碎了草野城二之丸的城门,为攻击这处城门,他们打塌了一座橹箭楼、轰豁一座铁炮橹、顺带着还早早就把外门里的太鼓门打坏。   外城所能阻挡敌军的,在漫长而凶狠并有失精准的火炮轰击下,已无险可依。   攻城军势鱼贯而入,与城池内守军两相厮杀,陈八智在蹲伏田野的旗军中长身而起,望向二三里外的敌军攻城,嘴角逐渐上翘,终于张手大喝下令道:“甲炮总旗,截断敌军,放!” 第七十二章 交兵   倭寇靠不住啊!   松浦隆信在天守瞭望着城外局势,并一遍遍问侍从他们雇佣的倭寇野武士们到底在哪。   还能在哪,跑了呗。   眼看火炮像没有瞄准一样散落城内,没能对他们造成多少死伤,但对士气打击极大,就连松浦隆信本人都觉得这仗没必要再打下去了。   不就是臣服龙造寺家那头跟自己名字的熊么?   臣服就臣服,有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战争的动向远比他想象要复杂的多,锅岛直茂所处的方向看不见,但依山而建的三层橹上能看清,在西边远方田野上,有一支军队正自以为隐蔽地缓缓向龙造寺军逼近。   在高耸山城上看过去,一览无遗!   正是这支看不清家纹的军队让松浦隆信沉下心来,不断向麾下武士传达死守的命令,即使在二之丸城门被轰破后,他依然下令命部下退至本丸据守,集中了所有铁炮,要用墙上的‘狭间’射孔给予这些入侵本家领地的敌军迎头痛击。   “家主,他们行迹诡异,不是来救我们的。”   “我知道,但他们也不是龙造寺的盟友,他们的势态是要攻打龙造寺。”   松浦隆信的判断没错,就在南蛮大筒将城门轰碎不久,鱼贯而入的龙造寺武士与来不及撤进本丸的松浦守军厮杀一处,眼看节节败退,突然来自西边炮声阵阵。   松浦隆信拉开木门,就见田野中、林地间扬起阵阵硝烟,数颗炮弹曳着尖啸轰击在城门、敌阵,登时炮弹坠地将龙造寺家武士轰得阵脚大乱。   值此危机之时,松浦隆信心底却轻松起来,不论那是谁,至少他们确如自己所想,是来进攻龙造寺家的。   他脑海中闪过最大的问题并非来者何人,而是看着两处炮弹落点,琢磨这支军队的南蛮大筒想要轰击的究竟是哪?   “打中了!”   “前进!”   伴着齐行长欢快的高呼,陈八智抽出战剑前指高呼,结成鸳鸯阵的旗军阵势中唢呐声高亢,硝烟里蹲伏的旗军个个起身,千户大旗下一面面百户旗自地上立起,一杆杆高大的铁头狼筅旁,小旗官执旗前行,身后旗军紧随列阵。   此时龙造寺兵势少半军兵已攻入城中,余下也有不少在城外窄桥拥堵,骤然遭受不知从何处攻来的炮火令他们军心大乱,不知该攻入城内还是退向城外好。   锅岛直茂遭此袭击心中也是大惊,他心中不善的预兆应验了,但直至此刻他依然认为攻来的是岛津家兵力,以为相良阿苏诸豪族已与岛津联军,如此一想心中更为惊骇,第一个反应就是派人传信给佐嘉城的家主,告知其岛津攻来的消息。   虽然岛津是怎么到这来的他也不知道,但此时此刻,能神不知鬼不觉攻入平户的只有松浦党的海贼与岛津家的水军,但松浦党没有大筒,尤其没有这么多南蛮大筒。   传信武士才刚翻身上马,锅岛直茂已指挥围城军左翼借助城下町林立屋舍与道路摆出迎敌阵形,大队枪弓足轻依仗屋舍准备阻敌,两支铁炮百人队在阵势最前排出直阵准备应对敌军冲击,同时下令攻入城中的部下尽快撤出。   “要尽快攻入城中,依靠草野城据守等待援军才行,现在撤出先前辛苦百废了!”   面对百武贤兼的责难,锅岛直茂并不动怒,道:“我等攻取草野城,是因两门南蛮大筒,方才敌军大筒不下十五门齐射,据守土垒城砦你能守住?”   百武贤兼被问得哑口无言,南蛮大筒对城砦的攻势太强,再坚固的土垒木城都像纸糊的一般,即使此时此刻他们攻入城中又能如何呢?   “先把军势撤出来,布置防备,敌军势大就撤军。”锅岛直茂道:“留有兵势最重要,不计较一城得失。”   每个人眼中的战争是不一样的,在陈八智眼中,战争是心术,所以他挑选最恰当的时机,只是一击,就能使敌人军心大乱。没有军心的敌人,才是最好的敌人。   六部百户兵马排成线阵向前推进,说是线阵,其实就是长蛇阵打横,六个百户部都是方阵,大盾手在前圆盾刀手在旁,后面跟着两个枪矛手与狼筅兵,最后则是三名铳手与保护他们的杀手。   声如霹雳炸响,六百户阵后数门火炮齐射,炮弹破空带可怕尖啸轰在敌军阵前,并未造成什么伤亡,却让正扬铁炮高抛欲射的铁炮队慌乱,不少人受到惊吓提前放响铁炮,两道线阵噼啪响成一片,阵线也为之动摇。   等他们再整队成阵,六个明军方阵已先后逼至二百步。   此时锅岛直茂也将己方两门南蛮大筒调转方向,正对敌阵轰出。   轰!轰!   两门西班牙舰炮先后轰响,仅仅二百步距离火炮瞄准能力已不是那么重要,一颗铁炮弹正落在百户阵形正中,砸翻当先两名盾手后滚入狼筅手与矛手之间,接着横穿数人而走。   杀伤十数,更惊恐的是令这支新兵百户阵势接近溃散,百户与小旗高声叫喊着约束部下。   另一颗炮弹并未直接命中战阵,在阵前三十多步落下,弹了几下滚落在阵势左近,即便如此也使这个百户队向前的攻势放缓。   仅仅片刻,锅岛直茂抓住机会策马高呼着穿过铁炮队左右,命他们放响铁炮攻击敌阵,同时下令长枪足轻集结,他已看出敌军兵力并不多,堪堪数百人,哪怕仅是城外部下也有一战之力。   攻势受阻的陈八智并不担忧,抬手就有部下向林中摇旗,转眼间埋伏林中的火炮丙旗收到进攻信号,数颗炮弹直朝敌阵轰击过去,摧枯拉朽般扫过城下町正在聚集的长枪、和弓足轻,令敌军后方大乱。   噗噗噗!   过早发出的铁炮并不能在百步之外穿透蒙着铁皮的大盾,即使有几颗铅子铁子见缝插针打入旗军阵形,也轻而易举地被胸甲挡下。   原本被炮击后士气低落的吕宋旗军突然发现敌军的鸟铳并不能杀死自己,一时间战意大盛,不过在旗官的约束下谁都不敢率先放铳——不听发令提前放铳是要被割掉耳朵的。   继续,继续在鼓噪的唢呐音中沉默地进军。   陈八智在后方看着敌军足轻集结一处,两军相距已近百步,张手下令道:“火炮轰击,吹鼓变调,旗军分阵,虎蹲齐射鸟铳轮射!”   炮声再度响起的转瞬之间,敌军足轻分数队向前挺进,他们已经能看清飘扬的镶龙旗,旗军阵势当先盾手突然分开,整个阵形变得松散,三名鸟铳手交替上前,在阵势空挡中向他们发出少量而整齐的轮射。   “铳手甲,放!”   百户的高声下令中,数十杆鸟铳由各个方阵向前放出,脆声闷声响起一片。   硝烟弥漫里,足轻冲锋并未停止。 第七十三章 颤动   “全旗退缩,小旗斩首;小旗战死,全旗斩首——合阵!”   草野城外厮杀战场,龙造寺氏倭兵士气高昂不惧死伤给各部百户留下深刻印象,在即将短兵相接前像过去他们的操练那样,高呼着有戚氏血统的军令,喝令旗军。   三排鸟铳轮射转眼放完,转眼打出丰硕战果,但显然还没有让敌军崩溃,毕竟一次轮射仅有不到一百六十杆铳打响。   不到,是因为有人没有按时放铳,既是他们操练整整一年,也依然是新兵,对新兵而言这在所难免。   耳朵被长官割掉,也在所难免。   分开的松散阵形随一道道军令蹴而合并,一排大盾手架着长矛,中间分出狼筅挥舞的位置,在狼筅手旁边则是手持腰刀伏低重心的藤牌手,他们是短兵相接后护卫己方的主力。   旗军之后的陈八智手按火炮皱起眉头,他的旗军六部百户仓促下难免紧张,四部百户合兵,一部受火炮惊扰行军缓慢的百户稍稍落后,另外一部被火炮杀伤十数人的百户军阵则来不及汇合就被倭人列阵在五六十步外一阵箭雨命中。   和弓射出箭矢力大,虽不远但威力不弱,尤其上百张弓齐射极具震慑,落入步阵便引处处惊惧叫喊,把陈八智看得又好气又好笑。   原本就士气低落的百户队被箭雨直袭,虽然先头大盾挡住不少箭矢,但仍有箭矢抛射在阵势当中,有人倒地在他意料之中,可他的阵势边沿居然有俩人崩溃了,撒了兵器尖叫着向后跑。   甚至还有个人身上还插着箭,显然是阴差阳错下有箭穿透胸甲,可他们跑什么?   透了胸甲,里面还有锁甲,即使侥幸箭头射进锁甲环里,尚不足一个指甲盖深,不跑是绝对死不了的,可跑了,即使没被敌军接下来射死,也要被己方督战射杀。   因为吕宋旗军胸甲都是单面的,只护前胸,不护后背,单单锁甲既不能防备弓箭也不能防备鸟铳。   没跑出几步,一个被百户以手铳射杀,另一个被督战兵以弓射翻,百户甚至来不及装药便高呼着旗军防备冲击。   提着倭刀与长枪的敌军足轻已在数十步外列出阵势,随秃头队长鸟音怪叫着踏步向前。   此时另一端五部百户的阵势已发现友军受挫,在千户指挥下向那边缓缓移动,队列末尾的鸟铳手装填完毕,左翼百户麾下三十名铳手借此时机向对阵敌军放出一排鸟铳,大步跑回队列后向右侧转移。   “还没装好?”   随陈八智不耐烦地催促,五斤铁弹被推进炮膛,身边十数具火炮的炮手一一报告装填完毕,陈八智眯眼望向阵前报出几个角度,各尊火炮缓缓调整,等他们将炮口对向预定位置才发现瞄准的是前方分成两路兵马正汇聚的缝隙。   砰砰,砰砰!   阵前倭兵铁炮队再度闷响一片,在武士首领的驱赶下,各队足轻正式向旗军发起缓慢而有序的冲击。   陈八智的嘴角翘起,挥手向林间做出几个动作,身后执旗手挥动令旗,伏于林间的三部百户借助林间掩护向前以战场平行的位置推进。   敌军黔驴技穷,火炮、铁炮、弓矢,都未能对他的部队造成可观杀伤,倒是敌军将领显然还在慌乱之中,也因从城中跑至战场的兵力持续增援,来不及看出究竟减员多少——他看着呢,敌军虽未溃散,但已有一个百人队悄无声息地躺在地上,更有两个百人队已无力再战。   即使如此,四个由足轻武士混编的百人队依旧踏着大步,迎着鸳鸯阵后时不时高高抬起的鸟铳散射推进至阵前,大片长短不一的竹枪、穗枪齐齐摆下,在双方距离最后几步中试探几下,呼喝声中大踏步冲锋而来。   短兵相接!   嘭嘭嘭。   各式长枪满怀期待地朝能在百步外挡住铁炮的蒙铁皮长牌捅去,你以为上面那是长枪捅在大盾上的声音?   不存在的。   别管是不那么坚固的竹枪还是有长有短的穗枪,甚至造型诡异的十文字、片镰与威力强大的薙刀,面对鸳鸯阵都有一个非常尴尬的问题。   它们都有点短。   龙造寺家足轻使用最多的兵器就是枪,这些长枪的长度普遍在一间至两间半不等,两间一丈,最长在四米五,这已经是很可怕的长度了,足轻举在手上从枪穗到大腿都在颤抖。   而他们面对的,是戚氏精心为他们挑选的铁头大狼筅,杆长五米,狼筅头依照使用者气力挑选一到二尺,故长五米二至五米六不等。   这帮鸳鸯阵里挑选的力士躲在长牌后从缝隙把大狼筅戳出去,左右挥舞上下翻动,上面嘭嘭嘭的声音是足轻因惧怕狼筅刃刺争相躲避而摔倒的声音。   这玩意也很沉,明制七斤半,合将近十斤,重心也不稳。这就造成初次短兵相接是两拨颤抖者之间的战斗,能精准地把敌人戳翻对双方来说都不可能,看的就是谁更长。   百武贤兼是想再创勇武威名,持太刀冲进去的,他很清楚不冲出一个缺口,他的部下根本不能杀入敌阵。   凭借灵活身法躲过胡乱扫荡的狼筅,接着颇显狼狈地闪避来自长牌后两杆长枪的戳刺,百武贤兼大喝一声举刀迸跃出去,逼入长牌大盾近前,凶狠地撞击在大盾上,直将其后盾手装得踉跄倒退半步。   还来不及冲入一闪而逝的缺口,就见刀光闪烁间长牌两侧缺口两个提藤牌的刀手翻滚而出,抬刀劈头裹脑地斩下。   寒毛根根竖起惊骇之下哪里还顾得上冲杀,接连闪避堪堪躲过刀劈,不料被两杆长枪先后扫过脚踝与头顶,直将人扫倒下去,凭借精悍武技向后滚出,却刚好滚到狼筅上。   一阵挂刺铠甲的声音里,百武贤兼狼嚎着打滚窜回阵中,捡回一条性命。   高价购来明国彩缎缝制的内衫被挂出道道伤痕,露出内里血肉;视若性命的大铠武具因缝接甲片的绳子被割断甲片散了一地,兜还戴在头上就是被敲得有点晕,穿马上沓草毛皮鞋子的脚踝也被抽得生疼。   他清楚地看见,原本该在他头盔上金光闪闪的兜前立此时正挂在那杆给他带来巨大痛楚的狼筅上,随大盾后看不见人影的力士手臂起伏有规则地颤动,颤动。 第七十四章 重赏   百武贤兼这个名字就像有马晴纯一样,都是标题党。   他手持寸兵没怼破鸳鸯阵,片甲遮身被大毛竹捅得遍体鳞伤,可他的确有不俗的勇武,这勇武让他成为幸运儿。   毕竟比那些提着薙刀、太刀冲击鸳鸯阵的足轻,百武贤兼运气好太多了,在短兵相接中,那些人死得最惨。   交兵似乎爆发在瞬息之间,数息之内,鸳鸯阵前倒下一排倭兵,狼筅、镗把、长枪、短刀,总有一个能把他们干翻。   躺倒在地这帮人未必都死了,有不少就只是被狼筅割伤,没有大铠或具足保护的他们在接触之初就会在身上留下寸深伤痕,稍有运气不好,就能割断几根筋。   能在交兵后既躲过狼筅,也躲过己方枪林的毕竟少数,大多数人都在阵前翻滚着吱哇乱叫。   不是他们想这么毫无仪态地大叫,武人有武人的尊严、男子有男子的气概……实在是太疼了。   几部百户各据阵中,环视左右几乎在初次交兵后得到相同的战果,他们根本就没减员,这种时候下级将官的统帅能力缺失就有所体现,原本仅为南洋旗军总旗官的他们尚不具备独自领军的才华,各个忘乎所以地下令前进。   五部百户有前有后,就使原本密不可破的阵势出现空缺,但这稍纵即逝的战机没人能抓得住。   大将百武贤兼还在那因为痛楚而满地打滚,因满地打滚而更加痛楚,哪儿有空顾得上他们?   下级武士们就更别提了,这帮人刚才冲得最猛,现在该死的都死差不多了,仗甲胄厚实没死的现在浑身也最疼,各个瞧见黑乎乎的大狼筅就心有余悸,哪里还敢再冲一次。   倒有几个有见识的足轻高喊着敌军空隙,可他们没号召力,等武士老爷们发现,各部百户也发现问题所在,战阵都闭合了。   趁敌军畏惧之时,铳手与杀手一同上前,杀手割取斩获首级、鸟铳手隔长牌举铳过头顶,向十步之内坚守武士最后尊严的长枪足轻随缘放铳——这种距离,他们的铳术显然与龙虎玄坛真君非常有缘。   各阵先头砰啪一阵铳鸣,直接击破武士道壁垒,百武贤兼左右一看身边只剩百十个残兵败将,高喊着撤军以怪异的跑步姿态向草野城下窜去,边跑边让后边来增援的足轻队赶紧退走。   姿势怪异主要在手,伤口太多捂哪儿都不合适。   镶龙旗飘扬在平户岛田野,陈八智甚至还未开炮轰击预计中包抄两翼的敌军,就见前军各部百户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气得他头顶冒烟,怒冲冲地命炮兵发炮,打出令旗让旗军救援。   大部队战事是结束了,可他娘旁边还有个百户陷入苦战呢,这就没人管啦?   轰鸣的炮火中,几个百户后退看着主帅大旗,这才发现在他们右翼百,不,已经不是百户了,四个不到十人的鸳鸯阵在数十名敌军足轻与百名弓手的进攻下节节败退,已经快退离他们几百步,以至于那些杀兴起的倭人军士都没看见他们大将已经撤退的事实。   没有悬念,左翼的原野与右翼林间杀出的旗军达成包抄,鸟铳队自敌军腹背两侧放铳,几十个鸳鸯阵扑杀而至,摧枯拉朽般达成合围,干净利落地赢得这场战斗。   眼看敌军退去,陈八智不顾部下初尝大胜的百户们一再提议的追击,挥手下令让部下就地休整,火炮聚合在一起寻找高点构筑炮兵阵地,数人头去了。   草野城里的松浦隆信不是傻瓜,原野中一面倒的战斗被他看得一清二楚,锅岛直茂命部下自城中突出向西增援不到一半,后面的人都被衔尾追击的松浦家武士纠缠。   尤其在大队足轻被旗军大败后,松浦家甚至派出一票骑马武士提铁炮下马轰出一阵后提刀跃马,城里或持鸟铳、火绳枪,或持短兵和弓的倭寇队也恢复凶悍本性,连简陋腹当都很少见的他们却能挥舞太刀追逐砍杀那些龙造寺武士,直将锅岛直茂所率领的军势尽数击溃。   当然,他们虽然砍得热闹,但毕竟一个追一个逃,半晌斩获还比不上陈八智的旗军短兵相接片刻。   陈八智显然没他的部下百户开心,麾下记功官将战死斩获报上来,全然不把七八里外的追亡逐北当成事,十部百户叫到一起一顿训斥。   “林子里三个百户和炮队百户就不说了,你们六个百户,五个百户总共阵亡三人,一个百户却阵亡五十五人!”陈八智拍拍最后被救援而灰头土脸捡条命回来的百户肩膀,对另外五人道:“从战事开始,就能互为攻守,他的旗军被炮打怕了,你们呢?”   “炮只能杀伤十余人而已,其余罪责在你,没领兵跟上同袍,遂被截击;接战后敌众我寡已有败势,旗军负伤不能保护,且战且退留下伤兵任由旗军受戮,方有此败。”   陈八智训完其他人又训伤亡最大的百户几句,他知道这已经是很优秀的战果了,但他不想夸赞部下,先骂完才舒缓口气道:“战事中该行军法的,全办下去;首级功三百七十有奇,记功官已按小旗分功,别指望像戚家军一颗首级三十两。”   “倭寇乱东南才多少真倭,现在遍地都是真倭,以后有的是仗打,一颗首级五两,无阵亡全领、有阵亡抚恤自赏赐扣,各小旗按军法分配赏额,暂记功,过些时日自吕宋调银。”   “后面有的是仗打,各个旗军的甲胄,锁甲、双面胸甲、铁笠、腰刀手铳、强弓毒弩,过几日琉球会把价单发来,你们麾下旗军想换军备的,按价单自赏赐中扣,兵甲好,上阵才能杀更多敌,多杀敌,才有更多银两才能加官晋爵。”   “此战打得勉强,今后再有半个百户阵亡的,降为总旗。平户将来设立卫所,不缺官职;你们回去好好想想,此战得失,三日内小旗以上,每人写战报一份,明后两晚饭后不唱凯歌,旗官旗军,交流半个时辰。”   “都散了,等平户诸侯派人来。”   众人散去,陈八智才两手抱臂眺望远山,他爹没给他调拨银两的权利,除了正经军饷,并没有半点战功赏赐,但只要事出有因他可以调拨军备。   所以他得鼓励旗军争取把赏赐都换军备,这招儿他想好久了。   平户岛草野城左近的田野里,年轻明将学着义父磨痧胡须的姿态,其实只摸到光滑的下巴,喃喃自语。   “等他们军备全换,小爷手里应该就有矿了吧?” 第七十五章 松浦   “明军?”   松浦隆信两只眼睛瞪出不一样大小,听着家臣回报面部表情极为精彩,张开的嘴都忘了合上。   他与锅岛直茂的想法其实一样,都以为这帮人是岛津军呢。   虽然松浦隆信也觉得岛津家要是真过来肯定是要揍他的。   在他听到的传闻里,也就只有萨摩藩的野人才有让精锐的龙造寺军一触即溃的实力,现在听到来者是明军,松浦隆信的眼睛滴溜溜转了好几圈。   整个九州,要说哪个家族对明军最抵触,那大概就是龟缩在平户岛上被各方势力轮番压制毫无存在感的松浦氏了。   他们家族和元军打过、最早组织倭寇为报复元军去中原抢掠,维持长久的倭寇传统。因此听到明军二字,心中惊悚的松浦隆信直接下令召回城外军队就地修补城砦准备据守投降了。   先据守,再投降。   但要说整个九州哪个家族又对明国最有好感,其实也无疑是龟缩在平户岛被各方势力轮番摩擦的松浦氏。   而且这个家族里最亲近明人的就是当代家主松浦隆信。   上一个和他有过很深接触的明人叫汪直,就是大明海寇总首领,把鸟铳和葡萄牙人带到日本的汪直。   松浦隆信曾在平户给汪直修建了华美住所,后来还因为汪直来日本经过五岛自号五峰船主,干脆把五岛交给他驻军修港,以招揽更多明国走私海商到平户贸易。   那是平户也是松浦隆信最辉煌的时刻,在汪直活着的最后几个年头里,借由汪直引来的诸多明商使平户港空前繁荣,经济上的繁荣也在一定程度上增强了平户松浦氏的军事力量。   更多的铁炮与财富,让松浦隆信有力量统一松浦家,适时介入一族志佐氏内纷,支援女婿志佐纯元,使女婿掌握主动,控制志佐氏;介入亲对马宗氏的波多氏与家臣日高氏的抗争,借机大破波多氏,取得壹岐,构筑松浦氏最大版图。   然后,汪直就被胡宗宪杀于狱中。   是时空前繁荣的松浦氏借助联姻等手段,稳住大友、龙造寺,却不能阻止平户港的经济颓势。   没有汪直,没有明商,但平户还有南蛮贸易,平均每年有五艘葡萄牙大船到平户贸易,但失去汪直这个盟友的松浦隆信对葡人而言是非常弱势的,准许通商的同时也要准许传教。   佛教徒与切支丹的矛盾日益加深,为维持统治松浦隆信只能把传教士逐出领内,结果就是布教长托雷斯说他背信弃义,让南蛮船不要再来平户。   商人嘛,只要有利润,传教士也不能限制他们大多数,所以虽然南蛮船变成一年一艘或两年一艘,还是有人来贸易。   然后就到永禄七年,也是嘉靖四十三年,切支丹大名大村纯忠在长崎开港了,这无异于汪直死后上天再给松浦隆信当头棒喝,平户港算彻底衰落,只剩下老弱病残的倭寇与日渐垂败的平户港口。   没有明商、没有南蛮商,松浦家要穷死了。   鉴于以上原因,松浦隆信对明军神不知鬼不觉地登陆平户并在他眼皮底下与龙造寺家开战,是抱以极其慎重之态度,他没有选择立即与明人接触,而是派人前往五岛寻找流落日本的明国海盗。   这帮人在他打仗时没有出现,现在仗打完了总该为他派上些用场吧?他们该去为他探明城下驻营军队的来意。   说起来松浦隆信也纳闷呢,他的倭寇呢?   他数量庞大战力强悍的倭寇呢?   其实不用找,他的倭寇不是有意抛弃他,只是被吓到了。   在他们驾着关船与小早一路赶来驰援家主的路上,统统发现在离平户港不远的海湾里停靠着一支可怕的大舰队。   一群战力强悍、装备精良的倭寇,见到庞大的明国战船,他们会干什么?   抢。   抢的结果呢?   连人带船都沉到海底喂鲸鱼了。   目睹惊悚一幕的倭寇与浪人们在海上游曳,根本不敢登陆平户,召集各处倭寇退了回去。   在他们之中有相当数量的明人海盗,他们远离故土并深畏明军,毫不犹豫调拨船头将这消息捎回五岛。   在松浦隆信等待亲信的时间里,陈八智并不悠闲,依靠草野城一战大致摸清龙造寺正规军的战力让他对此次出行轻松许多,当即向岸边停泊船队下令,兵马四出。   海上仅留一部千户留守船舰,两部千户在岸边寻找合适地带搭设栈桥,另一部千户分十部率军西扫,自沿海搜寻岛屿。   其实这些动作都是多余,平户岛仅有松浦氏一家,为应对龙造寺自肥后杀来的兵势,平户所能调拨之兵力皆集结于松浦津草野城,来不及赶来的也都在海外诸岛,平户没有任何敌对势力。   一等就是三日,陈八智的旗军在距草野城不过四五里的距离安营扎寨,城里的松浦氏则严阵以待,但双方都保持克制与矜持,谁都不想先派人向对方沟通。   在这种诡异的平和里,逃进山中的城下町百姓回到家园,不少人认为是明军为他们驱赶敌人,以为是大名松浦隆信请来的救兵,故报以极高好感,专程送来些米和萝卜,甚至还教他们煮盐水煮萝卜,然后磨成糊糊掺少量米饭吃——老百姓都吃这个。   这让陈八智收集到更多情报,平户百姓对大名请到明人援军丝毫不觉得奇怪,最奇怪的地方也不过是觉得他们的兵甲比平户武士好的多。   陈八智在脑袋里转了好几个弯才反应过来,平户农夫所提到的平户武士不是日人,是汪直死后流寓日本的倭寇及倭寇后人。   这些罪犯在这里摇身一变,成为不受当地大名控制的正规军,唇齿相依,就像松浦四十八党一样。   他通过农夫之口得到松浦隆信的情报,松浦隆信也很快能通过同样手段得到他们的情报,陈八智认为很快就会有人来请他进入草野城。   这个节骨眼上,一艘来自广东的战船通过几艘小鲨船引路,在陈八智还未修成的栈桥边沿停靠,船上下来一名虽未着甲但腰胯战剑的老将,这个人陈八智认识。   来人胡须已经斑白,正知天命之年,宽袍大袖对陈八智拱手道:“陈指挥,老夫王如龙,奉陈帅之命,助阁下讨平九岛!” 第七十六章 五岛   陈八智终究年轻,陈沐对他独登日本并不放心,况且这义子的轴脾气,就算放人过来恐怕也无法交心联手,还担心会起到反作用。   干脆他就把另一个更轴的家伙从广州府大牢里放出来了,其实放出王如龙对陈沐而言一直不是难事,戚继光早在好多年前就能轻松把他放出来。   王如龙的关键问题不在怎么放,而是放出来之后把他弄到哪里去。   在大明,把他放出来从来不是一件好事,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   放出来容易,没两年再犯个错,弄不好直接被杀掉了,还不如关在牢里或者软禁着,好吃好喝伺候,虽然没自由但活着呀,还能领着参将俸禄,一月三十五石米,一年到头刨去吃穿还有上百两银子花着。   自由重要吗?   这世上大多数人拼死奋斗,还不是因为没有混吃等死的资格。   但王如龙不是混吃等死的人,他有远大志向,就是必须捣乱,不能让别人舒服。   王如龙和陈八智凑到一起会是什么化学反应?这俩人单拿出来,破坏力都基本与三万大军持平。   “王参将,父帅命我谋取长崎或其他港口,正逢西夷入龙造寺,所以我打算先将龙造寺铲除,再谋取长崎。”陈八智在露天的大营中让王如龙观摩他的军团,抬手指向远处草野城,道:“眼下正等松浦隆信派人接洽,他早晚要派人来的;至于九州,势力复杂,陈某是没打算的。”   先前与锅岛直茂的战事中,陈八智就察觉前军将领才能参差,不,是差差差差,毕竟都是总旗火速升迁至百户,又没有他爹那样的天纵英才,带兵练兵还行,前线作战有些勉强。   如今王如龙来了,算是正合他意,刚好能有个前线大将。   “什么隆信,是此地知县?”王如龙皱着眉头,满脸好大不乐意,道:“小小七品,不出城迎接已是无礼,还不将辎重送来,将军露宿荒野等待三日?”   陈八智对王如龙这番言论诧异极了,下级文武官吏,有没有陈沐的影响其实在对待外洋在认知上有非常鲜明的区别,就是你我之分。   如八爷等人,他们都很清楚国与国的区别,但王如龙不知道,或者说知道但并不觉得有区别,这世上朝廷只有一个,叫中国或天朝,如今的国号为明,年号隆庆,其他的统称四夷,或是外番。   你跟他讲幕府政体大名制度,他不明白的。   他就觉得平户岛这么大的地方,住在城里的武士老爷应该叫知县,正七品穿绿袍戴乌纱帽,旁边还得有俩副手,一个叫县丞一个叫主簿。   别的都不算数,错了!   王如龙的胡言乱语陈八智不在乎,但他现在被王如龙一说,也觉得心里不爽——我驱走敌人,救你一命,你该出来见我吧?等了三天还没来,你是在小阁楼儿里忙啥呢?   “我知王参将的意思,但打这座城很难,而且没必要。”陈八智带王如龙边走边说,对左右下令道:“把收集的兵器拿出来。”   随着陈八智下令,在堆积如山的战利外,一排兵器被挑拣出来,陈八智向王如龙介绍道:“他们使用最多的是这个,竹枪,枪长五尺至丈,枪尖都很长,一尺绑有几根木枝,我想是意在不至深陷,易插易拔,当为临时征召农兵所用。”   “农兵多军士少,农兵穿戴甲胄与倭寇无二,五花八门,但大多都有腹甲。”陈八智怕王如龙不能理解,挥手在自己胸腹比划着,指另外几种枪道:“有铁枪头的也很多,他们枪刃长,既能刺也能挑,枪头后还有一段无刃铁杆,用木楔与枪杆榫卯,复杂实用。”   “还有几匹马,咱没马,那些马我赐给传令兵了,留着王参将估计看不上。”陈八智看着王如龙魁梧身材,估摸着他叉开腿就能翻身上马,而且让他这种年至五旬还嚷嚷着要穿重铠持长刀的魁梧大汉骑倭马……陈八智摇头道:“对你对马都太残忍。”   其实登陆平户后陈八智一直挺想回去的,要不是听说尼子家有矿,他真觉得齐行长他爹脑子坏了。   就算让齐正晏和松浦隆信换换位置,估计松浦隆信更高兴,他觉得草野城里最大的武士老爷在伙食上估计还不如王如龙前几年在广州府当狱霸的那段日子滋润。   脑子是被驴踢了才想到这来当兵头。   王如龙看着这些兵器,内心毫无触动,朝草野城看了一眼,道:“打下来吧,这县令挺不是东西,百姓连大米都吃不上,掺萝卜吃,打下来找陈帅要个县令,来时候我听说朝廷要给南洋派些进士举人,不差人治理。”   王如龙越说越上劲了,道:“到时九岛设府,既有陈帅要军港,也有各处县官征收赋税筹谋军粮,一路向东征过去,就能取得银山。”   来之前陈沐是专程写了封信,告知其自己战略意图,用贸易与少量支援来控制大名取得银山,还附送了一份非常不精细的关西地图。   但王如龙显然没记住什么贸易什么支援,他就记住了结果,取得银山。   取得银山的过程也在其脑海极其简化——打过去。   不得不说这挺合陈八智胃口,与锅岛直茂一战让他清楚敌我战力上的差距,让他也倾向于直接将战线推至石见银山,这比什么智谋、贸易、合纵连横看起来都容易多了。   但后遗症更大,关键是他爹不是这个意思,所以不行。   “再等等。”   不用他等了,等了三天,尤其看着明军登岛后兵马四出,松浦隆信坐不住了,派出亲信至营地接洽,带来自己的礼物与感谢,前来问询明军登岛的意思,在听说陈八智需要一个港口,并准备报复龙造寺家扣押商贾之后,毫不犹豫地将五岛划给明军,以换来接下来战事中的攻守相助。   “五岛比平户还大,上面有汪直过去修的大港,就有一个问题,岛上有很多倭寇。”   但这是问题吗?   陈八智传信李旦,让这位义兄带施和去收拢岛上倭寇,同时诸军拔营登船,一旦谈不拢就强行攻岛,夺取土地。 第七十七章 要赢   苏禄群岛的陈沐不想打仗,自然有他的考量在内。   他出来不是打仗的,哪怕过去他是一介武夫,武人看问题简单纯粹,不能没有战争。   战争有战利品、战争就是机会,最关键的一点在于,武人不承担后勤,粮草辎重战功赏赐都是文臣在做,换句话说就是有人擦屁股。   可南洋衙门不是这样,他非但得自己给自己擦屁股,还有往朝廷送金银。   当人的目标太过明确,人人都知道这件事是对的,人人都知道你下一步要做什么,那就恰恰不能这么做。   因为这样可能达成目标更容易,但想活下去就会变得很辛苦,当你掌握大权,手上捏着富可敌国的钱财,谁不想弄死你?   这让陈沐还是要找人给自己擦屁股,找谁?   高拱和张居正,只有他们才有给自己兜住的资格,但这其实很难了,因为南洋衙门的权力太大。   张居正在这件事上从来不说他会做什么,但能做的他都做了;高拱也从不说他能做什么,他只写信告诉陈沐你不能做什么——高拱说陈沐不能有大的死伤,或者说不能在南洋出大乱子。   这就是给他画了一条线,不能大死伤,一句正确的废话。   “不说征服,是施加影响;不是战争取利,是通过兵势震慑,为贸易取利,保护天朝。”   白元洁憋着脸饮了杯酒,以前的老下属现在的小长官高谈阔论,让他撇嘴道:“陈帅就是财迷,说白了就是打仗费钱,费钱就没法往朝廷送呗,说的跟真事儿一样。”   邓子龙仰头大笑,陈沐笑道:“兄长要非这么理解也行,反正结果都一样,我不想被打仗拖住,那地方岛小人多,六十六国遍地兵头,要说沙场宿将恐怕配不上,但知兵老卒哪里都是,硬打下来很难。”   “万一没打下来,叫人认到差距知耻后勇,反倒不美。”   陈沐就想闷声发大财,像苏禄、浡泥两国这样就很好,自己不必出力,达成结盟还在当地编练六个卫,一旦局势有变至少能抽调一半组成一万五下级军团,从马六甲到日本到处三月之内立即运送,这不比打仗让自己的兵死伤惨重舒服的多?   邓子龙有些狐疑地看向陈沐,纳闷道:“王参将那倔脾气,你把他弄到那该不会把那当成流放地了吧?好好的把他派过去,倭国还能有个好儿?”   “流放地?真打起来你也得过去。”   陈沐嘁出一声,流放得去澳洲啊,去日本做什么。他说道:“日本这地儿危险,你看俊雄手底下倭兵,对谁都客客气气,又鞠躬又跪坐的,但他们的性格很奇怪,学了礼且影响很深,但无内省,不知君子慎独,盖因外人所观,故表里不一。”   “八郎大约应付不来,咱们谁都应付不来,所以调王参将过去,没别的意思,就是给小八送把刀。小八听我的话,不会擅开战端,如果开了,那一定是他束手无策。”   “能不打就不打,好好敲骨吸髓让别人拼命挺好的;一旦开战,因何开战就不重要,赢才重要——想赢,就要有王如龙,否则几千兵力恐怕撑不到援军渡海。”   敲骨吸髓,白元洁在心里给陈沐竖起个大拇指,陈扒皮对自己的总结挺到位的。   远的不说就说苏禄,六个卫的武备,几乎把苏禄三王几代收集的大好珍珠全弄回南洋卫,而且他的话还挺在理:三卫军队总得置办六卫的武备吧,当然不是说铠甲破了、兵器坏了不能送大明修补,三年之内兵器损坏陈某都给修,但毕竟路远啊。   置办起来有个替换,兵器坏肯定是临战,临战往来路途一二月,修补兵器四五月,有这时间苏禄弄不好都没了。   说得苏禄三王心踹踹的,咬紧牙关签出六个卫订单,陈沐一高兴大手一挥送了人家三门十八斤重炮,摆在海岸炮台看着可真威风。   这炮可不便宜,邓子龙还以为当年找他抬三根手指喊出五两一支小旗箭的陈二爷转性了,哪儿知道转眼就搓着手笑道:“过几年铳子炮弹打完,还得再找咱买,他这不会冶铁。”   冶铁在大明不是什么高端技术,但在这一时期全世界都属于高端技术,除大明以外大多数国家走的是另一分支,使块炼铁而不是炒钢之类的方法。   块炼铁就像日本刀以及欧洲敲佛朗机的打造方法,在灌钢、炒钢一类大规模生产铁器的冶金技术进步之前,中国也这么做,比方说汉代及汉代以前。   “今年南洋衙门上书可是有东西,珍珠分三路,一路北上由张蒲州族人购去售卖;一路由颜先生在南方找路子售卖;最后一路,则由黄程在濠镜,卖于葡人。”白元洁摇摇头,道:“又是开张吃三年,珠市价大约都要被你弄低两成。”   陈沐眯着眼抱拳拱手,一脸的志得意满,道:“惭愧,惭愧!”   毫无疑问,能武装三万军士的铳炮甲械,在苏禄这个珠价比大明低十倍甚至数十倍的地方,用珍珠、宝石、玳瑁来换是什么概念?   那就是不要钱的概念。   饶是大明有全天下最大的市场,陈沐都不觉得这批珍珠能吃得下,所以让张四维的宗族商贾、颜清不着急卖,哪怕在手上压两三年都不是问题。   只要黄程能在葡夷那好好卖就好,那是真正换金银的地方,他们会倾家荡产购入这批珍珠,卖到世界另一头,就算是西班牙人也会很喜欢这批珍珠与宝石,最后还是要由西班牙人买单,陈沐还是会得到他想要的美洲白银。   “播州的矿工山长把吕宋、民都洛的矿也探差不多了,金、铜矿,乌木檀木,矿量颇巨。”白元洁看陈沐小人得志的模样决定再加把火,道:“明年向内阁述职,朝堂诸公会笑掉老牙的。”   白元洁说着问道:“兆龙呢,到南洋撒欢,你也不打算让他回去了?”   “回什么啊,前一段青鸾过来,兆龙那小子出来野惯了,说什么家里有应龙继承宣慰司,自己要在我这建功立业,缠着他姐姐要去新明,我已经答应他了。”   陈沐真没想到,自己派出第一支真正意义上的殖民队,居然是自己小舅子,他摊手道:“他愿意去就去吧,我给应龙写信让他再派点人来,到那边给我找矿去。” 第七十八章 可破   杨兆龙是真的撒欢了。   限于家族教育,他和兄长杨应龙在一开始就不一样,杨应龙学的是统治,是播州土皇帝的权衡心术,既要保家又要奉国,这套家学到他身上就容易得多。   他就学带兵、学治政,学服从。   服从宗族、服从兄长,如今杨氏有陈二爷这样权倾几省的女婿,四川官吏都要对他们宗族高看一眼,再不敢像从前那样欺辱,人人扬眉吐气之下,杨兆龙的心思也活了。   他不想在播州老死,他也想过出门逛一逛,比方说去广东、去湖广、去陕西,看看那些地方他没见过的风物。   没想到姐夫一封信送到播州,兄长派人把他送出海了。   这下可好,看见的事物从听说过没见过,到听都没听说过。   去往新明大岛的船队从民都洛扬帆起航,一艘五百料大鲨船是杨兆龙的旗舰,随同四艘小鲨船、八艘大福,浩浩荡荡一路南行。   船队有五百户人家与旗军百人队,百姓统统来自播州宣慰司,有汉有苗有瑶有土,既有猎户也有屠子,几乎涵盖播州当地百姓生活所有种类,同样也掌握参差不齐的所有技术。   都是陈沐的要求,南洋衙门的调令由两广总督发往四川,再由四川地方发给杨应龙,百姓连拒绝的权力都没有,短短三日辞别乡邻,踏上背井离乡下南洋之路。   四艘小鲨船载着旗军百人队,一方面充当引路,另一方面也担当他们登陆后的保护者,陈沐给杨兆龙的使命是在新明北方寻找合适登陆海岸设立港口聚落,并组建一支全民皆兵的小军队,以应对与本地土人的矛盾。   沿途航行不是难事,从马尼拉到爪哇,沿途各国海岸皆有闽广先民流落定居,很容易就能补足给养。如果不是这些先民,陈沐的船队要想顺顺当当找到他凭印象定名新明的澳洲那就不可能。   只是即便如此,航行也比杨兆龙想象中要难得多。   他们所使用的海图是新近绘制,在陈沐的教授下南洋旗军绘图比之原先更偏向写实,倒是要比三宝下南洋时期更加好认,但各地风物依然是郑和时期的资料,当船队行至爪哇时就出了大乱子。   杨兆龙一直惦记着,爪哇国男子带刀,人人惜其头,倘有人抚孩童脑袋被他父亲看见,一定会拔刀追杀,而明人是喜欢摸小孩脑袋的,有亲昵的意思在内,故在船上他一再告诫部下百姓:这是爪哇国,一定不能乱摸别人头。   结果就打起来了。   匆匆百年间已过,疆域变换王朝兴衰,过去雄霸东南亚抵御元军入侵的满者伯夷国已成明日黄花,在马大蓝苏丹国的攻势下,王朝遗民躲避到爪哇东面的巴厘岛。   这些军人、贵族、商人与印度教僧侣进入这座美丽岛屿带来繁荣,但岛屿太小、人口太少,并不能给这带来显著变化。   杨兆龙没摸人家小孩的头,他的人上岸后不明就里地谈论着爪哇国——现在占据过去满者伯夷王朝故地的爪哇国,明人才不在乎谁占据或统治着爪哇国,甚至都不在乎究竟谁是爪哇国。   这对他们来说只是一趟旅途,远没有到终点的丧气旅途,巴厘岛的美丽风光让他们这次的旅途多了一抹亮色,谁还在乎别的事情呢?   想想吧,杨兆龙应该料到的,当他的人谈论起爪哇国引当地百姓不快时,这些来自播州终日被人看做蛮夷之辈的人终于有机会别过头居高临下地训斥蛮夷,冲突就不可避免。   年轻的杨兆龙在坐在岸边,三名容貌姣好的婢女为他煮着海鲜美食,欣赏美不胜收的日落。不远处更多人正将从岸上购来的辎重搬上小船,忙完最后几船的货他们也能像杨兆龙这样悠闲地坐在岸边,吃些食物美美地在岸上睡一觉。   随船的刘姓百户督促旗军扎下望楼与简陋的木栅以防不测,他们肯定要在岸边过夜。船上摇摇晃晃又太过拥挤,就没睡安稳的时候。   入林的猎户负大弩持长枪,挑着猎来的野味用川人言语大声吆喝着夜里烤肉吃,一切看上去轻松悠闲。   只不过,香味正浓的鱼汤还尚未吃进肚里,锅就被杨兆龙一脚踹翻,因为远处传来嘶吼,十余当地土人持刀张弓追赶着他的百姓,口中呼喊着明人听不懂的话语,杀气腾腾。   几个身强力壮的明人持木棍、筐篓护着身后妇人孩童且战且退,但不及土人人多势众远近兼备,人还没跑出十几步就被射翻近半,一番冲锋哪里是土人对手,转眼皆被短刀捅杀。   紧跟着就是妇人与孩子,一时间哭声震彻林见道,哪个能料及如此变故。   “有兵者上前!”   部下被人屠戮看得杨兆龙怒火中烧,赤手空拳上前,对亦步亦趋背负大弩投矛的九股苗武士下令道:“宰了他们,刘百户!”   这种时候根本不需下令,两个赤脚苗人武者捉环刀上前迎土人攻去,另外两人蹶张大弩隔三四十步劲射出去,驽箭离弦下一刻便命中抬刀要刺向孩童的土人。   苗弩虽无准星扳机,但弩矢上装铁簇即可力掼铁铠,杨兆龙身边又播州最好斗的老虎汉,两个武士接战当先便一人持短矛一人持环刀互为攻守,眨眼斩下一人首级。   仅数息之间,简陋望楼两声小将呼喝,十余旗军横排放铳,噼啪一阵铳响,便将其后为苗兵悍勇所震慑的几人打倒,转眼攻守势易,余下几名土人也不敢再战,转头向来时路跑去。   刘百户虽非宿将,却也是从河源就跟随陈沐南征北战的老卒,当即下令旗军追击,虽然尚不知发生什么事,但他很清楚让这几人跑回去贻害无穷,可他们最终还是没能追上。   看土人消失在丛林中,刘百户对杨兆龙道:“此地不宜久留,城中有千余户人家,一旦敌军调兵我等讨不到好处,左右水食已有补给,杨公子速速上船启程吧。”   “启程?”   杨兆龙才不愿启程,目睹麾下百姓被屠杀把他嘴都气歪了,此刻正叫人从船上取下他们的甲胄、矛弩,振臂一呼船上船下便武装出二百余人播州军。   “日他娘,老子就这千户百姓,就让他们不明不白的杀了?”杨兆龙戴好铁兜,提剑远指道:“还有上百人没回来,我要去城里把他们救出来,你带人跟我走。”   “杨公子,陈帅命在下护送你等至新明,可没说在这打仗,何况敌军少四五百人,恐怕我等力不能……”   “赏银百两,活着回来,姐夫那我会去说,倘易地而处,我不信姐夫能扭头出海抛下自己人不管。”   刘百户正要答话,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杨兆龙张手止住,道:“五百两,你要是不跟就在这看好船,别拦我!”   刘百户猛吸口气,咬牙回头望着海上船队,拱手道:“公子,陈帅早先在船上准备许多火器,留待公子至新明自保,若用铳炮……此城可破。” 第七十九章 霹雳   荒唐的战争。   率军赶往城郭的杨兆龙大致问明白冲突从何发生,可知道原因后对他来说还不如不知道呢。   这算什么,祸从口出?   尽管陈沐没对杨兆龙说过那句话,但他此时的想法与姐夫无二,战争一旦开始,因何开始其实并不重要,赢才重要。   他要去把他的人救出来。   船上杨氏大旗被拆下,三百余人举两面大旗,兵分两阵自海岸向巴厘城赶去。   除刘百户所率旗军外,余者大多不习战争,但生在播州他们早习惯了争斗,尤其当中还有大批全民皆兵的土苗男子。要不是需要留下战力看护船队,杨兆龙甚至能把所有妇人都派上阵前。   在播州,妇人也是能丢投矛开小弩的。   一行人浩浩荡荡,尽管有陈沐早先留给小舅子的兵器,但播州兵不经操练并不会使用。要是留的是强弩劲弓投矛也就罢了,陈沐弄一大堆鸟铳火箭,这帮人哪儿会使?   人家还是更习惯投矛大弩,拿上这些家伙事儿就士气如虹,看上去比最先进的武备还要威风。   杨兆龙胡闹,刘百户不会跟闹,麾下旗军撬开陈爷留下的军火箱各个眼睛放光,一百旗军三百杆铳,手铳鸟铳武装到牙齿,推着二斤炮、总旗箭,几名旗军肩膀上还扛着赵士桢新造霹雳筒。   刘百户说:可堪一战。   他们浩浩荡荡开向巴厘,巴厘的百姓也浩浩荡荡逃向海岸,这个地方是有不少流落汉人的,因杨兆龙这帮人在巴厘城横行无忌,引当地土人冲突,播州人又好斗,斗争中各有死伤原本事情就该了结。   但灾祸并未平息,反而因杨兆龙杀了十几个土人追兵后有人逃回城中,纠集上百人手向来不及出城的播州人撒气,因两族长相不同,同样给当地汉人带来灾祸。   杨兆龙快行至巴厘时,正赶上面前从城中逃出数百名汉人百姓被上百满者伯夷兵带当地青壮追杀,这次刘百户要果断的多,当即下令旗军变轮击阵势守林间道两侧,长矛大牌统统丢在地上给汉人留出通路,抬着鸟铳准备阻击敌人。   正规军当前,杨兆龙在后面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发现自己派不上什么用场,只得高呼道:“把大旗摇起来,欢呼!”   刘百户虽只有百人,但阵势排布根本没把杨兆龙的人手当成兵,全部挡在后头压根没打算让他们参战。   先前他不想和满者伯夷的巴厘城打仗也是这原因,因为他觉得自己未必能打过,即使杨兆龙许诺五百两银,他也没必胜把握。   人人都爱财,可财得有命拿,杨兆龙要是死在这,他也就别想活了。   不说陈沐私下里惩罚他,单单他没完成使命,这在军法里就是大罪。   不过开了陈沐留给杨兆龙的军器,这仗大约是可以一战的。   “先把赵知县的霹雳筒放来试试!”   赵士桢过去被南洋旗军叫赵书记,后来做了马尼拉知县,尽管去北京一趟解了职,但大伙现在还这么叫。   霹雳筒是他从北京回来后做的新玩意,造价低廉取材容易,其实就是四个手腕粗的圆铁筒绑在一块,前头有个把手带扳机,火绳龙头在筒尾,里头放的是用竹纸包屁股的小火箭,四个筒能转动,用料全取自马尼拉。   随刘百户下令,阵前四个肩扛霹雳筒的堵着耳朵的旗军单膝跪姿蹲在地上,其后四名旗军以铁丝从筒外捅破内里的火箭尾,引火药漏出在药锅中,接着前面旗军扣动扳机,伴一阵火药引燃的嗤嗤声,一颗单兵火箭便被炸出去。   紧跟着其后旗军转动箭筒,依次捅破火箭,前面旗军一次次扣动扳机,转眼十六发火箭先后曳出尖啸以不规律弹道窜出去,炸裂在五六十步外各处,矿渣、碎石、铁片与硝烟飞射各处。   霹雳筒发射架毫无技术难度,一颗颗火箭制作也很容易,赵士桢的小玩具第一次实战居然用巴厘岛恐怕他自己都想不到。   火箭越过敌军前方追击最凶的正规军,落在其后大批土人青壮组成的阵势中立即炸出一片鬼哭狼嚎。   这东西很难直接杀人,但在战场上创造恐慌却是拿手好戏,十六颗火箭爆炸在敌军阵中,想被直接杀死很难,但想毫发无损更难,一时间令敌军大惊,就连冲在最前的正规军也回头看向自己身后。   眼看霹雳筒杀伤不错,刘百户面无表情地下令道:“举铳!”   各部小旗先后下令,最先十余名旗军端起鸟铳瞄向敌军,待小旗官下令后击发,一排硝烟自阵前扬起,紧跟着第二排旗军便将鸟铳端起,跟随军令击发。   他们的经验、训练,都是身后播州军所不能比拟的,动作连贯心如止水,这种阵仗对抵御蒙骑并活下来的他们而言好似玩乐,顷刻间便将三轮鸟铳射出。   这给满者伯夷正规军带来极大死伤,但他们依旧有许多人,叫喊着冲上前去,尤其还有一支三十余人规模的铳队。   不是鸟铳,就是过去元军入寇满者伯夷时使用的旧式火铳,皆为新造,毫无改良,就被这些军士提着冲了上来,意图在三十步外发射打击播州军。   其实在百步外他们发现刘百户等人时就已经放过一阵铳,不过一来铳子打不到这么远,二来前面人群受霹雳筒崩射阵势大乱,就连震慑的效果都没有。   何况南洋旗军哪怕仅有百人,也不可能被老火铳镇住。   三轮鸟铳齐射给敌军带来不少杀伤,硝烟未尽,两个总旗已持刀跃出,他们身后的旗军则放下鸟铳抽出腰间手铳瞄向抵近的敌军,再度放出两阵轮射。   手铳对陈沐军而言一直是个地位尴尬的兵器,射程短、威力小就算了,还跟鸟铳一样装药缓慢,所以在每次战斗中都是一次性兵器。即便如此,也没多少人真正用到。   像南洋旗军这种火力怪物,很少有敌人能硬扛铳炮冲击进三十步范围,经常在五十步外就被鸟铳打哭了。   这次不一样,被霹雳筒打蒙的满者伯夷军见播州军兵少,硬生生挨着打冲进三十步,让手铳好好地给刘百户长了脸。   清一色的铳手硬是把敌军打退了!   “还等什么!”刘百户回头对杨兆龙高声喊着:“公子还不快把上好散弹的二斤炮推出来,此时不打更待何时啊!” 第八十章 野人   糊里糊涂的战事结束,当杨兆龙再度登上战船,一贯喜好大弩投枪的他也为之动摇,决定登陆新明后就让刘百户担任教习,教授他们使用鸟铳火炮。   旗军百人鸟铳队使用霹雳筒、鸟铳、手铳、火炮,清一色全是火器,仅一次交锋杀戮敌军上百,紧跟着追亡逐北战果超过三百,这没什么可怕的。   可怕的是己方没有战死,一个都没有。   出战时一百旗军,上船还是一百旗军,俩人崴脚、一个追杀脱臼,还有一个倒霉蛋缴获火铳打着玩把自己炸伤了。   不过举得远,运气好,只是擦伤。   新式兵器、新式甲胄、新式战法、新式训练,当然还有这些旗军南征北战无畏的心性,杨兆龙觉得只要他想,他甚至能凭这一百旗军在这做满者伯夷国的国王。   因为巴厘城已经向他投降了。   木质城墙看上去就像个简易军营,二斤炮在城外一架就把城门轰碎,其实在他们大败敌人的路上,巴厘城就已经人心浮动,大批军民贵族从靠山那面的城门逃了出去,城中最大的贵族毫不犹豫地向他们投降。   没得打,满者伯夷国已经逃惯了,或者说这的人本来就是从爪哇岛上逃了一路逃到这的,他们本身就没有与正规军队作战的勇气。   可杨兆龙也看不上这,虽然这确实风景很美,但太贫穷,杨兆龙觉得姐夫手底下的海盗可能会喜欢这,派了艘小鲨船回去报信,自己垂头丧气地走了。   他的人还是没救回来,这是杀再多本地人也无法报复回来的结果,不过航向新明的船队人数并不少,甚至还更多了。   当地许多汉人百姓担心杨兆龙走后受土人报复,都驾上小船带着家眷跟他一起南行,结果就是发生冲突减员后的舰队人数比从前还多了二百多人。   有时出身富贵听没意思的,巴厘城投降后杨兆龙带兵进城转了一圈,尤其是几位贵族的宅邸,想要拿点赔偿,结果发现没啥东西能被他看上,打了一场没意义的仗,把人家城门轰开,扭头走了。   他什么都看不上,别人的眼光可不是这样,刘百户带人收了港口几条大船,还带走了十几个各行匠人,这些人他们到新明都用的上,尤其那几条船。   装了更多的水粮,让刘百户没了后顾之忧,他可不希望向南抵达新明之前再遇上这样的麻烦。   实际上也不需要再有这样的担忧,从满者伯夷离港后一路向南稍稍偏东,仅十六日,他们看见了广袤的新明大陆。   “这有多大?”   没有人能回答杨兆龙这个问题,他立在船头望远方巨大海湾,喉结蠕动,越过海岸,那有他从未见过的山脉与平原,没有人熟悉的动物也没有会走的人。   至少在他目力所能及的地带,没有人。   他们在这个巨大的无名海湾登陆,这是南洋旗军先遣船队所搜寻到最适合修建海港的地方,只是没有人为这里取名字,杨兆龙学着陈沐的模样,在登陆后竖起一块木牌,用小佩刀刻出名字,立在海岸。   杨来湾。   不是杨兆龙没文化,出身富贵的他在文化程度上比他姐夫高出六个只知舞刀弄枪的邵廷达,但这种时候多有文化都没用,经书里不曾教给杨兆龙如何给一片土地起名字。   人们在终于抵达新明北部杨来湾的第一个夜里,欢呼畅快,他们从船上运载下酒肉菜肴,在沙滩上点起篝火欢快地歌唱舞蹈,待到大醉酩酊再回到船上。   杨兆龙则裹着毛毯靠在船舷一夜不曾合眼,他望着大海与大陆,无端分外思念播州。   在海图上,通过过洋牵星法,清楚标注着他离沿途有人聚居城郭的距离,此时此刻,他离满者伯夷两千里;马尼拉九千余里;离播州……一万多里。   有明军驻扎的港口,最近的苏禄,距他六千里之遥。   当他心烦意乱倍感孤独时,想起离开马尼拉经由苏禄南行启程时姐夫曾派人送给他一个厚皮笔记本,丢在他的船舱里,说让他遇到困难时打开看看。   当他翻开厚皮,在心里狠狠地骂了姐夫一顿,上面是姐夫已经有很大改观但仍旧歪扭的字体,清楚地写着一句话——最近一年,不打算往新明派兵,你只能靠自己了。   他想吐血啊,那话本里不都说这种形式是诸葛亮锦囊妙计吗?   虽然第一页很烦,让杨兆龙似乎看见姐夫邪里邪气的坏笑,但后面还是写的很有东西的,基本上就是一本新明野人生存手册,主要是告诉他什么东西能吃什么东西不能吃,并叮嘱他当地应该有部落形式的土人,让他保护好自己,接着向杨兆龙分配任务。   陈沐早就料到杨兆龙登陆澳洲后一定会产生无从下手的迷茫,所以让他先派人寻找水源、派人伐木修屋、沿水源寻找野生动物作为肉食,并找到合适的耕地,建立起属于他的小城镇,然后再琢磨找矿山之类的事。   除此之外,马尼拉每隔一段会有大福去往新明运送少量物资,沟通消息,可以的话再送点马,因为陈沐印象里澳洲没有羊马牛,所以让他尽快把栈道修起来。   当杨兆龙把陈沐的笔记看完,他觉得摆在自己面前最大的问题不是如何在新明活下去,该准备的人手姐夫和兄长都给他准备好了,他最大的问题是应该做好内省。   探究自己内心的奥秘,就是什么,让他吃饱撑的死缠烂打一定要到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来?   后来他就没这闲心了,当成片的木屋搭好,第一批百姓在这住下,他们找到水源,有的捕鱼有的种地有的捕猎,这些人闲暇时候则被旗军带着操练战阵,其实战阵没啥用,因为与他们为敌的很可能不是人。   但学习鸟铳很重要。   杨兆龙发现这一切还挺有意思的。   人缺少的东西越多,收获快乐的方式也就越简单,把安排别人的事做好后,杨兆龙耐心地进入小领主之外训狗师的角色——在他们居住范围的河流对岸,有一大群野狗。   他每天的闲暇就揪着颗心,抱一盆猎户弄来的肉,趟过河流去喂狗,一见野狗呲牙就拔腿开溜。   这带给陈沐小舅子莫大的乐趣! 第八十一章 关岛   远在南洋海域的陈沐并不知道小舅子在新明成日与野狗厮混,他一直等待的西班牙人来了。   在吕宋东部海域,将环岛航行视作寻常的留守营兵在半月前通过望远镜与海边望楼向马尼拉提交了发现敌情的报告,距离他们很远的海上,悬挂哈布斯堡船旗的小船游曳。   于吕宋北陈来岛把总是陈璘麾下林大源,最早是潮州府民团小哨官,嘉靖年打当地贼人梁宁有功,升了官,赶上陈沐大招广东地方兵马整编营兵,进了陈璘部下,打了几年海贼,镇守陈来。   把守陈来岛的活计松快,既无外敌也无忧患,最忙的时候无非是吕宋参将呼良朋点校兵马操练罢了,如今沿海传警,把这帮生瓜蛋子吓得够呛,赶忙布置防线,派人先向呼良朋报信,再由呼良朋告知陈璘。   照理说一来一往,林大源通报呼良朋、呼良朋通报陈璘、陈璘通报陈沐,等陈沐收到消息,西夷大举来攻,早把战火烧到吕宋北陆上作战了。   但南洋衙门编制完整,除了海瑞等人纯属做善事外,吕宋的一切都为战争准备,故当战争来临,一切井然有序。   陈璘在派人通报陈沐军情后即前往陈来岛坐镇,白元洁去了广东调拨粮船押送军械,岛上军务暂交吕宋北参将呼良朋调拨两卫兵马兵船,一面向北集结,一面于沿岸驻派防务。   当然,井然有序是表象,人人心里都慌着呢,陈沐也慌,慌这仗该怎么打。   直至此刻,他才终于摸清楚西班牙人从美洲过来走哪条海路,一直以来陈沐仅掌握运宝船向东输送回美洲的航线,但对美洲向马尼拉而来的道路一无所知,直至此刻,他终于找到些许端倪——新西班牙、夏威夷、关岛、马尼拉。   这个时代的海上投送力量,谁想谁挠头,这才是吕宋有充足时间集结兵力的原因。   “这也意味着敌军来势颇众,若寻常数艘大船千余兵马,只需直接杀来便是。”当陈沐抵达陈来岛,将他与徐渭的推测向陈璘说明,道:“只有兵船众多,他们才需要在关岛休整,甚至可能现在正和我们一样,输送军备呢。”   他的人远远地航行到关岛附近过,但只是记下位置,并未登岛,因为那离吕宋太远,一旦敌军攻来守都守不住,何况也不可能把大军派到那么遥远的地方上去。   四五千里,单单往返都要四个月,杨兆龙在各地都能补给,每次航行不过千里,都走了一个半月,更别说中途无处靠岸的关岛了。   何况先前派舰队过去是没有意义的事。   “这是防务,陈帅看看。”   陈璘推过来一副刻印的吕宋地图,当初把吕宋各地归拢后陈沐就派人做这件事,沿海地区的山川河流部落名称习惯,统统木刻,印出数百份,各部将校人手都有,尤其像陈璘这样的大将常备十几份,就看什么时候派上用场。   此时布防图上勾勾画画,主要防备吕宋东北部三个环形,分别为二百里、五百里、八百里。二百里内四个军港为防备区,常驻三支由大小鲨船混编炮船队守备,两日轮换;二百至五百里则是巡防区,同样由三支船队五日轮换巡防。   最后五百至八百里为斥候区,派出船舰要少,仅两支船队,各船出五百里后分散而行,非但有大小鲨船,还有随队作为粮船的大福,半月一换。   陈沐看着布防图若有所思,问道:“千里?”   这显然就是陈璘的防卫意图了,在距吕宋海岸千里之内以逸待劳。   “快到大风雨时节,若非大风……”陈璘颔首,戴钢臂缚的手轻擂桌案,突然对陈沐问道:“你觉得,我们的舰队能兵发五千里外,攻过去么?”   这话,陈沐听着就笑了,他万分确定,陈璘开口原本想说的话是‘若非大风,真想攻过去’,只是话到嘴边自己也觉得不靠谱,这才改成问他。   “没有大风也很难,派七八百人十几艘船摸过去不难,咱们的人也去过,无非备足粮船耗时良久罢了。”陈沐轻笑一声,说罢看向陈璘,道:“派一支舰队,即使没有大风这也太冒险了。”   单单过去不是问题,一千军兵备一艘粮船够用一月,主要问题有两个,远海航行太容易出现意外,一旦兵力投送过多,他损失不起;再一个就是过去容易,可哪怕备足粮船,也只够过去,回不来。   “想过去?”   陈璘撇眼看这陈沐,这问的是废话,从戚继光镇守东南时起,闽广海战思想就已经由陆地御守海寇改为在海上击败敌军,那是打倭寇。   后来等陈沐从北疆回来,南洋转向海军,更是毫无疑问地贯彻这个观点,如今吕宋在手,大明实际控制的陆地最南端已经是吕宋群岛,那这就是陆地,他们还是要在海上击败敌人。   “那就得冒险,把船队送到五千里外,两支小船队,赶在风暴来临前。”   陈沐对陈璘的大胆非常感兴趣,他抬手说道:“要想大举东征,我们要做一件事,探探敌军会来多少人,猜猜他们会在关岛输送多少粮草。”   “不必兴师动众,只要两千人,大小战船二十艘,配十五艘大福粮船,陈某即可东征。”   陈沐似笑非笑地看向陈璘,从他们一同急袭曾一本起,陈老哥就从最坚定的跳帮火攻者变为唯火力论者,并且随麾下炮舰增多而愈发坚定。   他轻飘飘地说道:“我估摸,西夷得派来两万。”   “两万?”陈璘摆手道:“不会,西夷何来那么多人,你不还说他们在西面跟人打仗么?”   “西夷没那么多,但依照其打仗善驱使当地土人以驱驰,如果有两千西夷在关岛,必然辅以十倍仆从!”   “多少人都无所谓,海上靠的是船和炮,不靠人。”陈璘摆摆手,却见陈沐瞪大眼睛哈哈大笑,“这是我该说的话啊!就西夷的模样,他们必会派大船大舰,载员颇多寻以跳帮决战,咱的大船都是给他们准备的。”   二人相视大笑一拍即合,决定了这场明西海战的走向。 第八十二章 李氏   关岛风雨欲来,西兵声势浩大的来袭却不能影响平户丝毫。   五岛各路倭寇为官军慑服,使陈八智可控兵力激增万众,松浦隆信非常聪明,他还怀念着汪直给他带来帮助的那些日子,这一次他与明军有相同的敌人,当即摆低姿态征求陈八智的意见发兵攻打龙造寺。   换句话说,明军对他而言不用白不用,他真正所求也不是土地,更没有称霸九州的心思,豪族出身的松浦氏仅仅想着是在平户这一亩三分地安全罢了。   龙造寺被谁打死,对他来说无所谓,只要被打死就好了。   毫无疑问,陈八智当然能满足他这个小愿望,他到这边来主要为的就是这件事。   不过对他来说,最有意思的远远不是与松浦四十八党联军,商议发兵肥后的事,跟日人打交道这事他不行,所以全权拜托李旦。   自陈氏军团登陆平户松浦隆信赠与五岛作为前沿阵地,带来最大的变化是将大明海疆向东扩张,黄海渤海一直都是大明内海不必多说,关键在于朝鲜、辽东、直隶三地商贾,一窝蜂地扎向五岛。   南洋衙门从来不是一个单纯的军事衙门,他们的利益几乎包裹着整个大明的海商,大明海商多出闽广两省,但其中利益不单单在两省。   最鲜明的例子,就是王崇古、张四维官商家族,他们的生意真正做到全国,北有山西、宁夏,南至闽地两广,尽管从不出海,却是海商货物最大的集散者。   几年之中,陈沐用身体力行让被人知道合兴盛意味着什么,更让全天下知道南洋远征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高拱要收商税了!   自打陈沐下南洋,原本仅产自西南大山里的名贵木材,各地金银铜铁,还有珍珠宝石,大宗涌入国中,而且数目一年比一年多,这极大地冲击了国中商市物产价格。   为保护部分商贾,一开始是张居正提出涨海关抽盘,以此保护国中商人,当然为的不是保豪商,而是保大明的小手工业者以及靠出卖力气赚银子的力夫。   提高海关抽盘的当年张居正是非常小心的,生怕一下减少了海商热情。   他们阁臣费尽心力花了好几年时间才勉强把过去年年赤字的财政拉起一百万两左右;之所以重用陈沐,给他在海外擎天之权,也不过是因为有了他,能把这个数字从一百万两提高到二百万两。   结果去年海关税翻个跟头,进帐又多了二百万两,而且海商热情丝毫不减,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治理黄河、各地赈灾、军兵粮饷都不发愁了,还能给拖欠赋税的省府减免赋税,与民休息。   用高阁老的话说:这破海关顶两个小镇朔!   其实这不单单是因为海事,大明的事,一切都要从内部找原因,关键在高拱的四出疏,每年德才兼备的京官大臣四出阅视,一定程度上整饬了吏治,吏治清明则诸事无烦。   张居正抓事极细,下手也狠,他提出的海关抽盘,自然盯得凶狠。   结果高老爷子一高兴,大胡子一抽,小手一拍,就琢磨着抽商税了。   因为海商的钱不是钱啊,国中商贾也差不多吧?十五抽一,硬被张居正抽出四百万两的折色,那要地方商税一起抽,能收出多少?   高老爷子在屋里整天琢磨这个,对别人来说多吓人啊?   各地商贾也不是傻子,谁都能琢磨出来趋势,但人们还是趋之若鹜。   陈沐在南洋可是富了一批人,单单马尼拉的航线就日进斗金,不过北方商贾很少有能赶上趟的,这次陈八智在平户用兵的消息才传回去,诸省商贾就赶过来了。   真正让陈八智在意的不是商贾云集,而是来自李如梅的一封信。   依李家老爷子的意思,想让俩儿子到他部下当个千户,当然,限于李如松和陈沐有过不愉快的接触经历,李成梁是想把李如樟、李如梅送来。   老将眼光最毒辣,如今边镇祥和,最能捞取军功的地方就是陈沐麾下,战事不断,又深受皇帝阁臣待见,那是天底下将官最容易出头的地方。   但陈二爷那打的是海战,身边还有麻贵等北将,李成梁听说他们都闲着呢,所以也就没想把孩子往那边送。   如今一听说陈八智登上平户在五岛修港立寨,李成梁当即就让儿子给八郎写信了——要不是八郎是小辈,李成梁都想自己写。   其实陈八智能看出来,这信八成就是李氏老爷子在旁边念着,由李如梅代笔写的。   千户官职不大不小,但到底是武官,全天下,没军功在身,就不能升武官。当然了,有时候别人并不管军功是怎么来的,但军功硬条件。   唯独南洋,总督以下文武官仅需报备,也就是陈沐没有坏心思,要不然单靠这赚钱弄不好比他经略南洋还厉害。   南洋大臣能自己做官服,别管朝廷乐意不乐意,不乐意报备后可以来封信把人撤职,但官已经当过了。   写信送去马尼拉,陈八智在这边和李旦商议后给李如梅回信,让他们先过来,他这正是用人之际。   本来以为李如樟、李如梅过来也就来几十个人,没想到足足来了千余,正经的辽东铁骑二百,而且还是李成梁不知走谁的关系发的调令,二百辽东铁骑至五岛为南洋助战,其实就是二李亲兵。   其他人则是辽东汉儿、建州海西的女真以及泰宁卫故地的蒙兵,奇奇怪怪各方人马,以陈八智看不懂的情况归属在自己部下,连人带马自备大船,甚至还运了不少兵粮。   二李在五岛歇了十余日,又数艘大船从海上来,大几百畏畏缩缩的朝鲜兵到岗,被岛上横行的倭寇吓得一愣一愣的。   别管好歹,李氏俩兄弟一拍手对陈八智抱拳道:“陈指挥,兵员已齐!”   陈八智都被这操作弄蒙了,这是来俩千户?   自己把兵员找齐了、军械战马备齐了、甚至就连兵粮兵船都送来了。   这下好了,吕宋北卫有七个千户。   陈八智不置可否,这两部北兵千户在他看来像极了养父说过的西方封建军团,一百个贵族骑士各自带两三个扈从和六七个农兵,不过倭寇他都收了,也别管战力了,好歹看上去跟日本武士的战力构成也差不多。   当个偏师足够了。   “传信,让松浦隆信登船,分兵攻打另一个隆信!” 第八十三章 分崩   战事紧锣密鼓,松浦氏虽没出什么力,但一个劲穷操心。   此次松浦氏为一雪前耻,动员兵力八百,由松浦隆信长子镇信率领,驾船由平户出发,直奔松浦郡,号称夺回故地。   曾几何时,松浦氏曾领松浦郡全境,可动员近万之众,即使在龙造寺的欺压下,退守平户也依然能雇佣海贼为其而战……李旦登五岛之前,是这样的情况。   不过明军过来,毫无悬念地收降盘踞在五岛地方的数千倭寇,致使松浦氏仅能召集千余兵力,还要留守地方,哪里还能再动员起更多足轻。   倒是作为客军出战的陈八智,浩浩荡荡上万军团,既有倭寇也有旗军,还要两个千户的北军,一时间声势浩大,攻向松浦郡。   陈八智兵分两路,旗军乘船绕过松浦郡直往佐贺港去,陆上则让李如樟、李如梅二千户率军与倭寇一路扫过松浦郡,当然,松浦镇信跟着他们,接收沿途村落。   说是松浦郡,其实一座大城都没有,各个村落地方豪族倒是有些武装,不过其中多数曾是松浦四十八党之一,眼见松浦镇信领军袭来,当即倒戈帮着维持治安。   虽也遇到些许抵抗,不过几十人农兵在路上截击又哪里能抵挡女真蒙古骑兵的威风,蒙古骑手乱糟糟一通箭雨攒射,女真刀手呼喝着冲杀就把战事了结,溃败的敌众各个跪地讨饶。   这不是李氏兄弟初次上阵了,却是有生以来最容易的战斗,敌少路近、兵弱仗多,场场都是毫无伤亡的大胜,比在老家打猎还容易。   连扫五村,连畏畏缩缩的朝鲜兵都英勇起来了。   李如樟和李如梅是高兴了,一路上差点没把松浦镇信和朝鲜兵跑死,短短四日,骑兵沿靠海大路像散步般行进六十里,步卒的战场却散布在松浦郡各处山地林间,往来奔袭一百余里。   他们不深入郡中,是因为粮船炮船在沿海跟着他们飘着,当然不是为保护船舰,陈八智也用不着别人保护,他们是为了能吃口热乎的。   辽东铁骑操练最凶狠、战场最勇猛,但日常供给也最娇气,这帮人都是李成梁悉心豢养的家丁,既不操练也无战事时这帮人就像大爷一样。   陈氏旗军不管兵装好赖、战力高低,在辎重配给上统统一样,但辽东李氏并非如此,这帮骄兵在辽东都有自己的田宅土地,双饷支银是真正银子喂出来的精锐,辅以弓刀健马、宣府精锻铠甲。   说实话,他们这套东西穿谁身上,战力都低不了,更别说宿将李成梁精挑细选的健儿了。   这种局面一路扫过松浦郡,当即全郡重悬松浦梶叶纹,累归累,但松浦镇信也绝对高兴。此人在协助父亲发展平户贸易上大放异彩,脑子聪明的很,奔袭一路等到兵临佐贺地方,手下兵还是八百,但已经换了另一批。   他的亲信人手都留在各处村落,麾下率的是地方豪族组成的军队,想借明军与倭寇之势,来震服这批人马,今后为松浦氏效死力。   自平户发兵第五日,兵临佐贺港。   陈氏军团行军不快,在海上又击沉龙造寺家两艘关船,何况明军来袭的消息早就随锅岛直茂溃退的消息传进伊万里城,当地聚集着百武贤兼从平户溃退数百足轻,更动员了地方足轻,鼓舞不弱的兵势据守城砦,以等待锅岛直茂回去调动大军来援。   “笼城!”   “一月之内,必克此城!”   接连大胜,背后有兵,拿下松浦合战的镇信士气非凡,在伊万里城南面以极快速度扫开成片林地,削木为栅布下本阵。眺望三里开外伊万里城抽出佩刀高声大叫着鼓舞己方足轻士气。   随军更多的倭寇也是如此,看见松浦镇信抽刀大喊,也是聒噪大作,虽然这种士气旺盛对被众倭寇奉为首领的李旦来说很迷,实在看不懂他们在疯狂什么。   振奋完足轻士气,松浦镇信一副牛气冲天的模样率几名武士大摇大摆地回到本阵,正招呼人奉上清酒,忽听小姓耳语几句脸色大变,谨慎地对坐与一旁的李旦问道:“李首领,二位李将军怎么带兵上船了?”   李旦原本想将计划对松浦镇信和盘托出,不过此时看镇信急切而心中没底的模样,他又不想说了,轻笑一声抬起二指向伊万里城指去,调侃道:“骑兵攻城,马跑的上去么?那木头城得爬!”   李旦在战前端着望远镜仔细看过伊万里城,隆俊雄麾下莲斗此次随他出战,告诉他这种城池形式属平城,顾名思义是平地起城,虽无山地之险要,占地更大,如果不是这是一座支城形式的城砦,这座城池远能更加雄伟。   信长建安土城前,日本诸多城砦多为木垒土城,对石构城池并不普遍,同样也没有高大的天守,这个时代类似的天守的是望楼发展而来的高橹,还未发展为天守。   整个日本也没有大名睡在天守,大家都睡在御殿里,突发情况才进天守阁避难,只有织田信长在天守阁睡觉,日常起居。   虽然伊万里城称不上什么雄城,但在李旦看来却很牢固,外围有引水灌溉以泥地为主的湿地,二丸外三层侍町两道木墙,足够拖延进攻的速度,给守军带来足够时间。   可问题出在,这座城它靠海。   “敌军在城里能将我等本阵看清,大军调度必为敌所知,这会坚定其守城的决心!”   这场仗对松浦镇信而言是一场必胜的宿命之战,多少年了他们从未攻陷过伊万里城,这一次有大军相助,松浦镇信势在必得,此时李氏二将撤兵无异于扰乱军心之举,他能忍耐着不发火就已经很难得了。   “我刚才听说,阁下要围城一月,还是鼓舞士气的说法?”李旦撇撇嘴,抬起一根手指,道:“这个时候已经该送信了,让城中守将半个时辰出城献投,一个时辰后阁下就该准备最后强攻了。”   “强攻?”   李旦的战术与松浦镇信称不上相悖,完全是无稽之谈,就算不拿人命当命,他们的兵势也未强大的可以直接强攻上千守军的坚城。   就在此时,远方海岸响起一声轰隆,传至本阵时声音并不大却令人心神震动,松浦隆信诧异问道:“这是?”   “陈将军的试射,两位李将军都准备启程去下一座城池,镇信兄,真的该准备总攻了。”   就在李旦话音一落,排山倒海般的炮火啸音从海岸传过来,接连不断好似奔雷,大量轰击仿佛让天地整座伊万里城都跟着颤抖。   松浦镇信没有答话,目光怔怔地看向北方。   瞳孔里,映出坚城分崩离析。 第八十四章 围攻   龙造寺其实挺冤枉的,西班牙人由佐贺港口登陆,从船上卸了几门回旋炮卖给隆信,蛊惑着他关押明人商贾,那个时候其实双方谁都没想到会有什么后果。   在龙造寺隆信看来西夷明显比葡夷好打交道,至少他们只要香料不要灵魂。   结果一听说明军登岛,由松浦郡一路横扫而来,早先作为哨探从关岛绕行日本的西船赶在陈八智攻至伊万里城前,毫不犹豫地起锚向东跑了,留给龙造寺收拾这个烂摊子。   这何止是烂摊子,简直是灭顶之灾。   伊万里城守军一千二百,在陈八智舰队于海湾炮轰城砦后死伤不重,但军心全无,因为城砦最高点的三重橹塌了。   当时留守城砦的大将百武贤兼正在三重橹中远眺敌军排布,正因两支步骑撤退登船而高兴——他根本想不到海湾的船队有炮,更不可能想到炮轰这种战法。   这不是谁的错,在他的认知里作为大帆船上回旋炮佛朗机就已经是南蛮大筒了,而且还是西班牙铁匠用锤子敲出来的那种佛朗机。   炮弹不到两斤,已经是重炮了。   百武贤兼也不是没关注过海上船舰,间隔三四里,不说那些运粮运兵更多的大福船,他看清鲨船上装载的炮筒,也只以为是船橹,根本不会往火炮上想。   谁能有那么多炮啊?南蛮人船上都没那么多。   陈八智船上有什么?   二斤炮、老子炮,甚至更重的十斤、十八斤炮,一支船队单弦火炮一百四十四门,以战列兜个圈子近三百颗炮弹轰击城砦,木垒多重橹上面两层直接崩塌。   拿什么挡?   两次齐轰真正死于炮击的足轻不足十人,还都是在作为指挥室的三重橹端茶跑腿的倒霉鬼,更多的人被木刺土块压伤砸伤,反倒是聚在三重橹同百武贤兼筹划兵法的中下级武士死伤颇多。   大量足轻无人指挥,城外的倭寇、松浦氏足轻借机涌入城内,仅遇少量抵抗即拿下城砦。   三四百溃军朝狮子城一路溃逃,松浦隆信收拢降兵后更加果断,不管伊万里城直接追着溃军向狮子城进发,当晚再夺二十里外狮子城。   日本的战事频繁到令李旦头皮发麻,战果如何不说,真的是身心俱疲。   他听养父说过,早年随义父受吴桂芳征召,从清远去往翁源河源平李亚元,往返路途五百余里,战事中奔袭各地三百里,不到九百里路,也就围绕新江镇打了几仗。   在这呢?   从平户登陆松浦津起,拐着弯行军不足百里,到攻伊万里城,遭遇战事二十三次,从伊万里城至狮子城更厉害,沿途都是龙造寺领地,过个村子都得让你打一架或者真正看到大军才要么逃跑要么投降。   兵农不分,给农夫带来诡异的习惯,一听说有敌军入境召集着提起家里晾晒衣服用的竹枪就往山道上跑,等到了山道发现敌军也被敌军发现,一见势大再呼喝着四处乱窜,在山里逃地无影无踪。   在李旦写给陈沐的战报中,这样一句话很能体现他对此的心情:‘在大明,捕快见贼都没他们积极。’   没办法,不是农夫想积极,实在是武士集团,尤其是像松浦四十八众这种倭寇出身的大名,他们麾下军兵纪律太差,往往又打不过龙造寺,每当他们攻来往往不是以占领为目的,而是以抢夺为目的。   如果是抢夺,烧村、抢夺钱财、掳掠妇女之类的事再正常不过。   别说他们这些穷光蛋无足众,就算是那些富有一町土地穿得起具足的有足众战争来了也跑不了。   可惜这种积极不能给战争走向带来丝毫动摇。   发兵十日,陈八智率船队轰塌了肥前国沿海所能见到的所有城砦,当然,陈八智在战报里记的是‘拔寨四座’,他实在不愿意把这称之为城。   这里城町分离,一座山城看着还没几年前从戚继光麾下时去往宣大探望养父时的豪商大院大,硬要说城,被他爹一棺材掀翻的广海卫城倒跟这差不多。   陈八智一路横行无忌地追击西夷船舰至大友北方海域,终究没能赶上,又担心再竖新敌扩大战事,这才心有不甘地退回——他也没退,跟筑前国主送了封信说明借道,直接把李如樟、李如梅两千户从筑前国放下了,然后水陆并退,在李如梅快退出筑前国的岔路才分开。   他没别的意思,手下这两部千户看起来兵势最凶悍,他想对大友氏敲山震虎,以稳固东面局面。   显然,陈八智达成了他的想法,不论是大友家在立花山城的大将户次道雪还是岩屋城年轻城督高桥镇种,都对此次借道极为慎重。   如果不是筑前国此时层出不穷的反叛让两个镇将疲于应付,他们很可能在李如松、李如梅率军通过立花山城而未经岩屋城时劫杀堵截——这帮人的高头大马、明亮铁铠,还有来自明帝国北方的强弓都令人眼馋不已。   可是没办法,大友家为夺回筑前国已经流了太多的血,何况一支数十艘庞大战船的舰队在海上虎视眈眈,令老将户次道雪非但不敢轻动,还要做出好生招待的姿态。   其实相较而言更让人眼馋的是海上的兵船和运送的粮草,这一切都是战国时代的硬通货。   一旦与这支无礼借道的军队交恶,海陆合击之下很有可能引起筑前国诸姓豪族再度反叛,到时候可不是一点铁甲、几百匹战马就能弥补损失。   待陈八智的舰队再停靠松浦津,两千军留守船舰,亲率三千精锐旗军向东开进。   在他率军赶路的时间里,松浦隆信已经在野战中击退曾在今川之战斩杀大友亲贞的龙造寺猛将成松信胜,李如樟、李如梅的马队亦在回还途中扫掉肥前沿途刚刚聚起的兵势,由东面加入合围。   诸路兵马齐聚龙造寺最后的佐嘉城,龙造寺家停靠在有明海的水军还想靠岸助战,还未登陆最大的安宅船与两艘关船便被岸边布置的二斤炮击沉,仅有几艘小早船仗船形狭小而突破炮火,有望登上陆地。   也只是有望,载员七八十的安宅船都沉了,小早船哪儿还敢贴近,早被吓跑了。   陈八智高声下令里,三十门火炮依次喷出炮火,弥漫漫天的硝烟里,对佐嘉城发起总攻! 第八十五章 无愧   听起来有点像讲笑话,但九州地区确实传出这样的消息,在海贼的帮助下,龟缩在平户的松浦隆信自起兵到得胜,十三日攻陷龙造寺家佐嘉城在内的十余城砦,取肥前国全境,就连隆信本人都战死于佐嘉城内。   这种令人震惊的消息当然来源于松浦氏与相良、阿苏等肥后国大名约定分界的谈判,在这场速度极快的战争中,松浦氏仿若鲸吞般取得龙造寺家故土,紧跟着合纵连横以肥后国大名作为抵御南方岛津家的藩篱,以此来应对东面势力庞大的大友氏的威胁。   松浦隆信心里清楚的很,龙造寺与大友时战时合,但不管怎么龙造寺隆信都是隶属九州探题大友宗麟麾下的肥前守护。   明人在肥前一战中起到决定性作用,但他们究竟支持谁显得太过随意,且表现出强盛的战力令人心惊胆战,他开始担心大友能给明人带来更多利益,到时自己被抛弃该怎么办。   松浦、相良、阿苏三家在极快速度中达成盟约,不但安稳了松浦隆信的心,也安稳了另外两家的心……岛津义弘正率军北上,企图染指肥后国,此等危急存亡之时,令肥后大名无暇北顾,松浦隆信不向南背刺就已经足够了。   陈八智走得远,但龙造寺覆灭之战已经打完了,南边的岛津与相良的战事才刚刚开始。   陈八智才不在乎他们会打成什么样,明军将领根本没人在乎,这场仗打得太容易让他们思虑着要不要继续扩大战果,向东一举击败大友,再向南把岛津吞了,让九州彻底变成松浦氏领受的九岛府,大明自留地。   就在此时,消息由辽东传来——隆庆七年夏,皇帝驾崩了。   发生这种事,让兴高采烈的陈八智无端想起邵廷达,七年前就是那个大莽虫从屁股后头踹了他个大马趴,哭得吱哇乱叫。   汉家天下另一头,驻军陈来岛向东御寇的南洋大臣陈沐也差不多同时收到消息,这与七年前嘉靖皇帝驾崩的消息传递不可同日而语,虽说吕宋国与清远卫差不多都是道途难行的穷乡僻壤,但陈沐的地位比过去要重要得多。   换句话说,在朝中阁臣眼里,两广总督不知道这事没关系,陈沐得知道,不但得知道,还得尽快知道。   对许多人来说,改换皇帝没什么关系,但对南洋诸将不同,他们的命运因皇帝一封下南洋的诏书而改变,隆庆皇帝对他们是有恩的。   所有人都像饮了一杯苦涩的酒,当然天下大丧陈沐也不可能让他们饮酒,但心头就是这种感觉,沉甸甸,又不至于哭出来。   陈沐对此其实有所预料,在张居正去年写给自己的信里,特意向他提到不要领军北走,那时他就觉得朝中要有大变故,而大变故,一定是皇帝身体不行了。   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食谱起到什么作用,才让世间有了隆庆七年,这种事谁都说不好,兴许就因为隆庆皇帝带着他逛了一次菜园子后面的事就都有了改变呢?   至少陈沐觉得隆庆皇帝离开人世前,心中应该是欣慰的,短短六七年,大明在他的时代扭转国库空虚、南攻北守更有开拓之意,河道疏浚百姓稍免苦役、大员四出吏治稍显清明,贤臣在内而名将在外,一切虽刚刚起头,但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就现在看来,他的太子继位,什么都不做,只要命长点儿,就是大明数得上的明君。   哪怕贵为人君也逃不过生老病死,祈求多活些日子的念想不算,陈沐觉得他最牵挂的应该就是太子了。   “可以啦。”   陈沐收到书信后在陈来岛的官邸坐了半晌,想着隔遥遥万里外的北京一言不发,这才沉吟着起身,重复这三个字:“可以了。”   隆庆皇帝可以了,作为皇帝他算是比较苦,受穷受难没担当,一辈子就拿过几个大主意,但这几个大主意都没拿错,也就可以了。   陈沐也觉得自己可以了,隆庆对他有知遇,他也对这份知遇拿出忠诚。   说忠君听起来有些愚蠢,但忠诚一直是人类最好的品格之一。每个人所处位置不同,忠心深浅自有不同,但在他,将手上这些事做好,自认就可算忠君报国。   上不愧天,下不愧地,不愧长者对自己知遇,更无愧与骨肉同胞同生此际。   这就可以了。   关岛之事一直没有风吹草动,大有风雨欲来之势,派去的船队还未回还,陈沐估计这场仗会在年末由己方先攻,故将赤海旗舰及邓子龙铁甲舰交由陈璘,乘五百料鲨船回南洋卫港向朝中写信。   他没打算回北京,祭拜皇帝也要等与西班牙的战事打完才行,但他必须要回趟广东,南洋卫又有新东西了。   再回南洋港,岛上一切数年中大不相同,沿海一个个干船坞待建的战船滑入海中不算出奇,真正让他有成就感的是整个南洋卫沿海。   前所未有的军事重镇。   在陈沐出南洋后,对南洋卫的事情直接管理的就不多了,但各地将校尤其在海军讲武堂山长卢镗、都督俞大猷的管理下让广州府南部沿海属于南洋卫的五县之地管理严格许多,其中重中之重就是南洋军器局。   这些老兵头有些事情不如陈沐懂得多,但在他们所知道的领域,甚至哪怕刚刚知道,都有举一反三的才能。   军器局被牢牢地保护住,南洋卫旗军、讲武堂学将、地方营兵、地方巡检,四重防护不准任何外人入内,统统由兵部控制,尤其有趣的是军器局大匠关元固还与讲武堂兵器科教习达成合作,兵器科的研究室就设立在南洋卫当中。   关匠这几年愈发显老,身体上最大的变化就是精瘦了一辈子的身材居然到老有些发福,须发全白说话也变得慢条斯理,但见到陈沐时神情更加狂热。   “老爷,老儿做出来了!”   把陈沐都说蒙了,我又让你做什么了?   顺着关元固的目光,他看向远处海边孤零零立着一座小道观,道观小院里立着六重塔,庙门朝北,背靠海面,通体漆青,看上去像龙虎玄坛道君福地。   六重塔每层都伸出几个黝黑炮管,让陈沐觉得关元固的审美又朝自己靠拢了一大步,这点缀多别致。   但是问题出在——陈沐别过头去,“关匠,我啥时候让你给我修塔了?”   “不是塔,塔是老儿请道长画的图,是材料,修塔用的是老爷在北方给老儿送来的水泥,快得很,不到一个月就能在里面放炮了!” 第八十六章 炮弹   陈沐叮嘱的事,他自己都忘了曾让关元固琢磨水泥,但关匠一直都记得。   水泥配比被关元固弄出来了,这东西并不复杂,而且和过去三合土用料很像,只是配比不同,但明朝并没有这方面先例,只好以笨方法不断去试,好在陈沐把原料给出,关元固又有大量人力供他使用,这才有水泥的现世。   用关元固的话说,水泥不难做,钢筋铁肋也不难,费的都是傻功夫,倒是把那么多水泥和钢筋运过来拼起来很费劲。   关元固写信请陈沐回来,不是请他看水泥塔的。   这个时代匠人同后世远远不同,他们更像是匠,精雕细琢,哪怕是水泥结构的道观宝塔,其实在外面也看不出与过去的建筑有什么不同,一样上漆、一样雕梁画栋。   十门五斤炮隔百步轰击一面水泥墙,三轮齐射才刚刚把墙皮轰裂,这已经可以了。   “有了这个,咱也能造永固工事,铁肋若是难做,用木头用竹子也行。石灰不够的话用南洋的火山灰也可以,左右南洋卫闲置的大福多,南洋到处都是火山灰,派个百艘大福船队过去俩月就能拉回来二十万石。”   “老爷,其实水泥做出来,省铁。”   陈沐把玩着南洋卫做出来的煤油打火机,纳闷道:“这怎么说?”   打火机是个小东西,铁壳棉芯,燧石打火就能用,只要备一点煤油,在外生火很方便。这一样是南洋卫造出来的,还未投入大批量生产,依照海军讲武堂山长卢镗的意思,这东西也要装备两广全军。   陈沐给明军带来另一个也是最重要的改革,就是装备标准化。   携行具如今已推行整个广东都司,下级军官帆布制、将校皮质,背包、被毯全部在香山统一生产,单单这个小东西就能让生火更方便,自然也要加入携行,只不过不可能人手一只,每个小旗有一个就不错。   关元固朝随从说了一句,让陈沐稍等,对陈沐道:“舰队越来越多,铁弹耗费也越来越大,石弹轻,不过也很坚硬,老儿想如果一部分换水泥弹,是不是成本能更低。”   陈沐并不认同,道:“这东西能轰碎船板?”   要是都换了石弹,到时候打不碎敌军舰船,那不是闹笑话呢。   “不是炮弹,散弹、铳子用水泥弹。”   关元固正说着,随从拿来两个小桶,陈沐一看就知道是明军所用散弹,小铁筒底填木块,上封纸壳,他撕开纸壳里面是一颗颗大小均匀的水泥弹。   就听关元固道:“石弹更轻,用这个做散弹能打得更远,只是打人,威力也足。”   这倒是很有意思,陈沐当即张手叫道:“取甲来,胸甲。”   腰间手铳填上石弹,不一会就有家丁在院中摆上胸甲,陈沐隔不到十步一铳打过去,石弹透胸甲而过砌进其后的厚木板上,等旗军把石弹拿回来后,陈沐看了啧啧称奇。   石弹裂了,但并未碎开,因为里面掺了纤维,也就是布料,显然关元固是有备而来。   火枪打什么子弹其实对威力大小没太大变化,打铅弹打铁弹都一样,无非是国内什么材料多就用什么做子弹,就一个标准,不易碎就行,大明铁多,自然就用铁做。   但水泥比较金属确实太脆。   看着威力还不错,陈沐又让家兵取长鸟铳试射,道:“倘若威力还行,用一部分做铳弹与散弹,这东西轻,旗军能少拿两斤东西也不错。”   重炮弹是肯定不行,如今海上各国的趋势都是船板越做越厚,只有越来越重的炮弹才能击穿敌船船壳,以达到击沉敌舰的效果,倒是船用散弹可以用水泥弹丸来降低成本,反正打人尤其是打缺少铠甲的水兵,不用费什么力气就能击穿。   击不穿其实杀伤更强,直接就能让人失去战力。   “就先用一会吧,过两年就不缺铁了,以后还是开花爆破弹的天下,那东西水泥可不行。”   陈沐这说着,关元固就笑了,问道:“老爷,说起开花弹,撞角好用么?”   “爆炸撞角?”   提起这个,陈沐摇头道:“往后撞角船还是少做些,海上跳帮厮杀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海战终究是火炮的战场。”   陈沐也不想打击关元固的积极性,人家好不容易创新个东西,要是被他直接否了不好,但确实就目前看来,爆炸撞角基本没起到作用。   反倒是他这次回来,船队跟了一艘撞角船,在海上触礁,撞角炸在礁石上把舰队水兵吓了一跳,所幸设计精巧没伤到人。   “是,老爷说撞角该做到炮弹上,还有那个炸药捆,都做出来了。”   关元固看上去高兴极了,他是个老匠人,懂的也不多,但胜在有陈沐引路,还有什么能比做出新的有用的东西让匠人更开心呢?   很快,炸药捆和几箱新式炮弹就摆在陈沐面前,把他吓得,隔老远看了半天觉得没问题才靠近。   这东西能稳定的了么?万一来个不稳定爆破,大明一代英才毁在自己造的火器上,那得是多大损失。   不过关元固对这事也挺上心的。   装炮弹的木箱是专门制作,扁箱里是一层层木格,刚好把一颗颗长炮弹卡在上面。   “诶,你怎么知道炮弹要做成长条尖头?”   大明几何学不太好,强在代数,这种流线型降低风阻的东西明朝匠人应该不知道才对啊,陈沐对此奇怪不已,不过关元固很快就给出答案,道:“长圆筒好么?看来老儿做对了,里面要有撞击后机轮打火的机关,就做成这样了。”   关元固是真狠,有的是钻船爆破弹,有的是虎蹲炮用的大头弹,统统带着机轮打火,直接把虎蹲炮升级为迫击炮了。   不过关元固说,这炮弹还在海军讲武堂的琢磨阶段,并不能投入使用,他道:“虎蹲炮的大头弹倒没问题,碎片能炸方圆十步二十步,打一二百步都行,但这个长弹打不出多远就翻,大多时候不能发火,打百步对五斤十斤炮又太近了,老儿也不知该怎么办。”   怎么办?   陈沐重重点头,翻转的原因他太知道了,道:“好几年前的膛线,刻在炮膛里试试,千万要记得把新炮加厚再刻膛线,用铜别用铁,这东西是大宝贝,不论如何都要把它做出来。” 第八十七章 远航   出将入相四十余年的吏部尚书杨博因病告老,尽管先帝大丧之中,朝廷事宜亦无丝毫紊乱,阁臣很快票拟出新任吏部尚书人选,当邸报传至广东,陈沐提笔又写了两封言语谦卑温驯的贺词。   北京吏部尚书,张翰。   北京兵部尚书,谭纶。   这大约是张翰仕途所能走到的极限。   朝廷到了新老交替的时候,陈沐在南洋陈府小住几日,感受着自己给世间带来的变化,他估摸着高阁老快过来找他玩耍了。   京师暗潮涌动,就好似不太平的太平洋。   在这片由麦哲伦命名处在赤道无风带的汪洋中,一支由广东营兵正副把总林满爵、曾习舜所率船队向关岛逼近,大小九条战船粮船以线阵一路东行。   船队旗舰五百料大鲨船上,副把总曾习舜按剑快步走过甲板,对船首持望远镜瞭望远方的林满爵道:“哥,不远了吧?”   这支船队四百多战兵过去皆为乡勇,是广东、湖广、福建三省交界乡民,历来属三不管地带,盗匪猖獗宗族自保,因而民风剽悍。林满爵与陈来岛把总林大源是同宗族人,他们在当地剿杀匪寇,战功很重,所以被陈璘调至麾下。   陈璘嘛,没考过武举也不是军户,就是乡勇出身,自然也待见这些同样野路子闯出来的乡勇。   过去在平远县,林满爵是乡勇千长,自从知县王化下令当地乡勇结寨自保,林氏宗族在当地修塔楼、围屋,就像小城堡一样,宗族匠人打造鸟铳、石砲,但闻匪讯寡则击、众则守,还时常越境击贼,兵强马壮就是通常营兵都比不上,更遑论卫所了。   南方宗族械斗的规模一直很大,戚继光最早招义乌矿兵就是离远远地看了一场械斗,凶狠程度令杀倭不眨眼的戚帅为之震惊,这才有后来名震天下的戚家军。   林满爵也差不多,甚至在火器运用上他们比义乌矿工还厉害,陈璘之所以整编出一把总人马,是因为把千长麾下妇孺都老弱都沙汰了,让他们留守地方,调了这四百四十余随他南征。   不过乡土兵也有乡土兵的坏处,打仗他们不怕,但见世面少,出海就怕。   在海上飘了一个多月,营兵心里都慌着呢。   林满爵也慌,他不止一次夜里在船舱中把简单明了的海图朝着复杂看,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方向……他没见过这样的海,走整整一月见不到丝毫陆地。   “应是不远了,明日起让船上兄弟都小心些,不要再捕鱼了。”林满爵说这话时心里挺没底的,海图上关岛就那么点,从陈来岛时航向哪怕仅偏一点,到这边都能偏出上百里,他方下望远镜,沉吟着问道:“这船一日走多远?”   “风太小,船也不敢张满帆,不上更。”曾习舜板着手指头算了算,道:“一日百五十至二百里之间?”   明人测船速和古代三国时期东吴测船速方法一样,人在船首丢下木片,接着向船尾跑去,如木片先到,船速比人快,叫过更;木片后到,没人跑得快,叫不上更。   昼夜为十更,一更正常速度是六十里,海外因风浪的关系往往要比一更慢,何况林满爵担心迷路,不敢把帆张满。   “那应该是快到了,再向东走三日,看不见关岛就向北三日、还看不到再向南六日,实在不行就只能回还了。”   他的兵已经很慌了,如果再这样走下去,是要出事的,而且他们的船粮只剩两月所需,大风天又快要到了,随便出一个意外,四百多人都要葬在大洋上。   由陈来岛向南至吕宋最南端,再转道向东,他们已经航行六千里上下,四下里什么都见不到,只有蓝天碧海,随航程渐远连海鸟都见不到,对水手而言,最可怕的就是未知。   “没事哥,夜里弟兄们应该不慌,陈帅真是厉害,小鲨船后面渔具齐全,逮上条青龙戏水,二百多斤,大粮船上已经开始煲汤了。”   青龙戏水不是蛇,是四肢脑袋背甲腹甲尾部皆长绿毛的海龟,极其罕见。   “要再遇上这东西别宰了,塞船底压舱,回去献给大帅。”林满爵望向东面面色阴沉,压抑地骂出一句,“入他娘的西夷,也不知能不能找到他们……还有香么?”   “有有有,又要开坛拜道君老爷?”   “拜拜吧,出海前邓将军给卜了一卦,说是有惊无险。”林满爵挠挠额头,抹了把脸道:“这种死功,九条船能回去三条就算我林三儿香没白烧!”   林满爵心里其实是有些期盼自己找不到关岛的,迷路回去无非是受些处罚,可要是找到了,还要伺机登岛探明敌情,但凡登岛七成会被发现,到时候就是追亡逐北,拼命的活计。   他不想找到关岛,但找到之后职责所在必须登岛,不然自己心不甘。   这是因为怕,但不是怕死,他率族人击贼杀匪十几年,就没怕过死。这些少年郎是他从平远县带出来的,到时候乡里翁妪要找他要娃娃,比起铳炮刀枪,他更怕无颜面对那些长者。   不一会儿,平添神性失了真的木雕陈沐像披红挂彩地摆上船头,如今闽广出海都拜这个,其实没几个人知道龙虎玄坛真君的出处,大多数人也没见过陈沐,何况如今的制式木雕,就算是陈沐自己来他都未必能认得出来,人们就当是财神、海神来拜,成了沿海信仰之一。   龙虎玄坛真君的信众以军商为主,并随话本开始流传,逐渐抢占了天妃庙的香火。   林满爵带舰上水兵郑重其事地三拜九叩,说来也怪,刚拜完神像还不到半个时辰,桅杆望楼上拿着望远镜的兵丁就高声叫道:“把总,船,红叉船!”   以前沿海明军把葡夷有两层甲板的大黑船叫做夹板船,结果现在他们自己的鲨船普遍有两三层甲板,自己的船反倒成了夹板船,因前番与西班牙作战发现他们的战船上要么有正红色十字架或红叉的勃艮第十字帆旗,故水手习惯将西夷船舰称作红叉船。   这一声惊叫将船首的林满爵惊得猛一激灵,抽出望远镜凑到眼上,就见远方海面一大一小两艘船舰朝他们这边向南航行着,他高声问道:“就两艘?”   “就两艘,没别的了!”   “追上去,我们也玩玩这大炮,大船没用,打沉它跟着小船就能捣巢!”林满爵须发皆张,一阵风般奔入船舱,抱着皮质背包塞进副把总曾习舜怀里,道:“绿毛王八你没得吃了,乘小船去丙旗粮船,粮草够你回陈来,包里有星图,务必亲手交大帅——打旗列线阵,放满帆,检查火炮,准备开战,今天夜里饮青龙戏水!” 第八十八章 沉船   林满爵面对的是一艘三十米长,载重三百吨的三桅大帆船以及一艘双桅武装商船,西班牙船型一向庞大似海上城堡,即使大船与五百料鲨船吨位相匹,看起来却要巨大。   不过他不怕,这不单单是因为林满爵所率船队还有五艘装备十一门火炮的二百料鲨船,还因为逼近后透过望远镜,他发现敌船炮位没有摆满,而且就算摆满火炮也比他少得多。   其实他看错了,三桅大帆船的火炮并不比他少,而且最大口径的火炮还比他的大,不过数目众多的最小口径火炮也比他小得多。   林满爵率先发现敌船,卡在其必经方向航行截击,逼近二十里范围内时西夷战船还未发现他们的身影,但等双方进入十里,视野开阔下五百料鲨船这种庞然大物根本无法逃过肉眼巡视。   这两艘船是新西班牙军队登陆关岛后的近海巡逻队,像这样的船队只有六支,几个月前是有七支的,不过在指挥官的命令下有一支舰队向西探测菲律宾群岛局势一去不回,就只剩下六支了。   没有哪个英勇的西班牙指挥官会在关岛近海指派太多船队,没人会为上千里格外的敌人杞人忧天,巡航队最大的意义无不过是在运兵船遇到麻烦时帮把手,大船帮忙小船通报消息。   里格是西班牙、葡萄牙等地使用的古老海陆计量单位,一里格通常为四罗马里,在海上计量为三海里也就是五千五百米,陆上时为四千八百米。   关岛有许多大船,但这些大船现在都用于来往波里尼亚人的原始之家岛,也就是夏威夷群岛之间运输兵员,他们在新西班牙有太多不会开船且上船就晕的新兵了。   仆从军是陈沐对他们的叫法,但西班牙人并不这么看,即使是殖民地,即使人们因肤色、人种、产地分出三六九等,但无一例外,不论西班牙还是新西班牙,不论过去他们属于哪个族群哪个国家,现在都是西班牙人,招募的军队,自然也都是西班牙兵。   新西班牙总督其实并未收到陈沐向国王腓力二世的索赔信,腓力的书信也并未送至新西班牙,并且在派人至日本、菲律宾探查时,其实大军还未调度过来,几乎在陈八智前往平户岛的同时,西班牙人才开始从新西班牙向关岛运兵。   大明一直在新西班牙总督的眼中,只不过作为购入原料最大产地与工艺品来源,美洲亦未完全平定,所以才没有掀起战端。   说来有趣,大明就像关着石门的洞窟,当西班牙人走到门前,觉得里面一定藏有大量珍宝,只要六十名士兵就能征服大明,拥有一切。   后来有人觉得石门太重,至少要六千个士兵才能打开。   再后来,陈沐摧毁菲律宾总督在岛上的一切,这让新西班牙总督发现洞里居然有一条恶龙,而且还他妈冲出来了!   现在他不想派多少兵征服大明,只想把陈沐塞回洞窟。   却没想到,这头恶龙的爪牙已经伸向他的左右。   在关岛附近海域,林满爵一战打得很凶险疲惫,但取胜也非常容易。   西班牙三桅大帆船与武装商船在三里外用巨大的船首射石炮向他的船队开炮,这种青铜制成的火炮威力巨大,但限于石弹打磨不规则与远距离射击精度极差,连根毛都打不到。   大鲨船则一路以线阵航行,待双方距离逼近两里之内,就在大帆船上喝多了甘蔗朗姆酒的士兵各个跃跃欲试全速开进寄望于以跳帮决胜时,大鲨船猛地转舵向右行去,弄险般地在三百步距离将十二门侧弦炮统统轰出。   紧随其后的线阵小鲨船队也以近乎相同的航向抛洒出密集炮弹。   足够接近的距离,让此次线阵齐射打出接近一半的精准,超过十颗五斤炮弹轰击在敌船船首与右侧甲板,将船首象打得支离破碎,尤其大鲨船所装备十斤重炮在击穿两层墙壁后滚落在甲板,继续杀伤敌军的可怕威力让西班牙战士的士气骤然大降。   真正令人绝望的,是火炮很难打准,速度又远追不上放下大橹的桨帆并用鲨船,在线阵第三次咬上大帆船时,急于取胜的林满爵将大鲨船在五十步内与敌舰平行,几乎以硬碰硬的架势来了一次对轰。   水线上三门十斤炮全部命中对方船板,并开出两个可怕的窟窿,上层甲板的五斤炮亦以散弹轰向船帆,接着头都不回地率队追击早已逃跑的武装商船。   当五艘小鲨船从敌侧开炮并远航而去时,船上不少营兵都回头看着千疮百孔的三桅杆大帆船缓缓沉没。   立在船头以战胜者姿态追击的林满爵也没帅多大会儿,他的主桅被一颗炮弹砌进桅杆里,交战时没注意到,等他全速追击桅杆兜风,咔嚓咔嚓地折断重重砸在船板上,单靠副桅走也走不快,只能眼看着武装商船越走越远。   所以说他打得很疲惫,因为后来直至航信到关岛,他的旗舰都靠大橹使劲划,以及两艘大粮船用缆绳拖拽借力。   这一战虽然赢了,但大鲨船受损严重,船上还死了十几个水手,这让林满爵倍感苦涩。   与他们为敌的大帆船就他估计,也就才八十到九十个人不等。在陈沐缴获的西方海员兵法里写着,五点五吨配水手一人,战时增加士兵,那艘船满打满算不会超过九十人。   留给他的情况非常尴尬,他有兵、有铳炮、有辎重、有水粮,可大船不堪再战,现在往回走使命没达成,还很有可能被敌军收到消息后的船队追上,单凭他的战力,如果敌军派出三艘那种大帆船就不但能战胜他,还能俘虏他。   可不往回走,难道还要继续登岛吗?   林满爵动了心思,派两艘小鲨船追击武装商船一路赶到港口附近,接着向北航行,等看不见敌军后再向西绕大圈子南行下来,他则率船队在港口南面海域等了整整一宿,次日与部下汇合后向关岛南部继续航行,绕岛半周在其东面腹背没有港口的野海滩搁浅。   “你们十个,带两月口粮开大福回去,大船修不好了,把铳炮卸下来,到远海沉了它,我们把小鲨船桅杆收好,扣过来覆草皮藏好,进山设寨,暗摸情况,尔等回去务必告知大帅,林某在此地等大帅率军来攻!” 第八十九章 绝境   陈沐麾下,野人何其多!   先有杨兆龙五百户新明移民团,后有林满爵关岛山大王。   沉船是没有办法的事,受损大鲨船没有材料修补,何况也不敢在敌军的地盘伐木修补,林满爵不想让自己的座舰被敌军俘获,逃回去又不甘心,就只有沉船一途。   五艘小鲨船的折叠桅杆被他们放下,三百多人把船上拉铁锚的绞索拆卸,费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五艘大船拉到岸边,在密林边缘寻找位置翻过去,桅杆矮也有矮的好处,至少藏船方便了。   费劲心力又是挖沙又是取土,还要提心吊胆担忧敌军巡逻,这才将五艘小鲨船伪装成土坡石坡的模样,还真别说,林满爵觉得这船反扣在地上也挺方便的。   几块大石头堆积在炮口舷窗外面,留个一人进出的洞口,船里扣着来不及运送走的小箱物件,尤其泡菜茶叶之类耐存放的东西,又一箱一箱搬回去,无非是把过去的船顶当成地板,船底成了船板罢了。   说是智谋也好,小聪明也罢,声东击西的策略让林满爵绕行躲到岛屿东侧的计划达成,派过去是山民的乡勇组成几个小队钻进密林山里寻找合适躲避的地方、也探寻周围情况的时间里,整整八日,他们躲在船附近的大部队就一次发现有敌船在近海航行,而且并未发现他们。   当然发现不了,这几艘船伪装得连林满爵有时候走远点再回来都找不着,更别说十几里开外的海上了!   “大帅挥师来攻,中间隔着大风,至少四个月,我们要照六个月等,且六个月都未必能等到。”   夜里,林满爵不敢在海滩点火,他们在船里喝了热腾腾的稀饭,小心开窗才让烟火慢慢散去,船舱里熬粥的伙夫被呛得两眼通红,眼泪都止不住,各队哨官在沙滩上围坐,听把总讲述着后面的计划。   “并无援军,亦无后续辎重,岛上人地两生,逮住俘虏也言语不通。”   “大小火炮连虎蹲狼机九十四位、炮弹一千二百有奇,小旗箭二十六支、掌心雷七十颗;鸟铳手铳三百七十杆、铳子九千余枚,火药大桶小箱一万四千斤;水粮……仅够我三百七十六人六十六日所用。”   林满爵长长地呼出口气,夜色下没人能看清他的脸色,但语气听起来前途无亮,所有物资都成了消耗品,用完就完蛋的东西。   谁遇上这种情况都会灰心,但垂头丧气之后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他们得活啊。   “火药不多、水粮不够,明日将炮取出两门五斤、十门二斤,余下都藏船舱里,太费火药。至于水粮,我算了,紧着吃够三月所用,泡菜和茶叶都先放好,邓将军说嘴出血吃那个有用,那就等出血了再吃——小秀才过来。”   秀才叫林晓,并没考上秀才,连童生都不是,读过几年书是乡里的林氏后辈,对林满爵一贯听话,如今穿了胸甲从军,闻言从炮窗里钻出来坐到一旁行礼道:“叔父。”   “从今日起,你找个本子,把我每句话都记下来,两月之后,你带他们翻过来条船,一路向北,哪怕到不了吕宋,也能撑到广东福建。”   林晓问道:“叔父那你?”   “不探明虚实,我不回去,探明虚实,大帅过来也要人引路,这次探敌本身就是死功,出海前我就知道,九死一生。”   他说的九死一生,不是真的死也不是真的生,是改命。   林满爵把总麾下四百四十人,陈璘做下承诺,当他们把总将航行关岛的完整星图与岛上敌军兵力部署探明,将许四十四人入海军讲武堂,每个从讲武堂出来都将能担任千总、千户一级将官,独率船队日后重用。   就算人死了,立功者子嗣可入学,无子嗣兄弟或侄甥可入学,就是四十四个人。   但林满爵不想告诉部下这件事,这一切等他们回去自会知晓,他摆摆手道:“渔网渔具齐备,登岛的第八日有敌船巡行,等下一次再看见敌船就知道他们的巡逻间隔。”   “刀斧也有,这几日砍的木头够做几条小筏,合船上放下来的小艇,挑敌军没巡逻时在沿海打打渔,另外再抽弓弩射术好的六十人进山打猎,不要用铳,辎重里只有二十张弓弩,能打到什么算什么,打不到就采摘野果,找找沿途水流。”   “箭簇捡回来,不足千只,那东西用完就没了。”   箭杆没了可以再削,箭簇没了他们可没法用手锤出来。   “关窍在探明敌情,关岛不大,从岛西绕至岛东不过航船一日,先摸清周围三里,再做后续图谋。”   说到这,夜色下的林满爵面色有些发狠,他环视左右各哨哨官,道:“我等未必会死于此,只要先将自己藏好,这些东西……都能抢来!”   他为什么来探关岛?因为这是西夷前线大营,这有船、有敌军,那么一定就囤积巨量粮草与军械,这种事随随便便一个下级军官都能猜出来。   且相对西夷军兵,甚至是包括大明在内的天下任何一支军兵,林满爵都不信他们有谁在同样兵力之下铳炮火器能比他们多。   三百七十六人,三百七十杆铳,九十四门炮,谁能有这么多火器装备?   就是陈二爷的亲兵队,也不过如此了,炮还没他们多,毕竟不到万不得已是没哪个神经病专门把船上舰炮都卸下来使。   不过事情的进展并不如林满爵想象中那样顺利,在他们登岛的十二日,几支由西班牙尉官率领的美洲土兵搜索队由岛屿北部搜索回还,粗略扫过他们所在的岛屿东部海岸,接着向南扫荡过去。   靠着斥候提早发现,藏身船舱与沙地中的林满爵部营兵险而又险地躲过这次搜索,正应了邓子龙的占卜,有惊无险。   借助船舱伸出的望远镜,远远匆匆一瞥,令林满爵看清楚他们的敌人,在炎热潮湿的热带雨林中,在几名西夷白人率领下,密林里前后神出鬼没着一群体态分外强健、手持木质石质兵器,赤膊或穿着怪异棉衣肤色黝黑的印第安战士。   他看见有人戴着虎头面罩。   但这也给林满爵原本胸有成竹的心中蒙上一层阴霾,岛上西夷敌军已经怀疑他们登岛了! 第九十章 鸡肉   林满爵没有束手待毙。   追击在傍晚时分发起,二百个整装待发的大明武士配齐军械,持长铳者配腰刀手斧,配手铳者持长矛,背负三日水粮携行,由老练斥候循着足迹朝一个时辰前向南搜索他们踪迹的一支搜索队追去。   与此同时,几个由十名军兵组成的追踪队也朝另外几支搜索队衔尾而走,他要在岛屿南面全歼这些人,用声东击西的手段把大军吸引到岛屿南部。   关岛南部不是什么好地方,在绕岛航行中林满爵最早想登陆的就是关岛南部,但从海上看过去那边到处都是高山断崖,人迹罕至之地。   看上去安全,但同样也没有多少腾挪余地,在三省交界的平匪保民经历让林满爵深谙追击破袭,也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以少兵敌大军,动不了就等于死。   但是现在,情势反过来了。   他率部穿梭雨林之中,直至夜色将近,看着敌人寻找到一处洞窟,西夷尉官进洞后用更快的速度惊叫着冲出来,臂展数尺的鬼影自洞中飞出,美洲战士各个匍匐叩首大叫,折腾了足足半个时辰。   最后,他们用火驱赶了洞窟里的鬼影,拿着自带干粮与瓜果进洞,留下几个人围着篝火放哨。   敌人面对鬼影好似祭拜神灵般的举动令匍匐在灌木中的林满爵有些饥饿地舔了舔嘴唇。   就在刚才,岛上没找到其他食物的林把总,看见飞出的鬼影,饿了。   他知道那是蝙蝠,在自秦汉以来,蝠与福同意,蝙蝠时常篆刻精美器物,与仙鹤寿桃为伴,在名家墨宝之中。虽然这个蝙蝠很大,他敢肯定没有哪个明人见过张开翅膀像少年伸展手臂般的蝙蝠。   但大了好。   大了肉多。   属下问他何时进攻,他吧嗒着唇对秀才林晓问出牛马不相及的话,他道:“仙鹤与寿桃,能吃么?”   那都是神仙东西,谁也没吃过。   林晓没有望远镜,夜幕下火光中黑影一闪而逝让他有些害怕,不知道叔父为何这么问,何况这几日猎队只找到些香蕉,粮草供给之下每个人都饥肠辘辘,此时听见仙鹤,无异于是让他想到烧鹅,想都不想便答道:“能吃,侄儿想来味道甚佳!”   林满爵点点头,不等他答话,林晓接着言语有些惊慌地问道:“叔父,那鬼影是什么?”   “好像是蝙蝠,肉很多的大蝙蝠。”林满爵用十分认真的神情问道:“它能吃么?”   “能啊!”林晓听到肉很多就急得点头,惊觉失语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远处洞窟,这才凑近了对林满爵道:“先宋东坡先生被贬琼州,就曾写过首诗,叫闻子由瘦。”   “五日一见花猪肉,十日一遇黄鸡粥,土人顿顿食薯芋,荐以薰鼠烧蝙蝠。旧闻蜜唧尝呕吐,稍近虾蟆缘习俗。”   “他说蝙蝠肉和田鸡肉很像啊,田鸡就是那个蛤蟆,咱船上不是有田鸡炮么?”   田鸡炮,也是虎蹲炮的别名,不过听起来不够威风,也就是乡勇出身的他们才这么叫。   其实他们也没吃过田鸡,林满爵听不懂秀才在说啥,不过听起来能吃也就够了,他喃喃自语道:“田鸡,应与鸡子无异,蝙蝠就是鸡子,尔等有鸡肉可食矣——短铳手摸过去,至洞窟两侧见人出即齐射,长矛交刺;长铳手随我列队,听我号令近洞轮击!”   林满爵的营兵此时看上去并不像一伙明军,为隐蔽身形,他们将兜鍪盔旗与靠旗统统拆掉,索性一共三百多人,也不需要那么多旗帜号令,这帮人又都是乡里乡邻,并肩作战少说二三年,相互之间人人熟悉,对战力倒没多少影响。   这就好像让陈沐再回到带五个小旗军令靠喊的时代,非但战力没有影响,还用的倍儿顺手呢。   天色已暗,洞里几个西班牙大爷已经睡了,没睡的则点起煤油灯写着日记,记录他们在关岛上的见闻,写下今日征服无名洞窟黑色魔鬼,抢占巢穴的故事。   刀剑刺入身体的声音在夜幕下被完美掩盖,走至灌木从中的美洲战士突然被厕所刺处的战剑捅入胸口,紧跟着四五只手从灌木里一拥而上,捂嘴的捂嘴、拖拽的拖拽,一个人瞬间就消失了。   林满爵啐出一口,看着倒在脚下的尸首,暗骂道:“他娘的,想尿老子一头!”   洞穴门口披挂虎头的小首领发现异状,健硕的臂膀抓起黑曜石大棒指向林间灌木,穿刺饰石质鼻钉的鼻子狠狠皱着,接着就见灌木中走出一排穿戴胸甲的战士,端着长铳在哨官令下击发。   砰砰!   硝烟将灌木遮蔽,铳声中几名美洲战士爆发怒吼,但三四十步内击发的铳子巨大冲力几乎将他们就地射翻,根本来不及发挥出应有的战力便倒在地上。   两侧灌木突出数道身影,手持长矛的明武士窜向洞窟两侧,一手持铳一手持矛,埋伏于洞窟外围。   不过他们显然很难派上用场,洞内的西班牙人根本没想到他们真的会在关岛遇袭,岛上的原住民早就被他们征服,虽说他们得到的命令是搜索岛上可能的大明舰队水手,但没人能想到真的有人会在岛上。   这就好像现在让陈沐下令广州府巡检巡逻左近,找到登陆大明的西夷一样,可能吗?   大军在侧,哪个巡检会觉得敌人会傻到出现在广州府。   显然,林三爷就是这么傻。   埋伏两侧的营兵派不上用场,林满爵将麾下百人长铳手兵分五哨轮击而发,逼近洞窟二三十步向洞内齐射,铳火密集地扫向洞内,就连铳手自己都没想着能不能命中敌人。   这是乡勇的一贯战术,在与匪寇的作战中林满爵发现自己部下铳手并不精准,轮射技艺也不高超,每队轮射往往仅仅能有一半人按命令发铳,因此干脆就用更多的士兵去换取更连贯密集的火力。   只不过从前是守,现在是攻。   短短片刻,连贯不断的铳声在洞穴外炸响,伴着硝烟大片弥漫,是洞穴内数不尽的惨呼声。   没人能在这种火力下求生,整整放出四五百铳,林满爵抬起的手才放下,铳声戛然而止,硝烟渐散,把总抬起的两手合在一处,埋伏于洞外的旗军又向里面放了两支小旗箭,这才提着长矛手铳列阵入洞。   林满爵挥手道:“放斥候巡行周围,找到其他追踪队,再派人回去用木头渔网做大拍,我等有鸡肉可食!” 第九十一章 虎鹰   “你叫大虎,你叫大雕,你叫黑金刚,大虎、大雕、黑金刚,记住了?”   仨体形健壮的美洲土人懵懵懂懂,上百个美洲人就这仨留下了,他们冲锋勇猛,离明军火铳距离更近,铅子破体而出打到外面,身上只有贯通伤,虽然是从一个地方进去另一个方向出去,但伤口大点总比铅子留到五脏六腑好过。   这年头被铳子打进肉里基本上就活不成,美洲土兵又习惯于不穿甲胄,打着赤膊穿个兜裆布就上阵了,这在林满爵看来就属于挨打没够儿。   哥仨里老末儿黑金刚运气好,这也是个穿虎皮戴虎头的,打起来那会在洞穴里面,离明军放铳远,也不知是命中他的铅子已经穿过另一个人还是怎么回事,反正林满爵发现他的时候这家伙只是被打晕了,额头嵌着颗变形的铅子,人没啥大毛病,所以被起名为黑金刚。   到底有没有毛病,打傻没打傻,林满爵看着都一个样,他啥也看不出来。   打一仗人员没受损失,放不到五百铳,算了算用了有十斤火药,从洞里打扫战场又弄了两斤半,收获的东西林满爵来不及细看,总之就是把人能扒光的都扒光,收拾收拾远走二里地才把东西找个显眼的地方放下,留几个人手看着,这才继续上路。   上百杆鸟铳齐射的声音可不小,别人听不到临近的搜索队可能会听到一点声音,因此他决定趁今夜把这几支搜索队全部打掉。   这种好机会不是天天有,他们有水、有吃的、有武器,而且不够警惕,只是费一点火药,稳赚。   当天夜里一切都很顺利,林满爵循着己方斥候留下的记号,一夜奔袭六里,追击三支巡逻队,缺少火器的巡逻队很难对他们造成杀伤。   火力兵力他都占据优势,闭着眼打都很难输,结果林满爵又是那乡勇打匪徒,打掼恶战的老兵,能刁钻偷袭绝不列堂堂之阵,别人被他打得满地找牙都没处说理。   满载而归,等清晨大明武士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翻船营地时,有营兵都快睡着了,只是机械地背负战利,迷迷瞪瞪跟着走。   “叔父,为何留着这七个野人。”林晓耷拉着眼皮,从舷窗钻进船里,鼓捣出辎重中的金疮药,边给黑金刚脑袋上药边问,他发现林满爵似乎热衷于把战事中受伤的虎头、鹰头敌人俘虏带回来。   一旁摆弄烟斗的林满爵看了他一眼,抬手抚过多日不经修剪的胡须,道:“我不是野人?”   烟草在吕宋有很多,林满爵见当地人抽过,盛清水洗了洗缴获的烟嘴,放些烟草吃了两口,感觉没有味道,丢到一旁。   “嘁,为啥别人用这玩意会冒烟儿。”   林满爵看着烟斗满脸嫌弃,在战利中接着挑挑拣拣,看向俘获的七个美洲土兵,道:“把他们戴的虎头虎皮摘了,捂得严严实实不热?往后出去打仗你别跟着,就在船里教他们说话,啥时候能听懂话了告诉他们,从现在起,是我的家丁。”   其实没别的原因,在林满爵眼里,这些美洲土兵就是最好的战士,如果他们能听懂号令的话。   在明地、吕宋,很少能见到有像他们这么健壮的人,尤其是戴着虎头帽的家伙们,能挥舞像大橹一样的兵器奔走如飞,像这样的天赋不是每个人都有。   最关键的一点在于,他们和自己有相同的黑色头发、皮肤黑些红些,但在林满爵眼里这与那些西夷葡夷有本质上的区别。   “只要他们能听懂话,就能问出西夷兵力,边鄙夷人不识教化,你多教教。”林满爵指了指黑金刚,道:“那俩伤得重未必能活。”   说实话,林满爵现在虽然疲惫,但他挺高兴。   打了一宿的仗,又弄回来十几杆番铳,两百多人的几日口粮水囊,十几件胸甲与更多头盔,零碎的长剑、弓弩,还有不少值钱的物件。   金银戒指、银十字架、金币银币、银项链甚至银餐具,这些西夷携带的银质物件非常多,除此之外地图、乱七八糟的装饰物。   这是一支来自美洲的军队,不论西班牙尉官还是美洲土兵,他们都有少量金银装饰。   换句话说,他,他们,发财了。   而且随在关岛的战事,可能会越来越富有。   陈沐当总旗打完新江口之役有多少钱?他弄到五百两银子,一度巨富。   如果这些东西将来运回大明,林满爵的财富当不亚于陈沐当时。当然这些钱财现在并没有丝毫价值,它们只有回到大明才有价值。   打了一辈子山贼强盗的林满爵,在远离故土的关岛上第一次生出想要当山贼的想法,他喃喃道:“往南走行不行?”   “嗯?叔父不是说南面多山,打起来不好跑么?”   “为何要跑?”   打了一仗让林满爵腰杆子硬了起来,他努努嘴道:“他们虽然强壮,但弱小可怜,如果只是这样的军队,只要占据地利,来五千我等都不怕——还是人太少了。”   要是陈璘没把他的乡勇减编,上千兵力配齐铳炮,林满爵就有胆量在这设他三座互为犄角的营寨,弄不好自己就能把西夷从岛上赶出去。   现在只能在脑子里想想过把瘾,还是要在暗无天日的船舱里像老鼠般躲避搜索。   不过黑金刚还是很好的,身躯强健有力,又精于搏击,将来如果学会说话,应该会是自己的好帮手——至于黑金刚愿不愿意,林满爵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一直都被捆着呢,严加看管几个月,等他学会说话大帅的大军也就赶到了。   等他看见和自己长得差不多的人们有雄厚兵力,招降他总比那些长得不像的西夷容易吧。   尤其当林满爵在黑金刚的饰物上见到龙纹时,更加确信自己这个想法,他拿着黑曜石雕面带怜悯地对黑金刚道:“你们的应龙,怎么就连爪子都没了呢?”   如果黑金刚会说话,一定会告诉这个无知的大胡子,人家那是羽蛇神,不是什么应龙,本来就没爪子!   不论如何,林满爵已经决定,接下来的偷袭战中他要再擒获十个甚至更多戴虎头鹰头的武士,将来给他们弄来胸甲臂缚、战裙铁靴,持宣府造戚家刀,戴大明凤翅盔,战场上左冲右突,谁能挡? 第九十二章 小说   陈沐前脚返航陈来岛,后脚就见到了林满爵的副把总曾习舜,他带着即将吃空的粮船一路西航,受大雨所阻稍有偏航,行至靠近苏禄被巡航船队带回陈来岛。   林满爵在战后派出的另外一艘大福船虽出发的晚,但硬着头皮没有偏航,反倒要比曾习舜赶回来早一点。   也就是他们这两条福船运气好,就在他们登陆不久,暴雨阴郁都预示着大风要来了,如果他们发船再晚十日,将会被台风刮得尸骨无存,陈沐也将无从再见到派出的舰队。   “坐,我从广东刚回来,饥饿得很,就无礼了。”陈沐对曾习舜与林满爵放回来传达消息的水兵道:“边吃边讲。”   外面大风呼啸暴雨倾盆,陈来岛的石质城磐能挡住大风,虽然如今舰队都已经靠港,能航往马尼拉湾躲避的都过去了,过不去的也拉到岸边拴好,应对台风沿海一直都有足够的经验,但船舰受损依然无可避免。   这令陈沐有些忧虑。   两人战战兢兢地陈沐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吃得不安极了。   等说明情况,副把总曾习舜也才知道把总林老哥把战舰沉了,担忧地对陈沐道:“大帅,林把总沉舰是无奈之举,还望……”   “就沉了,不要怕。只要能保住陈某精兵性命,一艘船算什么。”陈沐擦过嘴后才说话,对二人道:“你们无惧生死带回星图,林把总有勇有谋布置得当,皆有大功于我,待大风过去,曽把总敢不敢为舰队领航,再上关岛?”   “卑职自然敢,林把总还在岛上,只等大帅发兵救命!”   “等海上能航行,陈总兵就会率舰队攻向关岛,放心。”   带几人下去,徐渭从幕后走出,带着悲悯缓缓摇头,道:“他们回还紧赶慢赶尚用二十余日,林把总仅剩两月粮草,又无大舰,如今仅剩三十日水粮,恐怕凶多吉少。”   陈沐心里对林满爵的前途亦觉不妙,深入敌境之中,孤悬海外之地,无兵无粮,他叹了口气颔首道:“也就是跟随已久的乡兵,换做旁军,恐怕凿沉战舰之时就已哗变了。”   “等大风过去,陈总兵就会率舰队出征,此人若能侥幸存活,将来可担大任。待舰队通航,派人去平远,赐下赏银于出征将士家中,派人关照县官乡邻,好生照顾家眷——这此回来,带回了几个好消息。”   陈沐说着翻开跟随自己多年的笔记本,道:“去年得知濠镜有大宗绸缎可供买卖的葡夷今年到港,两月单买我南洋衙门货物一百七十万两,同时大宗向濠镜输入印度棉花,在香山除卫所纺厂外,有纺商十三家,各雇工数百,亦是各卖货以千匹计。”   “阁老加了海关抽盘,单濠镜港今年关税有望过六十万两。”陈沐抚掌笑道:“如此一来,可算是把向西夷作战的恶果除掉。此外,葡夷印度总督已准许明商在印度、马六甲等地经商,不过濠镜对他们施行多少关税,通过马六甲的明船就要缴纳多少关税。”   陈沐摇摇头,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很不痛快,却没有办法,他说道:“现在我们必须要有他们作为输送白银的中转,还要忍几年,一旦东面白银有结果,就可以冲破马六甲。”   其实这种中转,依然是互惠的,整个欧洲都需要香料与绸缎以及工艺品,过去这掌握在西班牙与葡萄牙手中,造成两国空前繁荣与兴盛,现在则仅仅存在于葡萄牙船上;大明需要白银,过去白银在葡萄牙与西班牙手中,现在这些白银只能通过葡萄牙流入大明。   陈沐把这一切定位为阵痛,大明南方的海上环境实在太差了。   在以前,西班牙、葡萄牙两个国家的殖民地几乎将大明团团包围,除非他想耐心呆在国内积攒力量,否则根本出不去,要出去,就必须把其中之一挤走。   之所以挤走西班牙,是因为陈沐想让银矿掌握在自己手中。   可人的欲望是难以填满的,现在银矿还没落到自己手里,他就又朝印度扒头望了。   “陈帅,在下浅见,此时不宜再与葡夷分说,大帅所言美洲,太远了;倒不如向倭国小陈将军加紧进攻,以尽快取得银山,除此之外,还有一地尚需经略。”   陈沐挑挑眉毛,道:“哪里?”   “安南,此地古称交趾,为我天朝故地,如今南北对立,南有莫氏北有黎氏,各自相攻;陈帅何不趁此时机派商队与其沟通,开设商站,如其国桀骜不驯,老夫听说占城国主逃亡亚齐,何不支援亚齐先攻莫氏,助其夺回故土后再联南兵水陆齐攻黎氏。”   “除此之外,还有暹罗大城。”徐渭张口就来,道:“暹罗百姓众多,对我汉民一贯优渥,当地土地肥沃物产丰富,亦可设立商站,大宗易卖货物。”   陈沐俩手叉起来,挑着眉毛向徐渭笑问道:“徐先生近来是知晓海外夷事诸多啊!”   “既然先生提出,这事就由您办了,倒是给八郎那边确实要快了。”   其实陈沐也知道八郎那边的事急不得,等齐正晏联系上山中鹿介,就能向石见出兵,如果单靠自己进攻以达到占领的目的,无疑会使事情复杂许多,就现在而言,那边的事已经进行的很好了。   “张阁老还给我传了信,今年末,朝廷会派几位前几年的进士过来,协助理政,到时候由海公量才而用。”陈沐说罢又突然想起什么,问道:“写书的来了么?”   写书的,说的是余邵鱼,徐渭道:“前月就过来了,不单单他,还有十几个写小说杂文唱谱的,大帅将他派到吕宋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让他写书,编英雄志。回头啊,把林满爵、杨兆龙的书信战报,以及情况都给他看看,让他给我写小说。”   “林满爵,草莽出身、乡勇抗贼,海外击贼,升官发财;杨兆龙,出身富贵、出海立业,率百姓登新明,训狗……算了,这小子晚点再写,先给林满爵写一本,既要荣耀,也要有财富,还有惊险刺激,实在不行就把余邵鱼送到新明去,让他看看不一样的天下。” 第九十三章 发兵   整个吕宋,在台风来临之际仿佛都在写书。   陈沐在写书,他从广东带回几箱讲武堂教材,编撰修改,筹备给小皇帝做新书。   徐渭在写书,他收集历次与西夷海战的战报,召见各个亲历战事的将官与军兵,以总结战事中的规律,编修制胜兵书。   余邵鱼等人更是在写书,陈帅之淫威与白银攻势,顷刻间令这些几无社会地位的文人心甘情愿地写着自己都不愿署名的故事。   倒不是故事不好,也不是他们写不好,问题是立意太刻意了。   用陈沐的话说,以钱财、美妇、宝物、冒险、荣耀、收获、胜利,来达成令明人闻之心折、张开眼界的结果,即使其实夹杂些许谎言也在所不惜。   目的很崇高,手段很龌龊。   明代地位高的是文官,但官员不是文人,懂治国经略有为官经验而且官声良好的才是文官,他们呢?他们会写一大堆故事,依然过不好自己的日子。   所以不是每个清高文人都愿意为几两银子做这件事,至少要十几两才行。   陈沐给一百两,大家都高兴极了,干劲十足呀!   陈氏军团兵马四出,最没出息的就是小舅子杨兆龙。   看看人家别人发来的战报,人陈八智一封信,龙造寺被干沉了;李旦一封信,倭寇收服了;林阿凤一封信,海岛安营扎寨咱能造自己的五百料盗版鲨船了;林道乾一封信,从潮州又弄过来几千移民,在岛上开垦土地,明年就能自给自足了。   杨兆龙一封信:姐夫,我一个人在新明驯二十多条野狗,可服帖了!   出息!陈沐看着信都能想象他骄傲的小表情。   这信送到马尼拉,杨青鸾气得光想提剑上新明,过去把弟弟干掉。   趁台风过境的十余日,陈沐终于有机会闲下来看看诸多部下的成果,吕宋诸岛稍稍走上正轨,就要继续开拓了,首先的任务就是请林凤出马,率船队进攻中途袭击杨兆龙的满者伯夷国。   那个地方太过关键,是移民新明的必经之路,将来帝国最优秀的年轻官吏要通过那条航路抵达新明,中间不容出半点差错,既然不安稳,就占领那,统治那。   紧跟着,吕宋南卫指挥使由付元接任,邵廷达抽调本卫三千旗军,乘船前往婆罗洲上任婆罗洲都指挥使,掌管操练婆罗洲、苏禄六卫旗军,统管两国来往明商,保护前往马六甲之间的航线。   陈八智那边,则命他联系去往日本京都的齐正晏的同时在平户以朝鲜、北方商贾之力,筹措军粮,将平户建立为东方远征囤粮大营,同时联合大友打尼子复国的旗号向毛利进攻,如果大友不同意,就先联松浦、岛津干掉大友再向毛利发难。   这种战略在其他时候行不通,但此时不同,数千战力精悍且能快速支援九州沿海各地的明军,打破一个地区势力平衡不要太简单。   在两弱一强势均力敌的情况下,说灭谁,谁就活不长。   暴雨过后,陈沐发船队向陈八智传递消息的同时,将麻贵派到平户岛,倪尚忠与李舜臣则各率兵船六艘粮船四艘,合舰船二十条由平户岛向东,开往苦兀岛,并让陈八智给予麻贵可能的帮助。   苦兀岛也就是后来的库页岛,派麻贵去是为重启苦兀岛三卫。   永乐十年,大明在苦兀岛北设囊哈儿卫,中部波罗河流域设波罗河卫,东部驽烈河流域设兀烈河卫,各卫下辖所,管辖当地的军民事务,受努尔干都司节制。   但即使大明对苦兀岛有过管辖,重启三卫并不简单,努尔干都司都废止近一百四十年了,不受管辖的时间比管辖的时间长,这事单让那俩小将去办,办不妥。   他们没打过仗,跟陈八智差远了。但日本之事关系到银山,陈八智走不开,那边的事多半需要李氏相助。   派倪尚忠、李舜臣去,不过是跟着锻炼罢了,重设卫所,那得人家当地人愿不愿意,大明朝的威名要是不好使,就得打仗,真要打仗,还得靠麻贵。   拿下苦兀岛,重设三卫,进而南下取虾夷,扼守海峡,再设一处屯兵点。   陈沐发现今年南洋衙门真是出处用兵的时候,台风过去整个吕宋都在为陈璘筹措远征粮草、修补为台风所损的战船,北边南京中军都督府都督佥事刘显就发来书信,川南叛乱,久攻不下,找他借兵。   陈沐收了信气得跳脚,合着在中军都督府看来,南洋都督府就是闲着没事爆兵玩呢,吃饱撑了练了好几万军队不干活就不舒心,还跑到老子这儿借兵。   陈沐能说啥,他当然不借!   中军都督府的事儿,管他南洋都督府什么事?   堂堂赛驴公打仗,可能跑长城根儿找戚帅借人马吗?   他还拿这事给杨青鸾讲,背后说刘显坏话,结果被杨青鸾道破了天机。   川南九丝蛮叛乱是哪儿啊,是川南兴文、珙县一代,播州隔壁。刘显此时担任四川总兵官,这场仗从三月就开始打了,调集了十四万官军攻打九丝城。   兵力虽众,但官军不好使,这事陈沐太知道了。   早年他跟着揍李亚元时不也是这样么,吴桂芳同样发兵十万声势浩大,有什么用,真正跟贼兵过招的,就几千人,别人都说围追堵截,出傻力气。   在四川平乱要靠谁?   土司。   土司兵比官军能打的多,硬仗浪战靠的都是他们,要不杨应龙就瞧不起四川官兵呢,吃拿卡要自己来,出力卖命别人去,所以正常情况,这事播州是当仁不让的。   可问题出在哪呢,杨应龙当年奉亲爹之名本身是要给自己找妹夫,第一个找的不是赛驴公,找的是刘显,那边没谈成才换成找姐夫找上他。   有这事,应龙那小心眼儿能尽心给刘显打仗?   “是应龙没出力,刘总兵这才找夫君借兵,夫君借兵,应龙就出力了。”   陈沐这么一琢磨,这兵还确实得借,他拍拍手道:“这样,我派奇迈去,不带兵,带兵这战功就算刘南昌的了。让他到播州给岳老子带点礼物,也给应龙带封信,就地征个两三千人,到时候战功算播州军的——哼,这年头,全天下没人敢贪我的战功。” 第九十四章 到头   关岛上林满爵惨哟。   打了几场漂亮仗,换着法儿偷袭西班牙搜索队越发得心应手,他甚至连关岛上往南走的三条路都摸清了,后来干脆在必经之路上埋伏。   西夷虽然发现几支搜索队不见踪影,甚至还有活口逃回去报信,派出的兵力越来越多,但他们终究是不知道林满爵的大本营就在他们港口正东边,一直派军往南找,怎么都找不到。   搜索队伍一旦超过五百,林满爵就藏起来装鹌鹑,人少了就派人跟着留记号,最喜欢看别人支锅点火,打完还能吃碗热乎的再走。   结果就玩脱了,在第九次伏击敌军搜索队时,下雨了。   台风倒是没影响到这,但林满爵登岛这会正是雨季,关岛的雨不像林满爵土生土长的三省交界,这边的雨没预兆。   哗——说下就下,诶——说停就停。   就下一会儿,就下他准备动手那一会儿。   一杆杆铳都拿出来了,下雨了,火绳全湿了,铳也不能使了,而且还被敌人发现了。   结果显而易见,二百多号人被一百来个持冷兵器的美洲战士追得那叫个惨啊,最惨的是还不敢往翻船营地跑,只能一路向南窜。   根本没有交战,一看铳不能使他的部下就抓瞎了,倒不是所有铳都被淋湿,有的趁火绳没熄放出一铳,但打过之后也只能跟着逃。   等林满爵率部向南撤退三里,回过神来才觉得不对。   “这雨下得真他娘邪性,我们跑什么,我们有铠甲有腰刀,怕他们干嘛?走走走打回去。”   这会林满爵再说打回去,士气突然就上去了,没别的原因,雨停了铳擦擦又能使了。   各个营兵从携行具包里换上新火绳,掏出火具,火镰打火石、火星引火绒、火绒点火煤,费好半天劲把火点着,各个插上新火绳,通条裹布弄干铳管,换上新药,雄赳赳气昂昂传林过道,重走逃时路。   后来的日子里,林满爵便不停地以游击战术在丛林中与西夷往来周旋,神出鬼没地让人摸不清他到底有多少人,只能猜测其兵力不满千人,可究竟在哪谁都说不清。   接连不断的袭击令岛上美洲战士感到恐慌,言语、信仰不同让他们的忧虑无法向率领他们的西班牙军官良好沟通,这种恐慌在军队中蔓延,直至席卷整支军队。   西班牙上层军官则是愤怒,发生在岛屿南部的袭击一样令他们的战士恐惧,那些派出的搜索队成员尸首在派出数日后被人发现,赤条条甚至连贴身衬衣都被扒走,一些人甚至在被杀死后还被敌人取走杀死他们的弹丸。   在交付新西班牙少校门多萨的文件中清楚地写明了这支神出鬼没敌人在战斗结束后干净利落的手段,每具尸首在致命的火枪伤与矛刺之外,至少还有三处伤口。   捅进心口的长矛、切开脖子的匕首以及缺少的耳朵。   大多战斗,没有活口,即使侥幸有人逃回,也没有看清敌军的模样,更不知道敌军兵力部署,只知道火枪齐放接连不断,等到敌军从林间出来,战场已经没有活口了。   密集的火枪让西班牙军官团对明军登岛兵力产生误判,在西班牙军阵中,十一至十六名战士有三个火枪手,尤其是这种多方向、短时间快速战斗,门多萨与他的首席教士甚至认为敌人可能在一千至三千之间。   最大的可能,是整整一个军团。   在位于关岛西部,正在建设的前线要塞中,西班牙军官团完美地脑补出明军攻岛的方略以及进度。   在一开始,他们登岛仅有一条船,一百多人,快速建立前线哨所,并在同时派出船队,为掩护步兵登岛在港口西南方向海域与他们的巡逻船队交战并且取胜。   紧跟着,超过千人的大部队步兵在岛屿南部登陆,并先后向北部进发,进发途中与搜索队交战,并将关岛一分为二。   密集的突袭让林满爵占足便宜,后果自然也非常严重。   “三佬!昨天,昨天敌军向港口增兵,斥候探不过去,最近的敌军在西边四里——”   林满爵这段日子过得不算艰难,有吃有喝、有肉有酒,除了一开始尝尝大蝙蝠的滋味,后来一直吃的是敌军兵粮,虽说比在陈来岛驻军时候难过多了,却也没有超出他们对留守岛屿难度的估量。   部下斥候慌慌张张从林子里突出来,口中压着声音报到一半,就被林满爵一口捂住口鼻,拽到一边才低声道:“别乱喊,好好说说,怎么回事?”   这时候,林满爵才把烟斗倒出来踩灭,压着嗓音面露凶相,对一旁林晓道:“把鱼筏猎队都叫回来!”   “两日来,港口增兵三四千,今天派出先后两支军队,有很多穿胸甲拿长矛鸟铳的,往南去了,斥候不敢走太近,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   “上千。”林满爵面色阴晴不定,“两个都上千?”   斥候在敌军兵力上说不清准话,但他肯定地对林满爵道:“不过,我亲眼看见四条大船和几条小船,从海湾向南去了。”   林满爵长出口气,无力地挥挥手,道:“清点粮食吧,还有多少水粮,往后不能再出击了。”   他找了块干净些的石头靠着,从腰囊里取出一点点烟草,缓缓向烟斗里重新装着,他终于摸清烟斗是要靠点燃来吃,但此时这事毫无意义。   在平远县,几年他打过二十多场仗,互有胜负,从乡勇中脱颖而出,有威望有本事,是当地豪杰。   但从没像登岛后这样,怎么打、怎么赢,就好像他真的由老卒成长为盖世军神一般,从没发生过。   有时候他也知道取胜是仰仗了军器之利,可这种成就感依然令他兴奋并不安,他必须要带这些后生仔回家,可他又知道,早晚有一日西夷发大军征讨,就是他被打回原形的时刻。   这种巨大压力折磨着他。   他向木雕祈祷,祈祷朝廷大军比西班牙大军早到,但现在看来龙虎真君也并非每次都能灵验。   尤其当他听见部下惊呼,端起望远镜望向东边海上时,他看见三艘飘扬红叉船旗的大船放下一艘艘小艇,小艇上载满着佩戴胸甲与羽盔持长剑鸟铳的敌人,在赤膊桨手的奋力划动下向他袭来。   黑曜石烟斗落在地上,它的主人紧握鸟铳高声喊道:“御敌,御敌!” 第九十五章 代价   门多萨方阵军团下军士长,苏尼加连队指挥官,上尉苏尼加率领他的军士在巡行岛屿的过程中发现敌军踪迹。   最初的踪迹,是他们远远地望见海上有几艘小木筏,木筏上有人在打渔,这并不出奇,出奇的是这些看起来不像岛上异教徒原住民的渔民远远地见到他们居然撑着木筏有逃跑的动作。   在接近后,他们发现岛上边缘,这个正处于港口北面的海岸,居然有人生活,这些人好像还穿着铠甲,拥有武器。   难道是……明军?   当他的小艇从大船上降下,朝岸边袭去时,看见刚刚逃到海岸的十几个渔夫与岸边零零散散几个人,苏尼加上尉认为自己受到天主的青睐——这场战斗已经持续一个多月,还从未有人能捉住敌军。   他将率领他的连队,在这里完成这一充满荣耀的壮举!   不过随苏尼加连队三百名军士乘小艇向岸边越来越近,岸上的情形好像有些诡异起来。   “刚才岸边是十几个人对吧,神父?”   一手持火绳枪,一脚踏在小艇头,身着精锻胸甲头戴雕繁复骑士花纹高顶盔的苏尼加转头向后侧一手抱圣经一手持十字架的随军教士问道:“你看见了么,他们准备迎击的人好像……怎么越来越多!”   在那些生着灌木的巨大石坡里,一个又一个顶盔掼甲的明军持鸟铳挺长矛走出,迅速在林满爵的指派下整军。   那些撑木筏回到岸边的‘渔民’上岸后并不急于逃窜,用绳索合力将木筏拽上沙地乱石滩,掀起靠在看起来柔软的灌木上。   在灌木只是伪装,里面早有明军钉入的木架,掀起来半人高的木筏从另一面看来就像一副胸墙,紧跟着一排明军便半跪在木筏后,架起火绳枪。   一个阻挡海岸敌军登陆的简易工事,在极短的时间里被构筑,离得越近,准备攻上海滩的苏尼加越觉心惊——这好像是个骗局,是个埋伏。   他眼中看见的明军,把长矛放下、腰刀长剑扎在身前,他们腰上别着手铳,手上提着鸟铳,背后背着缴获火绳枪,一杆杆装好火药的鸟铳斜靠在木筏上,各个身穿胸甲头戴兜鍪。   过去他们没有这么多火枪,也没有这么多甲胄,最多的只不过是陈沐装备给下级军士的单面胸甲,但现在不同了,他们有数十人穿着从西班牙人身上缴获的一体胸甲,另一部分则前后穿两件过去的胸甲,还有一部分头上则顶着西班牙人的高顶盔。   只是这些,还没有关系。   你的人能从石头里出来?很好。   苏尼加相信自己战无不胜的连队一定能冲垮他们简陋的防御阵地,杀掉或俘虏这几十——不,现在是上百个该死的异教徒了,然后再仔细看看那些石头是怎么回事。   可他妈石头怎么会拉出火炮!   先是灌木被掀开,连根扔到一边,露出里面藏着的炮车,接着明军从伪装为石坡的翻船里通过炮窗笨拙地拖拽、搬运出数百斤重的二斤炮与轻巧的虎蹲,接着重复这个动作。   林满爵想清楚了,他不在乎使用火炮会不会被敌军大部队发现,不消灭掉这些敌人,他们现在就会死掉,至于其他事情要等打完才能考虑。   五艘掀翻的鲨船上运出两门二斤炮,主要使用的还是虎蹲,密集的敌军小艇离海岸还有二三十步,等不及的西班牙战士甚至已经有人勇敢地跳下小舟,高高举着火绳枪淌水向岸边迈开步伐。   “铳手列队,听炮声放铳。”   “炮手装药,装散弹,虎蹲入散子!”   相较二斤炮,林满爵在陆上更喜用虎蹲,这是他在平远县时所能接触到的唯一‘大炮’,麾下乡勇出身的营兵也最为熟悉,装药更要比二斤火炮容易的多。   钉好虎爪,在装进火药后南洋出产的散子筒直接塞入炮口,就能完成发射,比二斤炮省事的多。   虎蹲炮射程不近,四五百步都能打到,但那只能起到打乱阵形的作用,真正要想造成杀伤,还要靠近战。戚家军镇守东南,将虎蹲炮拿给他们时就专门叮嘱过,这是防备敌军抵近冲锋时的兵器。   现在,正是这种情况。   上尉门多萨登上海岸,眼看明军已将两门火炮摆在阵后却并不惊慌,有条不紊地下令部下数十名火枪手列阵向敌阵齐射。   他们的火枪在船上就已装好,此时一排重火枪手将枪叉撑在地上,架好沉重的重型火枪,听令向阵后两门重炮的位置先后放去。   至于那些轻巧的虎蹲炮,则直接被西班牙人忽略掉,这种小玩意儿能有什么用?   一片硝烟里,其后更多长矛手已经排列阵形,将长矛端起或者说架起。   他们端矛的动作非常专业,在长久的战争中西班牙人对长矛的使用得心应手,总结出一套长矛步兵的训练方法。   步兵持矛的右手向后伸展,手背朝上扣住矛尾并向下压去,左手则托着长矛抵在下巴附近,使四五米长的矛在两手之间形成杠杆,以更加省力的姿态在左右火枪手的掩护下朝敌军前进。   如果面对骑兵或敌军冲锋的防守姿态,他们则会把矛尾踩在右脚下,左手托着长矛,右手随时准备抽出腰间短剑近身搏击。   近百支轻重火枪分别打在林满爵阵中,霎时间到处都是铅子穿透木板或部下中枪的闷哼与惨叫,但很多中铳的营兵依然站着,该做什么做什么,甚至有几人在中弹后挣扎着发铳还击回去。   后方土坡上,几名装填二斤炮的炮手被击穿胸甲当场射翻,他们才是重铳手主要瞄准的目标。   前阵由木筏制成的木栅则挡住大部分轻火枪的子弹,即使有穿透木板命中后面营兵的,威力削弱的铅弹也大多能被胸甲挡住,只不过被变形胸甲击伤也难以避免。   双方相距仅四五十步,铠甲能不被打穿已经很好了。   “虎蹲炮,放!”   不必林满爵提醒,部下炮手自早已将虎蹲炮放到合适发射的低矮角度,一声令下,木筏组成的木栅中间缺口六位虎蹲炮先后爆出巨响,硝烟里散子筒被轰出,纸封颗在出膛气压下扯开,紧跟着散子筒铁壳兜风,其中数十颗铅丸去势不减地朝列出密集阵型的长矛兵扑面而去。   他们将会为轻视虎蹲炮付出代价。 第九十六章 发誓   每个国家每个人,都可以简单地复制西班牙方阵,但没有任何人能使他们的方阵像伊比利亚半岛人组成的方阵那样拥有威震天下的战力。   就像不是每支军队都能在被密集铅弹射翻近半后依然能保持活力向前冲锋。   因为别人没有狂热、自信、英勇、无畏、士气高昂与集体精神会于一身的西班牙战士。   虎蹲炮近距离发射像狂风般扫过长矛阵,由铅子汇成的狂风撕开阵形,给予前两排矛兵近乎灭顶之灾,尤其他们平均每人被三枚铅子击中而尚未倒下时,木栅后早已等候多时的鸟铳手听到炮声齐齐扣下扳机。   砰砰,砰砰砰!   连绵不绝的铳声给林满爵阵前蒙上一层硝烟,两支沉默的军队隔着硝烟,一面攻、一面守,却同时能听见对方军官以截然不同的语言下令。   他们一方身经百战征服美洲,一方接连大胜士气如虹,都对自己取胜抱有近乎盲目的信念。   当硝烟渐散,成排的西班牙矛手倒下,木栅被击打地千疮百孔,但谁都没有后退一步。   四五米长的大矛已摇摇晃晃地搭在木栅旁,向营兵捅刺过去,以他们架矛的姿势很难让身披胸甲的营兵受到伤害,但这种骚扰却比任何方式都简单奏效。   前面的矛手放下长矛,抽出腰间长剑矮身在矛林中窜向木栅,后一排矛手紧紧跟上,以新一排长矛扰乱明军的阻拦,两侧更有放铳的火枪手方阵不停朝明军阵地发射铅子。   他们的长矛方阵受损颇重,但这些伤亡是有意义的,他们抗住大部分进攻,使后面友军与敌军短兵相接,而短兵相接——早在他们登陆新西班牙之前,天下就没有任何人能正面抵挡方阵。   因为他们是来自伊比利亚半岛的西班牙征服者!   “用番铳再放一阵!”   林满爵抽出手铳,身先士卒在木栅之后朝几名翻过木栅缺口的西班牙士兵放出一铳,抽出腰间手斧道:“拦住他们,秀才!带五哨铳手后退,把西夷铳手打死!”   转眼间短兵相接,十几个西班牙士兵翻过木栅立即受到更多营兵的围攻,前阵营兵身上大多揣着手铳,一手持刀一手持铳,格斗才华强不到哪里去,但没人能在这个距离挨上一铳还有劲和他们厮杀。   随十几声短铳响起,硝烟里提佩刀的营兵便已在林满爵的率领下与最后几名西班牙士兵厮杀一处,人多势众转眼就把他们杀死在木栅之内,他下令道:“取番铳!”   搭在木栅上的缴获西班牙火枪终于派上用场,不用装药,营兵蹲伏靠在木栅后,搭上手上缠着的火绳便抬起来看都不看地朝木栅前射去,连身子都不敢露出去。   他们头上就是如林的长矛,有心眼的营兵透过木栅缝隙见到有人想攀爬木栅便把战剑佩刀从缝隙刺出去,有时能奏效、有时则只能听见金石之音。   即便是以坚实铠甲引以为豪的他们,面对这支西夷正规军,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一道鱼筏搭成的木栅,成了两军之间的生死线,身披铠甲的战士在木栅两侧互相挤压拖拽,明军不愿让木栅被掀翻,苏尼加连队则奋力想要掀翻木栅,以求攻入敌阵。   厮杀里,两军射手则在后方相互射击。   西班牙火枪手很有意思,他们似乎在正常战斗中属于独立成军的地位,这造成他们训练的习惯被用在战争中,前排火枪手发射完向后退去,站在身后的二排火枪手继续发射,射完继续退到队伍末尾,依次发射。   这在面对步兵的进攻时非常有效,连贯不断的射击与接连后退的方阵让他们能避开敌人并有效杀伤。   不过现在,打着打着,他们队伍末尾就退到海里去了。   在那,普通轻火枪已经不能命中明军铳手,当然同样明军铳手也不能打中他们,这看上去好像是明军吃亏,因为西班牙重型火枪虽然在这个距离命中率很低,但击中一样能打死人。   但明军其实不吃亏,因为指挥铳手的秀才林晓抬起手,大声喊道:“鸟铳打不准别打了,先帮三佬,伤兵把火炮调准,轰他们的铳手!”   林晓可没忘记,他们还有两尊炮呢。   两门原本就准备发向海边的二斤炮被伤兵调校,炮弹早在开战之初就被装好,此时向药孔撒上火药,距离不过百步,差不多对准当即两炮轰出,声势浩大。   二斤炮虽说如今在船上是最不受待见的小炮,野战却依然是炮兵主力,仅仅一炮落在火枪手方阵边缘便将阵形砸出缺口,同时鸟铳队加入战斗,让艰难抵挡的林满爵压力顿时一轻,一排铳弹打过去便让木栅外的西班牙方阵兵饱受损失。   他们离得太近了。   部下死伤过半,苏尼加眼看胜利在望却不敢继续进攻,只能下令受损的火枪手掩护,留下遍地尸首,向浅海小舟有序退去。   苏尼加很聪明,他藉由言语不通的便利,在撤退前大发命令,等到林满爵察觉出敌军撤退时,仅有十几个断后矛兵在可追击范围内,上百敌军已经推着小舟准备离开。   “架炮,朝船上打!”   此时再打已经于事无补,何况他们在外面没有重炮,只能看敌军登上大船后渐行渐远。   敌军虽走,林满爵看着满地伤兵心中不能丝毫轻松,指派两队没受伤的部下持长矛短兵把地上敌军补一遍,对余众高呼下令道:“把鲨船拉起来,快,岛上敌军肯定听见炮声了,后面咱们要在海上飘着了,快!”   从这到港口只有十几里地,何况驻军离他们不远,快的话他只有两个时辰。   这一仗他们虽打退敌军,己方士气却分外低落——因为数十袍泽阵亡,这是他们登岛后最惨烈的伤亡。   林晓攥着长矛从西班牙士兵脖颈捅进去,以防死尸第二次坐起来,开始变成暗红色的血染红矛头,他对不远处林满爵道:“叔父,打仗几年,后生不怕杀敌,但这为什么?”   “本该在平远种地养家的乡邻后生,若贼寇入侵乡里,战死也罢,死在这海外孤岛没人知道,尸首都送不回去,侄子到现在都不知道大帅跟这个开战让那个朝贡,为什么啊?”   林满爵拢着发髻散下的斑白细发,手斧在敌军尸首衬衣上蹭蹭,缓缓收入腰袢,看着满面困惑的林晓并不答话,指指扣翻隐蔽的船,道:“把船拉起来,推进海里,把尸首带着,到时再回来取木做棺。”   “我林三儿对天发誓,只要未死,必带他们,带你们所有人回家,但不是现在。此地离家七千里,除杀贼外,我等无路可走——把贼人耳朵都带上。” 第九十七章 坍塌   其实林满爵知道,林晓最想问的,不是这场战争为什么。   他想问的,是为什么是他们,为什么是他们这些由农夫变成乡勇,由乡勇变成营兵的人。   他们并非那些生于军户,追求功勋追求荣耀之人,他们从军既不荣耀也不光彩,只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受不了匪患连年掳掠,哪怕有一点机会能避免打仗,去贿赂匪首以期避战、去讨好县官以求保护,都试过。   所有路走不通,没办法,他们这些家无余粮地无余田的破落户才聚成乡勇,被迫扛起兵器反抗,甚至还有些年轻后生投军是因为没钱讨婆娘,就因一句承诺便把脑袋别腰上。   即使如今,他们大多数人所想要的也不过是攒些银钱,买些田地与头牛,一辈子都不再上战场。   林满爵最终还是没有给阵亡部下伐够足够的木做棺材,不是他不想做,他试着率领船队四次趁夜停靠浅滩,但需要的木头太多,他们才做好几具棺材,袍泽尸首就开始腐坏了。   别无他法,后来半个多月他的部下都在海上编绳子,用那些从西班牙士兵身上扒下的衬衣裤子与岛上棕榈皮编成不是那么坚韧的绳子。   他们采来的木头不够做棺材,但钉死鲨船炮窗、甲板口却够了,一艘二百料鲨船被当做大棺材,由其他四条鲨船拖拽着,下帆在海上缓缓飘荡。   陈沐说尸体会产生瘟疫,林满爵连操纵船只的士兵都不敢留,干脆就缓缓在岛屿东部海域飘着,时不时用望远镜远远望向岛屿,只要还能看见轮廓,他就安心了。   余下四艘鲨船,依旧哀鸿遍野,水粮在渐渐减少,敌军在岛屿沿海各处的布防却足够防备他们,偷偷潜上岛屿变得越来越困难,明明陆地就在那,他们却不能上去,余下的辎重也不够他们向吕宋返航。   一切进退维谷。   在他们登岛的第三个月初的一个夜里,一艘小鲨船割开绳索,带着船上的水粮跑了,夜里发愁睡不着觉的林满爵在他们打算离开时就发现了,但他没有声张,只是眼睁睁看他的鲨船带着四十多名部下离去。   对此,他早有预料。   他不知道那些部下会去哪,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活下来,此时此刻,这并不重要。   一望无际的大海吞噬了时间与空间,也摧毁一切坚定的信念,林满爵不再相信自己真的能活下去,虽然他们依然每日吃饭饮水,但这似乎上天以另一个方式提醒着他们应该死去。   余下的水手总是因为些许小事爆发争斗,他的船在流血,可他并不像过去那样制止部下,甚至看他们拳拳到肉打得狗血淋头来取乐。   一切都不重要,他数着腰囊里十七只风干的耳朵,心中只剩一个想法——在死前,他要复仇。   为那些已经死了与将要死去的人复仇。   尽心谋划的林满爵总是瞪着布满通红血丝的眼睛望向关岛,他发直的眼神让所有人都感到可怕,尤其在他神经质地命令舵手一遍一遍在黑夜里从各个方向缓缓逼近关岛,再在即将被发现之前调头转航,重新隐入深深的夜里。   三艘鲨船上散布着这样的传言,他们敬重的林把总已经疯了。   一个没疯的人是不会趁夜划着小艇登上当作棺材的鲨船上去,过一会再自己回来。   更不会一遍一遍逼问在岛上当过猎手的水手要求他们把寻到的河流严丝合缝地绘画出来,稍有不满就换来一顿拳打脚踢。   这比水粮渐少、战损惨重更令船员担忧。   人们不知道也从来没想过支撑林满爵的信念是什么,但人们知道,支撑他们在这片岛屿上奋战的信念,是且始终是林满爵。   “饮水还够十日,粮食仅够六日。”   将舰上今日发生几场争斗、船员的精神状态记录在笔记里,林晓合上厚皮本,与随身携带的一本词曲书叠放在桌上,转过头看着清点水粮回来的军士,这个被称作秀才的年轻老卒抿着嘴喃喃道:“必须要上岸一次,走些险。”   “只要三哨,两日,绕过敌军设岗,找到河流岩洞,三百个水囊和一些肉食。”   他们只剩九十六个人,两艘鲨船都不满编,有这些水和蝙蝠肉……林晓算了算,还够他们多撑四五日。   要说起来,林晓比林满爵乐观的多,他没那么多压力,自然轻松。他算过,从曾习舜回去到现在已经三个多月,即使发生意外,三个月也足够大帅发兵过来,现在南洋舰队应当就在路上。   他们只需要再撑几天就好。   倒不是林晓把他们想的太重要,关岛是西夷前沿阵地,敌军正源源不断向这里聚集,这座平淡无奇的小海岛因而成为兵家必争之地,谁都没有后退的余地。   “对,必须上岸一次!”   当林晓把自己的想法告知叔父,回答他的是林满爵近乎狂热的脸,这让林晓有些担心,看着林满爵的眼睛斟酌问道:“叔父,你几日没睡了?”   林满爵近乎蛮横地摆手,从杂乱的桌上排出一副草绘地形图,大手拍在上面指着沿岸几个地方道:“此三处,守军不过百,我等登岸一举扫灭,把他们尸首堆进船里,四日,只需四日。”   林满爵的眼睛似乎能滴出血来,抬起四根手指,充满侵略地眼神直视林晓,“四日生腐,官军说过,腐生瘟疫,疫随水走。在死前,我能把他们丢进河里。”   “三百条命,我要他们三千条命来还!”林满爵仅仅攥着拳头,突然松开,起身向船舱外走去,“我要找三十个,不,五十个人,剩下的水粮够你带他们撑到吕宋,只要没有这五十人,你们就能回家,我去——”   砰!   就在林满爵快走出舱门时,身后林晓猛地扑出,两人撞破舱门摔在甲板上,林晓高呼道:“把叔父按住,绑起来!他要寻死!”   起先舰上水手还都不敢动,此时一听林满爵要寻死,连忙各个扑上,就听林满爵高声吼着复仇,更是加紧手上动作,这才把他捆严实。   瘟疫啊,那是天行时疫,岂能由人所制。   更别说林满爵要寻死。   几乎脱力的秀才站起身,看着叔父被堵上嘴捆严实放回船舱,他倚靠船栏不让自己摔倒,对不知所措的袍泽道:“叔父没事,等援军赶到,就没事了。我算过,十日,大帅就会率军到来,我等只需再上岸取一点水粮,就可撑到回家!” 第九十八章 狭路   明军的到来比林晓想象中还要快,就在他设船舱看管一心复仇的林满爵时,南洋水师先锋大将邓子龙标志性的铁甲舰所率三支船队已带林立旌旗航行至关岛西部海域。   紧随其后间隔千里,是陈璘拥有雄厚兵力的庞大船队。   林满爵间隔五千里成功登陆关岛,这极大鼓舞了陈沐对远征的信心,尽管辎重运输依然存在问题,但这个问题在关岛一定程度是能够避免的。   只要进攻摧枯拉朽,西班牙人准备的大量粮草都是他们的。   海战与陆战形势不同,并不存在老祖宗所云食敌一钟,胜吾二十钟,至多能胜五钟。   但这并不重要,吃敌人家的食物,与吃自己家的食物相比,所获快乐可胜己二十倍。   邵廷达吕宋中卫、付元吕宋南卫,各抽调旗军千人,以陈璘本部两千营兵、邓子龙本部一千旗军,合三千列装南洋燧发铳,携带地雷、手雷、火药捆炸弹、小旗总旗箭等火器齐备的嫡系部队,共五千军兵乘船赴关岛远征。   在他们之后,吕宋东一千至一千五百里、关岛西三千五百至四千里海域,还有陈沐召集百艘大福、二百艘乌艚白艚小船组成的海上辎重船队。   依靠巨大人力物力,冒粮船受风浪所毁的风险,以人力将辎重距离减少两成。   能吃敌军粮食最好,如果嘴慢吃不到,至少后面自己也有源源不断的粮草输送。   于陈沐心中,这场明西战争第一阶段结束于去年菲律宾总督逃离领地,第二场战事开始于他在陈来岛目送陈璘挥师东进。   但对西班牙人来说并非如此,林满爵四百四十人起到的作用远比他想象中大。   他神出鬼没的袭扰让西班牙人即使在他乘船远离海岛,依然不敢向西发出先遣舰队,那是一颗悬于腹背的长钉,使人畏首畏尾,不拔除则不敢左顾右盼。   关岛上没有任何一个西班牙人相信来自大明的敌人只有四百,甚至在被他们进攻之后发起内讧仅仅剩下不足百人。   在苏尼加连队与林满爵作战之后,他们更加坚信岛上还有数个像林满爵一样的明军连队,他们依然处于危险之中。   他们脑海中的大明一直都是他们想象中的大明,直至与林满爵交手,这种想象才趋于具现,当随菲律宾失陷的消息传达到新西班牙,来自大明的恐惧令人不能呼吸,这支英勇善战的明军连队无疑加深了人们这种印象。   天色正暗,曾习舜从前船放下的小艇攀爬缆绳登上铁甲舰,对邓子龙远远指着东面海雾缭绕的阴影说:“将军,那便是关岛。”   邓子龙正一遍遍磨砺着他的八尺眉尖刀,他正考虑要不要换个金瓜来使。   他们的船队航行中正遇到抛弃林满爵的一船逃兵,对他们邓子龙并未刻意苛责,给了水粮问明情况,让他们跟着曾习舜在前引路,再赴关岛。   放他们回去是不可能的,这一路不论中军陈璘、吕宋陈沐、广东白元洁,各个都是严行军法的主,他们这一船人哪句话说错了都得交出自己首级,倒不如补足辎重吃饱喝足再上关岛,跟着打上几仗,到时候多半就能把事情揭过。   只要赢了,没人在意他们在中间做了什么事。   以勇猛称名的宿将起身,眉尖刀自有家丁持着侍立身后,邓子龙扶着船栏回首环顾并驾齐驱的舰队,抬手张指:“击鼓。”   咚!   一通重鼓,像敲击在军兵心头,令人打起精神紧攥兵刃,铁甲舰旌旗如林,随后鼓声不绝,各船舰长环顾海上却并未发现敌情,纷纷持望远镜向远方寻觅,终于找到阴影中渐渐显出的岛屿轮廓。   他们此行目的所在,关岛。   三艘千料六甲舰,五艘五百料鲨船将铁甲舰夹在中间以线阵乘风破浪,左右数艘小鲨船往来驰走,自战鼓响起,阵后两艘粮福船就地落帆不再前进。   随铁甲舰上传出几声号角,船板还挂着泥土、灌木的小鲨船脱离船队,曾习舜率从关岛离开的逃卒与本部七十余人拥挤地乘小鲨船向关岛南部航去,他们要绕岛搜寻林满爵的踪迹。   庞大舰队行至关岛西面港口二十里,即被港口西班牙驻军发现,不过航行数里的时间,港口集结十余艘大船、武装商船,直迎明军先锋官邓子龙驶来。   “撞船居前!”   邓子龙下令,铁甲舰尾端鼓楼重击三声,提醒麾下船舰观旗,接着大旗招展,两艘带爆炸撞角的百料小鲨船速航至队前,船上不着甲衣的水手们向天跪拜,随后各执短兵,操橹待阵。   其后舰队偏航,九艘大舰以左舷面朝敌船,摆出阵仗。   西班牙十几艘船队向邓子龙展开队形,大明南洋远征先锋将端着望远镜勾起嘴角。   三艘不亚赤海的大帆船居前,船上水兵人影绰绰,帆绳甲板密密麻麻;其后六艘武装商船簇拥着一艘大舰,最后一列则同样是三艘大小不一的船舰。   十二艘大战船,在两倍小船小艇簇拥下以无畏无惧的姿态向他们冲来,巨大的帆形兜满风被吹得鼓胀,高大桅杆与船型看起来就像一座座海上城堡向他们逼近,摄人心魄。   这很可能是邓子龙有生以来面临最危险的战斗,不论船舰数量、大小,他都不能占据丝毫优势。   两军相距十余里,随军出战的远征小总兵石岐攀上铁甲舰,抬起望远镜向东望去,对邓子龙道:“将军,敌军势大,我等宜暂避锋芒,与中军联合,一举击溃敌军主力。”   邓子龙微张着嘴,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远来敌船,忽而眨眨眼,抬手对石岐问道:“是宜暂避锋芒,那石总兵知道应当如何击败他们么?”   听见这句,石岐知道自己算白说话了,拱拱手道:“将士用命,不求近击仅以远战,先破其三艘大舰,分船队为二,合击一船,则敌军可败。”   其实还是以众击寡的策略,无非是全局兵弱而局部兵多,集火一一击沉敌船。   “说的正是如此,将士建功立业在今朝,宜以大胜壮我军威,何来见宵小跳梁退避之理。”   邓子龙别过头来,“送他们回家!” 第九十九章 四艘   船行庞大的盖伦船在海中疾速转舵,巨木吱呀声里混杂着士兵挥舞兵器气势如虹地呼喝叫喊,整个船队逐渐散开,以排山倒海的势头向一里格外明军舰队扑去。   在相距刚刚抵达一里格时,船首重炮先后轰出,靠数人合力才能使用工具塞入炮膛的沉重石弹接二连三由各个方向轰出,目标却只有一个——拍成一线,船首雕刻滑稽图案的明军舰队。   那些彩色图案对西班牙人没有任何意义,就像美洲武士身上颜色鲜艳的羽毛一样,毫无意义。   射石砲发出惊天动地的轰隆声,巨大石弹砸进海面,最近一颗激起丈高浪花甚至让船舷的明军炮手尝到咸味,即使没有击中,也令心脏在胸膛不安地震颤、战栗。   石岐率五艘五百料战船居左翼,邓子龙率四艘千料战舰居右翼,两支船队船身打横缓缓分头开进,在某一时刻,他们两支船队尾船并排,看起来就像先前一样,是一个整体。   两艘原本排布在阵势当前的冲撞船如今跟随在铁甲舰右侧,十八名水手在收到撤回命令时好几个人裤子都湿了,哪怕就在阵前站一会,下定决死之心依然阻挡不了狼狈的内心与生死之恐怖。   不过似乎将军改变了想法,想把他们当作一支奇兵。   不论如何,被大船挡在身后的感觉真他娘舒服!   敌船炮火接连,船首炮放完侧着船头用前面侧弦炮发炮,不讲究战术单纯能用什么用什么,毫无章法但看起来足够震慑人心。   十二条海上堡垒逐渐逼近,一门心思将炮火洒向各处,数十条小船载着水兵划桨而来,令每个明军都呼吸加重,攥着兵器的手骨节发白,他们几乎要使尽全身力气才能控制内心的恐惧。   这种压迫,是西班牙船队的拿手好戏,在地中海在大西洋,不止一次当舰队以这样的姿态逼近敌军,等待他们的不是冲锋而是追击。   不时有炮弹撞在鲨船船板,摇晃的战船上兵荒马乱,总旗小旗高声呼喝着让部下抓紧帆绳紧握船拦,部下一次次催促长官发炮,但旗舰上邓子龙决意按兵不动,连战鼓声都停了,另一边的石岐也是如此,蒙受炮火的船队依然在海上缓缓漂浮。   他们在以微小幅度改变航向,这种改变在遭受进攻中几乎不能被人发现。   两支海军距离越来越近,一方穷凶极恶,一方人畜无害,短短一里距离,西班牙船队轰出上百炮,他们船队之间的间距越来越大,因为船头需要足够的空间左右摆动,以将两舷前排火炮轰出。   所幸,这些战舰大多为南洋卫新造,吕宋为南洋都督府提供足量的结实木料,越做越厚的船壳能够抵御这种程度的打击,即使有炮弹能侥幸破开船壳留下窟窿,也会被船舱的匠人紧急修补。   铁甲舰对这种伤害更是不惧,其实铁甲舰的铁皮很薄,但凡炮弹打在船壳上就能把铁皮打破,毕竟陈沐造铁甲舰的初衷是防火不是防炮。   炮弹打在铁甲舰上铁皮就是个窟窿,但这能极大地分散炮弹冲击力,突破铁皮的炮弹只能嵌入船壳一半,根本不能打穿。   能防炮的铁甲船壳不难造,难的是能防炮的铁甲船壳靠风力动起来。   邓子龙在估算距离,不,他是在测算距离。   世界范围,一个好船长不必是好炮手,但在大明南洋都督府,一个船长必然是好炮手,而炮手是必须懂得测算距离的。   在隆庆六年版《火炮打放手册》中,陈沐尽可能地简化了开炮之间这一必备步骤。   邓子龙在铁甲舰火炮甲板上透过瞭望孔对照着手册中标记的盖伦船船头大小与距离,准确把握着敌船与他们的间距——南洋卫受命做这幅盖伦船比例尺的旗军与画师都画好了,把胳膊伸直后一里是这么大,二里远是那么大,只要对着看就知道距离。   误差因测量船大小与盖伦船不同而改变,但这已经够用。   “调整炮角,三百步!”   这个角度仅比平射高一点,铁甲舰上都是老练炮手,拧半把旋轴就将炮口调整合适,紧跟着船尾鼓声一通,令旗招展传令部下诸船,几面船帆张满,大船底仓随号令打开桨窗,八副大橹伸入海中,力夫随底仓喊号摇桨,船速猛地快上一截。   原本缓缓交割的船队尾船在此时分开,一左一右加快速度分成两队,分别斜刺向敌军船队两翼。   “他们想干什么?”   新西班牙指挥官门多萨远远看着敌船向两侧包抄,狐疑地望向空出海面,没有任何敌船。   他最担心的不是这些异教徒船舰想包抄他们,包抄就是个笑话,哪儿有九艘船能包抄大小四十一艘船队的?   他只担心两个船队分开露出他们后面隐蔽大量敌船,现在看来他担心显然多余,敌军就只有这可怜巴巴的九艘船,虽然看起来船舰不小,但这比起他集结关岛西港船队还是弱小至极。   “两艘武装商船去截住他们,拖一会,其他船去追,不能让他们跑了。”   门多萨轻轻笑着,扣上头盔,看着船上战士道:“准备战斗!”   包抄?   谁想包抄了?   反正邓子龙没想包抄,当两艘武装商船向他前方截击而来时,他并没有在乎,只是死死盯着侧面两艘直冲而来的大帆船,心里估计着被追至三百步的距离,紧握拳头,然后狠狠拍在船拦上。   传令兵已等待良久!   “开炮!”   铁甲舰左舷,从前到后九门十斤重炮先后喷出火舌,巨响中炮弹直冲追击的盖伦船轰去。   紧随其后,三艘六丁六甲级千料鲨船左舷十六门火炮依次轰出,他们瞄准的目标只有一个,铁甲舰击中谁,他们就向谁轰击。   五十余门重炮同时在三百步距离开火,即使是盖伦船也撑不住,甲板下被轰出数个窟窿,甚至有一块船板被掀开,密密麻麻的炮孔与水线裂痕让船舰倾斜,一次集火就使其短暂失去战力。   而在船队前方,近乎同时一声轰隆炸响。   小小的撞船冲击在武装商船船壳,用来对付大型战船的撞角将武装商船从中间炸开,大窟窿几乎让整艘装船横插船腹。   同样的场景,几乎复制在战场左翼,落地秀才紧攥拳头。   “还有八艘!” 第一百章 船舵   门多萨松了松脖颈上的拉夫领。   他数了数自己好像少了四条船。   阵形铺得太开让他不能准确观测到两翼的战果,他只看见自己有两艘武装商船不知怎么就沉了,还有两艘大帆船似乎被敌舰击中把船帆都收起来。   不收不行,海水快顺着缺口把底仓灌满,再不收帆一会沉在敌船面前,水手跑都没地跑。   战场上最心惊的无异于驾驭盖伦船追击邓子龙的船长与他们的水手了,他们是真真切切眼看着一艘盖伦船敌不过敌船一轮齐射,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四五十颗炮弹打在船上,接连有序的火力,让盖伦船上两名上尉胆寒。   正规西班牙战船一直都有两名指挥官,一个是名义上的海陆指挥官,但实际上是由陆军选拔而出,率领船上战士,并不懂得如何海战;另一名则是海军船长,当船舰在海上时要听他的。   看着陆军上尉不信任的眼神,船上无可奈何地点头,道:“他们确实比我们会打仗。”   盖伦船不敢追击了,同样规格的大船已经在追击中被一轮齐射打得失去战力,他们跟上去也无非只是重蹈覆辙,他们要先把那艘船上的水手救上来。   更别说,就在他们眼皮底下,一艘武装商船轰地一声被炸出大窟窿,紧跟着就被那艘搭载九门舷炮的黑色敌舰拦腰撞成两截。   撞过去还不算完,几道火光紧跟着在断成两截的商船残骸上炸开,后来直至沉入海中甲板上都不见人影。   邓子龙麾下小总旗手上掂量着五六斤重的炸药捆,回头看着渐渐沉入海中的商船,咧嘴大笑:“好用!好用——将军,他们不追了?”   铁甲舰左舷炮兵有条不紊地装弹,一盆海水洒在甲板抖落的火药堆上,刚才的撞击有个炮手不小心扯开药包,十斤火药撒出多半,满地都是。   邓子龙挥手对舵手示意,船舰在海上划出弧线,调头以右舷面对盖伦船掀起追击。   风水轮流转,正放下帆绳救援另一艘逐渐下沉大帆船上水手的盖伦船眼看明军大舰列阵调头,顿时没了先前追击的勇气,连落海战友都顾不上。   盖伦船上几声短促鼓声,周围小船小艇收到撤退信号,不少救死扶伤的水手这时抬起头才发现可怕的大黑船又调头冲过来,连忙摇桨的摇桨、爬船的爬船。   大战船小桨舟,像一群脱缰的乌龟朝指挥官所在逃去。   邓子龙看他们仓皇而逃哈哈大笑,并不追击,指挥船舰与敌军保持安全距离,扛着敌船并不精准的远距离炮击寻找阵形漏洞,精挑细选下一个猎物。   即使是门多萨也不敢再派船队触碰由铁甲舰率领三艘千料巨舶的邓子龙船队,短暂交兵令西班牙指挥官意识到他们的敌人虽然船少,但火炮与战法占据优势。   明军这种战法像极了三年前勒潘多海战中西班牙天才统帅,腓力二世异母弟弟约翰为基督教联合舰队提督,统帅教皇联军战胜奥斯曼帝国舰队中使用的战法。   实际上那也是战列线海战在世界上初现端倪的开始。   门多萨不是什么传奇统帅,他只在纸面上见到过关于勒潘多海战的报告,仅仅如此,也足够令他心中警兆大起,当即下令船队闪避铁甲黑船所在舰队,全力歼灭右翼五艘更小些的快船炮舰。   也就是,石岐所率五艘五百料鲨船。   庞大关岛舰队仅仅在海上短时间机动,就令石岐心中压力倍增,盏茶间仿佛所有敌舰无分大小统统调头朝他袭来,令他即将完成的扇形包抄不得不散开,仗船小速快绕开汹涌而上敌船,寻找更合适的突破点。   这也让他与邓子龙舰队的距离更远。   短短片刻,关岛西部海域形势大变,庞大而缓慢的新西班牙海军阵形被拉长,除三艘船舰及少量小船作为拖延,余船皆向石岐船队扑去,几乎不留余地包抄令他无法抢占有利位置。   另一边的邓子龙则乘胜追击,再度以船炮击沉一艘武装商船,却因距离过远不得兼顾石岐。   西班牙人的炮手像喝多了朗姆酒,各个以重炮抛投炮弹,根本不顾精准,在海面上围绕邓子龙船队砸出一片片浪花,四艘千料巨舶好似横冲直撞,全然不顾砸在船身的炮弹,咬住一艘敌船便不松口,没有舰船能抵挡他们短暂、密集而准确的舷炮齐射。   门多萨渐渐发现,明军船舰火炮远比他们精准的原因——明船从不在半里格外开炮。   两支明军船队却有不同的命运,邓子龙四处逞勇,石岐则四处逃窜,所幸西班牙大船远比他们沉重,何况没有装备船桨,哪怕速度最快的武装商船也只能被远远吊在后面,倒是那些装载七八名士兵的小桨船在航行中不时被敌船自己撞沉。   尽管没有调头交战的能力,靠望远镜仔细看到这一幕,也令石岐心中稍感舒畅。   漫长的僵持追击中,石岐终于将最后一艘敌军大船甩在千步之外,猛然下令转舵。   五艘鲨船快速调头,在海上横平,刚好将追击最快的两艘武装商船覆盖进己方炮击射程之中,低矮艉楼上持望远镜的瞭望手高呼道:“四百步!”   鼓动旗摇,三艘船炮调整位置,末尾两艘则没看见令旗,五艘快船侧弦齐齐轰出,炮弹落点有近有远,虽仅三成命中,却也足够令敌船惊吓。   考验船长舵手临机应变之时,老天站在石岐这边,敌船船长做出最错误的选择,他调头了。   石岐继续向前航行,始终以扇形环裹敌船,先前发炮的左舷炮手在小旗总旗的呼喝下装填弹药,武装商船仓促之下调头缓慢,他刚刚将船尾调向石岐准备后撤,五艘鲨船左舷已再度发出怒吼。   这一次,所有炮口都调整到合适位置。   二十多颗大小炮弹轰击船尾船壳,并未给商船造成毁灭性打击,但透过望远镜,石岐清楚地看到一块好像船尾舵的大板在海上飘着。   他咧嘴大笑,指派舵手向左转去……在新西班牙漫长的追击线上,一艘不能转弯的武装商船跟他们己方船舰相向而行是什么后果?   混乱! 第一百零一章 拨云   炮音像天边惊雷,连绵不绝向关岛滚滚而来。   声音传至岛上,除岸边港口外,在茂密的丛林里已听不见什么,就像远处细微的马蹄踏响,丝毫不会让人联想到火炮,更想象不到远处海域正进行激烈的海战。   最先引起林晓注意的,是岛上驻军开始向港口移动,紧跟着海岛东面防备他们的敌军似乎也开始朝西面赶去。   吓得在岛上带兵取水猎食的林晓以为自己被敌军发现了——为减轻重量,趁夜潜伏上岛的他们除腰刀外没带任何兵器,就连甲衣都卸在船上,一旦被发现不能逃离就是死路一条。   三十名取水的营兵每人要携带七个二斤水囊与若干肉食野果,想正常赶路根本没有更多体力携带兵甲。   “他们好像不是找我们,像被召集过去,那边是港口,出什么事了?”   是搜索还是行军,哪怕人种不同言语不通,架势上还是能看出来的,攀爬在棕榈树上瞭望的林晓透过望远镜清楚地看见敌军并无搜索之意。   “不管他们,我们快把水囊送到岸边。”   林晓把关岛的骚乱当作神灵眷顾,岛屿东面没有敌军,能让他们尽快把水囊送回去,没有这些累赘,他们能更快地找到食物。   水粮,才是能让他们活下来的一切,其他不重要。   林满爵在翻船营地曾噙着黑曜石烟斗担心自己会死在岛上,曾为身后事考虑教过林晓一些东西。   叔父说,一旦自己阵亡,麾下各部哨官没有率领余众的本事,到时需要他这个秀才身先士卒。在下级军官之间,没有高低,要想得到旁人尊敬与追随,就要比别人更强、付出更多,尤其在必死的事情上,坐在安全的地方指派别人拼命不得人心的。   除非他有愿意带人拼命的部下亲信。   林晓没有亲信,只能让别人呆在安全的地方,自己率人登岛寻食。   只有他勇敢地找到水粮,公平地分配水粮,威与信,能让他带领乡邻营兵活下去,活到大军来援,带他们回家。   也许被捆在船舱里满脑子疯狂念头的林满爵自己都没想到,他教出的接班人会早一步把他软禁起来,替他拿主意。   越向回走,林晓心里越是惴惴不安,或许每个在绝望时还能给袍泽鼓舞士气的人都是骗子,他们说着那些自己都不相信的话来欺骗别人,从那些重新竖立信念的人身上汲取信心。   林晓苦读十年没能考上秀才,但他用书中学到的智慧拿来骗人,却有更高的信服力,他其实也没那么相信明军会在七八日里来援。   只是他要表现出笃定,才能让他那些大字不识的兄弟叔伯相信,明军真的会在七八日后来援。   林晓不断告诉自己:你才力不足,不可心有旁骛,能否把袍泽带回广东都要两说,怎可再想其他。   可越是如此,他越想知道山那边的港口究竟发生了什么。   行路过半,他终于忍不住了,想随手指派个营兵前去哨探,手抬起来却落不下去,他揽住身旁营兵的肩膀,道:“我去看看山那边出了何事,你们在岸边等我,要是我两个时辰回不来,你们就划船回去,凡事过问叔父。”   说罢,不等营兵回答便一头扎进深林向山上奔去,余下营兵合计后又有两人紧随其后看护奔走过去。   当林晓气喘吁吁地爬上山头,端起前些日子不小心摔裂的望远镜向港口探去,除了敌军兵力增多,似乎并无异状。   “秀才,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林晓偏着头随意回答道:“打雷……不,有船,官军,官军终于来了!”   其实他什么都看不清,只是远处海上点点虚影与轰隆声传来的方向一致,与这种场景最相似的无疑是海战。   林晓几乎是连滚带爬穿梭在密林中,向岸边飞奔。   一切伪装在见到海中炮火的那刻如释重负,做过短短三日首领的他,只想把软禁的叔父放出来,重回做回那个该杀敌杀敌,该记录记录的林秀才。   在船舱里关了三日,也让林满爵更加清醒,当这个蓄浓密胡须的老把总被营兵搀扶着走出船舱时,抬腿一脚将跪拜认错的侄子蹬个大跟头。   也只是把林晓蹬个大跟头。   “大帅来了?”   林满爵目光扫过船上部下,推开搀扶的亲信伸展躯体,骨节响出一片咔吧咔吧的脆响。   他口中的大帅,一直都是南洋总兵陈璘,他还没混到能喊陈沐叫大帅的份儿上,那都是跟陈沐在边疆击过北虏的旧部、或南洋指挥使一级战将才能叫的,比方说陈璘在议事时,就可以叫陈沐大帅,换了他林满爵,得叫大都督。   “入他娘的!”   林满爵想说可算来了,不过这话也就在心里说说,骂出一句后他对左右道:“把船里酒开坛,吃顿饱饭,带三日干粮上岸!”   “起来!下次再敢绑老子打死你个不肖子。”   林晓窃笑着拍拍肩头靴印浮土起身,舰上水兵劫后余生般哈哈大笑,搬酒坛的搬酒坛,起锅造饭的造饭,统统一副拨云见日之感。   林满爵也笑了,等周围聚着的部下散去,这才看着林晓出口气,轻声道:“做得不错,你也有做把总的本事了,回去别考文举了,考武举吧,将来过了会试,做他个指挥使!”   “啊!叔父可饶了小侄吧,就在叔父部下当个吏卒,这把总真不好做。”林晓说着揽过一旁亲信,探手像早就知道般从他腰囊里摸出两只金银戒指一条银项链又塞回去,道:“回去买些田地,在乡中开馆社学,小侄没做成秀才,将来给乡里教出几名秀才!”   林满爵大笑,正在这时有船舰西来,是曾习舜带上百旗军与那几十个逃卒带着粮船来救济他们,哪知道船上水兵正大快朵颐地享受饱食,分别几月两相得见,各自闲话不说。   林满爵将麾下哨官聚起,在甲板上拍出草图,道:“你们来的正好,岛上敌军向港口聚集,东面三处营寨原有数百驻军,如今守备空虚,我等依次攻掠,策应大帅攻岛!”   “待官军攻取关岛……”林满爵回头看了一眼拖拽的棺船,抿着嘴从鼻间深深叹息一声,打起精神道:“我等也可还家!” 第一百零二章 重创   被击断舵杆的武装商船并未让石岐如愿,熟练的新西班牙舵手在第一时间获知船舵被毁并告知船长,旋即没有受伤的水手从下层甲板爬上桅杆,七手八脚将船帆降下,以最缓慢的速度向友军船舰航去,并就近招呼船舰用勾索把他们拽过去。   整个过程没有碰撞,仅有一点无法避免的混乱。   但这对石岐来说已经够了,前面的船舰为避让受损商船偏航,后面战船则为商船所阻放慢速度,整齐有序的队形被迫分开,这就是石岐的机会。   五艘鲨船画弧而走,始终以右舷炮面对离队战船,火炮从前往后伴船体行进有节奏地依次轰出。   它们的舰长落第书生是个较真的人,人狠话少,做事也一丝不苟,在旗军日常训练中甚至在香山近海钉下巨木,让船上每个炮手都在舷窗经过立于浅海的圆木时发炮。   这种单纯锻炼炮手服从或者用直白说法就是没用的训练,却使他的炮手在海战中以几乎相同的间隔开炮。   换句话说,船上每门火炮,都大致在相同位置开炮,后炮轰碎前炮硝烟,后面的火炮继续重复。   炮的角度几乎相同、发炮位置几乎相同、目标在海上几乎不动,精准,也几乎相同。   石岐船上的炮,瞄的准,基本都能打准;瞄不准,整艘船所有火炮都放空。   从火炮铸造模具标准化到炮用瞄具,从炮兵操典到炮手对火炮角度瞄具的科学训练,再加上望远镜以及距离测量的进步,决定他们原本就是这个时代最精准的炮手。   十五门十斤炮,中十二炮。   二十门镇朔将军炮,中十四炮。   二十五门二斤炮,中二十一炮。   当然,二斤炮在这种级别战船炮战中起到的作用,毁船远小于伤人,伤人又小于吓人,如果不是侥幸打进炮窗或轰上甲板,只能嵌在船壳上。   有时连船板都扎不进去,毫无用处地留下响声把船里水手吓一跳,然后掉进海里。   轰不碎船壳,打得再准也没用。   即便如此,扶船舷而立的石岐依然清楚地看见敌船遭受重创,左舷接近船首的位置船壳被彻底击开,能看见下层甲板跑动的水兵正忙着把被轰死的炮手尸体推下海。   受创颇重的新西班牙战船缓缓转舵,船首两门青铜射石炮轰出巨响,在这种距离石砲已有精准,巨石飞曳尖啸,一颗砸在石岐队尾舰船侧,巨大冲击甚至让船体带起剧烈摇晃,另一边射空的石弹则在不远处激起比船舷还高的浪花,直将海水溅至甲板。   船里匠人在下层甲板大声呼喊跑前跑后。   变形只是其次,依照五百料鲨船的船体强度是扛不住这种重炮轰击的,此时虽未被砸出窟窿,后果却比被砸穿还要糟糕——内层船肋与支撑上层甲板的大梁被重击轰裂,其下一人合抱的撑柱也被撞歪,此时正发出令人心灼的吱呀声。   一旦梁柱断掉,其支撑的大片上层火炮甲板将直接塌陷,船体结构也会遭受灭顶之灾,这艘船甚至有可能在接下来航行中自己碎成大片舢板。   这艘船的船长是郑聪,自补郑老头军户后六年勤勤恳恳,从没立过大功,就算旁人念在陈沐旧部想给他升官都不行,还是靠着去年林凤到南洋,海面又出匪寇,剿匪立了功勋才从百户拔了一级,现为吕宋中卫马城副千户。   此次攻关岛,到底是以少袭多的凶险之役,石岐本来意思是让他跟着陈璘中军押后,不跟邓子龙这二百五打头阵,可郑聪非要跟着,这才从石岐手下弄到船长之职。   就像邓子龙、石岐这俩小总兵带九艘船,只有先锋军才有这规格,但船长是怎么轮都轮不到郑聪的。   五百料鲨船,船上连官带兵满额一百二,最少六十四,船长要么百户要么总旗,再加八个船夫,哪儿能轮到副千户来当船长?   副千户在陈璘中军,都是至少率三艘船的船队长。   石岐知道,郑聪这是觉得自己功不配位,要打前阵立功杀敌,要不然就算领着从五品俸禄,他在同僚面前抬不起头是小,部下老卒看不起阳奉阴违才是大。   结果还未登上关岛,船舰已受此重创。   郑聪根本顾不上心里难受,刚才船体受炮弹重击,把艉楼上下令的他从右舷撞到左舷,扒着船拦才没被抛飞出去,要不是改进后的船型只剩下象征意义的低矮艉楼,他早被甩出去喝水了。   摔得七荤八素,来不及稍缓伤势就听到船体遭受重创,摇摇晃晃地爬下甲板就见歪歪扭扭的撑柱,令他倒吸一口凉气,“这,这承不住放炮了。”   “千户,撑不住了。”老船匠忙着让学徒用木板钉死船壳裂缝,对郑聪道:“重炮打放,船就要散,告诉石将军,退出去吧。”   没受损的船壳,内外是完整结构;船壳被打出大窟窿,至少内部结构还完整;但内部结构坏了,这船就撑不住炮击后座了,即使有炮车也不例外。   船型改良后吃水深,船体受到压力也大,必须要有坚固的内部结构才能保证安全航行,如今内部结构已经被破坏,再想参战是不可能了。   “退?不能退。”郑聪捡起坠落的兜鍪,重重指指歪斜的撑柱,“让他给我立着,船不沉它不能倒!”   “底下重炮不能放了,上头二斤炮佛朗机接着打。”   说罢,郑聪带兵回到上层甲板,对舵手道:“跟上船队。”   他走不了,这会撤出船队,势必影响己方船队士气,五艘五百料鲨船本就弱于邓子龙四艘千料大舰,他不能撤。   大局形势他看不明白,但船舰数量还是能数清,敌我战局焦灼,勉强可算势均力敌,若不算那些烦人的小船,甚至他们在大船数量上还占据上风,比拼的就是谁先落荒而逃。   他郑聪可以不立功,也不能当最先夹着尾巴逃跑那个!   “船沉了!”   就在郑聪下定决心挨打到底时,旗舰的石岐露出笑容,尾舰遭受重创他能看出来,不过船还跟着,说明问题不大。   真正让他高兴的,是敌军这艘落单战舰在连遭两次齐射后水线下终于被打穿,转眼海水就漫过底层甲板,拖着船尾向下坠去,水兵都向船头跑去,显然已被击沉。   “准备追击,敌军只剩五艘大船,他们该撤了!” 第一百零三章 碾碎   追击?   轰!   邓子龙其实不太喜欢炮战,他的铁甲舰拢共十八门火炮,大船用千料,载炮却还不如五百料战船,作为旗舰火力比麾下尾舰还差一截,他能喜欢得起来?   更别说陈沐还专门给这船装了纯铁撞角,陈二爷是让这船放炮的吗?   不是放炮的,那是干嘛的?   邓将军身体力行,在敌军舰队准备撤退时,找准时机铁甲舰底仓探出十六条大橹,蝴蝶帆张满,直直地从中间截断武装商船退路,铁甲舰像艘黑色大犀牛,猛然撞在商船尾部。   为何铁甲舰载兵少、装炮少、空间少,却用木千料呢?   因为狗剩结实,它比赤海都结实。   关岛西部海域,两声巨响。   一声是狗剩撞角扎在商船腹部的碰撞声,另外一声则是巨木断开的恐怖撕裂音。   撞上去不算完,铁甲舰凭着自己宽大船型与十足的撞击力,几乎硬生生‘骑’在武装商船身上。   它块头比千料船小,加上铁皮分量却只重不轻,商船龙骨几乎转瞬就被坐断,粗大的木刺从铁甲舰船舷挂掉大片铁皮,刺啦啦地摩擦音令人头皮发麻,所有人都低估了这次撞击对两艘船的伤害。   不,对武装商船来说是伤害,对铁甲舰则是惊吓。   撞碎敌船船舷,让铁甲舰以倾斜角度大半船体离开海面,坐在商船身上,紧跟着商船龙骨不能承受巨大压力被坐断,铁甲舰再度以更重的力量缓缓拍回海面,这个过程并不算快,但很多船上水手在某个瞬间双脚都离开了甲板。   他们被低低地抛起,再缓缓砸落。   打赤脚的水兵情况还好,船官靴的就没那么舒服了,铁甲舰拍回海里,海水溢上甲板,等他们落地各个摔出狗啃泥——这其中就包括从二品镇国将军邓子龙。   人都飞起来了,兜不离头、刀不离手,全身上下七十六斤,狠狠拍在甲板上,能把铁壳子拍出个人印。   也就是邓子龙了,摔得比别人狠,爬起来还比别人快,撑着眉尖刀起身第一句大喊道:“扔火药捆,炸死他们!”   炸个屁啊,扭头扶正头盔他就见到右船舷外海上高高翘起的武装商船船首,到处是西夷海军吱哇乱叫,各个奋力顺着桅杆船首往上爬。   其他东西都已经在海里了,就剩桅杆和一点点船首还在海上翘着缓缓下沉。   好好一艘船,狗剩一屁股坐没了。   “入他娘,你这狗崽子,一撞功勋白身升将军!”邓子龙晃晃脑袋,拍着桅杆感慨一句,擦着鼻血头都不回地大喊问道:“船舱进水没?”   刚才那一下冲得太猛、坐得太狠,邓子龙都没想到会直接骑上去,剩下自己龙骨也出问题,不过很快就有旗军从底舱爬上来道:“将军,没事,有个裂缝,已经在修了,就是船橹断了十四根。”   “击鼓打旗,朝港口追,谁也别再撞船!”   这会儿,要是让邓子龙坐下写书,他肯定能总结出一句力的作用是相互的。   若早知道全力摇开大橹的座舰冲撞力这么狠,他说什么都不会去撞商船——他得撞敌军指挥旗舰。   三艘悬六甲神像的千料战船没邓子龙这么激进,这会正舒服呢,越过铁甲舰周遭布满商船残骸的狼藉战场,一路追击一路碾压。   碾压在这不是形容词,是动词,那些载数名乃至十数名战士的小舟单靠摇桨跑不快,尤其当大船都慌不择路地撤退,被挤在夹缝中的他们实难存活,短暂逃窜摇桨的水手便已脱力,船速骤然减慢,等待他们的就是后面三尊破浪而来的六甲神。   千料巨舶碾过小舟,船首端着鸟铳朝下齐射的旗军甚至感觉不到船体的震动,就听见底下惊呼中夹杂着‘咔嚓’几声,丈长小船就还原成一堆木片。   新西班牙关岛舰队的旗舰荣耀号上刚刚完成一场‘政变’,海军提督就像林晓那样,临时夺了陆军指挥官门多萨的指挥权,因为在大船被击沉超过半数后,他们的指挥官居然拒绝撤退入港依托岸防炮与陆军抵抗敌军。   这种时候不撤入港口,难道还要在明军手里葬送整支舰队?   但门多萨是真不想逃。   在这场仗之前,他是坚定的接舷决胜者,伟大的伊比利亚半岛人打遍地中海,海战天下无敌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横冲直撞后的接舷战。   别人一船水兵水手六七十,多的不过百十人,我大西班牙一船最少一百人,大盖伦船能塞三四百人,接舷战怎么输?   后来没够着明船,装三百三十名水手战士的盖伦船被击沉了。   哼,胜之不武,这些敌人不够荣誉,他们胆怯至极,根本不敢让我的船摸到他们的边。   我先撤退,只要被我们的船挨着,哪怕是武装商船……门多萨这么想的时候,刚好看到明军铁甲舰以交配的姿态骑在武装商船身上。   那不是载着一百四十四名水手与战士的武装商船,那是一百四十四个落海的人或尸首与一片武装商舟几口。   他看见自己麾下武装商船在那艘黑色怪物身下,碎了。   就在那一刻,坚定撤往关岛西港的舰队旗舰缓缓偏转方向,门多萨感到身经百战在这一幕面前就像个笑话,他想知道自己和那艘又丑又黑的东西撞在一起,究竟谁能赢!   船没调头,不是每个人都像门多萨一般信仰崩塌,大家决定临时换个船长,舵才转到一半继续向关岛港口开去,在这个过程里,又有一艘武装商船被击沉,一艘新造盖伦船桅杆被打断。   六里格的撤退之路可谓千辛万苦,当进入关岛岸炮射程之内,这支庞大舰队只剩旗舰与另一艘盖伦船,武装商船全军覆没,小舟也仅余七条。   那些明军船舰像恶棍般封锁他们的港口海湾,甚至远远地用火炮朝港口抛投炮弹,模样猖狂至极。   似乎是上天对他们的惩罚还未结束,当面如死灰的门多萨被部下夹裹着坐上放下的小船,请他上岸率领陆军布置防务时,他看见岛屿山那边,升起三道冲天而起的黑烟。   那是他们东部岗哨的方向。 第一百零四章 摇旗   有阿兹特克风格的热带驻防营寨在林满爵身后燃烧,冲天黑烟里,蓄美髯的林三佬从脚下尸首胸前提起斧柄,轻轻一勾,将手斧抽出。   不远处的海滩上,衣甲杂乱武装齐备的营兵押赤膊的美洲战士手提肩扛甚至推着炮车架向小舟上运送所掠辎重,他们饿怕了,一丁点粮食都没落下。   如果李旦在场,一定对他们的战利大感惊喜,义父派他出海寻找‘黄的’,就在其中。   林晓叉开两条腿萁坐在尸首上,两块石头压着笔记,一手提南洋造炭笔记录战事详情,嘴里也不停,攥着烤到半生不熟的玉米棒子在嘴里啃着。   东征关岛给林晓带来的后遗症,就是总觉得饿,哪怕刚吃过一餐不久,腹内饱腹感还未下去,但他就是想吃。   不分场合不分时间,甚至早就不甜的玉米也啃得津津有味。   用林满爵的话说,没饿到啃死尸大腿,已经不错了。   留守三座营寨的敌人很少,少的十数、多的数十,且大多是没有火器甲胄的原始战士,不费吹灰之力就被打败。   这一次,林满爵他们没有将敌人全数杀死,收拢了十几个美洲俘虏,在船上这段日子,林晓教授最早的俘虏学了一些简单汉话,当他们可以简单交流之后,黑金刚愿意帮他们收拢俘虏。   大虎大雕命不够硬,最早七个战士,在缺少药品的情况下身有铳伤的六个没挺过去,只有额头挡铳子的黑金刚活了下来。   一直到前几天,黑金刚才让林晓知道,其实双方交流利落,根本不必捆着他们。   阿兹特克人在战后作为俘虏非常寻常,只不过在美洲的俘虏大多是要刨心祭祀做牺牲者,明军把黑金刚养得肥肥而且不是为了杀掉他祭天,这让他非常感激。   在他们的文化中,胜利者把神明强加给战败者非常正常,如果能有活下来的机会,为他们而战也是很好的情况。   黑金刚对林晓可谓言听计从,唯独一点,大块头对穿铠甲、用长刀非常抵触。   抵触也没用,不论林晓还是林满爵,都不希望好不容易学会点汉话的黑金刚在战场上被人打死。   “战场,你,杀死他们,不打晕,不俘虏。”   林晓对黑金刚这么教着,合上笔记放进背包,他道:“你不杀他,他杀你。”   穿西班牙胸甲的黑金刚懵懵懂懂,他发觉这些自称大明部落的人对信仰神灵一点儿都不虔诚。   连俘虏的心脏都舍不得献给天神,还好意思说自己敬天信天?   “断了?”   林满爵擦着脸上血迹,提鸟铳虎虎生风地走来,看了一眼身穿胸甲手攥后腰黑曜石匕首,随时准备应对突袭的黑金刚,对林晓道:“回去给他打根长柄铁瓜,弄柄四尺斧头也行,挺勇猛,就是兵器不中用。”   林晓给黑金刚弄了一柄腰刀,但这家伙仅仅用了一次,后来缴获到一根黑曜石大棒就又用起老家伙事儿,攻打第三座营寨时第一个冲进营地,砸翻两个美洲战士后追着带队的西班牙尉官砸,好好一件胸甲硬是给他砸得凹凸不平。   黑曜石大棒也撑不住那种挥击,没等打完就断了,最后是黑金刚扑上去抱着人家高顶盔往石头上硬碰把人撞蒙的。   救不活,胸甲里头肋骨都断了好几根,后来就算不抱着人砸,也活不了多久。   凶悍程度让林满爵暗自咂舌,这也从侧面印证,他留出活口的决定是正确的。   像这种身负四十斤手持五斤大棒健步如飞的勇士可不好找,尤其当他把大明想象成一个部落时这种近乎天然的归属感——绝了!   “叔父!”   见到林满爵过来,林晓连忙起身,拽着黑金刚笨拙行礼,脸上扬着笑意问道:“三座兵营都打下来了,我们是过去与大帅汇合?”   林满爵抬头看着海天相连壮阔红云,沉沉叹出口气,几个月朝不保夕的孤岛生涯让已近暮年的男人显得苍老,他缓缓摇头用既带有惋惜也有不甘的语气苦笑道:“拿不定主意啦。”   “大军在西,港口炮声昨日平息,但大帅还未攻占港口,总攻,估计旬日之间呀。”林满爵说着坐下来,随手把尸首眼睛盖上,脑袋拨到一边,腰囊里取出烟斗向海岸点去,道:“百四十人,三两条小船,开过去要么仗打完了、要么船弱兵少不中用。”   “我在想是去港口,还是往东北走,这是两处粮仓。”林满爵攥着烟斗吃了一口,掐着指节算着说道:“我们探过,岛东边有囤粮,港口不知有没有粮草,我猜是有的,但港口兵众不可力敌,我们可以去北边把粮仓打下来。”   “即便打不下来,也能探明兵力。”   林晓诧异地看了林满爵一眼,他能感觉到,叔父不单单是在和自己商量,而且像是……像在解释,解释他为何要这么做。   但这是没有必要的,林满爵是他们的首领,说去做什么,他们就会去做什么,刀山火海也要去趟,根本不需要解释。   “侄儿明白,这就去准备。”   “等等……这,稳妥么?”   林晓收拾东西就要去传令,被林满爵叫住,用极快的语速道:“攻打粮仓,港口必救,可为大帅造出战机……”   已经起身的林晓笑了,缓缓坐下道:“叔父自有决断,不必给小侄解释,正是叔父决断才让我等活下来,深陷孤岛敌军重围之中,若无叔父,我等早已全军覆没,何能等到大军来援,就算以天行时疫毁岛,那也是对的,只有瘟疫能让我等以百人之众无力之躯杀敌数千。”   “若叔父当时是让侄儿带人拖尸,您率船队返回,侄儿也会把此事做好,当时软禁叔父,只是不想让您以身试险行必死之事。”   “因为我没有材力把他们带回去啊,能带他们回家的,只有您。”   林晓自觉说出许多难为情的话,对林满爵躬身拱手行礼,最后扬起笑容带着亦步亦趋的黑金刚转身离去。   剩下林满爵坐于尸堆,端着烟斗一口一口吃着,等背影渐行渐远,这才缓缓点头拢着粘粘血迹的胡须望向天边残阳,笑了。   每个人都需要有人为他摇旗呐喊吧?   林满爵看到了,他在脚下碎石滩磕净烟斗,收紧腰囊提铳向岸边走去,踏向他心中在关岛的最后一战。   “最后一战,一战功成。” 第一百零五章 佣兵   邓子龙仅用甲子、甲戌两艘千料舰就封锁了失去大量战船后的关岛西港。   接下来他并不急于进攻,简陋但庞大的港口又太多敌军,单单他们瞭望到的兵营就有三座,何况十几门岸炮,硬生生攻打过去并无好处。   关键还是在于邓子龙兵少,他只有九条船与八九百旗军。   就这九条船还有一艘是副千户郑聪的座舰,甲板下大梁柱被打折,说不行就不行了。   他的策略是做好先锋官该做的事,不抢中军功劳,做足坚壁清野的功夫就够。   除另外一艘甲申舰与铁甲舰带着受损五百料鲨船在港口外围游曳,余下四艘兵船分两队自港口向东北、西南两个方向绕岛航行,搜寻敌军在岸边的部署……关岛太小,沿海岸转一圈就能把大半收进眼中。   甲板上,邓子龙的官靴带着沉重的脚步声缓缓踱过,在他身侧,跪了一排落难的新西班牙水手,夷语老练的旗军正向他们逼问着情况。   这些倒霉鬼战舰被击沉撞碎后拽着木桶破板漂浮着坚持到战事打完,明军打扫战场,跟着那些木桶木箱一同被打捞上来,显然他们已经知道自己会有怎样的结果。   “将军,都说了。”在濠镜长大因多国语言熟练被招为旗军领双份饷银的部下走到邓子龙身边道:“那边有三个高眉深目的自称是受西夷雇佣的阿勒漫的人,西夷给他们一月三枚这个。”   邓子龙接过部下递来的杜卡特,掂量两下道:“我在香山见过,值金一钱,军饷不高,愿意跑到这来拼命?”   一月三钱金相当于二两四钱银,绝对不算低,只是佣兵自备兵甲,邓子龙觉得算上三个阿勒满人身上的精良甲械,价格不算高。   当然,现在三人什么都没有。   “他们仨军饷不一,中间那个是贵族,西夷一月给他八枚。”   邓子龙缓缓颔首,对西人身份高低他早有领教,心里还觉得比较容易接受。   明人是因为你科举及第或投身军伍,治理有功或拥有战功,所以你升官,拿到比别人更高的俸禄军饷;西人则是因为本身是贵族,就能得到更高的俸禄与军饷。   在西班牙,身份带来的价格差别是二到三倍,这是雇佣兵的薪水;如果是直接服役于步兵中的贵族,薪水则是旁人三倍以上。   “兵力呢?”   “岛上像他们这样的人还有八百多,两千余西夷军,带三个美洲军团,不过现在只有两个了。”旗军说着对邓子龙解释道:“林把总在岛上打得很凶,敌军一个驻防军团被打散,士气低落余众被调往东面海岛休整。”   “对了,东北方百余里有另一海岛,向北还有诸多小岛,不过只有不到二百里外的海岛上有三百余驻军,这大约就是西夷在岛上所有兵力了。”   邓子龙眨眨眼,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旗军以为邓子龙没听懂一个军团有多少兵力,又解释道:“西夷共向关岛发四支军团,一万两千军兵,如今还有九千三百。”   “我知道。”邓子龙顿了顿,喃喃自语道:“两千七……现在乡勇都这么能打了?”   别人只知道早先南洋军府向关岛派遣兵船,但不知道究竟派了多少,邓子龙可是清楚的很,就林满爵一个把总。   副把总曾习舜并未参战,真正登岛的明军不足四百,这还是算早先海上船战没有死伤的情况。   在海上遇到那一船逃卒时邓子龙也没对他们报什么希望,也就没问斩获,现在看来,这帮人离开吕宋五个月,已经是十足老卒了。   在邓子龙眼中,该会的技能都能熟练应用,临阵作战不慌不忙,能服从长官号令,该进攻就进攻、该撤退就撤退,不苛求杀敌,便已经是老卒了。   林满爵的部下并不是这样的精悍之士,但其首领在长达五年的剿匪生涯中有充足威望,凭个人能力,这一把总兵力在抵达关岛之初就已经拥有这样的战力。   如今参战乡勇仅百人存活,但这百人各个腰间耳囊塞着十几只风干的耳朵,论杀敌,整个南洋除陈沐本部,能达到这个数,都是凤毛麟角。   尤其是他们所面临过的情况,邓子龙眼神望向港口,思绪已飘向身后遥遥百里。   他想呀,老子是该糊弄糊弄陈朝爵,自己把这支百人队吃了;还是绕过陈璘直通陈沐,用他们的功勋,把这帮人划到自己手下呢?   方式不同,但目的是相同的,他要这个把总。   所谓奇货可居,就是别人不知道价值但自己早先发现——所有人眼中,林满爵部依然是个小小把总,甚至还是个兵力不足半数的把总。   但让邓子龙看,这不是个把总,这是军官百人队。   往小了说,以他们的战绩,充一个卫绰绰有余,比方说,关岛卫?   邓子龙摇摇头,还是想办法弄到自己部下做参将好,实在不行小总兵也不是不可以啊。   “中军快到了吧?”   部下亲信在一旁拱手道:“快的话再有一个时辰就该到了,将军,这些俘虏?”   “接着问,看谁知道他们全部兵力,包括现在正在海上准备运到关岛来的,统统问出来,要是问不出什么东西就送他们吃饭。”   “断头饭?”   “不是,就是吃顿饱饭,生死邓某说了不算,要等后面陈帅发落,对了,问问那三个什么,阿勒满人,月银一两,愿不愿意帮邓某打仗,往后总会用得上,不愿意就算了。”邓子龙眼神向西面看看,道:“陈帅来了,他们估计活不成。”   陈璘对外夷可是比陈沐还讨厌,一辈子打了反贼打倭寇,大概海上飘着的除了明军他都很烦,其实把他们交给陈璘,活下来的可能比绑着大石头沉海还低。   带着怜悯看了甲板上的俘虏一眼,邓子龙朝关岛东部粗粗望去一眼,便将托着望远镜朝岛上仔细看去,看着嘴角就勾起来了。   “诶,岛上又冒烟了,离挺远,林满爵行军不一般啊!”   关岛西南的三冲黑烟才刚熄没一日,岛屿东北方向又升起一冲黑烟,更粗更浓,显然是酒足饭饱的林把总又带兵行动了。   邓子龙估计,当时探岛若是给林满爵两个千人队,可能现在关岛已经处处插明旗了。 第一百零六章 敌人   吕宋群岛北,陈来岛。   日光照在雪白沙滩,微微歪长的椰树荫下钢筋水泥修造龙虎道君庙里,陈沐将黑娃缰绳抛下,抬头望着七重炮塔。   “此时此刻,陈朝爵部应已击溃腓力在关岛的舰队。”   陈沐微扬着头,挥手让庙中前来的守军免礼,抬头望着宝塔伸出的黝黑炮口,脸上扬着笑意对亦步亦趋的平托道:“十五门重炮,不惧火烧、不畏炮击,驻百军可挡千人,它很美。”   前面的话平托都是认可的,他不知道水泥是什么材料,但他知道这东西能扛住重炮轰击,但是美?   如果没有那些狰狞炮口,这座在平托眼中散发东方神秘的庙宇是具备与众不同艺术的,但加上炮口就不一样了。   就算造型再别致,也不能改变它是一座杀人利器的现实。   “将军在关岛击败西班牙、英格兰和爱尔兰国王腓力的舰队,下一步呢?”平托总是对陈沐下一步感到好奇,戴着厚厚眼镜的白胡子老头摊手耸肩做出滑稽的动作,道:“里斯本、果阿、澳门可不是将军的敌人。”   腓力二世是真正的天之骄子。   他的父亲查理五世退位后,他继承了哈布斯堡除家族起源地奥地利和德意志外所有土地。   包括了西班牙、尼德兰、西西里与那不勒斯、弗朗什孔泰、米兰及全部西属美洲和非洲殖民地,随后又通过联姻拿到英格兰与爱尔兰国王,成为整个西方世界最有权势的贵族。   这样的天之骄子自然有人诟病,人们对他最大的诋毁在于血缘,他们家族有标志性的鞋拔子脸与锥子下巴,人们甚至会把腓力二世的好战归咎于他娶了自己表妹。   腓力二世在之前几乎是平托所知道的人里最好战最疯狂的人,直到他认识陈沐。   他到现在都不知道陈沐究竟为何与西班牙宣战,好像就是随口一提。就在一次例行前往濠镜烧毁意见箱的行动中钻进圣保禄大教堂,决定和西班牙宣战。   那个时候他显然还没有完全掌握宣战的权力,尚需自导自演一出海盗攻濠镜的戏来。   用中华帝国的话说,叫今时不同往日。   当这样一个人掌握着大明帝国对外宣战的权柄,老平托当然希望他把葡萄牙当成最忠实的朋友。   注视炮塔的陈沐终于在沉默中把目光从七重宝塔上收回,转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平托很短时间,眼神不知在想些什么,这才绽开笑容示手向前,道:“走,外面很热,我们快进去,葡萄牙当然不是我的敌人。”   庙宇并不像外面看来那么富丽堂皇,虽然也雕梁画栋,但坐在堂中平托总觉得阴气逼人,尤其两个陈沐同时注视自己的时候。   上面那座雕像不知是怎么雕的,不管坐在哪,都觉得雕像眼睛在看自己。   下面对坐的这个陈沐更了不得,端着旗军呈上的冰椰汁饮了一口,放下茶碗问道:“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们是怎么开始大航海的呢?有商贾有军队有探险队,为了什么?”   大航海?   平托自问见多识广,但骤然听陈沐提到这个名字还狠狠想了想,这才反应过来,想要回答又想了想怎么把母语改成汉话,这才有些结巴地说道:“从来没有人把这些联系到一起,将军这么问,老夫要想想。”   哟,还老夫!   平托跟着陈沐,越来越像个会说汉话的吕宋人,穿着粗布薄衫头戴方巾,组织着语言对陈沐道:“我知道将军问这话的意思,但对我们来说这是两回事,并且——我们向大海探险,中华帝国不行。”   陈沐兴致上来,问道:“两回事,怎么说?”   “就像将军时常挂在嘴边的,政治、军事、经济,你们庞大的官僚,我们统统都没有,就像你说的大航海,那不是像将军这样,一力承担庞大帝国的远航与征途。”   “在我的国家,唯一能与之对等的是亨利王子,以亲王的名义设立航海学校、鼓励出海,但那仅仅是为了传播天主的信仰,作为主虔诚的仆人,探索未知土地并将主的光辉播撒过去是仆人的天职。”   “当然,还有更重要的原因是马可波罗的游记,财富,每个人都想拥有的财富。”   “葡萄牙船队在非洲得到黄金、象牙,抓捕黑奴,但我必须要说的是,那只是个人行为,和葡萄牙没有任何关系,就像林凤将军与林道乾将军、商贾李禹西,如果阁下对他们不闻不问,他们也会取得财富的。”   “亨利王子是伟大且富有远见的,这些坏事不应由他来,来背黑锅。”   陈沐颔首,摊手道:“你把个人与官方分得很清。”   “当然,一个或几个贵族、一个船长或几个船长,不能代表葡萄牙,有机会阁下真的该去里斯……唔,还是别去了。”   说到一半,看着陈沐似笑非笑的脸,平托摊开手道:“如果是做客,国王应该很欢迎你的。”   陈沐笑了,自己身边担任半个幕僚的葡萄牙老人像防贼一样防着自己,这种感觉很玄妙,他追问道:“那刚才说,中华帝国不能向大海探险,是为什么?”   “不是不能,是不会像我们一样,我只去过澳门与卫港,那是我见过最好的土地,听说国家又比十个吕宋还要大,产金产银,佛山的铁就能供给起庞大舰队的开销,我们出海是追求财富,即使如此都没多少人愿意冒生命危险远航。”   “我们追求财富,财富是象牙、香料、丝绸、瓷器、糖、金与银,这些东西你们都有,比葡萄牙西班牙所有土地加到一起还多。”平托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望着陈沐问道:“你们追求什么?将军追求的又是什么?”   “天主世界与摩尔异教徒打了几百年,从来没有人想要和中华帝国开战,大明只需要坐在这里等着,我们就会把货物运来,你们想要的白银黄金,一切都源源不断,虽然会有些狂妄之徒,但每个理智尚存者都很清楚,大明在这个世界没有敌人。”   “没人愿意与这个帝国为敌。”平托撇撇嘴,平静地看向陈沐,道:“直到将军开始寻找敌人。” 第一百零七章 进士   九月的吕宋天气炎热,马城的拥挤更令人初来乍到的大明官吏感到胸闷。   来自大明的商贾旅人在风暴平息后陆续到港,数十条大小不一的福船广船停进马尼拉湾,船上操着闽广口音的力夫与港口驻军打着招呼,轻车熟路地通过关防,将货物向王城南面市场运去。   商贾的船长可能会变,但水手一直都是从闽广沿海招募,尤其在明朝广东总督下令禁海事为家的百姓数量之后,这些水手大多从福建招募的沿海渔民。   自官军南下,商贾紧随其后,就地招募一众渔民水手充当船夫,海商赚上一笔,给船夫的酬劳也高于国中。今年航海更盛,已来过吕宋一两次的水手再来,大多都带着宗族后生入行。   有些人则干脆去年眼看明军在吕宋节节取胜乃至驻军诸岛,干脆就没回去,就地在海外他乡做起营生。   泉商史小楼在等人在吕宋放贷,马城官府有拍卖宅院的业务,那些通过战争手段取得的宅邸土地早已统统售卖出去,大批渔民船夫借此翻身,成为吕宋地主、酒楼及市场的商贾。   “文长兄,此辈也是官军,怎陪同商贾之流左右,形似武弁?”   朝廷派遣至南洋军府的一时才子们也到了,他们一行十数人,各带仆弁,更有广东都司派遣百余旗军沿途护送,分三艘大福船飘扬渡海,方至吕宋。   为首者名张元忭,是徐渭同乡,徐渭杀妻入狱时曾百般相救,同时他也是隆庆五年的状元。随同者施策、刘台等俱为同年,隆庆五年进士不足四百,单向吕宋派遣十七名,已是朝廷非常重视。   徐渭把着张元忭的手臂走向衙门,闻言随他的目光看去,见港口有着绫罗绸缎的商贾带几名背负鸟铳腰携短刀的随从,他笑道:“那不是官军,只是战事未歇,商贾防身罢了。”   张元忭回首与同年对视一眼,有对此无所谓者,自然也有大感礼崩乐坏之人,不过碍于初来乍到,并不言语。   商贾不能穿绫罗绸缎,看家护院更不能携带火器,这些法度在吕宋都坏了。   “文长兄方才所言战事未歇?这哪里有战事,分明祥和之时啊。”张元忭抬起手指比划着说道:“在卫港登船时,同行商贾所言,今年广东向吕宋输棉布十三万匹,已胜去岁国朝赋税,怎么,天底下还有用棉布打仗的?”   张元忭所说赋税是单指棉布实物税,只是朝廷向织户所收折色。   “吕宋的仗早就打完,官军现在东边打仗,东边的关岛。”徐渭抬手向东虚指,神秘兮兮地道:“去海五千里。”   “不过要说起来,棉布确实能打仗。”   徐渭也不说清,拉着张元忭边走边介绍道:“十三万匹棉布吕宋吃不下,有这边的明商转卖到苏禄、浡泥与爪哇,一匹布在大明卖三分银,在吕宋能抵二两,苏禄、浡泥可抵四两,因此诸国皆可以物易物,货物卖回大明奇货可居,价钱水涨船高。”   “如此一来,十三万匹棉布一来一去,官府抽盘两次,便可入十余万两。今年广东产棉比去年多,明年也会比今年多,这边地价低廉,买地的百姓要用三成土地来种棉花,还要两成土地种红薯,剩下的才能自己种,这些东西大多是要运回国中的。”   “钱与粮,是国本。”   张元忭哑然失笑,道:“百姓买地却要听官府指派耕种,难道不会心有不忿?”   “本地土人大多不愿买地耕种,他们更乐意给明人做佃户,省心、省力,至于渡海的百姓更不会不忿了,在国中哪里有唾手可得百亩乃至千亩土地?何况官府定的东西每年有人来收,统按市价,高兴还来不及。”   这些进士都是天资聪颖之人,听着徐渭这样介绍,却还是似懂非懂,吕宋在他们眼中太乱了,从来没有这样的地方——明朝官吏管辖吕宋国的土地,商贾百姓携刀而行、更有肩扛鸟铳手提火铳者。   更别说,这的军兵明明为夷人却是大明旗军,商贾衣着绫罗绸缎官吏却视如未见。   进士刘台先前任刑部主事,此次转仕南洋军府本就老大不乐意,到这时再也忍不住,断言道:“此地并无法度,久则必乱!”   “有法,杀人偿命、伤人判罪、交粮纳税。”   徐渭看出进士中有人对吕宋现状不满,不过他才不会安慰,他笑笑说道:“所以朝廷派诸位过来,陈帅当先送你们的大礼,就是制定章法,文重名武重节,这套章法当载入史册。”   “什么章法?”   “《万国通法》,应陈帅之意,设一部管辖海外诸国夷民与出海百姓的法令,同时也规定贸易国、盟国、朝贡国、藩国、属国之义务,这套法令章程目的,是为便利大明,还望诸位莫本末倒置。”   徐渭说着着重提点道:“保护大明在海外财物、贸易、百姓及征伐之后,当然也要为诸国谋福祉。”   一众进士听着徐渭复述陈沐原话,面面相觑,他们听不大懂,最关键的问题被张元忭问出,他道:“朝廷在海外,还有财物?”   明人习惯于自己的地自己的食,从不争抢别人的,海外一直都是别人的,祖宗之法在外行不通了?   “在西南民都洛岛,海岛不属吕宋,在去年腊月吕宋王交付朝廷的国书中,已将民都洛、陈来等七岛归入大明版图,岛上已开金矿四窑、煤矿十七窑、百姓七千余家,这样的土地会越来越多。”   “新明移民数逾千户,那的土地更大,不过没这好;南洋军府在苦兀岛重设三卫、关岛与西夷海战,从马六甲到日本,大明北方有蒙古瓦剌,但南面海外,已尽服王化!”   “陈帅说今天下三分,西夷诸国与奥斯曼相攻,我大明不可偏安一隅,值此韬光养晦,伺机先发制人。海外远比国中更易立功得名,诸位至此,不枉一身才学。”   徐渭说着,在马城南洋衙门外站定,转头看向一众进士的眼神中突然带着点怜悯,他探手道:“诸位之长官,海公已在堂中等候多时,请吧。”   张元忭被徐渭看得直突突,他还没从先前徐渭的话中回过神来,皱眉问道:“海公?”   徐渭点头,看着几名反应过来的进士勃然变色,终于绷不住面上笑意,对他们的猜测予以肯定答复,颔首道:“不错,海刚峰。” 第一百零八章 石矛   杨兆龙腆着肚子打着哈欠从木屋里走出,看着高高的日头揉了揉眼,百无聊赖地坐在门槛儿挠起了后脖颈子。   即使在苍凉古老的新明,来自北方古老帝国的贵族一样有人伺候,这让杨兆龙的仪容看上去还保持着播州贵公子的架势,不过身上的已有很大变化。   最明显就是足蹬皮靴、身穿短衫。   不单单杨兆龙是如此,新明所有人都脱下了厚底布快靴,衣衫长袍裁去一尺四寸。   最初至新明的几个月,没有代步马匹、没有耕牛,人们需要跋山涉水越过草原,长袍不适应当地生存需要,布底快靴也不够耐磨,不能改变环境就只能被环境改变。   杨兆龙摸着包裹小腿的鳄皮靴上棱甲,几条横行聚落的野狗远远地瞧见主人起来,微微摇着尾巴快步跑来。   早起的婢女奉上肉盘,杨兆龙抽出小佩刀将肉块切成一条一条喂着,把它们喂个半饱,这才起身洗了把脸。穿着膝盖手肘打帆布补丁的衣衫戴齐镶铁皮甲,一声呼哨,远远马儿打着唏律奔来。   最初在杨来港登陆的仅有千余百姓,后来从大明又发来两支船队,如今新明百姓已逾千家,更关键的是带来了猪、牛、羊、马。   有这些牲畜,百姓的生活才更容易一点,杨兆龙也更容易前往更远的地方。   在马匹到来之前,杨兆龙从没离开杨来港三十里,好不容易一次鼓足勇气准备充足,沿海岸边缘向东行去,在东边大河里遇到鳄鱼,他从未见过那么大的土龙,而且战斗力极强。   掌心雷丢旁边稍远些都伤不得,全靠鸟铳朝脑袋齐放才打死两条,就这还有一条被河冲走,找都找不到。   就那一次,吓得杨兆龙半个月不敢出门,想了好几次写信跟姐夫告辞,让他另请高明,最后信写好却被他烧了。   “鸟铳、干粮、水、跌打药都备齐了,这比同人打仗危险得多。”   一个总旗的旗军牵马骑马跟在后面,赶五架马车搬运水粮,甚至还带了些吕宋送来的棉布。杨兆龙策马在聚落中央的水井周围打马兜转几圈,扬鞭向港口指指,道:“刘百户,此次你沿海向西,多带水粮,行上五百里,把周遭地势地形绘出来,我往南,去看看当地土人。”   七条野狗跟在战马左右呲牙咧嘴地跑前跑后,自打驯服这群野狗,杨兆龙就变成杨来湾方圆四十八里的顶级掠食者。   之所以里数精确,因为东边四十八里是条大河,河里有土龙。   不过就在前日,南面五十六里的哨所有旗军回报,他们在更南的方向打猎时,发现有人与牲畜活动的踪迹。   刘百户点头应下,这是个踏实的明军军官,再有仨月,他就能带半数旗军返航移防满者伯夷。   据先前商贾带来的消息,林凤已领受将令,筹措率部前往满者伯夷的辎重,到时会有新的旗军到这边换防,他也终于能回到有人烟的地方。   新明这地是不错,风景美、物产足,但刘百户心里就是有一点芥蒂成了疙瘩。   别管怎么看,这地儿都适合养畜生,养个猪养个羊,都不用专门喂自己就肥了,但不适合养活人。   这将是他在新明的最后一次航行,远航五百里给杨兆龙探路。   杨兆龙倒没思乡的想法,只是这几个月着实感到当大家长不容易。   他和刘百户打了招呼,又几次三番对部众叮嘱,从肉食放硝制冰窖到看护牛羊,从耕田浇地到磨制米面,林林总总交代半天,这才亲自率队绕过海边密林,向草原行去。   “终于能见到人了,我就不信这么大地没人!”   杨兆龙想见人已经想了很久,数十骑疾行在辽阔草原上,他一遍遍自说自话,一会说见人先放铳打翻捉俘虏,一会又说不起冲突送些布匹。   杨来湾向南,除新明百姓聚落外,林间有木工伐出的小路,当进入开阔地,每隔一里打下的木桩便成了指路牌,绕过隐蔽在草丛下的蛇窝鼠洞,弯弯曲曲指向南方。   间隔十里,则是木屋结构的小驿站,每个驿站都有五户人家,他们共有一匹马、两条狗、几只羊。   他们的狗不是杨兆龙这种充满野性的新明野狗,而是从大明专程送来的黄犬,忠诚可靠,当然没有野狗那么凶悍,但它们是野外最好的哨兵。   即使人人骑马,毕竟没有道路不敢放开骑快,抵达最外围也是第四座小驿站时日头已近黄昏。   “公子,他们是枣红色的,身涂白灰,少着衣物,赶着个头很大似羊似马的动物,在周围放牧。”值守边缘的民户是最强壮的苗民,腰别环刀手持长矛,木墙靠着长鸟铳,指着远处道:“他们有兵器。”   “什么兵器?”   “矛、刀、镖。”苗兵说着有些尴尬,道:“好像是,石头做的。”   石头?   登陆新明数月,杨兆龙对没见过的动物已见怪不怪,因而听说有似羊似马的东西并不惊奇,他看看自己的手铳,又想了想石矛,道:“带我找他们,走。”   游牧,边走边放牧,但杨兆龙不曾听说过有谁是靠两条腿放牧的。   并未用多久时间,仅行十余里,一行人便跟随哨兵抵达新明土人的部落,远在数里之外,杨兆龙就看到了火光,接着从望远镜里看见土人正聚在一起围篝火跳舞。   “十,二十一个壮男,二三十妇孺,他们的妇人和男子一样健壮;他们可真走运,遇上杨某。”   这些土人离自己比想象中要近得多,离杨来港也仅有七十里路途,杨兆龙翻身下马,招呼一小旗将马牵好,两个小旗充当侧翼埋伏,率二十人带些许布匹缓缓朝土人的篝火堆走去。   一个地方的人即使科技再落后,也是当之无愧的顶级掠食者,这些人显然很久没有打过仗,否则不会毫无防备地在原野上跳舞。   他们直到杨兆龙摸进二百步才发现领地有未知的入侵者,各个举矛持镖,谨慎而小心地望向从未见过的客人。   “我,大明杨兆龙,新明县,不,新明代总督!放下兵器,这些棉布送你……向天鸣铳!”   杨小爷叉腰吼叫半天,恬不知耻地自封新明总督,回答他的是一根飞来石矛。   铳声在新明放响。 第一百零九章 长城   杨兆龙与新明土著的初次交流一点都不友好,几声铳响,把新明本土百姓吓得蒙头乱跑,旗军苗兵在杨兆龙的命令下鸡飞狗跳地追逐,一面大喊着让他们不要跑。   根本没人听,听也听不懂。   从头到尾他们都没伤人,想象中的友好贸易变成彻头彻尾的绑票,想送出去的棉布没送出去,绑了几个人回来。   刚好写小说的余邵鱼被陈沐送过来,几个本土居民被送到他那,让他们那些文人教说话,又供饭食、又给做衣服,过得比杨兆龙自己都舒服。   没办法,杨兆龙太想知道新明的情况了,光靠他两眼一抹黑地蒙头乱窜,哪怕到明年底他估计也只能把自己日子过好,陈沐要求的探矿根本不可能。   那就压根不是他这寥寥千家能做到的事,与这片广袤的土地相较,太过强人所难。   他需要更多人力,取得人力的渠道,就是这里土生土长的百姓。   新明的路才刚刚开始,隆庆七年十月,吕宋国来了一位真正的大人物——前帝国首辅,高拱。   准确的说是南洋卫,陈沐收到朝廷发生大案的消息时,押送高拱前往南洋卫的兵马已经上路。   从他在京师的宅邸前街,有个叫王大臣的人携刀窜入东宫,欲对小皇帝行刺,被宫廷侍卫捉住,供词说是高拱指使。   他亲自乘船前往南洋卫迎接,终于在内阁一别后的两年,再度见到高拱。   高拱比两年前相比,像衰老了十多岁。   高新郑当国之时就已年近六旬,不过那时的他容光焕发,讲起话来中气十足,与昔日相比,如今出现在陈沐眼前的高拱,才更像个六旬老者。   “后生晚辈拜见高阁老!”   见到高拱,陈沐端端正正行了大礼,别管朝廷里的事怎么斗,与他都没关系,高拱、张居正、冯保、徐爵,这些人是好是坏,是善是恶,亦与他无关,唯独有一点不变的,是这些人在他人生的关键节点给予过恰当的帮助。   “陈帅不必多礼,高某已非阁臣,如今添职为南洋军府都督佥事,掌海外杂事,高某是向将军行礼的。高拱……”   老爷子话还未说完,陈沐已经拦住高拱动作,道:“于公于私,阁老都当受陈某大礼,千万别给晚辈行礼,阁老受苦了。”   “受苦?”   高拱有些惨兮兮但自己浑然不觉地轻笑,旋即正色道:“陈帅在海外征战,不要管朝中之事,老夫无话可说,登船吧!南洋战事如何?”   高拱这般洒脱模样,令陈沐一肚子话没处去说,只得引路带高拱登上旗舰赤海,辞别南洋卫旧部,向陈来岛航去。   在船上,陈沐抽样验了几柄塞式刺刀与准备赏赐将官作为私人馈赠的短佩剑,便将高拱引入船上将军舱内,高拱开口道:“你这座舰不错,老夫总听人说南洋海军如何,今日得见,也不枉南下颠簸。”   何止是不错,赤海舰比能顶天津港用做将官旗舰的大福船四艘有余,船上水兵林立火炮严整,如此船坚炮利,正合高拱对陈沐水师的预期。   高拱说完这句话,明显在等陈沐回答他先前疑问——南洋战事如何。   陈沐也就不再多说,拉开船舱中世界地图,道:“在此战前,南洋为西夷葡夷把持,几将我大明朝贡国攻占一空,如今吕宋已夺回,苏禄、浡泥、爪哇、琉球已遣使入贡,四国共设十二卫,由大明将官操练、购入大明旧式鸟铳、小炮,受南洋军府指挥。”   “吕宋国稍有特殊,为我大明属国,官吏已清丈田亩,田地三成种棉、两成种红薯,明年即可运入广东、福建,倒是亦设三卫,其中产金煤的民都洛岛,已为我大明飞地。”   “吕宋北卫五千六百旗军部于日本五岛,助日本六十六国县官之一尼子家再起,意在石见,石见有银山;除此之外,麻贵部已于今年春夏北上苦兀岛,重设三卫。”   “南方的新明,已迁去千余户百姓前去落地生根,当地土地贫瘠,自力更生已属不易,不过当地应有金银铜铁其一,料想数年之内可稍稍补给大明所需。”   “在东面关岛,西夷由亚墨利加派遣兵船万众,我部总兵官陈朝爵正与其作战。”   陈沐说着手指从舆图上由美洲转向关岛,道:“日前已有战报传来,先遣斥候把总林满爵率四百之众在岛上与敌军大部周旋数月,破敌数千;后有先锋官邓子龙率大舰九条与海上击退敌军大小舰船四十余艘,其中十三艘为大战船,可谓大胜。”   “捷报传来,指日可待。”   高拱不置可否地颔首,坐在靠椅上微抿茶水,明军的这些动向,有些他知道、有些他不知道,但即使他在战报中看过,并仔仔细细地在内阁那副舆图上搜寻各个位置,此时由陈沐在近前一一指出,依然觉得难以想象。   明军的航线从马六甲到日本,包容了整片海洋。   千百年来,上一个这样做的还是前朝军队,战果可比这惨的多,元朝各路舰队出海,几乎就没有赢的;至于国朝数次下西洋,打开了民间商路、取得了朝堂纳贡,但也没有像陈沐这样大胆、多管齐下收获颇丰。   高拱眼光老道,陈沐大多部署他都能看清楚,就一个目的,在取得金石资财、宗藩朝贡的同时,在大明海外构筑出一道依托诸国的岛屿防线,他颇带赞许地点头道:“此举与海上长城无异。”   不过接着,执掌帝国数年的老者抬手指向东北,问道:“苦兀岛,你要它做什么?”   那个地方绝对没用,不能依托野人女真的地盘输送补给,仅能依靠海路,当地既无金石也无钱粮,要说遏制日本,有五岛在手也已足够,那完全是画蛇添足之举。   “在下也不知这一目标能不能成功,但哪怕仅有万一可能,亦要一试,也许与西夷的战争至此已告一段落;也许与西夷之战,才刚刚开始。”   陈沐深深地呼出口气,道:“在关岛林满爵部传回的战报中,他招降了亚墨利加土人,西夷给亚墨利加带去天花;西夷大军仍被鲁密国挡在西面,亚墨利加给他们带来硝石与金银矿,明年冰雪消融,我想派遣船队由苦兀岛航向亚墨利加。”   “整个天下,唯有我大明有预防天花的种痘之法,这次不杀人,大明舰队将会过去救人。”   兴许……能种出个大明日不落呢? 第一百一十章 苦兀   大明日不落?   麻贵不知道这个说法,但作为构成这一步的关键人物,在登陆苦兀岛时被冻海风吹得满脸鼻涕。   他的船队本该在九月即抵达苦兀岛,但还未接近就已被寒冷所逼退。   毕竟他们的军士都由南洋调度,那边一直是炎热夏天,所谓苦兀岛九月的寒冷也只是相对而言,九州五岛没有供给他们换船的厚衣,只好率船队向兵部报告,发人前往天津卫采买棉衣棉袄。   也就是麻贵有先见之明,连着备冬衣物、煤火等物一并购置了,甚至还专程从宣府调置一批毛皮大袄,否则等他穿几件棉衫再入苦兀岛,还得被冻回去。   这支人数不过千的船队等候在五岛,顺手还帮陈八智向大友施压,等他们真正踏上苦兀岛时已经进十一月。   京师的秋风还未吹尽,苦兀岛沿岸沙滩已然上冻。   岛上土民早在两个月前明船初次临近时便受到消息,这段时间让他们做足准备,派人等候在沿岸简陋港口,一听说明船重来,诸部首领携亲眷部众等在岸边。   麻贵洗净了身上,先派亲信上岸与当地土民接洽,这才立在船舷望着远处地势平坦满是桦树杉树的海岸,命船队靠港。   从五岛受陈八智调遣协助麻贵重设三卫的李如樟立在船首,向岸上搜寻片刻,转头勾起嘴角,对麻贵道:“来了,尼堪外兰。”   麻贵听见这个名字就笑了,道:“你在朝鲜派人找的他?”   这个尼堪外兰,麻贵是有印象的。   当初他刚被老长官马芳送到宣府,李如柏就来了,当中就有如今同船的朝鲜人部将李舜臣,然后还有个不请自来,过来送礼的尼堪外兰。   尼堪外兰这个图伦城主给陈沐留下很深的印象,在镇朔将军府里也是个神话般的人物,由始至终一言不发,送的是旁人谁都比不上的大礼,又一声不吭地告退。   麻贵没想到李如樟把他找来了。   李如樟笑道:“外郎在女真诸部算不上大人物,但和边军将官关系好,送礼实诚会巴结人,在辽东每见家父,必称太爷,陈帅看不上他,但要想在苦兀岛重设三卫,有他从中做说客,万事无虞。”   “我以前听你兄长说过,他想做个大明将官,看不上本族同胞,就连各部首领都不尊重,言语必称蛮夷之辈。”麻贵打心眼里也看不上这样的人,道:“无情无义之辈。”   “无情无义也不至于,他只是想靠着边军,做建州主,觉自己比旁人高上一等罢了,从名字就看出来了。”   李如樟笑着解释道:“他姓佟佳,本名布库录,后来才改的尼堪外兰,尼堪是汉人南人之意,外郎是官名,如书记,意思就是汉人佐官,这就是人家志向,光明正大。”   麻贵不置可否,最后下船,在岸边尼堪外郎便迎上了,恭恭敬敬地行礼,察言观色没见到陈沐的身影,用流利汉话对麻贵等人问好,这才笑问道:“陈爷在南洋一切安康,听说那边天热,这吃食用度上……哎呀。”   热脸贴个冷屁股,麻贵根本不搭理人家,不过好歹旁边有李如樟,笑盈盈地截住话道:“回头我给陈帅去信一封,转达你的关心,来,我给你指条明路。”   李如樟拉着尼堪外郎走出两步,小声耳语道:“弄几颗海狗肾,陈帅还没儿子呢。”   边说,李如樟还很是亲近地用手背拍拍外郎胸口,挤眉弄眼。   这一消息令尼堪外郎如获至宝,拱手又是作揖又是鞠躬的,被李如樟打断道:“闲话先别说,交代你的正事怎么样?”   麻贵看着李如樟和尼堪外郎打得火热,眼不见心不烦地扭头望向别处——百步外有十余骑是尼堪外郎从建州带来的部下,他们旁边则是苦兀岛本地首领及家眷亲随。   两伙人虽面貌体态有所不同,但聚在一处轻声有说有笑交流却很顺畅,他们有相同语言。   苦兀岛原住民属三大部东海也就是俗称的野人女真,是黑水靺鞨的后代,因在海外,也被称作苦夷人,同时也被日本做成虾夷人。   苦兀部与三大部女真人最大的区别是身材相对矮小一些,人身多毛,就连女子嘴边都有胡须痕迹,更不论男人了。   他们所处的这个港口过去就是明军在永乐年间所设,后来努儿干都司荒废,不过港口并没废掉,边沿停着不少独木舟,岛上苦兀人靠这里与海峡对岸的黑龙江。   这个时代的黑龙江很长,因为没国境外流域,比后来长一倍,东入海口就在苦兀岛对岸。   目光再远的地方,是绵延白桦林围绕的村落,岛很大但人烟稀少,聚落同样也不大,更别说他们和乞列迷部生活习惯近似,夏日野居,只有天气寒冷才进入屋舍,缺少牲畜,倒是有人骑鹿。   除了鹿,六畜之中唯犬最多,到这个地界已经不是田园犬的天下了,这边的狗子是雪橇犬。   有李如樟的善意提点,尼堪外郎也明显感到麻贵的不耐烦,连忙正色应道:“小太爷放心,都办妥了,启程前太爷给了在下朝廷文书,在苦兀岛重修两座卫城再设三卫,野人女真性刚而贪,送些财货别说修两座卫城,就是对岸哈儿蛮卫再修出来都行!”   听到尼堪外郎这么说,麻贵耷拉的脸才终于缓缓颔首,算是正眼看了尼堪外郎。   这个微小的动作就像给予尼堪外郎莫大激励一般,接着回首对苦兀部首领那边示意,带着讨好神色对麻贵等人道:“野人女真进贡要穿越建州,其人野蛮不识王化,两部每年都进贡,唯有野人三年才进贡一次,何况也轮不到苦兀部,他们什么都缺。”   “只要辽阳太爷发话,准他们一年跟在下卖货一次,带回些日用,他们马上就能从喜儿哈卫故地修筑木寨。”   李如樟面露微笑,正觉使命已成,打算应下却被麻贵将话头接过。   麻贵才是真的狠,别管心里对尼堪外郎再看不上,嘴上却有夸奖尼堪外兰的意思,道:“此事重大,抚顺马市只有最忠心的人才能得到准许,这事还需要过问陈帅。”   说着,麻贵看向李如樟,随意地抬手向不远的海边指去,道:“这是海外。” 第一百一十一章 隐歧   隆庆七年,也是日本元龟四年。   前往京都寻找山中幸盛的齐正晏扑了个空,因为他由明智光秀的引荐加入织田信长帐下,在夏季率三千兵势进入因幡国,并说服统治因幡国大半的山名丰国协助尼子家再兴。   虽然齐正晏没找到正主,但陈八智的动作更快,他率舰队登上了隐岐岛,也就是丹后水军的大本营。   丹后水军正处空虚之时,先前同山中幸盛一同复兴尼子家的奈佐日本助在复兴失败后投降毛利元就次子吉川元春,留守岛上的是另一首领佐佐木三郎。   面对海雾中呼啸而来的明军战船,佐佐木三郎几乎没有抵抗,在齐行长乘小船前去说明来意后,直接投降把明军迎上隐歧岛。   刚投降作战多年的敌人,正是心气不顺的时候,此时被旁人进攻,别管是谁,但凡打不过投降得就很顺手。   关键还是他得知了陈八智没有攻取他们土地的想法,只因‘倾慕山中幸盛再兴尼子家的忠义’才过来,‘暂时’把隐歧岛当作屯兵营地。   真实的原因呢?   隐歧岛距石见国山吹城仅百里海途,抵达山吹城后银山即唾手可得,这才是陈八智移师的主要目的。   次要目的也轮不着复兴尼子家,尽管陈沐没有给予陈八智对日本进一步行动的命令,但麻贵登陆苦兀岛也令他误会……这个时代的明人,不论陈八智还是高拱,都不知道陈沐取鸟不拉屎的苦兀岛驻军有什么意义。   高拱认为此举是脱裤子放屁,但陈八智不会那么不敬,他认为义父此举必有深意。   而深意在陈八智的臆测中,已经在随军舆图上显露出来——掐头去尾,攻占日本!   五岛甚至九州岛,在日本西面;苦兀岛与南面相连的虾夷地,在日本东面。   在这两个大岛驻军,还能有什么别的企图,何况还要在苦兀岛那个地方驻军囤粮,那不就是一路西军、一路东军,海军舰队攻破沿岸大城,陆上步骑横扫村落,最终在京都集结?   南北三千里,战线太长了。   陈八智有更好的解决办法,策反九州、虾夷地的边鄙武夫,自己率军碾过京都近畿的织田信长,从出云到山城、近江才区区三百里。   用当地时兴的话,这叫上洛。   陈八智自打登陆日本,就一直不理解这种成就感从何而来——从天津卫走到北京,就这么兴奋?   “陈将军,首领想问,此次为尼子家复国,可有三成胜算?”   酒宴上,作为佐佐木三郎翻译的倭寇问出这句话,用极为慎重的语气道:“这是与毛利家为敌。”   陈八智对倭寇轻轻点头,随后看着佐佐木三郎长出口气,道:“毛利氏势力很大,掌控安艺,出云,石见,周防,长门,伊予,备前,备中,备后等十余国,有日本第一的水军、也是日本第一的大名,与他们作战很难。”   佐佐木三郎在上首点头,看来这支‘明军’到来前是做足功夫的。   其实他对陈八智的来路很是疑惑,尽管他已经听说松浦氏在明军的帮助下夺回故土,甚至还直接灭亡了龙造寺家,但直到见到这支明军前,他乃至除了九州岛之外的所有人都认为传闻中的明军不过是来自大明的倭寇罢了。   没办法,这一点松浦氏是有前科的,他们本身手里就是倭寇大名,又曾与五峰船主关系密切,雇佣一伙倭寇不足为奇。   就算如今亲眼见到军势庞大的明军,佐佐木也不认为这伙人就真的是明军,倒像是一伙兵甲精锐的大明流寇,要是真正的明军,会落魄到跟他们这伙海贼同居隐歧?   “胜算超过三成,如果起初顺利,尼子家再起不是问题。”   陈八智言之凿凿,他接着说道:“我的旗军不是来日本攻城略地的,所以不会给你们太多帮助,与毛利作战还在你们,但战事之外,陈某能为尼子家提供优势。”   大明将士可以死在捍卫自家银山的战事中,但要是死在别人夺回故土的战事里,未免太过廉价。   “什么?”   “这绝不可能!”   丹后水军首领们听到倭寇翻译面色难堪地复述陈八智原话,各个变色,要不是看见明军精锐旗军与辽东铁骑,他们连三成胜算都不敢想,现在陈八智说他们不会参与战争,这怎么可能得胜。   陈八智倒坐得住,慢悠悠说道:“毛利在东边与织田打仗,西边与大友作战,他能有多少兵力来讨伐你们,只要一开始取得胜利,夺回尼子家故土,守城难道还不容易么?”   早在陈八智抵达隐歧岛前,松浦氏与大友家已达成联军,大量倭寇将作为后援投入其与毛利家的战事当中,到时候海上取得优势,攻上长门就能给毛利家带来西线庞大压力。   但这事陈八智是不会告诉隐歧岛上这些人的,他在过去的参战生涯中比较即将爆发的战事,很简单地找到相似战斗,河源翁源平定李亚元之战。   毛利氏就是李亚元,织田、尼子、大友等就是当时的吴桂芳。   虽然那时候陈八智还小,但局势他还是记得挺请,李亚元有大军、官军也有大军,卫所军与流寇在兵甲士气上相差无几,唯一优势就是有精锐戚家军俞家军,最终也确实是靠精锐来决定战争胜败。   陈八智给自己的定位,就是当年王如龙所率戚家军,一锤定音。   他眯着眼睛笑了,道:“即使战事吃紧,尼子家也可以雇佣陈某作战,不过这事由不得首领做主,要等见到尼子家家主才行。”   佐佐木三郎点头应下,两眼无神地望向远处,这的确不是他能做主的事。   此时此刻,他只希望山中幸盛早点率军回到出云。   就在陈八智看着隐歧岛上数不胜数被倭寇掳掠过来的明人后裔,琢磨着自己是不是也该收养个义子时,数百里外的因幡国,齐正晏终于寻到山中幸盛,他与尼子胜久正穿行在鸟取城的密林之间。   他们离出云,已经越来越近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本分   “你要回去?”   关岛一战,让此前毫无显名的把总林满爵成了将帅争相示好竞逐的香饽饽,不论早先发现他的邓子龙,还是其直属上司陈璘,都毫不介意地在记录功勋时大加赞赏。   不过,当陈璘率大军挥师海路截断关岛后援航线,陆路分兵五哨扑上岛屿,见到自己麾下这名猛将,满是提拔之意地问出,他想要什么时,林满爵说他想回家。   带他的所有部下,不论生死,回家。   “林三儿,朝廷赢得关岛之役,你们的首级功无算,单奇功与头功,就够部下加官晋爵。”陈璘皱起眉头,他是林满爵的老上司,而且还是直属顶头上司,道:“你立了泼天的功勋,现在要回平远?”   “坐下说。”   陈璘所在的宅邸过去属于西班牙王室商人,专为跑这趟远航所修,前些时候被少校门多萨征用,如今岛上的一切都属于明军,这座豪宅也不例外。   他看着天花板上充满宗教气息的绘画,垂眼对林满爵道:“广东的事你还不知道么?两广历年征战,武官多职位少,就说你潮州,本将若没记错,潮州卫指挥与参将都没出缺,单单去年潮州卫世袭没处荫官来求过本将代为说情的就有三个千户两个指挥。”   “难道你想回平远接着做乡勇千总,看人脸色?乡勇民团,到莫朝玉授武略将军、兼领七署军务已是功勋至极,可还不就是个五品?平心而论,你的功勋在广东实授千户绰绰有余,别说从五品的武略将军,就是武德将军升武节将军都够了。”   陈璘说着两只手臂放在桌上,感觉这样说话有些别扭又挪开椅子起身在屋里踱步,抬手指指墙上挂的西班牙人过去用的地图,道:“关岛东北,这图上四处岛屿,船队正去探路,追剿逃贼;关岛南去三千余里有岛名新几内亚,路途遥远还未派船去探。”   “不论这图是不是真的,关岛之地将来都要设卫,这是陈帅在战事未起时就已有的打算,经营东去航线,论对此岛熟知、独力备寇才能,于情于理本将都愿保举你为指挥使。”   “大明三品武官,大丈夫建功立业,为的不正是荣加妻儿以显父母,光宗耀祖?”   有些事即使是陈璘,也不是他能决定的,但林满爵的官职晋升,他非帮不可。   当他需要一批死士远赴海外孤岛时,他指派了林满爵部,一伙身份低微的乡勇去执行这个九死一生的使命,是他选择让这些人去死。   现在他们遍体鳞伤活下来的人再见到他,他必须给他们安排一个配得上这次冒险的地位。   曾与数以万计敌军同居孤岛没有丝毫胆怯的林满爵,在独自面对陈璘时却显得局促,尤其当陈璘挽留地近乎咄咄逼人时,让这个人到中年乡勇出身的将官不敢抬起头来。   但等他抬起头,面容还是一样坚定执拗,行礼道:“大帅抬爱,林三儿心知肚明,只是,卑职必须回去。”   “随卑职出征的后生战死二百有余,林某不能叫旁人去向家中送几两银子给后生买命。”   陈璘默然。   战争从不美好,从不浪漫,或许胜者会拥有加官晋爵的机会,但那些递交到将军手中的阵亡名录,永远都回不去了。   这让陈璘更加欣赏林满爵,很少有人,很少有人能直面阵亡部下的父母妻儿,常见的情况,是将官与幸存者在举行庆祝加官晋爵的酒宴,亲信则捧着银盘挨家挨户上门挨打挨骂。   能做到这样的将官,其实就已经是合格将官了,更多人会连抚恤银两都贪墨掉。   林满爵比谁都知道战争的残忍所在,在关岛丛林中,他们袭击数倍于己的敌军,一遍遍打扫战场确保不留活口,带给他部下最多死伤的既非火枪也非火炮。   几乎没有人是真正被火枪一铳打死,那些不幸中弹的部下普遍死在之后的几天里,还有刀矛,死于刺击要好受些,在翻船营地他亲眼看见没有铠甲保护的小腹被刀划开后的部下躺在地上喊爹喊娘,肠子跑出来一只手却兜不住。   但这都不可怕,只要开始交兵,是死是活只是一会儿,疯起来杀红了眼什么都不可怕。   不打仗才可怕。   他们在海上漂泊水粮断绝,每个人都知道自己会死,但不知道究竟是哪天。   那些日子林满爵不敢在早上清点部下,更不敢下水兵船舱,他不知道走到哪里就会看见头天夜里在榻上把匕首捅进胸口的部下。   他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每个几日,就有小船载着新鲜的尸首运到棺船上去。   那种时候,哪怕只要丝毫微小的可能,只要能杀光岛上所有人,不论什么样的代价——他愿意。   唯一支撑他活下去继续奋战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回家,他最怕的也是回家。   家乡父老,白发老翁要找他要儿子、云鬓新妇找他要丈夫。   慈不掌兵,经历这一切还能带兵,未必各个铁石心肠,但不论他们是面对还是逃避,都要比旁人承受更多。   陈璘再说不出什么挽留的话,他说半年。   “陈某准你部回乡半年,仍领把总之职,南洋首级赏银未定,但本将准你部所上缴战利尽数取回,另会向陈帅批一份抚恤,尽快送往平远。”   陈璘摇摇头,他不想做这个决定了,干脆对林满爵道:“至于你部去留,陈某虽不愿强人所难,但……我会写封信送往吕宋,请陈帅定夺。”   说罢,陈璘再度坐回椅上,手指抚过桌面,抬头从下到上地看了看这个满面虬髯腰挎手斧的中年把总,道:“这半年,你思虑清楚,陈某寄望你能身居要职,我等会一直作战,袍泽会一直战死。”   “因马革裹尸乃吾辈武人荣耀,那些阵亡将士英灵心中仅有眷恋绝无怨言。”   “但让贼虏幸得此生唯一荣耀之机,纵使绝境百折不回品节刚毅,率部下求存活命——”陈璘对上林满爵的脸,“才是将校本分。” 第一百一十三章 财权   人所处角度不同,所看见战争的全貌也是不同。   林满爵看到的战争不同陈璘,陈璘亲眼所见的战争也不同于陈沐。   “为何不拆平重建?”   赤海舰在马尼拉湾靠岸,高拱见到悬南洋军府衙门匾额的城堡时最先问出的就是这句话。   这一路行来,尽管陈沐感觉到高老爷子极力做到多听少说,但落实到赛驴公身上的直观感受,跟他同船者绝非南洋军府都督佥事,哪怕不是首辅高新郑,那也是高阁老。   虽说高拱往广东走这一路是真狼狈。   海路上陈沐听说了都气得牙根痒痒。   王大臣案就不说了,张居正跟高拱没有私人恩怨,但其他人跟高拱有太多私人恩怨了,若非最后张居正松口,别人是要把高拱往死里弄的。   自太后下令驱逐高拱,当天老爷子乘着牛车离开北京,冯保还在后面派人跟着,抢了行礼银两盘缠路费,为的就是让他走得越惨越好。   冯保和高拱有大仇,顺天府没人不知道。   自古大臣去国,没有这么凄惨的。   紧跟着人到新郑,还没进家又有诏书传来,命他就任南洋军府都督佥事——这个任命像胡闹一样,但还给了理由。   北御鞑靼有功。   也就是说高拱从北京离开到新郑这一路,是罪臣被罢黜的身份,过去得罪过的人都趁此时机痛打落水狗,打完了才又给回都督佥事的武官官身。   别人心里不清楚,陈沐因为知道他早晚驱逐高拱,早就看出高拱要被流放南洋,当然那时候只是猜测,现在高拱真来了说明什么?   说明神中年早就盘算好了给高拱找了个窝,显然,充满屈辱的一路是神中年故意的。   原因何在陈沐不知道,高老爷子别管心里怎么想,打从卫港登船,在陈沐这一句怨言没有,罢黜的事也只字未提。   但一想到高拱当国时的地位尊崇,再想高拱来时所受屈辱,陈沐就——他想到也没用,只能张罗府衙里的厨子,请高拱吃顿好的。   能保住命,不赖啦。   “拆了重建太费钱,南洋军府用人颇多,重修一座用工用料,得花四百两银子。”陈沐说起这话都感到好笑,自嘲地笑笑,道:“够关岛的兵吃三天。”   高拱脸上一副随便听听的表情,他心里更相信陈沐是喜欢这座石城军寨的模样,问道:“陈帅一年给朝廷支银百万,你就算在海外为所欲为都不会有人管束,偏偏差着修府衙的四百两。”   高拱对陈沐来钱的法子是见识过的,别的不说,就如今全部交给皇室内库的煤球煤炉抽分,一年十余万两,他说不要就不要,海船两年从天津卫向朝廷交解二百万两白银,现在说这四百两他舍不得。   说出去谁信?   “高阁老觉得晚辈有钱?”   立在马尼拉王城南洋军府城堡内,陈沐转头看了高拱一眼,自问自答地点头道:“民都洛岛开窑日取金三百两、煤过千斤;吕宋岛开窑日取金百两、铜铁各千余斤;还有海上商船,硫磺、硝土、石灰、巨木、珍珠、吉贝、棉布贸易,南洋军府在银两上很富裕。”   “可它花销也大,这几个月军府中海公、赵常吉等人常因银钱用度吵得不可开交,阁老来得正是时候,治理天下尚如鱼得水,何况区区军府财事。”   最近陈沐也很为军府银钱事宜头疼,倒不是因为缺钱,主要坏在用人。   他掌管着全权,但主要还是掌握最重要的后勤,这事他一个人做不来,让赵士桢管事海瑞不高兴,海老爷子总觉得赵士桢算账是个糊涂蛋,花钱像流水一样。   让海瑞管钱更扯,那是个小气头,就连陈沐用银在南洋卫军器局订一批犒赏军功的短剑都不乐意,数落半天,还句句说得有板有眼。   有的人小气是不乐意钱花自己身上、有的人则是不乐意钱花别人身上,海老爷子实在,花谁身上都不乐意,这些银子在他眼里就该留着给朝廷,下崽用。   现在高拱来,今后的日子应该就舒服了。   高拱不置可否,不拒绝也不答应,探手向前伸去示意陈沐进府衙,道:“老夫先看,南洋军府一年多少出入。”   进府衙,陈沐直接带高拱上了二楼,一路上府衙内办事的军官、文吏听说陈沐领着高拱入府连大气都不敢出,上面的赵士桢也是一样,倒是海瑞带几个新来的进士去划定的府县熟悉地方不在,要不没准俩牛鼻子还得再吵一架。   高拱曾利用海瑞打击徐阶,如今海瑞瞧见高拱落难,别的不说,肯定大快人心,海老爷子虽说不会像冯保一样拿的罪过自己的人往死里弄,当面冷嘲热讽却绝对不惧。   “一年入帐,二百七十万两有奇?”   等账本放在高拱眼前,他才打开总账,就瞪着眼睛嘴都忘了闭。   高拱一直以为陈沐南洋军府刨去入户部的百万两,能有二三十万两结余就不错了,哪知道南洋军府自己剩的比入国库还多,一时惊讶心中万千思绪——这本账,陈沐为何敢让他看?   赵士桢在一旁站得谨小慎微,点头道:“去岁西夷船舰上就有百万两货物,平时远不及如此,但今年吕宋十七窑铜铁金、民都洛岛四窑山金,年底入帐当也相差无几。”   高拱快速翻动账本,南洋军费里,兵员用度并不多,虽然在籍四万有余,但真正需陈沐养的只有一万出头,粮草兵甲全部用度一年不足三十万两。   虽然这比军粮军饷分开算的北疆军用度高出不少,但比起南洋军府的收获,并不算多,倒是战舰、火炮维护每年都要花销四五万两更令人心惊肉跳。   当然也少不了在造船舰、火炮的用度。   高拱沉思良久,终于问出了想问的话,他看着陈沐道:“陈帅,那剩的银子呢?”   账本里分明写着,两年结余共七十万两,这不是欺负人不识数呢?   问完了,高拱才在账本上瞧见一行小字,笔迹龙飞凤舞,是赵士桢手书‘余钱为陈帅挪用’——平均一年八十万两白银,就挪用了?   “花了。”   陈沐回答地极为理所应当,道:“赞助工部研制新式军械、新式器具,他们贪墨厉害,两年十万两;南洋、宣府两处军器局两年四十万两;鼓励广东商贾提高产量、农夫提高产粮、匠人创造新具,两年四十万两;还有陆军讲武堂、海军讲武堂,两年二十万两鼓励战法革新、军事器具,两年二十万两,这都是定死的。”   “剩下的钱,各地漏泽园、养济院和惠民药局的修缮及日常用度补给,再有在两广、福建修各县宗族社学,给教书先生送些肉食,资助些孤儿、贫苦后生进学。”陈沐挠挠鼻子,道:“这银钱没数,各地受命都在往南洋军府报,除了每年要截留十万两等着赈灾,该用的都用了,剩多少,就给学子批多少。”   “这些事我管得太宽,就没往账上记。”   陈沐说着时小动作明显增多,他有点不好意思。   高拱瞠目结舌,怔怔地顿了片刻才皱着眉满面疑惑地问道:“你,你这是为何啊?”   “蒙先帝大恩阁臣厚爱,给我大权,别人想要的升官发财我都有,全天下比我活得好都没多少,那我也得有追求啊!”   “人人以陈某好战,国中不乏言官以此弹劾陈某,但晚辈也不是心眼坏了觉得国中人多,要把成千上万大好年华的后生派到南洋送命,征伐得土地得钱财都不是目的,归根结底这些手段还不就是为父母之邦威仪天下、骨肉同胞不受穷苦,福泽后世。”   “朝廷地方要员不论贪婪与否,真愚笨的没几个,都是身负大才,但能把地方治理好已着实不易,他们能做五年十年的大事,但即使有心,不能也不敢去思虑百年方针大计。”   陈沐拍拍胸膛。   他说:“我来。” 第一百一十四章 改土   南洋军府城堡三层高,平日在城堡里办公做事的文吏武弁有百十人。   高拱到南洋军府第一天,从二楼下一楼,再从一楼上到三楼,拎着所有人臭骂一顿,就一句话,整个南洋军府都是庸才蠢蛋!   骂完了心里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邪气洒出来,老爷子钻到屋里把所有人都撵走闷了两天。   两日后出来,把两部新造南洋财货账丢进赵士桢怀里,让他告诉记账吏员,以后按这个记。   记账方式并不特别,南洋军府本身用的就是陈沐的记账方法,简单明了。高拱在格式上几乎是抄了一遍,上面明细地把每月入帐支出统统归整,唯一的区别就在于,他给的是两部帐。   金银铜铁、硫磺硝土、舰队用度、日常出入、以及部分商队收入,在第一本,是南洋军府官帐。   官帐一年下来硬生生被高老爷子造成吃多少拉多少的模样,一个子儿结余都没有。   还有一本,陈沐其他用度都记在这里头,基本也没剩下什么结余,但这叫商帐。   赵士桢到这个时候才明白为啥前两天高拱要把他们整个衙门都骂一遍,其实就是骂陈沐是个糊涂蛋,所有人都跟着糊涂,落个公私不分的账本,将来给人把柄。   现在好了,军府和民间分得很清楚。   临近年末,马尼拉依然炎热,此地已赫然成为东亚大明之外最繁荣的港湾,不论明船还是来自南洋诸国的商货都在此地集散。   随港口繁华,陈沐心中成就感也令他倍感欣慰。   越来越多来自福建两广沿海的百姓到此地讨生活,战争刚结束时定居这里的明人才不过百余家,如今已上千家,随处可见汉人面孔,他们在这得到土地拥有田宅,并被律法给予拥有鸟铳甲胄保护财产的权力。   律法允许他们结社,同时组织乡勇民团,各宗族一同推举最优秀的人才率领,战时受命南洋军府及各卫指挥使,平时则率队操练,保护乡里。   民团成军之时,陈沐对他们的训话中不断灌输一个意识:汉人在海外不安全,必须自己掌握武力保护自己,团结一致开拓海外。   宗族首领仅仅有老道的经验与见识不行,还要派遣族中优秀继承人至海军讲武堂进学,然后才能在海外率领民团。   这一切,高拱都静静看着,直至陈沐给他们进海军讲武堂进学机会时,才终于出言道:“这不妥,讲武堂是给大明将校学习的地方,那有最新的战法与最强的武备,你让他们组民团是为将来的战事,但他们久居海外,三代或许无碍,后人如若造反,当如何?”   高阁老对讲武堂的认识非常清晰,正因清晰,才更忧虑。   不等陈沐回答,高拱便说道:“你该传信一封,让卢镗、徐阶去国子监。”   还真别说,高拱这次自己也被罢黜,突然对徐阶多了几分理解,往日的新仇旧怨统统都一笔勾销了。   高拱绝不愿承认自己这次保全性命是因为张居正帮忙,他更乐于把这当做一报还一报,当年他没执意让徐阶闲着,最后还是同意了让徐阶担任陆军讲武堂山长,所以这一次,自己才能转危为安,活着抵达南洋。   “国子监?”   陈沐才不在乎三代以后南洋移民会不会造反,甚至他们当中如果现在有材力超人之辈,拥有裂土分邦的才华,他还不介意指条明路,帮衬一把呢。   别说三十年五十年,哪怕就以张居正过世十年为限,这十年大明统治更大的中华圈,所取得的财富、资源,如果调度得当消弭内部危机,都是足够的。   最坏的结果,是回到陈沐来这个世界之前的状态而已。   哪怕只从南洋弄到一斤铁,都是赚一斤。   南洋不可能反攻大明,这世上除了中华本,没有人具备治理中华的能力,这并非小看人,而是别人没有这样的经验。整个星球,拥有治理广袤国土的国家仅有屈指可数的几个,而这几个国家当中,拥有从科举到治理百姓官僚体系的,仅有大明。   即使换个皇室,别管是谁,只要想统治这片土地,就要用汉人;用汉人,汉人就有机会推翻它。   庞大的国土不单单意味着力量,也意味着累赘,其他人玩不转,即使是汉人政权,治理不好了都要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更别说别人了。   “国子监。”高拱颔首,对陈沐道:“如各土司继承人,依照先例入国子监进学,学礼义宗法,学忠义仁孝,然后才袭职……如能改土归流,也不必如此,改土归流是要打仗的。”   “先生说的是,这正好合适,我回头就传信给卢将军与徐山长。”陈沐点头,他让这些民团首领学习也是这个目的,虽然远居海外,一代代能回国学习再出来领兵,至少能让他们知道自己是谁。“说到改土归流,晚辈有些想法。”   高拱在安国亨之事上就操碎了心,各地土司手握地方大权,宛如国中之国,若是安顺的倒没什么,就怕有不安分的什么时候揭竿而起,杀伤吏民就是祸患。   此时听陈沐对改土归流有想法,当即问道:“什么想法,但说无妨。”   “改土归流未必要打仗,阁老可算过大明在海外有多少土地?就目下已探明、有驻军而无国王的土地,不下三省。”陈沐已经是照少去说,他摊开两手道:“把他们封出来。”   高拱断然摇头,道:“且不说能不能封,怎么封就是大问题。”   “高阁老,陈某需要兵,南洋军府需要兵,东面亚墨利加还未探明,探明就要出动大军;西面要支援占城,一旦那边开战也要用兵,而且还是精于山地战的西南兵,陈某至多再从两广招万众之军。”   陈沐摇头道:“再从两广招兵,那就是祸国殃民了。明年我正打算与朝廷商议,发土司兵南下,战功赏赐也容易,新明到处是土地,作战勇猛的士兵,赐下二百亩田地有何不可?他们的宣慰使募兵有功,过去治万亩之地又有什么不行呢?”   “何况宗室积弊已久,到新明去,亲王留国中,郡王带着镇国将军、辅国将军,还有下头的中尉到新明、到其他海岛就藩,领当地俸禄督察土司,世世代代镇守国土都……如何?”   说到一半,亲随火急火燎地跑上楼,远远地就高声叫报,陈沐出门穿过长长的走廊这才接取书信,仅看两眼便捏着信回到室中,对高拱道:“晚辈就说兵不够用,林凤的信,他打错国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起航   其实陈沐和高拱聊这些事没决定性作用,高拱现在是真手无大权,陈沐说这些也只是希望高拱能用他的智慧帮陈沐修正不那么正确的思路。   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在才华上,大明有无数贤相,但陈沐认为这所有人派到一起,高拱都能挤进前三。   高拱或许心眼儿小了一点,为人傲气快意恩仇,缺了点贤相的气度,表率百官的胸襟有所不足,这也为他罢相埋下隐患。但可以说他性格有问题,在相才上,他丝毫不差。   张居正的六事疏,中心目的都同高拱的陈八事相同,就连后续张居正一系列改革,其实也是延续着高拱的思路,是他们二人合作的结果。   唯一的区别在于,张居正活着的时候,做这些事,没人能反对他。   要是高拱就不一样了。   陈沐发愁啊!   林阿凤怎么能打错人呢?   好端端的满者伯夷国就在那,人家就一个赶不上民都洛一半大的巴厘岛,驻军区区上千,多简单的事儿,嗯?   林凤怎么能连着隔壁爪哇一起打了呢?   真完蛋!   “林凤让我派人接收巴厘,顺便给他运点粮食,说他在那边大胜三阵,占领巴厘在内两座海岛,还攻打了名叫泗水的地方,当地首领投降,他答应帮泗水首领攻打其他首领,那汉人不少,都跟着他起兵,粮草不足。”   陈沐颇有几分无可奈何,他是真没想着让林凤到那边开疆辟土,要换个国家也就算了,派人去说和,化解误会,毕竟现在也不是南洋军府势力膨胀到可以四方开战的时候。   但关键是爪哇国,从来不是一个大统一王朝,当地人口众多,不下百万户,又分上百部族,各自为战,情况混乱到无以复加。   单靠贸易,就能让他们得到一切所想得到的,没必要用开战这样的笨方法去接触。   现在他就是想说和,跟谁说和去?   陈沐发现这个时代闽广林氏宗族在海外战斗力强得一塌糊涂啊,林道乾已经算安生的了,林阿凤不跟人打仗浑身难受,还有刚刚送来的关岛战报里,以一把总之兵乱关岛,使舰队登岸势如破竹的林满爵。   这仨人不沾亲带故,海外开战却一个比一个凶。   “大帅,这未必是坏事。”   “林首领要粮草。”徐渭倒没陈沐想这么多,他看着舆图找到大岛东北角的泗水后抬头对陈沐道:“那大帅就给运去粮草,还可与他写信,切莫助一国成事,分派亲信于岛上串联支援各部,让岛上诸国皆开疆辟土,但最大都不逾一县之地,挑拨诸国各自为战。”   说着,徐渭抬手点点茶案,道:“可另请朝中藩王,封国其间,分而治之。”   陈沐早就和徐渭说过请藩王出海就藩的想法,他的幕僚都很认同,没有本地土生土长的治理基础,以官僚治理基本是不可能的事,要想治理偌大国土,就需要分封。   分封最可靠的人,最忠诚的当然是大明宗室,何况他们在国中费口粮,倒不如弄出去。   徐渭笑道:“一个爪哇,够分数百宗室。”   宗室弊病很大,超过两万名宗室最低一年都要领取二百石俸禄,这其实还只是个小数。中华老百姓多通情达理,天下是宗室祖宗提着脑袋打下来的,人家天生享有好的待遇无可厚非。   关键是宗室不满足于此,有庄田圈地者令百姓无田可耕、有皇商勾结者垄断盐法。   即使作奸犯科者为少数,也致使朝中上下对这个问题各个看在眼中,但他们除了治标不治本的方式外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最终结果赶上了民怨四起内忧外患,一朝反王入城,天街踏尽公卿骨,各地王爷基本没有能活下来的。   “他们早晚弄过来,这事只有当朝首辅能干。”   陈沐重重点头,这事可能也只有张居正能办成了。   “林道乾那边不是能自造小鲨船了么,从他那拨二三十条小鲨船,刀矛弓弩林凤那边应当不缺,从广东都司旗军手上调一千杆火绳鸟铳,让南洋军器局给广东补八百杆燧发铳。”   燧发铳换火绳铳换的是个慢,两三年过去,单单广东旗军营兵还有多半用着火绳鸟铳,但这确实不是一蹴而就能办妥的事。   他任南洋卫指挥,卫里全是火绳铳,那已经是广东火器最好的卫所了,其他地方甚至还有大量旧式火铳。如今南洋、清远、广州几个卫大多都是燧发铳,但其余卫所才刚把火绳鸟铳换上。   让旗军用火绳换火铳,动力足得很,毕竟射程威力的提升是一目了然的。   但让诸卫指挥使用燧发换火绳,这就比较难了,射程与威力没有直接提升,单单射速快那么一点,还有少量鸟铳偶尔射击时不发火的风险,他们并不是那么乐意。   除非下死命令,不然列装燧发铳的进度非常慢。   只有真正用燧发铳与敌军临阵作战过的将领,才希望用燧发铳……大明用鸟铳的战法,不外乎林满爵那样,要么用散兵偷袭放一铳就走;要么列阵轮射,硬顶着去放铳。   燧发铳最大的好处其实不在那一点射速,而在于能让临阵容易出错的军士省去一次又一次因手抖接不上火绳的风险。   哪怕没发火又如何,板上龙头杆再来一次就好了。   徐渭这么一说,陈沐也想开了,干脆放手让林凤去折腾,他让赵士桢润色拟信,道:“告林首领,陈某将予其一应粮草、鸟铳支援,但这不是大明的战事,是当地混战,林首领不过应邀援助,当分其诸国,为其后盾。”   “一应援助,除予林首领一千杆鸟铳及三千军士六月所需粮草外,其余皆需爪哇各国以平价采买,平价即同苏禄、婆罗洲相同价格。”   赵士桢记着要点,听到陈沐这个平价时抬头看了一眼,他是清楚陈沐的‘平价’的,以物易物,买一杆铳能让南洋军器局算上工钱造三杆还多。   “此外,随战事进度,探明岛上金银铜铁珍珠香料物产,也查明当地所需如棉布丝绸等物,商船即将起航。” 第一百一十六章 何止   高拱让陈沐别给朝中添乱,南洋军府诸事照常奏报,但先别提封藩王的事。   “这怎么叫添乱,这事阁中都是知道的。”陈沐瞪着眼睛,他觉得高拱是把私人恩怨搀和到南洋军府事中,道:“去年晚辈有这想法,就向阁中传过,张阁老传回书信说是时候未到。”   “那时大明在南洋仅有吕宋一隅,时候未到就未到了,即便如今时候还未到,总该拿上去议一议了吧?”   “你传过,张叔大还给你回信了?”   高拱眼都直了,盯着陈沐半晌猛地一掌拍于桌案,“老夫才是首辅!”   明白了。   陈沐明白了,高拱也明白了,合着南洋军府陈沐发过去的那封想要宗室海外就藩的书信,高拱就压根没见到。   高拱拍桌子不是对自己,陈沐心里明镜儿似的,挥手屏退以为室中遇事的亲随,老神在在地从腰间摸出些许烟丝嗅着,小里小气地瞟了高拱一眼。   他很能理解呀,书信没让高拱看、事情自然也没在阁中议更没在朝中议,那会张阁老正忙着呢,忙着给陈沐送个阁老过来。   高拱脾气不好,自己也知道,老爷子发了火又觉得跟陈沐拍桌不合适,见陈沐乖乖巧巧地坐着不吭声,也就自己当台阶下了,摇着头一脸委屈喘了两口粗气,这才道:“老夫与张叔大既无公仇也无私恨,不过道不同不相为谋。”   陈沐仍旧不做声,他根本不想在高拱与张居正的事情上发言,他本身就没有这个能力。   他也不在乎高拱口中的‘道’,能让他做好自己的事就够了,而这二人不论谁做首辅,都不会坏他的事,这就够了。   知道的多,对他并无好处。   可架不住高拱要说,老爷子一肚子委屈心酸憋了仨月,逮住今天天气好,对陈沐问道:“你觉得老夫是心胸狭隘之辈,言语上挤兑张叔大,不让你把事告诉他?”   “阁老这个可不能瞎猜,晚辈不敢!”   陈沐连连摆手,道:“我就是不懂诸位阁臣争来斗去,不懂我就不说,不过无妨,阁老心中愤懑,此间仅陈某一人,这辈子估计都回不去大明几次,尽管说。”   还说不敢?   意思就是你陈南洋是个大坑,有什么坏话到你肚子里就传不出去,随便在背后说人坏话?   高拱不与陈沐计较,他只是看着陈沐片刻忽而释然地笑了,道:“也对,你陈氏祖坟青烟都冒在你身上,走运的人,旁人比不得。”   毕竞赛驴公在朝中印象就是糊涂蛋,胜在脾气好,挨弹劾也不生气、不辩驳,爱罚俸罚俸、爱免官免官,逆来顺受总能复起。   “世间有才者甚多,非人人皆有你的运气。”   朝廷把武官做到极位的,就没谁不是应运而生的。   北虏祸患已久,马芳站出来用北虏强骑削北虏,这种人活该做北疆统帅功荫子孙;   东南倭乱三十年,戚继光俞大猷从陆地打到海上,各有看家本事,功名千秋不过分;   戚继光御鞑靼修长城,顺天府沿线怎么打都打不破,只能流窜去抢辽东,恰好李成梁不是软柿子,来一次揍一次,他不镇守东北谁镇守?   至于陈南洋,他运气比别人都厉害,完完全全是幸进之辈。   皇帝在城头被落了面子,他在下头放炮;内阁看见加赋充实国库的危害,刚决定不加赋而上用足,陈帅挥起两袖金胳膊扭着就来了。   九边卫所改革,虽不及香山千户所半功,照样以一己之力添上一多半边军俸禄,他在朝廷最大的功勋不是南洋,而是这个。   他不懂朝中之事,很正常。   别的大帅跟内阁跟六部关系近,靠的是私人关系,他完全是堆金山,跟谁都不熟,谁都夸他好。   “你以为张叔大不帮老夫,是因他想做首辅;以为冯保要杀老夫,是因过往私仇?”高拱说到这,发出充满不屑地轻笑,“老夫即使再被罢黜一文不值,你听过哪个阁老被宦官家奴杀死的?”   陈帅继续装鹌鹑,反正自己也不是很懂,跟高老爷子聊天做个捧哏挺好。   “先帝已逝,老夫一向不喜冯保,任孟冲任陈洪,不过是他们易制,然冯保难制,老夫未竟之事,张叔大会继续做,只是他现在不得安稳,才让你过些日子再说,既然他知道,等他腾出手来,就会做。”   高拱要重收相权,拿走皇帝奏章留中的权力,使内阁成为真正的内阁,而非对下为相、对上为文秘的地位。   要收相权,先收司礼监,结果被冯保反制,张居正也不拦着,当然,他拦也拦不住,到最后才保高拱一条命,事儿就这么成了。   杀高拱的并非单单冯保,而是皇宫。   高拱看出陈沐的心不在焉,他绝不会认为陈沐这么一个海外大员不在乎这些事,只当做陈糊涂听不懂,所以他问道:“诸如今后,你奏报一封,南洋诸国事,内阁票拟准许,如今皇帝尚幼,由司礼监冯保代为披红,冯保不准,则奏折留中,你怎么办?”   “你就一点不担心自己,不担心张叔大?”   这么一说,陈沐是挺……他摇头道:“陛下自有明鉴,阁臣与司礼监督公亦明是非,晚辈纵使担忧又有何用?”   张居正还能掌权十年呢,可不像高老爷子,顾命大臣七日罢相。   更何况,担忧也不能当你面说呀,你会吃醋的。   不过陈沐动心了,他起身对高拱端端正正行出礼来,道:“晚辈懂的不多,但收权是好事。”   皇帝是糊涂蛋的几率太大了,但能做到内阁首辅、次辅这个位置,真糊涂的很少。   层层遴选优胜劣汰,只有最睿智英明、最心黑手狠、最能掌控全局的人才能坐到那个位置,未必是个好人,却一定是相对优秀的领袖。   这套官僚机制很科学。   “凡是先正名再实事,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你也一样。”   直至高拱说出这句话,陈沐才明白老爷子不是来吐露心声的,先前说了一大堆废话都是为给这句做伏笔,前帝国首辅道:“南洋军攻天南海北,取四方资财,然行事散乱无轻重缓急,目的何在?”   “虽有立不世功业之雄心壮志,却畏手畏脚,一不能整东南之力、二不能亮明心志合世人思虑,就这幅图,一年三百万两白银。”   高拱揣手端坐,闭目养神,言语奚落:“何止?” 第一百一十七章 老姜   陈沐感觉自己面前端坐的不是垂垂老矣的高拱,是大明帝国整个内阁。   在他眼中对海外诸事四六不懂的高拱,开口问出正题上第一个问题,道:“陈帅留吕宋之兵力可战否?可战为何留在吕宋?”   这还用问?吕宋是他大本营,军府所在,何况要保两广太平,他不放心被抽调精兵强将的广东。   “这是南洋军府,非右军都督府也非左军都督府,更不是两京兵部,东南有乱,自有东南兵将出马。”高拱问得理所应当中气十足,道:“卢镗尚在,俞帅精猛,刘显堪战,谭纶未老。假使来敌兵势凶猛,我大明兵将断无陈帅精利火器、战舰大船。”   “福船火具、陆师兵法,呼啸十万军兵,良将老帅尽出——陈帅所言海外壮国,唯西夷、葡夷、红毛番,其兴师万里,可有能三年之内取广东一省者?”   陈沐被问住了。   他想了想,好像真没有。   这年月西方海上陆上,没谁能真正把明朝甩飞,即使先进也非常有限,远未达到质变的程度。   最坏的结果也就是死伤惨重,哪怕用福船,敌人一艘最大的战船,福船一艘不行两艘、两艘不行五艘、五艘不行五十艘,本土作战不存在打不过。   攻取广东,更不用说,别说现在两广福建水师卫所正是锐意进取,就算是陈沐还是小旗的时代,天底下都找不到能取得广东的。   充其量能打进广州府,抢掠一番,不守备直接退走,以骚扰策略还有活路。   至于高拱所说,俞大猷、卢镗、刘显、谭纶加一块来守广东,陈沐直接笑了。   “四帅莫说守广东,若调至南洋,各自配齐鲨船福船,练兵三年,一万战兵两万辎兵,粮饷给足。”赛驴公磨痧着下巴短须,不知道该拿什么来做比喻,最后指了指墙上挂的地图,道:“六年后,当都是大明。”   “六年?”   高拱心说你小看自己没关系,你不能小看那四个人啊。   不过他也没跟陈沐继续在这事上说下去,“陈帅说六年就六年,老夫确实不如陈帅懂南洋诸事,但账目不诳人。”   没有良将不懂辎重,就像没有首辅不懂财政。   高拱把南洋军府账目统统看过一遍,账目的字里行间,记载着过去两年南洋军府从头到尾做过的每一件事,配以南洋郡府现有海外舆图,他比陈沐想象中更了解南洋军府。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即使事成,对今后也贻害万千。”高拱抽来纸笔,无需对照便写下陈沐对两广福建所有资助,每一笔清清楚楚,挥毫写就后将墨渍未干的信页推在案上,道:“钱不是这么用。”   “这是让好事变成坏事。”   “奏章递交内阁,南洋军府需更多合用能吏干才,诸省养济院、漏泽园、惠民药局需朝廷拨银。朝廷赋税支出不足,南洋军府收入增多。”   “但棉布、战船、火炮、鸟铳、兵甲、兵役、徭役等人力物力不足,建议以两广、福建有近海之利,由朝廷摊派征收,南洋军府资以银两,专用各地社学、养济院、惠民药局。”   陈沐开始还没明白,接着眼睛都亮了。   高拱根本不理他,接着说道:“每年朝廷摊派多少,南洋军府报内阁、内阁传三省,三省能征收多少,三高官吏的事;南洋军府资解多少银两,南洋军府的事;银物两清,再不必南洋军府插手,事办没办好自有三省总督巡抚承担。”   “技艺革新悬赏,同样奏报内阁,内阁通工部,工部传广东。纵使人欲无穷,也不是全天下都是只知贪污弄权之辈,你在怕什么?”   “十杆鸟铳炸膛两杆,两杆做歪了,都还有六个工匠在认真做事。要真连这点事都做不成,大明朝早亡了,天下不止你陈沐一人光正廉洁大公无私。”   “这些事,都不是你南洋陈帅一句你来,就能说清——不要命了?”   陈沐缓缓点头,坐在椅子上往后靠了靠,两眼看着没来及雕绘就被抢来的城堡墙壁,长出口气道:“哎呦——”   这世道真是越来越艰难了。   最早还能靠勇猛、小聪明和别人不知道的那些知识,步步领先。后来呢,自己清楚知道的东西都快用完,勇猛也不好使了。   邓子龙、白元洁、陈璘,哪个都比他能打;战术、军器规范化,陈八智、邵廷达、石岐之辈,也没比他差哪去;动不动还出个像林阿凤、林道乾、林满爵这样的草莽豪杰。   所幸,咱脑袋灵光,还能宅在吕宋运筹帷幄,给前线部队弄辎重,让他们后顾无忧发挥长处。   现在可好,高拱来了。   一定程度上统治偌大帝国的首辅,琢磨他这些东西真的像玩一样,就看个破账本能给他看出这么多问题。   “高公若尚在首辅之位时对南洋有如此了解,石见银山早被晚辈握在手心了。”   “现在来也不晚。”高拱挥手不理陈沐的奉承,道:“《万国通法》做的不错,虽粗糙却也堪用,唯独漏了海上,这海既然是大明的海,就也有大明的法,不过今日不说小事,改日再谈。”   说着,桌案上的纸被推到一边,高拱提笔在另一张纸写下几行字,道:“南洋军府做南洋军府的事,不管其他。西夷如今已非心腹大患,南洋之事三处关窍,一在马六甲、一在日本、一在亚墨利加。”   “马六甲为海上要道,虽不知你为何对银如此执着,但也无妨,就依银来,老夫以为,这个圈能年入五百万两。”高拱在包括马六甲、日本及大明现有海域画了个圈,道:“西攻则断绝商路、银两,先从东来,你说亚墨利加南部为西夷银山,那要取西夷银山,先稳日本。”   “但日本不是这么用的,派七千余军已有年余,畏手畏脚未成大事,堪堪攻三县之地尚不得为政,这不妥。”高拱说起这些连眼都不带眨的,信手拈来道:“东夷国中各地混战,国王人微言轻,过得一定很苦,携银两入其王京,会见国王,教他上奏疏请大明天子平定国乱。”   “如不成,退求其次,择性情温良之县官将军,上书天子求援。”   “名不正则言不顺,名正言顺,天军渡海入东瀛,区区石见。”高拱搁下笔,“唾手可得。” 第五卷 立军府 第一章 三司   新年伊始。   清晨的马尼拉湾被南洋军府堡楼三声钟鸣唤醒。   出海的鱼筏缓缓划过海面,大网捕出一片波光粼粼;湾西高高山顶,早起的力夫遍身汗水,望着初升并不刺眼的日头擦拭额前,车轮碾过道旁碎石,来自山下二十斤重炮缓缓推入炮庙。   从港口向海湾延伸百丈的栈桥下,海浪拍打着去年钉入海底的木柱。着绿花布衬覆雕彪胸甲的总旗手按腰刀自桥头木垒走出,检查过港口停船、清点了火具药信,与接替的总旗立在桥上相互拱手,交接防务。   远处的马尼拉城左近,隶吕宋中卫下五部千户所营寨已开始晨练,旗军坚定的呼喝声给马城百姓带来无以复加的安全感。   监军陈矩换了盛装官府,引亲随宦官缓缓走出,张开手中诏书抑扬顿挫地宣读。   “改元,万历!”   言语仿佛有无穷魔力,立在陈矩身后的陈沐将诏书交给吕宋王苏莱曼,其后南洋军府以高拱为首的大明、吕宋各级官吏起身再度拜下,似石沉湖水激起的波纹,由南洋军府衙门开始,在一声声此起彼伏的‘改元万历’中,拜倒道旁的人群向整座城池蔓延开来。   伴陈矩宣读诏书,大半个东亚更换年号。   吕宋、苏禄、婆罗洲、新明甚至刚被林凤攻陷的满者伯夷及正在攻伐中的爪哇,随传递信息的号船航行,统统改元万历。   “吕宋划三府,各地设界碑,三月之前落实,李总督、海公。”陈沐抬手道:“知府、县官人选,界限划定诸事,如何?”   吕宋总督是李焘,除了陈沐,谁都想不到朝廷会真的把他调到吕宋来做总督,就连他自己都想不到。李焘资历之浅,也就比张元忭几个去年进士稍高一点,如今官位上来,但实际手上依然没有什么职权。   总督,军在前政在后,旁边坐着个节制他并全揽军政的南洋军府,他还能有什么大权。   尤其在于,南洋军府有都督佥事叫高拱,搞不清品级却手握权柄的海瑞,王城外边还有个真正的吕宋国王。   哪个总督面对过如此复杂的情况?   “在下与海公拟划,吕宋分设三府,班诗兰城以北,为陈来府;班诗兰城以南至马尼拉湾,为王京府;马尼拉湾以南,为八雁府。”李焘拱手说着,随行武弁将舆图铺设桌案,他接着道:“且在下提议,迁南洋军府至民都洛岛。”   南洋军府迁民都洛岛?   陈沐先将此事按下,示意李焘接着说正事,李焘点头道:“吕宋下辖三卫,各守一府,王京府可种稻米、养耐热骏马;陈来府土地贫瘠可种烟草、红薯;八雁府则种椰、麻。”   “在下举荐,张元忭任王京知府、周有光任陈来知府、黄兆隆任八雁知府,此三人俱隆庆五年进士,堪当重任。”   高拱道:“吕宋之事,任官从简,老夫以为三人可先任试知府,待明年观其政绩,合则用不合则弃。”高拱说着看向陈沐,待陈沐点头才接着道:“政绩所在,一如海内,治理地方,另要看输送资财,二者不可偏废。”   说罢,陈沐这才问道:“南洋军府迁民都洛岛,意义何在?”   “回陈帅,在下是如此思虑的,军府与王宫同居马城,如今尚且安定,但军府于王城、王宫于外城,久而久之,两相失和,不如军府迁往民都洛,那是金矿所在,吕宋岛上虽亦有金窑,但不及民都洛三分。”   “何况,三府三卫,军政皆在我手,只是将名交换吕宋罢了。再者,一来民都洛有通苏禄、婆罗洲之利,二来也可掌握国朝海外土地,仅民都洛岛还是太少,三岛、宿雾诸岛,既不属吕宋、亦不属苏禄,当属大明。”   “铜铁木石之利者,当开采,无铜铁木石之利,亦可驻堡,作为南洋军府治下土地。”   陈沐点点头,道:“此事先不急,后面慢慢议,切实可行就在民都洛选地建府。今年要务,分内外两事。对内要对吕宋、婆罗洲、苏禄、琉球四国十卫勤加操练;规划固定航线、奖励发明有益航海器具的水手船匠。”   “对外,林凤部爪哇为重中之重;日本诸事,则依高佥事建议,让其向天子求援,拿到朝堂议一议。”   陈沐话音刚落,高拱拿着信件行礼道:“陈帅,下官还有一议。”   其实高老爷子也很不容易,他是当惯了首辅的人,突然跑到陈沐这做事,他很别扭的。   对下,他向来是一言堂,也就朝中张居正能跟他商议商议,但南洋这样的人显然没有;对上,他是习惯当已逝的隆庆皇帝去规劝、教育、遮风挡雨,南洋更不可能有皇帝。   让他拿对待下属的样子去对待陈沐,那不可能,那是他的长官;拿对待皇帝的模样更是无稽之谈。   高阁老到南洋军府最难学习的不是闻所未闻的南洋诸事,而是如何与陈沐相处。   “高公不必多礼。”   ‘下官还有一议’赛驴公心里这个美哟!   一脸云淡风轻地摆手,接过书信,看了两眼便接连点头,道:“运转司,下辖辎库输库、军器三局;外务司,下辖属国、幕僚、兵事三局;派遣司,下辖工匠、舟车、牧马三局。”   在高拱的筹划中,南洋军府设立三司九局,各局另设诸科,各项职权皆由专人负责,并希望今后新设都司亦照这个方式,各个设局,不论什么情况都有专人应对。   事情出了过错,也有专人受惩。   “好,就按这个办,办法。”陈沐说到一半,抬手指着书信顿了一下,才接着道:“就按这个办法,快船健马送入京师,待内阁司礼监票拟披红,回来就这么做!”   高拱看向陈沐目光中满是赞许。   显然,大明的南洋军府,野蛮生长结束了。   办事效率能得到空前提升,同样弥补陈沐所欠缺的大局观与魄力,但同样的问题是,高拱不光帮陈沐办事,他走到哪,中央集权就要跟到那。   军府以后的议事效率会很低,即使军府把事议成了,一来一往最快也要俩月。   要是有电报就好了。 第二章 都城   这个世界有一个霸主,他当然不是刚刚即位的少年天子万历,而是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也可称作菲利浦二世。   数不尽的土地结合为庞大帝国,血统与实力令他在欧洲呼风唤雨。   但相对整个欧洲王室,马德里没有一座能配得上国王的宫殿,也不是一座能配得上首都的城市。   马德里的街道大多狭窄而封闭,即使行走在首都,腰插刺剑的男人依然紧贴墙壁左侧行走,到处是低矮的二层楼,如果出现超过这个高度的建筑,不是教堂就是修道院。   没有喷泉、没有花园、没有高大拱门更没有别致王宫,这里的一切与欧洲王室格格不入。   因为统治这座城市的是来自奥地利的哈布斯堡家族,对这个家族而言,奢靡浪费绝非值得赞扬的品格。   不过腓力二世有一座勉强能配得上他身份的大宫殿,呈长方形的宫殿足有四层,大门一面相对狭窄,每层十七个高大宽敞的窗户,彩色玻璃构成的巨大天花画满象征宗教的彩绘。   这座宫殿并不是腓力二世盖的,是来自托莱多大主教的礼物——腓力自己也没这么多钱盖出这样规模、富丽堂皇的宫殿。   带着海图与密信的流浪画家穿着令人窘迫的衣裳,呆立在宫殿门前阶梯下,等待着国王对他的召见。   在整个欧洲范围得到美洲金银、东亚香料进入空前繁荣的时期,一个画家会像他这样贫穷非常少见,这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明他的绘画水平。   为了赚到填饱肚子的钱,或许再换两件新衣裳,他刚从摩洛哥回来。在乘船渡海时,他寄望于海峡对岸风格迥异的风景见闻能给他带来金币,但那显然没有成功,不过天主回应了他的祈祷,把另一个人派到他的身边。   那个已经死掉的人叫萨尔塞多,据他所说,身份是西班牙菲律宾上校,携带重要书信遇到海难,被冲到海岸上。   流浪画家是第一个遇见他的人,那个时候萨尔塞多得了严重的坏血病,身无分人面目可憎,说只要画家能找人治好他,等回到马德里会提供给他可观的报酬。   可惜画家请不起医生,何况请来医生也治不好萨尔塞多。   在临死前,他把一封长信交给画家,请他前往王宫转交国王。   但是萨尔塞多并没告诉画家——国王好像并没有兴趣见他。   菲利普先生确实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宫殿内,穿过雕刻后哥特式风格装饰的回廊,尽头沉重大门缓缓开启,斜跨武器箱的宫廷医师快步走出,迎上等待在外的贵族大臣,汇报国王的病情。   “国王殿下精神状态很差,暴躁的脾气让他不适宜做出任何决断。”宫廷医师拍拍腰间的武器箱,小声说道:“我会观看星象,寻找合适的时间为国王做手术放血,放血后短暂的虚弱有益于平复国王殿下的暴躁,大人。”   宫廷顾问能说什么呢,他实在不希望那个伪装成药箱的武器库对国王下手,但此时此刻显然没有办法。   就在三日前,菲利浦二世召集宫廷重臣,希望第二次宣布国家破产。   菲利浦被帝国破产的难题困惑着,整个国家没有任何财务智慧,这让他竭尽所能也想不通,面对财务破产他又该怎么做才能扭转局面。   他凡事习惯亲力亲为,最多的时候甚至会一天批阅四百份世界各地发来的函件,即使平均下来,都需要看三十份书信并尽快做出决议。   如果这还不够让他心力交瘁,与奥斯曼帝国攻陷突尼斯,完全抵消西班牙在勒班托海战的优势,财政要地尼德兰以独立为目的造反此起彼伏,几乎要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国家信用越来越差,找银行家已经借不到钱了,借不到钱就还不上贷款利息,还不上贷款利息就借不到新钱,没有新钱就不能发动下一次战争,不能发动战争尼德兰就要独立,独立之后西班牙将更穷。   对财务懵懵懂懂的国王始终搞不明白,他一点儿都不穷奢极欲,甚至到现在连宫廷画师提香的画钱都还欠着没还,为什么他的国家会连贷款利息都付不起呢?   “不见不见!”   半睁着眼很是疲倦的菲利浦二世边打瞌睡边批复信函,挥手屏退提示他外面有个画家等着的顾问。   见个屁,画家肯定是来要债的!   菲利浦二世烦躁地抓着头发,如果这次宣告破产,治下可能又有一个或几个普鲁士银行家族会因此破产。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等去年的马尼拉大帆船载着货物送到西班牙,卖了换来的钱要先把热内亚银行家的钱还了——那些人会武装讨债,这样的才能不可忽视。   “唉……”   长长地叹了口气,菲利浦二世在心中默默感慨,去年从菲律宾起航的大帆船应该早就抵达了,怎么会拖这么久。   这年头,当国王很难,当个会赖账的国王更难,当个赖了账还有银行家前赴后继来借钱的王国更是难上加难!   “萨尔塞多的消息?”   菲利浦二世瞪大眼睛,“萨尔塞多……”   “他是谁?”   宫廷顾问默然,仿佛背公式般道:“海军上校萨尔塞多是菲律宾总督雷加斯比爵士的孙子,统帅马尼拉陆军。”   “快让他进来,马尼拉,马尼拉!”   在西班牙众多殖民地中,马尼拉并不重要,即使算上马尼拉大帆船带来的利润,也并不重要,西班牙真正重要的是美洲和尼德兰。   但此时此刻,马尼拉意味着三十多吨白银所采购的货物,这些货物抵达港口就会被售卖一空,换来的钱足够还上热内亚银行家的贷款利息。   局促的画家踢踏着开口露出大拇指的鞋子进入宫殿,把来自遥远大洋的书信递交皇帝,正当他想着该如何开口向菲利浦二世提及萨尔塞多答应他的酬劳时,就见到他敬爱的国王猛地起身,攥着书信却说不出话来,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   接着,向后一仰,两眼一翻摊在椅子上。   宫廷一片大乱,画家小脸煞白。 第三章 欠款   这一次,西班牙宫廷医师不敢再提放血的事了。   国王菲利普到底还是未过五旬,否则单萨尔塞多一封绝命信就能把他气死,即便如此,急火攻心被气昏过去还是达成了医师的目的。   国王殿下的情绪平稳许多。   他暴躁的缘由,来自于庞大帝国分崩离析、即将失去土地的担忧。   现在他不需要担忧了——菲律宾群岛,被名叫陈沐的明国将军抢走,他真的失去土地了!   “没有马尼拉大帆船经由墨西哥抵达西班牙难道还不够糟?”   菲利普躺在床上,热内亚天鹅绒被给他带来极好的舒适感,看着墙上挂着自己年轻时的画像,短暂的享受中想起还没支付给画师提香的欠款,懊恼地闭上眼。   欧洲的天鹅绒不同大明天鹅绒。   中国的天鹅绒是指代起绒丝织物,像最早汉代绒圈锦,南宋绒背锦、茸纱等物,现在明朝的天鹅绒指彰绒,是元代怯锦里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丝织物。   西方的天鹅绒出现之初是第一次十字军东征,他们从中亚把细布、华盖、锦缎、素纺、斜纹五色丝缎、天鹅绒、绸子、缎子带回欧洲,大受欢迎。   后来随战争进程,欧洲人得到熟练织工,在意大利、在阿维尼翁,逐渐出现成熟的纺织中心,热内亚天鹅绒成为特产,但热内亚天鹅绒并不是丝织物,是使用起源于埃及的工艺所制棉绒。   “我不要菲律宾难道还不行,他居然还说我欠他二百六十吨白银?”   菲利普先生有很大的下巴,还有一点地包天,长得像生发成功的大胡子光头强,此时他对宫廷顾问露出轻蔑的神色,讥讽道:“远在大洋彼岸的蠢货,凭什么认为我需要马尼拉,并愿意用二百六十吨白银赎回菲律宾?”   宫廷顾问站得板儿正,面无表情道:“国王殿下,我们确实需要马尼拉,菲律宾为购入大宗货物的必要地带,如果把商路抵押给银行家,将能换来组建军队镇压尼德兰及出兵法国的……”   对想要统治世界的西班牙而言,年年都是多事之秋,法国国王查理九世刚刚驾崩,这对菲利普二世来说是个机会,牢牢抓住沙伦佐、土伦、马赛的机会。   尽管这在法理上比较困难,但没有关系,做人嘛,最重要的就是契约精神,本着完全平等自愿的原则,当兵临城下,他们会愿意签订条约接受统治的。   菲利普并没有太大动作,他只是抬起一只手,非常有贵族风度地以掌心朝上指向宫廷顾问,道:“既然如此,劳烦阁下弄来二百六十吨白银,去送给那个叫陈沐的吧,作为国王我会写信的,还要请教皇写信,缔结契约,只要你把白银弄来,都不是问题。”   当然,这只是一句玩笑话,菲利普微微摇头,道:“我要报告,一切获得消息的手段,收集马尼拉过去送到马德里的所有书信,我要一份报告,他们信仰什么、拥有什么、吃什么用什么,召集顾问,给我一份分析明国的报告。”   说着,他掀开天鹅绒被,边穿这个时代的丝袜也就是连裤长袜,边说道:“让财政大臣统计出我的所有欠款,他要准备新的借款,去告诉所有人,我们的土地……被袭击了!”   “呃……事实上,国王殿下,墨西哥总督区已经派遣军队去攻打陈沐了。”   菲利普黑色衬衣扣子还未扣好,听闻此言动作定住,转过头来眨着眼睛——墨西哥总督掌管的总督区包括菲律宾,他确实有这样的权力。   但是。   “好极了,好极了。那些该死的英格兰抗议者在海上袭击我的舰队,尼德兰反叛者自称海上游击队在陆地袭击我的士兵,君士坦丁堡的异教徒占领了突尼斯,就好像我的麻烦还不够多一样。”菲利普瞪大了眼睛,“我的总督现在要和五千里格外的国家宣战!”   虽然菲利普的头上有英格兰及爱尔兰国王的法理,但与他有相同信仰的妻子,被称作血腥玛丽的妻子早就过世,现在的英国女王是支持新教的伊丽莎白。   菲利普先生向伊丽莎白求婚未果,那些英格兰的新教徒在海上袭击他们的舰队。   手工业发达的尼德兰因自然资源匮乏,人们从事商业活动来往各地赚取钱财,使尼德兰成为欧洲最富庶的地区之一,也是菲利普主要的赋税大户,不过现在尼德兰许多人正在争取独立。   菲利普也正想这借这个机会把他在尼德兰的债主统统干掉。   再加上他的敌人还有强大的奥斯曼帝国。   西班牙帝国是何时开始衰落的呢?毫无疑问,就是现在,那支名为伟大而幸运的海军,被别人称作无敌舰队的舰队还未开始建造,西班牙帝国就已经在内忧外患与永不停歇的战争中结束持续上升的黄金年头。   其实菲利普比他的财政大臣更清楚他欠下多少贷款,那个数字超过六千万枚杜卡特。   每一枚杜卡特有三点五六克,接近足金,也就是说,他的欠款高达二百一十三吨黄金。   黄金与白银的兑率,在西班牙要高得多,不过尽管如此陈沐索要的欠款也非常夸张了,足足是菲利普先生历年欠款的一成,比他的利息还高。   他的欠债本金不重要,因为半数赋税都抵押给了债主,何况还有美洲的银矿以及其他资产都被抵押出去,所以他只还利息就行,只不过现在利息都快还不上了,居然又多了一个敌人。   能悄无声息地消灭菲律宾总督,这本身就意味着敌人拥有不弱的实力。   菲利普在召集宫廷大臣时挠挠下巴,最后又临时决定取消掉议事,单独召集了几名大臣。   还真别说,菲利普现在有点希望墨西哥总督派去明国的军队被击败。   如果不打仗,菲律宾称不上什么宝地,一旦与大明交战,更会变成一座泥潭,拖着他的兵力与财力……他并不认为西班牙能调度偏师攻打明国。   这样看来,失去菲律宾并不是什么坏事,而且没准还是件好事。   “我要派出一支船队前往菲律宾,与明国将军陈沐谈判,也许他是扭转王室财务的机会。明国、马德里、英格兰、尼德兰……”   菲利普认为,这其中是有必然联系的。 第四章 上贡   墨西哥远征军早就被歼灭在关岛,就连作为债主的陈沐都忘记自己还有那么一个作为国王的债务人。   大海真的是太讨厌了,一个决定半年一年得不到半年回信,谁还能一直在心里惦记。   更别说那些欠款本就是陈沐随口一说,真没指望菲利普二世去还,哪怕陈沐的灵魂足够西化,他也依然是个面子大过天的中国人。   这个身份决定了他别说了解,想都想不到作为国王、作为朝廷,欠了民间商贾的钱,还不上利息也就算了,还连本金都想赖掉?   他只是单纯觉得,索要七百万两白银,是种羞辱。   只要这个讯息被传达过去,他的目的就达到了,真没想过得到自己随口一提的七百万两白银。   想那七百万两白银,倒不如好好给广东百姓教化一下该怎么给猪配种。   这不是玩笑话,南洋军府右都督陈沐最近就在忙这件事,他给广东地方官吏以私人身份去信,希望他们教化百姓,今后生猪留种不要用最小的那只,要用最大的那只。   这个想法来源于他要在琼州、吕宋建养马场,并鼓励当地百姓养马,生怕百姓像养猪那样把最小的马做种,干脆连猪也一起改了。   比起陈沐,南洋军府各司其职的构架一出,别人就忙多了,高拱与外务司幕僚局的徐渭等人忙着筹划日本诸事,试图以最精明的手段,十成十地避过朝堂言官可能的诟病。   毕竟还有不征之国的祖宗之法在,高拱要避过这个需要多方筹划。   待商及让日本在战争后向大明朝贡时,陈沐摊开两手,道:“为什么要朝贡,这赔钱赚吆喝的事,他们该不臣的还是不臣,有意义?我不光不想让他们朝贡,还想以后奏本把朝贡废了或者改改,让他们上贡。”   陈沐越来越不喜欢朝贡了,因为最近朝廷发给南洋军府的书信中就一次又一次地谴责他主导的南洋‘朝贡’使诸国抱怨颇多。   过去的朝贡,是小国的贡品在朝贡贸易中能赚钱,自从陈沐到南洋来,朝贡成了上贡,随行的南洋旗军在他们从京师回还的路上都规定了他们能带回多少货物,并在朝贡船队并未上路时就将最好的贡品分开,不算入朝贡价值计算当中。   “陈帅呀——你懂的那些东西,上天为什么让你知道,不是更英明杰出的人。”高老爷子看向陈沐的目光无限接近痛心疾首,叹道:“天妒大明!”   摊上这么个钻钱眼儿的陈南洋,高拱也不知说什么好,好在他当惯了老师,循循善诱地问道:“陈帅可懂朝贡?”   “谈不上懂。”陈沐也不乐意被这么说,哪怕说这话的是高拱,什么叫这些东西上天让老子知道,就天妒大明,嗯?明明是天降福泽!陈沐手按桌案,道:“南洋诸国近两年朝贡,都是陈某一手包办。”   “嗯,你一手包办,那就对了,这两年礼部吏员抱怨极多。”高拱没好气地点点头,道:“陈帅以为朝贡是为何,赚些黄白之物?”   高拱说着摆手道:“老夫并无贬鄙财物之意,朝廷是入不敷出很久了,军饷拖欠、赈灾不利、河道难修,这都要银子,但陈帅真以为朝廷衰败到需要朝贡赚取银两的份上,那也是大为滑稽。”   “朝贡一不为银两、二不为尊重,不论先帝还是当今陛下,看见藩属朝贡也谈不上多快乐,朝贡是为不战便屈人之兵。”高拱着重提点陈沐的身份,道:“陈帅是武将,练兵是为征战杀敌,是上报天子下救黔首。”   “但在朝廷,在天子在阁臣在部堂,用到你们时一令不过数字,要你征战要你平敌,不问伤亡,这并非说我等俱是铁石心肠。”   高拱叹了口气,道:“在京师时,老夫曾问陈帅要南洋庙算,庙算中开口便是几万人命,到陈帅身上,就是一个个战场杀得人头滚滚,哪个军兵不想回家过好日子,吃饱穿暖衣食无忧?”   陈沐点头,这他都知道,远的不说,他时常还想自己回清远、回月港,有田有宅,吃饱了就生娃,生娃累了就睡,醒了接着吃。   更别说关岛立功的林满爵,带着整个把总从战场上退下来经由吕宋高高兴兴回家歇半年,陈沐也让他好好想想,歇够了回不回来——能好好过日子,谁愿意拼命?   可是。   “这和朝贡有关系?”   “老夫已经知道了,不论何事,言简意赅地告诉陈帅,陈帅是不能了解的。”   高拱无可奈何地解释道:“朝贡,在大多时候是不赔钱的,陈帅那样做是赚钱,但朝廷以往的朝贡也不赔钱,赔钱只在于边鄙小国进贡时,就算朝廷把所有贡品都入官不计价依然填不平招待礼团时才赔钱。”   “厚往薄来不过好听,此外,朝贡的目的在于控制周边国家,称臣纳贡,就可在其互相攻伐时调停战事,诸国不吞并,既可保全诸国百姓,不害苍生,更能使大明获利其中。”   这一句,陈沐听懂了。   禁止别人互相吞并,别人的国土就永远那么点儿,周围永远没有强大邻国,也就永远没有威胁。   “多谢高公,陈某明白了。”   陈沐不禁莞尔笑了,对高拱道谢后才说道:“那也要分出三国甚至更多,他们的国王不好动,但九州、虾夷地,都要分出,封邦建国。”   高拱微微皱眉,示意陈沐继续说,就听陈沐道:“九州用汉人、日人共立一国;虾夷地以当地土人、女真人共立一国,如此一来,三国牵制,如出雄主,也可尽早发现。”   其实明朝大臣从来不在乎日本,很少有人像陈沐这样对日本报有极高兴趣,他们也从不把日本放在诸如蒙古、女真、朝鲜以及西南诸族一般夷的范围内。   在这个时代,华夷分贵贱,但是一家,就像已故隆庆皇帝所说:胡越一体。   日本人和西洋人一样,和这没关系。   “既然陈帅有意,就这样传信陈八智吧,让他寻日本国王向朝廷求援平叛,南洋军府亦向内阁递交书信,陈明利害,不日事成,南洋军府当再开东瀛都司。” 第五章 白鹿   陈氏旗军登陆因幡国,与尼子胜久兵势相合,达成石见地方矿山的协议。   胜久要求陈八智对石见银山开采权至少十年,五年是不行的。   山中鹿介就明智的多,他要求开采银矿至少三成用于尼子家,否则宁愿等待织田家兵势向西攻来时再收回故土。   李旦对尼子胜久的盘算非常清楚,胜久是怕明军五年后离开,毛利氏卷土重来他们不能抵挡……任何人站在胜久的位置上,都不会认为复国是件轻松的事。   甚至就连复国本身,都不是尼子胜久想要的。   他的父亲与爷爷被家督尼子晴久清洗杀害,自己逃出去后落发为僧,结果还被死心眼的鹿介拽出来要让他继承家督,脚下无立锥之地,终日混迹在海贼党羽之间,现在蹦出来个年轻的明国将军,跟自己谈复国、谈二百里外的银山,还开采五年?   ‘你要是能让我安稳住在富田月山城,毛利家的银山别说给你五年,我给你五百年啊!’   谈到最后,李旦和尼子胜久、山中幸盛这对主从达成协议,石见银山十年开采,所得矿石皆属陈八智,尼子家将在出云地方开港,李旦保证每年有五艘大福船运载货物抵达港口贸易,并为尼子家开放购买明国铁炮的权力,但没说数量与价格。   谈到最后就是宴会,李旦采购了酒水与肉食供尼子家臣及陈氏部将饮酒作乐,还雇来能乐艺人伴太鼓翩翩起舞演艺,虽然他们看不大懂。   席间尼子胜久在向陈八智敬酒时想尝尝明国将军自带的酒水。   盛了一碗李如柏给陈八智送的辽东烧酒一饮而尽后的胜久画风就变了,抱着酒坛嘀咕什么‘啊,真是再也不想经历过去那种,每天担心鹿之介出去打劫能不能活着回来的日子啦!’之类奇怪的话。   酒憨人畅,陈八智等人达成联络尼子家的使命,尼子家众将也有明国将军率领近万强援加入复国而士气大振,一扫先前颓唐之色。   在毛利与尼子家之间左右摇摆不定的山名丰国也因明军到来渐渐缓下七上八下的内心。   他们并未在因幡国耽搁太久,即分兵突击,以山名丰国的两千足轻为偏师向伯耆国人众发动攻势,尼子家主力与隐歧水军经由明军船队击破的海上道路直袭击出云地方。   万历元年三月,尼子家家督尼子胜久率军再度踏上出云国的土地,由美保关向白鹿城进发。   “目标已经很明确,攻下尼子十旗,以支城孤立侵攻战法,合围富田月山城!”   白鹿城下,山中幸盛头戴鹿角盔,骑织田信长赐下名马四十里鹿毛,持长枪挎小太刀策行阵前,望着足轻阵中林立的尼子家四目结家纹,舞枪高声喝道:“让天下知道,尼子家回来了!”   漫山遍野的足轻阵势发出有气无力的高呼,他们虽然佩尼子家纹,但并非出云国的兵,这些人都是明智光秀调给山中幸盛的,也没几个打心底里在乎尼子家能否复国,根本没什么激动。   倒是因山中幸盛的鼓动,阵前各个作为大将的尼子武士兴奋地满面涨红,恨不得现在就拔刀爬城砍杀一番。   尼子家军阵后方不远处的高地山林间,不足五百的陈氏炮队旗军、辽东铁骑、五岛倭寇混编的军阵里,李如柏看着山下围城的军阵,轻松惬意地笑道:“没鼓舞出士气呀,陈帅,他们八成又指望着什么笼城数月得胜呢,开炮轰城吧,咱把城门轰破,这帮倭兵就有士气了。”   “不,不至于,那是一座交通要地的小军寨,他们把这称作支城。”   陈八智说着缓缓迈步上前,面向四里外的白鹿城道:“守军不多、城墙不高,毛利大军在后,他们等不到笼城时机,只能强攻。”   “这场仗我们看着,等他们进攻时打几炮,让他们打,在攻守之间,看惯用战法。”陈八智说着,转头看向李如柏,道:“十座支城都是尼子故地,何况出云太冷,尼子兵衣很薄,他们会尽快取胜的。”   “东面伯耆国有山名家兵力,短时不足为虑;南面要道相连的备后,到时由尼子攻下富田月山城后自己收拾残局,我们要去的是山阴石见国,那更靠近毛利兵势最满的山阳道安艺国,在石见国安浓郡山吹、温汤、鳄走三城之间,对手是毛利属地的精兵强将,在此之前,多了解他们一点,更易取胜。”   虎口夺食哪有那么简单,银山别管在谁手上都被看得死死的,陈八智很担心被拖入疲于应对的战事当中。   他的策略,是一开始就摆明车马,在西国前往出云国的要道,安浓郡集结兵力,与毛利氏可能派来的援军决战,一次决战即收大功,震慑毛利氏,让他们不敢再打银山的主意。   “那边也有可能没有什么压力,九州的大友正进攻长门,如果战事顺利,我们能轻松取得银山。”   陈八智边说边摇头,听见山下喊声一变阵形出现变动,专注于战场局势,道:“安身立命不可寄托旁人之手,陈某也正期待与毛利一战,麻贵的兵在五岛打牛痘,不知要去哪里打仗,我们……看,劝降失败。”   山下本阵顶兜着甲的尼子胜久气愤地从腰挂上站起,被称作腰挂的小马扎都被碰倒,把城中送来的书信撕得粉碎,握拳向传令武士高呼一声,武士按刀穿过林间。   当命令传至前军,山中鹿介挥舞穗枪,阵太鼓响起,数个军阵齐齐向白鹿城缓缓压上。   陈八智笑着从矮山顶跳下来,戚帅麾下从军的经历让他变得不苟言笑,但每每看到别人开战,依然会有早年濠镜炮台里伸出插旗穗枪时的傻笑,抬手向麾下炮手摇摆手臂,传下无声的命令。   数门火炮被推至近前,炮口角度早就调好,在尼子家军阵向白鹿城压上的途中,火炮在山间轰响,炮弹掠过军阵足轻上空,将沿途足轻吓得抱头躲避。   炮弹曳尖啸轰在城门附近,木屑齐飞间虽未一击奏效轰破城门,却将门上铁炮橹打穿,打破交战前片刻宁静。 第六章 大米   尼子十旗,指尼子家统治出云国时在富田月山城附近各处要道所筑十座防备毛利氏的支城,也被称作富田月山城的防备网。   不过这座防线最终也未能抵挡毛利家的攻势,随尼子家灭亡而土崩瓦解。   如今,这一防备网成为尼子胜久夺回富田月山城的最大阻碍。   笼白鹿城当日,明军火炮轰开城门,亦击散围堵路障的守军,过去尼子家白鹿城主松田诚保率领足轻杀入城中,夺回此城,就地招募地方足轻,许多避难的百姓被重新拉入军中。   紧跟着,几乎以同样方式,短短三日夺回神西城、熊野城、马木城、三沢诸城,处死过去倒戈帮助毛利氏攻落富田月山城的叛将三沢为清,一时间出云大半国土重回尼子家掌控之中。   尼子胜久与山中鹿介发兵围攻富田月山城时,陈八智与李如柏水陆齐进,号称尼子家援军,自神西城向石见国的山吹城进发。   拦在路边的鳄走城规模小得可怜,连城砦都算不上,充其量不过是座兵营,守军也仅有二三百足轻,陆上李如柏以炮队居前,轰塌木栅后驱使倭寇冲突杀入,等他们通过这座城连存在过的痕迹都被消灭地一干二净。   能带走的都带走,能拆毁的都拆毁,辽东铁骑可不想到山吹城做伐木工,他们宁可指挥倭寇扛着木头慢慢行进。   从神西城到山吹城,短短四十里路,陈八智从沿海靠岸再见到李如柏时,他麾下跟着李如柏的千余倭寇已经不能形成战力。   李如柏撇撇嘴,道:“这些倭子,也太不禁用。”   陈八智看着躺倒一片军官拿马鞭抽都抽不起来的倭寇,同样满脸的不解,挥手让辽东来的旗官不要再催促他们起来,道:“你让他们干嘛了?”   “就带了点木头,四十里走了三日,早上开拔,走三里歇一刻,就这还打仗呢?”李如柏撇着嘴老大不满,“各个像猴子一样,还不如辽东的辎重兵!”   陈八智挥挥手,大敌当前不管这些,传令让倭寇就地歇着、两个斥候百户带兵向不远的山吹城探过去,从船队上下来的两个千户部军士与辽东旗军轮流警戒用饭,准备攻城。   这边开伙造饭,倭寇那边也开伙造饭,陈八智就知道问题在哪了。   旗军的兵粮都是顺天商贾采买运至天津卫,走海路输送五岛,再由五岛装上粮船,随军随时补充;倭寇的兵粮都为自备,松浦隆信夸下海口不需明军准备兵粮,只要打完仗分给他们一些米粮即可,陈八智还好好夸奖了隆信一番。   何况那也不算自己的兵,陈八智没那么关心,等这会一看才知道所谓的兵粮是什么东西——用手抓成的饭团,一顿一个,两个管一天。   这帮人不是没粮,攻陷鳄走城李如柏分下在倭寇看来‘巨量’的米粮作为战利赏给他们,但他们不多吃也不多做,宁可随身背个布包裹七八斤米也不做饭团,一顿就吃一个。   哪怕讲究点的,也无非是在饭团里捏进一小块咸萝卜,这就是兵粮了。   “他们就吃这个,身上除武具背七八斤米,还得再扛几十斤木头,往常打仗行军都在十里之内,现在让他们这么行军,没死人已经是体质很不错了。”   陈八智拿着个饭团给李如柏掰开让他看看,这个衣食无忧的辽东青年已经吃饱了,正抹着嘴喂马,燕麦与黑豆混进干草,还揭开酒囊给坐骑倒上半两烧酒。   看看陈八智手里一丁点的饭团,再看看偌大的马饭桶,他说:“倭子的兵粮得改。”   李如柏脸上的鄙夷一览无余,再没人比跟在陈八智身边的齐行长感触更深,他本能地有些畏惧李如柏,执拗地对陈八智小声嘀咕,既有不甘又有羡慕,道:“将军,饭团是最好的兵粮,他们背着米,就已饱七分。”   陈八智的诧异,让齐行长更着急,他语无伦次地辩解并疑惑道:“明国不是这样吗,农民种出大米是不能吃的,吃了会死,六公四民已经是善政了,剩下的米卖掉换吃的,不打仗一辈子都吃不到米,只有打仗才能吃上饭团啊。”   “六公四民么,我记住了。”   陈八智很认真地点头,拍拍齐行长,带亲随离开辽东旗军的阵地,他并没有李如柏那样鄙夷或是优越感。   在他眼中,不论大明还是日本,人们挨饿受冻都是人祸,他还没忘记自己挣扎在杀狗果腹与抱狗取暖之间摇摆不定的日子,只是日本人少地小,容易管理而战乱四起,那些县官可以直接将赋税定为三税一甚至三税二。   大明也没好到哪里去,尽管大明是三十税一,即使加上各项摊派单纯纳税也不超过十税一,但官府收税时百姓都卖粮会使粮价最低,卖两石米才能换来一石的税银,再加上佃户与地主五五分,最后农夫落进手里的米粮其实和三税一没有区别。   大明造成赋税过高不是政治问题,是经济问题。   “如果我在日本打下土地,以后收粮三十税一,重商税,你觉得百姓……”陈八智说到一半摇摇头,他跟个小孩子说这些做什么,眼看部下吃净了咸鱼腌肉米饭,他下令道:“两个千户,向山吹城进军,让李千户的骑兵溜溜马,城外的百姓跑得差不多了,城主不投降就轰平它!”   两个千户部旗军也不收拾营地,在千户命令下各个结阵以散步般的步伐向山吹城方向行进,李如柏接到命令招呼骑兵各个上马,在随行朝鲜、女真步兵的掩护下跟在侧翼行进。   他们的战马可是歇够了,一直以来行军都是骑兵重装战马轻装地牵着走,为的就是保存战马体力在战事中可堪大用,此时骑兵各个打着呼哨以散队行进在田野里。   就连歇息的倭寇们也都抓着小太刀紧随其后,他们很清楚,攻下这座城砦,就能得到更多的大米。   各部心态极为轻松,扫荡九州北部的战事已经让这支明军确定,这里的城主大名在他们围城时往往不敢出城迎战,只会躲在城砦里等着火炮破城。   显然,这次也不会例……前进的旗军方阵正迎上疾驰而来的斥候,斥候对陈八智报道:“山那边有敌人伏兵,城北也有援军,足有数千之众!” 第七章 一骑   山吹城遇敌,不论对陈八智还是毛利氏而言都在意料之外。   陈八智是没有想到毛利氏的援军来得这么快,毛利氏则没想到明军的攻势来的这么快。   “胡贼有备而来,本家极力征兵才赶在山吹城陷落之前驰援,此战务必取胜。”   山吹城西南,漫山遍野的足轻阵中,从安艺国匆匆率军赶来驰援的是毛利元就三男,同时也是西国久负盛名的智将小早川隆景,作为‘毛利两川’分权之一,他所掌管的一直是毛利氏的外交与政务,只是此时明军来犯令他不得不带兵出征。   “我等优势在此时已显露无遗,胡贼难料我军动员神速,纸壳仓促应战。”小早川隆景坐在腰挂上,对随军出征的安艺国人众天野、肉户氏武将道:“毛利氏武运长存!”   所谓‘胡贼’,是因明人有蓄须习惯,跟这个词相对的是‘秃贼’,则是因日人有秃头习惯。   这种事,友好时候我叫你日出之国天子,你称我日落之地天子,忽然有天亮明刀枪要开片,那你是秃贼我是胡贼,都不过是言语上的互相诋毁。   在日本这片土地上,除了织田信长谁都拿不出一支能保证全年征战的军队,尤其在于陈八智选择战争的时间,正是春耕之时,此时整个日本所有大名都不会开战,偏偏陈八智带着尼子家怼进山阴。   就因为这个开战时间,毛利氏内部已经把尼子胜久骂得狗血淋头了。   更别说没有兵农分离,通常隔壁大名开始集结兵力,消息都传回来,兵马还没集结好,这边也开始集结兵力,两方人马等十天半个月,合兵一处才开打。   哪儿像陈八智的部下,全是海船管饭的职业武士,召之即来来了就战,这在三岛上不论对谁都有莫大优势,这也是陈八智横行无忌的原因。   只不过这次小早川景隆带兵出现在山吹城,让他颇感意外。   景隆自称‘征兵神速’也不算自夸,明军才刚进入石见地方就能把安艺国兵力投送到这,在这一点上足可称之为神速,不过这与征兵关系不大。   他从一月前就开始在安艺国动员兵力了,他也并未料到明军会出现在石见,实际上几乎与明军发现他的同时他看见明军,才有意识地猜想明军目的所在是为尼子家夺回石见银山。   景隆征兵的原始目的,是要帮在东边作战的吉川元春准备兵力,以备夏季作战构筑起第二道防线,后来发兵则是为援助出云国的富田月山城。   此时此刻,在石见国与明军狭路相逢,意味着富田月山城早已陷落,但到底还是赶上了明军主力。   斥候警报,谁都不敢轻松,两个千户部由王如龙率领互为犄角在无险可依的原野中结阵,炮队及千户部兵力在陈八智率领下押后,城也不攻了,互相虎视眈眈地僵持着。   “城里有多少兵马不知道,城东北有两三千步骑布阵,西南山野亦有三千之上的敌军,不能速胜就是苦战。”   李如柏让倭寇带来的木栅派上用场,很快野地平原上立起两座高高的小望楼,高地被敌军两处掌握,他在平原相对低地,与敌军中间还隔着两处小水洼与荒芜的田地,远处茂密的树木与遍地苔藓让人入眼一片绿色,除了田野哪里都不适合用兵。   “洒斥候向后十里,炮队后撤。”   陈八智自瞭望台上下来,对传令兵道:“让王将军率军后撤至此地,旗军挖掘工事修造木栅,敌军人多势众,这场仗我们守。”   兴致勃勃的李如柏也被召还,还没到他的骑兵部大显威风的时候,极短的时间里,陈八智做好守备的打算,对李如松问道:“你的骑兵最远能奔袭多远?”   陈氏旗军能应对任何情况,但唯一的短板就是从头到尾由上至下,对骑兵全无了解。   他们没有骑兵,也没用骑兵打过仗,就连会骑马的都没多少,陈八智根本没有了解骑兵的渠道。   “若在辽地,一日奔袭八十里不算什么,但在这。”李如柏不知陈八智想做什么,斟酌地道:“四百骑一日四十里吧,不用倭寇,再带四百步兵行军三十里还能打。”   山地难行官道又窄,李如柏不敢夸下海口,就见陈八智蹲在铺开背包地图,点头道:“三十里足够了,在日本集结六七千兵马可不容易,毛利有许多年没打过大仗,这次应该有粮道。”   陈八智提起粮道,李如柏就明白了。   断人粮道,是中原作战的惯用伎俩,李如柏点头道:“断粮道交给在下,不过敌军守着山吹城,是否有粮道还要两说。”   “山吹至多千百兵力,他们全钻进城里最好,这座城养不活那么多人,几日就能把城吃空。”陈八智在地图上画了个圈,笑道:“要是没粮道更好,李兄只要守住我们的粮道就够了,饿他们几天就断粮。”   “不过我估计有粮道,石见国招不到这么多兵,这些人远到,可能是想去出云打尼子,正好被我等截住,出云对他们来说可是远征,没粮道都得饿死。”   陈八智正盘算着,可能是兵马后撤被山上的敌人看见,便有斥候来报说有敌军向这边攻来,他爬上望楼不禁笑出声来,对望楼下李如柏笑道:“敌军好像只派出个千人队,或许更少,旗子太多数不好估摸。”   其实毛利氏派出先作大将队的旗帜并不算多,也不是人人插旗,各队武士身后插旗,足轻干脆在腹当上用漆刷个黄道下边点仨点就算完事,只不过武士背负的靠旗大,看起来旗多。   其实真要数,和陈八智麾下小旗的数量差不多。   望远镜里,毛利氏数百军阵停在三里开外,一黄甲武士单骑出阵,挺穗枪在原野中策行几圈,最后持枪向陈八智所在望楼指来,身后足轻兵阵顿矛高呼,耀武扬威。   齐行长对陈八智小声道:“这是一骑讨,他想与将军决一胜负。”   “话本看得心窍堵了吧?”   陈八智像关爱智障般哑然失笑,心想邓子龙要在日本见到这情景能高兴地蹦三尺,操起眉尖长刀就上了。   不过小陈将军秉承着养父优良家风,张开手臂指着远方对望楼下等待的传令喝道:“告王将军,六个百户鸳鸯阵压上,就那七八百人一个不留全部打死!” 第八章 山吹   王如龙还是仗义的,陈八智面不红心不跳地对一名勇士下达如此卑劣的命令,但王如龙不行。   王如龙得说一声,他接到命令后,派了个懂倭语的旗军到阵前大声告诉对方,说他要用六百人和他们全部一决胜负。   作为先作大将的口羽春良都蒙了,骑着小马儿手上穗枪提起来不是放下也不是,王如龙的话在脑子里转了好几圈才反应过来——是不敢一骑讨的意思。   不敢身先士卒就不敢,又不会笑话你,说那么威风干嘛,还用六百个人和他们一决胜负?   先作大将,是先锋将的意思,直译为汉文是勇敢的砍人队长,职务含义表达地很明确了。   眼见远处敌军分出六个小队并排攻上,口羽春良也不畏惧,提起穗枪高呼道:“口羽队,前进!”   身后七百足轻在各个武士的率领下缓缓向前推进,这些来自于石见国邑智郡口羽地方的足轻对明军还是比较畏惧的,因为他们离战场近,受征召早,几乎在乡间逃难农夫的口中听说了尼子家势如破竹地攻陷出云国。   全部过程就是,这陷落了、那陷落了,没有任何地方能阻挡尼子氏的兵势,这远比知道过程更加可怕。   不过当他们隔着数百步见到近在眼前的明军,倒稍微轻松了一点,多种多样并奇怪的兵器让军阵看起来有些杂乱,除了杂乱的兵器,口羽的足轻眼中则是浓重的羡慕——他们的对手,穿着厚实的棉袄!   不是麻衣、不是棉衣,是棉袄啊,我的天!   明军的棉袄令口羽队士气大盛,就算一年最冷的时候要过完了,杀死他们抢回去也可以明年穿啊!   足轻们的步伐都因棉袄的存在而轻快了,在后方山上的小早川景隆及瞭望楼上的陈八智眼中,口羽队前进的步伐几乎受控制地快了两成,几乎与决战冲锋前的速度持平。   不过另一边的明军速度倒在王如龙的号令下慢了下来,最终在距离尚有四五百步时定住,以鸳鸯大阵结成半圆,将鸟铳手护在正中,一排大牌手将长牌扎下,一杆杆狼筅长矛搭在牌上。   阵势正中,王如龙高呼着鼓舞士气,向周围旗军喊出他预计的敌军攻势,道:“倭兵弓手会在百步外率先放箭,你们甲胄坚强,不必害怕箭矢!”   吹牛归吹牛,王如龙还是很老实地让人都蹲在圆盾手左右,那么说不过是壮声势罢了,“各铳队切勿早放,待敌军入三十步,二十步最好,旗官听王某号令放铳,早放者斩!”   “将军,虎蹲炮钉好了!”   六门虎蹲炮,钉在大牌手脚下,在它们旁边还立着小旗箭筒以及腰塞掌心雷的旗军,这些招募于吕宋的旗军在陈八智的操练下非常听话,对各小旗总旗百户的军令记得极为熟稔,各个一声不吭地等着号令。   “虎蹲入散筒,待临敌五十步再放,小旗箭准备,敌军快入百步了!”   “是!小旗箭准备!”   “小旗箭准备!”   随王如龙一声号令,狼筅长矛立起,小旗箭被架在大牌上,六名小旗箭手高举火把,准备向敌军放箭。   口羽春良在军阵左侧策马与足轻并排,他在心中估量着进入七八十间的准确位置。   ‘间’是战国长度单位,一间为一米六,与明朝一步相近,口羽春良计算的位置是百米至百二十米,在这个距离,他的弓箭队可以很好地掩护长枪足轻冲向敌阵。   “弓兵队,放!”   几乎在口羽春良找到准确位置命令部下止步的同时,明军阵前突然发出一串尖啸,他的足轻同时进入明军小旗箭的射程之中,六支小旗箭曳起尖啸朝足轻队迎面射来。   第一轮火箭刚刚在眼前头顶炸开,第二轮火箭已从鸳鸯阵前放出。   虽然名字叫小旗箭,但陈八智远离本土的战事中辎重力量没那么强,不可能一个百户带十支小旗箭,后续的辎重运输船装满粮食已经有很大压力了,他一个总旗在战斗开始前准备两支就已是非常勉强。   毛利氏到底威震关西,麾下足轻大多配有铁腹当,即便如此,贴脸十二支小旗箭在前后左右炸开依旧给口羽队足轻造成极大困扰,尤其在口羽春良的坐骑小马儿被惊吓到载着他冲进自己的弓兵队之后。   但小旗箭还是有好处的,爆开漫天硝烟,让足轻队也不知道己方究竟有多少伤亡,蒙头冲出硝烟才开始后怕。   小旗箭带来的混乱,让一部分足轻被火箭散子炸伤、一部分前退后进混乱起来、先头仅有百余冲出硝烟。   王如龙都舍不得放虎蹲炮了,干脆挥手下令道:“全军听令,前进五十步!”   大牌手提起大盾,战阵踏着整齐的脚步向前推进,稀稀拉拉的箭矢射翻十余旗军,当即阵中分出三名军医就地解甲除箭上药包扎,兵阵趋势不减地朝敌军迎去。   王如龙也是刚刚才意识到,敌军派出先攻部队是非常有睿智的,他们在远处看着这场战事,因为明军的优势在于毛利氏对他们一无所知。   现在他们已经知道明军有火箭,今后就会多加防范,王如龙不想再让对方知道他有虎蹲炮了。   看到更多足轻在催促下重新冲进渐散的硝烟里,一手持穗枪一手反握腰间小太刀柄的口羽春良才终于松了口气,敌阵并未做出放箭或是放弩之类进一步远程手段,这让他提着的心放回肚子里。   古书里总有提及中原的弩,让他在与明军见仗前对此非常担忧,不过现在看来恐怕胡贼已经在历次战乱中丢掉那种威力巨大的兵器,没有弓弩,单单那种冒烟的东西也没什么可怕的。   “只要能接战,他们怎么会是对手?”   眼看敌军阵形越来越散乱,越来越接近,王如龙在阵中攥紧手中刀柄,以目光丈量着相互之间越来越近的距离,终于在敌军进入三十步而未入二十步时,他大喝道:“鸟铳队,放!”   早已准备多时的诸鸟铳总旗当即挥动令旗,一杆杆指天的鸟铳端平朝前,也不仔细瞄准,对阵冲来的敌军打放过去,紧跟着第二排铳手跟上。   转眼一次轮射完成,阵形中到处都是硝烟气息,王如龙听着逼近的脚步声,下令道:“下狼筅,接战!” 第九章 冲锋   “焙烙火矢?”   小早川隆景已无法在中军安坐,他快步走至军阵高地,眯起细长的眼睛极力望向原野合战之处。   所谓的焙烙,其实是陶罐手雷,因北宋武经总要对这类兵器称为‘铁烙锥’,因而沿袭名称为焙烙,不过这种兵器多用水战与守城,小早川隆景还未见过其用于野战。   而且射程太远,几乎与长弓齐平,小早川隆景活跃于濑户内海,对水军兵器极为熟悉,因而根本不会发生误认为焙烙的错误,这更让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等败军逃回问个清楚。   毛利氏真正当权者隆景身着大铠头戴上世纪主流的吹反大兜,一身装备非常老派,抱着手臂向战场指点,向部将分析局面,虽局势不容乐观但语气非常轻松,道:“我军败局已定,受敌军火器所击,阵势散乱冲击,只有一一为敌所杀之穷途。”   “敌军是长短兵器配合作战?那个遮挡战场的长兵叫做狼筅吧,听说是明国专门克制海贼野太刀造的。”小早川隆景极力想要看清,但终究还是徒劳,他撇撇嘴有些可惜道:“胡贼军阵严整,再做交战,如果依然先发火具,切记约束足轻,不可慌乱。”   “可先让部下散开,在敌军火具放完后再结密阵,这种东西他们带不了太多!”   “此战会有点难,但无伤大雅,我瞧他们兵力不足,粮草也不会充足,既不能攻城,退军又不甘心,还不敢贸然来攻。”隆景已不想再看口羽春良是如何兵败的了,他走回本阵道:“最坏的结果,不过三两日与其相攻一阵,我们知道胡贼有火具、有铁炮,不易力敌。”   在战国时代的日本,想要找出一个有大局战略的人很难,哪怕是相对的大局战略,毕竟一方水土一方人,他们有自己的生存思路。   但毛利氏是拥有大局战略土壤的武家之一,他们有最多的土地、最多的兵力,领导这样庞大家族的大名,需要从全面着眼。   隆景不是大名,但他有与大名相近的权力,他说道:“干净利落地取胜很难,把他们拖在这就好,拖在这山吹城下,没有明军相助,三月之内兄长就能将尼子家赶尽杀绝。”   “那只不死心的鹿,一定要将他讨死。”   小早川隆景的兄长是吉川元春,所历战役无一败绩的毛利氏头号猛将,攻灭尼子家的是他,压制山中鹿介复兴尼子家的也是他,从来没输过。   至于口羽春良的胜败,已无人在乎,先作大将以往被派出都是为了取胜,但面对未曾有过交手的明军,派出先锋只是为了看明敌军战法,以图在之后的交战中取得优势。   小早川隆景的一切部署都是最正确、最有利的选择,唯独漏了一点。   不论他是否告知口羽春良,阵前已指派曾在长门国数次力挫大友家攻势的猛将天野隆重率部接应,即使局面不是死战,也会被打成死战。   实际上不论哪个国家,正常战斗都极少死战,战斗目的也从来不是赶尽杀绝,一两成失去战力就足够让阵形散掉,阵形散掉余下兵力不成组织,自然就成了溃军。   尤其在战国时代的日本,农兵足轻是很少往死里打的,能拼死作战的都是武士,但主家不能承受作为骨干的武士统统为死战阵亡,所以战事都留有余地。   这就好像旗军战死几百陈八智不心疼,但要突然把他手下炮队几百人弄死,他能不管不顾地跟人打生死。   但在战国时代的日本还有个人例外,就是被称作魔王的织田信长,他打仗是往死里打。   摆在口羽春良面前最艰巨的问题,是大龙当前,没有数倍兵力,不是他想退就能退的。   通常战事留有余地,但那只是通常,王将军此次接到的命令是这七八百人一个不留全部打死。   “向敌军两翼发小旗箭!”   兵随令走,令旗招展之间,左右两侧接连两支小旗箭在敌军两翼后阵炸开,将刚想退走的足轻大部又炸回阵中。   对战事溃散、逃跑已成习惯的足轻们而言,与不可战胜之敌作战失败没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想跑不让跑!   “两翼两个百户将鸟铳手留下,带兵向左右佯退,敌军追击就放小旗箭,把他们向我这逼!”   “所有鸟铳手后退,由各自总旗率领,在我阵后左右三十步结方阵!”   “不敢跟我打?不打也得打!”   为留下这伙尚未接战就已失去阵形的敌军,王如龙是机关算尽,他甚至命令鸟铳队放铳时避开敌军指挥中枢,也就是拖刀在阵中奔走的口羽春良。   根本就不存在接战,他麾下狼筅手都举累了,敌军都没敢上前接战,几支小旗箭把敌军阵形炸破令他始料未及,这些看起来像正规军的倭兵战力明显拍马都赶不上有组织的倭寇,更远远比不上日本海贼。   别管海贼还是倭寇,都是物竞天择地完成了兵农分离,脑袋别腰上,不拼命厮杀就得死,农兵不一样。   就像张永寿的卫所兵打不过矿工一样,不脱产不训练的农兵就算拿上兵器,战力也高不到哪里去。   被小旗箭击打混乱的足轻好不容易被口羽春良鼓起士气,紧跟着被鸟铳轮射又打散了,来来回回就能看见一个头戴大兜身着皇甲的将领操刀在阵中奔来跑去,走到哪,哪的足轻就被驱赶着结小阵冲过来,等他走远,接着再退走。   早在跟随戚继光平倭时期王如龙就总结出一套乱战阵中认出倭寇将领的本事,有汉人倭寇做将领肯定汉人是将领,没有汉人将领就看哪个倭将的铠甲颜色最显眼,一准是主将没跑。   口羽春良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到现在都没弄懂明军的阵形到底是什么,只知道威力巨大的铁炮队被护在正中,每次想摸过去当先的足轻都会被几次齐射击散阵形。   泥人还有三分火呢,要是一铁炮把他打伤,他退下去也够威武,对面一放铁炮自己麾下足轻就二三十个二三十个地死,活跃在阵前的自己却像八幡大菩萨附体般躲开所有铅子。   他不是没有逃的机会,但不能这么逃啊!   自己身上一点伤口没有、甚至连一滴血都没有,麾下足轻却死的死伤的伤,还能打的不到三百人,除了放箭射翻不知道多少敌军连短兵相接的机会都没有。   这样退下去,实在有辱家名啊!   着急上火的口羽春良算看出来了,他在阵中聚集下级武士,高呼道:“胡贼没打算让我等活着回去,今日我等仅有此命为我主毛利尽忠,请诸位换用野太刀将性命托付我手,随我在死前冲进敌军阵内!”   “各个足轻队,我等已决然赴死,敌军未给我等留下活路,凡有勇气之人,皆应随我等凛然赴死!”   十几柄五尺长刀分发至各个武士手中,口羽春良率先持刀,一众武士持刀站立一排,身后备受鼓舞的足轻亦组起数十人的阵线,伴着口羽春良几声呼喝,各个高喊着本家家名,舞五尺长刀冲向鸳鸯阵! 第十章 得罪   交战当日,王如龙向陈八智本阵抬回一百一十六具尸首,其中八十七具为敌人,穿着显眼大铠的口羽春良身居最先。   足轻与武士,存活之时他们的身份就好像旗官与旗军、月亮与星星,但能摊上王如龙这样的敌人,也算最好的归宿。   得胜之后,王如龙所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将敢向他冲锋的敌军尸首尽数收敛,不论足轻还是武士,身上不除甲胄、不动财物,向陈八智请求找个地埋了。   厚葬不现实,但王如龙执拗地认为勇敢的人死后也应该体面,至少要有人,有人把他们埋了,哪怕草草下葬,好过暴尸荒野。   陈八智现实,他完全不懂王如龙为什么执意要给敌人下葬,也懒得懂,他只是答应了,让麾下倭寇去挖坑。   不为别的,就为老王回来第一句话是给他认错请他处罚,说追到敌军阵前,不能再往里打,还是被敌人走脱了仨。   他就喜欢王如龙这股执拗劲,说全部打死,别管将军说的是不是玩笑话,他就得全部打死,没全打死哪怕就跑了仨,回来也得认错。   把命令执行得一丝不苟,别说他要把这帮人埋了,他就是要把尸首拆了陈八智都让。   战事前后不到一个时辰,打完天还没黑,不过等倭寇挖完坑天就快黑了,王如龙左边的土坑里,倭寇正一具一具搬着尸首,王如龙不知从哪听说足轻最想要的是饭团,专门给每具尸首怀里放个饭团,再让倭寇把尸首搬进土坑。   至于那十六个武士就不给饭团了,他们估计不稀罕,给几块梅干。   只有王如龙自己清楚,他执意安葬敌人,是因为一贯以勇猛自居的他就在这场发生在山吹城下的战事中发现,他可能没那么勇敢。   带兵直面鸟铳轮射,他不行。   拿野太刀冲鸳鸯阵,他也不行。   绝对劣势不逃反冲,他还是不行。   这种勇敢带给王如龙的感觉非常悲壮,他眼看着敌人大喊大叫着被鸟铳放倒,大喊大叫地躲过鸟铳撞上狼筅,大喊大叫躲过鸟铳躲过狼筅却没躲过狼筅下的长矛与镗把。   即使躲过一切长兵,长牌大盾劈砍不入,一旦拿身子去撞,里面随时会跃出个持腰刀的把人捅死,即使武艺高强,第二轮鸟铳也上好了弹等着。   不管怎么看,都没活路。   那十六柄五尺野太刀被王如龙留下了,他将来要招募一些家兵,把这些长刀赐给他们,只要他们有长刀原主的勇气。   也就是遇上鸳鸯阵,换做其他任何阵势,尤其是日人常用的长矛线阵,根本挡不住十几个拼命挥舞野太刀的武士。   想想吧,十六个身着大铠头戴吹反兜的十四岁魏八郎挥舞着杵地上比他还长三寸的野太刀悍不畏死地杀进一百个身穿简陋腹当的十四岁魏八郎阵中。   我的天,那肯定是一场屠杀。   “我军兵将尸首呢?吕宋旗军尽快下葬就行,不挑地,但还阵亡了一名小旗,该送回广东安葬?”   陈八智刚从随军木匠那要来了自己让木匠雕的小挖耳勺,坐在石头下面挖着耳朵,听到王如龙这么问,直至脚下的地,顿了顿才说道:“这是石见国,石见国的土地石见国的人,这的一草一木,以后都是我的,就埋这儿。”   说着,陈八智捏着小木耳勺指指远处,道:“来的路上我见有小庙儿,回头改个名,埋阵亡将士。”   王如龙第一想法就是拍手称快,不过他终究不是李如柏那种含着金勺出生的,问道:“怎么做,将军不怕得罪人?”   “得罪?”   陈八智露出思索的神色,道:“我从小吃不饱比人瘦,需要人哭莽虫就踹我屁股,因为比人弱就是得罪;我爹娘走得早,顶了旗军干活挨饿受冻,比人穷就是得罪;养父把我送进戚家军,戚家军老卒看不起我,比人过的好就是得罪;我不信神信人定胜天,平托老头整天叫我异教徒,不愿意给神当孙子也是得罪。”   “小时候我不懂,总觉得我待人好,人就会待我好,他待我不好我待他加倍好。”   “但世上不是人人都像我爹,更多人你待他好,他更看不起你,不如得罪人,把人得罪得弄不死你还没招治你,他就只能待你好了。”   “我用军法杀了三十三个北疆兵,人人畏我如虎,王将军现在问我怕不怕得罪人?”   陈八智小心翼翼把木勺用绸布包裹好收进背包,抬头咧嘴笑了,“不怕,我活着就已经得罪很多人了。”   王如龙咂咂嘴微微摇头,他脑海中无端闪过许多年前在新江镇战场上那个扛着长穗枪在尸骨堆里被绊倒爬起来骂人的少年,谁能想到?   谁能想到当年傻愣愣盘腿坐在地上接住火药筒,像个忘纳税被捕快来抄家老农夫一样意外的陈沐,成了如今执掌海外的南洋大臣;谁又能想到给他鞍前马后端水洗面的死小孩成了大明海外战将?   打下手的邓子龙成了小总兵官,老下属陈璘成了大总兵官,就连软禁囚宅门口送饭的呼良朋都成了参将。   王如龙难得出现的闲聊心绪,就这样被打断了。   他的心在骂:干他娘!   这么些年过去,从浙江到两广再到日本,该杀的人老子一个没少杀,过去伏低做小的都高升了将军,就他的官职原封不动。   好像老天爷跟自己过不去一样,怎么就全天下跟自己有关的人都他娘升官了,嗯?   自己跑到日本跟个娃娃聊天,还觉得很正常。   老王啊,咱的脸上哪儿去了?   王如龙的内心突然在陈八智咧嘴露出灿烂的笑容里被击碎,摇着头正打算离开,突然听到身后陈八智的声音。   “王将军,今日敌军多半不会进攻了,李将军已率队绕行,去找他们的粮道,还请将军看前半夜,三更派人叫我,我带人去他们营地放俩小旗箭,不能让他们睡。”   陈八智边拿望远镜照敌军布阵地形边在随身皮卷上用炭笔画出来,标注距离与指示物,抬头道:“其实用炮更好,就是怕吵醒部下,还是围城好啊,唉。行,我吃饱东西睡去,军务就拜托将军了。”   王如龙当即拱手应下,看着陈八智带着齐行长个小跟屁虫越走越远,内心感到更大的受挫……不光要跟娃娃聊天,还得听娃娃的命令,而且他还打心眼里觉得夜里骚扰挺好!   受挫归受挫,老王的本事也不赖,撇眼看着周围地形片刻,叫来倭寇道:“那和那,立两处木栅,这边搭个垛墙,明天你们不用打仗,把这片林子砍了,后边建个木寨。” 第十一章 漕运   “去岁,自福建、浙江、湖广发漕粮十二万石,随南洋输粮七万石,经海运输往山东即墨遇飓风,覆漕船九艘,失米八千七百石,死兵五十四人。”   “户科给事中、巡仓御史还有山东抚按都上书陈海运不便,应废止海运,重输河道。”   张居正说着将目光转向吏部尚书张翰,脸上带着些笑意道:“南洋的陈帅,则言辞坚决地反对河道漕运,认为海运不能停。”   “若单单是些御史、言官,仆不去看也无妨,他们的言语未必有甚见地;但山东抚按傅后川也反对海运,他做过淮扬海防兵备,从兵事上、损耗上,言辞诚恳地认为国朝不能偏用海运,且尤其提起陈帅,山东抚按对陈帅心有不满呀。”   张翰老爷子本身是没有做吏部尚书资历的,因而任事处处小心,此时见张居正提起陈沐,又提到山东抚按傅希挚对他不满,虽不知是因何不满,他还是说道:“后川先生有贤名,学生想来必有他的看法。”   张翰今年六十有五,须发白了腰板勉强着才不佝偻,面上生出老年斑,官居吏部尚书,朝廷六部一号长官,就这,张居正当面也得自称学生。   君不见连顾命大臣高拱都被排挤出内阁,远发南洋还是朝廷施恩,虽然说对张翰来说如果不是上了岁数,去南洋没准比在京师过得还舒服,毕竟陈南洋对老爷子是执子侄弟子礼的,但这也要看朝廷到时候派不派他去呀。   人家能去南洋流放,那是因为人家是高拱,别人能一样?   “子文不必如此小心翼翼。”张居正这么说着,心里却很受用,此人受他提拔,知晓念他的好处,他说道:“傅后川之议,一在陈帅四下开战,南洋诸国多受盘剥,与西夷作战,东面又驻军五岛、苦兀,朝堂大臣都很担心战火烧到两京一十三省,过去大明在海上,没有这样的先例。”   “一旦偏用海运,如有朝一日海战受挫,海运行不通又疏于漕运,南粮北调即破,朝廷难矣!”   “二来则担忧疏于漕运,河道不疏,连年决口赈灾又是一笔支出。”张居正转过头,就见户部尚书王国光也连连点头,“想必汝观也是这么想的。”   王国光颔首道:“还有漕运的一点好处傅后川未说,数百年漕运河道上下,十几万张口等着吃饭,没有漕运,他们就活不下去。”   “陈帅也说到此事,不过他觉得此非坏事,海运一年即使遇到飓风,输十九万石损尚不值一万石;倘漕运十九万石,漕陆齐走,时日比海运久月余,损耗亦比海运遇风重二十五成,途经各县征发徭役,苦役者数万还要耽搁农时,一出一入半数粮草皆被损耗。”   “且他认为,海运遇风,是漕船水手不熟风浪的缘故,来年早发,则可避过风浪,长此以往,必敦促国朝造船、海事有所长进。”说到这,张居正笑着说了句题外话,道:“去岁,我大明海军御敌于海上五千里外,于关岛大挫西夷,海军大有用武之地啊!”   去海五千里什么概念,如果道路都是直的,从北京到广州府才四千五百里上下,不用朝廷支援、不用辎重损耗,在五千里外打一场交战兵力上万的战役,天方夜谭般的事情。   王国光是传统儒士,喜仁政劝善政,别看陈帅年年给户部输金银,但这种绑着大明称霸的做法也不是很得他心,尤其最近助张居正推行一条鞭法,受到阻力颇大,让他摇头感慨道:“陈帅心狠手辣,目光也属常人远不可及!”   在张居正话里,陈沐里里外外没提到那些指望漕运吃饭的人今后若没有河道输送,他们怎么办。   漕运上下是不干净没错,但那不干净的不光是官,还有民,更多的民,十几万张嘴才能几个官?河道左近都是天下最好的田地,老百姓才能有上几亩?   他们没田地的,那些地方随处可见都是佃农,哪个大户家里也不缺几个佃农,连佃农都当不了,一年到头河里摸鱼能养活家人宗族?都靠着漕运过日子!   整个朝廷哪个官不知道漕运坏透了,户部哪里吏员不知道漕运两石才能输京一石?   漕运所过之处,苦役甚重是不错,但途经之地苦役半月就管半月的饭,忙完了还能带一石半石的薪酬口粮回家,就算朝廷没给粮还能免些赋税。   人人都知道,这些花费本是不必要的,但谁能真狠了心提废徭役的事?   每年运十万石亏五万石,两岸百姓能有一两月果腹,朝廷宁愿认亏。   治政,说得玩的?   寻常人家连十个人都管不好,一任知府却要顾及十万人几十万人生老病死,能不把人害死安安稳稳过几年就已经很难了,还谈什么长进——无稽之谈!   王国光可不会若认为陈沐这种官居正一品的右都督,能弄通海运却不懂这道理,他认为陈沐只是不在乎。   所以说带兵的心狠手辣。   张居正呵呵呵笑了,他心里跟明镜似的,不能再清楚了,南洋那位大帅他就是不懂。   “那是一味虎狼药,单服是要人老命,加以调剂却也可药到病除。”   张居正太明白了,陈沐一年要给他写多少封信,榆林驿新入职的驿卒单凭从他那把南洋军府发来急件送进首辅府上,六个月就能像三品大员一样跟游七称兄道弟。   如果把陈沐每封信里的奇思妙想比作男子,那就缺胳膊断腿的宋玉潘安。   陈沐嘴里就说不出坏点子,各个都是极具长远目光的治国良策,但张居正要真按陈沐说的干,自太祖皇帝逐前朝元寇于漠北,延续二百零六年,至今正显中兴之态的大明朝最多三年就能被他摧毁。   “各有各的说法,仆以为今后减漕运粮,亦开海运粮,漕粮活人、海粮补给,即使有日黄河决口漕粮不行,尚有海粮;有人海战受挫,国中也有漕粮,且海粮不论如何都要送,南洋陈帅已派人与占城、大城两国交涉,以棉布、硫磺、珠贝等物换购粮食,这是要走海运的。”   张居正喜欢南洋军府,因为他足够激进,并且任何建议被自己否了都不着急,这种不着急体现出一种官员之间少有的自信与信任,他自信自己提出的利国利民,也信任张居正会在合适的时候做出正确选择,因而仅仅把事说清,从不说怎么办或要何时办。   他只说一点,只说或许可以这么干。   最关键也是最重要的还是他足够激进,任何时候朝堂遇见悬而未决的困难,只要从废纸堆里收拾收拾陈帅写过信,拿到朝堂上议一议,让陈帅挨顿骂,张阁老再提出自己的想法,多半都会同意的。   连张阁老都因为陈帅而显得温厚起来! 第十二章 蒸汽   ‘四海连天下,隆庆六年、七年,南洋军府输金两万五千斤、银十二万五千斤、铁一百二十万斤、铜一百七十万斤、铅一百七十万斤,余珠玉宝石有奇。’   ‘六年入吕宋,建岛陈来,驱逐西夷,吕宋王、琉球王入贡。七年,收苏禄、婆罗洲王入贡,遣妻弟兆龙率民五百户航船入海,自广东南经吕宋、苏禄、婆罗洲,于满者伯夷遇袭,去海万里,终抵无人大岛,设港名杨来,号新明州。’   ‘吕宋东五千里有岛名关,西夷陈师万军,旗军血战,逐破其军,有大明把总林满爵,以三百军兵虎步关岛,部将死伤过半,克敌三千,遂定岛名林来。’   ‘南洋所战之敌,皆我少而强,敌多而弱,盖祖宗以火药充兵器之由。然先代火器今时已不中用,十年之前欲胜葡夷,尚需我众敌寡,欺其远来方取胜,后得鸟铳加以仿制,故有鸟铳本葡夷之物,今为我中华长技之说。’   ‘我之火药,传至西方,西人得其坚利,再传回中原,有人言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匠器长进亦能技艺革新,革新,需天子鼓励,朝廷嘉奖,则上行下效。’   张居正把精心装订的书本推到一边,看着桌案上摆放的好似小号窑炉的物件,几块小炭燃得正旺,窑上有插铜管的小铁桶,铜管有阀,连另一个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再往旁去看则是两根曲柄连杆,这个张居正在田间地头常见,最后连轴,轴边连皮带。   皮带另一头是一个小铁块,小铁块中心连线,线连透明琉璃罩。   琉璃罩为精工所制,工艺很美若在京师内市可卖出高价,美中不足的是罩底糊了一圈不知桐油大漆还是什么东西,乌漆墨黑不甚平整,让整件器物的档次猛然掉下一截。   罩里中心有看不起的小东西,张居正看不懂这个,索性指指自己能看懂的书本,对一旁背携木箱的赵士桢笑道:“陈帅有书有所长进,老夫已能看懂其字迹,着实不易,想来在南洋没少撰写公文,必是大为辛苦。”   说完这句,才好像不经意地指指‘小窑炉’,道:“陈帅称这叫蒸汽机,蒸汽老夫明白、机老夫也明白,但这……动了?”   张居正说着,过去用在水力农具上的曲柄连杆动了一下,带着小琉璃罩里的东西亮了一下,令张居正大感惊奇,不解地看向赵士桢。   他以为这是个蒸锅,但现在看来好像并非如此。   赵士桢看着南洋卫军器局缩小版的蒸汽机动起来,脸上露出难以描述的笑容,他点头道:“陈帅说火与水生出蒸汽,蒸汽生力,像火药燃放生气一样,南洋卫有用蒸汽机为动力的织机,比这个大许多,一间屋子这么大的蒸汽机。”   “能带动十六架天下最好的织机,仅需四人接线,每日可纺纱三十余匹。”   赵士桢说着指向连接琉璃罩的铁盒道:“陈帅称这为电机,铜线圈在磁石间足够快地转动会生出电,蒸汽机让线圈转动,生出电力连铜线进灯罩内,罩内有烧过的竹丝发热发光,但必须没有气,不然会烧起来,这是像拔罐一样把里面烧空才盖上杜仲胶垫,外面用鱼胶封漆。”   “有电,能让灯罩亮上百时辰不坏,工部做的,很容易坏,不过陈帅说这是今后发光的趋势,十年百年,总有一日可以不用明火而灯火通明。”   赵士桢解释着,蒸汽机飞轮已经越来越快,玻璃罩发亮的频率越来越高,他板动蒸汽机上的阀门,让气压生得更快,指指陈沐的书对张居正拱手道:“这些缘故陈帅请工部吏员编撰,加以润色后在书里都写了。”   “噢……”   张居正面对从未见过的东西,虽有惊奇,但并无太大夸张,也许其中关窍不甚了解,但蒸汽机大致运作原理已经明白,问道:“此物造价几何,它有何用?”   “造价极高,广东仅有雇工上百的大织丝厂用这个才不赔本,还要做更精细才能普及天下。就目下来说,它唯一作用是织丝,除此之外,陈帅想用它传信。”   “传信?”   这就超出张居正理解范围了,面上冷静沉着地点头,好像自己也认同这个说法一样,心里却等着看这东西怎么叫出声来。   琉璃罩此时正发出微弱光芒,赵士桢将电线拔掉,连在另外一个铁盒上,把卷起的皮胶电线一圈圈放开,放出一步远连在张居正面前的铁盒上。   他有些无礼地在张居正案头拿过陈沐的书,翻到最后,指着两条不规则的墨线先后道:“阁老,陈帅说,这条线叫‘参见’,这条线叫‘阁老’,这两条线合起来,叫参见阁老。”   张居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两条线,长得基本一样只是长短不同的墨线,茫然地看向赵士桢。   铁盒有墨,有两个金属杆,当赵士桢在另一端按下两个金属杆,张居正面前两个金属杆会同样落下,把沾染的墨写在纸上,赵士桢也不说话,只朝张居正拱手。   张居正看着铁盒自己动起来大为惊奇,紧跟着就在纸上见到刚才赵士桢指给他看的两条墨线。   赫然是——参见阁老!   这是一种机关,神奇的机关。   张居正绕到桌案这边,按动金属杆,另一边的金属杆也落下,他看看赵士桢又看看金属杆,道:“这边落,那边落,因为这线?是否这线够长,就能从京师向南洋传信,瞬息可至?”   “回阁老,确实如此。”   说完赵士桢又有些尴尬地笑了,道:“不过目下,一台最大的蒸汽机发电,也只能连三五百步的电线,工部吏员说问题不在蒸汽机,在电机,不过暂时还不知如何解决。”   “从京师到广东,陈帅是不敢想,他只想能传信三五里,把蒸汽机做小做精,电机也做小做精,可随军携带,必使我大明军士战力倍增。”   “三年五载?”   张居正摇摇头,“太久了,两年,两年工部要让蒸机电机做大,能十里传信,我大明十里一急递铺,假以时日,瞬息之间将消息由京师传大江南北!”   在蒸汽机刚刚出现在大明时,帝国首辅只看见电报带来的巨大利益,此时张居正也无法料到,今后蒸汽机会如何改变这个世界。 第十三章 军器   在广州府的大街小巷,从香山县归来的商贾议论着此次在南海、在香山见到的奇景。   广州府南海县是两广最大的炉户住地,早在很久以前就是冶铁集散地,以佛山镇为中心,兴盛的冶铁、纺织、陶瓷令当地空前繁荣,成为五岭以南首屈一指的商业重镇,为四大聚之一。   如今这一地区还要加上香山、新会,南洋每年输入内地数以百万斤计的铁铜矿根本不能对本地铁业产生足够刺激,倒是由两广总督衙门下令在琼州开采铁矿的涌入给广州府铁业带来更大变化。   让人惊奇的还是蒸汽机,这个本不应在这个时代出现的东西。   如果不是官府强力推行,可能再有二百年都不会有人用蒸汽机,没别的原因,人力一直够用,不存在人力不足的情况。   官府可以管住投身海事的百姓,但不能约束铁户炉户,他们生来就做这个,后人也做这个,单单佛山一地就有铁户炉户数万,户户皆有家传铁炉,单广东布政司十五税一的铁课一年就能收上三十余万斤铁折银,要有多大的需求才能让本地改变生产模式?   不存在的,广锅都卖到北方去了,产能还是过剩。   但有官府强力推行就不一样了,在广东管理铁户与课税的机构叫铁厂,虽然收税不多,但对炉户铁户有绝对权力,正因有这个机构存在,陈沐才能传信一封即可控制整个广东的铁户。   其实他也没干嘛,就是引入苏钢的技术,并商定价格下达南洋军器局对钢的需求,让炉户不单执着于炼铁,也执着于拿铁去炼钢,并在钢的锻造中大规模使用蒸汽机。   苏钢对灌钢在制作中有简化与长进,这当然不是工业时代最好的钢,但它是陈沐所处的时代最好的大规模生产钢。   他像个推销儿子的老爹一样,巴不得整个广东遍地蒸汽机,但事实上是那些因为强权而不得不使用蒸汽机的商户对这东西并不是那么满意。   蒸汽机神奇吗?神奇!   但蒸汽机能起到与它神奇相对应的作用吗?悬!   明明雇上百工就能起到同样效果,甚至不论纺织还是锻造,精熟的匠人都比笨重而傻乎乎的蒸汽机好用,造出的东西都要更好,官府非让人家用蒸汽机再雇二十个工,蒸汽机一天吃的煤就能再顶二十个工。   而且有时候那些大厂一台大型蒸汽机还不够,织布要一台、提花还要一台,织机前还要有工看着。   本来仅用织工,织布和提花一台织机人力就能做好,笨拙的蒸机哪儿行。   官府开始还让人买蒸机,后来发现卖不出去干脆强行推送,这才让人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   当然蒸机的好处也有,只是人们还不习惯。   一番强制推行,就造成了如今香山纺织厂到处轰隆隆的蒸汽机作响,产量提升是有,但更多的噪音与麻烦也不断。   但在各个铁坊与石匠那,蒸汽机要招人喜欢的多,在为新式机床提供动力,切削锤锻都变得毫不费力,就像陈沐一开始使用水力锻锤时一样欣喜。   机床的兴盛让石料切割也变得容易,人们把金刚石和铁混在一起做成圆锯片、小物件以传动带来毫不费力地传送,这一切都来源于蒸汽机提供的动力。   商贾、学子中的有识之士俱认为,蒸汽机在将来会给天下带来更多的可能。   这种可能在南洋军器局中成为现实。   陈沐上次回南洋军器局还是去年,今年回来是为了激励匠人的同时,准备调冶炼工匠前往民都洛岛开炼铁窑。   “诸国冶炼工艺太差,上好矿石炼出铁料却不堪用,以往只能将矿石装船运来,这不是长久之计,如此一来每船少装三成。”   陈沐走进南洋卫,望向远处军器局的厂房,对关尊班道:“要挑选几个得力炼铁匠去往南洋,也顺便过来看看军器局如今怎样光景。”   关元固毕竟上了岁数,军器局也不是养老的好地方,去年水泥造出来后就被陈沐派到海军讲武堂的研究室,领讲武堂五品俸禄,军器局再另支三品俸禄以供养老,如今军器局由关尊班接手,陈沐不大放心。   “遵命!”   关尊班立在指挥使黄德祥身后,老白已经卸任指挥使当都指挥使去了,以前的精兵强将尽数抽调往南洋,资历里能当指挥使的只剩过去千户黄德祥,剿海盗立些战功,就被推到了指挥使的位子上。   南洋卫,赛驴公说什么也要让自己人充任指挥,别说指挥使,就连指挥佥事都是黄德祥宗族黄振清。   他们身后跟着军器局笔吏,飞快地将陈沐要求记下,关尊班说道:“如今香山除船厂外,已尽数搬入南洋卫,军器局里有隶属海军讲武堂的匠人学堂,去年招了几个白发生,平日也有讲武堂讲官来指导编书。”   “下属炼铁司、灌钢司、火药司、鸟铳司、刀兵司、甲胄司、铸炮司、检校司,各司其职。”   关尊班对陈沐介绍道:“出产军器要经三司监督,炼铁司自查、用铁司自查、检校司自查,如造一杆铳,钢锭入鸟铳司时,一旦鸟铳司接收,再有问题就是鸟铳司的问题。”   “一块铁入灌钢司,铭刻炼铁司查员的名字,练成钢入鸟铳司,铭刻灌钢司查员的名字,制成鸟铳入检校司,铭刻鸟铳司查员的名字,待到出厂,铳管有鸟铳司某科某、检校司某科某及出厂年月日及编号铭刻。”   说到这,关尊班非常骄傲道:“凡炸膛、损毁,皆可追究其人,加以惩处!”   “每司均设革弊科,专事各司技术改良,帅爷也说过,这非一日之功,但只要做就总会有成果。”   陈沐颔首点头,穿过旗军严防死守的炮台射台与围墙,进入军器局,俨然是军事重镇,石墙之后别有洞天。   轰鸣的蒸汽机震耳欲聋,炼铁司与灌钢司的墙壁上有两传送带相连,一台蒸汽机专门为这个传送带提供动力,源源不断的小块铁锭由这个输送过来,落入分装生铁与熟铁的堆箱中,由灌钢司进行制灌钢,蒸汽锻锤将分布不均的固液铁钢混合物锻打成钢,再输送鸟铳司与甲胄司。   炼铁司的另一边,则正对铸炮司,铸炮用铁被送入那里,接着造出各式规格的火炮。   “如今铳炮产量如何?”   “上个月军器局清查鸟铳,造燧发铳二千一百七十、重铳七百,五斤以上火炮二十九门。因为上个月用的是新造炮模,所以产炮少,这个月会多一些,但鸟铳目下就是如此了,每日九十余杆。”   卫港,一艘来自濠镜的小船登上两名香山旗军,一路小跑地入卫所,对指挥使黄德祥耳语几句,令这个在陈来海战里中弹的指挥使面色大变,对陈沐拱手道:“陈帅,又抓了一个在濠镜贩我闽广百姓的夷商,卑职去濠镜杀了他!” 第十四章 高低   老平托的脸色不太好看。   濠镜主教卡内罗的面色亦不好看。   陈沐坐在市政广场正中,椅子扶手上的右手大拇指缓缓在脸颊划过,神色不善。   在他周围林立的旗军拉开警戒,广场外围聚集着濠镜商贾,明人与外洋夷人杂于其间,有大人将小孩举过头顶,许多人闻讯赶来其实不是为看陈沐会如何处置贩卖人口的商贾。   他们只是来看陈沐的,想见到朝廷一品大员可不容易,更别说是在海外征战常出现在酒楼话本、神话故事、庙宇殿内的陈沐。   为了审问这个外洋商贾,陈沐专门在濠镜等了几天,把自己的幕僚老平托和主教卡内罗叫来。   事情并不复杂,陈沐尚在南洋卫港时接到黄德祥的信报,在濠镜做绸缎贸易,同时拐骗了百姓装在船舱里,离开濠镜港时旗军查货,被发现后意图以二十三名水手武装反抗,被镇压。   让陈沐过来的不是贩卖人口,是因为此人最早自称葡夷查实后为西夷的商贾,印信是由教会引商主教卡内罗下发的。   他单纯认为卡内罗可能勾结西班牙人,所以才过来,不过来了之后一番审问,发现事情另有隐情。   卡内罗虽被选为引商,但实际挑选商贾发印是教会教员在办,在教会的登记上这艘船的船主确实为葡萄牙人,但船主并非这个被逮捕的西班牙人。   “陈将军,此人自称葡人,但其实不是,他虽承认其为西班牙人,但其实也不是。”   平托的脸上有些尴尬,尴尬的原因不是别的,他搜集了脑海中所有词汇,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和陈沐解释此人来路,想了半天才说道:“他出生在英格兰,在他出海前,英格兰国王还是菲利普,所以说他是西班牙人没错。”   “但现在菲利普已不是英格兰国王,可他不知道,因为他已经出海许多年了。”   一旁按刀的黄德祥对此嗤之以鼻,他在不在乎是哪国人,要不陈沐下令要问清楚,早给他杀了。   这个自以为西班牙人伪装成葡萄牙人的英国人被旗军五花大绑跪在地上,兀自哇哇大叫,语速太快陈沐听不懂,倒令平托的脸色更难看了。   “他说你们是食人族,说有人告诉他明国人过去在战乱时会吃人。”   老平托真不愿意转述这句话,他面前的人是谁?   是陈沐!   不知道杀了多少人的陈沐!   平托不等陈沐开口,为平息其可能的怒火,先解释道:“人们认为低等人是可以贩卖的,可以像哥伦布一样为所欲为……他是个罪犯,将军,我建议处死他。”   陈沐没有动怒,和死人动怒是无意义的事,他只是颔首,皱着眉头疑惑,因为在他的认识里,哥伦布是伟大的航海家,他甚至还感慨过,为什么郑和不能像哥伦布一样达到非同一般的成就。   但陈沐在平托口中听到哥伦布的名字,明显是贬义的。   “战乱时吃人……他们就是把神吃了,关你什么事!”陈沐只看到虚伪,他转头对平托道:“跟我说说哥伦布。”   那个英格兰人依然在大喊大叫,陈沐心里除了困惑还有遗憾,他在心里想过几次自己遇上英国人的场景,唯独没想到会是这种。   “几十年前,哥伦布拿着西班牙国王给大元皇帝的国书,受西班牙资助率船队探险,所过之处强奸妇女,把九岁十岁女孩当作货币,带着猎犬杀戮土著,以此来满足手下,并愉快地在日记里记下这些,但日记里没说的是,他们把西班牙病带回我们的土地。”   老平托摘下眼镜,“我年轻时也向往这些,但现在这令我羞愧至极。”   羞愧?   陈沐真不觉得能有几个欧洲人发自内心为此羞愧,他们不会羞愧,三百年后都不会因此羞愧。   “主教,他脖子上戴你们的项链,哥伦布也是信徒,为什么还会做这种事?”   卡内罗主教能说什么,他难道能告诉陈沐在伊比利亚半岛、在马赛、在尼德兰、在英格兰,在那些所有去过非洲美洲的地方的人们争相贩卖黑奴为自己取得利益?   难道说哥伦布在日记里说加勒比人是食人族,以此减少心中的罪恶感?   “将军,坏人即使侍奉天主,他也依然不能得到天主庇护,他会下地狱。”卡内罗不能那样说,他只是看着陈沐的眼睛道:“在哥伦布眼中,人是有等级的,他们是低等人,将军所作所为也是如此。”   “下地狱?我并未看见他下地狱,他活得好好的,如果不是我的旗军抓住他,我的百姓才会下地狱。”陈沐心里憋着一股气,那并非向主教或平托,“哪儿都有好人哪都有坏人,这我明白。但如果我的百姓死了,你就是说他们会上天堂又有什么用?”   “如果好人死后上天堂,恶棍活着走四方,那这座教堂又有什么用?”   开始美洲人有金子,欧洲人有圣经;后来欧洲人有金子,美洲人有圣经。   这是陈沐愤怒的原因,因为卡内罗说对了,人是有等级的,陈沐蓦然发现他和欧洲人的作为没什么两样,他也拿走了吕宋人的金子。   但他的同胞不是如此,他们善良,善良到郑和下西洋资助民生凋敝的国家,善良到几次遭受攻击时反击都极其克制,甚至善良到——别人搬出自己的体系硬套到他们身上,他们的后代真的信了那些他们是低等人后代的鬼话。   就算是一个傻子,只要想办法把普通人变傻,他都有充足当傻子的经验来打败这个普通人。   陈沐突然笑了,他对主教问道:“主教,那你觉得我是高等人还是低等人呢?”   “我不懂数学、不会哲学、不信宗教、对艺术一窍不通、一千个人里有九百个都比我会写文章。”陈沐没等卡内罗回答,面无表情地问道:“我只有黄金白银、战船火炮,我只会放火杀人,那我是高等人还是低等人?”   陈沐自认自己不是高等人,但他的同胞一定是高等人,他们走卒贩夫听戏文、文人骚客寄山水,他们与世无争喂鸡养牛皆是道,他们充满烦恼也怀揣希望,他们时常埋首独善其身,偶尔做梦兼济天下。   卡内罗主教微微张口,半晌没有回答,显然这个问题太难了,他顿了顿才说出陈沐万万想不到的回答。   他说:“高等人未必永远高等,低等人未必永远低等。但将军,你是高等人还是低等人,这是哲学。” 第十五章 学校   其实卡内罗所说的哲学,还真把这为澳门区主教困扰了很久。   如果一个野蛮人掌握世上最强势的军队,拥有最坚固的船和最危险的炮,那这个人是文明还是野蛮?   卡内罗主教没有答案,也没有人能知道答案,他只知道,今后进入澳门的商船需要接受更严厉的审查,不论他还是陈沐,都不希望再见到这样的情景发生。   在经由濠镜教堂发往罗马教皇与里斯本的年报中,卡内罗主教这样写着:明帝国正在变得更加危险,在香山沿海,每天都有新造战船滑入海中,虽然传教事业在这依然艰难,但还是有希望的,至少没有受到阻止,只是必须要遵守明帝国的法律。   贩卖百姓的祸患并未在濠镜持续太久,罪犯连同船员水手尽数在市政广场被击毙,陈沐也并未迁怒旁人,只是命香山千户所重新向濠镜移治两个百户所,以加强在濠镜地方的守备与盘查。   除了军器局,陈沐还有个地方要去——广东海军讲武堂。   卢镗和俞大猷知道他登陆濠镜的消息后,立即派人过来叫他,希望他能去海军讲武堂一趟。   讲武堂第一期学子已临近考试,可这些毛孩子最近迷上看课外书,整天抱着广城新印的什么《南洋传》、《林来海战录》、《新明志异》之类的市井话本看得厉害,连学问都顾不上了。   这种状况别管是卢镗还是俞大猷,对他们的教学才能都不太放心,专门让陈沐来看看讲武堂的学员。   他们不放心?   陈沐还不放心呢!   学制两年半,单单这两年半里各科教材普遍改了两三遍,学子学到的东西到底能有多少?   或者说,他们哪怕学得再好,第一期学员也比不上第二期,第二期也比不上第三期,这一切变化来得太快,究竟如何,陈沐也不知道。   陈沐没穿官服,进讲武堂时专门让人给他换了一身学员的甲胄,哪怕仅仅是讲武堂普通学员,在穿戴上也要比外面总旗百户好少一些,他们有制式赤袍,铭刻海军讲武堂的前后胸甲及臂缚甲裙。   前些时候南洋军器局还专门给他们打了制式讲武刀与铭刻讲武的手铳,不过那是陈沐给他们准备的毕业礼物,还没到发给他们的时候。   漫步讲武堂,看着校场上炮棚各式火炮与其间操练的学员,远处教室带班的一期学子教授二期学员,陈沐再没有比此时此刻还要满足的了。   “陈帅,老夫认为,各科学子的教学,应当稍作更改。”   卢镗的山长宅邸就在讲武堂后山,自担任山长后他就把家迁至堂中,这次请来陈沐,侍从备下茶水梅干等点心后,卢镗道:“这两年,诸科教材多次更改,学子学得吃力,就好像第一年学的矛阵都是端平,第二年就要脚踩矛尾列阵。”   “外洋舆图也一直在更改,越来越精细,海图越来越全面,老夫以为,往后的入讲武堂的学子,可以先从道学起、然后再去学术。”   “道和术?”   这个陈沐勉强可以理解,道是总纲理论,术是具体应用,他问道:“就像先学工事再去分辨木质与水泥,先学测绘再去认识外洋舆图?”   “对,老夫与俞帅议过,认为这样很好,不过还是要问陈帅的意思,毕竟这些娃娃将来毕业,多半是要去往陈帅麾下听用的。”   其实这些学员将来的去处,卢镗也一直为此考虑,首选自然是陈沐的南洋军府,除此之外也可以去宣府陆军讲武堂进学,他与徐阶为此有过交流,每期学员毕业后可择部分准备留用教学的优秀学员交换游学。   当然,即便如此,讲武堂的老将们也不可或缺,他们至少还要再坚持三年,这些人在为期一年的游学后,还要安插入各个用兵之地担任两年将官,有作战经验后才能回到讲武堂就任教习。   “另外,陈帅前番送来的西夷海战兵书徐先生译本也已作为补充教材,老夫以为西夷编书有其独到之处,言简意赅用词直白,更易为寻常军士学去,与陈帅旗军手册异曲同工。”   陈沐点头道:“卢公说的是,西洋诸国亦有千年之久,其距我遥远,言语风俗皆有不同,诸国多战事,似我春秋战国之时有诸子百家,难免不会出现如墨子公输那般喜好钻研人物。”   其实还有的话陈沐没说,自大一统后,百姓、官吏各司其职,官吏的责任太重、百姓对官吏的依赖也太重,许多生活所迫前往外洋的百姓依然如此,对别国官府也是如此,可别国官吏对百姓往往没有那么多责任,一旦遇事,缺少话语权总会吃亏。   卢镗只是颔首,并未顺着陈沐的话说,如今大明正处学派之争,他可不想聊这个,他笑笑后说道:“前些时日老夫与宣府徐山长传信,他对讲武堂这种大量、统一教学的方式很感兴趣,打算等将来有人继任山长后回松江府修一座讲文院,托老夫问问陈帅,有何见教?”   武官的讲武堂,是军校;那徐阶想办的讲文院……大学?   说是大学并不为过,只是不是陈沐印象里的那种大学罢了。   “徐阁老这是想要名吧?”   陈沐笑着摇摇头,他说道:“徐阁老领宣府山长,对办学之事,晚辈所知尽在其间中,已无什么可以说的了。不过依在下浅见,大明所缺,并非一所或几所大学。”   “是小学,是能以分科办学教授百姓识字、懂算知道德规矩,略知地理、物理、自然的小学。”   就像张居正对陈沐的了解一样,陈沐比谁都急功近利,比谁都激进,徐阶想办一所分科办学的儒学,这绝对是天大的好事,它能给朝廷带来数十乃至上百个懂治政、会兵法、通艺术,上知天文下懂地理,音律文学无一不精的帝国高级人才。   但他们大多都会进入官场,东方古典教育,教育出的绝大多数都是保守的管理者,陈沐希望看见的是各行各业的开拓者。   “正如卢公所言,先学道,再学术,道通万术。”陈沐的眼睛在发亮,道:“小学为道,大学为术,晚辈以为,可以给徐阁老传信,看他对这个流芳百世的事有没有兴趣。” 第十六章 离朱   曙光刺破厚重云层,清晨南洋卫港的晨雾被日光驱散,卫港巨大的干船坞开启,海水涌入,四条冲天桅杆上折叠鹤翼帆缓缓拉起,浮沉间小山般的巨大阴影自船坞滑入海中。   陈沐立在岸边,眯着眼睛看着这艘体形仍在赤海级之内,但风帆更多动力更足,火炮更少载货更足的新造战舰入水,缓缓颔首。   这艘战舰的名字叫‘离朱’,以黄帝手下拥有神目的神禽命名,舰上仅有十八门镇朔将军炮与前后四门赵士桢新造旋转防炮,并无独立作战或远战能力。   它唯一特殊的地方在于,这是大明与整个世界第一艘装载电机的战船。   在离朱舰船舷两侧,有两个船板遮挡下的明轮,粗大钢铁轮杆上的齿轮连接电机,电线则通向船尾上层空旷甲板,由巨大麻绳包裹着盘堆一处。   陈沐望向离朱舰的眼神热切并带着期盼。   他看着战船入海,风力之下战船缓慢航行,两只巨大明轮亦缓缓转动。这个装置相对拖慢了战船的速度,但也仅仅只是一点,对四桅风帆而言,尚不至五分。   但陈沐清楚拖慢离朱舰五分速度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将来很有可能他整支舰队都将被拖慢百分之五的速度。   甲板上有人吹响呜咽的号角,船舱里几名旗军举着长杆扎在船尾,吃力地将大块的皮球兜四角用绳子固定在四根支架上,紧跟着,有面容坚毅的小旗官在甲板上面北跪拜数次,义无反顾地走上皮质大球下的木舱。   被挂起的皮球即使有竹条撑起依然稍显干瘪,足足二十多匹缝制皮革。   紧跟着,勇敢的小旗官点燃皮制大天灯正中的火堆,在火堆下,则是足够盛放煤炭与旗军的木舱,他坐在木舱中,努力让自己克服恐惧保持站立。   “过一会,这个球会升起来。”陈沐笃定地说着,但他接下来的语气并不是那么坚定,“军器局试过把热气球放到天上三十余丈的高度,但没试过在上面载人,即使他和之前的货物一样重。”   说着,陈沐右手端着望远镜不放,试图亲眼目睹到每个细节,左手则打出手势,岸边几艘小船驶离,向离朱舰环卫过去,不过片刻,船上的旗军就已做好随时打捞袍泽的准备。   “我也不知道,绳索与电线能不能撑得住。”   在木筐下,四根绳索拧做一股,中间夹裹着电线,这些沉重的绳索成了热气球升高最大的阻力,随气球升高,其拖拽的重量也越来越大,并最终定格在高空百米。   现阶段的电线与电机,仅能供给这么远的距离,就连热气球的大小都经过计算与测试,确保其在三十余丈的高空不会跌落,也保证它不会继续升高而拽断绳索。   因为燃料,南洋军器局现有手段无法准确测试升至需求高度所需热量,只能用笨方法进行穷举。   木筐里装有一台特制电报机,与战船依靠绳索相连,小旗官则怀揣望远镜。   “倘若一切顺利,俞帅,我们的军队在陆上、海上,都将料敌于先。”陈沐身边是俞大猷,老将军正充满惊奇地望向离朱舰,同时也不忘用震惊地望向陈沐。   陈沐,真的是太狠了。   俞大猷只见过把烟花炸上天,还从未见过把部下装天灯里送上天的!   皮气球随温度上升渐渐鼓起,久经沙场的俞大猷暗自吞咽口水,问道:“陈帅,如果绳断灯毁,上面的旗官……”   “无妨,球顶有覆盖开合,在球舱里有连接开合的绳索,拉动就能让速度变慢,拉的时间长,就会下降,最终落进海里不可避免,但不会死。”陈沐说着转过头,对俞大猷说道:“但在陆地就不好说了,从小天灯到这个大球,先前有几次绳索不够牢靠,被大风吹断,上面无人控制高低,摔落在地。”   “所以务必在海上实验完备,再交由陆路使用——看,升起来了!”   陈沐话才刚说完,就见皮球缓缓摇晃,逐渐离开甲板,忙抬手指过去。   热气球木舱里的旗官也到了最胆战心惊的时刻,当他透过木窗发现自己比袍泽越来越高,并脚下不稳产生摇晃时,他被吓得浑身忍不住地发抖,哪怕他早认为自己做好了十足准备!   “万户陶太爷保佑,勿令后辈子孙步你后尘,万户陶太爷保佑,勿令……”   他的热气球里没有火药,只有他头顶的三座火炉,木舱里放着钟表,每隔半盏茶打开一个阀门,到第三座火炉燃起,就该准备降落。   也就是说,皮球升空一次,仅能持续二十分钟,就要下去给火炉添料。   旗官早就瘫坐在舱中木凳上,他想站起来可偏偏腿软得使不上力气,风从四面通透的木窗灌进来,吹在遍体冷汗的他身上,透过窗子,他看见港口的人真小,甚至能俯瞰整个南洋卫港。   也是南洋卫港,更远处的卫城他就看不清了,不过当他哆哆嗦嗦地拿起望远镜,依然能看清远处海面上的巡逻船舰。   他深吸几口气,对着面前的电报机,看着方向数着船舰,按下几处按键。   在他眼前,是举世无双且最为复杂的电报机,足有内外三圈圆形分布二十四个按键,内圈是东南西北、东北、东南、西北、西南八个方位,中圈是距离,外圈则是数量。   极短的时间里,悬着热气球的离朱舰上放下小船,飞速向岸边划来,几乎在小船靠岸的同时,热气球上的旗官拉动球顶开合绳索,热气从球顶放出,浮空的驱使被遏制,以极为缓慢的速度开始降落。   离朱舰尾部的旗军亦拉动绞盘,将热气球缓缓向船尾引下来。   “大帅,电报!”   陈沐接过纸张,脸上露出笑容,电报图上清楚地标注出海上巡逻队所处方位,这远比立在桅杆上瞭望厉害得多。   他收起电报,看着受牵引力量缓缓落回离朱舰船尾,满意颔首负手道:“去往深海,继续试验,军器局在今后三个月内把离朱舰所能运载燃料、备用热气球、电机用具等情况报至民都洛岛南洋军府。”   “没只热气球试飞三次,等这一切做好,离朱舰编入六丁六甲船队!” 第十七章 瞭船   回到南洋军府的陈沐一直在想,俞大猷为什么在临别时多次称离朱舰为离娄舰呢?   “高公,离朱和离娄,那么容易听错么?”   陈沐有点担心,决定回头给俞大猷派个医生过去,人老的时候是会出现幻听、衰弱、记忆出错这些症状。   想着这事,陈沐有些狐疑地看向高拱,这老爷子可也上岁数了。   高拱已经忙了好几天了,整个南洋军府年后都在筹备麻贵即将跨越海峡向亚墨利加探险的事,为预防会出现的各种情况,不论疾病、战争还是海上风险,都必须庙算清楚。   “离朱和离娄?如何会听错,这是一个人。”   高拱诧异地抬头,搁下狼毫笔,眼珠从眼睛右侧转到左眼角,接着向上一翻看向陈沐,问道:“小帅爷这是又闹笑话了?”   “一个人?”   陈沐的脸有些僵,舔舔嘴唇,问道:“离朱不是上古神兽?”   “什么神兽,那是个人,黄帝丢了玄珠,让离朱去找,他的双目有百步明察秋毫之能,为黄帝找回玄珠。”高拱敛起衣袖,道:“周朝的庄周称离朱为离娄,所以这个人就有了两个名字,他到底叫什么今日已无从得知,但人们提起这两个名字,就知道是他。”   “原来如此,晚辈受教了。”陈沐拱手点头,笑道:“以后一定要多读书。”   “陈帅不必读书了,想读书也要你有空才行,如今已位极人臣,还是等你有后人,让他多读书吧,到时老夫若在,收个弟子也无妨。”高拱说着老脸微微撇着,“断不会教他像他爹般不学无术。”   陈沐撇撇嘴,心知别管是小帅爷还是不学无术都只是玩笑,他心里清楚,顾命大臣在南洋难免心有明珠暗投之感。   能舌尖嘴利地开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这已经是很好的情况了。   笑过了,高拱问道:“陈帅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高公过俩月就知道了,南洋卫造了大天灯,能放人上天那种,辅以电报,可让人知二三十里外的情况,不论海上还是陆上,穿插合围、集兵突破,今后这些战法会更加容易。”   高拱挑挑眉毛,没有细究天灯载人上天这种事,他知道陈沐总是在做这种事,而且足够谨慎,不保险是不会用的,他只是眯着眼睛问道:“陈帅是想,让探亚墨利加的麻贵船队用上这个?”   陈沐点头道:“是,海路远航,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我等无准确航往亚墨利加的海图,一旦迷航难返,就是不可承受的损失。”   “西人以亡命徒为探险家,皆以小船凭借勇气搏击风浪。我们的旗官都有这样的勇气,我可以让他们拿命去搏,他们会的,但我不能。”   陈沐嘴角上翘,露出满足神色道:“上有朝廷倾国之力起三宝下南洋,陈某亦要举才力,助麻贵成事。”   高拱颔首,他知道在海上如果看不见土地意味着什么,哪怕仅仅是从鸡笼岛南下吕宋岛,这条对南洋旗军熟悉地不能再熟悉的海路,临近陆地最后几日船上水兵依然会感到烦躁与怀疑。   至于长时间看不到希望,大海能给人带来何样的绝望,血战关岛的林把总最清楚。   高拱深深从喉咙叹出一声,陈沐这人哪儿哪儿都好,除了有时候像没读过书的莽夫一样,还很让人别扭的就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一般人不应该都把这种思虑放在心里,不说出来的么?   “所以陈帅就给大天灯起名叫离朱,别人都把这称作离娄?”   陈沐点点头,拍拍高拱书房的座椅坐下道:“同高公所言相差无几,是船,我给装天灯的大船起名叫离朱,相当于船的级别,像赤海一样;也不是别人都,是俞帅,他一提这个就说离娄。”   听陈沐这么说,高拱挑起眉毛对陈沐高看一眼,一本正经地问道:“这个名字,是陈帅从哪儿听来的?”   高拱可不信,陈沐能有这深度,随口掏出来千百年前古书里的上古人物名字,甚至连名字的主人是人是兽都不知道。   陈沐转头望向窗外,岛屿远处的力夫与旗军正在修造新的南洋军府,他才不会告诉高拱是听徐渭说的,他脸上的居庸关在说谎时不动声色,道:“在下偶有所得。”   “俞帅毕竟持重,是在提点陈帅,名字里没朱更好。”   陈沐皱起眉头,稍加思索,小声道:“犯了忌讳?”   “那倒没有,国朝忌讳都在明律里写着呢,太祖宽厚,并无避讳。此后避皇帝名的次字,唯成祖皇帝单字避讳。”高拱摇头道:“近音之类亦无避讳,太祖皇帝以来,唯一避猪,是因武宗属相,太祖皇帝还给杀猪的写过对联呢,叫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刀斩断是非根。”   “要这避讳,就得用朱批批下杀猪的吞朱砂自尽。”   “不过俞帅也没错,他是七辱四贬、夺荫下狱的战将,比陈帅谨慎也属平常。”高拱缓缓摇头,道:“自古不乏因言获罪者,大多是祸及池鱼,真要办,你必陈帅给战船起什么名字,办你私聚甲兵又如何?”   还真别说,要旁人说这话,陈沐就笑笑,高拱是久居内阁做过首辅的,说出这话气势就大有不同,硬是让他心跳了两下。   接下来,在高拱还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陈沐就已扯来桌案笔墨,挥毫十余字,大步流星走到门口,拍给随身近卫道:“装信入驿,送往广东都指挥白静臣。”   高拱看着陈沐再坐回椅上,眼都不带眨的,感慨道:“陈帅情急泼墨,都不用装信,没十年交情,谁能看懂?”   “无妨,静臣兄能看懂八分。”   “常吉去京师还没回来,我很想他。”陈沐摇摇头,随后对高拱说道:“不说这些,盘算日子,苦兀岛旗军应已种完人痘,筹备也差不多,等瞭船一到,他们就可以启程了。”   “瞭船?”   陈沐狡黠地笑笑,坐得乖巧,“对,就是瞭船,带天灯的,叫瞭船。” 第十八章 渡海   苦兀岛有严酷而漫长的冬天,自年后南北讲武堂毕业学员安插当地三卫成为百户以上旗官,对部下旗军进行短期的远航培训,人们开始知道他们将要去往的地方是什么。   “诸君观图可知,穿朝东海峡,可抵亚墨利加北,然亚墨利加北部是否为图上所示,便是陈帅亦不知晓。”   喜儿哈卫,从宣府陆军讲武堂毕业受皇帝、首辅召见,任喜儿哈卫指挥使、苦兀副总兵的麻锦立在帅台,指着身后舆图,对前座诸将、其后旗军道:“我等此番军务,上报陛下、下慰黎民,探明万里之外的亚墨利加,在当地设驻防卫所。”   其实距离有没有万里,麻锦也不知道,宣府讲武堂没告诉他答案,但照远了说总没错。   “诸君所在之地,苦兀岛,古称极北之地,凡历此次东行之人,必载入史册,后世子孙亦有荣焉!”   麻锦说着在帅台上张开诏书,高声读道:“大明天子诏,凡先入北亚墨利加者,不分华夷不辨胡越,可说汉话为大明子民者,皆记功一级!”   麻锦说一句便停顿一会,军阵外围尼堪外兰麾下女真骑手便高喊着用女真语复述一遍。   “登北亚墨利加,千户以上,可探明地方设立卫所者,设一卫,记功一级。”   “苦兀岛,招民投军者,准百人,记功一级;登北亚墨利加,千户以下,可探矿寻金者,开一窑,记功一级;可绘舆制图者,绘十里,记功一级;可克敌制胜者,逢战事,记功一级;献珍稀禽兽者,记功一级;贡华美宝物者,记功一级……”   麻锦报上一大串朝廷对去往北亚墨利加的记功后,诏书塞入怀中向后退下,麻贵手按腰间战剑跨步而出,帅台上两列仪仗高声喝道:“肃静!”   待底下旗官旗军安静下来,麻贵这才接着高声道:“有功者,旗军升小旗,一功;小旗升总旗,两功;总旗升百户,三功;百户升副千户,四功;副千户升正千户,五功;千户升副指挥、指挥同知,七功;升卫指挥使,十功。”   “欲升实授者,立升实授;不愿升者,一功赏十两、集三功赏五十两、集五功赏银百五十两!”   “欲得银者,半年船到立给银;不愿要银者,北亚墨利加,一功五十亩地,在户造籍,可迁家而居,立赏!”   麻贵话音落下,低下还没什么大动静,只有各旗军前的将官缓缓颔首,互相看着紧握双拳,后面的汉旗军虽交头接耳,但还尚能克制。   等尼堪外兰部下精通汉文与女真语、蒙语的骑手从中军阵中边策马而走边大喊出声,不过数百人的军阵才真正沸腾。   那些被召集至此的女真人可禁不住这样的诱惑,只有少部分人依然能保持冷静与极高的克制,因为他们统统来自更北的地方,连三大部的人都叫他们野人,许多人根本没见过银、也不知道银子能干嘛,更不觉得耕地有什么宝贵的。   在他们那耕地种什么都会被冻坏,不如渔猎。   不过不知他们身边哪个女真勇士高声对他们喊道:“土地就是猎场,你的地打到的猎物都是你的!”   这下真热闹了,喧嚣声好像要把卫城那些木屋上的瓦片掀掉,麻贵露出笑容。   对他们来说征兵太难了,即使是被朝廷从万全都司调来入苦兀三卫的旗军虽没有办法,却也心不甘情不愿地不想东行海外,更别说尼堪外兰从女真三部招来的女真人了。   没人愿意远离故土。   但有麻锦等人带回的一封诏书,一切都不一样了。   喜儿哈卫的旗军与女真人被获准放假,准许他们回到家乡,招揽更多的旗军与女真人,条件是身强体壮,别管种地养马还是木匠石匠,哪怕就是会缝衣服,凡有一技之长都能获准。   因为这段时间对苦兀岛总兵麻贵来说,最重要的是时间,他在等待京城送来的医匠。   医匠早就来了,但准备的痘粉不够,刚好他的旗军也不够,医匠与旗军一同返回北京,专门请下朝廷诏令直达太医院,让他们筹备痘粉,并挑选种痘医术最为高超的医师去育粉、准备种痘。   这世上只要皇帝与内阁都想做一件事,哪怕要达成太阳消失的效果,都能叫所有人闭上眼。   不过几个月里,自上而下的诏书起到莫大效果,最厉害的自然是太医院执着种痘引发的变故,让国中医师对种痘掀起巨大热情,就连各地早已接近荒废的惠民药局医生都开始琢磨这门手艺,著书立说,寄望于借此取得晋身之资。   更有嫌麻烦的医生直接从天津卫登上开往苦兀岛的征兵船。   说到征兵,麻贵弄出的动静可是不小,蔓延在万全都司的东行功勋赏赐着实吸引了一部分人,但各地指挥使也不敢全部放人,仅给出少量名额。   那些旗军不能凭借招人投军换来战功,着急上火,终于有人把目光放到北方,长城以北。   在归义王俺答的土默川流传着大明发现广袤土地起行东征招募人手的消息,流寓塞外的百姓以及部分蒙民顺着长城扣关,零零散散的数量并不巨大,但总和一起也不算少,终于惊动了俺答。   弄明白这事,他给皇帝上了一封表文,他问皇帝,如果他组织人手去天津,有没有赏赐,这些人的赏赐又会不会如数供给。   张居正当即回复,给,都给,不光给,三匹没阉割的战马还能再给一功!   俺答汗是识数的,他算了算,一匹没阉割的战马在口市卖了少说十两,你一功才赏十两银子。凑最高赏格五功要三十匹战马,能卖三百两的战马才能换二百两,赔本儿!   所以他干脆没搭理张居正提出的战马,派兵在长城根儿收拢人手,顺道把各部不听号令的混账王八蛋逐出去,凑了上千人交解口市,发往苦兀。   苦兀岛可真热闹了,数千人在几个月里涌入苦兀岛,携家带口等待安置,准备接受有几分可能凶险的种痘,还有部分人则就地开始学习汉话。   万历元年四月,苦兀副总兵麻锦率先锋船队七百余人,乘船扬帆,渡海远赴亚墨利加! 第十九章 道德   没有飞机之前,人们并不知道内燃机能让铁鸟飞起来。   没有汽车之前,人们也不知道蒸汽机能让铁盒跑起来。   前赴后继尝试的人很多,但只有寥寥可数的人能找到前进的方式,那可能是走也可能跳,甚至哪怕是爬,都从来没有错误答案。   张居正的书房里摆着一台蒸汽机,书案上另一边归整地放着《陈氏道德经》,这本书令帝国首辅感受到南洋陈帅的冥顽不灵。   因为这本书还有个名字——至少在赵士桢的介绍中,它有另一个名字,全称为《陈氏无经义万物之理》,简称陈氏物理。   每当批复书信筹谋治国良方的张阁老闲暇,目光放在那本通篇由刻印,唯有封面书冠上用陈帅潦草字迹写着‘陈氏道德经’这本书时,他总会想起几年前自己私下馈赠镇朔将军的那本道德经。   当那本以修身为治政最高目的之书籍的古书名号被冠以这本书时,张居正翻开书没见到半点内圣外王的影子,只看到陈沐想摧毁一切的冲动。   一件事物被发现之初,很多时候都是明珠暗投,这难以避免,比如未能教人长生不老却杀人无数的火药。   人需要几年、十几年、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才能找到它的正确用法。   但陈沐的书里,全都有。   陈氏道德经第一章,介绍火药及分节鸟铳、火炮的锻造铸造方式,燃爆原理及各物缺点、前景、发展趋势。   第二章,介绍战船及分节风力、水力、风帆及战船形制对船速载重等参数的影响及原理。   第三章则着重介绍蒸汽机,涵盖各项原理、现有缺点及未来发展趋势。   书里没有电力,因为这个陈沐不太懂,不过他也写了,只要看了这书,把前三章表述总结方式记下,将来会快就能有人把电力编完整。   因为这本跟着陈沐送来南洋诸事书一同送来的道德经,张居正把赵士桢留在北京已经有三个月了。   每当遇上不懂的事,就把他抓过来问一问,毕竟张阁老没打算在吃透陈氏物理之前让这本书流通,他要先教皇帝,再酌情编撰,比方说鸟铳火炮之类的东西独编成书,其他的也要酌情流通。   就像陈沐书里说的最重要的东西,最重要的就是这种总结和表述方式,其他的东西,对百姓来说并不重要。   “常吉来了,座。”   “阁老相召,学生赶忙就过来了。”赵士桢在张居正府邸住了许久,对张居正较为熟悉,拱手落座,见张居正面前又摆着那本道德经,拱手道:“学生代为解释,知无不言。”   赵常吉在首辅府上住的可不算舒服,有时欢喜有时愁,张居正行事风格有时并不光明正大,为政治优势玩弄权术也屡见不鲜,这种事通常不论在赵士桢这种读过太学的预备官吏还是已经入朝为官的人看来都不太容易接受。   比较起来赵士桢更喜欢高拱,虽然高拱脾气臭,但行事作风都非常传统,他不喜欢你,就会把你臭骂一顿,也会直接罢免你,但从不当面让你如沐春风,心里已经给你的政治生涯判了死刑。   单单赵士桢在北京这仨月,他已经见过太多了。   不过有陈沐的熏陶,赵士桢已经很看得惯了,只要接受了那个恶霸,其他的都好说。   “陈帅说这个叫单位,就像石一样,蒸汽也好、水力风力也好,单位都是郎,一郎力有五十斤。”张居正翻着书,指着说道:“书里说现在的蒸机力已经至极,再往后就要改进冷凝、减少热力消散和结构这些方法了。”   “如果现在一台蒸机的力为十郎,改进冷凝后就能有十三郎,能多产多得,甚至能像马一样载人奔走,他说力甚至会达到一塘,塘这个单位很奇怪,还有百吉一郎,百郎一塘,陈帅这些单位都是怎么弄出来的?”   赵士桢听到张居正提到‘吉’这个单位时脸都红了,那是绝对的恼羞成怒,道:“陈帅起的。”   张居正看看书上的吉,再看看赵士桢,想到他的字不禁面容忍俊不禁,朝赵士桢有所示意。   “阁老有所不知,陈帅年岁已长,心智却仍幼稚,他编书那日突然叫学生与他掰手腕,说他编书有用。”赵士桢转头望向门外,深吸口气转过头来道:“学生虽时常舞弄鸟铳,可比较气力,哪里是他厮杀悍将的对手?”   赵士桢手背接连拍打手心,苦着脸道:“没掰赢也无甚羞耻,可陈帅他居然说学生还不如八郎劲大,就是陈帅现下在日本的养子陈八智将军,故有了百吉一郎。”   张居正硬是没绷住笑出声来,笑过了才接着问道:“那百郎一塘呢?”   “一百个陈八智,堪堪顶得上一位戚南塘。”   戚南塘就是戚继光,在朝中秉政的张居正自然知道戚继光的厉害之处,听到这收敛了笑意,点头道:“这个倒较为中肯,就是全天下能比较戚帅镇边之功的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唉!   赵士桢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   他就是因为这个比较中肯才觉得不满啊!陈帅要是写出什么百吉一陈,他也就笑着认了,反正也一点儿不真实,这东西就算流传百世,人们也会觉得无非是个玩笑。   可现在掺进去个真的,后人会想的啊,一百个陈八智顶得上一个戚继光,拿出戚继光大传一看,哟呵!戚帅就是厉害,当一百个陈八智不过分!   再一看他赵士桢,这个人没做过什么,一百个才比得上一个小陈帅,想来也是确实。   哼,靠着谄媚走到陈帅身边的幸进之人!   多尴尬,多尴尬,嗯?   “还不错,在南洋二年有余,陈帅内敛许多,没在这里加上自——他加了?”张居正说着看见赵士桢瞪大眼睛一副见了鬼的模样,也不回去翻书,只是闭着眼凭过目不忘的才能回忆介绍力的单位那页,诧异道:“书上倒是没写。”   “陈帅说,现在蒸机也好水力也罢,都还不算大,吉郎塘已经够用,以后不够用了再拿出新单位。”   赵士桢说着俩眼转着一翻,没好气道:“百塘一沐。” 第二十章 军堡   以南洋大臣陈沐为首的南洋军府,几乎在苦兀三卫派遣北亚墨利加先锋船队出发的同时,通过了在民都洛增设军府卫的议案。   军府卫员额与其余诸卫一样,不过这次不同在于,不但实际隶属于大明,名义也隶属大明,换句话说,这也是南洋军府唯一的直辖卫。   卫所兵员,除了五百余军官由老练家丁、海军讲武堂一期毕业生充任之外,旗军尽数由两广招募,遴选精锐……因为两广旗军已经选不出精锐,但凡过去跟陈沐打过仗的,都已经被抽调出来了。   跟被人打过仗的,军中陋习也好、不同战法也罢,陈沐想了想操练难度,干脆除家丁能充任的特殊职位,其余皆从民间招募新兵。   还真别说,南洋特产英雄话本就是最好的征兵手册,派往各地的旗军募兵官回来的要比陈沐想象中早半个月,刨去往返航程,仅月余便招募到足数兵员,拖家带口地带着军余赶到民都洛岛。   担任军府卫指挥同知的是过去广东右卫小千户张世爵,他也是刚从海军讲武堂出来,虽进学时千户并非实授,但出来官升一级,正赶上军府卫缺人,与陈沐又是熟识,就调了过来。   军府卫千户副千户大多是这种情况,陈沐的家兵则多充小旗总旗,没和这些毕业生抢官位。   家丁是历战老卒,但讲武堂出来的也有他们的长处,各有各的方向,何况陈沐家丁里统帅超过百人作战经验的人也不多,硬把他们提拔起来也未必就能提升多少战力。   倒不如,滥用一下职权,送些闲下来的人等到冬天,进讲武堂四期。   到这时候,陈沐早年家丁都有了去处,南洋诸卫到处下级军官到处有他们的身影,冬天再有一批入讲武堂,最后也就能剩下百十人留在身边,掌个仪仗、宿卫。   不过家丁少,对陈沐已经不能构成任何影响了,因为军府卫没有驻地,虽然他们的军田在民都洛,但驻地并不是民都洛。   军府在哪,他们的驻地就在哪,其中军府卫前千户所则是陈沐在哪,他们就在哪,因为他们的驻地是赤海舰队,正好塞下一千户。   有明以来,对增进百姓识字几乎不留余力,府、州、县三级官学,边、卫二级军学,还有遍地的社学。   教人识字还增加了普法,太祖皇帝亲手写的重刑法和正常律令,冠、婚、丧、祭礼与经史历算,当然还有延续上千年的传统射箭。   不过到如今,陈沐亲历的军学是瞎个差不多了,官学朝廷依然非常重视,但大多数百姓迫于生活,没有机会进学,即使有志之人进学了竞争压力太大也未必能考上,普遍都是蒙学与社学教育。   识字的人多,但识的字不多。   街上男子拉十个问识不识字,三五个都是肯定回答,但问这几个人谁能不打磕绊通读一本三国,又或者给家里写封信不画圈儿,可能有一个也可能没有。   毕竟蒙童教育就是两千个字,再加上女子受教育机会少,真正拥有流利读写能力的少之又少。   一千个人里,也就三四个穷秀才,一万个人里,都未必能出一个举人。   但这就够了,陈沐此次在两广招的是兵不是秀才更非举人,要求不高,无伤残疾病、脑子没问题、能把旗军操练手册里的旗军法令磕磕绊绊读一遍,就可以到海外吃军粮了。   这些怀揣英雄梦的年轻人从两广漂洋过海,绝对没想到他们过来的第一件事盖仓库,盖完仓库还要盖营房,搬砖和泥。   南京的砖瓦、佛山的铁筋、南洋卫的水泥,跟押粮船一道送至南洋军府,而且一次还运不够。   陈沐则借这段时间,与高拱等人巡行民都洛岛,寻找合适安设营寨、防务的位置,最终选定军府设在岛屿北面海岸五里高地,其下设港,另于岛屿三处设营,不过暂时仅为设计,不做考虑。   “这个岛肯定不会长久作为军府驻地,但岛上矿山还够挖许多年,挖空之前必须一直在大明手中,就算以后军府离开,也要调一卫兵马过来。”   陈沐拿着部下绘制地形图指着岛屿北面用炭笔绘出形状道:“用低矮五角棱堡,建内外两层,将来再从港口引条沟渠绕城,道路在沟渠这边,让他们多走两段路。”   说着,陈沐又画了一条直线,道:“这面城墙最后再造,城门放到那两边,方便进出。等城堡墙壁造好,再铺路,外人攻城就得多走一段。”   陈沐说着就把徐渭拉过来了,在草图上画出城堡模样,道:“城墙多高,确保重炮平射能打到这个位置,内里城墙稍高一点,能打到这,就行。”   重炮平射,通常距离也就是千步,仰角放炮才能轰到岸边,不过那种距离一没威力二不精准,关键守城还是鸟铳和火炮。   陈沐对着地形图指点江山,徐渭高拱都饶有兴趣地看着,突然就见陈沐摇摇头道:“还是太散了。”   “什么太散?”   “算数应用在棱堡上,各方面比例都缺少整体规律,比如墙要设多厚,墙面斜角多少火炮威力最小,咱们手边都没有章程。”   说罢,陈沐偃旗息鼓,道:“先搬料设仓,给旗军搭建营房再说,剩下的事让军器局和讲武堂实验,拿出准确章程,再做这座军府城。”   “这是第一座用几何与算数造出的城堡,以后在大明会有更多,一旦有了章程,只要船能到的沿海,半年就能立起一座城!”   “让我做也能做,但我做出来太丑,还是要让懂美人去做啊。”   军府短暂搁置,从珠江口一船船辎重送到民都洛,很快就准备好所有材料,军器局与讲武堂同时对棱堡开始研究,最难的地方已经被陈沐找到方向,下一步事情就好办得多。   在万历元年六月,伴新一批战船一同送到民都洛岛的,还有来自吕宋的消息,陈来岛驻军林大源拿下三船西夷,他们打着白旗说是国王菲利普派来洽谈议和条约赔偿的大臣。 第二十一章 胡安   议和在六月下旬的马尼拉王城商谈。   在徐渭的建议下,南洋军府向各地驻防舰队传信,增添巡逻兵力,以防是西班牙以议和麻痹他们,随后进行攻势。   毕竟摊上陈沐这样不讲道理的主帅,谁也不能指望对手会比他正直。   关键在于,没人信西班牙会拿出七百万两白银的赔偿。   “奥地利的唐胡安是什么人?”   王城外,陈沐眺望着海上被陈来把总林大源船队包裹其间的三艘西班牙船在离港不远的地方停驻,放下小船向岸边划来,他对身边奋笔疾书的老平托问着。   陈沐有些失望,撇撇嘴道:“看起来真的是议和,连银子都没带。”   这此议和似乎对平托来说比任何人都重要,他忙着提笔写字,边写边说道:“奥地利的唐胡安,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卡洛斯的私生子,也是腓力国王同父异母的弟弟。”   陈沐微微挑起眉毛,看着摇桨小船停靠岸边,他轻声嘟囔着:“还是王弟啊!”   “唐胡安的威名并非因其为王弟,而是在教皇为威尼斯发起与奥斯曼的勒班陀海战中,唐胡安是神圣联军的舰队司令,他是胜利者。”   平托手上动作不停,口中飞快地讲解道:“自勒班陀一战,国中有他想篡位的传闻,那虽然都是假的,但显然国王并不这样认为——他到这来,议和谈成皆大欢喜,若没谈成,海难、航海病、还有陈将军,哪个都能杀死他,对国王陛下似乎也不坏。”   陈沐缓缓颔首,对待唐胡安甚至此次议和的整体策略都因平托的几句介绍制定下来,他目不转睛望着远处港口列队的西班牙军士簇拥的贵族身影说道:“看来,陈某要在这接待西班牙一位英雄了。”   由马德里漂洋渡海的大盖伦船载兵很多,但仅仅放下两艘小桨船,唐胡安与他二十名随行近侍、学士列队而来,在港口与拜托耶稣会澳门主教寻找作为翻译的利贝拉神父,一同向陈沐走来。   坏血病下,能挑出二十名依然健康的人已经很不容易了。   用平托写在书中的话来说,在马尼拉王城下,东西方最负盛名、战功彪炳且最年轻的名将,此时此刻,站在一起。   唐胡安看上去年岁与陈沐相仿,实际上他比陈沐还要小两岁,一身黑色镶金边的骑士盔甲,斜跨红绸带,铁护脖里贴紧脖子有一圈白色围领。   或许是少年时期跟随农妇出身的母亲生活营养不足的缘故,个头在陈沐所见过的西方人中并不算高,嘴角挂着僵硬而矜持的笑,立定在岸边从左到右扫视港湾。   最终他的目光与数十步外的陈沐对上,深吸口气,摘掉头盔微微点头致意,一手抱盔一手按剑,继续以均匀的步伐走来。   明人的等级尊卑很容易让人看出谁在是领头人,唐胡安的心里远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紧张的多。   人的名树的影,在西班牙宫廷中,顾问们把与马尼拉有关的所有情报汇总一处,甚至召见了从关岛逃回南美洲的几名溃军,得到的消息令人吃惊。   前后众达两万有余的军队,悄无声息地消散于战场,全因此人。   狂信徒称他为马尼拉的魔鬼,即使是足够清醒的人,也会向他冠以明国的疯将军陈沐这种令人感到难以相处的称号。   说真的,唐胡安并不认为自己适合与疯子打交道,限于启程前马德里对此次外交的种种传闻与同父异母的兄长国王并未准备达成其要求的赔偿金——他是抱着必死决心来的。   最大的寄望,是死的好看一点。   “啊!终于见到你了!”令所有人都出乎意料,唐胡安尚未走至近前,陈沐已跨步迎了上去,大笑着一拳轻捶在唐胡安胸甲上,道:“勒班陀海战,真是一场大胜,我准备了大明七种名酒,我们有整个晚上来聊这场仗!”   陈沐的大笑令唐胡安猝不及防,面容惊愕地看着陈沐的表情由大笑向意外,嘟囔道:“忘了你听不懂,利贝拉神父,翻译给他听。”   站在一旁的利贝拉神父像见了鬼一样,呆滞并错愕地点头,将陈沐的话翻译给唐胡安。   利贝拉神父也挺不容易的,他算是耶稣会最早到澳门的那批教士了,相较西方世界,耶稣会每一名修士都是绝对的精英,因世俗化,他们掌握西方最前沿的技术与学问,拥有世人难以匹敌的勇气、智慧、虔诚与毅力,难免心高气傲。   来到澳门却处处碰壁,虽说当中不乏像卡内罗主教那样常常将‘这是个好的开始’挂在嘴边的乐观主义者,但亲眼目的陈大鹅烧信访箱,日夜看着不曾打开的关闸,也不会缺少像利贝拉神父这样认为在大明设立耶稣会完全是荒废生命的修士。   利贝拉想离开澳门已经很久了,在今年终于下定决心并拿到耶稣会将军召他回还的命令,接着就收到唐胡安需要一名翻译的任务,这将是他在澳门最后一项使命。   利贝拉见过各种各样的陈沐,见过他在澳门大杀四方,见过他毫不留情地绞死奴隶贩子、见过他牵鹅巡街火烧信访箱、也见过他下令把那些死掉的人戳着木杆钉进沿海礁石上变成一串串风干肉。   可他从未见过如此和蔼愉悦的陈沐。   当他的话被翻译给唐胡安时,年轻的西班牙名将愣愣地眨眨眼,笑意慢慢自然,带着矜持的骄傲答道:“明国的将军也知道那场战役吗?那真是艰难的战事,我们从未遇见过那样庞大的敌人,还好我们赢了。”   “其实我也很想知道将军是如何击败我们的船队,在菲律宾在关岛。”唐胡安这句话说得非常认真,道:“宫廷的报告并不准确,也没有亲历者……”   唐胡安听不懂陈沐的话,但陈沐能听懂他的,他用汉语纠正地名后疑惑道:“这两个地方现在叫吕宋和林来,没有亲历者?我不是放萨尔塞多回去了么?”   “萨尔塞多没能撑到见到国王,他死在塞维利亚交易之家的岸边。”   与唐胡安脸上带着悲戚表情不同,陈沐对这个消息并不吃惊,他撇撇嘴道:“那可真遗憾,不过无妨,你想听的话我可以给你讲三天三夜!哈哈,走,酒宴已经备下,入城!” 第二十二章 租借   陈沐并没有准备七种酒,他只是随口一说。   但权势给人带来最大的好处正是能让人信手拈来的谎言变成现实,当酒宴开始时,马尼拉王城的每个与宴者面前的餐桌上都摆着从黄酒到烧酒七种名酒。   都是打仗的行家,聊勒班陀战事时,陈沐在套话;聊马尼拉攻城战时,唐胡安在套话;他们各自有保留地向对方讲述战事,也同时得到自己所想要的情报。   看想去相互对等,不过陈沐认为自己赚了,因为他想知道的不是西班牙人的战法与情报,而是奥斯曼帝国的。   对奥斯曼帝国,唐胡安没什么保密意识,几乎知无不言。   西班牙有什么可让陈沐好奇的,该知道的他在交战过程中基本都知道了。   他只惊讶于奥斯曼的造船能力,因为在国土、人口、官僚体系上,与西方国家不同,这两个庞然大物有很多共同点,另一方面,陈沐眼中大明就是加强版的奥斯曼帝国。   二倍有余的国土、三倍有余的人口、更加先进的官僚体系是大明的优势,但也更加故步自封,主要战争在大中华圈内部,使战争对军事改良极为匮乏。   易地而处,十年前的大明替代奥斯曼去与神圣同盟打勒班陀海战,只会用三倍以上的账面兵力,打一场惨败或惨胜,没有更好的结果。   但相同的情况是,奥斯曼在勒班陀海战兵败,被摧毁二百三十艘桨帆船后,仅用一个冬季比开战前还多的船舰下水,重新组建舰队。   唐胡安喝了两碗烧酒,嘬着烟斗,面容倍感苦涩,道:“我赢了战役,神圣同盟却输了战争,仅半年,奥斯曼依然与威尼斯签下条约,那是没有意义的战事。”   接着他对陈沐道:“将军,就像菲律宾和关岛的战事一样,没有意义,这本是可以避免的战事。”   “唉,是啊,在吕宋和林来,我们都失去太多虎狼之师,如果你的国王早派你来。”陈沐端起盛满黄酒的酒碗一饮而尽,摆手道:“你早来也没用,那时候是不可能议和的,吕宋、苏禄、婆罗洲诸国,皆为大明朝贡国,你知道什么是朝贡国么?”   “就像西班牙的尼德兰、米兰,这和亚墨利加是不一样的,如果我的军队踏上墨西哥,你们的国王也会很生气,但这和我派兵去尼德兰能一样么?”   “吕宋的战事是不可避免的,但我们可以避免墨西哥的战事、避免第二次吕宋或发生在塞维利亚的战争。”陈沐抬手在酒案上点着说道:“如果要停下这场仗,现在正是时候。”   陈沐说着扯过绸巾在嘴边擦擦,愉悦地拍拍手让席间鼓乐撤下,道:“现在我们来聊聊赔偿的事吧,七百万两白银,萨尔塞多过世前应该把这一消息送至马德里了吧?”   七百万两白银,唐胡安听到这个量词就头疼,不过他早就做好难堪的准备,他对陈沐致歉,随后为难道:“陈将军,你所要求的七百万两白银,西班牙确实无力支付,别说是为避免发生在尼德兰的战争,哪怕你真能派兵去尼德兰,国王陛下恐怕都没有意见。”   “马尼拉航线因战争被切断,王室舰队不能运送货物,国王无法借款来支付巨量的白银,如果有其他方……”   利贝拉还没翻译完第一段话,便被陈沐打断道:“你看我像贫穷的人吗?别提钱,没有白银也可以用其他方法支付,以物易物,甚至用无形的东西,都没问题,把心放回肚子里。”   陈沐和蔼地笑道:“陈某并非严苛之人,大明的百姓与官吏都极为宽宏勤劳,实在不行,我派人去西班牙开设海关也是可以的,世界这么大,怎么会容不下西班牙与大明呢?”   “诶,我真觉得由大明去西班牙开设海关不错,你们的财务槽透了,打仗居然要国王去借款,不如把海关给我,五年之内转亏为盈,大明官吏有管辖三个西班牙那么大土地的经验,你看吕宋。”   “西班牙人在这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如今井井有条,时代变了,你们还在用上古时的管理方法。”陈沐仿佛王婆卖瓜般循循善诱道:“你听说过现代化么?大明已经现代化了。”   十六世纪的人说十六世纪的现代化,这好像是没毛病的。   海,海关?   现代化这个词,别说作为翻译的利贝拉神父翻不出来,席间端坐听陈沐大言不惭的高拱和徐渭等人都只能面面相觑,鬼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东西。   利贝拉神父似懂非懂地翻译,唐胡安听着也是懵懵懂懂,迷迷糊糊道:“以物易物是可以的,定价的事可以再议,欠款很难一年支付,能否宽限几年,国王的要求是自议和之日起,马尼拉与西班牙重新恢复贸易,有贸易才有钱来偿还赔款。”   “恢复贸易、分期付款,要看议和的条件了,其实我认为明西之间并非仅有战争与贸易,战争一个赢一个输、贸易有赚有赔,但合作是共赢。”陈沐摊手道:“两个国家太过遥远,我们有很多可以一起合作的事,比如合开矿山、合设海关,更比如在你刚刚说的塞维利亚,由国王租借给我国商贾一块土地。”   “不但西船到马尼拉来,明船也到塞维利亚去,我们让这条商路更加繁荣。”陈沐想这事想很久了,他说道:“我听说西班牙国王经常把赋税、矿山都抵押给商人来得到借款,就算把本国商人都借完,才能借多少?你们的人口少,所产器物自然不多,干嘛不来找我?”   “咱们在西班牙设一处通商口岸,租借我一块沿海荒地,那块土地属于西班牙,大明只是租借,当地修建房屋、土地、商铺一切都由明人负责,比如租一百年,一百年后哪里非常繁荣,依然属于西班牙。”   “当然这对我也是有利的,我的商贾到西班牙去,可以赚取更多利润,但不同于你们的商贾,我们的商贾借你们的土地,当地不交税,所以每个商店的利润,两成直接交给西班牙国王。”   “同时,如果国王同意,我可以在欠款中以一百万两白银的代价,来租借这块土地一百年。” 第二十三章 慎重   说实话,唐胡安还是没懂陈沐在说什么。   租一块荒地一百年,管当地建设、还让国王不掏钱入股百分之二十……王室商船一年才能带来多少利润,现在他居然一开口就要分润百分之二十,这样的话,他图什么?   利贝拉神父在卧房中是这样想唐胡安解释的,他说:“陈将军也许是受葡人在澳门的启发,想要在西班牙建立一块与澳门相仿的土地,阁下,我认为这对西班牙是十分有利的。”   当然有利了,利贝拉心里可憋着气呢,看陈沐把澳门管辖成什么样了!什么事都不能做,好不容易盖个医院,非说是谋财害命不让人去!辛辛苦苦筹集到建立教堂的石砖,一声不吭就被他拿走铺路了!所有抱怨最后都变成信访箱里一摊纸灰,他还笑眯眯地鼓励人继续写信!   到了西班牙,就该反过来了吧?   “不过这次陈将军一反常态这么慷慨,明国对葡商的税率是百分之十五,他愿意给国王百分之二十,实属罕见。”利贝拉神父对陈沐恶感十足,但这一点上却无话可说,道:“我建议阁下亲自去澳门看一看。”   “整个明国,到现在都只有澳门能让外邦人自由行走,像防贼一样,随陈沐到澳门,传教愈加艰难,过去人们还相信教堂是神圣的,可陈沐过来以后,人们更相信他是神圣的。”   利贝拉神父提起这些对这片黑暗的土地极为绝望,“那些愚昧的百姓只相信眼见为实,他们就凭陈沐没有天主的照耀照样能击败西班牙大军来证明是假的。”   “还有他想要派遣到西班牙做海关总督的儿子,那个人名叫李旦,他说是皈依天主的商人,可实际上是海盗的后代。”利贝拉提起李旦颇为无奈,道:“他每次出海都要祭拜五方神灵,极不虔诚,他要是被派到西班牙,如果不是陈将军的儿子,是一定要被关进宗教裁判所的!”   唐胡安对宗教的事不置可否,他了解他的兄长,并非看上去那样虔诚。   天主会允许刑讯逼供吗?会允许随随便便把人烧死吗?会允许把没有错误的人搬上肢刑架吗?   他的兄长说为天主服务和为他服务是一回事。   上层人利用宗教玩弄人心,底层人因为虔诚而被玩弄,如果有人问唐胡安是否虔诚,他愿意每句话都不离天主。   但在心里,他可不会把勒班陀海战的胜利归结为天主眷顾,那至多是因敌人的愚蠢与自相分裂。   不过这不意味着他反对基督,实际上他比作为国王的兄长更加虔诚——因为有天主教的存在,对他好!   “海盗的后代,陈将军是海盗?”唐胡安皱起眉头,作为私生子出身,他打心眼里厌恶以血统分高低的言论,只是不想表现出来,“可我听说明国不会任用海盗担任军官,他们和无耻的英格兰人不一样。”   “他不是海盗,李旦的生父是个海盗,陈将军是他的义父,明人习惯用认来的父子来加深彼此之间的关系。”利贝拉神父没好气地说道:“陈将军不是海盗却更甚海盗,我想阁下更明白他的作为。”   唐胡安在脑子里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这样——普通海盗一辈子才能劫去多少东西?   陈沐一次就连货带船劫走一年一次的马尼拉大帆船,三十七吨白银的货物,以及造价高昂的盖伦船,全部化作乌有。   “我会去澳门看看的,此次到菲律宾,吕宋,让我感到困惑。”唐胡安捏着烟斗这么说着:“陈将军对我的到来,好像不是个战胜者趾高气扬,非常热情好客,像谈一桩贸易,就像西班牙和明从未打过仗一样。”   “他一直是这样吗?”   吕宋太干净了,干净地像西班牙人从未来过一样,明人把这改造并建设地很好,就像从未发生过惨烈的战争,甚至包括过去的关岛现在的林来岛在内,除了那些换了新主人的建筑,根本没有丝毫痕迹。   利贝拉神父几番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回答唐胡安的疑惑,最终才长出口气,叹息道:“阁下难道以为,驻菲律宾三个军团、墨西哥派遣四个军团,都被鲨鱼吃了?”   “别被他的样子欺骗,与你把酒言欢的那个人。”利贝拉神父看着闪烁的烛火道:“是葬送西班牙七个军团的杀人凶手。”   利贝拉不是西班牙人,他是葡萄牙人,但鉴于他对陈沐及明国的厌恶,不妨碍他藉由自己的影响敦促唐胡安不要对陈沐掉以轻心。   事实也确实如此,三个西班牙直属军团,比勒班陀海战给西班牙带来的损失其实还要严重,这是发生在明国海域的海战让西班牙宫廷对这场仗不够重视。   耶稣会士没有泛泛之辈,他知道这场仗对西班牙带来的影响,他说道:“不算印度群岛与菲律宾群岛的军队,两个老练的海军团陆军团全军覆没,贸易上的损失令宫廷无以为继,三倍于勒班陀海战的损失,别小看陈沐。”   “他一向疯疯癫癫,却总能取得对他有利的结果。”利贝拉着重对唐胡安道:“而且千万别想再和他打仗,阁下去澳门就知道了,那只是他们的一个小村庄,都是人,到处都是人。”   “在准备关岛战事前,像大海一样宽广的河流被辎重与战船堵塞,海里陆上都是人,如果连海战都赢不了,就不要去想和他们打陆战了。”利贝拉摇摇头,似乎对这个现状感到无比棘手,道:“在几年前,他们没有一所海军学校,全国有数千万百姓,却只有陈沐一个海军将领,值得一提的是陈沐在出海前也是个陆军将领。”   “但是今年,有四百名学生从明国海军大学毕业,进入陈沐的军队,整整四百名。”   利贝拉提到这个数字时语气极为震撼,葡萄牙萨格里什航海学校建设之初的学生才只有几十个,他摇头道:“这次议和绝非陈沐表现给阁下的那么简单,绝不能让西班牙再陷入与明国的战争,对他的提议也要极为慎重。”   “他说的条件听起来都没有关系,可没说的才是他的真实目的,明船要去塞维利亚,途中一定会停靠墨西哥,远航防备海盗,他的军队就会进入墨西哥、进入西班牙。”   夜深了,烧酒的劲道冲击着唐胡安的脑袋,他打开窗,端着烟斗用忧郁的绿眼睛望向远处夜幕下黑色大海,醉意与愁思统统涌上心头。 第二十四章 好坏   同一时刻,马尼拉城外军营,被征用的营房灯火通明,南洋军府一干大员聚众兴起第二轮酒宴。   “不不不,不能按我明人的思路去想他们!”面对高拱对陈沐想一出是一出的租借与海关,陈沐摆手道:“倘若要求我大明将关防交与外夷,那自不可能,但他们不一样。”   “他们的国王能把赋税作为抵押交给商人,大明能做到吗?自古以来我官吏都是管辖地方,不单单收取赋税,还要兴修水利、处置纠纷、甚至添丁进口都要去管,他们没有官员,各地所辖的贵族只是收取赋税,其他的全不管。”   “我认为租借土地和海关不是最难的,难在任命当地的官吏选拔以及商贾择选上,他们一定会要求商贾与官吏都是虔诚的信徒。”陈沐端起酒碗饮了一口,摇摇头大笑道:“今日饮多了酒,反让我更激动啊!我听老平托说,国王菲利普说过他宁可死,都不愿统治有异教徒的国家。”   “这个才是他可能不同意租借地的最大原因。”   高拱对陈沐这种一边吃点心饮酒一边叨叨叨,还聊如此重要事务的情形有些不习惯,端坐着一口酒没饮一口菜没吃,道:“陈帅要租借地的目的是什么,一百万两白银,好生大方!”   “难道我大明还缺那么点土地不成?”   陈沐抿着嘴笑了,摆手道:“不大方不大方,实话说给高公,这七百万两白银,陈某,一两都没打算要。”   “只要他们国王接受了塞维利亚租借地,我们商贾就能名正言顺地派去西班牙,海路遥远,不论他愿不愿意我船队都是要在墨西哥停靠,我等两场大胜,船队要在墨西哥靠岸,他敢拦么?”   “敢,我就有出兵墨西哥、驻军塞维利亚租借地的借口;不敢,那我军兵正好驻墨西哥、塞维利亚。”陈沐翘起大拇指向自己,道:“对我等来说,吕宋、林来,我虎狼之师两场大胜,就已将结果注定——他们打不过我。”   “就像这七百万两白银,他们该给我吗?当然不该,我凭什么找人家要七百万两,还不是因为我打翻他们的舰队。”陈沐口中说着毫无风度的野蛮之语,拍案道:“现在他们自己都觉得欠我七百万两!”   “他们绝不会猜到,我要塞维利亚的租借地是为往墨西哥驻军,那是他们富裕的根源,贸然提出肯定不会答应。”陈沐说着将身子向前伏去,神神秘秘道:“我得先做点比驻军更恶劣的事,到时候再提出驻军,他们想都不想就答应了。”   高拱皱起眉头,陈沐这个人太邪了,即使做的是好事,可不走正路也会成为灾祸的根源,他问道:“那你说的合作,是在骗人?”   “当然不是骗人!我是真打算把旦儿给他们派去当海关税务官,好好整治他们的税务,咱们的商贾过去也是堂堂正正做买卖,我不光让人过去买卖,还要给他们兴学堂、教他们论语,给他们带去先进的人文思想,开养济院、漏泽园、惠民药局。”   “西班牙要是有需要,他想买多少杆火绳鸟铳,我就卖给他多少杆;他想买多少炮舰,我就卖他多少炮舰;他想要多少门火炮,我就卖他多少门火炮!甚至就算出价请大明的雇佣军,我依然会说服朝廷,派给他雇佣军——只要这对大明有利,现在,登陆西班牙,对大明最有利可图。”   陈沐懂的东西,对时人而言并不多,所以他在高拱等人眼中始终是个没文化的家伙,但这不妨碍他起点高,在他所了解的层面,没人能跟他斗嘴。   “对大明有什么利?”高拱不喜欢陷入陈沐的语境里,根本说不上话,他只能听取其言论中能听懂的细枝末节,问道:“卖给别人军器,教授别人学识、给他们开养济院漏泽园,大明有什么利?”   “大明可以影响西班牙的经济,战败也会影响他们的军事,商贾能影响他们的政治,但这都会带来其对大明的反意,所以就需要给他们一些甜头,让他们觉得大明还不错,再从中施加影响,一切活动都是整体,不能分开来看。”   陈沐说着狡黠地笑了,道:“我跟耶稣会学的,他们在濠镜招揽商贾、建医院、大学,另一边也在收集情报、估量兵势,只干好事会让人觉得傻、只做坏事也会让人觉得恶,但好事坏事一起做,别人对我等的看法自己就会割裂,让他们内耗去。”   “大明在海外之利害关窍,在日本、琉球、吕宋、苏禄、婆罗洲、马六甲,如今仅有马六甲因握于葡人手中未能施加影响,其余诸国皆已收入囊中,只要这座大明内海的长城稳固,大明与新明这腹地,就都不受海外威胁。”   “而海外,不管发生什么,于大明便都是无关痛痒。”   高拱颔首,海上长城这个名字还是他叫出来的,自然懂其厉害,只不过:“西夷之国如此遥远,对其即使施加影响,不如南洋诸国。”   “前往西国派兵、派商贾,还有运货,海途漫漫,其中风险与消耗,你该知晓。”   高拱缓缓摇头,道:“过去你是走到哪招哪里的兵,南洋诸国皆距不远,往来之间调兵遣将,不难。军府卫如今仅有五千六百员额,要驻军墨城、还要驻塞城,军府从哪里弄出这些兵力,所需辎重之巨,来往之难,且不说取利。”   “不过能让你舍了银钱也要做的事。”   高老爷子今日也饮酒了,饮的还是北方烧酒,他晕乎乎地拱拱手,自己说的什么恐怕自己都不知道,最后这句陈沐倒是听懂了,他说:“老夫也想知道。”   见高拱如此郑重其事,倒让陈沐不好意思了,他嘿嘿笑着道:“其实也没什么,关键不在商贾之利,目的还是要了解西夷诸国并在其中施加影响,加深我们对他们的了解,至于他们了解我们,只知道我们很厉害很厉害就够了。”   “除此之外要真说利,陈某也没更好的想法,无非是拼人力成本,他们的手工业者不多、工钱就贵,不过殖民地多,原料却不贵,我的工钱便宜,从娃娃推车到棺材、从铳到炮、从马车到海船,海运太贵就直接把厂房开在墨西哥用他们的原料,总能取利的。”   “等他们的注意力还在我大明出产器物做工精良时,麻贵应当就已经把北亚墨利加跑一遍了,到时候等他们再想翻脸,对军府而言,已经是本土作战。”   陈沐的嘴角勾起弧度,眯着眼道:“那女真勇士、蒙古铁骑,在亚墨利加为皇帝赏赐的土地而战,扬国威于另一片大陆,高公难道不想看看?” 第二十五章 互利   唐胡安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在他向陈沐递交前往澳门查看葡萄牙租借地的同时,陈沐领衔整个南洋军府,已经开始筹划西班牙塞维利亚明国租借地的派遣人选了。   也许以后的商贾仅会讲汉语就够了,但先期派遣的部下必须要会伊比利亚半岛语言,这决定了初次远航去往西班牙的明朝官吏,很有可能都是濠镜平民。   陈沐时常在海岸边踢着沙子望向远方,他不得不承认,在为大明王朝初次取得海外租借地的伟大构想中,实现起来所要依靠的人手,很有可能是精挑细选出的人渣。   唐胡安拿着南洋军府的手令去了澳门,本来就打算派几名旗军跟着唐胡安参观一下就算了,结果唐胡安才向澳门走了两天,从澳门送来的消息抵达陈沐手中,他也只能启程前往濠镜。   葡萄牙驻印度总督来信了,派来使者就马六甲及印度明船派来使者,希望能与陈沐签订条约。   收到消息,陈沐二话不说把军府事宜交付高拱、练兵由徐渭暂督张世爵全权负责,登上赤海舰便追着唐胡安的尾巴向濠镜航去。   “等了快一年,可算给准信了!”   葡萄牙印度总督派人来不是别的事,还是过去陈沐派人要求在马六甲甚至果阿开通明船航线的要求,虽然后来印度总督含糊其辞地准许明船通过马六甲,但事情并没有正规地定下来,这次他派人来签订条约,对陈沐来说是好事情。   “想来葡夷也是不胜其烦了。”   幕僚徐渭扶着船舷笑得畅快,对陈沐道:“在下以为,此次葡夷要签订条约,当是为限我商贾。”   “肯定是要限制,他们换了新总督,还姓安东尼,不过不叫迪诺罗尼亚,叫莫尼斯巴雷托,这个人在信上写的很清楚。”陈沐对徐渭点点头,道:“他把这个条约称作就明武装商船通马六甲一事,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武装商船。”   或许在别人眼中,武装商船是商船,但在陈沐眼中,武装商船是武装船。   自先皇隆庆帝的海外诏书下发,海外明人不论商贾海盗,凡为南洋军府做事者统统得到赦免,持军府令入海关可不受惩罚,大批良莠不齐的商贾与海盗重新回到朝廷的怀抱。   这些人可没多少敢回到闽广诸地,哪怕是有过还乡,一样心中不安,大多还是在吕宋等国居住。   明商贾勇于开拓的胆识比起西国海商略有不足,都是稳妥起见的人,跟着军队,军队走到哪,他们的商路就开到哪,但大批明海盗可不一样,除了林凤、林道乾、施和等过去是海盗如今是军官的人,其他人都是明军走到哪,他们就尽量躲着走。   马六甲对明船封锁一开,都无需陈沐要求,一个个就开船闯荡马六甲西面了。   他们有些人挂着南洋诸国水师官职、有的是南洋国主的专商,通过诸国向南洋军府采购军械中夹带少许私用火器,武装起自己空前强大的商船队。   出马六甲挂明龙旗,入马六甲则挂南洋旗,海外见了葡人悬挂明旗谁都不敢惹,马六甲东边见了明军就说自己是吕宋、婆罗洲诸国商船,陈沐早就知道这帮人的做派,甚至就连那些流出的火绳鸟铳、镇朔将军炮与二百料鲨船,都是他授意卖出的。   葡印度总督区向濠镜发来好几次不满的书信,陈沐都没理会,用他的话说:“在我管辖的海域,大海我说了算,如果我实在管不着,那片大海就是自由的,你不能管。”   他要让葡萄牙人求着他驻军。   这也是葡新任印度总督一封信传给他,他就屁颠颠上船开往濠镜的原因——现在就该到印度总督求着自己向马六甲、马六甲以西驻军的时候了。   “陈帅是要鸠占鹊巢,还是……”   鸠占鹊巢?   陈沐没好气地看了徐渭一眼,道:“徐先生学富五车,怎么不说个好词?”   徐渭想了想,眨眨眼看着陈沐道:“坐享其成?渔人得利?坐地求全?无功受禄?”   “别瞎说,这叫互惠互利。”   坐在甲板台阶上的陈沐被徐渭逗笑了,抱只椰子饮了一口,道:“诸国以西夷兵势为最,今接连力挫西人的消息,由平托传信告知印度总督,葡人军力尚不及西夷,敢与我交恶?”   “他不敢,那我们就交朋友,像过去那样,我们需要什么,葡人商贾就给濠镜输送什么,哪怕兜个大圈晚上一年,想要的美洲白银还是会送到陈某手中,但这还不够。”   “广袤的土地交到葡人手上,他们几个商站能有什么用,连管都管不过来;西班牙人倒是能管,他们只知道杀、抢、夺。你听旦儿说过么,萨尔塞多想策反他的时候,许诺是登上广州府,见到第一条河流两岸土地给他。”   “那是珠江啊,他们没有办法,人少、资源多,让他们的军人、学者比我们的百姓有更多学习机会,管理更容易。但他们没有足够庞大的官僚,没有十年寒窗苦读就为教化百姓的官吏,只能把占领的土地变成我春秋战国之时,贵族封邑。”   “我们去就不一样了,设乡、县、府、省,丈量土地编户齐民,修路开垦设渠灌溉,我们要长长久久的待下去。”   说着,陈沐话锋一转,对徐渭问道:“徐先生,你说整个广东,需要多大的市场,才能迫使其大片使用蒸机,就那几个卫所出产棉布绸缎,就够南洋诸国上至贵人下至黔首用度。”   徐渭知道陈沐一直想的都是让广东产更多东西,他诧异道:“陈帅想让商户用蒸机,直接下令一封便是,何必做这出力不讨好的事。”   “直接下令才是出力不讨好,他们都用蒸机又如何,产出的棉布根本没地方卖,赚不到银钱百姓就不会自发改进蒸机,技术就不能上升,蒸机永远都只会是织布的蒸机。”   陈沐放下椰子笑了,道:“这次的条约,我要拿马六甲、印度一隅,大明海盗就能去阿拉伯见见奥斯曼,难为他们一直把西人挡在西面,鸟铳火炮,如果他们需要的话,应该可以卖出许多啊,奥斯曼、印度……多大的市场!” 第二十六章 澳门   唐胡安对澳门这几天不能再满意了。   瞧瞧这井井有条的模样,嗯?   商铺统一规划,店铺后街是走驴车牛车运货的街道,石铺道路被打扫地一尘不染,三条街上的铺面各个开市,有木料坊、铁料坊、铜料坊、棉花坊、米粮坊,皆是葡人店铺。   市政广场另一边,绸缎坊、金银器坊、铜铁器坊、成衣坊、南洋奇货坊、酒铺、客栈,统统都是明人商贾商行。   街道上有背铳跨刀的明人武士与葡人士兵列队巡逻,市镇不远处炮台下是葡人士兵的营地,与市场仅仅隔两条街,葡萄牙风格的二层小楼鳞次栉比,大多门前立着汉文写就的碑文,更远的地方各个方向则有五座明军百户所,保护着这座港口。   他甚至看见一位美丽的葡萄牙贵妇人在六个顶盔掼甲的明人武士前呼后拥的簇拥中与明妇人着装的女伴娇笑着进入金器店挑选饰物。   唐胡安在喜好风流这件事上得到他父亲来自血脉的真传,刚迈开脚步想要跟着走进工艺品店就被身旁的利贝拉神父拽住。   “那两位是濠镜有名的大小娄夫人,大娄夫人是葡人,早年跟着父亲到澳门经商,遇上海难,流落澳门;小娄夫人是过去在葡萄牙酒馆里工作的侍女,她们的丈夫是陈将军手下一名叫娄奇迈的军团长。”   利贝拉神父煞有介事地对唐胡安小声说道:“在他们的传统里,贵族的女人不该抛头露面,但在濠镜没有人管,因为军团长受命在明国腹地参加战役,那些卫兵受陈将军指派,他们腰上的火枪与佩刀随时可以杀人,敢去打搅她们的人都会被杀掉。”   “前年从吕宋岛被俘虏的西班牙人有些被派到澳门做工,他们说娄将军的军团在作战中都带着魔鬼一样的铁面甲,战无不胜,他们的军团长摘下铁面甲和戴着时面容一样。”   “军团长早年跟陈将军作战时用明军旧的火铳,把脸炸开,鼻子都削掉,人活了下来,性情凶悍。”利贝拉神父拽着唐胡安提醒道:“即使是阁下,冒犯她们也会被杀,难道您没看见港口浅海那些枪杆上风干的骨头吗?”   “陈将军并不像酒宴上那么和善,他也不会为杀死一名西班牙显贵来惩罚他的得力手下,即使陈将军知道杀死阁下且不惩罚凶手,一定会使西班牙与明国陷入另一场战争。”   利贝拉神父松开唐胡安的胳膊,道:“以耶稣会对他的了解,当战争不可避免,在派遣去西班牙的亲善的使者之前,他会先制定一份狂妄的远征计划。”   “作为杀死阁下挑起战争的惩罚——娄将军也许会在这份计划中打头阵。”   唐胡安微张着的嘴慢慢闭上,立在市政广场左右看看,眼神突然对街市上行走的明国男子怀有极大的羡慕,道:“我们要偷情才行,他们居然可以有好几位夫人?”   作为耶稣会成员,利贝拉看不上包括西方贵族与东方贵族在内一切沉沦欲望的行为,不过他并未于唐胡安争论,只是解释道:“在明国别的地方好像并非如此,但在陈将军所管辖的地方,他掌管麾下军功贵族的一切,在将军的要求下,这些军官必须孝敬父母、关爱妻妾儿女,不然就会遭到责罚。”   “所以濠镜的百姓总说广州和其他地方的风气不同,大量军官更青睐不裹足的女子,那些军官家里的妾不是奴仆而像妹妹,因此人们更希望女儿能嫁入南洋军官家中。”   利贝拉神父有些滑稽地耸耸肩膀,“在明国,好像一个掌权者就能轻易改变一个地方的风气一样。”   “阁下在这最好还是收敛一点,在教会的调查下,澳门虽小,却有三个大明军团长在这里安家,他们叫指挥使,除此之外掌管一千战士的千户、一百战士的百户,数不胜数,恐怕阁下根本不知道会得罪谁。”   弄清楚利害关系,唐胡安眼神中的轻佻隐去,叹了口气道:“如果塞维利亚租给陈将军一块这样的土地,应该不是坏事吧,葡萄牙人在这里被约束的很好。”   “恐怕事情并非阁下想象的那样,您可以把澳门换成塞维利亚,但不可以把葡人换成明人、明人换成西班牙人。”利贝拉不同于唐胡安的乐观,他说道:“澳门的明人,就是今后塞维利亚的明人,无非把受尽压迫的葡人换成西班牙人罢了。”   利贝拉神父发现唐胡安之所以对澳门感官良好的原因是他把自己放在战胜者的位置上,这实在是陈沐对他良好的招待带给他的错觉,说真的,作为一个葡萄牙人,他实在感觉不到澳门究竟哪里好。   难道他没看出来吗?但凡葡萄牙人在澳门开的商铺,全部是卖出棉花、金银铜铁的原料,而就在一个市政广场之隔的明人商铺,把这些原料加工一遍再摆出来卖,利润就翻了几倍甚至几十倍!   哪里好?   怪不得西班牙宫廷总破产!   “啊?”   唐胡安没心思再逛下去了,他让利贝拉神父带着他走进一家酒楼,选了没人的楼上,看着窗外人来人往的市政广场,这才郑重其事地说道:“神父,我明白了,陈将军一直在用战争的优势来取得谈判的优势,葡萄牙澳门是这样,我这次过来也是这样?”   利贝拉点头道:“过去的澳门不是这样,我们的探险家像在果阿、在马六甲一样,抢掠交战,那时他们的船炮很少、火枪也很少,海战还靠放火,虽然水手勇猛作战很吓人,但其实他们的伤亡一直比我们多,只是他们人多,所以才会失败。”   “后来发现他们的官僚什么都不懂,像治理自己的百姓一样,约束我们,所以靠欺骗和贿赂,得到在澳门生活的权力,开炮厂、建港口、走私买卖,海盗发现明国男子不好对付,但他们的女子很乖巧,容易欺骗,就像在非洲一样。”   “在陈将军到来之前,我们建立大学、医院、市政广场并任命市政官,商人有自己的武装甚至还有一家铸炮厂,保禄大教堂马上就能建好,就像在果阿或葡萄牙其他地方一样,传教事业欣欣向荣。但现在,你看见的是大明的濠镜,不是葡萄牙的澳门。”   利贝拉神父给唐胡安倒上一碗酒,就着酒馆里昏暗的烛灯点燃烟斗,“如果你想知道这一切如何发生,我说给你听。” 第二十七章 渔船   酒馆窗棂带着海岸边特有的腐蚀,利贝拉握着烟斗的手指向市政广场边的衙门。   “最先没有的是市政官,市政厅成了濠镜衙门,当时只有几百部下的陈沐用相同数量的军队打败澳门葡萄牙军队,夺走我们修建的炮台,几百个马来人和葡萄牙探险家被他杀死,胜利让他制定约束法律和税收。”   “修建教堂的基石被他拿去铺路,他派人进我们的医院、大学和铸炮厂,学习他们没有的、不会的知识,却拒绝学习神学,澳门的战士不是他们的对手。”   “那个时候没人知道像他手下那样士气高昂作战凶悍的人只有几百个,其实整个广东像那样的战士都不多,我们误以为像他那样的将领和像他那样的战士还有许多,就连主教都认为即使从印度调兵都不能击败他。”   “其实那个时候是可以击败的,但在他向马六甲挑衅时,所有人都选择沉默,他的凶悍,把人们的胆量打没了,就像在吕宋、在林来岛对你们西班牙军队做的那些事一样。”   “后来,教堂在居澳葡人的强烈要求下还是建立起来,但他不再准许我们挖掘石矿,石矿由他的人继续开采,大教堂每一块石头都是重新买来的;炮厂倒闭,因为有经验的工匠都被南洋卫军器局高价挖走,学会一切后又把他们踢出去流落街头,那些人只能坐船回印度。”   “医院也一样,他们有些地方比我们的医生高明,有些地方恰恰相反,但他们哪里高明我们不知道,我们高明的地方他们一看就会,那时候没人意识到陈沐所做一切都有其目的。”   “现在,医院成了关押麻风病人和西班牙病患者的临时收容所,没有明人去看病,他们更信任他们的医生。”利贝拉身份摊开两手,脸上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挫败,道:“明人管得这病的人叫杨梅疮,至于陈沐,他不准任何得这病的明人通过关闸,如果是明人,会被流放到上川岛、下川岛。”   “如果不是明人,在医院等待下一次开回印度的船,不想走,就会被挂在浅海柱子上,杀人,他从不手软。”   “如今还有作用的只剩大学,但大学里只有十几个神父和学士,传教事业一度停滞,主教甚至想用一个人给三两银子的方式来招揽信徒,可就算真用这样的手段都没用,广东白将军是他走后掌管这里的大员,澳门一直在他们的监督下。”   “刚传出消息,白将军就让自己的部下穿着便装倾巢而来,领了银子就走然后再不出现。”   “传教二十年,不如陈沐的部下在澳门海角为他随手修的庙信徒多,我和主教说,这是一块被天主遗弃的土地,他们不信。”   “如果天主能听到呼唤,为什么不降下神罚把这个亵渎神灵无恶不作的混蛋溺死在海里?”   利贝拉端起酒碗饮下一半,摊手在桌面上道:“现在你知道,陈沐是靠什么起家的,他靠杀我们,坐稳香山千户;用杀我们得到的战船,击败他们的海盗,成为军团长,得到去北方的机会;等他再回来,又靠杀你们让他战功更重。”   “谁想在这传教谁来传吧,等我把你这次议和的委托做好,我就回国。”   唐胡安很久都没说话,看着酒碗不知在想什么,直至蜡烛燃烧过半,他才抬头感慨道:“一个人,能对一个国家,有这么大的影响么?”   就利贝拉神父所说,仿佛葡萄牙在明国的一切遭遇都因陈沐一个人一样!   这太难以置信。   “如果他真这么出色,为什么不……”唐胡安抬手在脖颈间做了个动作,道:“只需要一颗铅弹,在合适的时机就能除掉这个麻烦。”   “那是你们西班牙人要考虑的事,葡萄牙不会这样做,我们可不想惹恼了明国失去印度、失去马六甲,比起惹恼大明的后果,现在这样还不错,可以贸易、澳门也很安全。”   利贝拉神父看向唐胡安的眼神有些讥讽,道:“整体上,明国官吏认为濠镜葡人也是他的子民,如果有一个税官被杀,就意味着濠镜造反,所有葡人都会死,当白静臣的战士倾巢而出,马六甲甚至印度,都会死。”   “澳门隶属香山县,像是香山这样县,广州府有十个,像广州府这样的地方,两广有二十个,像是广东省这样的地方,大明有十三个。”利贝拉神父嘲弄地说道:“阁下在勒班陀击败奥斯曼的海军,摧毁他们二百三十条船,你知道香山船厂一年下水多少条船么?”   “一百五十条,一百条三门火炮十名水手被叫做百料的渔船;四十条十一门火炮载兵二三十叫二百料小鲨船的战船;还有十条更为庞大的五百料鲨船,但那种船不让百姓和商人用,所以不知道上面装的什么。”   唐胡安瞪大了眼睛惊呼道:“他们用炮船打渔?”   利贝拉耸耸肩道:“明的朝廷以前规定一个卫所有多少条船,在陈将军还没有掌权前,他把多造的战船交给渔民和卫所农夫,以此来避免受人弹劾,也保证在战时能有充足的战船,另一方面也能让百姓防备海寇,那种最小的渔船曾击沉过印度总督派来的事务官坐船。”   “后来他执掌大权,为何你们对抗,他不满足于这种小船,建造更大的战船,所以沿海卫所依然在使用这种船打渔,听说在广西与另一个国家乡邻的海上,没人能和明人抢夺渔场,海盗和海军都不行。”   “海那边的南洋卫才是给他造战船的船厂,我只知道国内国外的木料铁料都在往南洋卫送。现在就算杀死他都没有用,他备受皇帝器重,他的学校每年有四百个像他一样的军官进入军队,阁下也不想那些战船开到西班牙吧?”   利贝拉弹着身上灰尘,葡萄牙已经认从了在澳门这种资源分配的现状,他对唐胡安道:“当然,我只是不建议,如果阁下想试试,尽管去刺杀他。”   唐胡安的脸色不好看,陈沐给他的好印象已经在澳门兴衰中消失殆尽,他叹了口气道:“他的条约不是好事,神父叫我警惕,却也只能警惕地签下来,明知是毒药,还必须要吃进肚子里?”   “教会分析过,他想取利、他也会坑人,但还算克制,在利益中他拿了大头,就会让你拿走剩下的,和我们在海外做的不太一样。”   “呵!就算一样。”利贝拉惨兮兮地笑了,“我们也只能这么想!”   就在这时,锣鼓在市政广场响起,唐胡安在楼上听到人奔走相告,葡人印度总督派来签订条约了! 第二十八章 鹅犬   葡属印度总督使者来的其实比唐胡安还要早,只不过总督的亲信对澳门的一切感到非常不满,又没有改变现状的能力,何况他手上还拿着一份更加令人难过的条约。   所以他生气,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地让陈沐在濠镜的负责人黄程给他找了个住的地方,带着自己的大丹狗一连半个月都没出门。   只有在听说陈沐已经过来的消息后,他才让使团整装待发,同时攥紧拳头给自己打气,一定不能被这个凶恶的屠夫吓倒,他要带着书信前往北京,面见皇帝!   在耶稣会传达给新任印度总督的书信中,其他明人都比陈沐要讲道理的多,也善良的多,这几乎是一个规律。   农夫比陈沐善良,官吏比农夫善良,显而易见,他们的皇帝应该比官吏更加善良,那么……也就可以得出结论,大明皇帝比陈沐善良一万八千多倍!   不过陈沐刚到濠镜时可没顾上搭理他,去年因刘显借兵征讨九丝蛮被派去的娄奇迈回来了,听说在安置俘虏上四川在杨应龙的建议下很看重新明,回头又能给小舅子送点人过去。   陈沐去广州府给娄奇迈接风洗尘,这才重回濠镜,顺便牵两只大鹅过来溜溜。   黑娃前些时候发情,这个从蒙古弄来的小伙子精力旺盛,虽然个头矮,但干劲十足,瘦了不少,陈沐也不忍心骑,把它放到琼州府新开的马场好好养着。   马这东西发情期可长,不过天热它就懒得有拱来拱去的性情了。   大着肚子的白妹没去,在马尼拉王城的马厩里歇着呢,那有过去西班牙被打败后没逃跑的马夫,军府的马夫在那跟他们学如何养安达卢西亚马,别的地方也不敢放,怕把这批好马养死了。   先前赏给部下干将的安达卢西亚马里有四匹母马,公马都被骟过,只能找蒙古马来和她们配种,好在陈沐过去在北方从俺答那弄了一批没骟过的良马,他的部下平时也就骑着代个步,这下刚好都被弄去做种。   在今年初,陈沐派赵士桢去往北京的同时,也让他向兵部传达希望调拨一批战马的需求,想要通船送往新明建养马场。   琼州府的马场虽然已经建立,但那边的地势与环境限制了养马场的大小,杨兆龙在书信中告诉姐夫有更好的选择。   在训野狗、同土著贸易并教他们说汉话的过程中,杨兆龙发现了草原,虽说蒙古马未必适合在那边生活,但多个地方总是好的,何况杨兆龙也确实需要马。   最近的书信中,杨兆龙在那边的生活已经走上正轨了,他乐得在新明上开拓,并希望陈沐有空去看看,给他送更多人来,什么人他都想要,只要是人。   他说他归整了几个靠两条腿游牧的部落,治下百姓已多达两千七百之众,下辖村落五个,引河流灌溉,开垦良田五千七百余亩,修渠四条,架桥两座,铺路四十八里,没有一点矛盾,人人有田可耕,简直是故事里的桃花源。   而且他还依靠土著的力量把河里的鳄鱼拽出来搬上烤炉,自杨来湾向东扩张领土八十六里,直至高山断崖;向西四十七里足迹遍布海湾;南下一百二十里,直临草原一望无际。   仅仅通过书信陈沐就能感觉到那片新大陆的开垦对杨兆龙造成的冲击,让他像个小孩子般详细地在信中写下自己踏过的每一寸土地、开垦每一亩农田、趟过每一条河流。   除了土壤贫瘠,那片新大陆没什么不好,哪怕土壤贫瘠杨兆龙都不在乎,他要牛羊马、他要更多人。   假以时日,新大陆的存在将会撞击在整个帝国每个人的心头,远胜吕宋、苏禄诸国,在杨兆龙身上,陈沐愈加清楚与他身处同时代的同胞对海外的心态。   即使他以战争为手段,以帮助为借口,给殖民披上友好的外衣,实现其征服同化的险恶用心,明人依旧不会对这种行径抱有渴望,更不会像欧洲人地理大发现那样拥有狂热的心态。   他们不愠不火地被动接受着陈沐在海外的反哺,坐享其成却没有欲望驱动他们投身其中。   因为在吕宋、在苏禄、在琉球、在婆罗洲,天子四海为家的时代早就过去,离了两京一十三省,飘扬镶龙旗的福船走到哪都是客人。   新明不一样,他们可以是那里的主人。   杨兆龙的兴奋,一样给陈沐带来莫大振奋。   他的成就感很快被手上拽直的绳子打消,在市政广场对面,葡属印度总督使团最前体态威猛的大丹狗不安地蹬着前爪,压低了头颅弓着身子发出令人生畏的低吼。   即使跟随主人在莫卧儿帝国作为雇佣军投入战役时也不曾惊慌的欧洲猎犬,此时此刻面对两头跃跃欲试的展翅大鹅却不得不露出防备姿态。   纵使主人以标准的口令要求大丹狗不要胡闹也无济于事,因为陈沐摊手道:“训犬我知道,鹅你能训么?反正我不能,管不住。”   俗话说狗怕人弯腰,狼怕人掏刀,可鹅什么都不怕,这世上一切在它们眼中都很渺小,而渺小的东西,都能揍。   当两头大鹅伸展翅膀离地三尺带着高亢鸣叫扑向大丹狗,英勇的猎犬被大鹅翅膀拍在脸上,来不及反击就被啄上两口,哀鸣着夹尾护屌而逃,陈沐仿佛看见一腔孤勇的日本武士义无反顾地向土里土气的狼筅迸跃。   总督使者的表情愈加难堪,在世上任何角落都趾高气扬的葡萄牙军官对在这里向陈沐低头十分不快,他一刻都不愿多待,道:“尊敬的明国将军,印度总督安东尼阁下向你问候,并命在下带来就马六甲以西三座港口共同协防的条约,希望将军能制止那些胡作非为的海盗。”   “阁下好像很急啊,走,我们去衙门里商谈。”   陈沐正准备走向市政衙门,印度总督使者说道:“在下还有军务在身,还请将军尽快。”   “呵呵,不要急,会很快的。”陈沐难得在自己地盘说了一句他们的语言,没有一味地贬低或欺负别人,毕竟他只是性情坏一点,本身对葡萄牙人没太大恶感,道:“西班牙国王派来的议和使者也等着呢。”   “葡萄牙人是我的朋友,我们先谈,让他等着。” 第二十九章 送船   陈沐说让唐胡安等着,就真让他等着,专程派人把酒馆里饮酒的唐胡安叫进市政衙门却不见他,安排在隔壁。   谈判也好、议和也罢,陈沐从一开始就立于不败之地。   他有令人生畏的军力,手握最东亚几乎所有的香料、丝织品、瓷器产地,并为自己找到葡萄牙和西班牙两个买家。   在明国与西班牙战争期间,从里斯本贩往马德里的香料价格上涨百分之三十,胜过威尼斯垄断奥斯曼的利凡特贸易。   哪怕西班牙国王菲利普是葡萄牙国王塞巴斯蒂安的舅舅,明西议和对葡萄牙也不是个好消息。   在过去的两年里,葡萄牙与明的贸易中掌握着一定的主动权,就算这样两任印度总督都认为自己吃了大亏,他们明明应该在澳门有更大的优势,完全自由贸易不受官府管辖。   而不是像他们所做的那样,黄程要铁,他们就要运铁;黄程要木,他们就要运木;黄程要粮,他们就要想尽一切办法弄来粮食;黄程要棉花,他们就在果阿种满棉花!   现在情况更糟了,陈沐又找到一个名叫西班牙的苦力。   连苦力都有竞争了!   “狮子国与亚齐由我驻军,柔佛准我驻军进入。”   陈沐翻动着葡萄牙人带来的地图,狮子国是后来印度洋的明珠斯里兰卡,郑和去过几次的地方,柔佛在马来半岛、亚齐在苏门答腊,这等于他的驻军可以完全扼守马六甲海峡。   毫无疑问,这是三处要地,随着大明对海上的开拓与明西战争步入议和,葡属印度总督愿意在马六甲海峡与印度洋稍显退让,以此来避免触怒陈疯子。   不过条约也并非完全对他有利,葡萄牙人同样要拥有进入马六甲与狮子国停靠或居住的权力,并且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马六甲税务与明国驻军无关,并且在明船通过马六甲时还要向葡人关卡交税。   狮子国也是一样,每年要向果阿交付一万两白银或等价货物的税务。   陈沐的眉头就皱起来了,向来只有别人向他交税,哪里有他向别人交税的道理,他问道:“狮子国、亚齐、柔佛,都被你们灭国了?”   他说着,目光转向身旁跟随的锦衣卫,跟随身侧出身万全都司的锦衣卫百户王天瑞在极短的时间里取出先帝时奉命去往马六甲探查的情报,请陈沐过目。   亚齐有国王、柔佛有国王,但葡萄牙在这两国还算有影响力,狮子国就是绝对的无稽之谈,葡萄牙人想过攻打港口,但从未成功。   空手套白狼!   “据我所知,狮子国、亚齐和柔佛都好好的,你们只是取得关防建立商站,如果我不是顾忌你们的想法,想要驻军根本不需要条约,派船队过去就可以夺下关防。”   陈沐抬手点点桌案道:“隔壁的西班牙人比你们更清楚啊!”   “将军,明的船队过去从来不会出马六甲,我的总督愿意共同驻军已经很有诚意,即使将军的兵力庞大,也不该这样欺辱我们。”   显然,现在轮到葡萄牙人据理力争了,使者说道:“这些税务,更像是租金,那些土地又怎么能白白给予将军,这是交易。”   “这不是钱的事!”   陈沐在地图上划下几个圈子,道:“狮子国、亚齐、柔佛,这是三个国家,不属于葡萄牙控制的国家,他们有自己的国王,这就好像我现在把一份条约摆在你面前,只要给我一百万两白银,我就把西班牙的马德里给你驻军,你会要吗?”   “不准我的军队进果阿,你们的船队却能停靠在我所控制的地方贸易,我还要给你们交税,这不公平。”   印度总督使者还要再说什么,被陈沐制止,他说道:“这样,我给你们两份协议,看你能选哪个。”   “其一,两年内将狮子国、亚齐、柔佛攻破,完全控制后交割于大明,当地税务、海峡税金全属于大明,但五十年内,每年我会给你们三千两白银,并准许葡人进港口停靠、贸易。”   “其二,葡人在半年内从狮子国、亚齐、柔佛撤走,当地受宗主国保护,葡人船舰经马六甲海峡需缴纳关税,商定果阿与濠镜为专用贸易口岸。”   “不论选择那个,条约同样签订葡人在濠镜仅有贸易权力,没有居住权,但商人我不会赶走他们,有官引的可以继续居住。”   陈沐摊开手道:“如果你们选择第一个,那陈某很期待你们的军士有多勇猛。”   “如果选择第二个,大明将向葡萄牙一次交付马六甲市价三万两的棉布、绸缎、香料与瓷器送抵里斯本作为印度总督送给葡萄牙国王的礼物。”   他说着,环顾左右,给印度总督使者招招手,使者不知何故跟他走到窗台边上,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像自言自语般说出一句话。   “条约之外,也许在今年冬天,神灵会送给阁下一艘运载五千两货物的福船,新任印度总督没准会得到三艘同样的船,我们的神有时候挺灵的。”陈沐挑挑眉毛,拍着使者的后背走回桌案,道:“信一下也无妨。”   使者有点错乱了,张着两手在身前仿佛拿着什么东西,面容可是呆滞了一会儿,这……这是贿赂?   五千两货物的福船?   三艘就是一万五千两货物的福船?   还要替总督送给里斯本的国王三万两货物的福船?   这三万两不算什么,但如果是交与个人,那着实是一笔巨款,使者被砸得有点懵。   作为军官,他每年有相当二十两白银购买力的薪水,而在贸易枢纽工作让他的薪酬比实际上还要高,即便如此,五千两白银的明国货物,也相当于他一百年的薪酬!   当回到谈判中,使者已经不能再保持正常思绪,他舔舔干涩的嘴唇对陈沐问道:“将,将军,货船,可以直接开往里斯本?”   “是啊!”   陈沐听见他着重提到货船这个词就笑了,指指隔壁道:“我正打算与西班牙国王商议,租借一块土地,像濠镜一样,如果能成功,送往里斯本?”   他摇摇头:“不是问题。” 第三十章 最强   两份条约的签订都不容易,尽管他们都是全权使者,但早在启程之前不论总督还是国王,都给出了底线。   葡属印度总督一方,只要能避免与明国发生冲突,可以将除果阿外一切土地与陈沐均分管制,关税葡人拿大头、陈沐拿少的,三七或四六分,并均摊军务签订盟约。   本来印度总督是想借由伊比利亚半岛的优势,与西班牙墨西哥总督区一同向陈沐发兵逼迫一下,结果没想到西班牙败得比他想象中要快得多,这个计划自然也无从谈起。   西班牙就谈不上底线了,他们的底线是今年只赔二十吨白银,并且从条约谈成就要有货物送往墨西哥,货物中还必须要有生丝——国王在那入股的织丝厂断货两年,已经要关门大吉了。   但他们都根本想象不到陈沐会提出各式各样的要求,哪怕再说是全权,他们也不敢保证陈沐提出的要求在他们权限范围之内。   葡萄牙还好说,船队带着陈沐的建议返航就可以了,事情成不成下次过来就可以知道,可西班牙回去不是那么容易。   最后唐胡安几乎都要开诚布公地告诫他不要想染指波托西银矿,却被陈沐轻飘飘地反驳:“我要银矿做什么,我是诚心实意地想租借塞维利亚一块土地,想开通商路,让文化交流起来。”   “做朋友,比做敌人更好不是吗?”   唐胡安瞪大眼睛,“朋友你不卖我生丝?”   “生丝不卖,大明天子不准生丝外流。”   陈沐说起这话一点儿不带脸红,因为明朝海关确实不论濠镜还是月港都已经不准贩卖生丝了,就连走私都卖不出去。   以前盘查走私的只是当地水师,有时候还没水师管,现在不一样了,第一道关卡就是张居正派出的官吏,第二道防线才是水师,就算有人想借水师船舰向外运送,还有南洋军府的战船盘查海上。   南洋军府旗军有自己的奖惩标准,如果有人私藏违禁,同船旗军举报查实后,十两货赏十五两,私藏者初犯就地击毙。   三重保险之下,不能说海上绝对没有,但少之又少。   “但你们的国王不用着急,一匹丝绸、缎子卖价多少,这条商路打通,不必往返货运,都由我来,你们也不用在墨西哥费力加工,我的商人会直接以市场价九成卖给国王,由他找人出售。”   陈沐瞪大眼睛,用力抬着额头,极力增加自己出口言语的可信度甚至让抬头纹都显露出来,他说道:“让我给你分析,现在的情况是什么,西班牙很富有,但王室负债累累,只能把赋税、开采矿山的权力都交给别人。”   “王室没有赋税,这是恶性循环。”   “如果货物直接交给国王,由国王的亲信去售卖,赚回的钱是国王的,国王有钱,才能征募更多的军队、建造更多的战船,保卫你们的领土,没错吧?”   “你看我大明,一直坐在这什么都不做就把钱赚了,我出海是赔钱啊!我们的官吏特别反对我出海。”   陈沐撇着嘴,编起瞎话来一套一套得,看得身边徐渭实在听不下去,赶紧出门让人上茶。   就在走出房门的一刻,徐渭还听见陈沐拍着胸甲非常骄傲道:“但我是个有远见的人,你知道远见么?目光长远!不计较几十万两几百万两白银的得失,我在乎什么?我在乎文化交流!”   文化……交流?   唐胡安眨眨眼,根本不知道陈沐在说什么。   “虽然你们在战役中被打败了,但我认为西班牙是非常可敬的对手,大明与西班牙,应该相互了解。”   骄傲的伊比利亚半岛贵族听到来自敌人的夸赞接连点头,至于陈沐说的什么并不重要,你看,他说我们是可敬的对手!   “只有你了解我,我了解你,意见有所不同的时候就能坐下来谈,不用打仗不用死人,大明和西班牙距离这么远,最根本的利益没有冲突。”   “租借我一块土地,想想吧,那些土地放在那里,又有什么用呢?但我们可以打开一扇窗,我优秀的东西教给你们,文学、诗歌,当你们汉语说的足够好,还可以学习到更多深层的知识,你们优秀的艺术、工艺品,也会传到我这里,只需要一块并不广袤的土地,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   “贸易让我们更繁荣,学习,让我们的国家更强大,这比战争要好十倍!”   陈沐脸上带着最虔诚的信徒才有的狂热表情,用唐胡安不习惯的姿势,揽着他的肩膀站到窗口望着濠镜远方一望无际的大海伸出手臂,“为此,我愿付出一百万两白银的代价,你想一下,大明和西班牙,两个世上最强大的国家相结合。”   “十年二十年之后,我们足够了解,有了兄弟的情谊,当我们认为你们的宗教足够优秀,也许能收获数以千万计的信徒……”   陈沐用不同于明朝官员严肃神情的夸张表情转过头问道:“你们的宗教足够优秀吗?”   唐胡安的两眼有些失去焦距,他看着海上停泊的属于明朝的庞大战舰,心里想着数以千万计的信徒是什么情形,心中不禁把此次谈判放到与数百年来与奥斯曼战争的同样高度。   他坚定地点头道:“当然优秀!”   “好极了,我相信你,现在是天主对你们施加考验的时候了,你们愿意付,不,愿意租借出……那一点点土地吗?”   陈沐嘴角上翘,继续蛊惑道:“这不单单是长期的好处,在短期里,如果那片土地出借,我打算在当地驻扎三千名步兵,这不会对你们形成威胁,辎重都靠你们养活呢,如果情况允许,他们甚至可以为你们作战,想想吧,这就像传说里英雄故事一样,曾经的敌人成为并肩作战的伙伴。”   “全世界都没有人能对抗世上两个最强大国家组成的联军!”   差一点唐胡安就信了。   就差那么一点点,就在唐胡安想要答应下来的时候,他心头突然升起疑问,对陈沐问道:“如果是这样……大明为什么不租借给我们一块土地呢?”   “这个呀,我跟你说你可别告诉别人。”   陈沐像告诉唐胡安什么了不得秘密一样,右手抬起挡在左嘴角边上,小声道:“我的同僚都太短视了,他们就知道造炮、造船、练兵,然后就去抢占地盘,走到哪就想抢到哪,看人好欺负就要把人弄得尸骨无存呐!”   “你看周围的小国,就像葡萄牙,你找在澳门的老人儿问问,陈某人来之前,汪鋐是怎么对他们的,朱纨又是怎么对他们的……那不是大做一场屯门海战就是要把他们当倭寇都杀了!”   看着唐胡安瞪着眼睛满是惊悚与疑惑的神情,赛驴公倍感欣慰。   不枉费老子胡说八道啊!   当然,在心里,陈沐是要给两位已经故去的老爷子道歉的,歉意并不真诚,但心里的尊敬很真诚,抗击侵略并取胜,毫无疑问,那是英雄。   就算老爷子们泉下有知,估计也就托梦给他屁股上踹两脚,不会真生气的。   他决定回头给两位文帅在濠镜立个小庙儿。   他僵硬地转折道:“我为啥对葡萄牙好?有什么好处都想着他们,因为我们有文化交流,我眼里这个最重要,现在这样的好事轮到西班牙了,机会要好好把握啊,嗯?” 第三十一章 都掌   唐胡安的信使刚坐上大船离开,南洋卫港就迎来有残忍意味的奇景。   四川都掌蛮被彻底平定了,自明初起,太祖皇帝下诏西南夷来归者,即授予原来的官职,不过都掌蛮尚武好斗,又坐拥南宋时为抗元所修凌霄城,易守难攻,常有四处攻略的举动。   待到明代中期,四川土地兼并愈演愈烈,更多失去土地的汉人加入其中,这些人是逃脱的军犯、早年入寨流民、蜀中大盗与重罪亡命之徒,这些人的加入使都掌蛮之势更加雄厚,大多被推为谋主,叛乱因而四起。   都掌蛮所聚之地,于云、贵、川三省咽喉,每次骚乱,则三省震动,被朝廷视为心腹大患,单聚兵十万征讨者,有明以来十二次之多。   这一次,刘显破其铜鼓九十三座,彻底将之平定。   从四川到广东,沿途军兵分批向南洋卫港输送俘虏,单单初次,便高达一千一百之众。   “帅爷是想把他们送去民都洛挖矿?”   娄奇迈看着自己率播州军打败的都掌蛮俘虏,并不认为这些俘虏送到陈沐这是件好事,他嘬着嘴带起咬牙切齿的表情道:“蛮夷之辈最为可恨,祖宗不是没怀柔过,到头来还是要打。”   “你见过我让汉人工匠在民都洛做矿监,何曾见过我让汉人做矿工?”   陈沐微微摇头,他说道:“过去天下之大不过北抵长城南至大海,华夷之分不可避免,但摊开了说,也不过在茹毛饮血的时代,他们的祖先在与我们的祖先争斗中落败,被赶入渺无人烟的荒山大泽,我等愈发壮大,他们衰败颓唐。”   “我不能责怪祖先,那是时人为延续种族无奈之举,只是时过境迁,今人已有更好的选择,未必亡人种族才能求活,改土归流,也不再需要一场又一场战争作为震慑。”   “与海外庞大的土地相比,大明太小了,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的人们不该互相内耗,凡华之属皆从华,不到矛盾不可避免之时,这个圈里任何种族都一样,不会选择战争。”   “但只有少数人知道,这世上还有更恶毒的野蛮人,用战争来得到想要的一切。”   陈沐对天发誓他说的不是自己,但当他转过头对上娄奇迈那张丑脸上耐人寻味的表情,显然,被利贝拉神父称作军团长的大明将军对自家帅爷这样骂自己感到疑惑。   “不是我,像我这样比他们还恶毒的人,是应运而生。”陈沐蹴而笑出声来,道:“恶人自有恶人磨,见过农人面对盗贼百般无奈下提起兵器么?像东南倭乱时一样,我就是那个百般无奈的农人。”   “没人治他们,他们的后代早晚要骑到我的子孙头上屙屎屙尿,所以先下手为强。”看着都掌蛮俘虏被聚集起来,陈沐转头问道:“他们能听懂我说话?”   得到肯定答复,陈沐跃下高台,走至俘虏近前拱拱手道:“从四川到广东,一封调令让诸位行走千里,是陈某对你们不住,我是南洋大臣陈沐。”   “朝廷本欲在四川将你们这些叛军俘虏尽数杀掉,以儆效尤,现在诸位都还活着,所以,你们这条命是欠我的,所有人。”   “都掌人尚武,习俗有猎头,自入蜀以来已有千年,恩仇必报的道理,想必都知道吧?攻灭你们的仇怨,找刘显报去,欠我的命,现在要还正是时候,我要你们帮我办件事。”   “别急着吼叫,诸葛亮给你们祖先做的铜鼓,作为战利被押往京师,他说鼓失则蛮运终。”   陈沐为收拢这些都掌蛮做足了功课,在刘显的书信中详细介绍了都掌蛮,他们死后在悬崖峭壁制作悬棺,族人有猎头的习惯,崇敬蛙神,有上百具传承千年的战鼓。   他们的祖先最早是羌人的一支,参与武王伐纣的牧野之战立下战功,被封为僰侯。   相传战鼓是诸葛亮入蜀镇蛮所造,并留下预言,鼓失则蛮运终。   在都掌蛮的部落中,一面声音洪亮的战鼓可换千牛,哪怕稍次也能换七八百头牛,得到两三面战鼓,就可僭号称王,当鼓声在山间响起,所有蛮人都会在鼓声下汇聚。   刘显此战,破其大鼓九十三面,可谓一战杀光了蛮运。   提及此事,那些披荆斩棘骁勇善战的勇士如去国之人嚎啕落泪。   “诸葛武侯可做战鼓,如今鼓失,蛮运可终。然鼓,沐亦可做!”   咚!   就在陈沐话音刚落,高台上数名旗军合端一面绘画都掌蛮图案的大铜鼓,有力士锤鼓,鼓音震彻绵延。   “都掌蛮的鼓,朝廷已尽数收去;陈某会再为你们做鼓百面,但切如武侯所言,蛮运已终,这是大明都掌人之鼓。”   陈沐身后高台,旗军拽下绳索,收拢的庞大图卷坠落而下。   陈沐没有回头,扬臂指向东面,道:“大海之东有陆名亚墨利加,那有战事,承我大明天子隆恩,都掌人愿在陈某麾下效力听从调遣,为南洋军府奋战者,可各结为部,自推首领,首领,赐鼓一面。”   接着,他扬臂向南,道:“大海之南有陆名新明,那没有战事,有田可耕地有牧可放,承我大明天子隆恩,都掌人妇孺老弱愿在陈某麾下开垦田地畜牧渔猎,为南洋军府课税者,可各结为部,自推首领,首领,赐鼓一面。”   当陈沐自比诸葛武侯,当他说要为都掌人再造战鼓,除此之外他说的一切都对都掌人并不重要了。   出海、作战、垦田,都不重要了。   甚至都掌蛮与都掌人,也不重要。   从这一刻起,上千都掌人聚集之处落针可闻,他们看向陈沐的眼神不一样了。   陈沐重新登上高台,反手以骨节轻敲鼓面,看着高台下都掌人按鼓说道:“这鼓不好拿,凡取我鼓皆为大明治下百姓,世世代代不可相攻,共掠外夷地,我要你等对蛙神许下誓言,违背者遭人侵击不得好死!”   当铜制战鼓再次响起,上前都掌人分作两部齐齐拜下,陈沐满意地笑了。   五十七个民族,五十七支花! 第三十二章 伟大   文化交流比陈沐想象中来得要早得多。   离开濠镜前,陈沐依照过去的习惯会见李旦、华宇之后接替濠镜民间首领的黄程。过去不过一介海商小主记的黄程如今靠着掌管李旦、华宇的引商船货,成为大明南部沿海首屈一指的大海商,仰仗官面身份,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这是个谨慎的人,掌管濠镜商务几年没出过大乱子,陈沐非常放心。   等陈沐再次回到民都洛岛,军府卫的营房已建设完毕,为防止遭受炮击,营房没有选择更高的楼房,全部仅为两层,室内没有多余陈设,吕宋这个地方最不缺木头,每个小旗一间营房,百户联排,每个千户宅设在方方正正的营房正中。   外围棱堡正在修筑,在军府卫的建立中,雇佣了大量来自广东的民间匠人参与设计,主要目的不是让他们大展身手,而是学习更多不一样的东西,比方说公共卫生与道路设施。   军府卫棱堡在规划中拥有相对健全的水房、厕所、食堂,也有为减少泥泞而铺设的石板路,工程量比大明任何卫所都要大,陈沐也是在把军府卫当作一个军营的榜样去造。   他们修了大水塔,造出第一台手压提水井,连上蒸汽机日夜不休地汲水。   他还专门请军府文吏记录工匠建设中所遇到的难题,并合工匠各类构图编撰成书,待建成后送往广东及北京。   前往濠镜一来一往已有月余,军府卫旗军终于在旗官的操练下有了一点旗军的模样,在陈沐回到民都洛岛的前两天,张世爵刚刚给部下旗军发下燧铳,开始练习轮射。   校场呼声阵阵,张世爵对陈沐行礼道:“目下各卫已用月余记下旗军手册诸般军令,此后四月练习号令、战阵、行军、兵器。待三月期满,通过考核,再将旗军分入各千户所。”   “到时军府外四个千户所营房也落成,他们再按步、炮、车、舟、工分科操练,学习其兵科技术。”张世爵神色颇有几分感慨,道:“过去是一个将领有一个练兵的模样,如今从讲武堂出来的军官练兵都一个模子,这样操练出来的兵,战力能高出其他旗军一大截。”   “更别说最好的火器营。”张世爵说着对陈沐带着一点讨好神色问道:“陈帅,我听说北边神机营前些时候都找咱的军器局调火器了?”   “消息挺灵啊你!”   陈沐笑道:“调燧发鸟铳七千二百、刺刀七千二百、燧发手铳八百,还有咱南洋军府的火药配方。铳用南洋造,炮是从宣府调的镇朔将军,整整一百门。”   “三千六百步卒、四百炮手,统统火器,本来还想再调两千杆骑铳供神机营骑兵使用,我没给,我虽没带过骑兵,但马刀长矛才是骑兵决胜的关键。”   “尤其神机营已经全备火器的情况下,这种火力,就是我俩卫都比不上,必须有一支足够勇气的骑兵队才行。”   在陈沐看来,神机营是太虎了,那完全是一直常备精锐兵力,虽然人数只有一营,真轮到他们打仗,且不说他们的勇气,就想让这支兵力机动百里,就需要上万人供给后勤。   没有独自作战的能力,也就京师重地能用的起。   陈沐说着转头对张世爵问道:“前些时候让陈朝爵大帅发给各部的关岛战报,你们将官都看了,学到什么了?”   “学了,讲武堂那些老帅把战报彻底分析一遍才发给我等,现在新练旗军的架矛都是用他们的姿势,更省力。”   张世爵说着有些不屑,道:“属下看了西夷的兵力、兵器,那八千亚墨利加兵不说,就西夷三千营,配胸甲、火绳和燧发的轻铳重铳,矛队炮队,铳比我强炮比我弱,但总不至于打出那么烂的仗,是望风而降啊。”   “这不怪他们,要是没林满爵那把总在岛上摸来打去,别人的军心也没那么容易散掉。”   陈沐说着轻笑一声,关岛战役胜是八成能胜,但林满爵的存在让胜利来得太容易,三百多人打出两三千人的战果,岛上作战又相对封闭,人心中的恐惧也会加倍扩大。   真等陈璘邓子龙大军压境的时候其实就已经赢了。   “兵器很重要,能给部下配多好的兵器就配多好的兵器,咱这些将帅不能让拿命去搏的部下在外物上吃亏。”   “武备上不能落后于人,哪怕我的铳比别人差一点,也不能让部下拿着弓弩去和别人铳炮去拼,那是一定要落败的。”陈沐说着看向远方军阵,道:“武备不落于人,决定胜败的就是人了,是他们战技兵法的熟练,勇气与韧性,保卫家国开疆辟土决心的总和。”   张世爵若有所思,问道:“所以陈帅在万历年新编小旗手册里加上了小旗里要有能说会道的旗军给双饷,每天夜里营聚时讲林满爵、杨兆龙、陈八智、麻锦这些英雄故事?”   “当然!不过这不是英雄故事,这些伟大而英勇的人应该被别人记住,他们与敌死战、与天搏斗,在决死之地给敌人一个响亮耳光,但更应该记住的是那些曾与他们并肩作战的人,那是英雄。”   “我没骗他们,我总是骗人,但从不骗自己人,我不问出身,只要他渴望伟大,只要他竭尽全力,他活着我让他加官晋爵;他死了我给他家乡立碑,富贵险中求,我这最容易。”   “一支军队仅有一个军官,很容易就会击溃,但我部一个小旗十一人,一个正旗两个副旗,四个人就有一个军官,每个小旗都能统帅十人,他们怎么击都击不溃。”   “朝爵兄找我,我去看看他有什么事。”   陈沐拍拍张世爵的肩膀,肃容道:“好好照顾我的将士,等你们准备好,大明新的时代就来了,我会带你们去历朝历代都不曾踏足的土地,给别人开开眼,让他们知道我们的武德!”   离开军府卫去往港口时,新调到他部下做家丁队长的北方舍人从军自宣府讲武堂毕业的小将杜松疑惑地问道:“大帅让别人都伟大了,咋不给旗军讲讲自己?”   “我不伟大,也不英雄。”   陈沐眯着眼睛笑了,“我为英雄铺路,制造伟大。” 第三十三章 马车   陈璘就是来做文化交流的,不过等陈沐把他带到军府驻地,堂堂将军对着陈沐宅邸小院的水井像见了新玩具的孩子,自己先玩上了。   “这东西为什么一压,水自己就上来了?”   陈沐早有准备,让杜松去屋里找了副图拿来比划着对陈璘解释道:“这个把气压下去,没气水就被提上来,反复这个动作就行。”   其实这个对陈沐来说比任何东西都容易,原理就是一洗发水瓶,他笑道:“这个和气压有关,做灯泡时你不是见了,像火罐一样,把能烧的气烧光,就能吸在杜仲胶垫上,只是这个火烧换成按压,杜仲胶换成水罢了。”   “前些时候张阁老那的常吉写信回来,说南北二京工部都已开科,专门实验气压、真空,要不了多久就会与蒸汽、电力一样成书,徐阁老发话可比我好使。”   这些知识成书不是陈沐的想法,他对这些事一般不搀和,只做自己能做的,其他不能做决定的干脆连影响不做,完全让掌权的人自己去考虑。   毕竟咱道教神灵,只执着于内修就够了。   不过说是不影响,到底蒸汽机往北京一送,张居正就不可能不被影响,徐阶在京师游玩时造访张居正府邸,也见到了蒸汽机,这就又多了影响。   士大夫之间经常写书,互相馈赠或交换阅读,很多书籍最开始流传都只是在小圈子中传阅。   赛驴公的陈氏道德经要交给老百姓看,挺没意思一本书,但要是让张居正、徐阶这样的人来看,那毫无疑问就是一本大作,而且还只著书不立说,这点特招人待见。   俗话说文重名武重节,陈沐不在乎名利,但徐阶在乎,他正打算回松江府开一家与讲武堂能对应的大型书院,当即对张居正点了要把这书列入教材之内。   只有傻子才会把这些东西当作奇技淫巧,奇技淫巧是指过度华丽而没有益处的东西,就赛驴公做出的玩意儿,一贯傻大黑粗的愚笨风格,能做出奇技淫巧?   那要是一件特别精美的东西,时人又不知用处,还可能被误会,但陈沐出品绝对不会让人误会。   就算不带着这本名为道德经实为说明书的书卷,最大可能的误会就是当垃圾扔掉,绝不会被当中奇技淫巧。   更何况知道用处。   徐阶就连书院用地都想好了,就从他自己家拿!   讲武堂有步、炮、车、骑、工五科,那今后松江府书院就开吏、户、礼、兵、刑、工六科,这就是最好的工科教科!   陈沐是没想到,一次巧合的任职讲武堂山长、一本陈氏道德经,让曾经的帝国首辅、明代大地主徐阶准备把余生精力都投入到教书育人的事业上。   “这个要装上蒸机,就能日夜提水了?”   陈璘不玩了,在院子里看看这儿望望那,巴不得再找到个什么新东西,不过也确实没别的新东西了,除非他去厕所找马桶去,有了水塔,铺设管道后抽水蹲便坐便厕所在军府卫也都用上了。   陈沐还从南京订了一批瓷马桶,他倒是没打算在民都洛岛安,这些配套设施将来几年肯定卖的好,先给北京诸如张居正府上装好,回头紫禁城里也装上,就能流通起来了。   不光方便民生,将来农田灌溉也更容易。   “差不多,兄长这次过来是什么事?”   陈璘听到陈沐这么问就撇起嘴来,没好气道:“吕宋有了新东西,想跟你说说,哪儿知道你这也弄了新东西……唉,心里那点激动劲没了,不想说。”   说着陈璘就按剑往外走,陈沐赶紧给他拉回来。   “诶诶诶,别走啊!”   陈沐大笑,随后看着陈璘道:“快说说,是什么新东西?”   看见陈沐家的水井,陈璘心里的喜悦劲儿就少了许多,这就好像自己吃惯了馒头,突然有天发现有包子,提着包子过来给平时总弄出小点心的陈沐看看,老子这有个有馅儿的,结果发现陈沐正吃汤面呢。   没意思啊!   陈璘叹了口气,从胸甲侧边掏出几页叠在一起的图卷拍在案上,嘀咕道:“你这胸甲穿里边挺好,穿外边连个兜都没有。”   “谁让你当将军的都做惯了甩手掌柜,连包都不乐意背,本来携行具就是让挂东西的,背包、腰挂,你要想有兜回头我给你设计一个。”   陈沐说着拍拍脑袋道:“你这么一说,咱是不是该设计一套更简便的军服啊?那个回头再说,我先看看你拿来这,这什么,马车,轨道?”   “哟,还是你聪明,我那家丁跟我说半天都不知道这东西叫什么。”陈璘揉着后脑勺指图说道:“关岛海战打沉西夷几条船,收了仨番夷家丁。”   “他们说自己是什么雇佣兵,本事倒是不差,都是沙场宿将老卒,有个是贵族、两个老兵,自称遮瞒人,遮瞒是省府县还是国我也没弄明白。”   陈璘说着朝陈沐比划着说道:“老平托说他们是普鲁士人,还说这词是跟你学的。”   “跟我学的?”   陈沐也是摸不着头脑,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说过了,翘起脚来端着茶碗抿了一口,随意说道:“可能是看他们地图时候说的吧,这车是他们画的?”   “嗯,其中一人当兵前是他们那矿场的打手监工,说他们那边从矿山往下运矿石都用这种车,一匹马驮着,地上铺轨道,下坡时车上有闸片能减速,上坡马拉空车,省时省力。”   “平路也有,但铺设的都短,四五里地之间,单马单车可驮万斤,他是这么说,不过我在吕宋修了个一里的,驮不了那么多。”陈璘说着摇摇头道:“不过也能驮六千斤,省出的人力可以到矿山挖更多。”   陈璘说道:“你这边金矿用的不多,修个二三里就够用,我来是想跟你说打算在吕宋矿山、港口这些地方修总五十五里轨道,问问你意思。”   “五十五里?”陈沐瞪着眼道:“那得多少铁?几十门炮都出去了!”   “铁?什么铁?”   陈璘指着陈沐笑道:“你也真能想,难不成破轨道还要用铁?木头就行啊!”   ……   德意志地区在十五十六世纪出现矿用轨道,英国沃来顿马车道出现在1603年前后,单马驮运10-13吨。 第三十四章 家宝   万历元年秋,陈沐拥有了一套配得上自己身份的正版骑士板甲。   之所以说是正版,因为是葡属印度果阿地区部落首领在其总督的授意下送来的,加以蚀刻装饰,做工精美。   旗军欢天喜地得把这套铠甲搬进军府,等葡萄牙的使者递交国书,乘船离开,陈沐丧心病狂的笑声从衙门里传出老远。   果阿总督大体上答应陈沐开出的条件,这意味着事情谈成,仅仅三万两白银在马六甲的购买力换来的货物,为大明拿回亚齐、柔佛、狮子国的宗主权,并且取得葡萄牙人在马六甲所收取的税务。   不过几年仿佛攻守势易,这一次轮到葡萄牙在条约中要求他们每年必须有一百份特许通过马六甲海峡抵达澳门贸易的航线,如果陈沐不同意这一点,那么即使印度总督也没有权力签下这份条约。   “半年之内,葡人将会从马六甲撤出,这件事可以奏报朝廷了。”陈沐一手按在桌案,大笑道:“三万两,马六甲月年关税都远超这点!而且那是一个支点!”   “五万两。”徐渭在一侧提醒道:“是五万两白银,还有贿赂那两万两呢。”   虽说陈沐贿赂的无耻行径应该让徐渭感到厌恶,可事实上偏激的徐渭这次不单单没有半点厌恶,反而极为推崇这种并不光明正大的想法。   在他看来,这是兵法上的分而化之,这些地方就算一年能赚三五十万两,那也不是谁个人的,而那些货物却是直接给予个人,这点太毒了。   “三万两都不到。”   陈沐指节轻叩在桌案上声音清脆,手掌按着葡人卷起加盖蜡封印信的条约推过檀木大案,道:“上面写得清楚,以马六甲市价,马六甲卖五万的货,濠镜两万就收来了,这还是陈某没动歪主意。”   徐渭弹弹青衫并不存在的浮土,郑重其事地揭开蜡封,明葡两种语言写就的条约上大篇幅都是葡国在条约签订后的义务,设计的大明的仅有以马六甲物价交与葡属印度总督三万两货物。   “马六甲条约……歪主意?”   徐渭小心翼翼地将国书铺在桌案,瞥了周围一眼跟着又去拨弄屋子角落桌案上放着笨重的钟表,才拨弄两下又回过头指着条约道:“陈帅该让葡夷签三份,这样重要的书录,送往北京太可惜了。”   陈沐也不知道徐渭是杀妻入狱前就有这毛病还是入狱后才有的,他的注意力总是分散得厉害,总要同时办好几件事否则就浑身不舒服。   大约是脑子已经坏了,只是非常聪明的头脑能支撑他表现出依旧强出正常人一头的作为。   “我准备了,实际上印度总督和我的想法一样,我们签了四份,各留一份,另外两份他送葡王、我送京师。”陈沐向后挪挪椅子,指指角落的笨重而华贵的钟表与立着的蚀刻花纹板甲,道:“回头这两个大家伙送南洋卫,钟不知能不能仿制,至于板甲……”   陈沐拍着脑袋起身道:“先让军匠看看,记下各部件构造,准确到周天度数,记其毫厘,然后在二十步五十步百步拿铳,手铳、鸟铳、重铳,统统放一遍。”   周天也就是角度,差别在于一周天为三百六十五点二五。   徐渭拨弄着钟表,闻言满目怜惜地看着做工精良的板甲,道:“这自鸣钟大帅若叫在下去做,是做不出来的,得找匠人,不过构造已看明白个七八,倒是这个可惜了,很是精巧——不再用炮打一遍?”   用炮打一遍?   陈沐根本不想接徐渭这句话。   在他看来完全是说笑的话,徐渭却认为理所当然,道:“挡不住重铳、防不住火炮,那它与鳞甲、棉甲有什么区别?”   说实话,在徐渭的话里,陈沐找到了中原从未出现过板甲、胸甲,甚至连基本的尝试都没有的原因……就像徐渭所说,板甲在这个时代面对铳炮,并不能体现出其优势。   而面对刀矛,扎甲又已足用。   要不然即使没有陈沐,明人接触到板甲的机会很多,他们能学到鸟铳、能学到红夷炮,板甲若真有优势,学来也不难。   “学下来、记录下来、保存下来,它可以没用,就像陈某的家里要有传家宝一样,总有一日我等会成为后人的先民,也要有传家宝留给他们。”   “他们觉得没用是他们的事,呵,我们这些先民之责,就是要让他们想用的时候,有。”   陈沐站起身看着室内陈设,撇过阳台两侧窗边摆放两尊熟铜镇朔将军炮,南洋新造炮模上龙下虎,炮身铭镇朔将军,威武的炮口由窗边射孔伸出去,固定瞄准着军府堡大门。   将目光望向投下光影的窗,军府衙门二层窗外布设阳台搭着伪装成屋脊的女墙,如果军府被攻破,屋脊反斜可以让三个小旗斜趴着用鸟铳还击,隐蔽却视野开阔的阳台同样能让一个小旗据守,阳台下还能站一个小旗。   就算是火炮,常规野战炮在直射下也很难打碎看起来像分离瓦片实际为一体钢筋混凝土上漆的屋顶,只是如今工匠都忙着建筑营房,屋脊上应有的装饰还未制作。   不过有没有屋脊并不重要,陈沐更在乎的是阳台之下与屋脊的反斜面钉死尾部的五门虎蹲炮。   看起来军府衙门像广东或大明那些衙门差不多,实际上遭逢战争或一场火灾。毁掉作为装饰的传统木质结构后,才会显现出这座衙门真正的狰狞面貌。   不单单衙门,往大了说,衙门院子的墙壁、马厩、伙房、衙门一层与衙门二层,互为犄角;校场左右的营房、水房、食堂,互为犄角。   往小了说,外墙、影壁、内墙、屋脊、阳台、窗户,全部由明代著名军事家陈沐以防御战争为目的而设计,固若金汤。   陈沐只有一个目的,让敌人登陆民都洛、拔除四卫、围攻军府堡、攻破诸多营房,杀进军府衙门那一刻才认识到——战斗才刚开始。   事实上这些充满实用的建筑并无用武之地,别说近海,就算远海,陈沐也不知道谁能击溃他的舰队。   “甲胄是防不住铳的,铁坚有限,而火药无限,总有一天这世上大多军队都会像神机营那样全军火器,真到那个时候,军卒也就要穿布衣上阵了,如果铳炮不弱于人,节制又足够精明,战争发展到那个地步其实对我们更有利。”   “我们有更多人,力量更强,什么骑士、武士、贵族,我中华掌权者皆为百姓后代,千年前就已不讲究贵族血统那套了,他们还玩那旧社会糟粕呢,早晚都给他们解放!”   陈沐拍着雕栏大放厥词,徐渭抱着手臂立在身侧反复咀嚼着以后战争形势的变化,两眼明明还在出神,口中的话却很清醒:“说到武士,赵常吉来信说日本国王的求援信已经发到京师,朝中正议究竟是由小陈将军为帅,还是调辽东李帅入日。”   “这可是场大战,陈帅怎么看起来无丝毫担忧小陈将军安危呢?”   徐渭说着转过头看着陈沐侧脸,似乎寄望于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   陈沐抱在胸前的手臂放下,拍拍自己胸口,接着扬手向东指点,语气轻松神态轻佻,道:“他陈八智父可敌国,有什么好担忧的?”   ……   解放——出自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   父可敌国——出自明代著名军事家,陈沐《养儿手册》 第三十五章 望峡   手握重炮的陈八智需不需要担心,麻锦不知道,他只知道统率舰队驻扎于大陆极东之地时,能亲眼瞭望海峡着实让他松了口气。   元年四月,七百余人自苦兀岛喜哈儿卫,携五月所食辎重,为追寻海峡对岸亚墨利加,他们手握帝王诏书,背负南洋大臣重望,各个为加官晋爵得到皇帝赏赐土地而启程。   作为北将,麻锦在启程前专程向陈八智讨要到精熟航海的船长,做出最充足的准备与最坏的结果,航行六千里。   海上漂泊,以不上更的缓慢航速,行船一月也能行五千里路。   可麻贵没有料到,横在他们远赴亚墨利加伟业面前的,是一座绵延的半岛。   在船队的航海日笔记里,清楚地记载了麻贵在努尔干都司故地绕了长达四千里的半圆,才抵达位于苦兀岛正东八百里的半岛,那是麻锦设立的第一个百户所,名四千里。   记录他走的冤枉路。   抵达四千里时麻锦还着实兴奋了一会,他误以为已经率船队抵达海峡,所以百户所本来的名字是望峡州。但当他率船队绕过海峡继续沿海岸东行,却始终寻不到计划中能够北上的岸边。   直至继续前行千里,麻贵才疯魔般钻进船舱翻箱倒柜地折腾海图,终于承认他走了冤枉路,当即派遣两支小船队回还望峡州,重新自望峡州向西航回苦兀岛,让新船队测量航线距离,再度定名。   沿途漫长的海岸线上不乏零散地见到女真人渔猎村落,在朝廷统治努尔干都司时,奴儿干之山以北各个部落都被统称为北山女真。   虽然他们祖先曾向朝廷进贡过海产,但对麻锦船队来说,每次靠岸都像碰运气,有时候,沿途部落愿意用食物换一些装饰或香料,有时候则会骑着驯鹿拿起弓矛摆出一副对付强盗模样。   没办法,如非必要,已被航海磨得心中焦躁万分的麻锦是不愿停靠的,更不愿与这些野人女真浪费时间,但他的船队食物不足,走四千里弯路浪费他太多水粮与时间。   不就地补充水粮,他们将会陷入找不到海峡,也回不去苦兀岛的窘境。   一路走走停停,每隔数百里就放出两艘小船在沿岸立哨,等待后续船队,设立两座百户所,等他真正走到大陆尽头,身边船队只剩三百余人。   西波尔的寒风凛冽刺骨,下船的麻锦裹着狼裘大氅依旧被冻得发抖,踏上已经被冻坚实的海边,他望着远处林间炊烟对倪尚忠问道:“女真人为何把我们航行的目的称作西波尔?”   “前朝蒙语?也许那时候有人来过。”   倪尚忠体态强健,航行中作为前船队长偶尔担任破除薄冰的使命,早已习惯这种严寒,有些懊恼地摘掉覆盖毛皮顿项的头盔挠着头发,重重吐出口犹如白练的哈气,脚踩在积雪里带起吱吱的声音,道:“有热水就好了,上次梳洗还是八月!”   苦兀岛一贯严寒,当地女真部落说一年只有五个月暖和,所以他们才在比较暖和的四月启程,却没想到向北兜了一大圈,随后的天气一直像南洋卫的冬天。   进入八月后,天气就正常了,像万全都司的冬天,也正是倪尚忠的老家。   如今已至十月,沿岸土地与树林都盖着能没过脚踝的积雪,他们已不能再向东行,倪尚忠端着望远镜将目光越过他们的战船向东北海上望去,道:“那边隐隐能望见海岛,将军,应当就是此处了。”   自九月起,他们途经的海面开始出现冰封迹象,随东北方向航行愈加严重,不时会撞上碎冰,倪尚忠所乘船首已经在多次撞击中出现裂痕,那条船已经接近废掉。   事实上麻锦并未抵达目的地,他只是发觉接下来的路已经不能再依靠船舰,所以停下船来靠岸,否则他本来是想绕到北海北边看看,以确认自己真的抵达大陆尽头。   跑四千里冤枉路,真的让麻锦吃够了亏。   他们这些裹得像熊罴般的战将不冷,但早先下船旗军可冻坏了,即使备着冬衣,依然被冻得受不了。   眼前白茫茫一片耀得麻锦眼疼,他开口道:“恐怕我等要在这过冬了,只是不知这的冬天有多长。”   船队还在路上时,距离望峡州最近的北山女真人用只有野人女真才能听懂的语言说过,往东走的海,一年只有三个月解冻。   他们很有可能要在这留守到来年六七月才能启程。   从五岛借调来的福建船长铠甲外裹着狼皮袄子心疼地看着战船,学着北兵的模样把两手揣在袖子里,发狠踩着脚下积雪,边踩边骂甘霖娘。   即使是捱惯边疆风雪的北兵,到这来也冻得浑身哆嗦,除了一下船就接令远奔布置警戒或接到搬运、伐木命令的旗军,其他人早蜷着背靠背坐到一处,脸埋膝盖里躲避寒冷。   等到尾船上水手下来,更让去探查马匹的麻贵看直了眼……队尾是朝鲜兵的坐船,出发前每艘船都备好辎重冬衣,那几十个朝鲜兵却还都穿着朝鲜的兵服。   这支大明远航队陈沐是下足了本儿,直接从边军调的冬衣就不说了,旗军备了比较便宜的鹿裘、羊裘,将官则是狼裘,皮靴棉被,甚至每个小旗还备了南洋卫新造的打火机。   但这些朝鲜兵没穿斗篷,没穿鹿裘羊裘,只着红蓝双色战袄,头上也少有头盔,就连领头的小将李舜臣都只是系上抹额,冻得牙关都咬紧了,面色青白,还竭力在明军中表现出节制有度的模样,各个提弓攥箭地列队走来。   “你们怎么不穿裘袍,这天气是要冻死人的!”   麻贵的喝问并不能让李舜臣感到畏惧,他抬起手上的弓与箭,道:“此地比朝鲜冷许多,却还不至将人冻死,在朝鲜,许多百姓仅着单衣也能过冬。”   “自投陈帅门下,在下寸功未立,饷银用度却高于旁人,深感不安;待随将军跨过海峡,我等再着裘袍不迟,现在就让我等去为诸君打猎吧。”   “在下听说北山女真的土地上有鹿,这里应该也有。” 第三十六章 北山   其实有明以来,朝鲜对明朝也不是陈沐印象当中的完全顺从。   高丽对中原自古以来就谈不上顺从,无非是在犯欠挨揍与满头大包服软之间循环,真正的顺从仅仅存在于万历援朝之后的短短几十年,后来就变成对故明的追忆与缅怀了。   明朝和后世的灯塔国在某些方面非常相似,光鲜亮丽的文化传播到周边国家,让人觉得哪儿哪儿都好,李朝上下都在学汉文、习书明理,以开化自居。   但等朝鲜官吏进入明朝,发现明朝官员索贿不成就尤为刻薄无礼,其实是明朝人不知礼数吗?   不全是。   任何时代的灯塔,都会因刺眼的灯光而让人忽略塔下的阴影,只是外人遭受降维打击,差得太远才觉得对方哪儿都好,其实谁还能没点毛病了。   大明对朝鲜而言,没那么好也没那么坏,只是国力强罢了,但身处较量中的弱者只能在自卑中盲人摸象,脑补出十全十美的景象。   李舜臣的打猎行动失败了,因为踏入临近部落的猎区,双方拉满弓对峙着迈出雪地林间,几十名北山女真有骑鹿持矛者也有步行弯弓者,统统对这些不请自来踏入林间的朝鲜兵虎视眈眈。   语言没有用,行为也无法令对方放心,白茫茫一片中李舜臣将弓拉满,看着这些黄面黑发全身笼罩在厚实皮袄里流露敌意的女真人,微张着嘴大口喘气,热气出口便好似白练,头顶也升腾起蒸汽。   如果不是系着抹额,即使在西波尔十月滴水成冰的天气里,他也能流下汗水。   李舜臣只有二十几个朝鲜民夫,尽管他们穿着打扮像兵、言行举止也像兵,但李舜臣深知他们不是兵,就算比陈八智部下辎兵都尚有不如,如果敌人数量均等,倒是势均力敌。   毕竟这些北山女真看起来也不像兵,他们更像集结起的猎人,连甲胄和长刀都没有,只有长矛和弓箭还有短刀,显然是一群猎人。   但问题就出在数量并不对等,他们要面对的五六十个北山女真人,而且看起来足够凶悍。   他的人很可能被骑鹿持矛的怪人一个冲锋之下溃散。   不能打,逃也很难逃走。   并不茂密的松林不能阻碍鹿骑兵行进,深深的积雪却能让他们跑不起来,还有那些呲牙低声咆哮的雪橇犬,不管怎么选,似乎都没有退路。   李舜臣连眼睛都不敢眨,拉满的弓缓缓回,抬起右手对部下道:“鹿,打到的鹿,放到前面!慢点!”   他实在没办法了,打是打不过,退也退不走,就连谈判言语都不通。   几个畏畏缩缩的朝鲜兵把辛苦猎到的鹿和兔子一股脑都搁在面前,李舜臣心里有气撒不出,低喝道:“就让你放鹿,放兔子做什么,放都放了,别捡了!”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呲出的言语,不过他显然看到对面好像首领的人表情稍有缓和,连忙道:“慢慢退走,沿来时路,慢慢退,谁都别跑,我殿后。”   看不速之客放下猎物缓缓退走,北山女真人其实各个也在挠头。   他们在朝鲜兵进入松林时就得到消息,随后部落首领集结了手下半数男丁赶过来,起初还以为是临近部落不经允许闯入他们的松林,结果却发现这些从未见过的面孔。   部落首领在阵前叫嚷几声,问他们的来意,但显然朝鲜人没听懂;李舜臣在阵前喊了几声,结果北山女真也没听懂。   不过行为的交流还是很顺畅的,这边把矛扬起、弓张满,那边就把猎物放下开始后退,这种结果很好。   他们是楚科奇人,部落中同化了部分爱斯基摩人,在这个时代则被明人称作北山女真,经过漫长的迁徙定居在这,以安斯基摩人的海猎及楚科奇人的狩猎两种手段为生。   由于迁徙路途漫长时间久远,虽属北山女真一支,但在言语上已经与大部分北山女真有了明显区别,即使与同属北山女真的另一支部落交流,也会非常困难。   明成祖时,他们曾受努尔干都司统治,但努尔干都司时代对现在无疑很遥远,见过明人的北山女真早就过世了,就算搜变所有部落,都未必有几个知道明朝是什么模样的。   不过冰天雪地,能不能用言语讲通道理并不重要,能让别人放下猎物才重要。   “跟着他们,看他们从哪来,他们的弓很好看,我用鹿。”北山女真首领用长矛指指躺在地上李舜臣交出的鹿,道:“换弓。”   不论如何,逃出生天的李舜臣终于松了口气,率部拔足狂奔,不敢放松警惕。   松林中每隔一会儿就传出犬吠,这声音离他们一直保持一定距离,女真人在跟着他们。   “快去告诉麻锦将军,女真人跟着我们,我会带他们去营地东面海岸,切望将军调朝鲜兵来助我。”   不知敌我,李舜臣不能把这些女真人带回岸边。   麻锦部下正在海岸拖拽船舰,让大战船离海岸近一些,清点了剩余辎重,麻锦还算乐观。   他们的水粮省着吃够用俩月,后续运粮的船队如今应该早就通过四千里,不用走他的歪路,用不了多久就会把粮食带到这边来,甚至可能已经很近了。   他们的使命也已经完成,至少现在他们知道这里真的有一片海峡,对面就是亚墨利加,沿途除了寒冷没有太大风险。   后面的日子麻锦可以想象,他会在船里烤着炭火与部下船长绘画海图,并测绘周边,部下则在岸边扎下一座哨所,饮着烧酒熬过半年多的漫长冬天。   等到来年海峡解冻,后续兵力也将完成整编与学习,远征军就会抵达这里,向海峡对岸的大陆蜂拥而上。   收到李舜臣的消息麻锦并不意外,恰恰相反,他当即下令麾下旗军牵马持铳,带着沿途招募的北山女真人呼喝而起。   他已经习惯西波尔严寒下属于明军的交流方式,带足有震慑力的人马,言语从来没有铳声有利,有时剑拔弩张的局面只需要马队策行百十步,做出准备冲锋的架势,铳手结阵后朝天放铳。   做完这些,别管是哪个野人部,都能与明军达成共识,变得热情好客起来。   该以物易物的以物易物,该互相赠礼的互相赠礼,还能吸引部分外族被募为向导、军队。   天下大吉! 第三十七章 旱涝   万历元年秋,麻贵驻苦兀岛,北慑女真、南扼日本,派遣船队通望峡州;麻锦抵望峡州,设立要寨,结北山女真四部一千七百余人,授其筑宅陷猎之法,为明人穿越北海海峡向东扩张做准备。   陈八智兵陷石见国,遣人联络京都国王被发现,并激怒了养活国王的织田信长,传信尼子家攻伐石见,使明军与尼子家的联盟虽未翻脸也趋于破裂,但成功联系上被信长流放的足利义昭,借此向大明发出国书,并组建流放幕府。   不过即使有陈沐早先向内阁的传信,朝廷依然对发兵日本不感兴趣,虽然科道有为此事吹鼓,举荐李成梁担任总兵官的言论,但局势并不允许李成梁离开辽东。   这一年建州女真王杲犯边,辽东地方战火重燃,李成梁守边克敌后率军捣巢,才没空去管别的事。   南洋大臣陈沐则捷报连传,一纸条约送至京师,收马六甲、狮子国,与条约一起的是今年送入户部的银两同时到账。   转眼赵士桢在京师已客居半年有余。   时至初冬,京师今年没有下雪,饮酒后牵马漫步人来人往的长街,望着家家户户挂出一片大红的灯笼,赵士桢只觉万般落寞。   起初他住在张居正府邸,那会还是夏天,方便张阁老在翻阅道德经时遇到疑惑能及时解答。   时日一长,道德经也看得差不多,府上就也没他的用处了,人来人往秘辛极多,但张居正暂时还不让他回南洋,因为入东宫教授皇帝时还需要他做伴读,来答疑解惑。   首辅府邸并未久留之处,何况做什么事也不够自由,他就向张居正请求搬到陈沐在京师的府邸里。   说来也怪,过去很多年里,赵士桢一直把京师当作家,他祖父曾任职大理寺,后来又在太学游学,对京城就像家乡那样熟悉。   可在外洋几年,反倒觉得南洋才像家了,那边成日有事做,到了京师他还真不习惯这种闲散生活,终日除了紫禁城里那俩时辰,不是在外与国子监游学的故友出游,就是跟工部员吏饮酒作乐。   没了陈帅随意欺负,欢喜是只多不少,毕竟南洋军府炙手可热之人,酒宴上不知比旁人多了多少谈资。   可宾主尽欢沾染一身胭脂气后,依靠府门外狮子辟邪兽旁,却是不得志的委屈涌上心头。   这委屈不光是为他自己。   他在海外见过陈沐多威风,但回到京师住了半年多,才终于弄明白朝中官吏对海外、对南洋军府,究竟是什么看法。   “哟,常吉怎么睡石狮子了?”   迷迷瞪瞪趴石狮子边上打瞌睡的赵士桢被身旁言语惊醒,浑身冻得够呛,定睛一看是张居正府上的游七,忙道:“游兄怎么来了,府上有事派人来传唤一声就是了。”   “传唤?嘿!”   游七听着就乐,回首一指陈沐府邸,笑道:“咱在里边儿等一个时辰了,来时被老仆请进门,说老弟你出去应酬饮酒,老爷没什么急事,就在这等着,哪成想您在外头睡狮子呢!不冷啊?”   游七笑着使唤府里留守老仆去给赵士桢拿件大氅来,抬手道:“走吧,老爷有请,到府上为兄教人给你温解酒汤……嚯!这胭脂味,别换了,披上袍子先去府上再说。”   首辅管家笑笑,却没再说什么,赵士桢是正经的才子,说是给皇帝做伴读实际上算书法教习,答疑解惑不说,只单单是那一手令小万历极为喜欢的书法,若非他已出仕南洋军府,皇帝就要让张居正在京师科道上为他谋个八品官。   更别说在南洋靠着财神爷,他在生活上,想要什么得不到满足?   晕头转向的赵士桢坐着首辅府上马车一路晃荡到张居正府邸,才明白受首辅相召是什么事。   闹灾了。   “山西应州、朔州、山阴、马邑、大同等县及安东、中屯、山阴、阴和、高山等卫,旱灾。”   “南直隶高邮州以东两淮所辖吕四等地遭大旱之后,又遇狂风暴雨,河海并溢,庐舍倾塌万余,溺死家畜无数居民一千六百余,仓库盐场漂荡无存。”   “徐州、扬州等地大雨为灾,海啸河溢。”   张居正府上书吏将书信念过,张居正对赵士桢问道:“陈帅在书信提及,他备有赈灾银,他也没说数额,他真有么?这笔银款若是用了,于南洋军府支出可有影响?”   路上的凉风早把赵士桢吹清醒多半,倒是游七叫人给温的解酒汤没太大用处,赵士桢听闻灾害之烈倒吸口气,慎重道:“陈帅确留有赈灾银两,一年二十万两白银,如今应有不下四十万两,阁老传信一封,最迟来年四月海船就能将银两运来。”   轮到张居正发蒙了,他抬手让府上书吏出去,又把窗户关好,挑拨着室内火盆起身对赵士桢问道:“陈帅一年向户部输银百万两,南洋军府还能留存二十万两巨资赈灾,南洋的军饷够用?”   赵士桢理所应当,拱手反问道:“阁老,旗军不用俸禄,他们有军田,何况两位陈帅本部合兵才刚万余,战功赏赐也花不出多少,南洋军府是净赚。”   天下六军都督府,张居正如数家珍,唯有南洋军府的兵员数量他不论如何都记不住,每次一不注意就说错。   提到陈沐的兵力,总要在脑子里换算一下朝贡国与本部,才能得出大概数目。   “那就好,仆传信一封请陈帅将灾银调入户部,先用今年南洋军府送入户部的银两去赈灾,那本是北疆军饷,先调用过来。”   赵士桢拱拱手,心里那股烦躁更盛。   南洋军府仿佛与整个大明都没太大关系,尤其在北京这种感觉最为强烈,人们对发生在大海那边的事无丝毫关心,朝廷对陈沐也接近于不管不问。   虽说这确实是好事,但赵士桢不希望看到这样的景象,人们忙于事务,对海外无甚了解,甚至在与官吏饮酒时他还听人笑称一直以为海外南洋军府是假的,随便找了些野人送到京中就当国王了,那些所谓的属国其实并不存在——就像天下好像依然只有两京十三省和北方一样。   他觉得自己应该给陈沐写封信,过一年两年,把在南洋军府干得好的官吏调回国中,再调新一批官吏过去,在朝堂中培养一批对南洋军府、对南洋、对海外事有充足了解的官吏。   就在这时,张居正突然对赵士桢道:“两淮赈灾有河道,常吉,山西赈灾,你去吧!”   ……   书里万历元年是历史上万历二年,因为中间有个隆庆七年。 第三十八章 道远   在南洋深受陈沐洗脑的赵士桢对京师腹地的生活极不习惯,他清楚陈沐想做什么,也更清楚京师环境决定了陈沐的设想是多不可能。   大明的行政中枢似乎永远不会将海外当作开拓的起点,人们更在乎哪里遭灾、哪里丰收,带给赵士桢更深的挫败感。   即使当朝首辅与皇帝求知若渴地学习海外事宜,那也只是为了多一点了解,再无重视之意。   朝廷对外洋的重视,仅短暂停留于隆庆皇帝在位那几年,国库入不敷出,急需一个突破口来开源节流撑过那段日子,陈沐与南洋军府很好地担当了这个突破口。   作为回报,南洋军府在海外有所有权力,甚至到现在还依然保留着。   但那份重视已经不在了,自张居正执掌大权,考成法的施行与赋税一条鞭法的推行,吏治更加清明扭转风气,朝廷补上北疆拖欠的军费,整个帝国重新焕发生机。   与之相比,海事收入才哪儿到哪?   当各个赋税收入两千九百万,支出三千万时,南洋军府的一百万两海运是重中之重。   但支出三千万两,收入三千三百万两时,海外那一百万两还重要吗?   金山银山,也很难对大明造成冲击。   倒是被真正的帝师张居正逼着学习的小万历皇帝给赵士桢带来一丝希望,皇帝对海外充满好奇。   “陛下,山西百姓遭灾,阁老命小臣前往跟随巡抚赈灾,户部银两一到,臣就要启程了。”   文华殿讲经结束,大学士退下,赵士桢则向张居正请示后得到片刻与皇帝告别的时间。   空荡荡的大殿在学士、宾客退走后,仅余宫中侍卫与伴读太监,年仅十一的万历皇帝从下面座位立起,向赵士桢拱手作揖,道:“常吉再给朕讲讲浑天球吧。”   所谓的浑天球就是地球仪,穷南洋军府在年初所知,先覆于铜球,再绘刻地图,以不同漆色涂之。   皇宫里的浑天球不是南洋军府造的,陈沐出产风格天底下没谁不知道,张居正看过之后就送到工部去了,让工部吏员照着原样又做一遍,精美多了,然后才送入宫中。   如今地图已经在大明官吏、南北豪商、地主间流通开了,只不过不是浑天球的形状,多见瓷器、炉器之上,形成隆万年间花纹特色。   赵士桢对皇帝喜好外洋事极为欣喜,点头后快步走至巨大的浑天球旁,转动道:“陛下想让小臣从哪讲起?”   “山西在哪?”   赵士桢转动半人高的空心铜球,道:“此为山西,北有长城相隔蒙古,宣、大两府为边疆所在,宣府有军器局出产铳炮甲胄;讲武堂出陛下门生良将。”   “镇朔将军炮!”   小万历皇帝飞快地接话,背诵道:“军器局为隆庆年间陈沐任镇朔将军时所立,革除万全都司弊病,重整军器,造鸟铳、重炮,先帝赐名镇朔将军。镇朔将军一位装车,全重四百七十六斤又四两,朕都知道!”   道德经里都写着呢,小皇帝正处在对兵器最感兴趣的时候,又被张居正像严父般逼着学习帝王之术,听着就犯困,但学陈沐的东西倒感兴趣得很。   万历在裕王府出生,记事已经是进紫禁城做太子的时候了,那几个年头天下可要乱,不是各地民乱就是北虏犯边,战报像雪花般飞进京师,就是紫禁城也挡不住战祸的消息。   皇帝感兴趣,赵士桢愿意教,陈沐又在教材中写得明明白白,十一岁的万历皇帝连火炮从装填到再次装填之间有几个步骤都明明白白。   “陛下聪慧。”   赵士桢拱手道:“然仅知军械还不够,南北讲武堂毕业者皆为陛下门生子弟,陈帅有言,兵器重要、用兵器的人更重要。”   “朕知道!南北讲武堂一期七百六十二名学员,都是朕的学生!”小皇帝非常骄傲地应下一句,走到浑天球旁仔仔细细看了两眼,问道:“那广东在哪,是这?不对,这是南直,南直,直隶。”   “回陛下,广东在这,南临大海,为大明最南。”   赵士桢刚说完,小万历在铜球上这瞧瞧那瞧瞧,皱着小眉毛虎着脸儿道:“不对,天下最南是新明,没有最东也没有最西,是连在一起的,大明最西的土地的狮子国,前些日子刚送的国书。”   赵士桢连忙点头称是,心说这事儿皇帝倒记得挺清,听一遍就知道了。   说实话教皇帝读书这事不简单,如果是以张居正的身份那没问题,戚继光、陈沐、李成梁这种身份也还行,可像他这样的就太难了,大殿上侍卫咳嗽一声都害怕。   “球这么大,为何叫大明呀,这分明是小明。”   万历皇帝抻着小胳膊小腿,恨不得把龙袍大袖敛到肩膀日月上去,小细胳膊儿指着浑天球上的国界道:“蓝的是海赤的明,粉的是朝贡国,哎呀呀,为何还有余色呀?”   北方蒙古、女真,中南半岛诸国以及莫卧儿、奥斯曼,甚至还有遥远的西班牙,都拥有广袤而庞大的领土,与之相比明虽大,却大的并不算太多。   “回陛下,余色为其他国家。”   小皇帝听到赵士桢这么说蛮不高兴的撇嘴,小声嘟囔道:“这要都填赤,那得填多久?”   “陛下,上兵伐谋,未必需要征战。”跟小皇帝说这些让赵士桢有些想笑,即使他是皇帝,十一岁的天子岂能发动战争?他说道:“如今并非不能把诸国化为己有,只是化为己有不易管理。”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小皇帝的话掷地有声,撇着嘴苦大仇深地说完又尴尬地笑了,问道:“是,是朕这么说的吧?”   赵士桢只能点头道:“陛下说的没错,陈帅如今正想在西班牙卧榻之侧谋一块用以酣睡的土地,只是还未达成条约,不久可能在这个地方。”   他转动浑天球,铜球发出缓而钝的声响,定在有西班牙的一面,道:“塞维利亚大约在这,将来大明也许能租借此处一百年,这也会变成赤色。”   小皇帝看着雕绘地图的铜球,像大人般肃容叹气。   “填色之事,朕任重而道远!” 第三十九章 冲关   赵士桢离开京师那天,紫禁城里小万历皇帝被母后罚跪一个时辰。   没别的原因,小皇帝对大铜球的填色喜不自胜,兴奋地睡不着觉,一大早顶着黑眼圈奔到坤宁宫告知李太后这一消息,他要扫清宇内征战四方,鞋子都跑掉了。   事还没说,丈夫早崩后唯一心愿就剩教养小皇帝万历成人可担当大任的李太后先定出罚格,无君王之态,先跪半个时辰。   小万历被吓坏了,结结巴巴说出自己对天下的伟大构想,紧跟着又被加罚半个时辰——不符合中华帝国皇室核心价值观啊!   中华帝国皇室核心价值观没别的,君王和官吏要知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别管历朝历代皇帝做好这件事没有,他们自小所受教养都是这个终极目的,追求国泰民安。   《孟子》三万五千余字,为《四书》之最,历朝历代科举必考考点。   四处征伐好大喜功,这样的皇帝听起来是霸主足够威风,百姓活得舒服么?   开疆辟土是福泽子孙后代,当代数万人乃至数十万人成为纸面上伤亡数字,即使后世子孙看来也没有特别感触。   可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父母妻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呢?   皇帝尚不知生死之重,轻言战事。   李太后觉得,跪一个时辰不冤。   但小皇帝可觉得冤屈大了去,跪在坤宁宫大门口石阶下,身子板正耷拉着脑袋,眼睛闭起,满脑子想的都是浑天球上四处不同的颜色,口中念念有词。   “不让朕打,朕偏要打……蓝的绿的白的黄的,就是你们罚朕跪一个时辰,都给朕等着吧!”   李太后没责怪谁,只是坐在坤宁宫门口看着万历低头认错的模样,一边暗自抹泪一边厉声驱走为皇帝说情的宫女太监。   都说严父出孝子,小皇帝早早就没了父亲,女子本弱为母则刚,李太后便只能舍去母亲慈爱的身份,以严父般来教育皇帝。   害皇帝被罚跪的始作俑者赵士桢对发生在紫禁城的一切并不知情,他昨日率数骑亲卫持诏在城外领了户部挪用军饷的赈灾银,随押运银两的五百内卫夜宿榆林驿。   一觉睡个大饱,清晨快马加鞭向宣府奔去,临至延庆卫即以诏见有都司加官的指挥使江月林。   赵士桢是带着官职来的,此次赈灾沾了陈沐灾银的光,他被挂了户科给事中外派,七品文官。   可别看官儿小,他还携了皇帝赈灾诏书、内阁传山西大同主官书信,身后运银七万余两,左右有宦官、锦衣卫、京营军士,威风得很!   当然,宦官、锦衣、京军,都不是看护他的,真正看护他的就有四个南洋军府旗军,剩下人都是看护那七万两赈灾银,只要书信和诏书在,赵哥儿在不在其实无伤大雅。   “江指挥使,在下赵士桢,早就听陈帅提起指挥在拒马河一战的威名。”   江月林正烦着呢,听说有朝着外派户科道员拿诏书叫他,领数骑快马奔驰过来,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哪怕看赵士桢左右跟随又是锦衣又是宦官,照样不愿搭理他。   该行的礼数都行周到,但多余的话一句不说。   没别的原因,他忙得很,宣府那边的将校围堵灾民不力,大同的受灾百姓都跑到赛驴公脸上了,偌大的居庸关由他把守,不准百姓通过,他想法给自己脱罪还来不及,哪儿有空搭理从京中跑来的道员。   又不是兵部的!   不过一听陈帅,江月林眨眨眼,对赵士桢问道:“南洋军府陈帅?”   赵士桢瞧着黑话盘道儿对上了,笑眯眯地点头道:“不错,在下为南洋军府外务司幕僚局吏员,来京公干,逢大同遇旱灾,前来押送赈灾银两,过延庆卫请指挥加派人马赈灾。”   毕竟旧部,还因陈沐在时落到不少好处,何况如今陈沐在南洋权势滔天,江月林自然面带笑意,不过一听赵士桢要持诏调兵,叹了口气,瞥了赵士桢身后人马一眼道:“阁下还请先随我登关吧,往前岔道口走不了,延庆卫也进不去。”   赵士桢听出江月林言中另有他意,即命运银兵临近居庸关扎营,随江月林向关口行去。   隔好几里地,几乎刚望见关口没多远就听见城关另一边乱糟糟的喧闹之音,他与江月林对视一眼,就见顶盔掼甲的指挥使摇摇头,一言不发地带他上城,登上城关这才展臂向外一指,长叹口气。   赵士桢目瞪口呆。   人,城关外密密麻麻都是人,从大同逃至宣府的百姓或坐或卧,拖家带口在道中绵延数里。   “这……”   “西边大旱,督抚下令各卫旗军严加守备,宣大粮价水涨船高,督抚及各地官吏传令各卫,一要放粮施粥,二要严防死守,不叫灾民越境。”   “我就想知道他们是怎么走到这的!”   江月林提起这事气得整张脸耷拉下来,道:“谁都想做好人,反正他们没关口,放行说个道路繁杂兵员稀少就过去了,最后百姓都放到老子这来。”   “老子也想放,可他娘这有关啊,这要放过去,京师大老爷不得把老子官扒了?”   “粥也施了,这两年口外红薯长得不错,卫里存粮放出一多半,要是一两千人我延庆能养活,架不住西边都放了。最开始人在卫外,建起木棚、粥棚,七日前粮食还够四月所食,昨日查人查粮就只够半月了。”   “早上粥稀了,百姓就都跑到关口来要进顺天。”   “你是陈帅麾下那什么幕僚司的,你给哥哥出个主意,我把百姓放了,怎么才能脱罪。”江月林抬起胳膊肘碰碰赵士桢,小声道:“我把兵都派到万全去了,说是协防,关口只留五百,到时就说守不住,你说能脱罪么?”   赵士桢看看关下灾民,又看看江月林,怔怔地眨眨眼道:“为何要脱罪,饥民无粮可食才要越关入京,在下带来官府赈灾银两,只要在宣府购来米粮,困局自解。”   “现在不是银两的事,若是平常,这些百姓也不差那点买粮的钱,早上三两一石晌午就涨到四两,朝廷派下多少银子够买粮的,我延庆卫施粥就已亏银数千两!”   赵士桢已经茫然了,“这么贵?”   “呵,这么贵?”江月林冷笑一声,扬臂指道:“你问官府是怎么收税的,赶上闹灾,粮价不贵才怪!” 第四十章 人祸   单单天灾不算什么,天灾也比不过人之智。   单单人祸也不可怕,愚人之智也不比明智之人。   天灾人祸赶在一起才可怕。   这次天灾人祸,可以追溯至嘉靖皇帝在位期间。   为施行新法,两京一十三省都在重新清丈土地,北方新法正在施行,从前各式赋役种类繁多,张居正施行一条鞭法的初衷并非是让百姓少赋役,而是在不给百姓增添新赋役的情况下,让官府收到更多赋税。   过去是种麦的收麦、织布的收布、采矿的收矿、捕鱼的收小鱼干儿,征收时间不同,太过繁琐不说,关键是各类名目有各类胥吏征收,各种人在其中上下其手,导致无效税收过多。   就像清丈土地是为把别人藏起来避税的土地找出来一样,大部分税种以银定税。   程序少了,被人贪墨的机会也少了,以减少无效税收的方式来增加财政收入。   但问题出在一条鞭法是南税,有浓烈的地方局限,局限在银。   南方百姓用银的多,因为银多,海商、银矿、海外输入,大量银集散在江南、闽广一带,由沿海向中原辐射,但不包括宣大。   陕西宣大的百姓还是用铜钱的多。   税收方式一改,这边银价就高的,一高在铜钱换白银;二高在过去交税的实物换白银。   过去交税时间紧挨着大收,那会百姓手上粮食最多,这个时间收税是体恤百姓;如今税法改了,还在这个时间收税,大收时百姓手里都没银子,就要用粮换银,人人都换,粮价最低,要用更多的粮来交一样的税。   所以税就重了。   不受灾还好,一受灾,谁都吃不住。   嘉靖皇帝之前,朝廷太仓有银有粮,每逢遭灾立刻能赈。   等到隆庆皇帝接手帝国时,别说太仓没银,九边军饷都发不出,还指望拿什么赈灾?那些年都是漕银漕粮赈灾。   太仓一直没存下钱粮,抗风险能力就弱了。   而且这事还怪陈沐,如果没有陈沐,流入朝廷的白银会少许多,白银成为税务流通货币也会晚一些。但因为他,直接或间接流入大明的白银量剧增。   与民间流入白银相比,他每年塞入户部的白银其实仅为冰山一角。   阴差阳错,致使张居正更早以一条鞭法通行国中。   这一切汇总一处,再加上遭灾时些许奸商囤积粮食,哄抬粮价。   各地守军一时心软,让百姓汇聚于延庆三卫之地,数万张嘴哪里是三处卫所能养活的,而且这些百姓越聚越多,别说居庸关,就是一座大府城都只有坐吃山空一途。   问题随之而来。   赵士桢既在南洋办事,又在张居正府上住了半年,整个一条鞭法通行来龙去脉他更清楚,江月林几句话对他来说是捅破了窗户纸,一点就透。   这不是天灾,仅仅天灾,不会让百姓背井离乡,更不会让人拖家带口逃到居庸关来,想要进顺天。   这是谁都没有料到的人祸。   摆在赵士桢面前的问题比江月林还重,他无法押银两进大同,他连宣府都进不去。   “赈灾银必须进大同,不进大同,则灾情难遏,居庸关灾民会越聚越多,延庆卫粮食总有吃完那天,真到吃完……”赵士桢咬紧牙关,肃容道:“不堪设想。”   “所以要放人啊!”   江月林拍手道:“传令沿途布设粥棚,开关放人,道路不拥堵,赈灾银能到大同,灾情可解,妙啊!”   他这不是为赵士桢想办法,也不是给百姓想办法,他这个妙,是终于给自己找到能开关放人的理由了。   赵士桢一看就知道,摇头道:“江指挥现在开关,在下的使命能达成,沿途粥棚再多,拦不住人,百姓总归是要走到京师去的,流民与流匪仅差一个别有用心之徒,冲击京师,江指挥的脑袋可保得住?”   “那你说怎么办?啥都不做,百姓就在老子眼皮子底下民变,你说我剿还是不剿?”   “在下有一个办法,不知行不行得通,但要看江指挥能管几个卫。”赵士桢看向关下百姓,道:“必须将百姓分开,不能聚在一处。”   江月林急得都挠头了,“我能管几个卫,别看我挂万全指挥佥事,我管的是屯田,除了延庆右卫谁都管不住。”   “怀来卫能说上话,中卫左卫属京军但现如今是一条绳上蚂蚱,也就这四个卫,你先说要做什么。”江月林摇着脑袋很是挫败,提防着看向赵士桢,道:“你要让江某带兵弹压驱赶百姓,这事就不必说了,这是要酿成民变的。”   不是江月林低估赵士桢的心眼,历来都不缺这样的官儿。   若几十上百人冲击关闸也就罢了,扣到卫里吃几日牢饭送回原籍,这是几万人,甚至再过几日可能就是十几万人,来硬的就是拿自己脑袋陪葬!   “管屯田的正好,在下这就向阁老传信说明情况,要便宜行事之权,还请江指挥派人传信各卫、各千户所,六县七卫遭灾,百姓也必然是自六县七卫而来,以原籍为百姓划地施粥,先将百姓分开。”   “如此一来,每个千户所管数千百姓,不是难事,同时在各地商市打压粮价,这事要由锦衣卫去做,在下稍后于卫官中官详谈。”   跟在天下第一海盗头子身边时日久了,赵士桢虽文质之人,行事做派都有将气,溪敕青袍大袖一敛道:“能压平的粮价压平,有压不平的粮商做硬骨头正好,待阁老书信一到,破门开仓,充粮赈灾。”   “只要一个,一县之地只除掉一个这样的硬骨头,粮价立即就平。”   “有了粮,官府免了赋,已分为数股的百姓就能由旗军各自带回原籍,办好了,江指挥不但不用想着如何脱罪,还是大功一件。”   江月林听着赵士桢这一气呵成的计划,缓缓吞咽口水,“那,办不好呢?”   这年轻文吏胆子也太大了。   虽然大明律有明文规定囤货居奇要杖责八十,但真敢囤积居奇的粮商,没人敢打他八十大杖。   赵士桢这解决办法非常简单粗暴,不是别人想不到,而是旁人做不到,况且听他的意思,有人不听劝告,似乎还想破门抄家,还能指挥锦衣卫?   赵士桢不理他,从亲随背包取过笔墨纸砚,一直垫着城关女墙开始写信了,张居正、徐爵都得写,他当然没有使唤中官、锦衣的能力与才能,但徐爵有。   恰好,他和徐爵也熟啊!   听到江月林不确定的问话,赵士桢连头都不抬,道:“办不好,那江指挥就把罪责自己背下,引咎辞官吧,最坏的结果也就这个,不会死。”   正当江月林瞪眼都想拔刀斩人,才听写完一句的赵士桢轻飘飘道:“入广州讲武堂,进学两年,到时再去南洋军府任职。” 第四十一章 赈灾   南洋军府食物链最底端的赵常吉,在北方狠狠爽了一把。   江月林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听赵士桢的先把百姓分开,卫下旗军几十个上百人的往周边卫所带,划出地方各处施粥,进度倒是比他想象中要快的多,仅仅半日就分走两万余人。   关了几个不愿离开关防,企图率民叫嚣的无赖子,其他百姓即使有些义愤,带到各千户所管辖地的粥棚也就不想那么多了。   赵常吉继承自陈沐的民本思想,让江月林给卫官下令,让旗军采木为百姓建庐舍、构篝火、施粥棚,谁还会去管为旁人而起的义愤。   书信送入京师再传回,张居正那自然责无旁贷,不但给赵士桢押送银两路途上便宜行事这样说大可大说小可小的权力,更是专门在信中着重让他该下手时不要手软。   神中年可比赵士桢这书生要心狠的多,这般节骨眼,谁敢激民乱谁就是帝国首辅的生死大敌。   徐爵就有意思了,他对这种事提不起心劲,赵士桢在信里说的再危言耸听也没用。   人家派来个掌管稽查的锦衣千户,就一句话,让赵士桢传封信给南洋军府,明年过年灯市借陈帅家宅子使半个月。   赵士桢起先琢磨自己不能替陈沐做决定,然后才琢磨过味道,虽说陈沐在京师的宅邸每年过年都空着租赁出去,灯市有时一日便是百两,但徐爵可能并不是真想借陈沐宅子。   他是想告诉自己,自己不是陈帅,只是陈帅幕僚,不配写信求他办事。   别管他什么目的,只要把人派来,赵士桢就一点儿都不委屈,事能办成就好,他在京师的脸面重要吗?   一点儿都不重要,咱的根底在南洋!   一辈子都来不了京师几次,想那些做什么。   灾民一走,道路一开,锦衣千户先行,数十骑锦衣卫与中官洒出去,不做别的,寻各县县尊登门,能捣腾出县令黑账的就先弄县令黑账,弄出县令黑账的就去查该县粮商。   一两天功夫沿途各县、驿所统统备好粮食,每隔十里必有粥棚,一路穿过宣府直抵大同。   等赵士桢到大同,随行除十三万两白银外还有七万余石粮食。   多出来的都是查抄所得,不光是赵士桢查抄,宣府巡抚吴兑也在和他干一样的事,赵士桢的旁门左道刚好帮了吴兑大忙。   毕竟哪怕吴兑是巡抚,他也没有锦衣卫。   比起巡抚,很多人其实对锦衣卫总旗要害怕得多,尤其当这个总旗掌管稽查时。   等赵士桢进宣府,吴兑一封调令,江月林那边开始命旗军沿途护送,少则几百、多则上千的百姓陆续返回乡里,每隔十里一个粥棚,也能安定民心。   起初赵士桢还有点歪心思,琢磨着山西闹灾,是不是可以让部分灾民到新明去,他们既然都已经背井离乡,何不再走得远一些。   就陈沐所说新明所能容纳人口远超现今杨兆龙手底下那两三千人,几千人放到新明岛上根本不显。   他却没有料到这些正经进士出身的文人,在治政上究竟有多大能耐,天灾?   “哈哈哈!常吉不愧为陈帅部下幕僚,赈灾最难的事情,已经被你做好了!”   粥棚道旁,携官吏随行的吴兑发出爽朗笑声,他迎着赵士桢的押银队而来,道:“赈灾所难,唯在得人、审户,如今各县百姓已被常吉分出,后面的事就交给老夫与大同巡抚范溪先生即可。”   宣府大同已连成一片,大同堵西面,百姓向东成为流民,路上设卡,盘查丁口,用吴兑的话说,是此次闹灾波及甚广,一县之地养不活人,需要让流民走食。   一来一往,就能给大同诸县足够时间准备赈灾。   “大同昨日已派人加急传信,那边诸县官府已准备好接应流民,当地稍贫的百姓赈贷、更贫的百姓赈钱,这些被迫离乡的百姓为最贫,赈米。”   “各县官府向大户、粮商借钱购米,闹灾诸县粮价已经平息,不必似常吉般行权宜之法,粮商大户也是百姓啊。”   其实在吴兑看来,赵士桢没有系统赈灾方法,仅以酷烈手段行非常之事,甚至有目的地破门抓捕引诱粮商犯法,强征取粮——这是绝对的懒政。   “如今朝廷下拨赈灾银两一到,大同宣府之地可兴修水利、贷牛种以资百姓助赈,剩下的就都不是大事了。”吴兑这些天累坏了,走访治下诸县,摇头道:“灾时宣大已传下律令,禁百姓绝种捕鱼、禁抢劫偷盗、禁妨碍市场、禁哄抬物价、禁宰杀耕牛、禁劝人出家做僧尼。”   “各地军兵都在调度,各县囚徒都被放出煮粥做棺,病愈的贫民需汤米、患病的贫民需医药、垂死的贫民需要稠粥、遗弃小儿需收养,这场大灾,能过去!”   赵士桢听吴兑仔细地将赈灾手段分门别类地讲完,当即拱手致谢,他很清楚吴兑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   吴兑是在教他作为一省督抚应当如何赈灾,不是以他那种非常手段,而是更加‘正统、科学’的赈灾手段,既不是朝廷漫无目的拨款洒银、也不是对受灾地不闻不问,而是尽量以官府最少的代价,将这些银两用到该用的地方。   “学生受教,多谢环洲先生!”   赵士桢拜谢吴兑,心中多有感慨,与北方赈灾相比,早年陈沐在吕宋每每遇到台风,应灾手段可谓愚笨,也就朝廷派出进士至吕宋任知府后才有所好转,不过他们在吕宋时也没关注过那些进士知府究竟是如何赈灾的。   但赵士桢有一点好,继承南洋军府优良传统,稍闲下来便将吴兑所言赈灾手段编撰记录,派人传送民都洛岛。   陈沐最擅长把这一切归整,成书后制定成例,旁人仅需遵守即可。   “先生说到兴修水利,南洋军府前些时候有新设手压水泵,阁老府邸有构图,在下以为宣府军器局可试造,兴许可解燃眉之急。除此之外还有蒸机,宣大之地广设毛纺厂、更有军器局制造便利、煤炭充盈之利,可大放光彩。”   赵士桢可没忘记,大明最早的大型雇佣工厂,除了广东,就是陈沐曾任职的宣府! 第四十二章 无用   广东,潮州府,平远县。   县治位豪居都,设县仅十余年,并无城墙,县东北靠近福建武平县界碑有山名五指石,威震关岛的明将林满爵,家就在山角。   过去这地方荒无人烟,这半年来方圆三十里的林氏宗族都将娃娃送到这来,因为林将军为宗族修了社学,召集乡老立了规矩。   从今往后,平远县凡林氏宗族,皆可将子嗣送至社学读书习武,衣食住宿,皆由都中宗族供养,文举武举,路费行银,皆有社学供给。   林满爵确实是将军了,潮州卫没有实缺的正千户,授武节将军衔,兼领平远民团军务,防贼备寇。   他们这个地方在十二年前都是福建人,后来平远设县,当了两年江西赣州府人,之后平远县改隶广东,他们就又成了广东潮州府人。   说到底还是三省交界,临近大山孤立无援,当地又多铁矿,时有亡命之人躲进山里,也时有山寨贼人冲出抢掠四方,县中不能挡,就要靠民团。   老百姓最怕匪,但平远的匪最怕民团,所以在平远县,最厉害的就是林满爵,和他从关岛撤回来的百余劲卒。   林满爵离开时,五指石山上还没人居住,等他带部下押运棺椁回来,山上已多了一座草庐庵,庵里有个老和尚,自称无用禅师,过去是临近乡下大地主,跑到山上出家。   草庐扎石林之中,故号石林寺。   寺庙没什么样子,但无用和尚很有银子,雇人围石做庙,被林满爵从山下架炮轰个正着。   “曾二带兵走小道杀上去,林晓在山腰放铳,一干蠢贼莫要走了一个!”   三尺鸟铳扛在肩头,林满爵还提着那柄生了锈的旧手斧,一声令下几十名旗军朝山上寺庙攻去,武节将军横眉哼道:“十余蠢贼,还要聚民团大军?”   这事还得从早上说起。   无用和尚被山里贼人抢了,十里八乡没人不知道他是因五个儿子过年没人来给他送饭,一气之下挖出镇宅银跑到山里出家,兴许是雇人修庙时让人知道,消息传出去被山里盗匪惦记上。   数十贼匪抢进寺里,不光占了他的钱财,还把石林寺当作山寨。   和尚虽年过半百,但一气之下能出家当和尚的人,这气性得多大?   禅师越墙而出的身形依旧矫健,在山下大户新修的宅邸,嗯,也就是武节将军林满爵家借了匹马,一路狂奔六十余里,去县治报官。   十几个盗匪跟着老和尚下山,被山口林氏宗族的矮堡吓住,绕路追赶结果只能瞧见禅师一骑绝尘,转眼只见林间深处有一府邸院墙又高又厚,门口两尊石狮子且威且武,料想一定是富户,歹意从心生。   宅子叫林府,姓氏没什么特殊,旁边武平县半个县都姓林,另外一半姓陈,福建大姓,太常见了。   门房就一七旬老儿,轻而易举便被制住,再往里绕过雕绘巨舶出海图的影壁,马厩里居然拴着十余匹北马,教这帮贼匪眼珠子都要跃出眼眶,他们知道——这真是大户,他们发财了!   确实是大户,这个林是林满爵的林。   林将军宅子里当时刚修好庭院,新栽橘树两棵,叫来好友观赏饮茶。   说起来林三佬也没什么好友,不过是副千户武略将军林晓、潮州卫镇抚昭信校尉曾习舜等人。   这帮人从战场退下来,朝廷不吝赏赐,又变卖战利金银,赚了百年俸禄。关岛之战时日虽仅半年,其中烈度却远胜他们过去数年,当时还乡成了厮杀汉心头唯一执念。   可真还了乡,平顺过日子却又显得无趣至极。   闲得发慌,就起宅邸、兴社学,就架桥修路,就聚在一处饮茶。   他们正聊到想回南洋军府接着与西夷作战,曾习舜在广东都司的朋友前些日子来信说朝廷与西夷议和了,大感人生无趣,就听见戛然而止的呐喊与短暂格斗的声音。   开门望过去,庭院各处或坐或站的关岛老卒神情错愕地看着橘子树下,树底下九个盗匪跪了一圈,地上落着兵器。   以黑金刚为首的十余外洋林氏家兵各个顶虎头铁盔,披工纹锁环甲,持双手戚家刀、长柄金瓜等兵器虎视眈眈。   黑金刚身边已经有三具尸首,一个被戚家刀削去首级,另外两个被金瓜砸烂脑壳,红白涂地。   兔子打进狼窝了!   结果不言而喻,无用禅师到县治也碰了一鼻子灰,县里遇上兵事都要去五指石找林满爵,五指石遭了匪患跑到县治来报关有什么用?   等官府皂吏带着禅师回五指石,仗都打完了,石林寺外墙也只剩残桓断壁,贼匪更是荡然无存。   林将军可算给自己找到事做,此次盗匪下山给他召集民团带来理由,平远各都青壮发下兵器,以练兵备寇为由分兵五哨进山操练,短短七日拔寨四座,剿灭悍匪数百,三省交界为之一清。   等兵马尽散,林满爵时常攀上五指石,坐在石林寺的院里,却并不与无用禅师说话。   他只是把目光定在新修的草木庐舍寺庙,看生了五个不孝子的老和尚浇水劈柴,成日颤颤巍巍地烧火做饭。   “军府有新调令,陈帅来信,需一支船队越过马六甲向西,去哪还不知道,但信上言明,其地如林来多山、其敌如林来甚众,陈帅并不逼我。”   依旧在林氏府邸,依旧是橘树下,依旧是那些人。   林满爵目光扫过亲信宗族兄弟,道:“如果去,林某可为率千七百船队总兵官。”   这种兵额只是区域性的小总兵,有时带兵甚至不如一部游击,更不如广东地方的副总兵,但这个出征官号的差别在于能独自行事。   “诸位愿随林某去往南洋卫,尽数加官。”   年轻的林晓坐正的身子向后仰着,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已经听出林满爵话里意思,道:“叔父还要再去?大帅没有逼迫我等。关岛一战功成,我部十去六七,这次大帅又派出这般使命……叔父?”   “我要去。”   林满爵扶在桌案上的手握成拳,在桌上轻叩两下,点头郑重地回答。   他没有告诉林晓,在石林寺,他仿佛从无用和尚身上看到老去的自己。   他老了,但他不能让自己无用。 第四十三章 刘綎   民都洛岛,南洋军府卫。   时至隆冬,南洋炎热依旧,有船自北来。   军府卫中,端坐堂中的陈沐看着昂首阔步迈入府中的刘綎眯起眼睛,他转头对身侧侍立的娄奇迈问道:“就是他第一个攻上城头?”   刘綎不算高,身着重铠,抱着三叉红缨兜鍪,束着发巾的额头被捂出一层汗珠,晒得黝黑的脸上带着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坚毅,入堂以显得傲气的睥睨眼神扫视众人,待眼光转至陈沐时,俯身行礼。   “末将云南守备刘綎,拜见大都督!”   他常人难比的功勋、老练的动作、傲气的神态、甚至是略显小将魁梧的身形,都容易让人忽略他的年纪。   眼下拜倒堂中行礼的小将,在后世有刘大刀的诨名,其父刘显驰骋绝伦,不过现在的刘綎估计还使不开大刀,毕竟他还未满十七,已经能登城拔寨、力擒敌首了。   “刘帅养了好儿子,刘将军也有好父亲。”   陈沐颔首,起身离座将刘綎扶起道:“陈某这不兴那些繁文缛节,将军坐下说话。”   刘显很久以前就得了指挥使的世荫,所以虽然没有实授,但陈沐很清楚眼前这个少年很可能在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就已经领指挥使的官位与俸禄了。   刘綎起身再抱拳拱手行礼,见陈沐抬臂引他入座,这才立在座旁待陈沐入座后方坐下,再抱拳道:“晚辈多谢陈帅宽宏,书信已先由都督府传送南洋军都督府。”   “此次前来,是为代父谢过陈帅前番借兵、传书二恩,家父有言,此等谢意非面陈不可,然军务在身不得亲至,还望陈帅恕罪,晚辈拜谢!”   刘綎再拜,被陈沐抬手止住,眼珠微瞟,这都督刘显这次倒是要比传信借兵时有礼的多,派儿子过来拜了又拜,原因其实在半月前来自右军都督府的文书中就能了解。   刘显征讨九丝蛮可谓功成名就,打算告老朝廷却不同意,派他继续守四川、云南,目的直指三宣六慰。   刚好前些时候,受雇于莽氏洞乌的葡萄牙火枪队长在书信中告知澳门主教其近期一项针对大明的军事事务,主教卡内罗就明葡联盟,将洞乌欲对木邦宣慰司动兵的消息递交陈沐。   陈沐做顺水人情,消息派人直送刘显,莽氏有备而来,刘显防患未然,战事结果如何陈沐并不知晓,但看如今刘显派儿子过来答谢——显然大有收获。   “不必多礼,刘将军如此、刘帅也是如此,外邦欲对我动兵,陈某怎能坐视不理,何况拼杀全赖刘公,不在陈某。”   “刘帅谢意,陈某应下了。”   陈沐算是笑眯眯地应承,转而肃容道:“前番右军都督府传信,缅甸宣慰司历次反叛,隔绝供奉,数十年来早已不胜其扰。”   “陇川宣抚多士宁对大明忠诚,过去曾劝诫莽应龙,去岁为其妹婿岳凤所杀,金牌印符被夺,岳凤玩弄权术取陇川大权,杀多士宁即投莽应龙,伪受陇川宣抚。”   “而木邦、孟养诸三宣六慰,早已名存实亡,即使有对大明忠诚的,其忠诚也不过是不与大明为敌罢了。”陈沐抬起二指轻点桌案。   “刘帅所言,海陆齐进,进逼缅甸,重收三宣六慰,陈某以为很难,并非不可行,只是意义不大。”   刘显前些时候以右军都督府传书,所传公文是一份报告,建议右军都督府、南洋军都督府联合出兵,以海陆齐进的方式进攻缅甸宣慰司。   书信中说不清楚,陈沐一边召集幕僚一边向葡萄牙索取缅甸宣慰司的情报,最终议下的结果都不乐观。   刘綎听陈沐这丧气话,不屑的表情都写在脸上,讥讽道:“坊间传闻陈帅兵强马壮,加以右军都督府之力,难道还担忧不可胜过区区蕞尔小邦?”   “我兵强船坚,马可一点不壮。”陈沐轻笑一声,并不想跟小儿理论,起身抬手沉吟几下,对他说道:“来,都上楼,缅甸宣慰司的情报,楼上已有汇总。”   陈沐说着率先向屏风后楼梯走去,军府幕僚将校紧随其后,刘綎客随主便,他也想上去看看陈沐的本事。   将门子弟就没有不争强好胜的,李如松那脾气其实并非特例,像他们白手起家的老子对文官大多是多有顾虑,这帮子弟牛起来权当文官是个屁,能让他们服气的只有更厉害的将门老前辈。   显然,陈沐只能算个伪前辈,说起来刘綎当指挥使的时候,陈沐还在清远当小旗呢。   军府中堂二层幕僚室内宽阔图卷被拉开,陈沐凭印象拉开瞟了一眼结果发现是新弄到的印度海陆舆图,赶紧让亲兵卷上去,如今地图多了他的印象都不好使了。   仔细分辨绳尾铁片铭文,这才准确地把中南半岛图卷拉开,手持竹鞭指着东北部云南道:“刘帅在信中意图不明,陈某猜测是想以云南都司发兵,自腾冲卫向西南,镇木邦、孟养,牵制缅甸宣慰司莽氏大部兵力。”   接着他指向中南半岛西南的印度洋出海口,道:“如果此战需要陈某,又是海陆齐进,南洋军府自然是以海船攻缅甸腹背,攻占莽氏根基,刘帅可是这个意思?”   小刘綎眼睛在幕僚司里巡回一圈,在文士装扮双目迷茫神游天外的徐渭脸上定格片刻,拱手毫无诚意地奉承道:“陈帅高明,家父正是此意。”   “我知道,朝廷素来将缅甸称作宣慰司,八百等地亦是如此,无视其地早已不受朝廷控制数十年的现实,朝廷对三宣六慰的情报有多少?实际还不如葡夷多,他们在缅甸莽氏麾下、暹罗等国皆有雇佣兵,对他们的兵力、兵器,刘将军了解多少?”   刘綎呆怔地眨眨眼,张口并不确定,道:“干死就完了,了解这些作甚?”   “二十年前,莽应龙整合缅甸之地,其势大盛,向东灭阿瓦、夺兰那、裂孟密,向北招诱陇川、干崖、南甸诸多土官,其根基之地,有民众三百万。”   “十一年前,攻陷暹罗都城,扶傀儡王之战,发兵号称九十万,其实是吹牛,但其穷兵黩武近十丁抽一,陈某幕僚估计,其兵在十五万上下,其中半数,是刘帅自腾冲一路侵攻途中会遭遇的兵力。”   “这些年缅甸战事不息,可以想象其中多精悍老卒,但能预料的敌人并不可怕,刘帅有驰骋绝伦之称,为我大明最优秀之将帅,可以战胜一切敌人。”   “但那些早已被莽应龙策反的土司呢?他们会在刘帅腹背,就像陈某在莽应龙腹背一样,粮道断绝,大军当如何?如刘帅退回腾冲,两军无法联系,陈某率军深入敌境又当如何?”   陈沐对刘綎遥遥食指,“干死就完是对的,但将帅发兵之前应当先思虑干不死该怎么办。”   “军械上,其国多精铁少乏铁,故非精兵者无甲,但葡人与其深入联系,莽氏能自造胸甲、鸟铳,与我大明文化相通,又可铸炮,虽其参战皆为小炮,依然不可忽视。”   “莽氏所恃,大量步卒、少量铳兵组成步兵,能撑在小火炮快速在战场机动的庞大战象,还有雇佣的葡夷火枪手兵团,这个不多。”   陈沐张开两手在胸前比作圆圈,道:“我们要面对的并非区区缅甸宣慰司,是一个兵力庞大,落后与先进并存的国家。”   “之所以陈某说此次作战没有意义,在于……刘将军,你知道这个国家是如何出现的么?”   陈沐说到这时面容耐人寻味,他抬手指向云南,道:“嘉靖五年,木邦等三宣慰司齐攻缅甸,其向朝廷求援,朝廷派永昌知府一人去往劝说,三宣慰司不听,吞其土而治,后照常进贡,朝廷遂不管。”   “如果那时候出兵,六慰都不会丢。”   “木邦土官罕拔向朝廷报请袭职,云南官吏那这个勒索未遂,不给发承袭纸状,罕拔生气就发兵堵了道路,没道路大明的盐就运不进去,他们没盐,带兵攻过来的莽应龙反倒不打仗了,派兵给他送盐,顺势收了木邦。云南百姓说这是官府爱惜一张纸,打失地方两千里。”   陈沐摊开两手,无力地笑了:“让陈某的兵去打仗,容易;攻入缅甸,尽管其兵有铳有炮还有象,无妨,陈某自会打败他们;以刘帅之骁勇,即使莽氏有精兵悍将十五万。”   “只要我等不怕死伤,什么敌人都可覆灭——可灭了之后呢?”   “官府不把人家百姓当人算了,连人家土司也不当成个人,明明已经把文化教给人家,教人家恩德、仁义礼智信。自己却把人家当牲口,不讲恩德,那求什么得什么,人家能还给你的也只有征伐。”   “徒耗人力财力,人命与白银当水泼出去,设流官山高皇帝远;设土官仁义不施攻守之势易。”   “从马六甲到鸡笼、从广东到苏禄,战船正在集结、旗军枕铳待战,三月之内捷报连传、三月之后战事惨烈都准备好,只需要刘帅给我一个理由。”   陈沐放下竹鞭,摊开两手道:“我为什么要让旗军死在这种战事中?” 第四十四章 首饰   夜晚的民都洛岛陷入黑暗,从军府卫衙阳台向南望去,黑夜里丛林似乎一眼望不到边,深林中远处透出点点光亮,那是临近军府的金矿还在工作。   繁星满天,夜风吹来海岸的咸味也带来凉意,手按窗棂出神望着远处的陈沐肩膀被披上薄氅。他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把人揽过胸前,手掌轻轻覆在怀中人微微隆起的腹部,垂头用力嗅着对方脖颈的气息。   长久,他才开口道:“小孩出生时,我可能在缅甸。”   颜清遥并不抬头,即为人母,眉眼都舒展开来更显温柔,只是幽声说:“奴家一语成谶,说军爷要在海外扬威,怪不得旁人。军爷,等你出征,我想回广州,去佛寺为将士祈福。”   陈沐眼睛眯成月牙,不动声色却甜在心里,面上诧异地摇头,稍稍后仰对上颜清遥不解的眼神郑重其事地摇头道:“万万不可。”   “龙虎真君是道家神明,干的那都是广纳信众的活计,同行儿是冤家,不能叫大佛知道咱要出征的消息。”   陈沐非常正经地说着亵渎神明极不正经的话,把颜清遥逗得轻轻笑,道:“奴家要是去拜龙虎真君,估计他不灵。”   “灵,龙虎真君显圣了,问你想要黑珠项链还是白珠戒指,你想要哪一个?”   “嘻!”   颜清遥扑哧地笑出声,眼珠微微转,道:“奴家在心里告诉龙虎真君了,神明知道,那你知道么?”   窗外月光照风吹青丝舞,陈沐看着颜清遥不说话,半晌才滑稽地瞪大眼睛张开两手道:“龙虎真君知道,但我不知道。”   接着他在怀中一摸,火石轻打引燃壁挂红烛,右手已捧出檀木小匣咧嘴笑道:“我不知道,所以都有。”   飘忽的烛火光下,雕蝴蝶赶花檀木盒里静躺首饰,镂空银镶玉桃心黑珠项链、镂空金镶玉分心白珠项链一双,银抽花喜鹊黑珠指环、金累丝牡丹白珠指环一对。   “去年珍珠送北京,托二十四衙门银作御前作坊偷偷打的,喜欢吧?”陈沐装模作样地瘪着嘴道:“我可喜欢了,好看呀,过年做好的,我揣了快一年,舍不得给你。”   “御前作坊!”颜清遥正高兴呢,看着两双首饰爱不释手,闻言突然抬头瞪眼道:“去年就做好了,军爷一直拿着?”   陈沐一本正经,扬着下巴俩眼依依不舍地瞅着戒指项链,指指点点道:“那可不,你看这首饰,皇室作坊是不一样,工艺天底下匠人会的多了,但宫外头没这设计……鼓着嘴做什么,我逗你的。”   “头一次做这事,虽说不是偷,上下打点好,金银玉珠也都是咱自己的,但让御前作坊做东西到底是违制,怕宫里追究,可比打仗杀人害怕。”   脸比城墙厚的赛驴公在家人面前从不掩饰自己的怂,道:“等了快一年,金子都快捂化了,看徐爵还好好在指挥使位子上呆着,估计没事。”   颜清遥听明白了,一双眼睛满是疑惑,合着事儿是让徐爵给办的,那出事也是徐爵出事,你这么害怕做什么?   “小心使得万年船嘛。”鼎鼎大名的南洋陈帅为自己托人打首饰的精明而暗自窃喜到眉飞色舞,道:“人不能总干好事,成天拯救世界也挺累的,做点这些事刺激呀!”   颜清遥看看首饰,眼神说着无可奈何,看看陈沐,脸上写着关爱智障。   “军爷不是说不和缅甸打么,听红薯说把老刘家儿子都挤兑走了,刘哥儿来的时候趾高气扬,回去一声不吭的。”新首饰的喜悦也挡不住战事将临的担忧,颜清遥道:“怎么还要打,还要亲自出征。”   “挤兑?”   陈沐轻笑着摇头,“我可没挤兑刘小刀,你知道西夷的医师么,就脚疼剁脚头疼剁头那种,朝廷地方官吏对待土司,看上去像傲气,其实只是小家子气,这种气概不改,我为朝廷打下多大疆域都没有用。”   “一个民族要多伟大才能既有虽远必诛的气魄,也有天可汗的豪迈?纵然国破,这种气质会隐藏数十年上百年,但它不会消失,北京城里满地丁字路口是为了城破后蒙古骑兵跑不开马,以阻击他们——我们活在一个被战争改变的世界,战争也必将改变接下来的世界。”   “我说刘綎说刘显,是想让他们更加慎重,并不是我不尊重他们,恰恰相反,我非常尊重他们,但不想让他们知道。”   “那块土地和咱打了上千年,比我先前的对手,倭寇葡夷西夷都要强得多,和他们作战是要死人的。”   “正因要死人,我才必须亲自出征。”   “但,就像关岛一样,你招林满爵回来,陈将军邓将军都在,他们就能赢。”   就算全天下所有人都怀疑陈沐的作战能力,颜清遥也不会怀疑,她只是担心道:“军爷不必亲自出征,军府难道不要运筹帷幄?”   陈沐向窗外望了一眼,军府衙门不远处的宅邸里还亮着灯,他揽着颜清遥,指向高拱的府邸,道:“人老缺觉,你看老头儿还没睡呢,军府有人运筹帷幄。”   “我要改变那片土地,必须了解它,真正的了解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不了解就无从改变,那有大明之外最大的土地与最多的国土,那有久负盛名的占城稻,那有面向印度洋的出海口,那能养活数百万人。”   “何况,我不能把年轻人推上战场,自己却安坐后面,一字一句读着战报,难道当初的你愿意嫁给一个这样的我?”   颜清遥毫不犹豫地点头,其实她心里清楚战前一切劝阻都是徒劳,但她还想试试,她说:“奴家愿意。”   这倒使陈沐始料未及,顿了顿才结巴笑道:“我,我一直以为你嫁我是因为我勇敢,没想到是因为我英俊,唉。”   颜清遥沉默了。   好半天,她才重新抬起头道:“军爷,奴家现在相信你不用佛祖保佑也一定能赢了。”   “为什么?”   “莽应龙兵器不行,伤不了你,尤其是脸。”   陈沐把手拢进颜清遥发间,心满意足地笑了,道:“好了,你要真愿意拜,明天早上我会下令北港加筑两座妈祖娘娘庙,我在海上你就拜娘娘,等登陆的消息传回来,你就拜娘娘身后的炮,它们是我的好朋友。”   关窗的陈沐最后呼吸着夜风,望向北港的眼底如释重负。   如果兵败,三十六座炮庙连成一片组成岸防工事能为大明保存这座海外金矿岛,也能让他的孩子安然出世。   “万事大吉,睡觉!” 第四十五章 腾冲   万历元年的最后一天,本该在四川辞旧迎新的大都督刘显率川兵五千余移防云南,驻永昌腾冲卫。   腾冲并非云南最边沿,但陇川、干崖二宣抚司皆在先前与缅兵作战中丢失,南甸也不能独存,干崖土司刀怕文、南甸土司刀乐临,皆退入永昌。   腾冲卫,以此成为大明西南边陲事实门户。   “这场仗不是我要打,即使此次不打,短三年五载,长八年十年,总归要与缅甸一战的,否则云南之地危矣。”   刘显这辈子不容易,虽然他是个南昌人,天生力大,青年时以佣工为生,赶上灾年吃得多险些饿死,有了轻生念头,到祠堂里上吊两次都没死成,觉得是神明保佑,哭着拜别神像,混迹于纤夫之中。   后来辗转到四川,岂活于寺庙中给人帮工,偷吃佛像贡品以求生,靠天生力大把贡品偷偷藏在大钟底下,有时教小孩识字,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了很久,冒籍考了四川的武生。   直到遇到战事巡抚募兵,别人怂恿他去投军,初战挥舞两把铡刀,手格五六十人,小卒直升副千户,此后仅七年,就已经是统制大江南北的狼山总兵官。   须发皆白但身形仍旧魁梧的刘显放下笔记,抬头看着屋顶斗拱,长叹道:“六十啦!”   过了今夜,刘显就六十了。   “你老子想告老,朝廷不让,陈帅还是有本事啊,这些东西他能弄到,精明。”刘显拍拍桌案上陈沐让刘綎带回关于缅甸的情报,抬头皱眉仔仔细细看着侍立一旁的儿子,嗤笑一声,道:“绒毛猢狲!等你老子不在了,多跟陈帅学。”   戚继光、俞大猷、谭纶是典型中华武将,他们归纳前人智慧,都属于孙武子在这个时代的传承者。刘显则是……则是张益德的继承者,就是能打,所以驰骋天下破军杀将无能挡者。   至于陈沐,那是个非典型武将,对旁人来说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刘显这么大岁数,打那么多的仗,从没见过还未打仗,隔数千里之遥,就已经把缅甸从历史到疆域、从人口到军备统统摸清楚的。   “这个人贼啊!”刘显拍拍桌案上的舆图,道:“看看这地图,比云南地方官府对自己治下三宣六慰还要了解。”   这不是陈沐的功劳,这些地图都是澳门主教送来的,葡萄牙的雇佣军在中南半岛横行,既在莽应龙麾下、也在暹罗国受雇。   他们有多重身份,既是天主的信徒,也是王国的探险家,是受雇的佣兵团,也是怀揣密信的刺探。   活跃于每个存在战争的地方,人数不多但学识超人,既为自己拿到雇金,也为国王绘制地图。   刘綎并未开口奉承什么父亲正值壮年之类没用的废话,这个时代身为将门子弟,一个十六岁男孩上过战场登城杀敌,过早成熟与对父亲天生的畏惧让他说不出那样的话。   他只是紧攥着拳头,半晌道:“陈帅说他正在准备,但似乎不愿出兵。”   刘显摆手笑笑,道:“他准备就行,云南地方也在准备,出兵,从来不是愿不愿的事。”   其实要不是南洋军都督府,刘显也不会想在现在打这场仗,尤其是以彻底打折上升期的莽应龙为目的,因为刘显很清楚从腾冲卫向西南打过去,捣巢是不可能的。   方圆六百里,能把战线推到木邦、孟养一带,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能向西南挺进二百里,把陇川、干崖、南甸三个宣抚司夺回来,就算不亏。   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道路不畅、山林居多,走出腾冲卫,处处天险处处难,最好的平原土地全部都掌握在缅甸莽应龙手中,其实就连推进六百里刘显都不敢去想。   但有陈沐从海上登陆就不一样了,他需要的只是把敌人大军拖在木邦的高原山区,这才给了刘显对进取西南最大的幻想。   “朝廷愿不愿意,才是关窍,这场仗要动兵七万之众,一年半载,少说花费五十万两,朝廷至少要准备一百五十万两,为父只要确定陈帅在做准备,就足够了。”   刘显说着敛着胡子笑起来怡然自得,颌间白须缓缓颤动,对儿子道:“陈帅最大的本事不在打仗,而在生财,天底下所有战事都在赔钱,花费百万两空得胜败。”   “即使庙算有得,那也在今后十年二十年,遗泽子孙,祸在当代。”   “唯有南洋陈帅,他在战事一起就能给朝廷挣钱,你爹让你去跟陈帅通气,问他思量并无他想,就是想问问他,这场仗能不能挣钱。”   “如今既然他在准备,却又不太想打,为父估计这场仗挣钱是够呛,但保本儿应该还行。”   刘显说着起身走到窗口,窗外有永昌府百姓绽放烟火爆竹放起鞭炮,老将军咬紧牙关,“这仗赢了,少说让缅甸退回平原,木邦孟养陇川南甸都可改土归流,朝廷愿意打。”   “趁老夫还没死,趁老卒还有精力再战,就在今年,就是现在,一战绝西南后患五十年,以莽贼之血告三宣六慰,我大明——回来了!”   大明没回来,倒是四川的杨应龙来了。   万历二年伊始,四川巡抚调播州军三千自贵州走贵阳府入云南,云南最宽广的官道只有自东向西这条路,兵马逶迤民夫拖沓,直将道路堵了月余。   其他诸地兵马在赶来路上都不能与爱出风头的杨应龙争锋,统统让路等他先行。   没办法,谁让人家播州土司带着朝廷加急调令呢?   从播州到云南,播州发兵三千、工匠一千八百,沿途征调贵州力役、云南力役,走到哪都不下万人,他们运着大批辎重直抵腾冲卫,卸下辎重则险要之地伐竹结寨。   腾冲卫最前沿直与缅甸控制陇川接壤的高地,一身甲胄外罩三品武官袍的杨应龙挥手便有穿破草鞋的匠人拜倒向刘显献图。   杨应龙抱拳正色道:“禀都督,南洋军府陈都督命在下携铁泥而来,伐竹造工事炮堡,随战事开始,向南二十里二十里造过去,现今铁泥可供六十里所用。”   “南洋军府已奏报朝廷,助安南总兵武文渊之侄武公纪北攻升龙,通河道以辎兵粮铁泥铳炮甲械,供云南地方备战。”   刘显皱起眉头,他能看懂炮堡结构,也明白这样的好处,但……陈沐在想什么?   他通过儿子之口,给自己分析了莽应龙有多强大,三百万民十五万兵,是极为棘手之敌。   然后与莽应龙的战事还未开始,又积极投身分裂的安南战场? 第四十六章 手本   陈沐对缅甸战事非常理智,但对安南就不是那么理智了。   万历二年朝廷假期方歇,南洋军府奏报经驿站送入朝廷,张居正急招兵部尚书、太子少保谭纶议事。   “谭少保,人还未入府,咳声便已令仆闻而相迎。”   张居正与谭纶交好已经许多年了,如今谭纶五十有七,二人交情更胜,谭纶心知张居正是玩笑,也不在意,摆手道:“前日随陛下祭祀日坛,冬月风寒,老夫咳嗽难止,还要被人弹劾啊。”   “也许他们说的对,年老体衰之人不宜担当部堂,如今天下战事方歇,也到了在下该辞官的时候了。”   谭纶老了,真的老了,金戈铁马已成空话,他更向往薄田数亩,宅院中看戏听曲儿的日子。   毕竟南倭北虏的忧患,已在他们这代人手中消弭。   “你可不能走,天下战事也未歇呀。”   张居正笑笑,紧狐裘将谭纶迎入府中书房,把谭纶扶到客座上,这才自己落座,带着帝国首辅脸上少见的得意问道:“少保可觉明亮?”   张居正府邸很大,谭纶以前身体健康的时候没少来,深知首辅是有洁癖的,衣裳要一丝褶皱没有,府中也要没有半点杂物。   不过这次应招登门,谭纶只觉有工部匠人出入首辅宅邸稍显凌乱,但除了远处隐隐传来的轰隆声,倒无其他异状。   书房室内很暖,这没什么特别,京师大多宅邸墙壁皆有夹层冰道烟道,外涂保温椒料,夏为冰墙冬为火墙,内走烟道,以此来去热取暖。   但张居正的书房特别在于,墙壁上有四盏琉璃灯,不见火光却能发亮。   “阁老这是何物?”   “工部琉璃灯,烧蒸机驱电机,水汽为动,发电以亮光,烧炉出烟走火墙,冬日驱寒。”张居正脱去裘袍,再端坐回位上,道:“烧煤并不比过去冬日取暖要多,还能发亮。”   谭纶一听就笑了,笑到一半不能抑制地咳了几声,这才道:“陈南洋做的?他不进工部,屈才了。”   “他能看上工部?你谭少保写信问他,看他愿不愿回来做工部部堂。”张居正本是玩笑,说着却正色道:“若陈南洋做工部部堂,以其管军的律令来管工部,说不得又是一贤臣呀。”   “那工部就没了,南洋军府践行军令最彻底的就是初犯铳毙,多少人够他杀?”   谭纶笑出声来,仔细端详着手边壁挂琉璃盏,这才正色对张居正拱手道:“阁老前番说天下战事未歇,此次招在下前来,是哪里又有战事?”   从他来时就有这个猜测,不过看张居正有闲情逸致开玩笑,又觉得不太像。   看此时张居正玩笑的兴致差不多没了,这才发问。   “陈南洋年前发来两份手本,过年被保定风雪堵在路上,今日才从良乡送过来。”   张居正说着拿出两封书信放到谭纶手边桌案,道:“这其中一封,想必是看了年前雒遵弹劾你,为你鸣不平,陈帅以少见之文华将言官骂得酣畅淋漓,说这天下有三种人言官骂不得。”   “养其父母家国、教其叔父师长、保其护国之军,说雒遵不知谁为朝廷干城,只知私欲下不能安黎民百姓上不能报效家国,只知仗唇齿之利蛊惑人心——这一封手本,拿出去可是要得罪许多人的。”   谭纶眯起眼来,斟酌着对张居正问道:“是陈南洋手书?他不曾与言官置气,这是谁要害他吧?”   “他那字迹谁仿的来,工于书法的赵常吉往丑了学都仿不出,天底下敢用炭笔写手本的,除了他还能找出第二个?”   张居正又好气又好笑地说着,示意谭纶去看第二份手本,道:“当时多半是带着气写的手本,近年云南多受缅甸宣慰司攻扰,其地多山道路难行,故不能制。”   “今南洋军府通商马六甲直至狮子国,故两军府欲南北合攻莽应龙,陆路辎重从广州府送云南永昌,水陆四千里,若由海路走安南,仅需两千里,十日可至,路耗甚少。”   “他派去安南莫氏商议借河道的使者被杀,因此打算先助安后黎、占城、安南总兵三家攻灭莫氏,再攻缅甸宣慰司。”   张居正说着一锤定音,道:“第一封手本谭少保看着高兴高兴也就罢了,不给他发出去,满腹牢骚话,空得罪人,没必要拿到朝中去议。”   “雒遵的弹劾少保也不必放在心上,清谈之人,怎知治国高论。”   张居正不屑地摇头,安慰谭纶道:“他得罪过冯大伴,不知夹着尾巴做人终日弹劾这个弹劾那个,冯保想起来了自会收拾他。”   “关窍还在陈南洋第二封手本,这个要拿到朝上去议,请部堂来,就是要心中有底。”   “安南莫氏不尊朝廷,锦衣卫已去探查此事虚实,若确有此事,南洋军攻莫氏取河道倒是无妨,胜是皆大欢喜,败刚好将他召回朝中闲养几年。”   听他说到这,谭纶猛地抬起头来,就见张居正无可奈何地叹息道:“当年先帝一纸诏书将他派发南洋,未尝没有娇宠之意,赖其年轻、功勋卓著,哪怕夸下海口为朝廷输银不成,教他下南洋玩玩也无伤大雅。”   “把他放在哪里都能胜任,未必非在海外。”   张居正说着又笑了,随后肃然道:“仆今年有五旬,往多了说还可辅国二十年,到时经历南倭北虏的老将能臣都已不在,唯他陈南洋还正当年。”   “他的书吏赵常吉说他以前感慨治倭寇,说大明的倭寇,那些奸妄之徒各个都是走错路的人杰,叱咤风云的海盗没一个死在海上,都死在陆上。”   “就是今年不把他召回来,后年大后年还是要召,等你谭少保辞官,兵部可就没他认识的人了。”   张居正边踱步边说,回过身手指点在第二封手本上,道:“把他召回京师,对他好。”   谭纶点头,随后苦笑,咳嗽两声拱手道:“缅甸、安南之地,朝中都不甚了解,还需翻找卷宗,不过南洋军府历来战事战报,在下都仔细看过。”   “陈南洋三绝在船、在炮、在铳,重炮当前强铳在后,专擅以寡敌众,尽是恃强凌弱。”   谭纶说起这些胸有成竹:“战力与蓟军不分伯仲,缅安之地皆近海,两广历年来奏报莫氏多次以战船驱逐我渔民在珠池采珠,更多次被渔船击退,依在下愚见,与其担忧陈南洋……阁老还是传书问问刘南昌吧。” 第四十七章 三军   “莫氏杀我使者,他们的运道终了。”   陈沐在军府卫幕僚司背朝舆图这样说着,在他身后壁挂着莫氏先祖莫登庸在嘉靖年间投降明朝时献上的地图。   安南属于明朝的历史要追至郑和下西洋,永乐朝两件大事,除了下西洋,西南另一重大战略决策就是违背祖训中‘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训令’的祖训,向安南国开战。   那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吹牛大战,安南史记中记载此战明军八十万出镇南关,大越以七百万拒之,不能力敌,明军攻入升龙,‘掳掠女子玉帛,会计粮储,分官办事,招集流民。为久居计,多阉割童男,及收各处铜钱,驿送金陵。’   就这样,经过这场记载中动员兵力‘七百八十万’的大战,安南成了后来的交趾布政司,张辅离开一次,地方就反叛一次,驻军八万,年耗银百万两,仅能收得赋税七万两。   其实这场仗双方动员兵力也就三十万,安南动二十一万。   待到明仁宗、宣宗之时,政策全面收缩,打下的安南已经成为无底洞,干脆收缩不要了。   自数十年前,莫登庸篡黎朝大位守备升龙,黎氏旧臣以清化割据南方,使安南进入南北朝对抗时代。   在莫登庸北方,还有明朝这个敌人,什么时候广西开始兴兵,莫登庸就到镇南关下边跪着,把地图全交上去,有争议的土地一并献出,明朝就收兵不打,莫登庸再回头揍黎氏旧臣。   这样的把戏一度把嘉靖皇帝逗得很高兴,封莫登庸安南都统使,就这样,莫登庸对外称大明安南都统使,对内建元称帝,管制安南几十年。   过去莫氏和明朝的关系一度比较融洽,如今正值莫登庸玄孙莫茂洽在位,国中有大将莫敬典,一度进攻南朝兵围清化,也许仅需一次大战,就能将黎氏旧臣赶尽杀绝。   “这个节骨眼上,杀我的人,可不明智。”陈沐扫视室内端坐众将,道:“打不打的主意我拿了,怎么打,诸位兄长来拿主意。”   陈沐没办法,能给他提供帮助的葡萄牙人并未进入到安南境内,有关安南的情报都来源于广西布政司,除了手上一张地图其他全靠猜,这种时候他和刘綎的作战思想是一样的。   座下有陈璘与侍立一旁充满好奇的儿子陈九经,面容坚毅的白元洁、摩拳擦掌的邓子龙,当然也少不了讲武堂出身的张世爵与南洋军府老砥柱邵廷达呼良朋等人。   最后的末坐上,则坐着与诸般大将同处室中浑身不自在的林满爵与林晓。   “陈帅,朝廷调令还未发出,此战如何,当下还悬而未决,仅有一事亟待解决。”   听到白元洁肃容言语,陈沐颔首问道:“兄长请说,何事?”   老白眨眨眼,看看陈璘与邓子龙,又抬头看向陈沐,道:“这一战,不能再让白某运筹辎重了!”   此言一出,堂上诸将笑作一团,南洋军府数年来作战多次,基本上各将也算各司其职,邓子龙次次做先锋、陈璘次次掌中军、白元洁次次管后勤。   “哈哈哈,白帅,你是广东都指挥使,你不管运筹辎重,谁能管?”   陈璘大笑着对白元洁落井下石,却见白元洁正色道:“确实如此,过去白某在广东,此事当仁不让,但此战并不用广东辎重,要从广西、马六甲、占城作战,不需白某运辎重了。”   陈沐面带笑意点头,向后看看,问道:“呼将军,调你入广西统制沿海辎重,白帅率广东兵船屯琼州扼珠池如何?”   所谓的珠池是指后世的北部湾,也就是广西渔民经常与莫氏、黎氏兵船开战的海域,从琼州最西到红河口,五百里航程。   “只要白帅扼珠池,辎重、兵船则可运至黎氏辖地,并能扰袭敌军沿海,这场仗我等不打什么堂堂之阵,那些战事让黎氏旧臣去打,军府外务司已经派人去清化与黎氏旧臣接触,告知其我欲讨伐莫氏的消息。”   “这场仗的目的是拿下红河,疏通要道,并惩罚莫茂洽,但不是为灭亡莫氏,更不是扶植黎氏旧臣。”陈沐以竹鞭在身后地图画出几个圈。   “南方黎氏旧臣势弱,清化的郑松、宣光的武公纪,还有阮、黎等姓氏,割据各地,名义上共尊后黎主,实际互不同属仅与莫氏相攻。”   陈沐笑笑,更多的话并未说明,麾下将校已颔首了解他的意思。   陈沐坏的很,虽然用他的话说自己整天干的都是拯救世界的大事,但实际上拯救的大明的世界与大明的子民,这些拯救和别人是没关系的。   就像此次筹划进攻莫氏,其实只是因为莫氏把他派去的使者杀了,并且他需要河道与陆路来打通向云南的辎重路线,可不是要帮安南统一,更不是要将那片土地收入大明版图。   至少实际上不是这个目的。   殷鉴不远,纳入版图治理安南,是入不敷出的事情,他自然不会再做这种事。   在他奏报给朝廷的手本中,就提议请下数道诏书封赏,先军事入驻护卫河道沿岸,之后再分封各地权臣,进一步加剧割据势力,并依靠强权使地方安稳几年。   两三年的时间,在陈沐看来就够了,之后他们打他们的,只要南洋军府依然能在那片土地上得到想要的一切,没必要去统治。   不过,事情的进展出乎陈沐的意料,朝廷比他想象中要激进得多。   正当陈沐在幕僚司与将校议事时,门口亲兵奉上书信,陈沐在幕僚室外看过张居正亲笔书信后,攥着拳头回到幕僚司。   “朝廷,下令了,我等可以好好议一议对安南的战事,兵部议事,对这场战事就一个命令,快。”   “兵部拟三方合进讨灭莫氏,升龙南部沿海为我等南洋军府攻伐之地,驻军云南的刘帅向南与宣光武公纪合兵,广西俞帅出镇南关,最终三军汇合于升龙。”   “陈某的小阴招儿,不好使咯!”   陈沐摊摊手,为妄自尊大的莫氏政权默哀片刻,道:“诸位开议吧!” 第四十八章 西征   俞大猷又起复了,领广西总兵官,屯兵镇南关。   陈沐派遣义子陈九经向俞帅送去微薄贺礼,同时问询联军进攻的思虑。   陈沐都忘了这是俞大猷第几次起复为总兵官了,反正岭南一有难解决的战事,战事开始之前俞大猷总是处在罢黜的位置上,战事来了俞大猷又总是稳坐总兵官。   而陈沐能做的,就是每次俞大猷被罢免,派人送些礼物安慰;每次俞大猷复起,送些礼物祝贺。   挑选礼物也是件难事,复起的时候,送礼要轻,越不值钱越好,几册书、一根笔,必须流于形式,否则俞大猷不会收。   遭贬的时候就容易多了,杨青鸾带丑得别致、特别便宜的首饰直接去俞大猷家后院送给老夫人,没别的意思,生计困难了去合兴盛在广州府的当铺当掉,能维持生计。   俞大猷的清廉人人夸,俞家怎么过日子没人管。   至于刘显那边,陈沐没派人问,他们离得太远碰不到面,倒是俞大猷自镇南关出兵,南边与海岸接壤,别管辎重还是兵力,都能有部分支持。   俞大猷是老将了,送还给陈沐的建议就是将进攻推迟半月,传檄先行,发往安南百姓、军兵,一告天军势大、二告莫氏篡位、三责其苛政、四述我军正义。   安南这个地方别管是谁来,都是苛政,地狭人众,不收重税养不起兵,尤其在南北割据用兵乱世,这种罪责一告一个准儿。   别说征战时节了,就照大明平和时期的税率来,成祖时期不是没试过,一年仅收上七万两白银,连一万军队都养不活,怎么可能支撑莫氏养兵十万?   俞大猷请幕僚撰写的檄文送到南洋,陈沐看着就想笑。   他觉得这檄文如果改个名,讨伐黎氏也能用,估计檄文传到安南南边,黎氏旧臣看着都害怕。   别的不说,南洋军府策动之下,云南两广,三省之地兵戈大起,刘显在云南募云、贵、川三省之兵数逾十万,分兵扼守西面陇川、南甸等地。   布好面向缅甸的防务,刘显率部移防云南临安府,征五土司之兵,于万历二年四月越过国境,兵进宣光。   广西的俞大猷则省事得多,他任广西总兵官,挂征蛮将军印,端坐镇南关。   起高平等地三县之众,派遣军兵扮作商贾向西渗入,沿途张贴檄文,扰其军心。   四月下旬,先锋将王世科率军兵三千出镇南关,都指挥戚继美、杨照等征浙东鸟铳手、湖广永顺钩刀手及狼兵两万,各自掌军鼓噪而出。   比起云南、广西的动作,陈沐要慢一些,毕竟他没有直通的陆路来运输辎重,粮草军备也没人给他调拨,全靠自己运筹。   从刘显传书欲同攻缅甸,南洋军府便征召合兴盛大福船二百艘,统合辎重向琼州、马六甲运送,待安南事起,减缓向马六甲输送,主输琼州西部,立囤粮大营。   同时征调各方军兵,军府卫发三千户合家丁四千,率舰队移琼州;吕宋、苏禄、婆罗洲九卫合发旗军九千,由邓子龙、邵廷达、黄德祥、娄奇迈各率舰队入琼州。   另有石岐部率千户入马六甲,接手关防军务,他和接下来安南之战没关系了,为缅甸做准备。   四月,刘显已经发兵,陈沐的军队还窝在琼州,仅遣娄奇迈船队合广西八百余艘渔船扫荡莫氏沿岸船舰,寻找沿岸适合登陆的地点。   因为他派去清化与黎氏旧臣商议联军的人手回来告诉他清化已经被莫氏名将莫敬典攻下,战线进一步向南转移,渔民又多了一项使命——帮他打探莫氏与黎氏的战线究竟进展到什么地方。   四月底,广西俞大猷部已兵出镇南关,陈沐将得到的新情报经由广东廉州火速发往镇南关。   莫氏大将莫敬典发兵十万,兵围清化,遣部将阮倦南下乂安威胁顺化,几乎要将黎氏攻灭。   但这对明朝而言,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五月三日,陈沐于琼州府儋州西港登坛祭拜,亲率战船兵分三路,开向安南。   陈沐主力舰队兵发乂安直面阮倦,邓子龙部兵断乂安北部演州,最后一路则是陈沐麾下刚刚在广东熟悉全套新式兵装的‘海军陆战队长’林满爵。   “林将军,你此行之处最为危险,为演州北部与清化接壤一带,此时那为莫氏大将莫敬典控制之地,登陆之后你的南面是邓将军截断阮倦部后路的战场,你的北面则是莫敬典数万大军包围下的清化。”   “你不需死战,白帅已先一步将海上敌船肃清,沿海尽为我渔民战船,你需要的补给出海十里应有尽有,目标只有一个。”   距海岸尚有百里路程,三支庞大船队尚未分开,陈沐将林满爵召至赤海舰上,指着铺开的地图道:“莫敬典南下之时,若我尚未击败阮倦,要你尽量拖延其南下行程,几日即可。”   “如果拖延不住,你就开船绕至敌军后方,请白帅相助,断其粮道,正面战事自有陈某与邓将军作战。”   林满爵所去之处虽然危险,但只要不被包围,跑到沿海有舰队相助,机动不是问题。   听到陈沐这样的命令,让林三佬心中稍有轻松,大胡子笑得一颤一颤,道:“陈帅此次将领,倒比关岛轻松许多。”   “轻松是轻松,可惜战事没给你部熟悉军械的时间,现在只能让你在战事中熟悉了。”陈沐拍拍林满爵的肩膀,道:“如果燧发铳不合用,我在你们船上备了火绳铳,不行就再换回来。”   陈沐说着,家兵从船舱端出一只木盒,打开后其间放一杆装饰精美的燧发手铳,与众不同的是其中有六子转轮,他递给林满爵道:“军器局的新东西,打完一发手转弹仓,能放六铳。”   “虽已尽量精造还是有些漏气,十步勉强破甲,没甲能打十五步,再远打不准,拿着防身。”   这支铳不看技艺,仅看装饰就知极为贵重,林满爵收下手铳拜谢道:“多谢大帅赠铳!”   打造这个太费时费力,列装旗军不合成本,倒是将校再有一年半载拿着防身还算可以。   陈沐颔首,道:“去吧,林将军,替我好好收拾他们!”   他望向一望无际的海面,他也要参战了!   ……   最早的燧发左轮实物为1597年制造,弹仓与枪械一体,能转不能取下,现存挪威利勒哈默尔的麦豪根博物馆。 第四十九章 乂安   陈沐没见过这样的景象,张世爵也没有。   在安南沿岸,靠近演州尚有四十里时,陈沐与邓子龙分领舰队向自己的目标海滩航去,海上风和日丽,前后相差半个时辰他们就能分别靠岸,登陆安南。   他的目的地的朱江、兰江之间的乂安,乂安,天下太平之意。   船未靠岸,越过白净细软的沙滩,望远镜里陈沐看到不远处高高堆起的道路像广东常见的水田垄道,道路一侧邻着沙滩,另一侧则是并不茂密的低矮树林,海岸边沿坐落民居与翻在岸上的破旧木船。   离近了,翻盖在沙滩上的破木船上插着羽箭,从前屋舍似乎还有院子,但今时已不见篱笆。   庐舍木门早已倾塌,窗子破了几块,不管怎么看都不像还有人居住的样子。   更远的地方,道旁稀疏林木露出不知荒芜多久的农田,在看不见的方向,几道黑烟冲天而起。   海滩边沿瞭船巨舶升起气球,舰队大船在沿岸下锚,各放运兵舟,一队队顶盔掼甲身着携行的旗军登陆长达八里的海滩,先下船的辎兵伐木取料修造拒马木栅,几路马步军向四周摸出去探查。   秉承陈沐的优良传统,十个旗军能有一个骑兵就不错了。   瞭船没有发来左近存在敌情的消息,陈沐从运兵舟走出,南洋军府几面大旗立在属安南乂安府不知道该叫唐舍社还是张舍社的土地上。   “我还以为这里已经是战争后方了。”   陈沐的靴子踩到一块卵石,靴面薄钢片发出清脆响声,在船上时就察觉陈沐一直望向岸边废弃屋舍,下船后快马奔走的小将杜松回还,漂亮地滚鞍落马,对主公摇头道:“早就没人了,屋里财物、布帛早被席卷一空,房梁都被卸了,更没留下一粒米。”   “官道上有大队人马几次行进的行迹,凌乱的很,无法追踪,只知道都是向南去的,有很深的车辙,也有牛马蹄印。”杜松抱拳道:“旬月之间,逃难百姓携家带口、乱军义军穿林过道、莫氏军兵席卷而来。”   杜松张开五指,道:“屋舍有刀砍、矛刺、羽箭、弩矢、铳丸,不知发生过几次争斗。”   “让各部旗官都打起精神,安南正值乱世,我等已踏上战场。”陈沐弯腰拾起沙滩贝壳碎片中没有箭簇的断箭杆,端详箭尾字迹后攥在手中,道:“斥候沿官道向南北探,把草图绘出来,广西布政司给的舆图南边太草率了。”   广西布政司的安南图有两份,早前永乐年的图还能用,但道路田地山林百年之间都已发生变化,不能偏信。   第二份是四十年前莫氏先祖莫登庸乞降时献上的,但那份对升龙以南的地形还不如永乐年的精细。   尤其这里多山林高地,河道错综复杂,交趾承宣布政司时代设十五府三十六州一百八十县,十个府绑一块没一个琼州府大。   两幅图都不能满足陈沐军作战所需,因此他们需要重新绘图。   “将军,发现敌情。”张世爵带几名旗军迈步走来,献上绘图道:“瞭船刚画好周边地势,西南有炊烟,小股敌军出没;北面最远能见到邓将军船舰靠岸,那应当是三十里外,敌踪约在二十里。”   邓子龙所处是演州南端,陈沐所处则是乂安北段,相距三十余里,这是瞭船所能观测的极限。   这个距离发现兵马战船肯定看不清旗号,船数兵数全靠瞎猜。   瞭船在海岸绘出的图就精简多了,不过很有用,发现敌踪之余还证明这条窄得像田垄道的路并非官道,真正的官道在西面隔树林与农田的七八里外。   而且,瞭船看见乂安府城所在,地处南面偏西,距离太远看不起城郭情况,但能在这个位置看见城池,也只能是府城了。   “让旗军收拾收拾,接着上船赶路,向南走。”陈沐说着看向沿海瞭船巨大身影,道:“让瞭船把球收了,天快黑了,落下来都不知道上哪捞。”   所谓的小股敌人,瞭船气球上瞭望旗军在草图上很认真地标记数目为五百,其实看图的人没人信,也就看个大概。   陈沐猜测在百人队与千人队之间,远在二十里外的军队,他打算现在就搭理他们。   但短暂登陆小半个时辰,已经能给陈沐对于这场发生在莫氏北朝与黎氏南朝之间战事的进程有几分猜测。   旗军在海岸边轻松地溜了会,在船上摇晃两日对旗军战力有很大影响,让他们活动活动筋骨,再度登船,就该吃晚上饭了。   用过晚饭,天色暗下,船队以不上更的航速慢慢悠悠向南面沿着海岸飘,陈沐在赤海舰上召集将官,开议接下来的战事情况。   “莫氏已完全将战线推至乂安,分割黎氏,莫敬典率军与黎氏郑松战于清化,阮倦率军南下乂安,这是我等在琼州时知晓的消息。”   “如今乂安府城外二十余里发现小股敌踪,战局对黎氏不利,若乂安已陷,阮倦会继续向南进攻河静、广平,直至顺化,但他现在还没走,我想两军当相持于乂安。”   陈沐说着手擂船舱桌案,道:“我等来得不迟,我欲派船行至乂安河口设法入府城,阮倦兵力很多,最好同黎氏兵将把他一举击溃,再引他们北上,在清化与莫敬典相持。”   清化的郑松是如今后黎朝的权臣,安南国如今形式很像日本的幕府政权,甚至更加激烈,就在去年郑松刚把黎氏国王杀掉另立七岁幼主。   人品姑且不论,郑松带兵打仗很厉害,一度攻入升龙,陈沐觉得他能挡莫敬典。   张世爵低头不说话,陈沐问道:“你怎么想?”   “将军,安南四分五裂,北朝莫氏起于高平,家祖是篡位逆臣;清化后黎名存实亡,郑松实为奸逆;顺化阮潢躲避于后,战事再急也不助阵,这几个人末将都信不过。”   “可为一时之依,联军,怕非久计。”   听到张世爵这么说,陈沐脸上浮现笑意,战乱中的安南就是一本三国演义,精彩得很。   张世爵把安南几个割据大将都说一遍,唯独没提镇守宣光的武氏。   陈沐说道:“你所言不差,此时我等不过借其之力,同攻莫氏罢了,待此战结束,我们要让武氏从宣光走出来,入主升龙,把河岸给咱们看好了!” 第五十章 野战   即使后黎朝最大的权臣郑松不在乂安,守将对明军来援的心思也各怀鬼胎,极力打探陈沐军兵力,他们没把陈沐部兵力打探清楚,倒让陈沐派去的杜松把他们的兵力摸清。   清晨传回的书信中处处抢占道德高点,话挑好听的说,意思却也表达地很明白。   明军来是‘正名分以辨乖违’,既眼巴巴地盼着陈沐出兵,又不希望明军占领地方。   书信把陈沐都看笑了,对张世爵笑语道:“这话陈某能自己说,他们能说?”   不论如何,后黎在乂安有三万大军,阮倦则只有两万,纸面上兵力后黎占优,但时局却显然是阮倦攻无不破,大掠四方。   “信上说阮倦已与他们见仗一遭,杀其数百,战阵擒下乂安守将宏郡公,把后黎大军吓破胆溃败,大将潘公绩、郑模别无他法,只能在乂安近郊设寨拒敌。”   “三日之后,潘公绩率军于阮倦再历阵仗,我会率家丁旗军攻其侧翼,你押千军携炮队护我后路。”陈沐深深吸气后又重重吐出,道:“他们若被阮倦打怕不敢追击,你就是我的殿军了。”   张世爵重重抱拳应下,旋即道:“两千,阮倦有人马两万,况安南久经乱战,是不是兵力有些少了?”   “少,当然少!”陈沐轻笑一声,道:“陈某巴不得挥师二十万打他两万,这不是手上一共四千兵么,还要留八百兵将看船弄炮,实在腾不出更多兵力了。”   “有战船重炮,沿海五里就是我的地盘,你在七里设防,我无非是带兵再走三里与敌见仗。”陈沐踢沙望向西面,道:“此战胜负不在我而在黎将潘公绩,他只要敢战,这仗就能赢。”   “阮倦只要不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把阵势迎我而立,侧翼至多五千军兵,哪怕全背向我也不怕,五千军兵,有什么好怕的。”   赛驴公这话其实是在给自己鼓劲,他挥手道:“派船队去告知邓将军此地战事,敌军若一战大溃,让他做好防备;对了,能找到林将军的话,也说一声。”   就像陈沐认为的那样,对南北朝纷争来说,乂安、通州都是大后方,真正激烈的战线在清化与升龙之间那方圆二百五十里打生打死。   阮倦敢带兵深入黎朝腹地,还以少破多,威胁乂安,必然是有本事的。   面对这样的敌人,怎么慎重都不为过。   三日来,借海上瞭船,旗军几乎将周遭地势测绘清楚,谈不上详尽但大致地形已了然于心。   乂安有西北向东南绵延三十余里山脉名祈山,山脚落府城西北;府城北二十余里亦有一座同样走向山脉,山脚直连海上,两座山脉在乂安西北形成最窄不过七里的峡谷。   北朝大将阮倦两万大军营寨就落于谷中,扼守乂安府城通往通州、清化一线最宽广的要道,断绝交通。   开战前,陈沐领张世爵、杜松等轻骑于乂安北山中段狭不过二里的峡谷登上北山,瞭望四周地势,在这个地方他也明白为何潘公绩三万大军却不能战胜阮倦两万人马。   他们被堵死了,要想打阮倦,要么从他脚底下这条仅余小军缓慢通过的难行谷道绕至北山北面,兜行三十余里袭击阮倦腹背;要么就只能在祈山谷中和阮倦拼杀。   这样的地利为阮倦所夺,结果便只有阮倦打他们,没有他们攻阮倦。   登山时还发生战斗,阮倦未在北山峡谷布大军,仅留了几名斥候扼守峡谷,他们发现陈沐一行,陈沐也发现了他们,张世爵杜松等人引弓将之射杀,己方也伤了两名家丁。   张世爵道:“北朝阮倦留斥候在此,当为劫杀传信之人,绝非顾虑大军由此通过,明日我等当早发兵一刻,才能通过峡谷。”   陈沐点头笑道:“他估计巴不得潘公绩等人率军入谷,兵少不足为虑,兵多则府城空虚,他可趁势占了府城——成败就在明日,今夜把炮拉上来。”   “北山峡谷左右,即为你部所守,为陈某看护这条生死路!”   次日,芒种,清晨海雾弥漫。   雾气对他们有利,三千旗军入峡谷,北山西面一侧,陈布火炮三十三,只待开战。   晨雾未散,周遭可见不足二百步,隐有军兵步声自山右传来,令陈沐变了颜色,一面命旗军守备一面诸军噤声。   那个方向是阮倦营寨,乂安军是否出兵陈沐不得而知,但他能确定的是阮倦军已经动了!   这让陈沐怀疑,黎南朝乂安府城中怕是有人走漏消息。   不过阮倦军的目标并不是他。   入辰时二刻,日头高升,海雾初散,陈沐望远镜下一片肃杀光景。   潘公绩依约,清晨借海雾未散,率军出府城兵分三路,占取地利,此时于祈山东面陈兵四五千堂堂之阵、府城东北靠近沿岸亦有步骑战阵立于田野,合其中军动兵足近万五千人。   远远望去,潘公绩中军有战象十头立于当前,庞然大物巨鞍上似乎架有小炮,战象左右旌旗招展,海雾一散鼓乐齐鸣!   显然,潘公绩是把家底都搬出来了,紧跟着他们的军阵就发生骚乱。   海雾散去,露出北山下的局面,并不是他们想象中峡谷阮倦营寨大惊,而是整整齐齐的北朝阮倦之兵,军分四阵,一阵三千,合一万二千军兵背北山而立,相互的发现的同一时刻仅仅给阮倦军带来短暂慌乱。   紧跟着,鼓噪军乐响彻原野,两军不约而同地选在此日布阵,间隔十余里,谁都不率先发兵。   比起南朝兵势,阮倦部下北朝军队的武备要更利些,虽然阮倦并无象兵,但各部有近半数着甲,每阵都有火铳、弓弩,长兵居多,矛、镗把、斧钺、关刀甚至还有画戟。   陈沐还发现四阵各有五门放于木架的小炮。   是何形制距离太远看不真切,但看上去不是佛朗机就是发熕。   陈沐明白了,他真的不用担心不清楚安南国军械,明军二三十年前用什么,这就用什么,无非尖端火器更少、冷兵器更杂罢了。   阮倦军中各阵放出大将飞马于阵前奔走,有双持斩马刀的膂力超人之辈,也有挥舞方天画戟的越南小温侯,看上去像是在叫阵。   把陈沐都看懵了。   最神的是潘公绩还真派出数骑各持关刀斧钺拍马迎上。   看得山上提望远镜悠哉观战的赛驴公瞪大眼睛,递给杜松惊道:“这帮人是三国演义看多了吧,在大明我都没见过人这么打仗!” 第五十一章 袭击   “不得不说,这种战前礼仪还是很适合观赏的。”   南北朝双方各自派遣战将四员,驰骋于府城北方圆十里荒野,飞马捉单厮杀一处,两相交兵各有胜负。   陈沐估计,能仔细欣赏这场斗将的,只有他了,两边主帅单凭肉眼是肯定不能仔细观看的,但是他能。   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把这千载难逢的场面录下来。   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千载难逢,在日本,他儿子陈八智用鸳鸯阵捅翻了一个想和他一骑讨的武士,王如龙用鸟铳扫了另一个。   但这对他来说确实新奇,毕竟在大明境内没见过。   “他们没炮,围城战不好打,用更少人命能取得战胜一阵的士气,倒也不蠢。”   跟着陈沐在南洋见惯了炮庙里弹重二十斤的巨大重炮,军府卫野战操练也是用五斤的镇朔将军居多,如今见到敌军万二千人仅备小炮二十门,就连小将杜松都觉得那不算炮,至多叫大铳。   说着,杜松却变了颜色……好吧变色这个词不能形容杜松,这小子皮肤黑得发紫。   没变颜色,杜松还是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黝黑,只是表情变了,端着望远镜对陈沐道:“大帅,你看敌阵,他们斗将的武人被斩于马下却无士气影响,这是有备而来啊!”   有备而来?   陈沐定睛再望战场,南朝那边战阵每当有武将被斩于马下,军阵便为之披靡,喝骂不断;每当阵斩敌将,便欢呼雀跃鼓乐不止。   反观背朝阮倦陈师四阵,哪怕斗将得胜也只是擂鼓三通,至于被斩杀,更是对军阵没有任何影响。   再加上阮倦似神灵托梦般将军士借晨雾拉至原野背山布阵。   就像杜松说的,北朝兵将非但有备而来,而且其中有诈!   陈沐当先便派飞骑去往山下通知张世爵,让他看身后峡谷外可有异动。   至于海上就不必担心了,哪怕仅有军兵八百,有监军陈矩指挥弄炮,哪怕赤海舰队停在海上不动弹,也没人能通过海岸。   更别说北朝能被调度的船舰不是被渔民击沉就是被白元洁将海军堵在船港。   问题不出在自己这边,陈沐端着望远镜四处巡回,最终目光定在祈山南面,潘公绩左翼驻军所在,那个离乂安府城仅有三五里远的道口!   那个地方,直接威胁乂安可能不大,哪怕阮倦也上战象撞府城墙也撞不开,但能抄潘公绩后路是真的。   此时此刻,陈沐非常怀疑阮倦另外八千兵马并没在山谷里老实呆着,他们可能正在祈山另一边向潘公绩身后急行军。   “黑子,传令家丁马队抽出百骑,找谨慎心细的队官统率,给我越北山北抄他老巢!”   经由杜松提醒,前一刻还沉浸在观看斗将的喜悦中,下一刻陈沐心中就将阮倦的战略勾勒出来,道:“告诉山下张指挥,让他率军八百从北山那边往西去,马队先行,探明情况。”   “倘山谷确实空虚,该杀的杀该抢的抢,阮倦从清化掠演州乂安郊野的辎重都屯在那,我可没见他征发多少民夫。该给部下开多少赏格就开多少赏格,我只要赢!”   “要是谷中仍有大军在驻,马队就快传消息,让我的指挥使接着回来当殿军。”   陈沐话音刚落,杜松已知晓他想做什么,抱拳自山间小道快步奔下,他清楚陈沐的命令意味着什么。   如果山谷空虚,山外面陈沐与潘公绩联军哪怕不能击败阮倦,只消谷中一把火,就能把两万大军惊得溃退;回去没了粮食,这两万军心顷刻即可散尽。   陈沐、邓子龙、林满爵,三支精锐伏扼于其撤军必经之处,哪怕他兵再多,没了兵粮又能如何?   两支军队旌旗蔽空鼓乐喧天,不多时八骑斗将交兵一刻便分出胜负,北朝阮倦部四将皆被斩于马下,南朝潘公绩麾下也仅剩两骑,打马返回阵中,带起阵势喧闹壮威。   随后,潘公绩率先等不住,两翼分队向前压上,马队左右小步兜转;中军象阵居中,弓弩手、火铳居前,大军阵开始向前缓缓前进。   每走百十步,便有弓手拉满弓向前射出一箭,接着前进向落箭之地,再向前射出一箭,继续前进。   面对敌军前进,阮倦这边却不慌不忙,陈沐能看见他在阵前广布骑手来回奔驰,向各部呼喝稳住阵脚,一排排大盾立在阵前,因为并非全军披甲,很容易被看出那些是劲卒精锐,那些中坚力量被安排在战阵当中,被外围盾手保护得严严实实。   陈沐的手心在出汗,他知道这无可避免。   虽说过去在翁源河源、在拒马河沿线,哪次都是投入兵力数逾十万的大阵仗,但在一眼就能望尽的平原上,双方以两三万大军阵交兵,几乎一战定胜负的战事,他还是初次经历。   “头一次瞧见这样的大阵仗吧?”   陈沐看着杜松欠兮兮地以一副过来人的模样拍拍家丁队长的肩膀,道:“没事,看见阮倦左翼没,就那五千人,甚至就那五千人里左翼的左翼一千人才能在第一时间与我等接战。”   他还是在给自己壮胆,伸展了手臂指向远处道:“右翼的兵想攻过来要先跑三里路,来了也是吃铳子。”   言语再轻松,他注视在战场上的目光依然慎重,他转头望向身后。   山脚下,各部千户、百户、小旗、旗副以及超过半数的老卒都在相互带着新卒叮嘱开战后保命的关窍。   他深吸口气,喃喃道:“他们上百人才一个军官,老子四人一个军官,没可能输!”   “他们要交兵了,下山列阵!”   南朝潘公绩军前行并不快,三阵军士阵形内也不够严整,每百步便要重新整队再继续前进,但人够多,士气够旺盛,再加上有体型庞大的战象缓步推进,气势上的压迫感很强。   即使阮倦部足够严整,在战事开始前怕仅以望远镜间隔二里去望,仍旧能感受到他们军卒在战事将临时的恐惧。   潘公绩部三阵前沿军士已越过战场中央,与阮倦部仅隔不足千步,对面的阮倦军阵仍旧好似吓傻了一般,毫无动作。   就在战象上小炮手在将官的呼喝中放出火炮,十颗橘子大的炮弹轰在阮倦部阵势当前,来自后方乂安西面的山谷忽然爆发出喊杀声。   阮倦部袭击腹背的精锐,在发出战吼的战象率领下,进入战场! 第五十二章 恼火   潘公绩没有预料,没有半点预料。   若是平时接战,他会去全面地考虑周边地形,但这场仗对他而言不是堂堂之阵,他是在袭击。   尽管阮倦是为何在大雾中布阵北山脚、明军究竟会不会进入战场,他都不知道,但对他来说这是一次突然袭击,没有下战书、没有约战。   南朝从未把战胜的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明军身上,他们加入战场更好,即使是假消息也无妨。   他们不是没有与阮倦的一战之力,只是西都被围,士气低落罢了。   但当后方传来战象的嘶吼,八头体态庞大的战象撅着獠牙挟裹数千军兵自左翼腹背山谷杀出来,潘公绩当时就想退兵!   “不要回头,前面敌阵进攻了!”   任凭潘公绩如何叫喊,传令兵跑断了腿、将校挥断了手,也没人能止住部下的慌乱,眼见颓势就要无法逆转,潘公绩下令道:“请左翼主将赖世卿带兵迎战后部敌军,在下挥师抵挡阮倦,向东且战且退!”   潘公绩就一个想法,不能让战象杀进他的阵后。   战象不是骑兵,皮糙肉厚,一个百人队步卒矛兵弓弩手依靠地利再加上点好运气,或许能挡住一百马队的冲击。但一个百人队步卒未必能挡住一头战象。   因为战象方阵从不只是一头象,一头象就是一个方阵,少则七人多则十余,攻守兼备所向无敌。   当战象方阵出现在战场上,根本不需要与敌人接战,敌军就快要溃散了。   过去潘公绩常常享受这样的战果,今天这样的结果也降临在他的身上。   “将军,敌军进攻了,进攻了!”   传令兵的战马在经过阵中战象时受惊把骑手掀翻在地,兵卒捂着摔断的胳膊哇哇大叫,潘公绩望向阵前,一望无际的平原上敌军阵势传来呼声,长矛与大盾顿地的声音甚至让脚下的土地颤动。   间隔千步之外,二十门放置木架上的火炮被搬到阵前,炮口垫上木块,由四个方向朝他阵前齐射,接着是排山倒海的脚步声从前方传来。   近在咫尺的一头战象被炮弹砸断腿骨的哀鸣声中,阮倦进攻了。   相距不过千步,阮倦前后夹击攻势如火,细至命令却稳扎稳打,前后两部皆未接战,后部数千兵将跟着战象狂奔,前军主力稳步推进,甚至走上百步还停一停。   他们的火炮在重新装药。   “大帅,还剩一里,片刻接战!”   北山腰上,旗军对山下陈沐军阵高声喊着,跨上战马身处军阵之中的陈沐已经不能再看见战场宏大局势了,他扣上兜鍪对马下传令兵下令道:“我军接战前,放三门炮,敌军向我冲锋后,三阵十一炮轮放。”   陈沐拉着缰绳向身后山谷望了一眼,算时间马队应已探明阮倦谷中营寨虚实,张世爵未还,这一战就只能进不能退了。   他扬起手臂向前挥出,道:“打起旗号、吹鼓,前进!”   轰隆一通鼓,北山谷口唢呐高亢吹响,天朝无疆大纛在谷口立起,镶龙三角旗左右挥舞,与安南南北朝军士截然不同的军阵鱼贯而出。   出谷即摆开阵势,背负长牌大盾的辎兵百户率队快步前行,余队各自百户率领方阵稳步前进,直朝阮倦左翼腹背行进。   相距不过二里,起初阮倦部鼓乐不停,直至相距六七百步才有人发现这支突杀至身后的军队,登时便给阮倦左翼造成极大混乱。   等作为大将的阮倦收到消息,转头望去这支旗号鲜明人皆甲胄的军队已突至其左翼阵后三百步。   不明敌友的左翼后军只能堪堪列出小阵来阻挡,弓弩铳兵皆被调至前方,后面留下的是准备在敌军陷入混乱后突击而出的敢死兵,人无甲胄手持短兵,纵然列阵又有什么威慑力?   还不如那些游曳后阵左右持短矛长刀的骑手。   “区区千余,管他们是哪儿的兵,马队去击溃他们!”   就在阮倦下令之时,陈沐军阵前响起一片闷声。   数百面大牌顿在阵前,一根根不字杆被辎兵支在盾后,随后两个辎兵百户大声呼喝,二百辎兵撤下,后面旗军紧随而上。   北山上,三门镇朔将军炮轰然炸响,炮弹飞曳尖啸轰在阮倦左翼后阵,炮弹落点四面八方军卒纷纷避让,紧跟着几个弹跳犁出几道缺口。   火炮射点太高,铁弹跳起威力远不如陈沐想象中大,不过没关系。   他策马立在阵后,数队旗军在他身侧持铳向前奔走,他松开缰绳向两侧指去,身后便传来呼喝声。   “快,炮队前进!”   山上三十三门镇朔将军是他的家兵直属炮队,战场上还有四个炮兵百户,阵前每个总旗下还有炮兵小旗呢。   这可是大明南洋军府卫,说什么火力?   二十匹与阮倦部骑兵坐骑相同的驮马拖拽十门二斤炮快速奔走,在阵前长牌豁口后解下炮车,各有炮兵百户就地下令,间隔三百步向敌阵发起炮击。   “敌军骑兵!”   阮倦中军后部,数支马队飞奔而来,欲绕过陈沐军正中牌阵自侧翼发起袭击,在千户命令下,步兵百户与骑兵百户率部迎面而出。   军府卫马很多,二斤炮有马、镇朔将军炮有马、虎蹲炮甚至总旗箭都有马,唯独人除了家兵队外都没有马,所以所谓的骑兵百户麾下其实没有骑兵,行军时倒是管着上百匹驮马与马车押运火炮炮弹。   也就是说派出去迎击骑兵的其实是两个步兵百户。   两个小空心阵在大阵外立定,外围盾手矛手跪倒,四面盾牌架上丈八长矛,中间铳手站立端铳,向奔驰往来的骑兵射击。   这不是防炮的空心阵,只是为了让铳手可以轮射,所以空心非常小。   马是真的可以直接冲击方阵的,只要骑手操纵得当并有视死如归的勇气,因为它们的眼看不见正前方,需要在奔跑中左右摆头才能看见前面。   只要它看不见,它就敢冲进矛阵里。   可一旦看见了,马也是会害怕的,尤其是战马。   而当骑手也害怕时,面对刺猬壳就束手无策,只能在两个方阵左右来回奔驰,既不敢冲击方阵,也不能策马逃回,即使是方阵同时仅有十余杆鸟铳射击的缓慢效率,也将他们逐步蚕食。   相较而言,倒是陈沐阵前盾墙后的旗军有点闲,敌军大队步卒没有对他们发动冲锋,这让场面有些尴尬,根据军令敌军不近五十步又未以弓弩或火炮射击他们,他们是不能放铳的。   只剩下各部的炮兵小旗忙得热乎,一门门虎蹲炮被搬至近前,隔着盾墙向敌阵放出散弹。   陈沐有些恼火地盯着敌阵,山上依然只有三门火炮在响,他骑在马上小步兜转两圈,道:“高估敌军勇气了,打旗给山上下令,他们不冲锋也开炮!” 第五十三章 摧枯   阮倦和潘公绩,这两位南北朝乂安之战的两军主帅都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潘公绩自觉生死之时,所处位置看不着阮倦阵后的情况,事实上他也顾不上观看远处战场情形,只觉得自己以不足万众的披靡之军抵抗敌军士气如虹的万二千军势竟打得有声有色,右翼部下还士气如虹了!   嘿,可真厉害!   按说阮倦的位置好,他应该对战事进程了如指掌,在明军加入战场前确实是这样的,整场战事的进程都在他意料之中,哪怕北山谷冲出来一两千服色怪异的军队都没什么关系。   直到山上那三门炮响了。   第一轮炮打得特别准,落在左翼军阵区区三声响,几乎让整个五千大阵都乱了,将官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后面的炮就不准了,明明是该打左翼的,炮弹却一直往他中军落,害得他想传个令都不行。   好半天阮倦才反应过来。   “不是首射准,是首射不准,那三门炮就是打我的!”   要是北山上抱着戚家刀保护火炮的家兵头子日本人莲斗听见山下挨揍的阮倦这般悟性,他肯定要拍手叫好,他可是听见了,炮兵就是要打阮倦,直接在最大射程轰敌军大将。   轰得到要轰,轰不到也不亏。   谁让他们军阵太密集呢?   但莲斗并不知道阮倦是怎么想的,所以他只是抱着五尺戚家刀捂住耳朵蹲在一边——山下打旗了,让家兵炮队开炮。   轰!轰轰!轰轰轰!   北山阵地十门镇朔将军炮依次朝阮倦中军开火,巨大烟雾与火光在山地林间喷发而出。   这早超出炮兵平时操练四百到八百步精准轰击的距离,就连整个范围都谈不上准确,即使以阮倦部中军五千人之大阵,九颗炮弹依旧散落在军阵各处。   甚至还有一颗炮弹越过北朝中军,第二次弹起时砸落南朝军兵接战之地。   即便如此,阮倦的颓势也无法避免,潘公绩的战象已冲进他的中军前部四处践踏,自其三分之一的阵线横冲直撞,散发令战马心惊的气味与军兵胆寒的叫声。   这个时代任何兵器在战场上能直接造成的伤亡都是有限的,不论火炮还是战象,除了明国北兵惯用的毒气外,都不能在战场上短时间造成大规模杀伤。   但阵线已经被踏乱了,纵使阮倦中军分前后两个大阵,足足六千军兵,战象践踏或一轮火炮仅能杀伤他百十人,但这六千人里谁都不愿做那被杀死的百十人。   人们需要英雄从来不是因为英雄伟大,而是当人力所不能挡的灾难发生时,英雄会替更多人凛然赴死。   火炮没有摧毁军阵,更没有杀死多少人,但那些尖啸飞射的铁球摧毁了士气,更摧毁掉阮倦完备的指挥系统。   此时此刻,阮倦需要的并非一个英雄,当战象践踏时总有平凡的英雄挺身而出,挡在战友袍泽身前直面不可战胜的巨象,但一个或几个英雄并不能扭转败局。   阮倦需要一百个两百个英雄,听从他的指令阻挡象阵的冲击,为更多人换取生路。   但他们没有那么多英雄了,没有指挥,那些拥有英雄气质的豪杰们各自为战在战场各处,没有人能阻挡战象的践踏与冲击,更没有能以血肉之躯阻拦来自后背北山上飞射的炮弹。   没有英雄的结果,就是都得死。   他的军阵在溃散,从中军前阵开始,以战象冲入的缺口为分界点,军卒被恐惧驱赶挤压至阵线两侧,以北朝军士之强悍本能在缺口出现之初便将敌军分包合击,可那些曾经的虎狼之师此时此刻却只想着逃跑。   转眼前阵三千被南朝兵将杀得溃不成军,眼看就要蔓延到后阵。   实际上来自身后的炮声响起那一刻,后军与右翼就已经有人朝山谷营地奔逃了,全靠先前队末留下的监军队砍杀一批溃卒才止住溃势。   潘公绩也是没办法,他被杀红眼了,他用战象冲阮倦,身为主帅甚至亲自冲到阵前持刀搏杀不为别的,就因为在他身后一样有北朝的战象在屠杀他的军队。   他很清楚不尽快击溃阮倦的军队,待到左翼主帅赖世卿抵挡不住,一旦被两面夹击就是要全军覆没的结局。   而乂安府城里的军队,是绝对不会出城救他的,那些人看他笑话还来不及,巴不得他被北朝击败,俘虏甚至杀死,那样就没人能和他们抢夺黎朝大权了。   从列阵斗将到战象践踏军阵,前后不到一个时辰,太阳还没升到正午,战争的局势却不像任何人预想地那样,三方统帅几乎以相同的方式措手不及着。   赛驴公也不轻松,这场战斗根本不像他想象得那样。   他正骑着战马兜走在旗军身后头脑发蒙呢。   南洋军引以为豪的鸟铳队,从踏出谷口到现在,只有那两个派出去迎击骑兵的步兵百户手里的铳开了火。   陈沐且要好一会才能分辨出阮倦左翼三千大阵飞快地溃散究竟是不是诱敌之策。   毕竟不是自己的仗,多杀少杀都是挣,他看别人两边打得挺激烈,不太乐意拿自个家底儿冒险,给点火力支援够意思了。   但别人不这么想。   “大帅你放我出去,我老家榆林六两一间房。”   小将杜松背后背着三口刀,手上还提一柄,身上胸甲臂缚锃亮,指着不断向回缩并互相挤压的敌阵扯嗓子喊道:“仨脑袋一两银,咱今天能给老杜家砍出一条街!”   陈沐上下打量杜松,瞅着杜黑子这一身武备,再看看对面光膀子的、穿布衣的,二十个人都凑不出这一套,他琢磨了,要是有点运气,弄不好今天真能让杜松杀出个古之猛将的战绩。   所以他歪着脖子轻甩马鞭,道:“那好事能都让你老杜家占了?”   陈沐心中笑道你榆林李氏将来可是要生出个银川驿卒来的,你老杜家占一条街,没人家过活的地儿能行?   “那大帅给我个百人队,就百人队就能把他们杀穿!帅爷,咱这不是接战啦!”杜松急得都拍大腿,道:“这已经溃败啊,过去就直接是追杀!”   喊杀震天的战场边沿,陈沐抬手刚想说话,被左后方五门二斤炮齐射震得耳朵聋,隔着头盔拍拍耳朵,挥手道:“别整天想着打打杀杀,都万历年了,不兴冲锋陷阵,打旗,十五个百户军阵稳推着压上去。”   “来一块唱——万众一心兮,群山可撼!” 第五十四章 潮水   就没这么欺负人的。   阮倦自从跟着莫敬典打天下,就从没吃过这么大的亏。   输不可怕,可怕的是迷迷糊糊的输。   中南半岛的兵家很厉害,这片土地上百年战乱基本没停,他们见过各式各样的打法,不是说这啥都没有,攻的守的、步骑火枪,还有被战象践踏溃败的,他们什么没见过?   唯独就没见过四五十门火炮朝一个军阵死轰,对,就是他妈的死轰——大子儿、散子儿、飞子儿,逮住一个军阵死轰。   在这个冷热兵器大变革之际,虎蹲炮、小旗箭,这片土地上都算炮。   反倒是山上的镇朔将军,阮倦是真不知道那种打大铁弹的玩意该叫什么。   炮?   不太像。   好端端军容严整的左翼三千军,就指望相对厚实的中军顶住潘公绩第一轮接战,由侧翼包抄上去围攻呢,硬被十门两翼排开的马炮从腹背像扯布一样给轰扯了。   关键还远近皆宜,炮嘛,按说大军往上一涌,哪怕是溃军乱军呢,一拥而上那炮不就抢下了么?   可这军阵不能冲,一冲它跟你急,前脸大盾一撤,露出一门门小炮,照脸一片散子轰出来,谁敢再去冲阵。   中军前后阵势更是前有敌军后有炮击,就别提了。   只剩右翼三千人死战跟潘公绩七八千人接战还打得有声有色,偏偏其他大军帮不上忙,眼看大好局面就这么毁了。   阮倦狠劲上来,好不容易借北山上火炮一停的间歇,大手一挥就要兵分两路一抄山上炮兵阵、二扫腹背敌军阵,就听身旁传令骑着马穿越炮火,高声喊出一句差点把这北朝主帅气昏从马上撅下去。   “将军,大营冒烟了!”   那祈山北山峡谷,他阮倦两万大军囤粮大营所在之处,数冲黑烟拔地而起。   看到这一幕,没受半点影响最能打的右翼三千军也慌了,将校匆忙留下千人殿军,都不用他阮倦下令就带兵驰援朝大营撤去。   方圆五六十里早被他们抢光,虽说道路难行弯绕,忍着饥饿几日撤回清化并不是什么大事,可山谷若是被人大军围堵,他们可就真成了瓮中之鳖。   死都不知道咋死的。   没办法,阮倦也只能退。   退之前阮倦还朝左翼那边望了一眼,那支奇装异服的敌军是真欢实。   若易地而处,阮倦会被这支军队逗笑,但此时此刻,他却只能感到恐怖。   阮倦没见过大明军兵,但古代画像上有,这些人兵装与明军有三分相似,但又不太像,炮的种类比其他各式兵器的种类还多。   大部分人腰间挂佩刀却并不用,用的兵器除长矛就是鸟铳,鸟铳这种兵器北朝知道,过去也弄到过数百杆,是和海盗贸易得来的,后来尝试仿造,但并未大规模装备军队。   那火器比火铳好用,用过的都知道。   可他们连甲都凑不齐,指望使用鸟铳这种造价高昂、损坏率高、更难打造的兵器?   这块土地并不缺铁,甚至铁矿还非常之多,但战乱时期制作太难成本太高,铁矿都在兵家必争之地就不说了,单单钻铳眼一杆铳要匠人钻一个月。   安南不缺技术,缺的是和平环境打造兵器的时间。   过去海外购入难在昂贵,现在海外购入的难点在于没人卖。   海盗招安的招安、打死的打死,该杀绝的都被黑心陈杀绝了,正规的外交途径又搞不到。   陈沐一个个百人队结方阵,各阵不列线阵,有前有后相距三十步,向前不疾不徐地推进,火炮都不打了,炮兵驾着驮马跟在阵中偏后的位置,整支军队高声唱响凯歌。   天底下没他们这么不紧不慢追击的,但鉴于地形,这很有效。   阮倦的兵乱了,大半个时辰的搏杀中仅让他麾下四阵军士损失惨重,都有数百伤亡,死伤最惨烈的右翼军阵甚至接近千余,过多的伤亡与战局不利,小到百人队大到整个军阵都出现不同程度的溃散。   已经不能再战,当撤退指令一发,作为殿军的后阵也跑了几百人,到底还有上千军士听从号令,在接近山谷入口处重新整军结阵,依托地形试图对追击而来的陈沐军阻击。   潘公绩的南朝军并未追击,他们眼看敌军溃散当即挥师转头杀向身后横冲直撞的奇袭兵阵,毕竟左翼主将赖世卿的五千军阵已被战象践踏阵线,接近击溃。   陈沐军一路稳步越过平原,追至山谷口,其中不免有敌军以数百溃军之势朝他冲杀,但不能结阵的敌军冲杀过来毫无威胁,不论他们进攻哪个百户队,都会遭受至少三个百人队以鸟铳还击。   根本杀不到面前就被扑面而来的铳火放翻。   弓弩射来的箭雨确实对陈沐军造成一点困扰,却不敌小旗箭与虎蹲炮,哪怕勉强杀至近前,就连近身格斗都难以取胜。   就像陈沐所仰仗的那样,他的军械更好、他的军官更多。   敌军冲至近身交战的范围时,也会仗火器之利,先以火铳打放一阵再行冲锋,但同样距离北朝的火铳能在三四十步打伤他们几个人,却要被鸟铳直接放翻数十人,遭受铳击最严重的往往都是最下层军官。   小旗被打伤打死,副旗依然能在小范围乱战中率领几名旗军结阵形成以多打少的局面,北朝小队长被打伤打死,他们的士卒就成了各自为战的散兵游勇。   耗尽精力杀至近前,也逃不过被杀伤杀死大半溃逃的局面。   这个时候再想逃,可就逃不掉了。   巨大的恐慌在北朝军队中蔓延,他们的敌人一直是那么多,自己的兵力却越打越散、越打越少,谷口结成的殿军阵线眨眼就被攻破。   明军势如破竹杀入营寨,不到一刻时间营寨就被炮兵百户摧垮,北朝败军像潮水般沿山谷涌向西北,一溃千里。   整个战场最慌的就是在敌军营寨放火之后的张世爵了。   所有溃军都向他涌来,他根本不敢与之接战,率八九百人在山谷另一边侧面山坳处结阵,阵势当中护着洗劫山谷得到的财物车马,攥着刀下令都发颤。   “跑得不追,谁敢来跟咱抢东西,咱就跟他拼命!” 第五十五章 仁义   打仗,从未如此简单。   陈沐旗军开始打扫战场时,潘公绩那边与北朝袭击的军阵战事还未结束,北朝兵将确实比南朝兵将能打得多,纵然身处溃势,依然能用少兵与南朝军阵互相搏杀。   直至城中南朝将领见阮倦已被杀退,派出大军围剿才在乂安城西将之击溃。   等潘公绩亲自带人来向陈沐表达谢意时,陈沐的旗军已经押运着大批辎重、战利撤进北山小谷道,准备打道回府了。   潘公绩年岁四十上下,这在年龄明显偏小的北朝将领中已实属老将,肤色偏黑,遍身着甲也显得彬彬有礼有很盛的文气,面对陈沐时并不自信,好像没做什么就矮了一头。   可能他们初次见面都骑在马上的原因,陈沐确实高一头,不过后来下马,在山谷穿行,俩人就差不多高了。   “多谢天军助战解围,否则定叫阮贼得手。”   潘公绩在与陈沐并肩前行时总是落后一点,眼睛左右看着那些参与战事后警戒在旁的旗军,未尝没有打探军情的意思。   走过陈沐立在山谷的大纛,陈氏旗军正将大纛收起,潘公绩念出纛上书文,道:“天朝无疆,我朝疲敝之时,外朝小臣愿为将军补给银二百斤、帛三百匹,以谢将军之勇。”   “财物甚少,还望将军勿怪,这已是顺化、广南两地,半年的贡赋。”   陈沐闻言诧异,虽然面上并未表现出来,他知道安南穷,过去朝廷收了安南又从版图里踢出去只有两个原因,一是这边总反叛,二则是这边太穷收不上税,但陈沐没想到这么穷。   顺化广南两地,在乂安以南,地域狭长,是安南穷困之地。这边的政体与日本幕府有些相似,当地首领给朝廷每年缴纳部分贡赋,享有地方全部权利。   合着顺化广南两地,一年贡赋才四百斤银、帛六百匹?   潘公绩按斤说,银显得是挺多的,其实一年才六千四百两,这可真是穷得厉害了。   “嗨!没事,潘将军不必为此介怀。”可能潘公绩只是说个漂亮话,却见陈沐摆摆手笑道:“二百斤也不少,陈某会心满意足地收下的。”   “对了,布帛,能换成粮草吧。我部兵马甚多粮草不济,此时正欲北上解清化之围。”   潘公绩明显愣了一下,他没想到陈沐真会要——卧槽,你不天朝么,怎么这点蚊子肉也好意思要?   他被陈沐一点都不客气打了个措手不及,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抱拳道:“请将军稍待半日,小臣回乂安准备妥当便将白银与粮草给将军送来。”   其实陈沐一点儿都不缺粮草,他又不是刘显和俞大猷,那两位都是轻则动兵数万,多则动兵十万的狠角色,他跟人家比差远了。   南洋军府总共才动员兵力不过一万三千,他本部才区区四千人而已,琼州府屯的粮够他们吃两年。   他只是单纯地觉得没必要为南朝省钱,给他们留着钱粮有什么用啊,让他们募兵练兵,再去打仗?   “那便多谢潘将军了。唉,此次登陆乂安,眼见土地荒芜生灵涂炭,安南遭逢如此祸难,天朝对此却并不知晓,眼见此战乱之景,陈某甚是痛心。”   其实潘公绩及南北朝官吏百姓在私底下都称明朝为吴朝,朱元璋称吴王一统域内,消息传至安南,上下都极为佩服。   即使后来定名为明,他们叫惯了也不愿意改,再到后来明与安南战事一起,经历统治与反叛,吴国便成了吴贼,南朝为后黎,后黎就是起义反叛明朝的黎利建立。   双方本就有很深的仇恨。   但是显然,此时此刻,明军站在潘公绩这边,他当然不会不知趣地提起这段往事,不论言语还是举动都很尊敬。   “解清化之围?将军仁德在下钦佩,然此际我部伤亡甚多,不休养生息再提征伐……”潘公绩面上为难,环顾左右对陈沐反问道:“天军此战攻破敌军,不知伤亡几何?”   陈沐对潘公绩部出战伤亡巨大是心知肚明,前面直面阮倦,腹背又遭受敌袭,至少两个军阵伤亡近半,后半场都是在溃散状态中打下来的仗,伤亡低不了。   而且他还猜测,乂安城内别的将领与潘公绩也不是一条心,否则早在其腹背受袭时就该率军自府城冲杀而出,又哪会任由潘公绩部落得如此下场。   “我部伤亡不足百人,尚有力再战。”陈沐说的是实话,他对潘公绩道:“假使潘将军发精兵八千出乂安过演州直走清化,陈某将兵亦趋,则清化之围可解。”   “陈某并非单打独斗,我大明另有两部大帅将兵十万,自镇南关、云南入北朝腹地,势要灭莫氏于升龙,将军忠于朝廷陈某很是钦佩,如此忠君之人,陈某自当报于陛下。”   “将军今日之功,可授世镇乂安,如清化克复,陈某也愿举荐将军于陛下,世代镇守乂安、演州、清化之地。”   潘公绩张张口,抱拳在前的手心出了一层细汗,还沉浸在陈沐所言伤亡仅不足百人的战果中,紧跟着又听到另有两部明军杀入莫氏腹地,令他表情变了又变。   至于什么世镇乂安、演州、清化三地,此时已不能令他动心了。   他的心颤得厉害,己国蒙难之时,处处分裂,内患尚不能解,若明军大举入寇欲侵夺其地,就如陈沐军之战力,国中谁能阻挡?   潘公绩有些担心陈沐突然翻脸,他斟酌地问道:“天军此来兴大军入莫,这,还望将军实情告知,究竟所为何事?”   陈沐见他后退一步,看到其慎重与担忧,正色道:“将军不必忧虑,此次过境原本仅是小事,陈某需借河道及两岸漕运,向云南疏通货物而已,成与不成皆在两可。”   “但莫氏杀我使者一人,才让陈某慎重探查安南之地,见阁下国中正值兴兵之时,故有兴仁义以讨不仁之意。”   陈沐说着抬起手掌道:“陈某可对天立誓,大明此次只欲攻灭莫氏,助安南国中重新平定,绝无侵吞安南之意。”   “待乱世以毕,陛下重新册封安南黎氏王,授各地忠义将军世代镇守,各不相攻,两国交万世之好互通有无,教化民生安乐,虽百代亦不必兴兵,以布我天朝仁义。” 第五十六章 木炮   除了潘公绩,陈沐没见南朝任何人,后来那些人前来拜谒也被陈沐让潘公绩挡回去了。   倒不是他不想见,见不见于他而言是无所谓的事,主要是因为张世爵押着阮倦所掠辎重要从山北面向海岸输送。   被人看到不好。   至少在南朝这边,他们还以为陈沐只是拿走了他所攻之敌的战利,阮倦的辎重被他自己带走。   其实,都是陈沐的。   “吓死了,大帅你是不知道,至少八,不!至少一万人从谷口出去向北跑了,要不是他们一打就散,末将恐怕就见不到大帅了。”   这一路张世爵就没敢歇气,眼看敌军向北溃散,他马不停蹄人不歇脚地往海岸边赶。   到海岸甲内衣裳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身后步卒连路都不想走,一听他下令休息当即在岸边躺倒一片。   “可把他们累坏了。”   陈沐踱行沙滩,看着军卒横七竖八躺在沙滩并不生气,他心里很清楚,张世爵麾下千人这次是累坏了,比他麾下直接与敌军作战的旗军还累。   旗军是真不累,走走停停从头至尾就算追击都不冲锋,只是稳步向前压迫,斩获多伤亡少,仅有的伤亡还是被敌军箭雨射中无甲的地方或是运气不好,被阮倦部仅存的几门小火炮打中。   再小的炮,击中人也是立毙。   反倒张世爵部旗军,靠着阵势严整鸟铳坚利,死伤没几个,但从早上到下午三个时辰往来奔走,尽为急行,又备受惊吓,此时一放松几乎人人都要睡过去。   他们不但被累坏了,也被吓坏了。   并不是他们不勇敢,陈沐自忖上万乱军从自己眼前溜过去,每个人都有可能冲到自己近前砍上一刀,他若是阵势外围旗军,他也怕。   “到底这仗赢了,歇息一个时辰,等乂安府城给送了钱粮,吃过晚饭上船,今夜都好好睡一觉,明日去支援演州邓将军。”   杜黑子可憋气,这场仗他是最想提刀冲出去砍杀的,不过陈沐没给他这个机会。   整支大军都是缓缓压上,怎么可能放他自己出去跟敌军死拼,此时正收整着战场上捡回的战利分拣后搬上随军福船。   这次在兵装上收获不小,这些东西他们用不上,回头多半是要送往南洋卫重新回炉,除非陈沐打算把这些东西就地卖给别人。   左右旗军自己是不可能用这些个兵甲的。   不过战利里还有新奇的小玩意儿。   “陈帅,这就是阮倦军中遗落的木炮、铁炮。”   海浪拍打沙滩,也拍打停靠岸边的明船,沙滩上摆着几门火炮,各不相同。   阮倦二十门火炮一门都没拉下,全被明军缴获,溃败的时候没人愿意出苦力搬运火炮,即使是小炮,也有令人难耐的重量。   火炮有五种,洪武年碗口炮、二百斤小发熕、一百五十斤佛朗机、八十八斤小口木炮。   都是老熟人了,前头三种铜铁炮陈沐都见过,而且还都用过,最后一个木炮也在早年剿匪作战中见邓子龙用过。   当时他们是砍了一颗老树,挖空心塞上火药当作一次性破门炮使用。   而这一次他在安南见到的木炮有所不同。   锯削得当的两块大木榫卯合在一起,形成炮膛,外面再用相同方式裹上两个更大的木块,然后再裹一层。   三层木炮膛大小相套,外箍铁圈五道,做工精细——这绝非他们用来破门的粗制滥造。   这是制造方便、使用得当的制式火炮。   陈沐弯腰提起环抱,颇为费力地扛在肩上,此时此刻,这门木炮的最大意义显露无遗,再放回去他指着木炮说道:“炮大口小,看着比镇朔将军还大,其实看口径也就二斤,不过他们用来打散子。”   木炮很结实,因为很厚实,依陈沐对火炮的了解,装两斤火药打放五六次撑得住,最大的问题不在质量而在威力。   因为一位木炮的重量顶得上三门东南小虎蹲炮,即使是陈沐旗军的大虎蹲炮,也比它稍轻些,威力却要大得多。   这是非正规军野战的好东西。   陈沐指指木炮,对身旁家兵主记道:“记下来,我们也该造一批精工木炮,在辽东、在蓟镇、在宣大,各巡检司配给简单军械,当外寇入侵时组织民团,有阻挡之力。”   “回去拿给高公,请他拿主意。”   其他火炮没什么好看的,倒不是说它们没有长处,各式火炮比之大明军械的长处都很明显……装饰豪华。   这不单单是安南国的特点,整个南洋,诸国在炮这类军械上都有这样的特点,炮耳、炮尾、炮首、炮身,作为最稀有的尖端武力,一个比一个豪华。   铁炮外装铜饰甚至银饰,或是铁质鎏金,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哪些炮是由明朝流入,哪些炮是本地自造。   造型笨重的碗口炮,炮身仅有阴刻制造年份,造于洪武年间,显然是明成祖南征安南之战时的老古董;装饰豪华的小长炮,则是另一种血统,来自葡萄牙商船的小炮再经安南自主仿制。   战利被清点装上战船,乂安送来些许银两与粮草运抵海岸,旗军当即离开沙滩,仅留一旗在岸边驻留传信。舰队开入浅海缓缓漂泊用晚饭。   用过晚饭,陈沐去伤兵船上探视过受伤旗军这才回到赤海舰,今天部下都疲惫得很,不过陈沐精神头还不错,去船上马厩喂过坐骑,这才坐在船首不知想些什么。   杜松想了又想,斟酌几次才对陈沐问道:“大帅为何不去乂安府城做客,他们那个将军不是诚心相邀?”   “诚心相邀,多半是诚心,怎么,你想去乂安城里逞逞威风?”   战阵上耀武扬威不得伸张志向的杜黑子此时竟有些不好意思,抓耳挠腮才鼓着发紫的面庞道:“我听人说,安南女子娇小玲珑,放在膝上……不是帅爷,我没想别的,就是想,想见见。”   陈沐没好气地瞥了一眼杜松,在甲板上伸了个懒腰,正色道:“想见没什么,别忘了军法。何况,去什么乂安,要去,就去升龙。”   “我们去找邓武桥,与林满爵合兵,在清化与敌大作一场,下一步,就是升龙城!” 第五十七章 清化   陈沐首战顺利,带兵沿阮倦退军路线几近平行的海面向演州行去。   在船上,白元洁部下送来俞大猷部出镇南关在谅山一带与莫氏鏖战的消息。   出镇南关的明军被卡在升龙东面门户不得寸进,莫朝军士依仗熟悉地利,非但未束手就擒,反而在伏击俞大猷成功后数次大战。   战报上说是大战,但实际情况在陈沐看来算不上什么大战,莫氏向北派兵不知几何,但兵力并不太多,落实到双方交战的确切兵力则更少。   半月中交战七次,皆为数百人乃至上千兵力之间的局部小仗。   伤亡就更少了,明军七仗算在一起,伤亡不过二百余,莫氏兵将也差不多,接近势均力敌。   明军甲炮稍精,莫氏则更熟悉地形,在战果上没差多少。   战果受限的最大的原因,还在那一带的地势,太险要,不足以大战。   “安南国西高东低,升龙北面群山峻岭,谅山为锁钥之地,攻下谅山则升龙可传檄而定。”陈沐在赤海舰船舱中与左右诸将议事,指指茶案书信道:“俞帅想让我遣一精军,自敌后路截断其粮道。”   “俞帅本是想让白帅派船,他派邓铨率军渡过其后,不过白帅的意思是用咱的兵。”   一个长久存在的国家,其边境必然坐拥天险,安南也是如此,西面北面,都是高山作为天然屏障,最富有的升龙一带平原则牢牢被护在其中。   不过它和中原一样,漫长的海岸线是其最大的弱点。   陈沐能从书信中看见,俞老帅的作战思路也变了,要搁过去,肯定是要分兵五哨强破山寨,这是俞大猷在两广剿匪的惯用战法,厉害得很。   这一次,他选了更简单的战法,走海路运兵,袭敌后路。   “我去!”   “大帅,不如派我!”   陈沐这话一落,但凡原属邓子龙部下的邵廷达、娄奇迈、黄德祥等人统统请战,倒是邓子龙笑眯眯地不着急,对诸将道:“别请战了,这仗你们请不到自己手里。”   诸将大为不解,陈沐仰头笑道:“武桥将军所言不差,你们算是请不到了,老老实实跟着陈某打清化,这场仗有人请去了,这种信儿落到白帅手中,还能给你落下?”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对,琼州府还有个焦急待战的白元洁呢,人家可是快等白头了。   “白帅已率船队向新安府去了,助俞帅破谅山府,诸位就跟着陈某尽快解清化之围,俞帅破谅山后可就离兵临升龙城下不远了。”   谅山府可谓升龙东面屏障,有谅山府在,则升龙无虞,一旦谅山破,俞大猷围攻升龙就只是时间问题。   当然,那是正规打法,如果仅仅是像陈沐说的那么光明正大,他的军队就不该登陆乂安,直接从红河口攻向守备空虚的升龙,周边传檄便定。   当然那样的胜利并不能令人心服口服,在那之后会是层出不穷的叛乱。   所以他追求的胜利要不得一点讨巧,他要震慑,不单单是胜利。   邓子龙看诸将都像霜打的茄子般蔫儿了,轻笑一声,随后撇撇嘴对陈沐道:“陈帅还是说回清化战事吧,莫敬典在沿海负隅顽抗,虽我军无甚损失,也没能登陆上去。”   “在海上漂着也不是长久之计。”   邓子龙在演州可是威风,阮倦向北逃窜途中收拢溃军近万,途经演州便遭受邓子龙穷追猛打,硬是将好不容易从乂安战场上收拢的溃军又溃个干净。   要不是他不敢率军深入腹地,恐怕阮倦都走不出演州。   倒是这次林满爵在清化的阻敌战果不佳,就剩下游,没有击的机会。   安南人不是骄傲自大的西班牙人,见到明军更不敢派出百人队满地乱窜,陈布营寨又甚为得法,营寨里即使没有数倍兵力,也是接连不断互为犄角,令林满爵无从下手。   就算到邓子龙率船队至清化沿岸也是如此,岸边布放他们的营寨,陈沐未到,邓子龙不敢让自己部下有太多死伤,抢滩两次都因周遭敌军相互支援而退了下来。   “莫敬典是莫氏名将,盛名之下无虚士,这在他与林将军的战事中已有所显露。”   陈沐这么说着,其实莫敬典与林满爵并未交兵,一次都没有,但显然他们已经过招了,“他掐准了林将军自海上来,辎重不多,故不迎战,清化之地早在他南下袭击时就被南朝坚壁清野,无粮无寨,占不到好处。”   “不过如今陈某来了,手握军兵万余,能跟他硬战一遭,他仗着人多,以为咱不敢拿他怎么样。”   邓子龙一听便连忙劝道:“大帅,敌军在岸边有大象,不好对付。”   开玩笑,邓子龙是什么性格?要是好打,还用轮到陈沐过来,他早带兵冲上岸了,“岸边有寨有堡,自我军来,莫敬典接连增兵,我船越多、敌军越多,尤其在阮倦逃回,今已不下两万。”   “其间铳炮诸多,虽不如我精利,但强攻未免伤亡过大,何况登上岸边不难,难的是向西北进军,他们的战象在难行道间如履平地,铳击难伤,唯有近打。”   邓子龙摇头道:“离近放铳不过一次,未必能将象打死,象未死则旗军必死无疑,战阵不能严整,被冲散则溃。”   这是血泪买来的教训。   陈沐在乂安也见识过战象的威风,不过战象冲击的不是他的阵势,他问道:“用炮呢,三十门炮拉出来,还轰不死区区战象?”   邓子龙长出口气,看向陈沐的眼神异常幽怨,道:“那得能打准才行,全军上下,能在四百步打准战象的炮兵,只有军府卫。”   说白了,熟练炮兵在整个南洋少之又少,过去的香山千户所的老炮兵如今都成了陈八智的部下,剩下能打准炮的都是讲武堂学员,精通弹道的他们比靠熟练功的老炮兵更厉害。   但这些最宝贝的人,别的地儿没有,都在军府卫做军官呢。   “军府卫是野战精锐。”邓子龙知道这帮人的战力,他说道:“与其用军府卫与跟岸边驻军死拼,不如让在下引军一路从西南登陆,至多绕上半月路途,一样能把沿途兵阵拔除,到时大军再登陆也是一样。”   “别着急,就明天,我亲自会会他们的战象。”陈沐摇摇头,肃容道:“明日若不可得手,再退下以武桥的意思袭其腹背也不迟!” 第五十八章 援军   清化府古滕县,清晨海风透着潮意,透骨。   雷鸣海啸般的炮声在沿岸炸响,将县治东先去往统宁县的大桥轰塌,接着自沿海各地召集来的庞大舰队在浅海排开,向岸边木寨交替轰击。   立于船舷的陈沐心中就一个字:快!   时间不是金钱,但时间可以是白银、良材美木、棉布粮食,越早克复清化,就能越早攻下升龙。   他心里清楚得很,朝廷决议三方兵马入安南,为的是什么。   炮弹轰击在军寨左右,望远镜里军寨各处大乱,军卒举着兵器到处乱跑。   这是邓子龙留给他们的教训,在陈沐船队过来前,最早北朝的军寨安在海滩附近,被邓子龙的船队一顿狂轰,后来的军寨都撤到三里之外了。   这个距离依旧在战舰重炮射程之内,但很难打准,就算陈沐亲自上阵也是如此。   古滕县被两条河隔开,南北东西宽不过十数里,靠两座桥连接西北清化府治与统宁县,像一座小岛。   岛虽小,却陈布驻军数千,因为这是围攻清化府城的重要支点,被轰塌的东桥河流深,西面的河流很浅,就算战马都能泅渡过去。   邵廷达建议杀退古滕县驻军后,沿西岸河流布阵,据桥守备敌军,仗火炮远射敌军。   船炮轰击未停,军府卫两千旗军乘小舟于岸边有序登陆,不做其他当即结阵,另有船夫将小舟划回,接应后续邵廷达部兵力。   莽虫没忘了丢下看家本领,全南洋卫只有他的旗军阵里配刀牌手,使刀斧仗圆盾,是冲阵队的不二之选。   这正是陈沐军府卫的短板,他们火力虽猛,但要命的就是不能冲突,就算追击都要稳住阵形压上,恨不得从头到尾都不和敌军接战。   毕竟三十步外才是他们战力发挥最好的时候,三十步内,想打也找不到活人。   矛阵盾手能挡住敌人,却未必能拦住敌军手中的战象,他需要有一个方阵立在军府卫前面。   “这场仗没战象最好,有战象,如炮队能将敌军战象击毙,敌军也定然尾随战象攻至近前,你要率劲卒阻住其冲势。”   “若炮队未能将战象击毙,咱们只能用危险的老办法。”   军阵集结,陈沐指着远处被船炮轰出缺口的军寨道:“敢死队去砍断象鼻,让它们发狂,然后快跑,让它们自踏自阵。”   这种可能性尽管很小,但陈沐不得不慎重,他大喊道:“这场仗也许会载入史册,我不想背上对象兵作战失利的名号,让旗军都小心了。”   战象纵横天下各地,但中原王朝对抗战象少有失手。   最近的如北宋床弩扫南唐象阵,陈沐可不希望自己的精兵强将在战象面前折戟沉沙。   邵廷达重重颔首抱拳,咬牙离去整备他的刀斧手,他的旗军同样也配备有长矛、鸟铳,只是刀盾手要更多些。   待旗军整备完,炮火稍见停歇,旗军兵分五哨向前进击,敌军也在营寨各处露出身影,以强弓劲弩与火铳整备着,更远的河对岸,也有来自清化府城的敌军已赶来驰援。   那些驰援的军中,隐隐有战象庞大的身影。   陈沐没理他们,军阵前行,邵廷达刀斧手当前披荆斩棘,在灌木丛生的海滩林间砍出一条通路供旗军通过,旁边被人踩出的小道则交给炮队行进,兵马直扑营寨。   “不敢出战也不向清化逃,是打定主意要死守了。”陈沐看着越来越近的敌军营寨,打马驱赶炮队道:“快快快,赶在敌军援军到来之前布开阵形!”   援军离古滕县还有十余里路,进入林间道的陈沐看不见那边,甚至看不见自己在林中前进的部下,心中难免不安。   所幸林间道路并不长,有辎兵在前见难行处木板铺路,行进速度不算慢,不过片刻便通过道路,至古滕县郊外。   这个县如果放在广东,就是一个都,陈沐在香山时去黄粱都剿匪都比这来得大,所以同样这也没有城池,县治所不过就是一座大营寨模样,如今为应对他们的突袭,在治所左右又增筑营寨两座。   出林间小道,距最近的营寨便仅隔五六百步的田地,田中泥泞,不利军队移动。   陈沐的炮队并非一头扎进田地,三十门火炮前后两队交错,炮口对向西北,此时清化援军已越过河流,朝这边急行而来,几座营寨里敌军也蠢蠢欲动。   当援军赶到,他们很可能会突杀出来。   不远处,邵廷达带兵猛地自林间冲出,左右张望,目光定在数里之外的北朝援军后并无慌张,反倒轻松地笑了,对左右传令耳语几句,带兵朝陈沐右翼面向古滕县治所营寨的方向奔去。   传令兵飞快地跑过田垄,对陈沐道:“报大帅,邵将军说敌军急行,过来已是疲军,宜给其当头棒喝。”   陈沐点头笑笑,炮队依旧朝着那边方向,让传令回报道:“让邵将军部虎蹲炮先攻营寨,让他们更急点。”   林地那边,他的旗军还在缓缓脱出,在田中布阵,张世爵很清楚他们都不会担当追击使命,田地的泥泞能给他们带来更好阻击敌军冲锋的优势。   虽然自军府卫成军,他还没见过谁敢朝军府卫旗军冲锋——他倒是盼着呢。   陈沐军阵势散乱,古滕县营寨中看他新至兵马不足,甚至有数百步卒在将领的率领下朝邵廷达部突杀过来,隔三百余步立定以百余张大弓抛射箭雨。   与此同时,城中碗口炮、佛朗机等火炮纷纷朝邵廷达部轰开,间隔五百余步已经超过碗口炮与小佛朗机的射程,唯有他们仿造的将军炮才能伤到邵廷达部下。   不过他们的将军炮很少,各式火炮放出十余,仅有一颗炮弹落在邵廷达部先前,反倒还不如齐射出的箭雨。   虽然大部分羽箭被盾牌挡住,仍有零星羽箭落在旗军无甲肩膀,给军阵带来几声惨叫。   但邵廷达也并非毫无手段,他有炮,五百人有十门八十多斤的大虎蹲,这个距离不能威胁营寨,打冲出来的敌军刚刚好。   炮声在寨外炸响,本想轰击营寨的虎蹲炮用在攻出来的敌军身上,大片散子被轰到空中再坠下去,直将敌阵打得凌乱,再不敢组织攻势,丢下尸首数十逃回寨中。   令旗战鼓在陈沐身后摆好,他的火炮依旧对着西北方向,对发生在侧翼的战事如若未见,只盯着那支来自清化府城的敌人援军。   他们,越来越近了。 第五十九章 北朝   清化府城外,北朝莫氏大营。   “吴军来袭?”   帅帐内,烛火昏昏,北朝谦王莫敬典身着戎甲跪坐案后,帐中帷幕桌案布置简洁却不失讲究,处处擦拭一尘不染。   摆在北朝实权大帅桌案上的,除了各路大军传来战报外,唯有两册兵法,是二百余年前朝名将陈国峻所著《万劫宗秘传书》,以孙子兵法为基,总结古代战争成败得失,合些许道家秘术编撰,为莫敬典最为钟爱。   翻开的书册上处处勾画注释,合莫敬典数次南伐经验,甚至超脱原本书籍的智慧。   莫敬典将笔搁下,远处隐隐传来古滕县炮声轰隆的余音,他眉头微皱,并不言语,帅帐中几名赶来的部将亦不敢做声,仅有其亲信向传令兵示意命其退往帐外等待。   他口中的吴军,就是明军。   旬月之间,林满爵率部穿梭在清化左近山林野地四处出击,未得战果也引起莫敬典的注意,但他那时候不能确定来者是谁;而后邓子龙部在沿岸几次不得其法的袭击,更让莫敬典确信这是除南朝外第二个敌人加入战役。   但只有这次,来自古滕县的战事让他确认,这的确是明军,而是大举而来。   年过五旬的北朝谦王换了稍稍舒适的坐姿,右手覆住左拳,拳心紧攥,绷紧了面颊,他在思虑一个问题,明军为何会在此时进犯,南朝有何德何能邀明军助战?   “兄长病逝至今,有二十九年了。”   帐中诸将不知莫敬典为何在此时提起先皇帝宪宗,此时正值危难之际,但莫敬典在北朝威望无匹,没人敢打断他说话,有部将颔首道:“大王说的是,宪宗皇帝驾崩已有二十九年了。”   “老夫记得很清楚,那年南朝郑检初掌大权,而我北朝太子与弘王争位,风雨飘摇之际。接连三年,他两次北伐,我不能挡,而后阮潢出镇顺化,使我北朝无力南攻,而后又十一年,他北伐七次,次次置我于危难之际。”   “北朝丢了顺化、失了清化,损兵折将岂止十万,这是我的罪责却不敢自刎,因无颜面见九泉之下的兄长。”   “殿下!”   一众戎装武将听闻此言捶胸顿足,被莫敬典抬手止住,道:“至四年前,郑检也死了,这才轮到我率北朝之师南伐,四年,四次南伐,他们忙于内斗,郑检的长子北奔,次子郑松夺得大权,是我心腹之患。”   “阮潢逃去南面休养生息,今阮倦围乂安、清化已是瓮中之鳖,是我北朝离南伐成功最近一次。”   莫敬典已初显老态的手掌张开,极力想要攥住什么,他握紧拳头眼神发直,几乎从牙缝里问出来:“这种时候,吴军为何要来讨伐我!”   “停战。派说客携重礼入古滕县,趁此时机将兵马从古滕县撤至河西,问他们到底要做什么,贪得无厌的吴人到底想要什么。”   这场遭遇战对莫敬典而言开始的很糊涂,没有办法,陈沐的水师比陆上兵马走得快,阮倦还未领溃军从乂安回来,俞大猷的攻势更是才刚传入升龙,离清化还有数百里之遥。   没有战书没有书信,明军数千上万人马仗船坚炮利横行无忌地进入南北朝前线战场,这种事情在现阶段南北朝最杰出统帅莫敬典看来是不可想象的。   而且一露面就开战的霸王做派,更令人反感。   莫敬典要求停战的消息传到古滕县时,战局还不够明朗,因为明军向县营寨的攻势还未完全开始,但明军胜利已是时间问题,陈沐也很高兴莫敬典能识时务地停战。   “明军为什么来安南,你的将军回去后要问安南都统使,他们为何杀死朝廷南洋军府使者?”   安南都统使,是明朝对北朝皇帝的称号,也是北朝皇帝一直向明朝进贡时的称号与官职。在莫登庸作乱后,他向朝廷乞降,作为惩罚,安南从属国降为属地,国王变成安南都统使,十三道也更为十三司。   其实还算纳入大明版图,但这块土地其实不受明朝控制。   莫登庸的子孙也对外称臣,对内建元称帝。   谈判的事有麾下吏员去做,兵马驻入古滕县,军务由邓子龙沿河道面西布防,陈沐登上望楼向河道那边望过去,莫敬典也没闲着。   谈判在古滕县进行,两支军队暂时停战,隔河陈布兵阵搭建营寨两相对峙,莫敬典显然已做好和谈不成便大打一场的准备。   陈沐的望远镜下,不断有来自清化府方向的北朝军兵绕过河流西面的高山自山脚下窄路逶迤前行至河岸布阵。   甚至就连更远的方向,来自海上的瞭船回报莫敬典围困清化的主力大军在一个下午的时间里逐渐松口,开始向东北转移,大有一战不成即依陆路远退的打算。   邓子龙摆弄着一杆战利中的七尺偃月刀,单单木杆就快赶上他的身高,十几斤重的大刀在邓子龙手里挥舞地举重若轻,碗口粗的小树挥刀便被斩断,着实是不禁砍,看得陈沐津津有味。   挑到邓子龙的间歇,陈沐才走下望楼问道:“你的眉尖刀呢,怎么用起这个?”   邓子龙见陈沐来了,将偃月刀递给亲兵,对陈沐道:“他们这个刀重,是步卒用来斩马腿、砍象鼻的,刀重势沉,并非马战长刀,我打听了,莫敬典麾下有一支冲阵力士,就用这个。”   “我的眉尖刀才九斤,在马上已经算重刀了,他们这个上不得马,军士若披重甲,冲锋是所当无不破,但对鸟铳手而言就是靶子。”   邓子龙说着拍拍手道:“怎么样大帅,还接着打么?”   “看他们。”陈沐还真没想到邓子龙是为了试验敌军兵力,他还以为是一时技痒,道:“潘公绩听见我为他保举镇守乂安、清化的许诺不会不动心,他和清化的郑松肯定要生出矛盾,现在就要让莫敬典停战,既要撤,也不能让他回升龙。”   “如果他不愿意,就还要接着打。”   陈沐看着己方旗军沿河伐木搭设的营寨,将目光转回邓子龙身上道:“进一步削弱莫敬典的威势与兵力,不然别人不好接手升龙。”   邓子龙望向对岸有所忧虑,道:“一旦再开战,我部旗军定要冲过河去,不过很容易被敌军夹击,往对岸派些兵?”   “你与我想到一块去了,我打算让林将军率部乘船,一旦开战就带兵在河对岸下船,使攻守势易,我等夹击他们!” 第六十章 应龙   正当刘显率军南下,在宣光地方与安南总兵使武文渊合兵调度,发兵升龙时,在他们身后,缅甸已拔除明朝在三宣六慰一个又一个宣慰司。   真正忠于明朝的宣慰司,仅剩一个,孟养司。   随陇川归顺莽应龙,孟养司便成为莽应龙的心腹大患,只要将其地慑服,便能完全拔除明朝三宣六慰对他的威胁,消除明朝的影响,才能让莽应龙的根基更加稳定。   因此,莽应龙的劝降书信在这个夏天送到了孟养宣慰使思古手中。   思古是音译,有人叫他思个、也有人叫他思篐,就像明朝会给返乡的婆罗洲黄总兵定名为婆罗洲大王一样,这是时代的问题,语言不通的情况下,人们会把人名搞错很正常。   莽应龙的书信,让杨应龙的心狠狠地揪到嗓子眼,因为此时此刻,他人就在孟养。   刘显率军南下,杨应龙并未跟随,他受云南地方命令与腾冲卫军兵一道在边境沿线布置防务,随后云南巡抚王凝又借其同为土官的身份,让他进入南甸、陇川、孟养等地安抚各地土官。   云南巡抚打得算盘很好,这未必是只有战争才能解决的问题,莽应龙可以招降他们,明朝同样也可以轻飘飘一封信招降他们。   明眼人都知道,就力量而言,明朝与缅甸宣慰司相比就好像大人与小孩。   只要给出一点点赏赐,甚至哪怕说几句好话,在边境积威已久的明朝就能再把那些倒向缅甸的土官拉回来。哪怕不能让他们做攻打缅甸的马前卒,也能让他们不敢将兵入侵明朝。   这样的想法,虽说未免不是妄自尊大,但事实也是如此,杨应龙率几名播州随从持云南巡抚手信,对地方土官晓之以理,竟真让地方把私通莽应龙的土官交出来押送永昌,接着迎土司刀乐临回到南甸。   陇川是没办法,土司被岳凤杀死,杨应龙要想进去是要拼命的,回到永昌后不几日,巡抚王凝又派杨应龙入孟养,安抚孟养土司。   这真不算什么好活儿,但没办法。   巡抚能好言好语地召杨应龙议事,以商议的口气给他下命令,就已经是看在陈沐是他姐夫的份上了。要换个别家土司,哪怕掌军万众,在云南文官眼中也不过撑死能当个千户。   招之则来挥之即去的角色。   前一刻饮着青竹酒在席间推杯换盏,下一刻莽应龙使者进来,大声宣读来自白象大王的书信,让酒席欢快的气氛戛然而止。   莽应龙使者全然察觉不到尴尬,念罢书信,怒目圆睁满面恶相瞪着思古,却不见其有丝毫表示,接着又顺着思古的眼神看向一边推开陪酒小妇的杨应龙,这才深吸口气怒道:“明朝官员?”   杨应龙早先因平九丝蛮从调有功,朝廷除宣慰使外授予其指挥同知的官职在身,此时公干至孟养,自然身着从三品武官袍,在一众孟养土官之间甚为显眼。   思古也是头脑发蒙,他跟杨应龙相处很是融洽,但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对杨应龙大吐苦水,他仅仅做好了置身事外的准备,既没想着给明军当攻打莽应龙的马前卒,也不愿意让战火烧到自己司下百姓身上。   现在突然杨应龙和缅甸使者凑到一处,真叫他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正想打个哈哈,却见杨应龙动了。   杨应龙穿着三品绯袍,身上狮子张牙舞爪,但一直以来言语都是养尊处优的贵公子模样,全然不见土司悍气,至少在思古看来那是叫个文质彬彬。   就连此时也是一样,他缓缓吞下一口口水,看着缅甸使者的脸,微微咧嘴很是友好地笑了起来。   下一刻,长身而起官袍大袖卷在小臂,脚踢酒案提在手中,朝近在咫尺的缅甸使者飞扑而去,张口大叫,厚重酒案砸在使者身上,声音才传出去。   “拿下他,否则性命不保!”   杨应龙这道命令的口吻并非是说给思古,而是说给跟在身侧两个苗人勇士听。   别管思古有没有投向缅甸的想法,小土司都不希望自己变成孟养倒向莽应龙的投名状。   播州勇士入席饮酒未带长兵,但到底比文质彬彬只能掏出酒案干人的杨应龙好些,他们拔出随身短环刀一个助杨应龙拿下使者,另一人舞刀环顾周身,将几人护在身后,防备室内诸多孟养土官。   思古一见这般剑拔弩张也急了起来,高声喊道:“谁都别动!”   随他说话,一众孟养土官武士有随身兵器的拔出随身兵器,没有的便提酒案、竹筒、酒壶种种物件,互相对峙起来。   一时间杨应龙的人防缅甸使者的随从,也防着孟养的武官;缅甸使者随从防杨应龙也防思古;思古的人既要防杨应龙也要防缅甸,乱得可以。   酒案可不轻,杨应龙饮了酒脑袋却越发清醒,一酒案下去便砸得缅甸使者翻倒在地,再等使者想爬起来,已经被播州最凶悍的武士按住动弹不得,更别说还有个虎视眈眈的杨应龙了。   “应龙兄,你可别冲动,先把使者放开,有什么事都好商量,你动了他是要把我孟养架在火上烤啊!”   “放了他?你若想助缅甸,老子今日还能要的半点活路?”杨应龙急起来讲话又急又快,满口蜀地官话飞蹦,“如今孟养想置身事外莫得半点——要你多嘴!”   被按住的使者还要挣扎起身开口,杨应龙接了刀挥手就从碍事的官袍上划下一截袖子塞进使者口中,又攥着刀柄砸上一拳,这才环顾左右抬首对思古道:“老子今日给你杀他,明日老子就带兵来护你,有大明在后,你谁也不要怕!”   刀进人死,孟养土官各个瞠目结舌,杨应龙倒像卸下防备般如释重负,对思古道:“缅甸使者已死,孟养已无后路,他就是孟养对大明忠诚的投名状,你踏实跟着朝廷,加官晋爵,不在话下!”   孟养一众土官各个悲愤,显然从这一刻起他们就必须被绑上大明与缅甸的战车,反倒是思古,咬着牙将手中一副龟壳投掷在地,看着卦象半晌,这才对杨应龙露出个笑脸。   “我孟养效忠朝廷已近二百年,不差这一次,卦象大吉,我就跟你这条应龙,去打另一条应龙!” 第六十一章 云南   回云南永昌府的路上,杨应龙因后怕腿软,好几次走山路险些从马背上跌下来。   “谁能想到思古是不是忠于朝廷居然要算卦,他要是卦象错了呢!”   回到永昌府巡抚暂治所,杨应龙都不忘发牢骚,“您老人家不知道,但凡稍有差池,那孟养有军兵一万四千,我就是关云长在世也回不来!”   云南巡抚王凝年岁很长了,治政的本事谈不上高超、军略更是一窍不通。所幸仕途坦荡,熬到老终于熬上个云南巡抚的官职,却赶上了朝廷要对缅甸用兵的势头,他也没办法。   眼见杨应龙不辱使命回来,老爷子拢着胡须且要高兴呢,也不管杨应龙后怕的熊样,抬手一连道出三声好:“千好万好,没事最好!”   至于杨应龙问他后面怎么做,他也不知道,迷迷糊糊说些什么“有土司在前阻拦,莽贼不能成事”之类的话,显然,这大战在即的前夜里,云南巡抚已经认为没有什么祸患了。   三宣六慰对云南边疆的重要,老人家是一点都察觉不到,区区两个土司回转心意,便让巡抚大人觉得好像是已经收复失地一般骄傲快乐。   杨应龙在下面拜着,趁低头别人看不见瞧瞧撇着嘴,心中暗道:跟四川的主官是一个德行!   他觉得这场仗完全是姐夫硬憋出来的,放寻常官吏即使是巡抚这般要员,别说西南异域的三宣六慰,就算川贵之间的土司互相攻打兼并又能如何?   朝廷官吏就没拿那些个地方当成自己的土地自己的治下百姓,打生打死战火滔天又能咋的?   但凡这些主官稍稍改一丁丁点儿欺软怕硬的操行,那些土司都不敢阳奉阴违,但凡他们稍稍像自家姐夫那样知道平等一点,拿土司当个人,依照大明的国力威势,西南土司都能百十年不敢复叛。   更不会有人像咱杨土司这样,白天在省官鼻子底下受了冤枉气,夜里睡觉前就暗自衡量一番土司兵和省兵的战斗力,在心底狠狠嘲笑这帮弱鸡,取得充足快意才能安然入睡的了。   但杨应龙也不会再奢望什么——云南,这是流放的地方,大才子杨慎就死在这永昌府。   会被朝廷派到这种苦地方,必然有被派到这的原因,很显然,杨应龙已经找到王凝被派到这的原因了。   虽然巡抚王凝不懂兵事,不过堂上还有一人,此人带兵已有数年,颇知兵事,而且还是有名的学问家,叫罗汝芳。   罗汝芳也年事已高,他师从泰州学派颜钧,嘉靖二十二年中举,潜心修学十年,在三十二年参加殿试得同进士出身,历任太湖知县、刑部山东司主事、宁国知府、东昌知府,为政重教化,皆政绩斐然。   隆庆七年来的云南,任云南道巡察副使,职责分守永昌,开始带兵。   罗汝芳可不是王凝这种千好万好没事最好的官员,他找到杨应龙话语中的重点,向巡抚请示后对杨应龙问道:“杨将军要率播州军入孟养,何不留永昌,待缅军入寇诸司,也好驰援。”   一旁犯迷糊的巡抚王凝侧耳倾听,连忙称是,招呼杨应龙坐下说话道:“这精军强将还是屯守永昌来得好,只要永昌不失,万事无虞呀!”   至于三宣六慰怎么样,管那些做什么呢?   “罗副使说的是,缅军入寇之路,边境多矣,但其要紧两条,一为陇川、二为孟养。今莽贼已降服陇川,在下估计他要敢来早来了,他下一步,一定是孟养。”   俩顶头上司的话,让杨应龙非常绝望呀。   罗汝芳还好些,他是从军事支援的角度出发,自永昌府发兵自然要比从别的地方经过永昌府再转道来的便利。   王凝的看法就真的让人绝望了。   要换个乖巧的土司,这会就不吭声了,但杨应龙不行,他心有野狗,嘴上说的那些都是他自己也不信的屁话,心里一直想的就是延续他播州杨家军的传统——听调平乱,抢掠地方!   说到底,播州军跑这么远,哪怕是姐夫调来的,出兵的钱也不能让他杨应龙掏吧?找陈沐要又打不过他,那能怎么办?   打谁让谁掏!   土司兵和别的兵不一样,别人都怕兵死,杨应龙可不怕,他只怕没仗打、没地方抢。   这要全听这两位顶头上司的,屯在永昌一年半载不出兵,光军费可就要让杨应龙赔死,他可不乐意掏这钱。   还不等他眼珠滴溜儿转着想出什么好说辞,巡抚王凝已经开口了,道:“老夫知道杨将军一心为公,此言绝无怪罪将军杀缅甸使者之意呀——但为了区区孟养,惹恼莽应龙,是不是不太划算?”   不,不划算?   听见罗汝芳一个劲咳嗽,王凝这才察觉失言,带着点尴尬与无所谓的神情呵呵笑了起来。   这一时半会里,他全然把杨应龙当作是个朝廷武将,而不是土司,当着土司的面儿商量出卖土司的事,确实是有点令人尴尬。   杨应龙很聪明,他正色拱手道:“抚台大人一心为国,杨某深以为然!我等大明子民,只要对朝廷有利,别说是孟养不划算,就算播州对朝廷不划算,丢下不管也是无妨!”   “将军才是一心为国!”   王凝的尴尬不见,他起身肃容拱手,再坐下看向杨应龙的白净面庞是越看越欣赏,干脆说道:“其实不光老夫是这个看法,就连早先张阁老的书信也是这个意思。”   “三宣六慰是穷乡异土,得其地不可耕、得其民不可使,空费财力以事无益,使无辜之民肝脑涂地。所以局势安定的情况下,要我严禁军卫有司毋贪小利逞小怨,以骚动夷情。”   王凝或许才智不高,但这方面绝对老实本分,对首辅书信奉如天书,道:“阁老也说了,三帅联军南下,值此云南空虚之时,切要约束军兵。”   “就昨日,输送兵粮的姚安知府李贽还传书一封给老夫说什么推崇耕战,府内军兵都已动员起来要和莽应龙大做一场,这不是胡闹么!”   李贽,杨应龙知道,泉州大商后代,家里祖先姓林,后来为避祸改姓了,他带兵进云南时经过要姚安,知道这个言论狂放的知府。   看王凝搬出张居正的话来,杨应龙也不敢反驳,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眼睛瞟在罗汝芳身上,云南长官里另一拨人,他也知道为什么来这儿了。   泰州学派,心学子弟。   “依我之见,杨将军不如带兵移防神护关,如此一来,孟养有事你先知,陇川遇到兵事也好驰援。”   罗汝芳没参与王凝的议论,他话虽然是说给杨应龙听,实际却在等王凝拿决策,问道:“抚台以为如何?” 第六十二章 人心   神护关,说是关,却远没有四川贵州之间常见城关那般雄伟,其实只是两山之间小路上设下一层寨墙,但足够险要。   左边山叫大娘山、右边山叫二娘山,两山最高足有千仞,而在这千仞之间,便是神护关闸所在,最狭窄的山道仅容一人一马通过,与其说杨应龙是来移防扼守,不如说是让他从播州带来匠人修筑关口。   移防神护关的杨应龙有生以来第一次生出一个想法。   这个想法突然在自己脑海中闪现出来,然后便不管怎么都挥之不去,让他想了又想,尽管这个想法荒唐到让他不敢告诉别人。   播州军常听神护关军兵说起,说他们的宣慰使望着黄昏的山下云海思虑破敌之策的模样很有名将之资。   没有人知道,小土司脑子里根本没有想什么干他娘的破敌之策。   就算把黑说成白,杨应龙都不信缅甸那个跟自己同名的家伙能带兵杀上神护关,他心里想的是更重要,也更荒唐一些的事。   天下处处有规矩,这些规矩多的数不胜数:人要活着得吃饭、播州的匠人想活着就得把草鞋穿破、杨应龙想活着就得当好土司。   问题就在这——他不想当土司了。   当然他并不高尚,也依然没学会同理心,就算他不想当土司,修筑神护关的播州匠人一样要每天穿破三双草鞋,不过他认同陈沐在香山说过的话。   “你把播州的匠人送到南洋卫,他们不会想回去;我把南洋卫匠人送到播州,他们一定会逃回来。”   杨应龙渐渐察觉到自己身在这天下约束的规矩之中,皇帝像太阳般照耀一切,土司像大地般孕育着一切,治下蛮夷像稻米般长成,然后官僚持着镰刀挥过收割稻米还不算完,还要用锄头在土司身上狠劲剋几下。   人们习惯了这样的作业流程,所有人都习惯了这个生存方式,就不会觉得有问题,除非有一天遇到截然不同的反差——比如播州的匠人遇到陈沐,又比如杨应龙遇到因为他有姐夫高看一眼的云南巡抚。   尝过被人当做正常官吏看待,再让他回去安心做个土司,可能吗?   可他身边真没有能聊这事的人,只能日复一日地监督治下匠人扛着水泥生料爬上两山之间,看着近在咫尺的云海翻来涌去。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半月,直到七月初的一天,播州军传令说云南副使罗汝芳来访,在半山腰歇息。   “老头儿都年过花甲,爬千仞高山这不是吃饱撑的?”   杨应龙一边抱怨,一边指派身高力壮的部下跟自己下去把老头背上来,哪知道下山罗汝芳还不乐意,硬要自己爬,到山上都已近傍晚,下山得到明天了。   “副使大人有事派人通传一声就是,何必亲自登山呢?”   罗汝芳上山便屏退了随从,自顾自地在两山之间近乎不毛之地的山道行走起来,一会往手心攥把生料、一会摸摸还未凝固的混凝土城墙,啧啧称奇。   杨应龙没办法,哪怕心里再烦,也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   “其实老夫前来不为别的,就是想见你杨将军,有事要向你请教。”   “老大人说笑了,杨某不过一介土司,哪能在大人面前有何高论。”杨应龙口中这个大人是长者的意思,虽然他心里觉得人老了就该少给别人添麻烦,但言语还要敬着,拱手道:“要有什么能帮到大人,在下乐意之至。”   见罗汝芳有说话的意思,杨应龙一挥手,山道后便有随从搬来椅子桌案,小跑着奉上热茶糕点,餐具没有不名贵的、饮食没有不精致的。   即使出兵放马,杨应龙的从人依旧带着整整三马车的私人用品,他上山,那些东西也要上山;他要招待客人,那些东西挥手就能出来。   至于那些东西怎么上山,又如何跟在自己身后,不在土司考虑范围之内。   “大人请坐。”   罗汝芳看不惯这种把人当牲口使的做派,但他今天来不是为这些,他问道:“老夫有一事不明,同为宣慰使,杨将军是如何看此次缅甸宣慰司攻服三宣六慰的,真像刀乐临等宣慰使所言,他要反叛朝廷,要酿成大祸?”   杨应龙愣了一下,拿到手上的糕点又放下,抿了口茶在心里组织好语言才道:“其实莽应龙怎么想,我也不知道,全赖南洋军府陈都督授意,他与刘都督都认为,莽应龙是大有反意,合三宣六慰要裂土建邦。”   朝廷其实并没有允许刘显在西南与缅甸开战,兵部与内阁只准了对安南的战事,因为安南的好处能让人看见,沟通河道打通海外与云南的联系。   最显而易见的,云南今后运送大木良材、美玉宝石,可以走河道从海外再输送往京师或北疆,节省时日不说,关键还少征发徭役——陈沐那运东西可不需要徭役。   “就我看来,莽应龙裂土建邦的野心有,要说反叛反攻云南,他一开始未必有这个胆量。”   罗汝芳皱起眉头,抓住杨应龙话中的关键,问道:“一开始?”   杨应龙跟罗汝芳说话总要动脑子,思虑接话的时间也更长,他想了想说道:“对,一开始,他攻取缅甸周围宣慰司时,他不敢有反叛朝廷的想法,如果那个时候兴兵讨之,仅需南洋军府一支船队炮轰其海面关防,能叫他一辈子不敢生事。”   “朝廷不管不问,他势力做大,攻破暹罗又要慑服陇川、孟养,就要与云南接壤,这时候要说他没有抢掠云南的想法,我不信。”   “老夫知道了。”   罗汝芳沉吟着颔首点头,目光中带着很深的忧虑,道:“我遣发军兵做间,扮成民夫商贾出关探查情况,南洋陈帅在这事上是如何考虑的?数年之间,他在海外治夷有方,他有没有对杨将军说什么?”   “影响,陈都督总提起这个,他说朝廷对一个土司的做法,周围所有土司都在看着。我以为如今的情况,陈都督的话正合适。”   “如孟养受莽贼袭击朝廷发兵相助,则其他土司也会随之归附;如孟养受袭,朝廷不助,同样也会失了其他土司的人心。人心难聚,一旦散了,再想要让别人归附就难了。” 第六十三章 搬山   道理很浅显,但人的认知不同,同一件事会带来根本上的差别。   当罗汝芳带着杨应龙用这套说辞去说服不愿向西动兵的巡抚王凝时,老巡抚只用了一句话就将杨应龙将住。   王凝问:“他们归附不归附,与朝廷何干?”   “国朝约束宣慰司自有章法,是他想归附就归附,想不归附就不归附的?莽贼入寇,是一战;先助宣慰司再攻莽贼,是两战,况莽贼入寇与否尚在两可,但凡稍加安抚,他不敢来云南为祸。”   “两场仗用兵以十万计,调度钱粮何等之巨,单靠云南一省赋税,十年都打不起这场仗。”   王凝一副无可奈何想笑却硬憋着的模样,看着罗汝芳与杨应龙垂头丧气的模样,摆手道:“由着莽应龙去闹,咱不发兵去讨他,他该知道朝廷的恩义,自然也不会敢来骚扰云南。”   “不要总想着带兵出境啦,惟德有镇守永昌的职责,不过现在杨将军在,你就安心讲学、教化百姓。”   惟德是罗汝芳的字,这时候王凝不提官职单说起字,既是亲待,也是软话传硬意。   “杨将军带兵远到,半月前不是才说了要移防,老夫都准你移防了。”王凝拢着官袍大袖睁大眼睛,“安下心来咱们把神护关修好,需要什么报给巡抚衙门,这云南各府、各土司都会配合你的。”   “莽应龙若真敢攻打孟养,你就让思古撤到永昌境内休养生息,老夫不信他敢追击进来,他若真敢入境,放手去教训!”   言语上才刚硬气一句,接着老巡抚又打了个哈哈,抬起手指一根笑道:“不过只一点,他要退走,就不要追击了,写个告示传给他就算了,到时候怎么报功,只要过得去,老夫不会在上面为难你们的。”   杨应龙敢在武官衙门前犯浑,一省现管的巡抚当面,再不高兴也不敢多说,只是无声长叹看向罗汝芳,神情分外无助。   罗汝芳早就听不下去了,老头瞪起眼来花白胡子气得一抖一抖,道:“王抚台,话不是这么说,事也不是这么做,依照您的意思,国朝的三宣六慰,就放在外面任由莽应龙攻略,这失土之责难道您能一肩承担?”   “什么失土,难道缅甸不是宣慰司?又不是外敌入侵!”   王凝撇起嘴来,枯槁的手掌重重拍在茶案上,道:“还是说这些年云南地方一直能管束三宣六慰?”   “失土,真要说失土,那也是几十年前就失了!”   三宣六慰,一直和东北的建州意思差不多,都是该进贡的进贡,反正朝廷也只要他们进贡,内里打成一锅粥。   西南与东北唯一不同的在于,东北离京师更近,所以那有辽东作为军事重镇,没有李成梁也会有张成梁王成梁,看起来那边像是一直在打外战,其实是在打内战。   西南就不同了,莽应龙在交给别人的书信中都自称白象大王,云南上下官吏还觉得三宣六慰是内战呢。   “今时朝廷行三本账,云南地方的政事已因备战受到干扰,三本账上要务一桩桩一件件,难道有人帮老夫做吗?这都什么时候了,张阁老要行考成法,事务做不好就要被冗退!”   “朝廷正行新法关窍之时,惟德也是张阁老的知己,难道不知道这时候什么最重要?平安,平平安安最重要!”   “老夫还能任职地方几年?要的也是平安,你们擅自开战胜了未必有功,若是败了,叫莽应龙打进云南来,那才是真失土!”   巡抚王凝真是感到身心俱疲,这俩人一个比一个不省心,好话说尽,到这时候也懒得再跟二人说什么软话,止住罗汝芳再想开口的模样,道:“这事就这样定了,刘惟明从安南回来之前,兵事皆由老夫一言而决。”   “莽应龙如攻孟养,就让思古避入永昌府,朝廷兵马一不出神护关、二不入陇川,谁说都没用!”   “除非你们现在能把刘显从安南喊回来,西南有警是他告到朝廷的,烂摊子让他回来收拾,老夫累了,你们走吧。”   端起茶杯,王凝带着老大不乐意的神情抿了一口,眼神从二人身上扫过,他就不明白了,让人管好自己事怎么就这么难呢?   顶头上司都发话了,罗汝芳也不可再多言语,摇头长出口气,对堂上巡抚拱手行礼,携杨应龙离去。   临近走至门槛,杨应龙却站定住,仅仅两息,不知想起什么,转头再向王凝走去,抱拳道:“巡抚大人,在下还有一言,还望大人能听。”   王凝皱起眉来,正要开口斥责,却听杨应龙道:“您担忧生民涂炭,不愿擅自兴兵,但奸恶之辈害人时,是不会顾忌这些的,正如杨某从未觉得役使匠人是错的,莽应龙也不会觉得伐害旁人是错的。”   “他不打云南,只可能是他不能打,绝非不愿打。”   “如今大人已决定后发制人,卑职自会严修关防,以备大战,只是如莽应龙打过来,他一定准备充足,大人还需做好准备啊!”   “在下告辞。”   走出衙门,杨应龙与罗汝芳相视无话,他们都能看到对方眼中的苦涩,早已等在衙门外骑着滇马的苗人武士快步上前小声耳语几句,令杨应龙面色大变。   罗汝芳见状问道:“如何?”   杨应龙转过头,看向暂为巡抚衙门的府衙,道:“思古传来消息,莽应龙使者被杀恼羞成怒,称兴兵十万,讨伐孟养宣慰司,旬月之间,孟养即遭大难。”   思古向他求援了。   来得太快了!   罗汝芳全无办法,道:“为今之计,只能让孟养百姓退入永昌,我去将这消息告知巡抚,你打算怎么办?”   “孟养并非没有一战之力,抚台都那么说了,我人微言轻又能如何?”   杨应龙不服气,他冒生死之险才将思古拉进朝廷的阵营对抗缅甸,现在改救援的不救援,只怕思古一狠心再投了莽应龙。   “大军不能调度,不过现在的神护关要请副使派兵协防了。”   罗汝芳当即喝止道:“杨将军,没有命令,你不能私自带兵入孟养,你的使命是修筑神护关!这是要掉脑袋的!”   “我知道,修筑神护关么。”   杨应龙轻笑一声,没好气道:“我播州匠人气力用之不竭,杨某为土官,不懂什么恐生民涂炭的大义,但在下对思古承诺了,说要揍莽应龙,就是把城关往西搬三十里也要揍他!”   说着,杨应龙笑了,挥手对牵着滇马的随从武士道:“播州军不单受云南地方之令,更要受左军都督节制。去,把这消息告知安南刘帅,请一封援孟养的军令,弄不到你就不用回来了!” 第六十四章 库存   孟养宣慰司的百姓从西向东,跨过孟夏河穿深箐峡,携家带口滇马背上驮行李向云南永昌府境内逃难。   “这都是我孟养军将士家眷妻儿,老人都去山林里了,我不知道这场仗会打多久,但我会为朝廷尽忠,把莽应龙拦在神护关西。”   思古生得骨骼较常人高大,此时着象皮镶铁铠更显威武,此时跨坐一匹矮小滇马身上,曲着腿那双光着的大脚板都快挨到地上,横握兵器指向西面,回首看向迎接百姓的杨应龙道:“不过想请杨宣慰使帮个忙。”   一方水土一方人,马也是如此,滇马偏矮,比北马矮上近尺,卖相自然不够好看,若在别的地方恐怕当不得健马,但在云南,这是最好的马,就算拿安达卢西亚,都不换。   再险的山道、再难行的密林,吃苦耐劳的滇马驮重物吃苦耐劳,都能如履平地。   从孟养向神护关走这条路,进峡谷以来山道蜿蜒层峦险峰,这些路就算让杨应龙用两条腿走他都心慌,但交给滇马却放心的很,小马儿一颠一颠,行上数十里路都不必歇息。   杨应龙的眼神一直在思古的兵器上转悠,这边民风有异,思古的铠甲、光脚骑马的习惯都足矣令他侧目,但最特别的还是思古掌中短矛。   矛不过六尺,并不算长,这个长度在西南山林密布的地带步骑皆宜,但矛锋很长,锋耳上像古代礼器般挂一男一女俘虏小铁人,矛攥则是一颗小铁瓜。   注意到杨应龙的眼神,思古笑笑,道:“西南穿铁甲穿山入林行动不便,而且太贵,故多皮甲,牛皮犀皮象皮,浸油刀砍不破,唯矛可刺破。”   “矛锋长,是为杀象。”   杨应龙点点头,心想这思古倒是真有武将的模样,这年月土司里愿意给自己兵器下打功夫的可不多了,大多数购来宝刀几口搁在家里放着,谁还会亲自上阵呢?   显然孟养土司思古算一个。   “兄长有什么需要,但请说来。”   杨应龙还没告诉思古云南巡抚不让他援军的事,正是心中有愧,听到思古有请求,正中下怀,连忙露出认真的倾听之色。   “我听说陇川反叛后,沐庄的匠人都逃到永昌府,我想让户腊撒的沐庄军匠给我打一百口刺刀,不知能否求到。”   “户腊撒,刺刀?”   沐庄杨应龙知道,黔国公沐氏私产,离腾冲不远,修工事时还应沐庄管事的请求,在沐庄左近西面要道关卡修了两座炮台射台。   但户腊撒他真不知道是什么,倒是刺刀他知道,诧异地问道:“沐庄还造铳刺?”   找什么沐庄买,找老子姐夫啊!   那才是造铳刺的专业户,塞的卡的一体的,什么没有!   “铳,铳刺?我连铳都没有,要什么铳刺。是刺刀,不要平头砍刀,双手腰刀开反刃,沐庄下户撒、腊撒两座寨子的刀匠做刀最好。”   思古听着杨应龙说什么铳刺讪笑一声,道:“如果能有一百口好刀,冲突之际杀出,定能大破莽应龙前军。”   “国公府的刀,恐怕不好要,何况现在让他们打也来不及,我手里有南洋军府军器局造刀,不比最好的苗刀、多半也不比你说的户腊撒刀里最好的宝刀,但我能给你一千口。”   杨应龙口中的苗刀,不是戚继光改良刀型因像禾苗定名苗刀的苗,而是他麾下苗人使用的刀,和官府造刀差别很大,因为他们不会灌钢法、也缺少包钢嵌钢等节约好料降低成本的技艺,依旧使用古法百炼。   部分质量更好、但打造更难、产量少之又少、造价更加高昂。   “一,一千口?”   思古觉得杨应龙在吹牛,那不是矛头,铁矛头孟养自己就能造出几千上万只,但刀可不一样,整个孟养乱七八糟各种刀算一起才上千口。   都是土司,他播州的杨应龙就能挥手拿出一千口送人?   “我姐夫是南洋军府都督,这次朝廷调派,他派人给我运来三千口刀,我就带了三千播州军,可以匀孟养一千口,都是朝廷最新的嵌钢技艺打造的官军制式腰刀。”   孟养军的老婆孩子都送到杨应龙手上,这会他对孟养土司绝对放心,道:“军府的调令还未发出,杨某最多只能帮孟养照顾家眷,半月之后缅甸先头兵马之战,除非你退到神护关,否则我不能出兵帮你。”   “无妨,只要朝廷助我,我思古不怕他莽应龙!”   二人随着大队人马逶迤前行边走边说,思古抬矛挑开道途林木伸出的枝桠,对杨应龙道:“他大军来袭,但道路南行,先头军兵不会太多,只要他后续兵马赶到时朝廷援军能来,哪怕两个月我也能守得住。”   思古心还挺大。   “哈,你我脾性相投,放心,你要坚持不住就退到关口,哪怕调令不来,我也保你平安!”   杨应龙心说易地而处,依他自己的心胸肯定就要恨上了,但思古非但不恨他,还好言宽慰,让他拍手大悦,道:“除了腰刀,我再从军备里给你调锁环甲,轻便的好东西,也给你千副!”   这对思古来说就是意外之喜了,大战将临,武备多少都不嫌多,何况他的部下确实缺少铠甲,他看着远山感慨道:“我看出来了,都是宣慰司,在朝廷腹地,就是要比我等身居域外的宣慰司富贵的——诶,这关口,这关口?”   这条路思古一生走了许多次,他在马上揉揉眼睛,看着不远处山道上隐于云海间的关隘,又揉揉眼睛,受到极大的惊吓,道:“这关口不该在这儿啊!”   “我刚修的,朝廷不让我出兵,这是我能把关防向西挪到最远的地方了,三十里。”   兵器甲胄,顺水人情赠给思古,杨应龙一点儿都不心疼,他很清楚自家姐夫为什么给他三千播州军配备足够武装万众的军械。   他那个姐夫整天念叨着什么‘清库存’‘新市场’,想靠播州军这一战,诱惑刘显调来的四方卫军营兵将官,让他们派人去南洋军府采买兵甲。   这些过去南洋卫保证质量的兵器甲胄是初次换装的老功臣,可毕竟现在广东都已经是胸甲、鸟铳的天下了,广西也换个差不多,眼看着就该轮到四川、贵州、云南了。   一袭素衫公子模样的杨应龙扬起马鞭指指远处山间关口,突然转过头对着思古若有所思:“对了,你说你没铳。”   下一刻,滇马背上,小土司半斜着身子挤眉弄眼,用四百年后敞开大衣满身光盘的语气问出一句。   “要铳不?” 第六十五章 神速   杨家人做买卖老传统,半卖半送。   这次例外,千口香山刀、千副锁环甲,杨应龙全送与孟养土司思古。   因为孟养是与缅甸作战的前沿阵地,这的战争会持续很久,杨应龙不愁没兵甲生意做,总跟陈沐写信,姐夫用的都是言简意赅直白易懂的词,久而久之杨应龙也懂了市场的意思。   思古有一万四千名战士,他的兵甲又很破旧,这是多大的市场?   孟养有地方特色的土特产杨应龙已经替姐夫打听清楚——良材美木、金银玉石、滇马大象。   划得来。   罗汝芳出旧神护关,向西颠了三十里,看着已经修好的城关与正在修筑的房屋庐舍,心中颇有感慨:播州宣慰使杨应龙,这算扩土开疆了?   “杨宣慰使有所不知,从前神护关驻军向西,最远的哨所就在这个位置,扼守山道以备三宣六慰事变,现在关口被你挪到这里,哨所又要放到哪里呢?”   罗汝芳来时,杨应龙正抽检着麾下石匠打碎的碎石,听到罗汝芳这么问,小土司抬手向西指去,道:“那边四个山头,二十三四里吧,设了烽火台,这个地不错,就一里多平直山道,往后都是下坡。”   “那有两处箭楼,弓弩手扼住向下抛射,最远能射将近二里地,这边是炮楼,眼下没好炮,旧神护关的将军炮也能使,刚好能打到箭楼。”   杨应龙说起自己的建筑心得,满脸都是得意,道:“关墙三百七十步,七十步平,左右各一百五十步依山斜建,左墙将军炮可轰右箭楼;右墙将军炮可轰左箭楼,三面墙打山道一打一个准。”   神护关?   罗汝芳对杨应龙的军事建筑哲学并不感兴趣,他更感兴趣的是这座名为神护关,实则神速关的城关,问道:“老夫看这城关皆为坚石所制,不见山下运石,杨将军为何修这么快?”   修筑城关历来都是劳民伤财的事,过去的神护关一直想修,但苦于资财不足,旧神护关在杨应龙过来之前还只是区区壁垒,根本称不上城关。   杨应龙移防神护关半月,把关墙修了出来,又向西再移防三十里,从无到有修出一座新的神护关,而且关墙比东边宽出二百步有余。   就算四川播州匠人善筑城的名声在外,也不至于巧夺天工。   罗汝芳很清楚,这里面有关窍,关窍兴许就在南洋军府从广东一桶桶输送来的灰土上。   上次他到神护关,关墙还没干,抬手一按能在城上按出印子,这次再去就已经干了,结实得很,除了上面有些坑坑洼洼的碎石料不太好看外,几乎没有任何缺点。   “这可不是石头的,好叫大人知道,土灰是广州水泥厂用吕宋火山灰造的,混以钢筋铁网最为坚固,不过向这边输送太难,我舍不得依陈都督所言那般造关,也是碎石沙土合木柱。”   “广东那边的人说这样几年就坏了,不过等平定缅甸,还需要这关,再修也无妨。”   杨应龙的城关比起南洋炮庙是绝对的偷工减料之作,城关主体依然是圆木栅,所以造得快,实以水泥也只是稍加坚固,远不如南洋炮庙。   “陈都督在南洋造的工事就算重炮也轰不破,神护关差得多,但在这够用了。”   南洋军府。   罗汝芳记下了,他心道:这年月只要瞧见什么好东西,往南洋军府身上想是准没错,怪不得张居正那死心眼也待见陈沐呢。   “等战事结束,云南正是大兴水利的时候,到时问问陈帅能不能购置一些。”   罗汝芳嘴上说着,不过其实心里也没当回事,他从随同吏员身上拿出书信递给杨应龙道:“陇川兵也动了,莽应龙的先头军队应当已近孟养。”   “要开战了。”   杨应龙抓着一把碎石的手一顿,石头洒在地上,接着紧攥成拳,咬牙道:“能帮思古的,我都帮了,这场仗他只能自己打,生死有命。”   “还望副使告知,陇川动兵几何,我能传信向思古示警。”   神护关在孟养东、腾冲卫北,腾冲卫西面则是陇川,他们所处的地方是真正的西南边陲,实际上杨应龙已经出境了,只不过他的兵站在哪,国境就在哪。   这种时候,孟养根本不会在乎有几十里山道被杨应龙占据。   “陇川百姓大多不愿随岳凤出战,仅募到两千兵力,还停在陇川。”罗汝芳吩咐吏员将间谍传信交给杨应龙,这才带着小土司走到一边,问道:“我听说,你私下里给思古送了千副战甲、千柄战刀?”   仆人端来银盆,杨应龙洗净了手,以绢布擦拭着点头应道:“是,还想给他鸟铳来着,不过他的人不会用,现在练也来不及。”   别说思古的人不会用,就是杨应龙,先前看见鸟铳也发愁,这东西是好用,但他的苗人武士更喜毒弩长标,也就临着备战,练了一支百人铳队。   现阶段发展完备的火绳鸟铳,威力上只比苗人双人操持的大毒弩稍弱,但更快也更好训练,毫无疑问那是最好的兵器。   但杨应龙一时半会也不愿意让部下用,因为一千个刚熟悉鸟铳仨月的苗人武士,在战斗中使用鸟铳的表现肯定不如操持一辈子的大弩长标熟练。   杨应龙说着一愣,突然反应过来对罗汝芳问道:“大人,在下这是……违律了?”   “不违律,朝廷约束三宣六慰的律法本就不多,虽止官军私贩军械,但杨将军这不算私贩。”   罗汝芳拢着胡须轻笑,说实话他也不知道这到底违不违律,杨应龙干这事本就是模棱两可之间,反正也没人想追究他,他说道:“是金腾地方兵备副使与云南都司指挥佥事,你供给军械的事由卫军报到都司,他们找上老夫。”   “杨将军若有多余兵甲,可否供云南军兵使用?”罗汝芳摇摇头道:“云南地方军兵甲械不齐久已,一卫能有千户被甲已属难得啊。”   要不随便平个乱都得动兵四五万甚至十万,广东以前平乱,别管海贼山贼,一下大警就落到要集结全省兵力的田地,还不是因为兵不中用。   一卫满旗军拉出去,五千军兵干的实际是民夫的活儿,就那五百个正规军勉强能上阵,战力还低得令人发指。   整体风气是那样,就算有五百个精兵,又能精锐到什么地步?   卫军革弊后,现在广东依然是不是闹匪乱,临近卫所随便派个千户出去,旗军衣甲明亮扛鸟铳拉着火炮就去了,什么山寨打不破?   “云南都司,老大人您让他们找南洋军府吧,那什么都能换军械,金银铜铁、大衫老松,对了,您稍等。”   杨应龙话说一半,开口派仆人跑到远处新搭的别院取来一册薄本奉上,道:“这里有南洋军器局出产各式军械介绍,姐夫叫参数。”   “云南都司想要什么、自己有什么,列个单子,派人去广州府问价,这些事我说了也不算。” 第六十六章 兵书   缅甸与孟养的战事开始之初,对参战急不可待的杨应龙一度怀疑,他派去寻找刘显要调令的仆人是因为要不到调令逃跑了。   枕戈待旦的夜里,他挺后悔对那个亲随武士说出‘拿不到调令别回来’这样的话。   他太急了,孟养战局远远超出他对战争的预料。   莽应龙先锋军不足万人,道路难行还以分兵齐进的方式进入孟养地界,趾高气扬得很。   孟养宣慰司的思古早有准备,在孟养地方南部地形险要的交通要道嘎撒,以伏击将其击退,那时候思古还派人骑着滇马来给杨应龙报信呢。   称赞他赠的刀甲真好用。   杨应龙还挺高兴,思古胆子大本领高,有这样的朋友挺不赖。   但他低估了思古的胆量。   仅仅间隔数日,神护关上架烤炉,听着女婢唱曲儿的杨应龙便又见到另一来自孟养的骑手。   “敌军退到哪儿了,说说吧。”   小土司轻松地说着,继续向肉香四溢的烤架上洒南洋香料与西北青白精盐。   末了还抬起沾着盐粒儿的手指对仆人发号施令:“取孟养图来。”   杨应龙之所以轻松,全赖他将门土司对战局的判断。   不过几日,莽应龙先锋军被击败后虽被小挫,也不至于引大军溃退,他们肯定要撤出孟养来等待后续部队。   现在思古派人来报信,应当是有了敌踪。   “敌军已退往阿瓦河下游北面驻营。”   传口信的是思古身边少有比较机灵的小伙子,同时也是其部下一个小头目,行礼后说道:“首领将率三千最精锐的孟养兵将撤至神护关西北四十里河谷,孟养百姓还请将军妥善照顾。”   阿瓦河下游,那退了至少三十里,正逢仆人送来图卷,杨应龙在把烤肉翻面后抬手在图上找着,突然手上动作一停,抬头道:“他率精锐退到神护关西北做什么?”   这,这逻辑不对啊!   从图上看,神护关西北四十里,到阿瓦河下游至少七十里,思古退到这来,那还有什么好打的,“这不是将整个孟养都交给莽应龙了?”   传信骑手既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再度行礼道:“首领说,莽应龙下次大军来袭,孟养兵将区区万人不可抵挡,索性让缅甸军来抢孟养吧。”   “首领派遣我们最英勇的七名大头目由马禄喇送将军率领,一万一千军队由阿瓦河南岸去往下游。”   阿瓦河南岸,那有一部分已经进入陇川地界了。   这是兜了个大圈子,杨应龙皱起眉头,尽力去猜测思古的目的,最终猜到一个有些疯狂的想法上,瞪圆眼睛问道:“他想包抄莽应龙?莽应龙大军有多少?”   虽说莽应龙号称动兵十万,但号称归号称,实际动员兵力和号称大多时候是两码事。   “先锋来攻的是蛮莫土司思哲,莽应龙与岳凤和罕拔等土司会盟,兵力近二十万。”   杨应龙吓得赶紧吃了口烤肉,他头一次见号称比实际兵力少的。   “二十万,思古要用一万四千兵,包围这二十万?”   杨应龙都没心情说笑话,搓搓手缓缓吐出一口气,不是因为烤肉好吃,是因为莽应龙的兵力很强。   他一直以为杨氏播州是天下第一宣慰司来着,根本看不上缅甸宣慰司同样也看不上莽应龙,尤其对陈沐重视莽应龙嗤之以鼻。   咋不见姐夫那么重视自己?   播州有半个贵州那么大的土地,南北两千里,民众近百万,四川没有哪年不靠他们补给粮草、也没有哪次叛乱不靠他们平乱的。   可他就是拉上所有人,也就能凑出七八万兵。   要是穷兵黩武,兴许还能再拉七八万,但这种情况哪怕提前做足准备,坚持不到两年播州就散架了。   缅甸宣慰司还没播州大,收拢周边土司,凑出如此之巨的兵力,说实话……他现在有点偏向云南巡抚王凝的主张了,这么个玩意,惹他干嘛。   反正有险要地利在那摆着,腾冲一线,莽应龙绝无可能击败明军。   “包围他们,首领说了,莽应龙兵力甚重,不能将二十万军队都投入孟养,否则粮草不济老巢不保,他只动用三万兵力就可攻入孟养,到时孟养无兵,他一定会纵兵大掠。”   “他分兵,首领埋伏在后的军队就能集中兵力断其粮道破其退路,待其士气大溃后前后夹击,逐个击破,首领说这叫曹孟德兖州战吕布,是古代兵书中的大智大勇!”   曹孟德,兖州,战吕布?   杨应龙坐于藤椅,身子微微向后侧着,神情诧异至极,“你,你家首领看的是什么兵书?”   传信的小伙子提起兵书时骄傲极了,说名字却叫不上来,苦思冥想才有些尴尬地说道:“三,三什么义,我不认识。”   杨应龙接不上话,半晌才揉了把脸,起身拍拍传令的小伙子道:“那是今人兵书,叫三国演义,好好学汉文,以后去播州找我,送你一册。”   “回去吧,告诉思古,打不过就撤到城关,妻儿家眷我会好生照顾,他们已在两关之间设芦结舍,曹操赢了,他也能赢!”   说罢杨应龙也不管传信骑手,仰头甩着袖子仰头大笑登上城关。   也不知道是话本被称作古代兵书好笑,还是思古无比大胆的战略令他愉悦。   “来人,再点派骑手,一骑不回来就发十骑,十骑不回来老子就发百骑!去安南,给我面见刘都督,告知其孟养战况,莽贼兵力已达二十万之众,务必把调令拿回来!”   莽应龙诸部联盟尚未牢靠,此时是朝廷发兵的最好时机,更何况朝廷怎么想,对杨应龙来说并不重要,他更在乎自己,更在乎播州。   有这样的敌人在缅甸做大,从今往后他播州别想安安稳稳在家做买卖,只怕年年要向云南提供兵役支粮米。   他既不想支粮米,也不想给云南连年兵役。   办法只有一个,加入这场战争,干死他。   “刘都督大军南下,不会走得太远,总不至于现在就到升龙了,你们快去快回!”   可是,你猜怎么着?   刘显真的就在升龙! 第六十七章 包围   刘、俞、陈,明军西南三路,除了陈沐另外两军都已汇至升龙城,方圆三十里陈兵八万,只等北朝皇帝退位。   俞大猷在谅山一带初遭小败,受地势所阻,后白元洁率船队开入红河,炮轰江东海阳府金城,截断北朝军兵退路,俞大猷纵兵杀出,三战三捷,成为三军中首路兵临升龙城下的部队。   刘显稍慢,北路行军艰险,又在宣光等武公纪集结兵马耗费时日,但升龙兵力皆为俞大猷所困,不能向北支援,反倒成为行军最顺利的军队。   刘、武两军出宣光十四日疾驱四百里,沿途未经任何战事,长驱直入升龙城下。   “陈帅呢?”   刘大刀他爹老当益壮,本以为在升龙城下还能赶上与北朝兵将一场大作,却不料俞大猷分兵五哨将升龙城围得水泄不通,老帅派人过来告诉他来得正好,俞军撤了河西布防,回镇河东。   “本以为能见到神交已久的陈帅,想不到他竟迟了。”   安南京北大营,俞大猷军驻地,刘显携其子刘綎等部将入营,与前来迎接的邓铨等广西军部将相互行礼,鼓励邓铨两句,同俞大猷并肩而行,道:“这是安南总兵使庆阳候武公纪,这位想必就是白帅了。”   放兵出马,分责一路皆可称帅,白元洁也是一路主帅,无非含金量低,刘显、俞大猷这样的老帅称他为帅,他自己都不好意思,连称不敢。   原因无他,他这路军,是海路辎重军,一千三百条船听起来是很威风,可除九十余兵船外,运送辎重的不是商贾就是渔夫,开进河道的也都是渔船、商船。   别说在陆上这样的职责不足以称帅,他麾下多半人手连兵都称不上,他又怎么能妄自称帅呢?   白元洁连忙后退一步,拱手道:“晚辈不过沾了海运之力,这才独领一路,不敢当刘帅称赞。”   “此言差矣。”   俞大猷在两广总督府上总是一副老迷糊睡不醒的模样,战事却是另一般模样,即使年老体衰,他与刘显不单单百战百胜,更是以个人勇武而闻名,体形也是沙场战将常见模样。   俩人儿将军肚一个赛着一个大,白元洁这种正常的健硕体形被俩老将军夹中间像个孩子。   俞老爷子张手说话,拍着白元洁肩膀道:“陈帅的渔船很厉害,白帅能将渔夫调度得当,炮轰他安南正军,更是智勇!”   俞大猷说完,众将仰头大笑,就连帅帐内职守的亲兵都低头轻笑。   谁不知道两广渔民开的渔船,最早全是香山战船,这就是个美丽的误会。   那些船在大明无意外洋时,最开始的定位可是沿海水师中坚力量,只是后来陈沐去北方做镇朔将军,香山船厂却一味造船,才有了后来数量庞大的民用渔炮船。   说是渔船,都是战船。   “行了,说你是白帅你就是。”刘显懒得墨迹,挥手定下这件事,接着对俞大猷道:“俞帅当面,刘某就不客套了,俞帅可知我军还有多少军粮,估计多长时间攻克升龙城?”   “这城且高且厚,要么调大战船来轰,要么就用陈帅早年掀翻广海卫城的法子,推几个棺材进去,给他掀了!”   想用火炮把安南北朝国都轰塌,花费火药炮弹比几棺材火药贵十倍不止,白元洁笑道:“破城的法子很多,俞帅只等刘帅来商议了。”   俞大猷点头,挥手让众人坐下议事。   武公纪虽是北朝人,但其身领明朝安南总兵使、庆阳侯;南朝黎氏太傅、仁国公、右相,明朝授予其世袭宣光、安南黎氏授其世袭大同,因此军议如何攻破北朝京师升龙城,没有一点尴尬。   他拱手对明军诸帅一一拱手,道:“诸位,天军势大,但东京毕竟数代国都,安南名城,南朝北朝,半数百姓皆居于此,黎民生计,上天有好生之德,诸公围城则可破之,何必再破城呢?”   升龙城坚固非比寻常,武公纪多次兴兵为黎氏效力攻打升龙,但次次在此城之下折戟,他当然想攻破这座城。   只是听俞大猷、刘显、白元洁这班人说起破城像玩一样,心里不舒服只是其一。   一个个儿的,这个要战船入江轰塌城池、那个要地道火药掀城,全是些破城的非常手段,太不容易接受了。   刘显不管他是什么想法,抬手止住他的话头,横眉冷脸,指节轻叩帅帐桌案,道:“宣光武氏两万兵,老夫从云南四川带来三万,这还不算驻扎在宣光的两万,俞帅,你那多少人?”   俞大猷抬出两根手指,道:“三万在谅山、两万在镇南关。”   刘显怕白元洁记不住渔民商贾数量,干脆道:“白帅那边就不算了,升龙粮草一月十万石,白帅可还能再撑俩月?”   “回都督,仨月吧,三月之内,粮草不成问题。”   白元洁摇头苦笑,自古打仗粮草先行,提到粮草谁都头大,抬手算道:“军府还有十七万,两广省府拨来到二十万石,江浙一带合兴盛商贾也在筹措粮食,不过那是为缅甸准备的。”   “够了,半月之内,破升龙,怎么破。”刘显转头望向帅帐正中端坐的俞大猷,道:“俞帅拿主意。”   西南夏季多发暑瘴,刘显不愿意在这边多待,道:“陈帅何时过来?前日有云南快骑前来,播州杨宣慰使传孟养告急,安南战事拖不得。”   俞大猷轻轻颔首,道:“白帅此前已与老夫有过商议,升龙东墙有水门三道,炮开水门,白帅率其蛮獠营抢下城关,大军自东门入,拿下外城,内宫城不足为虑。”   “如此事不成,再想抬棺掀城。”   “陈帅不过来与我等合兵,破升龙城就要靠我等之力了。”   提起陈沐,俞大猷威严面目换上无可奈何,道:“数日前,陈帅传信,说他率麾下精锐八千,在南山一带借地利将莫敬典十万大军包围堵截,说机会千载难逢。”   “已派人向升龙城中散布莫敬典为陈帅阵斩、十万大军为陈帅与南朝潘公绩围歼,北朝大势已去的谣言,升龙城破无需半月,这在这几日了。”   刘显的表情精彩极了,老将军一时间张张口竟不知该说什么好,愣了半晌才道:“十万大军,为八千所围,陈帅何等面皮才能说出这种话来?” 第六十八章 阮潢   真不是陈沐不要脸,莫敬典确实被他拖住了,说围困是夸大其词,但堵住莫敬典大军北归之路,他是当仁不让。   由清化至升龙有好几条路,但这几条路都有一个必经之地,就是南山。   山脚靠海,海边一条路,刚好在赤海级战舰重炮射程之内,莫敬典兵马但凡有半点想通过此处的苗头,十二艘赤海级战舰便以重炮轰击。   纵然强冲,山脚下四千军府卫旗军扎营,挖掘壕沟、构筑土木掩体下,没人能强行冲破军府卫防线。   这样一来,莫敬典便不能走路,向通过南山,要么向北绕远三百里走山道,要么就走半山腰,或者其他险道如何都好,都不可避免地面临另一结果。   大军都会被迫分散成小部队,而小部队,邓子龙麾下千户们都在山那边等着呢,更别说山里还有个林满爵。   陈沐舒服得很!   他不但在南山堵住莫敬典,更重要的是达到他参与安南之战的真正目标,震慑旁人。   安南的消息总是传播得很慢,但明军在古滕县战胜莫敬典的消息还是向南传去,很远。   南山大营。   陈沐把玩着海上水兵送来的一方安南国广南镇守总兵官印,看着面前身着蓑衣头戴斗笠,年近四旬不卑不亢的南朝重臣,抬手将官印递给家兵,自有家兵将官印奉还阮潢。   陈沐收敛打量的目光,探手请阮潢在帐中偏席坐下,道:“陈某解乂安之围,不见潘公绩随军;解清化之围,亦不见郑松前来;倒是不曾有过接触的阮将军前来,我不懂,所为何事?”   “那是他们无礼,即便错人错事多了,在下前来拜谒也不会是错的。”   阮潢拱手行礼,谢过陈沐赐座后才坐下,虽然一身渔夫装扮,恰到好处的气度却骗不了人,他颔首轻笑,道:“广南、顺化,自古偏鄙,乃流放之处,在下流放之处流放之人,将军大名却早在数年前就如同雷鸣灌入耳朵,前时听闻将军力挫北朝阮倦,故来拜见。”   开口先说自己的领土很穷,陈沐听懂了,他抬手笑道:“阁下装束实在不像专程拜见,是来借兵?”   “将军说笑了,广顺一带虽总有匪患,早前莫敬典还率水师袭击,我虽文弱,他们却都不是对手,还不至前来避难,这装束。”   阮潢笑得爽朗,道:“清化郑氏,自其父郑检时就欲除我而后快,不得不防。”   “广顺不比升龙清化,地处偏远、人口稀少,民生日用也有所不足,在下前来一为拜见将军,二为买卖。”   “有来往客商说将军麾下有商贾船队,今将军掌握外洋,特想请将军遣船队来往马六甲之间于广顺之地买卖。”   贸易?   陈沐有兴趣,他原以为安南国各地兵头都只知道战争,没想到这有个聪明人,知道战争的本质打的是什么,他说道:“我刚才好像从阁下口中听见,广顺之地疲敝,我的商队即使到顺化,卖什么?”   “阁下又能拿什么来买呢?”   “广顺穷困不假,但其地穷困是因没有贸易,一旦贸易,就不再穷困。”阮潢说这句话时眼在发光,他道:“南北千里,有民四十余万,山有金铁、海有渔盐。”   “只要将军的商船能到广南……”   陈沐通常是不爱打断旁人说话的,但这次例外,他皱眉道:“陈某并不反对商贾和广南顺化贸易,但阮将军,据我所知,广南顺化连一座像样的卸货港口都没有,说这些为时过早吧?”   “在下已经找到海港所在,会安六十里海岸,水深避风,在下知道南洋军府规矩,若不喜会安港,我治下海岸随将军挑,建营寨驻战船,都无妨。”   阮潢说着再度拱手,道:“在下还是那句,只要将军商船到广南,商贾要买什么我就买什么,除了粮食和百姓,将军要什么我就卖什么!”   显然阮潢是有备而来,陈沐不是头次见别人求着他去驻军了,他有充足的经验来应对这种情况。   往往海外小国求着他去驻军、贸易,就像阮潢现在一样,那些地方都就只有一种可能——白给他都不要的穷地方。   但这不妨碍陈沐欣赏阮潢的气魄。   他眼前此人虽然身穿蓑衣、请求卑微、辖地贫穷,但他不是个穷光蛋,他的权势可以比肩国王,百里地方四十万百姓的领主。   陈沐没去过广南顺化,但他能感觉到此人不惜一切想要富强的心。   “金银铜铁、良材美木、盐土之利,你一年能拿出多少来卖?”   阮潢的眼睛亮起来,急切道:“一年金四百斤、铜两万斤、铁八万斤,盐三万石,木料取之不尽!”   “这没多少,棉布、陶器、瓷器、染料、茶糖酒、灯烛香料,你能吃下多少、最想要的是什么?”   其实这个答案已经在陈沐心里呼之欲出,他知道广南顺化最想要的是什么。   阮潢斩钉截铁:“钢!”   “要钢做什么?”   “造兵器!”   “造兵器杀谁?”   阮潢顿住,面上带有几分不该存在的担忧,道:“实不相瞒,郑氏视我如眼中钉,今将军伐莫,待郑松无北朝大患,必回首攻我,不为杀谁,自保求活。”   陈沐缓缓颔首,思虑片刻后点头道:“升龙战事一毕,会有人去你的领地寻找良港,半年之内港口落成,朝廷驻军一千,金铜铁,就照你说的数量,每年换兵甲千套。”   “匕、刀、矛,锁环甲、兜鍪、臂缚、护胫各一成套,配二斤大炮两门、大虎蹲两门。”   “其余木石、精盐,由商贾易卖棉布等百姓日用诸物。”   陈沐闭着眼睛将合适货物说罢,睁眼道:“如何?”   阮潢起身抱拳,道:“在下多谢将军成全!”   “不必谢我,开诚布公,我看不上广南顺化那点物产。”陈沐丝毫不留情面,抬手轻指阮潢道:“但我看的上你,我听人说过,你出奔广顺,是因为一句话,横山一带,万世容身?”   “你有才能有魄力,过些年待安南时局安定,只要你愿意,我可以给你一队船,跟我去更远的地方看看。” 第六十九章 祭天   刘显自升龙城一封调令,给予杨应龙出境支援孟养之大权。   神护关中搭起将坛,巡抚王凝、副使罗汝芳等随同祭天。   杨应龙终于如愿以偿着其战甲登坛,自巡抚王凝手中接过酒碗,一洒向天、再倾倒地。   一众云南赤膊力士怀抱酒坛自坛下军阵穿队而过,苗人武士捧酒碗一一倒满,与坛上诸将对饮而下,一杆杆长矛长镖自阵中立起,阵势左右高悬播州大旗与杨氏大纛。   时至此刻,王凝已不能再阻拦出兵,但他仍旧慎重嘱咐道:“莽应龙势大,出战勿要贪功,遇不敌就撤回神护关,罗副使会接应你。”   杨应龙一碗酒饮尽,正待将陶碗砸下,却因王凝此言顿住,面上一时情绪难明,最后竟有些温柔地将陶碗又递回亲随手中。   “老大人放心,我杨氏列祖列宗在九霄之上看着不肖后辈,此战必胜。”   说着,杨应龙转身面向坛下三千播州勇士,大声宣道:“唐乾符年间,朝廷下令天下豪杰收服播州者,永镇斯土。我杨氏五世祖先战死沙场,破南诏、渡唐乱、易汉俗与夷合,方定播州基业。”   “列阵诸君先祖,自那时起就与杨氏先祖同生死、共患难。”   “宋元鼎革之际,蒙古骑兵南下,皇子阔端围宋军于四川,我杨氏十四世先祖率五千播州军迎风而上,镇守平阳关,驰援青野原,大破其兵,解宋军之围。”   “播州军得授御前雄威军之号。”   “后樊城破、襄阳破,蒙古皇帝入主中原,于京师称帝六年,元军屡攻播州,可海龙屯还在那,直至无力回天。”   “有明以来,太祖皇帝未征四川,我播州先纳图于宗庙,始得祖宗亲待,因此税额不足水西十之一二,得以富贵。”   “今日是时候为朝廷效忠了,你等需如先祖一般,随我身赴险境同生共死,后事家书无一遗漏皆已寄回播州,播州军法也不必再言,此战需胜,需救孟养之难。”   “叫三宣六慰知道,播州健儿勇冠天下!”   长矛方盾轰然顿地,披挂锁环甲头戴铁兜鍪的苗人武士呼啸如山,用依然传承祖先习惯虎口刺青忠勇二字的右手高高举起毒弩环刀。   各队首领体态精悍衣甲更坚的苗中老虎汉更是摘下铁兜鍪高呼着拍击半人高的方盾,人人雀跃,奋勇待战。   军心振奋,杨应龙旋即拜天跪地,焚香立誓,道:“谨以赤诚告山川天地、列祖列宗,播州军三千干戈入秋出关,以待大战合乎天时,入化外不毛之地,攻缅甸不臣之人,上应天子之命、下解百姓之难。”   “故。”原因向老天爷讲清,小土司的总结也简单粗暴:“此战必胜。”   “待得胜还播州,不肖子孙当焚香沐浴,杀白马三牲以谢祖宗相佑;如不可胜,我等以身殉之。”   王凝与罗汝芳对视一眼,他俩实在不明白这种战前祭天,凭什么能让坛下几千播州军兴奋地无畏无惧,像被施了法术一般,哪儿就激动人心了?   家族史鼓舞士气勉强够用,可那祭告天地祖宗说的是什么玩意儿啊?   就因为秋天打仗,就此战必胜,人莽应龙也是秋天打仗。   最过分的,打赢回家,请老天爷跟祖宗搓一顿;战败一去不回,就带着兄弟上去找老天爷蹭一顿。   “此战许进不许退,可战死无战败!”   说罢,杨应龙高举两手拍拍,远处出关官道两侧,那些由孟养撤入明境的女子家眷夹道相送,载歌载舞间水牛角呜呜大作,明人把她们称作蛮姑,但她们有自己感激援军的方式。   杨应龙不再多言,扣好明军指挥使盔枪孔雀翎八瓣笠盔,再向王凝等人拱手行礼,走下帅坛翻身上马,对左右轻笑一声道:“姑娘们都指望着你们,跟我去把杀进她们家乡的蠢贼除尽,父兄丈夫救回来!”   一声锣鼓响,大纛朝前开道,三千播州军浩浩荡荡行出神护关,分兵三道,向孟养地方蜿蜒共进。   “一支强军啊!”   王凝目送兵马出关,心中滋味难言,眉眼看鼻尖,小声问道:“惟德啊,要连这样的强军都败了,我云南该如何是好?”   “抚台您就放下十个百个心吧,这杨将军领受将领,不过是助孟养据守,他单单三千人,又怎么会与莽贼大战。”   罗汝芳摇头顿首,摊上怕事的主官,处处掣肘不说,时不时说些个丧气话令人厌烦得很,偏偏还不能不搭理他,道:“即使真败,我云南也有旗军营兵,再不济,姚安知府不也编练地方军兵,枕戈待旦么。”   “扼守神护关,不成问题。”   人很难改变另一个的想法,王凝听闻此言非但没轻松起来,反倒拂袖乘轿打道回府,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倒是罗汝芳,播州军走后,将镇守神护关的使命交给旗军中最持重的指挥佥事侯度,腾冲卫责令金腾兵备副使许天琦守备,向南北沿线调兵近万,入驻杨应龙曾修缮兴建的防线中。   整个永昌的军兵、辎重被调度起来,全面进入战时防御,境外哨所每日巡查增添一倍,交通要道各布哨卡,将商路尽数关闭。   没从杨应龙出关开始,朝廷已经介入这场仗,罗汝芳不会像王凝那般天真地想着全身而退。   杨应龙出关没多久,南边传来战报,令整个云南士气大振,各地主官也都欣喜如狂。   七月十六夜,总兵官白元洁率蛮獠营轰破升龙城水门,攻入城去因敌军有所准备,己方不熟地形而退出。   二十一日,总兵官白元洁船行水上,炮轰升龙城东三日;总兵官刘显于升龙城西挖掘地道,送火药大棺于城下,掀开升龙城西墙,大军旋即攻入城中。   二十三日早,安南北朝自知大势已去,莫氏皇帝莫茂洽自缚出宫,献上降书,已由军兵送入广西,待朝廷下令后再行输送京师。   二十五日,南洋大臣陈沐于南山告急,邓铨坐镇升龙,总兵官俞大猷、刘显、安南总兵使武公纪挥师向西,兵分两路驰援南山。   安南北朝国都已破,在罗汝芳看来,刘显率军北上回还云南,就不远了。 第七十章 军心   “莫敬典不愿意投降,我们就只能等援军了。”   陈沐确实需要援军,因为六日之前,善观天相的邓子龙提醒他近日或有暴雨倾至。   南山营地做足准备,挖掘搭建防雨战壕与炮棚四座,同时向围困升龙城的刘显、俞大猷请求援军。   陈沐是有雨天作战经验的,他知道雨天只要工事完备,他的旗军依然能拥有远超旁人的战力,但他更知道雨天时自己的缺点。   他的旗军早将弓弩清出战备,不单单派至安南战场这些军队,整个南洋军,都没有弓弩。   莫敬典则恰好相反,他们重弓弩冷兵,轻火铳鸟铳。   安南这片烂地,这场大雨带来辎重运输困难尚能克服,但他的旗军在雨中只能守御不能机动的缺点,也必将显露无遗。   而且有可能,莫敬典比邓子龙还更清楚暴雨将至。   因为在邓子龙提醒陈沐的第二天,雨还未下,盘踞南山的林满爵便派人发来急信,三支数千人的北朝兵将自南山向北调遣,其中一支被林满爵击至溃散,另外两支突围向北走了。   随后陈沐急调邵廷达将兵北上,仅截下一支,另外两千余敌军不知所踪。   紧跟着,又有四支敌军向北行去,这一次他们守备得当,林满爵不能得手,双方战于山下互有胜负,随后林满爵退回山中。   陈沐担忧被调虎离山,并未再次向北增兵。   现在,雨来了。   “山南我能堵,山北堵不住,调林满爵、邵廷达撤回来;武桥,再调苏禄三千旗军交你,与张世爵交替换防大营西面山道。”   “道路泥泞,我不知俞帅刘帅的援军要行军几日,准备死守。”   南山大营,陈沐发号施令后撩开帐帘,扑面而来的水汽与凉意涌入帐中,他带着些许忧虑放下帐帘,回首道:“几场小雨,天时可分一时胜负,改变不了战争结果,国都都被攻破,莫敬典也只剩负隅顽抗了!”   邓子龙抱拳领命,起身出帐步入重重雨幕之中。   雨滴急促打在帐布,令陈沐心神愈加烦躁,这场雨来得不是时候,令战局横生枝节,原本他可以在付出些许伤亡的局面打赢整场战争,但这场雨可能会让一切变得不同。   “走吧,去巡辎重营地。”   陈沐话音刚落,杜松就已将精编雨衣披在他肩上,皮靴踏入营地泥泞。   战争形势越进步,对辎重的依赖也越重,就好像南山东西两军对垒,莫敬典的军队是陈沐军十倍之众,可他们辎重运送却差不了多少。   辎重营地靠海位于后军,雨幕中到处是辎重旗军列队前行,拖拽骡马向山道阵地赶去,同时也运回一箱箱受潮火药,由粗劣搭建的码头装运至船舱。   不过半日,前线张世爵率军府卫旗军撤回大营,陈沐麾下精锐劲卒如今模样分外狼狈,蓑衣准备不足,半数旗军直接暴在雨里,浑身上下都被打湿,扛着卷在油布里的鸟铳撤回,泥泞地里一脚深一脚浅,连队列都再难齐整。   大营里搭出几座大营房,倒能遮风挡雨,营中伙夫备好热盐菜汤,给旗军取暖补给,张世爵安排好这些走向帅帐,便见到帐外等着的陈沐。   “大帅。”   陈沐点头没有说话,招手让他入营帐,坐下后才问道:“前线如何,上午听见炮响,莫敬典进攻了?”   “佯攻。”张世爵落座,低头见手上还带着泥污,又起身到帐门口铜盆洗了洗,边擦手边说道:“打了两次,一次被战壕鸟铳逼退,再一次用了回回炮。”   再坐回椅上,张世爵道:“莫敬典手上有能人。”   “回回炮,伤亡如何?”陈沐估计伤亡不大,不然张世爵早派人告诉他这个消息了,随后道:“射程怎么样?”   张世爵笑着摇头道:“他们造得小,射程也不远,百十来步,架设厚木板推到前线,操持着巨石砸我战壕,但打不准。”   “掷出的石头有四五十斤,区区百步,几门炮一次齐射就给他轰碎了。”张世爵感慨道:“幸亏搭了炮棚,不然后面几日投石机多了,真不好对付。”   陈沐缓缓颔首,若只是如此,倒也没什么可畏惧的,他道:“武桥知道这事么?”   “知道,换防前邓将军观看战场,派兵把路上石头都移走了,他说后面莫敬典有两种方式,一个是更多投石机轰砸战壕,再一个就是用飞掷出的石头做掩体,使大军逼近战壕。”   “后面的仗不好打,让我来向大帅请命,事不可为时准他向后撤军。”   陈沐想了想点头道:“可以,你也一样,能守住最好,真到守不住也不必死拼,退到大营也无妨,只有一点,不能溃败把铳炮都留给莫敬典。”   “两帅拿下升龙,安南大局就已定下,援军赶到之前守备几日,若实在守不住,我等就退回海上,等俞帅刘帅与之交兵时再袭其腹背也无妨。”   天时不利,即便拦不住莫敬典,陈沐也不觉得是他部下的错,他们已经做出可令世人瞩目的成就,不必平白将性命耗在这里。   陈沐又鼓励张世爵几句,让他回去妥善安置士卒,歇息两日再去与邓子龙换防,便得海岸旗军疾奔报信。   招呼传令兵入帐,旗军满身泥泞显然是路上没少摔跤,陈沐接过书信道:“辛苦了,营房有热水菜汤,回信会有旁人,下去好好歇息。”   传令兵抱拳离去,陈沐这才打开信封,只看一眼,便眉头舒展,对张世爵笑道:“莫敬典是没办法了,接下来几日前线压力会更大,但也就只在这几日了。”   说着,陈沐将书信递给张世爵,笑道:“乂安的潘公绩来信,他已率军至清化,与清化郑松合兵北伐,进攻莫敬典。”   “我不喜欢这俩人,这种时候北伐太聪明,但不得不说,这对陈某有利。让军中文吏做篇檄文,我们曾告诉升龙城莫敬典已死,那是说了谎话,这次可以说实话。”   “告诉他们,升龙城陷,皇帝退位,天军有好生之德不愿讨杀,让他们早日归降吧——檄文一出,看他们还能有多少军心!” 第七十一章 心脏   “这雨再下下去,南山道就该发山洪了。”   陈沐听着帅营里邓子龙这样感慨,他在细心擦拭自己两支手铳,营房中弥漫着潮湿气息。   他们换了营寨,油帐布也挡不住连日暴雨倾盆。   他十分确信,世上兵家遇到这种情况十有八九都会选择撤军,因为这根本不是下雨,是东南台风带来的暴雨。   下起来就没有停的意思,反愈演愈烈。   四日前,邓子龙劝他放弃固守营寨的打算,向东南渡过三条河与刘显、俞大猷的援军汇合,等雨停再寻觅战机。   那时候陈沐是想撤的,收拢人马放弃营寨,趁雨停向东走到河岸,河水暴涨已不能容他们渡过,只得回营,当晚雨下得比先前更大,把他们淋成一窝落汤鸡。   当天夜里诸将都认为南山下的营寨已不保险,既不敢在山上、也不敢在山下,选出一处高地,向后移防七里,冒雨作业两日才重新把营地扎起来,旧营不过留下千余人马驻守。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若乘船离开……”   陈沐说着把手铳一左一右插进胸前甲外皮带铳囊,随后将胸甲外携行铳带连同腰间铳筒带整个解下放进铳盒,轻笑一声,道:“还走得了,现在就不行了。”   邓子龙端坐一旁,深吸口气道:“现在也走得了,只消一个昼夜船就能开进广东钦州湾。”   “下雨是胜,不下雨更胜,北朝兵攻我防线七次无果,大帅暂且退军,待风平浪静我船再来,局势还是一样,莫敬典打不过我们。”   陈沐扣上铳盒,给杜松使了个眼色,杜黑子端起铳盒向外走去,半个时辰前陈沐刚刚下令,命各部留下两月粮草,留存半数火器封存,其余辎重尽数送到船上。   所有辎重船、战船,将会在今日起航,停靠钦州湾躲避台风。   “第一,此时船行海上并不保险,三十二船兵备都沉到海里,我陈沐不但赔得起,直接造更新的换装,但旗军我赔不起,一船都不行。”   “第二,武桥你认为我急于求胜是将莫敬典当做心腹大患,他的确被南朝的敌人奉为千古无二的名将,被安南黎朝视作心腹大患,但我没有。”   “且不说他千古名将能不能排上号,纵然是排上,跟刘帅、俞帅对上或许能过几阵,可对上南洋军,再过十年都是白给。”   “戚帅没我的财力与权力,南洋军上有我陈某人与你邓武桥,下有讲武堂五百学员,兵技巧集大成,这才是真正的千古无二天下第一。”   邓子龙一口气憋在口中缓缓吐出,神情诧异,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兵阴阳家呢,不光兵阴阳,还是真阴阳家……陈大帅一直把他当成风水先生、天气预报。   “别人会的权谋阴阳形势,你比谁差?论组织形式、兵员素质、甲器坚利、军事技术、后勤辎重、军费比拼,谁比我强?”   这下,邓子龙舒坦了。   “我在安南没有心腹大患,但这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我不能退。”   “在下不懂,既然莫敬典非陈帅心腹大患,且让他多活几日,又有何妨?”   邓子龙和陈沐搭档数年,看他动作就知道他想做什么,旗军的鸟铳被收起来、陈沐自己睡觉都不离身的鸟铳也收起来,全军上下皆为冷兵,目的已呼之欲出。   他得劝劝陈沐。   陈沐抬手想去案头拿舆图,手摸了个空,这才想起东西都已收起,背包里又只有几幅临近清化的细图,干脆蹲下身子在泥泞的地上用短刀画着说道:“我不担心莫敬典,他大军粮草断绝、军心已失,哪怕用兵如神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但安南不是只有莫敬典,还有潘公绩、还有郑松,现在我要是走了,莫敬典、郑松、潘公绩、阮潢、武公纪,他们都还好好活着,这不行。”   “安南不应该五分天下,也不应该四分,最好的局面应该三分。”   转眼,陈沐划出安南草图,十三府无一划分,反倒被直直地划出两条线分成三块,指着升龙红河流域道:“升龙一带有民百万余,不能握在一个人手里,否则不论此人是谁,都会生出争霸野心。”   第一条线,是红河,升龙城、宣光地区尽在红河西北。   陈沐捏了个泥球儿摁在地上。   “莫氏除尽,没有升龙城的升龙,没有宣光地方的河东尽归武公纪,他是莫氏死敌,这样即使过几年休养生息,坐拥七八十万百姓,那的人也不会服他,层出不穷的叛乱就能让他焦头烂额。”   陈沐拿刀指着河东泥球道:“这是武公纪。”   接着他又捏个泥球,抬手划出第二条线,是升龙南面的清化,道:“清化以南,地势狭长,地多山林,亦有民七八十万,但分散各地,阮潢所制顺化广南皆在于此。”   “他的兵最弱、人最穷,有上杆子挨宰的主观能动,就是他迫切需要发展,发展就需要和我贸易,安南也没有翻出中原掌心的能力,我喂什么他吃什么,所以他会长成我要的样子,清化以南,都是他的。”   “为防着阮潢,等这仗打完让军府外务司派人去占城,那边也喂着,都服服帖帖最好,他们世仇,谁翘尾巴就让另一个去抽。”   第二个泥球名叫阮潢,球上被短刀划出蓑衣模样,陈沐还加了泥条盖做斗笠。   说罢,陈沐的手点在最后一块无主之地,就在升龙与清化之间,他摇摇头道:“只有这儿,土地最少但肥沃,百姓不多也不少,夹在二者之间的人,我还没想好。”   说真的,听陈沐说这几句话,歪歪扭扭画个图,邓子龙觉得十年圣贤书白读。   他的大帅胃口越来越大了,过去是对人敲骨吸髓,现在可好,开始祸国殃民了。   都是人,心怎么能脏到这份儿上!   邓子龙还能说什么,他这辈子学的都是忠义仁孝,立志不当最好的阴阳先生就当最好得武将,他说:“潘公绩?大帅都答应给他乂安清化了。”   “潘公绩?”   邓子龙看见什么?他看见蹲在地上玩泥巴的陈大帅脸上带着些不舍,沉吟着潘公绩的名字抬起头来,道:“他是金子,总得发光。”   没等邓子龙诧异,陈沐后半句话就出来了。   “可他按兵不动闻利而进的把戏玩得好,这是其一,其二则是他与武公纪素无仇怨、与阮潢同属南朝,我不放心,我整整一天都在想,怎么能把他和郑松都干掉。”   “这辈子是不行了,下辈子再发光吧。”   “这……”邓子龙扼腕长叹,闭目于心中思忖片刻才下定决心,规劝道:“大帅,你行权谋无妨,但这师出无名,恐失国朝信义,攻打潘公绩,恕属下不能苟同。”   “攻打潘公绩?”陈沐诧异皱眉望向邓子龙,笑道:“无稽之谈,谁跟你说我要打潘公绩了?”   “那你说要干掉潘公绩与郑松,我听得真真切切啊!”   陈沐挥手将短刀掷在清化升龙之间,起身坐回椅上搓着满是泥巴的手,对邓子龙循循善诱道:“你想想,莫敬典十万,现在不到十万,七八万吧,这七八万大军断粮,升龙城破皇帝退位的消息也传过来,他现在最想干什么?”   没等邓子龙回答,陈沐便道:“你想撤军、我想撤军,莫敬典也想,他自雨下大了之后便没再攻我,只是每日派斥候前来探查,为什么?因为他怕我和潘公绩郑松同时攻他,他在收缩防御。”   “他想等我走了,到南山这边,只用少兵借地利挡住南朝兵马,再伺机与我大战,因为他想撤可没地方让他撤,北边都是大山,这个节骨眼上他敢往山上走?”   “何况山上没粮。”   “潘公绩和郑松不像嗅到肉腥的老虎,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过来我就知道了。”陈沐口中发出嘿嘿笑声,面上却肃容全无笑意,道:“待铳炮封好,传令各部准备作战,派人去和莫敬典议和。”   “就说,就说那个我陈某素来仰慕古之君子,君子不趁人之危,我虽与莫氏有仇,却佩服莫将军忠义,不屑与南朝合击,莫氏皇帝已去往广西谢罪,我与莫氏仇怨一笔勾销了!”   “议和归议和,我就堵在这不让他过,你说他想让北朝最后的数万大军存活,是不是得去打清化,打清化是不是要先收拾了潘公绩和郑松?”   “等雨停了,他可以往北走,因此就是现在。”说着陈沐抬起手道:“知道你想问,议和为何整军待战。”   “天灾之时,我议和莫敬典肯定会认为我兵受挫,是怕了他,没准发兵来攻,未必真来,但他来我要挡他一阵,他肯定乐于和我议和。”   “因为没时间让他考虑了,潘公绩和郑松瞧见他的窘境,弄不好比他还急,雨一停就发兵打他了,我可不能让莫敬典跑了,雨停之前跟他议和,帮他重新竖立信心,让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打败潘公绩与郑松!”   “那把刀。”陈沐指着地上泥图横插清化升龙之间的短佩刀,笃定道:“就是莫敬典!” 第七十二章 悍将   陈沐的议和使者跨过重重阻碍抵达莫敬典大营,递交陈沐‘仰慕其忠义’而停战的书信。   吃一堑长一智,明军三路陷升龙的事让每个人都知道杀陈沐使者是什么下场,因此使者受到妥善的照顾。   而且也许是从军事角度出发,不希望被陈沐摸到莫敬典军辎重底细,使者被允许从琳琅满目的‘军粮’中挑选自己想吃的东西,吃了两大碗米粉才回来。   使者回来第二天,两支千人队先后驰击至山南道,撑门面的炮棚与战壕旗军依然装备火器,给予其先遣千人队迎头痛击,远钓在后的千人队根本来不及支援,前军就被击溃。   邵廷达亲领麾下五百刀斧手自战壕后追出二里,收拢前阵溃军的后军主将重整阵势后冒雨杀出个回马枪,给穷追猛打的邵廷达打了个措手不及。   两相对阵,互相撂下几十人,莫军再度被击溃,又被邵廷达追了三里,一直打到河边,莽虫这才吹着唢呐调头捡回伤兵,割了二百七十七只右耳,阵亡十二人。   莫军伤兵躺在战场上,等莽虎军回去都修成正果变了耳朵精,莽虎军的伤兵道行不够,捡回来把伤养养还得当人。   邵廷达一战打出威风,全靠刀斧作出这种战果,可比林满爵在关岛打得还好,带兵一回营地便兴冲冲地找上陈沐,吹鼓道:“沐哥,现在咱大军杀过去,能把他十万杀溃!”   “歇歇吧,莫敬典也没十万人了,他能剩九万,约束部下的本事就比我高,哪怕还剩七万,也可称得上是良将了。呵,十万?”   陈沐摆手笑道:“不可能!”   “伤兵安置好了?”战报已由早先飞奔回来的传令兵报过,陈沐比划着邓子龙、张世爵等人对邵廷达夸奖道:“打得很好。都等着你回来呢,说说吧,怎么打的?”   这仗让陈沐也觉得神奇,那两个千人队溃归溃,但火炮与战壕铳手并未杀多少人,早先溃走至少一千九,邵廷达五百刀斧手杀出去,要是一路追击打出这个战果不奇怪。   人家都回头与他狠作一阵了,还死这么多,就很奇怪了。   “我说真的,现在过去真能把莫敬典大军杀败。”邵廷达脸上少有的认真,甚至还带着点少见的忌惮,道:“那帮猢狲见俺没了火器,围杀过来凶悍得很,转眼就把阵形杀散。”   “不过我们散,他想杀我阵势也要散,一散他们就输了。”   邵廷达说得挺认真,但涉及到战局细节,他一时间又有些词穷,道:“俺也不知咋回事,兴许是下雨,旌旗看不见、锣鼓传不远,那临近喊叫离得稍远了就要被雨声遮蔽。”   “他们一散便没了阵势,咱的小旗、旗副却能聚起左右,或行三才或行四象,三四人合击其散乱数人,就是稍有所散,也会被别的旗官拢住。”   “没过多会,俺的阵就成了两个大阵,都不必发号施令,就将他们再击溃,直至杀到河岸边,都瞧见大营了。”邵廷达说着张手一拍胸口,玩笑道:“哥哥什么都不必说,知道是咱作战奋勇当先壮了士卒气势。”   “下次作战,弟弟还打头阵,管杀他个有来无回!”   陈沐拍手大笑,指着莽虫对邓子龙说道:“瞧瞧,什么叫天下第一兵技巧?憨将战无不胜!”   邵廷达听见陈沐这笑话也不以为意,拢手抱臂一屁股落椅子上,铁臂缚砰砰响,对一旁咧嘴大笑的娄奇迈道:“嘿,你这丑鬼还笑我,我只当大帅说的是悍将!”   娄奇迈就不吃他这套,他说他的,人家接着笑人家的。   要么黄德祥也笑,邵廷达就没搭理呢,他跟娄奇迈在一块时间长,早年娄奇迈还是小旗卒时就交上鼻子入了这小团伙,早习惯莽虫说话这性子了。   “对,就是悍将,我不但有悍将军能宰了他们,还有丑将军震慑他们,战局不利我还有挨铳不死的硬将军,谁能打得过我,嗯?”   陈沐高声大笑,硬将军说的是黄德祥,南洋军初次南下,抢夺西班牙圣巴布洛号大帆船那一仗,率众跳战夺船的黄德祥被火绳枪打中都没死,震断骨头在班诗兰城躺了仨月又是一条好汉。   硬得很。   “大帅你也硬!”黄德祥表情恭维语气真诚地揭短道:“广州府南门下,中铳还领军作战大破贼兵,更硬!”   一提这事,即使数年之后陈沐还是觉得胳膊疼,他摆手止住谈笑,慎重对诸将提醒道:“吃了这次亏,莫敬典应当不会再向东派兵了,但也不可松懈。”   “驻营的旗军要注意安全,按以往台风来看,还会再持续几日,但山南道的哨兵也不可少,轮防到战壕炮棚守备的将领务必不得松懈。”   “每日三班,每班三旗,刮风太大了,结伴巡逻万事小心,其他人没事就加固营寨,没事不要在营中四处走动,昨日已经被飞木砸伤几个旗军,再多些人比莽虫打一仗死的还多!”   众将纷纷抱拳应下,邓子龙问道:“莫敬典真会议和?国破家亡生死大仇,他家是亡了可家族还在,他是忠臣,可皇帝已进广西;他是奸臣,此时正好攻下清化篡位。”   “人就是如此,你眼见着面前条条大路任你闯,可其实殊途同归没得选。”   “我要是他,肯定也要和明军斗到底,但眼下打不过,保全宗族保全国力的机会只有这一条路,那就只能暂时服软,先把更软的清化拿下以谋后路,毕竟大丈夫能屈能缩!”   陈沐说笑一句,这才正色道:“他也有可能咽不下这口气,不与我议和,即便这样,再战也是雨停后话,借助大雨,我等也能轻松几日,几日后俞将军的援军就来了。”   “安南没什么好担心的,其实我更担心缅甸,莽应龙才是个狠角色,应龙出关了。”   提到小舅子,陈沐也不免像兄长一样担忧,道:“上午骑着滇马的播州武士给我送信,我都不知道他怎么过来的,说俞帅兵马被河拦住,晚几日才能到,应龙出兵孟养了。”   “本来没什么好担心的,可那小子把遗书给我寄来了,说他播州军三千封遗书都送回播州,他的身后事得让我做主,遭遇不测就让我放兆龙回去暂代土司,等我那一岁舅侄朝栋成人,再让兆龙传位给朝栋。”   “上阵不能每个人都抱必死之心,应龙在我这也就能当个旗卒,士卒报必死之心,将帅要想着把这些人的命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一命抵一命,拿敌人的命去换。”   陈沐抬手抹了把脸,道:“等这仗打完,咱也进缅甸,你们帮我好好教教我家小舅子,仗,怎么打!” 第七十三章 欢喜   暴雨过后,安南对陈沐来说只剩下看戏,这的烽烟让陈沐觉得还能再打三十年。   但实际上打不了那么久,中南半岛气候有所不同,最了解这里气候的不是邓子龙而是莫敬典。   最后两日雨水处歇,莫敬典派使者入陈沐军大营,陈沐故意让军卒摆出一副死样子,特许部下在营中赌博半日、飞追打闹百无禁忌。   使者根本不管那些,他们吃陈沐的亏已经吃得够多了,敲定议和以后,陈沐让林满爵登上南山,向西面瞭望。   林满爵非常确定,在山下河西,过去驻扎着至少三万兵马,眼下营地都空了。   议和使者未还、天上还下着小雨,莫敬典早就拔营而起挥师西进。   在与陈沐的战事中,莫敬典一身的本事使不出来,但回过头与郑松、潘公绩作战就不一样了,二人仓促集起五万大军东进北伐,没听说得到什么战果,倒是莫敬典离开之后不过一月,战事便见分晓。   七日,莫敬典遣被陈沐击溃败逃回清化的阮倦领军一万七迎战追击而来的郑松,双方僵持数日,莫敬典亲率大军掠过郑松,直袭其后潘公绩,大胜。   二十四日攻占守备空虚的乂安,转头回去席卷清化府,再破同阮倦对峙的郑松,部下擒斩郑松于岑山,除了潘公绩战败后不知所踪外,整场战事同陈沐所猜想得更加酷烈。   莫敬典连乂安都占了。   陈沐派人给顺化、广南的阮潢写了封信,告诉他莫敬典已是强弩之末,只要等他挥师东进阮潢就可以拿下乂安,朝廷就会封阮潢永镇斯土。   随后,他又卡着时间派人告诉莫敬典,将白元洁如何破升龙、升龙城东水门现在还没修好的消息告诉莫敬典,之后也不管莫敬典怎么想,同俞大猷、刘显合兵后,进了升龙城。   “说实话,进升龙,我都不想把这座城再给莫敬典了。”   升龙内城是宫殿,宫殿对陈沐来说没什么好奇的,这世上没有哪里的宫殿能比得上紫禁城,但外城不一样,这是一座扼住河口的水上巨城,城中三十六行街仿佛让陈沐回到古代一般。   是他所处时代而言的古代,像宋朝却不繁华、像唐朝却不豪迈,各行各街井井有条,别人和他感受都不一样。   俞大猷刘显就不说了,这古之名将破城之后,没下令让麾下军队大掠城池就已是道德水平高超了,俩老爷子还在宫内谢他呢,他们在国中打了一辈子仗,都没有攻破宫城的经历,现在齐了。   随军监军的宦官陈矩、锦衣百户王天瑞等人则对这座宫城表露出更深的鄙夷,他们本就是宫里人,对这孤悬海外的一座盗版皇宫更提不起兴致,倒是对陈沐接下来的打算更有兴趣。   “升龙城,地方百姓也称这做老城关、东京,这是掌控河口的重中之重,我们的船入海、入河,都要经过这,需要驻军控制漕运,不论升龙城归谁控制,朝廷都要与其签一份条约,这条河归我们。”   “除此之外,这次回京报功,需要王百户做件事。”   升龙皇城内御河旁荷花池上小亭里,陈沐与诸将、监军、锦衣卫官一一落座,因是明军内部军议,并未叫来武公纪,众人中陈沐官位最高,位列首座。   锦衣百户王天瑞官职最低,平时职权纵然千户当面,也不比他锦衣百户,但此时显然小小百户能在这里议事已经是莫大重视,自然位列最末,却没想到陈沐一开始就叫起他来,连忙起身行礼。   “陈帅请说!”   “我拟信一封传报京师,要寻锦衣中精通医术者、精通商贾事者等等,在升龙三十六行街里开医馆、酒肆、船行、布行、米行、私塾,各自筹措资财谋生,也要刺探军情、民情,以备不时之需。”   “不单单升龙,清化、顺化也同样需派遣锦衣做这件事,回报于朝廷后这事需要百户安排。”   “切记,不单单上面我说的这些事,在当地什么能救助贫苦,什么能让百姓拥戴,我们就做什么,这是我跟葡夷西夷他们学到的,间谍是多面人,属于间谍的,只有一点点就好。”   王天瑞对这个使命有点懵,他抱拳应下,脸上却分外愁苦,这种事根本不是他区区锦衣百户能做到的事,所需调动人手别说是他这种仅仅领俸的无权百户,就算实权千户也很难啊。   不过一旁的宦官陈矩却笑了,道:“为何失魂落魄,咱爷们可是听明白了,王百户要升官了,还不快谢谢陈帅!”   别人不明白,陈矩心里却似明镜儿一样,他们这帮人最开始跟着陈沐到南洋边鄙之地,谁都没少受罪,最早派他们出来,各个都是受气的。   后来陈沐在南洋越做越大,朝廷不曾给陈沐加官晋爵,底下办事的人在朝中也没落到好处,陈矩自己心里是有猜想的,朝廷里有人不希望南洋军府发展太快,更不希望陈沐加官晋爵。   但那是因为之前的功绩都只有南洋军府自己做事,这次安南战事大获全胜,还伙同广西、云南两省兵力,战报送到朝廷是不可能不为旁人表功的,既然为旁人表功,南洋军府也不能像小娘养的一样。   陈沐投桃报李,给跟随自己受罪的锦衣卫吃点甜头,这才刚开始,后面就该轮到别人了!   “不急着谢,这事朝廷也未必会同意,同意的话没有实权千户是做不成这事的。”陈沐笑呵呵地让王天瑞坐下,抬手便有随从将几封书信递给众人。   他看向俞大猷、刘显道:“两位老帅还有诸位同僚请看,这是陈某拟定的条约,诸位若觉没有问题,就这么报给朝廷,若有所更改,我们再议。”   刘显看了看手上几页纸,皱眉问道:“怎么,打半年仗,这地还是要交给安南人,陈帅,此战虽是因河流而起,但如今大获全胜,难道不该重收交趾地方,划三方而治,无非是将南北朝掉个,北在南、南在北,这是什么意思?”   俞大猷却不比刘显那么大的反应,虽然老帅也有些疑惑,但看着条约既有皱眉也有颔首,道:“老夫并无异议。”   “朝廷不是没收过交趾,每年耗资甚巨却不得其利,遂有得其他不足以供戎,得其民不足以使令的祖训,我等为将也不宜违抗祖训呀。”   “因此收其河权、海权、矿权、盐权百年以示惩戒,我得其利、彼全其国,岂不皆大欢喜?” 第七十四章 聚兵   安南告破,孟养的战事正如火如荼。   炎热的天气阻碍行军,即使是杨应龙这样苛责部下的将军,也只能耐着性子任由部下一日二十里地赶路,其实就算如此,他行军依旧比别人快。   密林里,杨应龙擦拭着挡住眼睛的汗水,脚步不停地向前走着,苗人武士于甲长率领下持环刀利斧在前开路,本就生活山地的他们有自己的药膏祛除毒虫,林间作战无往不利。   土兵编制也为营旗,不过有属于土司的小小改变,旗军为寓兵于民、军政合一,治下所有男丁都要编入旗中,平时操练,挑选健儿编入营兵。   播州营兵二十五人为甲,设一甲长;四甲一哨,设哨长、协哨各一;四哨一营,设营总和参谋各一;三营一镇,设裨将军一人及数名把总;两镇一军,设一参将或守备,一军两千四百人。   换句话说杨应龙麾下有几十万旗军,当然那只是民兵,主要作战力量的营兵不过十余军,但这样全民皆兵的体制有利于在战事动员兵力。   就算是播州的苗人姑娘,都会舞刀弄枪操持毒弩,播州军战力高昂的原因正是如此。   此时这支深入境外的播州军,便为参将黄元所率,余下兵力则是杨应龙的私兵,私兵有一营两哨,营为精锐武士,两哨一为鸟铳哨,一为仆从所编兼管辎重。   他们此时已进入孟养腹地,因为前些时候思古的大胆战略,如今孟养大片地方已为莽应龙大军所占,兵马齐驱大掠四方,谁都弄不清楚周围的敌人有多少。   或者说,他们周围到处是敌人。   没走出多远,前方林中人影翕动,传出几声播州饿老灌的叫声,力士闪开,窜回几个身不披甲仅带环刀的束发武士,是播州军中的斥候,见他们面色肃容,左右皆噤声,直通后方杨应龙与参将黄元所在。   “四百步?”   杨应龙借穿透林间点点光斑照看地图,又有些气恼地将地图卷起抛给随从。   他的斥候来报前方四百步出林,有一村舍,如今已被缅甸军所占,敌军守备松懈,叫骂连天,大约是没抢到什么东西。   这本是件好事,他们穿林十余里,为的就是搜索敌人,但问题也就出在这……他们并非漫无目的地寻找敌人,他们的地图上清楚标记着还有七八里的山坳有孟养村庄,是沟通南北的要道所在,夺下那个地方才是他们的目的。   现在地图上无标注的地方突然出现这么个村子,还有接近千人的敌人,战斗很有可能打草惊蛇,让周边敌人集结,会为他们造成麻烦。   “大王,打过去?”   黄元是播州杨氏的老部下了,早在杨烈之时就是杨氏亲信部将,平日里播州违制的事也没少干,只剩他们自己人,这样的称呼是私下里忠诚的表示。   没叫陛下就已经是给了京师皇帝老爷三分面子。   这是杨氏统治播州的根基,他们祖先别管哪代,因为他们把自己当做汉人,所以都是汉人,这一点非常玄妙,也是杨氏‘易汉俗’的来源,里面表达出一种施与的心态。   我杨氏为汉人,入主播州尊重地方习俗,更改汉俗入夷俗,现在我们一样,你们听我的。   杨应龙对黄元使了个眼色,小声道:“先去看看,有没有把握。”   黄元清楚杨应龙所说的把握是什么,一支播州军,对抗不足千数的敌人,战胜是不需要提到把握的,除非他们要全歼。   太近了,两个聚落仅距七八里,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能轻易传过去,至少他们的炮是用不了的。   播州军有炮,不是陈沐造的那种,是早年明军制式火炮,从四川弄进播州,名字威风得很,毒雾神烟炮,研发于明代早期,多用于攻城,射程近威力小,打到城上起火生烟。   弹中毒物四散,给敌人增添口鼻流血的中毒负面状态,倒霉的会被施加点燃,衣甲着火再中毒基本就救不回来了。   但这种兵器不能大规模应用,基本等于没用。   杨应龙与黄元摸至近前,远远望着有西南风貌的吊楼,小土司像拿宝贝般从怀中抽出单筒望远镜细细望去,就见那些缅甸军兵在屋舍间肆意舞蹈,毫无章法地劈劈砍砍,发泄着掠夺不成的恼怒。   毫无疑问,小土司取出的这支望远镜,饰金银螭虎纹,也比陈帅的黄铜筒要精致华贵得多。   “他们有人把衣甲脱了。”杨应龙面上满是不屑,将望筒递给黄元,道:“太分散,不容易绕过去,都杀了吧。”   黄元粗略望望,点头交还望远镜,回身对诸多把总等播州营官道:“就像你们平时日常所做一样,给士卒吩咐下去,分散开一个不留。”   苗人武士的日常是什么?   操练射猎、部落仇杀、拦路抢劫。   其实这就是一次大型的部落仇杀,与他们过去在西南各土司部下时没什么两样。   不过片刻,黄元便将兵势散开,各营军士以甲长率领分兵各处,各甲下或三人合开的大弩搭上毒矢,或单人蹶张小弩扛在肩膀,分散在密林左右,列于林间障木隐蔽。   杨应龙杵着环刀将望远镜递给麾下鸟铳哨的哨长,叮嘱道:“看清楚那几个人,你们不像姐夫手下的铳手,操练时日尚短,打也打不准,三十杆铳打一个人,你们只要把那三个将官打死就行。”   村落里的缅甸军士尚不知林间有无数双眼睛看着他们,各自漫无目的地破坏、张狂地大叫,不时凑到他们的首领将官身边抱怨着什么。   突然林间一声呼哨,一队队头束发髻的苗人武士自老虎汉的率领下突杀而下,这种遭遇战双方都没有战阵,但苗人武士依然结成最小阵形,五个五人小队环围在甲长身边向敌军杀去。   每个小阵都是五人一队,有的是一张三人合开的大弩,有的是三张小弩,跟在两名持长标大矛的勇士之后,各自奔走张弩,急杀而来。   缅甸将官大为惊愕,这帮人根本不是孟养军的模样,连忙聚兵结阵,不过杨应龙并未给他们聚兵的时间。   两手攥着长柄环刀的杨应龙带一众亲随疾奔在前,三队举着鸟铳的武士紧随在后,冲乱敌军阵势就近高呼,他的鸟铳队不成排,射击也不一致,但目标是一致的。   三十杆铳只为打死一个人,这个人能不能存活不好说,聚在他身边的人肯定活不成。   哪里还能聚兵? 第七十五章 不才   安南的战事消停了。   自陈沐与莫敬典议和后,短短一月时间,莫敬典摆脱难以攻破的南山陈沐军,席卷清化乂安,得到两省粮草补给后再度挥师向东,占领明军撤退后的南山,向升龙城虎视眈眈。   这世上的盟约、协议有许多种,但能被长久遵守的只有两种——于其有利,或无力反抗。   陈沐定下的议和协议当然不会对莫敬典有利,只是等待援军达成目的的说辞,后知后觉的莫敬典心中不服,却也只能兵扼南山,不敢再向东进军半步。   议和以来,他麾下精兵断断续续有向升龙投降的,最多时甚至一日曾有四个百人队从军卒到军官,成建制投降。   “他不敢跨过南山了。”   邓子龙在升龙西南的南定一带布防,并无地利,但四通八达的水道布满明军小战船,因此邓子龙在判断战局上说得斩钉截铁。   “那些逃到升龙的降兵说,历经西战,吞并郑松、潘公绩溃军的莫敬典兵势不降反升,其麾下八万大军陈布乂安、清化直至南山,声势骇人。”   “但我料定,他不敢再向东走,这支北朝残兵军势虽重,鏖战半年不经休整又派来南山,战力不济,何况军兵的家眷尽在北面。”   “这既是其军势勇猛的根源,也是其军兵的软肋。”   趁着俞大猷女婿邓铨来与邓子龙换防,陈沐同邓子龙带亲兵在南定沿岸钓起鱼来,眼看鱼儿还未上钩,他点头道:“北朝败兵已无士气,后面只等朝廷印信发下,若无阻碍,我那化安南为三分的谋划,就可成型了。”   “那升龙城?”   邓子龙可还记得陈沐初进升龙就说舍不得把这安南巨城交给莫敬典,但这城若交给武公纪,武氏就能借此城倾威南山,到时候打掉个莫朝又生出个武朝来,弄不好还要再战。   “不给,谁也不给,监军还京时帮我带了封私信,建议升龙由朝廷驻军掌控,唯独主官将帅要廉明,这事就看首相定夺了。”   “能谁都不给最好,一定要给,给武公纪也比给莫敬典好些,那老将在安南积威已久,能再镇南北七八年。”   “对了——南洋军此次出战的赏格,定下来了。”   说起这事,陈沐了却一桩心头大事,邓子龙连忙问道:“多少?”   他们斩及不多也绝对不少,入安南数次历战,各部汇总一处,攒下首级功四千有余,何况伤亡极少,邓子龙道:“兵赴缅甸之前,宣布赏格,一定能大振士气。”   “十五两,按小旗给,旗官、盾手、矛手、刀斧手、铳手各自有份,此外轻伤三两、重伤二十两、阵亡五十两。”陈沐这么报着,带着些许无可奈何的神色对邓子龙道:“原本还能再多些,不过征发渔民、征用商船都要给赏,人家也打胜仗了。”   “百姓与商贾的民船按船队遇战给赏,小战百两、大战二百两;福船运粮两千石给百两路费。”   “单我南洋军府,此战要费十二万八千,若合粮草所耗,用米粮辎重九万七千,合算二十二万五千两。”   “这么多!”   邓子龙连鱼竿都丢了,气愤道:“百姓渔船作战出力,给赏天经地义,那些商船只是运粮,朝廷战时征调,还需什么好处!”   陈沐一看邓子龙这样便仰头大笑,招手道:“坐下坐下,本是用不到这么多,耗钱大头在辎重上,咱的军兵吃得好啊,你看看刘帅从四川云南来的兵,人家吃的什么,两餐稠粥白米酱菜管饱。”   “军府卫旗军早起稠粥一碗肉干二两,饭后饮茶一碗;晌午白饭一碗拌半两猪油、咸鱼二两、泡菜与肉干二两;傍晚白饭稀粥各一碗,咸鱼一两、泡菜一两、肉干二两合食;隔日早上还肉干换鸡卵、咸鱼、泡菜。”   “第三日,就有琼州新打的活鱼活猪装船运来,数目不多,但总能让旗军尝个鲜,你不会真觉得咱吃的鱼都是从这边捞的吧?”   陈沐说着自己都笑了,道:“俞帅的兵,那大肚汉一顿能吃十八两米还喊饿,军府卫旗军到夜里还能拿藏起来的食儿嚼着吃,咱一万出头的兵,兵粮耗费能跟人家五万军粮比。”   “咱打仗呢,这都出国了,兵粮从采买到运送,不都是人家商贾给运的?愿意开船出入这生死之境,就已经是忠义了。”   陈沐说着也撂下鱼竿,很是自得地笑笑,沉吟道:“熙熙攘攘皆为利,就算掺了利,那也是忠义,这次不给人利,人家帮着购军粮运辎重,打缅甸还会给你运,再往西呢?”   邓子龙歪过头去,对,熙熙攘攘皆为利!   他坐下来,不他被陈沐这套说辞说服,他还是打心眼里觉得那些奸猾的商贾不可靠,朝廷征发个徭役还要钱,要钱就算了,一船四百两!   跑一趟船是自己堂堂南洋军府二品都督佥事一年的俸禄!   他侧着身子,胸甲抻着他不能再向陈沐这边偏,风水先生满脸不爽地轻锤胸甲,问道:“依大帅的心性,这次赏格大方,渔民商贾皆有份,邓某倒有别的看法。”   “掺了利,商贾也是忠义;掺了利,大帅也是大方。”   邓子龙再将身子偏回去,微微扬着下巴用稍带睥睨的眼神看向陈沐,并没有侵略性,只是一副‘我看破你了’的模样,慢悠悠道:“大帅大方,还是因为这仗赚了吧?”   “哈哈哈哈!”   陈沐仰头大笑,还是邓子龙懂他,他起身伸起懒腰,两条胳膊振奋地向后摆着,满面藏不住的自得之色,对邓子龙挑挑下巴道:“猜猜,赚多少。”   “三十万?”   邓子龙不确定。   陈沐摇头道:“再往上。”   “三十五万?”   陈沐不想让邓子龙猜了,嗤笑道:“陈某是什么人,岂会因三五十万两白银高兴成这样?我算过,三年之内,三百万两保底,三年之后,倘若战局没有变化,单单安南北,依然能给朝廷带来七十万两收入。”   “花梨、乌木、苏木、红木,百斤一千通宝,别的不说单单苏木,在大明百斤十两;豆蔻、肉桂、沉香,百斤五千通宝;鱼翅、鹿筋、香螺头,百斤万二三千通宝上下;更别说还有犀角、玳瑁、燕巢、象牙等高价物事。”   “我与武公纪议定,升龙开阜,签下二十七处林场、十三座矿山、八座猎场、六十里海岸及红河百年,毕竟得人之鱼不如取人之渔!”   “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人,武公纪治下尚未编户齐民,但我估计有民七十万是少数,而陈某不才——”陈沐装模作样地拱拱手:“正是大明五岭以南第二大棉布、锦缎、丝绸织造商。”   “同时也是五岭以南第二大瓷器、珍珠、铜器、铁器、银器、金器倒卖商。”   “还是从京师东华门到西华门,绕寰宇一周天下第二的军器批发商。”   “以上,都没有第一。”   “我上百万两的货都压在濠镜卖不出去,纺织厂还是不停地织,眼看就玩不转。”   陈沐束手而立,笑道:“安南来了。” 第七十六章 新军   其实单想赚钱,在大明拿白银换通宝,在安南购货卖回银子就够赚翻天。   但不要说安南,让陈沐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花通宝都是不可能的。   他恨不得把所有通宝都收到南洋卫港融掉造火炮。   南洋大臣做买卖就一招儿,全屏一副红口白牙,张嘴就是以物易物。   其实棉布、锦缎、丝绸大宗兑换东南亚特产,陈沐一直觉得自己是吃了大亏的,只是形势所迫,让他不得不如此。   因勤劳的葡萄牙商人与大明出马六甲去往印度的勤劳商贾,大宗棉花由澳门输入,让刚刚迸发出巨大生命力的广东丝织业市场达到瓶颈,产能非常过剩。   殷正茂阴差阳错一纸法令让广州府的人力资源短缺,刺激非常原始的蒸汽机使用,百姓与商贾学习南洋卫形成工厂模式,这是两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这对陈沐而言是一件好事,他给自己的目标就是给这些商贾投资,不是直接给钱让他们扩大生产,而是用南洋军府的雄厚财力把所有产品统一定价买来,刺激他们逐利生产。   另一边,也着手投资技术,那时候他认为总有形成质变的那一天。   可他没想到,来的不是质变,是他妈量变。   广州府是好了一些,但工厂规模扩大到了广东省,甚至连广西、福建都有所影响。   这是陈沐这辈子第一次感受到蝴蝶效应。   他以为控制住棉花输入,就能控制住规模,但地方士绅、商贾、百姓,谁都不是傻子,尤其是宁可背着杀头罪名也要出海讨生活的闽广百姓。   葡萄牙人从印度运来的棉花不够用,他们走海路、走陆路,从山东、从河南、从山西、陕西运来棉花,有的是寻觅到商机将棉花按市价出手,小赚一笔。   有的则是在广州府有工厂的商贾直接雇人去往北方进货,或是北方商贾直接来用棉花来换棉布,最远能销到蒙古去。   因为便宜。   别处一匹机棉布三钱二分银,广府棉一匹二钱六分银,低上两成的价格令人趋之若鹜。   这本是件好事,但坏就坏在他给广府棉的输血不能停,他又不好跑去北方与商户争利,那就不合他初衷了,海外市场暂时又只有这么大,统统是热带亚热带地区,只能卖夏棉布。   南洋诸国加一块才多少人?   加一块都比不上武公纪啊!   “要是为赚钱,我才不卖给武公纪换东西。”   陈沐心里一直是这么想的,他要是只想赚银子,一张嘴就能托住两家,这边跟武公纪抬价、那边给合兴盛供货,中间一边一成利,以物易物,一进一出安南之战的军费就有了。   虽说这样的赚,但总归是不如陈沐能达到的最大利润来得多。   不论如何吧,当南洋军府对此次外出征战的战功赏格公布出去,由各百户、总旗、小旗中的讲武兵宣讲下去,士气确实如邓子龙所想的那样,各个都准备着再战一场。   所谓的宣讲兵,就是每个小旗之中傍晚围着篝火给旗军讲英雄故事的双饷旗军,看上去有点像随军神父,但他们在陈沐心中还有增强旗军凝聚力、解决旗军战前战后心理问题的工作。   这不是洗脑。   一个明朝旗军,追随中原大地祖上英雄的脚步,在大争之世踏上战场,于生与死之间达成富国强兵的目的,给予他们活下来的勇气,陈沐从不觉得这是洗脑。   洗脑,那是陈矩回去请旨调派锦衣卫们要做的事。   他们去安南、去马六甲、去印度、去西班牙,甚至可能将脚步遍布整个世界。   这些肩负间谍使命的锦衣卫将使尽浑身解数,让别人相信他们自己的祖国是弱势的、失败的、是邪恶的;让他们相信自己的民族是愚昧的、蠢笨的、低下的。   那才是洗脑。   征安南这场仗,对整个明帝国而言所获称不上多,无非是在赚一点小钱之外,得到一条云南通往海外的运河,为接下来缅甸之战疏通关节,减轻辎重压力。   但对南洋军府,意义截然不同,是一石数鸟的大事。   他取得了财富,也开拓了市场,更重要的是南洋军的凝聚力,大不相同。   安南之战后勤供给,宗主国三千军府卫与藩属国九千旗军一视同仁,那来自各个国家的九个千户过去在战场上从未吃到过这样的军粮,出征前更没想到过战功赏赐会一视同仁。   那些旗军就更不必说,哪怕是在国中都少有机会吃到这样的饭菜,战争中更是想都想不到会有如此待遇。   看着嗷嗷待战的藩属国旗军,陈沐可以想象,当战争结束他们带着战功赏赐回到各自的国家,会由下至上地影响更多人汇聚在明帝国镶龙旗下。   陈沐甚至想过如果帝国能在接下来百年以世界市场消化掉内部压力焕发新生,跻身百年后举足轻重的帝国争霸中,这场战役在世界史中将拥有举足轻重的意义。   还有军府卫的军官,那些真正意义上科班出身,来自海军陆军讲武堂的年轻将校们,兵法对他们而言不是一个个并不具体的晦涩词语,诸如爱兵如子与士卒同甘共苦。   怎样与士卒睡一样的军帐与营房,怎样与士卒吃一样的军粮,如何赶一样的路,甚至在吃饭时把自己碗里的肉夹给瘦弱的部下或强壮的部下时该说怎样的话。   课堂上都有学、教材里都有写。   不管从哪个角度上看,这都是明帝国传统与宗藩特色的新军第一次出战。   三千明军、九千朝贡国旗军,新的兵力构成、新的组织制度、新的兵器甲胄、新的军官培养,甚至是新的辎重后勤。   只是今时今刻,除了这支宗藩军的一手缔造者陈沐,谁都无法全面了解这支军队可怕战斗力的全部来源。   当这支军队还未在世人眼中闪耀光华时,陈沐已被刺目的光芒激起雄心万丈。   九月初,在升龙的陈沐发麾下军府卫千户随娄奇迈北上入云南,命其支援杨应龙。   随后传信向马六甲驻守的石岐,命其收集葡萄牙人手中缅甸全部情报,派遣斥候开船自沿海收集缅甸情报,同时调派邵廷达引四千旗军移防马六甲。 第七十七章 改良   安南既胜,莫敬典无意向东兴兵,应当上报朝廷定夺的事宜也都报上,这边就没军府卫什么事了。   接下来的守备、震慑,俞大猷与刘显两名老将要比陈沐军有经验得多,防务被俞、刘两帅接下,军府给宗藩旗军先支些许赏赐,给他们在升龙城轮换放假十五日。   当然这个假期只是相对的,不准夜不回营、不准奸淫掳掠、不准作奸犯科、不准饮酒作乐,每日还要操练两个时辰。   所谓的放假,不过是各百户轮换每日各两个时辰,限制每日入城不超千人,带麾下旗军逛逛升龙城,每人准买百斤特产遥寄回家罢了。   陈沐舍不得通宝外流,自己都舍不得花,当然也不会给旗军发通宝,他连银子都没给,每人依照功勋,给几匹棉布或扯几尺绸缎,要么就是几套瓷器,让他们自己花去。   总之就是一听到战胜消息后闽广、南洋闻风而动的商贾到这边给军府卫交的‘分润税’,乱七八糟什么都有,一船货给他半成,货物堆积如山,正好下发给旗军,还能补上部分赏格花销。   分润税其实就是原本该交给安南朝廷的关税,眼下这般光景,安南谁能收商贾的税?但到底是拥兵二十万的天下雄国,连关税都没有岂不惹人笑话?   这事还得靠咱陈大都督。   不过自旗军放假,税务与升龙城外的南洋军大营就都归白元洁看管,陈都督去广州府公干了。   这个节骨眼上,莫敬典在南山还陈兵数万,绝对谈不上高枕无忧,但陈沐还必须开个小差,他得办两件公事。   第一件事最重要,赤海舰上的水兵都换了军府卫旗官,扯帆绳的都是百户,不算陈沐、邓子龙、张世爵与杜松等随行兵员,千户以下九十三名旗官随船去往广州府。   他们有三天时间住进海军讲武堂,与学院讲官齐聚一堂交流安南数次作战心得。   并将他们在安南数月之间每人亲手写下的笔记一一校注后,连同安南绘图等军事文件一同交付讲武堂战典藏书楼,作为今后增编教材时的取材,同时这也是讲武堂毕业生员应尽的义务。   他们在讲武堂时的老师将会对他们的笔记一一考量,记入履历之中,评比优秀将官,这种评比对将官的升迁没有利害关系,但如果将来他们在战事中负伤,不能继续率部作战,那他们曾经编修的笔记就对人生非常重要了。   如果足够优秀,会被调入讲武堂,依照笔记中所表现出的才能担任各科讲武官或兵器研究官等官职,继续为国效力。   说起来陈沐回广东的第二件事也与海军讲武堂有关,不过主要还是南洋军府下属军器局牵头。   军器局主官关尊班在前番商贾运送货物时夹带一封私信,向陈沐递交军器局拟全面改良军械的想法,涉及主要兵器及甲胄。   即使讲武堂山长卢镗已多次催促,陈沐不知道、不拍板,关尊班不敢干。   这个季节由红河口登船自北部湾北面经由琼州去往广州府,航速不上更,整整要在海上漂泊五日,不过这也刚好给了船上旗官修改笔记的时间,倒也不是坏事。   赤海舰上属于陈沐的船舱中,南洋大臣军府都督陈沐帅舱此时一片杂乱。   桌案上铺开六柄制式不同、长短不一的刺刀,墙上兵器架横挂着三杆制式稍稍有异的鸟铳,还有旗军捧着甲盘或地上分类摆开的甲胄兵装。   三件胸甲、两幅甲裙、两种臂缚、四顶头盔、四式军鞋、两种携行皮带、三个背包、两副水壶、三种饭碗、就连制式笔记本与地图都有两份备选。   这些东西陈沐大致看过,有些他了解改良之处,有些他则根本看不出来,何况数据过巨,关尊班是要等陈沐回到军府卫当面解释,所以陈沐也不着急。   关尊班接掌军府卫两年,办事牢靠没出过大乱子,这次送来的兵器甲胄,更是能看出其对军械制式改良势在必得。   尽管这些军械除了能让陈沐一目了然,诸如头盔甲胄内增衬垫、行缠改以密织帆布之类能让士卒维持战力的改良,也有许多他一时半会看不明白的,但这不重要。   等他船至广州,关尊班自然会把原因与成果告诉他。   他现在要做的,是在军备中增设几个小物件,理发修须、篦头洁面,在安南战事中,给南洋军战力造成最大损失的不是莫敬典与阮倦的北朝军,而是明军头发里的虱子。   平时军有驻地,各部隔几日便有专门用来清洁卫生的假期,日常操练结束也能烧水洗澡,吕宋更是有闽广而来常住马尼拉开起理发店的明人。   顺带一提,就因为包括理发店在内的明人各式店铺,让陈沐占领马尼拉后,十几个西班牙人希望能依然住在马城,毕竟这的生活设施远超旁处,他们回国也不是人人都住在马德里。   但在安南战事中明军没有这样清洁个人卫生的机会,条件极差。   十天半月不洗澡,在安南这种地方已经很难让人忍受,但战事当前,忍忍也就过去了;可十天半月不洗头,怕是不比杀头难受多少。   陈沐当然不是让士卒剃发,尽管他确实想让麾下士卒全部剃成大光头,那是打仗最方便的发式,好清洗讲卫生,但这是件大事,他既无做此打算挑战传统的准备,也没有这样的决心。   他更愿意从规章制度上想办法。   南洋军后勤说是天下第二并不夸张,但这不是后勤能解决的事,还要把工具配发到人,他正在想应该在旗军背包中增添什么工具,章法制定成何样,工具又怎么弄来。   “帅爷,离珠江口不远了,是先去广州府,还是先去卫港?”   自升龙起航的第五日下午,一路航行的赤海号抵达广州海域,杜松进来报信,被铺了一地的军械吓一跳。   “把这些都收起来装箱,先去卫港把我放下,让张指挥使带学员去讲武堂,办他该办的事,你和莲斗跟我走。”陈沐指点着船舱里乱七八糟的军械,道:“我们去把军械章程定下来。” 第七十八章 标准   一进卫港,观巡诸制造司,陈沐就知道关尊班提议军械改良的原因。   制定新的章程,确实已经势在必行了。   与创新关系不大,和生产力相关联。   赤海舰到港时,数艘大福船正在码头卸货,从南洋、广州运来的木料、金属,搬下船后直接装上马车,奔走在四条通向卫港内的木轨,一路疾驰的车马不断。   远远地就能听见卫港内蒸汽机隐隐轰鸣,陈沐觉得卫港里军匠、工人应该戴上棉花耳塞干活。   长久在这样的场合做工,对耳朵和脑子都不好。   “诚如帅爷所见,车床、锤锻,各司使机器越来越多、手工越来越少,前年所造军械兵甲,不分水火,其中全用机器所造部件仅占一成三分;半机器半手工,也仅有两成七分而已。”   关尊班引着陈沐巡行各司结束,待入了衙门,这才对陈沐细细报来。   “去年蒸机制式稍改,能带起更大劲头,已胜过水力,各司皆多装蒸机,如今火机已堪堪占了七成,机器所出部件已近三成,算上半机器半手工,则已超过半数。”   火机指的是蒸汽机,香山匠人是用水利机械起家,所以有这样的称呼。   就现有蒸汽机而言,哪怕只是在军械制造上,也远达不到全面步入工业化,但三成部件机器制造,在陈沐听来已经非常可怕。   “过去手作军械,长短有偏差、轻重有不同,全赖匠人熟练与否,其善者可与规制毫厘不差,不善者穷其心力,一分深的照门仍能打出深浅,难以合用。”   “现在机器锤锻有力、切削有方。”   “帅爷总说的标准化,如今少数机器已能达到分毫不差的标准化。”   关尊班论手艺不如老关匠,但管理军器局与革新的点子上却又胜过老关匠,他露出自信并自豪的笑容,只是陈沐当面多有矜持,道:“以手艺最好的军匠,用手做出机器,再以机器切削打制出新的车床配件或铸造模具,装出新的机器。”   “如此往来三次,构件精密直至不得寸进,造出军械,亦为同一标准。”   关尊班说着随从吏员提出两杆鸟铳,轻拆下铳机与木质铳床上两枚四方铁榫递给陈沐,道:“大帅请看,这是过去的手造铳铁件,前年所造。”   接着他又递出另外两枚看上去同样的铁件,道:“这是现在的卡榫。”   陈沐在手上将先后四枚卡榫一一比对,颔首赞许地对关尊班道:“这一年多,你做的很好。”   创造,整个世界只有陈沐才能接近凭空创造出新东西,别人不能这样犯规。   生产力进步,旧有生产方式与现有先进生产力发生冲突,人们才有发明创造的主观能动性,有了方向,发明创造才是水到渠成。   四枚卡榫虽小,但足以向陈沐证明军器局兵器改良的原因,如果说两批卡榫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只能说前面两枚卡榫看起来一样,而后面两枚卡榫则完全一样。   一叶知秋,如果铳机也是如此,旧零件就已经不能再与新铳机通用,不论如何,都要制定下新一批兵器的规格。   “我明白了,说说各类兵器吧,你送过去三种鸟铳都是燧发,它们有什么不同?”   盔甲、携行具以及碗壶之类的东西,陈沐也不是不关心,只是那些东西一看就知道原因。   铁碗好制作,但造价高、重量大,相比肯定要选择木碗;铁、木、竹制水壶,自然也会选最轻、制造最简单的竹筒水壶。   至于盔甲则单纯是形制上有所不同,增加内衬护垫这种是都有的制式化改良,选择余地不大。   关尊班点头,命人将鸟铳与铳刺取来,对陈沐道:“木铳床同过去没什么不同,只是增加了帅爷说过的铳托,更利手持肩抵,虽然增加铳床一半工费,但让鸟铳长出八寸,使用铳刺与刀剑对格时更有利。”   “如果帅爷认为这样的铳床可行,今后便以此为例,制作新的铳床。”   “新铳的铳击没有分别,仍为燧发,常吉先生前月曾从北京送来一幅图纸,以增添子铳类似佛朗机的形制在后装弹,以求速发轮射,不过那样的铳打放稍有漏气,射近力弱。”   “军器局已打造成样,与同有此患的轮发手铳同送海军讲武堂兵器科,由那边格物。”   “而且即便以现有手工避免漏气,所费工时也远超鸟铳。”关尊班显然对赵士桢的新玩意并没多看好,旋即说道:“新铳所改在铳管,这也是有讲武堂兵器科吏员所助。”   陈沐挑挑眉毛,一说与佛朗机形制相似,他脑海中就已有大致模样。   他也明白,能设计出来与造出来是两码事,而能造出来与大量生产列装部队,也是两码事。   不过陈沐对此还是欣喜的,他点头道:“后装、速射,是大势所趋,但必须保证威力,这个路没错,先设计着。”   “铳管改制?”陈沐狐疑地问了一句,这才抬手张开五指,轻压桌案后才抬起来道:“五千两,谁能把后装步铳漏气解决,赏白银五千两,你接着说铳管。”   关尊班点头记下后拿两根铳管递给陈沐后解释道:“讲武堂与军器局注重实验,过去鸟铳发三钱弹、装三钱药,铳管精工、火药细颗后三钱弹与三钱药威力过大已不合时宜,遂使学员测试装药多寡、铳管长短对威力影响。”   “为保证杀伤,讲武堂实验为畜身被甲,三十步破甲穿肉、四十步破甲翻肉、七十步穿肉或翻肉,依次记录,达到如此威力,再更改施放药量多寡。”   他所说的翻肉,其实就是空腔,而且是铅弹留在体内那种,因为有时候即使铅弹形成空腔,依然有力量从另一边透体而出。   陈沐轻轻笑,七十步杀伤无甲敌人,关尊班还挺会想的。   这个距离对鸟铳威力而言不要太容易,可关键是打不准。   他是玩鸟铳的行家,不说最好,也绝对称得上熟练射手了,七十步外让他一铳就打中人,说真的,几率和莽应龙现在跑到南洋卫港投降是一样的。   兵器精度还比较可靠,但火药能量不够,超过四十步打出去都是抛物线,即使算好提前量,挡不住有风把十一克的三钱弹吹跑。   就算无风、精于计算,端着九斤重的铳瞄准,那么远的距离,手上偏差毫厘,铅丸不知飞去哪里。   七十步,超过百米了。   多打几铳,他还可以试试,也只是试试。   “最终定铳管阔二分,放四钱三分弹,铳管原长三尺七,现短二寸,原铳柄长四寸,现增四寸,合四尺四寸,装六种铳刺哪一种,铳长都为六尺。” 第七十九章 神目   林满爵将军再一次走上人生巅峰。   上一次是关岛,这一次是广州。   整个广州府海军讲武堂二期三期学员一千零四十一人,算上一期一千五百四十一人,只有他一个人,身兼学员与讲官。   海军讲武堂新开两个战法训练科目,属于且仅属于他,一为密林游击,二为散兵袭扰。   陈沐专门向卢镗要到一个四人研究小组的名额,于两年之后正式开办,这四人便从林满爵部下曾参与关岛之战的平远乡勇中挑选,现在的时间主要是留给他们四十人名额先从讲武堂各科毕业。   当然,林满爵也只是在广州府得到这个消息,实际上没人允许他现在去上课。   他得先跟陈沐去缅甸。   朝廷传送的书信抵达广州府时,赤海舰也重新启程,皇帝准许了陈沐手本中大部分建议,包括三分安南、驻军升龙。   不过驻军升龙的使命交给广西总兵官与云南黔国公府。   后续安南事宜也与南洋军府没什么关系。   得皇帝手书一封嘉奖,首相张居正私信一封,让他对帝国后续如何在安南得利拿出一份方略。   “这杆铳,如何?”   行船海上,赤海将军再航北部湾,陈沐在广州换了新将甲与袒肩绣狮战袍,抱着盔枪兜鍪对林满爵笑道:“新甲胄哪都挺好,就是有点热。”   新头盔与甲胄内部都加了垫片,头盔内是顶部中空,四周有合发巾的八瓣衬垫,符合明人发髻的人体工学,多了周围支撑,戴上更加舒服。   胸甲内部除去正面与背部垫片外,两肩使用皮胶垫片则更大更软,减少胸甲重量对身体的疲劳,另一方面也能在战斗中减少冲击造成的伤害。   外部样式没有太大改变,将用胸甲依然饰有花纹,肩部略微加宽看上去更加美观威武,将甲是不需要考虑成本的,但兵甲同样的改良一方面令甲胄更加实用舒适,自然也会略微增加一成的成本。   这在陈沐看来是完全可以接受的——在他所处的时代,陈沐十分确定,因为他的存在,能使铠甲在世界范围内提前三十年退出战场主流。   换句话说,现在距离铠甲最后的辉煌,更近了。   立在船头的林满爵手上拿着一杆新铳,比改良后的寻常加托鸟铳更长,不配铳刺,铳管更粗,内加钻床车出四条螺纹膛线,外配订购琉璃厂无色琉璃望远镜,采用燧发打火,使用六钱无碎布铅弹。   “太重了。”林满爵露出苦笑,掂量着手中长铳道:“大帅,这杆铳配神目镜,加长加粗的铳管铳床,上下十六斤重,比西夷重铳还重。”   这个重量确实太重,过去的鸟铳只有九斤上下,改良后的燧发鸟铳只有九斤四两,如今加上铳托与铳刺的铳才刚刚十一斤七两,这么说可能不太直观。   一杆狼筅,七斤重。   陈沐指指林满爵手中大铳道:“但它能在二百步外杀人。”   林满爵听着不好意思地笑了,道:“卑职知道这是一杆好铳,造价高昂,牢靠耐用,出军器局前多次调校,从神目镜上的漆样就知道,但它太慢太重,旗军若都使这个,连柄刀子都不能带,恐怕不利。”   纵横关岛的林将军对战争有自己的理解,尤其在于游击,他面色带着尴尬,顿了顿才对陈沐道:“大帅对卑职重视,在下铭感五内,但这……大帅也知道,在安南,我们没打出像样的战果,受之有愧啊。”   “战场上与敌军对抗,若敌军并不四下出击,根本不是对手。”   现在陈沐几乎量身定做地给他制出装备神目镜的远发铳,还在海军讲武堂单独设立密林游击与散兵袭扰,让他压力很大。   “安南,将你放在直面莫敬典大军的前方,那是我调派有误,并非是你们的错。”   这大约是陈沐头一次大大方方承认自己指挥有问题。   他拍拍船舷,望向跟随战舰飞行的海鸟与碧海蓝天,转头向林满爵道:“后来你的旗军在南山上打得很好,这世上作战有多种方式,天下或许有几支军队能适应各种地形、各种使命,但大多军队不是如此。”   “或许你的部下在俞帅或刘帅部下没有用,那是因为他们每次作战都能调动数万乃至十万大军,一力即可破尽天下奇巧,但我没有那么多预备兵力,他们动兵十万能达成的战果,我发兵两万一样能做到。”   “这也不是因为我比他们强,是因为我的兵强,我的兵强,在于我有钱。”   陈沐说到这时没有半分骄傲,他只是在陈述事实,他自认没有俞大猷用兵如神,也没有刘显驰骋无双,但他财力绝伦,这些财力用于军备用于操练,他的兵就比别人更强。   “别的大帅可以用两万精兵做主力,八万正规军去打牵制;现在我只能用三千精兵做主力,九千宗藩军去打牵制,宗藩军不够用怎么办?”   陈沐看向林满爵,认真肃容道:“你要用一千人打出一万人的牵制,怎么打?深入敌境出入敌军想象不到之地,杀伤敌军扰乱敌心,那些可能是我南洋军府辎重都运送不到的地方,我只能在军备上帮你。”   “给你更好的兵器、更好的甲胄、更优秀的军官,以求你在战事中,敌军身后甚至敌军内部一次次战胜,就食与敌。”   “这杆铳。”   陈沐指着林满爵手中装配神目镜的长铳道:“讲武堂的研究员管它叫神目杀将铳,你嫌它重嫌它慢,没关系,我不会给你部下所有人都配这样的铳,说实话如果这世上有一杆铳连我都配不起全军的话,那就是它了。”   “在三宣六慰,后勤船会陆续给你运送五十到一百杆,打造中次品率太高,你把它配到下属小旗里最老练的射手中,一个小旗或两个小旗一杆,交战中不参与轮射,别人放三铳,它放一铳就够。”   “重弹不怕风,距离也不远,只一铳,把敌军领兵将官射死,远比轮射打上二十铳能在战场上取得优势。”   陈沐一直认为铠甲时代才是狙击手的天堂,他顺过林满爵手中神目铳,抬手抚过铳身核桃木烘烤浸油上漆后的纹理,又递还给林满爵,笑道:“我的小孩要出生了,等打完这仗,去军府卫岛喝酒,现在……”   他手握成拳,重重擂在船舷上:“我们去缅甸!” 第八十章 女婿   老平托早就奉命等候在马六甲港口,他年事已高,陈沐并未准许他亲自跟随上阵,故在陈沐登上安南时,他便与石岐启程前往马六甲。   他在这足足等了几个月,在这片葡萄牙人的梦幻之地。   不论哪个时代的陈沐,都听说过许多次这个地方,马六甲,过去属于马六甲苏丹王朝的都城,马六甲。   在葡萄牙人攻打马六甲时,马六甲围城战更加久负盛名,传说当时城中聚集两万名苏丹的武士,拥有千门先进火炮的优势防御,在七百名葡萄牙人与三百名印度仆从军的攻势下毁于一旦。   马六甲的地缘决定了其地一定繁华,只不过陈沐认为以上的战争,葡萄牙大征服者与难攻不落之城的故事,不过只是个故事。   陈沐十分确定,在葡萄牙人到来之前,这里根本没有像样的城防,否则葡萄牙人夺取这里之后修建城塞也不会因为石料短缺,把马六甲皇宫都刨得一干二净。   南洋舰队抵达马六甲时,二百余条大小战舰载满旗军,旌旗遮天蔽日,将蜿蜒的马六甲河口阻拦。   将城市劈成两半的马六甲河太过狭窄,根本不能容战船入河,他们将战舰停靠在葡萄牙人修建的海岛要塞外,同样也不能完全容纳,另一部分船舰则停在石岐早先修建的简易水寨中。   两个千户的旗军入驻海岛要塞,余下更多旗军则列队开入马六甲城,这个以本地树名命名的城镇即使到现在依然没有城墙,城镇分布类似于日本的城下町、欧洲贵族堡垒与村落的二元分布。   河流西面是百姓居住地,东面则是过去马六甲皇宫及权贵居住的地方,现在东面坐落着葡萄牙人的教堂、要塞与居民区,西面则是缅甸人、爪哇人、印度人及明国商人的大片宅院。   在数十年前葡萄牙人得到这里后,因不同信仰,这座城镇经历了惨烈的屠杀,许多马来人逃亡他处,如今即使依然在这里生活,地位也较为低下。   那场战争正因缅甸人、爪哇人、印度人以及明朝商人的倒戈,使马六甲王城陷落,作为得利者,那些原本就是葡萄牙人盟友的商人扎根于此,已有数十个年头。   如今,这里未经战争便全然易手。   老平托的目光并没有多少哀伤,给陈沐引路中勃有兴致地说道:“过去我想进入这里并不得到准许,我听说在国内,有人把失去马六甲视作葡萄牙的衰落开始,我们失去了马六甲,就失去香料群岛。”   “说真的,你们应该省省心,葡萄牙总是要衰落的,把马六甲给我,恰恰能延缓葡萄牙的衰落。”   葡萄牙帮了陈沐很大的忙,平安接手一座防御工事完备的要塞,这相较几万两白银的货物而言简直不能再划算。   顶盔掼甲的陈沐说道:“如果换了别人,马六甲总有守不住的那天,这里遭到围攻后你们的船队并不能及时支援,但我不一样,我的部下会在战争开始的一个月抵达这里。”   “没有人能从我手中夺走马六甲,只要马六甲在我手中,葡萄牙依然有香料贸易的权力,还不必在这维持庞大军费,其实你们不算亏。”   平托耸耸肩,笑道:“无所谓,我上了年纪,孤苦无依,并不在意死后埋在哪里——到了。”   在更前方引路的石岐立在浮雕大门的门口,对陈沐笑道:“他们的门总是造得很高,但挺漂亮。”   陈沐领一众将官鱼贯而入,这个所谓的衙门,过去是葡萄牙司令的宴会厅,长桌能容纳最多四十二人议事,作为陈沐的衙门非常合适。   此时宴会厅的内部也经过石岐一番装修,以陈沐的习惯在墙壁挂上地图,靠墙一侧摆好沙盘,南洋诸将步入后便能使用。   陈沐将头盔放在桌上,解下战袍递给杜松,坐下长长地出了口气,坐下所有人都等待着他的命令,却见他打量着诸将,对杜松道:“弄点冰,镇些凉茶,一人一碗。”   众将哄然大笑,他们人人都是满头大汗,只怕甲内衣物也已经湿透了,石岐道:“这里与南洋其他地方一样,终年酷暑,葡人修寨并无夹墙,属下已命人取冰盆,一会就到。”   “为了接我们,辛苦了。”   听到陈沐这么说,石岐抿着嘴笑了,拱手道:“还未恭喜诸位将军安南大胜,比之战场厮杀,在下做这些不算什么。”   “还有缅甸,不用怕没有立功的机会,马六甲的情况。”陈沐看着石岐随同亲兵端着厚重卷宗,知他是早有准备,道:“还有三宣六慰的情报,都说说吧。”   “马六甲有民十万,多为马来人,但权力掌握在爪哇拉贾与葡萄牙人手中,他们过去听葡人的,如今听我们的,这都没什么,最大的问题在于城中所住缅甸商贾应如何处理?”   陈沐道:“修建监狱,算了,直接把他们的居住区圈起来,严加看管,等战事结束再放出来。”   “缅甸的情报,葡人比我们更清楚。”   石岐说着看向老平托,道:“他从濠镜弄到缅甸的情报,但不愿意告诉我。”   陈沐听着就笑了,看向平托道:“这一次,你们又想和我做什么生意?”   “不是生意,将军,我们希望能进入广州府传教。”平托的话里带着澳门主教以及印度总督的意思,显然他们现在清楚地多,以及不再说什么在明国传教,将范围仅仅缩小到广州府。   “作为交换,会交给将军对缅甸的全部消息。”   “考虑清楚,平托,我认为这些情报并不意味着能不能进入广州府传教。”陈沐笑眯眯地说道:“而关系到战争结束后你们还能不能在缅甸传教。”   “在我这空手套白狼可行不通,除非你们认为我会输。”陈沐饶有兴致地望向平托,问道:“你真觉得我们会输?”   “呃。”平托对上陈沐的目光显得尴尬,道:“战争的胜败总是难以预料,就算……”   陈沐拍手道:“但双方的强弱总是一目了然,我有一万三千名武士,而在国中,动员二十万军队向缅甸进发,我没有强迫你的意思,但如果你不交给我所有情报,等缅甸攻陷,你们将失去在那里传教的可能。”   平托深吸一口气,手拍在膝盖上随后站起身来,对众将用已经熟练的广东官话说道:“好吧,其实葡萄牙人进入缅甸比到澳门还要早上许多。”   “最早我们接触的缅甸人在东南,受雇在与莽瑞体的战事中守城,我们很厉害,但毕竟缅甸人更多,城池被攻陷,雇佣军的勇敢让莽瑞体雇佣他们为其作战。”   “我们带去火枪与美酒,后来莽瑞体在寻找白象中被杀,继位的莽应龙更加重视雇佣军,他学习我们的武器,远离我们的美酒,发给雇佣军每人一名美丽的缅甸妻子,用明国的话说,就这样,他拥有了一支由倒插门女婿组成的军队……” 第八十一章 普吉   缅甸的情报,基本上就是莽瑞体、莽应龙这对连襟横扫四方征服天下的故事。   而莽应龙,在这个故事中要比他的妻舅莽瑞体可怕的多,睿智、狠辣、果断,受环境所限,没有经历过优秀的战争教育,因此总打败仗,但愈挫愈勇、越败越凶。   跟随其妻舅莽瑞体长达二十余年的征战中战场野生教育令其拥有充足的争霸资本。   莽瑞体横扫缅甸后沉迷红酒西餐疏远佛教,最终被杀害,缅甸各部也分崩离析。在其死后,莽应龙再度攻伐各地,重新统一缅甸。   那是个天生的王者。   正因如此,与播州差不多大小的缅甸宣慰司,成为如今西抵阿拉干、东达暹罗国,一统上缅甸与下缅甸的西南之主,并跃跃欲试与其宗主国明朝叫板。   经过这份来自葡萄牙的情报,陈沐心中对莽应龙的威胁小了许多。   即使他攻破孟养,全合三宣六慰,也没有东侵大明的才华。   不是这个国家没有能力,缅甸全境,是非常强盛的国家,甚至称其为一方霸主都不过分,而是陈沐单纯认为莽应龙没有这份才华。   因为最新的情报,莽应龙在北边又打败仗了。   他被孟养土司思古断了粮道,我的天!   但凡熟读《三国演义》这种寓教于乐的普及军事话本的人,很难被断绝粮道,至于率大军被小兵把粮道断了,更令人匪夷所思。   断粮道这事入孟养的杨应龙还没帮上忙,他虽然势头挺足,播州军战力也确实很强,但其实他和陈沐是同一类型的将领,都是靠兵打仗,个人用兵布阵才能有限。   人家思古一己之力就把粮道断了,后面的事不必多说,即使取得断粮优势,思古的军力太少,前后堵截也无法围困,明军驰援不及,单靠他与杨应龙也围不住二十万大军。   双方打了几场,互有胜负,眼看腾冲卫的明军调度起来,莽应龙便回军撤走,在上缅甸罗刹女山一带布阵,与明军对峙。   这情报挺让人丧气的,要是云南明军能早先入孟养,根本用不着三路大军,就着缅甸军断粮的机会就能永绝后患。   不过这样也不坏,对陈沐来说还不算坏。   在马六甲停靠整备,输送军械粮草辎重的明军于十月扬帆起航,驶向他们下一处目的地,受大城王朝控制的普吉。   早在大军启程之前的半个月,石岐便率麾下旗军一千与辎兵千人,在葡萄牙船长的指引下航往普吉,修筑港口码头,屯驻粮草军备,以供战事所需。   大城王朝已经不是那个向大明进贡百余次,最多时一年朝贡六次的乖乖朝贡国了。   六年前莽应龙攻破阿瑜陀耶城,处死国王,大掠其国后夺其臣民还白古,仅留下万余人在阿瑜陀耶城,另立傀儡摩诃昙摩罗阇,间接统治这个国家。   明朝在这片土地上没有威风可使,但陈沐还有葡萄牙人。   在六十二年前,葡萄牙人与暹罗国签订第一个条约,规定葡萄牙人可在阿瑜陀耶城、丹那沙林、墨吉、北大年、六坤等地居住、经商和传教。   自那时起,葡萄牙人进入暹罗,这里成为数代冒险家的乐园,他们并不能影响这个国家的决策,甚至如今许多葡萄牙人受雇于莽应龙麾下,但他们有足够多的情报。   普吉,正如这个时代沿海随处可见的美丽岛屿一样,岛上只有几百个土人居住,就连大城王朝数十年来的都管不到这里。   于明军而言,作为攻打仰光的跳板,这是最合适占据的小岛。   “消息走漏在所难免,我知道海外葡人也并非铁板一块,他们受雇于莽应龙,总是有人要有些忠诚的,就像老平托你一样,为我谋心费力。”   海岛岸边远处的水寨正在修筑,更远处的林地间辎兵卖力地砍伐林木,沙滩上一堆堆篝火燃起,支着铁锅热着旗军的晚餐。   陈沐换下海边游泳浸湿的衣裳,着一件薄衬甲披散着头发与老平托漫步于前,杜松手按腰刀带两名手持长铳的近侍牵马亦步亦趋,在涨潮的细白沙滩上留下一溜蹄铁印记。   “我不怕莽应龙知道,我还要告诉他我来了,我想和你说的是另一件事。”   陈沐向前走着,脚步顿了顿,仿佛在组织语言,接着继续向前走,似乎组织语言失败。   这么往复两次,他才终于停下脚步转过身对平托道:“雇佣一支葡萄牙雇佣军为我做事,需要多少钱?”   平托怀疑自己听错了,他皱眉顶了顶鼻梁上的眼睛,“将军?”   “我是说,如果我想要雇佣一支一千四百人的葡萄牙雇佣军,多少钱?”   雇佣葡萄牙军队!   平托从来没想过陈沐会雇佣葡萄牙军队,开什么玩笑,陈沐这个人性格那么独,他也不是受雇于陈沐一天两天,对此早有充分了解。   别说雇佣葡萄牙人,就连允许葡人登上广州府都是痴人说梦,现在居然大大方方地想要雇佣一支葡萄牙军队,还将数目都标准好了?   等等,一千四百?   这不正是莽应龙麾下迪戈美罗佣兵团的数量?   “将军你是想?”   陈沐眯着眼笑笑,摊开两手道:“那些人毕竟与你一个国家,我认为他们死在我们手上太屈才,不如你,说服他们倒戈吧,我会给他们提供一份工作,你觉得呢?”   我觉得?   平托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该说什么好,他忽然明白为什么以陈沐的健谈,尚要组织半天语言,这种厚脸皮的话哪怕是他都不好轻易说出口啊!   “将军恕我直言,这个使命恐怕我做不到,首先我与迪戈美罗不熟,即使熟识,也无法向他开口说出这样的要求。”   “那就不好说了,难道真要我的旗军把他们统统杀死?还是说他们会在战败时再投降,反正他们也不会为莽应龙战至最后一刻,就像他们没为大吉喇、八百甸宣慰司,没为暹罗国战至最后一刻一样。”   陈沐脸上的笑意逐渐收敛,道:“你要让他们知道,如果与我作战,当他们失利,我不会接受他们的投降。”   “如果战争开始前倒戈,一切都不会有变化,他们还在缅甸,除了要纳税外,房屋与田地照旧,我也不会夺走他们在缅甸的妻子,如果以后不愿意为我作战,我也会放他们去果阿。”   “你不一定非要做到,但可以代我问问他们。” 第八十二章 仰光   今时今刻的仰光,并非后世无比繁华的仰光,实际上在万历二年十月,陈沐的舰队在仰光登陆时并未遇到丝毫阻拦。   元朝时这里叫达贡,也叫大光,梵文的意思叫三岗村,因古代传闻这里有三座山岗而得名。   即使到如今,仰光也只是一座小城镇,全赖当地有一座名叫瑞大光的宝塔,在后世这座立在仰光最高处二十余丈小山上的塔被增筑至三十丈高,不过现在显然还没有那个高度,显得名不副实。   “瑞大光塔,瑞在缅语中是金的意思,大光是地名,所以它的名字就是……金塔?”   陈沐抿着嘴在塔下双手合十,并不虔诚地拜了拜,如果不是身后那些凶神恶煞的旗军以长矛铳刺向前,将手无寸铁护卫佛塔的当地百姓拦开,这本该是一次非常友好的佛道互动。   随着他拜了拜,周围仰光百姓的敌意也稍稍淡化,老平托撇着嘴立在陈沐身后,看着他的雇主装模作样的拜佛,听着这家伙嘴里小声嘟囔着:“听说这座塔里藏着佛祖八根头发,你看这外面的金子,都是朝拜的百姓供奉的,还有一座玉佛像。”   比起当地百姓的敌视,僧人倒是挺友好,缅甸的僧人同样有田产、有庙产、有僧兵,但势力比明朝僧人大得多。   在大明宗藩军先头兵力三千四百人刀出鞘、铳上弹地巡行城镇、两艘赤海级六甲舰开入大金沙江河口之后,双方经过一次友好的洽谈,陈沐做出不夺取寺庙财产、不杀戮百姓僧人的许诺,仰光这座小城镇立即弃暗投明,对他们的一切不再过问。   这是真的投明,大明的明。   十月下旬,陈沐军在大金沙江南部河口兴建水寨、军寨,囤积粮草,向北方下缅甸派出斥候,与此同时,平托也找到了愿意代他向上缅甸莽应龙麾下效力的佣兵首领迪戈美罗送信的葡萄牙冒险者。   随后八千余宗藩旗军在一旬中陆续到港,战舰开入江中水寨,南洋军在缅甸的第一座木栅大营也修筑起来,就在仰光北八里的大金沙江支流沿岸,号八里大营。   “沐哥你是没看见啊,那些僧人富得流油,百姓都衣不蔽体了,还拿家里粮食往寺庙送,哎呀呀。”   八里大营大帅衙门里通常不会出现这种放肆的声音,旁人说话哪个不是轻声轻气,除非是莽虫指挥使邵廷达来了。   陈沐正盯着平托、杜松与几名讲武堂毕业亲兵旗官汇总斥候探回的河流与沿线地图,还没看见人影呢就听见莽虫破锣嗓子,接着便见抱着镶铜边铁笠盔身着戎甲的莽虫擦着脑袋上的汗走进衙门。   后边一成不变的还是跟着他那个养儿病秧,还真别说,虽说是养儿,俩人体形倒是非常相似,甚至这几年吃得好,病秧儿壮实得像头小老虎,已经生出小小的将军肚,两块胸甲的皮带都是找军器局特订的大号。   如今莽虫这养儿是他的家丁队长,南山五百刀斧手追击,超度了十二只耳朵精,勇猛得很。   就是这小子每次一见陈沐就像耗子见了猫,低眉塌眼儿得不敢说话,对邵廷达这憨货都没见那么害怕,让自诩和蔼的陈大帅很是不喜。   陈沐见莽虫回来,对杜松与平托叮嘱道:“你俩等会把地图和葡人的地图对比。”   “正好你来了。”陈沐交代完地图的事,转头过来让邵廷达坐下,小病秧儿在后头低着头像寻摸着往哪儿藏一样,被陈沐抬手一指外头,奚落道:“你那么大块头,椅子低下可藏不住。”   笑出一声,陈沐才道:“我跟你爹说会话,知道你见老子不自在,出去站会吧。”   这话要换了旁人,兴许还不乐意,可病秧儿却像得了赦令,猛一抱拳瓮声问气拜道:“多谢大帅成全!”   高兴坏了,屁颠儿颠就出去了。   “打听好了,这个地适合种稻子吧?”陈沐抬手将桌上亲兵刚冰镇过的柚子茶推给邵廷达,道:“缅甸是个好地方,柚木极多,是极好的船料,河道发达利于运输,只是当地百姓少,都被莽应龙抢到北方去了。”   “将来啊,这和安南,就是大明的西南粮仓。”   邵廷达也不跟陈沐客气,端起茶碗边饮,叹道:“这柚长得丑,倒还挺甜,哎呀,可给俺热坏了。”   “沐哥你知道我打听到多有趣的事?这边兴农业,再往北要到上缅甸那,才是农业最繁荣的地方,就是莽应龙的白古。”邵廷达不知发现了什么好笑的事,说起来脸上都带着褪不去的笑意,道:“我听人说白古更北有条堰和运河,叫丁兑,他们说是中国人给修的。”   “说是大德四年,元军发云南地方兵力征缅,元帅以下将官被贿赂,以酷暑回师,他们不执行军令就算了,还率军助当地百姓渡过旱灾抢修水渠、疏通运河,就那条渠,现在还用着呢。”   陈沐听着也笑了,这世上还是好人多!   他摇摇头对莽虫道:“说正事,白古离这只有二百里,走陆路,最快几日能到?”   白古是莽应龙的根基,但他大军如今在北,袭击白古就是陈沐当下最好的选择。   他们之所以登陆鸟不拉屎的仰光,就是因为海陆不易登陆,白古靠海那边有葡萄牙雇佣军为莽应龙修筑的要塞,一旦久攻不下莽应龙回师他们就只能退回普吉,因此他宁可走陆路从仰光向白古发动袭击。   “路不好走,只有一条大道,听老人说沿河岸走到尽头,再向北走七里,能看见官道,顺着向东北走就能到白古,路上不但要小心军队,还有防备敌军断粮道。”   “我倒想让他们出城作战,只怕他们固守呀。”   陈沐摇摇头,道:“莽应龙兴许是南洋军所遇最强的敌人了,大国之战,自有其强也有其积弊,唯独如缅甸这般国小力足,正值上升的国家,鸟铳火炮一个不少,他们倘若固守,恐怕这仗还真不好打。”   “传信普吉的石岐,让他派一支船队去白古河岸,碰碰运气,要是敌军出城阻击我们,他能试试趁势夺城。”陈沐轻拍两下桌案,道:“关窍还在我等设法野战取胜。” 第八十三章 陈学   北京城,十王府街黄土垫道、净水泼街,顺天府皂吏前呼后拥,高举肃静、回避,鸣锣开道,官轿出大学士府邸,一路向东安门大街行去。   轿内的帝国首相正就着窗透光亮读书,这本由南洋大臣所著皇帝教科书先后历经赵士桢誊抄、张居正批改后,终于有了如今的模样,除了他创造出那些诸如‘核心利益’、‘地缘冲突’之类言简意赅又不易修改的词汇外,基本上已经换了本书。   临近灯市街口时,张居正透过轿窗向长街望了一眼,那座象征先帝亲待的府邸门前依然立着石碑,教科书被翻至最后一页,那原本写着陈沐唯一一句写给张居正的话,因为有碍观瞻,在成书后被删去了。   “请首相让工部搜集速干透气的布料,安南明军需要袜子,更多的袜子。”   南洋大臣有时在送往首辅府上的书信中,言辞就像个得了失心疯的孩子。   张居正一直认为照顾士卒起居这方面,镇守蓟镇的戚继光已经做到极致,但当他把陈沐看似傻透了的书信交给戚继光时,戚帅却对他的信高度赞赏,甚至奏上手本请兵部重新制定兵服。   毫无例外,一路绿灯全部准了,事实上这已经兵部第二次因陈沐个人意愿做出改变,当然满朝文武没几个人知道这份意愿来自陈沐。   这正是张居正最神的地方。   在高拱乃至先前各个权臣时代,一封题本或奏本交由通政司分拣发往内阁,首辅向几位次辅分票,阁臣将处理意见写在票上,由司礼监以皇帝朱笔或皇帝亲自批示,披红之后算正式文件,下发六部,给事中没封驳,才可以立即施行。   到张居正这当然没有改变程序,但大权独揽,他很顺利,不论是内阁、司礼监还是六部,没人会驳他的票拟。   就这样,明帝国的兵部增设了地缘司两名六品道员,在他们还不知道自己这个兵部下属地缘司使命究竟是做什么时,第一个任务就是搜集各式布料,遴选透气、速干,适合做兵服的料子。   “总裁可算来了,都下去吧。”   入内阁,早已等候多时的次辅吕调阳起身相迎,吕调阳过去是礼部尚书,高拱被罢后入阁。   他口中的总裁便是张居正,不过这只是他们之间的戏称,因为隆庆皇帝驾崩后,张居正与他同修《穆宗实录》,他们二人担任总裁官,因战事耽搁,直到现在还处编撰过程中。   吕调阳将一封票拟搁在案上,立在桌旁,看着内阁殿中吏员都出去了,这才轻推了一下票拟,对张居正道:“司礼监并未在辽东军增调赴日本国兵马的票拟上披红,说户部调拨钱粮不实,要打回户部重筹,按司礼监的意思办?”   “嗯?”   张居正面上不分喜怒,连眉毛都没有半分挑动,心平气和问道:“徐爵批的?”   冯保从去年起就总往老家保定深州跑,他要在那边建坊,张居正已经指示过保定巡抚孙丕扬代其建坊,不过冯保不放心;何况冯保还在老家修墓穴,有张居正在京,司礼监的大权也并不重要,就升干儿徐爵为锦衣卫都督同知,入宫代阅章奏,拟诏旨。   万历皇帝不可能批这样的奏章,张居正太清楚小皇帝的性子了——旧思想与新环境的冲突在明帝国年轻的皇帝身上显露无遗。   皇帝很聪慧。   他看着浑天球长大,熟记球上每个颜色代表的每个国家,只要大明南洋船队去过、教科书上写过,他便能默写出诸国物产习俗;熟知大明赤海、六丁六甲战舰尺寸炮位,谨记火绳鸟铳、燧发鸟铳与各式火炮具备参数;除此之外,皇帝的十二岁千秋节,得到了一台属于自己的蒸汽机。   这不是坏事,尤其在陈沐的书里那些比较异端的思想都被删去后,张居正真的不认为这是坏事,他见过醉心修道的嘉靖皇帝,与之相比熟悉军备、对兵法有兴趣并不是坏事。   可坏就坏在,皇帝不仅仅接受着来自南洋关于整个世界的见闻,还受到帝国传统最好的教育,开口便是要让六合同风,要令九州共贯。   小孩子说出这种话不算什么,最大的后果无非是常与紫禁城白玉石阶相伴,但最近他被李太后罚跪罚得越来越频繁了。   这就很可怕了,等他成长为执掌庞大帝国真正的皇帝,六合同风、九州共贯意味着什么?   连年不断的战争!   这比陈沐本来书里的思想更为异端,再没有人比张居正更清楚了,陈沐只是想把整个世界连起来贸易,或者说剪羊毛来富贵大明罢了。   现在可好,还不如让他学原版‘陈学’呢。   想到皇帝,张居正在内阁里颇为疲惫地叹了口气,他因为这事愁得都掉头发了。   今年上元节,皇帝连东安门的灯会都不看,钻在寝宫里不知做什么,最后被李太后揪出来时还带着一副没上色的大画作,整个一世界地图,分七京八十二省,名字都起好了,马德里叫西京,治生理省。   后来的故事不必多说,皇帝被罚在东安门跪着看灯会一个时辰,灯会结束太后气还没消,又回寝宫外白玉石阶再跪一个时辰。   人都跪昏了,往后好几天李太后眼圈都是红的。   整个大明皇家教育系统主官每每想到皇帝,都不由得露出一种‘大明药丸’的悲观情绪。   “不用往户部送了,原封不动,再发司礼监。”   就在张居正说完这句话没多久,就有他亲信官吏从宫门外带回管家游七的书信,说徐爵求见他,说冯保有事要拜托老爷。   张居正心里很清楚,这又是一桩利益交换,轻笑一声,对亲信官吏笑道:“去告诉游管家,让他把珍藏的那幅画拿去当了,与徐指挥使饮酒,别忘了把南洋陈帅的事告诉徐指挥。”   内阁吏员领命下去,次辅吕调阳也把誊抄的票拟再让人发往司礼监,没敢问冯保的事,对张居正笑着问道:“南洋陈帅又怎么了?”   似乎人们提到陈沐时,已经习惯加上‘又’字。   “他要调锦衣卫,正好先跟徐爵通通气,我去奏报陛下,陛下对这事铁定欢喜,只是我等——有得愁!” 第八十四章 暑疫   陈沐自仰光攻打白古的计划失败了。   区区二百里路,刨去百里河道后,仅仅需要行军百里便能抵达白古城。   但他的部下走五十里却用了足足三日,并遭受白古城守军出城伏击,所幸斥候探哨有功,让后续部队及时退兵,这才躲过被蓄谋已久的敌军伏击,仅仅是在殿后中死伤数十旗军。   初战受挫并未给陈沐带来太大压力,但宗藩军必须撤回仰光,因为他们有将近一成的部下失去战斗力。   原因就在人们常说的西南暑疫,蚊与蛭。   从仰光出发时他们还是一支虎狼之师,退还仰光时却像打了败仗的散兵游勇,相互扶持着艰难回到营地,一下船就有人站不起来了。   沉着脸站在伤兵营外的陈沐迎上走出帐中的程宏远,问道:“怎么回事?”   “疟疾,可能是在安南染上的,大灾之后有大疫,兴许与那场大雨有关。”老医匠的面色不好看,道:“除了染上疟疾,行军中许多士卒腿被水蛭咬伤,血流不止……随军所带药物已经用尽,伤兵太多,军医针灸不过来,大帅要尽早从国中调集药物。”   白古城周围有大片水田,他们撤退途中为防敌军追击穿田而行,这边天气炎热,旗军足面被水蛭咬伤。   “需要什么药?”陈沐揉了把脸,抬头望向天空刺目日光,闭上眼睛缓缓颔首:“我派人去广州府采买。”   “水蛭咬伤的止血粉、金疮药军中足够,治疟可施用截疟青蒿丸,广州府一地不够,要广东广西才行。”程宏远比陈沐对事态的担忧要大得多,老医师面上带着为难神色,斟酌道:“如今军中已有数百人发热发寒,这正是疟疾的症状,疟有潜伏,此时初现,后面还会有更多。”   “还有更多?”   程宏远点头道:“青蒿、鸭胆子、甘草、雄黄,都要备足,等药运来,大帅也要吃,若大帅也病倒,就只能撤军了。”   陈沐对吃不吃药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疟疾爆发的规模,他问道:“你觉得,军中可能有多少人身染疟疾?”   老医匠也拿不准,道:“或许五百、或许五千,未发时谁也不知道。”   “唉,在下带医生们去给伤患针灸,就不打搅大帅了。”程宏远叹出口气,再度对陈沐叮嘱道:“伤病者要与其余旗军分隔安置,凡有发热发寒者,亦要分隔,否则大军不保,大帅切记。”   这个时候,陈沐才突然想到,疟疾本身不传染,但在西南这种蚊虫广布的地方,很容易将同帐军士传染患病。   “把军中患病者全部隔离,给他们修出营寨,每日送饭,医师医生出入务必穿齐衣物,遮挡蚊虫。”   撤退回仰光的旗军根本来不及休整,上万旗军便被分出数座营地,其中一座后方营地专门作为隔离患病旗军的营寨。   随船原本用来买卖货物的棉布被大量征用,来不及缝纫衣物,陈沐便下令让旗军将棉布切割成条,让军医与送饭旗军用来束紧袖口,做围巾与口罩。   “将辎重里的盐分给旗军,严令被水蛭叮咬后不准刀割火燎,一律用盐洒除水蛭,我没更多心思去看被感染的旗军。”   中军帅帐,一条条命令被陈沐发下,上万大军虽然仅有不足千名伤病,但已足够令他们的士气降至最低,这一次他比在清化南山更想撤军,却没有办法,“战事不等人,还要硬着头皮把仗打下去,越晚攻下白古,北边死的人就越多。”   这不是单他南洋军府的军事行动,缅甸北方的孟养、陇川一线,思古、杨应龙,自云南率军入三宣六慰的明军正在与莽应龙主力对峙,他们都在等着陈沐军在敌人守备空虚的后方攻城略地以震动其庞大兵势。   “莽应龙不是安南那些封闭诸侯,他要难对付得多,而且平心而论,缅甸军的军备并不比明军差什么,甚至鸟铳还要更多些。”陈沐望向邓子龙与张世爵,道:“选派四个旗军伤病少的千户部,你们二人留一个坐镇仰光,另一个跟我走海路再去白古。”   “就是用战船硬轰要塞,也要把那打下来!”   说着,陈沐望向末坐诸多指挥使,道:“石岐,白古海岸要塞,探出多少?”   张世爵抱拳请战,邓子龙欲言又止。   他知道白古城必须打,但他也听说疟疾会传染、而且说不定感染上什么时候才发病。   现在挑出四个千户部的兵根本没有用,万一到海岸边全病倒怎么办?   “炮很多,铳也很多,属下担忧船舰损失,并未开船靠近港口千步,不过从他们发炮上看,多为一二斤小炮。”石岐把邓子龙想说的话说了,“疟疾初发,谁都不知有多少旗军患病,不如大帅再等几日,北方也是对峙。”   “刘帅俞帅皆是沙场大家,不会尚未试探贸然进攻。”石岐抱拳道:“再等几日也不迟啊!”   陈沐摆手道:“不必等了,将六艘千料战船合赤海一并压上,我不信白古要塞能挡得住,只要我快,就是旗军染了疟疾也能将白古城攻破!”   他的话音刚落,邓子龙起身抱拳道:“大帅,不如此战你坐镇仰光,邓某与张指挥使率舰队攻打白古,即使不能占领白古,在下也必然将之要塞拔除。”   “一来卑职与张指挥使都无对付疟疾的经验,二来我等就算退军,对士气也无影响,大帅若带军不克,我等连仰光都待不住,便只能退还马六甲了。”   陈沐靠在椅子上,眯着眼睛思虑片刻,这才缓缓点头。   他是想带兵去打白古的,军中爆发疟疾这种事,让他有股力气憋在心里却无处发泄,但邓子龙说的在理,而且说的还是比较好听的话。   实际意思是,这次作战很不保险,怕的不是率军不克,而是怕被击败,一旦陈沐率军被击败,对士气打击可想而知。   问题不在于陈沐愿不愿意担战败的责任,而在于他们这支扎在莽应龙腹背的军队,不能撤。   “既然如此,那便你们两个,率五个千户部,驾战船自海上袭击白古,不苛求攻入白古,但务必击破要塞,以达震动莽军之目的。”陈沐深吸一口气,道:“我在这,与医生合力,保住更多旗军性命。”   他知道更适合自己的是什么,借此时机,把南洋军府的军医、战地医院等一应章法建立起来! 第八十五章 挣扎   陈沐并不知道,在白古城西南水田林地带兵伏击他的,就是莽应龙的儿子莽应里。   莽应里,嘉靖十四年生人,虽然看上去好像比陈沐小一辈,但实际比他岁数还大,今年都四十了。   当这位缅甸王子自葡萄牙人处得知明军已登陆仰光时,他正依照出征北上一统缅甸父亲的命令,在白古指引百姓印刻佛经,并主持向被征服的暹罗国北方运送财物——暹罗国没有佛塔,但他们不能没有佛塔。   小王子率军击走明军,百姓夹道相迎,率军回还城中向梵天还愿。   虽然他的部下中多了几百个被水蛭咬伤小腿脚踝血淋淋的士兵,但莽应里并不在乎,那些士兵自己都不在乎,他又有什么好在乎的?   “明军也不过如此,远远见到我们布阵,连交兵都不敢就退回去了,这样的敌人就算再多,没有勇气也是一定会被击败的。”   在白古城正中金身佛塔前还愿后,莽应里攀上高大且身披铁甲的战象,这是一头珍贵的白象,象牙上镶嵌着铜体金纹牙刺,好似两支长矛,威风凛凛。   “拿去黄金与宝珠,送去暹罗兴建的佛塔,为父王祈福。”   莽应里知道他的父亲在做什么,他们的权势来自对佛教的护持,而对佛教能做出多大的护持则取决于他们能不能统一缅甸,“当北方战事结束,父亲将成为像古时候阿奴律陀那样的大帝,人们今后将会说他是缅甸的阿育王!”   战象脚步轰踏,在白象之后,另有一头披甲灰象,象背上座楼里坐一青衫人,姿态肆意,身旁斜靠战剑,头戴网巾手中折扇轻摇。   剑是战场用式,平头云剑挡,人面三耳剑首,刃是利劈砍的厚重棱形重刃,剑具满是中原风格。   扇是泥金乌竹骨,这是大明最流行的折扇样式,明人爱金扇。   折扇的艺术,最早是朝鲜流入的扇面最为贵重,后来则喜爱日本流来的戗金、贴金乌竹骨扇,至于此人手中所持泥金乌竹骨折扇,则是近百年来,明人工匠取朝鲜人、日人的戗金、贴金之法,合本土泥金、描金、洒金工艺,融会贯通独创之作,深受文人墨客喜爱。   落后半步的灰象主人名叫陈安,早为广西郡吏,私售军器入缅,结交土官,后来事发以致亡命入缅,其人有才智勇武,被莽应里引为幕僚,深受信任。   “燕归陈不过一流连欢场之人,虽有几分声名不过运道使然,离了其仰仗之巨舶火炮,看来也没什么本事。”陈安合上金扇,大袖手臂搭在象楼窗沿对莽应里道:“南洋军早年得势也不过是仰仗从葡人那弄到几艘战船,加以仿制,方有近日称霸四海。”   “我早说过,只要固守白古沿海城寨,拦住他的海船,在陆上翻不起什么风浪。”   “真正让人担忧的是北方俞大猷与刘显,那才是真正的沙场老将,轻视不得。”   缅甸的天气很热,陈安说着望见几步外有百姓跪拜托举果盘,遂拍拍右侧象楼,对地上步行跟随的武士健仆小声说出几句,这才接着对莽应里道:“挡住北边明军,大王的霸业便只剩西面的阿拉干,他们仗水师横行海上,我不能挡,王子倒可学那燕归陈。”   陈安的随从有明人也有日人,不过如今大多为缅甸武士装扮,受命端来果盘,先奉到白象上莽应里,莽应里并不需要,摆手将果子赐回给陈安,微微倾侧着身子问道:“先生说学陈沐,怎么学?”   “陈沐打仗兴许没什么本事,但其他财赋、造器、武备、屯田,皆为绝伦。国中无实之辈大多以为南洋军府所以强盛,在于其都督陈沐于北方觐见皇帝时媚上有功,并非如此。”   提及大明南洋军府那个本家,陈安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来,轻笑一声道:“南洋军府之强,早在他任香山千户,开船厂、立军器局时便已然奠定,因此数年之间才有军府称霸南洋。难道小王子不希望,将来人们提及缅甸之强,奠定于今日的王子吗?”   这话说得极对莽应里胃口,如果不是身上披着铁甲,莽应里几乎要在象北小楼上翻个身来,他道:“愿闻其详。”   “在天朝,葡夷的火器被称作铳,他们管这叫火枪,还有大船火炮,诚然,缅甸纵使征服阿拉干,国力较之大明亦相去甚远,难与天朝争锋。但大有大的好处,小也有小的厉害,大明的积弊纵然人人心知肚明,却也只能好似巨人瘙痒,难除根本,缅甸却不一样。”   陈安在话语中很难不带上天朝上国的自矜与傲气,但这会令莽应里感到不快,所幸他也并非年轻气盛的小孩,只是撇着笑出一句,“我缅甸阿奴律陀王也曾发七千二百万大军水陆齐进攻陷大理国,天朝若真像先生说的那么好,阁下何不投奔陈沐,又为何投来缅甸呢?”   莽应里所言七千二百万大军的话被陈安一笑而过,这片土地若真能养活那么多军队,何至于如今莽应里穷兵黩武才凑出二十万人?   “这正是我要说小国,与小人的厉害。”说到小人时,陈安攥着折扇轻点自己胸口,道:“英雄纵横四海兵连八荒,其有忠君报国之责,如我小人,要将每个时机攥在手中,尽可能挣扎,方可活命,活得更好。”   “天朝能让我活得更好,我当然会在大明,可这不是私贩军械事发,回大明死路一条,逃亡缅甸却得遇真主。”他拍着轻轻摇摆的战象,轻笑道:“缅甸兴,鄙人亦有封官得爵之姿,这难道不比在大明死中求活要来得容易吗?”   “陈沐在广州府练兵九年始有今日,然大明多方掣肘,缅甸比广州要大得多,王子之下亦无掣肘,全心练兵造船,铸炮锻枪,只需二年。”   陈安右手扇梢指向自己,左手抬起两根手指看向莽应里,道:“只需二年,缅甸当有不弱广东之虎狼之师!”   正当陈安顾盼自雄之时,远方传来低沉的号角之音,城中一片慌乱,战象上二人面色大变。   这是沿海要塞遇敌的征兆! 第八十六章 鲲鹏   黄铜神目镜映出白古沿海红土地上接连不断的热带密林,其间要塞中林立炮台组成完备的岸防工事。   邓子龙面色慎重,微微眯着眼睛,用他耳濡目染葡人的要塞工事分析着海岸对他们的威胁。   不是他胆小,如果一定要给这种情绪定个名字,或许应当叫‘陈沐后遗症’更为合适。   整个南洋都没谁拥有操持战船强攻要塞的经验,外人的要塞,他们唯一见过的就是陈沐用几船货物换回葡萄牙人修筑的马六甲要塞,如果单是如此,没人会对岸防要塞感到害怕,问题出在他们是陈沐的部下。   虽然没攻打过要塞,但他们每个人都亲眼所见,他们的主帅陈沐是如何修筑要塞、又是如何分布防卫的。   那些广泛分布在民都洛、马尼拉、濠镜与卫港的妈祖娘娘庙与龙虎真君道场火力强盛到令最勇猛的战将停下脚步。   这种慎重,与战将个人胆魄无关,仅与其阅历有关。   倘若此时立在赤海舰甲板上的不是邓子龙,而是在日本炮轰佐嘉城、父可敌国的陈八智将军,才不会管什么岸防。   “这块土地真神奇,莽应龙父子对佛塔像着了魔一般,他要是把这劲头用到修炮庙上,恐怕陈帅骑上白妹都赶不上。”   邓子龙放下神目镜,抬起手掌向前挥动,对旗鼓手道:“传令前军,迭阵近港;运兵福船押后为奇兵,准备跳荡。”   迭,交替之意,迭阵为卫所军主要学习阵法,属正军堂堂之阵,各阵相距六七步,前阵听鼓前行数步而止,侯后阵前行数步,再侯前阵交替掩护进军,故称迭阵。   海战中南洋军府通常以线阵舷炮主攻,环击而上,那是陈沐的惯用阵法,也是南洋海军所用,不过强行攻港,还要靠堂堂之阵。   当然,海上迭阵与陆上有所不同,间距、交迭方式皆有异处。   距白古河入海口三岔河湾要塞尚有七八里,赤海舰艉楼旗手登高而挥,镶龙角旗招展下令,临近两艘赤海级战舰鼓楼得令,精赤上身的力士鼓手奋力挥动鼓槌。   咚!   数座商音战鼓同发一声重音仿佛砸在海面,紧跟着羽声鼓又是一声,重重敲在旗军心中。   其后,邓子龙亲登鼓楼,挥角旗号令鼓手,鼓声随之变调成乐,绵延不绝。   西方四支前军船队,各队两艘五百料鲨船,四艘二百料小鲨船,合主将千料大战船,大小二十五艘战船闻声而动。   前军将领指挥使石岐所乘千料六甲战舰三根桅杆于阵中升起蝴蝶帆,宛如海面巨兽张开大翅,正映着水线以上平头船首面那副巨大雕刻上漆的鲲鹏出海图,各队先后操帆交替扑向白古河湾要塞。   没错,鲲鹏出海图,那艘千料巨舶,是邵廷达的座舰。   谁都不知道莽虎将军为何钟爱那副有吉祥寓意的船首,南洋指挥使一级将官座舰如今都已换上千料大舰,以石像木像制船首翕然成风。   就像娄奇迈的赤海级座舰船首就有一樽铁骨水泥像,覆盖铁面甲戴铁兜鍪的明军将领头颅微微颔首,盔枪挑起飞扬跋扈。   邵廷达都已经变成南洋军的老派将军了,因为有五百户刀斧手的缘故,他部下旗军火器不足四成,装备率最低,取代邓子龙成为最喜好冷兵格战的将领,还有那副在南洋战舰中独树一帜的平头鲲鹏出海图,已成为其象征。   知名度不亚于娄奇迈的铁将军舰。   正因如此,抱兜鍪提入鞘钢刀的邵廷达此时只能立在大福船上望着石岐开着他心爱战舰向港口渐行渐远,心不甘情不愿地嘟囔道:“他娘的,说书的驾俺的船不心疼,鲲鹏出海图八成又保不住了,老子想大展鸿途怎么就这么难?”   在他周围,九艘载兵近百的福船前三后六于海上排开,他部下八百余旗军此战的使命不是别的,正是战事中最危险的跳荡,为此人人内锁甲外胸甲,这场仗未必要他们参与,一旦邓子龙下令他们出战,就不必再去想退军了。   扣好兜鍪顿项,石岐前军船队开出约有二里,身后中军战舰鼓音变调,邵廷达将战刀抛给干儿病秧,登上福船艏楼掏出神目镜边瞭望边张开五指向前推去。   邓子龙下令了,全军维持阵形向前推进五里。   船上响起一片升帆操舵之音,邵廷达只瞭望片刻便干脆将神目镜插进艏楼摆置物件的缺口,牢骚着回身下令道:“就是个破石头寨,能看出个鸟……下令所有人检查甲胄提好刀斧手铳装弹,铳手。”   莽虫拍拍脑袋,他也不知道能对铳手下什么命令,又不好意思忽略掉他们显得好像开战前夕要让铳手自生自灭,干脆抬手道:“铳手都给俺把船上接战短兵带上,攻城砦鸟铳不好使,我邵廷达的兵,就是鸟铳手也能抡死仨!”   端着养父战刀的病秧儿闻言重重点头:“父亲说的是!”   立在一旁的随船副千户郑聪在艏楼下听见这对父子对话,生硬地憋着面上笑意左顾右盼——病秧儿这个爹啊,孩子这么大岁数不给人家起个正经名就算了,麾下鸟铳手都配上铳刺了还让人家上阵带钢刀砍斧,还打定主意让旗军拿铳抡人……当还是他爹做旗军那会么?   郑聪可听他爹讲过,早年黑山遇匪,陈帅是真当过近战鸟铳手的。   远处三岔河岸石寨传来炮声,艏楼上邵廷达猛地抽出神目镜再度向前望去,嘴角带着欢喜,战斗的进程终于进行到他能看懂的时候了!   还是稍晚了些,葡萄牙人为莽应龙修筑这座白古要塞是为防备西面阿拉干海盗的,囤积大量火炮,一时齐发烟雾弥漫,莽虎将军未能看到火炮齐放,等他端起神目镜只能见到里前军还隔着老远的海上被炮弹激起点点浪花。   邵廷达心里唯独的那点忐忑不见了,张口对羊儿笑道:“去传令吧,这场仗咱跑不了,就这火力,俺的鲲鹏出海图算保住了!”   炮弹打进水里的浪花还没船舷高呢,这有啥可怕的? 第八十七章 要塞   船越向北,炮声越密。   于行家而言,岸上石塞打放什么炮,耳朵一听就能听出个差不离。   毫无疑问,南洋军府旗官八成皆是玩炮的行家,这帮人在讲武堂两年半的时间里用得最多就是大明现有各式火炮,而玩惯了大明七成炮,出海就没什么炮是他们不认识的。   打放到二里外的火炮只能算是开胃菜,这座葡人为莽应龙修筑的要塞真正火力,还要看四五百步。   葡萄牙人对缅甸的影响才哪儿到哪,那混着宋元与葡人工艺及本土佛教风格的女墙上,架设最多的还是明炮。   石岐船队逼近海岸四百步,要塞上可谓百花齐放,一时间硝烟弥漫炮声阵阵,上百门各式火炮全力轰击,将沿海打得好似天降冰雹,大片浪花溅在船头。   明炮分两个阶段,无佛朗机与有佛朗机,没佛朗机的时代是大量本土炮,以洪武年间火炮数量最多,流入周边各国最多的也是这种,像毒虎、虎蹲、碗口、发熕、大将军、二将军、三将军,既有稀奇古怪的毒炮,也有势大炮沉的将军。   但因成炮年份大多过早,这批火炮在形制上多少有些缺憾,或炮壁过薄易炸膛、或炮身过厚浪费料,很难说十全十美。   待嘉靖年间战争交流使国朝大量制造佛朗机,佛朗机的出现并不稀奇,就像后来的红夷炮一样,其为明朝带来的造炮工艺上的关窍并非是一门炮或一种形式,而是在设计上完全不同的角度,给明人开了天窗。   至此明炮进入万物皆可佛朗机的时代。   石岐眯起眼来,右手小旗招展,二十五条战舰在海面上向右转舵一字排开,缓缓游曳中将船炮林立的狰狞左舷面向要塞。   一个将军一个风格,陈沐喜好在四五百步游曳发炮,石岐则喜好更加保险的三百步,因此现在并非是他眼中的最佳射程,不过也只能如此了。   炮弹尖啸中击中船首,带出嵌入船体木渣碎裂的声音,更有如雨弹丸泼洒在船前百步之中,石岐很清楚那是百子炮与虎蹲喷射散子的威势,这个距离船上旗军已有被敌炮命中的可能,但直射大多会被船舷架设的大牌挡住。   强弩之末,不能入鲁缟;冲风之衰,不能起毛羽。   再向前就不一样了,抛射而来的弹丸会越过船板打到旗军。   又是一阵炮弹轰击在船板上的声音,伴着噗噗声,散子大多被舷板挡住,也有惊呼中大个炮弹轰碎大牌直滚落于甲板,碗口炮这种射大弹的火炮在这个距离什么都挡不住,除非打到厚逾一尺的船板。   “左舷炮校正!”   一座座船用炮架在甲板上被炮手吃力地推动,炮上铁绞盘与陆用野战炮架相同,可上下调节不可左右移动,方木炮架前有木轮后无轮,要想左右移动则需炮手抬起尾部拖动推移,甚为吃力。   香山新会一带船厂正在制作的新船甲板正在使用甲板木轨,来预设火炮移动角度,以此来抵消后座与减少挪动难度。   但邵廷达这种老派将军的座舰显然不会过早使用那种构造。   情况比石岐想象中要好得多,他立在艉楼咬紧牙关,海战将领就这点不好,操典上写得清清楚楚,不论何时,即使船要沉了,船上主将也要以无惧无畏的姿态站着,站到敌舰沉没或被飞来炮弹砸死。   将领站着,旗官也要站着,旗官站着,才能在旗军被炮战交火吓得慢甲板匍匐乱窜时给予斥责并把他们捉回战斗位置。   三岔河口一座石寨、海湾地七座炮楼,只有近百门大小火炮。   其中能在这个距离杀伤他部下的火炮少之又少,其实这个火炮数量绝对称不上少,它比大明北疆长城沿线五十里防线的火炮还要多些,只是对上南洋军的战船,火炮不论大小还是数量,都不够看。   硬挨两轮炮火洗礼的船队终于摆好阵形校准炮位,当令旗麾下,将军座舰左舷十四位镇朔将军发出怒吼。   “放!”   立在船首的小旗官挥下佩刀,从前到后火炮轰鸣,在海上爆出大片硝烟,紧跟着二十四艘大小战舰,舷炮大则镇朔将军、小为二斤炮,多则十二门、少则五门齐齐发炮,近二百门火炮先后炸响的巨大声音盖过一切,全重七百六十斤炮弹声如雷霆,呼啸砸向要塞。   一时间要塞女墙石屑纷飞,肉眼可见要塞旌旗半数被炮弹似秋风扫落叶般折断,城上军兵到处乱窜,匆忙间轰出火炮竟少近半。   这座防卫海盗的要塞,炮战并非他们的对手,仅一轮齐射便被炮火压制,石岐当即下令船队分为两阵,左右交替轮射。   端着望远镜的邓子龙在后方看得清楚,白古要塞的炮火声势很足,但能打破石岐船队,即使是最小二百料鲨船的船板,都要靠瞎猫碰上死耗子。   相同的是,石岐船队火炮声势滔天,但这一轮齐射能打破石墙的也没几炮,杀伤敌军的就更少了,他撇嘴说出一句:“仅仅压制,杀伤敌军恐无三十之数。”   但这就够了,石岐船队的使命本就是骚扰与压制,只要能让敌军岸防火炮近半熄火,炮火不密集,便能让夺取石寨的敢死旗军冲上海岸。   “还要有更大的火炮才行啊,记下来,回去就报于陈帅,要铸更大的炮,摧垮石寨。”   说着,羽音鼓声轰隆,赤海舰所率中军向前推进加入炮战,同时亦命邵廷达部敢死在炮声间隙乘福船冲击石寨。   大福船乘风破浪,在石岐阵后分作三队,三艘福船一队,分别自战场左、中、右向前推进,转瞬间邵廷达所乘福船便与自己的座舰齐平。   错船之际,扣上黄铜神覆面甲的邵廷达扬左手高举着一捆竹筒,扬起右手向前挥去。   接着莽虎将军将插着捻子的竹筒抛给养儿,抽出腰间战刀,高呼道:“准备登陆,掀翻这座石头城!”   吼!   福船刀斧手士气旺盛,不过敌军也是早有准备,几艘缅甸大船自三岔河道缓缓驶出,船尾流出大片火油,迎石岐船队冲锋而来,虽半途便被船炮击碎,但此时邵廷达面前沿海到处处漂浮着火油。   接着,要塞上丢出几支火把。   轰!   海上焰火,烧爆而起! 第八十八章 火海   莽虎将军看着海上滔天大火,心里发麻。   南洋军府重炮战跳战,唯独轻视火战,这个传统是陈沐带来的。   一直作为陈沐部下的邵廷达提起这一点非常汗颜——作为海军将领,他从未火战,一次都没有。   “将军,怎么办!”   邵廷达所在中军三艘福船还在向前,与火烧海面越来越近,旗军摄于邵廷达一贯的威势不敢擅自停船,右翼三艘战船无畏无惧,他们面前没海域没有火油,但左翼与中军面临相同的情况,一艘战船已经开始转舵,另外两艘福船亦露出迟疑之态。   心头火急火燎的旗官看不出神面甲下邵廷达咬紧的牙关与铁青的脸色,只能望见将军眼中倒映出火光滔天的海,面甲遮挡下的声音显得瓮声瓮气,他们听到邵廷达语气平平无奇,说:“撞过去。”   郑聪瞪大眼睛,情不自禁问道:“嗯?”   邵廷达转过头看了他一眼,不再管他,快步奔走登上艏楼,抽出短刀插进首舵卡死方向,回身高呼。   “我等使命在此,义无反顾,海上有火又如何,火难道比军法还可怕吗?有火就趟过去,停不得船就直接撞到岸上去,所有旗军听令,船上火药都倾进海里,进船舱!”   首舵尾舵全部卡死,旗军听令钻进下层船舱,邵廷达最后立在艏楼上望了一眼数十步外的火海,腰刀入鞘,深深自面甲后叹出一声,走下艏楼岔开两腿盘在桅杆底部,乖巧地手脚并用像只树懒般牢牢地抱住桅杆。   大老虎怀抱桅杆,牙在打颤,小声比比。   “含鸟猢狲干礼娘,失火咯!”   滔天的热意扑面而来,下一刻,福船已趋势不减地冲入火海。   海上火油福船一沾便烧,转眼便在船板外染上一层火墙,其后两艘福船眼看主将驾船冲入火海,当下咬紧牙关只能随同趋入,左翼已转舵过半的福船将领几乎要哭出声来。   他不想进火海,但不敢不进,这与邵廷达身先士卒没有关系,后阵炮船上石岐看着邵廷达涌入火中几乎快要将牙咬碎,眼看左翼船队竟敢转舵,亲自操持船首炮便隔着百步将十二斤重炮轰在福船之侧。   这一炮,令左翼旗官知道,油焖旗官未必会变成一道菜,但转舵炮决一定活不成。   咬紧牙关,又是三艘福船开入火海。   扑面大火使海上温度急剧升高,简单的呼吸变得艰难,即使奋力张口呼入微薄空气,也炙热无比,邵廷达仿佛嗅到胡子眉毛被烧焦的味道,索性干脆屏息,面甲下的脸面没有一处不疼的。   一瞬好似一年那么久远。   他在心里默计奔跑的速度,操典中说了,船行海上,船速与人在平地奔走相差无几,可等他再睁开眼,眼前还是一片赤红,就连福船两舷都烧了起来,熊熊大火引燃船帆,被风向后曳出火练让他知道这艘船还在向前前行。   也不知这道火炙莽虎想到什么,竟在快半盘上桌之际笑出声来,扯到被灼伤的脸又吃痛叫出一声,“干,这船还没俺跑得快!”   区区二百余步,短短一百余息,突然邵廷达感到周身为之一清,甚至他的耳朵都能听见有呼地一声,烈火福船冲出火海,紧跟着就在他心神放松之际,猛地轰隆一声,船底撞在沙滩,巨大惯性将他向上抛出半步,全靠两腿盘在桅杆上这才没被跌出惨样。   在他屁股底下,同时听到大片吃痛的哀嚎。   莽虎将军咧嘴乐了,听声音他的部下可比他摔得要惨,拉下铁面甲,满脸吃痛,鼻间与脸颊都被面甲炙出泡来,烘干的眉毛与胡子更是一摸便掉个精光。   他没敢摘头盔,只怕头发也好不到哪里去,赶忙再忍着痛楚戴好面甲,起身高声骂道:“都给老子出来,靠岸了!”   战刀已经不足以平息差点变成一道硬菜的莽虫心头怒火,他丢下佩刀在仍旧烧着火焰边缘已成碳化的船舷下提出一柄接舷战用短斧,轻挥两下甚为满意。   这时,他一个个凶神恶煞般的部下从船舱中爬了出来,好似恶鬼。   面甲这种震慑意义大于实际意义的武具并非人人都喜欢,虽然邵廷达部下刀斧手都配有面甲,但显然此时很多旗军已经意识到他们不再需要这块铁甲,失去胡子与眉毛的他们,本就比面甲看上去更狰狞可怖。   轰轰几声,紧随其后的两艘福船同样直冲上岸,烧着烈火搁浅在沙滩上,一个个南洋旗军贪婪地大口呼吸久违的空气,接着近在咫尺的要塞便有铳子、箭矢朝船上泼洒而来。   倒是右翼三艘福船比中军反应要快得多,他们没有冲入烈火的阻碍,一块块船上接舷木板搭在沙滩,甚至有旗军干脆抓着帆绳便跳下船来,在旗官指挥下组成阵势,大盾开道下二百余旗军分作两队,一队就地打下虎蹲桩,数门虎蹲炮距石城区区三十步塞入一斤大弹向根基轰去。   要塞这边没有城门,要想攻入城砦,要么绕城奔走,要么便只能用一些特殊的方法。   那边虎蹲炮轰出,不够紧实的地面让虎蹲这种轻炮向后跃跳而起,最远的一门甚至直接被后座跳进海里,不过打桩就比不打桩好些,到底炮弹出膛时三十步准度还算可以,大铁弹依旧准确地轰入巨石垒成石寨的墙中,轰出近尺深口,炮弹深嵌其中,周遭密布龟裂细纹。   炮开,另几队跳荡兵已冲近城下,二人一组,一人托举长牌护持,另一人手持粗大五斤竹制火药筒跪至炮孔,竹筒直径与炮弹相似稍小,点燃塞好,塞上从沙滩抓的布裹沙包,疾退而还。   奔向城下的旗军远比跑回来的要少得多,城上不但有火铳箭矢,还备有古代如滚石檑木等城防军械,劈头盖脸砸下来根本不是寻常大盾能抵挡的,单单被檑木砸中就有数名持盾力士臂折骨断,口鼻流血目凸身亡。   邵廷达率军从火船上跃下时,右侧高耸石城根基传来数声轰爆,在城下炸出数个可怖缺口,却并未将厚实城墙炸透,右翼旗军正在进行第二次爆破,与此同时,左翼三艘福船带着熊熊烈火姗姗来迟,搁浅在沙滩上。   又是一遭来自身后的炮火打在城上,掉了毛的莽虎将军看着密布坑坑洼洼炮孔的石头城,手斧干脆插回腰间,对左右大呼道:“鸟铳队就在城下打放,余者随我攀城,先登上城者,赏银二百两!” 第八十九章 爆炸   白古要塞并不大,这座落于三岔河口的城砦依小岛而建,就像大明沿海小岛礁上的那些水寨一样,堪堪二百步见方,不同之处在于很高。   墙高六丈有余,没有任何花哨装饰,光秃秃地立在岛上,四面墙壁上广开炮窗,有大有小,不要说邵廷达部刀斧手这样军备不够充足的部队,哪怕这样的军寨立在明朝腹地,仅需数百人防守,要想强攻下来也不简单。   邵廷达踩着火炮在墙上打出孔洞与碎石攀登不过丈高,便摸到一处炮窗旁,等着窗后火炮轰出一声,硝烟里纵身跃入,正待大开杀戒,却意外地弓着身子卡在炮窗里。   这时他才知道,炮窗里并非薄薄一面墙,足有四五尺深越来越窄的小平台,最里面仅容一人蹲伏而过,而且是比较瘦的那种人才行,火炮就在那后面。   况且,城内缅军早有准备。   火炮硝烟还未散去,数杆长兵便从炮窗后捅刺过来,长矛、镗把、长刀,转眼便在邵廷达身上响成一片,全赖甲胄厚实才没被当场捅死,即便如此,数杆长兵抵着他,就算天生神力也难稳住脚步,几乎硬推着将他推出炮窗。   仗着最后脚步踩空的千钧一发攥住两杆长矛,这才避免摔落城下粉身碎骨的命运。   旁人从这两丈余高的城墙跌下去未必会死,他身上套着整整四十斤甲胄,砸下去能把地砸个坑,更别说甲衣里的他了。   就这,攥着枪矛杆子拍在墙上,也把他震得七荤八素不知自己姓什么,蹬着墙上炮孔攀下数步,临着半仗还是一脚踩空摔个大屁股墩儿。   再回首望向城上,攀爬上城的旗军大多如此,根本不可能攻上城头,一个个攀上炮窗,没等杀敌便先叫人捅刺出来,旗军甲衣比他要少一重,摔下来半天动弹不能,但未必会死。   这种防御工事,就算他们有完备的云梯都很难攻进去,倘若是大明腹地那些个卫军革弊未成的旗军来攻,恐怕久攻不下就退军了。   邵廷达也想退军,他觉得这种要塞还是得用船炮轰,半个时辰不行就轰一个时辰,一天不行就轰两天,总有轰塌那天。   他觉得自己得想办法退军了。   就这么一会,邵廷达瞧见城上半截有一炮窗外挂着一名旗军,贴在炮窗边挂着,刀子塞进腰间不见动作,像等待着什么,紧跟着便见炮窗里一声巨响,硝烟火焰碎铁片子炮窗轰出,那旗军登时躬身翻进炮窗,抽刀窜入。   一颗掌心雷从狭小的炮窗掷进去,虽然莽虫还不知道要塞内里是什么构造,但可以想象那名旗军窜入要塞后是什么结果。   那些前一刻还攥着长矛镗把的缅军,只怕此时都被炸得七荤八素,躺在地上能不能喘气都还是个问题。   聪明人!   不用他下令,看到这一幕的旗军不在少数,邵廷达才刚从地上爬起来,几个再爬上去的旗军便互相协作着这个举火、那个递雷,一枚枚掌心雷朝一个个炮窗丢进去,转眼处处硝烟轰出,原本作为攻城极大阻碍的炮窗此时此刻竟成为旗军最容易攻入的薄弱之处。   比攀至城上还要容易,直接打入内部。   等邵廷达再从一处已经被攻破的炮窗进入要塞时,周围处处喊杀之音。   这是要塞的二层,城墙上每层炮窗多达十二三个,但城墙上被石岐船队轰出的炮孔并不规则,能让他们借力攀爬的地方就那么几个,炮窗里也并非是邵廷达想象中好似城墙上的守备通道,而是被分隔出的一个个小房间。   各个房间并不相连,开门都通向中间的旋转楼梯。   每个房间布置一门火炮、守备一个炮窗,至多十名士兵,就能借助这里守备外面上百个想攻进来的敌人。   甚至哪怕哪个房间失守,想要攻出来也要面对楼梯上下高低不同的守军,同样是以多打少。   可惜他们遇到的是南洋军,陈沐的南洋军。   城内城外,处处都在战斗。   转眼间旗军自炮窗鱼贯而入,到处都有手雷炸响,有旗军在攻陷房间后立在炮窗上对城下高声喊话,让城外的袍泽由这里攻进要塞,但紧跟着就被隔壁炮窗钻出来的缅军火铳手就近放死,一声惨呼坠下城去。   那个放铳的缅军火手也落不得好,城下皆是南洋军鸟铳手,赶在他还来不及将身子藏回去,便也同样被鸟铳打死。   三间屋子被明军先以手雷随后刀斧手涌入肃清,绳索自炮窗放下,引入更多在城下待战旗军,紧跟着要塞东面又是一声盖过一切的巨响,甚至令邵廷达脚下的地砖都震动不已。   他知道,右翼三船旗军终于以火药在城墙爆开缺口,他挥手对屋子里部下道:“更多人杀进来了,他们在楼下!”   事实也正如邵廷达所想的那样,左翼三船旗军在靠岸后便向他这边汇集,而右翼率先登陆的旗军则就地结阵,他们的福船未经大火,诸多火药兵器都没抛下,接连不断以火药筒、虎蹲炮轰击爆破,往复数次终于自墙外轰出一道缺口,涌入要塞中,在一层与敌军浴血拼杀。   那边的进攻要比邵廷达容易得多,要塞一层是敌军住所营房,原本应为守备薄弱处,但接连不断的爆破提醒敌军在那侧守备,聚集不少敌军。   但短兵相接,没人能讨到好处。   结阵的南洋旗军鸟铳手杀入缺口,数人一排齐射而出,往复三排鸟铳先打出去,紧跟着便是鱼贯而入的刀斧手,各个就近手铳打放一遭,紧跟着刀斧齐出,重视长兵的缅军被铳手打散阵形,再对手他们也只能抵抗片刻便被击退。   接着更多旗军自缺口涌入要塞,将敌军向北面挤压,转眼便士气大溃。   以此同时,邵廷达所率旗军自二层炮楼亦向外发起冲击,抢占楼梯,直接向上杀去,依仗甲胄坚固将要塞中缅军打得节节败退,直至杀上城楼,将固守要塞的上百缅军向城墙边逼迫过去,丧胆敌军根本不能对他们发起有效的反冲击,甚至有人因畏战跳下要塞。   最坚固的要塞往往是从内部攻破,而在万历二年,坚固的要塞也会被火药攻破。 第九十章 医服   “没错,就这样!以后人们会说,大明军医的第一身医务服是在仰光被做好的!”   程宏远穿着一身米色棉布缝制衣裳,盘领右衽,袖有束带,衣摆腰下一尺、小腿亦裹行缠,戴头巾、棉口罩、布手套。   扎宽布腰带,携腰包、背包,腰包附数个药瓶囊与三柄小刀鞘,为三种制式军用金创外伤用手术刀,背包则附透气棉布所制简易绷带、净手巾、手术围裙及各类药物与手术用具。   两袖帮手带皆以赤染布,以墨书医,胸口缝一方布,写明所属编制,标明身份。   老医生换新装浑身不自在,满面苦大仇深对陈沐问道:“大帅,这行头,可行?”   “行,太行了。”陈沐倒是满意得很,道:“所谓仪制,就是礼仪制度与具体规定,要让人知晓制度,先要从仪态有所区分,之前的军医虽已有技艺,但看上去就与寻常百姓无异,如今这样,精神利落,关键是干净,干净就能防病害于未然。”   “军医的具体章程你看过了,回去看看有什么不足,增添上去,再报给我,没有问题就派人誊抄,随后发行医匠之间,设为军中定例。”陈沐对程宏远道:“别觉得这衣服太严实,捂严实了才能防蚊虫叮咬,战场上你们是旗军救命恩人,必须要显眼一些……有什么觉得不适的地方?”   程宏远看陈沐这副自得神色,也不愿与他计较许多,只是抬起自己带着白手套的两只手,道:“别的都无妨,只这手套,行外科时开刀切患,只怕影响活动。”   “大帅所言消毒,老夫也考虑过,可否平时不戴,待到用时再戴,否则平时就脏了,到时再给旗军手术只怕更糟,还不如不戴。”   “对!”陈沐接连点头,高兴地在帅帐中踱步几圈,这才道:“就是这样,平时不戴,洗净收入腰囊妥善保管,待到用时再拿出来戴好——既然这身行头没有问题,我这就下令让增造,旗军隔离,如何?”   “大帅该吃药了。”   陈沐正说着,程宏远便递上酒汤与药丸。   马六甲新送来的药草,程宏远与他的徒弟们赶制,因为这种截疟丸短,他得一直吃,有时为了吸收药物还要饮上一点酒化开药力,令他不胜厌烦,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患上疟疾,但药还要吃。   酒混药丸饮下,才听程宏远道:“药草送来及时,大多旗军保命无虞,三座隔离营房备足除虫,陈帅说的传染也被遏制,不过治愈至少还要七日,从昨日起旗军用药,整整昼夜都没人自刎了。”   自疟疾在军中爆发以来,头几日隔离、防蚊虫不及时,让疟疾在军中肆意传播,等到发现已经有近千人感染,高寒高热,随后患病营房隔离,短短十日之间,他麾下各类病亡旗军已近三百。   几乎快要赶上他与莫敬典交兵数月阵亡旗军总和。   先是药物未送至,有人发烧把脑子烧坏,傻掉疯掉;随后是有人发病时抽筋,狂怒叫喊中抽筋抽死。   恐慌不单单在隔离营房传播,更在三座营地那些健康的旗军中流传,各类谣言满天飞,又说他们杀人太多糟了报应、也有说是厄运缠身、甚至说是莽应龙咒他们,因此出现了传播谣言扰乱军心被军法杀掉的。   没得病的都怕成这样,更别说已经得病的,有人从隔离营中逃跑、有人卷了战利趁夜离营,被巡营哨兵抓到都是个死。   还有干脆在隔离营里自杀的,到药草送到前两天,晚上人还好好的,到早上旗军去送饭,不是这个营房有人上吊了、就是那个营房有人偷偷抹了脖子,最多一天单单因为这个便死了二十三人。   那两天辎重里的药物不看管用不管用,但凡医方里对症,陈沐就往自己肚子里灌,旗军的情绪一样影响到他,他也怕自己患上这样的病。   灌完上吐下泻着就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往隔离营地里钻,挨个给患病旗军鼓劲,告诉他们自己一定会救活每个人,让他们千万不要触犯军法、千万不要自杀。   疟疾真正杀死的旗军,其实只有三十多个,更多的是恐惧与绝望,那些处在绝望中暴怒甚至神志不清的旗军甚至会对率领他们作战的大都督刀剑相向,要不是杜松率亲兵护持得当,好几次陈沐弄不好都要死在自己的兵手里。   没有药,除了那些没有一丁点实际作用的保证,他什么都做不了。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必须要去隔离营房,五次三番地去,那是药草送到之前,他唯一能保住更多部下性命的方法。   直到药草送到,第一批药丸送入隔离营,有人因治疗好转,这才彻底稳定住患病旗军的情绪,并不是说药物能绝对治疗好每个旗军,但至少他们能看到一点希望,程宏远给陈沐交了实底,即使有足够的药物,也还有至少一成旗军救不回来。   但这也足够让陈沐心里松了口气,有希望就好。   喝了药,陈沐长长地叹了口气,这才对程宏远道:“这次隔离旗军,治疗疟疾的方式,要流传下去,不但流传在军中,还要寄回国中——这还是通过蚊虫传染的疟疾,往后我们会遇见真正的瘟疫。”   欧洲人送到美洲的天花、还有将来会在中原大地爆发的鼠疫,都比疟疾更为可怕。   但在这次小规模疟疾爆发中,有很多值得以小见大的东西,比方说遏制恐惧传播、隔离病患、掐断疾病来源、对症药物与粮食输送及时,哪个步出现问题,这区区一次小范围的疟疾,都会演变成大范围的疟疾传播。   如果他们在这种时候退军,更是很有可能将疟疾带回南洋、带回广州,接着使病患进一步扩大。   “尽可能多救下旗军,他们从军数年,不是为死在疟疾手里的,我需要他们活着,他们的家眷也需要他们活着。”   就在陈沐起身走出帅帐叫起杜松等家丁准备再入隔离营时,他收到一封海上传来战报,这封战报如烈酒化药般化开陈沐眉间愁云。   “武桥赢了,廷达率众穿火海攻城关,夺下要塞!他们已拿下河口,行船河上威胁白古城,等我们的旗军病愈,就可两路齐进攻下白古了!” 第九十一章 咫尺   风雪呼啸迎面扑来。   比北疆军靴更加笨重的牛皮直缝靴踏于冰面,千层布底早被化开的冰雪冻住,之后又在行军中冻裂,全靠前脚掌钉着几颗简陋铁钉防滑行走,露出内里毡靴模样。   对寻常明军而言,这样的双层靴是违制的,百户以下,通常只有在执勤时才能穿牛皮直缝靴,否则只能穿皮扎,另外一种毫无缝饰的高筒鞋履,靴筒要裹在行缠之内。   靴子的主人从内到外裹得厚实,棉衣套棉甲、甲外着棉袄,后腰别着下弦后反弧的弓,箭囊插着几支长而粗的羽箭,背负携行裹着厚重毡布与背包,持着当作冰杖的鸟铳沿队列一步步向前行去。   一望无垠的冰河上,像一头头花色狗熊,缓慢而迟钝地迁徙。   这支员额不过百余的队列先头,举旗的旗官撑着旗杆吃力向前行走,露在外面的睫毛与眉毛已冻上一层冰霜,眼睛死死地闭着,周围皮肤是冻伤的红,头盔与顿项之间围了三层棉布,此时面巾已经冻住向下落着冰碴,随呼吸自缝隙间吐出一道道极重的哈气。   让他步履维艰的缘故是手中那杆依旧保持飘扬形状凝成冰块的镶龙角旗。   风雪,让行列侧行拖拽雪橇奔走的大犬都没了生气,高高拱着前膀一步一步拖拽雪橇上沉重的辎重随队行走。   这支队伍不乏裹着狐裘狼裘的三五品武官要员,事实上这是一支绝大多数由旗官组成的队伍,最低官衔都领着七品俸禄,此时却出现在望峡州以东,一望无际的天妒之地。   麻锦抬起左手停下脚步,冻成冰块的面巾下传出瓮声瓮气的命令,“插旗,做水,还有多远?”   百余人的队伍聚到一处,有人将雪橇犬牵过来,在冰面上放下火架就地生火做水,一个个冰囊放在火架上等待温热,转眼便在冰上升起七八个火炉,十余人聚在一处,谁都没有谈天说地的欲望,行军数日,连神目镜都被冻出裂痕,没有谁的脑子依然是好使的。   精于筹划的旗官自背囊里艰难地取出地图、规矩、罗盘,跪在冰面上两手捂着观测甚久,依据周天经纬定出方向,这才指引旗手将表示千步的小旗帜插在冰面,随后笨拙地凑到火炉旁抱住一条雪橇犬取暖。   辎重官查验了余下辎重,眯着眼翻看笔记,对麻锦报道:“至昨日,已行四十七里,方向没错,应当不远了。所取辎重尚足三日,歇息片刻,派人驱犬去后面取辎重吧。”   麻锦深深呼出口气,打了个寒颤,用力蜷了蜷身子,点头并未说话。   他现在光想大耳刮子抽自己。   这次启程还要从去年说起,去年他们行至望峡州,因冰封海岸不能再行,便在大陆最东端整兵结寨,捱过漫长冬天。   待冰雪消融,粗略修复船舰,便向东面开船探去,几个月的时间损失几十个好手、沉掉三艘福船一艘战船,在海上东面、南面探出数座岛屿,依靠这些大岛,准备继续向东探险,麻锦与麻贵都认为,他们距离亚墨利加越来越近了。   可能就在明年,就能为朝廷在海外找到南洋大臣陈沐所言不逊中国的土地。   建功立业,不世之功。   唾手可得。   甚至在今年六月,由南洋军府高拱送来的书信中,加附一封西班牙皇帝为表结盟诚意送上前往南亚墨利加、通往西班牙的航线海图,那条航线在他们所处的南面,依靠洋流与海岛,穿越海洋抵达墨西哥。   他们完全可以依照航线海图向东行去,明人离踏足新大陆,近在咫尺。   只是麻锦与麻贵并不甘心,就因为陈沐一句话,他们在苦兀岛与望峡州之间耽误两年,在准备最充足的时候、似乎下一次起航就能凭借自己的勇气与探索抵达亚墨利加。   这种时候,南洋军府送来一封海图,从数千里之外指派另一条航线,他们不甘心。   急躁滋生冒险,冒险,就是冒最大的风险。   他们在风雪未至时,从望峡州东面二百里的海岛启程,原本计划仅仅航行三日,虽然他们在船上带了足够千余远征队三月所耗水粮,但那都是为真正踏上亚墨利加后准备的,他们知道,就这一次,一定能找到亚墨利加!   三日,以正常船速,三日他们能航出数百里,难道亚墨利加还能比这个距离更远吗?   意外就在这种时候到来,寒冷的夜把桅杆上的瞭望手冻僵,等大多数人早上醒来,他们的战船被冻结在海上,脚下的海水已被冻得坚硬,陷入真正的孤立无援之境。   漫长的冬季足有七八个月,他们携带水粮不足以熬过这段时间,徒步走回望峡州的距离他们是知道的,接近四百里路。   继续向东,寻找海市蜃楼般的亚墨利加,没有人知道还有多远。   每个人面前都好似有无数种选择,可总要事到临头,才发现其实只有一条路,根本没得选。   押上性命,继续向东。   有人死了、有人疯了、有人瞎了。   至于失去手指、脚趾、耳朵,更数不胜数。   在他们走出数十里后,能继续前进只剩四百余人,他们分成数队前后行进,艰难地穿越冰海,走向不知道能否到达的地方。   没有信念,没有让他们坚持到亚墨利加的信念,只剩每个人心中都清楚一件事,他们走不回望峡州。   在后方,受伤的旗军呆在船上,受命慢慢将船舰拆毁,以供给寻找亚墨利加的旗军烧掉取暖。   在断绝希望的冰天雪地里,麻锦看见风雪里有人影扛旗乘橇,四条白犬吐着舌头疾奔而来,雪橇上的旗军以他们许久未曾听见的大声喊道:“将军,海浪,前面有被冻住的海浪和高山,我们看见土地了!亚墨利加!”   喊声伴着寒风灌进耳朵,那一瞬间令麻锦以为自己受冷多日出现幻觉,许多旗官也认为自己被冻坏了,甚至有人发出毫无意义的傻笑。   直到旗军喊了三次,雪橇犬扑至火堆旁取暖,狗灼热的呼吸扑到脸上,麻锦才缓缓站起身来,发出长久的疑问。   “这就到了,就这么近?” 第九十二章 残兵   留守望峡州的倪尚忠没能搜寻到麻锦麻贵的踪迹。   整整两个月,他用货物与本地土人换来能找到的一切,鹿、雪橇犬,赶制出数百架雪橇,派人带着辎重向冰天雪地中搜寻,他们在东北海岛找到麻锦麻贵等人生存过的踪迹,但再向东的冰面上,一无所获。   承载大明十三位将军、二百三十名军官、上千旗军的探险队,消失在一望无际的冰河。   他们错过了回还时间,并消失的无影无踪。   人们说他们死在这个冬天。   朝廷也很关注发生在域外极东之地出现的情况,因为西班牙使节已经由高拱送往广东,由广东前往南京,在南京礼部对两国已经议好的条约施行签订。   就为此事,南京礼部增设两名员外,调南洋军府徐渭与赵士桢,主导此次条约签订。   大明船队已经能从更方便的西人航线直通亚墨利加,陈沐尚在西南打仗,没人会想在这种‘小事’上打搅他。   皇帝更是亲自下诏,在麻贵麻锦船队水粮断绝之前找到他们,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也就是给此事限定了时间,三个月。   倪尚忠非常清楚,三个月找到麻锦麻贵,根本不可能。   舰船不可航行,他们根本不可能徒步在方圆数百里的冰面上好似大海捞针般寻找他们,朝廷给出这样的命令,决策已不言而喻——明军会从西班牙人的航线抵达墨西哥,他们这条准备两年的探险航线被放弃了。   麻氏兄弟,也被放弃了。   或许要不了多久,等皇帝口中的水粮断绝来到,朝廷就会给他们官升一级作为追封。   “我不信他们死了,陈帅说过亚墨利加就在这片海对面。”   他们花了两年时间,在苦兀岛、望峡州练兵,教授军卒识字、识图、善工事、懂医术,教授域外异民为兵,使其识汉礼知汉俗,士气高涨时有横渡北海的雄心壮志。   如今朝廷几道调令,全都白费。   朝廷派来的吏员被倪尚忠连累得呆在苦寒之地,一个月、两个月,望峡州的雪橇队照旧去往冰海上搜寻,最远的队伍甚至在北岛上探险队最后留下踪迹的地方安设营寨,只能找到他们最后出海的码头已经被冰封,寻到一艘被遗弃的破损战船,大半都被冻在冰里,这是倪尚忠能得到他们最后收到的消息。   “船是被抛弃的,他们出海前就坏了,因为船上不但没有任何水粮,连船炮都被拆去,如果祸患紧急,船炮应当会留在船上。”   显然,麻贵与麻锦是在那里换乘了其他战船,连同火炮都一并带走,驶向东方。   但更东的地方,倪尚忠的人过不去,因为先前摆在麻贵等人面前的难题,现在也一样在倪尚忠面前——他们不知道往东要走多远,他们不知道、西班牙人也不知道,谁都不知道从这边向东究竟要走多远。   陈沐凭印象所言的很近,当下情形显示并非如此;而就西班牙人的航线来看,这一路足有数千里之遥,他们并非不能把辎重运到那么遥远的地方,是不敢,是无用。   临近三月之期,倪尚忠也灰心了,在他看来不论麻锦麻贵遇到什么意外,总该有人能踏着冰面走回来,他们带着三月粮草与雪橇犬,哪怕遇事不成,也总能派人回来报信。   不至于如此杳无音讯。   倪尚忠为麻锦麻贵一行所做最后的努力,是下令望峡州旗军热水焯菜、洗净肉干。   在北岛、在望峡州及之间数个明军早先立下的营寨里,他们挖掘冰坑,将食物封入其间,以及朝廷近来变动情况书信,留下南洋军所用标识。   他不知道麻锦与麻贵还有没有机会回到这里,但如果他不留下食物,就算麻氏兄弟回来,也会被饿死在这。   万历二年十月下旬,朝廷送来的书信由苦兀岛沿途哨所一路疾驰,送入望峡州。   诰命追赠麻贵荣禄大夫、都督同知,封遗孀一品诰命夫人,赐银二百两,荫一子入锦衣卫百户。   诰命追赠麻锦荣禄大夫、都督同知,封遗孀一品诰命夫人,赐银二百两,荫一子入锦衣卫百户。   余下十一名将军,各有追授、赐银、荫功,随同兵将则皆有抚恤。   倪尚忠攥着诰命,好似麻氏兄弟真的死去了一样。   这几份诰命,决定了朝廷已经认定探险船队上下皆为国尽忠。   紧跟着,就是来自南洋军府的调令,除苦兀岛三卫各留一千户外,余下诸军调往虾夷地,归由陈八智麾下,分为两支军队,一支入日本支援作战,一支回往吕宋,待议和条约签订之后跟随西夷船舰开赴亚墨利加。   皇帝早就按捺不住调兵遣将去往大海那一边了,与之相比,不论日本、安南还是缅甸,这些已知都无法提起他的兴趣,能解忧者只有那片未曾宣以王化的土地。   不过朝廷重臣们在这一点上刚好与皇帝相反,与开拓亚墨利加、租借塞维利亚相比,他们其实更在乎条约的前半截,两国重新通商、西班牙分期支付六百万两白银、官方商队开赴墨西哥贸易等等。   至于陈沐想要的那些,甚至不惜一战来达成之目的,要不是张居正贴心地在南京礼部增设两名员外,估计这场仗就白打了。   对朝廷而言什么是最重要的?   在陈沐看来,大明朝这三五十年小问题不断,但大问题一丁点儿都没有;可在明朝官员眼中,这二三十年处处都是大问题,没有更大的了,因此陈沐并不是很在意的缅甸战场,对大明朝确实最大最大的问题。   这个问题直接取决于陈沐送入朝廷的书信——事关大明在缅甸、安南战后利益分配,并由此看到日本战场不是一场无意之战的希望。   全天下的人都在等待这份答卷,等待明军在三宣六慰如猛虎出笼,农夫在等、手工业者在等、豪商巨贾在等、地方小吏在等、朝廷重臣也在等,文官在等、武官在等,那些看好或不看好的人都在等,等待这场战役的结果,也等待战争之后对大明的改变。   这种情况下,亚墨利加被命名为水湖峰的山峰下凛冽寒风中瑟瑟发抖艰难筑起营寨的麻氏兄弟,显然并不重要。   他们也并不认为自己重要,只是一次又一次派人来往于冰封船队,靠雪橇犬一次又一次将伤兵、水粮、火炮、弹药,甚至是最后的船板,能运的统统运回至岸边。   大明关于亚墨利加的一切,从万历二年冬,登陆亚墨利加水湖峰下的这七百残兵开始。 第九十三章 遗产   发号施令的人总是怀揣雄心壮志,执行者们想的是另外一回事。   在亚墨利加西北部最边缘,明军登陆之地被麻贵依照明朝的习惯命名为西寒门,这个门与澳门一样是门户的意思。   而他们的栖息地,要在西寒门在向南行走三十里,望着极高的山峰与碎裂神目镜中露出冰封的湖泊被定名为水湖峰,因为他们必须要找个有树的地方才行。   在这里,女真人一跃登上挨冻链的顶端。   南方来的船长已经冻死冻伤好几个,被冻得脑子不太正常的旗军笑呵呵地说在这种鬼地方人死了都用不着棺材。   北疆汉儿在寒风中一步三哆嗦,朝鲜人放下心里那点骄傲都乖乖穿上了厚实袄子,蒙古人从怀里掏出焐热的弦打算去搜寻些野味,女真人已经牵着鹿一脚深一脚浅地踩过膝积雪回来了。   三个月,就是朝廷确定麻贵等人死讯的那三个月,他们在亚墨利加极西之地不断穿越四十余里冰河,将所有辎重驮运回来,包括船上一切能拆掉的物件,在水湖峰下搭建他们的新家。   没有任何人心里带着荣誉。   他们孤军奋战,荣誉并不能抵御饥寒。   “麻某不管你们是少了脚趾还是手指,缺了耳朵还是冻瞎了眼,干活、吃饭、睡觉。”   林间一棵参天巨木被旗军放倒发出巨响,麻贵按剑对旗军喝道:“能盖屋的,去盖屋;能捕猎的,去捕猎;能砍树的,去砍树;什么都干不了,就在营地抬水烧水。”   “要是有那眼瞎了耳聋了手不能提脚不能跑,实在什么都做不来,就去拾石头枯枝,一点一点堆出个清真寺,每个人都必须动起来,坐着不动会被冻死,麻某是你们的总兵官,不让你们死,你们的命,就得一直归我管!”   陈沐在小鲨船屁股装上渔具的灵光一闪成了麻贵等人的救命法宝,他们凿开湖泊冰盖,捕鱼取水。   最早还想修出个营寨,后来骑鹿牵狗的野人女真骑手在没路的冰地上南北走出十里都没见人迹,干脆也不顾那些,除了三座能容纳百人的军寨还具有些许军事用途,余下的旗军则沿着湖泊修出一个个渔夫小屋。   他们在心里把陈沐都骂坏了,说好的每个人得到田地、半年有船来封赏、各个做百户千户呢?   狗屁,这里冰天雪地,能种地吗?   他们自己的船都过不来,更别说朝廷的载满白银的赏船了,何况这个鬼地方,有了银子谁有地儿花?   原始的木屋谈不上暖和,麻贵吃力地脱去厚重的靴子,羊绒袜脱下抖弄上面的冰碴,随后搭在火炉边。   泡脚水冒着热气,舒服得他险些叫出声来,大胡子上眉宇依旧不能舒展,道:“这不是久留之地,还要继续向南走,我们捕鱼、打猎,然后去南边。”   麻锦也在泡脚,甚至还噙着一支烟斗,那是一位南方船长的遗物,他挑挑眉毛,烟与哈气伴着说话自口鼻轻轻喷出,道:“往南,多南才是个头?这有鹿群,冰上有海狗,湖里有水,我们有粮,还有足够多的树。”   “熬过这个冬天,等海上冰化了,我们造出船来,启程回家。”麻锦两手张开道:“总兵官、副总兵、指挥使、千户,多少个将官为这事已经浪费两年时间,我们觉得这边有土地,我们来了,现在知道了,这边鹿能活、熊能活、鱼能活海狗也能活,就不能活人,还不回去。”   麻锦拿下烟斗,“再往南走,你是想去找西班牙人,这个距离我们指着两条腿就是都变成冰块也走不到!”   去找西班牙人很好理解,根据南洋军府的情报,西班牙人在墨西哥一带活动。   这个话题非常滑稽,即使他们只有南洋军府从西班牙商人那弄来的南亚墨利加草图,也很明白与那里大致平行的是关岛、吕宋,北亚墨利加地图纵然缺失,谁都知道他们不可能依靠两条腿从贝加尔湖以北走到长城以南缓和的地方去。   不是走不到,而是根本不可能。   “兄长,我没这个意思,那也到不了,之所以我认为我等要继续南行,就一个原因。”擦脚巾随麻贵的动作跌落木盆,他直视着麻锦的眼睛说道:“兄长真认为,在这扎营,安稳万全?”   “从北到南,越来越暖;从南到北,越走越寒;我不知这的天气,但在咱家乡,现在可还没到最冷的时候。”   水已经凉了,麻贵擦净了脚,眼看袜子还未烘干,索性将两脚塞裘袍大袄,正赶上随从过来倒洗脚水,他抬手道:“先不急倒,先去包里把地图拿来。”   说是不急倒水,其实急的很,再让他跟麻锦聊一会,洗脚水就结冰了。   “这边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兄长想想到了腊月,该是何光景,咱们在望峡州可不是没挨过冻,何况。”麻贵摊手道:“使命未达,兄长真想就这么回去?且不说在这能不能捱过冬天,粮食够不够吃,就说明年六七月,海上是冰消雪融,船也造好,咱一帆风顺地回望峡州去。”   “你我兄弟都有本事,探北亚墨利加不成,南洋军府转变策略,靠着西人在南亚墨利加做事;我们这北将,调到旁处,兴许是回边关守一辈子长城;要么调往日本参战,兴许战死沙场,兴许挣来功绩,最后还是回北疆去,最后我麻氏一门两员大将,光耀祖宗。”   麻贵说起这些,面上难得带起丝毫笑意,不过只是一瞬便摇头道:“但我不想这样,如果就这么走了,我这辈子就算官位至极,也会对这,此时此刻,耿耿于怀。”   “你还真信他?”麻锦扣下烟斗,向南指着道:“他把我们害到这来,除了冰雪什么都没有,你还有什么好耿耿于怀的啊?”   麻锦口中这个‘他’,不是旁人,正是陈沐。   “军中在诟病陈帅,该诟病,他可没说这连卵袋子都能给冻掉,但他没诳人,从苦兀岛真的能到望峡州,从望峡州也真的能到北亚墨利加,就凭这个,我信他。”   麻贵的话掷地有声,这种时候这种地方这种情况,全军上下见了陈沐怕是能把他活吃了,麻贵这句我信他,不可谓不重量。   “所以他说亚墨利加有人患上天花,我信;治好他们的天花,就能为朝廷开疆辟土,我信;他说这有矿产,我也信——我们囤积粮食,然后向南走三百里,把沿岸一点一点绘出来。”正赶上亲随将图取来,麻贵顺手便铺在毡子上,指着他们绘出三十里海岸图道:“三百里内,标记林场、渔场,鹿、熊、大海狗乞食之处,三百里后选地再建营寨囤积粮草,再向南走三百里,直至走到海岸解冻的地方。”   “找到能耕种养马的土地,依照追随我等千军,至少找到十万亩土地,依功分给诸军,活着的拿土地、死了的给家眷,不愿意要的,按银赏赐,嫌土地少的,拿银赎买。”   “不论死活,跟我出海,我要替那些已死的士卒,给他们家眷留点东西!” 第九十四章 雪崩   就在麻贵下令囤积食物,新世界大门就打开了。   他们没有杀鹿,实际上四条腿的东西他们都不想杀,可以拿来驮运辎重,旗军甚至还捕获了一大两小三头大白熊,套上笼头现在正给他们驮炮呢。   至于白熊愿不愿意……不愿意也没用,绳子连上左前腿和右后腿,跑不起来也站不起来,嘴还张不开,只能被牵着走。   野兽,再野的兽,哪儿有人野?   一旦想明白人固有一死,或吃饱冻死,或挨冻饿死,后边的事就好解决多了。   凡是他们能看见动物,都能吃。   在二斤炮车加入明军在北亚墨利加最狂野的狩猎活动后,一群在水湖峰下冰层上晒太阳的海象算遭了秧。   这像一场毫无节制的狂欢,早有准备的狩猎者们在海岸列出陆战迎击炮阵与鸟铳队,炮声震天之下仅剩的几头漏网之象也被鸟铳齐发打死。   旗军开始相信亚墨利加确实像陈沐所言,不仅仅关于寒冷,也同样关于富贵——海象牙,这是野人女真向朝廷进贡的珍贵物事,也称殳角。   麻贵不在乎这些,他只因上天庇护而感激,本以为要耗费数月时间才能获取的食物,仅仅像打了一场小规模战斗一样,巨量鲜肉唾手可得。   因为自登陆时起便一直渔猎,他们到现在还有辎重中的米粮,在收获海象肉捡回炮弹后,他们轻易地凑出远够三月之用的肉类,进而继续向南启程。   手上有粮,心里不慌,他并未着急忙慌地命所有部下启程,百十个伤兵留在水湖峰营地,大多数人虽然受伤,但既能照顾自己也能照顾别人,余下六百多人准备启程所需辎重,派出骑鹿的女真人继续向南沿着海岸探去。   先把沿岸地形大致探出,直至探出下一个落脚处,麻贵才有把握继续前进。   当麻贵还追随在马芳麾下时,马芳常常说,数年之后一场仗的开始,往往就在此时——以此来告诫他们这些下将平时不要放松警惕。   对麻贵来说现在就是这样,任何一个轻佻的决定,都会让他们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骑鹿有时候在麻贵看来是个挺不靠谱的事,因为他部下确实有人骑着鹿出去,到该回来的时候不回来,等到回来晚出好几日去,一打听是被鹿带着跑迷,直到鹿饿得受不了才回来。   还出现过人坐着雪橇犬走,迷路迷得干脆回不来的情况。   但总有能回来的。   在一个深夜,营地的旗军们惊恐地高呼,被惊醒的麻贵吓得后背寒毛根根炸起,他怕的不是遇敌,因为他很清楚这里没有敌人,何况即使遇敌,拥有鸟铳与火炮的他也不会畏惧与这世上任何敌人一战。   真正隐藏在他内心中的莫大恐惧,是营啸。   正因如此,他在有心将营地分开,他们身处海外陷入绝境即使最坚韧的军卒都很有可能在这种时候崩溃,更别说旗军来源五花八门,单单女真兵中就有四五个世仇部落。   一旦发生营啸,那些头脑清醒的人借此时机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拎不清的边跟着拉帮结伙展开武斗,整支军队就废了。   但他在营房中听着外面的疯狂叫喊,似乎整个水湖峰下营地、渔夫屋中所有人都被惊醒,都在发狂地大叫,令他不寒而栗。   就算与蒙古骑兵践踏而来他都没有现在感到害怕。   穿上衣袄,抽出战剑,麻贵大步踏出营房,正待拔剑斩去第一个看见高吼乱叫的部下以镇军心时,他抬起头只是匆匆一瞥,便定在当场。   呛啷一声,战剑坠地。   他看弯而明亮的月亮,看见满天星斗,更看见一条碧绿长光自远方山顶铺天盖地悬在当空,铺满冰雪的大地被照得流光溢彩,不亚白昼。   他的人没疯,天疯了。   “天降异象?”   麻贵见没人注意他,静悄悄地将战剑拾起提在手中,回首踌躇片刻,这才迈着坚定步伐向前走去,沿途呼唤旗军回屋穿好衣服出来列队。   在中国,人们敬天、信天,因为这能给人带来好处,最重要的是老祖宗说过——天运有常。   说白了就是老天爷想怎么想就怎么想,但不要耽误我的事。   你风调雨顺,我就连年祭拜;你要是降下暴雨,我就赈灾,你若叫黄河决口,我就把黄河堵上。   好事都归你,坏事我自己平。   倘若这是大同长城,天光露成这样,麻贵会开坛祭天,告诉军兵这是上天对人的警示,估计蒙古人要入寇南下了。   但这是北亚墨利加,他们活下来已经很难了,不应该再有对天象的担忧。   所以等旗军穿好衣服,麻贵说:“把大炮拉出来,全部。”   旗军都听懵了,就连麻锦也弄不明白自己兄弟这是要做什么,麻贵向旗军振振有词:“天降异象,是说近来天气有变,警示我等继续向南,去找更暖和的地方,看见那座山没?”   说待敌,是天从人愿。   火炮全拉出来可不容易。   在出发前,他们有十几条船,有两条船在探寻海路时撞上浮冰沉了,还有一条在风浪下倾覆,另有一条勉强开回海岛也不堪修复,干脆被麻贵下令把船上东西搬走,船都拆了半截留在海盗,这才启程。   十余条船为保险俱为大舰,最小的粮船都是四百料福船形制,更别说那些一船能载十来门炮的战船了。   上百门火炮,因麻贵的命令在水湖峰下朝着北边高山三列一字排开,可是费了旗军一番功夫,倒是各个把身子都暖热了,满头大汗,还冒烟呢。   “轰——跟老天爷说,咱知道了。”   旗军各个踌躇哪个敢动,大炮轰天的事,谁敢干?   麻贵眼看这样,一把自旗军手上抢过火把,引燃药线,雕刻战马骑兵的镇朔将军当头便是一炮轰出,他攥着战剑喝令道:“令是我下的,若有责罚,自然责罚于我,尔等只管听令,轰!”   一门门火炮轰出去,直轰得地动山摇——是真地动山摇,那山极远,炮弹能不能轰到都是一回事,但数里外的水湖峰顶阵阵轰隆,积雪坚冰如云般砸下,雷鸣般的声音引发由近至远诸多山峰崩塌。   所幸,那是另一个方向,他们附近没山。   天地之威把旗军都吓坏了,麻贵更是衣衫湿透,当晚他就下令把炮都藏起来——往后不打算用了。   但也在当晚,南边探路的旗军策鹿疾驰而还,带回惊人的消息。 第九十五章 使犬   这世上绝大多数伟大始于冒险,而冒险意味着起初多半会失败。   身处考验之中的人往往不知道正身处考验,抬起双目只能见到无边的绝望,每个必要素质都决定会不会失败,但当那些必要素质达到,决定能否成功的,则是一个人内心的坚韧。   没人畏惧苦难,最难的恰恰是能被苦难打倒几次,再站起来。   “南边海上有一串岛屿,从西到东,野人女真黑水靺鞨拖着木筏就能过来买卖,你说看见他们住在冰屋里,一个人牵十几条狗出去打猎。多远,他们住在五六百里外?”   麻贵揉了把脸,让迷路迷到六百里外的骑手下去歇着,随后命亲信随从翻出望峡州舆图、测绘北亚墨利加西部沿海图、西班牙南亚墨利加图拼凑到一起,盯着地图半晌没有说话。   “合着……咱是往北走远了?”   这不是麻贵任苦兀岛总兵官后第一次想耳光抽自己,他自己都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了。   因为当这三张残缺不全的地图凑到一处,再合女真骑手回还报来的书信,他渐渐在心里对这边的生产活动有了大致猜想。   女真人说的黑水靺鞨坐木筏向东的小岛,麻贵认为自己很有可能率船队在那边停靠过,当时他们刚走了四千里冤枉路,不过船上辎重还很多,在一座小岛上停驻几日。   别管是望峡州后来被叫做楚科奇人的土地主人,还是西寒门南去六百里后来被叫做阿留申人的土民,在明人眼中没有任何区别,也没有其他称号。   这一点不管是中原人还是女真人,都一样。   他们的称号也只有一个,依照其赖以生存的动物,叫归入野人女真黑水靺鞨中的使鹿部或使犬部。   麻贵还在那结识了一户人家,还向他们问路,问怎么开船去更北的地方,光通译就用了四个,建州女真、北山女真、野人女真和使鹿部战士,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他们从容而去,作为回报留下一些南洋带来的香料与两套明军冬衣。   就是说,他如果在那个时候问往东走的路,可能这次远航就是另一个结果,那个海角会被命名为望峡州,苦兀岛三卫很有可能已经顺利登陆北亚墨利加,开始圈地开垦了。   麻锦对着三幅图起初还不懂是什么意思,看了看突然灵光一闪开窍,拍着大腿哇哇大叫,道:“我就说怎么这连个人影儿都没有,咱走远啦!”   可不是走远了,他们开船抵达了一片只有北极熊与海象才能生存的地方。   走太远了。   麻贵攥着拳头站起身来,抿嘴咬牙左看看、右看看,往复三次,这才在深呼吸中平复心情,道:“自苦兀三卫启程,我部航行一万二千里有余,方抵望峡州;自望峡州派遣船队探路十余次,航行两千里有余,方决意启程,再航数百余里,遇海凝冰,徒步至今,亦有三百余里。”   说这话时这个率军在北疆扼蒙古十余年的将门总兵都带着哭腔:“一万五千余里,四百多条命。”   就因为没有多问一句,有没有向东的路。   他委屈,太委屈了!   麻贵看着西面大明舆图最东端那个被麻锦命名为四千里的百户所,在那个地方,麻锦率船队沿努尔干都司故地大海湾绕了四千里冤枉路,百户所被如此定名,是为记住这场冤枉路,他们以为从那开始后面的路就对了。   却没想到,那只是另一次走岔路的开始。   不过自怨自艾没有用,麻贵也没在这抱怨太多,他挥手道:“去问问骑手,记不记得来时的路,派十余人的使团,携香料、礼物,装上两根海象牙再去见他们,向他们打探周边地形、天气。”   “如果那些使犬部对明军没有敌意,我们需要借人、借拉橇的狗与鹿,这些辎重单凭我等向南运去,还不知要走几个月。”   麻贵缓缓坐下,他也噙上了烟斗,道:“南洋的香料、厚实的冬衣、还有我们的刀具,都让他们看看,也看看他们的货物,倘若这次帮我,将来明船靠岸,会专程与这边贸易,互通有无。”   “若没别的意外,使团中派出两骑,请当地使犬部派人护送指引,务必于年前抵达四千里百户所,带回我们发现的情报,那边天气要比望峡州好得多,我估计三月就能冰消雪融。”   他并不知道驻扎在望峡州的远征探险队先遣军队已经被朝廷下旨,由倪尚忠率领调回苦兀岛,依照西班牙人的航线拟年后去往亚墨利加,更不知道辛苦招募女真三大部及朝鲜、蒙古上万旗军,已被朝廷下令调入日本,支援日本王讨服武家。   如今的望峡州,仅留下那三四百看护船队的旗军,就连他们,也要在冰河融化后驾船回还苦兀岛。   更不知道自己兄弟及所率军兵在大明已经是个死人,封赏诰命都送到大同右卫,儿子去往锦衣卫荫官。   麻家人在即将到来的万历三年,不能挂春联了。   他只知道一件事——他找到通往北亚墨利加的路了,也实实在在为朝廷看到了这片土地,他的使命,已经有了良好开端!   说罢,他转头对坐在一边的麻锦道:“我估计那的使犬部对我等没有威胁,冰天雪地,他们的人不会太多,应当会像我等一般不愿死人,不会想来跟我们打仗,不过我等也需做好防范。”   麻锦笑了,在冰原上,他们不是没见识过对岸的使鹿部与使犬部,他们人武装起来活像一个个披甲前朝弓手,甚至连前朝都算不上,要到宋朝去了,头戴扎甲盔、腰环扎甲大围,使长弓长矛,自是勇武,但对上几乎人手一杆燧发铳的远征探险队——算了吧。   “咱怕冷怕饿是不假,可不怕打仗。”麻锦拍拍袖口冰碴子,目光一凛道:“咱来亚墨利加,就是奉旨打仗!”   一开始确实是这样,讨不臣、宣王化,谁能想倒变成奉旨挨冻了。   要是单单打仗,再大的阵仗,都比他们现在要面临的环境容易的多。   找到人与方向,麻贵向南的心更为坚定,反正向北的路也被雪山崩塌堵了,总不可能一直留在这。   镇朔将军以上重量的火炮因携带困难,就地藏于水湖峰山洞,担心以后找不到,还专门在左近立了几座石碑,上面都是麻贵自做诗文,藏着寻炮哑谜。   二斤炮也没全带着,拉出三十门与军备辎重一同行进,赶制雪橇、收拾行装辎重,能用狗拉就用狗拉、能用鹿拉就用鹿拉,实在拉不得就用人拉,他们沿冰海一路向南,测绘巡行,开拓心中的新大陆! 第九十六章 三眼   麻贵在东北新大陆冻得瑟瑟发抖,陈沐在西南热得衣衫湿透。   白古城南,三十里地,他的军队背靠葡萄牙人修建的白古要塞,筹备足矣改变三宣六慰五十年局势的大战。   白古要塞北面海岸尽属白古城,这也叫勃固,是过去孟族白古王朝古都,曾是整个三宣六慰的佛教中心,自莽氏以残酷军争击破孟族,这里便成了东吁王朝的国都。   莽应龙在战争征服时极为残暴,但征服之后对孟族还算不错,他招募孟族战士为他作战,依然把这里当做国都,纵然大军北伐,这里依然是整个三宣六慰最难攻的坚城。   不过莽应龙也确实不能想象,明军居然从海上偷袭他的老巢——白古城唯一的缺点,就是离海岸太近,一旦海上来敌,太容易受到袭击。   通常战争中背向河流、大海布阵是极少出现的情况,纵然破釜沉舟,能把这手玩好的人也不多。   但陈沐军不一样,大海就像他们的家乡,没人能在海上将他击败,反倒陆上于他而言充满着危险。   此时要塞以北的道路、农田,被旗军挖出数十道沟壑,陈布路障陷阱,热带密林间也挖掘陷坑陈布地雷,暗藏伏兵。   这纵横沟壑之间,正是陈沐军大营所在,整个阵地由最外围林间暗哨、其内铳兵战壕、环抱大营,再向南则是要塞上诸多火炮及浅海船炮。   在陈沐看来唯一缺憾便在于他的船炮射程还是太近,战船布放于此,除了想起到点震慑作用外,最大意义不过是当战局陷入不利,他的军兵能且战且退逃入海中罢了。   说来汗颜,白古城比陈沐想象中要大得多,如果不是为战祸所扰,他们眼下驻军大营正应当贸易港口的市场所在,周遭极为繁华,不过此时什么繁华都看不见了,只能望见林立营栅与杀气腾腾的军卒。   充满异域葡萄牙曼努埃尔风格的要塞之上已被邵廷达与陈沐先后改造,莽虫的刀斧手用手雷将要塞之内里里外外炸了一边,墙上随处可见嵌入破片,南面高墙更是被石岐用火炮轰得出入都不必开门了。   火药筒炸出来的破洞如今只是用木石勉强托起,以防建筑不稳。   陈沐的改造则更为彻底,要塞房顶被他下令扒了,如今顶层堆放着热气球与燃料,用以交替观测敌军布阵及攻势;底层被旗军敲出一连串的铳眼,住着一个百户的亲兵,上下之间中层,则是他的中军帐。   手搭着葡式女墙,陈沐站在垛口持神目镜向北望去,抬手指着远处隐隐能见到佛塔尖的白古城,对身侧邓子龙等人道:“林将军的传令兵说,白古城近来向北先后调派四个千人队,被他击溃三支,最后一支带着战象,他不敢碰。”   “我估计莽应龙那边被刘帅与俞帅打得有些失利,莽应里这小辈倒是心大,他都半个月不来打我,居然还有闲心向北增兵?”   林满爵所部不在大营,陈沐就从来没想让林满爵呆在营寨里过,那就是他的游击队,走到哪都要去拿烧火棍捅敌人屁股,否则是浪费才华。   “这次林将军可算一扫安南颓唐之色,斩获不多,却能逢敌即胜,若是率有火炮,只怕战象都拦不住他。”邓子龙说着也笑了,对眼下被围困的战局并不担心,反倒对林满爵手里东西饶有兴趣,道:“我让辎重船队下次过来也给拿杆杀将铳看看,这铳确实厉害。”   行家。   陈沐转脸望向已经头发眉毛胡子都剃去的邵廷达,换了他这老弟,肯定认为是林满爵勇武超凡,压根不会往别处去想,他笑道:“临阵弓弩铳炮交击之时先将敌军将官打死,待到短兵相接,哪里还有不溃败的,更别说本来白刃他们就打不过咱。”   这可不是陈沐吹牛,从邵廷达在安南与莫敬典一战,还有他这座军寨的防守战上,他的部下在短兵相接之际所表现出的高纪律、高组织,对上其他军队无往不利。   拼铳炮,别人的强弓劲弩不是对手;近身拼战阵,军府卫更是所向无敌,他对邓子龙道:“倒是宗藩军,纵然一样的武备,在防守中多次防线险些被敌军攻破,要不是预备队留得多,现在就该局面就该防守要塞了。”   邓子龙对这种情况看得不重,他反而更加担忧,道:“以少兵守数倍大军之围,无坚城之利,仅靠野战工事,能不败已是强军——说句不好听的,国中卫军再说革弊,想找出那个千户所能与海外宗藩千户所战力相持,很难,我倒是认为他们是太强而非太弱。”   “胸甲、臂缚、卫足铁胫、笠盔,这是甲具;短刀、单刀、长矛、鸟铳、火炮,这是兵器;指挥、千户、百户、总旗、小旗及副旗官、宣讲,这是军官;他们与国朝南洋军毫无差别,陈帅所言战力弱,不过是弱在其军官不如军府卫军官更为精悍,军府卫有讲武堂他们没有。”   “可朝廷有如此战力,仅军府卫五千六百而已;宗藩军稍弱,但南洋诸国,弱者如琉球,有五千六百;其余诸多朝贡国皆有三卫。”   “尤其南洋锐意进取,有天朝国威,管束旗军令行禁止,这是广东都司都做不到的事,所谓弱干强枝,说的正是现在的情况。”   邓子龙身处战争之中,所思所想却早已跳到战争之外,他道:“属下谏言,决不可似军府卫般将讲武堂学员外放朝贡国卫所!”   “你提醒我了!”   陈沐重重点头,弱干强枝,说的正是当下军兵情况,当然南洋军还没达到一万抵十万的情况,但军府卫三千当三万却不算夸张,他一直着眼于兵力强大,化中南为市场,却没想过更深的东西,现在看来他的问题也不少。   不能太依赖宗藩军,大明有强大的卫所军才是根本。   “我记下了,先不说这个,等平定缅甸,到时拿出个办法来;眼下被莽应里堵在这时间也太长了,趁其守备空虚,传令仰光白帅吧,三路齐进,我们要反攻白古了。”   “这次战的名字,不叫白古之战,叫三眼铳。”   陈沐抬手重重砸在葡萄牙人雕贝壳绳索的女墙上:“海上三眼铳!” 第九十七章 伏击   “追!追上他们!”   密林之中,一行三十余缅甸武士在巡逻中追踪到明军踪迹,三骑持长刀的骑士率麾下步卒向林间快速展开扫荡。   他们的兵装有自己的特色,步卒下级将官戴铁胄握双刀,部下扎发髻持刀矛;骑兵将官则多戴帽盔,类似元明风格,与笠盔相似,差别在明笠盔大多为尖顶,这边帽盔有更多蒙元大帽风格,合以梵文雕饰。   缅甸兵农合一,这是莽应龙能组建二十万大军的根源,这种军事形式往往意味着底层军兵孱弱,越是上层军兵越精悍,缅甸也不例外。   他们的军卒晋升,并不依靠战功,而要看谁能活下来。   步军、马军、象军是中南半岛诸国的兵种传统,在缅甸,投身应募的壮士一开始都是步军,当他们打过十场仗,便可以被提拔为马军,马军再打十场仗,则被提拔为象军。   相对前面两个兵种,甚至相比世上任何一支军队,象军的军饷都非常丰厚,每月五十箩谷子。   虽是未脱壳的小米,却有一千八百余明斤之巨,足够让他们养上几个佣人,家眷过着舒适的日子。   这样的军饷易地而处,在物价平时,相当于月俸十三石米,高于明朝百户,与副千户的俸禄仅差半石。   这支巡逻队并不知道密林中有一双眼睛透过神目镜盯着他们,久未梳洗的林满爵背靠着坐在树上,收回探出半边的身子将神目镜小心翼翼地塞入腰的竹镜套,扣好木销,随后在皮腰带上摸出一块燧石。   林满爵还是那副老样子。   久经沧桑面带征尘,笠盔斜斜扣在头上,皱起眉来抬头纹路沟壑纵横,掺着食物碎屑的胡须被盔带勒得卷曲,一双眼睛混杂血丝目光却依然凌厉。   与邋遢面容相同的是本该明亮反光的胸甲涂满红泥与划痕,胸甲下水磨锁子战裙更是插着不少树叶。   一成不变的,是插在腰间挂带里的那柄凤头手斧,狰狞雪亮。   “没有战象,去吧。”   树上的林满爵语气里说不上来是失落还是庆幸,他只是低声说了一句,随后便认真地摆弄腿上长杆,全不管不远处敌军正追杀而来。   他腿上撂一杆神目杀将铳,这俩月放出几十铳,眼看着第二块燧石也不行了,他仔细地拧开龙头杆,麻利换上匠人精工细磨的新火石,试着打出两下火星四射,这才满意地把磨损燧石收入腰囊,向铳膛装药装弹。   燧石很坚硬,军器局的匠人在给燧石磨出咬口以齐整嵌入龙头杆夹紧固定时,铁挫经常被燧石打花,即使鸟铳扳机力大,这块小石头也不容易被磨损。   但对铳手,尤其是使用杀将铳这种尚在实验阶段、本就不能达到最佳射程绝对精度的早期散兵而言,林满爵必须让手上这杆大铳随时都有最好的性能,崭新的火石最牢靠,最近接鸟铳出军器局时的七成打火标准。   这个发火率已经非常高了,不单单涉及铳机构造,还与药池盖角度、燧石形制、弹簧力度有关,事实上若单单燧石打着火,那几乎是百分百。   但机械越复杂,越容易出问题,出问题也越难修。   这就是现阶段燧发机构比不上火绳铳机的地方了。   林满爵并不在乎那三十多个追踪他们而来的敌军,那些踪迹本就是他让黑金刚带人故意留下,谁上钩谁便死无葬身之地,这无关私人恩怨,他自然不会为此烦扰。   立下树下的是南亚墨利加最勇敢的猛虎战士,穿上铁铠甲戴上铁笠盔的黑金刚照旧有万夫不当之勇,过人高的两刃三尖刀斜插在地,先带着他十几个南墨老乡远远地对追击而来的缅军来一段战舞。   背插镶龙靠旗手提燧发铳的林晓穿梭林间雄姿英发,方圆二里数道防线近六百名游击军隐蔽行迹,这伏击圈本就不是给三十几个人准备的,这些缅军落入这里便是十死无生。   林满爵更在乎一些别的事情,他带兵在这周遭二百里林子流窜两个多月,俘虏前前后后抓了八十多个,绕着白古别管是僧兵、缅族、孟族,无论巡逻队还是正规军,统统都有过交手,对城中情况大致了解一些。   兵力太少,也无火炮,单靠他散布林间参将部一千余平远军,大事办不成、小事办腻了。   林间伏击的铳声打响,这样的战事连树下跳完舞的黑金刚都不愿意提两刃三尖刀去凑一手,更别说树上的林满爵了,他只是歪头看了一眼,便再不过问,只是自怀中掏出读了好几遍的书信,又看了一遍。   南洋大臣把接下来的战事称作‘海上三眼铳’,战事将以这个名字封存入海军讲武堂藏书楼,这令他欣喜如狂。   所谓三眼铳,是直三方齐攻,白古要塞陈帅麾下中军部;镇守仰光白帅麾下左翼部;以及他这一支堪堪千人的游击军。   事实上现在再称他们为游击军已不合适,在安南之战后,林满爵在战时担任军职为参将,他的侄子林晓则晋升游击将军,故如今他麾下分为两部,本部七百余正军,林晓六百余游兵。   在军职上,是要担任正面战场使命的。   虽然林满爵一次都没试过与敌军硬拼。   几乎转瞬之间战斗已经结束,自林晓部第一个百人队放铳开始,三面火铳只一次齐射便将三十余缅甸巡逻兵击溃,紧跟着道旁一排排鸟铳交替放出,侥幸躲过首次齐射的缅军甚至来不及投降便被歼灭。   林满爵从树上跃下,黑金刚稳稳地接住远比鸟铳长出不少的杀将铳,领一众同样明将精锐家丁装束的美洲武士亦步亦趋,旗军飞快打扫战场,将战利席卷一空无需将军下令,各自已准备收拾行装转移。   “继续向北,攻城没咱的事,我们去北面设营安寨,断掉他们后路。”   “白帅与陈帅在白古合军,只要攻破城池,到时溃军便一定会向北走,来多少。”林满爵转头对侄子林晓道:“我们就杀多少。” 第九十八章 大略   转守为攻,不是件容易的事。   但转攻为守往往更难受,因为这意味着攻方失去了战场的主动权,尤其主场作战,更是如此。   邓子龙对陈沐强干弱枝的建议听进去了,但暂时没有什么好办法,因为就像邓子龙所言南洋宗藩军在操练指挥中的优点一样,扯着天朝上国的虎皮在这个时代无比管用,什么都不必做,单单一视同仁便能让兵将归心,令行禁止。   这种纪律,两广都司相对欠缺,更重要的是陈沐没有直接调拨两广军队的权力,他的权威尽显海外,海内官吏对他、对南洋军府所有的仅是尊重,根本不吃他这套。   另一只听话的军队是林凤、林道乾、施和那些硕果仅存的东亚海盗,能不依靠官位拉起数千人马远走海外的哪个又是省油的灯,起初或许还有合作基础,如今陈爷的翅膀硬了,他只想给大明的海盗捣蛋鬼们找个安身立命的家,除此之外再无他想。   事实上他能指挥得动的军队,只有这支宗藩军,让他右手握刀劈断左手,可不可能又舍不舍得?   这个问题会长时间地困扰他不能安眠。   但相比邓子龙的深谋远虑,邵廷达的建议就简单粗暴多了。   “沐哥,你得更信任手底下兄弟啊,那林满爵是打过关岛,但他那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关岛的西班牙人混着你说的美洲人,两万军兵还不比莫敬典两万人呢,互不同属编制散乱,能被小兵一击即溃,那是讨巧。”   “现在逢战便恨不得拿林将军当戚帅使去,他就那一千人,总要当三五千人使。”秃毛虎提起这事眼气极了,瞪圆缺了眉毛的大眼珠子甚为滑稽,道:“咱这真一千当三千的,非当五百人去使——哥,有些话只能咱说,放开手脚收拾莽应里吧,全军上下都是这想法!”   行军路上,陈沐跨着高头大马逶迤而行,最近的亲兵都在前后十余步,他看着邵廷达叹了口气。   道理他都懂,可情况不一样。   北边刘显、俞大猷,人家的兵是征调,都是各地指挥使操练、土生土长的军户,输一场仗输两场仗,根本不碍事。   他不一样,手上攥着南洋宗藩这一万出头旗军,别管是宗是藩,旗军是一点一点练出来、军械是一点一点凑出来,军官是一批一批教出来,叫他放手倾军而动——他早在乂安与阮倦打仗时就发现这问题了。   很多一波能平的阵仗,他更愿意稳稳当当地去磨,技术手段尚未达到排队枪毙的情况,在他的军令之下,诸卫硬是能打出排队枪毙的形式出来。   不愿付一点代价。   尤其邵廷达今日一提,让他想起后世虎踞鸡笼的一代枭雄。   有人说那位校长是有大略无雄才、足毅少弘。   那个伟人辈出的年代与今时不同,伟人与伟人之间或分高下强弱,他觉得自己连人家短板都比不上,性格里的小缺点略有相似更不是什么骄傲之事,何况那个时代的英雄豪杰也不是他这承平年间为搞事而生的幸进之人所能评判的。   但他觉得邵廷达说得对,他确实仗着对寰宇多几分了解有些小略,但才具确实不足。   他这兄弟虽然性子虎,成日里一副傻大黑粗的模样示人,有时头脑灵光了也是粗中有细的,他驻马停下转头问道:“那你觉得,这场仗,攻打白古,怎么做?”   陈沐期待得很,他甚至觉得所谓秃了就能变强的说法弄不好真的有,兴许是头皮都能吸氧了吧。   “我觉得?”   真到事上,秃虎难得不好意思地笑了,骑着辎重马船给他运来从马尼拉得到的黑色坐骑摸着光头,片刻仰起头来斩钉截铁道:“急行军,炮开城门,轰他个措手不及,杀他个片甲不留!”   陈沐的脸面有些发烫,光头的老虎也是老虎,他不该对邵廷达除了莽以外抱任何期待,他缓缓颔首道:“我知道了,把张指挥使找来,你先接替他打先锋。”   说着,陈沐挥手叫来家丁写调令。   其实这事他该找邓子龙聊,不过陈沐麾下军队多、白元洁部下军队少,他们原定计划是用常规攻城手段围师必阙,围攻白古三面,放北边让敌军逃命,那边是林满爵的使命。   陈沐打南、白元洁攻西,东面自然还需人手,陈璘还在南洋与高拱搭伙镇守南洋,这样的使命自然只有邓子龙才能担当独领一军的大任。   他们行军路线不同,现在想找邓子龙议事不大可能,只能找张世爵来议。   “呵哈!”   光头一听先锋就高兴了,扣上兜鍪抱拳高唱道:“得令!”   因为他的本部在中军之后,当即让传令信使在官军行军道旁驰马先行,待到绘图斥候已探明的下个道口,当即命部下取道,自己在岔道口向陈沐遥遥拱手,这才率军兵自另一条路急行向北去了。   莫要说万军之众,就算数千军兵行进,除非在己方统治地域,都要分兵齐进,否则上万军并一条路,再算上先发后至的辎重队,前军都走到白古城下了,后军才行路过半,再多的兵力不能在短时间投入一个战场,那也是空耗粮草的浪费。   邵廷达部行军不可谓不快,当天夜里,张世爵便率本部千人在前面等候中军,留黄德祥、娄奇迈两部仍在前军,与新的开路先锋官邵廷达一同向前,他的本部则遵守调令与邵廷达换了换,跟付元同属后军。   “末将并不觉得大帅调遣有何不妥,这绝非恭维之词。”张世爵抱拳道:“如北面刘帅、俞帅战事吃紧,我等受命攻打莽军主力腹背,自应疾驰前驱;但在战前三位大帅已有定计,北面二帅主攻,大帅则占其根基,牵制腹背。”   “既是牵制,只立于不败之地便足矣,大帅稳中求胜,已是更进一步。”张世爵道:“我等可不胜,但不可败,否则一战军府卫精锐散尽事小,伤损国威难遏南洋诸国事大。”   万籁俱静,旗军在道旁搭出辎重新送广东纺织蚊帐安然入眠,纵然前后左右十余里皆有己方军队,陈沐依然放出斥候哨卒轮换值夜以备不测,却没想到没防到敌人,把前军连夜派回的信使拦住了。   “禀报大帅,前军遇敌,邵指挥使已连夜率军追击!” 第九十九章 遭遇   月明星稀,时近冬月,缅甸的夜依旧燥热潮湿。   白古城北,金佛塔尖高耸,心中忐忑的莽应里于塔下虔诚跪拜,等待前线的消息。   幕僚陈安侍立其后,微微躬身双手合十,他心中的忐忑比起莽应里只多不少。   原因无他,前些时候自白古城中向北调派五千军兵,四支被明军击溃,仅一支拥有象兵而全师,余者散兵游勇尽向北溃的调令,并非是北面莽应龙主力陷入僵局。   事实上北边现在还在对峙阶段,双方都在等待战机,并未大张旗鼓地开战,甚至最新传回白古的消息里说,明军还打算跟白象大王议和——至于是不是缓兵之计没人知道,但双方此时此刻都想缓缓。   明军地形不熟,卫生不好有少数军兵患病;莽应龙原本只想收拾孟养的思古,在心里还没做好直接与明军开战的准备,更何况腹背受敌,白古、仰光一带的明军不拔除,他始终都有后顾之忧,不敢与明军大作阵仗。   陈沐等着北边战事出结果,可他却不知道,其实所有人都在等他这一仗。   南洋军胜,则腹背夹击的战略已成,北面明军可进,一战不说歼灭莽应龙,军心动摇之下把他赶回缅甸宣慰司,尽收其他地方还是可期的。   南洋军败,则莽应龙没了后顾之忧,自可全心在北面对决明军,如果这一战能赢,那自然是蹬鼻子上脸打进云南逛一逛。   照莽应龙对朝廷的了解,他们一贯对西南三宣六慰轻视,很有可能在云南受到威胁时率先想到的是议和,一旦议和,则等于承认了他这个白象大王的独立地位,三年五载去除将明朝当作心腹大患的压力,他便能达成第二次统一缅甸的伟业!   祈祷的陈安并不虔诚,一个明人很难做到像缅甸人一样对佛教无比虔诚,让他在这躬身祈祷,就是因为他对这场明缅战争中的白古之战有多重要看得非常清楚,而且他还意外地进入缅甸决策层,这是真正给他压力的根源。   那五支千人队,是他派去的,并非莽应龙调兵,那些军兵如今粗略估计还剩三千,就活动在白古北方几十里,约定望见佛塔升起狼烟则向南进发,他们的使命是白古之战开始后合军南下,击溃活动在白古北方的那支明军,继而以象军、马军混步军在城外向围城明军发起冲击。   届时城中缅军也会出战,内外合计攻破明军防线,以期整场战役的大胜!   他所祈祷的,便是明军上钩,误以为白古城空虚,发兵来攻。   这场仗要是赢了,今后他在缅甸的地位也水涨船高;可若是打输了,恐怕他只能在失去宠信与身首异处之间选一个了。   没办法,先前作为明军大营的要塞守备太过坚固,根本不是他们能攻破的,何况有船炮震慑,恐怕久攻不下,不如让敌军来围攻他们的城池——缅军由上至下包括陈安这个明人幕僚都认为要塞里、阵地上打出去的火炮是船炮,离了海那些重炮便玩不转了。   没办法,从头至尾,缅军围攻要塞两三个月,从来没能突破外围战壕防线,他们既无神目镜也无热气球,又去哪里能看到数里之外打出的炮弹究竟是自海上还是陆上呢?   挨密集炮火轰击就已经够让人头疼的了,谁还会有那闲情逸致。   小王子莽应里能跪在佛塔前一跪俩时辰,干脆把这当中军大营了,陈安可做不到,他走走拜拜,心里烦得直冒烟又不好离开,这种烦躁更让他想入非非。   他想战胜陈沐之后在缅甸一人之下的权势,也想战败之后该如何逃离缅甸,又该逃去哪里——他联系了仍旧留守在白古城里几个信得过的船长,如果战事不利,他倘若能躲过城破开始的搜查,兴许能藏进葡萄牙人的船舱里,远走印度。   陈沐在南洋的权势滔天,他只能逃到明朝尚未染指的地方。   逃去果阿都不保险,在计划中,那只是陈安的第一站,在果阿他将隐姓埋名,继续向北进入莫卧儿,听说那的阿克巴对外国人还算不错,以他的才能与智慧,应当也能做个幕僚。   远处举火疾驰的骑手自白古城直奔佛塔的光影打断了陈安的逃跑计划,他转过身打开折扇,事宜周遭军兵不要打扰莽应里拜佛,迈下高大台阶直至行至骑手近前,这才低声道:“小声说,如何?”   这声音可不敢大了,若是坏消息,他得先想着如何将莽应里稳住,席卷财物逃离缅甸才行。   不过紧跟着,这个想法就被陈安丢到九霄云外,传令骑手面色甚急,但说出来的话对他们来说却并非坏消息,他道:“请军师报王子殿下,明军攻来,先头兵马三千,自河西小道、东古林诸地前来,与我伏兵相遇,属下来时明军还尚未中伏!”   “呃——哈哈哈哈!”   短暂压抑,陈安再止不住心中开怀,毫不顾忌什么莽应里正在跪拜,折扇合上又啪地一声展开,一连叫出三声:“好!好!好!”   当他转头,正对上佛塔下莽应里那张写满不悦的脸,道:“军师你笑什么?”   “哼,学生笑那陈沐无谋、高拱少智!”此时此刻,陈安恨不得头戴纶巾手舞羽扇,兀自说出话本里的词句都不觉尴尬,从头到脚满是智珠在握,攥住乌骨泥金扇迈开大步走向莽应里道:“南面来报,王子调虎离山已成,三千明军离要塞北上,遭我陈布南面伏兵,战事刚刚开始。”   “明军来了?”   莽应里面上愠怒之色一扫而空,不禁缓缓露出笑意,探出二指向南,道:“他,他当真离了要塞?如此一来,明军还能有何依仗?我军战胜大明,已指日可待啊!”   “王子此时还不是得意忘形的时候,伏兵虽多,也仅有千五百之数,即便左右军兵驰援,也不过堪堪四千余,这首战,我军需一场大胜,趁敌军辎重难行,再发三千军兵携象军予当头棒喝,方一战杀其锐气!”   说到底,还是对明军战力感到担心,四千打三千仍旧觉得不够保险,纵然野战双方皆无相持,也要二倍军兵才能让人心神安宁。   这一点,莽应里也是如此,他当即下令道:“发,速速发兵!” 第一百章 光头   这世上愁事纵有千百,设计军争,若此时问白古城南野战中的缅军,只能得到一个答案。   你妙计万千,排兵布阵如孙武子再世,取尽先发制人之手段,上自将领下至军并,各个心觉稳操胜券是气势如虹。   可初初接战,发现情况并非与自己想象中一样——世间还有比这更令人深受打击的吗?   缅甸白古地方的传令兵确实没有谎报军情,他离开伏兵阵地时,明军先锋确实只差一里便能整个进入包围圈,这个整个的意思是一字长蛇阵的前半部分已经过去,埋伏林间的弓弩铳手、短兵长兵能在一声令下便自明军阵线中段截断首尾,接着不论打前打后,都是一场大胜。   可偏偏,邵廷达的兵累了。   秃头莽虫可不累,他一路骑着马,怀揣先锋官的兴奋,这时候就算让他睡他都睡不安稳,但他的旗军确实累了。   为了与张世爵部交换前军后军的部署,他的旗军用别人走三里的时间急行九里,这才后发先至赶上黄德祥与娄奇迈所率两部前军。   虽说他很莽,但心眼还未被先锋官的兴奋冲昏,还记得自己做先锋官的初衷,为的是明日作战炮开白古城门,第一个杀进这座莽氏都城,可不敢再让旗军疲惫了。   故而,他派去联络黄德祥、娄奇迈的骑手一回来,便下令士卒就地歇息,构筑出简单的望楼划定斥候防线,便下令宣讲兵开始干活,传达遇战后赏格、战胜后前景以及此战重要性,鼓舞士气之后歇息。   南洋军惯例。   邵廷达没想过夜袭,虽然他辎重里带着金鼓,也拉着火炮,但在人生地不熟的缅甸,搞夜袭是扯蛋呢。   先锋官说来威风,可要是率军迷路耽误军机,回头他哥能饶过他,军法也不准给他留全尸。   都是从旗军一步步升上来,哪个能不知道开战前将军要白脸,先锋官就是替主将耍白脸的,要么先战得胜皆大欢喜,要么就算没死在战场上,回去也要被祭旗立威。   虽然莽虎知道他哥不可能拿他祭旗,但这种风险他不想冒,与勇猛敢战无关的事,傻子才做。   在吕宋有座莽虎山,那个地方曾发生过一场遭遇战,邵廷达设好伏击圈想要埋伏西班牙人,结果敌军就在伏击圈前一点点驻军,可是令他抓耳挠腮发愁坏了。   这个夜晚,莽虫下令驻军那刻并不知道就在不远的地方,热带树林里埋伏的敌人同样气得牙根痒痒,光想派人过来把他叫过去。   不过转眼就不必多想了,没过多久,一队吕宋都司训练有素的斥候在搜索中发现敌军也被敌军发现,鸟铳砰砰砰地在林间放响,登时令这边驻军的莽虫吓得一激灵从墨绿蚊帐中钻出来,甲胄都来不及穿,赤着膀子当即擂聚兵鼓。   太热了,密林中闷热潮湿的天气行军良久,让他贪图这点凉意,却没想到就这一次疏忽硬是叫他遭遇敌军。   鸟铳仅放出七八声,再无第二阵,邵廷达脑海中立即臆测出密林深处的局势,他一队斥候来不及放出第二铳便被干掉,显然是遇到敌军埋伏,连忙一边披挂铠甲一边高声呼喝,既为聚兵也为不让部下害怕而溃散。   他很清楚,这种时候不能乱。   他想不到这样遇伏的情况,敌军也想不到这样伏击的情况,明军先头还未进入伏击圈,更别说原本想要直接冲击的中段,也就是邵廷达所在的中军了。   “养儿速去后军把兵聚起来,分五哨,在后面迭阵前行护着你爹。”   这若是在平原开阔地,一字长蛇阵非但没什么局限,相反还能前后包抄夹击敌军,但热带密林的破路上,没留给军阵太多腾挪躲避的余地。   小牛犊子般的病秧儿可不像莽虫这般贪图享受,没放下战事将临战将最基本的素养,甲胄都在身上好好披着,听到莽虫的号令当即抱拳领命去了。   这世上孝顺有千百种,被杀父仇人养大的病秧在南洋旗军营地里长大,却恰恰相反地对血缘比旁人了解更多。   最早别人叫他土匪的儿子,后来变成强盗的儿子,如今人们说他身上流着叛军的血。   他可以看见,有一日人们会因畏惧他的权势而不敢再称他生父是土匪、强盗、叛军,卫里小孩甚至已经不知道他的父亲曾追随过谁、做过什么。   权势不单单能改变将来,权势也能扭转过去——于病秧儿而言,这就是最大的孝顺。   人们都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是孝之始也。   却只有少数人知道下一句。   是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为孝之终也。   “我去了!”   篝火映照在病秧儿领兵返身的背影,邵廷达失去眉毛的眼转向前方,远处前番爆出铳声的方向,鼓槌丢给家丁,在众人侍奉下穿戴甲胄,凝起眉头道:“管他前面是什么,聚兵列阵,他就是天王,老子也把他军阵扯个稀巴烂!”   战鼓响起,光头部队在行动。   邵廷达部下军官在夺取白古要塞的战事中穿越火海,没剩几个还有头发的,吕宋旗军更是简单,莽虫直接下令部下把头发剃了、眉毛刮了。   有些命令陈沐不能去做,但有陈沐护着的邵廷达这么干倒没啥影响,转眼便有一群光头汇集在大光头身边,各个手抱笠盔整齐划一地扣在脑袋上,自地上举起一面面战旗,三百余人的军阵已在极短时间里列阵完毕。   邵廷达这时候倒有些好奇了,他不知道对面的敌军在做什么,自铳声响起好一会居然没有进攻。   如果是陈沐,此时会判断敌军已在前面设好埋伏,我们应该维持阵形,准备御敌;可他是邵廷达,邵廷达是不会这么想的,他只觉得敌军现在已被他部下飞快集结的速度惊呆了,吓得连马都不敢乱动,一个个伸长脖子等着挨宰呢。   “还等什么,闻鼓声向前进发,就算遇伏也不必怕,病秧儿在后面迭阵支援。”莽虎将军一手持手铳一手提水磨精锻雁翎腰刀,迈步向前高声喝道:“全军没有别的命令,不论前面是谁,不管他有多少含鸟猢狲,军令只有一个,向前,向前杀到白古城下,吓死他们!” 第一百零一章 机关   邵廷达确实把埋伏的缅军吓着了。   懵懵懂懂被明军斥候拿铳放死仨人,他们还以为明军也在埋伏他们呢。   前面埋伏的缅军没有擅自出击的权力,有权力的军官离前线有二里远,铳声响起他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赶紧骑着小马儿往前奔去,正撞上奔来报信的传令,这才知道明军虽未行进,斥候却已经发现他们。   等他到前线想下令进兵突袭时,远处的明军阵势明火执兵,居然已聚好兵摆开军阵了。   紧跟着,炮声响起。   不是别的,正是虎蹲炮。   邵廷达聚好军士,该向哪儿进兵却有点心里没底,四面八方到处黑灯瞎火,又担心前面的敌军在这段时间转移,干脆把军中六门及指挥使下属六门共十二门虎蹲炮钉在阵前,朝左前、正前、右前三面轰出。   莽虫的逻辑很简单——炮打出去,哪儿叫,他就往哪走。   碎石散子灌进炮口蹴而轰出,穿林打叶呼啸间落在阵前二百到四百步之间处处破空,换来散子砸到的埋伏缅军处处惊呼惨叫,沉寂的热带雨林突然就活过来了。   也把邵廷达吓得不轻,一下子三个方向都有惨叫,听声音兵力是他们二三倍,而且这还只是射程之内,这就很尴尬了。   “算了,就向前,前进!”   羽音鼓点砸起,一排排鸟铳手列阵向前,黑夜中全屏金鼓无需大旗,总旗官的长旗派不上用场,但正副小旗、宣讲官的盔枪依旧猎猎,指引旗军英勇上战场。   雨点般的虎蹲炮并未给敌军造成太大杀伤,雨林中树木遮挡,倒是给敌军惊吓作用较大。   也正是虎蹲炮让缅军知道,他们的埋伏已经暴露,此时再不需要什么军令,缅甸伏兵各部皆朝邵廷达部前军汹涌杀去。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缅军火手中旧式火铳与鸟铳夹杂,立在步卒之前俱为线阵,不顾射程远近不一,远远地便朝明军打放一阵,在阵前铺出大片硝烟;紧跟着硝烟未散,数不尽的箭矢便被其后弓弩队朝明军阵前投射而来,令人防不胜防。   亲率旗军的邵廷达被吓一跳,黑夜里距离很远他很难看见硝烟,只见到远处一片火光,结果连根毛都飞到自己阵前,反倒是紧跟着一片稀稀拉拉的箭雨覆盖大片区域,让他高呼士卒在盾手身后躲避羽箭。   还没到二百步,对面的铳放早了!   “向前!”   箭雨齐射即使对旗军而言依旧很有威胁,邵廷达踢断一根扎在身前地上的弩箭,扬刀向前跨步,战鼓还在响,高举火把的先头旗军折断甲胄上插着的羽箭继续向前。   敌军弓弩手初次齐射并未取得战果,但莽虫部旗军很清楚,再向前就真正进入弓弩最佳射程了。   举火的旗军更小心、举盾的力士也更紧凑。   兵行五十步,又一轮箭雨迎面扑来,这一次不单单正面,左前右前也有箭雨穿过林地射来,阵前大盾挡不住由上坠下的羽箭,箭簇矢锋与战甲兜鍪撞出一片叮叮当当,不是被弹开就是直接扎入甲胄。   伤亡依旧有限。   双方距离更加接近,邵廷达甚至能听见道间敌军纷乱的脚步与将官用听不懂的言语高声下令。   “敌军也太多了,俺感觉哪都是,让后头把神威机关箭拉上来!”   铳手各个将长铳托于右手搭在右肩,仿佛如今依旧在行军,没有四面八方传来的吼声。   南洋军形形色色各有名目的军令中,对铳兵要求尤其严格,在他们的军法中,只要行军,不论有没有鼓点,只有几个姿势可以使用,行走托铳或奔走提铳或上铳刺持铳。   其他动作,不被允许。   就因为这个,听说南洋军器局新铳有了背带,可以背负行进可是令这些在外征战的铳手狠狠开心了一把。   距离依旧没到旗军可以放铳的距离,但鼓声一停,旗军便顿下脚步,一面面大盾立在前方打开支架,随后力士盾手向后退去,立在盾后直面敌军的变成一排排鸟铳手,他们的鸟铳依旧搭在肩上,架在盾上的,是一支支总旗箭与小旗箭。   其实这俩是一种箭,都是单筒火箭只是大小不同,但自后军推上前来好似过去百虎齐奔箭车的玩意就不一样了,那是赵士桢做的神威机关箭,莽虫全军就着一架。   十三匣火箭,每匣六支,陈沐原本也想随随便便给这玩意也叫做总旗箭,反正它箭匣不是装百步小旗箭就是三百步总旗箭,但赵士桢一定要让这玩意叫神威机关箭,陈沐也就随他去了。   南洋军过去是不配这东西的,因为陈沐感觉用处不大,但这边地形重炮行进太慢,正巧赵士桢去往南京时专门带信给军器局,让人往马六甲送了二十架神威机关箭,陈沐便索性每个千户部都调了一架,备不时之需,何况箭车能用畜拉也能人推,上面十三匣火箭才上百斤重,不但方便行进,有需要还能往上放点东西呢。   但这火箭车在邵廷达眼里就不一样了,这是真正的超级武器,不亚于白元洁还是百户时对百虎齐奔的重视。   其实这就是个大号的‘百虎齐奔·改’,火箭车一撂在阵前,旗军气势立马就不一样了。   邵廷达亲自登车,叫上俩旗军帮他把箭车里小旗箭匣换成总旗箭,眼看四面又是一阵密集的令人牙酸的张弓之音,连忙招呼旗军躲避。   一通箭雨铺地,远处几声高呼,显然是敌军准备进军,邵廷达当即举起火把下令道:“钉虎蹲,放总旗箭!”   三十筒小旗箭还搭在盾上,六支总旗箭伴着邵廷达号令被引燃,各自曳出尖啸照亮沿行,向前方劲射而去,神威机关箭车紧跟着被他点燃,宽大箭匣中六支总旗箭尾随而进,众多火箭一时间不规律地窜向前方。   有偏离方向三十步便钉在道旁树干,尾后火药尚未燃尽,尽力带着粗大箭杆向树干钻去,紧跟着在一声爆破中炸开。   更多的火箭则沿大路拖红色尾焰呼啸飞向前方,短暂照亮黑暗中列阵前行的缅军,紧跟着先后在有缅军或没缅军的各个角落炸开。   惨叫声不绝于耳,令怀抱机关箭匣的邵廷达开怀大笑,赶忙又向箭车中装上一个,大笑道:“这真是夜战利器,炸死这帮含鸟猢狲!” 第一百零二章 火雨   邵廷达的机关箭还未放完,敌军就已经退了,他甚至没清楚看见敌军长什么模样,这才有了他派人快马向后方陈沐报信,说他要去追击敌军。   在这场没碰面的先头作战中,邵廷达并不知道他击退的敌军足有两千之众,真打起来恐怕他很难活着离开。   但神威机关箭把缅军吓住了,他们许多人对一窝蜂、百虎齐奔之类的火箭只有耳闻,从未见过,此次初次相见却见识到的是内有小铁珠,爆开杀人的总旗箭,正值深夜伏兵也未举火,本就难以约束士卒,如此哪有不退的道理。   明军先锋军离白古城已经很近了,原本就只有十里左右,比莽虫瞪着大眼睛见到敌军仓皇而逃极为不甘地下令追击,这世上还有人比他更难受。   比邵廷达更难受的,显然就是立在白古城南高耸城墙上的莽应里。   小王子听说明军真如他军师的神机妙算误以为白古城空虚发兵来攻,高兴得手舞足蹈一个劲要在梵天面前还愿,由城北二里的佛塔一路奔到城南城墙上,他要亲眼看着明军被他大军击败。   却没想到,没听见远处本该传来战场上的厮杀叫喊,却只看到由南向北大片而密集的火光。   要是大明将军立在这,还确实有可能不明白战局是谁打谁,毕竟他们有火箭,又不知道敌军有没有火箭。   但莽应里可太清楚啦,他们根本没这种会放火生烟的玩意,还能射出光线,映得林子里短暂通红,那肯定就是明军在打他们啊!   要说谁比莽应里还难受,嘿,还真有,就是以为稳操胜券刚刚否定自己逃跑计划的陈安。   他对莽应里安慰道:“小王子不必忧虑,传令所言明军三路,一路至多千军,王子已命七千大军合围,三千打一千难道还会输?”   就在他话刚说完的时候,右翼也像先前中军那样亮了起来,不过不像中军放火箭那么密集,转瞬即逝。   那是明军前军左翼指挥使黄德祥也遇到敌军,黄德祥入陈沐麾下时本身就领受千户官职,是明军里的老将官了,算是陈沐麾下少有的正统明军将领,传统将官的优点与缺点并存。   舍不得把手上火力一次打光,拿着神威机关箭当宝贝,总旗箭小旗箭全收缴一处,全屏一座箭车接连放出,箭火不密集,也就没像邵廷达那样一击即把缅甸伏兵吓跑,不过他不怕浪战恶战,不惜士卒性命。   有明至嘉靖隆庆一代,名将辈出的根基就是怂人更多,卫所将官平日作威作福得过且过,临战拔刀舍命恶战也不虚,就是有逆风跑顺风浪的老传统,不兴与倭寇死战那一套。   但南洋的军法、军械,已经最大程度上减少他们逆风的可能。   老黄一看总旗箭把敌军阵形都炸开了,别的也不必再犹豫,当即提刀上阵,指挥旗军出击,最前头肩上扛小旗箭的旗跑着跑着突然单膝跪下,身边跑过个举火的旗军就顺道给他点一把,‘嗖’一声火箭就窜出去了,旗军丢了箭筒接着朝前跑。   后边铳手端长铳列队向前奔走,领军持旗矛的百户眼看缅甸军阵四处开花,毫不犹豫地命对旗军下令高呼:“临阵十步再放铳,放铳就挺铳刺追杀二里!”   还不忘与身后别队百户交流,让他们防备左右翼。   多余的军令已经不需要了,总旗箭小旗箭放罢,本就没有火把的敌军又没了阵形,被击溃后四处逃命的结果随便一个旗官都可以预见。   他们已经习惯打这样的仗,优势火力下再勇敢的敌军也会不敌而败,长此以往,便塑造出这支军队的气概。   倒是右翼的娄奇迈部并未放机关箭,倒不是丑将军不喜欢这种能炸开的兵器,实际上因为他的脸被炸膛火铳毁伤,他很乐意用总旗箭、小旗箭、掌心雷、神威机关箭这种窜出去能把别人脑袋都炸烂的玩意儿。   不过战局没给他机会,他和敌军伏兵擦肩,左中黄德祥、邵廷达的战事都是一字长蛇阵向北与敌军正面接战,他却是一字长蛇阵向西,因为他这支军队阴差阳错走到敌军包围圈外边了,是又向前走了二里,隐约看见邵廷达部与敌军交战这才挥师入林。   跟他交战的这支缅军,和攻打邵廷达后被总旗箭一个照面喷回去的是同一支,不过不是被照脸射趴的那些,双方真正交战不过邵廷达部三百、缅军六百,那六百一退便带着大部队一块退,然后刚好被娄奇迈碰上。   娄奇迈开始还以为碰到的军队是邵廷达呢,临几十步在林中互相喊话才意识到是敌人,距离已不够让火箭显威。   火箭威力震慑力俱佳,但缺陷也很明显,这东西射程固定,精度极差,纵使是陈沐改良后铁丸爆炸伤人的火箭,若想精确打击一个人,恐怕百步十发都难一中,放出十支能有七支最终在不同高度落于最大射程已属难得。   距离过近,火箭便不能用了。   不过还好,娄奇迈有掌心雷,这也是适合密林作战的物件,一连串手雷抛出,轰隆隆在敌阵意外遇袭的‘后方’炸成一锅粥,接着便直接短兵相接了。   于缅军而言,四千接应的军队自白古城东西两侧出城向这边赶来,未能支援之时便被明军前后夹击,还使用多种他们不曾见过、杀伤巨大的兵器,无异于灭顶之灾。   邵廷达部越战越勇,向前追出一里再度接战,三百人干脆分出三阵迭阵跳荡,有节奏地交替追击,缅军开始还能且战且退,得知后路左翼遇敌,只好向右翼撤退,紧跟着便又收到右翼已被明军部队击溃的消息,收拢残兵败将根本没有继续迎战的心思,连忙且战且退向北撤出密林。   率军衔尾追杀的邵廷达只顾埋头追赶,气喘吁吁地猛然抬头,眼前豁然开朗,就见三里外的城墙上明火执仗,宽大的护城河隔开他与白古城,这才拄刀而立,看着远处同样追击而出的娄奇迈与左翼大杀四方的黄德祥,他面上扬起笑意,轻轻骂出一声。   “他娘的护城河,老子可算见到你了!” 第一百零三章 肠衣   南京城礼部衙门红灯笼直至深夜仍未熄灭。   这段日子南京百姓是见了真正的西洋景儿,酒肆茶馆戏班子都传开了,西班牙使团来了,可不是朝贡,是要同大明朝廷签个地契。   可惜没让人多见,就像这西班牙人多见不得人似的,不过老南京城的百姓是觉得无所谓,无非是个稀奇古怪罢了,往前一百年,这南京城可没少见那东西二洋的使团,区区西班牙,又算什么?   礼部衙门后吏员宅室,赵士桢气得捏住鼻子狠狠灌下两大碗凉茶,伸展手臂道:“租借地律权,租借地律权,这是陈帅交代的重中之重,西夷都未说什么,侍郎一直说什么此法有悖常理,这算什么事情!”   “你不要急,今日老夫已与赵侍郎陈明缘故,他不是不同意那个租借地律权,只是当中几条律令他认为还有待商榷。”徐渭拢着胡须轻轻笑着,看着猴急的赵士桢道:“老夫这患上疯病的还未发疯,你倒好直接退了出去。”   “谈不成再谈便是,依照陈帅的说法,这是寰宇之中天下最强盛的两大帝国签订亘古未有之条约,远的不说,这涉及大明数年赋税的银两、长达百年的交流,你还想一日既成么?”   徐渭说着笑意渐渐隐去,缓缓摇头,才接着用稍稍沉重的语气说道:“在南洋,你我二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全赖陈帅庇护,今在国中不同南洋,凡事关节需你我一一打通,绝非一言即可事成,事成即可得办的光景——朝廷,暮气沉沉啊!”   说到最后四字,徐渭几乎是用仅有二人能听见的蝇声细语。   说罢,不等赵士桢赞同,徐渭又已岔开话题道:“不过要说起来,徐某也觉得陈帅这租借地律权有些不通人情,往大了看,这名字就起得不好。”   “说是租借地律权,实际上要通行西班牙全国,要战船商船通航、要在律法上给明人商贾三分便利、准许明人在国中做任何职业、明人作奸犯科送往租借地交由租借地衙门处理。”   徐渭撇撇嘴,也端起一碗凉茶,放到嘴边却没饮,道:“西夷同意给贵族、官员、商贾在塞维利亚租借地之内拥有租借地律权,如做了错事或经意外,需我大明官吏才有权审理,纵然西夷抓捕,也会送入衙门;但不愿此法通行全国、更不愿给每个大明子民都有如此特权。”   “老夫觉得这也差不多了,陈帅关键想要的是别的吧,诸如明人在其国中从事任何职业,通航之类,其他的应当并不重要。”   陈沐给徐渭与赵士桢二人的分工不同,徐渭年长更做过胡宗宪的幕僚,对如何与官吏打交道熟悉,何况翻译过数本西葡两国书籍,外语也好、也稍加了解,所以他做的是外事。   赵士桢则恰恰相反,作为一定程度上担当陈沐‘秘书’数年的书记,他对陈沐的精神领会更到位,本身就是技术宅的性子,虽说是百吉一郎的命人,但能写到单位里就已经能说明其在南洋军府一人之下的地位,倒不是说生性蛮横——自入南洋军府幕僚,谁能拒绝他?   他办的是修订条约的工作,陈沐给他的书信都是条约主要内容,所以他更了解这些事。   “这事老先生就错了,陈帅最重视的恰恰是这点,其他的,大明子民从事职业、战船商船在其国中通航,陈帅的意思是都能慢慢磨。”   赵士桢听了徐渭的宽慰,心里气还在,但总不至于同徐渭发泄,这才缓缓坐下,冷笑一声,向徐渭解释道:“哼,别看学生不懂打仗,但我大明南洋军府旗军驻入塞维利亚,大明子民自会想从事什么便从事什么;我南洋六丁六甲开入其河口,战船商船自可想航往何处便航往何处。”   “条约上签了,只是省些功夫罢了,唯独这大明子民的特权,在陈帅眼中是重中之重,他说只要让西人接受了我大明子民高人一等的印象,往后不管做什么都无往不利。陈帅念我大明天朝上国,不屑于用他们西夷那般奸淫妇女,欺辱孤儿寡母来提升其百姓地位的做法。”   “堂堂之阵,就在条约里写明了,我大明子民就是你们眼中的高等人!”   “帅爷原话。”赵士桢俩手一拍,道:“有时候我真不知帅爷是从哪得来这种欺辱异国熟练经验的。”   陈沐要听见这话只怕要一声冷笑,从哪儿得来,自然是被欺辱得来的经验!   “除此之外,帅爷还拟给今后驻西明人发证,证明其是明人,以此来得到高人一等之地位,并且当西人对我做出极大贡献,亦可入我明籍,以在其西人之土得高人一等的权势。”   赵士桢说着就乏了,摆手道:“徐老爷别拉着我再聊这事了,正如你说,后面照着仨月去聊,把这事为帅爷办妥——谁知道女娲娘娘怎么捏出这些个东西,离近了臭烘烘像进了猪圈,实话跟您说了,今日我自衙门出走不光是被赵侍郎气的,也是被熏得实在受不了。”   提到这,倒是换了徐渭冷笑,道:“你当胡臭是怎么来的?”   笑过之后,徐渭又突然想起,对赵士桢道:“对了,唐胡安给老夫送了一白一黑两色目人侍女,老夫是无福消受,你如乐意,差人去取。”   说罢,这为老不尊的徐先生好奇地对赵士桢带上一脸大学宿舍分享资源的表情,神秘兮兮地问道:“他当是也送你了,这白番女眷,与我明人骨肉有何不同?”   赵士桢平日性情内敛,但大约全天下的明人男子除了陈沐就没有对床笫之私内向的,连他们用的茶杯上釉都是春宫图,世间风气如此,赵士桢也不例外,摇头笑道:“先生问我,我又该去问谁,那肤白侍女远看骨肉丰满。”   “可其丰胸环眼生得长身怪样,貌色不及街肆歌姬,一不会唱曲二不会弹琴,书画风雅之事更不必提及,若单是如此也就罢了,猪圈般的气味洗净熏香倒也无妨,唯独这贴近了面如雀毛亦生红斑,肤不说温润如玉,总要摸起来像人吧?吹熄了灯,若是不知,还当是摸到了无毛猴子,尚不及学生光滑,这成何体统!”   “倒是那肤黑侍女,模样依我明人,生得也不算周正,但其肤水滑如玉,还会跳些异域舞蹈,深得我心。”   赵士桢眯起眼睛笑笑,道:“老先生若有意,不如我将白侍女送你,你将黑侍女送我,然后老先生再将那俩白侍女还回去,皆大欢喜,至于内中奥秘如何,学生担忧杨梅疮,故还未试。”   “不过已得办法,今日寻医生验其无患,又备下羊肠相思衣,正以温奶泡着,可保万事无虞。”   赵士桢轻轻笑,正在眉飞色舞之时,却突然怂了。   他的笑容凝固,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可我还是不敢呀,帅爷最厌烦者买人卖人之事,过个眼瘾也就罢了,他若知道一铳将学生击毙——如何是好?”   注:“有天生胡臭者,为人所染胡臭者,天生臭者难治,为人染者易治。”——唐代,孙真人《备急千金要方》   “腋下胡气之目”——南宋,杨士瀛《仁斋直指方》;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引。 第一百零四章 兼并   吕宋,军府卫。   高拱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半年多整个人忙得脚不沾地。   陈沐一走,整个南洋军府的难题便全部压在这个小老头的肩膀,有些他应付得来,有些他也应付不来的事情便要勉强应付下来,头疼得很。   这与才能无关,南洋军府的常规事务是很容易归置清楚的,但更多涉及技术性手段的事,高拱不明白、纵然有些猜测,也不敢做。   “时近入冬,入冬之前再向九州岛运送最后一批辎重粮草,下一次再向那边运粮就要到来年二月,让陈八智将军做好接收。今年吕宋的岁入余下粮草都送到马六甲,陈帅那边的米粮也足够过冬。”   “自军府银库再调拨二十二万两,于苏禄、爪哇、琉球等朝贡国购入米粮,囤军府卫,以备不时之需;安南顺化的阮潢来信,说他那边已建好船港,请明人商贾前去贸易,这封书信发给吕濠镜黄程,让其召合兴盛诸贾商议,三十条大福船商路一年两趟,陈帅许其兵甲火铳,照实运送。”   “诸卫主官西征缅甸,南洋军的冬操也要照旧,军府议诸千户所每月一操,各军自议何时来军府卫会操,每至十日来军府卫会操,这是要发给各个千户所的,要快船发送。”   “至于广东,唉,广东。”   高拱曾做过帝国首相,甚至是整个大明帝国以来最有雄心壮志的首相,企图以律法形式来约束皇权,重新在大明立定相权,以真正确定内阁为国家政治主导,不过也因此被后宫、宦官、朝臣同时排挤,中断政治生涯。   吕宋及诸国的知府治政、指挥使练兵不是问题,针对日本国的战事已由最激烈的交兵转向对峙阶段,爪哇国林凤总督也做的不错,这些对高拱而言都很容易,但广东的事最让他头疼。   没别的原因,高拱是个重视权限的人,不论作为首辅还是作为南洋军府都督佥事,他在心中都有自己职权的界限,界限内的全力达成,界限之外则要先想方设法扩大界限才去做。   但陈沐不一样,军府都督心中的界限是很模糊的,朝廷的‘南洋’在越扩越大,而除了海外的事,他还在借助官方力量影响广东。   这在高拱眼中不是南洋军府应该做的事,可偏偏,陈沐所做的一切偏偏都是为了影响广东,并且——这还不是错的。   如果说南洋军府存在一个主旨,那这个主旨便是借海外之力反哺两京一十三省,广东的广州府,则是帝国在南洋利益官方唯一输送渠道,南洋军府与广东在利益上天然不可割裂。   可广州府的变化令高拱有些捉摸不清,那里不论风气、环境、模样,已统统变得与朝廷治下各地变得不同,即使是高拱,看到这样的情形也不禁踌躇。   他一直与宣大的吴兑传信,知道那边的情况,吴兑非常重视集体劳作,依功计酬,又有宣大总督的职权,从宣府军器局、纺织厂,到如今煤矿的雇佣生产都大展其才,但宣大的情况与广东不一样。   宣大的工厂很多,以至于影响了百姓耕种,如今陈沐从俺答手中要回三百里直至板升的贫瘠土地都种上红薯土豆,但这依然不能改变原本丰腴的田地被逐渐荒废的情况。   农夫涌入工厂成为工人,也算时运,出现一次饥荒反倒帮了吴兑,让宣大的大地主雇佣更多佃户,在安南战事没开始前,那些大地主被陈沐称作‘农场主’,听起来还有点鼓励这种土地兼并。   可高拱觉得这样问题很大,吴兑也是如此,因为宣大对白银的依赖越来越重了。   为此,吴兑还专门从朝廷请下一道圣旨,规定宣大之间从土豆红薯米粮到各类蔬菜,物价长平,违律则斩。   宣大如此,还尚在朝廷掌控之中,因为那里虽然出现许多工厂,但那些工厂都是直属朝廷的,军器局、纺织厂、煤厂主管皆为朝廷新设官吏,最终出产货物也属于朝廷,在管控上而言对朝廷更容易。   优势与缺点显而易见,当生产可以维持、依然存在市场时,工人旱涝保收;可一旦市场崩盘,宣大收支不抵,则工人得不到工钱,又没有田地能够养活自己,这一切最终报应还是会由朝廷承担。   那是一年上百万两的工钱,就不单单是十几万两白银即可赈住的灾难了。   但广东的情况是不同的,广州府除香山船厂、南洋卫纺织厂、南洋军器局、南洋卫港军器局、南洋卫港船厂五处直属南洋卫的工厂外,余下工厂或大或小不下八百家,皆为商贾有所。   如佛山铁厂,为一百二十炉户铁户合办开厂;新会龙虎船厂,为新会疍户三十七户、沿岸受抢掠一百二十四家渔民、七个道士、三个小说家合办,原名龙虎道君船厂,就在龙虎真君庙旁边,因迷信淫祀,被官府勒令更名。   遍布广州府的工厂大抵如此,或为百姓合办、或为商贾开办、或是赋闲官吏与百姓合力开办,关系错综复杂,又有陈沐全力支持,各类工厂如火如荼地开办起来,而且没有倒闭的风险——大批原材料由各地运来,包括海外,出产产品卖往各地,实在卖不出去的就堆在濠镜,总有一艘大福船能把它们运走。   抱着这样不知从何而来的信心,人们像疯了一样。   这种风气甚至影响了福建、广西、江西、湖广,不过那些地方大多是陈沐影响不到的,纵然有影响力也极为有限,官吏持重,严令禁止开厂,这才形成以广州府为中心辐射整个广东的原始工商业圈。   紧跟着严令禁止开厂的律令之后的,便是禁止百姓迁徙,人们逐利思想太过严重,背井离乡也要逃往广东开厂,官府屡禁不止,相邻各省皆出现不同程度田地荒芜的问题,不过有惊无险,人们争相抛售田地,使地价变低,短时间看上去不会动摇国本。   总有漏网之鱼,高拱专门给陈沐家里舅老爷写了封信,让邵氏宗族把福建的邵氏船厂关门,福建巡抚都不好直接管,只能写信送到南洋军府。   过去土地兼并后穷苦百姓就会变成流民,现在反倒是穷苦百姓放弃做佃户而出现土地兼并。   “唉!”   高拱长长地叹了口气,他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如果没有陈沐,只需要朝廷发一封书信就能让所有工厂关门大吉,可问题就在于有个陈沐一声不吭地站在那些工厂背后,他从不摇旗呐喊,偏偏明眼人都知道他四处征战为的就是给这些雨后春笋般的工厂找原料采买地、产品抛售地。   历朝历代最重视的土地兼并,越来越严重了。   更关键的在于,就在几天以前,高拱刚刚下令军府卫任何人不得私自给缅甸的陈沐传信,一切书信都要经过锦衣卫审查,这些问题他自己都不敢写信去问陈沐。   没别的原因,颜清遥要生产了,这件事是整个南洋军府的重中之重,高老爷子尤其上心,专程从广东召集十七个最有名的稳婆,军府卫备下两个小旗的妇人科医师,不敢让陈沐知道这个消息以影响其在战事中的判断。   “只能等这小帅爷回来再说了!”   注:妇人科——明隆庆五年太医院将十三科改作十一科。   包括大方脉、小方脉、妇人、外科、针灸、眼、口齿、咽喉、伤寒、正骨、痘疹十一科,祝由与按摩被剔除。 第一百零五章 逐北   炮火轰鸣中,陈二爷板着手指头算出日子,觉得自己离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不远了。   也就是在海上三眼铳前后了。   这座缅甸最庞大的城池已被围攻七日,其实它在第一天就已经被攻破过一次,接下来的六天里又被攻破了两次。   不过这到底是缅甸都城,而莽应里的坚壁清野又做得可圈可点,火炮当前,攻破城池对陈沐来说反而成为战事中最难的问题。   交战头天夜里,邵廷达、黄德祥、娄奇迈三人率军各部大破缅军伏兵,追着敌军一路杀至城下,用火药炸开一重门。   不过因邵廷达冲锋在前,被守城敌军就近射中脑袋,让头盔磕晕过去,敌军有意俘虏这个没了头盔的大光头,还未带回二重门,被家丁抢出城来,先锋军左右两部因而撤出城去。   第二次城破于次日清晨,娄奇迈部下见缅军设法休整城门,一个百户带兵杀了过去,以此开始第二次攻城战。   这次有了头天夜里的经验,明军赶制了云梯,城下城上一起进攻,城下同样也打进瓮城,城上则因他们兵力不多,未能拔上城头,黄德祥担心破城之后损失惨重,便鸣金收兵等待后方援军。   等到陈沐率军兵、辎重在次日傍晚赶到,没急着强攻,用几日大摇大摆的围城来瓦解敌军战意,因为三眼铳已经装好弹药了。   陈沐在南,邓子龙在东南、白元洁在西,三部兵马并不进兵,时不时以将军部炮队向城头守军展开轰击,吓得缅军都不敢向城下发炮放弩。   一开始守军战意是很浓烈的,眼看明军安营扎寨,便集中调集各式火炮,不管能不能打到那么远,都要来一顿轰。   可他们一轰,别管是陈沐还是谁,千户部常规的二斤炮就不说了,三个主将手里不但有指挥使部的镇朔将军炮,还有几门十斤炮这种大玩意,对轰起来守军纵然在城上,又哪里能讨得到半点好处。   每次城上炮火一响,别管是哪里的守军向城下轰击,别管他们的炮弹究竟有没有奏效,不超过半盏茶,更多的炮弹便自城下飞上城头,连女墙都给轰得稀碎。   明军的炮更准,而且在现有火炮射程不超过目视的范围内,明军火炮是最准的火炮。   一样的炮模、一样的钻床,最大程度上保证了火炮口径,从精准上来说,千步之内世上还没有火炮能超过它们。   何况还有初现端倪的炮兵普及教育,当然,这一点恰恰是明军炮兵的短板。   陈沐认为他们的炮兵教育还是比较糟糕,正规的炮兵应该从讲武堂里出来,但现在学院太少,用军官去放火炮,太屈才了。   即便如此,短短两日,白古守军没事爱放炮的坏毛病就被明军用更大的口径强行教育成功——虽然陈沐也不知道究竟是他们的火炮被打坏了,还是炮兵被打死,亦或是完全被打怕了。   总之城上没再有火炮响起,即使偶尔明军向城上轰击,白古城头除了惨叫也静悄悄,甚至到炮轰四日之后,城上守军似乎对他们的炮击都麻木了。   根本没人再出声。   信佛求来世,这点或许是极大的优势,他们比旁人更容易认命。   就在陈沐刚刚以为自己的作战意图已经达成,却收到来自白古城北方游击队长林满爵的消息。   在林满爵分兵扼守要道、散布铳手于密林之间,接连截杀缅军数日之间十几次向北方派遣的斥候后,大批白古百姓从北方离开城池,向北逃难流窜,把官道都堵住了,甚至穿越丛林——他堵不住了。   “莽应里这是打算死守城池了,他是个聪明人。”   陈沐这么说着,他的确认为莽应里这招特别狠,他从派斥候被截杀的情况下确定了北方那支明军精锐的封锁能力远超他的想象,又不能放弃他父亲的白古都城,只好想出这样的办法。   他把百姓都逼向北方,明军能截杀一队又一队斥候,不可能把所有百姓都杀掉,更不可能都留下。   数以十万计的百姓,明军如果想把这帮人都留下,先不说他们会付出多大的兵力与多少精力,单单要养活这帮人,三天就能吃完明军半个月口粮,仗还没打完,明军就被吃退兵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能达成莽应里的战略目的,把明军围困白古的消息送到父亲莽应龙那。   无需了解细节,这些百姓该知道的大致都知道,百姓不知道的,纵然告诉莽应龙,实质上也没有任何改变。   莽应里如今的问题只在于,他的父亲会不会回师白古,如果回,万事大吉;如果不会,白古就只能自生自灭。   没有其他结果。   “挺狠的,想一下,莽应里在城里,这会该做什么?”   脑袋肿个大包睡了好几天的莽虫嚷嚷着要攻城先登,但陈沐不想攻,他说道:“我觉得莽应里在把百姓驱赶出城时,应该会派兵挨家挨户把能收集到的粮草都弄到自己手里,自先锋军大破其军,那天夜里之后他就没开过城门。”   “先锋军才斩获多少首级,城外才有多少尸首,那三四千人都没回到城池,他们向北溃散变成乱军,莽应里手里的兵现在应该不多。”陈沐在帐中抬手指向北边那座缅甸坚城道:“他所能仰仗者,不过如此。”   “我们需要军粮,他驱赶百姓出城不过是为了把消息送到北方,以求得更多援军,白古向北,至少行一千一百里方能抵达莽应龙屯兵大营,消息送过去,莽应龙赶来驰援又要一千一百里,莽应里要坚守的时间还长,他也需要军粮。”   “白古过去就是孟族王城,莽氏鸠占鹊巢,这里的百姓本就对他忠诚不足,如今他又把城中百姓驱赶向北,这虽然有益一时战事,却丧其莽氏在缅甸民心,对大明不是坏事。”   “既然如此,我们何不给他这个机会,让他为我们筹集军粮。”陈沐抬起二指向白古城方向,道:“我攻破城池指日可待,再让他多活三日,三日之后三军齐轰,炮开城池,追亡逐北!” 第一百零六章 攻取   轰开城池确实不难。   第四日天色未命,白古城南放炮三声,接连十二道小旗箭向东西两侧天空蹿升炸开,发起攻城信号。   措手不及的缅军在城头被突然惊醒,随后早在白日便调整好角度的火炮齐齐开炮,轰开稍加休整的白古南城门,陈沐军先锋官娄奇迈率先携带本部炮队攻入瓮城。   短短一炷香时间,三门皆破。   堵着娄奇迈的瓮城门也不好受,旗军携大盾冒矢石将二斤炮推至城门抵近放出,轰断厚重门栓,仓促不已的守军在最后一刻降下千斤闸,滚汤热油来不及准备,仅能以羊石头、檑木等守城器械来御敌,但这完全不能对钻进城门洞的娄奇迈军造成伤害。   又是几声炮响,千斤闸除了几处大洞纹丝不动,娄奇迈只能无奈退出,指挥军士就近自瓮城内搭设云梯四面攀登的同时以火药筒向千斤闸门爆破,这只是没办法的办法,谁都知道这不能奏效。   但在娄奇迈开来,这是态度。   陈沐并未亲自向城内进攻,而在城外指挥各部以云梯强攻城门楼,比起火炮也打不坏的瓮城门,倒是自城外搭设云梯要稍容易些。   数日以来的炮轰让城上女墙少了多半,尤其城门楼更是一片平坦,城下的铳手能直接射击城上守军,给攻城部队减轻负担,而当明军大举登城,手持短刀短斧的跳荡旗军快速破开通路,当鸟铳手登上缅甸这座雄城,便已能正式宣告城门易手。   缺少遮拦的城墙上,缅甸军无法阻挡旗军铳队的步伐。   “报!东城邓将军已夺下城头,正向瓮城强攻!”   邓子龙还是邓子龙,他不像陈沐这么怂,眼看第一轮攻城军受挫,亲自拔刀上阵率家丁攀上城头,凭一身重甲长兵,率家丁在城头左冲右突,杀得敌军所向披靡,赶在娄奇迈放开瓮城千斤闸之前便拿下城门楼,夺取瓮城也在瞬息之间了。   陈沐面带喜意,向传令旗军问道:“你是随邓将军攻城的吗?”   如果说这个传令兵是随邓子龙一起攻城的旗军,拿下城门楼再来传令,这个时间只怕邓子龙已连着瓮城一道拿下了。   “回大帅,不是,邓将军在战前已向我等下令,在城外看着,将军夺取城楼、攻下瓮城、杀入城中便向将军报信!”   “明白了,下去吧,邓将军勇武,大约取下瓮城的旗军已在路上了!”   告知旗军娄奇迈部攻势进度,让传令旗军回去等消息,陈沐回首望向南面城头,黄字大旗已扎在南面城门楼上,旗军正鱼贯而上,自城门楼向东西两侧发起冲击。   天色稍稍放明,东边日头刺出白光,尚见不到太阳踪影,城上一道道鸟铳轮射的火光与掌心雷爆炸仍分外显眼,很容易看出大势在明军这边,他的军队所向无敌。   城上守军正向东南角与西南角且战且退。   城上的是指挥使黄德祥,受命进攻瓮城的娄奇迈部状况如何,陈沐只能听来往奔走的传令兵来报信,并不能直观地看到。   护城河外,包着脑袋的邵廷达扣上铁兜鍪,额头消肿的大包与头盔碰撞依旧疼得他龇牙咧嘴,他第三次向陈沐领命道:“沐哥,让我去吧,这城都快被攻破了!”   莽虫心里又急又气:这大好城池一座,俺是第一个看见它的,俺也第一个打进去的,偏偏就因脑袋上砰个大包,难道要和他的怂蛋哥哥一起最后一个进城?   他不乐意!   人家兄长是左右时局的南洋大臣,那是一丝一毫不可损伤的,他跟陈沐一道入城,多臊得慌?   陈沐倒不是故意不让莽虫攻城,也不是怕莽虫在城上出意外,老老实实打仗,依照他们的甲胄军火,旗军战利,对比缅军所拥有的武备,指挥使一级将官是很难在战场上死掉的。   他只是不想让莽虫再去抢头功。   指挥使不死掉的前提就是老老实实打仗,不要去抢头功。   城外一战,莽虫及两部已经捞够功勋了,他对邵廷达笑笑,扬鞭指着西北角城门楼道:“看见那座城门楼没。”   陈沐话音一落,邵廷达就知道什么意思,张手抱拳道:“兄长放心,俺去给你拆了它!”   南洋大臣挥手下令,早已受莽虫之命列队在护城河前端着鸟铳朝城上放的旗军当即列队,架起云梯便朝城上冲去。   邵廷达部提起兵器列队奔走,还未行至城门楼下,白元洁部与邓子龙部传令兵先后抵达。   邓子龙拿下瓮城并不让陈沐感到意外,白元洁那边的传信就有意思了。   白元洁直接略过攻打城门楼,那边守着白古河,先前旗军封锁河道,也就没把四座城门唯一一座城外有吊桥的放在眼里,却没想到敌军在桥下布放火药,开战之初便将吊桥炸断。   他们费了一番力气才以云梯木板搭出路来,西门守军便有了时间准备守城,令他的部下在城下受到不少损伤,直至现在都没夺下城门楼。   不过静臣兄也是狠角色,炮开城门后直接搬着云梯杀到瓮城里去,麾下呼良朋第一个登上瓮城门楼,抢开千斤闸,见城内敌军涌出,放出二百多人又赶忙降下,命部下在城内登城台阶放铳阻敌,亲自率军在城墙上浴血拼杀。   因而白元洁送来的消息是他们抢下瓮城,西城门已经可以直接杀进城池了。   邵廷达部登上城楼,补充了黄德祥部后力不继的僵局,待到白日升起,陈沐看见城上西南角城楼已飘扬起大明镶龙旗。   莽虫得手了!   战事至此,陈沐才跨上高头大马,伴着向前踱马,抬起右掌缓缓向前推去。   天朝无疆大纛立起,左旗书南洋军府,右旗书左都督陈,等待多时的军府卫旗军端着上好铳刺的鸟铳列队行进,长阵中旗官或背负或手持或盔枪挑起大明各色旗帜。   三十三门将军直属炮队在护城河边陈布,随将令早已调整好角度的火炮一门门依次向城内高角度轰出。   莽应里的帮助下,前些日子蜂拥逃出的难民潮下,城内已没有什么百姓了。   他不知道莽应里的战士还能有多少战斗意志,亦或已有人向城北溃逃,或者说莽应里的局面有多糟糕对陈沐来说都不重要。   如果不能让敌人雪上加霜,这场雪便下得没有丝毫意义。   他给莽应里的逃兵加把火。   在跟随陈沐列队向南瓮城行进的军府卫旗军之前,辎兵推起各色车架,那里有八架剩下的神威机关箭、余下则盛放虎蹲炮与散子筒,火药筒与掌心雷,开入已被明军夺取的瓮城。   “不就是巷战么。”陈沐深吸口气,顶盔掼甲的身躯随坐骑踢踏轻轻晃动,他深吸口气:“来!” 第一百零七章 猛勺   神威机关箭呼啸在白古城街头巷尾,明军攻入莽氏东吁国都。   或许是缅军想象中的攻城并非如此,两支军队在城中每一处街巷展开反复的你争我夺,短短两个时辰,惨烈的巷战不但令明军打空一切所能打空火力,也将半座白古城陷为焦土。   整座城军民流窜,明军经历最初的穷追猛打后各部逐渐疲惫,战线随之趋于稳定,随后的战事已经不是明军继续进攻,而是驱使那些投降倒戈的孟族战士重新在他们过去的都城进攻莽应里部。   白古过去是孟族王朝都城,后被莽应龙征服,他们投入莽应龙的军队,继续为他征服缅甸全境付出血汗,本就谈不上有多稳固的忠诚,几个战场投降的兵头受到明军妥善照顾,陈沐做下重发金字红牌、勘合、信符的承诺后,越来越多的孟族战士在战场上倒向大明。   事情坏到这样的地步,莽应里仍旧没有投降,他的缅军依然负隅顽抗,并遵照他的号令,在白古城北面白古金佛塔引燃烽火。   “在北面,他还埋伏有一支伏兵,将军若不杀我,在下可率那支伏兵自腹背进攻莽应里!”   “你能掌控那支伏兵?”陈沐的中军已移至城中梵天寺,坐在大椅上看着跪伏在地被捆束起来的明人文士,满眼写满了不信任,道:“若你能统帅他们,又何必逃亡别处呢?”   被捆绑的不是别人,是莽应里麾下深受信任被缅军尊称为军师的陈安。   在白古城被明军攻破的早上,他脱离莽应里中军,率其十余亲信自城中搜刮财物,准备逃跑。   原本他是能跑的,可惜找错了人,席卷了自己与莽应里的财物,仿佛找到救命稻草般寻上早有约定的葡萄牙人,请求他带自己离开白古,穿过明军封锁,一步步被葡萄牙商人带到陈沐军大营,找上写战地小说的平托。   葡萄牙商人说:这家伙是个明人,他在缅甸有很大的权势,想让我带他离开缅甸。   明军攻入城池毕竟仓促,如果陈安自己带着亲信逃跑,未必会被明军抓住,即使抓住,他身边受到重用的都是吕宋人、倭人,扮作商贾逃跑也不一定会受到旗军阻拦。   偏偏,他找上那么一个对他知根知底的葡萄牙商人。   整个东亚,谁跟葡萄牙人关系最好?   毫无疑问,是击败西班牙人掌握着马六甲与濠镜的陈二爷!   这不是兔子进狼窝了么!   陈安是欲哭无泪,如今能救他的只剩一口三寸不烂之舌,但问题出在陈沐不信呀。   “他们真听我的!不信将军让我去城北,莽应里已经点燃烽火,要不了多久象兵马队便会席卷而下,进攻官军在城外的部下啊!”   陈沐听着都笑了,道:“哟,这会就是官军了?”   说着,他便挥手让旗军把陈安带下去,哼出一声道:“身为大明子民,劝诱莽氏攻三宣六慰,毁朝廷根基,缅甸谁不死,这个陈安与岳凤都要死!”   “派人去把有敌军象兵在北方的消息告诉城外各部,让他们小心做好防务,一旦发现战象就用火炮轰死,让林将军小心些。”   象兵一直是棘手的东西,陈沐也远不如表面上那么轻松,但他没有办法,显然此时莽应里依然不屈的斗志源泉就在于其早早放在城外拥有象兵的部队了,只有攻灭他们,才能让莽应里完全溃败。   之所以是完全溃败,因为在白古城巷战过程中,莽应里部下诸军都不知溃败多少次了,只是被重整后继续派上战场,一次次的交锋又一次次地溃败,明军也不可能把每支军队在巷战中完全歼灭。   因此,尽管有些军队在战事中倒戈,莽应里手上仍然还有数千力量,以维持其盘踞城北内外的防务。   从清晨打到下午,陈沐很清楚他部下三支军队都已到筋疲力尽的时候,没有余力去将莽应里一举歼灭,他的信心都寄托在林满爵手上——如果林满爵能挡住那支作为莽应里后手的军队,白古城就属于他们了。   但林满爵能挡住象兵吗?   不能。   白古城北丛林里,林满爵得到陈沐自城中传出的消息,止住想要向城北佛塔进攻的脚步——陈沐居然真让他去打大象!   林满爵是觉得自己不能挡住象兵的,神目铳扛在肩上,转头对部下传令道:“军令如山,已无别的办法,全军听令,竭尽全力面北布阵,阻拦敌军。”   其实他们比陈沐军主力还要疲惫,近日数以十万计的百姓经由此地向北迁徙,他们先是忙着阻拦、维持各部联系,随后又随军令不管这些百姓,甄别其中缅军溃兵,再加上押解俘虏,偶尔还有与溃军作战,并不比陈沐军轻松多少。   何况是阻拦象兵,听起来战象也无非是个打靶子,虽说皮糙肉厚体态庞大,不过以操练中三十步距离鸟铳轮射,百人铳队齐射也能将其击毙。   但那不是说话的。   战象出现在战场上,军士骚乱就是必然,即使是坚韧的将军,也会心神震颤;百步之内战象直冲,哪支军队可以不出现溃散?那是人的本能。   林满爵为应对象兵,专门从宗族子弟中挑出七十二人充作敢死跳荡,由黑金刚带着备好了重兵器,一旦战象踏破阵线,就要靠他们去近身搏击砍死战象——事实上他做充足的准备,这只是最后的决绝。   没人希望真用他们的性命去阻拦战象。   白古城的炮声在傍晚陷入沉寂,相互敌对的两支军队因疲惫心照不宣地抓紧短暂而珍贵的休息时间。   明帝国的新式火器与充足训练令战争的进程发生改变,任何人都很清楚,短暂的沉寂只为酝酿疾风骤雨的攻势,莽应龙围困七个月方才因国王之间单挑对决攻下的伯固城,很有可能明日便在明军的巷战中彻底失去最后一丝抵抗力量。   负隅顽抗的缅军已经没有军心可言了,莽应里宣告全军,告知其麾下战士明日那支城外的伏兵便能赶到,这都没能鼓舞起什么勇气。   那支伏兵离白古城不远,能来,一个时辰就能赶到,可他们却整整一天杳无音讯。   次日清晨,战鼓在城中响起,当明军催促缅甸降兵再度向白古城北缅军发起进攻时,城外北方的林满爵如临大敌。   隐蔽在丛林之中的游击军将士呼吸粗重,林满爵端着鸟铳望向百步之外茂密的灌木,那后面传出战象的沉重脚步声,他听见那边有人用生涩的汉话歇斯底里地喊着:“别进攻,我知道你们在这,昨夜就知道了!”   轰踏脚步里,一头白象缓缓突出丛林,撞入林满爵的神目镜中。   镶金戴玉的象牙中间,长长的象鼻卷着一面方旗,耷拉的旗面依稀可见墨书‘降’字,象背护塔里奢华大椅上缓缓探出一人。   那人头顶帅字金盔,系黄金抹额,戴宝冠梁架上飘两曲伸到塔外的赞缨,就连战甲的明人武将装束都是细细考究昭示文武双全的袒肩战袍,象塔里竖放一杆葡萄牙火绳枪,手上未持兵器反而握一副云贵两省前些年最时兴的象牙折扇。   合着的折扇伸出象塔,塔上金盔之人既有倨傲、又有谦卑,这两种神态很难混到一块,但他做到了,扬着下巴操一口不太标准的云南官话问道:“你们是天军,猛勺听说过吧?莽应龙就是猛勺的哥哥。那个端铳的你不要打我,要不是我在北边帮着你们拦我哥,他早打过来了,我就是猛勺!” 第一百零八章 末将   白古城的战事结束了,陈沐命旗军带着陈安认遍三千余降兵与上千俘虏,没有发现莽应里的踪迹。   旗军端着上铳刺的鸟铳在残垣断壁间继续搜寻,不过陈沐认为缅甸的小王子很有可能已经逃亡城外,不过现在对他来说能不能抓到莽应里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转头就下达将陈安押解入广西听由官府依律处死的命令。   军务都交给邓子龙、白元洁,他陪明粉在王宫里散步呢。   “哎呀呀,帅爷这严整军容,真是不枉末将率军不请自来!”   猛勺那得瑟不已插着两道长缨的金盔在被林晓带到陈沐面前时便已解下抱在仆人手中,现在脑袋上戴着玉环发巾,袒肩战袍掐金丝走银线,足下一双牛皮战靴,一口一个‘边鄙末将’,看着比穿胸甲的陈沐还像明朝将军。   “实在是战况紧急,闻天军自云南入三宣六慰讨伐莽应龙,末将当即起兵响应天军,封锁关隘截断东吁后路。奈何天军担忧末将与那不臣兄长使计诈降,俞大帅不肯与我联军。”   猛勺说起这般绕口令似的话不见丝毫磕绊,捶胸顿足很是伤感,道:“兄长又在我军中留了奸细,致使军兵反叛,痛失关隘,不可挡其兵锋于阿瓦,听北奔流民带来朝廷天军已攻破勃固的消息,末将便顺势南奔,将东吁之军拦在勃固山北,特来投奔大帅!”   说着,猛勺双拳一抱,张手道:“光复国朝三宣六慰啊!”   陈沐都被捧蒙了,这大概是他这辈子见到干劲儿最足的明粉,他觉得正常人就是装都装不出这种真挚过头儿的模样。   就他部下那些将领,有时还把‘大明’挂在嘴边,可瞧瞧这猛勺,虽然名字起得怪异,可不论行头还是言行举止,整个一大明小迷弟,别的可以装模作样,可这不经意间的言语怎么装?   人家从头至尾就没提过大明俩字,不是国朝就是朝廷,从来不提我缅甸,只说他东吁,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陈沐看着猛勺仆人抱着的帅字金盔,对他笑道:“阁下既已违制,为何要以边鄙末将自称?”   猛勺回头看了一眼金盔,面上有些懵,诧异道:“难,大帅,难道两京一十三省将帅不戴这样的兜鍪?不应该啊,那《水浒全传》是这么写的,没错啊!”   说着,猛勺又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对陈沐拱手道:“朝廷未给末将发下丝毫印信,在下还不过庶民,恐怕末将也违制,不过带了万余精,精锐乡勇来此投奔,国朝总要体恤边鄙之情,不会降罪与我吧?”   “其实末将投奔天军不为别的,一为洗我父冤屈,家父可从没反叛朝廷之想,全是莽应龙自己欲壑难填;二来则望朝廷能发给末将金书印信——三宣六慰很久没有收到朝廷更换印信的消息,长此以往,要镇不住下属土司了,不然岂有宵小跳梁之辈敢反叛朝廷?”   “那莽应龙不过是我父侄儿,何德何能统率六慰,更是不敬朝廷,私立其子莽应里为王子,欲收三宣六慰世代为其一家之土,哪里有如此道理,大帅您说是不是!”   陈沐差点笑出声,他明白了,还是争权夺利致使兄弟相争的老戏码,猛勺单凭自己是不能与莽应龙抗争,如果没意外可能一辈子都在莽应龙的阴影之下,不过眼下赶上明军来袭,说什么也要跳一下。   陈二爷笑呵呵地点头,他一直很喜欢笑,笑容是种有很大欺骗性的神态,不过见到猛勺他是真觉得挺有意思的,不论对他这个人,还是说这个人的出现对他战略的影响,都挺值得开心。   他问道:“朝廷这些年对三宣六慰无治政之德、也无约束之功,阁下不恨么,原本在莽应龙治下,你未必不能封王封侯,为何想做回土司?”   “恨!”   猛勺答得很干脆,攥着拳头道:“末将深恨国朝有南倭北虏之患,不能腾出手来应对三宣六慰,否则不会是今日这般结果,家父当年被追击入东吁时常说,若有天军来助,不会落得那般田地,也恨国朝云南官吏贪婪渎职,不辨善恶是非。”   “最可气的,莽应龙父子还要在我三宣六慰用那些西来葡夷来做什么教官,操练精锐做他们的什么长矛阵,这不军士还未练好,转眼就被打个稀巴烂。”猛勺俩手一拍,道:“不说他们是海外小夷,单就一点,他们没安好心,不若朝廷宽宏仁义,末将就不让他们操练军队。”   陈沐笑了,听见陈沐的笑声,一直满面正色的猛勺更加严肃,道:“大帅莫笑我小心,他们服色长相与我皆异,还往来刺探,满刺加都让他们灭国了,远跨重洋而来,怎会是单为做买卖。”   “末将心向朝廷,也不是单因崇敬国朝仁义,正如大帅所言,若莽应龙能统率各地,他肯定不会给我封王,但能做个阿瓦侯,可他不止如此,他要向朝廷宣战,有意进攻云南,末将是慎重考虑过的。”   “两相交战,朝廷云南军事废弛已久,东吁兵力正盛,可有一时之胜,却哪里有一隅胜天下的道理,无常胜而终有一败;他莽应龙在缅甸宣慰司、他儿子莽应里在八百宣慰司,唯我阿瓦直面云南兵锋,他要反叛朝廷,就是要借朝廷的刀杀我。”   “末将不想也决计不能反叛朝廷,纵然与朝廷合兵不受信任,战后云南也不会给我封王封侯,就算在大帅麾下做个将军也不可能,但朝廷治理三宣六慰总是用得上末将,能做个土司永保太平,已全我心……大帅你说什么?”   他说‘可能’。   陈沐笑着点头道:“我说可能,你有儿子么,为朝廷击败莽应龙,朝廷还会不会在这设土官我不知道,如果有土官,你的儿子做宣慰使;如果没有土官,那你就多生几个儿子,做知府;朝廷正值用兵之际,你跟我走,我让你当真正的大明将军,凭你本事,战功封侯!” 第一百零九章 衰弱   “大帅,动了。”   邓子龙入中军帐,龙行虎步,面上虽未带喜意,但语气是极轻快的。   自猛勺南投,得了陈沐以明朝南洋大臣官印封其缅甸都司都督同知,着一身绯色官袍率军北上,已有十日光景。   有时候一张纸就能做许多事,猛勺似乎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   在离开白古城前,他向陈沐保证,只要有檄文一封,便能在缅甸为朝廷再拉出三万大军,陈沐让他去了。   不过南洋军依旧按兵不动,陈沐没什么借口,他的兵马部署不需要向别人汇报,他不单单在等着瞧猛勺的作为,也在等一个人。   在这个人到来之前,他不会率军离开白古城;当这个到来之后,一段时间里,他更不会离开白古。   此人法号天时和尚,履历丰富,早年为少林弃徒,过去任香山千户所枪棒教头,曾参与南洋卫练兵、海军讲武堂《鸟铳刺斗法图解》教材主要编撰。   现任海军讲武堂兵器科六品研究,不变的是另享南洋卫每月二十斤熟牛肉供给,于南洋卫港有一处小禅院,明军林来岛大胜西班牙那年,搬进去个早年让他被少林开除僧籍的老姑娘,让酒肉和尚的日子愈发没羞没臊起来。   陈沐在仰光给旗军治病时就传送调令让他过来,不过因军令本身难度较高,另一方面道途艰远,夏天的命令临近冬天才能达成。   不过陈沐并不怪他,军令确实复杂一点。   “猛勺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举动?”   陈沐正在合上辎重官送来的账本,起身在亲兵的侍候下将皮带束好,对邓子龙指着账本笑道:“莽应里做得很好,他的这些财物,如果要我们去征,恐怕要把白古城的地皮统统刮一遍才行,如今不过围城几日,便唾手可得。”   “硬要说的话,缅甸近年水稻受战祸遭难,影响农时,但即使如此,所获粮草也足抵安南、缅甸南洋军府二次大战近年之用。器物、玉石等诸般货物,待濠镜商贾与葡人商贾至此收购,亦可赚三十五万至四十六万两白银之间。”   他说着轻笑一声,摆手道:“我可没算刘帅与俞帅的兵马,纵以我南洋军饭食之厚,他们两军消耗粮草也顶五倍之多,那是抹不平的。要想抵他们的帐,得到明年安南才能收回来。”   世上再没有南洋军府这种怪物,账面上直属可调动兵力七万有余,需要负担军饷的却只有五千六百,余下兵力虽说不容易全部调动,即使调动作战时也要准备兵粮。   但诸国发兵时还都会运送献上些粮草,虽不及南洋军府军粮规格,到底聊胜于无。   这全靠刷脸,刷大明帝国的脸。   而且这种模式不能复制,在别的地方要想这样养兵也不是不行,但没有先进战船就没有伟大帝国的震慑力,没有对诸国王室的震慑力,凝聚力便少了一半,何况陆路不如海路便捷,也就意味着影响圈更小。   最关键的是没有新式火器、新式战法、新式军事思想,就是把军卒都吃成个猪,战力也很难拔升这么高。   “猛勺自号阿瓦侯,传信联合其兄弟卑谬侯、东吁侯,自制天朝无疆大旗,挥师反叛莽应里,三侯于勃固山一带会盟,阻击莽应里。”邓子龙说着摇头道:“能叫兄弟阋墙,这猛勺对朝廷忠诚可谓日月可鉴啊!”   “呵呵!也许吧。”陈沐皮笑肉不笑地哼出一声,有些阴阳怪气,摇头道:“国朝在海外之所以局面糟糕,我没说错,就是糟,我认为朝廷的海外经营确实很糟,就是因为以前重义轻利,后来的官吏又看不起捧着自己的土司、朝贡国,便连义都不给了。”   “还不是让出真金白银,就让他们写几张纸、封几个连俸禄都不要的土官儿,用心看护着属国、宣慰司,咱不说当个好爹,把孩子当成心头肉呵护成长,那是出力不讨好。”   “可当个好大哥,没事带着小兄弟互通有无,竖几个商站、驻几个大兵;遇事了带着小兄弟们踹开坏蛋家大门,往外祸祸,咱把肉吃了给人家汤喝;别人敬着供着,心向咱,归根结底还不是看咱好,也想咱带着人家也好。”   “还是得谈利,就像猛勺,那是看咱北边俞帅刘帅把莽应龙打退了,南边又把白古打破,他知道谁能赢,弄不好那身甲胄都是现找的穿上来见我。”陈沐挥挥手,“他怎么想的无妨,只要他能看明白,知道谁能赢,知道跟着谁好,怎么想的又如何?”   邓子龙正要说话,陈沐抬手止住,道:“我知道,你想说若这人有二心,将来反叛怎么办。”   陈沐说中了,邓子龙缓缓颔首,他想问的就是这个。   “胜出必有所长,在日本战国,儿子会杀掉父亲;在缅甸,弟弟会进攻哥哥;父子兄弟尚且如此,再深的情谊紧要关头也靠不住,人争之间有暗杀、有毒药;军争之间有诡计、有谋略;可国与国,只有强于弱。”   “永远强大,朝贡国就永远忠心;衰弱一时,朝贡国便离心一时;衰弱一世,朝贡国便离心一世。衰弱,衰弱不可避免,大明若有一日衰弱,连陕西湖广都会反叛,天高皇帝远的缅甸安南海外南洋,你管得着么?”   “像国朝这般,户口数以千万计、财富数不胜数、资源用之不竭、国土辽阔无边的帝国,不惧怕任何外患,跳梁之辈只能让它更强大。”陈沐说这话时表情没有丝毫骄傲,他抬手指指胸口,道:“历朝历代亡国之时,皆有征兆,其征兆并非外战哪一场仗输了,输掉战争从来不是坏事,正是一览国运之时。”   “明智君主奋数代余烈,九世之仇尤报,那时百姓过得日子不会舒服,却正是中兴前夕;寻常人主,卧薪尝胆数年,自知此生无雪耻之能,亦能克己宽宏,积蓄国力,百姓则过得最舒服,虽有战火、叛乱,也算太平年月。”   “一千八百年前韩非一书亡征,四十七条说的不能再清楚了,亡征者,非曰必亡,言其可亡也。”   陈沐摇头笑笑,没再说愚蠢的君主会如何,他只是道:“陈某有生之年,不会见到百姓肠子在树上、身子在地上,国朝便不会衰弱;我辈长眠之时,帝国将无比强盛。”   “我、你、我辈,所做之事,上不为天地立心,下不为生民立命,不为往圣继绝学,更不是为万世开太平。”   “我从静臣兄手上接过窜天猴就这么想了,我这辈子,只做一件事——让我们以后也能有圣人,后人也能有机会写出自己的绝学!”   “一代人有一代人要做的事,留他如此家国,还能教他它衰弱,那我族就该衰弱。”   “活该!” 第一百一十章 同行   三侯与莽应龙会战于勃固山后的第七日,陈沐在白古城得到暹罗王请求发兵进入缅甸与大明同攻莽应龙的消息。   邓子龙与林满爵率六千余军向北去了,一是为督战,二是合适时机给猛勺等人在对抗莽应龙时提供支援。   陈沐与白元洁没去,他俩忙着规划三宣六慰呢,这是一群坚信战争不可避免、永无和平之时的狂人,打着这场仗、想着下场仗,这些古代武士其实只缺少一个方向。   一旦有了方向,哪怕刘显都不会生出‘深藏功与名’的想法。   至于陈沐本人,只需要做好一个贩子的角色就够了,战争贩子。   “暹罗国加入,大量兵力已向勃固山推进,首尾之势已成。”白元洁手持竹鞭,指向舆图道:“只要莽应龙东面再退一步,夺回阿瓦,我部即可与俞帅、刘帅北面大军联系,白某以为,莽应龙的撤退已不可避免,其退兵之地,当在缅甸军民宣慰司西北,若战局有利,能将他的残兵败将逼进钦山里。”   白元洁野心不小,钦山,那都快出上缅甸,比邻孟加拉了。   显而易见,这场仗之后,缅甸军民宣慰司的地盘会小很多。   “借道阿拉干,袭击其腹背正是时候。”白元洁言语笃定,道:“大势在我,前番阿拉干就已有派遣使者前来的想法,在仰光被白某挡回去了,正临战事,但现在陈帅可以见一见。”   听到阿拉干这个名字,陈沐笑了起来。   阿拉干位三宣六慰西南,过去是个小到不能再小的国家,也是葡萄牙人在中南半岛最早定居的地方,他们国家有一支葡阿混编的陆军与海军,数十年来培养出海盗文化,东面袭击商船,攻掠马六甲一带;西面同莫卧儿帝国抢夺孟加拉湾上游利益。   大体上看,这是个与葡萄牙人在东南亚利益相关的国家,陈沐的小心眼看,则是个大型海盗据点,与自己的部下是同行冤家。   “我不想向他们借道,给他们传信,让他们发兵去钦山,截断莽应龙退路,墙倒众人推,兄长觉得如何?”陈沐说罢又觉得自己用词不太好听,道:“众人拾柴火焰高。”   白元洁不置可否,他清楚陈沐是不想在继续参与这场战事了,能让他生出这种情绪的原因只有一个——他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白古城。   “这个我去办,先发兵再朝贡。”   白元洁点头,朝廷大势在此,阿拉干很难拒绝出兵,更别说莽应龙也是阿拉干的敌人,现在是大明制定规矩的时候,白古城一场大胜已足够杀鸡儆猴,凡在大明影响圈里的小国,很难不看着大明的眼色行事。   纵然不从,了不起白元洁自己带兵去钦山,回头放三岛林道乾与爪哇林阿凤出马六甲溜溜,收拾个阿拉干易如反掌。   “倒是安南与三宣六慰,等了这么长时间不见你的动作,盘算什么呢。”白元洁笑笑,王宫里没外人,他抬臂轻碰陈沐,道:“等着看你本事呢。”   陈沐笑道:“怎么,要帮我给朝廷通通气?”   这次针对三宣六慰,进攻莽应龙震慑三宣六慰数个独自建国的土官,行动被称作海上三眼铳,但其实在传送朝廷的战报里,三部并不是依照刘显、俞大猷、陈沐这样划分,而是云南、广东、南洋。   刘显和俞大猷要一起交上一份,陈沐这边自己交上一份,另一份则是广东都司的白元洁为主官。   “其实现在南洋很乱啊,我也琢磨不清,一部万国通法,看起来治理诸国大同小异,但实际也是我在找方向,不知怎样的道路才是最好的。”   白古王宫的一应装饰器物已被分成三份,统统被装船运往濠镜,贵重且有象征意义的,将被送入紫禁城;另一批贵重器物则在广州府、南北二京售卖;还有一些则被当做赏赐,给有功之人。   此时的王宫已成为另一处军府衙门,除桌案等寻常器物外,一应装饰都有军事意义,诸如沙盘、舆图。   陈沐拉动舆图挂轴,放下南洋全图,道:“我们有军府卫、林来这样的海外要塞,有吕宋这样全面控制的属国,有苏禄、琉球、婆罗洲这样提供兵役、通商的朝贡国;也有爪哇、三岛这种像西班牙海外策略的海盗自治土地,亦有自葡国接手的商站马六甲、亚齐,还有安南,分成三份可供纵横捭阖的四战之地。”   “安南我有主意,但三宣六慰,确实还没想好,只有一点,缅甸白古方圆五百里、安南升龙方圆二百里,大明要绝对控制,像吕宋一样,划府县而治。”陈沐动手在中南半岛圈出两块眼下南洋军府伸手就能摸到的土地,道:“至少由国内轮换调来驻派两卫旗军,港口各驻六丁六甲舰队。”   白元洁看着陈沐在地图上潦草划出的圈,显而易见他是盯上了这里的粮食,不过即使了解这些,依然让他对陈沐的话感到疑惑,道:“像吕宋一样容易,安南有武公纪、缅甸有猛勺,但驻派旗军为何要轮换,岂不增添叛乱风险?”   卫军自太祖皇帝之时就世代为军,永镇一地,调兵极少,自国中轮换调派,麻烦事就多了,中间不管哪个出问题,都会酿成乱象。   “驻军是好办法,调出来主要是为练兵,各卫练兵官必须由南北讲武堂毕业学员担任,带两届旗军,四年或六年后,直接充正千户、指挥同知一级将官;首先驻军在这肯定是舒服的,南洋军的军粮、军备都比国中各卫好得多,何况在这划出一军五十亩军田,产量也比国中大多卫所军田高;也不要他们耕种,怎么耕种后面说。”   “一来为震慑地方,二来也让他们练兵,两年三年回去,战力倍之,国中遇战,也不惧旁人;三来嘛,兵力轮换,也能减少些国中官吏对咱的猜忌,更好做事。”   “现下只有这两处,两年可练两卫精兵;但如今南洋军府出海,其实才刚刚开始,我们只是在走前人的老路,并没有走出自己的新路来,将来还有更多的土地,倘若有十七八处,两年就能将一省都指挥使下所有卫军轮换操练一遍,这算是我心里卫军革弊的后续吧。”   “他们送来的旗军,必须满员,否则指挥使、同知有罪,反正我大明哪个卫都有三四个指挥使,比方说今年抽调万全都司与蓟镇旗军,各卫抽一千户,等他们回去,整个都司的战力便不同往日,往后南洋军府会遇见更厉害的敌国,也需要有更多能征惯战的将士。”   “你看那小国葡萄牙,远离国土万里,却能威服诸国……这是个好时代,只要抓紧机会不放手,小国便可强盛;抓不住机会,大国也会衰弱;海上所有人,都是我们的同行,壮大自己,击垮别人。”   “庄公十一年,其兴也勃,其亡也忽,说的就是如此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西传   莽应龙的军队投降了。   在第六次重整兵马再一次被俞大猷击败后,溃军退往钦山的路上,其麾下来自各地的土司反叛,乱战中岳凤被杀,被战象压断腿的莽应龙被投降明军的溃军押着送至俞大猷先锋军阵前请降。   俞大猷的策略完全没有把这里当做国境之外,国境的概念对明人而言非常模糊,模糊到俞大猷发出安民布告的檄文里,将莽应龙称作缅甸军民宣慰司叛军,对各地土司的定性是受叛贼蛊惑,限一月之内有印信者自投军前,可赦免无罪,既往不咎。   莽应龙兵败后,缅甸再无能阻挡明军大势者,一个辖地数十里、拥兵数千的守土官长见到十余骑持明字靠旗的军士便出寨请降,各自献上金银书誓,但求天军放过自己,愿起十世之誓永不复叛。   地方千里之地,旬月之间一座座土官营寨、六慰城砦皆立明旗。   陈沐收到俞大猷自北方发来的书信时已是莽应龙兵败被部下献出投降的九日之后。   那个下午白古城风和日丽,陈沐立在正经修缮的白古要塞港口接船,一支来自广州府由兵船护送、十三艘大福船组成的船队缓缓到港,除去两艘兵船,福船上清一色都是沙门佛徒,他们的首领正是天时和尚。   几年过去,当年随俞大猷上阵铁棒砸倭寇,勇猛强悍的天时和尚显出老态,看上去慈眉善目好似真是沙门大师一般。   不过两道花白垂下的长寿眉骗不了陈沐,对这个大和尚,由内到外他都清楚得很。   老和尚袈裟之下是比他还硬的盘虬筋肉,他吃的是牛肉睡的是姑娘,闲来无事还要饮上四两广城老酒,信的是双拳金刚宝法力无边,尤其擅长以理服人。   自福船尾搭载小艇迈步踏上栈桥的天时和尚迈开大步虎虎生风,提着的锡杖环音清脆入耳,不,陈沐仔细看了看,老和尚提的不是锡杖,只是个锡杖头插在铁棒上而已。   硬要说,正常的锡杖也有铁做,不过天时这根不同,他的八尺杖杆首尾八棱,带着擦拭打磨都清不净的斑驳——陈沐不能再眼熟了,临时抱佛脚插根锡杖头,他依然能认出来,这就是天时和尚过去手上那根砸碎倭寇脑袋的三十斤混铁棒。   老和尚提着混铁锡杖迈开大步,待行至陈沐近前十余步,将锡杖递给身后一名膀大腰圆的僧人,满是老茧的两手合十低宣佛号,对陈沐行礼道:“禀南洋大臣,贫僧天时,奉朝廷之命,携南北少林、四省诸寺僧兵沙门一千有一,为宣大明佛法西渡而来,往南洋大臣多行便宜。”   说罢,身后已有健壮僧人低眉垂眼地奉上公文,上面清楚写着,眼前之人并非海军讲武堂兵器科六品研究天时,而是由皇帝圣旨发下度牒的西少林方丈,暂领三宣六慰及南洋僧事,着其设立佛门第九宗。   至于佛门并不存在的第九宗是什么,所谓的西少林又在何方,皇帝都没说,但在圣旨中能看出小皇帝被阁臣润色后的书信依旧对素未谋面的天时和尚很有信心,皇帝希望他能把汉化佛教回传印度。   陈沐递还圣旨,看着奉上圣旨的健壮僧人越看越眼熟,身后跟僧人一样剃了光头的邵廷达环眼圆睁,道:“是你个含鸟猢狲!”   是六榕寺抢占军田的护寺泼皮僧兵,早年被他们香山千户揍过。   “阿弥陀佛,将军息怒,自广州府城外一别已有数年,小僧改过自新,恰逢天时佛爷征召,便随同渡海普度众生。”   恶僧边说边退,生怕这班军汉再一拥而上将他揍得满面开花,过去虽然也不敢还手,但到底还能让方丈去找人说项,如今朝廷一封诏令,连六榕寺方丈都得被征召至外洋,这班军汉更是水涨船高,哪里还敢顶嘴。   说句不夸张的,当年凡是揍过他们的小小旗军,那拳头都被开过光,只要没死,如今最少官升三级。   “行了,天时禅师也别装模作样的,你就是我找来的,行什么便宜之事,广城老酒鲜炙牛肉都已备下。”陈沐看着大福船上健壮僧人与小沙弥翘首以望,硬是不敢下船,对天时方丈挥挥手道:“不是我给你行便宜之事,是你给我行便宜,让人都下来,咱边走边说。”   天时方丈又低低地宣一声佛号,佛字还未出口,脚步便已经迈了出去,道:“老僧多谢帅爷,都是帅爷旧部,老僧使命必达!”   陈沐一步三回头,看着陆续下船的僧人中不少熟面孔,虽叫不上名字,却让他无端想到大明东征的麻贵军团与可能派遣往西班牙的官吏——如果说‘含渣量’是一群人中有多少人渣做过多少人渣事的计量单位,恐怕这支由僧人组成的船队比先前两支要高得多。   “有些事在大明不能做,我见了会把庙扒了,不过在这没事,你找来的僧人都很好,我要办的事正需他们这种得力之人。”   “整个中南半岛,仗已经打完了,我要做的事就一件,你们要做的事有很多。”陈沐与天时在旗军列队随行下侃侃而谈,道:“陛下既然下了诏书,鼓励你将中土佛教西传,那你有生之年就要做到,这自不必说。”   “不过在那之前,三宣六慰、暹罗、占城,都是佛国,莽应龙把佛庙佛塔都修好了,你们掂着行囊就能入住,找你们过来,就是想让他们做回在大明的老本行,迷惑百姓、广纳寺产、布道讲经、放高利贷,帮助朝廷治理这些地方。”   “毕竟大明在这名义上的土地,今后将只有升龙与白古两个三角洲,剩下的要你们帮我控制,今后可能还有印度,三宣六慰现在各地驻扎十七万军兵,旧有沙门,能收编的收编,不能收编的就丢海里喂鱼,一年行不行?”   天时走到一半,脚步顿住,回头望向自栈桥一路跟随的僧人们,转着手上锡杖,似乎在衡量僧人的战斗力,缓缓颔首问道:“寺产,能留几成?”   陈沐食指微勾,比出‘九’的手势,面无表情地看向天时。   方丈眼中甚至没有闪过惊讶,只是坚定地颔首道:“老僧明白了,九成寺产入南洋军府,劳烦帅爷派遣旗官督税,酒肉就不用了,敢问最近的寺庙何在,老僧这边引领佛门子弟上门讨教佛法!”   懂事儿!   陈沐颇为受用地颔首,抬手指向远处丛林之外冒出塔尖的白古城,道:“佛门清净之地,不宜贴金挂银,不过这事我答应过不纵兵抢掠寺产。但你没答应,且去讲理吧——等他们心甘情愿献上寺庙,别忘了把金都给我扒下来!” 第一百一十二章 猜测   接下来的日子里陈沐忙得脚不沾地,在白古会见前来求见的各地土官,作为战败者能留下性命已是天降恩德,不过只要将性命保住,这些掌权者肯定担忧自己接下来何去何从。   各地赶来的或使者、或土官亲至,在白古城街上住了两条街,陈沐要和监军陈矩与他们一个一个地会面,他要切实调查大小上千个土官的心态以及对此次明缅,不,是缅甸军民宣慰司平乱的战事看法,以及今后想法。   仍旧三宣六慰也好、改土归流也罢。   陈沐在收集自己对这片土地的调查报告。   这无关战报,监军的战报早在战事结束便跟着莽应龙一道送往京师,但这会涉及到朝廷对三宣六慰乃至云南的战略转变。   不是说陈沐将自己看得对朝政有多大影响,也不是他做的这些有多难,这一切并不难,但整个云南都没人愿意做,因为没有人像他一样重视土官,也没有人像他一样有深刻了解三宣六慰与安南的心,重要的是这份心。   等他的分析送入朝中,这就是孤证,显而易见西南一场大胜,朝中但凡能与此事扯上半点关系的人都想来分一杯羹,最容易的手段便是在战后安排上奏手本,以捞到自己的功劳。   但不会有人比这份来自南洋军府的手本还要言之有物。   中南半岛矿产几何、亩产几何、玉石几何,他们不知道,陈沐知道。   他忙,旗军也不得闲,往来奔走测绘地图的测绘地图,例行巡逻各地的巡逻各地,在暹罗、阿拉干边境陈兵震慑的陈兵震慑,剩下的人则忙着把腌制好的耳朵精请出来,各部依照战功、战报来先期分配战功比例。   不能按数目来算,依照六部记功官吏的吝啬劲儿,一千只耳朵精到他们手里能查验五百就已经是开了大恩。   现在这帮吝啬鬼要来了,这关系到旗军富贵,是万万不得马虎的。   但那是旗军的想法,陈沐不这么想。   “过去军功,南洋军府自筹自算,朝廷都没过问,只战报传送还京便了事,户部是不给兵部拨银饷抚恤的。”   白古王宫内扎起了中军帐,朝廷官吏要来,陈沐也要在意自己的作为,他端坐帐中磨痧着短短的胡须,与邓子龙等人合计道:“张阁老这次,是什么意思?”   听着邵廷达笑呵呵地道出:‘朝廷要给咱发饷呗!’这种痴心妄想,还能得到诸多将校的赞同,陈沐很是灰心丧气——他从未如此思念老疯子徐渭与力学单位赵士桢。   “怎么,沐哥不这么想?”   邵廷达的笑脸缓缓憋住,胳膊肘轻轻碰碰没说话的石岐,道:“说书的,这啥意思?”   石岐没好气地看了邵廷达一眼,道:“咱的好日子到头了,六部要拿南洋军府的权,弄不好这还只是开始……但帅爷的好日子要来了。”   石岐前半句说出陈沐心中所想,自朝廷派遣记功官来三宣六慰,并计算南洋军战功时,陈沐心里就有这种感觉,他对石岐道:“说说,好的坏的,都说说。”   “二爷,这不是军议吧?行,那我就随便猜猜。属下觉得朝廷派人记功,也不会给南洋旗军按功发赏,北边二帅部下战功赏赐、抚恤算下来少说二十万两,咱南洋抚恤少、但战功也不少,首级功不如他们,但首功、奇功、攻城功、野战功,赏银一点不比北边少,兴许还要更多。”   “别说是朝廷给咱赏赐,朝廷不让南洋军府把北边二帅的赏银一并出了,就不错了,而且估计南洋军府出北边二帅部赏银的事咱跑不了,无非是换个说法,或是从南洋今年京运里刨出来。”   “不为发饷,那肯定就是南洋军府权重,朝廷想法子分权,不过这是海外,如日中天的时候分权,颇为不智。在下斗胆猜测,朝廷并不单单是想夺二爷的权。”   陈沐排行老二,早年白元洁就叫他陈二郎,南洋系将官都是旧部,私底下瞎称呼惯了,陈沐并不在乎,不置可否地点头道:“你接着说。”   石岐受到鼓励,点头道:“上面那是最坏的结果,朝廷猜忌,来分帅爷权;要说好事,诸位不觉得帅爷官职太久没升过了么?像俞帅那样,就算再怎么遭贬,官衔要往上升吧?”   邓子龙笑道:“往上升,能升早升了,别管在外海还是入朝中,内阁那位阁老是清楚陈帅才干的,能往哪升?”   “要说一省总督,或换个军府做都督,我邓子龙把头放这儿,要说陈帅没做这个的才能,邓某把头换成这个!”   邓子龙拍着沉香木桌案这样说着。   接着话锋一转:“可要真做一省总督?”   “那不是光有才能就能做的,那些老官儿说话做事,大帅能听懂?一声令下能像南洋军府使命必达?”邓将军俩手一拍,道:“上任用不到仨月,保准气得让杜松提火药筒把下属官吏府邸炸个遍,弄不好直接朝衙门放神威箭了!”   陈沐觉得邓子龙是把话说到点子上了,张居正应该比邓子龙还清楚,让他办事,不能有所掣肘。   那现在这是什么意思呢?   石岐听着邓子龙的话光偷笑,笑着见陈沐眼光又朝他往来,连忙接着道:“因此属下猜测,只是猜测啊——南洋大臣,除了陈帅,其他人都做不好,就算高公来做,也是不成的,因为高公不会带兵打仗,只有陈帅能做。”   “但陈帅不可能一直做南洋大臣,过去哪怕有新明岛,到底还能算南洋,可现在西边出了马六甲,东边马上要组织船队去墨西哥,这还能算南洋?那南洋得多大,直接改名叫海洋大臣得了!”   “倘若陈帅官升旁处,南洋军府何去何从,南洋大臣还能有倾国之权?”石岐摇摇头,前一刻还言之凿凿,见众人都不说话,心里又麻了起来,道:“我就是猜猜,朝廷总不能就因为猜忌就分权吧,那过去那么多猜忌,陛下与阁老还不是对陈帅极为信任,不能是猜忌。”   “我就是猜猜,都别当真啊!”   石岐这么说了一句,紧跟着纳头便拜,道:“陈帅,别管你去哪,一定拉上我啊!” 第一百一十三章 册封   进入冬月,逃亡阿瓦的白古百姓在安民告示的作用下重新向南迁徙。   这场战争不可避免地令白古城暂时失去缅甸最繁荣城池的地位,整整两个月,回到白古的百姓不过几千人。   “人们担心这里会再发生战争,他们宁可在丛林里栖息也不愿回到这里。”老平托推着鼻梁上的眼镜这样说着,他手上的小动作多了起来,斟酌地对陈沐问道:“将军,因为北方两位元帅的进攻过快,我们雇佣佣兵倒戈的事未能如愿,您的承诺依然有效么?”   陈沐不知道他的外国幕僚在紧张什么,他问道:“什么承诺?”   平托眼镜后的浑浊两眼看着陈沐,仔细想要在他脸上找出这是实话还是假话的蛛丝马迹,道:“将军说过,如果葡萄牙人愿意为你而战,你会给与他们从莽应龙那得到同样的薪水、并保障他们依然有缅甸媳妇的权力。”   看起来平托得到了陈沐所不知道的情报呀。   陈沐的表情艰难,抬手指着平托面前准备打开的榴莲,道:“如果你现在决定不吃它,并让人把这个长满刺的臭东西搬出去,我觉得这事还有的谈。”   “它虽然气味很重,但很好吃,将军您应该尝试一下。”不用陈沐再多说,老平托马上招来跟随他的葡萄牙随从把硕大的榴莲搬出去,这才对陈沐抬出四根手指道:“据我所知,缅甸如今有四个失去雇主的佣兵团,他们没有收入来源,还要躲避明军搜索,我不希望将军的部下把他们捉住后杀死。”   “他们主要由葡萄牙人组成,有马来人、暹罗人、以及战争中四处逃窜的缅人与孟人,如果将军不招募他们,时间长了或许会影响将军对这里的统治。”   言外之意,现在这些人的行径只怕与乱军无二。   但现在谈雇佣的事显然已经晚了。   “如果在四个月前,招募他们能让我的兄弟在攻打白古要塞时避免失去他的头发和胡子,即使佣金是五万两白银,我愿意;如果在两个月前,雇佣他们能让俞将军部下避免死伤,他们把莽应龙绑了交给我,五万两白银,我愿意;但现在显然不是我雇佣不雇佣他们的问题。”   陈沐靠在椅背轻轻向后仰着,摊开两手道:“他们能为我做些什么?又想从我这得到什么?”   “他们不知道能为将军做些什么,只想有一份工作,也不知道能从将军这得到什么,只想得到保护,如将军所见,在靠近大明一万里的土地上,葡萄牙、西班牙,任何国家都没有将军更能保护他们。”   老平托说着站起身,颤颤巍巍地走向帐外,接过葡萄牙人的地图筒后又走回来,在陈沐面前打开,里面的图卷并不是明军最新在缅甸绘制的舆图,而是来自葡萄牙的地图,道:“我刚好知道这些事,比方说阿拉干似乎在先前并不愿为将军而战。”   “如果将军愿意,他们打算进攻阿拉干,在得手之后,希望将军能保护他们,承认葡萄牙人在阿拉干的独立,果阿总督会在战争中为他们提供助力,阿拉干内部的主要军团也由葡人控制,那支佣兵团更加人多势众,其中有明人、葡人、日人、马来人,占据其国中半数军力。”   “如果成功,在今后战事中将军能得到他们攻守相助,虽然比不上将军的旗军卫队,但他们有蜈蚣船、腰开威力巨大的十字弓、佛朗机炮与战象。”   陈沐面露异色,葡萄牙人打算攻打阿拉干?   其实他没打算搭理阿拉干,不出兵不算什么大事,也没有影响到战局,至多将来让林阿凤去那捣捣蛋就算了。   因为阿拉干易守难攻,庞大的妙乌城护城河是一座大湖,放开水闸就能把攻城军队淹个半死,本身所占土地也称不上得天独厚,无非是守着孟加拉湾罢了,即使需要战争,以后再打也不迟。   陈沐很清楚自己当前最大的使命是全力推动在白古、仰光、升龙设立府、县、都三级行政,自国中调遣官吏,并借由僧侣与商队之手,从信仰、经济上完全掌控整个缅甸,以此来最大程度上收获此次战争果实。   不完成这些,这两场仗就打得毫无意义。   至于阿拉干,算不上威胁。   但葡萄牙人有心在中南半岛开辟新的土地,给陈沐提了个醒,他对老平托问道:“这四个,五个佣兵团打下阿拉干,他们是打算把这块土地纳入印度总督区下?”   “将军对南洋的征服提醒了印度总督,他们希望葡萄牙人能够听从总督的命令,尽快在与大明接壤的地方占领更多地方,是希望佣兵团攻打阿拉干之后跟从印度总督区,不过他们找上我,希望得到大明帝国的保护,准许他们在阿拉干地区生活并享有权力。”   这件事上很难看出平托的立场,他似乎更支持佣兵团脱离印度总督控制,对陈沐道:“这里建国不需要教皇册封,如果将军能让大明天子册封,他们将感激不尽。”   陈沐听着老平托一本正经地说出这些话,差一点就笑场了。   几个葡萄牙冒险家兵头,跑到中南半岛依其战争中得到大量廉价兵力,企图里应外合攻打一个小国家,并希望战胜后逃避印度总督的辖制,因此寻求大明王朝的帮助,希望能得到大明皇帝册封。   “不需要皇帝册封,我的官位与职权可以册封他们并给予保护,隶属南洋军府下,中南都指挥使司,两个卫的编制。当地田产、矿产,一半做俸禄,一半上交都指挥使司。”   “大明帝国的保护不白给,他们要在一年之内在当地施行汉话、使用汉俗,尤其把明律学好,这样做的好处,就是当大明与葡属印度总督出现分歧时,他们不用先和我交战。”   陈沐说着自己便笑起来,他不可能为这些葡萄牙人向皇帝奏上手本,帮他们弄出个国王来,虽然他上表朝廷一定会通过,但他巴不得天底下只有一个大明,又怎么会再自己弄出一个国家来。   “让他们考虑一下吧,时间不多了,该如何决定,尽快。” 第一百一十四章 归途   在缅甸的最后两个月里,陈沐循规蹈矩地完成战争结束的善后。   三名主帅与云南地方官吏在事务分配上出乎意料的和谐。   绘制整个缅甸全面地图、制定两座府城直辖界限,向其他土司规定朝廷新税与皇帝供奉、招揽流民并分发土地制定税率、制定新的法令,这些都是南洋军府的工作。   俞大猷与刘显负责的则是十六万旗军在缅甸的布防、维持稳定、布告安民,除他们之外,还有云南地方派来官吏帮助管理土司百姓,教授开垦灌溉,姚安知府李贽起初被派到三宣六慰,他的职责是带着学生教化百姓。   不过紧跟着就被陈沐调至白古,担任白古建府后的第一任知府,调令是通过云南巡抚签发的,三宣六慰在名义上一直属云南地方辖制,不过如今中南三府实际受南洋军府管制,这在双方看来都是好事。   云南懒得管,南洋又想管,巡抚王凝当即向朝廷奏上手本,将新分出三府划给南洋军府,不过被驳了。   在此之间,陈沐还眼看着四个葡萄牙佣兵团聚起膨胀至一万一千兵势的乌合之众,拿着南洋大臣委任指挥使的官印通过关防,向阿拉干国都妙乌城展开进攻,与城中葡萄牙首领勃利多里应外合,收编驻军,在当地筑其两座充满异域风情的大明卫所。   一曰妙乌卫、一曰西海卫。   广东都指挥使白元洁紧跟着率军入驻,由云南地方调来教书先生向两卫军兵展开教化。   这样和平、稳定、闲适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万历二年末,陈沐的一切工作有条不紊,陈沐的内心实际归心似箭。   直至战争结束后南洋军府收到消息,高拱这才将传信旗军送上前往马六甲的商船,并在那换乘军府辎重船,至白古城告知陈沐母子平安的消息,并附送一套四书五经,让他给孩子起名。   因为高拱很清楚陈沐没空在军府卫慢慢给孩子起名——皇帝的诏书直发南洋军府,言南洋大臣出洋已有四年,故招其半年内进京面圣述职。   说是半年,其实那是最后期限,因此陈沐在缅甸的最后一旬都用在编写三府六港规划及向白元洁、邓子龙交接工作上,忙得昏天黑地。   所谓三府六港,涵盖马六甲在内三座府城、六座海港,分别为安南升龙府、缅甸仰光府、白古府;顺化岘港、马六甲关防港、白古要塞港、阿拉干妙乌港、苏门答腊巨港以及占城港。   用陈沐先期发往北京手本上的话来说:南洋贸易给朝廷解决钱的问题,三府六港则给朝廷解决粮的问题。   儿子的名字是陈沐在乘船航往军府卫的路上起的,祖上没字辈,他也没文化,让他定字辈也没这本事,单单起出四个字,用的是被他一棺材掀翻广海卫里景泰三年钦差都督备倭都督张通在花岗岩上勒石记功写的四字,海永无波。   刚出生没俩月的大儿子便有了名,叫陈海龙,先用俞龙戚虎的名号,后面再生了再说。   这会儿他太忐忑了,不知道皇帝这个时候召他进京到底要干嘛,他问了问随船杜黑子觉得这名字怎么样,杜松说:“像大帅起的。”   陈沐回船舱越想越觉得这话不像是在夸他,又走出船舱问:“像我起的是什么意思?”   杜松举起手来像托了只栗子,一句一顿,道:“二斤炮、海龙炮;小旗箭、海龙箭;旗军操练手册、海龙操练手册;铳炮打放心得、海龙打放心得,大帅觉得这几个名字放一块协调么?很协调!像大帅起的!”   “帅爷不计小人过,不跟你这黑子一般见识。”陈沐撇着嘴,他觉得这名和辈都挺好的,道:“重孙辈的名字我都想好了,无字辈,陈无船、陈无炮、陈无财,他们的爹还能叫陈永寿!”   说着陈沐就乐了起来,把杜松弄得丈二摸不着头脑,他不知道为啥给孙子起名叫永寿让帅爷这么高兴,咧着嘴道:“小孩名字随便起起就得了,反正帅爷大好名字也用不上,这都多少年没人喊帅爷名字了?”   陈沐想想也是,名字这东西,弄不好以后史书上都很难直接出现,他已经许多年没遇到直呼名字的人了。   其实说来也有幸运的地方。   孩子来得晚了点,陈沐早先想好的陈新明是用不上了,这名字被杨兆龙抢注。   小杨的孩子出世比大陈的孩子早俩月,可能是在新明岛闲着没事做就只能闷头生娃,还没听说杨兆龙成婚的大事就先有了娃娃,起名叫杨新明,陈沐回信说自己内侄儿名字听起来不像个古代人挺烦的。   估计杨兆龙下一封信就会嘲讽姐夫,说都已经万历三年了,现代说什么古代。   那能怎么办?   新明岛的名字也是他起的,他要是不任性给那片大岛起名叫新明,弄不好现在杨兆龙家大小子就叫杨澳了。   至于孩子的小名,是陈沐登陆军府卫岛时远远瞧见高拱怀抱里的小东西时出口的第一句话,他说:“这孩子叫缅缅,就在他出生这年,缅甸没了。”   高拱喜欢小孩,他一直想要个亲生儿子,为这事还专门把家搬到紫禁城墙根边上,就为工作时间回家播种,结果还背上个罪名,眼下岁数都够给陈沐当爹了,也不管人家会不会说话,抱着小海龙整天高兴得让叫大爷。   陈沐本就没打算在军府卫待多久,主要是北方这会太冷,他在这边陪家眷把年过了,正好同高拱、海瑞等人交待接下来南洋军府的事宜,并猜测一下这次朝廷会对军府可能实施的变动。   在一月中观看了隶属南洋卫两千五百料三层火炮甲板巨舶下水,顺便派人给军器局送去一份神威火箭尾焰旋转稳定的改造方案,月末便辞别家人同僚,携杜松等一行二十余人登上前往北方的战船。   他没迷糊到搭乘自己的新炮舰,坐的是福建六丁六甲舰队,转浙江、南直隶,一路北上前往天津,准备进京面圣。 第一百一十五章 飞鲨   爪哇岛最西端,凤凰城外凤凰港,一艘艘八百料巨舶自干船坞滑入海中。   鞭炮齐鸣,爪哇百姓与侨居唐人倾城而出,高抬郑和圣像上街游行祭拜,左右舞龙舞狮,街巷中腰别倭刀背负铁炮的日人也加入游行,穿街过巷前往属于他们自己的港口——凤凰港。   南洋很大,百姓很少,整个南洋八成人口聚集在这片还不如福建大的土地上,爪哇岛。   两年前林凤奉陈沐之命,率军登陆满者伯夷,心中预料是一场大战,却没想到满者伯夷国已在爪哇国的步步紧逼之下沦落为仅仅拥兵千人的小国,转眼便被来自大明的海盗攻破,这些小打小闹不能满足海盗王的胃口,他举目望向东面,势如破竹。   海盗们从爪哇岛最东端登陆,一路向西攻伐,以精兵悍匪介入当地部落战争,整整十三个月,借助南洋军府的补给,征服整座大岛。   林阿凤比谁都熟悉这座岛屿,就算是本地土人都少有能走遍整座巨岛的,但他麾下的海盗从西向东,熟知这岛上的一草一木,甚至清楚记下全岛一百一十二座火山。   这样的地方本应当不适合人类生存,但火山灰给这里带来整个南洋最肥沃的土地,再没有哪里能比得上这里更为农耕文明青睐。   “你别嫉妒我,凤凰城以东,整个岛屿都是南洋军府的,我只要这一座城。”林凤依然背着他那破旧的斗笠,锁甲衣上套着痕迹斑驳的胸甲,对林道乾道:“我还以为你不来了,毕竟你是朝廷官吏。”   “你不是在三岛种地种得挺高兴么。”林阿凤还是瞧不上林道乾,讥笑道:“怎么,听说陈帅回京述职,担忧南洋军府变动,朝廷再发兵马给你剿了?”   林道乾对林凤的讥讽权当没听见,他心知林阿凤就是不待见自己几次三番投奔官府,平心而论林阿凤出入闽广每一次都是以海盗的身份,确实硬气,可谁又能像他一样交了好运,广东出了陈沐这样对海盗全无猜忌的将帅呢?   他抱着手臂望向海面入水沉浮的大舰,道:“那是什么船?”   “什么船?我的船!”   桀骜不驯的海盗头子望向海上形制迥异的战船时神色充满骄傲,扬臂指着海上帆装巨大的战船道:“鲨船的形制,更窄更尖,前宽后窄,三根桅杆最高九丈,用西夷帆,双层火炮甲板,我的船更轻,航速远胜鲨船,它叫飞鲨!”   凤凰港干船坞一连下水十余条飞鲨船,各个船身都用蓝漆画着鲨鱼开口凶悍模样,皆为制式看上去好似哪国战舰一般,根本没人会想到这样的船是由海盗自造。   这话不必说,林道乾也是玩船的行家,看形制就知道这是一种轻快船,无非比过去的轻船更大,他端详着飞鲨船露出的炮口道:“上下三十二个炮窗,空仓顺风,能有两更半?”   明人航船计速非常粗糙,更是个时间单位,一昼夜十更;作为航速单位则是上更或不上更,更就又变成了平均速度。   但简单实用,上更的船速是一个时辰九十里往上,换做西方速度则是四节。   福船、广船乃至后来的鲨船,正常航速都要更快,不过远途航行总有快慢,受各种问题影响,平均航速也就是堪堪过更,这种经验积累出的航速计量方法还挺科学。   “差不多。”   林阿凤其实没实际算过,他只知道早先试着下水的船航速有两更,两更半估计有点悬,不过他要唬一唬林道乾,扬着下巴骄傲极了:“鲨船到底是为征战而用,小鲨船我等正合用,不过终究太小,那样的形制若造大了则航速慢,不利围追堵截。”   战舰平稳下水令岸上人群振臂欢呼,鸟铳铁炮向天鸣响。   在这座亚洲甚至可能是全天下最大的海盗城外,数以千计各色人种的船工船匠水手们齐聚于林阿凤麾下,他们有早先登陆香料群岛的葡国商贾、水手、船匠,也有本地水手、部落战士,更有闽广商贾与海员,也有早年便追随倭寇流寓各地的日本浪人。   伴着明国战舰在海面四处游曳,东亚留给海上不法之徒的生存空间已越来越小,他们不约而同地聚集在这里,在这片法外之地,能够约束他们的只有尖刀铁铳。   “我的船不一样,除了操帆用人多,帆布上费些钱,别的什么都不差,更快。”林阿凤转头看向林道乾,道:“现在你来了,施和要不了多久,他要是不傻,也得来,南洋要变天,你们若愿意加入军府海军便随你们去,我只认陈帅,换了旁人我就出海。”   “你怎么想?”   林道乾摊开两手,自曾一本之后,海上盗匪势力最大的就是林阿凤,尤其在澎湖、鸡笼被林阿凤抢掠一空后,他实际上没有多少权力,人手也严重不足……现在林阿凤麾下有不少人过去都是他的部下,随几次兼并成了林凤的得力干将,他能有什么想法?   想想也挺委屈的,他道:“我从三岛带来的,只有九百多个精悍人手,还有四千多家眷,这适合种地,我要在这休养生息,也是奉了陈帅的命。”   说着,林道乾扬臂指向东面,道:“军府说这里很适合做种植圆,夷人把这称作香料群岛,葡夷对香料的需求很大,还能种稻米。不知为何,陈帅似乎并不想让朝廷重视这,兴许是为把这留给我们。”   林道乾笑了笑,陈沐究竟如何打算,恐怕只有陈沐自己才知道,他从随从武士怀中拿出金牌官印,道:“陈帅给我留了这个。”   两样物事抛给林阿凤,他看着手上写着‘唐民岛总督林道乾’的官印,突然仰头大笑起来,甚至比十余艘飞鲨船下水还要快乐,交还给林道乾后,林阿凤才眨眨眼道:“陈帅果然也给你留了东西。”   所谓的唐民岛,就是现在的爪哇岛。   林道乾挑挑眉毛,问道:“那陈帅给你留了什么?”   “广州府海军讲武堂万历二年制,天下舆图。”   林阿凤久经风霜的脸皱起笑容,他从未见过那样的人,拥有无可比拟之雄心壮志,只为让明人在世间留下更多痕迹,他转述舆图上的字迹,道:“大明帝国终将风华绝代——字迹不好看,在那副图上,他留给我一条航线,是想要我等都能有一番作为。”   “凤凰港不走马六甲,自苏门答腊西至狮子国,东北名孟加拉湾,西北名阿拉伯海,有波斯湾、有红海,听说那边海盗很不争气。”   体态庞大的飞鲨船炮窗打开,南洋卫军器局督造十八斤重炮自舷窗依此推出,西式大帆张满,主帆上书硕大林凤字样张牙舞爪,林阿凤在岸边抱臂而笑。   “什么李马奔李马轰,天下唯我林凤一人——希望等我过去,那些傻屌别再把老子的名号念错。” 第一百一十六章 到头   北亚墨利加的寒冷仿佛没有尽头。   麻贵觉得自己的心窍一定是被冻坏了,否则怎么会听信陈沐说的,带医治天花的药物与医生到这来。   天花?   啥花到这都他妈冻死了!   在万历二年末,远征亚墨利加的总兵官麻贵万念俱灰。   他的人沿阿留申群岛被狗驮雪橇拉回望峡州,倪尚忠已经不在那里了,他们准备一年有余的远征军、辎重队,只剩下几百旗军等着开船,当旗军再回到庆祝新年即将到来的北亚墨利加,大军撤入日本参战的消息给予苦中作乐的旗军迎头痛击。   “荣禄大夫啊……”   一不小心,兄弟俩就是从一品了,如果这个官职不是‘死后’得到的,他们会很开心。   他们兄弟为帝国所效忠诚值这个官职,但麻贵却并不认为他们立下的功劳能配得上这个官职。   忠诚无价,但功勋有价。   他们爬冰卧雪忍耐饥寒是忠诚,但这并非功勋,实际上他们并未找到一寸可以利用的土地,远不及他们出海时的目的。   谁不会动摇呢?   如果不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与这个可能会给他们带来的荣誉,还有什么能让本该在帝国长城之下享受荣华富贵的将军栖身冰天雪地之中,蜷缩在奇怪的冰屋里饮鹿肉汤?   几个月来,长途跋涉跨越冰河抵达北亚墨利加后面临人类难以承受饥寒,让每个明军将士都成为哲人,饥饿与寒冷让他们的身体不愿再多做一丝一毫的动作,头脑却前所未有的发散。   当前途与归途同样尘封在九尺冰盖下,入眼尽是白茫茫一片,他们别无选择去思索生命的意义、生存的意义。   包括但不限于我是谁?我在哪?我怎么到这来的?我到这儿来干什么?我为什么会到这来?我又该去哪?   哲学起源于疑问,这支大明残兵有他妈太多疑问了。   就连麻贵都开始怀疑,土著冰屋里,明朝总兵官语无伦次地手舞足蹈:“往前,是走不完的冰雪,已经七个月了,我问古达北方的冰什么时候能化,他告诉我,从他出生北边山上的冰就没化过,他已经他妈的五十四了!五十四年,北方的冰就没化过!”   古达的名字是麻贵起的,是生活在这边上千个‘女真人’里年纪最长的老者,这儿的人没有群居习惯,也自然没有部落,以家族聚在一起生活,最大的家族有三十三人,最少的则只有两个人,生活在广袤的群岛上,忍耐寒冷与世无争。   麻贵猜测他们不群居的原因是食物不多、没有农耕,群居活不下去,就像他的部下在这一样,要分成各个小旗在大片冰原上狩猎,才能找到足够的食物。   古达是上百个家族中最见多识广的猎人,在迷路时最远去过北方六百里外。   北方高山上的冰不可能化,这事任何一个大明旗军都知道,比起土人他们更近见多识广,越高的山越冷,山顶的雪是不会化的,麻贵自然也知道。   他并非是因为这事失态,这只是使他崩溃的借口,甚至很可能麻贵本身就像利用这种崩溃来大喊大叫,释放心中的压力。   骂完了,麻贵挥舞着拳头无端发泄着身上的力气,终于像耗尽所有力气般瘫坐在鹿皮毯子上,对他的哥哥无奈道:“你知道最讥讽的是什么?这些生在冰天雪地里的人对我们很尊敬,不是因为大明,不是因为官职,不是因为兵器,是因为我们从北方来。”   “在他们所有人里,二十年还是三十年,除了古达,没人能在漫天风雪里从北方活着回来,我们走了一条本地人都不会走的路,而且还活下来了。”   麻贵说到这,被寒风冻伤的脸没有丝毫骄傲,再没人比他自己清楚,他们能活下来除了有些幸运,更多的则是先前一年有余的准备,除此之外这次跨越冰河是一场只有愚蠢的葬送之旅。   “现在呢,现在怎么办?”   麻锦摊开两手,裹着厚厚鹿皮的他现在已经不能在身上找到丝毫大明将军的模样,就像本土女真人一样,手掌蜷缩在厚厚的鹿皮袄内,道:“朝廷以为咱们死了事小,一封回报书信就能说清,但望峡州兵马已经撤向日本,朝廷接下来调令可能是让我们也回去。”   “就这?探出两条路,亚墨利加北是无边冰原,一条在冰封时备足冬衣粮草,乘雪橇死人狗三成既能到达;一条跨海踏岛,乘船换骑六千里,有惊无险?”   “我不觉得回去很好,哪怕是三宝太监出海,也有什么都没找到的时候,但我不希望我们是第七次。”麻锦这样反复无常,麻贵都习惯了,冷天容易让人心窍坏掉,尤其在人们还不认为是脑子在控制一切的时候,麻锦接着说道:“朝廷那些官吏什么都不懂,我们失踪,他们就把舰队撤去日本。”   “兄长昨天好像不是这么说的。”   昨天麻锦还在劝麻贵回去,好不容易麻贵接受了回去的准备,听麻锦这意思又变卦了,他不由得讥笑道:“朝廷官吏不懂,那兄长你懂,你懂你跟我说说,咱当然可以继续往南,目的何在?”   “我也不懂,我不是说不回去,但必须要找到点什么再回去。”   麻锦甚至自己都不知道应该找到些什么,他伸出只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往外蹦,道:“找到几万个人?找到座金山、银山?或是找几万顷能种的地?别管找到什么都好,不能无功而返。”   “陈帅下南洋,他在吕宋找到人、找到金矿、贸易弄去一大堆东西;咱不说找到多发财的东西,但必须要找到些东西,不然就是咱俩的问题了。”   说真的明人远航探险,太诡异了。   最困扰麻贵的不是没找到什么,而是陈沐究竟想让他们找什么。   大明缺什么?   涉及到个人,什么都缺;但在国家的层面上,这个帝国什么都不缺;甚至就连一直以来陈沐上辈子带来的印象觉得大明缺铁,缺好铁,其实也一点都不缺。   他觉得缺,是因为在他来之前的那个年代区区一个宝钢一年就产出六七千万吨粗钢,那么大的产量与需求量当然缺,可现在那一年的原材料够大明帝国冶炼三百年。   只可惜,陈沐与其他人的认知差距最大的问题就在这,他想让这个强壮并初显老态的帝国完成时代跨步,在这种体量下想率先跨出这一步,便决定了要鲸吞天下,也决定了在他眼中是什么都缺的。   但涉及到具体执行使命的人,他们不免疑惑——明明,什么都不缺。   “过了上元节。”麻贵咬着牙下定决心,道:“伐木造船,这边的海岸快解冻了,到时候我们往东走,向南已经到头了。” 第六卷 万历牌 第一章 大沽   纵然刚过完年,南洋入天津卫的航线也不见丝毫寂寞。   闽广一带,货运发达,沿途航数十里便能遇到同行商船货船;到了浙、南直一带,更是繁盛,停驻补充水粮时便能将港口吞吐看出名堂,陈沐还专门让辎重船等他两日,去松江府看了看徐阶的讲文院。   等再上船进入北直隶地界,气氛更大为不同。   仿佛只有在这,才能让人突然想起:噢!大明还帮外国打着仗呢!   往来航线,多半都是军船,还是随处可见登船高呼的军士,亦或是运送辎重的粮船,陈沐喊住邻船几个军汉,问起日本战场的情况,这些人能回答他的尽是些战场传说之类的东西,实际军情什么都不知道。   日本这场战役本该由南洋军府控制,不过高拱走程序,让日本王派遣使者去北京求援,便将战事移交至朝廷,后续参战兵力除了陈八智外也尽数为朝廷北疆调派,与南洋军府便摘清关系。   现在战争进行至哪一步他都不知道。   二月十七,船队抵达这地当九河津要,路通七省舟车的海陆咽喉天津卫大沽口。   “前日刚下过雪,礼部为南洋大臣备好冬衣官袍,在海口城塞稍歇片刻,天津卫早就收到大人回京述职的信,各位前来迎接的大人一会儿就到!”   吏部科员毕恭毕敬从他这取了官印,礼部科员带着他亲随一众十余人如大沽炮台要塞,备下温汤饭食,照顾无微不至。   朝廷准备的官袍没有用上,但补子用上了,陈沐的补服是狮子,礼部给带来的仙鹤。   禽兽之间,差别可大。   所谓进京述职,在各地总督的位置上,大多时候就说明这个官职做到头了,要么上升、要么下调,有的是三年一期、有的四年一期,不过别人回京述职都赶在年前,陈沐本身不是总督却有超出总督的职权,何况路遥天远,没有定制,只要遵照诏书期限之内回京就行。   他可是提前了好几个月!   大沽口炮台在后世非常出名,出名在与外国在这个地方大作几次阵仗,惨遭杀伤,签过一纸条约,媚外自毁。   这是明成祖皇帝朱棣修的,永乐二年天津设卫,海口筑墩设炮,因而有大沽口的名号。   这么些年了,火炮就没换过,陈沐被礼部科员引着边走边看,拍着古老的城垛让杜松拿出笔记本,道:“回去在这,还有那边,要修两座庙,港口那边上船下船,也要两座,火炮也都要换,都记下了,等我去述完职,跟陛下说。”   陈沐,或者说天底下所有总督,述职可不单单是跟皇帝或者内阁述职,他得跟徐达述职。   对,就是过去明朝开国大将徐达,现任承天鉴国司民升福明灵王,在居庸关城隍庙。   因为朱元璋立国后不光管着百姓诸如军户、匠户、疍户一类的户口,所有庙宇修建也有了朝廷统一规划,甚至连神灵封爵,都由这位人主管着。   他说:“朕立城隍,使人知畏;人有所畏,则不敢妄为。”   他觉得可能有人敢忽悠皇帝,但敢忽悠神明的要少得多,责令各县三年之内必须修出城隍庙,所以后世城隍庙,基本都是明朝初年修建,各地城隍依府、州、县,分别对应公、侯、伯的爵位统一安排,各地城隍神封好不同,但都是历史人物,受人敬仰。   比方说徐达,就是坐镇北京都城隍庙的正一品大神仙,大明朝所有主要官吏,任职时要在任职地城隍庙里立誓睡一宿,做完这任官职回京述职,则要在徐达老爷子身边睡一宿。   那话儿怎么说?   阳世三间,积善作恶皆由你;古往今来,阴曹地府放过谁?你可来了。   陈沐今夜也不能例外,他的目的地不是北京紫禁城,正是居庸关城隍庙,找徐达老爷子述职去。   去城隍庙睡觉对陈沐来说没啥,他可没别人那般战战兢兢,徐达老爷子要是知道他在阳间都干了点啥,弄不好还得显圣上来跟他喝两杯。   就像回京述职一样,他问心无愧。   前来迎接的正主没让他在这个设立百余年没派上大用场近荒要塞多等,不多时便有盔插小旗的精悍骑军抱拳叩塞,请南洋大臣出去。   没办法,海路不似陆路,若是陆路,临近驿站在百里开外就会派人飞马传信京师,迎接的人也会早早在路上等着,但海运不同,总不可能为了仪仗,让陈沐在海里飘着,先派船上岸。   陈沐在要塞上看见这几个骑兵,他就知道来接他是谁了。   像机器人一样的军队,大明只有一支,这支军队现在就在北京,叫戚家军。   严格意义上来说,不论陈沐还是陈八智,他们的军法都脱胎于戚继光,只不过陈沐是在里面加入更多赏的范围,删去些不必要的罚,并有自己的新东西;而陈八智则对戚继光的军法一条不减,还加入专用于约束南洋宗藩旗军的罚。   更改后的军法孰优孰劣暂且不提,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他们两个在军法的贯彻施行上都比不上戚继光这个原创者。   要塞下的骑兵只能是戚继光的人。   远处,一行仪仗正缓缓前来。   “牵马。”陈沐脸上扬起笑意,对杜松道:“我第一次北调来京,就是去金山岭长城望京楼见戚帅,恍如隔世啊!”   要塞城门缓缓开启,天津卫大沽口旗军在城中拱手相送,陈沐跨上身形高大的白妹,绯红绣仙鹤官袍外罩着狐裘翻身上马,与亲随交代了分两路去城里将军府住下,带杜松等四骑迎着朝廷派来的仪仗而去。   官道另一头,戚继光跨在同样西班牙血统的高头大马上,拱手朝他笑笑,回身做出请的姿势,道:“鸣锣开道!”   陈沐亦抱拳道:“晚辈怎敢劳戚帅大驾前来相迎,真是失礼了。”   戚继光洒然而笑,摆手并马共走,道:“虚伪客套就不说了,你这几年给朝廷送上近千万两白银,别说戚某,就是阁老与陛下都想到天津卫来接你,换了任何人,六百万两白银、四年京运五百万石米粮,都担得起。”   “不过皇帝被阁老劝住,阁老担心名声太盛对你不是好事,后日在府邸设宴,你明日去居庸关城隍庙述职,后日进紫禁城,后天夜里去阁老府上,户部、吏部、兵部的部堂都想见你,戚某也同去,蓟镇也有事要与你细说,这个拿着。”   说着,骑从奉来一方木盒,内里装着一支装饰华丽的尺长手铳,戚继光笑道:“你送过我手铳,我也送你一支,礼尚往来。”   “多谢戚帅,那陈某就收下了。”陈沐看着手铳抿嘴笑道:“戚帅相赠,我也不会作什么宝铳歌,就给它起个名字吧——它叫道理。” 第二章 城隍   两日赶出四百里路,路途不算远,人也确实疲惫,好在沿途驿站换马,这才没把白妹累瘫。   陈沐是瘫了,他宁可在船上晃荡一千里,也不愿意在马背上颠四百里,自从离开宣府,他就没再两日里骑这么远,这种骑行在他还任镇朔将军时不算什么,但南洋打仗不骑马,这都好几年过去,突然让他一颠,感觉浑身像散了架一样。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敢进徐达家里甩门就睡,壁画上除了龙图就是十八层地狱,隔壁供奉着十殿阎王,甩门就睡?   不敢!   赶到居庸关都城隍庙时天就近黑,又爬到城上,进城隍庙让杜松带人去厢房布置寝室,独自走进正殿给徐达恭恭敬敬上香,点上三根红烛,这才大大方方盘腿儿一坐,看着香烛袅袅,自己也从腰囊里掏出烟斗,擒在嘴边点上。   这才对着徐达像与旁边助手黑白无常、牛头马面、生死文武四判官拱拱手,高声宣读起自己的功绩。   “陈某名沐,嘉靖二十四年生人,为隆庆五年秋,先帝任命南洋大臣,携诏书一封、船旗一面下南洋,如今四年期满,回京述职。”   “某在南洋做了什么人未必知道,神一定知道,将军既已封神,阳间食物无用,烛火若是不熄,牲礼夜里陈某就与亲随吃了,奔行二百里有点饿,望城隍爷勿怪小的无礼。”   城隍庙这个地方夜里看起来尤其阴森恐怖,陈沐也就剩下言语上给自己壮胆了。   他顿了顿看烛火没熄,撂下烟斗给徐达拜了拜,这才接着说道:“皇明正逢此世,趁太祖成祖余烈,以穆宗皇帝遗德,大明重收吕宋,驱逐西夷并在林来岛大败其军;合南洋诸国,取马六甲为满刺加复仇,驱逐葡夷,讨安南伐缅甸,海外另设府县百余,收生民百万户。”   “陈某不算好官,没能任一地为一地父母,不明仁义肆意攻伐,理财公私不分,在海外狐借大明虎威,于情理不通;亦不敢说四年来资财己身分文未用。”   “这些资财自海外取来,尽投大明,至今已有一千二百七十万两白银;今年拟在琼州、吕宋、军府卫建养马场,陈某没率领过步兵,操练出大明成祖皇帝神机营、戚将军京军后第三支半数火器的步军,而且军府卫三千能把神机营打得满地找牙。”   “虽然我也没练过骑兵,但我一定也能练出中华历史上最优秀的骑军。”   “除此之外,吕宋、缅甸、安南,今后三年内能为朝廷每年解决四百万石粮食,城隍爷要觉得陈某这南洋大臣做的还算称职,别熄火,小的就去隔壁把你的牲礼吃了,睡觉了?”   陈沐觉得他不用跟徐达客气,现在咱也是龙虎道君,没有人神之分,至多是上下级之间汇报工作,毕竟人家的信众都是大人物,咱的信徒都是老百姓。   他又自己在城隍庙正殿里盘腿坐了会儿,当他把想说的话说完,不想说的留在心里,反而感觉城隍庙的气氛很好。   世间约定成俗的述职让陈沐也觉得在这里,这间说不上大也说不上小的正殿里自己并非孤身一人,还有神明在仰头三尺的位置上垂头审视,也给他一个审视自己的作为与得失的机会。   半晌陈沐抬起头来,蜡烛并未无风自灭,只是他意识到如果再不走的话,杜松在隔壁弄的牲礼肉就该再热第三次,他这才颇有几分恋恋不舍地起身,对徐达像又拜了拜,道:“多谢城隍爷,再不走蜡烛就该灭了,今日一别,陈某再京中歇息一段,大约又要远走海外,四年后见,到时小的准备充足,给您老人家带点没用过的牲礼,告辞啦。”   出了正殿,绕过城皇爷的马与轿子,隔着老远就瞧见杜松与黑夜融为一体,立在厢房外望穿秋水,他们都饿的前胸贴肚皮了。   “开伙吧,我跟城隍爷说了,陈某南洋有功,他请咱吃一顿。”陈沐边走边脱官袍卸胸甲,一边递给亲随不忘叮嘱道:“别忘了给城隍爷那端一盘,还有带的酒,让徐老爷尝个鲜。”   厢房内外两室,三个亲兵在外室已经摆好了,陈沐则跟杜松进内室边吃边聊,杜松笑道:“大帅这确实少见,我听说历来地方要员到都城隍庙述职,各个战战兢兢,出来都是三拜九叩,从没听说有人像大帅这样像进了自己家般自在的。”   “那是他们做不好职责,对联上怎么说的?”陈沐端起小酒壶给杜松与自己各倒一杯,饮上一口道:“做个好人,身正心安魂梦稳;行些善事,天知地鉴鬼神钦……像陈某这样活人无数,不必防备神明,防人构陷就够了。”   他说的是居庸关都城隍庙的对联,每座城隍庙都有对联,虽各不相同但目的一样,俱是惩恶扬善。   陈沐正大快朵颐,杜松吃了两口欲言又止,受陈沐准许这才小声问道:“大帅想到今后去处了么?”   埋头啃食的陈沐抬眼愣了一下,这才放下筷子擦擦嘴,等口中食咽下,这才道:“朝廷能让我去的地不多,留京、外派,都不坏。”   “我就是给朝廷趟路的,估计以后南洋不归我管,我觉得可能是去亚墨利加吧,反正我想去哪,那边现在正是大展身手的好地方,咱大明这国力,不在天下张牙舞爪,可惜了。”   杜松饮下一尊酒,瞪着环眼道:“南洋那么大的权,大帅就这么拱手让人?”   “抓权做什么?退一万步讲,朝廷就此给我罢免,让我回家歇着,我也挺高兴的。”陈沐拍拍胸膛笑道:“在外冒险,为国征战四方很好;可要让我在京师览遍世间繁华,让我去江南醉生梦死,难道不好?也很好。”   “在北京南京,在江南在广州,你走到哪,都是盛世风光,我只要闭上眼,这世间万般美好可尽在掌握。无非是你家帅爷身处繁华之中,总惦记着睁眼看看最贫穷的地方还有百姓饿死,还有人病了连汤药钱都给不起,我得替他们出去捞点钱回来罢了。”   “没发现这两年造反的少了?北方朝廷赈灾,陈某也给备着银子备着粮;南方土地兼并厉害,但流民没聚起来就往广东走了,那边缺人手,熟练工一月快赶上你俸禄了,阁老在朝廷办的事是为官吏不辱使命,我在民间让百姓吃饱穿暖。”   “有时候国内的问题很难解决,就一边解决着,一边从外边找出路,他山之石能攻玉。” 第三章 直房   明朝的主旋律其实是悠闲,生活节奏慢得令人发慌。   明人可以多奢侈呢,就以现在还未出生,名叫张岱的散文家来说,官宦子弟,一辈子就考了一次乡试,没考;写诗、作画、下棋、游玩,被称作浙东四大史家之一、小品圣手。   为了找出最相配的茶与泉,他花了二年多的时间以各处名泉煮各地名茶;为了学琴作诗,他与朋友创办了“丝社”和“诗社”,定期聚会,练琴吟诗;   为了学到最正宗的斗鸡训练方法,他派人暗中寻访汉代斗鸡名家樊哙的后代;为了吃到最丰富的美食,他亲自养牛研制乳酪;   为了吃到最肥美的蟹,他专门为此创立了“蟹会”,只为了每年十月能与朋友一起聚会吃蟹;为了玩牌更加有趣,他亲自设计了各种纸牌,并发明了多种纸牌玩法……此外,蹴踘、观雪、狩猎、听戏、游湖、收藏、鉴赏,直至国破家亡。   在大明当个中产是很舒服的,谁不向往这样的生活?   为复原一首失传古曲,花上两三年时间,体味其中的远古味道,大量搜集史料,并根据内容重建一所古代风格的院子,等到园子修建好了,再招呼朋友聚会,并亲自执萧伴奏,曲散后,园子一拆,皆大欢喜。   不计时间、金钱、名利、得失,很让陈沐羡慕。   可惜那只是他向往的生活,而并未他要追求的生活,没人能怀揣一个即将灭国的秘密贪图享乐,陈沐不能。   所以他自居庸关与徐达一别后进北京城,歇了两日,第三日丑时一刻打着哈欠洗漱,换上崭新官袍,腰间挂上朝廷发下出入宫廷的牙牌,带杜松骑马去往午门。   杜松穿得可厚,裹了里三层外三层,出门时整座皇城还沉睡着,干燥的黑夜里开门便被冻得浑身打颤,铺面冷风转眼就让人清醒。   这几年天气不正常,陈沐回京是算着时间的,往常这时候北京应当已经回暖,谁知道昨夜又下了一场雪,出门地上已积得比鞋底还厚,天上还飘着雪花,打在脸上冰凉。   按后世的时间,陈沐出门时还未到凌晨两点。   原计划前天就该开始的朝会并未如期开始,据往来报信的游七说,是因为小皇帝在宫里大前夜在宫里偷偷喝酒,被李太后发现罚跪半宿,到了朝会的点上实在起不来,迷迷糊糊的模样影响天子龙威,所以才推迟到今天。   当然,那两天朝臣百官还是去参加早朝了的,不过徐爵帮陈沐作了个弊,昨天夜里才让宫人把他的牙牌送来,没有牙牌,自然就不用参与朝议。   陈沐觉得自己可能是朝参官里起得最早的,因为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知道别人一般都在城南有宅子,或许他们在城东城西城北都有宅子,但大多朝参官都会在城南置办一套宅子,有这处宅子,就能在这个干燥而黑暗的早上多睡大半个时辰。   不过看路上官轿往来,他似乎还不是起得最早的,显然也不是住得最远的,甚至在拐上长安街时,还有人说自己是从安定门一路被官轿驮过来的。   临到午门外,陈沐觉得文武百官的说法大错特错,乌泱泱聚了好几百人,等候朝钟朝鼓敲响,这已经是张居正考成法有功,罢免沙汰许多官吏,否则单单京官上朝的就超过千人。   陈沐不懂什么规矩,随便找个地方站着,身上绯袍仙鹤能把旁边一片蓝绿之中的官吏吓死,要不是徐爵专门锦衣卫在午门外等着,瞧见他便把他拽走,还不知要闹出什么笑话。   “一品大员,在午门外瞎站着算什么事,这是咱锦衣卫的直房,稍坐。”   锦衣千户一路将陈沐引入城门旁的直房,徐爵这锦衣都指挥使正翘着腿就豆浆吃焦圈呢,抬头瞧见陈沐,指指桌上道:“离开宫门还有一个时辰呢,来碗豆浆?你马夫呢,咱让人给你牵过来。”   朝会这么严肃的事,看徐爵在这呼噜豆浆,陈沐心底那点小期待转眼散个干净,摆手道:“在家吃了,杜松在外头,你见过他,他能进来?”   徐爵摆摆手,刚擦嘴自有锦衣上前听他耳语几句,什么‘最黑的那个牵个白马’吩咐下去,这才抬头对陈沐笑道:“见笑,咱锦衣都是宫里人,跟你们大臣看见的宫城不一样,自在的多,你进宫就当回家了——正好你回来,哥哥问你个事。”   陈沐坐着也没什么意思,挑挑眼皮:“嗯?”   “烟草,出自南洋,但这东西是不是不好买?”徐爵招招手,有人将上油的烟斗递给他,把玩着燧石火机点上火笑道:“这都是你那的东西,去年有广东小官入京送的,后来我派人去买过,没买着。”   “堵不住呀。”陈沐看徐爵这样,没来由地叹了口气,这才笑道:“烟草出吕宋,这东西抽多了身体不好,我就禁了商贾内流,你拿这两样东西,都是我这次朝会手本里要议的事。”   燧石火机目前还是军资,严格上来说不能外流;烟草则是南方各港违禁,更是在南洋军府的法令的不能外流;现在都跑到徐爵手上,很显然,这些东西堵不住。   火机还好说,这东西本身陈沐就是像商业化的,无非是先前旗军还未配齐,所以没有外流;烟草就不好说了,他打算拿到朝廷让百官议一议,这东西的坏处陈沐很清楚,不过与其让人冒着违法走私,还不如官府专营,还能抽出重税。   “那你恐怕要失望了,朝会就是个形式,什么事都办不成。”徐爵饭后抽口烟,轻笑道:“自嘉靖爷爷那会,朝会就没用了,真正的大事都在奏章手本里。你这事与其放在朝会上说,不如下朝去张阁老府上聊。”   “朝议人多嘴杂,能议出个什么!”   徐爵说着,烟斗放在一边,摆摆手让屋里锦衣去别的房间,蟒袍里圆润的身子抱起手臂浑像个球,笑眯眯地对陈沐道:“你让南洋给哥哥弄些烟草,跟你说个秘密。”   烟草换秘密,陈沐给徐爵翻了个大白眼,不让你抽烟是为你好,爱抽你抽呗,弄不好还能瘦点,他点头道:“等俩月吧,什么秘密?”   “你肯定还没听说。”徐爵笑得牙花子都嘬了起来,“陛下要给你封爵!” 第四章 速报   从嘉靖元年至今,大明王朝没给任何一个武人封爵,在历史上,至崇祯十六年,武官得爵者唯李成梁一人而已。   没办法,李成梁的战功太重了,他和每个大明将官的晋升方式都不一样。   俞大猷、刘显,是大明朝的救火队长,南边哪有叛乱,让他们带兵过去,一年两年,叛乱平息。   戚继光则是大杀器,硬要说起来除了杀倭寇,其他的首级功可以忽略不计,把他放在东南,东南再无战事;把他放到蓟镇,蓟镇再无战事,可以化腐朽为神奇,边疆封锁固若金汤,让敌人打都不想打。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不战而屈人之兵为善之善者也。   李成梁的战功则是另外一种方式,他拉一个打一个,从来不把敌人赶尽杀绝,实在没有敌人就创造一个敌人,所以他在东北年年得胜,没有一年不打胜仗的,有时一年捷报还好几封。   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   就是一万次胜仗,没把问题解决掉,因为李成梁总能再创造新的问题。   其实陈沐的作为和李成梁很像,比方说银钱公私不分、比方说总能创造新的问题。   陈沐起初听见徐爵说皇帝打算给他封爵是很意外的,后来盘算了一下自己的功绩——好像封爵也不算什么。   从隆庆五年起,朝廷就没再给过他任何加官封赏了。   陈沐在锦衣卫的直房坐了半个时辰,又去旁边下三间的翰林直房坐了一会,因为谭纶来了,老爷子本身是有优待不必上朝的,不过前些时候又被弹劾,今天是来递手本上奏罢职的。   年过五旬的谭纶看起来格外苍老,铁马金戈已成往事,当国家北安群虏南无倭患,战场阵前的海盐戏腔也无力高唱,只剩下平日里应付那些虚无缥缈的诋毁,令人徒加伤感。   兵部尚书毕竟不是个养老的职位,谭纶自己知道,他的身体已经不足以再履行尚书的职责,几次奏上手本请求罢免,却都被万历皇帝一言而决地拒绝,并非张居正发话,就是万历皇帝自己,不让他走。   张居正非常清楚谭纶的难,甚至可能由着他归乡告老要比现在过得舒服些,但谁都没有办法。   待到卯时,文武百官进宫,在金水桥南依官职品级列队等候,签好注籍也就是朝会签到表,陈沐才发现对自己而言最棘手的问题是什么——他的品级。   他的官职相当于武臣转总督,大明武官品级其实要比文官品级高三级,这也是太祖朝定下厚待武臣的规制,最早朝会时是要将军先行,然后别的官吏才能依次入宫,不过到后来改为分两门,文左武右,即使后来重文轻武,品级的事依然维持下来。   内阁大学士站在最前,人家都有三公的加官,正一品是当仁不让。   后面的事就犯难了。   这次朝会没有总督,各地总督都是早先在过年前赶到京中述职,现在都走了,朝廷除了三孤,没有从一品文官。   而三孤,大多是上了岁数的老大爷,比较年轻的也就是谭纶了,这都开了五张,大家都有不必朝贡的优待。   其实陈沐觉得自己站在武臣那边比较舒服,那边左都督戚继光也来参加朝议,他要报京师修三屯营及千余座敌台已经修好的事,立在最前,同这边阁臣相较后退一步,他觉得自己站戚继光旁边挺合适的。   陈二爷站在金水桥南边左顾右盼,检查官员仪表,是否吐痰、咳嗽的御史看他穿着绯袍仙鹤立在当中,又不认识,也都正琢磨要不要过来骂他一顿,陈沐听见谭纶在那边叫他。   转头看过去,位列最前的张居正转过头没好气地看着他,拢着袖子握象牙笏指了指自己身后谭纶旁边的位置。   大佬发话,陈沐没什么好再犹豫的,快步走过去朝身后老大爷们做了个罗圈揖,这才乖巧地立在绯袍锦鸡的六部尚书之前。   宫里已经装上电灯了,琉璃厂的制造工艺比南洋好得多,金水桥南北建起三道半人高的低矮登台,似乎是将线藏在地砖下,美中不足便是奶白色的琉璃灯罩不透明,照出的光昏昏暗暗,在陈沐看来,这完全是下了人工血本的——现阶段真空手艺还不到位,南洋都还在用类似拔罐的工艺来贴合灯罩,即使工艺最严谨的灯芯,也坚持不到一个月。   比起灯芯,灯罩要贵,但灯芯一直需要更换,这里面人工成本可不算小。   不多时,殿陛门楯间列大汉将军,穿着全服铠甲,御道左右及文武官员身后则各有校尉握刀站立,少顷,钟鼓司奏乐,皇帝乘轿抵达御门,锦衣卫力士撑五伞盖、四团扇,从东西两侧登上丹墀,立于御座后左右。   再往后就是走程序了,鸿胪寺高唱一声,该鼓乐的鼓乐,该入班的入班,陈沐只是跟在张居正后头走,偷瞄了几眼似乎刚睡醒迷迷瞪瞪左顾右盼的小万历。   四品官往下的人,他们的早朝到这就结束了,殿内没那么大的地,大多数人剩下的工作就是早起罚站,在金水桥北听着宫殿外美姿容、大音声的通政司、鸿胪寺官员带读奏章等待下朝就可以了。   入宫殿站定,首先是入京、离京官员的谢恩,包括陈沐,不过都有人带读,不用出班。   接下来是边疆奏报,也和陈沐有关,分别是东北的李成梁又立功了、日本大多诸侯已同意国王划分府县、西南三帅将缅甸彻底平定,诸如此类战报,这些事大伙早先就都知道,无非追求个张国威而昭武功而已。   等到这一切结束,才开始进入早朝的奏事环节,小皇帝这会觉也醒了,严肃地坐在殿上,陈沐能感觉到,每隔一会,小皇帝就会把目光放在他身上,这让陈沐觉得老低着头不太合适,终于在一次对视时笑眯眯地拱拱手,把小皇帝逗乐了。   戚继光奏报了修敌台、三屯营的事;皇帝下诏东南民力疲惫,免了一半内库缎匹供应;户部议了钱法上的事,没议成,被内阁揽回去再议,市场铜钱受白银冲击太大,要统一钱法;张居正报告了一下《大明会典》重修情况;督仓场户部左侍郎奏太仓银的情况。   林林总总诸般事宜,终于等到没人说话了,陈沐这才轻咳一声,出班行礼道:“臣,南洋大臣陈沐,出京四年,回京述职!”   小皇帝一扫昏昏沉沉的威仪,险些从皇位上跳下来,左手拢着右手日月袍大袖,右臂向前伸展呈先上后下的弧度,满脸喜意眉飞色舞,道:“速速报来!” 第五章 朝议   早朝令万历皇帝昏昏欲睡,陈沐出班请奏像是给小皇帝打上一针兴奋剂。   他没见过陈沐,但这不妨碍万历对朝班之中张居正、王国光、谭纶等白花花的胡子老头里掺进去一个英武、官位至极的年轻身影做出猜测。   万历一直在等,等着陈沐出班请奏,因为那才是今天朝会的主角。   抱同样心思的不单单只有皇帝,陈沐的请奏在不同人眼中有不同的意义。   “自先帝开海禁,授臣南洋大臣,全权理外洋事,约定每年向国中输银百万两,至今已有四年。臣感先帝治国殚精竭虑节衣缩食,故初到海外便定下章程,为大明皇室在海商合兴盛中入股三分,四年向内库输银八十万两,供皇室支用;此外,每年依约,向户部输银百万两,自吕宋事成,各项收入俱增,自万历元年,京运增至二百万两,四年共向户部输解银六百万两。”   “臣没有辜负先帝的重托,今后每年,南洋军府一样会向北京押解白银二百二十万两。”   “四年来,吕宋王,苏禄东王、西王、峒王,琉球王、婆罗总兵、爪哇诸王、亚齐王、占城王、暹罗王、狮子国王等国入京朝贡;西班牙使者至南京签订条约,安南王认罪伏法,三宣六慰叛乱平息,外洋明人海寇改邪归正,大明商船西出马六甲至印度、东入日本,采购珍奇带回原料,促进国中商业生产……”   对,就是这个感觉!   小皇帝万历轻轻咬牙,日月袍里小手轻轻锤了一下龙椅,这就是张居正、赵士桢给他上课时的感觉,讲解那些大明版图以外的事时,别管是最有洁癖的帝国首辅还是年纪轻轻的力学单位,每当讲述起这些,他们说话的方式都变了,用词通俗易懂,不讲究对仗工整。   尽管那些话往往是由张居正说出来,但他知道,真正的老师另有其人,就是现在朝班之外侃侃而谈南洋大臣!   只有他才能写出那样的教材!   “朕……”   通常朝会中大臣奏报事宜,皇帝是不会打断的,要等他说完再说,不过这次万历破了例,打断后问道:“朕看过南洋军府账目,首年入账二百三十万两有奇,次年入账二百七十万两,这是因为与西夷一战,船上的货物用了两年才卖出去的原因,他们船上有那么多货?大明两年都卖不完?”   “回陛下,并非如此,那是一艘西班牙皇室商船,他们管那条船叫马尼拉大帆船,一年一趟,由马尼拉开往亚墨利加的墨西哥城,要在那贩给西夷商贾,一船货物价值一百二十万两白银,若卖入国中,只能卖出百万两,但卖给葡夷,却能贩出一百六十万两有余的白银,臣只要白银,葡夷首年来澳商贾没有那么多白银,便只能等他们来年备足白银再购。”   陈沐这句话说得很慢,他在等,等不明事理的傻瓜官吏跳出来骂他,问他入帐二百七十万除了交解朝廷一百二十万剩下的花哪儿了,是不是中饱私囊吞了。   可惜没有,没有朝臣是傻瓜,首先南洋军府不受管制,与其攻讦这个还不如骂他私藏甲械,再者说,人们知道白银花哪儿了,这不是秘密,而且南洋军府也没有秘密。   万历皇帝似懂非懂地点头,心里对葡萄牙安上人傻钱多的印象,陡然对他们这些早年作战过的外夷好感提升一大截,这才皱着眉毛想了一会才道:“对,朕还要问你,南洋四投疏,施行的如何,可见到收效?”   所谓的南洋三投,也正是陈沐花钱的去处,全称是《南洋军府生产、技术、民生、人才投资计划》,名字是陈沐起的,奏疏是高拱拟的,就为说清楚陈沐把银子都花到哪去,不能再出现‘八十万两陈帅挪用’这种情况。   陈沐还真没想到万历皇帝小小年纪会对这个感兴趣,他那玩意其实是高拱写给朝臣看的,没指望万历能理解。   “回陛下,所谓四投,是指投资生产、投资技术、投资民生、投资人才,因我大明幅员辽阔,暂时大多局限于广东,讲究资金专项使用。投资生产,交付两广布政司,用于鼓励商贾提高产量、农夫提高产粮、匠人创造新具,每年二十万两。”   “投资技术,交付工部研制新式军械、新式器具,每年五万两;投资民生,各地漏泽园、养济院和惠民药局的修缮及日常用度补给,这是全国范围,每年二十至四十万两;投资人才则用于各地建立社学、给教书先生送些肉食,资助些孤儿、贫苦后生进学,南北讲武堂革新战法、器具,并拟加入南直讲文院的资助。”   “主要目的有二,一在更好的技术更多的产量能让大明海外商路占有更多优势,别国产一匹布要六钱银,我一匹机布只五钱银,比他做得好,我还有得赚,别国百姓便只买我的,从他们那买进棉花,卖出布匹,一进一出,便是双赢,大明赢两次。”   “其二,便在于平息叛乱,免除国内战争忧患。”   陈沐说出双赢时,朝臣没什么动容,依旧静静听着,有的人都昏昏欲睡,海外对北京的影响还是太弱,作为帝国最优秀的臣僚,他们当然能听懂陈沐在说什么,但没人在乎……海外的事太遥远,国中就像嗷嗷待哺的小鸟,等着陈沐这只出去捕食的大鸟回来喂食就够了。   何况所谓的‘陈学’,也仅仅在首辅张居正,次辅吕调阳,兵部尚书谭纶、户部尚书王国光及万历皇帝之间流行。   别人不懂。   但等他说出目的之二在于平息叛乱,免除战争忧患时,朝堂顿时嘈杂起来。   “嗯?”   张居正转过身,沉静如水的目光扫过朝臣,这道目光到哪,哪儿便鸦雀无声,待朝臣安静,他才拱手出班道:“陛下,陈帅有大功,朝会后留他在宫中为陛下解惑吧,朝会还要继续,请其他大臣有事者先议,陈帅?”   张居正说罢,陈沐拱手向皇帝告退,回到朝班,万历皇帝意犹未尽,不过也只能让朝会继续进行。   再让陈沐说下去,满朝文武都得陪他站三天三夜,皇帝这求知欲这么强,三天三夜能说完?   神中年感觉,同五部部堂共宴陈沐的事恐怕还要往后推推。   最关键的是,张居正在乎规制,而陈沐的作为虽然是为国为民,但不合规制,偏偏这个人还是自己拱起来的,不宜拆台。   但不守规矩的捣蛋鬼就这一个就够了,可不能再让别人学去了。   到时候叛乱是没了,可朝廷先乱了章法可不美。 第六章 何方   正午,紫禁城东宫,一大一小,两个没睡够的年轻人裹着厚实冬衣坐在殿外晒太阳。   金盔金甲的大汉武士将皇帝寝宫里的浑天球搬到殿外石阶下,二人椅子下面铺地的是一副鞣制鹿皮制成的庞大世界舆图。   “陛下读过陈某的道德经,对那本书有何看法?”   在宫里用朝食,张居正与李太后在一边坐着,皇帝像只鹌鹑什么都不敢问,全然不像朝会时的精神,陈沐自然也不敢放肆,一顿饭吃得严肃不已非常无趣。   像他们这样管束下去,小万历虽然会有很高的才能,但压抑天性,性格绝对是要出问题的,后世学生课业紧张老师严厉,可到底还有同学陪着玩耍聊天,缓解压力,可皇帝有什么?   陈沐被万历拉到东宫,看小皇帝指挥力士抬出浑天球,拿出一套自己藏了很久而庞大的世界舆图,上面诸国被填成不同色块,还标注着什么西京马德里、蒙古马场、南洋渔场之类的幼稚笔记,像献宝一样请他观看,带着骄傲神色扬着小下巴说出夜里在窗上盖上薄布不透光亮的小聪明,让陈沐没来由地鼻间一酸。   这幅图很幼稚,非常幼稚,上面勾勾画画、涂改痕迹,更是拉低了皮卷舆图的档次。   陈沐从军府卫随便调二十个海军讲武堂毕业旗官都能画得比这幅图严谨一百倍。   但其长四丈、宽三丈的宏伟篇幅,意味着这绝非常人之力所能完成,而万历只有一个人,也只有十二岁,陈沐仿佛能看见在无数个夜里,寝宫门窗被盖上布帛,殿内小心点起灯盏,躲避母亲责罚的小皇帝笨拙而认真地趴在地上,用笔墨小心翼翼勾画出宏伟蓝图。   没人陪他玩,甚至没人能正常地陪他说话,皇室子孙自幼便是孤独的。   陈沐敢打包票张居正肯定意识到这个问题,因为上朝前在直房,他听徐爵随意地提起过,内阁产白莲花、翰林院产双白燕,张居正弄来给皇帝玩耍,被冯保训了一顿。   ‘皇帝年幼,不应该用这些奇怪的东西使皇帝贪玩。’   作为宦官首领,很识大体,但实际上皇帝不是贪玩,是没得玩。   所以陈沐整个上午都在倾耳倾听皇帝讲述那副大作,像用幼稚的语气与想法描述伟大帝国的宏伟蓝图,也像找到久觅知音讲述埋藏心底的秘密,更像学生终于寻到阔别老师等待检查功课般,背诵一处处地块特产,描述将来一处处子民安排。   “你先说。”   小万历怀里抱着去年底暹罗国进贡的宠物猫,眯着眼睛摊在椅子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不时从二人之间的小方盒里摆出一小块馅饼,他吃一口、让猫吃一口。   馅饼还是陈沐数年前上次进宫的老口味,是万历差遣宦官去东华门外买的。   今天他被特许与四年未归京的陈沐待上一天,看起来陈沐并不在乎规矩上的事,不会因坐无坐相而骂他,看起来也不怕他,这让他非常舒服,道:“你听了许多,大明最早最好的舆图是你画的,你觉得朕这幅舆图如何?”   “陛下错了,大明第一幅最好的舆图不是臣画的,舆图要求标准,首选计里画方之法,此法源于晋代裴秀的制图六体,图以寸为格,一寸折百里,国朝许多地图都用到这个方法,最好的是罗洪先的《广舆图》,不过此法没有考虑到寰宇是圆的。”   陈沐抬手指指巨大的浑天球,循循善诱寓教于乐道:“若一县一府,可不思虑这些,但天下舆图则要考虑经纬,唐玄宗开元年间僧人一行法师为制定历法测子午线,选取白马、浚仪、扶沟和上蔡四个经度相同的地方,测量影高,推翻了在此之前南北朝‘地隔千里,影长一寸’的说法,得出南北距离三百五十一里八十步,相差一度。”   “陈某在道德经中所覆舆图,经纬便依此例,结合战利所获西洋舆图,拼凑为今天下舆图,陛下可以看见地图上许多地方是新近增添,凡天下有力之国,皆已加入这场发现天下的角逐之中,他们的技术都在进步,陛下生于皇明此代,大明不能做被人发现的那一个,要做发现别人的那个。”   小万历似懂非懂,颔首笑眯眯地掂掂日月袍大袖,把手露出来指着浑天球道:“朕已经发现他们了!”   “你是说,朕这幅舆图已经非常准确?”   “在现阶段,这幅舆图是大明最准确的天下舆图,但臣以为,陛下可以让它更准确。”陈沐扬起笑脸,道:“南洋军府一直用于征战,在国内人手不足,近年来天时历法已不够准确,预测日食常有失测,应该编撰新的历法,数学足够进步,应该制定新的历法,并进一步测量寰宇经纬,这不但有利历法,也有利战事。”   “今后世代,中国版图将飞速扩大,现辖吕宋、新明地块尚小,但随新明、几内亚进一步开垦探索,版图将倍之庞大,我们要有一份可供大明国土任何角落都能使用的准确历法及舆图。”   陈沐说完,对小万历拱拱手道:“臣说完了臣对舆图的看法,陛下也该说陛下对道德经的看法了。”   小皇帝眨眨眼,道:“这就完了?”   “还没完,你还没说朕制这舆图合不合用,可不可能,太后看见这图便让人烧了,边角都烧了才被朕苦求着抢回来;太傅则让朕谦虚好学,多思虑治国方略,不要去做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怎么你?”   陈沐笑了,他当然知道万历想听的是什么,他也知道别人说别人的话目的在哪,他道:“太后是陛下的母亲,太后可以决定陛下学什么,不学什么;张阁老是陛下的老师,阁老可以规劝陛下学什么于国家有利。”   “太后与阁老教导的都是对的,但这并不意味臣要再把那些对的规劝再重复一遍,陛下以年幼之躯便能制出这幅图,即使是临摹誊抄,所耗精力时间没有半年也是做不到的,陛下有这份聪慧与坚毅,太后与阁老的约束规劝自然会记在心里,懂得皇帝的责任,在下认为已不需臣再去规劝。”   “臣以为如果先帝还在,看见这幅天下舆图一定倍感欣慰,会多加鼓励,陈某身为朝廷重臣,理应僭越,代先帝告知陛下一个道理。”   陈沐说着,从绯袍大袖露出手来,拾起一块馅饼缓缓咀嚼,这饼不比山珍海味,其实味道只是寻常,但这是隆庆皇帝生前最爱吃的馅饼。   “先帝接手的大明帝国风雨飘摇,内有财政赤字,外有南倭北虏,各地叛乱层出不穷,将校分身乏术,贤臣殚精竭虑,皇帝束手无策,稍有不慎,分崩离析。”   “而陛下接手的大明,国内改革初见成效,仓禀足两年之用,粮食产量逐年递增、军事技术飞速发展、商业活动空前繁荣、文教娱乐数不胜数。帝国将士攻守势易打进倭寇老家,塞北鞑靼种田养羊不敢再言寇边,皇明舰队纵横四海所向无敌——这是天下最强大的帝国。”   “大明是一艘船,船舵握在陛下手中,臣要代先帝告诉陛下的,是对重新焕发生机的大明帝国来说,没有不可能,只有一个问题,君王要率领他的子民去向何方?” 第七章 千均   “新奇,热通过水的蒸发变成力,力可变电,电可生光,亦能传信。”   对陈氏道德经,小万历这样说道:“它与戚帅的纪效新书有所异同,条目清晰,章法准确,注重实用不论蒸机电机,还是军器火药,所言皆细,不过这与朕问的平息叛乱,有关联么?”   小皇帝可没忘记,他问陈沐的是朝会上没说完的平息叛乱,却不知陈沐怎么说到了他的道德经。   不过好在陈沐身上让小皇帝感兴趣的事太多,别管是平息叛乱的方法还是道德经,他都有足够大的兴趣,何况平时也没人陪小万历这样聊天,这感觉就像过年一样。   不,比过年还高兴,十倍!   “大有关联。”   陈沐抬起手掌在面前比划着,脸上又扬起标志性的欺骗笑容,不过这一次他没有说谎,道:“陛下所言条目清晰、章法准确、事无巨细的分析方法,是科学。”   “朕不懂。”万历并不迷糊,他单纯地挺着小鹅蛋脸眨眨眼,带着疑惑重述道:“科学?”   “这个词不高深,分科而学的意思,简单来说就是在一个领域,往深了钻,总结归纳前人经验,后人继续进步探究,就是科学。科学不是固定的,从来没有说什么是一定科学的,它是人认识一切的进步,这进步的过程就是科学本身。”   事实上陈沐过去也不太明白什么是科学,他只是笼统地知道一个概念,知道什么是科学什么是愚昧,但不知道科学本身。   所以总结这些词汇对他来说也是艰难的,他两手并用,先抬左手,后抬右手道:“比方说农业科学,过去,先祖在野地中谋食,有一天发现刀耕火种比比在野外找食物对人的生存繁衍更有利,并把这个发现延续下去,那时候刀耕火种就是科学。”   “再后来我们发现铁犁牛耕更好,产量更多,那么刀耕火种就是过去的科学,铁犁牛耕则成为新的科学,这……”   陈沐卖力地说到这,才意识到他举了个非常不恰当的例子,他居然在和一个皇帝,聊刀耕火种、铁犁牛耕。   小皇帝一脸迷茫算难为他了!   陈沐决定换个更容易让小皇帝听懂的例子,不过他刚抬起一根手指,小皇帝便像个善解人意的小大人般抬起一根手指摆了摆,道:“不必迁就朕,朕虽不懂你说的种田之法,但朕很聪慧,不是小孩子了,能听懂。”   “延续先贤,谋求进步就是科学,过去用水生力,现在用火生力,以前江河之力要以塘来算,经水车流转,人可取数十吉以制天地;今技艺革新,烧煤取火,沸水成力,人得天力巨数十郎。”   小皇帝稚嫩的脸上带着虔诚表情,说着完全不符其年龄的话,却斩钉截铁:“科学,是人智胜天。”   天又是什么?   也许在这个时候,天代表世界——陈沐不知道小皇帝脑瓜里是不是这么想的,但如果是这么想的,那么他们的认识就在同一水平线上了,科学是系统认识世间万物为己用的手段。   “陛下确实很聪慧。”陈沐这话绝非恭维,万历的话令他非常吃惊,这不像小童子能说出来的话,他缓缓颔首道:“臣像陛下这么大时,可不懂这些。”   “那是因为你不需天天上朝,也没有太傅给你做老师,更无另一个南洋大臣教你认识一切,朕的老师是天下最聪慧的人!”提起张居正,小万历很是骄傲,微微扬着下巴憧憬道:“总有一天,朕会像太傅一样治国革弊,把这艘船稳稳开去好远的地方。”   陈沐微微张着口,思绪突然被打断,不知接下来说什么好——他没指望万历皇帝能怎么治国革弊,如果他能老老实实把上朝的传统维持下去,不让天下四成的总督、巡抚、知府、部堂空缺好几年,这经历南倭北虏的一代朝臣这辈子就算值了。   现在小皇帝无比崇敬的太傅张居正,死后被他抄了家这种事,估计小皇帝自己都不信。   最可悲的不是这个,而是人亡政息。   “老师总说的治国,朕听不懂,圣人之言难懂,不如你说的有意思。”小皇帝转眼又对之前的话题来了兴趣,道:“四投疏做了东西拿去卖,赚来金银做东西,不过这为何与治国有关,似乎老师也觉得你说得对。”   陈沐愿意跟万历聊关于叛乱的事,他们的时间很紧张,再不说就没机会说了,晚上万历还要被赶去李太后那吃饭,他也要去张居正府邸赴宴。   他笑道:“百姓穷苦,吃不饱饭穿不暖衣,谁都不愿死去,自然要去抢,抢的人多了,就成了造反,但如果朝廷让他们能吃饱饭穿暖衣,大多数百姓都很勤劳,看见一点希望,付出再多都不怕难,他们会好好活着。”   “孤儿在街上长大,学会的自然是坑蒙拐骗抢夺,老人孤苦无依,被人煽动就容易偏信;病人不能得到医治,亲人就会失望恼怒;太祖皇帝设养济院、漏泽园、惠民药局是心地善良,但这能让百姓好好生活。”   “张阁老的考成法,也是在从另一个方面用朝廷规制来约束官吏对百姓减少搜刮,多做善事。何况这也是开源节流,国中若三五年没有战事,能省下少说三百万两军费,这和整个南洋军府的京运差不了多少。”   明朝已经开始休养生息,南洋军府海外用兵不需消耗国中银两,没了南倭北虏拖后腿,自身若再不出现叛乱,只需要几年就能让国力再登上一个台阶。   陈沐看着小万历重重地抿了抿嘴。   这个小皇帝不容易,人生的考验才刚刚开始,陈沐甚至可以预见,摆在他面前最大的问题并非治理国家或向外扩张。   而是张居正这次延续十年自上而下的改革,与将来也许会出现自下而上的变革。   一人之力终究势穷,却没有人能阻挡大势,当一些东西影响大多数人的生活,事实上他们早就身处变革之中。   暴风雨要来了,小皇帝手上的舵,有千钧之重。 第八章 万历   陈沐走出皇宫时天色将暗,多亏下朝徐爵就派人给杜松传了话,才没让杜黑子在锦衣直房里傻等。   锦衣给南洋大臣留了口信,他家的五品马夫杜黑子正午去城西柳泉居吃了些点心,下午怀里揣着两壶酒跑去听戏,喝多了争风吃醋跟人动起手来,一个人放翻六个壮汉,顺便揍了三个盯梢来劝架的锦衣,酒醒之后赔了九个人,带人去鹤年堂抓药。   陈沐走出宫城,听锦衣千户跟自己讲杜松的情况,听着他面上轻笑,心里不太舒服。   他知道杜松的问题,武艺高强、脾气暴躁、心胸狭隘,每每遇战总想仗刀策马轻军冒进,就算在北讲武堂学毕业,才能有所提高,但性格缺陷却随年龄与日俱增——经常犯错不可怕,可怕的是这家伙总有一种‘不成功便成仁’的自毁倾向。   民族危亡、战局垂败的时候怀抱这种必死之心挺好,但平常总揣着这种心态就有点恐怖了,陈沐不止一次交给杜松些寻常小事,这家伙居然能说出‘干不好我就出家当和尚’这样的话。   陈沐已经想好了,杜松说什么也不能再留在国内,等海外的正经航线出来,就把他丢到墨西哥去,但必须要等正经航线试过之后才行,真说起来,杜松性格里的坚韧远远不及林满爵十分之一,他也就能做个战将,探险家这种对性格要求过高的职业,他没有担当的能力。   神中年也刚从宫里出来,他和另外两名阁臣整日都呆在内阁里,中间差宦官去看了陈沐跟小皇帝几次,每次得到的回应都是小皇帝在手舞足蹈地讲述着什么,看模样跟陈沐聊得挺欢——阁老真没想到,这俩人年岁相差近二十岁,居然能聊到一块去!   还真别说,他俩确实能聊到一块去,而且在某些新兴领域,小皇帝的了解甚至超过世上大多数人,因为本身接受的知识少,他认识世界的开始基本起源于《陈氏道德经》,接受一切新鲜事物要比别人快得多。   不论朝野,现在都还有人不相信从东出发航行寰宇能从西边回来——当然,只限于不相信,即使真的有人环绕一周回来,对朝野也没什么好震动的。   天圆地方是中国的老理论,但这个理论老到什么地步很少有人知道,在汉代,东汉时期,这个理论就不时兴了。   汉武时巴蜀学着落下闳为制定历法,提出‘浑天说’,他的历法比旁人都要精确,叫太初历,被选为官方历法,不过当时没人能确定地是什么形状,因此还只是一种说法。   到东汉,张衡发展浑天说,同时期还有一个对立学说叫‘盖天说’,早期属于天圆地方,后期地也变成圆的,争论点只在于天地究竟是球形还是半球形。   天文学的观测与进步一直在发展,到唐朝,测量经线距离的僧人一行彻底推翻了盖天说,他为唐玄宗制定的历法叫做大衍历。   这世上不单单航海者需要准确的天文学导航定位,农耕文明更需要准确的天文学制定历法。   对朝野官民而言,有没有人环行寰宇一周并不重要,就算真的知道有人环行周天,也起不到任何实质性意义,日子还要过。   但对小皇帝来说,环绕周天的应该是他的舰队、应该是他的子民,如果不是,他的子民就应该去了。   “陈帅很是欢喜,想必与陛下交谈甚欢。”张居正揣着明白装糊涂,在府邸内迎接陈沐,边引路边笑道:“可否与仆讲讲?”   “陛下谦虚好学,有明君气象,这是大明的福气,阁老居功至伟。”陈沐笑着恭维张居正,在室外小声对张居正道:“陛下欲下诏,待明军登陆南亚墨利加,招募军兵战船组成舰队环游世界,我举荐了部下悍将林满爵,其性情至刚至坚,可担当此开天辟地头一遭的重任。”   “环游世界?”   张居正的眉头皱起,想要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拉着陈沐拐到一边问道:“有利可图?不要为彰显气象打造五千料巨舶宝船,海军讲武堂的研究老夫看过,那种巨舶并不合用,劳民伤财。”   听到张居正言语里似乎并不反对,让陈沐松了口气,拱手道:“阁老放心,大明已拥有向东行至西班牙的海图,这是一条成熟航线;向西则有三宝公当年行至非洲的海图,大明距天下舆图其实只差最后毫厘。”   “不必大动干戈,向东,依照合约大明最远于西班牙驻军;向西则依照与葡萄牙、狮子国的合约于狮子国驻军,沿途还有诸多葡夷商站可供补给,只需派遣一支三千人舰队,携带使者、锦衣向西驶去,再招募民间商队随行,行至各地即可,在下以为,最大的三艘战舰,以南洋卫港新造两千五百里料战船及两千料战船最为合用。”   “沿航路左近,使者同各国签订通商条约,锦衣暗查国情国力、测绘舆图,商贾记下其国特产、稀缺商货、国中物价,进一步扩大海外市场,随后民间商队以小订单通商各国,朝廷组建商队则以大宗货物进出口获得利润,难道阁老还担心无利可图?”   “不过那三艘巨舶的名字,在想还要请求阁老准许。”   陈沐说的不算新奇,基本上与过去郑和下西洋的办法相差无几,也是民间商队、朝廷商队的方式,唯一区别是过去朝廷不派商队、民间也很少派商队出海到那么远的地方,谁想买谁就到天朝来买,自己进货运货。   但现在国中已经知道一个真相,原来货物的价格,在运送之间能翻上数倍乃至十数倍,过去最大的利润都白白拱手送人了!   过去还有一个安全问题摆在所有人面前,如今南洋军府像一只巨大的八爪鱼将触须伸向各地,这座开启便再难停止的战争机器为商船保驾护航,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张居正听到陈沐和皇帝没傻到用巨大而笨拙的封舟环游周天,让他心底重重地松了口气,战舰体形越大,制造难度呈几何上升,造价自然也随之上升,何况还要添置武装,他可不希望陈沐弄出几艘十万两战船,去做这种看不见太大意义的事。   他问道:“巨舶的名字,你有什么想法?”   陈沐却先卖个关子,道:“大明舰队初次环行世界,其象征意义巨大,首舰两千五百料战舰,陛下欲命名为万历号,这会为皇帝带来巨大威望,余下两艘主力战舰为万历号保驾护航,应选一文一武,在下欲定名为太岳号与南塘号,不知阁老意下如何?” 第九章 控制   张居正对这支环行寰宇的三艘战舰命名不置可否。   环游舰队能否出航本身就有待商榷,战舰命名更是想都不用想会大有争议。   起初,这是一件对大明有利有弊的事,而当文武战舰的命名被陈沐抛出来,更直接变成对张居正、戚继光有利有弊的事。   他没办法答应的那么快。   不过破天荒的,张居正居然向陈沐问了问这三艘战舰的规格与武备配置,让陈沐心花怒放。   张居正的意思,是让陈沐暂时不要声张,并且准备四条船,等这四艘战舰造好,先让人开到天津港,等他看过之后再议这件事,船舰不要有任何装饰,只设立武备即可。   如果不成,直接调入海军听用即是。   显然,不论张居正考虑的再多,他是一定动心过的。   不单单陈沐高兴,张居正也高兴,他再一次发现陈沐的特质——这个人非常擅长把自己想做的事变成别人的事,来让人出死力。   这个特质对今晚的宴席有很大帮助。   宴席与会者不多,但很有场面,六部尚书都来了,有几个老熟人。   尚书之外,蓟镇总理戚继光,若是严格排座次怕是要排到末席去,不过显然今天戚帅是主角,位列右侧次席,主要席位则留给陈沐,不过陈沐觉得可能是留给他谦让的,他又用言语把戚继光捧回上座。   要是在南洋,他坐上座就坐上座了,这可是顺天,戚帅的地盘儿!   吏部尚书陈沐最熟,要逢着过年回来他拜年磕头都不冤,因为那是老总督张翰,自打陈沐进门就笑眯眯地看着他,越看越欢喜,颇有一番望子成龙的模样。   户部的王国光,虽然陈沐只见过几次,但南洋军府与户部相当于‘合作单位’,每年京运给户部送银,也多有人情往来。   礼部尚书马自强,是现今朝野少有不偏附张居正的持正大员,今天在宫里还听皇帝提起他,过去万历还是皇太子的时候就是太子讲官,皇帝挺想他,还想让他以尚书兼任讲官,不过这对张居正来说不能接受,便以尚书事务繁忙为由推了,如今只做尚书,没了日讲的权力,仅仅充作经筵讲官。   开玩笑,日夜教授皇帝的职责哪儿能假旁人之手,就连陈沐自己写的教材都要张居正亲自翻译。   陈沐就在马自强身上看到自己,单就这一点,张居正想来也不会准他在京中久留,要不了多久就会有新的职责下达让他去别的地方发光发热,对此他也自得——像他这样的人,在海外执掌大权要比在国中束手束脚舒服得多。   马自强还专门给陈沐拱拱手,笑着道谢道:“自开国以来,朝廷朝贡就是一笔被诸国诸侯糊弄的糊涂账,连塞外、日本的情况都不清楚,多亏将军重视情报,近年来海外诸国情况清楚,国名皆有定例,戚帅也派人探查漠北,对邻居的情况多有掌握,于礼部有大用啊!”   这事说来既好笑又可叹,这世上有些事说起来都很奇怪,历史的发展不是绝对,太多事情不是没有就说明做不到,而是根本不知道事情可以这样做。   就好像亚墨利加的美洲人骑马,那有没有马暂且不说,即使他们见到马,也会杀掉吃肉,因为根本不知道动物可以用来骑。   兵部尚书谭纶、刑部尚书王崇古都不必说,工部尚书换了新人名叫郭朝宾,也是不怕张居正,持正的大臣,几次三番反对张居正信臣开凿胶莱二河的事,因为他经过实地考察,证明现在还没到开挖运河的时机。   这些人齐聚一堂,对陈沐来说有很大冲击力,尤其令他好奇究竟为什么事才能让张居正把他们召集到一起,大晚上不睡觉坐在这,既不听戏也不唱曲,各个言语轻松神态严肃,显然是要议定大事。   闲聊半晌,才听张居正清清嗓子,对众人说道:“数年以来,费银千万,朝廷终将长城防线修缮加固,戚帅言北疆之失,在北平行都司南迁,使兀良哈三卫增权,以至蓟镇失去侧翼,直面北虏。”   “今日请诸位前来,首要大事,便是议一议,有没有方法,能让朝廷再设北平行都司。”   众人有附和的,如老爷子张翰,唯阁老马首是瞻,但没提出任何实质意义的答案;也有反对的,如王崇古,他是对付塞外北虏的行家,对此很不看好,认为现状已经实属不易,北方都已俯首称臣,再行攻伐就是多疑。   戚继光则解释道:“长城防线是要务,在下也并非激进欲攻伐蒙古,敌骑我车,本就重守轻攻,机动不足;何况出塞难寻主力,稍有不测粮道断绝出征将士便有死无生,不过诸位俱为朝廷重臣,议事也无非未雨绸缪罢了。”   历朝历代都在修缮长城,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当然也有一个朝代不修缮,那是就唐朝,因为比游牧民还凶的唐军认为他们不需要长城,要长城做什么?   在那个时代,长城是用于延缓唐军进击速度,保护塞外敌人的。   陈沐则是一个头两个大,议这种事,张居正把自己找来做什么?   他的南洋军团是战力很强,但那对控制海权后辎重运输依赖很大,在陆地没了后勤辎重,他的旗军就算各个天神下凡,至多往北走二百里,还没过板升就抓瞎了。   何况收益太低,同样付出不如向海上扩张,等生产力发展质变,塞外就不再是什么强大的对手了。   “陈帅有何高论,你在海外灭国服国十余,手段层出不穷,除了银粮供给,有什么战争之外帮朝廷取得优势的方法呢?”   听到张居正这么问,陈沐的眉头就舒展开了,听这意思,不是戚继光张居正头昏脑胀向用军事解决问题,这样看来他们就已经达成共识了。   其实这也是生产力发展、银粮充盈的必然结果,塞外问题一直高悬大明君臣心头,过去内部问题尚未平息,没有余力考虑更多,自然不会有人想这些事;现在银粮充盈,整整两年只有三宣六慰莽应龙一时,两京一十三省没有出现反叛,已经是十分了不得的情况。   朝臣也能腾出手想更多的事情。   陈沐点头道:“在下也以为向北发兵,以雄兵强将一劳永逸解决北虏问题的时机未到,不过若是朝廷欲为后辈做些准备,在下认为是可以一试的。”   “商业上加深联系,并与各部首领签订条约,准许明人通行各地,以将商货贩入塞外各地,深入其境,安插间谍测绘各地详细地图,向北、向西、向东,越远越好,大明要了解周边情况,长久地收集情报,并在国中设立专员司局,以精通战略、了解塞外的官吏推演其首领更替、日后战争。”   “军事上在塞外诸如板升等长城沿线设立城防寨防,我去见过俺答,记得当时他说板升的形成,是因明人不敢出塞、虏骑不敢近塞,如今各地皆已臣服,我明人理应敢于出塞,这会带来矛盾,但即使发生战斗规模也很小,边将可以控制,进一步蚕食以取得优势。”   “还有一点。”陈沐笑笑,他说的就代表他的看法,当下的塞北近些年没有大的威胁,道:“宣大一带,多建些毛纺厂,陕西山西,多建些棉线厂,我们控制不了别的,但一个微小的政策调整,就能影响到民间商贾的动向。” 第十章 遗产   陈沐没想到,张居正对海外安排来得这么快,宴会的主要目的并非是议塞北战略,那只是开胃菜。   朝臣对国家利弊远比陈沐想象中要清楚的多,他们知道什么对大明有利,海外市场太大,影响已经不是单纯的官商、商贾、百姓这样明显的阶级区分,而是对整个大明,由上至下都有巨大的利益。   甚至就连那些原本被陈沐开海影响到的人,他们当今能捞到手的利益都比过去要大。   大明依旧不是倾向海洋的国家,主要关注点依然还是国内,但由国家去主导海洋利益,就像巨人扬沙一般,甚至不需要并拢五指,只要从指间漏出的那一点点沙子,都比孩童两手并拢扬起的多。   这是南洋军府述职的后续,或者说这才是真正的述职,不是对徐达像那样真挚无畏的情绪,也不是对小皇帝类似觐见的述职。   这只关乎帝国利益。   六部重臣俱在,南洋军府四年所得已在朝议中大致托出,没说的诸位大臣也早先在信报中明了。   吏部尚书张翰首先发问,道:“南洋军府的开拓朝廷有目共睹,所辖土地给朝廷带来财货已天下皆知,先军府管辖有朝贡国、属国、辖地,南洋大臣多次奏上手本请朝廷分封藩王镇守各地,将来还会有藩国,现今四年得失想必陈帅心中已有定论。”   张翰也老了,他本就比谭纶年纪大,官位一直晋升,但人言语上却越发谨慎,他向张居正拱拱手,这才说道:“内阁认为南洋军府已不足以治理庞大土地,重新整编迫在眉睫。”   老上司虽然言辞严厉,但目光一直温和地看着陈沐,南洋军府是陈沐一手拉扯至如今局面,朝廷有这方面想法并不奇怪,毕竟体量已经太大,几乎控制着相当于小半个大明的土地,别管是担忧还是效率,都会有所考量。   不过显然,老爷子更在乎的是陈沐的想法,包括张居正在内,所有人也都在看着陈沐,都想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张翰认为陈沐最有可能是做出无可奈何的神色,勉强同意朝廷的想法。   却没想到陈沐抬起一只手,做出举手的动作,爽快道:“我同意,我认为不单单南洋军府需要考虑这个问题,更要从朝廷考虑,这正是在下此次还京想同朝廷诸位国之肱骨商议的!”   “阁老。”陈沐说着对张居正拱手道:“在下需要一幅世界舆图,可否?”   张居正对陈沐放权的表现比较满意,颔首挥手,道:“陈帅可畅所欲言,我等老臣对国中事务详尽,海外却都比不上你。”   陈沐笑着对众人恭维道:“那只是在下荣受皇命出海罢了,若换做诸公,定有更高见底!”   他以为张居正府上仆役会推来一副悬挂地图,却没想到游七入内行礼后,一众仆役鱼贯而入,搬来六页宽约二尺的竖长屏风拼在一起,正合作一副天下舆图,张居正笑着介绍道:“此上为万历元年南讲武堂天下舆图在国中临摹的墨印,听说已在江南流行起来。”   张居正说罢,便叫人清理宴席,随后重新摆桌案,离舆图近些,以防看不清楚,桌案上没了热菜,换上瓜果茶点一类,虽是隆冬,但他们案上依然有不少菜品。   那一抹绿色,让陈沐无端想起数年之前引领自己逛鹅灰池,将黄瓜掰开轻嗅的隆庆皇帝。   陈沐一直端详着这幅舆图,上面最精细的是广东及南洋,国中则稍简,塞北与中亚非常潦草只有大致轮廓,倒是欧洲诸国比较精细,那是他们从葡萄牙商贾处取得欧洲多份不同年份地图,选取其中精细之处誊抄临摹制成。   讲武堂对近些年的地图有个共识,别管哪一年成图,在大明广东、南洋以外的地方,都并不准确,只能当做参考。   新明岛与几内亚,两座巨岛在地图上只有一点点,甚至还没有过去叫民都洛岛的军府卫在舆图上显示大,从这儿就可以看出杨兆龙的工作量了——但凡他走过的地方,派人送去军府,军府呈交讲武堂,地图科的研究才会依照其地图比例加入天下舆图。   存疑的地方都是阴影。   这也是他这次回国想要与朝臣议事的初衷之一,大明向海外开拓的潜力还很大,单靠他一个人是不足以将这份潜力激发的。   他对众人行礼,这才说道:“海外贸易带来的利益,诸公都已知道,国朝还要向海外继续开拓是毫无疑问的事,这四年来,在下任职南洋大臣,算达成当年初衷,为国朝在海外寻找新的道路,以供给朝中取用。”   “那么现在陈某的工作就做好了,接下来就要靠朝中诸公的了。”   “首先如今的海外环境,容在下为诸公讲述,我们的对手都在两边。”陈沐起身指向地图上欧洲诸国聚在一起的版图上,道:“以这幅图来说,大明的东边,隔海欧罗巴诸国;西面,海陆相连为西域诸国。”   “我们的对手都在东边,欧罗巴诸国,他们与我等有本质不同,不在肤色面容,其国均信教,过去这个世上有两个伟大文明,一为我华夏文明,二为阿拉伯文明,欧罗巴诸国组建十字军,表面上说为了荣耀,实际发起东征是为了富贵。他们在战争中吸收阿拉伯文明优秀文化,吸收过程中出现第三个文明,欧罗巴的穷光蛋们科技进步了。”   “葡夷,都知道他们,漂洋过海在几十年前便抵达大明,止步于濠镜,因为穷困弱小,他们是欧罗巴最早发起航海的国家,它不是大明的对手。”   “葡夷只有这么一点,在航海中爆发出非凡的潜力,从一个极端穷苦的国家变成极端富裕的国家,在大明遇到它时,它就已经衰落了,他们在海外几乎没有殖民地,因为其出海时天下没有对手,国力也不足以支撑强大的侵略军团,所以致力于开设商站,其国策为掌握东西贸易。”   “一段时间里,他们做到了,完全掌握东方香料、丝绸贸易,在世界各地开设商站,并有多个总督控制,离大明最近的是其驻印度果阿总督。”   “但久贫乍富,其国贵族只知挥霍、地主有地不耕、其民有工不做,都向往海上搏一场富贵,各地总督只知搜刮财富不关心治理,金银财宝在掌中过手,便拱手送给别人,据我所知,其国负债巨达三百万枚金币,向西班牙尼德兰地区银行家借贷,承担两成半的利息,其国商船运货后不得入其国都里斯本贸易,反而要去尼德兰贸易。”   “马六甲、狮子国,就是在下用不足五万两的绸缎等货物,从其国果阿总督手中换来,这个国家是我们的经验教训,只懂征服不懂治理,只顾眼前富贵不顾本土发展,是必将衰败的。”   “大明是葡国好朋友,不能只眼睁睁看着它衰落、灭亡什么都不做。”   陈沐眨眨眼,笑道:“大明有义务也有责任去接收它所有海外遗产!” 第十一章 四洋   在座大多数人对陈沐是欢喜的,只有张居正,他对陈沐是又爱又恨。   如果陈沐的才能小一点,他会把陈沐像李贽一样,丢在个犄角旮旯甚至放在海外,一辈子不去管他。   如果他对朝廷不能起到更多好的作用,其带来的危害是巨大的,因为他一个人,对国家不稳定的危害比白莲教还大。   尽管在陈沐口中与事实上,他都解决了朝廷用银的问题,并认为接下来缅甸、安南可以解决百姓吃粮的问题,但这些财富并非没有代价——白银大量流入使国家动荡,受工厂影响土地兼并愈加严重,工厂雇工使人口流动,百姓出海不易管理,原有的匠户、军户徭役等制度开始几近崩溃、加剧反传统思想……   这些附带问题陈沐都是不管的,换了担当稍差的阁臣当国,早就把他叫停了。   但张居正没有,一来是他做的一切确实需要钱,大量的白银;全国统一税法非常重要,但北方施行一条鞭法的难度也很难被人忽视,究其原因最难的一条便在于北方缺少白银,北方大多数地方市面上流通的依然是铜钱,收税时百姓要去换银两,而北方尤其陕西诸地,本身市面白银就少,兑换价格自然要高。   相同的税,北方交税就要比南方多。   事情非常棘手。   南洋京运白银一送,地方主官当即压平银价,一切迎刃而解。   而且最关键的在于,随张居正对欧罗巴了解越多,越笃定地认为朝廷有陈沐是国运使然——陈沐盘算着把大舰队拉到别人家门口,那将来别国是不是也能隔遥远万里,把大舰队拉到大明家门口?   北方有长城,南方可没有,区区倭寇就把久无战事的东南祸乱成一锅粥,那如果敌人正规军,大舰队开到岸边,他就是再改革几十年,积攒下再多财富,只要十年八年半个国家的祸乱,就能把一切改革成功荡平。   “大明的对手在欧罗巴,但不是葡夷,西班牙算个对手,毕竟国土庞大百姓众多,国王权力集中,还有狂热宗教,其优势在于海外殖民地归属国王,谁打下的归谁治理,西夷出海源于葡夷全面掌握香料贸易,经济仰人鼻息,这才后起出海,有些着急,做法也更狠绝,他们打下的一切土地恨不得掘地三尺,掠夺一空还要开矿挖山,把一切都夺走。”   一干重臣或有遭受冲击的思考、或是遭受重击的迷茫,当然像张翰老爷子就完全没听陈沐在说什么,满眼都是一种长辈看后辈成才的模样,时不时还带着点骄傲笑眯眯地望向其他部堂,那意思再明显不过:看,这是老夫的后辈!   整个就是那种过年家里老长辈看孙子,你做啥工作老人家也听不懂,就是知道你现在挣钱了,出息了!   骄傲!   张居正的表情就有点难以言明了,‘打下的一切恨不得掘地三尺,掠夺一空还要开矿挖山,把一切都夺走’,陈帅你为何要如此挤兑自己啊!   他们都能听懂殖民的意思,并且不喜欢这个词。   殖是养殖,民是百姓,可以指以养殖为业的百姓,但套在陈沐所说的国家作为中,显然是把别国百姓当作牲口般养殖的意思。   “西班牙的优势不单单在更多土地与百姓,天主教徒和回教徒打仗时,阿拉伯优秀文化传进黑暗的中世纪,主要通过西班牙,他们有一些学校,提高了国民整体素质,葡夷在外多做雇佣军,因为回家太穷;西夷则恰恰相反,大多神父与贵族都在学校学习过,有很高的艺术、文学、数学功底。”   “这些文化素养,让他们比葡夷更能承受富贵,依然有一批商人为国效力,外放的总督也有更好治理殖民地的手段,西班牙这个国家几乎无懈可击,唯一的弱点在他们的国王。”   “一个脑子坏掉的虔诚教徒,为了宗教没完没了发动战争,国虽大好战必亡。”   陈沐的言论有一些自己所见所闻的分析,当然也必不可少有来自后世的成败论,并不严谨也过于主观,但肯定没错,因为事情的结果本身就是这样,他只能像个高谈阔论的批评家一样,站在山巅指出问题,实际上他也没有办法解决。   但好在哪里呢?好在那不是他自己的国家,他只需要指出问题就行。   说来说去,几位部堂最熟悉的两个国家被他说完,众人表情不一,大概意思相同:那你说个屁,我大明天下无敌啊!   “一个葡萄牙,以弹丸之地可爆发巨大力量,一个更强大的西班牙,更是几乎征服半个天下;诸公距遥遥万里尚能看出其国问题,那他们周围那些国家呢?”   “将来这些国家,都是新的挑战,许多年前大明战胜葡夷,得到几支鸟铳、几门佛朗机炮,如今大明遍地鸟铳、各式佛朗机炮。陈某执掌南洋军府四年,无一艘战船落入敌手,无一门火炮被敌缴获。”   “一旦别人得到鲨船、得到镇朔将军炮,一样能展开仿造,甚至可能比我们造的更好,葡夷贸易得到巨额财富不知发展农业、手工业,我们的鸟铳不就比他造得好了吗?”   “南洋大臣,如今在下述职前已卸任,海外诸事如何决策,后生晚辈没有权力,至多不过是建议。”   谭纶抬眼望向张居正,张居正心里正犯难呢,看陈沐侃侃而谈的模样,他真想再把陈沐放回南洋,但问题也恰恰正像张翰所提到的那样,南洋军府权力实际已超出南洋范围,不论怎样让陈沐再去当南洋大臣都不太可能,可放高拱做南洋大臣……张居正不太乐意。   先听听陈沐怎么说。   张居正望向陈沐,对他颔首等待下文。   “在下建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在大明治下的土地,是大明天子的;不在大明治下的土地,是暂时没拿回来献给天子的;全天下,凡有能在海外取土献于天子者,可任当地总督,任期四年,掌境内军政大权,但设立府卫、县所主官由军府任命,一旦总督有独立造反倾向,朝廷官吏可将其拿下查办。”   “总督之上,在下请更南洋军府为北洋军府,下辖三洋大臣,南洋大臣总理大南洋事,辖马六甲至日本南抵新明岛最南端;增设东洋大臣,总理大东洋事,辖亚墨利加及欧罗巴;增设西洋大臣,总理大西洋事,辖印度直至奥斯曼。”   “三大臣有推举择选官吏权,东南西三洋大臣有调兵权,统兵权在诸卫长官。三大臣之上,于天津设北洋衙门,全权总领海外事,仅向皇帝、内阁请示,北洋重臣以三洋大臣、六部部堂兼任,及有海外经历者充任吏员,北洋大臣以内阁辅臣兼任。”   “四军府只有一个职能,富中原之土,强中国之军,乐中华之民。” 第十二章 军装   在张居正府上,他们聊的事远比陈沐想象中要少得多,其实早在他赶回北京之前,别的部堂已经为这些事谈了一些日子。   这事还是陈沐次日约会戚继光、谭纶到陈府聊军事事宜时才知道的。   “吏部要抓南洋的官职任免,我兵部也要抓讲武堂与海外军兵调度,刑部王学甫认为万国通法还要更改,户部要直抓南洋账目银两,礼部也想凑个热闹。”谭纶坐在陈府大堂上座,显露老态的名将如今没了亲率军兵杀到血水没腕的豪情,说话尤其缓慢,时不时还哼出两句唱词,忽而笑道:“你倒好,还是没把权放给我们,倒是把我们拉到你的衙门里去了!”   在谭纶看来,六部部堂对四洋大臣、北洋衙门的提议都很心动,他说道:“但这事肯定还需再议,北洋重臣如以六部部堂兼任,这个衙门的权力就不单单在海外,而是海外海内令行无阻,朝臣现今对你都发怵得很,谁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   开玩笑!   想当年克己克疯了的隆庆皇帝给陈沐一手空架子大权,外派南洋,整个朝廷都等着看他笑话,左右不过几个从一品官吏的俸禄,南洋能捞到银子最好,不能也无所谓,事办不成回来接着任职都司复古卫军罢了。   谁能想到匆匆四年,南洋军府单靠广东一地卫军,打出浩大名号,把南洋诸国整合拉出数万宗藩军,硬做出弱干强枝的模样,四年京运逾五百万两白银。   这五百万两白银是明面上南洋军府的功绩,可内阁与户部的明眼人却知道,这反而是南洋军府一切功绩里最不起眼的一个。   海外庞大的商业贸易可不单单只有南洋军府的战利、贸易,他们的贸易总额连十分之一都算不上,大头还在民间商贾,澳门、月港、天津港的海关税额,被带动起的广东、福建商税,各地产业集中带来的变化,哪个是一年二百万两白银能比得上的?   戚继光姗姗来迟,他今天上午去了京营,回来时又跑了趟武库司,总督京营的彰武伯杨炳要造战车一千一百四十辆,加上战车所需火器兵仗,武库有的要照数给发,武库没有的则立即估算打造用来操练。   杜松去牵了马,戚继光入堂先讨了碗温茶,这才摇头道:“京营要战车一时半会很难凑齐,你说这宣府军器局,怎么就知道造铳炮呢?”   始作俑者陈沐怀抱小炉眯眼轻笑,接话道:“宣府不单单会造炮造铳,还会造甲具火箭手雷地雷,唯独不会造战车罢了。”   说着陈沐摊开两手,无可奈何道:“因为我那会没用车营,我在北疆才呆了多久,军器局与讲武堂立好便下南洋,后面都是环洲先生操持了,不过戚帅要战车,南洋军器局有一款新造火箭车,名神威机关车,施放火箭,我北上前正在改良,估计五月前后就能有定式送来。”   “火箭?”   戚继光不是很来劲,在他东南剿倭的那段岁月里,几乎将武库里一切能调来的兵器统统亲自试过,甚至一窝蜂还专门装备于平倭浙军当中,但到北疆就不一样了,老戚摇头道:“陈帅不是没与虏骑战过,寒凉之地,其坚甲厚衣,火箭不必多,多亦无用,全仗铳炮杀人。”   戚继光说的还是旧式火箭,依靠火药助推,主靠箭头杀人。   这让陈沐极为诧异,问道:“戚帅军中竟无小旗箭?”   “太贵,小旗箭三两一支、总旗箭十两一支,其威甚大,一箭放去炸开十步,但不甚精准,少放打不准,多放一阵百两银子出去,戚某不是陈帅有自筹军费的本事,银钱俱为朝廷拨派,倒不如添置五门火炮,逢阵仗便放。”   戚继光说着似笑非笑地看着陈沐,他还有话在心里没说,小旗箭他拆开看过,内里构造算不上多精巧,内外花费一支箭至多四钱银还算上从南洋军器局购置后运到天津的脚船钱。   偏偏南军都吃这套,南边那些卫官都瞧见过南洋军作战的威风,发了疯地让人挖铁挖铅,送到南洋军器局换军械。   那东西他也会造,不过一来顾及伤了陈沐情面,二来他也不是倒卖军火的,陈沐能给工部找来诸如电灯电线、蒸机电机电报机这些新的财源,他可没这能耐。   军火商不是谁都能干的。   “这么贵啊!”   陈沐揣着明白装糊涂,那价钱都是他定的,他能不知道?但他又不乐意在这个节骨眼上说白送,要光戚继光在,送上三五千支小旗箭也无所谓,但还有个用军火的大户谭纶在这儿呢,口子一开就合不上了,他笑道:“无妨,待军器局将神威箭改良后,技术进步,小旗箭总旗箭的成本应当会稍有降低,到时给蓟镇供些也不算难事。”   说得跟真的一样!   戚继光听着都尴尬,拍拍手道:“陈帅找在下,请谭公来,说是议新式军装、军法,那是什么?”   谭纶也将目光转向陈沐,看上去陈沐对南洋改制真的没有放在心上,做出倾听模样道:“陈帅想说什么,请说。”   “二位也知道,陈某刚从缅甸回来,此前在安南,都是炎热暑瘴高发之地,刚从安南到缅甸,许多军士便患上疟疾病倒,哀鸿遍野险些兵败。大明军士通常是蓄须的,平常人家则皆为短须或如羊须,唯有军士长发络腮大胡,重威严、杀气。”陈沐说着摊手道:“不过也重虱子,我想上奏手本,请在热带职守出征的军士能将须发剪短,由朝廷定下固定的军士发式。”   固定发式?   戚继光与谭纶觉得这个提议不错,但他接着问道:“剪短,多短?”   这俩都是带过兵的,深知军士长发闲时还好,一旦战时数月难有梳洗机会,深受其扰。   但问题在于陈沐想让军士剪多短,少剪一些,起不到作用;多剪一些,那不成僧人了,就算法令准许,社会是会歧视的呀,军士自己心里也不好受。   “不及一寸!”   谭纶抿了抿嘴笑得有些僵硬,探手道:“陈帅大可奏上手本,老夫能帮你说话,这很有用,不过事成与否,只能姑且试试,阻力很大,军士发式若定下章程,过去的兜鍪可就也不合用了。”   “还有军装,这是陈某准备的新式军装,请二位看看。”   说着,陈沐在桌案上推出几张以炭笔绘出立体几何的包括数种发式、数套军装的图样,令二人眼前一亮。 第十三章 军法   陈沐所言的军装改制并未直接选择近代或现代军服,那样的确好看,但不合时宜,宫里做吉祥物的大汉将军想怎么穿都无所谓,但外卫出兵放马的军士着装首要的是防护与实用。   何况大明衣甲本来就很好看。   新军服同样有衣甲组成,外衣为半身至大腿的罩衣,腰肋修身,肩部加以棱角,摒除了大袖;裤则自臀腿处向下呈锥形,利于活动,在袖、裤腿处自带束袖带与行缠带。以黄河、长江分为三类,黄河以北面料主厚实防寒,长江以南面料主轻薄透气。   北兵甲胄陈沐没有指手画脚,他只管南军甲胄,甲裙同样为两瓣及小腿,形制有锁子、扎甲及内置铁片的棉甲组成,锁子与扎甲裙内都以花布衬底,棉甲则花布在外,唯一改变的是披挂在身的方式。   现在是以背带的形制,前后两条带在左右胸口及后背部分为四条,以厚实布垫挂在两肩。   戚继光指着图问道:“这是何意?”   明代战甲有的时候是有隐喻的,文人喜欢这套东西,武将也跟着喜欢,比方说没什么用的袒肩战袍,寓意文武双全,明明是个大老粗的陈璘最喜欢那种战袍。   “过去甲裙披挂以两条布带一于右肩一于左肋,再合腰部抱肚来承担甲裙重量,锁甲五六斤、扎甲七八斤,这可不轻,戴上一天右肩沉重得很,临阵驻营几日,军士肩膀便举不动兵刃了。”陈沐笑着对戚继光解释,从桌子上纸堆里找出另一张,轻轻推给戚继光,两手在自己肩膀比划着道:“现在改为这样,重量由两肩分担,一边三四斤,能轻便许多。”   戚继光瞪起眼来,哑然失笑,诧异道:“还能这么算?”   “真的,我这人懒,光从这方面想办法,戚帅可以试试,一个手抬兵器与两只手抬兵器,感受肯定不一样,肩膀也是如此啊!”   他推过去的第二张图上,则画着稍短些的甲裙,堪堪过膝三寸,要比大多甲裙短上两寸,但为了美观甲下布裙还是过小腿一半,他说道:“当然我更喜欢这种甲裙,旗军小腿穿上铁护颈,便无需甲裙保护,稍短些又能轻上一斤半,两肩分担只三斤,能让军士舒服许多。”   戚继光缓缓颔首,他是给戚家军制定过军法、军服、军礼、旗号的,对陈沐做这些事轻车熟路,听起来也确实像陈沐说的这个道理,不难理解,好奇地将上装甲胄也一一看过去。   上身甲还是南洋军府旗军的老配置,内锁甲外胸甲,臂缚的小臂端则直接被束袖带缠上,圆领胸甲刚好把外衣明代传统立领露出来。   头盔的改动较大,正如谭纶所言,如果旗军的头发变短,过去为高耸发髻而出现的兜鍪就不合用了,邵廷达被一把火烧成光头后带上好几副网巾还是抱怨兜鍪磨得脑壳疼。   陈沐选择的是将笠盔修改更加低矮,不使用过去高耸的子弹头形尖顶圆盔,自耳侧盖下甲帘防护后脑脖颈。   最大的改变可能是束带了,同样更加宽大的束带在下巴处分成两道兜住下巴,比单纯的系带更加结实——在过去这样的兜带也是不能用的,因为明军有强烈的蓄须习惯,还不像普通百姓不留脸颊胡须,但凡人到中年的军士军官都是络腮大胡子,根本束不住。   唯独在胸甲正中作为防护脖子的顿项甲片上有一方插槽,便上附图意思是军士所属何地、何营、官职、姓名。   戚继光没什么好说的,他觉得这些东西除了费钱之外都还不错,精锐的旗军比银子重要,能征惯战之辈,只要国家承受得起,在甲胄上如何花费都是不过分的。   陈沐根本不需要有这些忧虑,南洋军府花费自筹,他只要敢想,肯定是花销得起,你只要不给户部添麻烦,谁管你让部下穿啥?   这些东西用在南洋军,那就是陈沐自己的权力,除非他让部下光腚上战场,甲具形制是无所谓的,他蓟镇军士还有人穿土蛮万骑长的甲胄呢——陈沐这个人太诡异,有的没用的事,谨小慎微得不行;可偏偏有的大事,胆大的可怕。   谭纶这个兵部尚书根本没去看那些甲胄图样,对器械精明上,他知道戚继光要比他擅长,他一直拿着陈沐定下的军兵发式、胡须端详,等戚继光看完甲具军府缓缓颔首后,老尚书才对陈沐道:“陈帅这些发式,倒是显得龙精虎猛,老夫以为拿到朝廷应该可以通过,不过……”   那些图画肯定重威仪,陈沐就是这么跟刚刚从南京议和成功后进北京的徐渭说的,要求就是让他找最符合明人审美的美男子来做军士脸谱,发式的画法也要求必须做到美观。   设计是个很伟大的工作,简洁好看的设计能给人省去许多事,就像现在,谭纶脑海里想的什么陈沐一猜就知道。   ‘也没老夫想的那么难看!’   听到谭纶说到不过,陈沐倾耳倾听,道:“还请老大人示下。”   “这个拿到朝堂上,有兵部准许,又是为了战事旗军不患病,倒也正当,过票拟不难,但老夫还是建议不要强求,不能把这定成法令,仅容旗军自愿。陈帅先前所说要与我二人议定军法,为的就是这个?”   “不,不是这个,出洋地多炎热,陈某也是为旗军考虑,他们若不愿剪发我自然不会强求。”陈沐摆摆手后对二人拱手道:“在下想说的军法才最是关窍,难道二位没有发现,我大明没有军法么?”   “陈某知道,大明令里有兵令,大明律里有军律,谭公将兵有谭公的军法,陈某的南洋军有南洋军法,戚帅的戚家军里有戚氏军法,就连小儿八郎也沿用戚帅军法自己弄了一套束伍之法。”   陈沐摊手,随后抬起左手在超过自己脑袋的位置比划,道:“但那都不是从整个大明作为定例的军法,我建议部堂大人想想这件事,天下有法之兵则强、无法之兵则弱,近年来朝野文士觅求古阵法之心大盛,妄图话本里诸葛亮般八阵一出天下无敌,却从最根本上忽视卫军疲敝、募兵贵重的现状。”   “今日车阵大盛,北疆到处都在练车营,在下并非妄自尊大说车营不好,车营很好。诸多将帅发现军兵遇敌则跑,以至大溃,车营应运而生,把军兵圈在里面,逃不了便只能战,何况我今日车阵不似古代的移动城墙,运载火炮鸟铳,今时车阵是移动炮台,走到哪便可打到哪。”   “不过谭公戚帅可想过,今我火炮大盛,车阵密集,御敌有术;若今后敌人也有了火炮呢?大军阵可未必顺应天时,如镇朔将军般重炮林立发于百丈外,倾火而出,铁弹丸弹跳百步,密集军阵便死伤无算,仅一阵火炮,军阵灰飞烟灭。”   “束伍强军方为本意,天下束伍首推戚帅,上策,以练兵实纪推广全国,但阻力重重;中策,将南北讲武堂行军法,等他们至各地为将便以此为军法;下策,便是国中卫军班军上蓟镇下南洋,缓图改观。” 第十四章 狂病   戚继光才刚觉得陈沐谨小慎微,大炸弹就来了。   他说的情形是很可怕没错,而且戚继光知道如果敌人有了火炮真的会变成那样,何况他还知道车阵当下的弊端不仅仅如此。   车阵四隅无兵,若遇上不怕死的敌人猛攻四角,则可长驱中军;并且以往担任突击跳荡的骑兵被锁于正中,没了出奇制胜的能力。   倒是陈沐说的车阵被火炮攻破,对戚继光来说并不是那么重要,车阵在北疆,敌人能有火炮,而且还是镇朔将军那种重炮?   但军队作战能力下降,戚继光与谭纶是最清楚的,各地军兵操练大多沦为儿戏,不单单陈沐一个人察觉到有问题,所有人都觉得有问题,可有问题又能怎么办呢?   卫军革弊说了好几年,眼下除广东都司有贸易之利,宣府万全都司开设工厂,余下地方的卫军还是没有办法找到谋生出路,不是谁都能跟徐爵搭上话,弄死个锦衣千户全家五十余口,把被占军田矿山尽数取回。   都说不知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那是狗屁,一个地方问题有多大,问问最底层的人,他们虽无解决办法,但找大小问题一找一个准!   知道问题没有用,甚至有时候就算有了解决办法都没有用,宣府、广东的卫所工厂解决了旗军温饱问题,在他们有军田的情况下甚至可以请人来代耕田地,全身心投入训练之中,卫所有钱主官赏赐也给的勤,练兵自然比旁处好练。   但其他诸省能这么干么?   一个广东一个宣府,如今都成朝廷的老大难了,商贾、百姓、旗军日子是舒服,可田地荒芜与土地兼并这历朝历代最怕的事,整天都在那发生,地方主官成日提心吊胆着担忧酿成民乱。   结果硬是没有你说奇怪不奇怪?   就算没民乱,谁不害怕?   指望短时间里全国都变成那样,不可能。   戚继光临走时,给陈沐留下一句话,他说:“戚某很佩服陈帅,以天下事为己任。”   陈沐在夜里跟徐渭、赵士桢聊了很久,才堪堪回味过来,戚继光是在提醒他,他又越权了。   “那大帅的打算呢?”   陈沐已非大帅,徐渭依然习惯于用这个称呼,他和赵士桢是陈沐的人,只要陈沐不像胡宗宪那样下狱自杀,他们就一直是。   室内烧的炉火旺盛,一条不是那么好看的赤漆铁皮烟囱从屋里伸向屋外,显得宅邸的主人审美很差,尤其在想到张居正府邸都已经通上电灯,暖墙走热烟让人入室似沐春风,让陈沐看向自己宅子的目光处处都不是那么满意。   他很认真地说道:“我打算让工部装修队来一下。”   徐渭没有说话,面无表情地起身离席,挂在一旁的狐裘也不穿,仅着单衣敞门出去,冷风呼呼地便灌进屋来。   赵士桢这两天见到陈沐都有点害怕,陈沐到现在都还没问起他与西班牙议和的过程,也没问发生了点什么,但他总觉得陈沐是会问的,同行徐渭又是个老狂人,保不齐就把他跟番妇厮混的事抖露出来,他一直在考虑要不要先跟陈沐坦白了——可又怕被铳毙。   这会儿被徐渭敞门吹进的冷风一激,梗着脖子心下里一横,开口打断神游天外的陈沐,道:“大帅……”   话没出口,院子里‘扑通’一声,紧跟着便传来武士高呼:“徐员外投湖啦!”   鸡飞狗跳,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的赵士桢跟陈沐对视一眼,挪起在南京吃鸭子吃胖了的身子,风一般地奔到屋外,然后陈沐慢悠悠的声音才从室内传来:“老先生气性够大的,院子鱼池拢共四尺深,底下都是青石板,上哪儿投湖啊!”   等陈沐走出屋子,徐渭正站在池底里张手高呼:“别管我,水正凉,清醒清醒!”   陈沐招招手,让人给徐渭找出换洗衣物、伙房煮上姜汤,派俩力士在池子旁等徐渭玩够了给他捞上来,扭头拍拍赵士桢就进屋了。   “让他玩吧,跟你一道在南京装了仨月正常人,也苦了老先生了。”   赵士桢瞪圆了眼睛:“这天寒地冻,大病一场再撒手人寰了怎么办?”   “冻不死,他是求死不得的徐文长。”陈沐没好气地说出一句,小声嘟囔道:“真死了倒遂他心愿了。”   这世间有人一生坎坷,二兄早亡,三次结婚,四处帮闲,学富五车,六亲皆散,七年冤狱,八举不中,九番自杀,实堪嗟叹。   陈沐对徐渭没什么好说的,有的时候他需要徐渭的学问,但更多时候,他只希望徐渭在活着的时候因为自己的存在,能想干点啥就干点啥,就算徐渭想把自己干掉,都随他去。   过去的悲惨现实已经证明,徐渭自杀九次都失败了,再让他试试第十次也无妨。   其实陈沐认为,徐渭最有可能的死法是离开自己,因为性格问题不容易找工作活活穷死。   “你刚想说什么来着?”   “啊?”赵士桢刚松了口气,突然被陈沐问出一句,吃圆了的脸蛋满是茫然,随后才想到自己想要坦白从宽,不过现在那股勇气已经不在了,他摇头装的一本正经道:“学生是想让陈帅不要怪罪徐先生敞门而去。”   陈沐嗤声哂笑,摇头道:“习惯了,与其怪他敞门,不如怪他夜里长啸——在南京,他的病好些么?”   徐渭一直有病,大多数时间正常,正常的时候像个神仙,写书、画画都是天下一绝,少部分时间发病但好在没有攻击性,总好像是灵魂进入另一个空间,做出点没人能看懂的事,有时候让陈沐怀疑徐渭都是装的,那么做只是因为他需要个环境放松自己。   “在南京还好,除了有时候……”赵士桢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让礼部侍郎怀疑自己屋里关了头野兽的叫声,只能耸着肩膀做出颇为好笑的动作,道:“长啸。”   就在这时,头发湿漉漉还挂着水草被冻得浑身打哆嗦的徐渭被力士裹着狐裘推进室中,嘴唇都发紫了,对陈沐道:“在下以为,将军不应奏上这份手本,各司其职,非职之事乃取祸之道,强军强国不可急切,只要外洋事成,国中军力自有扭转!” 第十五章 军宅   后续的朝会都没陈沐的事了,他现在算是赋闲在家,从工部请了个小吏召集一干工匠,把陈府大宅重新折腾折腾,他则趁此时机跑去万全都司逛了几天。   并非滥用职权,他都是该怎么给钱怎么给钱,只是工部吏员知道哪些工匠手艺好,请的是在保定刚为冯保盖过房子的苏州香山帮工匠,陈府的修缮对他们来说就是个小活儿。   出去玩没带徐渭,一来是因为家里需要有人,不过这不重要,老先生把自己折腾病是件不用思量的事;二来嘛,则是因为他骂自己,所以不带他玩。   被冻精神的徐渭讲话可谓直接,他说陈沐总嫌弃这个嫌弃那个,觉得李如松说话像放屁一样、杜松脾性像个二杆子,其实他自己说话也不好听,没事总跑到首辅面前聊治国、还把兵部部堂请到家里聊军事改革,傻透了!   重临故地,陈沐心情不错,借宿居庸关城隍庙,他对赵士桢道:“徐渭说得对,常吉你要听到心里去。”   赵士桢:“???”   那不是说你的?   陈沐一本正经:“不要总在我面前说什么研发军械,你那个迅雷铳,真的好丑啊!”   “大帅您胡言乱语的毛病又犯了。”赵士桢根本没把陈沐的话当真,撇嘴摆弄着面前绘图自言自语:“八根铳管,中间要灌一管火油,铳子发完再把火油喷出去烧人,还有……对,支架,支架用手斧,林将军那斧头使的威武,就用斧头做支架!”   陈沐在榻上盘着腿,一手端酒壶一手攥酒杯,裹着被子无丝毫重臣仪态地小口抿着烧酒,看赵士桢伏于桌案认真描绘他的军器大作,轻松地撇了撇嘴,对床桌对面的杜松道:“是挺丑吧?”   杜松眨眨眼,他是看不上陈沐这种南腔北调人小口饮烧酒的,仰首一口便将酒杯清空,又从陈沐手上拿过酒壶给自己满上,道:“帅爷你那一杯酒能喝到明天早晨老道士扫,不是,卑职是说给您倒酒!”   杜黑子端着酒壶被陈沐狠瞪一眼,气势便矮了三分,拿着酒壶讪笑道:“不过我觉得小员外的迅雷铳还不错,铳管长、发子多,要是做的紧凑点,还能当狼牙棒使,就是那盾牌多余。”   赵员外在南洋军府是当惯了受气包的,出门趾高气扬,进门装矮鹌鹑,这活计他熟得不能再熟了,只管端着规矩捏着炭笔在图上勾画,不自觉地便听进去杜松的建议,重新绘了一张狼牙棒版的迅雷铳。   “盾牌可去可不去,这是兵器定位。他的迅雷铳射程较之寻常鸟铳不足,我们现有追求远程精确杀伤的杀将铳,可在百五十步外杀人;寻常鸟铳的射程可达百五十步,但最大效率杀伤敌军要从三十步甚至二十步放铳,这个距离我们的铳手可以保证瞄准后次次击中人形木靶,在战斗中,这个成绩会下降至五成上下。”   “这一点上我与戚帅不同,戚帅的兵要八十步外,打不准就挨罚。”陈沐对杜松讲解着笑道:“我的兵舍得放小旗箭,分层次进攻,这与国朝初立的进攻战法大同小异。”   这倒让杜松啧啧称奇,瞪着眼睛问道:“大帅你还看书呢?”   陈沐没好气地看了杜松一眼,这个杜黑子当着别人面对自己是毕恭毕敬,没了外人大嘴巴本性就暴露出来了,偏偏还让人讨厌不起来。   “你以为那作战条例里‘临阵长声军号响,备战点鼓,诸队悉严行列备’,‘交兵前擅动滥放者队长诛之、出缓及不齐者驻队诛之’,‘收兵前层先下,二层、三层仍列不动,前层下营既定,诸军方入下营’的军令是哪儿来的,嗯?”   陈沐哼笑一声,道:“那都是成祖皇帝时明军旧制,写军法时我正备考武举,懂得少,不知道朝廷军法已经废弛到可以让主官自己决定了,也生怕被言官骂,全是抄成太祖皇帝、成祖皇帝时的旧制,就等着别人骂我干犯军法拿祖宗之法骂回去——别人比我懂得多,没人骂。”   杜松也不知道陈沐这是在失望什么,天知道他的帅爷多盼望有一次打脸的机会,陈沐摆摆手道:“说会小员外这迅雷铳的盾,一点都不多余,铳炮的威力,在于火药于膛中燃烧放气,故铳管在一定长度下,越长则力越足,迅雷铳的构造先天决定了它射不远,至多百步吧。”   “而在战事中,这铳的威力要至少在六十步才能凸显,从敌军近六十步,一直放到敌军近十步,五十步,披甲带刀,脉跳十一二次可至,这个时间里……小员外!”陈沐朝赵士桢吆喝一声,道:“我建议你把铳管改为五根,这种野战兵器,如果敌军是骑兵只能杀来得更快。”   “其实你要真喜欢琢磨铳炮火箭,我有更好的方向让你琢磨,不论对谁,大明兵源众多,越简单直接的兵器,在战争中越有利,反倒花里胡哨的武器,会为战争增加复杂性。”   “三个月的时间,除了常规操练,一杆鸟铳与九十颗铅丸,就能培养出一个基本掌握队列、射术、拼刺的旗军;尽管他的士气、体能、对战争的热忱、大明帝国的荣誉感与作战经验都还很差,但已经可以作为预备旗军与老兵混编了;为什么要多花一个月,让他学会熟练转动迅雷铳,不在那么多铳管里装错铅丸,平添辎重压力?”   “一个端着迅雷铳的旗军并不能抵得上五个端鸟铳的旗军,而造一杆迅雷铳却需要五杆铳的铁料甚至更多。”   “陈某不才,作为整个天下对火器战争趋势最了解的人,应该是有给小员外上一课的资格。”   所谓对火器战争趋势最了解的男人坐在床榻上裹着紫花棉被满脸骄傲。   “鸟铳、火炮、火箭,手雷地雷水雷,最终目的都是让用兵器的人越简单越好,而非越复杂越好。”   “鸟铳是小火炮,火炮是大鸟铳,这两个其实没有太大区别,提高射程、射速,增加威力、精准,具体可以从击发方式、铳管膛线、铅弹材质、减轻重量上想办法;手雷地雷水雷,击发方式各有不同、使用环境各有所长,应从预制破片技术、杀伤力与保护我军掷弹、拉索者并重,水雷则注重威力与防水。”   “至于火箭,一时半会应当是没什么好改良的了,我北上之前刚给南洋军器局送去一份改良方案,如果能做出来,以后可能我们就有重十余斤,可发五六百步的新式火箭了。” 第十六章 钦天   陈沐出游本来是精挑细选的好时间,这个节骨眼上,朝廷会议四洋大臣、会议让大明帝国继续向东西两洋大举开拓,他也正是为了躲避这个好时机才离开京师。   作为开胃菜,他的军服改制以及旗军入热带暑疫高发地区作战准剃发的手本都由他奏手本、兵部尚书谭纶同意,内阁递票徐爵便批了红。   因为他这个赋闲官员不用参加朝议。   本来一切应该以很平顺的情况走下去,直至朝廷通过四洋提议,把海外事再拔高一个重视程度,使北洋衙门有阁臣与六部坐镇,成为大明帝国新的实权衙门,这同样是陈沐提高海外军士荣誉感的办法。   当这一切做成,他猜想自己应该会重新坐回南洋大臣那个位子,并在北洋为数不多的重臣里取得一席之地。   至于北洋大臣,那是陈沐压根没想过的官职,那显然就是个吉祥物,大明的海事,没有人比他最权威,所以谭纶才会说那是他的衙门,这还用说么?南洋、西洋、东洋、北洋,别管哪个衙门,都是他为自己量身定做!   如果不是因为四月初五,是小万历的日食纪念日的话。   去岁有日全食笼罩大地,小皇帝因在这日有感日食,做了‘谨天戒、任贤能、亲贤臣、远嬖佞、明赏罚、谨出入、慎起居、节饮食、收放心、存敬畏、纳忠言、节财用’的十二事牙牌用以自警。   他把这事告诉张居正,本想让张居正夸夸他,结果张阁老不但逐句给小皇帝讲解了准确意思,还告诉他,这些事虽然来源是天变自警,但全是修身治天下的大道,可以终身行之;还专门找了俩人在小皇帝身边举着牙牌警示他。   我的天哪!   小皇帝觉得他还欠他爹好多馅饼没吃,怎么能一辈子节饮食!   转头就忘了个干净,紧跟着又到今年这个时候,小皇帝决定以去年发生了日食来逃避日渐繁忙的课业,给自己放个假,干脆连朝会都推掉了。   以至于陈沐早上回到京师,到处都安安静静,全城文武官吏都能睡个好觉。   不过没人能允许他闲着,陈沐还没进陈府,就见搞装修的苏州香山帮匠人在府外立了两排,工具工料都堆在门口,门外拴了几匹挂着宫里腰牌的门,还有穿斗牛服腰别手铳的锦衣卫笑吟吟地朝他拱手。   “陈帅可回来啦,小的们都等您许久,您快进去吧,府里今日有好事啊!”   说着,便有门外立着的小宦官跑到府内几声喜庆的呼唤。   陈沐身后,赵士桢与杜松对视一眼:得,帅爷的官职定下来了!   进门一看,拿着诏书露出黑牙直笑的是老熟人,南洋军府的监军陈矩,他拿着诏书对陈沐笑道:“陈帅可让咱爷们好等!”   熟人就不多说了,直接走程序,陈沐这边行礼,陈矩那边摊开圣旨之前还多提点了一句:“陛下知大帅文采不佳,未依制言皆为口述,陈帅且听。”   “皇帝谕南洋大臣陈沐:南洋是我朝藩篱,过去被夷人毁坏。你把他们收回来立下大功,满足先帝的心愿,封奉天翊运推诚宣力武臣靖海伯,食禄千石。你的功绩数十年来是天下难寻的,朕的封赏也是数十年来天下没有的,现任命你为东洋大臣兼领南洋事入北洋衙门充任重臣,速入宫谢恩!”   陈沐满脑子蒙圈地接过圣旨,这诏书假的吧?   不是说他听起来有点懵、陈矩念起诏书也蒙,关键是听着感觉小皇帝口述这圣旨的时候都有些懵,任命完官职不是该说些今后勤勉任职之类的事,谁家皇帝会在圣旨上写速入宫谢恩啊!   这个靖海伯,他也没弄清究竟是名词还是形容词,不过估计是形容词。   要是名词,天津有个靖海,不过早在百十年前就改名叫静海了;广东惠来有个靖海,可惜是个千户所。   其实他觉得镇海、定海更威风些。   陈矩念完诏书,迫不及待地塞进陈沐手里,指挥着周边宦官几乎是强拉硬拽地给陈沐换上新赐下的蟒袍,边换边讲解道:“这次陛下赐下的还是衣衫绫罗,两匹小西马,是前年南洋献进宫里御马生产后的崽儿,咱爷们可得恭喜爵爷了,赶紧进宫吧,爷爷可等急了!”   陈矩说的爷爷不是他自己,说的是小万历。   陈沐像被赶鸭子上架般跟着陈矩一众宦官锦衣,穿着新赐彰显亲待的蟒袍出门上马,连一口茶都没在家喝上,便火急火燎被陈矩赶着顺东华门进宫了。   进宫没找到皇帝,不得穿行紫禁城,只好又从东华门出宫,顺着夹道走到承天门外六部所在。   万历出宫了,在钦天监。   北边鸿胪寺、南边太医院,西面正对着户部礼部正中间,就是钦天监。   等陈沐到钦天监,户部礼部门口的街上已经被行驾卤簿仪仗占住,随行锦衣封路,威风凛凛的金甲大汉将军肩扛赤杆小金瓜,远远打量着这位身着御赐蟒袍有宦官锦衣相随的帝国伯爵。   不拿出诏书,还不让进呢。   进了钦天监,远远地见到皇帝,陈沐便大致知道了那份诏书如此潦草的原因——皇帝正生气呢,隔老远就能听见变声期小皇帝在叫喊时不听使唤的嗓音。   “朕就不信,你们这些世代阴阳户竟比不上个古人?”   钦天监整体给陈沐的感觉很科技,伴着巨大齿轮声水运浑仪间隔转动,往来的钦天监小吏爬上爬下,主官则战战兢兢被皇帝训斥,唯独这话听起来让步入其间的陈沐脸上憋着笑意。   什么叫比不上个古人!   五品的钦天监正带其下监副及主簿厅一众吏员战战兢兢,小皇帝跳着拍打监正,听见声音没好气地转过头,面上仍是怒意未消,抬手指着陈沐,话却卡在喉咙,半晌才气急败坏地踢了一脚旁边的水运浑仪架子,声势矮了几分,走近小声对陈沐问道:“陈卿!朕封你为……什么伯来着?”   “臣北洋衙门靖海伯陈沐,参见陛下!”   陈沐一本正经,憋得脸疼。 第十七章 思考   人有强大的思考能力与创造能力,即使是古代人——陈沐在钦天监深刻认识到这个真理。   启发他的三件事,让陈沐在随万历的卤簿仪仗回宫的路上还沉浸在震撼里。   其一是钦天监那具庞大的水运浑象仪,由水力驱动,像浑天球一般,一半在内一半在外,日夜周转一圈,不过球上绘的并非地图,而是天体图。整个机构上百个零件,工程庞大。   除了活塞与蒸锅,陈沐可以在上面找到南洋军器局那架长相奇异镶在墙上大蒸汽窑里包括曲轴、齿轮、连杆在内的所有零件。   听钦天监名叫张应侯的小吏说,古代曾更优秀的水运仪像台出现在北宋,由丞相苏颂将天体测量的“浑仪”与观测天体运行的“浑象”集合一处,制作出三层水力机械,下层计时、中层观测天体、上层天体测量,那架机械在靖康之祸时被金兵掠至燕京,又于八十七年后因战火不便运输被丢弃。   此后尽管苏颂留下《新仪像法要》,却始终不能复原,朱熹言:最是紧切处,必是造者秘此一节,不欲尽以告人。   让小皇帝称道的古人不是苏颂,说的是元朝郭守敬,他制作了《授时历》。其实明朝沿用的历法《大统历》就是忽必烈时《授时历》改了个名字,把过去年份误差积累删掉而已。   这个对陈沐的震撼更厉害,郭守敬等人在得到忽必烈的同意后,在元朝疆域东西六千余里,南北长一万一千余里的广阔地带,建立了二十七所测验站点,进行名为四海测验的全国大测,并发明出一系列天文工具,最终制出适用全国的《授时历》。   其中蕴含的过程与技术被钦天监小吏张应侯说了一遍,但是显然,别管万历还是陈沐都听不懂。   陈沐的脑子只能让他记住个结果,郭守敬测算一年长度为三百六十五退位二四二五日——中国古代一直用十进制,退位是小数点,隔位为小数点后边有个零,即一年为三百六十五点二四二五日。   陈沐不知道这个测算有多准确,他只知道,在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一年的长度跟这个数字差不多。   要说起来第三点其实最重要,陈沐发现小皇帝可以独立思考了。   在小皇帝背着手走上銮驾打道回宫时,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对陈沐问了一句:“靖海伯,为何钦天监的人明明知晓日食是日月交会,朝臣却要教朕,说日食是帝王举措失当,天子失德?他们明明知道!”   骑马跟在卤簿仪仗后缓缓策行的陈沐在直至进宫前都在思虑万历的性格,事实上他到现在也不明白眼前的小万历是什么性格,他们接触的太少了,张居正把小皇帝当作宝贝一样护着,这天下除了张居正、李太后、冯保之外,大约没人能在除朝会之外的地方天天见到皇帝。   他也不例外,回到北京半个多月,这是他见到小皇帝的第二次。   但他隐约知道历史上的万历是什么模样,发中官下地方做矿监、打了万历三大征、还有出了名的怠政。   很少参加郊祭天地、很少参加祭祀祖先、很少上朝、很少接见大臣、很少对大臣的奏疏批示、很少参加经筵讲席——这是皇帝在发现朝臣贪渎的事实后采取消极手段,不足为奇。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里面有些是外因,有些则与性格有关,至少在陈沐的印象里,朱家皇帝从来不缺少勇者,别管是太祖皇帝朱元璋、千里迢迢去南京只为篡位的朱棣、应州亲上战场斩首一级的总兵官朱寿,还是连天地祖宗都很少祭拜的万历。   从小万历那句‘他们明明知道’,陈沐只感觉到,帝国年少的皇帝确实缺少畏惧这种大多数人都有的概念。   他时常挨罚受跪,却并不害怕挨罚受跪。   这个小孩子有自己独立思考的能力,不为外物所阻,他接受外来的批评与教育,自己心里则有另一套依照好恶认知形成的行为准则。   屡教不改,大约是李太后与张居正最头疼的地方。   在宫门外,陈沐翻身下马时朝左右皱皱眉头,招来一名锦衣,请他向陈府传了句话,这才迈步跟着卤薄仪仗步入宫城,小皇帝心情不太好,他得想个办法。   钦天监最大的官职才五品,像张应侯这种九品五官司历就已经是一方面的主官了。   过去钦天监是位卑权重,不过自打土木堡算错了卦,之后就没谁待见。武宗荒唐、嘉靖信的是方士、隆庆仁厚但有高拱护佑,到了万历朝又有张居正当国,钦天监?早被忘到姥姥家了。   其实要不是陈沐前些天提起制图测量,小万历都不知道朝廷还有这个部门,过来看看,问日食是什么情况,这个五官司历张应侯居然也告诉皇帝日食是让皇帝约束行为,这可把小皇帝气坏啦!   跟随皇帝步入宫禁,穿梭在紫禁城的夹道上,直至皇帝的卤簿仪仗停下,各自散去,仅有数名大汉将军、锦衣、宦官相随,陈沐便看见身着日月袍头戴金丝翼善冠的小皇帝口中哼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曲调,一个人当前晃晃悠悠大摇大摆地走着,看样子竟是打算一路走回乾清宫了。   乾清宫是内廷正殿,陈沐没得到准许可不能跟着往里闯,他看样子小皇帝好像忘了还有他这么个人,只好咳嗽一声提醒在前面溜达的皇帝。   “诶?”小皇帝皱着眉头神色不善地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看见陈沐的第一眼竟是有些茫然,脱口问道:“靖海伯……你跟朕回家做什么,尚膳监可没给你准备饭食呀?”   小皇帝太心不在焉了。   陈沐拱手道:“陛下,臣是来谢封爵之恩的。”   “噢!对对对,是朕找你过来的,来,一起走。”小皇帝在前头朝陈沐招招手,见他不动,小万历干脆挑着眉毛自己走过来,从大袖里费劲抽出小手朝前一指,“走,你那道圣旨,朕写的不好,问了翰林院的吏员,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写。朕今日是被气昏头,不过……”   皇帝边走边说,扬起小脸儿满面困惑:“你那个北洋衙门东洋大臣,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   注:   元代郭守敬测算一年为365.2425日,近代测算直到现在使用的一年为365.2422日,一年仅相差25.92秒。   月球有一座环形山名为郭守敬环形山,火星与木星之间的小行星2012,名为郭守敬小行星。 第十八章 祖法   不怪小皇帝糊涂,整个朝廷对东西二洋都没有大的规划,陈沐已经渐渐摸索到在大明王朝的世界里这套法则运行的基本规则了。   大明朝对稳定不留余力,这非常好,因为这个国家太大了,作为世上人口最多的帝国,稳定是一切的前提。   人们太清楚没有稳定,一切都是虚妄。   这也决定了整个决策层不是外向的,被南洋军府强推着赶鸭子上架,其实已经很辛苦了,那些身处世上最强大竞争机制帝国中的官员们,现在还要腾出力气来学习外洋事,否则便会被同僚超越过去——至少六部吏员必须对外洋有自己的认知。   大家还致力于把南洋是怎么一回事搞清楚的时候,内阁成员已因南洋为帝国攥取巨量利益而没带来更多麻烦增设了北洋、东洋、西洋军府。   这个时候,谁能弄清楚东洋到底是要做什么?   天下所有人,即使是张居正,所掌握的情报也只有两条向东跨过沧溟宗的两条航线,途径墨西哥,抵达地图那边大片模糊空白中狭小的葡萄牙与西班牙,除此之外,人们对大东洋一无所知。   沧溟宗,意为最大的海洋,是明人对太平洋故有的称谓,但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又如何确定它是最大的海洋,今时明人已无从知晓。   人们更不知道,陈沐要在沧溟宗这片一望无际的海洋上做什么。   高大红墙下,陈沐用片刻组织语言,对万历答道:“四军府的设立皆为富国、强军、乐民,这需要巨量的铜、银、金,以及巨量各类资源,四军府的主要目的即使为朝廷运来大量财富与资源,操练兵马保护贸易,也让这些兵马在更危险的天下环境中为朝廷所用。”   “更危险的天下环境。”小皇帝抿抿嘴,抬手挠了挠鬓间问道:“靖海伯以为,大东洋对面的夷人,比北虏更危险?”   “各有各的风险,北虏凶猛且占据地利,胜则大掠败则四散,化整为零很难追击,朝廷的马不够好也不够多,只有他打我、没有我打他,北疆漫长防线耗费朝廷许多精力财力;海那边的异国,他们的优势则在与我完全不同,像中国一样,不断进步,这是臣以为他们最危险的地方。”   “北方的敌人和我中国祖先打了上千年,这是地缘决定的,在战争中我们一直进步,他们的变化不大,秦朝时北方敌人是骑马放箭,现在还是骑马放箭,我们用过战车、用过骑兵、用过步兵、用过长矛、用过弓弩、用过火铳,现在使用火炮。”   “在漫长的战争中,形成今日这样的局面,周围永远落后,向中原学习,中原则在四顾无敌后沉迷享受,直至周边国家学到东西,积攒力量,进攻我们,以求入主中原。”   “与他们的作战中,最艰难的是维持我们的强大,现在使用更好的军器,但相信陛下也看出来,北疆是依靠一批在南倭北虏中历练出的优秀将领撑起实力,并非朝廷兵员、将领才能比明初时强,只要能维持中原王朝的强盛,就能压制四方,盖因文化相通,他们跳不出这个圈。”   当陈沐与万历对话时,总是不自觉地代入进一个老师的语境里,而万历似乎也因道德经的教育而接受这样的对话方式,当然他也没忘记自己是个皇帝,一手藏在大袖里的小手儿端在肚上,别管听懂没听懂,都矜持地颔首回应。   皇帝小老爷还是认为自己大部分都能听懂的,即使有一些听不懂,那也没关系——作为神中年的弟子,他经常要面临这种听不懂对方到底在说啥的困境,这种时候只要点头就好了,拿自己能听懂的地方疑问一句,就能做出‘陛下聪慧似神人,可举一反三矣’的效果。   通常老师觉得重要的东西,他会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说,至少张居正是这样。   所以万历养成了这个习惯,他问道:“靖海伯是说,欧罗巴诸夷与周边诸国不同?”   “正是,不同的地域上千年独自发展,形成不同的文化,即使有些技术辗转万里流传回传,但大体上全然不同,当今之世,谁学到更多,谁便更有优势,这个道理非常浅显了;而在谦虚好学上,显然我们更有优势。”   陈沐说到这,才终于结束陈老师的授课教程,拱拱手道:“臣请天津建北洋衙门,是为练骑兵与督筹后勤;任东洋大臣,则要渡海至南亚墨利加,接收条约中朝廷在西班牙的租借地,并为朝廷甄别在欧罗巴诸国的文化、科技中,什么对朝廷有利,带回来。”   小万历还是颔首,眼看已走近乾清宫,他十分认真地看着陈沐的脸,神情不似少年,带有几分斟酌问道:“靖海伯,朕常受老师教导,也多闻朝臣劝谏,就像在钦天监,当朕提起你打算让人测量天下时,那监正最先说的不是别的,是祖宗之法,除钦天监外常人不得度量天时。”   “为何朕从未在你口中听到过祖宗之法?”   周围已经没有别人了,陈沐眯起眼睛笑道:“但陛下一定在臣口中听到过核心利益这个词,在臣眼中,这个词与旁人口中‘祖宗之法’没有分别,朝臣有为国者、有为己者,也有既为国也为己者,根据他们不同的目的,陛下可以甄别他们不同的核心利益。”   “当核心利益被别人触动,就会产生攻讦,而在大明,攻讦一个人最好的手段便是拿祖宗之法四字压下来!那是驱逐前朝的太祖皇帝之法,没人可以违抗。”   “你是在教朕帝王心术。”万历大概是刚从张居正那学到帝王心术这个词,运用起来还不是很熟练,他有些感悟地说道:“所以老师定考成法,便总有朝臣以变了祖宗之法压下来,老师再自开国之初的法令中找到仰仗还击?”   听万历这么说,陈沐真的是觉得张阁老辛苦了,不过他甚至还知道后续呢——能用祖宗之法砸回去的,张居正就砸回去,实在砸不回去的,也用权势与智慧砸回去了。   但他不愿在这座看似密不透风实际四处通风的紫禁城里说起对张居正改革的评价,说好说坏都会得罪人。 第十九章 攻玉   陈沐摇头道:“阁老的革新,因臣久处海外,所知甚少。不过臣以为一切应以国为重,毕竟今世事与太祖皇帝之事已有差别,至少太祖、成祖之时,明军可北逐元寇于大漠,如今我们在塞外做不到。”   “就像前朝《授时历》用得不错,但其误差多年积攒,用上百年,便要重新测量订正差池,定名《大统历》,故节气可知,仓禀可足。《诗》有云,周虽旧邦,其命维新。那个时候的人就知道这个道理,何况现在呢?”   小皇帝更加疑惑了,问道:“那靖海伯是不支持祖宗之法的说法咯?”   “并非如此,臣认为大明开海是对的,每年为国朝增益数百万两,既然是对的,谁要是在朝堂上用祖宗之法定不征之国来寄望禁海,臣一样会拿出先帝诏书的祖宗之法来予以还击,因为大海,在臣眼中就是大明的核心利益所在。”   “太祖皇帝制《大诰》,其中惩治贪官要以剥皮实草之刑,后来太祖皇帝也没用过,但贪钱百贯凌迟、贪赃害民枭首这样的案例数不胜数,将那些喊着祖宗之法的官吏彻查一番,他们敢吗?”   小皇帝笑出声,问道:“靖海伯敢么?”   陈沐笑了笑,气矮三分,道:“臣送过礼物,也受过礼物,不过贪朝廷银两?臣敢让人查,南洋军府一应收支皆有去处,尽数用在军备与国中,对臣来说,需要银两赚就是了,比贪赃、剥削,来得容易。”   “朕不是查你帐的,朕已经到能算清账的年纪啦。”   小皇帝显然心情不错,拍拍手舒舒服服地围着陈沐溜达小半圈,抬起左手两个指头,右手板着道:“海外运银,原本是没有的,你出海,有了,就算当中多有损耗,朕还是赚了!”   看得出来,小万历对财务很感兴趣,尤其算账……可能也就隆庆与万历这段明朝财政特殊时期,才会让富有四海的皇帝对财务感兴趣。   “不过既然你敢说出来,那朕就赦免你啦。”说着,小皇帝又不知想到什么,居然带着些恨意挤起眼来,道:“你可以贪财,也可以教朕道理,但目的是什么,就要跟朕说什么,别像那些人一样,即使是好意,心里想着借日食发挥规劝朕,却说日食是昏君之相。”   “朕乃天子,便是尚且幼稚,也不能被人当傻子,你就是贪了再多银钱,朕知你有才能一心报国,倘朕问起,你据实相告,都可赦免。切莫欺瞒,臣不欺君,君不欺臣,朕最恶欺瞒!”   陈沐能说什么,他觉得小皇帝对朝臣的经济状况还是有个比较清醒的认识的,他拱拱手道:“臣多谢陛下。”   “好啦,事情都是你们做,听老师说工科道员已经去天津修造北洋衙门,靖海伯也要过去督造,到时候就要再出海。老师常说臣为君分忧,明君也要为臣分忧,可朕没什么好做的。”   “靖海伯懂那么多事,懂不懂如何治国,朕又该如何甄别朝臣他们的那个……”小万历皱着眉头苦思冥想,最终蹦出四个字来:“核心利益!”   核心利益这个词不易被皇帝理解,主要在于这个词古籍里确实没出现过,不过好在这个时代已经开始把玩核桃,相对还容易一些,这才被小万历记下。   “在下会很多,但不会治国,如今名相在阁,朝中诸臣在治国经略上都比在下强得多。”   “一点儿都没有?”小万历刨根问底,“朕想听你说不一样的,比圣贤书更细。”   这一刻陈沐想仰天长笑……他懂个屁治国呀!他和那些专精治政的官员之间的区别,不亚于兽医与医生。   不过为了自己今后考虑,陈沐没有再拒绝万历的求知,道:“治国臣没什么好教授陛下的,陛下想做一个怎样的皇帝呢?”   想成为怎样的皇帝?   这世上从来没人这样问过他,冯大伴只知道说他要做个明君,这与母亲李太后的意见基本一致,而老师则一直在教他如何做个明君……但是从来没人问过万历,他想做个什么样的皇帝。   尽管这样给万历选择权的问题让他觉得自己在这个瞬间成长了,但事实上也只在这一个瞬间,他摊开小手道:“没人教朕如何做个庸主,朕只能做明君,靖海伯也说过,朕与大明正逢此代,自然要做让九州共贯六合同风的明君,做大明的中兴之主!”   陈沐点头示意皇帝他知道了,他停下脚步,皇帝也停下脚步,其后跟随的宦官与锦衣惊讶于他的大胆,但没人会多说什么,在众多与皇帝单独闲谈的朝臣中,他们只见过张居正会在与皇帝同行中停下脚步。   陈沐对此并无意识,一大一小止步在乾清宫前广阔露台,他说道:“陛下生逢此代,哪怕什么都不做,只要朝廷维持正常运转,大明近十年都将是国力鼎盛之时,张阁老才学为世间少有,更是大明首屈一指的名相,只要听从他的教导,明君不难。”   “但要想九州共贯、六合同风,做大明承上启下的中兴之主,这很难。”陈沐抬抬手又指指头脑,最后手定在心口,道:“武臣是陛下握铳的手,文臣是陛下治理天下的手,仅有这两样就能治国,但天下的本身,陛下不能忽视。”   “天下的本身,武臣与文臣?”   “不,握铳的手是武臣,但铳不是;治理天下的手是文臣,但天下不是。”   “臣练兵出身,对维持士卒的战力用过许多手段,为他们准备最好的餐食、尽可能提高战功赏赐、施行最严厉的军法,都有收效,但若说对旗军起到最大作用的,还是两样——效忠皇室为家国而战、以及官兵一体官民一体的制度,这两样,都是荣誉。”   小万历眯着眼睛,说不上是疑惑还是顿悟,喃喃道:“官兵一体、军民一体?”   “官兵同吃同住,不是近百年来说的一个时间吃,而是臣吃什么、将校便吃什么、旗军便也吃什么,或者反过来说,因为旗军吃这些,所以陈某吃的也是这些,没有特例;军民一体,则是在驻营地方不得干扰百姓之外,百姓需要军队便有义务去帮忙别管是治病救人还是渡厄解困,而非过去借老乡脑袋去领个军功。”   “这天下的本身是百姓,官是百姓、商是百姓、匠是百姓、军是百姓、民更是百姓,陛下所需做的,臣以为便是体恤民情了。”陈沐说着拱手抱拳道:“至于国中那些天下皆知的积弊,还请陛下给臣一些时间,一定能在海外想出解决国中积弊的办法!” 第二十章 让路   万历三年,四月十二。   身为北洋重臣的陈沐率众离京,乘巡船一路启程去往天津。   巡船是运河上巡漕御使及官军所乘船只,其实陈沐搭乘操船即可,不过正赶上春来漕运繁忙,陈沐一行虽行李不多,却有数匹战马,便干脆乘官船缓航。   船不算大,除了他们与船夫外便是漕运衙门派遣的一哨护持官兵,分乘其后两艘巡船,既执行其在运河上的职责,也要将陈沐安全送抵天津卫。   漕运船舰在正统时为一万一千七百艘,过去都是西南采木运送至山东临清、淮安清江修造,后来因地制宜,由参与漕运的卫所、提举司、民间自造,为明确责任,各有字号,卫所造为军字号、提举司为运字号、民间则为民字号。   比方说陈沐这艘船,就是一艘在天津卫造的军字号官用巡船。   “常吉,你知不知道沿岸官道那些每隔一段便有役夫举火施工,那是做什么的?”   自北京启程时天色还尚早,转眼天色便已暗下,陈沐离京便将蟒袍收了起来,换上平常所着将帅胸甲,靠在船舷指着岸边对赵士桢问着。   刚入春还没多久,员外郎赵士桢便拿出折扇骚包起来,不过好在他脑壳没坏,只是拿在手上倒没有真去扇风。   听到陈沐问话,船舱里伏案作画的赵士桢探头探脑地钻出来,对陈沐笑着摇头道:“不知道。”   “那是电线,阁老发了徭役,要沿运河周边百姓搭设电线杆,电线杆是我设计的,为今后急递铺传送电报准备的。”陈沐说的轻松,他把自己脑海里大多电学发展趋势都编撰成书,别管自己会的还是不会的,都交给这个时代的人去制作、发展,反正他也没指望这玩意帮他挣钱,他摊开手笑道:“现在我也不知道进展到什么地步。”   “不过我听说,虽然合适的电机还没做好,张阁老就已经让戚帅做了一套密文,用于今后电报。”   “这条线一样会修到天津,或许等我们从亚墨利加归来,就能用上电报了。”   赵士桢对电报没太多期待,他更感兴趣的是他们去天津做什么,有这么一只无聊的陈沐打扰,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继续安心绘画运河景,干脆在船板上伸个懒腰,对陈沐问道:“帅爷,为何我等要去大沽,而非天津卫?天津三卫不是已受北洋军府节制了么?”   陈沐看了一眼赵士桢,道:“天津卫事务繁忙,在那边练兵不好。”   “这是去往京城海运漕运银粮要地,自海口入卫河是海运、那边守着大运河是漕运,自古机要。由上至下,锦衣卫南镇抚司衙门、天津兵备道衙门、盐运都司衙门、巡盐部院、户部天津分司衙门,还有掌管军务军纪的清军衙门、海运的总兵和漕运的总兵。”   “在诸般事由上,他们许多衙门的职务本身就有重合,现在又与新设北洋衙门职务交叉,不如跳出来,有事直接给城里下令,就不要去给繁华的天津城捣乱了。”   天津是个好地方,这个名字来源于明成祖靖难率军渡过这里,回来时定名天津,意为天子经过的渡口,百姓多为成祖靖难自南直随军移民而来,故津门言语与南直隶近似,天津卫指挥为倪氏第八世指挥使倪家荫、天津左卫赵氏第九世指挥使赵克忠、天津右卫梅氏第八世指挥使梅时,三卫长官的世袭自永乐朝便没断过。   赵士桢叹了口气,道:“学生还觉得在天津城挺好,去那荒郊野地再立城磐,又要费上三四万两银去。”   “三四万两哪儿够!”陈沐笑了,环顾左右,这才对赵士桢轻声道:“离京前我已派从骑传信南洋,将需要货物随京运送来,但不知能否赶上京运,若赶不上,便要多侯上一二月,加派战船,金银货物,值二十万两吧。”   “二十万两!”   赵士桢目瞪口呆,他小声问道:“陈帅要在天津待多久?咱不是到这运筹辎重调拨兵马,待兵船一来便启程去亚墨利加?”   陈沐笑着摇头,没看出来小员外对渡海东洋有这么大兴奋劲:“去不了,航线未探,哪能直接发大军过去,现在我们手上只有西班牙人给你的航线,那航线是真是假还未去试,发大军过去若是迷航,担罪责是小,大军尽没,你也回不来。”   “除此之外,我心里也有规划要在北直隶做出来,北洋军府、衙门的摊子要支起来,军府下诸多职能尚未理清,天津海防也要建设,何况我还想练一支骑兵——且等着吧,等随西班牙人向东航去的那支船队回来,有了明确海图,我们才能走。”   赵士桢抿抿嘴,脸上有点失望道:“那少说要一年半载呀,那要是海图有意外呢,咱就不去亚墨利加了?”   “不用慌,眼下军府吏员少,你不会清闲的。海图要是有意外啊,那也没事,咱手里还有另一条路。”陈沐想到麻贵的消息便险些笑出声,道:“麻贵和麻锦没死,朝廷诰命都发出去好几个月,他俩才派人跟北方望峡州的留守兵马联系上,不过听消息,冰河解冻后派人去对岸找又找不着了,留了勒石是往南走了。”   “明年这个时候,要是去马德里的船队没有回来,我们就从北方航线过去,现在朝廷已经知道北方什么时候封冻、什么时候解冻了,而且麻贵还探出一条黑水靺鞨群岛,直通北亚墨利加,咱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解冻后派人去寻找麻贵的下落,给他运送辎重……这个冬天他们肯定不好过。”   “学生能做什么,我不怕事多!”赵士桢两眼发光地陈沐问道:“只要大帅不让我写文书,什么事都能做好!”   “你不用急,过去和工部吏员沟通的事就交给你这礼部员外了,北洋军府衙门,要你来监造,先把仓库建出来,别的事暂时不用你操心。”   陈沐望向夜色下的大运河,黝黑映着巡船灯笼光亮,“等安顿好,先把李旦招回来问问情况,打了快两年还没完……欲往大东洋,先安小东洋,当今之世你争我夺,大明不能给任何人让路!” 第二十一章 下官   转瞬十余日,这段日子陈沐忙得脚不沾地,一直在考察北洋衙门选址及周遭环境。   北洋军府衙门的位置,选在卫河北岸,由天津卫地方划出大片荒地,并着手招募营造技术过硬的匠人来考察地方,设计制图。   天津周遭尽为屯田、民田,天津道能给北洋衙门找出几块像样的地方已着实不易,另外两处地方在南岸,都临近大沽海口。   陈沐选在北岸一来不愿干扰南岸的百姓田地,二来则因北岸东北海岸非常适合修造船坞,西边很远有几个村落,百姓都是西北盐场的煮盐户,陈沐就打算在这片土地上大展北洋军府的宏图功业。   当然,当赵士桢看见陈沐的北洋军府绘图后,他一直怀疑陈沐这不是要建军府,而是想要在一座大城旁边再建一座多余的大城。   督造仓库的赵员外也知道称陈沐绘图上的怪东西叫大城有点奇怪,因为真正属于城的范畴,图上只有一座不大不小的棱堡,但周围涵盖区域实在太大了!   眼看着北方雨季就要来了,南洋运送辎重货物很可能会卡着大雨倾盆前到来,他们要先把仓库修出来并夯实道路,有些货物是不能受潮的。   顺着北岸官道策马奔驰,陈沐一路奔回大沽要塞,不为别的,南洋来人了。   远远的海岸边能看见像阴影般停靠着战船,那是半个南洋或闽广常规舰队编制,也就是俗称中的六丁或六甲,黑压压一片几乎将沿岸水域填满,引得港口商贾百姓聚集驻足。   这样的舰队,早上三年,整个广东只有三艘,每一艘都昭示着其周边有十二艘更小规格的战船。   而如今,六丁六甲的常备舰队在广西、广东、福建、浙江、南直隶,一京四省之地皆有三队——这么说起来,南洋军府倒成了那个腿短的家伙,南洋军府还是只有一队六丁六甲,而且还有三艘借调在日本陈八智麾下。   没有办法,南洋军府的兵力太少,六丁六甲是千料战船,在经常海战的南洋,一艘丁甲舰便有两艘五百料、十艘二百料战场护佑左右,通常还有六艘或更多的四百料大福作为粮船。   一队六丁六甲编队,满载拥有一万两千人的运力,南洋范围直属南洋军府的只有一万一千二百,这还算上了南洋卫,但南洋卫有南洋卫的船,其他宗藩军在发兵时则使用本国船舰——毕竟他们从陈沐手上买走的船也不能放着生锈不是。   更别说需要的时候借调两广船舰,南洋军府本身没有更多的人去乘船。   大沽口要塞外,百十个南洋旗军正布设营帐,陈沐还在马背上便认出一本正经地在营地发号施令的是付元,紧跟着似乎是听到了马蹄声,吕宋南卫指挥使转过头撒丫奔上官道迎接,健步如飞地让气氛变得狗腿起来。   “帅爷!”   陈沐微微皱眉,对付元打了个招呼,转手向岸边遥指,道:“舰队是怎么回事,那不是京运。”   付元听到陈沐这没头没尾的话,甚至连愣神都没有,显然是早有汇报的准备,笑道:“自大帅北山述职,军府事由高公、白帅、陈帅三人代行,去年日本的战事小八爷打得急,这是开年向五岛输送的辎重。”   他口中的陈是陈璘的陈。   “那怎么就你上岸了,那些船做什么?”   那是六支舰队,别管高拱还是陈璘都不可能单让付元押运,单单军兵保持战力至少三千。   紧跟着就听付元说道:“我的船坏了,上岸休整,别人在天津港补给水粮明日就启程,军法不让靠岸。”   陈沐看他面色有异,觉得像是有事要说,付元朝要塞望了一眼,赶忙说道:“两广总督殷公来京述职,在里面等着帅爷呢。”   这下,陈沐明白了,是殷正茂也回京述职了,不过这个时间述职,很耐人寻味。   陈沐也没再跟付元多说,估计他是带着南洋的私事要来跟自己说,等见完殷正茂再细说也不吃,便朝付元点点头向要塞中走去。   大沽口要塞不大,还比不上个小卫城,穿过校场便能一眼望到百户衙门堂上军兵立在侍候,年过六旬的两广总督殷正茂坐在左位端着茶碗皱眉一言不发,头戴乌纱身着绯袍甚为严肃,当他余光见到有人穿过校场,朝这边望了一眼,起身抻起手臂收敛官袍,快步走出衙门。   “下官西洋大臣殷正茂,拜见北洋重臣陈公!”   陈沐这边刚加快脚步想要过去行礼,殷正茂来这一出作势拜倒,而是陈沐相信他要不跑两步就真拜下来,可将他吓得不轻,连忙上前拦住。   “殷公不要折煞晚辈,我可不单单是您后辈,您还是我老上司,没来迎接已是罪过了!”   说实话他不太喜欢殷正茂,而且在殷正茂任两广总督这些年他北上南下,跟两广牵扯不深,除了日常逢年过节派人给府上送些东西外,没有更多交往。   要说做两广总督,殷正茂做的比其前任张翰好上太多了,这是个老将,陈沐不愿跟他多接触的原因一在风评不好、二来殷正茂关系太硬,自到两广之后就是二地长官的冷面模样,让陈沐不太敢往上凑,万一得罪了,他又惹不起人家。   在殷正茂上任两广总督的那些年,高拱正得势,他任总督两广也是高拱的命令;但要说关系近,他跟张居正更近——俩人同年进士。   当然了,俩人儿区别在于,嘉靖二十六年登科录里,算上状元榜眼探花,张居正位列正数第十二,殷正茂位列倒数第十二。   至于风评嘛,其实没啥好说的,无非就是殷正茂当文官墨赋税、做武官黑军饷。   朝野尽知,不是秘密。   不过不喜欢归不喜欢,陈沐没想跟过六旬的老将军犯不痛快,尤其在听到殷正茂的话之后,脸变得像非物质文化遗产。   刚把殷正茂从地上吃力的托起,陈沐便瞪大眼睛挂着一贯夸张的假笑惊道:“晚辈没想到朝廷竟任殷公为西洋大臣!海外之事有着落了!” 第二十二章 焙礁   “前辈还是称我二郎吧,陈某不过后生晚辈比殷公早出海几年罢了。”   别管殷正茂的称呼当不当真,反正陈沐是不当真——俗话说人不求人一般高,更别说殷正茂既然被任命西洋大臣,入北洋军府重臣之职也就几天的事,他俩说白了就是平级同僚。   唯独多的只是个爵位罢了,而爵位与官职是两码事……在官员之间相处并无意义,哪怕是个公爵,要是任职总兵官,照样也得对总督俯首帖耳。   总不能说享个特殊津贴就能跟上司对抗?   不存在的。   何况海外事办好了封爵,同等功勋,殷正茂封爵比陈沐容易十倍!   “殷公来的正好,在下这没有好酒好菜招待,不过却有一幅图啊,可供殷公观赏。”   陈沐把殷正茂迎进百户衙门,他说的是实话,这大沽口要塞就是个百户编制,他也没想到殷正茂会来拜访他,叫人煮上茶,又把北洋衙门的设计图拿出来,很热情地把几张桌子合并一处铺在上面供殷正茂观看。   陈沐非常自豪地准备地图,实则仔仔细细观看殷正茂的表情,他想知道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更想知道这样一个风评不好的人会不会影响到他对大明海外的布置。   他原本以为,西洋大臣会是高拱的位置,即使高拱与张居正有隙,但海外事别人玩不转,即使有海军讲武堂,真想等那批人能独当一面,至少还要十年。   陈沐一直认为四洋大臣都只会从他的南洋系里出来,却没想到是殷正茂。   殷正茂看得很仔细,比陈沐想象中最认真的情况还要仔细,甚至还起身在衙门找出规矩,在设计图上草头沽入海口关闸之地的炮庙仔细比照距离……陈沐都怀疑殷正茂是故意装出这副仔细模样。   整副设计图包含棱堡、炮庙、钢砖泥结构、战壕炮防等结构,不是出自南洋够呛能看懂。   很长的时间里,殷正茂就这样仔细摸索着设置图,陈沐只能等着他观看,甚至都有些困了,才见殷正茂放下规矩抬头看向一脸无趣的陈沐,迟疑片刻才慎重问道:“还望靖海伯据实相告,海外有敌可突莱登海防,直侵我天津卫?”   不等陈沐开口,殷正茂抬手指向设计图题字,殷正茂的手指较短,指节宽大,即使因年月摧残已有皱纹,但依然显得强健有力,修理干净有些发白的指甲指向的,正是陈沐用炭笔写就:北洋衙门——津门靖海阵地。   “岸防重炮、深沟高堑、寺庙炮塔,与南洋军府岛异曲同工;这些靖海伯所称工业地块亦与广州府左近相似,唯独还留出大片屯田地块,这是过去靖海伯所在之地不曾见过的。”   殷正茂皱着眉头,似乎并不觉得他言语里透露出把陈沐所过之处都考察一遍再说出口是不好意思的事情,只是就事论事,抬起头再次问道:“海外,有六丁六甲亦不能胜者?”   这个问题陈沐该怎么回答?   大沽口被攻陷那是一八四零年以后的事儿了,可他就是想修,管得着吗?   “殷公不需多虑,海外或有可胜六丁六甲的战船,但没有攻到这里的可能。”陈沐带着笑容说道:“只是陈某来此见大沽这样临近京师的海陆重镇竟年久失修,故有意翻新,既然翻修,何不以眼下最好的防御阵地来修缮?”   殷正茂深深地看了陈沐一眼,看似感慨道:“这工钱料费,只怕朝廷不能准许北洋衙门修造如此海陆雄关啊,还是靖海伯有魄力,如此奏议,下官决不敢上——这份银两,难道是南洋军府支出?”   陈沐眨眨眼,殷正茂是明知故问。   到现在,陈沐已经明白殷正茂的述职与自己不同,自己述职是交还职务,找徐达去;殷正茂估计也要找徐达,但他已经领受了新职务。   陈沐只是抿嘴笑,实际上心里已经有些急了。   您者年过六旬的老爷子,千里迢迢到顺天来直奔大沽口,用屁股想都知道不是想在这睡一觉吃顿好的——究竟讹钱还是讹人,总得给句明白话,还得让咱上赶着问你需要啥?   哪儿知道殷正茂那叹了口气,摇头道:“这不行,西洋军府新设,尚无银粮,如这般阵地好是好,难在外洋用。”   “阵地章程下官已记下,劳烦靖海伯受累指出,出海异国,所过之处应如何营造?如这般,那些是最重要的,一切从简。”   殷正茂说着拱拱手,陈沐这心头倒是松快了,斟酌着问道:“既是西洋军府空虚,南洋军府先支银二十万两?”   “哈哈哈,靖海伯误会了!”   殷正茂仰头大笑,随后正色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老夫官声不佳,却生财有道,述职先至天津,一是为拜见长官,二来,则向靖海伯讨教出海诸事。”   “实不相瞒,述职前老夫先至广州府,再登澳门与南洋卫港,乘船巡南洋军府……没看账目,若是想看,也会当面向靖海伯言明。”殷正茂说着对陈沐笑笑,道:“老夫不白请靖海伯讨教,我言两事,若有用,就请靖海伯将西洋诸事告知;若老夫觉有用,再言一事,靖海伯以为如何?”   交换人质?   “那晚辈就多谢殷公了,若两事有用,晚辈不但知无不言,还给西洋军府拨划银二十万两,供西洋军府招募士卒、购置军械、置备粮草。我知道殷公生财有道,这权当趁陈某还掌握四洋财权,给东西二洋拨下的启动资金,往后可就没这样的好日子了。”   殷正茂听见陈沐这么说,眼神轻轻动了动,随后拾起桌上炭笔,在设计图上划出几个点道:“老夫巡视卫港、军府岛及航来天津卫,便观出陈帅一贯部署,力求重炮齐轰、深沟高堑,唯独漏了烽堠,择其高阜去处环顾四周建墩台,辅以神目镜则可瞭望方圆二三十里,早先预警。”   “督两广时老夫做有烽堠号令细章,已交由海军讲武堂,靖海伯若觉有用,可命人取来——也许陈帅知道只是觉得无用,亦或是漏掉了,因老夫发现南洋军府对陈帅定制异常遵守,就算有更好的方法,无陈帅下令也不敢用,故有此一言。”   陈沐发现自己居然漏掉这个,也不露怯,笑着拱手道:“确实如殷公所言,在下一直以神目镜及船舰巡行作为预警,便漏了烽堠。”   “至于第二,也与陈帅南洋事一言而决有关。老夫巡南洋军器局,近处新会、佛山皆有煤烧焙而成礁,做铁甚为省力,军器局却因陈帅之命只使柳木——阁下可知礁入炉可五日不绝灭,煎矿煮石最为省力。”   殷正茂看着陈沐愕然的表情,拱拱手道:“老夫这两言,于靖海伯可有用?”   陈沐的愕然,和殷正茂想象中的来源有点不太一样。   他以一种非常尴尬的表情,缓缓地吐出口气,朝殷正茂拱拱手。   可能自己是唯一一个被古代人问‘你知道啥是焦炭不?’的穿越者了。 第二十三章 独大   别看殷正茂说的老神在在,但当陈沐仔细问起,老西洋大臣便露馅了,他也说不上来怎么做的,只以一句古已有之搪塞过去。   陈沐也没想在他身上探究更多,这东西只要知道是有的,那就一定能找到,以后也一定更方便,让他当即开怀,正逢亲兵端茶进来,他伸出手道:“晚辈现在对殷公第三言非常感兴趣,依约,殷公凡有疑问,在下知无不言!”   殷正茂这会安心了,也不着急,轻抿了口茶,这才起身指着陈沐这幅‘津门静海阵地’,面上看着郑重其事,不经意的挺胸昂首依然出卖了前任两广总督,睥睨之间尽是壮志在胸。   他说道:“老夫去濠镜、军府岛、马尼拉,发现筑城防务都有相似,回濠镜命人逮来几个葡夷,问他们攻略各地,是如何建设堡垒要塞,方知夷人精细。”   “此番过来,就是想为西洋军府,向陈帅求一副外洋诸国的驻城章程。”   真的是有雄心壮志。   陈沐仔细看着殷正茂,看须发,这真是个六旬有余的老人;看体魄,称不上强健也不能说瘦弱;看精神,却要比许多年轻人还精神!   不过他绝不会怀疑殷正茂的身体能不能禁得住出海——这老爷子在半年前还提剑上马亲率军兵在广西平定贼寇,硬朗得很。   殷正茂求的驻城章程陈沐一开始还没明白,但得知他问过葡萄牙人,陈沐就明白了。   他求的是修筑驻扎之城的章程,也就是适用于西洋军府的要塞设计图。   一般对葡萄牙人不够了解的,很难直截了当地向陈沐来要这个,他心道:殷正茂所言不虚,来见自己前是做了充足准备的。   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是这个时代海上的先行者,他们先后对方扩张,依照习惯与环境出现其独特风格的殖民地建筑,这其中最分明的,就是被陈沐学来,致使殷正茂想要的要塞设计图。   “殷公所言,是葡夷在濠镜修的议事广场、西夷在马尼拉修的王城、也是陈某在军府卫修的卫城?”   “正是!”殷正茂抱拳道:“老夫仕官正在嘉靖年,那是朝廷最缺银钱之时,我辈殚精竭虑俱有所得,故货殖之事不必劳烦陈帅;战事虽缺老练海战将领,但麾下亦有可用之人。”   “朝廷已将都督张元勋、李锡,及其二人麾下王瑞、杨照、门崇文、亦孔昭等战将调至西洋军府,再合海军讲武堂今年毕业学员百名,如今陈帅愿调拨银钱,回去便可购置战舰武备,以备不虞。”   “大事已有所准备,唯独陈帅至一处控一地镇一国的本事,堡垒形制、校场样式,不甚明了。”   陈沐缓缓颔首,他知道殷正茂说的并非虚言,在广西,殷正茂更改盐法,获利颇丰。   过去的广西的盐大多出自广东,经由广西转运湖广,路途遥远,水情险恶,沿途常被劫抢,盐商弥补损失,盐价便要走高。那时候任广西巡抚的殷正茂就向朝廷建议,手本原话是:令官出资本,岁买盐三百艘,逐时估消息,收其奇赢。   手本里方案严备,有议法守、明赏罚、计工本、造官船、谨防范、限时月、禁私贩、明职掌、谨始事九条规矩,每条都非常详细,说服朝廷允许。   此后每年由广西卫所旗军押船运盐,每条船三百五十包,三百条船一年走三趟,其中三百包为代广西省府运送,其余五十包的利润为押船旗军酬劳,所有官运盐依然照盐商的方式在买卖两省办理纳税。   就这一个方法,让久经战祸的广西每年多收上两万两白银,卖盐的利润则足够充实军饷,为后续任两广总督时多次兴大军平叛供出粮饷。   货殖的事,确实不用陈沐教,而且陈沐还觉得殷正茂下西洋,没准比自己做的还好呢。   这个时代真正有才能的官员,是普遍全才,他们的学习的目的是治理世上最庞大的帝国,反过来说也一样,如果不能治理世上最庞大的帝国,那说明他不是个优秀官员。   而但凡对治理这个古老而庞大的帝国有益处的专业技能,农业、天文、数学、建筑、军事、水利、医学、经济、机械,他们都可以会。   经过系统培养、考试后的人才拥有以治国经略为目的的普遍才能,却很少具备专业才能,或者说他们所有人都具备时代环境需要的‘专业’才能。   人才的培养目的单一,目的又太明确,那些在既定目的之外的学科既不为人所知,为人所知也很难让人提起兴趣。   看着明明垂垂老矣却发起少年狂,胸有成竹的殷正茂,陈沐感慨良多。   至少目前看来,确实再没有别人比殷正茂更适合西洋大臣这个职位了。   “堡垒被称作棱堡,敌攻一面,守军可自两面三面还击,与马面墙、羊马墙、曲墙、敌台、瓮城目的一样,都是守备,但防御上确实更加完善;城墙更倾斜还在上面铺土皮,欧罗巴诸国经年战乱,在防炮防铳战事中摸索出规律,炮弹打在土上能保护城墙,殷公出海要是嫌难看,可以连草皮一起铺上去。”   至于城墙为什么倾斜就不用说了,早期的冲车后来的投石车,城墙基本上就没有直上直下的,秦长城都不是。   陈沐讲这个已经讲得很熟练了,就在两天前他刚跟前来修造北洋衙门的工科道员讲过,还讲了不值一遍,还有人专门记下。   “能看出来。”殷正茂表情甚为苦涩,本就有许多皱纹的脸更是皱得不像个样子,右手官袍大袖撑着左臂,左手探出袖子指着图上北洋衙门的棱堡,颇有一番点评的意思,道:“欧罗巴诸国是遭罪了,这东西不遭大罪琢磨不出来。”   陈沐一口气憋在口中硬是没出顺,咳嗽两声迎着殷正茂的眼神正色道:“确实遭罪了,不过这个对城防用处也确实不小,大城意义不大,小城要塞用这种方式更好,再者便是这个校场。”   “濠镜有、吕宋马城也有,濠镜葡人说这叫议事广场,其实他们是叫做武装广场,只是在大明土地上不敢明目张胆这么叫,如果说要塞是镇守一地的中心,校场就是要塞的中心。”   “他们每到一地,必先规划纵横街道,将周围地块以用途划分街坊,住宅、商业、军事、港口,街坊正中央则必然是武装广场,广场附近必设钟楼、炮楼、兵器库,市政衙门与大教堂。”   “有时还会在广场周边增设城墙以做城中要塞,供其军兵快速集结。”   “这些都是我们可以学习的地方,殷公下洋也会经常见到,到时可多多观赏,下洋意在为国中输送金银及原料,能签通商条约就以通商为借口租借上百年土地,不能租借的就颠覆其掌政者换个能租借的。”   “要是市场已经被人完全占领或者殖民,别人又不愿意让路,战争不可避免,不过……碰到这种易守难攻的堡垒也不必担忧。”   “打仗嘛,关键还是兵力、军士精锐与后勤辎重上,考验的是国力。围他,摸清守军数量,这年月敢出海抢市场的除了咱都一样,兵力多的不能打、能打的兵力就不多,一座城堡千八百人顶天了,放下五倍兵力修筑工事围困,绕开堡垒咱生意照做、市场照抢。”   “仗赢不赢不重要,只要不让别人赢就行,重要的是把市场全攥在大明手里。”陈沐咬咬牙,抬起一只手指,对殷正茂缓缓道:“贸易很重要,握住海洋航道就能掌控贸易,掌控贸易,意味着能让买家多花钱、卖家少赚钱,我们一家独大!” 第二十四章 狠毒   殷正茂喜欢陈沐的这种立足不败之地的语境。   二人聊了许多,眼看天色已晚,杜松出去带人帮付元驻扎在城外的一干旗军安排饭食时也给俩人在港口酒肆送来饭菜,还备了一些酒。   原本陈沐是不想和殷正茂饮酒的,不过现在情况还不错,至少未来数年这就是同僚了,便叫人准备桌案,收拾好推杯换盏起来。   不过陈沐还是担心殷正茂的贪财,他知道殷正茂很强的军事、治政及财务才能,同时也知道殷正茂贪财,问题就出在不知道殷正茂究竟贪到什么程度。   他给殷正茂倒上一小杯酒,敬去一杯,道:“还望殷公主西洋事,能多多照顾合兴盛,商路的繁荣就靠他们,他们不但关系海关赋税,也关系到材料进出,禁不住打击。”   殷正茂点头,端起酒杯却没有喝,思虑片刻才问道:“合兴盛,都与陈帅有关系?”   他想歪了。   陈沐洒然笑道:“他们与陈某没关系,一个人都没有,他们只与大明有关系。实不相瞒,所谓的合兴盛在早期,陈某还任职香山千户时,确实关联很深,当初月港开阜,五十张船引里就有陈某一份,第二年海上从月港出去一百条船七十条船头都钉着合兴盛。”   “那会南洋里,从日本诸岛到澎湖航线是倭寇,闽广沿海到南洋诸国航线是走私海商,马六甲到濠镜是葡夷,吕宋则是西夷。蒙大司马吴公青眼,提拔总旗陈沐为香山千户,命我管制濠镜,旗军穷困,一个千户所不过拨下五条百料小船一条福船。”   大司马说的是吴桂芳,那是古代掌管天下兵马大权的官职,如今已不再设置,但人们依照旧制将兵部尚书称为大司马。   其实殷正茂也加着兵部尚书的官职,也是大司马。   “不怕殷公笑话。”陈沐说着忆起当年穷酸都笑了,抬起两根手指道:“两艘陈布狼机的蜈蚣船,还是我从不法葡夷那夺来的。”   “我震慑倭寇,让合兴盛不必被抢,他们则给香山运送所需物资,各取所需,不过后来就不是这样了。濠镜开阜、月港增船引、立南洋卫、设南洋军府,朝廷见利放宽海运,在海上的合兴盛商帮船舰从三十条到七十条、七十条到二百条、二百条到四百条,四百条到更多。”   “数年之间,从马六甲到日本,别管是自闽广出海的海商还是过去的倭寇,不论元末避难侨居诸国的移民还是宋代便渡海的遗民,所有航线上都有高悬龙旗的明船,所有明船都是合兴盛。”   “合兴盛成为海外商贾与朝廷的瓜葛,军府向外扩张占领航线,商贾追随而走获取利润,在战争中,他们为军队运送辎重,在战争后,他们就地倾销货物,低价收购特产原料。”   殷正茂打断陈沐问道:“所以,靖海伯才要鼓励广城商贾织造、制造?”   陈沐笑笑,点头应下,实际上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这个顺序要反过来或者说多一些,这个良性循环不是天然形成的,而是他鼓励生产、疯狂寻找买家、不惜压货继续鼓励生产、鼓励技术革新,在即将崩溃边缘终于在爪哇、安南、缅甸寻找到统合过千万人口的庞大市场。   不过他愿意编织这个令人信服的谎言,后世还觉得英国是因为工业革命才成为世上一流强国乃至最强大的国家呢。   可实际上英国强大不是因为工业革命更不是亚当斯密的自由经济理论,而是因为在瓦特和亚当斯密的爷爷还没出生的时代,他们就战胜了最强大西班牙帝国无敌舰队,争夺到生存空间,继而挑战海上马车夫荷兰,奠定海上霸主地位,光荣革命后继续在世界的各个角落与强大的法国战斗。   是强大、掠夺、更强大。   是坚船利炮与日不落市场创造了蒸汽机。   陈沐相信殷正茂不会愿意相信是一群不法之徒、走私海商与自己这个披官袍的海盗头子为大明找到扩张借口,更不会愿意相信本来大明根本没有需求,他们创造出的只是人们贪婪的欲望。   但不论如何,现在大明是真的有海外市场的需求了。   他笑着点头,表情自信而笃定:“正是,因为大明需要出产更多货物,所以我才鼓励广东商贾生产,革新技术。”   “过去我们只在濠镜与月港收一份税,但只要我们占领一个港口,签订条约开阜,就能既在进货地收税、也在卖货地收税,其中一个原本属于别国的赋税便属于军府,只要海上航线足够繁荣,千里之里三个,一个港口就足够军府所用。”   “而繁荣的商路能给大明带回更多货物,我们用本来的钱买回原料,不论是棉花织布、布制衣裳、珠玉金银加工首饰等等,任何东西,大明有世上大多数国家所不具备的优秀工艺,低价原料加工之后便成为高价货物,再卖回去,五倍?十五倍?”   “巨大利润之下,商人工匠自己就会去改良技术,减少成本、赚取更多利润,大明就能收获更多赋税。”   “所以商路越繁荣,对军府越有利,也对大明越有利,这才是我请殷公照顾合兴盛的原因,照顾他们,对谁都好。”   殷正茂这次是真明白出洋意味着什么,先前对南洋军府巨富的原因也得到解答,他望向陈沐的眼神多了慎重,端到手酸的酒仰头灌进口中,顿了片刻仿佛为让辛辣充斥口中,这才咽下咬牙道:“陈帅此言于人甚为狠毒,于己……乃医病良方。”   狠毒?   陈沐轻轻笑,他敢保证殷正茂若知道在这之后会发生什么事,保证比自己更狠毒。   你本来是个又壮又胖虎头虎脑的小胖子,别人都是一群瘦小子,生长发育别人都一天一顿饭,你一天有两顿,别人互相抢饭但不敢惹你,你觉得自己一天两顿已经挺满足了。   却没料到别人抢着抢着最后没饿死那几个人都一天吃上五顿饭了,你还一天两顿呢。   等别人长壮了能不揍你?不揍你是怕打不过你,真动手揍你就说明已经有揍你的底气了。   再往后别人天天吃撑,你饿瘦了还得隔天挨顿揍,揍完了你,午夜梦回想到你还是个胖小子的震慑岁月,生怕你再吃胖了吃壮了,他还要在你头上拉屎拉尿,说你基因不好,先天就长不胖——说得你自己都他妈信了!   只不过陈沐没想到,殷正茂本来就比他狠毒。   “既然如此,老夫也该对陈帅说第三言了。”   他听见殷正茂缓缓叙道:“那是嘉靖三十四年还是三十五年,老夫任兵科给事中,南倭北虏闹得正凶、世宗皇帝也要修筑宫殿,朝廷无钱可用,老夫曾上奏增铸铜钱,为此专在湖广探查,其地南北皆宜,易于流通。故奏上手本采云南铜,自四川运至湖广,算出以三十九万两白银,铸钱六万五千万文,可值九十三万两银。”   “户部没通过,一因运至湖广路途遥远,湖广城陵矶五方杂聚,奸诡易兴,不如就近云南,地僻事简,即山鼓铸。因云南之地不易流通,钱不可多铸,多铸即坏物价,故仅出银两万,于云南山中铸得铜钱三千三百零一万两千文。”   陈沐静静听着,在心中暗自比较,市面上一两白银换七八百文铜钱,殷正茂议铸钱,三十九万两铸六亿五千万文,能赚六成。   不过也亏得他敢想,那么多铜钱一下出现在一个地方,肯定会让物价膨胀起来,百姓还过不过日子。   陈沐眨眨眼,看着殷正茂等他继续说下文。   “日本用铜钱,本国铸钱技艺不佳,其国银价低,而我一文铜钱可抵其四文。”   陈沐轻轻笑着,轻松地对殷正茂道:“当下两国交战,殷公想要倒卖铜钱到日本换白银的想法恐怕要落空,等到战事结束吧。”   “不,正是当下!此事旁人做不成,靖海伯不一样。”   殷正茂坐得端正,冷酷表情让法令纹深深向下陷着,手掌压于桌案:“合兴盛与倭商交往深厚,那些商贾能扮作奸商入日买卖,兵危当前,军事为先,铸钱巨万购入其国一应物品,若寻常定是不卖,如先以走私兵甲诱之,他们没那么多钱,仅予其一批兵甲,约定来年大宗贩入,再寻商贾扮入议购置杂物,多半砸锅卖铁也要换来铜钱。”   “待一应买空购尽,即封锁海陆航道,飞鸟游鱼亦不得过……一年半载,其国内物价飞涨,诸物缺失,除铜钱外一无所有,国可溃矣!” 第二十五章 账目   日上三竿,大沽口百户衙门后院的百户宅。   鸠占鹊巢的北洋重臣陈公睡眼惺忪地自榻上爬起,凉风激得他又钻回被窝,半晌才鼓起勇气爬出来,迷迷瞪瞪挑出一件纹绣群狮绯曳撒披在素色丝质单衣外。   他向桌上望了一眼,清醒了。   桌上那只辗转半个地球的大块怀表历尽漂泊,经多任主人之手黄铜外壳早被盘出包浆,被陈沐换过标注时刻的表盘正指向巳时三刻。   眼看要到正午。   推开门,院落怪异景象撞入眼中,杜松正打着赤膊提着两只沉重石锁挥舞,本就黝黑的肤色大汗淋漓更像涂了一层油脂般反出光来。   在他身后还有几名亲随,都差不多一般模样,打熬力气的同时却又透出轻手轻脚的神态——他们的声音还没院里树上鸟叫响。   眼看陈沐懒洋洋地探出身子,杜松张开两手,两只四五十斤的大石锁随之坠地砸出沉重响声,将周边夯实的土地砸出两块小坑,拿着搭在肩上的手巾在身上擦拭着咧嘴笑道:“帅爷可算起了,两广总督早上来辞别,见帅爷没起,就说自己进京述职去了,反正过几天还得再从天津走海路。”   “还是百户衙门睡得舒服,等有了空闲,跟我回清远看看,也不知我那总旗衙门还在不在。”   陈沐迎着日光伸个懒腰,口中嗷出几声无意义的哈欠,这才撇着嘴对杜松诧异地问道:“殷公这就走了,还自己走的?”   昨晚上跟殷正茂聊得很投缘,陈沐多喝了几杯,到最后聊的是什么他都记不太清,印象里好像是南洋诸国的风土人情。   他晃晃脑袋,又打了个哈欠,这才有几分不咸不淡的愧疚道:“昨晚饮酒多了,该起早点送送的。”   说话间便有仆役端着早已准备好的铜盆及各式器具,三个铜盆里放了清凉水,水壶里放着热水,余下漆盘盛着牙刷、眉刷、梳子、篦子以及八九个小纸包。   纸包里有美白牙齿的贝齿、文蛤、海蛤、石决明等物制成的揩齿粉;用以清新口气沉香、白檀香、苏合、甲香、龙脑香、麝香及熟蜜调制的牙膏;以及一小杯放了一点明矾的漱口水——这个有点毒性不能常用,是因北方天干,陈沐最近有点口腔溃疡。   洗脸的纸包是蛋清、豆粉、蜂蜜、肥皂荚果肉、白芷、白附子、白僵蚕、白芨、白蒺藜、白敛、草乌、山楂、甘松、白丁香、大黄、蒿本、鹤白、杏仁、蜜陀僧、樟脑、孩儿茶凝团成皂,有洁面、活血、醒脑还能祛除色斑的功效。   洗头用的是芝麻叶、木槿叶、生姜等榨取汁水调配,看到生姜就能明白了,显然是陈沐最近有点掉毛。   除了这些还有口脂、面脂这些洗过之后涂抹的,穷乡僻壤没见识的陈沐不懂这些,过去在清远都是直接清水、淘米水洗过就算完事,哪里会懂这么多弯绕,全是卫港大夫人杨青鸾让人送来,分天包装,隔段日子派人送来日用。   杨家人从来不吝人力,陈沐过去一直以为杨应龙出门带十几个大箱子装银质饮具餐具就已经有所体现,事实证明他懂得还是太少。   除非他去打仗,否则别管他在北京还是马尼拉,陈沐能去到的地方,卫港陈府的日用纸包就能紧随其后封装冰盒送到。   打仗也并非送不到,最早辎重船里也是有这些东西的,只是一来军法不容、二来他没时间用、三来有时间也不能让士卒感觉贪图享受,写信跟家里说明白了,大夫人这才作罢。   “不用送,人家两广总督进京述职比帅爷威风,官轿是直接从京师过来的,早上天刚蒙蒙亮就在百户所外边等着了。”杜松看着大懒蛋这么晚才洗脸,笑道:“哪儿像帅爷,进京都自己骑马走。”   正洗头的陈沐笑出声,心里那一点没送行的歉意也消失不见,闭着眼睛道:“我不坐轿,你出去打听打听,整个北京城谁不知道?”   “对了,帅爷,吕宋的付指挥使在衙门等着呢。”   “知道了,把甲胄取来。”   陈沐心里像明镜儿一样,付元说的是船在路上坏了,要在港口修补几天,不过陈沐觉得可能是他自己近港时把船弄出了点小毛病,八成是代南洋军府或广州府那边有话传过来。   清洁示意说来繁杂,其实也就一会就做完了,天气已暖,见的也是自己人,披挂锁甲的陈沐披头散发便进了衙门。   付元还是那副老样子,即使再强做出正襟危坐的模样,不过那副不经意流露出的无赖神色能瞒过别人,却瞒不过眼看着他从旗军变成指挥使的陈沐。   “属下拜见大帅!”   陈沐招手让他坐下,百户衙门里旁人都被陈沐屏退,问道:“是家里出什么事了,怎么故意上岸?”   见被陈沐看破,付元嘿嘿直笑,脸上也没有尴尬,小声恭维道:“大帅料事如神,其实也没啥大事,就是南洋军府。”   “如今南洋大帅由高公接任,大帅北上述职,咱南洋都是大帅老人,过去消息传告大帅是职责所在,现在该不该给大帅递话就不知道,高公又没有这个意思,咱们跟白帅、陈帅合计,还是该说,正逢押船去日本运粮。”付元拱拱手道:“就派小的来了。”   说着他又一翻手道:“没成想帅爷是解职了南洋大帅,任了节制三洋的北洋大帅,小的算是白来了。”   付元说着,从牛皮背包里翻出厚厚一摞装订好的文书,呈交至上道:“这是南洋军府去岁各项账目,未得高公准许,准备的不全;朝廷消息传到南洋,到时高公应当就准备送到北洋。”   陈沐看着付元缓缓颔首,并未翻看账目,缓缓推给付元道:“烧了吧,高老爷子做的对,今后不要再做拿账目这些事,尤其不要自己拿。”   他没去看,是因为不用去看。   南洋诸人送来的是心,不是账。   他执掌南洋,去年的账目难道还需要再看?他只是不知道今年离开南洋军府后的账目罢了。   “不过你来的正好,我这有几件事要你办。”   那边付元起身抱拳,这边陈沐抬指说道:“押船去日本,让李旦带全部战局情况来向我禀报;回南洋,让军府造船,向北洋调拨六丁六甲编队,输送匠人、军医各百名,及海军讲武堂今年毕业学员二百名。”   “还有,传手信到军器局,该用焦炭炼铁就用焦炭炼铁,一切技术怎么好怎么来。” 第二十六章 潞水   大兴土木必发徭役,北洋军府衙门的修造也不例外,朝廷专门派遣工科来监督这个事情,与赵士桢一道掌管修造仓库,配合默契。   自殷正茂进京、付元离津远赴日本,陈沐没有旁事打扰,除日常与杜松等人锻炼武艺、研读古书外,主要精力都放在设计制图上。   北洋衙门的制图早已完善,他的图是天津一带北洋衙门之外的地域,以因地制宜地发展密集手工和简易工业。   但想制作这幅图,不实地考察是不行的。   “工地让徐先生看着,常吉跟我出去。”   进入五月,天气已热起来,陈沐不太想往别处跑却没办法,便打算叫上赵士桢跟自己一起受罪,走到北洋军府衙门的规划地,诸多匠人、役夫干得热火朝天,简易的货仓已经建好三座,正好用来储存夯土取得的木料。   这些不经加工的木料若搭建临时营寨倒还可以,却不能用于建筑,只能先屯在这里,日后再说。   赵士桢可是清闲,设计图被议定后,后面基本上没有他的事,何况徐渭的感冒好了,从西夷船上截获书籍自学几何的徐疯子显然比他更适合指导匠人工作,工地能用上赵书记的地不多。   他整天就装模作样的从大沽口百户衙门带些茶叶出门,到工地的小屋子里泡出大碗茶,就剩拉着工部道员闲聊了。   前两天陈沐还听说还有个工科给事中欣赏赵士桢才华,想要招他做女婿。   陈沐这次去工地也不例外,赵士桢又在屋子里坐着和人闲扯,被陈沐叫出来高兴得不行,收拾收拾骑上自己的小马便跟着陈沐走出去,边走边问:“去哪儿啊,学生都闲不住了,这是要去打猎?”   “打猎?”陈沐回头瞧见自己包括杜松在内的亲随全副武装,马上都插着鸟铳手铳,对赵士桢笑道:“不打猎,要走很远的路,担心遇到野兽,去转一转周边各县,规划将来军府衙门周围的工业建设。”   “周边好啊,那大帅叫上我丈人吧,额,工科给事中徐公。”   赵士桢还没见过人家女儿,这边嘴上就已经喊上丈人了,被陈沐看得脸红,解释道:“徐公曾为修造北方水利考察京畿周边,他有经验,大帅不常说经验很重要么!”   见陈沐不以为然,仍旧以一种促狭调侃的目光看着他,赵士桢以极快的语速说道:“徐公是真怀才不遇,他去年曾上手本奏京师雄踞北方,兵员粮草都应直接取自京郊,如今却全仰仗东南,粮是漕粮、兵是班军,而且还说以西北古代的富庶,难道不能充实粮仓、训练军卒?”   “主张在陕西河南开凿旧渠废堰、疏通山东泉眼,并在顺天、真保一带时常遭受水害的地方,将十五条支流疏通,引水灌溉农田,则北方仓禀可以充足,便不需依赖东南,而且能将水患解除……他说北方水害正是因为不兴修水利,兴修水利水害自除,我认为这很有见识啊!”   打马的陈沐兜转马头,面露异色对赵士桢道:“确实有见地,去叫上工部徐公,一道走走!”   北方水利一直是个大问题,黄河决口一次,便会使上百万人流离失所,进一步加深土地沙化,但越是决口,便越不愿出大本钱治理,问题便只能越来越大。   而北方若能修缮水利,进增屯田,对朝廷来说是好事情。   那怎么上手本是去年的事,今年却还一点儿动静没有呢?   徐贞明年过四旬正值壮年,见陈沐相召为向导,便欣然跟随,向陈沐介绍起周边产业,只不过当陈沐问起他的手本为何没被朝廷准许时没有回答,只是苦笑一声,拢着胡须摇头不多言语。   但后来路上的介绍中,陈沐大概明白徐贞明在摇头间流露出的苦涩,让陈沐想走野地却发现无处下脚。   从大沽口至天津卫,经由官道一路溜达到长城根儿地下的遵化,路途四百多里谈不上远,陆路五百多里,要是坐船走河道更近,陈沐为多加了解才决定骑马陆路。   谁知道还不如走河道呢,一路上啥都没看着,光听着徐贞明逐地讲解,这是皇庄、那是宫庄、那是宗室庄田、那是军田、那又是皇庄……当然,属于百姓的田地也不算少,但不如官田这么密集、连贯。   “民田种粮者只三四分,官田则八九分为桑苗,种粮已不多,较之水田省于灌溉,百姓亦更省力。”徐贞明一一列数桑田好处,道:“其叶可喂蚕、木材可制器具、枝条可编箩筐、桑皮可造纸,桑椹更能供食用、酿酒,叶、果与根皮皆可入药。”   “种这个比种麦赚钱,百姓与佃农也比种水田更省力。”徐贞明的马术不够熟练,骑在马背上带着几分战战兢兢,但他说到种麦种桑苗脸上还是在笑,虽然陈沐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在笑什么,就听他接着说道:“何况这些田地过去多是军田、民田、闲田,它们现在的主人,又哪里是我区区工部给事中能惹得起的?”   在明太祖时代,百姓发现野地是可以自己开垦,上报官府也不加赋,那些田地被称作闲田,不过如今土地兼并愈演愈烈,四处都在圈地,百姓之中自耕农越来越少,土地掌握在少数人手中。   都根本不用羊吃人,大明朝的圈地运动早就做完了。   为什么明朝有那么多人做自耕农之外的职业,因为大多数人根本没土地让他们去当自耕农。   陈沐顿下战马,比骑在内地马身上的徐贞明足足高出一头,问道:“你知道兴修水利会惹到人?”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他以为这个工部给事中不知道呢。   “中官、豪绅、勋贵?”   “我不怕!”徐贞明依然在笑,这一次陈沐似乎知道他是笑什么了,“部堂驳我手本,一因改桑为水田劳累百姓,二则因突然奏本准备不足,我正在编书,名为《潞水客谈》,我知道我的提议一定是可以实施。”   “只要完善、只要实施,北方再无缺粮之苦,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五年、八年。”徐贞明的笑意收敛,没有慷慨激昂没有掷地有声,甚至语气也和表情一样凝重里透着怀疑,轻轻道:“我等得起。”   陈沐的马儿轻鸣,他点点头。   “好!等你编好书,一定先拿给我看,如果我觉得好,一定支持你!” 第二十七章 铁厂   像是无形中穿过一条分水岭,在京畿向东北走出百里后,路上田地渐渐稀疏,宽阔而多分枝的官道最终也只剩一条走向北方的路。   这条路通往遵化县,途经一座守御千户所,再向北便是长城根脚,往东则通向戚继光去年才修缮的三屯营,也是蓟镇总兵官驻地,而陈沐首先要去的目的地就是遵化县的白冶城,那也被称作遵化铁厂。   遵化铁厂立于永乐年间,初定于沙坡谷,宣宗时迁往松棚谷,至正统年间,两地铁矿都被采空,其间铁户才被迁到如今的白冶城。所谓白冶城,白谓之荒野,冶即冶炼,一直以来是明朝最大的官营铁厂。   这的铁料由工部差委旗军直运京城,供军器局与宝源局使用。   不过在陈沐的印象里,遵化铁厂每年所课铁税似乎并没有广州府多。毕竟那边儿是民营,这边是官营,经营理念不同、供需条件不同、使铁目的也不同。   “靖海伯?”   白冶城中,戚继光正耳提面命地督促炼铁郎君尽心报效,突然听到守御千户来报有人自称靖海伯率数骑策马自官道而来,想入白冶城观看铁厂,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让戚帅别去接他,让人觉得此人好生无礼。   千户眉目很是不快,他们这些长城根脚的旗军对戚继光都很是尊敬,听着来人好似无甚尊敬的言语,自然少不了一番添油加醋,哪儿料到戚继光却笑道:“那戚某就不去接他了,你带一总旗,快去好生把人迎进来。”   “愣着做什么?铁厂近郊木尽铁绝,正发愁的时候有财神爷过来可是好事,他是南洋大臣陈二郎,快去吧!”   戚继光早先听到靖海伯也是在头脑里反应了一会儿才跟陈沐对上号,不解的部下,戚总兵露出得意的笑容:“戚某早知道他会过来,北洋设在天津,他要造船造军械,不来遵化不行,那可是能军费自筹的衙门啊。”   表面上看起来,戚继光好像非常羡慕陈沐能自筹军费,实际上他心里……真的好羡慕啊!   陈沐没进遵化,在一行旗军的簇拥下,打马进了白冶城。   白冶城外已形成民间聚落,周围田地以环绕白冶城的形状向周边展开,人们说那过去都是林地,因铁厂所需将林木砍伐殆尽,土地便用以农耕,种菜种粮自给自足,不过若想购置生活用具就要赶到更远的遵化县城外去赶集了。   城池不大,但很牢固,城上用的与明长城同样的防御体系,四角修筑空心敌台,四座角楼皆使用不同的建筑手法,供军兵居住、储存兵器。   城外南北有两关,各设盘查守备栅楼,还有两座军民庄,称侯庄与东庄。城内划分为四块,除常驻军兵外皆是炉户所居,在东街设有建武衙门,前庭是掌管军兵的守备把总,后院则是管辖炉户铁户的炒铁郎君。   白冶虽小,守备固若金汤。   所谓的炒铁郎君,是工部道员,最早工部是直接派遣五品郎中过来监督,不过如今铁厂没落,只剩下寻常道员在这充当郎君。   “来的匆忙,未能提前取得通传,还望戚帅勿怪。”   别管产量如何,白冶城看上去可比五岭以南铁户炉户杂居的佛山看上去正规不少。   知道戚继光在铁厂衙门,陈沐不敢让人多等,进城也没多逛,直接赶往衙门。   在戚继光的地盘上,他看上去要比年初上朝少了几分威武,着山纹护心甲,发巾将头发一丝不苟地拢起,远远地边抱拳笑道:“陈帅前来,应为戚某有失远迎才对,快请进!”   看见陈沐身后亦步亦趋的赵士桢与徐贞明,戚继光先后点头打过招呼,并不因位卑而忽视,还专门对徐贞明道:“工科徐先生,谭部堂与戚某提过先生的北方水利法,因为是可以施行的。”   边说着,将陈沐迎进衙门,并肩而走随意问道:“戚某听说,陈帅此来是看铁厂可能支应北洋衙门使用?”   “是啊,北洋衙门要有自己的军器局与船厂,广州府军器局虽有力,但其毕竟工匠不多、产能有限,如今天下首屈一指的官营军器局一曰南洋卫局、二曰宣府、三曰京师,京师供京营、宣府供中三边南洋供沿海。”   “北洋暂且不说,东洋军府可不能光指望南洋那一天七八十杆铳。”陈沐说着摇头道:“各省卫营军兵都等着换装,今年海军讲武堂半数毕业学员也要下派各地任百户千户,陈某要调军械,怕是排不上咯。”   “一天七八十杆,鸟铳?”戚继光连连眨眼,在心里速算后再度问道:“南洋军器局能造那么多武备?”   说话间陈沐已跟着戚继光坐至衙门正厅,点头道:“南洋军器局守着佛山,那边出铁装船就能送过来,周围河道密集,几乎是穷一省铁力供起那一座军器局,去年单耗铁便用去一百二十万斤有余,鸟铳用铁是大头。”   这个数量听得戚继光与陪于末坐的炒铁郎君对视一眼,俩人脸上一个尴尬一个狂喜,尴尬的自然是炼铁郎君……戚继光今天才刚拿着几十年前的旧账跟他问过,过去铁厂一年给京师供铁七十万斤还尚有余力,如今一年二十万斤常例匠人都闲着产能上不去。   东三边也是用兵器大户,尤其戚继光,手底下就有铁厂偏偏产能上不去,他能有什么办法?   戚继光脸上的狂喜很快隐去,对陈沐摇头道:“恐怕要让靖海伯失望了,遵化铁厂如今驻军九百八十,是军比役夫多、役夫更比匠人多,十月到四月,民匠军匠仅有二百二十,如今民夫征调已完,回乡种田,白冶城仅有工匠七十七。”   “城内有炼铁炉二十五座、铸造炉五十六座,多数都已废置,匠人与学徒可随地招募,但本地矿山采尽,官属林场亦无木材取用,民属林场既要买木材又要雇脚夫,本地炉户已无利可盈。”   陈沐缓缓颔首,这种情况他还真没想过。   他不关心没有铁矿、没有木柴,他只关心一点——陈沐向炒铁郎君看了一眼,这才对戚继光问道:“白冶城匠人,技术如何,可会炼焦炭、可能担当天下顶尖?”   戚继光一听陈沐这么问,面上愁苦眨眼褪尽,转头瞪向炒铁郎君,那意思再明白不过。   ‘机会给你了,给戚某抓住!’   炒铁郎君福至心灵,起身抱拳慨然道:“白冶城炼铁炉矮者一丈七尺,日出铁两千斤;高者二丈三尺,日出铁三千斤!官匠皆为熟手,只要铁矿、木料齐备,全盛之时半年炼铁七十万斤不在话下!焦炭更不必说,京畿之内随便哪个煤场都会!”   “不过……”说着,语气又矮一头道:“那,那是嘉靖年的事了,如今匠丁稀少,二十万,二十万斤不是问题!”   陈沐拍拍手,他就爱听这个,只要你有技术,别的都好办,他对戚继光拱手道:“别急,等我人手过来就开始探矿,戚帅等我仨月,缺矿缺木都不是问题。”   陈二爷摩拳擦掌,打算让信奉能源可再生持续发展的老祖宗们见识见识咱暴力开矿的本事!   别人不知道矿在哪、不知道矿有多少,他知道啊!   这儿可是北直隶! 第二十八章 基础   在戚继光那,陈沐得到了几幅顺天、蓟镇的详图,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绘图制法让他一眼就认出这出自宣府讲武堂学员之手。   从遵化离开的回程陈沐没再选择骑马,被戚继光的旗军沿途护送至永平府开平中卫,在那乘船沿沙河南下至海口,转称海船沿岸行船不到一个时辰便回到大沽口。   这条河道极为便捷,是陈沐认定将来极为繁荣的铁锭焦炭输送航道。   回到大沽,陈沐不再心浮气躁,精心整理着自己这趟出行所得,他要开始投资商贾办厂了,张居正的统一税法对西北农户并不友好,但大体上使用白银缴税的优势更加明显。   农民得到更多自由,给城镇带来更多活力;工商业者如果没有土地就可以不纳丁银,也鼓励了工商业,这给他想做的事提供了很大的帮助,唯独有一点陈沐不大满意。   离开大沽前,他又派人给张居正府上递信一封,一方面说出他想在天津东部沿海大干一场的想法,另一方面则再次跟张居正商议给商贾行重税,同时请他再考虑自己把国中藩王弄到国外的想法。   宗室这个问题不必多说,去年九边耗粮八百万石,宗室俸米也是八百万石,在陈沐看来哪个地方不能帮朝廷‘清理’一些藩王,丢出去当岛主多好啊。   至于商税,则是张居正与陈沐分歧最大的地方了,陈沐主张对部分商贾收三成重税、余下与民生有关的则酌情收十税三至三十税一不等的分类计税,这对他来说是老生常谈了,上次进京他就与户部聊过烟草重税的事。   这一次,张居正又搁置了。   宗室的事张居正回信里压根没提。   至于后者,张居正在信里倒是提了一个设想,鉴于四洋军府已成定局,在沿海各省皆选一港开阜,以规范管理海商进出海口,行七税一的重税,这基本上就是延续张居正先前对海商收税的标准,国内工商业则依然以三十税一的税率。   因为他认为对商贾行重税会导致物价提高于民不利,引据经典,包括但不限于明太祖朱元璋、北宋王安石、汉代桑弘羊以及《孟子》来反驳陈沐竭泽而渔的重商税。   还是有钱了,过去太仓银年年负数,隆庆出也不过才攒下八十多万,海关税与南洋军府京运一年给朝廷增收近三百万银,财力不是那么捉襟见肘,朝廷决策层一下就舒服了。   要搁到以前,陈沐应该就认下读书少的亏,不吭声了。   但最近认识了徐贞明,很受他那股气魄的鼓舞——朝廷不听,是因为我的准备不充足,那我就实地考察收集资料,以完善的条目与切实可行的计划来说服你!   当然也不全是令人沮丧的坏消息。   “要设立军器局,需知情练达之人,关尊班掌管南洋军器局,把关尊耳调来督北洋军器局。还有曾押船行商的邵兴邵勇,也调过来。再派人去播州,让应龙给我找些那边挖盐井的熟练匠人,再让他在那边找火油井……没玻璃啊!”   “给濠镜再传信一封吧,开出悬赏,别管是哪个国家的夷人,把制造玻璃的方法,不,葡人一个比一个精明,要方法恐怕不好要;从现在起濠镜海关不收任何类似琉璃的制品,悬赏葡夷在濠镜开设玻璃厂者,代雇工人、购置材料卖出成品免税五年……等厂开起来再进人把他们的技术学来,免税他也干不下去。”   “也要在国内悬赏,国中有制出玻璃者,方法得当赏银千两。”   大沽口要塞百户衙门后厅,陈沐与幕僚聚在一处,桌案上凌乱铺着数幅地图,涵盖京畿、渤海湾、黄海湾、辽东、朝鲜等地,其中辽东与朝鲜的地图并不准确,只在一副整体大图上有大概图样,那副大图是沿海航线图。   此时图上被陈沐以炭笔绘出大大小小好几个三角区域,每个三角区域的起始地都是天津大沽口。   很多东西都要用到玻璃,而他手上玻璃的替代品只有水晶与琉璃,水晶只能切割不能二次烧制,琉璃的制造工艺繁琐价格昂贵,都不是能普及的东西……在他的计划中,天津一带要形成初步的上下游产业,玻璃厂并非关键,但很多地方都要用到它。   尤其在于陈沐想在北洋设立一间化学实验局。   “北洋将是一个整体,此地兼得漕运、海运之利,大多资源取得较之旁处更易,故我想在此地设立北洋七局。”陈沐说着抬眼看向周围杜松、徐渭、徐贞明、赵士桢几人,取过白纸边写边道:“军器局、育种局、造船局、军医局、火药局、实验局以及蒸机局。”   “一切产业先以七局为目的,兼得盈利,周遭即将设立的工厂皆以四官六民行股,国内国外,应缴赋税不可遗漏,首先是木材加工厂,下辖伐木林场,暂且用以建设,等不需要了便专行木材加工,还有烧砖厂与水泥厂。”   陈沐在这边图上标识北洋旁边刚注上木材加工,便听杜松道:“大帅,林场关了,取木材从哪来?”   “临近经济作物很多,棉花、布匹都不缺,我们要有被服厂,供应军队之余出产棉衣,供北方穿用,也能销往朝鲜,我们在朝鲜取木材,这条航线很方便,往返不到两千里。”   “水泥厂用铁渣,军器局有下属炼铁厂,可以供给,铸造锻造也解决了;然后是制漆制胶、榨油炼油、制砖制陶、造纸印刷、织造皮具,上下产业形成供需链,下游首先保证供给再扩大产能,再售卖四方获取利润;上游产业技术高利润高,有市场就有利润。”   “剩下的就是养殖,主要目的是给旗军供给辎重,旁边守着长芦盐场,这一切既能让天津有更大的规模,也能让北洋东洋有足够的力量带动北方,减轻南洋军府的压力,南洋需要开拓的地方不比东西二洋少。”   “除此之外,等各个工厂建起,用于工业的诸多学科也能设立,全天下各行各业的能工巧匠最优秀的技术与发展脉络将在我们手中整体地汇总、并进一步发展,它们与治国之间的联系,由我们来编书告知与世。”   “安南缅甸是大明的粮仓,吕宋苏禄是大明的矿场,朝鲜与日本将会是大明的林场与矿场和市场。后人将会说,大明的初步工业化基础,是我们立足于世的时代打下的,这幅图只是起点。”   “朝廷负责大明的现在,北洋负责大明的未来。”   “等这个起点的基础打下,我们会远渡重洋降临在西夷的土地上,学习他们、领先他们、压制他们……五百年!” 第二十九章 森林   陈沐发现自己煽动力确实很强,在他还怀疑别人究竟有没有听懂自己到底在说什么时,徐贞明找上了他。   赵士桢八字刚有一撇的老丈人明确表示希望转仕北洋或东洋军府发光发热,并附上他熬夜对北洋军府附近建设写出先后规划的建议,让陈沐有些措手不及。   “在下所虑,在于军府掣肘较朝廷少之又少,本艺水利、营造能为军府出力,亦能在北洋辖地施行水法,完善《潞水客谈》,望大帅准许。”   有人自愿加盟,而且还是有经验的六科给事中,当然是好事,陈沐欣然应允,便做下在北洋衙门营造好后便发下手令向吏部要人的决定。   况且徐贞明的建议也很有效,他曾探查过匠人烧制砖瓦,此时北洋衙门工地不但有老练匠人、还有造好的砖瓦窑,来自山东临清的看窑大匠。   即使徐贞明对陈沐所构思的砖瓦厂体制并不了解,也不妨碍他以官办窑厂思路来代入陈沐的主张,在这个时代,不单单砖窑厂,但凡要用到火窑的地方,别管是炼铁、炼钢、烧瓷还是烧砖烧瓦,最重要的就是看火师傅。   只要今后北洋军府给出匠人的徭役银,给一份平价的佣金,再充分地说服,工匠多半愿意留在这边。   没过几日,从南洋依照陈沐要求运载各项物资的船队靠港,货物卸入新造大仓,同时军府卫两个押船百户率领其全副武装的部下进驻北洋衙门工地,看护这批非常、非常、非常贵重的货物。   二十六万五千两两白银、三千二百两黄金、各式军械、工具、物资与船舰。   金银贵重,承载他们的箱子却并不大,用南洋卫常装火箭的木条箱装了八十多箱,在运输船队中仅占一小部分,更多的运载空间则用来输送水泥、各式车床、书籍以及人手和蒸汽机。   杨青鸾带着土豆过来了,红薯被她派去军府卫伺候颜清遥,虽然小东西名叫海龙,但现在让小靖海伯跟小掌柜一起乘船渡海恐怕会把脑子晃碎,何况小掌柜也需要休养,陈沐打算等这边根基打好赶在西班牙那边船还没回来请个长假去军府卫岛住几个月。   除了家眷,向飞、莲斗等人亦带陈氏家丁搭船过来,老平托依然留在南洋,只是附送一封书信,辩解没有跟随陈沐北上的原因,信中称他通过教会得到消息,欧罗巴近年来出现很多书籍,他将在南洋卫帮陈沐收集一些,翻译一些。   话是这么说,但陈沐与平托都很清楚,这是为了缓解尴尬,一来明帝国的法令不允许葡人登陆濠镜以外的地方,二来陈沐似乎也从来不愿意让异国人登上他们的土地。   就像现在被憋在船上只能眼巴巴望着近在咫尺的陆地却不能下船的莲斗一众一样,陈沐没有专门下令让他们下船或不让他们下船,但人们潜意识里就认为他们不该下船。   家丁队长向飞的待遇就要好得多,他身后四百多个从广东赶来的好手全副武装,在缅甸战争结束后,作为家丁中的佼佼者,他们被投入海军讲武堂进行为期半年的集训,随后带着南洋最新式的步兵武装,奉命北上。   在船上的货物被卸下后,各队前四声同时响起的号炮让他们岸边港口快速列队,笠盔、胸甲、臂缚、胫甲、短靴一丝不苟,他们身后背挂制式皮背包与被褥卷,挂满竹制弹药筒的腰间携带铳刺,部分人还有一支手铳,大多数人的主要兵器是斜扛在肩头的带托鸟铳。   十一人一队,队伍里有三顶笠盔带盔枪,枪缨颜色不同,一红、一黑、一蓝,红色是小旗官、黑色为副小旗、蓝色是宣讲官,三名军官职责明确,腰间水囊旁往往会多挂一只小地图包。   在每队中,还有一个衣甲相同但多披一件覆盖上半身土色带网斗篷的旗军,穿这种斗篷的旗军神色通常比旁人骄傲,手上带托长铳也与旁人不同,多出一副圆筒。   他们引得大沽口闲懒的旗军侧目,趴在墙垛上扒头以露怯的神情看着港口快速集结的旗军,人们交头接耳地小声低语,说:这是靖海伯的家丁。   不过片刻,又一声号炮响起,他们的号炮很简单,既非过去明军惯用的小口径火炮,也不是北疆戚家军所用的三眼铳,而是一种以手转动连发的手铳,声音不大,只能让百人方阵听清,再远的地方便没有余力了,因此每次放出号炮都是各队齐放。   除了家丁,跟随军队一起行进的还有匠人,一百多个自宣府时追随陈沐的家匠,涵盖各行各业,这些老匠人比任何人看上去都喜气洋洋,陈沐给的雇工钱非常丰厚,平时没活时还能闲着领钱,现在终于有了新活计,但显然更让他们开心了。   因为有活儿的时候他们才能领到全饷!   在北洋衙门的工地上,已有大沽旗军为他们备下丰盛的食物,陈沐则在前番接应后即至仓库,清点问询辎重。   他的手掌在仓库桌案上盖着一封老平托从南洋军府岛送到的长信,听押送货物而来的邵廷达对他说着:“沐哥你想不起来了?早年咱在清远峡,有矿工聚众,俺们受命弹压,那个矿山山长被你放了,叫杨荣。”   听邵廷达这么一说,陈沐好像有点印象了,缓缓点头问道:“他怎么了,那会还想让他到我这当家丁,不过后来就没他的消息了。”   “后来他出海了,去过吕宋、日本,最远跑过果阿,还在苏禄重操旧业开过矿山,前些时候找上我,想见你报效当年再造之恩。”邵廷达说着摘下头盔,揉着发巾下一层短似钢须的头发道:“运送辎重,没让他跟着,过些日子会自己过来。”   陈沐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对邵廷达道:“这次你回南洋,请朝爵兄长告知各卫所,加紧练兵不得松懈,明后两年我也许会向南洋借兵。”   邵廷达显然知道内情,问道:“是西夷?”   陈沐缓缓点头,没再多说,转过感慨道:“没人会轻松承认失败,尤其一个国王。”   他的手将长信攥得很紧,在那上面,平托从葡萄牙得到的消息,林来一战后,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下令国中砍伐森林,在沿海修造一座座船坞,建造着史无前例效忠基督的庞大舰队。   这个消息意味着西班牙使者在南京礼部签订条约时,海的那一边,西班牙正集结国力建立所谓伟大而幸运的舰队,这个时间,这支舰队的创立目的恐怕不是英格兰的伊丽莎白。   陈沐眯起眼睛笑了,在远处,雄姿英发的部队正开进北洋军府校场,大洋彼岸的统治者已经对局势做出无比清醒的判断。 第三十章 营房   人才是最根本的,家匠们抵达天津的次日,对探矿有手艺的匠人们便被陈沐分为数队派往永平府的开平各地,探寻煤矿、铁矿。   银两送到,更令北洋的诸多计划拥有最坚实的后盾。   杜松与向飞一道,率领人手前往宣府口市,一为采购军马、二为招募军卒,三来则要从今年宣府讲武堂毕业学员中招募基层军官。   北洋军府的招募条件相较同时期的募兵军队较为苛刻,主要在于对新兵的文化程度有条件,至少要上过社学,能识一部分字、懂部分算数,倒在体魄上没有太多硬性条件,十八至二十五之间、身体没毛病、不过高也不过矮,签订一份为期五年的契约,就能领取相对丰厚的军饷。   杜松携带的募兵契约是陈沐亲自筹划,同招工合同比较像,把募兵的义务与待遇写的很清。   他们的底薪只有可怜巴巴的月银五钱,比起京军一年十八两还给粮盐这种待遇几乎可忽略不计,但契约上同样写明各项奖惩制度,比方说每月远射、越野、对搏、换弹等考校达标各赏银半钱,达到甲等再加赏半钱,年底还有因全年考核的年终奖。   这意味着在不算战利与赏格的情况下一名优秀的北洋步兵能拿到超过京军的军饷——这足够有诱惑力,契约只有五年,五年之后可选拿了银子回家或者再续约五年,过程中如果立下功勋,也同样拥有被提拔为军官的可能。   京军不是谁都能当的,现在北洋军显然是年轻小伙子最好的出路。   陈沐在写下这份招募契约时就计算过,想拿到最高的军饷很难,但拿到超过京军的军饷不难,如果一个人能在北洋军府领到超过京军的军饷,则说明其有远超京军的军事技能——这种兵如果有机会,戚继光也会抢着要的。   这是个生意,而生意,陈沐永远都不会亏本。   陈沐请人做了锻炼士卒力量杠铃、哑铃、单双杠等器械,布放在北洋军府衙门的校场边缘,庞大的校场被分成三块,分别是步兵校场、鸟铳校场、骑兵校场,步兵校场左侧相连的大片步兵营房已经开始建筑,右侧的骑兵营房则只是围出大片林地。   在大量工匠、民夫依设计图按部就班的建筑下,砖木混建双层结构的步兵营房如雨后春笋般建起,营房不但配备澡堂、厕所,还有夹墙可供冬季取暖,以水泥粘合砖块使营房更加牢固,眼看先头立起的几座营房便进入装瓦阶段。   衙门还没开始修建,步兵营房就已完成大半,在校场东侧形成接连不断的长街。   殷正茂在北京待的时间比陈沐长,等他再回到北洋衙门时对这的变化无比惊讶,在陈沐带他穿行校场,登上位于骑兵校场正中的钟鼓楼前,俯瞰整个北洋军府规划地时,他指着步兵营房问道:“靖海伯建了许多房子,那么多营房,能住多少兵?”   “校场以东,步兵营房,建成后可住六个千户步兵,校场以西是骑兵营房,可住四个千户骑兵。”陈沐收回越过钟鼓楼城垛的手臂,对殷正茂道:“现在我还没打算招那么多兵。”   “好大工程,北面呢?”   殷正茂感慨着对陈沐问着,衙门朝南开,北洋军府的大门也在南面,北面除打下桩子的衙门用地外还有大片已被围起开始砍伐林木的土地,陈沐并未细说,只是道:“军府的各项设施,仓库、医科院、军官的课堂、食堂等地。”   在殷正茂眼中这完全是靡费的花销,一座军营,根本不值得这样大兴土木,他摇头道:“花费过巨了,陈帅。”   “北洋军府不是南北讲武堂那样的地方,练兵,不必如此。”   陈沐明白殷正茂想说的是什么,他摇头笑道:“这是一次新的尝试,我认为一座花费甚巨的军营比起将来这里能达成的意义,很值得。”   殷正茂不以为然道:“愿闻其详。”   “定位很重要,就好像四洋军府是为朝廷敛财强军,徐阁老的讲文院是为朝廷培养六部官吏,我主张设立南北讲武堂,以全天下最优秀的致仕老将做教员、在职将领编撰兵书教材,为的并非是培养国朝基层军官。”   “用他们做基层军官是暴殄天物,只是如今没有好的环境,他们毕业后有些有门路的能做指挥使,没门路的就只能做小旗官总旗官,这与他们的才能没关系,何况此时哪个卫所弄过去个学员做千户,他也无法发挥三成才能。”   殷正茂深以为然,海军讲武堂出去的每个学员都是人才,这个他是知道的。   但短时间里那些人调派地方难堪大用,就像宣府讲武堂出去的学员最常干的是什么?没有将领敢让他们带兵守边,只能是练练兵、测绘测绘地图罢了。   这帮人需要的环境,要千户所完备地调派出车骑步炮工五科兵力相结合,一场常规战斗部下要有四百四十杆鸟铳、十六门虎蹲炮、打空一百支小旗箭,更别说还要有两个炮兵百户直属炮队的大小二十二门镇朔将军炮。   哪怕再雄才大略的指挥使,见到这种锐意进取过头儿的部下他能说什么?   现实是能给他配五门威远炮就不错了,弄不好只有三门碗口炮,小旗箭是打不起的,鸟铳换成快枪和火铳勉强能凑够三百支,虎蹲炮倒是能给俩百户配两门,这就已经仁至义尽了。   不是每个千户所都叫香山,不是每个卫都叫南洋,没钱。   这就是南北讲武堂学员毕业后尴尬的地方,学了三年屠龙术,毕业发现也就学到练兵、绘图的本事能立马派上用场,明明各方面综合素质都强过别人,但连表现机会都没有。   往往还会遭受旁人嘲笑:“真他妈有这财力,不用讲武堂毕业,我也能打赢,有这财力吗?没有!”   “铳炮甲械的普遍列装,对兵力庞大地域辽阔的国朝非朝夕可成,广东造械能力天下难及,现在两广旗军还没换完,何况各地吏治参差,还要许多年,殷公想必也很了解。”   伴着殷正茂点头,陈沐继续说道:“但士兵的素质却不一样,讲武堂毕业学员只要有合适的士兵,哪怕铳炮有所不足,同样也能比旁人打仗打得好,军官嘛,只要能带着部下打胜仗,朝廷就有赏,有赏就有钱,有钱换装,就更能打胜仗。”   “明后两年,东洋军府会带第一批士兵远征,会留下一些老兵并吸收南北讲武堂毕业学员,充作新兵旗官,军饷北洋发、练兵地北洋修,五年之后,一批批优秀士兵退役,北洋能推荐他们去天下各地卫所任小旗、总旗,他们会是最好的小旗官与总旗官。”   “唉……”   殷正茂长长地叹了口气,抬手想在劳心费力的陈沐肩膀拍拍,可能觉得不太合适,动作悬在半空却没有拍上去,看着陈沐道:“陈帅,最难的不是练兵选将,是钱……各地卫所有了好旗官、有了好军官,可这钱呢?”   “讲武堂教出好将领,北洋练出好旗官,他们再练出好兵,到时候带兵越过长城从葱岭打到长白山,朝廷哪儿来钱给这帮虎狼之师发赏?”   “哈哈哈!”   陈沐听得仰头大笑,张手在二人之间划过,神态轻松,道:“东洋、西洋、南洋,广州、天津,权当是……第一个五年计划吧!” 第三十一章 电报   陈沐刚和殷正茂以开玩笑的口吻说出‘第一个五年计划’,没两天自己就屁颠颠跑进北京城了。   他跑进北京城绝不是为了什么五年计划,他还没自我膨胀到那个份儿,也从不觉得自己能给大明朝制定五年计划。   说来他进京的原因好笑,陈大帅在天津卫河北岸发了疯地乱砍乱伐搞建设,张阁老搞建设搞得比他还厉害——自从发现电报真有用这事起,张阁老便下令工部必须尽快弄出能铺设十里甚至更远的电线与配套电机,甚至重视程度超过北洋军府。   电报线转眼就安到天津卫,并顺着运河往南修去,陈沐搬进刚盖好的营房住了才三天,便有驿站骑手快马加鞭送来张纸,上面乱七八糟点着墨点,陈沐看了半天也不知是什么意思,问驿站伙计这是什么意思,他们也不知道。   天津卫驿站的驿卒就知道最上面一片黑点指的是他们这个驿站,下边的黑点有东的意思,先前有军官来教过他们一些关于方位、标注的密文,再多的他们就不知道了。   之所以将密文送到陈沐这,还是驿卒两眼一抹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实在不知道密文往哪送,只能大着胆子往陈沐这送,死马当活马医。   陈沐当然看不懂!   他听说戚继光给张居正编了一套密文,可这套密文又没送到他陈二爷这,他怎么能看懂?   好在陈沐一直有一股舍我其谁的气势,这时候京城应该就一个发电报点,那就是张居正的府邸,毕竟内阁在宫里,搭设电报线还要多加考虑,但张阁老府上不需顾虑许多,除了他别人也不可能发电报。   而张居正往这发电报,除了发给自己还能有谁?大沽口百户?   这一点上,陈沐觉得张居正能想到这个办法真是聪明,而他能想明白张居正用这个办法找自己,更是绝顶聪明了!   陈沐收拾收拾便向京城走了,要单凭骑马,日行三百里疾驰马没事得把陈沐颠死。   正好到天津卫也是下午,他带上仨武弁随从在天津卫搭船,加了些船钱走夜路,听着艄公夜唱晃晃悠悠睡了一宿,清晨被武弁叫醒时人已到通州,从这骑马进京,还能赶上在宣武门外的米市口吃上热腾腾的马肉火烧。   马政是自开国之时便有的事,但过去都是百姓给官府养马,打仗就交出去,相当于寄养,压力还不算大;但永乐年后朝廷不再四处征战,民户养马便要求‘孳息’,大马生小马,还不准养死。   官牧崩溃的快,民牧在这样的环境下崩溃得更快,人还有个生老病死,马就能不死了?   所以民有养马之苦,官无养马之利,前些年隆庆皇帝还在世时刚有一次大规模售出种马。   长此以往,民间便将马分为几种,有战马、驮马,以及肉马。   张居正府邸离宣武门不远,正阳门往南朝西拐个弯儿,在骡马市街上,往北是琉璃厂,西南是南城兵马司,虽在外城,却是外城不可多得的好地段……这不像陈沐府邸,虽离紫禁城近,但都是小宅子,外城都是大宅子。   陈沐更喜欢把这片称作皇家动物园,张居正府邸往北,骡马市街角是虎房楼,顾名思义,养老虎的地方;西北进了宣武门街口则是象来街,是养大象的象圈;象圈对面是喂鹰胡同,养老鹰的。   放在正德皇帝那会,这些老虎和大象都要训得乖乖,大象得做皇帝的仪仗队员,学会驾驭驮宝;老虎就惨一些,偶尔得被正德皇帝来一场公平的对打,不能还手的那种。   到如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自嘉靖朝起,天子不喜欢这种大东西,大家都开始吸猫了,比如说上次乾清宫门口跟陈沐、万历一起吃馅饼那位,在宫里人见了都要尊称一声‘小小老爷’,身份和地位上就和猫儿房那些公的‘某小厮’、母的‘某丫头’不一样。   正赶上六月,宣武门护城河边上早早的便人头攒动,仕女出门才俊相随,观看护城河里大象喷水游玩。   每年这个时候,大象都会被带到护城河里洗澡,年轻人争相游玩,成了一个节日。   陈沐和他的武弁对大象都没什么兴趣……他们在西南战争中早就见识过了。   吃饱喝足,让武弁随便找个茶馆坐着,陈沐一路牵马过长街,溜达到张居正府门前,要不是在院墙外仔细看了半天,他还真发现不了电线杆到府邸墙上是怎么走线的,木管架设在院中伸出的树枝上,穿过隐蔽绿荫顺到道路两旁高耸的电线杆上。   细木管中装着电线,电线材质是铜线陈沐知道,但他也知道此时此刻看见的电线木管中绝不单单是铜,包裹铜线的是一层黑乎乎的东西,具体是什么他并不清楚。   “第二十七个。”   就在陈沐想要离电线杆近点一探究竟时,他听见院门口有人说话,转过头见到着青色绸衫戴环玉黑发巾的大管家游七立在门口,拱拱手笑道:“自电报发出,靖海伯是三日里第二十七个来府上拜访的了。”   “爵爷快请进门,老爷正与客人交谈,还请稍待片刻,饮一杯茶,在下这便去通报。”   游七笑着引陈沐入府,进门时陈沐便瞧见前院马厩几匹西马,他估摸管家口中的客人是他认识的人,待坐入偏厅,他这才对游七问道:“游兄,阁老此次传信,所为何事,能否透露一二?”   “嘿嘿,老爷的心思,这可不是小人能揣摩的,不过爵爷且放一百个一千个心,不是坏事。”   笑吟吟地摇头,从侍女那边接过小食餐盘茶点,端端正正放在桌上,这才喜气洋洋地道:“稍待片刻,我这便为你通报。”   那边游七去通报,陈沐则无所事事地瞧向帝国首相府上的茶点,却见漆盘上居然还放了一只塞好烟丝的崭新木烟斗,插一具不曾用过的玉具烟嘴。   凡是让人享乐的,风靡的速度远比其他一切来得快。   他摇摇头,没去碰漆盘,他愈加笃信自己建议对烟草收重税的提议是正确的,这项税务将来会与盐铁相提并论,如今早早就把定制拿出,是件大好事。   “靖海伯来得正好,老爷在书房与户部王大人议事,请爵爷跟我来。”   户部,王国光? 第三十二章 缘由   张居正看上去心情不错,书房窗户支开半扇,映着府后竹林,墙上壁挂水晶灯罩做出磨砂,发出微弱亮光,映出户部尚书王国光掌中烟斗缓缓燃烧的烟雾。   在陈沐眼前,桌案上摆着层层叠叠三四十册书目,为王国光执掌户部与侍郎李幼滋等人合力编撰的呕心沥血之作,名《万历会计录》,包容整个帝国财政的秘密。   “这套书以地域,先全国、后以省冠府,以府冠具;以数额,以总数冠分数,以分数合总数;以收支,先全国田粮旧额岁入岁出总数,次省府州县分数,次边镇饷数,次库监,次光禄,次宗藩,次职官,次俸禄,次漕运,次仓场,次营卫俸粮,次屯田,次盐法,次茶法,次钱法,次钞关,次杂课。”   张居正收敛精细修剪的胡须对陈沐夸奖道:“王公编修此书,当得此代奇伟功业!”   “当今只差一步,海外各地情形、物产物价,这就不能依靠王公,朝廷还需仰仗靖海伯。”张居正说着转身从桌案摸出两本书向陈沐的方向轻推,道:“我太祖皇帝曾言,民商工农贾子弟多不知读书,宜以其所当务者直辞解说,作务农技艺商贾书,故命儒士做了这些书。”   陈沐微微垂目,张居正推过来的两本书名叫《商程一览》与《水陆路程宝货辨疑》,这两本书他知道,几乎是国中的行商手册,甚至视为明代商人教科书也不为过。   但是……陈沐面露不解,诧异地脱口而出道:“太祖皇帝,不是重农抑商?”   张居正瞟了陈沐一眼,面无表情,待转向王国光时才露出笑意,沉寂片刻甚至让陈沐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这才转过头来道:“朝野之间,凡事必尊祖宗之法,你知为何?”   “天下战乱之际,我祖宗起兵北逐元寇,光复中国,生民飘零之时,人丁冻饿,田尚且不敢耕作,即便重商,又何来财货?天下初安,祖宗即鼓励商贾,但这并非你说的重农抑商或重商抑农,是因早先重商则伤农、而后重商可利农——所谓祖宗之法,便是如此。”   陈沐连连点头,拱手道:“在下受教了。”   紧跟着他说道:“阁老与王公放心,编海外会计录,就由北洋军府代为完成,分至西洋、南洋、北洋,为期五年,五年内将寰宇诸国物价摸清。”   其实张居正说的道理对陈沐来说没什么受教的,真正让他感到受教的是朱元璋、是掌权者所做之事的出发点与心态——有些人恣意而为,而有些人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政策上的权宜,并且能做成。   “稍后专有一套用于北洋的电报密文交你,工部电报还有些事,晚些时候再说。”张居正缓缓颔首,探手对王国光道:“还请王公继续说吧,靖海伯精于财务,或当有谋国之见。”   陈沐并不这么觉得,他摊开万历会计录在桌上,分外乖巧地坐好,等待王国光说出下文。   “老夫编去岁赋税,以河南、陕西两省,与南直隶为例,税法本色折银一事,户部诸曹曾议,以为全国通行钱法本色可折银之后,应当是边鄙之地折银少,仍上本色;富贵繁华之初折银多,少交本色。”   这里的本色指的便是所谓的实物税,陈沐皱起眉头,瞄了一眼张居正,发现他同自己表情一样——难道不该是这个样子么?边鄙之地哪儿来银子?   “恰恰相反。”   王国光摇头,抬手指向桌上书籍,道:“去岁,折银最多之地为陕西,其次山西,再次河南,余集诸省交解账目,观之情形甚为疑惑,折银价高低不一。以河南为例,其省中有二县受灾,运粮四千二百石,其中三成折色,整个河南的赋税,折银四成之多,陕西则高至五成。”   “在江南,折色仅为一成。”   户部尚书放下烟斗,抬起一根手指道:“收账目、召官吏,与同僚多般议事方知,江南商贸繁荣,百姓多种丝绵,米价也比北方便宜,他们更乐于交本色;而北方诸省以农事为生,边鄙穷困之地,百姓耕作稍稍受灾,则本色则不足交付赋税,便要折色。”   没有问题啊?   张居正点头道:“这正是让北方百姓更加便利,其地米价粮价更高,折银有利百姓。”   “但过去民解民运,赋税难急在粮长;如今官解官运,赋税难急全在百姓,贪、扣、剥、耗,四急之下,本应交银一两、朝廷也只能收一两,当然实则户部只能入帐见不到这一两银,但百姓却要费二两甚至三两才能交上,此则为重税。”   “百姓越贫困,越需折银上税,越折银上税,则越贫困。”   “单单如此,还不是问题所在。折银依赖商贾、地主那些富贵之家,主要为粮商,待到官府收税则粮价变低、伤及农户;收完税粮价涨高,再伤农户,这是平时人心趋利,天性使然。”   张居正的眉头皱起来,王国光却没有停下,他的语调更为沉重。   “待到乱时、战时,商贾、粮商乃至饭饱衣足的寻常之家,凡有金银者,必要屯银傍身以避宗族之祸的阁老。”   作为大明朝首屈一指的财政家,户部尚书王国光仿佛穿越时空看到数十年后的情景,他的语气缓慢而忧虑:“市面银少,银贵粮贱,天下各地富人少穷人多,交上税者少欠税者重,凡有内忧外患,国朝用兵需银粮,可银两不足用,再束手无策……”   “对外束手无策便要加派税饷,加练兵饷、加用兵饷,百姓本已交不上税,便要落草为寇。”   陈沐突然全明白了,他接过话来,道:“落草为寇,朝廷便要再向内用兵,加派剿匪饷,朝廷但凡还有一条生路就不会这么做,但内忧外患已再无其他办法;朝廷但凡给百姓一条生路,他们都非但不会落草为寇,还要助官府擒拿,可一旦百姓都落草为寇了,再征剿饷,则只能破门败家,剿出更多匪来。”   陈沐的话不但令张居正侧目,还让年迈的王国光为之惊讶,张张口险些说出不出话来,顿了片刻与张居正交换眼色,这才哑然失笑道:“靖海伯未免有些危言耸听了,只交不上税,不至如此,即便真如老夫所言,休养生息几年,到时官吏才俊会有更好的税法,南倭北虏乱了这么多年,起于我辈平于我辈……呵!”   说到这,王国光看着陈沐,眼神颇为严厉,带着提醒的意思道:“此时此刻,不正是在完善税法么?”   一贯迟钝的陈沐脑袋转得飞快,硬是半天才弄懂户部老爷子突然这么严厉做什么,税法是张居正定的,他这话里话外说税法会亡国,难道不是在说张居正有问题?   不过他的表演才能在此时起到了大用场,他装作没看见王国光的提醒,一脸阴沉的缓缓摇头,道:“不是税法有问题,税法什么问题都没有,在货币,在银,也在财政运输。”   “哦?”张居正的眉头依然没有舒展开,他也在脑中飞快推演局面,事实上他根本不在乎陈沐是不是觉得税法有问题,随意道:“靖海伯畅所欲言。”   “国朝世面流通银两,钱法银两与铜钱并行,但银不在朝廷铸造,多为海外流入,难以调控,因此朝廷对抗风险的能力低;财政运输也是如此,征得银两不在国库,不论本色还是折色,各省征得、各省自行输送使银使粮衙门,银粮不经国库统一管理,不利权力集中,财政因而混乱。”   “并且朝廷有两套财政,中央与地方,十万户之邑仅数名官吏领取俸禄,助他们管理地方的皂吏皆为地方自行招募、自给火耗,既不利集权也不利财政更不利吏治。”   “事发突然,后生晚辈没有准备,姑且妄言几句……阁老,咱大明朝,是不是可以设立银行啊?” 第三十三章 市场   嘿,你还真敢说!   通常情况下,懂事的官吏在这种情形是不敢乱说的,别说是提出自己的‘浅见’了,就连有没有问题都不敢说。   就算让陈沐旁听,其实不论张居正还是王国光,都没指望他能说出什么高见,能苦思冥想说出两句就算是有才学的实干人才了。   结果谁都没想到,陈沐不光指出自己认为的问题,还要跟着提出解决办法。   张居正不置可否,没搭理陈沐,不过王国光倒对他说的很有兴趣,重复了一遍:“银行?”   这不是个新词,但同陈沐想要表达的银行意思有偏差,在这个时代,银行这个词多用于银铺手艺的表达,指做行业,诸如木行、铁行、马行、银行,因此王国光实在不理解这个‘银行’,同遏制朝廷钱法导致经济崩溃有什么关联。   “对,银行,或者说钱庄,但在下要说的国立钱庄,称作国家银行。”陈沐斟酌了一下,还是说出意图,道:“由朝廷发行纸币。”   不出陈沐所料,一提到纸币,张居正与王国光都同时向椅背上靠了靠,轻轻摇头,面上的法令纹便耷拉下来,王国光道:“宝钞早已绝使,如今发行纸币,只是另一次钱法大乱罢了。”   “朝廷谁不知,靖海伯说的纸币好,易于运输不说,只需印出来便能当钱,朝廷银饷不足便可加印,还不必承担加赋的骂名。”   王国光生于正德七年,在他出生的时候宝钞就早已在民间失去流通价值,没人用,不过那时候宝钞还不难见,等到嘉靖元年正式停止流通,如今年月宝钞只能在那些收集古董的人手中才能见到了。   “宝钞好是好,可滥发超发的弊端,难以免除。老夫并非没想过重开宝钞,可这钱法,不是容易的事——你们北洋衙门的西洋大臣石汀先生从前不就奏上手本,铸铜币以解燃眉之急,要铸几万万枚铜钱,当时老夫也在兵部,最后才只铸了三千万枚,教他耿耿于怀。”   王国光缓缓摇头,道:“铸币、印钞,这些钱法与朝廷岁入、天下物价息息相关,稍有不慎,看着只是钱法崩溃,实则民怨沸腾动摇国本,不可轻率。”   他说的石汀先生便是殷正茂的号,陈沐闻言狠狠点头,何止是耿耿于怀,殷老爷子自打申请铸币被驳,憋了这么多年想造钱的梦想,如今都把技能点憋到货币战争上了!   不过经历内部竞争才能身居高位的大臣确实没有谁是浪得虚名,王国光已经找到货币与物价的关系,只是没想往重发纸币上想而已。   “老夫曾阅遍前朝钞法,发现前朝早先宝钞与我朝的区分,仅在一点,当年大元有足够多的银与丝。宋时文彦博言,发三百万贯交子,备二百万贯钱;沈该后来则主张铜钱与交子只要一种稳定,另一种就不会大贬,到纸钱稍贬便以钱购纸,则其贬自止。”   “人们说那是代百物之法,所贵者在信。”   “而不论宋时以钱为备的交子、钱引、会子,还是元时以银、丝为备的宝钞,最终都在遭遇战争时滥开印口,挪用备金,钱法混乱以至民不聊生最终亡国——到我朝太祖皇帝发钞。”   王国光突然说不下去了,他微微垂头,抿了抿干涩的嘴唇,轻轻叹了口气,抬起头干脆把这段跳过去,正色肃容,道:“我朝宝钞六十年贬价千倍,又回到用铜钱的老路,如今民间白银泛滥,此时再发纸钱?”   陈沐看出王国光的尴尬,他也知道王国光因何而感到尴尬,因为太祖皇帝没有给大明宝钞备下任何准备金,黄金、白银、铜钱、粮食,国库里什么都没准备,大明宝钞在一开始,就是纯粹以权威发行的货币。   美元和黄金脱钩还是二十世纪的事儿呢,朱元璋在六百年前拿个人威望把这事给办妥了,还流通了上百年。   “阁老、部堂大人,国朝初立发行宝钞缺金缺银,咱现在可不缺了。”陈沐说到这儿时非常骄傲,道:“非但不缺,晚辈还怕将来白银巨量流入国中,造成白银贬值,日本的石见银山,这两年别管战火能不能波及到那,断断续续是在挖的;东洋军府远征亚墨利加的目的之一,就在银矿。”   “如今大明生产力飞快提升,南洋拥有爪哇、安南、缅甸三处三百万丁口的市场,算上诸国已逾千万,这些市场已属于我们……”   “且慢。”   一直沉默的张居正打断陈沐,翻起手心示向王国光,道:“给王公讲讲,生产力、市场。”   “哦,好!”陈沐心里怀疑张居正自己不明白,不过他可不敢问,从善如流地对王国光道:“生产力,生产货物的能力,过去有人力、畜力、水力,一名机工,搓条、纺线、染色、织布,织好一匹要四五个月,后来出现分工,有人专搓棉线、有人专染色,这个机工织一匹布便只要一个多月,这是行业分工让生产力进步。”   “国中集市是市场,还是这个机工,过去一年三匹布,集市上有人收;现在他们临近村落百姓都能一年织十匹布,当地布价低了,没人买,他卖不出去就不织了。那就需要更大的市场,就需要游商上门,隔半年把他的布收走,沿途交税,卖到更远的地方。”   “机工赚到钱,盖房吃饭;游商赚到钱,交税花销,都带动地方流通,官府也能收到更多税,朝廷就能赈灾、养兵、练兵、兴修水利。”   “现在有蒸汽机,在香山一个百户所纺织厂,二十台蒸汽机带动三百二十架织机,只要八十名机工,一年产出四千余匹棉布,整个香山整个广州府都这样,生产力被提升了四倍,当地卖不出那么多棉布,就需要更大的市场——海外市场。”   “爪哇国,其地同吕宋,因岛上火山土壤肥沃,有民三百万,他们其实连国家都没有,大小上百个部常年混战;安南风俗近我,只是穷些,其地肥沃,有民三百万;缅甸近似安南,也是穷,土地也是肥沃,百姓也有二三百万,还有南洋诸国零零散散百万人——全是倾销市场。”   “我们的商贾过去别管卖什么,他们都缺,都会买。”   王国光皱起眉来,问道:“既然其地穷苦,又能拿什么来买货?”   “他们穷,但有的地方有矿,像吕宋多金铜、苏禄多珍珠、安南缅甸多良铁,哪怕什么都没有,人就是财富,我们以木材做货币,他们就会去伐木;我们以矿石做货币,他们就会去挖矿;哪怕不要这些,他们也能给朝廷种米,种棉花。”   “等这些市场饱和,西边有地方叫印度,那的人也就比大明少些,那是西洋大臣的事务;在东边,朝鲜、日本,又是一千多万人的市场,不过日本和的文化别扭,不把他打服气,不跟咱好好说话——还有奥斯曼、欧罗巴诸国,也都是穷鬼。”   “这天下全是大明的市场,大明能赚多少,取决于大明能造多少;大明能造多少,取决于大明的生产力能提升多少;大明的生产力提升越多,百姓越富有、国家越稳定。”   “至于银行,朝廷可以用许多年去试行,先以官府流通,重立信用,再准民间进入。比方说在各省首府设银行,百姓赋税能交本色交本色,不能交本色由银行兑换银两,银两由官府收上再存入本地银行,以兑票送入京师,京师银行调控输送银两,将兑票下发至各地用银衙门……”   后面的已经不用陈沐去说了,张居正抬起手掌示意他停下,向后靠着闭上双眼,半晌才睁开眼,向王国光望去。   王国光双目无神,不知畅想到哪个市场去了,见张居正望过来才回过神,“后生可畏——但老夫以为纸币还要从长计议,此法不在金银铜钱,难在朝廷自守成法,维持信用。”   “而能不能做到,未遇上事时是不知道的,以当下吏治或许可行,二三十年后还未可知。”   “不过靖海伯所云生产力、市场?大有可为!”   这就是个妖怪。   府邸里两个进士出身的帝国重臣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将目光垂在绘着天下舆图的屏风上——几十年的圣贤书,中原王朝上千年的宗藩关系,听他一席话,白读了。 第三十四章 去信   陈沐的国立银行,太让人心动了,尤其对张居正来说。   就像藩王外封、重收商税一般,不容拒绝。   而且对朝廷的好处,还要胜过其他种种提议,至少不像藩王与商税那样,需要恰当时机,这个事只要经过恰当筹谋,是可以立即去做的。   思路很好,表面上比过去的点对点输税麻烦一点,不过这个麻烦也被简化的官用纸币消除,实际上却能达成最重要的目的——中央集权,财权。   明朝过去的税收除了京运,其他的统统点对点输送,户部仅仅有个账目,实际上一年赋税折色两千万两也好、三千万两也好,最后入库的只有百十万两,正是因为在入太仓之前,就已经点对点输送完毕了。   整个财政系统,除了最后那点零钱,与中央没有太大关系。   这其中会有许多交叉混乱调配、贪腐卡拿带来的无效税收,有了中央银行就不一样了,至少在名义上不一样,实际上则可以缓缓图之。   陈沐说的不多,但张居正心中已有规划,首先是调控各省粮食、布帛等各项赋税本色与折银物价,由各省首府银行负责平价换购,这需要各省户部分司精心筹算,不能有丝毫差池。   诸省银行票据先入京师,随后税务是转运京师也好、留存地方也罢,这笔钱的调控权便在京师,其他地方需要用银,便都要向京师申请调配,进一步集中权力。   而等到官府接受、民间就能先从大宗试行,比方说各省海商进出口港口,等海商与商贾习惯了国立银行,信用便重新竖立起来,纸币便能流通天下。   议过银行之后,张居正没久留陈沐,问了些北洋军府的建设情况,让他送来一份大体规划,便将专用北洋军府的密文本交给他,在离开前还给了陈沐小小的卖弄机会。   张居正笑问:“靖海伯的七巧玲珑心是怎么生出这些想法?”   陈沐说:“总结、探索、实践、归纳!”   等陈沐告辞,张居正出书房送了几步,待他出府便转至别室换了身衣服,同样是绯红大袍的常服制式绸袍,甚至连衣料也是一模一样,唯独区别是衣衫上同样绯色提花纹路不同,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等他再入书房,就见拿着小铜制水晶放大镜的王国光眯起眼睛看着海图,等须发皆白的户部尚书抬起头,厚重的眼袋低垂,缓缓对张居正道:“陈帅这是立言了。”   张居正摆摆手入座,对王国光道:“仆不在乎陈帅的立言,若天下人人像他这样,牢记这八字的人多些,也未必是坏事。只是他太年轻,年轻到留在国中,都让仆不放心。”   “陈帅生在好时候,也让国朝赶在了好时候,等北洋事毕,就让他再去海外。”   王国光在陈沐的去留上一声不吭,他知道自己与张居正的界限在哪,拢着胡须老神在在地笑道:“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威武不屈,陈帅可当大丈夫——唯独心术,其待海外诸国,不够正派。”   “王公所言极是!”   张居正听到王国光的话仰头大笑,像听到天大的笑话一般,笑过了才对王国光拱手解释道:“陈帅学问不精,养不出浩然之气,好在见识远大,自有格局,可成奇说。他的心术,于中国之人是不坏的。”   “仆奇于其道,让他为皇帝编修教材,他编书一套名为道德经,书中不见道德,只见两点,蒸汽火力,编了发力单位,被他称作力学,归纳了人力、畜力、水力、火力,余下则是军器、船舰等物,对,他还制定了一个标准词,将各类事物数据称作参数。仆起初诧异于书名,虽未更改,亦不明其理,只当是陈帅随意起的。”   “前些时日见过蓟镇戚帅,闲谈时他说起一事,说是早春陈帅进京,戚帅前去迎接,因早年曾送过甲具,戚帅今年便还送手铳一只,陈帅想附庸风雅却没有那文才啊,王公猜猜,他给那手铳起作何名?”   张居正抬起二指轻敲在铺盖文书的桌上,对面露不解的王国光道:“道理,他管他的手铳叫道理。”   “在海外,大行其道。”张居正笑容里颇带几分无可奈何的意味,道:“根本不必认识陈帅,他表里如一,观其言就知其行,观其行更易知其心,他的道德,是力学;他的道理,是这个!”   张居正笑着敛起衣袖,出手成八,做出手铳的模样:“除中国之外,四方夷人不识王化凶蛮任性,葡夷攻灭满刺加,国朝是讲过道理的;西夷侵夺吕宋,海船到澳门撒野,道理也是讲不通。”   “起初仆亦有忧虑,出海宣礼之事,理应由知书达理之人,宣我国朝礼仪,应当派遣张子文那样的持重之臣,但今日观来,陈帅的道德与道理,在海外更行得通,旁人未必认礼仪,但一定认这份道理。”   “葡夷把马六甲交还、西夷入南京签约,南洋诸国对这份道理心悦诚服。”   张居正说着皱皱眉头,在尝试总结、探索、实践与归纳后,艰难地得出自己的结论,道:“大约,陈帅在治夷之道,功已至极了,恶人还需恶人磨啊……在下估计,石汀兄此次出任西洋,也不会差。”   这番理论说得王国光想笑却笑不出来,张居正这话其实等同于——把这些凶悍不讲道理的人派到外面。   最后老尚书只能拱手道:“陈帅这算人尽其才。”   闲话说尽,张居正这才端正坐姿,肃容正色对王国光道:“陈帅还有一议,已被在下压抑二年有余,他数次提及宗室制度不佳,上有富贵者甚费禄米,下有贫乏者饥馑无食,想要将宗室转封海外,一来轻国中禄米,二来拱卫诸洋,开垦土地。”   “国朝现有多少宗室,每年耗费禄米又有几何?”   说到正事,王国光也打起精神,国中诸多数据早已熟记于心,不过终究上了年岁,想了片刻还翻开万历会计录核实一番,这才对张居正道:“宗室积弊已久,朝政一直削减禄米、玉牒登记越来越难,贵者永贵,贫者日多,有禄者挥霍无度,无禄者四民生理无望。”   “诸藩属周府最能蕃衍,其郡王四十余位,宗室几五千之众,有禄者不过百人,余者皆衣食难安。”   王国光感慨几句,摇头拱手报道:“如今玉牒载有禄者不到三万,年需禄米近九百万石,占田赋三成;此外还有不在玉牒的宗室,恐数十万之多。”   “三成……”   张居正微微咬牙,他必须正视这个问题了。   朝廷花掉九百万石禄米,与存下九百万石米粮,相差何其大?   这件事最难的地方,不单单是玉牒上有禄米的宗室,给那些玉牒上没禄米的宗室谋一条生路更重要。   之所以一直没听陈沐的,说到底还是因为陈沐没学问,他从来没有拿出一份切实可行的宗室出海计划,只是不断说着把藩王外封,却不说怎么封……张居正懂国内,可他不懂海外啊。   终于,张居正下定决心,道:“此事还请王公守口如瓶,仆去信南洋,问问高新郑。”   说着,张居正又露出分外难受的表情:“也不知他愿不愿意给我回信。” 第三十五章 汽轮   北京的电力、蒸汽等试验设施并不在北京城中,而设在南城永定门外。   陈沐从张居正府邸出来后至工部得到这个消息,心里还挺高兴——可算不用在城里兜转了。   这个时代的北京城给陈沐感觉太大了,大到在南城宣北、宣南、正西三坊兜转一圈要花上半天,他才能从南城的张居正府邸走到工部再从工部一路往南出永定门。   大,且肮脏。   不知何时会来的沙尘暴,街道狭窄逼仄,到处带着泥泞臭气与乱糟糟的叫卖,漫天飞舞的蚊蝇——如果站在天上俯瞰,确实是这样,糟糕透了。   但若身处其间,陈沐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对古代农业王朝而言,越发达的城市,其肮脏程度则愈烈,肮脏是因为人口众多,市容糟糕是一种必然。   不过其中也有人为原因,朱棣修的北京北城有完善的下水道,但后来嘉靖年间建出外城,修好了才发现忘铺设下水道,作为一座人口过百万的巨城,这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城外就好多了,正赶上农事,陈沐带着武弁一路打马随处可见郁郁葱葱,没走多远就在工部吏员的指引下见到他们在城外修出简陋的工寨。   陈沐是来验收工部研发成果的,这些事原本在路上工部吏员有的是时间来给他解释,可惜工部本身的事务太多了,根本顾不上,只能在城外设立分司,因此城内的工部吏员对这些东西的研发一窍不通。   工部京北分司立在城南,背靠永定河,东面北面皆是大片农庄,过去这边是一片林地,好在附近人力多,便潦草建出这处工寨。   远远望去,根本不像朝廷的一个衙门,反倒像立在田野中的土匪山寨,完全不同于陈沐脑海中的想象。   “这……”   看出陈沐的疑惑,引路骑马前行的工部小吏拱手带着讨好的意思道:“阁老议制电报,事急从权,便未立衙门,以做事为主,所需铜铁皆自河船调遣,待此事毕再修分司衙门亦不迟。”   陈沐颔首,看向这处草率修建的工部分司,心想朝廷还有这样做事的官吏,想来是张居正调来了能人,他问道:“主事者是谁?”   “朝廷招来致仕的孔养公巡事,累任参议的周思敬主事。”   孔养公说的是做过户部尚书的致仕老爷子马森,被请回来都督此事,陈沐以前见过,不过没有什么交情。倒是这个出身麻城的参议如今任工部主事的周思敬陈沐要熟悉得多,他有个兄长叫周思久,任过琼州知府,海瑞很敬佩他为官的德行,所以听说过这个名字。   “下官为靖海伯前去通报?”   握着缰绳的陈沐正待点头应下,就远远听见木寨一片嘈杂,其中夹杂着高声叫喊,紧跟着木寨大门便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上,发出沉铁倾覆的巨响。   几人面面相觑,工部吏员皱着眉头打马前去,不多时大门洞开,一副庞大的锅炉歪歪斜斜地倒在道旁,地上大片水渍泥泞,工匠在两旁拜倒一片,为首几个官吏面上露出压抑下的不虞,远远地朝这边拱手。   这是出意外了。   陈沐连忙打马过去,临近门口翻身下马,还听见旁边官吏连忙提醒道:“靖海伯当心,地有沸水。”   陈沐微微点头,道旁地上还有人们刚将火扑灭的痕迹,他环视周遭,未见有工匠死伤,这才放心地朝为首老者拱拱手,笑道:“后生晚辈见过马公!”   “不敢当,眼下分司为周主事主官,老夫不过是帮着调拨些铜铁钱粮罢了。”马森还记得陈沐,面上带着笑意为陈沐介绍周思敬,道:“电力机械之书,于我等皆为新事,还要青年才俊主事方可……一不注意,就会造出事端。”   周思敬年过四旬,与徐贞明年纪相仿,未着官袍,仅穿常服,头戴四方平定巾,透着儒气,而且鼻子上架一副眼镜,以皮筋兜住脑后——他这个皮筋是真皮筋,并非后世塑料所制。   “在下周子礼,久闻靖海伯大名,阁下称我友山即可。”   陈沐同几名主事相互见礼,这才望向旁边锅炉,问道:“那是什么?”   他好奇极了,瘫在路旁的大铁块看起来像是锅炉,但陈沐很清楚地知道那绝对不是南洋造的蒸汽机锅炉。   拜关匠所赐,南洋的蒸汽机造型诡异,型号为‘砖窑火灶型’,陈沐忙于战事,并未腾出手去专门引导,后来几经改良,多是在曲轴连杆等方面,毕竟锅炉造型对蒸汽机效用影响不大……蒸锅出其根本,但效能有多高,完全取决于其他部件。   对刚开始实验的蒸汽机来说,各部件完善后就能动起来,而不完善部件,锅炉的形制再好,它也一样只能喷气动不起来。   这个刚才撞到木门的蒸汽机锅炉就有意思,模样像一座放倒封底的大钟,而且是被分为两部分的大钟,上半部分为锅、下半部分为炉,不过眼下炉子已经摔到另外一边了。   周思敬听陈沐问到这个,脸上发红,道:“在下观蒸机久已,心有所感,想让电机动起来……气栓坏了,蒸汽涌出吓坏推车力夫,以至电车撞门。”   “电车?”   你都已经玩到这么先进的科技树了?   “嗯,电车。”周思敬说着对陈沐解释道:“蒸机带电机,放在车上,由人马拖拉可四处移动,以供各地试线,试靖海伯书中所言材料电阻。”   不是陈沐想的那种。   他诧异地问道:“那么复杂的东西,友山兄是如何将它放到推车上的?”   说到这,周思敬兴趣盎然,推推鼻梁上架的水晶眼镜,对陈沐介绍道:“余广阅蒸机、电机各部,其构造繁杂,有柄有杆,如用供织机、锻机多需如此,但电机仅需旋而生电,便效仿水车,以气做水,推盘而转,只需一铜管而已。”   好家伙,这是蒸机送到工部,就被改良了?   陈沐眨眨眼,急忙探手道:“分司可有能用的新式蒸机,还请友山兄速带我看,其力如何?”   “有倒是有,不过那仅为在下猜想所制。”   周思敬说着指向不远处的一座安放在木台上的蒸机,除了常见的阀门之类,去掉了南洋蒸汽机的气缸,仅以铜管相连,将气放入旁边架起如水车密封木制圆盘,一边进气另一边出气,圆盘中间有木杆相连架设于旁边的电机,以带电机转动。   说着,周思敬更不好意思了,道:“虽为新设,不过其力甚小,相同锅炉,力方及南洋蒸机十一。”   南洋蒸汽机的效率就不高,周思敬的效率更低,但陈沐却开心的不得了。   这不就汽轮机么!   嗯……非常非常非常原始的汽轮机。 第三十六章 飞奔   效率的事归效率,至少周思敬把无和有的问题解决了。   工部的匠人与吏员还是很聪明的,他们在道德经上发现电阻这个词,并付出长时间来测验,选取生活中能见到的一切物品来测量电阻。   陈沐对电学并不了解,所了解的一切已经笼统地写由赵士桢附在道德经上,如果说道德经对蒸汽机有所了解并初步拿出切实可行的物件,那电力则一点没有,陈沐能拿出的只有概念。   他关于电学的知识已经全部还给老师,在那些他还记得的概念里,有电阻、有正负极、有电堆,但这一切是怎么来的,他跟明朝的工匠们在一个水平——他一度以为他们在一个水平。   而实际上,在工部接手电机制造与电报之后,他们早就不在一个水平了,匠人们比陈沐懂得多。   工部使用的电线,用的是广东拉铁线的技术来做铜线,铜丝外裹棉布,外层涂油上沥青,最后外层合以竹片、皮胶等物,究竟选择什么还在由实验。   他们同时实验的项目太多,不过因人手众多、钱粮充足,倒不显杂乱,更何况陈沐专门给工部出着悬赏,凡做出点有用的成绩,都能领到上百两乃至上千两的奖励,干劲十足。   就在前些时候,有个叫程大位的商贾,过去一直在江淮经商,做买卖被骗赔了本钱,推了一辆自己的丈量步车到工部,说自己心机巧妙,创造出这个来供官府丈量土地,说要领一千两的赏银。   在周思敬口中,丈量步车确实巧妙,庞大推车其中木箱外壳放置卷起的竹篾绳,涂着明油以放脏污容易清洗,除外壳外有十字架、竹制的篾尺、铁制的转心、钻脚和环等部件。   篾尺收放均从外套的匾眼中进出,钻脚便于准确插入田地测量点,环便于提携,让丈量土地更加容易。   不过他遭到一个问题,那就是陈沐所制十步卷尺已流通军中,因此工部对他丈量步车的性质定为改良,只答应给他一百两赏钱;后来一气之下,程大位干脆客居京城,编出三套珠算口诀与指法,又从工部领走六百两才算作罢,顺运河往南经商去了。   在电学上,陈沐确实帮不上忙,但蒸汽机可以。   比方说锅炉燃烧时间长内存水垢。   “蒸馏,把水烧热,蒸汽入管道,再遇冷凝回水,管道要干净。这种水再拿去烧热,内里留下的水垢就少了,多蒸几次,越蒸越干净。”   社会在发展,很多后来的词汇在明朝就已经有了,比方说蒸馏,意思也相同,形容蒸腾的过程,但没有蒸馏水。   这个时代指代蒸馏过程的词叫做蒸取,常用烧酒、精油等物的制取。   周思敬对蒸汽机有非凡的兴趣,他惊喜地问道:“无根之水?”   陈沐想了想,确实差不多,他笑道:“对,无根之水是地下水蒸发升上天空,再遇冷重凝降回地面,咱们蒸馏水也是这个意思,只是以人力罢了。”   “陈公果然是蒸机大家,稍等!”   周思敬被陈沐说得眼睛发亮,尤其在其设计出看起来什么用都没有的新式蒸机后,陈沐依然对其改良表示鼓励,心中对陈沐的好感简直高到无以复加,不知陈沐的蒸馏水让他想起什么,突然拱起手来就向远处草草建筑的木屋拔足飞奔。   穿过四处冒黑烟的发电试验场,跑出半截周思敬又有些尴尬地回来,对陈沐道:“陈公还请随我一道入陋室之中,学生有许多疑惑啊!”   二人的年龄差别,如此称谓让陈沐感到不好意思,但他没有驳周思敬的脸面,说真的,他看见对新奇知识狂热的周思敬,反而真的有种只能藏于内心为人师表的欣喜感。   周思敬的房子里陈设并不多,因为草率修建的缘故,连院子都没有,只是一间被屏风隔断的小屋,但内里收拾干净,地上木板铺平,除了内室的床与外厅的桌,引人注目的就是两具橱架,放满了书。   桌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很厚的制图,他同样喜欢用工匠的炭笔,而且他用的炭笔还跟陈沐用的一样——香山千户所特产,杆以各式木料切削,上油加工,有的还会雕出图案,前装可拆卸竹片胶合炭头,靠竹片弹性榫卯在笔杆上,用完即可拆卸。   这种叫香山笔的东西笔杆与笔头分开卖,制作简单,备受工匠、画匠喜爱,目前广东很多卫所都在做。   “这是学生所做蒸机构图。”周思敬笑着推出制图,随后又拿起一张道:“这是南洋陈公机的构图,有许多问题在下不懂,还请陈公解惑。”   陈公鸡?   这道菜名听起来很广东啊。   陈沐轻笑,目光跟着周思敬手指,听他道:“学生拆解过两台蒸机,南洋造蒸机构件严丝合缝,工部新造调速阀与活塞等多处都不够精细,这是为何?”   “因为南洋大部分蒸机构建并非铸造,是手工造成,一一比对,次废很多才能造出一套构件。而且南洋造部件也不精细,也有漏气,只是少罢了。”陈沐摇摇头道:“缺点在所难免,就像用电还无法稳定时,人们乐意用偶尔闪来闪去的电灯。”   “有和没有,是有很大区别的,先找到缺点,然后慢慢改良,哪有问题就改哪,实在改不了,就去想为何改不了。”   “蒸汽机的意义,不单单在于其能投入造电等各类生产,更在于我们对它的需求,会强迫各类技术进步。”   实际上这方面他懂的也不多,现有缺点他是没有办法再改良了,但随工部这些专门钻研器具、工程的匠人们投入越来越多的精力,越发让陈沐觉得蒸汽机的出现就像让大明投入海外争霸一样,是一件拔苗助长、辛苦劳累但收获甚丰的事业。   一台蒸汽机的出现,小小的玩意,却能涉及几乎各行各业。   “我们的车床精度不够,就要想办法让它够;我们的材料太重,散热太快,就要想办法让它轻,让它能保存热量,一切发展都来源于需求,没有需求,人们更乐意躺在家里饮冰水。”   之所以会讲道理,是因为陈沐不希望老迷弟看穿自己不学无术的真面目。   “需求到了,人们才会去想,想了,就有非凡的创造力,技术自然就会进步。”   说着,陈沐指向周思敬的蒸汽机,道:“如果你把风轮换成更坚硬且更轻的材料,引导蒸汽的方向多次推动扇叶,搭载蒸机的木车更大,换成前两轮后两轮的平板车,前轮引导方向、后轮则与风轮用齿轮连接……若车够轻、蒸机够轻,它是不是能跑起来?” 第三十七章 总章   带有高高艏楼艉楼的老式鲨船停靠在天津港,船上一个个剃发为月带发式倭人模样的武人缓缓行进下船,他们身着明甲、打刀斜插倭腰带,明明头发已经剃秃却裹着明人发巾,行进之间又板正内敛,令人难分其属何国何人,引来天津港百姓骚动。   前来接应的明军很好地解决了这个问题,来自北洋军府衙门扛着鸟铳的精锐家丁从胆战心惊的大沽口百户手中接管了港口防务,招来力夫搬运鲨船上放下一个个倭国特产漆器箱。   这个时候,被几个身着山文甲头戴凤翅盔手持长刀短锤的武士簇拥在船舷的李旦才缓缓自鲨船上下来,踏着厚木栈板自栈桥上一路向港口走去。   他已经在船上呆了很多天了,收到付元传去陈沐召见的消息,自石见乘船一路经五岛过济州牧补给,接着直航天津卫,接着又在天津卫港口下锚停了足足三日,这才下船。   在卫河,李旦一行百余人换乘河船,在河道内航行二十余里,方至北洋军府。   陈沐刚从京师回到北洋,听说李旦在港口船上等了好几天,连忙让人召他下船,去步兵营房泡了个澡,头发还未干,换身衣衫走出营房,正好看到未修大门的军府缺口,一干甲胄曜日的武人后面竟跟着一伙与时俱进的倭寇,让他暗自摇头。   许久未见,李旦的肤色黑了一点,看上去更加健壮,不过如今已不再是早年那般毛头小子海盗后裔的模样,素绸道袍腰间悬玉佩、发巾裹玉环,全身上下除了与生俱来的气质,看不出丝毫武人装扮。   “孩儿拜见义父,恭喜义父封爵!”   临着当面几步,李旦当先拜倒,其后随从武弁各个拜倒,端端正正给陈沐行出个大礼来,这没什么奇怪,倒是后面那一干倭人武士模样的家伙们各个汉话说得端正,有称‘拜见东洋陈帅’的、也有干脆‘拜见大帅’的,让陈沐诧异。   等李旦起来,陈沐吩咐部下给众人在校场准备饭食,招李旦随他一同入营房,这才问道:“都到天津港,怎么不先下船,倒在海上漂泊几日受苦。”   “义父不在天津,孩儿手下兄弟为行便宜剃了倭头,恐惊扰百姓。”李旦随陈沐入营房左右张望,轻声解释着,末了环顾广阔校场深深吸了口气,跨过营房门槛,这才说道:“左右这些年漂泊惯了,不在这几日。”   “他们不是倭人?”   李旦笑着摇头,道:“孩儿可不是带他们上天津游玩的,义父接掌东洋,有节制诸军之责,战报军情,都要由他们这些人报来,如此机要,何能交于番邦异族之手?”   “他们有锦衣档头,有办事商贾、流落海寇、亦有出仕倭国武家的军士,都是我族同胞忠心耿耿。”   迈过营房门槛,见惯了独门独院卫所军宅或漫无边际营帐的军寨,这种连通上下楼梯的营房让李旦有些不习惯,斟酌着问道:“义父就住这儿?”   抛开形制不谈,单说陈沐这间自楼道里走到最深的寝室,仅不过几步方丈,连屏风也没有,布一床一桌两只衣箱,这也叫房间?   墙上用铁钉钉着几幅篇幅甚大的地图,已被炭笔绘出线段画得凌乱,显得空间更为狭小。等李旦的随从提刮黑金竹纹变根来漆木箱放在屋里,更是将屋子摆得无处下脚。   陈沐不以为意地笑着打开漆木箱,从内里搬出厚厚一叠公文,道:“这种小屋还是挺舒服的,我只是暂住一段,军府已经去募兵,所以要先将营房盖出来,等新兵来了再盖衙门也不迟,这两年,你在日本怎么样?”   “劳义父挂念,孩儿还好。”   随从被使唤到外面,李旦见陈沐动手,连忙收敛衣袖帮着搬出公文,道:“开始在五岛,后来去出云弹压石见,有几次出兵不过都未上阵,皆是绕着山阴山阳驻防,没有风险。”   既然李旦在这,文书也在这,陈沐并不急于了解军事,文书最上有一份落款为陈九经的战事总章,是陈璘亲子、陈沐义子写的,虽然陈沐没见过那个义子几面,但却知道他调往日本是在海军讲武堂毕业之后的事了,写的战报总章总要清晰些,便拿起来翻阅。   “就是说勤王军还在日本关西一带,没能打进王京。”陈沐边翻边抬头对李旦笑着问道:“怎样,在那边或国中,可曾遇到中意女子?待日本事定,我们的舰队要开向海的那边,最好走之前有孩子可继承家业才行啊。”   李旦放下公文的动作微微顿住,接着平静地放下公文,道:“孩儿还未有娶妻生子的打算,不过近年一直在南洋军府的输送下学习欧罗巴书籍,也通过那边的传教士习得一些原稿,听说读写皆流利,想必是能胜任义父对孩儿在欧罗巴的安排。”   听起来,李旦对娶妻生子没什么兴趣,陈沐微微皱起眉头,问道:“那八郎呢,他也没打算娶妻生子?”   “兴许是受孩儿影响,八郎亦无成婚打算,倒是在日本收了个义子。”李旦并不想在这件事上说太多,将话头转至战局,道:“除其王京一带,关西、关东大片土地已尽在朝廷掌控之下,唯独其国王受织田、德川等逆臣挟持,孩儿主掌关西辎重,关东为将军李如松、倪尚忠率苦兀三卫诸部镇守弹压。”   听起来形势一片大好,陈沐缓缓点头,注意力集中在陈九经的战报总章上,诧异道:“两年,单单关西打了四百多仗?”   陈沐在心里算了算,那要是加上关东,不得一天打两仗?这战报有问题吧!   “自国朝介入其战事,倭国上至将军下至百姓可分两党,一为亲近大明的勤王党、二为叛逆的逐明党,先有松浦隆信受朝廷委任勤王大将军,后隆信为宗麟所杀,宗麟又为岛津所逐,此战报凡战事皆由散入民间各地的锦衣档头所载,确实如此。”   陈沐抬起手来,随南洋军府对日本的情报越来越多,其国势虽乱,陈沐也是有所了解的,九州岛几个大名他能记个差不多,即便如此听到李旦所言也感到疑惑,放下战报问道:“勤王大将军,松浦隆信、大友宗麟,还有岛津家族……大明的军队在做什么,八郎在做什么,怎么一直是他们打来打去?”   “八郎啊。”李旦抬手在陈九经的战报末尾翻了几页,检点辎重篇的一行标注,对陈沐道:“万历元年,石见向隐歧岛输银十九万七千两有奇,二年,输银二十四万三千两有奇,如今隐歧岛屯银已达四十五万两。” 第三十八章 怪异   陈八智深得陈沐真传。   原本陈沐以为以小八的脾性与本事,肯定事情能用战争解决就用战争解决,可实际上,在日本送来的战报看来,陈八智部明军出战的次数少之又少,其中亲自率军作战更是屈指可数,而且全部都用在平定毛利氏的战争中。   自毛利氏为九州联军击败,整个山阴山阳纳入其手,陈八智只有一次调兵遣将,是将手中六艘战船调往南海道,支援摄津国本愿寺显如突破织田氏的水军封锁。   漫长的时间里,作战次数不多、即使出战派兵也不多,但只要出战,就是大胜。   没办法,从最开始的探险发展到现在,大明无非是在名义上介入战争,而实际上……朝廷没给陈八智增兵,除了南洋偶尔运来的米粮辎重,他手里的兵还是最早带来的那批人,就连倪尚忠那帮从苦兀岛撤下来的联合军队,也因辽东李成梁的介入而派往关东,就将局势演变为如今的情况。   兵力的短缺让陈八智与王如龙不得不选择合纵连横,后来干脆划出属于大明的直辖府,内以知府、县令分封各地兵头,外以勤王大将军、讨逆将军等官职封号来驱使兵头作战,想方设法控制局面,并长期榨取利益。   这倒合了陈沐一开始对日本的主张,他们兵少、消耗的辎重便少,至少在出云府与石见府二地,即使不算银山收入,陈八智的财报也是赚,而且在李旦手下海商的配合下,还赚不少。   因此战争就变成了陈沐眼中接近停滞的状态,但实际上那片土地仍旧每天都在各个地方发生战乱与死伤,甚至比明军介入之前还严重。   “硫磺十七万石,硝石六万石,日本还有硝石?”   陈沐皱起眉头,虽然各地锦衣档头的战报不是那么好看,从交战双方数十人至交战双方上万人的战事都有记载,但陈九经的战报总章还是不错的,可他在隐歧岛收入上见到了硝石,这令他感到万分诡异,那些大名能使用铁炮的最大原因是因为大明的走私商贾与葡萄牙人的贸易。   陈八智是从哪儿弄来硝石的?   李旦边说边在漆箱中翻找,道:“八郎发兵援本愿寺显如为的便是如此,其僧兵、佣兵有许多铁炮手,其掌握了制作盐硝的培养法;还有毛利被攻灭后,其匠人记载了以马粪制盐硝的方法,如今皆被八郎编书记载,送往南洋军府与海军讲武堂。”   这就是,传说中的粪硝与尿硝?   “李如松呢,他在那边的情况你知道么?”   听到陈沐问起李如松,李旦在脑海中稍微想了想,毕竟他在早年听说过陈沐与李如松交恶的事,道:“东面明军以虾夷地为根基,除李如松本率三千辽东军外还有倪尚忠部万余由朝鲜兵、女真兵、蒙古兵组成的联合军,他们的辎重由辽东经朝鲜沿海输送,孩儿所知甚少。”   “听说他在那边起初是打出数场大胜的,其最北诸侯南部氏正因继承人内讧,被朝廷兵马轻易击破,不过后来战事迟迟不决,倪尚忠所率部署又要朝廷信守承诺,兵事就乱了。”   起初听到李如松打出大胜,陈沐微微颔首,在他看来辽东李氏自虾夷地攻入是最正确的决断,他们介入时正是前年秋天,那边气候苦寒,当地军民缺少取暖棉衣,辽东军却能在冬季作战,又有火炮,当所攻无不破才是。   不过后来听到倪尚忠的部下要朝廷兑现诺言,他就知道坏事了——那支军队原是用来远征美洲的,征募来他们时答应打下的土地都属于他们,在苦兀岛他们得到了很好的训练与学习机会,最终却因麻贵麻锦的失踪而就近调入日本。   他们有极强的生存及战斗能力,又有南洋军府为其准备的御寒物资,他们如果反叛,对李如松是极大的打击。   “后来呢,李如松是如何处理的?”   李旦对陈沐的焦急感到奇怪,他乐呵呵道:“还能如何,遵守诺言,打下的土地就地清丈田亩、编户齐民,设立卫所,招降俘虏作为旗军……后来他们就没法向南推进了,蒙古千户忙着喂马、女真千户急着打猎、朝鲜千户钓鱼造船……李如松像日本的大名一样,万历二年就出兵两次,忙了一年的内政。”   说着李旦便笑了起来,而且是非常、非常认真的嘲笑,道:“听说去年还想向朝廷请任他为关东都指挥使,要设立关东都指挥使司,被朝廷驳了,因为筹算后他们那边七个卫只能向朝廷输送内地两个卫的军粮。”   “发完旗军俸禄就不剩什么了,最后只给设了奥州都督同知,节制日本奥州事,没设都司,还给他派去俩进士当知府,现在手下一堆兵头都抢着要官职呢。”   李旦说着突然想到什么,对陈沐道:“义父,小东洋事现在也归东洋军府节制,李如松没给义父写信要官?”   陈沐有些茫然的摇头,随后也跟着笑道:“估计是抹不开脸面吧,不过他兵够多的啊,七个卫,四万人马。”   李旦虽点头露出慎重,但随后也向陈沐解释道:“那都是他招降的倭兵,战力有强有弱,本应是一支可堪大用的军队,但受倭国自有其国情……无车少马,辎重输送全靠人力,诸地皆穷、物产不丰,出征所携军粮仅够一旬半月,半月之后便需粮队输送。”   “八郎去年除了挖矿取银,屯土制硝,就剩与王如龙研究这些事,已找到日本的弱点,虽然大多数战斗投入兵力不多,但其分散的武家在战事中创造出用于战争拥有独到之处的改良,少量精兵与大量杂兵构成其军队,长久的战争让其国人有轻生斗勇的剽悍,给予其超过吕宋、苏禄诸国的战力。”   “但其先天不足,一不能远征、二不能补给,这是其国所有诸侯共同的弱点,发生战争,守住、拖住,就可立于不败之地。”   持久战。   “八郎总结的不错。”   陈沐颔首,战争有表里,一在军事力量,二在后勤能力,日本诸多大名的欠缺就在后勤,所以现在陈八智做甩手掌柜的结果就是战局僵化。   他抬手点点桌案上的战报,道:“所以现在,日本被分成三块了?”   “差不多,西边的主力是勤王大将军,中间王京为织田、德川,东边是李如松的千户们。”   陈沐哑然失笑,这种组合……着实有些怪异了。 第三十九章 木津   日本,摄津国,石山地方,本愿寺。   作为拥有强大势力的本愿寺宗主,显如这个名字在日本的意义正如陈沐在大明一般,意味着升官发财。   尽管他只是个和尚,却是拥有天下最多信徒、信徒最多献金,巨额献金在本愿寺显如的正确运用下,结交公卿权贵。   不论是细川晴元那样的强势大名、天台宗那样的佛教名门、还是做过关白的近卫前久,都与本愿寺显如有很深的关系,比方说他们一个需要钱来生活,而另一个钱多得不知该往哪花。   除了花钱,显如在挣钱上也与陈沐有几分相似,比方说此前数年里,只要海商能为南洋攥取利益,那么濠镜就是难得的海贸避税良港,当一个地区拥有这种特质,就会像磁石般吸入周围大多数财富。   在日本王京附近,一个富贵的村庄只要能想办法请显如在当地安排代理坊主,坊主会带着由信浓、尾张守护签发下税赋杂役免除的文书到来,当地上至领主下至农民,都能得到如此特权——这样的和尚,谁不喜欢?   就连穷到没钱开办登基大典的天皇都因显如赞助而顺利登基。   过去的信浓、尾张守护很喜欢他,因此石山本愿寺御坊外兴建八座寺町,良好的海港使这里快速繁荣起来,但现在自称尾张守护的织田信长很不喜欢他。   尤其在第,可能织田信长也不知道是第几次向本愿寺索要钱财了,总之索要失败,并为得到同外商贸易的优良海港,双方开战了。   本愿寺御坊靠海的三重橹上,窗旁身着僧衣的显如双手合十,目光望向海面向身旁侍立的武士们抱怨着。   “信长为何不愿停战,他索要石山难道不是为得到南蛮人的铁炮?如今海上已经没有南蛮人了,他还要继续打下去,五年了。难道他还看不出来,我们只是笼城什么都不做就守了五年么?佛祖还能让我等再守五年!”   身旁侍立的武士身着黑甲,头戴袈裟佩挂佛珠,名为下间赖廉,是本愿寺的坊主,在织田对本愿寺的围攻中一度担任总大将,他瞪着眼睛抿着嘴,舌头在唇边转了一圈,尴尬地揉揉眼睛望向海面。   显如确实没做什么,他写信召集信徒,写信联合各地,兜转在寺町为那些坚信与佛敌作战殉道而死更容易取得极乐往生的信徒鼓舞士气,除此之外显如确实除了笼城什么都没做。   都是他们这些坊主与各地奔赴赶来的信徒阻拦织田军,不过事实也确实像显如说的那个样子,不集中力量,信长根本到不了本愿寺城下,而现在的局势,集中力量对付本愿寺显然是不可能的。   “信长公非是为铁炮,海外有无南蛮人于他毫无分别,门主给了他多少钱支援作战,五千贯、五千贯、又是五千贯,信长公要支配大阪。”   “他要控制奈良、堺与京都,从淀、鸟羽到大坂城的入口,都可乘船直达,这里据四方之要地,北有贺茂川、白川、桂川、淀川、宇治川这些大河,二三里之内,还有中津川、吹田川、江口川、神崎川流,本寺可造渡明船,这一切都是他想要的。”   说着,下间赖廉撇撇嘴道:“或许他已经不想要渡明船了。”   在二人闲聊间,木津川集结出成群结队的近海战船,百余条插各色阵旗的大小战船桨帆齐用,快速驶向大阪湾,出川口后即寻找合适的海上战斗队形。   与此同时,木津川南岸,一队队武士与足轻结合的部队向津口集结,统率农夫修筑防务。   相距过远,在本愿寺御坊三重橹上看不清领军之人,但金色木瓜纹在远距离也拥有超乎寻常的辨识度。   下间赖廉自三重橹探出身子,眯起眼睛远远瞭望着,回首道:“是织田,他们沿岸修造工事,为海战中弥补对抗明船羽箭疲惫的劣势,想要以海陆其攻的手段封锁大阪湾,并隔断木津砦与石山的联系,断我补给。”   木津砦在木津川另一边,由本愿寺坊主镇守,不拔除僧侣在摄津国的一座座据点,织田无法大规模围困石山。   “织田的船来了,明国的战船也就不远了。”本愿寺显如两手在胸前捻着念珠,神色如常地望着海面,竟然还有心思发出感慨:“盛极一时的毛利,就败在这些明船手中,就让他们打吧,我们不必出战。”   “不出战?等明船来战,我们在秽田城的一向一揆顺势进攻住吉,就能全力夺取港口!”   “所以呢?”   显如叹了口气,口中念出一句南无阿弥陀佛,道:“织田是佛敌,毛利不是,毛利氏衰弱,明国将军依然给我们运粮,是寄望我们帮他拖住织田,并且由他控制日本贸易。”   “他们控制长崎、博多、出云,如再取得大阪、堺,明国战船便可直抵京都。”   控制贸易啊朋友,直抵京都啊朋友!   显如瞪圆眼睛看着下间赖廉:“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下间赖廉眨眨眼,大光头锃光瓦亮:“明军逐走信长公,法主上洛?”   我一出家人上什么洛!   信长上洛之前小僧可是整天在京都大摇大摆走来走去没人管啊!   “上洛,怕是明军上洛,明国以勤王讨逆诏聚关西诸侯以用,唯信长公不服结兵以抗,信长要绝我宗门,小僧自要招揽天下信徒与之相拒,以期换人掌控京畿。”显如微微撇嘴,露出些许不甘道:“这场海战,不论谁赢,小僧皆心有不甘……可惜了辉元公!”   京畿之地的人至今不知为何曾强盛一时的毛利氏会在决战中被区区数千明军截断退路,更不知大友氏是如何将势力扩张至山阳道,风云转瞬变幻的战国时代,因明国的加入而愈加混乱起来。   漫无边际的海上,小早、关船相结的战船自濑户内海呼啸而来,在天海之间连成庞大阴影,关船上沉重的明国战鼓被擂响,舞者穗枪打刀的倭寇高声应和,声势震天。   船分五队,自海上排兵布阵,五艘帆书汉文的庞大战舰自阴影中来,破浪突出横于阵前。   海的另一侧,奉命封锁大阪湾的织田水军严阵以待。 第四十章 联军   “船不少!”   带有艉楼的老式单火炮甲板鲨船上,隆俊雄身穿南洋胸甲,头戴笠盔,扮相似明军总旗,实际上他已受封山阳道御海总兵官,掌控沿海兵马。   此时他立于艉楼,正端着黄铜望远镜向远处海岸严阵以待的织田水军瞭望着。   他的座驾在南洋是一艘老船,但就下水年份来说,远称不上老旧,厚实的船板用料能阻挡铅子羽箭,初次注重火炮搭载的船型也能让其承担船舷八门火炮展开齐射,虽然远不及所谓的六丁六甲,但其五百料规制的船形与十六门舷炮已足够震慑这片海域的一切敌人。   五艘老鲨船后,二百余艘日本近海、内河战船,其中船长七八步的小早船最少,多为长十至十七步的关船,这是日本海战的中坚力量,通常还会备有体形更加巨大的安宅船,在近距跳帮缠斗拥有所向披靡的优势。   但隆俊雄没有安宅船,他麾下这些日本船舰都是陈八智率西国大名驱逐毛利后夺取的战船,为弥补跳战劣势,他阵中还有八艘原本作为粮船的三桅大福。   同属这个时代东亚船系,大福与安宅差别很大,福船是在宋代海船基础上发展起来;小早、关船、安宅一类船形则基本除了块头以外没有发展,小早船由独木舟扩大,关船在小早船上盖个小屋子,安宅是在更大的小早船上盖个大屋子。   这种船形不错,唯一的劣势就是被用了太久,唐朝白江口之战,日本用的就是这船,偷袭蒙古还是这船,同明朝勘合贸易依然是这船,到了现在……老朋友又出现了。   安宅船有更多载兵,但桨帆一体决定其需要更多舵手,日式战船在水战中并不沾光,可一旦由水战变为跳船舞刀的肉搏战,优势就出现了。   大福船载兵稍少,但操帆人只需不到十人,更加省心,而且隆俊雄还在福船加了两具轻佛朗机,已经算是尽力武装了。   但形制虽有差别,两种船的目的却都是相同的,皆为海上跳战、火战。   双方间隔七八里,隆俊雄眯着眼睛观测沿岸道:“仅百余条船,织田不会就这点战船,河口或还有其他伏兵,岸边聚拢人马,他们想把我们诱至其间,传令吧!”   “四路水军,开战后自行缠斗,各自封锁大阪湾,与敌死战,大伙都自诩西国水军悍将,让咱瞧瞧本事!”   收起望远镜,隆俊雄歪着嘴边笑了,他想一战歼灭织田氏在海上所有力量,敌人想要引诱他,他也想去引诱敌人……倭寇出身的他没什么高明战策,但他有的是人手去引诱,四支船队大小二百条船,虽然他手上船不多,战力却要比四五百条船更强。   在他接掌这几支水军之前,四支分布在西国各地大名手下的水军都与倭寇类似,主力船舰均为小早船,船上十来个战兵就能兴风作浪,动辄出击百十条船,看似兵力滔滔,实则不到两千。   到底是跟在陈沐身边的亲兵,并且耳濡目染了陈沐对明国海军的布置,如今他麾下小早船已被划分至通信艇,主力战船皆为承载数十兵力的关船,重整军力,极大增强了以水军众组成的水师战力。   当然,这样整编最根本的目的是加强兵力投送能力,任何一个在日本作战过的明军将领都会明白,在本岛地区打仗海军是无法取得决定性战果的,真正的胜败还是要靠陆军,隆俊雄也不例外——他麾下水军足足有六千兵力!   随军令下达,以桨橹提供动力的小早船穿梭在战阵之间,毛利氏招降而来的村上水军与松浦家倭寇自左翼靠拢,准备冲击敌军守备雄厚的木津口水陆军。   尼子家隐歧水军及大友水军兵连右翼,向八十余条大小船舰向石山一侧绕行前进,自外围封锁大阪湾。   “不要开炮,上半帆我们慢慢向左翼靠拢过去,遇敌冲近则大福截击!”   隆俊雄猜测织田水军在木津川口应当设有伏兵,不过有恃无恐,随村上水军与松浦倭寇向左翼前进,他十二条炮舰组成的中军亦衔尾缓缓逼近。   他有望远镜,能观测地稍清楚些,不过织田水军将领也不是瞎子,十二条巨舶,别管鲨船还是福船,二十余步的长度在这边都已是巨舶,巨大的阴影向右翼伏击圈前进给人带来莫大威胁。   织田水军几员将领就比较头疼了,他们也有二百余条船舰,但真正称得上大关船的只有十余艘,为各队首领坐船,其余小早船、小关船倒是数不胜数,可如今这个局面……正面接战的沼野伊贺守队不战自退,后路负责封锁大阪湾的真锅主马兵卫反被封锁,兵力圈越来越小。   他们已经吃过一次这样的亏了,就在去年,六条大明船带一队粮船向石山运粮,当初闻讯赶来的织田水军只有三条大船,率一众小早船不敢袭击鲨船,只好在淡路国海峡截击粮船,结果反被作为粮船的大福击退,还被烧了两艘大船。   这一次收到消息及时,快速集结了近三百艘战船,可等他们集结好明军却干脆集结了两百余艘大小关船,似乎这场仗已经不能在海上决定胜负了。   海域被庞大阴影不断压缩,给了织田水军各队更大的联络空间——都快脸贴脸了,有事直接喊就行!   各部匆忙叫喊,海上乱成一片,眼看战事还未打响便要溃败,退还津口的沼野伊贺守与沼野大隈守议定战术:“拖下去,等信长公集结兵马赶来,把他们引到陆地上打!”   村上水军可不管那么多,作战前隆俊雄可是遵照战国传统给了他们攻略地方后仿照织田、武田、上杉等大名就地设立‘人狩’与‘乱取’的权力,只要击败敌人,他们这些穷困的水军可一战富贵。   区区片刻,以七艘大关船为前锋,四十余艘大小战船的村上水军在村上武吉的率领下迎着退避不及的沼野队,双方船舰先是以凶猛的大弓、铁炮对射,紧跟着便气势汹汹地撞在一起,作为织田后阵的真锅队已率领船队袭击村上侧翼。   当第一枚焙烙火矢砸在织田氏沼野伊贺守乘坐安宅船上迸出大片火光,大明日本勤王总兵官陈八智部属山阳道御海总兵官隆俊雄对日本京畿的攻掠战正式开始! 第四十一章 乱战   大阪湾,用战国时代的话说,这是一场能够左右天下局势的大海战。   汇集西国大名手下海贼的能兵强将,兵分四路同时向据守木津川的织田水军发起进攻。   在隆俊雄眼中,显然这是一场发生在海上的陆战。   一条条战船就是一座座小而坚固的城砦,当关船相撞,船上足轻以佩刀与数量巨大的长枪作战,夹杂少量铁炮与大弓混编的远程部队,迅速收割敌军性命,同时也被敌军杀伤。   鲨船庞大的体形在海上缓缓飘着,似乎与相邻已成一片火海的战场格格不入,隆俊雄像个真正的将军般瞭望着战场局势,头脑分外冷静——也就是在日本战国这种古典封建体制之下,才能让他这么冷静地盘点局面,毕竟局外人总比局内人冷静。   织田水军有良好的军纪,纵然兵势上占据劣势,但交兵中却比四路水军要拥有更多勇气,而且铁炮数量也远远超过四路水军,往往会出现几条小早船拼死以大弓铁炮压制大关船,接着以火焚烧的战果。   过去依附于毛利氏的村上水军被称作天下第一,他们像陶罐掌心雷的焙烙玉在水战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面对船上好似木制城墙的船板,几只陶罐丢进船上就能让敌军无处可逃,不过也正因如此,村上水军进攻的势头过于凶猛,直杀进织田水军在沿岸布置的包围圈中。   木津川口阵地上,埋伏已久的长弓铁炮队在他们进入射程后同时向海面发起攻击,长弓队伺机而发,独立编制的铁炮队则在此刻大放异彩,甚至将隆俊雄在后方的目光吸引过来。   海上的织田水军装备铁炮并不多,一艘承载二十海贼的小早船上或许有八个弓手,但只会有一到两个铁炮手,并且都不是独立编队,但岸上的铁炮手有所不同,超过三百杆铁炮组成阵形,依据挖出的壕沟与木垒向海边齐射。   同一时间只有一个百人队在射击,当射击结束后,手中铁炮交至身后,再接过一杆继续射击,他们每个人都有两个装药手。   而且,他们阵势中还有几门名叫大筒的大号铁炮,发射更为缓慢,但炮弹重达一两,每次发射都会带来如同霹雳的巨响,射中小船就能击穿船板。   眼看村上水军被海陆夹击进入劣势,另一边的松浦倭寇冲出船阵缺口,自另一方向包抄织田军,并分出船队向岸边铁炮队以长弓铁炮还击——松浦倭寇是四路水军中火器装备最多的,作为紧挨着南洋军府倾销地长崎的松浦氏,他们最早与葡萄牙人及汪直贸易,从明朝流入大量火器。   赶上广东都司兵器换代,过去的火绳鸟铳与旧式火铳同样有一批被高价出口,质量自然远不如九州岛自行打造的铁炮,却胜在量大,这帮过去的倭寇在出征前三个人就能分到一支火器,虽然不指望手上拿的是什么好东西,至少给他们带来还击的能力。   在学习操持劣质火器的漫长时间里,松浦倭寇创造了特殊的使用火器方式,那便是尽力伸长自己的胳膊,使铁炮、火铳离脸面身躯远一点,被称作松浦流铁炮击。   透过船墙上的棱形射击孔,一杆杆长短铳架设,自超过百步距离向岸边乱射,尽管精度极低,却依靠大量火器齐射一度压制案上铳手。   依靠这片刻喘息之机,村上水军集结力量与包抄而来的织田水军缠斗一处,在隆俊雄中军船队抵达战场边缘前,双方便互相烧毁十余条大小战船。   在岸边指挥防务的是织田氏大将佐久间信盛,眼看麾下水军防守不利,他的眼睛一直望向远处飘在海上的十二艘大船上,他很清楚那才是他们真正的敌人,与那十二艘大明船相比,他们的战船在海战中不堪一击。   纵然他手中依然有二百余条战船埋伏在各处河口作为伏兵,但那二百余条战船中没有体型庞大的安宅,小早船面对巨大福船只怕尚未接战就会被撞碎,再多的船舰想要赢得海战也是痴心妄想。   “让诸队下船,依木津川口布阵,下令诸队水军退至陆上,我们的对手是水贼,得势必然登陆乱取,把他们引入内河,在两处河口之间布置围堵船队,用陆战来击败他们!”   所谓乱取,是指战胜后对地方的掠夺与焚烧,在任何国家的任何时代,都是战争中很难缺少的一部分,除此之外还有人狩,就是买卖人口的奴隶市场。   相较而言,被称作残暴的织田信长反倒在这两方面拥有非凡的人性,在上洛之前,也曾大肆乱取,不过上洛之后对京畿地方严格约束军纪,他通常只会把一向一揆卖掉换钱,当然,他的残暴根本不在这方面。   别的大名就不一样了,比方说有军神之称的武田信玄,因为家里有矿,别人的人狩一个百姓卖二三十钱,他为了不让奴隶赎身,给奴隶的定价是一两贯钱,赎身不了就放进矿场,男拿去挖矿,女的拿去让人睡觉。   另一个军神上杉谦信就好多了,春日山城常设奴隶市场,从来不像信玄那样哄抬人价,都是二三十钱平价出售,偶尔屠城什么的都不算大事。   你死我活的军争时代,残暴是人的共性,世上当然存在真正的仁义,但那些真正讲究仁义的人在别人知道他们的仁义之前就都死掉了,留下来的仁义只有大义,即使有,与后世仁义有所不同。   而军争时代的大义,往往忠君勤王就是大义,君主临阵就是英雄。   四千织田足轻被各自武士率领着分为三路十四队,依河流布阵隐蔽,海面上各队战船也在陆上号令下缓缓向内河收缩,逐渐将阵形收至陆上,隆俊雄的计划落空,而他麾下的海贼们也不出佐久间信盛的预料,毫不犹豫地追击至陆地。   不过与佐久间信盛预料有所不同的是他低估了这些海贼对胜利与烧杀抢掠的狂热——一条条小早船横推着冲上浅滩,伴小船与砂石摩擦发出令人担忧的巨响,一队队衣甲不整的海贼冲至陆上,各个队长嚷嚷着军令,将士卒匆匆集结起来,有的跳下战船直冲木津川口驻防的数百织田军。   更有些人,往往是松浦倭寇,他们立在倾斜的船上,不问距离不管局面,伸长了胳膊便以铁炮鸟铳胡乱射击。   海面上,隆俊雄苦恼地敲着脑袋:“哎呀,乱了啊!” 第四十二章 威望   石见府,山吹城。   八郎像战国领主般坐在雨廊木板上,听着各地官吏对石见、出云、安艺三府的汇报,问道:“银山的产量,不能再多了么?”   石见的银山大使过去是毛利氏在银山的奉行下的主要匠人,如今转投八郎,被任命为九品银山大使,是整个石见四名正九品之一,故而对陈八智非常感激,听到他发问,依然根据过去的习惯身形低伏,叩首道:“以灰吹法分银铅不难,难在矿山缺少人手,难以再挖出更多银矿。”   陈八智微微点头,对银山大使鼓励几句,挥手让他下去,接着又陆续召见了周围几名县令,吩咐下去鼓励农夫种植米粮的事。   待政事处理罢,又继续召见各地赶来的诸侯,他在直辖三府外的西国政策基本同日本从前的观念相同,重武轻文,那些各地带兵的将军根据其掌握兵力从三品到九品武官不等,而文官最高的三个知府是朝廷派来的进士,三府诸县令则是自南洋飘扬渡海来的文吏升官。   哪怕如此微少的文治人才被派过来,陈八智依然觉得有些多余……这边根本称不上治理可言,各地的自治程度比大明乡坊更厉害,官府形同虚设,不用兴修水利也无人监察,经常走出几里地就是另一套法令,再加上战乱频繁,根本不存在人心思定的那种情况。   因为这不是短暂二三十年的祸患,自应仁之乱以来已百余年,四五代人过去,根本没人知道究竟什么样才叫安定,又哪里来人心思定呢?   只有以武力支配天下一条出路。   处理完政事,陈八智骑上健马带着随从沿途听着来自安艺与出云地方李如樟、李如柏派来的传信使者告知那边情况。如今出安艺府军头是李如樟、出云府军头为李如柏,他们早先率领各自千户部入驻诸城,在陈八智手中拿到节制地方的命令,便在那边做起城主。   像陈八智在石见府一样。   三人手中如今都拥有一批本地武士效力,军力上不分伯仲,辽东李氏两个儿子手上全是陆军,陈八智除出云外还掌握着隐歧岛,除陆军外还有大量海军。   尤其是他停靠在山吹城北方名为陈氏港的新修船港的那几条六丁六甲级战舰,那才是真正随便拿出去一条都能震撼天下的巨舶炮舰。   “将军,伯州府的幸盛校尉来信。”   伯州府是出云东面过去的伯耆国,如今尼子胜久被封为伯州将军,其麾下山中鹿介则被封为伯州府久米县忠武校尉,他来信不为别的,是想向陈八智请教为何在三府之地没有反叛,而大明分封的其他诸府却要应对层出不穷的国人众反叛。   陈八智将信看过后让人收起来,晚些时候再写信回复,他要去看他的旗军。   在山吹城,这座城在经历战火后重新修缮,城内平日里仅驻扎五百百户旗军轮防,大量军兵都住在城下,他们在曾经夺城交战的地方修出两座营寨,守护着大片田地,守将是王如龙,他也肩负着操练军兵的职责。   城下的校场一侧,紧邻城下町的地方修出几座广阔的书院,每个书院里都有两名本地武士作为教习,在领主陈八智的法令下,石见府四县之地所有孩子都能进入书院学习,那些投降的武士拥有文才的便学习汉文然后教授给少年,拥有武勇的便将武艺传授给孩子们。   所有百姓的孩子都有入学资格,包括那些流离失所只能沦为盗匪的小孩,统统都能在这识字习武,学习作为一个明国子民应当如何效忠大明天子。   有些缺少生计能力的大人也会入学,不过他们在基本识字并能熟练背诵旗军手册后就要离开书院,去到书院对面的军营里领取一套属于自己的足轻甲胄,然后投入新的训练当中。   当然,在现阶段实际上日本没有万历册封的日本王,织田信长拱卫的国王肯定是不行了,各地勤王将军有太大的兵势,在陈八智眼中也是今后日本国不安的来源,至少看起来,他还在物色新的人选。   实际上陈八智根本没打算按照朝廷的意思册封日本王,他眼中的册封,等同于利用各地勤王将军的鱼饵,需要的时候,便抛出去一个——只要他不当王,却掌握册封国王的权力,就能让他们立于不败之地。   在各个书院与学习的孩子们见了一面,又看了看自己义子的枪术学习,陈八智这才走向营寨校场。   他的义子过去没有姓氏,名叫小犬,是陈八智在隐歧岛捡到的小海盗,从记事起就没见过父母,自然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多少岁,游荡在隐歧岛和海盗们生活在一起,瘦小可怜,吸引到陈八智的注意是因为他走路的姿势。   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的年纪,跟在大一些的海贼娃娃们后面,走路时将肩膀架着,极力想要让人看起来肩膀更宽一些好拥有并不存在的震慑力,可实际上根本没有震慑力,只会让人觉得分外好笑。   就因为这个,小犬成了魏犬,从受人欺负的小海贼变成大明将军的儿子。   虽然儿子和爹都年轻得不像话,但这毕竟已经是传统了,远渡日本的旗军都能欣然接受这种情况。   “直山中鹿介写信,问我为何三府百姓没人反叛。”   陈八智端着一支南洋造火绳鸟铳仔细看着铳身铭文,看清楚制作年份后才熟练地装弹,微微歪着脖颈瞄准后扣下龙头杆,待一声巨响后将鸟铳抛给旗军,转头对王如龙问道:“我该怎么回信?”   “为何三府百姓没人反叛?问得好!”   久经风霜皱起眉头露出三道抬头纹的王如龙拄着战剑立在一旁苦思冥想,但想了半天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在攻破山吹城之初,他可是给陈八智做出详细计划,至少要进行三次大型镇压反叛之后才能统治这里,结果除了有几个武家反叛,其他战事全是在领地之外打的。   他挤着眼睛没有自信地说道:“我大明天子威望海外,三府百姓翘首以盼?”   陈八智撇撇嘴,点头道:“那我就这么回,他要是愿意说服尼子把伯州交给我,我也能让那边没叛乱。”   谁让你们五公五民呢? 第四十三章 分田   所谓五公五民,是田地收成二税一的意思,当然这并非定例,五公五民是常规操作,稍狠点心六公四民的也有不少。   也有不一样的,比方说还有武田氏内忧外患时信虎施行的八公二民,或者北条家为平定关东制定的善政四公六民。   不过百姓要想活得最好,还是要在被称作残暴魔王的织田信长领地中,在织田氏种地是一公二民。   比善政还善政,在战国环境下,这是可以被当成尧舜来推崇的绝对善政。   并非日本的百姓忍耐力比较强,而是人活不下去的时候忍耐力都强,三国时期曹操的屯田为他打下称霸北方的基础,税率与战国时代的日本差不多,自己有牛的百姓耕作四公六民,用官府牛的百姓耕作则六公四民。   非常时期行非常之政。   陈八智也在施行非常之政,他把三府土地收归明国所有,土地上的一切,田地、猎场、林场、矿山、渔场,统统都被重新丈量并手握分配权力,分配后的田地税率对照大明,三十税一。   他们分到的土地很少,但哪怕只得到和过去一样的土地,当种出粮食后他们的收获就能比过去高出近一倍。   而究竟能被赏赐种植多少水田的权力,取决于他们能为陈八智在伐木、挖矿、捕鱼、采蜜上付出多少。   三府并非没有造反的先例,自从有一个村的农民心惊胆战地跪在山吹城下,向明国将军自告他们因听说武士老爷密谋动员农兵,然后就被农兵用竹枪顶进粪池里淹死,请求责罚得到赦免后,再没有听说谁会造反了。   常年军争让武士阶层不畏死亡,许多人一生的理想就为取得配得上自己家名的死法,在同各地武士为数不多的交战中,八郎见到最诡异情况的莫过于当敌人以一种不是那么体面的方式战败,他们当中地位高贵者有时会逃离战场。   但不会逃太远,找个没人的地方,自己把自己干掉,然后让手下带着自己的脑袋逃跑。   而他们的百姓也一样,有些人为了吃上一口白米饭自愿扛起竹枪。   陈八智在写给陈沐的报告中提及这几件事,毕竟被大鹅撵着满街跑都不愿意跟陈九经一起读书,所以他的行文类于其父,简单直白有时候像个哲学家。   在信里,他是这么写的:“大明有许多活明白的人,他们想的是怎么活,大多人也都能决定自己怎么活,但他们还是不及倭人活得明白。许多倭人一生下来都就明白一件事——人生下来是要死的,而且很快,只有很厉害的人才能选择在哪死和怎么死。”   如果在大明挑十个人有两个不畏死亡,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陈八智至少能找个五个!   但不是每个不怕死的人都能接受淹没在无边的大粪里窒息。   “总有一天我会把这屋门拆了!”   陈八智正像个汉朝人般跪坐席上伏案向陈沐书写自己宏大计划,就听见隔间传来会客厅门被拉开的声音,听嗓音是陈璘的儿子陈九经——也许整个国家敢在自己的城堡里大呼小叫的只有王如龙与这个义兄弟,而王如龙更喜欢睡在军营里。   他搁下笔转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盘起腿揉着裹在宽棉袜里的脚丫,在鼻间嗅了嗅,嫌弃地挪开手挑着眉毛让屋角坐着小板凳的亲信把门拉开,道:“明天去山下找个木匠,打副高点的桌案,能坐凳子那种。”   正说着,拉开的门后闪出浑身披挂浓眉大眼的陈九经,抱兜鍪揉脑袋发牢骚道:“里头挺高,门框五尺,四尺往上都得矮身,他们也没这么低啊!”   “这是为了谦卑,进门都要低头,我觉得是这样。”   陈九经刚一屁股坐下,就见陈八智往前挪挪,手把着他的肩膀,热情洋溢地问道:“怎么样兄弟,有人愿意出仕么?”   他根本不知道他兄弟的手在铁臂缚下的皮料上蹭着,可使劲了。   “放心,这趟出去收获不少,击败毛利设立三府让许多武家成了浪人,先前能雇佣他们的豪族与国人也都没了财源,谋逆又不敢。”   陈九经说着颇为夸张地抬手从左挥到右,越发兴高采烈道:“每个村落的小庙里,过去这些狡猾的农夫向商贾借贷,换不起便聚集在庙里请武家发布免除债务的德政令,不发就全都逃进山里,拉着武家和他们一起饿死,现在他们壮了胆儿,到处是握着竹枪的农兵,不让武士进村,有人去说服他们便会被打出来。”   “你这分土地三十税一真是绝了,那些武家要养兵养武士,没人能收这么低的田税。”说着,陈九经左拳砸右掌道:“不能降税,就无法拉拢人数最多的百姓,他们别无选择,不少成为浪人的武士想去其他大名的土地上讨生活,可他们连家门都出不去!”   陈八智裂开嘴笑了,日本没有大城,没有大明那样的城池,百姓都住在城外,他们的民居把领主武士的城砦一团团圈住,别说百姓不让他们走,就算让他们走,在这遍地袭击落单武士的落人狩盛行的时代,又有多少人敢出去乱跑呢?   大名、武士、国人、豪族、农民之间的统属关系,被一纸分田降税令打破,这就好像做买卖拼低价,别人都有生产成本,可他没有——他的兵,吃的是南洋军府海运的粮。   “这个时候,我们拿出招募令,那些失去主家的武士、进退迟疑的豪族自己就送上门来。”   说着,陈九经拍拍手,对屋外喊道:“送进来!”   木门拉开,武弁捧着漆盘盛十余叠长折子进来放在陈八智脚下,陈九经骄傲道:“这段时间,我说服了石府三家国人众、二十七姓豪族、四百余名浪人,除此之外,百姓中有更多久经战阵的老卒希望加入军队——只要我们能依照法令,授予他们家里田地。”   陈八智的表情起初还非常欣喜,接着喜色凝在脸上,问道:“那一共是多少人,单单武士。”   “一千二百三十六,这还只是石见府,他们随后会先至四县登记,然后听从命令整编成军,都有自己的兵器,不少人还有甲胄,我们只要出粮分地,等消息传开,还有两府……”   陈八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起初他只是想招募一支五六百人的家兵队,用这些生来习武又悍不畏死的家伙组成跳荡队,可眼下的情况跟他想的有些不一样,他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来。   本以为会逃往别处一些人呢。   “等消息传开,三府的赋税根本养不起这么多武士,从南洋运来辎重是有数的……”   陈八智缓缓摇头,三府的木材、蜂蜜、铅与锡都还没被海商拉回大明,照这个趋势,他可能会招募到三千人,那剩余的辎重就未必够用到下次船运。   “那就少招点?”   “不,有本事的人越多越好!”   “快,想一下,怎么能弄到粮食,归顺我们的将军,有没有……”   陈八智像个守才奴,胳膊肘撑着大腿,身子向义兄弟那边斜过去,伸出手去大拇指搓着食指:“想死的?” 第四十四章 征兵   陈沐写给陈八智的书信中不单单嘘寒问暖,更多的则是在讨论日本国情况,一方面催促尽快解决纷乱的日本,另一方面则让李旦将殷正茂的贸易战细化之后送至石州府。   这与他的战略相左。   “要毁此地金钱流通不难,难在我们要撤军,各地走私商贾无算,不完全封锁,是不行的兄长。”陈八智摊开手臂,饮一壶茶为陈九经、李旦二人添上,道:“一旦撤军,如今的大好局面便功亏一篑。”   “八郎,你非此地领主,而是朝廷的将军,倭国不安,义父不放心东渡。”李旦轻轻笑着,义弟所言大好局面他知道,但他更觉得这没有什么意义,盘着腿将宽袍大袖抻开道:“纵然你击败清州军又能如何,难不成还想像他一样挟王令诸侯?”   日本的局面谈不上什么大好,关东的辽东联合军团如今已在漫长战争中失去锐气,尽管拥有新的卫所,却也受困于卫所,未来几年里,陈沐同李旦都认为李如松一众的七卫仅能达到兵粮自给——但他们与本土大名最大的优势恰恰是兵粮不必自给。   别人受限于粮草辎重,他们却有外来米粮输送以拥有农时出击的可能,一旦依赖于土地耕作,便相当于束住自己的手脚。   归结根本,他们所率领的那帮人根本就不应该到日本来打仗。   真要说局面大好,也只能说是陈八智这边大好,外有诸多西国强势领主,虽然他们自己与自己纷争不断,但拥有明确目标,在他们攻陷王京之前有足够的动力;对内则实行分田政策,收拾被欺压百姓农夫的人心,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巨大优势——在临近诸侯的不满达到能够压制他们对明军的畏惧之前。   李旦始终认为陈八智这么搞如果不能快速掌握权力,是要被已经归降的诸侯反叛而崩盘的。   陈八智很久没有说话,抱着茶杯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突然抬起头转移了话题。   “父亲在北洋做什么,我听兄长说,要在那练兵一年半载?”   李旦微微歪过头,哼出一声长长的鼻息,说实话这几年他越发有点怕陈八智了,尤其在领日本事之后,这个义弟主事带兵久了身上有一股为人主的威势,有时笑眯眯地不说话便让人将想要的劝诫吞进肚子里。   他说道:“北洋要练马军,从北疆购置战马、招揽人手,此外还要在天津、遵化一带设铁、矿、油、军器诸局,为东征做准备。”   “这是要不少时间的,我还有时间,兄长筹算一下,我们诸多用度,倘若再招兵,收支能否相抵?”   “如今一年运送粮草算上海运路耗,十八万石,海运无常,记做二十一万石总没错。若再招兵,则每千人需多运万石,打仗、路耗还要多算,记三千人六万石,算再募六千,则三十二万石,折银二十三万两。”   “目下三府一年出木、铁、铜、铅、锡及商货出海,仅可换银不足十三万,若算上银山自然是多的,但若不算银山,便大有不足,至于赋税……像没收一样,仅有不到三万。”   李旦快速的算出数目,说罢他两手一摊,道:“因此,不能相抵。”   “若我想让它相抵,要做些什么?”   “想让它相抵?”李旦微微皱眉,起身道:“流是节不出,那便要开源。”   说着李旦便走出门去,陈九经手上的茶都凉了,干脆索性放下,对陈八智问道:“兄长要打仗?”   李旦回来之前他就听陈八智问过,归附大名有没有想死的,这个问题的答案太显然了,当然没有想死的——归附的大名没有,那就要向外开战了。   陈八智并未回答,微微咬着嘴唇摇头,心思根本不在和陈九经聊天上,他在等李旦。   没过多久,李旦又拉门回来,手上多了一封书信,展开拍在桌上道:“三府一年银收十二万两有余,这些银两若在国内买米,远不足三府兵马消耗,但若在国内换了铜钱,再至三府买米,就够了。”   “在三府买米?”   陈八智与陈九经近异口同声,问道:“什么意思?”   “明钱比倭钱值钱,因你收税少,百姓手上粮食多,三府粮价便比旁处低些,明钱一文抵倭钱四枚,二三百钱即购一石米,小米更多,这样一来不但军费解决,百姓手上还有钱,即可发展商业,对商贾收税,又能将一部分钱收回来。”   “除此之外,倪尚忠那边诸多千户所有不少矿山,我们掌控海运,可以同那边贸易,把东西弄过来,也可多些收入。”   李旦对比着纸上物价将事情说清,这才对陈八智问道:“你招兵要做什么?”   听到李旦这么说,陈八智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换了个舒服的坐姿喝下一口茶,放下茶碗在矮几上道:“最近得到消息,武田信玄在四年前就死了,武田氏去年又历经打败,指望他们在东边牵制信长已不可能,但作为信长的盟友,他应该会集结全力收拾武田,以扩张地盘。”   “指望那些海寇确实不行,隆俊雄碰上敌军主力,在离王京只有百里的河道遭到夹攻,麾下那帮倭寇各自溃败,收拢兵马逃回大阪湾,抢了一笔便逃了回来。”   “这是我的机会,我打算几个月后秋收之际向东进攻,让他的盟友们今年饿肚子,明年再一举击败织田。”平时蔫蔫的陈八智说起这些倒是雄心万丈,道:“他们没给本愿寺运粮,法主是撑不了多久了,不必管别人想不想,等我们打进王京,旁人怎么想都不重要了。”   说着,陈八智转头向陈九经,道:“你与李如樟镇守三府,王将军统军一支与伯州府将军等向东进攻,我同李如柏自海路,守备一线,李如柏断敌粮道,纵兵大掠,两三个月,回来过年。”   陈九经极力在脑海中思虑局面,但依照陈八智的说辞,他更多思量的是镇守三府,道:“大军倾巢,要是关西诸侯反叛?”   “我会给你留下足够收拾他们的兵,揍一顿守上两三个月,不是难事。” 第四十五章 调度   当备战的消息传入伯州府的尼子胜久耳中,家门武将对此时没有谁感到开心,甚至备战让他们从头到尾都透着疑惑。   “信中未言因何备战,但将军要我州备马军二十、重步军八十、轻步军八百,还有……”   山中鹿介话说一半,看着书信顿了顿,室中跪坐一众武士翘首以望,端坐上首的尼子胜久按捺不住,问道:“还有什么?”   鹿介看向主公,道:“还有杂兵六千,供七千人三月粮草。”   “将军的马军、重步军、轻步军与杂兵,都是什么?”尼子胜久有些分不清这种异国人用日本语说,不,应该是创造出来的词汇,“六千九百兵势,这个季节不可能召集出来!”   一众家臣面面相觑,濑户内海至大阪湾的战事才刚结束,不安分的明国将军又准备发起另一场战争,尤其在农忙时节,这对他们绝非好消息。   山中鹿介皱着眉头用力将书信抖开,在正文后找到分段标注,用艰难的语气读道:“所谓马军,马、兜、大铠、小具足齐备,兼铁炮或大弓、长枪,重步军兼得兜、大铠、小具足,兼铁炮或大弓、长枪、短刀;轻步军,兜、胴、刀、枪、弓;杂兵,弓、枪。”   “就是说要二十名侍大将、八十名足轻组头、八百足轻、六千农兵,备三月粮草。”山中鹿介将书信奉上,紧紧咬牙道:“一场远征。”   尼子胜久抬掌抚面,对家臣问道:“本家能备下如此军势?”   一众家臣愁眉不展,家老立原久纲道:“武士与足轻不难,刚刚平定领内一揆,再过两月各处田地都要收割,很难召集六千农兵。主公宜回信陈将军,农民正要收割田地,农兵仅能动员三千,但本家可出动足轻一千六百。”   尼子家复兴连年战争,击败毛利氏时他们在战场上得到不少辎重,足够招募、武装出更多足轻,但农兵实在很难达到陈八智的要求。   “石见府对本家兵势非常了解,动员一千五百足轻后,离开领地太远会使国人众反叛,希望将军能体量主公难处。”   山中鹿介的神情要比立原久纲慎重得多,他摇头道:“陈将军动员的不会仅本家,此等兵势要对付的不是备前残存的浦上余党,也不会是摇摆不定的宇喜多,恐怕是要袭击信长公。”   “只准备三月粮草,同信长公开战,我们会饿死吧?”   尼子胜久没有讥讽山中鹿介的意思,他心里也认同鹿介这种说法,只是这过于不切实际了,不说陈八智的三府离京都近江有多远,哪怕是相对近些的尼子伯州,准备军械、集结兵力就要整个七月,沿途要经过但马、丹后两个大名的领地,才能同织田氏接壤。   “山名家不服从织田但也不愿服从明国;丹后的一色氏虽因庇护将军而同信长公交恶,也没有服从陈将军,诚然,明军驱逐毛利氏有徐达令人闻风丧胆的战绩,但在我们进军途中,织田氏就能有所防备,而且……”   一旦织田信长有所防备,突袭战就会成为拉锯战,最终占不到半点便宜而退兵,战争的时间绝非信上三月粮草就够吃的。   尼子胜久理性分析了一大堆,最终摇摇头道:“在下不愿与信长公为敌。”   可是偏偏,没人敢忤逆明军,谁都不敢。   陈八智尽管未亲率兵马出战几次,却给西国诸侯留下极深的印信,那不是辽东铁骑的威风也并非鸟铳队的轮射,真正令人不敢之与为敌的只有一个——明军的火炮。   在此之前,笼城一直是防御战争中极好的手段,但自从这些明国将军渡海而来后一切便不一样了,逢攻城战明军必布设重炮,往往半日落城,乃至后来驱逐毛利的战事中令诸城守军闻风而逃。   火炮夺走守城者最后的希望。   “诸君可有避免战争的手段?”   尼子家的再兴之路充满坎坷,除毛利氏之外,临近诸多大名在他们复兴的过程中都有所提携,其中施恩最重的便是织田信长,曾调兵三千助鹿介,那时候尼子胜久还在隐歧岛吃烤鱼呢。   是信长的援军终结了那段被胜久称作‘不知道鹿介今天出去抢劫能不能活着回来’的岁月。   如今西国大名臣服明国将军高举勤王号令形成三分各局,要不是尼子家重新复兴全拜陈八智所赐,他们其实更愿意依附于信长麾下。   现在这样胜久心里对信长就已经是非常愧疚了,再让他带兵与信长决战?   如何避免作战,尼子家一屋子家臣脑子里想的都是这件事,可是没有答案。   最早接受命运安排的还是长于战争的山中鹿介,提议道:“至少与联军一起出阵,要比独自对抗织田或明军要轻松许多,石见府的命令不能忤逆,先准备军备吧,主公写出陈情送往石州,我们也要准备兵力了。”   “没有目标,行军不被阻挡,向东最远可至京都,向南播磨、淡路都可能是敌人,最好的情况目标为生野银山、最坏的结果是与信长公交战,本家今日来之不易,诸君切莫因大意失去性命。”   “现依出兵六千,则分二十队,各队大将率四名足轻组头、四十足轻,赴各地调集农兵,队中传信番使、刺探物见、运粮小荷驮队由大将军中分派;马回众,任记功军目付,并召集药师、旗差、太鼓、法螺贝、祈祷僧。”   “除此之外,若将军不接受陈情,为解决征召兵力不足,本家还需做好出钱雇佣浪人、强盗、山贼组成游势队的准备。”   说到这,山中鹿介叹了口气,为复兴主家积攒钱财时他曾做过山贼也与海贼为伍,懂得行情,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而且隐歧岛上的海贼如今都是明军的人,一定早被陈八智调度走,想招募都招募不来。   当他看向主公,尼子胜久缓缓颔首,目光扫视过一众家臣,道:“战争不可避免,不论敌人是谁,都要取得胜利,到时诸位的封地都会更多,尼子家也能逆转目下困境,至于战争之后的事,留给明国将军去费心,诸君去准备吧,明日军议决定诸队大将。”   “要开战了!” 第四十六章 小小   “炮舰?”   京都,织田信长解散为应对大阪湾海战可能引起的战争扩大而集结的诸国兵力,滞留御所数日,聆听天下形势。   在金阁寺,他听着家臣泷川一益对大阪湾海战的情报。   信长并未亲自参加那场战斗,尽管他集结了大军,但在他各路军队向大阪湾集结之前,战事便已被泷川军团快速取胜。   “是炮舰,明国人是这样称呼陈沐军战船的,他们的战船庞大,装备大量名叫镇朔将军的大筒,已不依靠铁炮弓矢取胜,小早船不堪一击。”泷川一益神情严肃地抬起头,道:“属下无能,赢得陆战却失去了大阪湾,这场仗的传闻不实,织田氏失败了。”   织田信长最早听到的消息,是他的军团在大阪湾取胜,驱逐了敌人,现在看来那只是泷川一益为安定国人而释放的谎言,此时他带着浅浅疤痕的手握着战报上清楚地写着,大阪湾一直到明军退走,没有属于织田氏的一艘战船。   在退走前,隐藏于淡路国海湾的明船旁若无人地停靠在石山本愿寺相邻住吉港,在那卸下巨量粮草,并从石山本愿寺带走大批货物。   这是一场交易,而这场交易在织田氏所控制的京畿地区持续了整整一个晚上,直至次日拂晓,船上明国海军登陆,将岸边停靠的关船能开走的开走,不能开走的付之一炬,待装运货物的大船离开,十几条炮舰才在上百条关船的簇拥下耀武扬威地离开海湾。   “奇耻大辱!”   泷川一益紧紧攥着放在膝盖上的拳头,咬紧牙关道:“他们明明输掉战斗!”   这是一场双方都认为自己输了的战斗,织田氏水军被大量敌船压至内河,隆俊雄部倭寇则在陆上被泷川军团打得溃不成军。   泷川一益没能封锁港口,隆俊雄部也没能在京畿大肆抢掠。   但他们又都在一定程度上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泷川一益防御京畿,隆俊雄则向被断粮的本愿寺输送辎重。   “战事中本愿寺没有出兵,和尚是怎么想的呢?明国的炮舰有多大?”   织田信长没有跪坐,他本身就高于这个时代大多日本人,此时坐在南蛮寺传教士献上的靠背椅上,更是要比跪坐的旁人高出半个身子,身躯并不健壮,但肤色很白。   座椅旁架柜陈设来自药师院的小松岛茶壶、油屋常佑的柑子花入,这都是天下闻名的珍贵器物,此时器物的主人正微微皱眉,细长的眉毛和半睁的眼凑出思索的神情。   在思索时,他会不自觉地轻捏手心浅浅的疤痕。   那是烧红的铁块被握住时留下的疤,已经许多年过去依然没有消去的意思,恐怕让他一生都带着这个印记。   这个疤痕起源于一次诉讼,在日本民间诉讼时有个仪式被称作‘火起请’,当人们争执不下,公家将一块烙铁烧红,诉讼双方分别抓烧红的烙铁,通过忍受痛苦的程度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当时被告者是信长的乳兄弟池田恒兴的被官,也就是从属亲信的意思,在夜里闯入状告人甚兵卫的家偷取财物,甚兵卫当时前往城中上贡,老婆在家以刀鞘迎敌,击退了被告人,待甚兵卫回来后发起诉讼。   甚兵卫握住了烙铁,被告人松开烙铁,起火请的公正却被信长的乳兄弟阻止裁决。   信长发现这件事,说如果自己能抓住烙铁,便判决被告人有罪,他手心的疤就是那时留下的。   “二十间,十二条大船五条比二十间长,七条比二十间短没,都具有镇朔将军,声音好像天边的惊雷,通常能把炮弹打到五町之外。”泷川一益说着面容愈加严肃,道:“等他们退走,有农夫在离海岸半里外的地方捡到过一枚铁炮弹。”   间、町、里都是日本的长度单位,一间一米六、一町六十间、一里则近四千米。   信长的眼睛瞪得大大,稀疏的胡须下微微张着嘴,紧跟着缓缓咬牙咽下唾液,拧眉问道:“那么远,镇朔将军威力如何?”   问得好!这个问题就算拿去问陈沐,陈沐都不敢说自己的炮能把炮弹投送到四里外!   “威力极大,僧兵众押送粮草返回城中时我军团沼野队、真锅队都向港口发起冲击,只三五炮就将军阵打散,每颗炮弹都会在阵中横冲直撞,我军大筒只能打坏明船船帆。”   信长没有说话,缓缓将头向后仰着靠在靠背上,长长地叹息道:“果然又是明国啊,古老、传统、强大而保守的明国。”   在极为聪慧的信长脑中,已有一副模糊的东亚局势图,他一度认为明国衰老孱弱,当天下布武的意愿达成,以武力支配天下的日本将有能力组建庞大舰队向四海出击。   现在看来,明国人因为南蛮人的到来,而感受到危机?   信长突然向身侧奉行问出一个同战事毫无关联的事:“京都、堺町的商贾、南蛮商,还能卖出南蛮铁炮么?”   奉行缓缓摇头,正要说什么,信长已起身走出寺庙侧厅了。   立在寺庙院中的羽柴秀吉见到信长快步走出,连忙伏倒,偷偷用眼神瞄着心中如同神人般的信长一举一动,见到信长似乎有些不快,额头狠狠按在地上低声问道:“主公似乎不开心!有只会跳舞的猴子等在这里!”   信长并未理会,走到院子里一动不动地狠狠地用鼻息吸入空气,这才觉得心中那些压迫感缓缓散去,转头对依然拜伏在地的秀吉道:“你已经是大将了,不需要再用这些愚弄自己的把戏——但是猴子呀,你知道海外么?”   羽柴秀吉抬起头,稀疏到不可见的胡须凑在并不出色的脸面上,加之身材矮小,看着就像个弄臣,实际上这个依然认为自己只是农民的家伙,已经是织田氏炙手可热的大将了,他茫然地问道:“海外,主公是说——九州?”   信长哑然失笑,道:“不是九州,是海外啊,海外都有什么啊!”   “就,就是大海,对面吧?有个小小的九州、有个小小的朝鲜、小小的明国、小小的天竺,还有南蛮人小小的家乡。”秀吉被信长问得有些结巴,舔着干涩的嘴唇迟疑道:“主公的一统天下,不就是从九州开始,一统天下?”   “哈哈哈!”   织田信长仰头大笑,洪亮的声音隔着寺庙院墙传出很远,一扫心中压抑,指着拜伏的秀吉道:“你可真是个有趣的猴子,去准备吧,你去摄津筑城,让丹羽长秀在近江筑城,我们要防备来自小小明国从海上的袭击了!”   “一定会有办法击败他们的!” 第四十七章 欢呼   谁也想不到,战争来的远比他们想象中快。   这个时代没有任何消息能密不透风,持久的混战令人们变得风声鹤唳,擅长从微小的变化中看清战争的端倪。   八月二十二,由云游僧将伯州府尼子家筹备战事动员百姓的消息传入因州与但马,山名家当即派出使者,并在国中召集领民组织兵力,并在国中冰之山准备防务,并立刻派遣重臣向东面邻国一色氏修好。   战争来临的消息像瘟疫蝗灾般,从备战的伯州传入因州、但马、美作,接着是备前、播磨……直至震动京畿。   刚刚在去年长筱合战终结后稍显安定的天下再度风起云涌,一时间木材石料与兵器商人赚得盆满钵盈。   九月十三,备战完成的尼子家兵势终于得到来自石州府的出征命令,在山中鹿介的率领下陈兵五千余,以不愿臣服明国为由,一纸战书送至统治因州、但马的山名家,双方正式宣战。   山名丰国一面痛骂尼子胜久,一面写信向尼子胜久请求维持封国的议和,同时将兵力收缩于但马国,放弃大半国土,依靠冰之山构筑防线,同时想方设法向东面的一色氏请求援军。   当山中鹿介率军穿过因州的田野,终于知道陈八智在此时出兵的盘算——各地的水稻,在十月、十一月就成熟了。   “难怪石州府在军令中要我们做好防守准备,以冰之山为界,因州的田地都由我们收割;若攻陷但马,两国田地的收成足够伯州渡过任何难关。”   尼子家的武士们提前备战月余,战事开始之初占尽便宜,先后攻落因州天神山、鸟取两座城砦,二十余队分兵四路,短短十日便霸占因州各处险要隘口,直至其兵临近但马交界的桐山城,这才受到不小阻碍。   山名军震慑于明军攻略各地的威胁,不愿同陈八智为敌,仅据守通向但马国的要道阻击,不敢西奔出战,同时各地国人众与豪族首领已经外通尼子家,想要倒戈叛变了。   山名家与尼子家在过去几年多有交际,甚至最早他们还帮着尼子家复国出过兵,不过后来在尼子家投入明国勤王军后决裂,此时如果一定要选出一个投降的话,比起陈八智,他们更愿意转投织田信长与尼子胜久。   毕竟别管织田还是尼子,都不会自己倒自己的灶,将武家的土地分给百姓。   在武家眼中,真正的地狱就在明国三府。   桐山城外,尼子与山名两军各恃矮山布阵,向东大路仅此一条,山名军不愿再退,便背靠山城同山中鹿介对峙。   起初鹿介因不清楚山名军力而不敢贸然进攻,却没想到随后十余日山名军在桐山城越聚越多,先是但马山名氏在外敌入侵的情况下联手御敌,自东面芦屋城方向派遣重臣垣屋丰续、田结庄是义各从本城领援军驻扎于桐山城北。   但马山名氏之后,一色氏的家纹亦出现在山名氏本阵之上,眼看时间到九月底,小小的因州与但马之间便聚集军力上万。   如此一来,山中鹿介更不敢轻举妄动,干脆做出防守准备,在山林之间调派麾下十七队大将与四支各地土匪强盗组成游势队布置防线,攻势总比守势占优,但在自己熟知的预设战场开战在他看来才是明智之举。   至此,双方的气势完全变了,前番山名丰国还忙着向这边派遣使者希望投降,只在听到鹿介传达陈八智索要生野银山时才声色俱厉,如今已完全不是那个样子,他们开始强硬地要求山中鹿介退出因州,否则便要在十月展开进攻。   随对峙的进行,山中鹿介心里越来越没底。   “陈将军还不打算将援军派至?”   眼看敌军越来越按捺不住进攻的心思——田地快要成熟,成熟之前,他们一定会展开反攻。   鹿介远远瞭望着对面矮山林立旗帜中一片花花绿绿的家纹,因幡山名氏、但马山名氏、一色氏、八木氏、田结庄氏……一大片代表但马、丹后等地城主的家纹立在对面,而自己这边兵势仿佛少得可怜。   本该派出援军的明军短短路途看起来却遥遥无期,真打起来四支雇佣来的游势队在败势下必然一哄而散。   周遭的环境让尼子家军团士气降至最低。   山名家的兵势在十月三日拂晓发动进攻,一夜的露水让尼子军阵笼罩一片晨雾中,山名军的八木队、田结庄队自山道一路隐匿攻上,当日光穿透林间,最外围的兵队发现敌军,开始只是箭雨激战,此时外围农兵还尚有一战之力。   不过当战斗的形式从弓箭变成白刃,缺少腹当甚至连阵笠都不足数的农兵即使占据地利,也并非那些披坚执锐武士的对手,几乎交战片刻便被击溃。   作为游势队的伯州山贼挥舞着野太刀自半道向敌军腹背突击,砍翻杀散数十人后不敢恋战,紧跟着又从山道另一侧穿过。   山上本阵两侧聚集着尼子氏七队人马与一支精锐野武士队,听见来自山下的喊杀声,山中鹿介握着杵在身侧的长刀并未从小马扎上起身,不过片刻,各队番使奔上本阵报信:“敌军自城下杀来,米源队大将被敌军讨死、神西队溃败,刺贺队因游势队出击退还。多胡队倒戈,大将已被军目付斩首,现兵力由宇山队接管,向敌侧迂回!”   “干得好!”   鹿介赞许一声,转头向左侧三队大将点头,迎战方略早已交待下去,至少目前战事还照他们的构想进行着,三队大将带兵离去,依早先对峙中伐出小路向敌军侧翼迂回,山中鹿介这才整理甲胄从马扎上站起身来。   只要有千余人手能从敌军侧翼迂回,他就能凭借山势与优势地利吞下敌军先驱人马,包围之后便是歼灭战。   胜出一阵,溃散的兵力都可聚拢回来,到时他便能以优势兵力从野战中取得接下来的大胜。   就在此时,山下突然传来一阵密集的铁炮击发声,令山中鹿介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不过片刻,惊慌失措的番使奔跑而上,大声报道:“织田,敌军本阵立起织田家纹!”   人的名树的影,区区一面织田战旗,引得本阵诸队大将皆惊慌失措,哪怕是作为总大将的山中鹿介握刀的手也微微颤抖——天下,没有人不畏惧织田氏的兵力,谁都一样。   但作为总大将必须拥有坚韧的意志,他以逼视的目光扫视诸部将领,挥手道:“织田军即使来援,短短二十日,能集结多少兵势?又能有多少兵力抵达前线?谁来都一样,我等赢得此战,尼子家便可掌控伯州、因州、但州,家门振兴全系诸君忠诚,此战胜败尽在我方士气——就你会立旗?把明国战旗立起来!”   万历三年十月三日,日本因幡国桐山城外,早已备好放置地上卷起的明字大旗被竖起在矮山尼子军本阵之上。   头戴鹿角盔的山中幸盛握着旗杆立于山口左右挥舞,重重顿在地上,开口脖颈青筋暴起:“诶!诶!吼!”   本阵四队足轻,随之欢呼。   混战中阵后足轻听到山顶己方本阵发出欢呼,转头望去,山顶明字大旗高高垂下,招展而开。   “杀!援军来了!” 第四十八章 妖法   如果后世子孙问起山中幸盛这辈子做过最厉害的事是什么,过去他会说这辈子做过最厉害的事是帮助失去家名的主君再兴尼子。   可若是今后被问起,他会说自己曾在战斗中用欢呼的吼声糊弄自己的部下,结果真的吼来了天军下凡。   呃……也许应该说天军出海?   俗话说来得早不如来的巧,陈八智不但来的巧,而且还来得早,他率领他的军队在海上飘好几天了。   在遥远的海面上,陈八智一直在战船上用望远镜盯着依海而建的桐山城、看着桐山城外属于山名军的阵地,虽然看不清兵力部署,但有时他能大致看出敌军兵力变化。   在他所处的位置,因山脉阻隔,看不见尼子军的布阵,但能看见尼子军撤退的必经之路,他一直在等山中幸盛撤退——另一艘船上的王如龙在战略部署中断言,此战只要山中幸盛不折兵力而后退,他们就赢了。   至于山中幸盛不退军能不能赢,王如龙在一开始认为尼子军未必能赢,除非敌军在上午发动进攻。   山中林地作战有个坏处,一旦战局不利军卒不会有太多死战之心,溃败会比平原更容易,因为山林容易让士卒隐藏,当人们知道逃跑藏起来也不会死,就不会生出死战之心。   但这是相互的,我军易溃、敌军也亦溃,尽管尼子军在兵力上不占优势,可他们却巧合地占据了高地与向阳一面,这符合兵法的驻营标准,敌人在上午发动进攻,只要战事拖到下午,强攻对敌人来说就会变得非常艰难。   道理很简单,因为晃眼。   不过陈八智更希望山中幸盛自己退兵,那样敌军人多势众,必然会追击,他们追击桐山城就空虚,等桐山城被攻破的消息传到西边,追击尼子军的敌人自然就会溃败退还。   现在尽管同自己相比,敌人不算强,但到底精力充沛士气旺盛,这样的敌人在陈八智心里是不愿意与之作战的,应该让他们去追小鹿、揍小鹿。   等他们打舒服了,退回来,疲惫、弱小还胆怯的敌人才是最好的敌人。   不过此时两边都打起来一个时辰,眼看着快到正午,山中鹿介还不打算退军,陈八智也没办法看着他被打死或元气大伤地残胜,便下令船队向桐山城海岸进军,二十余条福船将李如柏的步骑、王如龙的陆军放下。   六丁战舰带五艘鲨船在海岸摆出横队,迎着城砦西南角,陈八智自船舷旁微微抬起右手捂住耳朵,船上旗官麾下战刀:“右舷炮,放!”   咚咚,咚咚咚!   双层甲板右舷火炮依次轰出,在船侧轰出一片硝烟,紧随其后五艘鲨船亦在旗官令下发出咆哮,数十门镇朔将军炮弹转眼掠过二里,重重轰击在桐山城石墙木垒之上,这个距离已经很难准确命中,想要当先轰破城门没什么可能,但好在城够大,终究没有炮弹落空。   一阵火炮轰得陈八智兴致全无,摆摆手道:“别轰了,难得瞧见个石头城,船的位置不好,先看陆军的。”其实他就是懒得带炮下船,挥挥手道:“实在不行再下去,不过……让城里守军看着己方大军被击溃,应该会开城献降吧?”   不远处岸边,王如龙部旗军快速依次下船,先下船的奔走布防、后下船的集结阵势,随用作号炮的三眼铳一声响依次迭阵交替前出,留下二百旗军于桐山城外防备城中留守敌军,余下七百余随王如龙一路扛铳赶炮,每人背负携行具下绑一捆三尺有余的细木棍向前行去。   李如柏的一众杂兵也紧跟着下船。   抱着头盔、杂乱铁甲皮甲下衣袄鼓鼓囊囊的女真人头顶着比日本武士还凶悍的发式,跨刀持矛抱着头盔昂首阔步走在最前,其后轻装负弓的朝鲜兵牵着披挂甲衣鞍囊倒挂三眼铳、屯囊塞硬弓羽箭的雄健战马。   最后一帮顶盔掼甲的辽东大爷跨坐马上,武备扎实从头到脚,各个一手按腰刀,另一只手也不抓缰绳,不是轻轻抡着长杆链枷就是将金瓜扛在肩上,要么便是倒提长矛、眉尖刀等长兵,面上神情不可一世,铁骑之前指指点点地指着远处敌军盘踞矮山谈笑风生。跟着被朝鲜兵牵动的战马一晃一晃地向前行军。   李如柏同样跨坐马上甲胄鲜明,正端着望远镜向远处瞭望,他身后有女真力士举一面白底红字李氏军旗,看着原野尽头的林间小道奔出一骑武士,似乎是因先前炮鸣前来探查,见到这边成群结队的明军险些吓得从马背上的跌落,慌慌张张跑了回去。   他身后传来女真人与辽东老爷毫不避讳的大笑,朝鲜兵刚想附和着笑上两声,就见李如柏转头用森然目光从左瞪到右——半字未言,硬生生将所有人笑声憋了回去。   得了大将示意,女真武士活动筋骨自鼓鼓囊囊的怀中掏出弓弦,辽东老爷轻轻抡着链枷,有感觉兵器不称手的就在马背上胡乱摸着,一会抽出战刀一会提着骨朵,还有人从屁股下边拽出一副带着锤头的长环鞭。   他们不再需要有人牵马了,战马踢踏着至阵后踱向更靠后的地方,另一侧的王如龙亦统率旗军向这边靠拢,分兵陈布两翼,一架架载着二斤炮顺便暂时充当虎蹲炮运载工具的炮车被两匹小倭马拖拽着缓缓进入阵形,推着火箭车的旗军与各队小旗官单独立在阵前,军容……军容一点儿都不肃然。   两翼各小旗身后旗军一排一排上前在阵前扎下木棍,混以土块、盾牌快速搭起一道不是那么坚固也许会被铅子射穿的土木矮墙,然后随王如龙一声令下,各人自身后拉开帐布依次铺上,这种布出产于明朝北京蓟镇军卫染坊,经大明著名设计师戚继光一手设计。   还带石头花纹呢,逼真得很。   不过片刻,左右两翼便分别筑出一座只能挡弓箭直射的‘石矮墙’,王如龙攥着拳头笑了,他们测试过,日本铁炮穿透力不强但杀伤极大,不像明铳在三十步有时打穿一人还能再射向后面,铁炮大多时候打进去就不出来了,当然人也就活不成了。   但有了这道墙,击穿最外层木盾大牌后虽然以各种铁炮不同口径、不同弹丸、不同装药的制式来说,有时还能再击穿木墙伤到其后旗军,但他们的甲胄就很难被再次击穿。   整支军队是背靠海岸接结出战阵,采用重视右翼轻视左翼阵势——其实左翼也很重视,那边还在船炮射程范围之内,七八十门重炮比狭窄战场上布放多少兵力都好使。   因此,当织田山名等诸侯联军自林间速出布阵时,他们的大将与足轻都是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对面不知用了什么妖法驰援到他们背后的明军又不知用了什么妖法居然垒出两座矮城! 第四十九章 满弓   率先进攻的并非是自矮山前来防御的诸阵兵势,伴那边旌旗招展,城中自有战将领本部出城。   各队足轻城门鱼贯而出,作为留守城池的精锐队,足轻各个背负花枝招展的背旗,阵笠似墙长枪如林,在一名留守万石领主的率领下朝王如龙左翼袭去。   王如龙掀起头盔顿项,一手按刀一手伸向耳后挠着发痒的头皮,难受与舒坦的表情同时混在脸上,末了弹着指甲里挠痒痒留下的污渍,十分嫌弃地转头望向身旁跨马的李如柏。   广府狱霸扬臂指着竖起的明字大旗,道:“这么大的明字他们看不见,就派出来几个小百户?”   正要挥动令旗召唤炮击,李如柏踱马上前拦住王如龙,道:“将军别急,真正的敌人在那边,不让敌军摸出虚实。”   说着,李如柏抬起二指在马前微微比划,四个由女真、朝鲜兵组成的百人队在阵形交替间向左翼移动,他们之后还有五十余辽东铁骑缓缓打马——临阵作战,这些辽东大爷也息了玩乐之心,各个紧握兵器神情肃然,顶着高耸的三叉戟盔枪在兵阵后缓慢移动。   左翼阵势之前,一簇簇羽箭扎于浅土,手持檀角弓的朝鲜射手静立于后,看着缓缓压上的山名足轻,等待百户的射击命令。   对面冲过来只有不到三百兵,李如柏却用上四个百户、五十精锐家丁,让广城狱霸觉得不快,两手一叉抱臂胸前:“咱还打不过他?”   “打不过。”   “倭兵不堪一击,武士却很凶猛,因其所处地域,轻大军重勇武,一旦巷战、或同兵力野战,朝鲜兵、卫所军,都不是他们的对手——寻常卫所军,戚帅陈帅练的不算。”李如柏侃侃而谈突然想起陈沐这个特例,特意补上一句,这才接着道:“但也并非无敌,单打独斗,我阵前女真兵能揍他们仨,在这,比蒙古兵朝鲜兵都好使。”   王如龙抱着手臂瞄了一眼阵前一水六尺大块头的女真兵,又看看列着枪阵分队进击跟蒙古马差不多高的山名军轻笑一声。   战争终究不是泼皮打架,比拼的是战斗意志,大明与朝鲜的农兵习惯了防守,蒙古兵习惯了掠夺,这在战争中既是优势也是劣势。   女真人是黑山白水之间的猎人,倭人则是富士山下的穷光蛋,他们出门打仗才是真玩命。   至于日本这个时代的普通足轻,大致上与卫所军差不多,他们长在小军阵、明军长在大军阵,这不是他们本身的素质决定的,而是两国下级军官与上级军官的区别——作为下级军官的武士能活到这个时候,不论战斗的层次是斗殴烧田还是杀人盈野,大多数人可以说身经百战。   其他的差别不大,说到底,别管卫所军还是足轻,都只是士兵的意思罢了,但凡战斗中有利而符合将军命令的事,他们都会去做。   双方两个军阵转眼已近数十步,足轻队中的弓手自侧翼准备拉弓,朝鲜兵则在更早的时候仗檀弓发起袭击,阵前的女真兵稍稍散开,操持着猎弓并未加入第一次投射——普通女真兵用的弓不如朝鲜檀弓射程远,酋长出身的女真小贵族使用长梢大弓是为射的是重箭,他们要等待最优秀的开弓时机。   实际上女真勇士望向奔来的山名足轻两眼直冒火,他们的将军李如柏在战前许下赏格,杀死的敌人如果穿戴铁甲,五只首级就能过给他们一套明军胸甲与兜鍪,并且再将铁臂缚与护胫作为战功赐给他们。   朝鲜兵的羽箭飞射临阵而起,如蝗般飞跃战场落入敌军阵中,弓箭以压制为目的施行散射,紧跟着山名家足轻队手持和弓的弓手在大橹的掩护下向前推进十余步,这才开始还击,一大片比人还高的大弓被拉开,将羽箭投射而出。   就在这个时候,明军阵立在最前的几名女真首领互相对视一眼,拳头锤着胸口向前迈步,他们身后各率十余个秃发大袄的紧紧跟随,朝鲜兵与山名足轻的羽箭在头上飞射,他们迈着大步提重弓向前疾走。   四十步,有人被足轻大弓射出的中箭击倒,女真首领骂出几句,脚步没有停下。   三十步,有部落首领被重弓短箭射中面门,他们的脚步没有停下,只是走得更快。   临至二十步,仅剩五十余女真人拉开大梢弓,几乎与敌军面对面站定,直面那些挺长枪奔来的足轻,拉弓。   令人牙酸的弓弦声在阵前张开,极少拥有甲胄的女真人以精确射击的手段将手中杀人利器开向敌军——箭出,甲穿,人死。   朝鲜兵的箭雨压制如期而至,在这个危险的距离,咬紧牙关的女真人开弓之后便摸向自己腰间、背后的兵刃,却听到他们的首领再次下令:“开弓!”   一排长弓再次拉开,他们开一箭的时间,足够朝鲜兵开两箭,第二次开弓甚至有人还未将弓开满便撒手放了出去,因为敌军的阵线已经乱了,惊骇于重弓精准的足轻分出小队以长枪逼近至五六步。   重箭再度撒放,比第一箭威力更大、更精确。   就连铁质头盔也不能避免,长箭甚至穿透战甲双层,带着巨大威力贯穿敌军。   仅一阵射翻二十余足轻。   那些明明已经冲至面前的足轻枪手因左右皆被射翻,竟有十余人丢下长枪转头跑去,本就受到重创的阵线再无法维持,剩余尚有战意的足轻也被只能返身退却。   女真首领在战场中发出豪迈的大笑,紧张与激动让他险些笑出眼泪:“前进,开弓!”   下一刻,来自和弓的箭矢将他射翻。   但此时这已无利于战场局势,女真人不管被射中的战友,仍旧有力量开弓的三十余勇士继续依照命令向前奔走、拉弓、站定、放箭。   在近距离对射中就算是那些持八尺大弓的足轻弓手也不是他们的对手,一个个小队继而被他们击溃。   接战不过片刻,二百余山名足轻被女真人这种搏命打法打得在战场各处狼狈逃窜,当敌军逃出射程之外,朝鲜兵抽出佩刀上前将被射伤的敌人一一处死,救起中箭受伤的女真勇士,辽东铁骑这才加入战场,沉重的马蹄踏碎溃逃敌军仅剩的阵势,巨大兵器从背后砸碎一个又一个脑袋。   没人能逃开四蹄追捕。   大获全胜。 第五十章 如期   桐山城外,诸大名联军已下达撤掉围困尼子家兵势的命令,矮山本阵预制木板搭建的本阵也开始拆卸。   在半个时辰前,带着农兵收拾本阵的小姓得到的命令是将本阵迁到山下临近桐山城的新阵地,现在他们接到的新命令是将本阵放到推车上。   不需要本阵了。   山名氏足轻与这支偷袭明军以接近单挑的情况在城外打了一场,战事以山名军被完全歼灭而告终,至于敌军的损失,他们不知道,也不敢想。   远远看着那些被朝鲜兵救起的中箭敌军,每个武将心中都泛起同样的疑问。   我们到底杀了多少敌人,又能杀多少敌人?   二十?三十?   却付出接近三百的阵亡?   “将军,我的部众,能得到铁甲了吧?我们要有铁甲,有铁甲就不必再死人了!”   “哈哈哈,有铁甲,我不但给你三十副铁甲,你们很勇猛,打得很好,你们都可以进我的家兵队,从今往后,你姓李了。”李如柏看着刚刚削去肩膀皮肉取出箭头的女真首领,开怀得下马拍着他的手臂道:“叫李岱吧,李岱!”   首领捂着肩膀拜倒在地,垂头大呼:“属下李岱,感激不尽!”   如果有铁甲,就不必受这种箭伤了,能成为李氏家丁,在建州夹缝生存的小部落,能靠上一棵大树,所有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在建州,姓李,并非无上荣光,但能解决许多问题。   “好了,战事还未结束,敌军稍后也该进攻了。”李如柏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垂头问道:“你的人还能继续作战么?”   “属下自当以死报效!”   “哈哈,你们可不能死,带你的人去和骑兵一起,在最后加入战斗。”李如柏新收得家丁,高兴地很,挥手道:“去吧!”   等他再踱马至阵前,对端着望远镜的王如龙问道:“将军,敌军还不打算进攻么?”   “好像是被吓着了,许多人围在小帐篷里进进出出,不知跟他们的县官议论什么,打他们一下吧。”王如龙说着转过头,道:“战也不战、退也不退,打他们一下,应该能打着——能打着么?”   王如龙不是在问李如柏,而是在问手下的炮兵百户,问道:“那边约莫有五六里?”   “回将军,是五里半,在大镇朔将军射程之内。”两个炮兵百户对视一眼,同时掏出一个小工具来测量距离,为首之人道:“我们要从船上拉,不过很难击中敌军中军帐。”   大镇朔将军说的是十斤炮,王如龙麾下一个炮兵百户是没有的,不过船上有。   要靠四匹小倭马拉着,动作缓慢,他们下船原本想要打的是野战,担心追击中重炮不易移动,并未配备,眼下他们手里只有十门二斤炮,而二斤炮在操典上使用的距离是八百步,远不到这个距离。   其实就算是十斤炮,通常战事中也不会在四里外开炮,火炮威力最大的时候还是平射使炮弹跳跃,能在密集军阵中犁出数十步裂痕,大仰角射击只会让炮弹直接砸实在地上,大多情况那都是浪费火力。   不过能看到敌军中军帐的情况就不一样了。   “去,把炮拉出来。”   同一时刻对面本阵,担任织田援军大将的是侍奉将军而出仕信长的细川藤孝,对他来说人世未免太过讥讽了。   他出兵时,还未得到一色等诸族的臣服,信长原本是让他与明智日向守光秀一同领军攻打丹后的,却因尼子氏入侵,山名、一色等家族快速派人与织田议和,并请求援军——这些家臣都不愿意与他们议和。   攻打下丹后,最有可能得到这些封地的就是率军平定这里的武将,而作为援军出战,显然是没有利益的。   但织田信长一意孤行地同意了议和的请求,并派遣细川藤孝与明智光秀一同领军来援。   此时的本阵之中,诸多武将高声喧哗,情绪反常地大声叫骂,甚至分成两派互相争吵,指责对方没有胆气——可其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愤怒。   “愤怒是不能战胜敌人的,难道诸多武家看到敌人强大就畏惧了吗?”   细川藤孝坐在阵中,自腰间抽出合着的折扇拍在掌中,突然笑道:“既然如此我们就不要打他们了。”   一众武将:“诶?”   “嗯,不打他们,此时敌军背海,海边停靠大战船,我听说他们的大战船有可劲射一里的大筒,他们在那里布阵,难道不正是要借助火炮攻击我们么?”   细川藤孝问道:“那我们不打他们,难道他们会舍得放下筑起的矮城,前来袭击我们么?至少今天不会,敌军的目的是想要抢夺田地,我们把他们困在这里,几天时间粮草吃尽,他们自然就会退走。”   “在我后面,日向守大人在堺町准备了丰盛可口的米粮,仅落后一日,明天我们的兵势就能得到兵粮补给,难道还有什么好怕的么?”   说着,细川藤孝站起身来,用折扇指着桌上画出的草图道:“因此,我们要派兵拦住鹿介队,不可让他再向东进,至于明军,只围困他们就好了,待日向守大人的援军抵达,两万兵势,就算是天神也不能依靠两千人来阻挡!”   “噢!”武将们浮夸地张着口赞叹道:“不愧是三管领细川氏出身的大人啊!”   细川藤孝有些不好意思露出矜持的笑。   就在此时,海岸边炮声轰隆,将本阵武将吓得七扭八歪,有人起身却被马扎绊倒摔在地上,余者各个本能抽刀护持身前,有尚能保持镇定者迈步出本阵正与奔来汇报的番使撞个满怀。   “怎么回事!”   “报诸位大人,海岸边的明国军在阵前摆出大筒,向我方凌乱射击,炮声巨大!”   细川藤孝走到本阵门口急切问道:“伤亡如何?”   “没有伤亡,铁弹射程由远有近,大多都落在阵前空地,只有一颗似乎射偏了,飞到本阵附近砸烂了细川大人洗澡的木桶。”   “哈哈哈!洗澡的木桶!”   武人们哄堂大笑,听到没有伤亡后就连澡盆的主人细川藤孝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刚要回身却突然定住身形,皱着眉头呢喃道:“为何射偏的炮弹会飞这么远?”   “快散开!全都射偏了,只有那颗是中的!”突然之间细川藤孝领悟什么,张开手臂对本阵中大将们挥舞着喊叫道:“敌军的目的是本阝——”   炮弹曳着尖啸,如期而至。 第五十一章 文化   十斤铁弹砸入敌阵,像平静湖水飞巨石荡起涟漪。   王如龙端着望远镜皱起眉头,疑惑地喃喃自语:“好像打过去,怎么没反应?”   话音刚落,远处敌军本阵涌出十余武士,紧跟着又有十余足轻涌回去,接着似乎有人发号施令却又不太像,更像是有什么消息传出,像蝗虫飞舞般快速传递到每个士卒的耳朵里,而后各部显得混乱。   “呵,跟真的一样。”   王如龙撇着嘴放下望远镜,随手插进胸甲腰间皮质镜袋,轻笑一声望向身侧的李如柏。   李如柏一手攥着缰绳原地打转,座下骏马更是打着不安的响鼻不断用前蹄刨土,他挺了一下右手战剑问道:“将军,进攻吧,敌军士气已夺、军容已乱,炮击奏效了!”   “假的!都是假的!”   王如龙言辞笃定,面上满是智珠在握,骄傲得很,一撇头说道:“王某看得清楚,那颗炮弹确实击中倭寇县官所在的那个灵堂,但绝不可能造成如此后果——赵百户,跟李将军讲讲,这是为何。”   随狱霸招呼,赵姓炮兵百户跨步前来,拱手见礼后先指敌阵随后抱拳道:“敌军于高田布阵,其阵中比我阵高五丈,我炮以仰角射击,炮弹打出抛物线,就是这样落在敌阵,会夯实在地而非弹起再次杀敌,众所周知,主将会坐在阵势中央而非立在阵门前。”   “故而此炮虽准,但只是落在敌中军帐门前,即使命中,也仅能砸死门口侍从,伤不到敌军主将,更不会让敌军各部似如今这般混乱。”   王如龙缓缓颔首,夸奖道:“不愧是海军讲武堂毕业,去吧,两门重炮继续向敌军大营轰击,二斤炮与虎蹲前出诱敌——别卸炮,他们会进攻你们的。”   李如柏勒住缰绳,坐骑被惊得人立而起,马上青年将军急得抬手想要挠头,被头盔止住动作,明明听不懂那些什么‘仰角’、‘抛物线’之类的专业术语,偏偏还在心里觉得好像说的很有道理,可这么一想,原本没生气也有气没处撒了。   世代将门,还不如你个小百户?   “炮就是炮,管什么仰角物线,在下不懂那些道理,但敌军士气披靡是真,就是李某在帐中端坐营卒被五里外的兵器杀死也要吓得撤营,王兄若不进兵就罢了。”李如柏不再同王如龙讲道理,反正讲理也讲不过,干脆夹紧马腹向前奔出两步,挥剑向左右下令道:“向敌军右翼进兵,封死敌军撤退之路!”   兵阵变换,位于中军的步弓手尾随王如龙向前派出的炮队前出,三百辽东骑散做数队押后以迭阵缓缓前行,转眼便使后阵仅剩王如龙左右两部旗军。   这时候王如龙反应过来味道——李如柏说得对。   他们何必执着于敌军骚乱是否是敌军主将阵亡引起的,只要露出披靡之色,进攻就更有把握取胜。   不过王如龙并不生气,他莞尔对左右旗官笑道:“陈帅总说自己是文化人,咱这是,吃了有文化的亏?进兵,突前迎面,不可只教女真兵勇取得战功。”   他们精于计算,太清楚炮弹的弹道,以至于忘记推演炮弹落入敌军中军帐对一支军队意味着什么。   阵后两门十斤炮再次开火,落入距敌军本阵不远范围,相较先前,在王如龙眼中此次炮击比先前威势更大,几乎在炮击的同时,敌军整个阵线向东动荡——这与火炮其实没有太大关联,即使有也只是因为敌军被吓坏了。   人们听说过,明军有一种大铁炮,声似雷鸣,大阪湾海战就依靠船上这种大铁炮将织田氏水军打得节节败退。   但没人见过,织田、山名、一色、八木,数个大名在此地汇集上万兵力,可这上万人中找不出一个见过火炮轰击的,他们脑海中对火炮的想象还停留在一种比较大的火绳枪上,根本无法想象十斤炮弹在空中飞跃千余步落在头顶是什么景象。   现在他们看到了,也害怕了。   更让他们害怕的是,原本于西面矮山布阵的尼子军已经从侧翼切入他们阵线之中,借各部传出织田军总大将被击毙消息的动荡中向他们发起袭击。   这种时候没人能阻挡。   他们甚至不知道尼子家究竟是倾巢而出还是一支偏队,根本没有办法弄清楚。   来的并非山中幸盛,他还在三里开外集结人马,不过先前率队迂回的是一员勇将,引十七名本家武士、四百余足轻穿林而过,路上还收拢了数十野武士组成的游势队,兵力尚到五百,却在此时抓住时机,自林中迎溃逃四散的敌军直突缺口。   炮声在织田联军耳中是索命追魂曲,在尼子家武士听来却无疑似仙乐般动听,登时越战越勇,仅四百余人便将联军西面山名家十余队足轻主力杀散击溃。   阵线另一头是作为援军出战的一色氏一千八百军,眼看主将细川藤孝被炮弹击中打得血肉模糊,当即自本阵退还稳定阵脚,想要撤走又担心织田氏今后怪罪,撤退的命令下得晚了一点,就仅仅是那一会儿工夫,便让他的军队与绕袭侧翼的李如柏撞个满怀。   朝鲜檀弓手隔着一百五十步便以箭雨压制撤退的一色军,勇敢凶猛的女真重弓手自正中前出,将敌军驱赶至左右两翼,随后让开通路,待其穿过女真弓手的阵线,押后的辽东铁骑才自敌军背后撵杀而上——对付溃军,辽东骑无往不利。   真正棘手的敌人是中军,织田氏足轻,他们拥有织田信长引以为傲的铁炮队,整整五百杆铁炮同弓手枪手混编八队,即使主将阵亡他们依然拥有扭转局势的能力,兵是一样的兵,但织田信长天下无敌的战绩给了他们非凡士气,硬挨两轮二斤炮轰击依然维持阵线稳固,以铁炮长弓同王如龙部下旗军对射,甚至还凭借兵力优势隐隐压制王如龙。   直到双方的距离足够接近,王如龙部所有鸟铳展开齐射,两种截然不同的轮射技巧正面冲突,决定战斗胜败的便不再是火枪手。   而是王如龙麾下借敌军铁炮长弓被齐射压制后安放虎蹲炮的炮手。   火炮散子喷出,这场仗便没有悬念了。 第五十二章 人心   在这场战争中,有一个人最难受,他是正带兵驰援伯州的明智日向守光秀。   奉命以联合诸藩大名为目的发兵救援,诸国大名不是当场就被干掉就是领国已被吞并。   担心筹措军粮迟缓贻误战机,派遣知己同志的好友作为先锋,好友被铁弹贯穿胸口,首级装进木盒中送回来。   行军路上接到知己首级来不及悲伤便要率军出阵就地据守险要布置防线,头天还听说尼子家兵势刚进但马,后天就得到消息己方军势在丹后的粮道已被敌军截断。   粮道并非什么要紧事,来时准备的是四万人马兵粮,走半截前面两万已经不用吃了,拢共出兵二百余里,各地都是臣服于织田的土地,即使不强征也能从邻近丹波等地调来粮草,但这对大局上的打击却异常沉重——限于已被击溃的前军无力提供可靠情报,明智光秀对明军几乎两眼一抹黑。   这边才想分兵搜索各地取得情报,转眼山中幸盛已带兵攻入但马,哪里是主力、哪里是偏师,谁都无法仔细分辨。   以为明军在丹后,但马沿海的多次交手频繁出现火炮轰击,细川藤孝殷鉴不远,吓得光秀都不敢带兵亲至前线探查地形,就连两军对垒都要将本阵设在山坡背面,就这还要防备着敌军骑兵自阵后突袭。   明军不是没这么干过,李如柏就喜欢这样,尽管这边所处环境让断粮这样在中原重要的策略稍显无力,但李如柏就是喜欢。   不单单他喜欢,朝鲜兵、女真兵,都喜欢抄掠敌军辎重,一听要乘船高兴得都要跳起来。   在中原,袭击粮道的战略意义是大于实际意义的,但在这边,断粮道的实际意义却要远远大于战略意义。   李如柏纵兵劫掠,目的不在断粮,而在杀敌。   正像是他不懂抛物线与弹道,但他明白什么是胜败一样,他不知道什么叫创伤后应激障碍,但不妨碍他向部将下达要让九州岛到虾夷地所有人听到明军就害怕。   在明智光秀得到的各地受袭战报中,李如柏确实达到了他的目的。   人们记住了能在一百二三十步压制足轻弓手的朝鲜弓箭手,更记住敢持弓奔至三十步甚至五步才接连撒放重箭的女真勇士,更记住一支真正配得上疾如风、徐如林的辽东铁骑,尤其知道这支骑兵极度擅长欺负人。   有近畿出身的名门武士,就因同辽东铁骑打了个照面并活下来,直接向主家请辞放弃封地进京都写和歌去了——那场让他活下来的仗够他下半生吹半辈子。   侥幸逃离战场的老练足轻中流传着谁也不知道灵不灵的保命诀窍,永远别拿后背对着铁骑兵,甚至有人专门练起倒退跑,因为当人的眼睛盯着那支似乎永远游曳于战场外围的铁骑兵时,他们的战马始终迈着沉重的马蹄缓慢踱步,而一旦转过身去,转眼就会听到轰踏的马蹄。   人们说别回头,那样能死得好看点。   因为被追杀歼灭的部队尸首伤痕大部分都在额头,用坚硬的额骨迎上巨大链枷,半张脸被砸得稀巴烂。   明智光秀用了很长的时间去封锁陆路,终于从桐山城逃出的散兵游勇口中得知桐山合战中有数艘巨大明船停靠在海湾,如此一来明军是如何神出鬼没在各地的问题便迎刃而解,可属于他的噩梦还未结束。   当他打算将敌军诱离沿海,收缩兵力在丹波布阵时,敌军却突然间好像消失了一般,无声无息,不再出现。   反而西面的山中幸盛越战越勇,几次三番捅破防线,逼明智光秀必须前去迎战——尼子军作战突然凶猛起来不是没有原因的,稻田成熟了,吃上别人家种的稻做成的饭团给尼子军带来非凡的士气,他们甚至想一鼓作气拿下丹波才好。   不过这也只能是痴人说梦了,尼子家兵势本就不多,如今面对明智光秀巨达一万八千余大军能够短暂突破防守就已是天运,转眼就被揍了回去。   即使尼子军最危险的时候,那支令人讨厌的明军都没有出现,让明智光秀不禁怀疑,他们是回去了吗?   就在率领本部追击山中鹿介至但马国中的第五日,明智光秀终于弄清楚那支明军去了哪——他们去了若狭国,三日里将沿岸四座城池烧毁,辽东骑兵横行北陆,甚至一度突入近江,用火炮在丹羽长秀新筑城池墙上开出六个大洞,沿途大掠而去。   然后……织田信长就明寇入侵若狭,派人过来把明智光秀骂了一顿。   本阵里的明智光秀脸上写满了无奈,对前来传话的家臣拜伏道:“属下知罪,请主公责罚。”   他哪里知罪又要知什么罪啊!   就以西攻不利的罪名来骂他一顿,他都认,毕竟仗确实没打赢,可北方若狭国的事情来骂他……明智光秀根本来不及腹诽,传话家臣老神在在地让他起来,然后拿出另一封信让他再拜倒,接着又就西攻不利的事再用一样的话把他骂了一顿。   “日向守大人,得罪了。主命达成,在下这就告退了。”   这个瞬间,明智光秀突然觉得明国天子所寄望的日本一统封国,武家尊奉王室、百姓永无战事那些蛊惑人心的话似乎也不算坏。   当然,只是想想。   就在丹羽长秀于近江积极备战,明智光秀亦于丹波守备西面侵犯的来敌时,数日前刚刚率军袭击若狭国掠焚诸城的陈八智已率领所向无敌的舰队回到丹后一带海域,将广城狱霸与李如柏放下战船,向他们发布一战了结后患彻底夺取丹波、丹后的命令。   “就此夺下丹波丹后,难道不是为尼子家做嫁衣?如此一来尼子氏便成为能与岛津、大友匹敌的大家族,掌握领地比我们还多。”   临行军前,在岸边王如龙对陈八智道:“不如将此地同样设府,分田给百姓,动员百姓自己守备自己的土地,对抗织田。”   “放心吧王将军,尼子氏现在有多兴盛,过半年他们就有多发愁——他们的安抚不了这边,别忘了他们才刚把两国百姓辛苦耕种的土地抢光,想统治这儿?”   陈八智笑了,道:“等他们的脸红了,我们就顺利接受,不单单土地,还有人心。” 第五十三章 花枪   “小陈帅用兵越发老练了,四年前陈帅便是如此用兵,如今小陈帅也能如此。”   天津北洋军府新落成的衙门里,虽然夏季已过,军府幕僚依旧不忘摇着扇子,赵士桢攥着泥金折扇,徐渭轻摇蒲扇,指着日本送还的战报道:“后生可畏。”   “咱大帅才令人可畏,四年前大帅就这么用兵。”赵士桢一仰头道:“四年后大帅还是这么用兵,杜黑子都说了——他上他也行。”   指点江山的蒲扇顿住,徐渭把赵士桢的话过脑子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突然恍然大悟。   “大帅在每个地方军力仅扩一卫,其他兵力都由旁人率领。”老疯子抿了一口清茶,表情耐人寻味,道:“该不会是帅爷只能带这么多兵吧?”   二人正在军府衙门扯着闲话,校场上顶盔掼甲的陈沐已揉着胳膊迈着大步走入衙门,看见俩人一见到自己表情奇怪,觉得奇怪,环顾周身没发现哪里不妥,问道:“你俩在聊什么?”   徐渭人老成精,十分从容地摆着蒲扇问道:“老夫同常吉说起小陈帅用兵深得大帅兵法三味,着实后生可畏。”   赵士桢的功力不足,尤其在听到徐渭一本正经的回答后已绷不住脸上的笑意,摇头感慨道:“学生实在不知大帅兵法奥妙——正如这操练骑兵,像旗军步卒一般,不见有什么特别,为何帅爷就能断言其成军可胜虏骑呢?都是一样的战马。”   “只有战马一样。”   说起战马,陈沐咬咬牙,以前手上没马军,养那么几匹马也没觉得多贵,现在就不一样了,杜松从北疆各卫、军牧、口市上订下战马九千匹,他都没钱给人家——手上就那么多银子,还指望着给新募军预支军饷安家,南洋运来大量银两转眼就被散个干净,这才分数批带回两千多匹。   不过这样也好,可以给北洋军府充足的时间来划定野牧场,如此数量巨大的战马是不能放在一个牧场驯养的,也不是不能,有钱的话可以,反正陈沐的财力养不起。   他坐到军府衙门上首,让人端上大碗凉茶,道:“牧场可算找好了,十八处野牧草场,九处马圈棚场,如此一来每年仅仨月养马,财力支出还不算大。至于常吉说的疑惑,我问你,什么是虏骑?”   “不要把骑兵与步兵对立,骑兵之所以特别,只是因为四蹄比两腿跑得快,只是因为他们骑马。”陈沐没等赵士桢回答,侃侃而谈道:“陈某原话并非是操练出的骑兵可胜北虏,而是北洋军府卫可胜北虏,俺答具装甲骑不能挽弓驰射,还是不能下马步战?蒙古轻装弓骑不能持刀突击,还是不能下马步射?”   “就算战马和旗军都会消耗,我也没打算练一支以同俺答甲骑互冲或同北虏弓骑对射为目的的骑兵。”   “军争之事,并非棋逢对手,而要以正合以奇胜,你看看战报,李氏用骑兵可谓精髓,家丁俱为重骑,可没去冲击突击,只在敌阵崩溃各自为奔逃时自腹背袭击,十余步外挽弓驰射,三五步中链枷砸下,区区数百骑一战毙敌上千,己方仅三骑落马。”   “你让他战斗开始策马突击试试,那步兵结出枪阵抛射箭雨,丈二长杆挺刺之下,再重的骑兵也要被捅下马去。”   赵士桢大概明白一点陈沐的意思,问道:“那大帅要练什么样的骑兵?就当同虏骑作战。”   陈沐偏头笑了,摊开手道:“自然是敌骑冲击时能射他,敌步溃逃时能追他,敌弓骑驰射时能自侧翼突上砍杀他——说到底,骑兵只是一种功能兵种罢了,只有没马的人才会觉得骑兵足以决定战场。”   “马队不是用来突击的?”   赵士桢脑子浪漫起来,手舞足蹈道:“持丈八骑矛,结阵直突敌阵,撞出缺口,于阵中四面砍杀。”   “当然可以,如果这种战法用得好,能直接帮助大军取得全面胜利——这也是军府卫骑兵今后操练的主要侧重点,不过这需要大量训练,不是任何一支骑兵都能做到的。”   “大量训练?”   “你拉出百名农夫,发给他们鸟铳,让他们同敌军抵近至三十步放铳齐射,能么?”陈沐轻笑,摇头道:“南洋卫香山旗军,拒马河一战,首次齐射百杆鸟铳仅开出不足七成。”   “早了、晚了、铳拿不稳掉了,战斗中人是有气势的,两支军队的勇气之争,互相恐吓,恐慌会让军卒能力降至最低,你找一些农兵连对着上百人讲话都说不清楚,让他对着上百人放铳?”   “陈某之所以如今才将操练骑兵提上日程,并非是因为即将启程东征,而是终于把操练步兵用熟,理论与实践都有足够多的经验,才敢着手操练骑兵,骑兵的战力高低不仅仅在骑兵,还在他们的战马。”   徐渭到底要比赵士桢知兵,想起早些时候陈沐在骑兵校场上修的那些桩子、跑道,问道:“所以陈帅那些路栅路桩是操练战马的?”   “当然,蒙古骑兵很厉害,他们的骑手是最好的骑手,大胆无畏号令严明忽聚忽散,但他们的马不是,因此很难发动冲击。”陈沐轻轻摇头,道:“我不是说蒙古马矮小无力,再矮小再无力的战马,也比人的力气大,我今天刚试了,只要纵马奔出五步,骑矛能把百斤大袋挑飞三尺。”   陈沐坐在衙门里絮叨半天,赵士桢已经见他揉好几次胳膊了,问道:“那……大帅的手臂?”   “啊?不是,刺过之后头脑一热想在马上耍个花活儿。”陈沐有些惭愧地以手掩面,“差点把自己抡下去,扯着了。”   一丈九尺的马槊杆粗一寸,九斤的稠木大枪,陈沐有腰力尚能抡开却收不住力气,在校场闹了大笑话。   “大帅,这是报应。”杜黑子瘪着脸侍立身后,小声道:“旗军操典第七章枪矛铳刺令三十七条,一概不准习练花枪。”   陈沐仰头大笑,道:“这次他们应该就知道为什么不让习练花枪了,军阵枪术,只一打一戳,余者皆无用,这是真理。”   “我们的军队纪律非凡,接下来要练这支骑兵,不单单要让兵有纪律,要到马怎么走路,都练出来!” 第五十四章 快来   北洋军府校场,随旗官下令,一阵阵铳声接连在步兵校场响起,蹴而火炮轰响,一队队新募旗军在各队旗官率领下列队前行。   “战斗中没有这条安全线,你们要牢记行军步数,在结阵作战中,步数最为重要,这些距离有多远你等要牢记于心,这关系到作战中能否活下来。”   “将军要我用三个月将你们操练为优秀的鸟铳阵射手,现今时代,鸟铳手已是军队中流砥柱,在宣府讲武堂万历二年步兵操典中,关于步兵六成篇幅都用于鸟铳手,你们要像傀儡般为旗官所用。”   “不要轻视任何一个战术动作,每个动作都是由讲武堂那些戎马半生的致仕老将军总结决定,每个死板的动作都能在战场上救下你等性命。”   “我知道你们许多人投军是为了那份五年的银饷,但这三月之中有六次考核一次总核,这将决定你们能否留在军中,也决定三月操练结束后你们能否提高自己的月饷。”   步兵校场上的旗官各自以不同的方式向新募旗军训话,并着手操练,当中有些是陈沐麾下表现优异屡立战功的家丁,如今在军中充任小旗、总旗,担任约束新兵的使命。   这些底层军官也有些由讲武堂以乙等成绩毕业的学员充任,一方面约束新兵,另一方面也继续向甲等学员学习。   百户则统一由南北讲武堂甲等毕业学员担任,短时间里,他们将作为北洋军府卫教官,全面教授麾下新兵,待三月新兵操练结束,他们会依照自己的主修兵科重新编制率领旗军,在这个过程中不但要操练新兵,也要将乙等同年培养为新的教官。   “终于……规范化了。”   陈沐立在军府衙门二楼,看着校场上一阵阵新募旗军在百户教官的带领下投入作战训练,心中涌起浓重的欣慰与骄傲,就听旁边杜松感慨道:“帅爷你这也太快了,头一天就直接给新兵摸铳,以前练兵可没这样的。”   在军府制定的教官手册里,将练兵科目的大致流程都规定下来,并经过诸多教官在新兵到来前共同商议最终决定,其中留给教官自行发挥操练的空余时间不足四成。   新兵由各队百户列队引着先去军服库领了新兵服,这是几个月前陈沐授意前来报恩的杨帆在天津办的被服厂,他还在附近办了一处织布厂,不过暂时布料还是由漕运上购置来的,他们仅仅加工而已。   兵服不是新式军服,只是一套以便于行动摸爬滚打而制的上下外穿单衣,皆为耐脏的深蓝色。   至于新兵的被褥则在他们还未被招募来时就已经放在营房里。   换上兵服,紧跟着还在百户的训话中,仓库那边便驾着马车给各部发铳,长条木箱中装着崭新燧发鸟铳,每个小旗领一杆,在练习射击时使用,旗军则每人领一杆与鸟铳相同外形、重量的训练用木杆。   训练木铳做工精致,铳口同样挖空、带木质药锅、扣动扳机还会让木质龙头杆轻轻敲下,与真铳的差别只在于没有燧石、木铳膛受不了火药燃爆压力而已。   “为什么要浪费时间,他们是冲银子来投军,可以现在转头就走,把人勾成旗军不容易,这个年月给出比京军还高的军饷,北洋可不缺人。”   陈沐摇摇头,当一切规范化,意味着现阶段认知中能够省略的步骤都被省略,更多时间留给更加精炼的必要步骤,练兵不再玄乎其玄,成为接近公式的共识。   “那大帅这是要让他们全部做陆军?都训练鸟铳去了,总不能谁鸟铳打得好谁当骑兵吧?”   杜松是练过骑兵的,又受限家兵队长的身份,不能参加教官军议,就连所知的细枝末节都是从他做教官的兄长那打听到的,看着诸多百户教官这样练兵,心里疑惑极了。   “陆军?他们要经过基本训练,现在的操典上好像是九大项,能听懂命令、能大致随队行军、并粗略认识火炮、火箭、地雷等各式兵器,关键还是让其养成服从命令的习惯,新兵训练的目的非常草率——就是结束训练后发下鸟铳直接编队派上战场,也能用。”   “但这还不是陆军,基础训练结束后,他们重新编制兵科,再经过三月针对训练,才真正算北洋陆军——现在还是在实验,就像讲武堂一期比一期强一样,第一批军府卫旗军是找经验的过程,后面的旗军就更正规。”   “时代变了,一个骑兵、步兵、炮兵、工兵、辎兵,首先都要是合格的鸟铳手,哪怕编制后他们可能会一直用长矛作战,也必须清楚鸟铳怎么使用。”   陈沐说着笑了起来,道:“我还没试过一支步兵仅有铳手炮手,这种大胆的改变要在大东洋实战中确定方向,在此之前练兵都是为了这个目的。”   杜松皱起眉头,问道:“什么目的?”   “即使全军仅有鸟铳步兵、炮兵、骑兵,他们取胜也不是因为全军鸟铳,而是因为高昂的士气、严格的纪律和良好的训练,战法受限将帅才学,兵器受限后勤补给,只有约束士卒本身的规制能决定战争的胜败。”   远处校场升起一片片硝烟,各百户教官已带着新兵展开射击训练,在北洋练兵操典中规定了这三个月中每天都要用真铳完成装药、装弹、射击、清理等步骤三次,正常训练则用细土铅子代替火药。   只是新兵用的铅子融成时未加起密闭作用的碎步——真堵里面取不出来。   “对了,山东都司的魏指挥是什么意思,请假来北洋看新兵训练?”陈沐转过头目光扫到桌案的书信,对杜松问道:“他怎么找到你送信的?”   杜松点头道:“魏指挥名魏如枢,其父曾协防万全,此次于北直募兵,曾在他处借宿,听说陈帅募兵操练,想要过来拜师。”杜松恭敬拱手回道:“山东也有意效法大帅,自各卫抽调精悍军汉立组新军,故托属下送信。”   “回信吧,要来,就快点来!” 第五十五章 测试   《左传宣公十二年》楚庄王言:“武有七德——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者也。”   陈沐不知世间是否真有玄之又玄的武德流传,但对他来说将武德物化却很容易,最简单的手段便是将其物化为四。   是兵、骑、船、炮。   白妹四蹄缓缓踏过北洋骑兵校场青草地,健壮的胸膛上黑色链板甲与其后皮垫碰撞发出清脆响声,下坠七团红缨飘荡,马面与马身也覆有甲,不过最厚实的防护还是前胸与脖颈,其他地方都是装饰多于甲片。   坊间流传靖海伯能在战场所向披靡,应生得豹头环眼三头六臂,单是一副猛将的模样立于阵前就能将敌军吓得退避三舍。   知道他在马背上舞个大枪都能把手臂挫伤的是少之又少。   这就像白妹身上的甲胄一样,大多都用于装饰,因为陈沐很清楚如果战局坏到跑都跑不了,真要到他亲自出战,那大约给他弄辆五九也不能扭转局势了。   “陈帅的头发……”来自山东都司的指挥佥事魏如枢抱着拜师兼朝圣的心思立在校场一侧,身边立着从南洋押送辎重而来的大师兄沈宗炼,看着广阔校场上缓缓踱马绕过障碍的陈沐,斟酌着向沈宗炼问道:“这,没听说陈帅受刑,怎么?”   白妹不同于国中战马的体形自是惹眼,尤其披挂甲胄华贵装饰更令武人心爱,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马背上的陈沐,身着铭刻狮子纹将帅胸甲,铁臂缚每片甲片都有铭文,左臂道德经第九章,右臂孙子兵法始计篇两段,用的都是赵士桢行云流水的工书,但这些同陈沐的头发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他的笠盔正盖在马臀上,随白马踱步顶上红缨一颠一颠,未系发巾仿佛专门显摆他头上细碎的短发般。   沈宗炼过来不单单是押送辎重,高拱还让他送来几个跟西夷长得差不多的西洋人,好生看管着交给陈沐。   听见魏如枢发问,他的表情也有些奇怪,不过他这个奇怪更多流露出的深感佩服的意思,他指指北洋衙门外正在修建好似佛塔般的建筑道:“师父的头发要放在那,还有步兵校场上那些新兵的头发也要在那,叫寄国塔。”   “寄国塔?”   “嗯,寄国塔。”沈宗炼将手指向正在施工的高塔,道:“发留塔中,以身寄国。”   “师父说他们这支军队同往常募兵不同,为期五年,身负重任,不同南洋之近,出海万里生死难料一身难回,以发寄国既备不虞,亦示许国之心。”沈宗炼说着自顾自的重重颔首,道:“五年后他们衣锦还乡,再蓄长发。”   “如今英明将帅、如此效义军卒,何来不胜?待到出兵,上至大帅诸将、下至旗官军卒,家眷都可入寄国塔为他们向天祈福,”沈宗炼摇头感慨,道:“这大约就是师父总说的军队应有荣誉感吧。”   来取经的魏如枢听到荣誉二字,自有领悟,点头道:“陈帅著书所结要义经典,在下都一一看过,自有明悟,却非人人可用,但这剃发,确实可行。”   都是指挥人的,魏如枢自然看出陈沐是个大忽悠,什么以身寄国之类的话,就像戚继光同军卒歃血为盟一样,都是增强麾下将士凝聚力的手段。   手段都称不上多高明,但能把不高明的手段与增强士卒战力的目的结合到一处的人,在魏如枢眼中都很高明。   “仅是让军卒剃发,便能使募兵一心为国,这……陈帅真是兵心大家。”   二人闲谈间,陈沐在空荡荡的校场上时而奔马疾驰,时而纵马驰射,一次次从划定的路线起点取过各式兵器来往行走,向披着甲胄的靶子上一次次发起进攻。   用于刺击的长矛、短矛、战剑;砍杀的短马刀、眉尖刀;砸击的骨朵、链枷;射击的骑铳、手铳、手弩、骑弓。   统统用了不止三遍——他自己测试规定是一快一慢一次测试合适马速,不过到射击兵器时比较尴尬,即使在二十步距离,他也并不是每次都能命中,落空就要重来一次。   骑铳放了五次,手弩打了七次,唯独手铳可能是用得多的缘故能够顺顺利利地过去。   但到骑弓那三次测试,他足足跑马八个来回。   正值秋季,养尊处优的白妹身上膘刚掉,正是能跑的时候,马背上陈沐被颠出一身热汗,反倒战马身上连汗都没出,等他翻身下马撒开缰绳,人家看看他打出个响鼻,自己去校场上接着溜达了。   “这些兵器都不错,但马力有限,你们这些旗官都记住我刚刚是如何测试的吧?依次测试。”陈沐轻轻晃晃头,不想影响旗官测试,并未说出他心中的心仪兵器,只是道:“骑兵的兵器总重限在十八斤。”   自杜松手上接过汗巾,饮下几口温水,吩咐旗官披挂骑策从口市购入的蒙古健马测试兵器,走出几步他这才对杜松道:“我觉得带马刀、金瓜各一、大枪一杆,手铳两支比较好。”   “属下觉得都差不多。”杜松接过汗巾递给从人,他是觉得只要陈沐让他上战场,拿啥兵器都能给老家砍出一条街的门面房,笑道:“反正肯定不带骑弓。”   陈沐正在笔记上记着什么,闻言转头瞪起眼赖,道:“你是觉得我弓术不佳?”   “属下不敢。”杜黑子一本正经抱拳,说得是义正言辞,道:“新兵来源虽各有来路,骑术能比过陈帅的不多,射术能超过陈帅的也不多,让他们练骑射,仨月连步射都学不会。”   “步射怎么了,我就是从骑射学起的,练……不说骑射了,骑马放铳容易得多。”   测试兵器对陈沐来说其实是个特别尴尬的事,他不是杜松这种舞得动大枪、开得中骑弓的传统武将,人家从小练到大的本事比不得,他的强项在火器,但即使再惊艳也不会让别人觉得特别,反倒是其他兵器稍稍失误,别人就会觉得——喔!这个陈帅不会!   杜黑子的小眼神已经足够说明情况了,陈沐觉得自己的亲兵队长在用眼神告诉自己,他在马上用大枪互冲能捅翻十个陈沐,用骑弓对射能射倒二十个陈沐。   但即使是杜松也不会想和陈沐单挑的,他听说濠镜有个老主教过去被陈沐气坏了,要跟他决斗,结果剑都被手铳打飞了。   在决斗的艺术上,这就是个仗着火器的流氓!   “走,叫上宗炼与魏指挥,去看看真定来的枪术教头。” 第五十六章 枪术   真定来的武师名叫刘德长,已过壮年,少年入少林寺学习棍法,后觉自身武艺不精游历天下,曾在边疆效力,后褪去僧衣任游击将军。   此次至北洋,是受俞大猷推荐至军中教习军阵短枪术。   若说当世武艺高超者,年轻时铡刀砍死四五十贼寇的刘显自然要算一个,在北虏连年南下抢掠的环境中纵马反踹俺答大营的马芳算一个,野路子从军战功打出三十岁广东守备的陈璘这种也不少——但真要说军阵格斗,还要能传道授艺的,武艺还要首推俞龙。   因此,海军讲武堂有天下最好的军阵枪教材。   但北洋没有最好的枪术教头,天时和尚去了西南传教,所以俞大猷推荐过来的刘德长很让陈沐期待,而且来的时候俞大猷在信中专门说过,刘德长练的是短枪术,同陈沐的铳刺术正合,用他做枪术教头最为合适。   陈沐到步兵校场时刘德长已于场中同几名旗官比试几阵,几个自幼学习马家枪、沙家杆子的旗官垂头丧气地立在一边,几杆大枪七扭八歪地倒放在地,显然是已经落败。   新募旗军都在操练,这场比武称不上热闹,周围只有并未带兵的军中文吏,大伙脸色都不太好。   平日里军将别管是不是讲武堂出身,各个自恃勇武,如今接连败阵,谁心里能舒服了。   “把大枪捡起来放好。”   “大帅!”   “大帅来了。”   几人见陈沐走来,连忙各个行礼矮身将大枪拾起,退至一旁。   陈沐脸上也不快,不过他不是因为部下被刘德长击败,刘德长也将是他的部下,自然越厉害越好,他只是心疼被军官随意丢在地上的大枪。   弄来这些大枪不容易,天下最好的制式枪矛与天下最好的鸟铳一样,都只在一个地方。   最好的鸟铳在南洋军器局,最好的枪矛长槊则在宣府军器局,究其原因,中国自大一统以来军器很少私铸,市面流通自然更少,提升军器制造水平的驱动力便只剩一个。   因为南北各有天下间最具权势的将帅,枪矛与鸟铳是他们的需求所在,制造自是精工。   南洋军器局鸟铳是陈沐的需求,宣府军器局枪矛则是戚继光的需求,陈沐想从宣府弄来这批枪矛,无疑是虎口夺食——给钱要不算夺事,但陈沐不想给钱。   枪、槊,都是好东西,步兵用枪两种规格,短九尺、长丈五,枪杆最宽的尾部要直径两寸,杆体皆为稠木做成,这是北方制枪矛最好的木材,不像其他木材在北方容易干燥开裂,唯独加工比较困难。   做枪的木料都比较硬,短枪都是硬枪,长枪既不能太硬也不能太软,长枪的枪腰软不易发力,太软中平枪出手捅到敌人脚底板也挺尴尬,但太硬长了又易折断,因此不过分软也不过分硬,足够坚韧才是正理。   戚继光把最难的工作做好,宣府出产的枪槊都已成制式,并专用于他们这种军阵枪术的使用,只有两点,一刺一打,骑兵用宽一寸,步兵用枪尾宽两寸,戚继光设计这种枪杆是为了在敌人穿铠甲太厚时让军卒直接拿枪砸的。   枪与槊没有大区别,槊也没有很神秘,一丈八尺以上即为槊。   不过长杆想做到这么长还合用可不容易,在陈沐调来的军器长槊中,有一部分提供给精锐骑兵的槊为盘铁工艺,即木杆外以铁线缠绕,那种槊更重,重达十五斤。   那种兵器,陈沐连摸都不想摸,他在马上可是连九斤大枪都舞不起来,平刺直突还得就近驰马,已是勉强。   能使用这种兵器的骑兵各个臂力腰力可谓猛将,在分鬃驰突之时,人借马力可摧折敌矛。   场中比斗二人用的都是这种,只是将槊锋取下以厚布包裹,相距近二十步,二人各端住长槊最宽的尾端,缓缓向中间靠拢。   这个时代的武艺没有经过后世武侠小说、电影的幻想,脱胎并应用于战场搏杀格斗,虽然已出现一部分方便市井流通的花枪技法,但刘德长既然敢站在北洋校场同将官对搏,就算他会花枪技法也不会使出来。   待二人各自小心谨慎地接近数步,两支长槊交汇,便进入‘革枪’的阶段,陈沐虽不会用枪,但熟读讲武堂教材,对枪法中的理论还算了解,革枪其实就是击飞敌人的枪,抢夺中线。   中线,自己与对手相对,身体正中的这条线。   任何枪法都有两个要点,戳与革,其他都是补充,戳与革就是格斗的过程,目的只有一个。   临阵情况也只有两种,对手不知抢夺中线,直接捅过去,他死了。   对手知道抢夺中线但革不住你,此时对手的枪在上、在下、在左、在右,在哪都好,只要不在中线而自己的枪在中线上,捅过去——啊!他又死了。   《三国演义》中张飞挑灯夜战马超一百二十回合,其实就是一百二十回合都没把中线抢夺到手,以示二将势均力敌。   这同样适用于其他冷兵器,短兵缠斗也是如此。   军府将官也不是庸手,二人双枪隔七八步距离互击数次,一次次越来越接近,待相距三步,槊尖即将能够到对方身体时,战斗胶着。   二人都是好手,技艺精纯,每次革开对手长槊时自己的兵器发力范围都很近,长槊几乎一直围着中线画圆,身体则一直端着槊尾向前小步突进,兵刃锋头离中线越近,越容易直接刺向对方。   数次兵器相交,就在陈沐快耐不住时,又一次争夺中线失败长槊被打至一旁的军官为躲避刺来的槊头向后退了一步。   只是一小步,刘德长继而前突,一步又一步,直将旗官打得越来越乱,仅剩防守之力,随后在一次长槊被压至左侧地面时,胸前重重地挨上一扎,被盘槊杆扎得狠狠后退数步,直朝陈沐这边倒来。   “唉!”   围观的一众军将几乎齐声叹气,倒没人记恨刘德长,只是那么多将官竟没一个能胜过这外来人,确实让人失望啊。   几名文吏架住倒退的旗官,捂着胸口数息才喘过气来,他倒是很大气地撒了长槊朝刘德长躬身抱拳,只不过张张口光嘴型动没能发出声音,那一下挨得不轻。   “武艺精湛,在枪术上没少下苦工。”   一众文吏让开通路,陈沐拍着旗官的肩膀鼓励几句,笑道:“做军官耽误了你习武,否则应再有一枪术大家——不过练枪,也是为了杀敌卫国。”   “好好歇息,还有先前比试过的几人,下午回去休息,晚上食堂吃完饭到衙门来,同刘师傅定下今后步兵长枪术与铳刺术的习练章程。”   众人轰然应下,各自搀扶着散去,陈沐这才上前对刘德长抱拳道:“刘师傅,在下陈沐,今后军府旗军就有劳阁下费心了。”   到底是在北疆从军过,刘德长身上也带着浓重的军伍气息,当即抱拳道:“属下拜见将军,将军言重,蒙陈帅、俞帅赏识,在下必尽力倾囊相授!”   “哈哈,如此就好,如此就好啊!下午我带你在北洋逛逛,过会儿去见个稀奇的。”陈沐说着转头对杜松道:“黑子,让人把南洋送来的几个英国人带到衙门,他们费这么大周折要来见我,咱看看他们有什么事!” 第五十七章 肖恩   陈沐弄错了,来的不是英国人。   西班牙海盗出身的法里卡特穿着明人衣衫立在北洋衙门,透过窗户瞄着北洋新募骑兵的操练,眼见陈沐带众人入内,连忙端端正正站好,在陈沐迈步进入衙门那一刻用既不像西班牙人也不像明人的方式敬出个奇怪的军礼。   西班牙海盗在陈沐与西班牙的纷争中站对了位置,得到在吕宋南方一块广袤土地作为私人农场,并于县中任职——和本土那些部落酋长享有相同的地位。   在他眼中,明国又拥有了一支崭新而强大的军团。   陈沐点头回礼,将目光放向厅中,几个异国武士模样的西洋人坐立不安地看着他:“英国人?”   “将军,他们不是英格兰人,我虽然从未隶属过西班牙国王,但也不会让英格兰人登上我的船。”法里卡特身上素色绸袍已经穿惯,袖袍里两手放在腹间,低头道:“他们是爱尔兰人,尽管英格兰的伊丽莎白认为自己是爱尔兰女王,但他们承认西班牙的菲利普才是爱尔兰国王。”   爱尔兰人?   爱尔兰……十六世纪还有爱尔兰这个地方吗?   不是陈沐懂得少,实在是这个时代爱尔兰这个地区根本没有任何存在感。   这个国,不,这个地区的人为什么会漂洋渡海跑到大明来,而且还经由吕宋转到天津来找自己?   要说失望,在听到来的不是英国人时确实有一点。   不过这也更让陈沐提起兴趣,看向厅中局促不安的爱尔兰人,对法里卡特问道:“他们,能正常交流?”   几个爱尔兰人长相与打扮都很有特色,棕色发红的披肩长发与浓重胡须,体格健壮不过大多数人或许是营养不良看上去还没他高,以至于显得矮胖粗鲁。   两个明显是骑士、贵族的青年穿着打扮同西班牙人近似,身着明亮的半身板甲,甚至陈沐在西班牙大帆船上见过的十字徽章让他怀疑这些板甲就是从西班牙那里得到的,腿部同样穿素色长袜,看起来有些头重脚轻,肩上披着民族特色的绿色方格披风。   另外几名战士的装备则要简陋得多,手上拿着蓝色软帽,白色紧身上衣与短裙或细窄的长裤,有的裤子是为显露出腿型,有些则干脆短裙下没穿裤子,露出浓密腿毛,脚上为短鞋或短靴;有些人衣服外披着绿色、淡蓝或褐色披风,有些人则没有。   桌上放着他们同维京人类似的护鼻盔,几个战士在衣服外还穿着锁链甲。   所有人都没有兵器。   在衙门外侍立的北洋旗军面前放着他们的兵器,有及胸高的双手大剑、小圆盾大圆盾、长匕首短匕首、一杆长弓与两支长火枪,最夸张的是还有一副很长的砍斧。   “他们能说西班牙语。”   陈沐扫过爱尔兰人中明显被簇拥的那个中年人,他的衣着最为华贵,其身着镶有白色毛皮边的深红色丝绒外套,软帽上缝镶着有象征意义的三条貂皮,冠冕上有一镀金银圈,上沿饰有八个小银球,如果不是素色紧身裤袜显得奇怪,这身搭配本来挺好看的——有一点蒙古千户部落酋长的风范。   “尊敬的陈将军,我们从很远的地方来见你,请收下我们的礼物。”   尽管在心中并不认同西方人这个时代的审美,但这种一言不发先送礼的做派还是挺懂事的,陈沐缓缓颔首,摊手对身后的刘德长、杜松等人道:“自己找地方坐,客人也坐吧。”   后半句他是用西班牙语说的,随后自己坐上主座,至于爱尔兰人送上的礼物盒子他并没有看,只是让人上茶后问道:“你们从那边过来确实不容易,是乘坐西班牙的商船?过来见我,又有什么事呢?”   法里卡特也欣然入座,似乎言语已经无法清楚表达他想要表达的意思,两只手比划着说道:“肖恩奥尼尔阁下在他的家乡是一位非常有权势的贵族,是欧罗巴贵族的第三级,名叫泰隆的地方被授予他作为封地,富有并拥有庞大军力。”   “第三级爵位?”陈沐一开始还没转过来弯,问道:“一共几级?”   话一出口他就反应过来,道:“五级?”   法里卡特点头,接着就听坐在上首的陈沐突然笑起来,道:“那就这么翻译,公侯伯子男,也就是说,这是一位伯爵?巧了,我也是伯爵。”   这么一说,心里还有一种当上封建大地主的爽快呢!   心中暗爽的可不仅仅陈沐一个,法里卡特才是真喜上眉梢,道:“在泰隆,他掌握两万多亩土地,直辖百姓五千多家,麾下有土地没土地的小贵族与骑士数十,能征召上千兵力作战——比在下强一些。”   最后一句,法里卡特是用福建官话说的。   也只是强一些,吕宋毕竟人口不多,但单论下辖土地,拥有的与管制的,法里卡特并不比这位‘奥尼尔’少,甚至还多一些,只是他的土地大多是烂地或尚未开垦罢了。   要说起来,海盗做到他这个样子,绝对是非常成功了。   法里卡特的话不多,陈沐却在其中提炼到足够信息,比方说这位泰隆的肖恩手下土地不少,但贵族与骑士不多,征召兵力也不多,说明他的土地并不能为他带来富贵,甚至可以说比较穷困了。   而伯爵在陈沐的认识中应当是欧洲国家的中流砥柱,这也就意味着爱尔兰贵族大多弱势。   想到这,陈沐大概能猜出一点来意,他摊手问道:“那么阁下到此,是为了通商贸易?”   但这种事似乎并不需要让领主亲至,也根本用不着专程来找自己,要买货濠镜的黄程就能把事办妥。   “长久以来,爱尔兰为英格兰、苏格兰、西班牙、法兰西提供数量庞大的优质雇佣军,但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并不承认我在泰隆的地位,并且她与国王殿下的关系越来越坏。”泰隆伯爵肖恩自座位上起身,直挺挺地说道:“我听说明国可汗已与国王殿下结为强大同盟,也许将军能帮助爱尔兰?”   明国可汗?   陈沐眨眨眼,这是个听信传言便飘扬渡河的剽悍伯爵,可是——明国与西班牙结盟,只是个糊弄人的说法,不单单自己知道,对菲利普来说也只是缓兵之计。   所以伯爵,你来这儿,会让菲利普对你的忠诚感到怀疑的吧?   ……   身高来自都柏林圣三一大学2014年8月挖出人骨,为都铎王朝伊丽莎白一世统治时期都柏林本地人,男性,年龄二十五至三十五之间,身高一米六七点六。 第五十八章 唯我   夜晚的北洋衙门偏厅,从食堂送来的饭菜被摆上宴会,没有歌姬没有伶人,只有几个光头大胡子将官作陪,陈沐同泰隆的肖恩推杯换盏。   还真别说,虽然只是军营食堂的寻常饭菜,却好像异常地符合肖恩胃口,唯独北方烧酒他们好像有点喝不惯。   “皇帝?”   “对,我们效忠的君主是皇帝,天下可以有许多大汗,但只有一个皇帝,控制天地万物。”陈沐夹了一块鱼生在蘸料中微浸,放入口中缓缓咀嚼,随后抿了一口酒后这才放下筷子摊开两手道:“事情的问题在于,我的皇帝也并未承认泰隆的合法地位。”   “稍安勿躁,整个欧罗巴,只有葡萄牙与西班牙是我们的皇帝承认,西班牙在与我争夺海岛失利后议和,我的皇帝承认他们是一个国家,其他任何国家、任何王室、任何贵族。”   陈沐脸上带着一贯的虚伪假笑,道:“都没有得到皇帝的承认。”   “现在问题在于,我并非不能向泰隆、向爱尔兰伸出援手,但这个时候我伸出的一定是黑手,想想吧。”陈沐将黑手在面前桌上画出大圈,道:“一片没有主人的土地,我的军队过去,会发生什么?看见的一切,都将作为对忠诚勇敢的战士们的赏赐,随后设立我们治理地方的机构,那时候阁下能得到什么?”   “即使陈某想帮阁下说上几句公道话,你要知道,在朝廷,像陈某这样的朝廷命官有上千个,哪怕单单坐镇一方手握大权的也有很多。”陈沐尽量把自己国家的行政体系用简单到能让封建时代领主听懂的方式说出:“阁下还希望从我这里得到援助么?”   泰隆伯爵肖恩的表情有些僵硬,他的西班牙语不是非常规范,但挺西班牙语能听懂,而陈沐的西班牙语是另一种不规范,双方交流原本就建立在一种互相猜测的程度上,而陈沐的复杂并多为自创的词汇……就算法里卡特在一边翻译都想不出词来。   但听不懂没关系,毕竟米饭与肉酱菜很好吃,还有没吃过的蘸料。   不会用筷子也没关系,汤勺吃起来也不困难。   虽然这确实不像贵族尤其是两名伯爵之间的宴会,但不用喝海鲜汤吃夹香肠的面包让人非常愉悦。   至于陈将军在说什么?   反正听不大懂,就等法里卡特翻译了。   不过当一旁饮茶的法里卡特将陈沐原话中生僻词汇找到差不多意思的词语并且重新调整语序说出来时,肖恩爵士的表情就不再那么愉悦了,错愕的神情定格在沾了一胡子米粒的脸上,“我,我没想到是这样。”   陈沐露出爱莫能助的表情,颇为同情地看向肖恩,摊手道:“请继续享受吧,我也认为明军不出兵比较好,既不必得罪西班牙人、也不会得罪英格兰人——不过话说回来,西班牙王国的国王是西班牙人,英格兰王国的女王是英格兰人,爱尔兰王国的国王为什么不是西班牙人就是英格兰人,爱尔兰人在做什么?”   这就像魔鬼的蛊惑。   “在爱尔兰南部,那里大多山地部落、海盗后裔与凯尔特人是自由的。”肖恩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盛满烧酒的精致瓷杯,并未饮下,只是抬头看着陈沐道:“我们自古生活在爱尔兰的土地上,但旷日持久的战争改变了这些,教会承认爱尔兰王国,近在咫尺的英格兰却不承认。”   “而现在,英格兰与教宗的纷争……”肖恩断断续续说着,突然面上僵住,他发现自己好像漏了一点,抬眼在额头皱出几道纹路,对陈沐问道:“陈将军是觉得,我们可以成立自己的国家?”   “为什么不能?正如我说的,英格兰、西班牙,他们的国王都是本国人,为何爱尔兰不能是本国人?”   说着,陈沐突然猛地一拍手,极力让自己做出惊喜且竭力矜持的模样,沉吟片刻看向肖恩,又接着垂头不语,这样过了很久,才终于下定决心的样子,对肖恩问道:“法里卡特说你在爱尔兰很有权势,能把所有领主团结到一起么?”   “团结到一起?”肖恩按捺着对陈沐欲言又止的好奇,摇头道:“除了北方英格兰册封的几个领主,所有爱尔兰人都是一家人,不过如果是为了同英格兰作战,他们大多不会加入战斗,如果是西班牙与英格兰的纷争,他们可能还会支援英格兰。”   肖恩撇撇嘴道:“他们也不喜欢教会,菲利普殿下又极为虔诚。”   “不,不是介入西班牙与英格兰的纷争,是为你,也为他们,为了爱尔兰,他们能团结到一起么?”   “抱歉将军。”肖恩更加疑惑,他心里对陈沐想说的一切有了些许猜测,斟酌着摇头道:“我没听懂您在说什么。”   “大明即将涉足欧罗巴,阁下是知道的,大明天子在马德里附近港口拥有一块尚未接收的租借地,过些日子我会亲自率舰队去接收那片土地,在欧罗巴扩大国家的贸易、外交等事宜。”   陈沐说着顿了顿,看向肖恩,道:“众所周知,大明为天子之国,天下为天子的天下。”   “我想如果欧罗巴有天子册封的国王存在,一定能用他的威望来助我成事。”   陈沐放下筷子,轻轻擦拭嘴唇,攥着餐巾笃定道:“阁下需要一支援军,爱尔兰需要爱尔兰人的国王,大明天子证需要在欧罗巴册封一位藩王——与我而言,更倾向于给予一位因听到大明帝国名号不远万里向我求援的来客支持,那么……”   “你想做爱尔兰国王么?”   即使肖恩奥尼尔已有所猜测,此时依然惊讶并显出迟疑,“将军是要,要我背弃教宗?这死后是会下地狱的。”   “我并不是说皇帝一定会册封你,我们自己的国公还册封不过来。”   陈沐咧嘴笑了,端起漱口茶抿了一口,道:“不过要是天子想册封你,当爱尔兰修起第一座城隍庙,你的魂魄自会有处安放,何况下不下地狱是死后的事,我更喜欢人们在活着的时候享受富贵,你的伯爵领地一年能有多少收入,白银,三千两?五千两?”   英伦三岛此时财力本就不强,更别说还是爱尔兰的封地,陈沐觉得自己比出这么多已经很夸张了,他张开五指:“如果我们的皇帝愿意册封你,我会在两年内派出五十条同西班牙大盖伦一样大的战船,三千名全副武装的战士协助你平定国内,除运送货物通商以外,朝廷还会派遣精明强干的官吏协助你治理国家。”   “这一切天底下谁都给不了你,唯我大明!” 第五十九章 梦熊   北洋军矛手、铳手的军阵枪术确立体系比陈沐想象中慢得多。   一众精通长枪、短枪的武者汇聚在北洋军府衙门,他们的武艺体系都已成定局,各有异同,如今要他们重新竖立一套简洁、速成、有效的军阵枪术不难,难在死板的系统化。   陈沐要求每个动作,从驻营下枪矛、行军携枪矛、布阵持枪矛、结阵架枪矛、交战使枪矛,甚至在追击、撤退、以及督战上每一个使用枪矛的动作全部细化,并设计出专有动作。   因兵器长度不同,又涉及到铳刺、枪、矛、槊,马上步下多种不同用法。   能参与枪术制定的不能说当世最强的枪术家,到底都是个中强手,他们对枪术都有自己的不同理解,也有长久以来形成的不同习惯,人多可集思广益,但人多想法也多,一旦意见相左就会有纷争——当纷争无法用言语解决,仅剩实践。   自北洋衙门建好,朝廷六部向北洋派遣吏员也陆续抵达,各部尚书有兼北洋职者,但并不入天津,多以主事调入军府,最重要的自然是户部与兵部,户部过来是管辖银粮、同兵部互相处理军需。   这些官吏多自南京调遣,兵部派来的主事很年轻,名叫汪应蛟,是万历元年进士,官职期满,本要调往户部,正逢北洋新设,便被朝廷调到这边协助陈沐。   户部的主事就经验雄厚了,是陈沐过去有过交际的熟人,守孝期满的叶梦熊,因俺答议和时上书反对议和,认为敌情叵测,一度被贬为县丞,算是一撸到底,当年陈沐还派人向被贬的叶梦熊送过礼物——接受俺答互市的要求不是坏事,但不接受,在情理上也说得通。   叶梦熊可不是汪应蛟那种年轻人,他如今四十有五,经历起伏受过风霜,这些年不论是在地方治政、督仓转饷,从无差错,唯一一次被罚俸还是地方主官想在丈量土地上把山川河泽算入其中以讨好张居正,他不同意因而受过。   这样一个经验丰富的帝国官员被调入北洋军府,引得陈沐大为欢喜,亲自至天津运河将他接入军府衙门。   俩人虽然在俺答封贡一事上有过交际,不过从未见过面,陈沐有资格上朝正是叶梦熊被贬做地方县丞,后来他就下了南洋,不过到底都是广东老乡,因此路上言谈都是客客气气,没什么特别,直至小船顺着卫河停在校场前。   校场外修出简易障墙林立旌旗,木栅中围着几座水泥砖木混建炮台,南洋运送的水泥很多但北洋军府要用到的地方也很多,为了赶工期水泥大多都用在营房与衙门上,原定为水泥石墙的高大城墙如今只能暂以这种潦草的方式修建。   要想完成陈沐对北洋军府的设计,没有三年五载是不行的。   三大校场外林立营房宛如城镇,大营之中军鼓震天,十余个百户率新卒肩扛木铳沿跑道快速奔走,余者有对搏手格、锻炼器械、训练装药、持矛戳刺者,也自然少不了各队在二百步宽的校场上以列队以鸟铳射击。   铳放硝烟起。   叶梦熊整个人的神情、气质,都变得不同。   “怎么了?”   陈沐回头见叶梦熊脚步定住,面有异色,也跟着定在校场上,看他目光出神地望向远处操练的旗军。   “我,靖海伯见笑,我虽文科出身,却一直想效力疆场,未能得偿所愿。”叶梦熊说着返身指向身后童仆携的行礼木箱,道:“在北疆曾见过虏骑驰突的景象,也曾做过些火炮,不过都不比镇朔将军,聊以自娱罢了。”   “今日调入北洋,是为得偿所愿!”   “叶公对火炮也有研究?”陈沐大感惊奇,道:“等入府中,可否让陈某看看,军府的赵常吉做过火箭车,陈某也督造火炮,这年月国朝最是优秀的人才多醉心仕途,有余力研制军器的可不多,再没有地方比北洋更适合你了——咱自己就有军器局!”   提到他自己设计的火炮,年过四旬的叶梦熊倒还有些矜持,支支吾吾道:“威力、射程、重量,各式参数都不如陈帅的镇朔将军……”   “参数,叶公是去过宣府军器局还是去过南洋军器局?”   刚问出口,陈沐就反应过来,叶梦熊前几年一直在老家惠州府,去的应该是南洋军器局,拍手笑道:“那不一样,镇朔将军炮并非陈某一人所制,近有海军讲武堂诸多致仕大将,那边还专门有个官职名为‘研究’,他们做的就是改良军器的事,才有了如今炮膛阔一寸,炮长三尺三的倍径,群策群力,才能造出好东西。”   叶梦熊点头善意地笑笑,只当是陈沐在安慰他,转头望向步兵校场,探出手臂道:“我听说新募北洋军刚操练不足月,如此一来练满三年,可当精锐啊!”   “衙门官署在前,诸多官吏宅院在官署左右,其后为诸器仓库。校场左右,下层马房的是骑兵营房,当下还没有骑兵,另一边为步兵营房,最多可驻扎两卫人马,为的是新兵老卒轮换训练,将来东洋要带一卫出海。”   陈沐微微摇头,向叶梦熊介绍周围陈设,这才说道:“北洋练的不是精锐,除一期新兵可能时间稍长,待他们走了会再募再签一期预备;另空下来一卫营房是为从各地调来旗军轮训,只操练新兵三月、老兵三月,其中除铳手为操练六月外,其他各兵皆是三月鸟铳训练、三月步兵、骑兵、工兵、辎兵、炮兵训练,他们是预备兵。”   “预备兵?”   “对,卫所军制很好,让朝廷有足够兵源,但革除弊病进境缓慢,各地牵涉诸多,我也无法历任各地都司,何况……就算朝廷让我历任都司,也没有办法革除弊病。”陈沐摇头笑道:“总不可能我走到哪里就把挡路的人都杀了吧。”   “在这没有掣肘,时间也不长,诸如半年调一省都司抽调五十百户兵力至此集训,至少回地方发给军器就是合格军士,再由地方上讲武堂毕业的学员旗官率领各自操练,好的两三年能出精兵,差的临战到底也能作战,这就够了。”   “不过这也只是陈某一点构想,暂时还管不着那些事,其中问题还很多,比方说这募兵签了契约,又有五年之限,才能把长发尽落代魂魄寄于国塔,总不能让各地旗军过来也把头剃了吧?他们要想剃怎么办呢?”   “这种荣誉,没有翻江倒海踏尽寰宇,为大明天子开疆辟土的忠义,可不行。” 第六十章 法理   “给海外夷人封国?”   北洋军府的前景无疑是好的,这在做实事的朝臣们眼中已成公认的好去处。   就像过去南倭北虏大患时的九边与东南,只要有才能有野心,倭寇能让名不见经传的登州指挥佥事成为蓟镇总理,能让小小的台州知府成为兵部尚书,更别说那些历任九边名震一时的文臣——是有雄心壮志之人向往的风云地。   四洋也是如此,海外意味着财富无人不晓,就算本来无法知晓的如今看见陈沐,动动脑子也知道他散财童子的名号是怎么来的,没人觉得陈沐是生性大方。   涉及钱财,最愚钝的明人都会拥有透过现象看本质的才能,大方的本质是富有。   不过一涉及到具体工作,叶梦熊就抓瞎了,北洋军府住了个万里之外来的外国人,东洋大帅还准备给请奏皇帝封他为王?   叶梦熊眨眨眼,语重心长地对陈沐道:“陈帅,即使手本奏上,阁臣应允、皇帝欢喜,国朝诏书能管到那边?我看过天下舆图,那并非我宗藩之地。”   “管不到。”陈沐搁下军府的书信,笑道:“但要管,叶公知道为何南洋诸国对我朝皇帝信服,就连国君交替都要遣使来请皇帝册封么?”   北洋军府衙门不算安静,虽然并不吵闹,但当步兵校场旗军放铳时总能听见一点声响,人们曾因炮术校场距离过近而提醒陈沐,不过被他以提醒军官勿忘战事而回绝,以至于如今在军府衙门办公时常觉得战场就在附近。   又是一阵铳响,叶梦熊皱着眉头,他还真没细想过诸国为何会恭敬大明天子,仔细思索半天,说出耐人寻味的四字,道:“祖宗遗德。”   人们希望自己更有道德,但世界运行的本质大多时候是残酷的——元朝发兵打过大多数国家,三宝公下西洋的庞大舰队向半个天下宣告中国鼎革,建立了全新的华夷秩序。   “下官并非说不应册封,陈帅应当知道我的,同僚多言男兆文质好战。”叶梦熊自嘲着说着他因阻止议和而受贬的经历,道:“对待不臣之人,自应发兵讨伐,可朝廷的心腹大患应当在北方!”   “就算再被贬一次,十次!我也是这么认为的。议和设口市的初衷是以议和休养生息再待战事,如今朝臣皆以为北虏之患已经消弭,边事废弛。”   “如今人们只将目光投向海外,人人追逐富贵却忘了北疆,东洋封国必会引起战端,抽调国力投向海外,重金抚虏的招安政策非长久之计,难道似陈帅这样的清醒之人不是这么认为的吗?”   陈沐没有说话,他只是想起了海瑞,想起海瑞说他父亲死在倭患之中,南倭北虏不过区区四字,却重过千斤。   他们是受过南倭北虏之害的一代人,于国家而言,就像是被割了一道伤口,伤口会愈合,可这疤还在那,只有到这代人都入土了才会慢慢淡去。   也只有他们,才会在怀揣这种念念不忘、耿耿于怀的力量。   “我们与北方打了很久,九边军将岁费米粮八百万石,我当然希望一绝后患,在军事上解决北方祸患,过去中原之国是有过先例的,汉朝曾将匈奴人驱赶向西边,唐朝边军时常出塞,但我们没有这样的能力——并非是我军将不强,不敢与之搏命,实在是没有余力组织一场大规模陆上远征,而再次开展,可不是单单一场远征就能解决。”   “朝廷一年岁入,九边军费与宗室禄米花去大半,我拟向大东洋远航万里,备军士两年兵粮才止三十万石;要打一场一绝北方后患的大阵仗,九边兵齐出,各地动员要民夫百万,行军板升的路耗就要百万石米粮。”   “要朝廷拿出粮食不难,但这要打空三年国力,现在看来打也未必能赢。”陈沐微微抿嘴,抬手点在桌案上道:“不如先把问题解决掉,南洋已有成效,内阁前番来信,欲在天下通行变法后即着手向海外新明等地转封藩王,如此一来荡清沉疴,我国力必将强盛,谁都不敢作乱。”   “其实对北疆,我有别的想法,我们未必非要做敌人,在日本有个故事,三个家族领地相近,既要向外开拓,又担忧腹背受敌,因此相互联盟;在我国更早的时候,更有尊王攘夷之说,尊崇周王室,诸侯不兼并,侵夺外夷地。”   陈沐探出手来,道:“古人云王者无外,我们与北方强邻一直有很深的交际,他过不下去便要我打,我过不下去也要打他,只不过我们一直过得很好,所以战争很少停息,但如果我们有共同的敌人呢?”   “我招募过他们的人为我作战,俺答与各部酋长也乐于如此,他现在是我们的顺义王,各部首领都是都督同知,但我们没有管辖他们的能力,为何不想办法真的治理他们,真的让他们成为我们的都督同知?俺答也是尊崇大明天子的,即使有人不尊崇,北洋军的镇朔将军也能教他礼义。”   “我希望让蒙古骑兵与女真勇士在天津乘船出海远赴亚墨利加成为常态,更希望他们在那边得到天子的封地,不愿得到封地的人也能带着财富回到大明的漠北都指挥使司,让普天之下流传大明勇士四海为家的传说。”   “生逢此时,我等都受过时代的刺激,也许叶公与南洋的海公受到南倭北虏的屈辱会影响一生,我也一样,但不是南倭北虏。”   陈沐的眼神有一个瞬间变得狠历,不过接着又温和如初。   他轻轻笑着,语气平淡:“在紫禁城,先帝舍不得吃馅饼。”   “也许他不是舍不得,只是像寻常百姓般抱怨宫里的东西太贵,但我看见了,就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我不知道先帝想要的天下是什么模样,只知道不论今后是什么模样,后人都会说这一切奠定在先帝掌国之时,叶公说皇帝的诏令在大洋那边没用?对的,现在还没有用,因为我们在那片从未涉足的土地上没有法理。”   陈沐不再说话,放在桌案上的拳头微微攥紧。   世上本无法理,直到有了第一个拳头大的人。   “那是因为陈某还没去。” 第六十一章 海盗   爪哇岛,尽管岛上二三百万人口中汉人尚占不到百分之一,但这座岛的名字却从万历二年起便叫做唐民岛。   自南洋大臣在此设立总督,这里成为明朝海外飞地,享紧邻马六甲海峡之地利,尽管岛上各部落首领在林阿凤走后依然纷争不断,甚至在明朝火器流入后更加剧战斗的形势,但这依然不能阻碍此地逐渐繁荣并形成独有的近海商业文化。   岛屿最西段紧邻这个时代被称作‘金州’的苏门答腊的土城名叫凤凰城,土城炮楼上是林凤一贯飞扬跋扈的笔迹。   即使门前那些手持长矛背负鸟铳的守城军兵穿上卫所军的蓝布铆钉罩甲,头上戴着勇字盔,也依然不能掩去他们身上属于海寇的气质。   这座岛屿自林阿凤奉陈沐之命从东打到西,一度成为整个天下规模最大的海盗岛,即使在林道乾接掌唐民岛总督之位也是一样——林道乾也是海盗。   而且还是海盗总督。   殷正茂胸前扣着南洋出产的将帅胸甲,铁臂缚下的手臂按于腰间剑柄,他并未命令水军登陆,也没有下船进入这座看上去衰落且毫无气度的土城。   西洋舰队的旗舰广西在凤凰港外浅海停泊,这艘南洋卫船厂新造两千料战舰比六丁六甲还长出半个船头,三层火炮甲板陈布大量重炮。   这艘西洋大臣旗舰原定为南洋卫所能造最优秀的两千五百料重炮战舰,是要调往南洋大臣旗舰代替赤海补充海上力量的,被殷正茂向高拱要来,充入西洋舰队,本该在四个月前下水,不过被船主殷正茂下令整改船形制,硬生生砍掉五百料,才有如今模样。   因为殷正茂不知从哪听说,南洋卫造船厂接了制造万历舰与南塘舰的使命,其中南塘舰为两千料、万历舰为两千五百料,所以……即便如此,这依然是一头不可多得的海上巨兽。   此时此刻,殷正茂正看着唐民岛总督林道乾腰胯长剑称小舟自海港缓缓划向大船,大帅张元勋将望远镜递给殷正茂,道:“殷公,他面如食屎,林阿凤估计没回来。”   张元勋也不是小人物,十五岁中秀才,十六岁其父海门卫军官张恺散家资聚兵以御倭寇力战而亡,十七岁袭海门卫百户,自此抗倭以报父仇,转战浙江福建二省沿海,镇守福建时官军同曾一本屡战屡败,他主动请缨六次交锋皆胜,烧毁烧沉敌舰三百,后随殷正茂用兵广西。   如今本是功成身退之时,逢殷正茂任西洋大臣,调两广诸将从征西洋。   至于林道乾……他很难不‘面如食屎’,同这些朝廷大员打交道,也就陈沐一系人马勉强不让他害怕担忧。   但除了陈沐一系人马,别管是执掌两广曾劝降过自己的殷正茂,还是过去在福建带兵跟自己既是交手之敌也有同僚之谊的张元勋一系,对林道乾来说——能不见最好,但凡有事最好也写信,偏偏如今碍于官职让他不得不见,脸上哪里能开心的起来?   这帮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要了自己性命!   凤凰城上几座炮楼的火炮都对准广西舰了。   “谅他也不敢回来!”   老两广总督原本就冷若寒霜的脸猛地瞪大眼睛,深吸几口气这才稍有平复,见林道乾已至船下,沉声道:“将唐民总督接上来。”   说罢便抬腿走到船首,提起林阿凤,心绪犹自翻涌难平。   “下官林道乾,拜见西洋殷公!”林道乾上船后可就没了那副臭脸,像过去从未发生过不愉快般行拜礼后拱手道:“军校远道而来,何不入城稍事歇息,署中已备下酒宴,虽然穷苦之地寡淡,却也好过海上漂泊,也能稍稍宽慰在下未能远迎大帅的过错。”   “虚伪客套的话就免了吧,林总督,跟老夫喝酒难道不难受?”殷正茂耸肩冷笑一声,摆手道:“林阿凤,自三月之后不曾入过凤凰港?”   听到这儿,林道乾的心头突然就舒坦了——太棒了!这帮瘟神不是来找自己的!   “没有,林首领上次回来还是一月,在港口修补战船,购置了大量粮草军械,启程向西走了。”林道乾说了一句,这才敢抬头看殷正茂的表情,道:“林首领是哪里触怒殷公了?他走的时候还说是因为西洋军府出马六甲,担心惹上麻烦,要收兵自狮子国离开……他没走?”   “没走倒好了!”   殷正茂提起林凤无半分好气,但他又不愿与林道乾细说。   这半年陈沐在北方秣兵历马,他在马六甲也没闲着,因为两广有他现成的旧部,兵力调集比北方容易,西洋事务难点一在于对马六甲以西的事情全无了解,因此一直在布置战略。   说起来第二个难点反而更困难,东西二洋其实都是在用南洋的余力组建班底,陈沐倚靠京运与北洋衙门新设之利,有财力;西洋殷正茂则取南洋造械之力,船炮、军卒都已齐备,唯独没钱。   出洋之前觉得二十万两挺多,但西洋军府一经设立哪儿哪儿都是钱,马六甲的赋税又是南洋高拱的地盘,他吃不到已经下锅的肉,只能另辟财源。   因此殷正茂的战略为以马六甲、狮子国、缅甸形成三角贸易,自狮子国购入其盛产的宝石,至缅甸大批购入粮食,两条商路通马六甲送入国中变成银两,以供给西洋军府更大的开拓——本来是挺好的事,西洋军府财力问题解决,国中也能得到更多粮食。   可这事被林阿凤坏了。   林阿凤从狮子国离开之前,不知以何样手段取走国中接近七成宝石,而且没给钱——他说后面朝廷的西洋大臣会来给钱,狮子国王还真信了!   还有缅甸旁边的阿拉干国,那边本来海军雇佣了一支葡萄牙人,在海上拥有让过去莽应龙都忌惮的力量,结果在林阿凤临离开这片海域之前,他们的船队被挂着林字船帆的海船劫掠一空,海盗冲到陆地上掠夺当地百姓两千有余,焚毁沿海三座港口。   葡萄牙人还以为明朝和他们开战,果阿将明国商贾关押,整军待战。   局面被他搞得一团糟,林阿凤却就此消失了。   殷正茂什么事都不必做了,只给林阿凤擦屁股就够了!   “找你来不光为此事,老夫手下没有同葡夷打交道的人才,请你去趟果阿,让他们放了商贾。”提起这事,殷正茂也是万分无奈,道:“他们不信林阿凤是海盗。”   “跟他们解释清楚,那只是海盗,不是官军——若非老夫身兼朝廷开拓西洋之责,真想让舰队过去让他们知道明军与海盗的区别。” 第六十二章 异乡   “土地!看见土地了!”   暴雨过后一望无际的海面上风平浪静,近月未见到土地的海盗瞭望手在桅杆上高声叫喊,一众模样狼狈的水手趴在船头向远方极力望着,没有望远镜却只能望见海天一色。   林阿凤推开几个挡在前面的水手,一边搓着脖颈后的小泥球一边掏出望远镜向前方望去,在看到陆地后又立即奔回船舱,在摇摇晃晃的船舱里寻出几幅地图铺在甲板,挥手将着上一应笔记、路线记录倒在图上,寻觅着船队的确切位置。   翻在甲板上的地图不单有万历二年天下舆图,还有标注着外国文字的地图,林凤有些能看懂、有些看不懂,但图大致都差不多,对照着总能看出些蛛丝马迹,再加上他的航线记录——他知道自己在那。   “木骨,都束?”   在他摇晃的旗舰之后,是海上逶迤而庞大的船队,七十余条三桅大船,其中多为福船,十七艘八百料大舰为涂蓝漆的林氏飞鲨,余者为白槽、乌槽福船。   除了这些本土舰船,还有属于葡萄牙人的卡拉维尔、克拉克,还有萨菲王朝的桨帆船——上面载满了他的战利品,尤其能装载巨量货物的克拉克帆船,更是远远地吊在海上绵延数里的舰队末尾。   船长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是紧随旗舰旁的飞鲨船长庄公跳板过来,他看见林阿凤毫无形象地跪在海图上,连忙在身体闪向一旁跪坐下来,面容严肃地低头道:“主公,瞭望手看见陆地,不过似乎并非木骨都束,像是大岛。”   木骨都束即是摩加迪沙,那一直是非洲沿岸最大的贸易港,自郑和船队抵达此地,时常有海商载瓷器贩至此处,林阿凤到这来也不例外。   他要补充水粮、修补战船,也要把庞大的战利品卖掉,还想在附近抢一片土地作为短暂的栖息地。   “岛?”   专注的林阿凤未被船舱外水手的喧嚣呐喊影响,却因庄公轻声提醒而转过头来,他缓缓点头,接着在海图与笔记上寻觅,随意地说道:“无妨,即便不是木骨都束离得也不远,命飞鲨满帆散开,探查沿海。”   “听说非洲沿海是葡夷的地盘,不要掉以轻心。”   林阿凤的航行比先前包括郑和在内的所有船队都要困哪,因为他们并不是沿着海岸线一路航行过来,而是在莫卧儿与萨菲边境沿海一路向西南航行,航路上他把能得罪的人都得罪光了——阿拉干人、葡萄牙人、莫卧儿人、波斯人,商船、军舰,哪个国家的什么人都无所谓。   起初出马六甲的明国商船很乐意与一支如此庞大的明船队同行,甚至有商贾打算改变原有的航线,跟着林阿凤向更远的地方做买卖,却没想到林阿凤除了明船不抢,不要说海上所有船都是他的猎物,一旦海船有所抵抗给他带来些许伤亡,连就近的沿海港口都要遭殃。   在小西洋,林阿凤的舰队如入无人之境,没有任何商船能阻挡他的抢夺,一直到船队越走越深,遭到两个庞大帝国海军追击,加之沿海诸多港口已经警戒让他不再那么容易得手,这才一路向西南航去。   他毕竟只是无依无靠的海盗,即使船队庞大战力雄厚,没有港口就像无根浮萍,突袭战别人胜不过他,可一旦进入常规海战,他总是要落败的,倒不如直接跑远些。   跟他转了半个小西洋的商贾们硬是一次生意都没做成,但凡沿途有利可图的港口,能烧的被烧了、能抢的被抢了,不能抢的也不会任由明船靠港,反倒最后同林阿凤做了买卖。   林凤用战利缴获的那些没什么大用处的战船抵了商队许多货物。   看见陆地与踏上陆地,对林凤来说意味着两个时辰,让海盗们失望的是,他们发现的的确是一座岛屿。   傍晚时分,在得知岛屿沿海东北部没有任何港口,仅存几个类似渔村的聚落,他们找到了合适的海湾停靠船舰,大部队自海湾将船上粮食与货物从散发着难闻潮湿气味的船上搬下,另派两艘飞鲨船带桨帆船自登陆地分开探去。   “航行三日,没有相遇便返航。”   “这座岛不用多大,只要有方圆百里,够我等吃住即可。”   搬运货物一直持续到夜里,林凤的人不做这些事,出苦力的都是各地港口被攻陷后抢掠、海战俘虏来的异乡人,这些人如今接近三千之巨,成为他们远航中最大的不安因素,海盗里几个首领都希望林阿凤能找个地方把他们丢掉,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像现在这样浪费口粮,首领要想想,万一木骨都束也不能让我们停靠呢,还要攻陷还要抢。”   琼州海盗头目李茂这一个多月来没少受罪,在同莫卧儿帝国海军的遭遇战中他的船舰在炮战中被击伤,恼怒的李茂驾船撞折一条桨帆战船后陷入同敌军白刃战,同人格斗海盗头子未落下风,却在船舰受到撞击时被移位的火炮撞伤胳膊,左臂现在还绑着夹板吊在脖子上。   说着,李茂转头对施和、苏大等海盗首领笑道:“跟林首领出海一次,老子从未觉得如此畅快,不过此时也觉得金银累人啊!”   一众海盗首领哄堂大笑,林凤也仰头笑着,抬手挑着篝火道:“是啊,战利无处可卖,如今已成累赘,木骨都束亦不知能否与我通商易货,如不易……那是个大港口,能易货最好,如不能,将之烧掠,要比我们现在的战利所获还多!”   “嚯!”施和惊出一声,拍腿道:“那还易什么货,直接抢了不是更好?”   同李茂为琼州人的苏大嘲笑地捡起石子朝施和玩笑地丢出去,道:“再抢,你船上还有地方放货么,我们这是没了!”   施和向海岸边上火把光亮映照下依然吃力搬运货物的人道:“把那些人丢下,还能放很多货。”   “人,不丢。”   林凤挑动篝火的手顿了一下,眼神扫过一众海盗首领,在沙滩上画了个圈,道:“我们离木骨都束不远了,得罪了殷正茂马六甲一时半会回不去,各路兵丁只有六千余,炮弹铳弹战船漏洞甲具损耗,都要修补。”   “木骨都束若能通商,这些人在这给我们种地修船,让他们做工匠船匠,如果不能通商。”   林阿凤深吸口气又快速吐出,将木柴丢进火中,伴着火星升起,他说道:“打下来,招兵买马造船造炮!” 第六十三章 四王   仅仅用了一昼夜,比寻常战船快上一倍的两艘飞鲨便将海岛环行一周,返航停靠在登陆的岸边,那里已经被海盗立出石碑——西大城。   林凤派人招来本地土人,想要问出这里距木骨都束还有多远,又该向哪个方向航行,不过言语不通连别人的名字是什么都问不出来。   只在他将手指向脚下踩着的土地时,勉强听原住民说出一个词汇。   “黑打布。”   这个名字并不是那么好听,林凤不但给这里改了名字,还要让原住民也改名,从各地村庄弄来十几个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让海盗们教他们说明朝官话。   “从海图上向西走应该是一片大陆地,这很热,我等并未偏航太远。”   林凤光着膀子,脑袋上歪歪斜斜扣着斗笠,在搭出的草木棚屋里指着桌上海图向手下几名船长道:“非洲还在西边,我们必须要找到木骨都束,古籍上说,此国盛产良铁——有铁就有兵器有铳炮,此时我等首要之事,为派遣最快的飞鲨,向西航行寻找陆地!”   “岛上的人也不要闲着,修造屋舍筹备防务。”   一片崭新的土地,林阿凤将长发随意挽在脑后以绸布系着,带着胸中满怀激荡拍手道:“我们在此大干一场!”   几名早已称名于南洋的海寇头子各个颔首,唯有李茂露出思索神情,左顾右盼后皱眉小心问道:“林佬,听你意思,没打算返航回去?”   诸多首领也反应过来,林阿凤的意思是要在这边筑城设港,不是一年半载不打算回去,而是从头到尾没提到过回闽广这茬,引人面面相觑。   其中施和最觉得无所谓,他心里和林道乾比较像,对明朝官吏充满着不信任,对他来说离南洋、西洋越远越好,如今这个地方正合他意,笑道:“听起来首领是不打算回去了。”   “诸位雄威海上,于国中沿海兴风作浪,我等聚集之前,哪个没攻陷过坚城巨郭?尔等难道就打算做一辈子海寇?陈帅说过一句话,让林某一直记挂,他是唯一一个把咱这些海上巨寇也当作大明子民的朝廷大员。”   “他说我大明诸多海上豪杰,除了被打死的曾三老没一个死在海上,不是死于内讧,就是年老力衰心生迟暮之时上岸被朝廷擒杀了。”   “我等虽不过万众,却全民皆兵,兼大舶重炮,海外满者伯夷者不过数千人亦敢称国,我等攻城略地所向无敌,难道还不能称王吗?”   “称,称王?”   这就太夸张了,几个海盗首领面面相觑,这就太夸张了。   他们的船队虽大,战力虽高,汉人却才不过四千余,几百个倭人,上千吕宋、马来人、缅甸人,还有途中收编、掳掠来的莫卧儿突厥、萨菲波斯以及葡萄牙人,这么一支编制混乱的亚洲海盗联合舰队,能顾住内部纷乱的派系就已非常勉强,现在说要划地称王?   确实太有吸引力了!   李茂气势矮了三分,说话也不敢那么随意,面上苦涩地像个老农,道:“这太草率了,别人不管,咱闽人广人,哪个做王?更别说还有其他诸国人,各个船头,建国称王谈何容易?”   林凤的话中意思在场没人听不懂,现在肯定是要林凤称王,他手下汇聚着所有福建海盗,其部下庄公还掌握一支悍不畏死的倭寇,一家独大,而且名义上也是闽广海寇总首领。   但问题在于其他首领都不是福建佬,李茂、苏大、施和,都是广东人,就连汉人之间的事都弄不清楚,更别说言语不通全靠勉强听命行事的别人了。   施和瞥了李茂一眼,道:“林佬要称王不难,兄弟一个响头拜这你就是大王了,但然后呢,不回马六甲,现在岛上有水,但粮食不足,我看了岛民种的地那是一塌糊涂,辎重还够四个月,要么把木骨都束打下来,要么派粮船回航唐民岛。”   “可回去的船再过来能不能找着咱还得两说。”   施和其实本来也想在班诗兰城称王的,不过后来见到陈沐的南洋舰队就熄了这心思,不阴不阳地说道:“依我看,称王的事不及,咱先把吃食解决了——再谈也不迟。”   林凤端坐椅上,两手在桌上交叉,目光一一扫过,面上不见丝毫不喜,语气平淡地问道:“还有谁要说什么,没了?”   “首先约法,第一,不回大明了,今后我等也像先前,共同议事;第二,不论走到哪,称什么,不称帝,共尊大明天子正朔自比藩王;第三,大明商船不攻不抢;违背三法,群起而攻。”   说罢,林阿凤抬手一一指向几人,自李茂起,苏大、施和,最后是自己,依次道:“儋王、琼王、广王,闽王,从今往后,四王共治。”   就在三个海寇首领还未反应过来时,林阿凤已展开舆图,以手作笔在图上划出两条线来,道:“以西大城为东界,四王向西开拓,直至东洋陈帅的亚墨利加,在他们到来之前,攻略城池夺取货物、招募百姓。”   “待飞鲨向西探明木骨都束所在,即分兵扮作商贾混入城中一批一批贩卖货物,购置粮食运回岛上,同时要派遣船队在东面海域巡行,敌船暂时能避开就避开,专寻明船。殷正茂已至西洋,要不了多久一定会有商船通过此处,同他们相约自缅甸运送辎重。”   “等商贾来了,我们也派船出海行去缅甸,如此一来,西大城很快就能繁荣起来。”   三个海寇首领舒心了,四王共治,如此一来就不怕朝林凤磕头了,虽然心里认同林凤是他们的总首领,但一想到林凤称王却要他们顶礼膜拜终于有些不快,但现在已经没有这个问题了。   就在几人点头之际,林凤抬起一指道:“还有一点,我等四人切记不得相攻,攻则四散,纵然今后相互之间遇到麻烦不能合算,那就向西扩张,广袤的海洋等待我等去征服。”   “理应如此!”   琼州出身早年就和葡萄牙人交战过的施和开口大笑,探手攀上桌案,手掌覆盖住欧罗巴那片区域,道:“葡夷远渡大海抢掠老子的家乡,总有一天我会抢回去,百倍千倍地抢回去!” 第六十四章 通缉   在遥远的阿拉伯海上,一群飘扬渡海的东亚海盗找到一座岛屿,并将岛屿作为其拓展事业的基地,大兴土木。   潮湿而炎热的空气炙烤着这的一切,蒸腾而起的热气让林凤从窗子向远方海岸上劳作的人们望去,目力所过之处都微微扭曲。   “林佬,海图测距并非难事,只不过要请以将军航行图,就是船长的记录给我,我能将西大城与狮子国连至一处,并测出距离。”   林凤眼前立着一个年轻人,留着一头与明人不同的利落短发,眉目清秀端正,只不过额角带着烧伤的疤痕破了相,下身长裤向上卷至膝盖,腰间用倭人佩刀的粗布腰围卡着一柄短手铳,上身单穿一件西洋人的白色衬衣,能看出健美的身体轮廓。   林凤没有直接答应,皱眉道:“我记得你,叫杨七,是庄公船上的炮队长——怎么,你还会测海图,什么时候倭人也会这个技术了?”   三五百里的测算,他们这些海上讨生活的海盗船长没有不会的,但此次航行,尤其在同莫卧儿在孟加拉湾一战后他们没有再沿岸航行,距离、角度上的事,就不是他们这些海盗头子能弄明白的了。   眼前这个杨七让林凤印象很深,这是个多才多艺的倭人,去年在凤凰城加入到庄公麾下,打放鸟铳最为精绝,亦擅发炮击敌,从未见他近身格斗,但看身板应当不差。   给林凤印象深刻是因为在前些时候专门赏给他白银三百两——在与莫卧儿的战事中,这个叫杨七的倭人曾操控重炮击沉敌军一条桨帆大船。   杨七并不答话,返身将屋门关上,引得一旁侍立的庄公将手落在腰间倭刀长柄,接着却见杨七向二人拜下,抱拳道:“在下因被闽广及南洋军府通缉,不得已隐姓埋名,还望林佬、庄佬勿怪。”   庄公皱起眉头,手未自刀柄松开:“闽广、南洋军府,你非日人?”   “在下本名杨策,世袭福州府镇东卫百户,为海军讲武堂一期战船科天子门生,毕业后曾领吕宋左卫南千户,隶邵指挥使军中,参与平定缅甸宣慰司。”   林凤抬起手来止住杨七,现在是杨策了,止住他继续说下去的话头,皱眉以审慎的目光将其从头到脚看个干净。   赤脚心用棉布行缠裹着一直缠到小腿肚上,大拇指与其余四指即使光着依然自然分开,是穿惯了草鞋木屐的倭子脚没错。   再看行缠与高高卷起的裤腿,既为涉水步行容易,也为保护脚心并防滑,这也是老练海寇必定知晓的技巧。   至于腰上缠着用作腰带的厚布绳林凤看不出什么特别,但倭寇浪人都兴这样带刀,因为他们的刀大多没法直接挂在腰间。   往上的衬衣是从葡夷那抢来的,领口还有没洗净的血迹,百户出身的天子门生会穿这个?   更别说他还把头发剃了。   庄公望向杨策的眼神非常失望,手掌依然握着刀柄,但稍稍放松警惕跪坐下去,道:“我等皆为海寇,你本不必借陈帅名号抬高自己,我是想让你做船长的,又何必如此?”   在这个来自日本的海盗头目看来,手下寄予厚望的炮手长在说谎。   作为大明帝国培养海军的最高学府,每一名毕业生员都会依照成绩分配至军中,纵然有些官职未必适合他们,但绝不会有任何一个讲武堂学员流浪在外,更别说跑到他们这些海盗手下了。   何况杨策所说,他被南洋军府与闽广两省通缉——海军讲武堂学员是如今东洋大帅的心头肉,那位连他们这些海盗与倭寇都能包容,有什么可能去下令通缉自己的学员?难不成他屠城了?   “千真万确,在下远离南洋才敢向二位首领坦白,即使再愚蠢也不至于在此事上造假,镇东卫百户的事但凡寻得明商一问便知。”   没有意想中的惊慌,杨策轻轻摇头,道:“在讲武堂主修战船,辅修火炮,兼习倭、西两国番语,白古一战,首级功十八、部下取首五百余,若能捱到战功赏赐发下,镇守缅甸的三卫指挥本该有我一个。”   “被通缉后,躲过同僚追杀,却因战时烧了头发被沿海巡洋渔民当倭寇追捕,只好夺小船逃到唐民岛,索性真扮了倭寇。”   听他说到这,林凤心里已信了三分,诧异并带着好奇,探手问道:“你到底做了什么,教军府同二省通缉?”   “鬼迷心窍,在马六甲巡洋时收下两名葡姬放一艘商船过关,商船上运了镇朔将军。”   “就因此事?”庄公比谁都知道杨策的才能,如果事情真像杨策所说,他足可胜过十门镇朔将军,“就因此事便遭二省通缉,陈帅、邵将军,没有为你作保?”   杨策缓缓摇头,面露释怀道:“高公初掌南洋,根本未给在下辩驳机会,依陈帅军令严行正法,在下是第一个,谁求情都没用,依罪押至军府岛铳毙,这才潜逃。”   林凤却没有同庄公露出一样惋惜神色,他只是抬掌问道:“那炮,可运出海关?”   杨策摇头,真运出去他也不会被通缉了:“算算时间,在马六甲礁石上已经风干了。”   “高拱办你不冤。”   林阿凤起身抬手大笑,拍手道:“他免除个祸患,林某也得一员大将,除了炮术、射术,你都会些什么,海军讲武堂都教些什么,跟我讲讲。”   “地理天象、地形测绘、筑城卫生、行军辎重,自然还有兵法战术兵器兵制,战船构造、修船开船,都懂一些,除了倭刀,没有在下不会用的兵器,眼下……”杨策说着顿了顿,再度抱拳道:“只要林佬下令,将西面探向非洲的船队及我等航行过来的海图、笔记让我看过,至多三日,我能把狮子国所在及距离航线绘出。”   林阿凤缓缓颔首,脸上甚至没有一点意外,在他眼中陈沐无疑是神通广大的,海军讲武堂与他而言是处处透着神秘,作为一期毕业生,杨策有再大的本事也不会超出他的预料,因为他对讲武堂毕业生的预料根本没有边际。   他只是十分自然地问道:“之后呢,测出狮子国所在,你能帮我做什么?”   杨策抬手越过额头轻轻攥了攥头顶碎发,斟酌道:“攻陷……木骨都束?” 第六十五章 选择   杨策端着属于海盗的劣质仿造神目镜向岸边望去,蓝色飞鲨船上的亚洲海盗们身上披着带帽半袍,将头面肩膀遮住,以此来对抗毒辣的阳光。   先遣探路船队所发现的城郭遥遥在望,远远望过去刺目的日光照在沙滩,层层热浪让隐约出现在模糊镜片中的庞大石城扭曲。   踏着船头舷板的杨策微微低下神目镜,转头向新划至部下的水手长道:“濒海之居,堆石为城——沿途航来,只有这里符合古籍记载。”   “三宝公第五次、第六次远航都途经此地,木骨都束。”   杨策说着向着遥远海岸微微眯起眼睛,神情肃穆地顿了顿,这才头也不回地抬手喊道:“书吏记下,自西大城向西南沿岸乘飞鲨航行五日又九个时辰,抵疑似木骨都束之大石城,海路两千八百至两千九百里!”   说罢,他抬手轻轻拍着被日光晒得有些烫手的船舷感慨道:“飞鲨真不愧有此名号,船虽小,追击合围,尤胜鲨船。”   所谓的飞鲨小也只是相对而言,这艘船还是要比四百料大福船大出许多,十八处炮位、最大载兵一百一十四,日夜兼行五百里的航速,除不能承载多少货物外几乎没有任何缺点。   在杨策看来,这样的船形最大的缺点就是其掌握在海盗手中!   因林凤手中缺少大口径火炮,眼下这艘被新主人杨策起名为百户的飞鲨战船仅武装八门火炮,二斤、五斤镇朔将军各两门,其余还有四门则是四门上年头的六百斤发熕佛朗机,同时为了预备发生战斗后能顺利装载所掠货物,也因为杨策手下只六十七名海盗,这艘船上所有战斗人员仅有六十八人。   船是好船,船上的水手却配不上这艘船。   “三宝太监来过此地?”   名叫孙六的水手长生得膀大腰圆满面横肉,同杨策是同乡,不过这个擅长海上跳帮搏杀的海寇同自己的新船长关系可说不上亲近。   整整一船福佬水兵都是孙六的亲近下属,在自称闽王的首领林凤将他们交给杨策时专门让他仔细看着杨策,稍有异动可以直接下令乱刀砍死这个新船长。   别说讲武堂教出来的,就是城隍庙教出来的,乱刀火铳齐放,就没有杀不死的人!   对刀口舔血的海上巨寇来说,人命没有那么值钱,间谍之类的事情根本不必怀疑之后费尽心思地验证,只要有一点苗头,直接砍死就是,之所以让杨策活到现在并不是因为他的言语毫无破绽——是他很有用。   孙六随口应和一句,他才不在乎郑和来没来过这,撇嘴道:“那又如何,古籍上说三宝太监来过此地,那古籍上有没有说咱回狮子国的航线呀?”   “说了,等回西大城,我自会报给闽王。”   杨策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看了孙六一眼,没有搭理孙六,靠着船首盘腿坐在阴影里整理身上披着的裹布,挠了两下已被晒伤发痒的手臂,正色朝孙六招招手示意他坐在旁边,这才说道:“古籍不但说了航线,还说了这的特产。”   “百五十年过去,这的面貌并无大的变化,特产想来也无甚变化。”杨策手指轻轻点着甲板,一根一根手指伸出道:“盛产乳香、金钱豹、龙涎香,金银、缎子、檀香、米谷、瓷器、绢子都能当钱来使——想学么?”   “学,学?”   孙六原本是没坐下的,听到杨策突然问他想学么,疑惑地蹲下眉头紧皱,脸上横肉耷拉着嗤笑道:“林被学的是打家劫舍,学这做什么?”   “呵,不学就不学,骂人做什么。”杨策能听懂孙六说话带老子,轻笑一声,指着船尾帆绳爬上爬下的瘦小身影道:“孙九儿是你弟,生得不似你健壮高大,将来闽王定都你能做将军,也能让他做将军,就算让他做了将军,你敢让他率船队出战?”   “不如做买卖。”杨策轻点额头,神色轻松地笑道:“别总横眉冷对的,分到我手下有好处。”   “不光木骨都束,北边阿拉伯半岛天方、阿丹、刺撒,南边慢八撒,怎么去怎么回,哪儿有礁石哪有险滩,盛产什么、什么能挡钱使,我都知道——想活命,跟着我;我不光能带你们活命,还能让你们发财。”   “没事多动动脑子,闽王慎重自有闽王的道理,我若有二心谁都救不了我,要是没二心,你就好好跟着我发财——什么都别说,让我自己在这凉快会儿。”   孙六摸不着头脑地起身走到一边,心里想的什么暂且不管,只剩下杨策一人坐在船首下打了个哈欠,自腰囊摸出烟斗噙住,把玩着南洋军府火机久未点火——他身上关于南洋军府、关于海军讲武堂的东西,除了这只火机只剩一条皮带了。   海军讲武堂出身的天之骄子轻轻叹了口气。   他不喜欢葡姬,但确实收了葡姬,知道葡船藏镇朔将军,也确实放了葡船;他曾是一期最优秀的十名学员之一,如今却成了海盗。   这一切与造化弄人与贪婪无关,成为海盗是他自己的选择。   “葡船接近!”   纷飞的思绪戛然而止,伴着瞭望台上短促的叫喊,杨策飞身张望,远处两艘大小相近的棕色卡拉维尔船快速接近,更远的地方有接近停泊的克拉克大船似海上阴影。   当他张开老旧的仿造神目镜,七丈长的卡拉维尔船首立着怀抱经书的教士,左右站着持矛持铳配备胸甲的战士,在他们身后几门小炮已将炮口推出船舷。   至于更后面的克拉克大船则吃水很深,在讲武堂时杨策学习过这种载货甚多的夷船形制,对参数非常了解的他明白那是一艘商船,满载货物的商船,不过此时此刻,商船的两艘护卫舰似乎来者不善。   瞭望手发现他们很早,舰船尚隔四五里,他们能发现同海洋颜色相近的飞鲨船实属不易,杨策脸上挂起充满阳光的笑意。   “火炮装药上弹,准备升帆做好交战准备,鸟,鸟铳火铳手检查铳膛,掷火手准备——不要多生事端,先把舷窗关上,不要让他们瞧出虚实。”   杨策下令中的不连贯是因为余光扫到他的部下还有装备永乐火铳的:“两艘卡拉维尔人比我们多,但其航速太慢,火力亦比我稍差,他若并非肆意滋事就放他们走,要是来抢劫,嘿嘿!”   “老子的炮位就能凑齐了,后边那艘大肚也别想跑!” 第六十六章 夹击   “明的商船,那是什么?”   临近陆地一望无际的海上,两艘挂米色船帆的卡拉维尔船同漆蓝色悬林字帆的飞鲨船隔二百余步对峙。   卡拉维尔船放下一条小桨舟,两个水手载着一名穿戴胸甲头戴插翎羽帽的下级军官与教士缓缓划来,在船下大声询问着明船的来意。   飞鲨船十二丈的庞大体形令他们非常慎重,军官带着审慎的目光仰着脖子看着船身浮浪绘画,才问出两句被便教士止住,对船上用西班牙语交谈的杨策用夹杂汉语的西班牙语回道:“大明帝国的商船,摩加迪沙受葡萄牙国王的保护,任何想要前往港口贸易的船只都要在此检查货物,你们的船上有北方的异教徒么?”   杨策知道他说的异教徒是什么,并敏锐地从其中提炼到他所不知道的信息,奥斯曼帝国很有可能已扩张至舆图上的阿拉伯半岛,最近的疆域离西大城或许仅数百里之隔。   “我们从遥远的明朝向西航行,本要去往果阿贸易,途中遇上暴雨偏航至此,没有向更北的地方航行,难道检查货物不该在港口么?”   杨策在船上高声喊着,居高临下用目光扫过小船上几个人的兵装,小声对身侧的孙六道:“教士大袍下鼓鼓囊囊穿了甲胄,皮带上系着火药弹丸木筒,不过没看见他的铳在哪;军官胸甲下穿了链甲,应当是陆军,水兵没人这么穿。”   “另外两个水手没有着甲,腰上有锯齿刀,他们应该也是海盗。”   杨策歪着头向孙六交换情报时,小桨船上教士也在与军官小声交流,双方都听不见对方的话,但杨策利在能看出他们的表情,那个军官明显露出不耐烦的神色,紧跟着教士再度高声道:“远来明国的朋友,你们的船太大了,靠近港口让我们不能安心,你们有多少武器?多少战士?”   “武器、战士?我们是朝廷发给船引的商贾,出海朝廷不准携带大型兵器,只有一些弓箭与火铳,足够我们击退海盗,不过我们有很多人,这么大的船要四十多个人才能让它动起来。”   杨策说着对孙六道:“稍安勿躁,尽量骗他们些人离开大船,让他们淹死在海里,这个装神弄鬼的番道士懂得很多,最好能俘虏他。”   孙六早就准备好大开杀戒,颔首后身影穿梭在船上,向诸多水手告知命令,点起二十余携带长短铳的海盗向甲板前部集结。   “看得出来,你们一定载了许多货物,不要担心,我们检查完你们船上有没有火炮就会放你们入港,不要试图逃跑,后面有六门大炮已经对准你们。”   显然,单凭杨策口说无凭,教士打算让人登船探查,小桨船上水手挥动旗帜,两艘卡拉维尔船向这边靠过来,试图一前一后地将飞鲨包在中间。   “他们恐怕是想看看我们有没有火炮后直接夺船,骗人离船行不通了,让水手准备炮战吧。”   事已至此,杨策仍不死心,带着点惊慌失措地对船下喊道:“你们要做什么?如果要登船,我更相信教士,请您上船吧,不要带太多士兵……”   杨策的话还没说完,小桨船已经缓缓向远处划走,气得杨策抬手狠狠拍在船舷上:“我怎么就没受训骗人呢?”   已隔百余步先航至飞鲨船头的卡拉维尔船上的水兵都在准备勾索绳,这伙葡萄牙人的目标不能再明确了,他们想要跳帮抢船。   “右转,升满帆,别被他们包抄!”   船尾的卡拉维尔船航行稍慢,此时还未完全形成包抄,杨策迈着大步至船中左舷五斤镇朔将军炮后,推开炮手高声下令道:“诸炮准备瞄准!”   如果是正常海军,作为船长的他此时应该立在船首向船员下令,可他们不是,杨策深知他船上火炮射手都称不上称职,更别说大家更听孙六的话,当即让孙六指挥作战,他则担当炮手,只对孙六高声喊道:“敌船各有四十余水手,不将其杀伤过半不得接舷!”   说着他还念念不忘地望向侧翼渐渐逃离战场的小桨船,如果战事够顺利,他能赶在桨船逃至大克拉克船之前把那个教士捉到船上,在这片海域,葡夷比他更了解一切情报,这个人对林凤很有用。   前后西式软帆迅速张开,沉重而庞大的硬式鹤翼帆在几名海盗推动桅杆下绞盘中缓缓上升,提起的航速很慢,飞鲨的动作惊动了包抄前后葡船,船首左前方的卡拉维尔船率先向飞鲨开炮,打响战事。   相距不过百步,火炮有非常的精准,人们甚至刚看见葡船船舷升起硝烟,三颗炮弹便同尖啸声一同砸来,一颗炮弹正面砸中船首、另一颗在海面打出水花,口径不大并未穿透船板。   另外一颗则正好命中左舷前炮位相对薄弱的舷窗,穿透木板砸中二斤镇朔将军炮炮首,伴着金石之音弹开的炮弹将旁边炮手的手臂撞断后接着砸碎船舷后铳手的脑袋,被铁炮弹命中的火炮也向后退出半步,炮尾直顶在其后准备瞄准的炮手胸口,一声惨叫杨策只见到那名赤膊炮手胸膛凹陷。   即使有最好的军医也救不回了。   紧跟着,敌船又升起一片火枪硝烟,一排铅子打在船舷外侧带起几声扑朔,这个距离火枪很难命中,敌船十几杆火枪第一次齐射没能对飞鲨造成任何伤亡。   “右舷隐蔽,左舷开炮窗!”   杨策话音刚落,船尾右侧的另一艘敌船也向他们开炮,不过这次葡人的运气不好,一门小佛朗机与两门青铜小口径炮都轰在坚实的船板上,他们的火炮并不能一次穿透飞鲨的厚实船板。   伴着舷窗打开,三根桅杆上缓缓升起的鹤翼帆终于接近升满,船速提起,左舷两名海盗佛朗机炮手急不可待地向敌船发起轰击,这边的二斤炮因炮手阵亡已经废了,只剩下杨策手中矮子里挑高个的五斤镇朔将军炮。   他缓缓调整火炮角度,瞄向敌船船首站立发号施令者,船身、火炮伴着海浪起伏不定,杨策微微咬牙。   轰!   镇朔将军炮发出姗姗来迟的怒吼。 第六十七章 包裹   直直用船首对着飞鲨船首的卡拉维尔船叫银鱼号,后面那艘名叫丽娜,分别为两个贵族探险家资助的武装商船,他们的使命是保护更远处停泊的圣卡特琳娜号克拉克帆船。   那是隶属于葡萄牙王室的商船,为王国的非洲征服筹备军资,因商货未自港口购置齐全,所以短暂停靠在摩加迪沙。   在见到飞鲨的那一刻,船上的几名军官只用了极短的时间权衡利弊,便决定抢下这艘庞大而漂亮的商船,只需稍作改动,这艘来自明国的船舰足够武装二十门火炮,运载四十名水手与七十名陆军。   近来国内已传出消息国王殿下似乎准备向摩洛哥人开战,一举征服西非最强大的敌人,到时候这艘船会派上大用场。   至于劫掠明船会不会影响葡萄牙与明国的关系,又会不会让东方将军陈沐震怒,并不在他们考虑范围之内——没有人会因一艘商船而愤怒,更何况,他们有十足把握不放走这艘明船上任何一个人。   这将会是一场并不存在的战斗——如果这真是一艘商船的话。   银鱼号船长向准备跳帮的水手发号施令,几个装着油脂的木桶被推出来平放在甲板上。   老练的水手持短矛、水兵斧立在船舷火枪手身侧,几根勾索被健壮的葡人水手抡出圆圈,船长提起胸前挂坠的十字架抵在唇上,向污渍发黄的双桅大帆上红色十字低头祷告。   在飞鲨升起船帆的那一刻,卡拉维尔帆船上所有水手已做好追击准备。   毫无疑问,商船升起船帆除了逃跑还能是什么?   船舷上佛朗机回旋炮未能打穿船侧厚实的船板,就连青铜炮也一样,这令银鱼号船长看向飞鲨越发眼热,不过那颗侥幸穿透船板的炮弹却仿佛在打破船板后被弹飞了,这让他很疑惑——船舷后面放什么东西才能把炮弹弹飞?   又是一阵火绳枪散射,通常情况下商船跑到这个时候应该就投降了,因为卡拉维尔船的航速也非常快,况且他们一直满帆,此时此刻前后夹击……没有,并没有前后夹击,尽管飞鲨船不同于他们的笨重船帆是由下向上缓缓拉起,因此提速缓慢,但此时似乎航速已经与卡拉维尔船不相上下。   他们没截住调转方向的明船,甚至后发先至的明船还将左侧船舷朝向他们的战船,转眼,双方间隔已不足百米,银鱼号满帆冲刺,依旧被明船逐渐追平,船长看见明船的舷窗洞开,露出几座黑洞洞的炮口。   “被骗了,这是一艘战船!”   砰!   飞鲨百户号侧舷仅仅三门火炮,却被海盗打出散射的音效,别说海盗炮手不能同杨策同时发炮,就算同时发炮也白搭,有一门发熕佛朗机里装的还是散子,炮声响起火光迸射,铁钉碎片弹丸向船左三十步海内喷出扇面,如同卖萌。   最气人的是杨策还听见那门发熕炮侧炮手高声叫骂:“娘的装错子铳了!”   杨策的炮也没打准,五斤炮弹转眼穿过海面打上敌船首,一名穿米色衬衣奔走搬运炮弹的水手冲向炮弹必经之路,用脑袋接住炮弹,头颅眨眼碎开漫天红白,炮弹去势不减地命中银鱼号船长身旁副官,将胸甲轰透带着巨大力量使身体凌空倒飞出去,重重撞在船舷上,背部胸甲被骨骼与炮弹砸出裂口狰狞。   碎肉与鲜血湿润甲板。   这一炮着实将银鱼号船长吓得不轻,炮弹离他仅有一人距离,但情势甚至不允许他隐蔽,因为两艘帆船的距离在飞速接近,明船并无丝毫调转方向的想法,连忙奔向船舵指挥:“敌船有炮,但瞄不准,满舵左转!”   只一次交手,尽管被杨策打出的炮弹惊吓,但老练的贵族军官依然能看出明船上的炮手只是乌合之众——有人在百米距离外打散弹吗?   三门火炮先后发射,仅一炮落在船上,另外一炮间隔百米还能落空,即使他们的欺骗性策略在早先抓住时机,银鱼船长也依旧坚信自己会在主的光辉下取得胜利:“等打下这艘船,我要把所有人都丢进海里喂鱼!”   舵手当即领命,船舵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双桅大帆兜风,银鱼号在海上快速向左偏航,以躲开飞鲨看似有意的撞击,接着,右舷装填完毕的佛朗机与火绳枪接连向快速并来的飞鲨还击。   杨策那边也不例外,好战的海盗们因其命令躲在船舷后直至开战,此时各个高举着火铳、火绳或燧发鸟铳向敌船瞄准射击,颠簸起伏的海上令火器效率不佳,但双方少而密集的火力震撼人心。   张开庞大鹤翼帆的飞鲨看上去像一只海上蝴蝶,以一敌二让它两侧船舷间歇喷出铳火硝烟,中间甚至还夹杂着羽箭与火矢。   飞鲨并不是想撞击银鱼,整艘船舰除了左舷炮手由杨策率领,其余控制大权皆在满面横肉的孙六手中,他的目标是右侧追击而来的丽娜号。   作为最早投身林凤麾下的福佬小首领,孙六曾追随林凤历经海战陆战无算,自有一套成熟的海战理论,倘若以十年前的明朝水师战术来说,即便算上官军,孙六也是其中佼佼者,因此深知局面并不似他们此时左右开弓般有利。   两艘敌船单舷火炮都不过三四门,口径也都不算大,在战斗中震慑力巨大实则没有决定战斗胜负的能力,只能作为减少对方水手的手段罢了,真正决定胜负依然要看接舷战。   而接舷战,恰恰是百户号的弱点,他们能搏斗的水手仅有五六十,敌人两艘战船却有八九十,兵装甲胄他们这些海盗也必然不比对方,一旦陷入白刃战局胶着,输的一定是他们。   孙六要借船速快人一步先处理掉敌军尾随的丽娜号,其他的,别管是撞上银鱼号还是其他的什么——都不必管!   “他转向了?好!并过去,把屁股对向后头敌船,让它吃屎啊!”   飞鲨与银鱼先后平行,并隐隐超过银鱼号一个船头,尾随的丽娜号则有力不逮,被吊在后面间隔数十步,船上的水手正吃力地推着两门原本布置左右的火炮向船首移动,以期为银鱼号助战。   孙六高声招呼着自己瘦弱的弟弟,尖嘴猴腮的孙九怪笑一声,收了架在船舷的鸟铳递给左右,快步向船尾舱中奔走。   不过片刻,船尾水线上蹈海图翘起一块,火油被倾泻而出,随飞鲨前进漂浮在海面,丽娜号紧紧尾随,片刻之间不能对海面颜色变化有所察觉,直到他看见一个瘦弱的赤膊身影立在敌船尾部将火把掷向海面。   轰!   熊熊烈火,见风暴涨,片刻穿过数十步距离,将丽娜号紧紧包裹其内! 第六十八章 炮仗   银鱼号船长甚至不知发生了什么,正指挥炮手枪手向飞鲨明船进行激烈的射击,忽然见到敌船航行过的地方猛然起火,甚至差一点就蔓延到他们船尾。   眼看避过火海还来不及高兴,就见丽娜号已陷入火海之中,船上水手四处叫喊奔走,舵手也连忙偏离航线不敢再追入火海,转而向右避开明船,这令他心中压力倍增。   他已经在想这场闹剧该如何收场了。   没有丽娜号的协助,单靠银鱼号上四十几,不,是三十几个水手并不能夺下这艘庞大明船,接舷战也很难占到优势,但令人尴尬的是在开战前他们并没有料到这艘明船同克拉克差不多长度航速却能比卡拉维尔船还快一截。   现在摆在他面前最大的问题是交战很难取得胜利,想要退出战场却没有敌船航速快。   这让他不禁将目光望向远处海面已经很难看清轮廓的克拉克大船,如果能逃到哪里,一定可以取胜。   圣卡特琳娜号是一艘大克拉克帆船,通体船板涂黑,拥有四根主桅杆与船首斜桅,已在葡萄牙王室名下服役七年,最早作为沟通里斯本与地中海的近途船舰,船腹两侧装备三十余根大桨,是名副其实的巨大商船。   随明国海军的崛起,不但让葡萄牙诸多贵族在东亚的巨额投资打了水漂,也动摇了其船队在印度洋上的权威,遥远的距离与西班牙人的前车之鉴让他们不愿同明国展开海战,便只能进一步压榨非洲的利益,使卡特琳娜号在明国与西班牙的条约签订后运至里斯本重新改造。   为投入战场,这艘长达三十七米的海上巨兽腹部的红色大桨被去掉,下层甲板装十八座炮位,上层船舷上固定左右各八门回旋炮,主帆下添加了能够在风急时可拆卸的副帆,应用船帆绳梯等最先进的精良工具,并进一步降低艏楼高度,以便于长途航行。   但他现在带着明船逃到卡特琳娜号附近一定会被那艘船上的大贵族在战斗后责骂,这会使他的自尊心受损。   哚哚!   正当他还在权衡利弊时,两声轻响与部下惊恐的高呼提醒了他,那是明船上弩机将钉索投射到他们船上的声音,当飞鲨船上的海盗奋力喊着号子转动绞盘时,两艘本就接近的战船更快速拉近,紧跟着在钉索尚未更多靠人力投掷的勾索勾住了他们的船舷。   那些表情令人憎恶的亚洲面孔近在咫尺!   银鱼号船长的表情永远定格在他望向飞鲨明船的震惊上,一颗铅丸准确命中宽沿铁盔与钢制板甲护喉之间的眼睛,由右眼打至脑后。   弹道的另一边,十余步外仅靠过来的百户号船舷,杨策跟他部下的海盗一同丢下鸟铳,举着火药捆向部下发号施令,在接近过程中将火药捆朝卡拉维尔船奋力掷去——这种唐民岛凤凰造火药捆是杨策能在林阿凤手下找到最合适的接舷战火器。   在这里他曾于讲武堂受训的大多数兵器都派不上用场,没有火箭、没有手雷、没有水雷更没有大口径重炮,就连这种制作简单的火药捆威力也比南洋造少了五成,尽管长得一样,但这不是南洋军那种预制破片四面八方炸开的火药捆,而是只有前后能喷出铅丸的大炮仗。   富有使用经验的海盗们在随同他们的首领丢出三捆火药后根本不用发令便在两船相接的当口中齐齐将身子隐蔽在船舷后——没人能控制火药捆炸开时两头究竟朝向哪儿,如果一头朝向自己,他们刚好在散子射程范围之内。   但与此同时,银鱼号上的水手也将几个大物件丢到他们船上,落地即碎,将海盗们吓得够呛,眼看想拾起来丢回去都不可能,几个离最近的海盗连忙调头伏倒将屁股对向那东西。   爆炸的巨响在卡拉维尔船上如期而至,听着凄厉的惨叫声海盗们发现对方投掷到己方甲板的是瓦片与油脂。   凤凰仿制的火药捆因火药配比存在问题杀伤不足但硝烟甚重,来不及感慨同明人相比葡人的这次投掷充满友好,几只飞掷的火把便曳着火焰穿透硝烟向他们丢来。   火焰升起,孙六已攥明军制式佩刀踏船板飞扑而出,人冲进硝烟中左劈右砍,喊声这才撞进船上海盗的耳朵里。   “先别管火,有一个算一个,尽数擒杀!”   火把与油脂一时半会不能对坚固的船板造成太大损害,同理他们的火油也不大可能直接将那艘逃走的卡拉维尔船烧毁,孙六一直记挂着那艘船,一旦其卷土重来他们便会陷入危机之中,因此务必赶在对方头脑清醒之前把这艘船上的敌人尽数杀绝。   跟在孙六之后的一众海盗自三条船板与帆绳跳荡上卡拉维尔船,杨策没能挤上拥挤的船板,索性在船上一边指挥船夫灭火一面带着仅剩的四名铳手向敌船首尾敌人聚集的地方齐射。   战斗过程比他们想象中要快得多,三根大炮仗在甲板上爆炸对敌人造成的伤亡超过火炮与火铳的总和,甲板上的敌人转眼就被杀绝,有在甲板上丢下兵器投降的军兵也被孙六肆意砍杀,余者有逃进下层甲板的,也有几人被逼着跳下海中。   百户号上的火渐渐熄灭,杨策看见另一艘敌船冒着黑烟渐行渐远,心中稍稍放松,也跟着登上银鱼号甲板,同刚从船舱上来的孙六打了个照面,就见套上一件崭新却不太合身胸甲的水手长提着属于葡萄牙人的水兵斧点点头。   后面出来的海盗陆续自船舱拖出几具被扒到只剩内衣的水兵尸首丢进海里。   接着一箱箱辎重被抬上血迹斑斑的甲板。   铠甲、兵器、火药、炮弹,以及少量面食和水。   这艘护卫船上战利品不多,只有那些水兵随身携带才找到些许财物,不过依然少得可怜。   最有价值的是五门长短粗细不同的小口径青铜炮以及四门船舷上的小佛朗机回旋炮,有一门炸膛的被搁在舱底做压舱,也被海盗们弄了上来。   孙六与杨策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不满,道:“你懂得多,那艘大肚船,能不能抢下来?”   杨策目光扫过周围有所死伤的水手缓缓摇头,他只剩不足五十名部下,其中能继续战斗的则只有四十,不足以再进行一场大的海战,尤其是对战体型庞大载兵众多的克拉克船。   何况那艘克拉克在形制上还要比他在讲武堂所熟知的形制要大。   “百户船快,先把船炮都装上修补船舰,远远跟在他后面,派些人开这艘船沿海向西大城航行,我们还有两艘飞鲨也在外面,只要能联系到一艘,就能抢下那艘大船。”   杨策缓缓颔首,对孙六道:“他们不可能一直躲在港口,只要出海,我们就能抓住他。” 第六十九章 旅途   海上交战并未影响到摩加迪沙近海的圣卡特琳娜号,这艘四桅大黑船直到冒着黑烟的丽娜号自海上奔逃而来才升起庞大船帆向南航行,没有一点为银鱼号复仇的打算。   “摩加迪沙并不安全,召集岸边水手登船,我们向西航至马林迪。”   随船首回廊上的贵族船长名叫加澳,拥有着自己都记不住可追溯至罗马统治时期的姓氏,伴着他下令,身体灵活的少年瞭望手快速爬上顶桅瞭望楼,吹起小号后摇动属于船长的旗帜。   白底四方船旗上绘红色十字架,他们的船长隶属于葡萄牙阿维斯骑士团,不过与那些类似于耶稣会的修士骑士不同。   尽管加澳的姓氏很长,但这艘庞大战舰船长的贵族出身并不像他的名字那么纯正,他的家族不属于传统的伊比利亚半岛贵族,追溯传统,在数百年前他的祖先是一支受雇佣的诺曼武士。   出身不纯正意味着祖先很少受到重用,也意味着后代挂着比别的贵族更长的名字也要更加自食其力,在航海的黄金时代,这让风险与机遇并存。   加澳的父亲与叔叔曾随同达伽马的舰队殖民巴西,在当地先后做起巴西木与蔗糖生意,为国王带回财富让加澳这代人受到重用——其实也算不上重用,航海远比陆战危险,陆战是有目的的减员,而航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几艘船损毁。   正如大明帝国真正把持大权的是张居正而并非权倾四海的陈沐一般,葡萄牙王国中真正受到重用的也是那些在国内把控大局的贵族,但不管怎么说,以为国王效力骑士出身担任圣卡特琳娜号船长,这已经足够让他得到无与伦比的尊敬。   在询问丽娜号船长战斗情况之后,海边的水手抱着木箱跑过漫长沙滩登船,最后剩了一些货物与水手干脆丢在摩加迪沙城里,一大一小两艘战船向西南沿海岸线起航。   装饰着巴西与葡萄牙传统贵重饰物的船长室里,加澳噙着烟斗在扈从的服侍下将整套薄片叠压工艺的板甲穿戴好,带檐轻盔上覆盖着一层黑色天鹅绒,这套铠甲在米兰被造好后又送入里斯本二次装饰,这才抵达巴西的加澳手中,如今被他穿着纵横非洲大地。   他的扈从是一名葡萄牙裔北非混血儿,加衬的上衣外有锁子甲披肩,头戴普遍用于葡萄牙下级军官的高顶盔,桌边放着属于他的西班牙进口重型火枪,腿边靠一柄带皮鞘重剑做工精致,腰上还系一柄匕首。   祖籍并非伊比利亚半岛的葡裔混血,特别是非洲混血儿已在葡萄牙向外的军事扩张中担当越来越重要的位置,他们的服装与装备都与伊比利亚半岛贵族出身的欧洲同僚相同。   在伊比利亚半岛西葡两国的扩张战略中,借血统同化统治殖民地是他们放眼百年甚至数百年的重中之重,在这样的决策下,一些北非裔葡萄牙人甚至已成为军中的高级指挥官,在东非、巴西占据越来越重要的地位。   加澳穿戴好铠甲,将目光望向衣柜中那件黑色刺着骑士团纹章的大衣,那件大衣原本应当披在铠甲外面,但炎热的气候让他不得不放弃这个想法。   接着,他生着浓密汗毛的手便覆盖在桌上书籍上,那是耶稣会与果阿总督区向国王报告的亚洲的局势副本,是加澳从各个渠道弄来的书信一封封亲自修订成书,涵盖自屯门海战至陈沐下南洋之间的大部分资料。   “大人准备的书这次可以用上了。”葡非混血的扈从萨门持剑侍立,脸上矜持的笑容看上去并未将先前令他们损失一艘护卫舰的海战放在心上,道:“明国人来了。”   加澳身上稀薄的诺曼血统让他拥有一脸浓密的胡须,闻言笑了一声,肃容摇头道:“我并不是希望和明国人以这样的方式相遇,我从没想过会在摩加迪沙遇见明国君主的军队。”   “军队,银鱼号与丽娜号遇见的似乎只是一船东方海盗?如果是圣卡特琳娜号,可以轻易击退他们。”   加澳叹了口气,对他的扈从指点道:“在澳门主教卡内罗去年写给果阿总督的信中提到——如果你遇到明国海盗,不要怀疑,他后面一定还有更多的明国军队。他们的海盗必须依附于陈将军才能生存,海盗已经到了这,这意味着明国军队也不远了。”   “从马尼拉到马六甲,他们一直在加快扩张,国内的贵族却认为只需要独占东方香料市场就能避免同明国发生冲突——没有这种可能。”   “明国的海盗会侵扰非洲的商站,当明国战船航行在东方的印度洋,他们的商人就能在这片海域贸易,等他们的商人来了,我们就会慢慢撤出这片海域的所有贸易,即使香料依然会被贩至里斯本,贸易的高昂成本却会让这一切变得无利可图。”   战船在海上快速航行使船舱微微摇晃,萨门对这一切所知甚少,只是附和地点头道:“那样大人在巴西的制糖厂将对国王殿下越来越重要,这似乎不是坏事。”   “你不懂,一切刚开始的时候看上去都是如此,但最终必会以战争结尾。”   加澳不再多说,挎着重剑迈步走出船长室,就听见顶桅帆下的少年瞭望手高声喊道:“船长,有一艘船跟在我们后面,蓝色的,不易发现!”   蓝色的明船!   “不要理会他,继续向前,抵达马林迪我们就安全了!”   话虽这么说,加澳还是迈着坚定而不慌乱的步子走向船尾露天回廊,向后方张望着,隐约之间能望见极远的距离外有一片蓝色影子似乎与海天连成一色。   据丽娜号的船长所说,那艘蓝色明船的航行速度很快,虽然同圣卡特琳娜号有非常接近的长度,船形却要狭窄的多,不像克拉克船以龙骨为轴几乎成为圆形。   久经战事考验的骑士对蓝色明船的目的有了猜测,对方在跟踪,显然在等在帮手,这意味着自己的判断准确,他们在附近的确还有其他船舰。   “小伙子们打起精神,这将是一场令人疲惫的旅途,让丽娜号先行,让马林迪的守军做好战斗准备!” 第七十章 塞上   葡萄牙人在摩加迪沙并不像他们说的那样拥有霸权,他们像在澳门一样,一开始只是以贸易为借口,随后便借机声事。   能攻下来就抢掠一番统治这里,攻不下来就再复原关系贸易渗透。   他们试过,但摩加迪沙的高大石头城让他们无法得手,随后便在海岸修建民居与商站,作为沿途航行的补给点。   但摩加迪沙以南千里之外的马林迪不同,那里在明朝被称作麻林国、麻林地,永乐十三年曾向成祖皇帝进贡瑞兽麒麟——长颈鹿,十四年又进贡方物。   直至公元一千四百九十八年,达伽马率领船队在更南方向的慢八撒因贸易竞争被当地的回教徒打了一顿,向北航行至同慢八撒与竞争关系的麻林地,借东非诸国分裂竞争的关系筑起第一座军事要塞,并在这找到印度洋上著名的领航员艾哈迈镕·伊本·马吉德。   在艾哈迈镕·伊本·马吉德的帮助下,达伽马船队仅用二十六天便穿越印度洋,自东非抵达印度西南最繁荣的港口卡利卡特。   麻林地是葡萄牙人在东非建立的第一座武装要塞,长达百年的时间让他们不但垄断的贸易,还在当地有充足的军力来保护港口,继而向慢八撒、木骨都束等地用商业贸易与军事竞争的手段加深他们对这片海域的影响力。   在林凤抵达前,印度洋北方由本土诸国控制,靠近赤道的航线则完全由葡萄牙人控制。   时至此刻,他们在好望角以东的东非海岸已拥有五座沿海要塞,并同当地部落建立良好的关系,以获得数以万计的同盟军队。   只不过在这个时节,海岸上的武装商船都已载满货物向里斯本起航,这才使杨策的漫长追击显得枯燥乏味。   追难以忍受的并非是枯燥乏味的航行,而是在这种情况下还要打起十二分精神。   但杨策有自己排解乏味的才华。   他在那具模糊不清的望远镜中看见前方大黑船的船帆仅仅升起少量,甚至还在途中发现对方把底层船帆拆了下来,这让有从军经验的海盗首领眼睛发亮,在笔记上用毛笔尽心尽力地记录着这种简单有效的船帆形制。   除此之外还有可供爬上爬下的绳梯与沿岸地形、航海路线里程,统统被他记录在册,装进胸前带着被铳子打投的胸甲内侧。   不过除了这些聊以自娱的事,以缓慢的航速远远吊在圣卡特琳娜号之后的杨策望向前方的大黑船时目光总是带着忧虑——圣卡特琳娜号的航速要比他在讲武堂学习时得到的数据快上不少,此时对方有意放慢速度,另一艘稍小的战船已消失不见,显然是去前方港口通知守军了。   “航行四日已过千里,离你说的麻林地还有多远?”孙六的神色似乎总是不善的,但此时这份不善已不是向杨策,他说道:“后面的飞鲨即使顺利,也还要两日才能跟上来,我们可别冲到人家家门口去。”   杨策担心的也是这个,他摇头道:“如果黑船的目的是麻林地,还要这样航行三日,飞鲨能跟上,我们就能试着抢抢,若跟不上,就只能回去了。”   经木骨都束海域一战,百户号上火炮添置八门,达到不算被炮弹砸歪炮口的二斤炮,可以战斗的镇朔将军炮、葡制青铜炮、佛朗机炮已达十五门,缴获破损或完好的锁子甲十七副、胸甲六副,火绳鸟铳十四杆,长短兵器各式上百柄,还有一具造型奇特打一斤铁弹的手炮。   战斗能力直接攀上一个台阶。   但他的水手大幅减少,多出的兵器甚至都没人能使,因为分出十余部下操控缴获的银鱼号去北方寻找林阿凤放在外面探路的飞鲨,如今船上只剩下二十九人。   相对福船更加复杂的船帆带来更快的船速,但同样也使战船需要更多操帆手,一艘福船只需要七个水手就能开起来,林阿凤的飞鲨则需要十八个人。   令杨策苦恼的正是如此,他的船现在根本无法打仗,且不说输赢,他就连想一下、试一下都不行,他们只能让所有火炮齐射一轮,连白刃战的水手都没有。   就算后面的飞鲨及时赶到,他的船上没有足够水手也会使他们在战胜后分配战利品取得劣势……杨策什么都不想要,他就想要那条大黑船。   但船能不能归他,不是他说了算,要林凤发话,想让林凤把这艘大船分给他,他必须在这场战斗中取得功绩,若只是个行船引路,恐怕不能让林凤与众多海盗信服。   “我有办法了。”   孙六转过头,看见闲着无聊的杨策将匕首插在后腰,船舷上留下刻出工整字迹,一直以来沉浸在无法获得战利品的失望情绪中的孙六连忙问道:“想到什么了?”   “我们船上有许多谷米与布帛,还有从葡夷那弄到些许金银。”杨策指向不远处海岸边升起的炊烟,道:“岸边时常会遇到渔村,过去航行到这里的先贤说这的百姓操兵习射,俗尚嚣强。”   “我等拿出钱财,沿途每遇渔村雇些射手壮丁,待飞鲨赶上,兴许能有七八十人。”   孙六嗤之以鼻:“还花钱雇人,壮丁上岸掳来就是,唯独言语不通,号令不行,掳来再多人都没用。”   “总要试试,兴许他们能听懂葡人的言语,我也会。”杨策说着招呼舵手向岸边渔村航行停靠,这才对孙六道:“钱粮还是要给的,这才能叫他们出死力。”   嘴上虽这么说,杨策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在他看来这是个好机会,能让他在正当目的下招募一些自己的亲信——这的人若会说葡语,那所有海盗首领都没人能跟他们交流,只有自己。   虽然他不准备做什么,但总不能一直指望林凤给他调拨海盗,万一今后遇上不测那些人跟自己不是一条心可不行。   想到这,杨策望向渔村的目光越发炙热,手握成拳轻轻锤着船舷。   “你刻的那是什么?”   “唐诗。”   杨策转过头对上孙六疑惑的目光,道:“使至塞上。” 第七十一章 伏击   杨策的焦虑同样出现在圣卡特琳娜号上的加澳心中,他们都只知道自己的援军会在什么时间大致赶到,却同时担忧着对方的援军能否及时赶到。   在追击的第四日夜里,圣卡特琳娜号上的导航员报告离马林迪港口还有一天一夜的路程,加澳下令熄灭船上灯火、降下船帆,静静停泊在海面上,像一头笼罩在阴影中的巨兽,等待着它的猎物上钩。   甲板上葡萄牙水手林立,炮手攥着火石立在十六门钉在船舷的回旋炮后,装备重炮的下层甲板上也将炮口伸出炮窗,更多水兵从船舱里穿上他们最好的铠甲,持各式兵器瞪大眼睛望向黑暗而平静的海面。   黑暗与海水,是两个与生俱来就能向人类带来恐惧的东西。   但他们心中没有恐惧,此时此刻,他们是恐惧的化身。   顶着覆盖天鹅绒带檐轻盔的船长加澳缓缓走过甲板,低声为他的部下打气,在他身后跟随着一列持未引燃火把的水手,他吩咐道:“战斗开始,你们引燃船上所有火把。”   比旁人更多的知识让他为知识所累,在摩加迪沙,如果不是担忧明国海盗之后那些‘紧紧跟随的明军’,若在第一时间率败退的丽娜号杀向明船,也许这场长达四天四夜令人身心俱疲的追逐早就结束了。   他一直等到四天后,才终于在放缓航速漫长的追逐中发现远远吊在他们身后的一直都只有一艘明船,一艘火力、兵员不是那么雄厚的明船。   天知道是什么给了明人这么大的胆子,一艘船追击圣卡特琳娜号四天四夜?   又是什么让明人产生自己能够战胜他们的错觉呢?   其实在海洋的另一端,破浪航行的百户号上海盗们也是抱有巨大怀疑的,他们不止一次向首领表达,一旦开战他们可能无法取胜,可每当首领问起:无法取胜又能怎么办呢?   他们还是会选择继续追击下去。   这并非出于争强好胜的内心,也与胜负无关,只关乎他们职业操守的尊严。   打起来他们当中一些人很大可能会死,也很大可能最终不能取胜,但当他们见到一条大鱼,绝不能放任自己调头离开,必须试一试。   没准……援军就到了呢?   杨策的招募当地土人的计划异常成功,虽然一开始停船靠岸被当地黑肤拳发的百姓用长弓短矛当作贩奴船攻击,但后来真的在渔村里找到一名曾去过麻林地经商的商人,商人名叫阿里,会说一些葡语,看在白银的面子上很乐意登船为他招募人手。   “我不会加入你们的战斗,战斗开始前要把我放到岸边,在路上招募一个壮男要给我这么大一块布。”阿里长相上有明显阿拉伯血统,但肤色像北方阿拉伯人又涂了一层黑,轻轻摇手带着轻微的市侩跟亚洲海盗谈起买卖也不能免俗,微微瞪大眼睛透出金钱的味道,道:“你们的战利品,我可以帮你们就地卖掉。”   杨策靠在桅杆上吹着晚风,看着火把下阿里用手比划出大约一尺的远行,提起脚下的印度棉布用刀比划出一尺见方,接着道:“这是一尺,你帮我募了五十八个人,其中有十七个自带兵器,我给你七十尺布。”   “不,五十八尺。”阿里看上去并不是第一次和海盗合作,望向杨策与孙六等人的目光一直带着审慎,一口咬定道:“我只要我该要的,你们会把我放到岸上,对吧?”   这个回答令杨策与孙六相视而笑,就连一直忙着恐吓阿里的孙六都不忍心再去恐吓,只是对杨策道:“他不能下船,只有他和你会说葡语,没了他你跟那些人说不上话,他们看上去倒像是吃这碗饭的好手,就是不知道动起手来怎么样。”   经过阿里短暂的招募,他们靠岸四次募来五十八个水手,有的本身就是不安分的海盗对近海生活极为熟悉,有的则是听说杨策出钱募人跟葡萄牙人打一场就跟着上了船,让此时的百户号接近满员,这些人体形普遍高瘦,上船上都只是在腰上围一圈麻布,少有几个穿衣服登船的看上去像是异类。   不过现在就好些了,杨策缴获葡萄牙人的衣服被发给他们,各个套上衣衫再挑拣衣甲船上,拿着长弓短矛短刀,倒像那么回事。   最大的缺憾就是这么多人硬是没有一个会使用火器的,让人失望。   “一时半会你不能下船,但我会保你活着……”   就在这时,望楼上的端着杨策那副林凤给的劣质神目镜的瞭望手快速攀下,到孙六身边小声耳语几句,紧跟着孙六便将消息告诉杨策,打断他继续要说的话,就见他诧异地皱起眉头,一把将阿里推进船舱,跟着孙六快速攀上望楼。   年轻的瞭望手指着远处大概方位,孙六端着神目镜递给杨策,道:“他们的船火熄了,停在那不知是什么意思,看着怪慎人的。”   不仔细看确实不容易发现,间隔有近十里距离,杨策在海面上仔细搜寻了两圈才发现那艘拥有巨大船体的葡船如今熄灭所有灯火,连船帆都降下,只剩下阴影中的巨大轮廓静静停泊在海面上。   神目镜中,圣卡特琳娜就像一头大象蹲在草原上用鼻子遮住眼睛,嘴角洋溢着只有自己知道的笑容,还以为别人看不见它。   把杨策都看笑了。   “怎么办,它好像在等咱们。”   孙六倒没察觉杨策脸上的笑意,桅杆上的风很大,吹得他眯起眼,道:“看上去那艘船想让我们从侧面过去,用火炮先轰我们一阵。”   “还能怎么办,感激陈帅吧,要不是这个东西,发现他们也来不及了。”杨策把粗制滥造的神目镜插回腰间,拍拍孙六道:“我们从左侧过去,临近转舵用左舷炮轰他一阵,调头就走,他升帆要一会,打不到我们。”   这能给他们创造优势,可惜船上没有重炮。   “全速前进,让我们仔细看看这艘大肚子!” 第七十二章 亚念   万历三年的严冬如期而至,北亚墨利加的明朝远征军却早在三个月前就感受到这里的严寒。   尽管他们走了很远,但这片广袤大陆的寒冷地带实在太大,让远征军上下都认为自己会把一生都耗在这里。   但至少麻贵这个冬天比去年好过的多。   在五月,他的人在连接望峡州与北亚墨利加的黑水靺鞨群岛东端建立第一座港口,就在那个曾帮助过他们拥有上百个宗族近千人口的女真使鹿部的领地之中。   不过那其实只是一个拥有五座冰屋、两条木质栈桥的小哨站,被起名叫夏鹿港,驻扎两个小旗的女真士兵。   不论规模还是位置,都决定了夏鹿港只作为指引航线的存在而无其他战略意义,因为这个小港口附近只有夏天才有船只能够抵达,其他时间有时会被浮冰影响,有时则可能完全不能通船。   麻贵真正立起的港口在夏鹿港沿岸向东北航行近七百里的海湾中,名为美湾,即使在冬季也不结冰,不过合适做海湾的海滩极少,远征军寻找了足足三十六日才在海滩上找到一处能让货船与战舰停靠的地区。   海港起初并未起名,不过随远征军定居而被叫做麻家港——还活着的远征军将士到如今已经能深刻认识到想在这里获取土地以显祖宗有多么不易。   没人再带着最初的痴心妄想,他们只想在这活下去,因为放弃唾手可得的土地对他们来说更困难。   麻家港广袤的海滩缺少优良海港,却有大片潮泥地带,在离海岸稍远的地方有适合种植粮食的肥沃土地;自海湾能捕食数量众多的海鱼,内陆分布着大量湖泊,肥美的大鹅与鸭子及在此地栖息的鸟类能作为充足的肉食储备。   西北方有自称亚泥俺的女真人,麻贵更喜欢把他们称作亚念部。   各部少则几十,多则数百地散落生活在西面与北方山林湖泽之间,多以狩猎为生,在麻贵他们行过时有几个部落曾向他们发动攻击被剿灭招抚,更多部落则同他们建立了相对良好的关系——其实就连麻家港也是这些‘女真人’指引给他过来的。   麻贵已经渐渐感觉到奇怪了,世上不应该有这么多女真人,可大家长得都一样,称他们做汉人未免太过抬举,叫蒙古人又未免太远,最像的野人女真,似乎都比他们会穿衣服。   不过麻将军很会处理问题,他把这些东西写成长信,揣在身上等寻找他们的明军过来送回到天津的陈沐手上,让他给这帮人起名。   十一月初三,黄道曰:宜出行、入宅、安葬。   麻家港正举办一场葬礼,由麻贵亲自送葬。   事情的起因是陈沐任北洋大臣后派人搜寻麻贵,要他继续进行自己的使命,搜寻队沿他们在水湖峰留下的足迹一路南寻,找到他们后留下一些物资并交付过去永乐年间对东方有记载的地图。   地图的名字是《天下诸番识贡图》,成图于永乐十六年,陈沐自己对这幅图关于东面的记载都存疑,图上说那边有野牛背似骆驼,要么说北亚墨利加土人多习骑射,不过多少能给麻贵创造一点可能,便派人给麻总兵送去了。   地图上位置标注不清,当年的制图水平还不比现在,麻贵将信将疑地派五个女真旗军骑着马和鹿去往东北方寻找野牛、马匹,野马真的找到了,长得像小驴背上无力不能驮人。   野牛虽然也真找到了,但活着回来被吓破胆的两个旗军一口咬定他们没找到野牛,说那是身长丈余背生厚肉的妖怪,说亚念人让他们在这里定居就是阴谋,要让妖怪杀了他们。   一只妖怪身中数铳还未倒下,十几头妖怪铆足了劲轰踏而来,两个旗军骑马跑得快,另外三个骑鹿的跑得慢,被撞死后又被踏得血肉模糊。   后来麻贵再派人去带回尸首,一个百户队走了整整八天,又在原地搜寻数日,找到了冻硬的尸体,并在不远处寻找到那头血流尽的野牛尸体,一路再回来则花了更长时间——那头巨大的野牛太重了。   棺木入土,麻贵立在坟前拜了拜,这才皱着眉头带人去看旗军带回的牛尸,他们已经习惯了生死离别,尤其在登陆北亚墨利加后,有人饿死有人冻死,有人落入泥沼有人入海淹死,但这是头一次有人被牲畜撞死。   他手上的人越来越少了,除了北亚墨利加西部沿海的四个使鹿部中驻扎的几个小旗旗军外,他的部下只剩二百七十三人,暂时定居在这座以他的姓氏命名的港口中。   像国中那些城池的规划一样,这座海港城池麻家港此时也已经有了自己的围墙,是用当地砍伐的木料扎成的。除了三个用于堆放货物的仓库,中间靠近海滩是空出的校场,两侧则是划定街坊,眼下仅搭出两条街的土木屋,暂时用树叶、泥土与木板铺盖,看上去很是简陋。   不过麻贵已在城北建起烧瓦地,很快他们就能有足够的瓦片来防止屋顶漏水。   野牛的尸体被放在校场上,周围聚了几圈旗军,人们只敢远远看着却不敢离近触摸,生怕这头庞然大物再活过来冲撞杀人。   麻锦推开众人,踢了牛头一脚,拿着量尺自牛尾比起,一尺一尺算过去,转头对麻贵道:“体长十尺三寸,肩高六尺九寸,被这东西撞一下谁都别想活命——那些亚念人让我们到这来,是不安好心。”   “呵,我只看到一块重数千斤食物。”麻贵对此满不在乎,他走上前去想要提起牛腿,却也只能提起一条牛腿,松下拍了拍手道:“把皮扒了剁掉,冻了一个多月估计是不能吃了,但可以好好称称这东西到底多少斤,说到底这只是牛而已。”   “北洋的船可以直达麻家港,算算时间,这个月就会有新的船队过来,他们会运来牛、羊、马、布匹和工匠,口粮种粮,还有更多旗军,我会再写信向陈帅要些一斤佛朗机炮,不用担心,这些大牛只能是活靶子。”   “过了年,万历四年是个好年头,我们能开垦自己的田地,能豢养自己的牲畜,留在亚念部落的旗军也该教会几个能说汉话的土人了,跟他们做些买卖互通有无,更多的人手更大的土地,麻家港只是个开始,明年,我们继续向东进发!” 第七十三章 美食   麻家港的新一天,从被冻醒开始。   十一月初六,拂晓。   天刚蒙蒙亮,麻贵裹厚实的白熊皮大袄走出屋舍,提着油灯两眼通红地打了个哈欠,在空气中吐出第一道白气。   过去他以为人只有生老病死是不因身份与财富改变的,北亚墨利加证明了还有寒冷与饥饿,这不管富贵让人穿上多厚的裘袍、无论旗军还是将军。   没吃饱肚子都会咕咕叫,睡着了都会被冻醒好几次。   他数着自己昨夜蜷缩着被冻醒的次数,最终放弃了统计……在有意识或无意识的睡眠中似乎始终不得安宁,这令他确认好像同前夜的睡眠一样,一直处在半梦半醒之间。   远征军已经没几个人还穿胸甲了,他们普遍只在毛皮大袄里穿一件锁甲,因为穿得太厚使行动困难,身体已不能承担沉重的甲胄。   校场上白茫茫一片,下了两天的雪似乎已经小了,麻贵从屋门外兵器架上取过长刀,刀柄扎入积雪探出台阶所在,这才一脚深一脚浅地漫步在逾尺深的积雪中,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直通校场中央悬挂的蒙皮大鼓。   鼓是老鼓,上面的蒙皮却是登陆北亚墨利加后新换的第三张,音色不像过去国中做的那么低沉,但勉强能用。   敲了三通鼓,旗军纷纷缓慢而迟钝地从各处屋舍中走出,不必将官下令便各自拿起工具铲雪,这是他们每天必做的工作,为了不让校场与街道凝冰,他们昨天铲了一上午,中午才开始做伐木、搬运之类的工作,傍晚回来麻家港又被一层厚厚的雪覆盖,又忙了一晚上。   享受质量极差的睡眠之后,早上起来还要扫雪——这其实已经是不错的情况了,这次的雪下得不算太大,上个月有一天早上出门,夜里下了半人高的雪,许多旗军被困在木屋里,最后从壁炉的烟囱里爬出来,在那之后屋门被他们改为向内开。   “等北洋再送人来,我要把屋子都拆掉,现在两三个人住一个屋子太不方便,还是要像在水湖峰时一样,十几个人住一个大屋,每个屋子门外修回廊、门向内开,都要有壁炉和烟道。”   “屋子可以分散一点,在渔场、农场、林场、石场、牧场、港口、泥场、烧瓦厂各盖几处,再规划几条路,减少旗军无用劳作。”   麻贵没有参与扫雪,向部下两个书吏吩咐着,他并不总是这样体现自己的特权,在大多数时候,他会和旗军一同劳作,因为除了劳作实在找不出更加有意义,能让身体热起来的事情了。   俗话说习武之人要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但直隶的节气在这边行不通,尽管麻贵对天象只是略懂,但显然这十月就入冬了,四月才出冬,或许要冬练十八九。   其实这已经让旗军感到非常幸福了,至少这的冬天才六个月,水湖峰可是有九个月冬天呢。   同文吏军匠重新规划了新的麻家港,麻贵去看望偷吃了野牛肉生病的两个旗军,身形庞大的野牛被切割称重后得到一千九百七十斤的重量,巨大的肉量颜色异常好看,尽管麻贵为旗军安全下令不要食用,拿去让驯养的白熊吃,但还是有几个旗军同大白熊抢食,更少的人闹了肚子。   自己不会给主人捕猎,不套笼头就要咬人,骑着又不舒服,还得整天琢磨给它弄吃的——麻贵也不清楚到底是他在驯养大白熊,还是大白熊在驯养他。   不过麻贵并未责罚他们,对饥一顿饱一顿长时间迁徙中没有稳定食物来源的旗军而言,看到上好的食物被浪费是很难接受的事,别说他们了,就是麻贵自己都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在饱腹与安全的权衡中放弃那些肉食。   所以当麻贵去探望病号时,坐了半晌都没有开口,只是听着病号一再承认自己的错误,希望主将不要因此惩罚他们。   等他们说完,正襟危坐的麻总兵才舔了舔嘴唇,问道:“好吃吗?”   病号旗军:“诶?”   “责罚还是要责罚的,但一直想问,那个野牛肉,好吃吗。”麻贵十分认真,面上带着对肉食的强烈向往与探究精神:“那个肉它很红,看上去精瘦摸起来软嫩,你们怎么吃的,是偷了油煎炸,还是壁炉里放在石板上炙烤,该不会是清水煮的吧,缺少香料吃起来会不会太寡淡无味?”   “不不不,将军!只要放点盐,还向锅里丢了两根树枝,煮起来极香!比白熊肉好吃多了!”   拉肚子拉得脸色发白裹在大袄里的病号旗军提起这个似乎病都好了,眉飞色舞道:“要是有点油就更好了,将军,我们应该在农场种点油菜,这个牛它身上肥肉太少,虽然……还请将军责罚!”   “喔!油菜,对,我们需要大锯、锤子、油菜,不,海里的鲑鱼很肥啊!”   麻贵没理会旗军话说一半突然拜倒在榻上,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你们还偷吃白熊肉!”   可这语气,听起来怎么就满满都是羡慕呢?   他皱眉道:“你们听着啊,作为责罚,等你俩病好,跟着渔兵去捕鱼,瘦的鱼肉我们吃掉,肥的鱼肉,你俩想办法把它弄成鱼油。”麻贵用鼻子深吸口气,脸上不知怎么浮起些壮志未酬的神色,道:“等风雪天过去,猎兵把野牛打回来,你们要让所有兄弟吃上鱼油煎牛肉!”   俩病号一听,这哪儿是责罚啊,这他娘不是又有鱼肉吃了吗?   连忙再度伏倒高声拜谢。   麻贵魁梧的身形立起,只看二人表情就知道他们心里又想的是什么,他轻轻摆手,这才重重地叹了口气,肃容感慨:“都饿啊,不只是你们,每个人都饱受冻饿之苦,麻某深知饿得腹痛是何滋味,又怎会不准你们吃食,只是上千军兵,只有你们了,不能再有人死掉,不论是贪嘴还是军法。”   “带着最好的铠甲与兵器,训练最好的士卒,驾驭最好的战船与最优秀的火炮,谁都没想到会有这般遭逢。”   “朝廷与麻某,都把这场远征……想得太简单了!”   麻贵走出病号的屋子,回到自己的房间编写书籍,其实只是几十张纸的小薄本,大致介绍了他们所经过地区的气候、部族、地形,附着测绘出的沿岸标注出林场、渔场、山石、可食果子,最重要的是有远征军使用到与缺少的一应器具及遇到的种种难题。   以及麻贵对此次东征的失败承认,在书里,他极力向陈沐与朝廷建议,重新组建第二次远征军,以数十甚至上百个百户规模小船队,携带兵甲外各式生活物资,在黑水靺鞨群岛南部沿海能种植春麦的土地登陆,兴建一座座小镇,用船将他们联系起来一同东进。   在这册用掰弯的铁钉装订在一起的薄本封面,是麻贵用炭笔写就的几个大字——《斩棘录》   “船!”   木门猛然被推开,亲兵撑着膝盖喊声与寒风一同灌进室中,他的手臂遥遥向身后港口指着,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大口呼吸数次深深咽下口水湿润喉咙,这才干脆地拜倒道:“将军,船队来了!” 第七十四章 黑牙   先是一条双桅福船缓缓靠近港口,停泊在麻家港西面内河中,船上走下几个身着棉甲的相识面孔,是麻贵远行时留在望峡州、黑水靺鞨群岛的旗军。   领航船靠岸没多久,十四艘漆黑红带鱼眼的双桅福船缓缓近港,五艘五百料鲨船在千料战船的率领下紧随其后抵达。   大船上军兵赤衣赤袄,为首宦官披外绣红绸的狐裘大袍立在船头,远远审视着这座不大,一眼就能看干净的船港,气候寒冷看上去兵力不多,人人穿鹿皮熊皮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毛皮大袄,看上去像女真人多过汉人。   可以说分外寒酸了,但宦官却不由自主地张口露出释怀的笑容——他沿途经过许多地方,看惯了黑水靺鞨女真的冰屋、水湖峰简陋的望楼,这还是第一次看见远征军将士垒出寨墙、修建屋舍,甚至看上去他们还准备开垦土地,他们真的还活着,而且活得越来越好了,这难道还不值得开心的露出笑容吗?   不!   陈矩意识到自己张开口的傻笑会露出小时候吃糖吃坏的黑牙,立即矜持地抿上嘴巴,只留下嘴角浅浅的笑意,缓缓颔首点头。   在簇拥过来的东征军中,陈矩发现了麻贵高大的身影,身上没有丝毫装饰,就像那些裹得密不透风的旗军一样,服制上唯一区别在于旗军都是棕色或杂色毛皮的大袄,只有麻贵身上大袄尽为雪白,在人群中非常显眼。   早已搭建好的栈桥不足以供庞大船队停靠,八艘战船分别停泊近海,放下小船往来接应兵员,陈矩所在座船先停泊桥旁,待他下船,随船旗军开始搬运货物。   “在下御马监提督太监陈矩,奉皇命九月十三自北京启程,辗转经天津、虾夷卫、苦兀岛、四千里百户所至北亚墨利加,向将军及诸位东征勇士传话,交接一应辎重。”   陈矩说到这顿了顿,给众人接听皇命拜倒的机会,以尽量洪亮的嗓音道:“皇帝知诸君辛苦,特赐塞外板升田地与诸君宗族,不论蒙汉女真朝鲜,一视同仁——板升,今是大明国土矣!”   板升土地?   麻贵与麻锦等人原本听见皇帝知道他们的辛苦脸上刚浮出的感激笑容还未扬起,又立刻僵住,这对女真、朝鲜兵听起来是赏赐,但对汉人与蒙古人好像是惩罚,尤其他们这支远征军所剩不多的军官可都是万全等地入宣府讲武堂的出身,他们太知道板升是什么地方了。   那是塞外,没有长城保护的塞外啊!   “这,还请督公示下,板升?”陈矩宣读皇命,即使是麻贵也要拜倒听命,此时抬头满面难以置信的神色,带着极大的不甘问道:“我等奉皇命披荆斩棘,死者十七,数以音讯隔绝,麻某连追封都受了一次,陛,陛下将我等宗族迁至板升?”   “诸位请起,此事说来话长,还请稍安勿躁。也就是今年的事儿,咱给诸位细说,这真是陛下感念诸位胼手胝足忠诚勇敢而给予了不得的赏赐。”   陈矩正色说罢被寒风吹得打了个寒颤,这不是到这才感觉冷的,从苦兀岛航行往四千里时他的秋天就结束了,他只是在想怎么把时局的变幻向这些离家两年余的远征将士说清楚。   他清清嗓子,道:“近些年北疆将帅正值青黄不接,塞北看我边将年轻,以为软弱可欺。今年初,俺答向皇帝索要封赏,还威胁若不给封赏便要兵戎相见,一时间塞外各部汹汹,大有再兴兵祸之意。”   麻贵瞪大眼睛骂道:“欺人太甚,麻某可以出战!乘船回去便战!”   “将军不必性急,陛下没有办法,只能请宣府讲武堂任职讲师安享晚年的马帅任镇朔将军,马帅上任整顿兵马两月,率骑兵出塞于板升、塞内于宣府郊外,多次游猎。”   说到游猎二字,陈矩面上带着耐人寻味的笑意,道:“塞外各部皆传‘马太师归也’,各部偃旗息鼓,俺答派骑手扣关至京师奉表谢罪,痛悔前过,一场兵祸消弭无形,爱出歪主意的东洋陈大帅向朝廷传信,说皇帝知道俺答是受奸人蛊惑,这次不惩罚他,但要他交出蛊惑他的奸贼,并收其部,遣其部众充军役,并割取板升三百里以示惩戒。”   “咱爷们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俺答不但同意,还特痛快地将两个被封为指挥使的部落首领交送口市,咱出海时,俺答正与马帅商议交多少人充军役呢。”   陈矩对上麻锦等人不可置信的眼神,道:“朝廷在塞外设了板升卫,除军田外,划出五万亩田地分给东征将士家眷,作为诸君受苦的慰劳——此地太过严寒,南方收降作乱之民尚未过苦兀岛就会冻伤冻死,因此一直在向新明派遣,并未给麻将军增派人手。”   “此次咱押送北方诸地招募旗军七百,各行工匠二百九十,锯、锤、斧、铲、锄等工具两千七百有奇,铁、铜、锡、铅等物四万余斤,诸类药物无算,用于贸易的棉布九万八千匹,还有麻将军最需要的东西。”   陈矩脸上浮起笑容,一不小心又把黑牙露出来,连忙抿嘴,继续矜持地说道:“东洋陈帅在天津北洋开了被服厂,为东征军置备加厚棉被棉褥两千四百床,新式军服棉衣两千四百套,这是筹备辎重的陈帅送来的书信,然后……”   东征军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听了个差不多,依然没感觉到将板升五万亩地赐给他们是多大的善举,要是在长城以南任何地方都好,可偏偏是在长城以北,这让他们显得有些忧心忡忡,不过听说马芳如今又当上宣府总兵,到底还是让人放心的。   麻贵他们都是马芳旧部,深知那是唯一一个能带明军骑兵踹蒙古大营的老将军,对他充满了信任,而且最让他们开心的是,在北亚墨利加,他们所需要的大多补给都随陈矩的到来得到补充,这对他们来说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等到田地开垦,得到种植的收成——他们很可能会想办法把家人接过来。   人在哪,地在哪,家就在哪。   青年宦官对麻贵及一众将士眨眨眼,看众人什么都不说,只等着他发话,他只好开口问道:“能不能给碗热水,让咱们进屋暖和暖和?对了,皇帝想见见亚念人,咱下次过来应当是六月,希望麻将军能请各地部落的首领乘船至北京进贡,陛下命二十四衙门制了牌旗,来赏赐他们。” 第七十五章 大王   远在北亚墨利加的麻贵根本无从想象他成了一个多么有名的人,在跨海连洋的土地上,他的名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近年来随南洋出版印刷的繁荣,由南至北带动起非凡的市井文化,几十个受陈府豢养的潦倒小说家孜孜不倦地写着一个又一个出海人物英雄志。   这些英雄志难登大雅之堂,不受主流文化认同,但别管市井的走卒贩夫还是身份尊贵的官员学士,都看过——区别只在于是不是喜欢与人分享。   “这个麻贵厉害啊,在那么个冰天雪地的鬼地方,于朝中都死了一次,还能立定跟脚,最新一期英雄志说朝廷已经得知他们的去向,派出船队去搜寻,了不得——不过亚墨利加是不是比咱这儿大?”   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是新明岛西北,端着酒壶提着生肉喂野狗的杨兆龙,他没有看书,也不看书,英雄志的内容都是立在旁边的播州伴读捧着书一字一字读给他的。   播州人在新明登陆的环境其实要说,比麻贵登陆的亚墨利加好不到哪里去,这无常的气候是另一个极端,贫瘠的土地开垦出田地收成也不好,原本还能多开垦些土地,但随着杨兆龙派出的探路者越往南走,土地便越贫瘠,沿着每一条河流终点都是一望无际的大漠与戈壁。   即使是潦草生着绿树的地方,土地也都是干燥黄色,完全没有新明北方那些邻居群岛上热带林地来得绿意盎然。   形式难到这个地方也就算了,还到处是蛇,动不动路上还有长得超级健壮的有袋大兔子上来见人就干,赤手空拳还真打不过它。   但杨兆龙在新明岛就有一点好,交通便利。   从杨来湾起航向西北,十日可达唐民岛、三十日至苏禄,海盗都跟着林阿凤去祸害马六甲以西,哪怕盘踞在唐民岛上那些海盗也在林道乾部下乖乖得不再生事,海域航行非常安全,商路繁荣环境上比北亚墨利加那不毛之地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   就是一年到头温度差不多,让杨兆龙挺想念四季分明的中土。   杨来湾的人越来越多了,起初只是杨兆龙带来的播州几百户人家,后来收拢了周遭几个小部落,让户下百姓数量达到三千,但那些部落依然保持着靠两条腿游牧的方式活着,偶尔走到杨来湾歇息,大家都认同杨兆龙是这片土地的大王,顶礼膜拜。   没有任何贸易关系,似乎是缺少敌人的原因,这的部落看起来比云贵川山地的部落要友好太多,晃晃悠悠到杨来湾,就把自己路上拾来的好东西献给他,长相奇怪的树枝、造型诡异的石头、宰杀动物的骨头,有时候披在身上的毛皮嫌热了也干脆送给杨兆龙。   杨兆龙起初以为这种关系是不固定的贸易,但他总发现这的土人在‘贸易’之后会忘记把自己给他们的货物拿走,还得派人追着赶着把东西塞给他们,他才反应过来,这是馈赠。   他一直不知道这种好感究竟从何而来,直到当地的几个土人在他这学了半年多言语,能把汉话说清之后才告诉他,因为大家都觉得他很厉害,带领巨大的部落生活在拥有水源的林地区域,穿奇怪的服饰,能驯服十几条大狗,大家都很羡慕,还觉得他是神仙,所以偶尔过来看一看他死了没有。   不游牧还能活着的人——这很奇怪。   长久的互相馈赠中,杨兆龙有点明白大明天子对朝贡的感受,就是这些奇怪的树枝、诡异的石头、动物的骨头和披在身上的毛皮,被人揣着满腔善意献给自己,可实际上没有丝毫用处。   等陈沐派人把都掌蛮送到新明,他们开垦的田地不够用了,在漫长海岸线上,他们的船队找到一处处绿地,可绿地向内陆行走短则十几里、长则上百里之后,便都是荒漠与戈壁,根本不可能养活上万人。   第一批都掌蛮几千人被分到杨来湾附近沿海各个山谷、林地,去开垦耕作,相互之间都被荒漠隔开不得沟通,占据长达三百里的海岸线。   有的地方有林场、有的地方有石山、有的地方能种菜、有的地方能打猎、有的地方能畜牧,两艘贸易大福船在这片海域往来航行,整天自己跟自己贸易。   紧跟着马尼拉又送来大量六畜,急得杨兆龙直跳,“老子连人都养不活了,还能养这么多畜生?我姐夫要再送一大堆都掌蛮来,他小舅子立马就饿死在这儿!”   至于陈沐要求他寻找的矿山,依然没有半点着落,整整一年杨兆龙都忙于养活自己养活部下,在这块风景壮丽但环境恶劣土地贫瘠的新大陆上,他们想养活自己就已经费劲力气,根本无力向内陆探寻,寻找矿山更是无从说起。   用了接近两年的时间,他们才刚刚能够用在这里砍伐的树木与鱼类等收入同贸易船队换回生活必需品,仅仅保证收支平衡。   在杨兆龙说出这句话之后的第三个月,一支船队送来北方陈沐的书信,给杨兆龙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我姐夫就那么相信这有矿山,还数量巨大,务必找到?”   杨兆龙颇为烦躁地抱怨,吩咐着四个侍女收拾着他的行李。   “衣服表里要准备四套,那副有南洋军府铭刻的胸甲和笠盔拿出来等等我要船,剑,剑估计用不上,拿一柄匕首防身吧,要那只印度花纹钢的。”   几个婢女收拾衣物,杨兆龙立在屋里将手臂张开,便闭上眼等着铠甲自己穿戴到身上。   先是叠铁片皮制的甲裙围在圆领锦缎绯袍外,带着南洋扣的宽条牛皮带在双肩交叉回到腰上扣好,随后胸甲一前一后合在身上,后部稍长的甲片刚好盖住后腰,正面则稍短露出腰间皮带上两排火药筒。   耷在胸前的护喉也被带起扣好,将脖颈与下巴护得严严实实,胳膊上的钢臂缚也被束好,最后是带布面锁甲帘的笠盔。   这些武具被婢女熟练地穿戴在杨兆龙身上,他这才重新睁开眼,接过递到手边的匕首,自桌案上抓过转轮燧发鸟铳一左一右收于腰间,端起沉重的神木杀将铳。   仅仅顾盼自雄片刻,杨兆龙放下重铳将两个年轻貌美的婢女一左一右揽在怀里挨个亲了一口,这才咧嘴笑道:“还是有你们在最舒心呀,带上咱们的餐具茶具,我们去探险!” 第七十六章 红土   探险是个新词,反正杨兆龙是从陈沐的信里看见的,这个词一听就很刺激。   抱怨归抱怨,抱怨完了杨兆龙还是要执行,一来是陈沐一口咬定新明有足以改变天下的矿山,还要再派更多的人到新明岛,杨兆龙小胳膊哪里拗得过大腿;二来,则是杨兆龙自己的原因。   在土司家族,能够继承土司的只有长子,因此不但要接受家学对统治地方的教育,还要去往北京国子监学习忠于帝国的教育,但作为次子的杨兆龙就不一样了。   他也要学习很多知识,从如何率领军队到如何统治百姓,但他要学最重要的一点并非领导,而是服从。   就是听话。   在这样一个家族里,通常次子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学水西安氏兄弟相争,弄死大哥二弟就能当大哥,要么就老老实实一辈子听兄长的话,指哪儿打哪让宗族更强大。   放荡不羁爱自由的杨兆龙给自己找了另外一条路,但其实殊途同归,无非过去听兄长杨应龙的话,如今听姐夫陈沐的话。   陈沐给他的建议是,准备二百人一年粮食,沿岸环游新明岛,重新寻找适合居住的地方——在给陈沐送信的船队中,留下十二艘满载水粮的福船,两个来自海军讲武堂的毕业学员陪同测绘地图作指引,一切准备就绪,拎包就能上船。   甚至连后顾之忧都帮杨兆龙解除了,船队还有南洋大臣高拱派来的三甲同进士出身的文官,名叫李化龙。   陈沐可没想到调过来的是李化龙,他只是给高拱写信希望南洋大臣能从南洋任职的知府、县官中选出一人出任新明,代杨兆龙治理百姓,兴许是高拱觉得二人名字合适吧,便将已于吕宋任三岛知县一年的李化龙调了过来。   杨兆龙换好衣物穿戴甲胄,婢女左右跟从、苗人武弁抬着箱子,被簇拥着走出钉南洋军府下发‘杨来湾卫衙’牌匾的屋子,便见一人带一名武士等在外面。   其人年不过二十出头,嘴边刚蓄起短须,额头宽大脸颊有肉,腰板挺直神态自信,足蹬黑靴身着青官袍,头戴乌纱此时正攥一卷书向远处未曾见过的奇景看着。   听见耳边异响,转过头看见杨兆龙前呼后拥地出衙门眼中闪过些许异色微微挑了一下眉毛,转瞬神态恢复平常,微微拱手,道:“在下李化龙,暂任杨来湾知县。”   “好年轻啊!”   杨兆龙脸上带着轻佻的笑对身旁婢女说着,笑过了才对李化龙拱拱手,道:“虽然你很年轻,但不用担心,杨来湾很好治理,大家都忙着吃饱饭,既没有进攻咱的敌人,也没有好去抢夺的地方,治理这里不难,安心住下。”   在他眼中,七品知县与寻常百姓没有任何区别,在他老家,长官司正六品长官就是个跑腿儿上贡的。   也就是看李化龙年纪轻轻,这才出言安慰几句,在杨兆龙心里,自己这已经是礼贤下士了。   他并不知道,在另一个时空的二十二年后,他的兄长率领播州反叛肆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那时已历任辽东巡抚、兵部侍郎,被朝廷启用为三省总督四川巡抚,将播州杨氏一举拔除。   眼前,李化龙没半点谄媚,拱手道:“在下任职南洋,分内之事自会尽力而为,还望指挥能费些时间,将杨来机要事务与我明白。”   李化龙没别的意思,就是单纯看东洋大臣这小舅子一副带着小妾家丁出门踏青的样子,觉得不靠谱。   巧的是,杨兆龙也觉得李化龙太年轻不靠谱。   “无妨,此次航程两三万里,再加上测绘地图探查沿海地势,短则半年长则一年,杨某定是要给你交代清楚,去港口的路很长,送送我,边走边说。”   李化龙抬眼看了看二里外的港口,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见杨兆龙突然对婢女说了句什么,婢女小步走回卫衙,他才说道:“给你拿份现在的杨来湾地图,向东最远到八十七里,那有高山,我试着爬过,没爬上去,又懒得绕,你可以爬上去看看。”   “向西南有二百多里,沿岸四千多百姓居住,有捕鱼的有伐木的,还有种菜种粮的,不过这土不好,虽然是红色,但红土只有一铲子厚,下头石头倒有近丈厚,不过这边好打井,挖七八尺就能打出水来。”   “所以这边种食儿很难,能长粮食的地不多,倒适合长草,可以建牧场,养牛养羊养马都行。”   正说着,婢女已将地图拿出来,其实就一张纸,还没幅画大,画着一个‘T’字型区域,标注着海岸线上的都掌人聚落与向南延伸的探出地形,杨兆龙道:“那是我走过的地方,往南走了四百里,南边很漂亮,会经过一小片草原,虽然看上去很大,都是红土地,但更远的地方其实是大漠,红土大漠,没见过吧?你要去看一看。”   李化龙拿着地图,倾听着杨兆龙说着他的‘功绩’,越听眉头皱得越厉害,终于忍不住问道:“陈帅难道不是让阁下至此探明土地搜寻矿山,杨来湾似乎并未做这件事?”   “你在这待上两年就明白了。”   杨兆龙并不像他哥哥那样容易动怒,起先面上还挂着微笑,但随后笑容便消失不见,张开手臂似乎环绕这片天地,道:“这是一块不毛之地,种什么死什么,比国朝任何一块土地都要贫瘠,土人连衣服也不穿、什么都不会,牲畜都愚蠢至极,你见过敢一个人冲击军阵的么?那见过一只畜生敢冲击军阵的么?这的大兔子就敢。”   “前些时候土人给我搬来一块永乐年的寿星石雕,不是商贾就是三宝公来了又走,姐夫非说这有铁矿,那太虚无缥缈,这现在都成流放地了,不是都掌叛军两广流匪,一个个送到这我还要管他们吃喝,能让他们安填饱肚子就费尽力气了,探铁矿……你来吧。”   说着,二人已经走至港口,杨兆龙看着岸边停靠的舰队,回头对李化龙报以微笑,道:“我要去带着舰队环岛了!” 第七十七章 年贡   东非沿海,杨策的进攻计划失败了。   “也不能说败,属下确实向那艘船轰了一阵,七门炮有三颗炮弹打进艉楼,可能把他们的舵杆打断了。”   晚风吹在西大城的海岸沙滩上,林凤穿着素绸单衣眯起狭长的眼向东眺望,黑夜里东面的高山像巨人笼罩在阴影中,他点头道:“舵杆断了,那怎么没把那艘船带回来?”   “那船便是不动,一艘飞鲨也无法抢下,船上至少三十门火炮,上层舷板全是打一斤弹的佛朗机回旋炮,能从船中段向后射击,下层甲板为重炮,在岸边船壳上卸下的炮弹有三斤半,船尾还有一门射石重炮,打二十斤巨石弹,只一下就把船壳砸裂。”   劫后余生的杨策小臂缠着一圈白布,伤口不深,是在混乱的炮战中被自己手下不知道哪个海盗的兵器划的,当时他都没有感觉,直到百户号离开交战区域才有感觉。   他轻轻摇头道:“我们的火炮无法打透它的船壳,用来伤人又数量不足,只能借船速离开,我一直以为只有西夷才有装备重炮的战船。”   在海军讲武堂的教材中,葡萄牙人的海军与战船很弱,倒是陆军战术不错,杨策根本没有想到那艘大船有那么多火炮,仅仅交战片刻就让他感到不可力敌,要不是早先的放出一轮炮弹将敌船舵杆打断不能转向,恐怕他就回不来了。   “双层克,叫克什么?克拉克?船速仅比飞鲨稍慢,三十门火炮,上层佛朗机下层重炮,听起来比南洋千料鲨船还厉害些,可惜不知道能载多少兵。”   似乎身上穿的素色绸袍让林凤很不自在,杨策看到月光下林凤一次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整理衣袍,缓缓走着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听他轻笑一声,道:“初来乍到,就得罪两个国家,有意思。”   “嗯?”   杨策快走两步跟上林凤问道:“两个国家?”   “嗯,两个,你们出海后,儋王与琼王在最西边发现有一座葡人早年修建的小炮楼与栈桥,里面驻扎几十个你口中的阿拉伯的胡人,一直在说什么素蛋素蛋的,被打死了,我觉得这座岛可能是西北天方等国的土地。”   “不过也不是没有好消息,我们的船探明了周围情况,比你早先回来的船队说北边应该也是西域胡人叫什么鲁密国的土地,大得很啊。我们这是一座大岛三个小岛,还有两个能修筑炮楼的大海石,岛上都像大漠,耕地很少养不活我们。”   “但这守着红海,北有鲁密国,南有葡夷,一旦航线清楚还能抄掠印度诸国,真是个好地方,就是海港不深,造不得大船。”   林阿凤看上去似乎并没有把同时得罪这片海域两大霸主放在心上,转而问道:“木骨都束如何?”   “属下并未靠岸就同葡夷发生争斗,看起来很繁荣,此次还带回一个阿拉伯商贾,我准备让他充当通译,对了,说到耕地,木骨都束以北似乎都是大漠,但以南就都是林地了,大王可在那边定都。”   “葡夷虽在沿岸有几处商站,但都并非其本国城市更非重镇,击退他们,好过在岛上腹背受敌。”   林凤转头看了一眼年轻的杨策,问道:“怕了?”   “大西城不会是都城,至少不会是我的都城,船才是我的都城,他们找不到我们。”林阿凤脸上没有笑容,但神态轻松肆意,看上去并不把已进入交战状态的鲁密国与葡萄牙放在心上,只是将话题转开道:“我穿这绸袍,是不是有点别扭?”   杨策并不觉得别扭,只是他没见过林阿凤穿绸袍,在过去林阿凤时常穿锁甲、扎甲,铠甲总是随掠夺变幻,但一成不变的是甲下的布衣麻衫与那只破斗笠。   突然穿上绸袍,别人不觉得别扭,但林阿凤自己却很别扭。   不等杨策说什么,林阿凤已经自顾自地说道:“你们的陈帅是有识之士,我看过他的书,说知其所来、识其所在、明其所往,说要透过现象看本质——称王从一开始就不是个好主意。”   “称王是为了留人,现在人是留住了,但他们失去了进取心,整天琢磨着定都、仪仗、服制,琐碎而无用,此时此刻,有人要和我们打,是好事。”   对海盗王来说,权力的本质是服从,没人服从,穿上龙袍也不是皇帝,有人服从,布衣足履照样能威行四海。   此时此刻,他需要一场胜利。   “带着你的通译到木骨都束去,多批次地把所有布匹瓷器换成铁,最好能直接买一批铳炮甲胄,还有木料与火药,岛上顶着鸡冠流血的树不能造船,我们只有七十七艘大船,需要造上百条用于游斗放火的小船。”   准备似乎永远不充分,林阿凤指着夜幕下发黑的海岸线道:“七十多艘大船只有不到二百门炮,不论和谁打起来都会吃亏。”   “至少要再购置百门火炮,以解燃眉之急,剩下的我们可以自己造,虽然造不出镇朔将军那样耐用的炮,但像那种形制的铁炮却能造出来。”   杨策总算听明白了,林阿凤并不是战争狂人,他也不太希望和葡萄牙、奥斯曼同时开战,事实上他们的所作所为也称不上和两个国家开战,无非是海上一点争斗罢了,即使对方发兵来攻打他们,也只不过会是小股船队,说实话,对拥有数千水手七十多条大船的西大城而言,除非数以万计的军队,否则他们谁都不怕。   只不过林阿凤需要立一个强大、可怕的靶子,以此来让海盗害怕,集中自己的权力。   至于这权力究竟能集中多久,他没想过,或想了也不在乎。   他的生活本就如履薄冰。   “明年,这、这、还有那,岛上会有三个造小船的船坞,一个专门用来铸炮的炮厂。我给你五条船,去来往于木骨都束,把货卖出去,并与他们建立长久的贸易关系,他们最好愿意。”   如果不愿意,杨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所有船会在今后两个月离开岛上,劫掠通航此处最大的船队,我们正需要一座城池立威,这片海域所有通航船舰、所有城池,都要向我等缴纳贡金,一年,一次。” 第七十八章 利马   南亚墨利加,秘鲁,利马。   四十五年前,西班牙海盗弗朗西斯科皮萨罗率船队入侵,在交给印加国王阿塔瓦尔帕的口信中,他这样说着:“请转告贵国君主,欢迎他大驾光临。至于何时来和怎样来,都可以按照他的意思办。不管他以什么方式来,我都会把他当朋友和兄弟接待。我求他快来,因为我渴望和他见面。他将不会受到任何伤害或侮辱。”   后来发生了什么呢?   会面中佛朗西斯科皮萨罗用突然袭击的方式俘虏了印加国王,并勒索一屋子黄金与两屋子白银的赎金。   事情真正的问题出现在印加人真的交出一屋子黄金与两屋子白银。   勒索到大量财宝后,弗朗西斯科皮萨罗背信弃义地用绞刑将其处死,在印加国王死前的几个月里,西班牙人从巴拿马召集援军,真正的战争在国王阿塔瓦尔帕死后打响,但当时印加人已无力回天,庞大的帝国宣告灭亡。   如今,西班牙人在利马设立总督区,管辖着周围一切土地,尽管依然保留萨帕·印加的称号,但此后历代萨帕都只是西班牙人的傀儡。   在利马港口,三艘与西式大船不同的大船正缓缓起航,在由黑红为主体的船壳上,左右两侧分别有一颗像鱼眼般的印记,三艘明船与停靠在港口的西班牙战舰相比并不算大,甚至就算武装商船都比它们大些,船上立着双桅硬帆,缓慢地升起到相对不高的位置,向西北方向缓缓起航。   三艘福船左右,是唐胡安为明朝使者准备,由两艘大盖伦、四艘小盖伦组成的护航舰队,这艘舰队在海上有不可匹敌的震慑力。   耶稣会传教士何塞德阿科斯塔身形盖在神色的教士大袍中,深深地看了一眼渐行渐远异域风格的舰队,扣上兜帽带着侍从自港口聚集的人群中缓缓离开。   “滚回去干活吧,你们这些肮脏的米塔!狂欢结束了!”   一队不论男女的印第安人身上衣袍被扒光,脚踝被拴上绳索,由一个西班牙士兵带着四个披链甲衫的印加混血儿带领下离开港口,这样的情况并不多见,因为聚集在港口的印加人并不多,这里更多的是西班牙人与葡萄牙人,甚至还有到这里讨生活的意大利人和法兰西人。   在这座象征着欧洲富贵之源的城市里,唯独没有英格兰人。   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与国王菲利浦的矛盾已经激化,英格兰人只会躲在海上策划一次又一次对他们船队的袭击,正如秘鲁总督区胎死腹中的袭击明船队的计划一样。   “这年月真是难熬,对吧?”   神父阿科斯塔用厌恶的目光看向那几个押送印加奴隶的士兵,向身旁的修士低声说着。   在半个时辰之前,少数印加人被披上奢侈布料的衣物,被加入到明国使节的送行队伍中,因为在利马的宴会上,耀武扬威的明国人无礼地说出看腻了西夷面孔,为此他们不但准备出两个不用施行米塔制的酋长陪酒,还从奴隶中选出一批人洗净了穿上衣服,只求把这些无礼的明国人弄走。   米塔制度是西班牙人为接受统治的印第安人量身定做的徭役制度,每个村落除酋长子女与病残者外,所有成年男子必须执行,每年按七抽一的比例执行四个月的强制徭役,从事殖民者指派的劳役。   他们绝大多数被派往矿山,种植业园、铺路建房、搬运货物也是有必要的。   这个时代,从这块大地经历的苦难中,流出的血液是白银、肢解的骨肉是黄金,巨量财富加入世界流通的贸易之中,全世界所有国家都受到这份财富的冲击,何况西班牙人。   明智的修士们已经意识到,他们的意识形态正受到挑战,在对征服印第安人持伦理道德立场的萨拉曼卡学派出现并走向高峰的时间里,耶稣会已取代多明我会成为天主教第一教派,政治危机与宗教危机同时爆发。   西班牙人的良知在拷问着自己:战争公正吗?印第安人应当得到补偿吗?   尤其在今年初,他们在墨西哥沿岸设立的所有据点被北美洲的印第安人一扫而空,教士们也不禁扪心自问:福音化的手段失败了吗?   还有西班牙国内及秘鲁总督区为对抗与明国不公正的条约甚嚣尘上而的战争派,他们在各个阶层试图鼓动对明国发起一次完全的征服战争,以抵消他们的挫败感与危机。   关岛之战给西班牙人带来的后果太过惨烈,狭小作战范围内大量军队集结并发生密集而高烈度的战斗,言语不通与巨大矛盾使那次战事成为歼灭战,尽管那场战斗中仅有不到六千名西班牙人参战,却给秘鲁总督区几乎每个殖民者家庭都失去了一个甚至更多亲人。   超过两千个失去父亲的孤儿,无所事事地游荡在各个城市的各个角落,让每一寸土地都显得那么触目惊心。   或许生活在马德里的贵族不用看到这样的情况,使他们能够与明国签订议和条约,但在执行战争的秘鲁总督区,好斗的西班牙征服者则没那么容易忘记战争带给他们的耻辱。   人们陷入了巨大挫败带来的偏激之中,在同一个国家的人群当中,居然会泾渭分明地划出两派。   一边是上至国王下至人民举国筹备一场新的战争,在由国中漂洋过海传回的书信中,主的森林被砍伐殆尽,用来制作国王远征的东方的庞大舰队。   可另一方面,以伦理、道德、自然法与人权为中心的萨拉曼卡学派迎来新的春天,自关岛之战后,越来越多的修士认同他们的学说,即所有人类都拥有共同的本质,他们也都拥有共同的权利,例如自由的权利。   甚至主张‘人民’本身是神授主权的媒介,只是在各种不同情况下,权力才流到了君王手中,当君王是不正义的,‘人民’可以违抗甚至推翻他。   西方没有陈胜吴广,自然也没有扎根在东亚血脉中对抗暴政的民主之魂。   但此时此刻,另一种不同的民主如野草般在这片大地上疯长,终有一天会成为吞噬一切的熊熊烈火。   神父阿科斯塔就是这个学派的一员,他低声对同伴道:“走吧,修士们的全体大会要开始了。” 第七十九章 会议   万历四年冬,秘鲁总督区第一次修士全体理事会在里马克河岸的利马城中武器广场中央的圣多明各教堂举行。   为召集这次会议,神父阿科斯塔早在三个月前就开始筹备,以秘鲁为中心,召集美洲各地传教士至利马城中。   并不是每个传教士都买阿科斯塔的帐,不过当戴着修士长袍的阿科斯塔立在武器广场教堂门口的回廊下迎接来自各地的修士时,他久经风霜的脸上依然露出欣慰。   “事情比我想象中容易的多,人们至此虽然未必是对印第安人感兴趣,但他们还是来了。”   不仅仅各地传教的修士,还有此时身处利马的贵族、船长甚至信仰天主教的雇佣军修士,自港口摩肩接踵的人们穿梭于低矮的房尾、狭窄的街道,汇聚于双塔大教堂门口,在精美的祭坛前祭拜美洲第一圣徒圣罗莎的遗骨。   是明国使者的到来让这座城市吸引了更多来自各地的人,他们当中大部分人对阿科斯塔神父想要议论的,也就是关于印第安人是否可以拥有人权、财产权、生存权的问题漠不关心,他们更多是冲着阿科斯塔这个人来的。   美洲的西班牙开拓者们人人皆知,于秘鲁传教三年的阿科斯塔有非凡的求知欲,尽管总想着给印第安人以公平、平等的人的地位让他显得极为幼稚,但他对明国的事务却比旁人了解的更多,人们到这来参加他的理事会,更多是为了这个——议论关于明国的事。   其实没有‘印第安人’这个词,因为‘印第安人’与‘印度人’是一个词,所以到二十一世纪美国用的词是‘美洲原住民’来指‘印第安人’,所谓的‘印第安人’不过是中文对‘Indian’的音译罢了。   因为哥伦布的错误观念,自他拿着西班牙国王至中国大汗书向西航行,将拉丁美洲群岛命名为西印度群岛,并把当地人称作‘印度人’,然后流传开来。   当穿戴各色服饰的信徒自七纵十三横的石板路进入教堂一一入座,阿科斯塔神父跟着走上祭坛,虔诚地念出几句经文作为开场白,扫视台下各个面孔的信徒,掀开兜帽道:“感谢诸位一同至此礼拜,相信诸位都已知道,在墨西哥西部沿海设立的据点,在前些时候已被北方的印第安人扫荡一空。”   “他们掠夺教堂、焚烧港口,杀死据点中所有士兵。”   “在东部登陆的法兰西人也被名叫易洛魁人的棕种土人击败。”   法国人只比西班牙人登陆美洲晚一点,他们第一个探险家维拉萨诺在五十年前在加勒比海同土著人战斗失败被吃掉。   他们的运气比西班牙人差了不止一点,五十年后依然没能在北美洲东部沿岸建立任何永久据点,往往建立不了几年就被原住民扫荡而空。   这并非是因为法兰西人的殖民队太弱小,西班牙人在北美洲的遭遇也是一样,在数十年中西班牙人于墨西哥建立的据点也经常会被扫荡一空,北美土著的战斗力远高于南美洲的兄弟。   “每个人都很清楚,在过去的几十年中,我们发现,人类有很多不同的种族,他们的人口数量、发展情况、工艺技术、语言、习俗、组织构成和信仰都有着巨大的差异。”   “因此我们必须承认——野蛮人早就超越了野蛮状态。”   教堂中列座的西班牙人发出心高气傲的嘘声,即使在庄重的教堂中,这些种植园主、雇佣军首领也没有那么虔诚,根深蒂固的人种优越政策下成长起来的人们高声发笑:“那他们也是野蛮人!”   “是的,他们是野蛮人,野蛮人会胜利一时,但不会一直胜利。”   即使是阿科斯塔在这一点上也不能免俗,他符合着笑了两声,随后道:“面对如此多样以及在文化的水平和性质方面完全不同的人们,我们既不能将其分门别类,也不能以同一种思路去理解以及和他们进行主体间的沟通和交涉;因此,为了接近他们,和他们打交道、给他们讲道理以及使他们皈依天主教,应该详细阐述和选择对基督徒进行精神指导的不同方法。”   传教是一种神奇的手段,能在和平中化敌为我,更能协助他们的统治,经济、军事、文化从来不能拆开看,这个时代的欧洲人深谙此道。   “在长时间的仔细研究之后,我发觉,无论有多少不同类型的教区和种族,这些野蛮人都可以像以下这样被划分为三个等级,在它们之间有很大的区别,但事实上所有的印第安人都适用这种划分办法。”   “第一个等级是由那些尚未远离人类的真实理性和实践的人们组成的。他们首先有着由政府统治的稳定王国,有国家颁布的法律,坚固的城池,有声望的行政长官,繁荣和组织完善的贸易,以及比任何其他东西都重要的,文字的频繁使用。因为除非这些人是有文化有知识的,或者首先是具有政治组织的,否则在他们那里就不可能找到文字遗产或是书籍。”   “明国人似乎应该首先归入这一等级,因为我见过他们的文字,那和叙利亚人的文字很相似;由于大量的书籍、杰出的学校、法律及官员们的威信,和富丽堂皇的国家历史建筑物,他们被誊为创造出了高度的文化。其次是日本人……”   “这些人,虽然他们事实上是野蛮未开化的,而且在很多方面都和其实理性及自然法有着差异,因而必须像早期的希腊罗马人受到耶稣的十二使徒召唤那样接受福音的拯救。由于他们具有显著的能力和人类智慧,我们必须通过他们在上帝帮助下的自我思考来把他们争取过来,使他们皈依天主教。”   “如果我们坚持用武力和强权去使他们归顺于基督的话,只会使他们彻底远离基督教的行为准则。”   “在人们对与明国开战的看法是极其荒谬的,我不认为对中国之战是合法或公正的。”而稍后又说:“在那里政府和人才都如此之多,而且还有工业和财富,无数人民的力量以及坚固的城防等等,一场战争必定会对导致最严重的破坏以及对于基督徒的可怕的诽谤和诋毁。”   当台下议论纷纷时,他高声说道:“现在就事件本身来看,我无法接受这场战争的合法性,也不能对由于这场战争而造成的无数损失引起的任何事情负责!明国、日本的战争问题是不一样的,与美洲战争有高度区别!” 第八十章 剿匪   万历五年转眼即至,北洋军府的梅花开了。   远在大洋彼岸,耶稣会对明国战争的议论,作为西班牙人认识野蛮人中首屈一指的最野蛮者,陈沐并不知道对方关于统治他们手段上的议论,但他的目光聚焦之处,也与耶稣会有关。   “北洋军府不错。”   校场上,与陈沐并马缓行的是南洋军府的都督陈璘,半年多没见,陈璘的胡子更长,缓缓踱马看着骑兵校场上一排排缓缓踱步齐平行进的骑兵,扬鞭道:“那些木头一样的马军在做什么,你练的骑兵?”   马队列成四个五排方阵,每阵由一个总旗的骑兵组成,总旗与副官出列分在前后,每列一小旗,宣讲、旗副、旗官分别于一列骑兵的队首、队末、队中,各自持旗并戴不同旗号的盔枪,队中还有带着骑兵小鼓的鼓手,跟着鼓点在草地上持兵器缓缓列队策行。   但阵势并不是绝对的四方阵,更像一个平行四边方阵,每列骑兵队首副旗官都向后错位。   他们的速度很慢,但队形严整……没有不严整的可能,在这样的队形下,每个普通骑兵前后左右必有一个军官跟着鼓点重复军令。   在他们行进方向的三百步里,每隔五十步便有教官带着武弁坐与案后,待骑兵经过时看着水漏记录着什么。   三百步外,是一排排端着木杆的人形靶,模拟出步兵阵的模样。   另一边的步兵校场上,步队与炮队正在进行协同训练,阵阵鸟铳放出的铳音中不时夹杂着野战炮轰出巨大的呼啸之音,枪阵的重重呐喊声里,另外数队骑兵围着步兵校场的跑道缓缓奔走。   随着陈璘的疑问出口,校场上列队而走的骑兵队中传出几声号令,行进中的骑兵队一排排提速、散开,骑兵依然保持稳定的阵形,前队斜指的长槊并未落下,后排在并马缺口中的部分持鸟铳的骑兵平端,在百步距离中随命令向前射击。   骑铳的数量并不多,在协同训练的两个百户马队中仅装备六十支骑铳,两次交替放响的也只有二十支而已。   当马队行出硝烟,鸟铳已被插进马臀囊,除前排持长槊的骑兵,后面已都换持马刀,在经过最后的提速后队形在数十步中渐渐散开,分为数个以长槊与旗枪引领的集群冲锋队,直至隔三五步挑飞、或就近撞开人形靶。   短暂混乱后,骑兵再次集结,变换横队向侧面兜击,三次变阵后继续向回策行。   “纪律训练,我们用了很长时间才让战马不害怕铳炮的声音,但马儿还是惧怕拿着棍子的人形靶,实际作战时不论行进速度还是战局变换都要比训练中快很多,还需要很长时间的操练。”   “不过这样的训练是切实可行的。”陈沐与陈璘已经驻马在校场旁观看,他转头对陈璘抬起四根手指道:“借此次边将回京述职,我寻访了历任九边的各处将领与宣府讲武堂骑兵科讲官,在战场上骑兵对步兵大多数时候有优势,而骑兵对骑兵,则交战通常有四种可能。”   “其一,根本没有互相冲锋,两支骑兵沙场相逢一方在冲锋中便已溃散,这是最常发生的情况,毕竟人不怕死马还怕呢,可一旦溃败便意味着会遭受敌军屠戮,早年九边在野战中对仗北虏便总会遇见这种情况,这是士气与纪律不足。”   陈璘率领过骑兵作战,不过在他所率领的骑兵作战中,通常不是马上作战,而是在平叛战事中骑马快速抵达预设战场,下马列阵对敌军形成合围。   因此听陈沐说起这些有非凡的兴趣,颔首问道:“另外三种呢?”   “其二是双方都会停下,这在虏骑作战也时常发生,我军下马步射或驻马骑射,敌军往来驰射,战局到这样,我军除镇朔马将军部外通常都不能与北虏相持,不过片刻便要溃败。”   “其三,两军散开错马厮杀,这在国朝骑兵中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情况,即使是北虏,也只在其小部纷争中会出现,兵力越少组织越强,厮杀中还能保持队形的通常只有虏骑小酋长与北疆一些将领的家丁才能做到,只有两军势均力敌时才会出现,通常有这样的机会都会变成第一种。”   “至于最后一种,没有阵形直接厮杀到一处,我们的骑兵是很少会出现这种可能的,但虏骑与虏骑之间的混战却很容易出现,归结原因——我军骑兵的士气通常比之北虏更低,交战往往也会变成第一种可能。”   说起这些,陈沐无可奈何地撇撇嘴,道:“同等条件,对战中士气与纪律决定胜败,双方不算精锐,虏骑士气高昂纪律低下,我骑士气有所不如,纪律更为低下,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士气受待遇影响最大,纪律则受训练而来,长久以来人们专注步车,忽视骑兵训练,战场上马队沦为传信、探查的辅助兵,以至于开国马政如今都成了北方名吃。”   正逢骑兵操练完毕,骑手们解散后依然维持三五人的队形,牵着马或快或慢地走向营房,三个月的鸟铳手训练让他们将服从与军令深深记在脑中,校场上只留下少数在训练中不合格的被惩罚者与少数给自己增加训练的奋进之人。   陈沐则跨坐马上对陈璘一一介绍道:“河间马肉火烧、真定马肉汤、北京马肠,别说地方马政,就连我从口市高价购来的战马都被人三个月卖了四十六匹,活的死的,或者本来活着被故意养死的。”   “还有这事?”陈璘瞪大眼睛,道:“那不得铳毙?”   陈沐脸上带着愠怒,深吸口气道:“不说这个了,兄长这次北上,南洋可有什么新鲜事,说来让兄弟开心开心。”   “开心,就怕你开心不起来。”陈璘没有细究马政的事,北方的事他确实没陈沐熟悉,只是自马囊取出一封书信递给陈沐,道:“葡夷的果阿总督与濠镜修士卡内罗的书信,他们控诉海盗,你那个好手下林凤,几个月前把人家果阿港烧了,抢走壮丁、妇女、孩童数百。”   “紧跟着又往北抢了几个港口,破城掠民,莫卧儿也向马六甲发去使节,想和南洋军府组成联合舰队肃清海盗共同管理航线。”   陈璘仔细看着陈沐的表情,想知道自己这个义兄弟在此次混乱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道:“西洋大臣殷养实派人到军府卫好几次,催促组建舰队剿匪给印度诸国一个交代,否则大明商贾不能在诸国靠港,贸易无从进行。”   “南洋上下顾虑林凤是你一手提拔,一直拖着,现在就等你一句话,剿不剿?” 第八十一章 死间   衙门案头放着骑、炮、步、工、辎五兵种教官上交的最近训练考核的结果,三日前,北洋军府刚刚结束第一次以千户为单位的五兵联合操练,成绩谈不上好,三个千户被扣掉不等的薪俸。   一期北洋军在为期六个月的操练结束后五千六百员额中仅有二百三十余人能达到领到所有奖赏的成绩,近半数旗军在多项考核不达标的情况下连基本薪俸都领不到。   六月成军的目标并未达成,各军教官重新给出新的训练计划,并重新制定训练时长,设计为期三月更加有针对性的加强训练,以使所有旗军都达到考核标准。   “此事高公是如何打算?”   陈璘背着手环顾北洋军府议事厅中的陈设,听见陈沐这么问,转头笑着取出一封书信,道:“我就知道你会这么问,高公给你的信在这,他不让我说,只说让看看你们二人有没有想到一处去。”   陈沐愣了一下,接过书信缓缓看着,才刚看两行,眼睛便笑眯起来,道:“高公也有意思!”   这其实并不是高拱写给陈沐的信,而是一封高拱准备交给葡萄牙果阿、莫卧儿、阿拉干等印度沿岸诸国的书信,在信上高拱并未指明国名,但用词非常严肃,通篇书信带着浓重的同情意味。   书信言简意赅,到底是做过帝师与帝国首辅的重臣,行文间自有大国气象,不过信中意思其实也就三个要点。   第一,大明有严格的出海关防,不论大明商船还是大明藩属国商船,西出马六甲都要经多道海关检查,商船主人都是正经合法的商贾,任何港口禁止持有大明印信的商船停靠都是非常失礼的行为。   第二,鉴于那支袭击各地的海盗确有明人参与其中,大明西洋舰队即日起带这封书信沿岸航行,其后会有大量商船运送瓷、瓦、粘合等材料及工匠,沿岸港口可按需购买及雇佣工匠修缮港口,会由西洋军府设定合理的价格,并在各地修筑明商会馆,加强大明与诸国的关系。   第三,明军西洋舰队除航行肃清海盗外,愿以宗藩国平价向西洋诸国出售一批佛朗机炮、火绳鸟铳,以资诸国剿匪;并为防备海盗再度袭扰诸国港口,愿在沿途依诸国港口大小,各派遣十一至三百三十七人规模的驻军,协助港口防务、保护唐人商贾。   “兄长你给兄弟说句实话。”陈沐将书信一翻盖在手下,抬头对陈璘道:“林阿凤是不是受了高公指派袭击港口?”   “他不是你派去的?”   陈璘都被陈沐问懵了,坐在椅子上琢磨了好一会才挠挠脸说道:“这,这跟我想的不太一样,我与高公、殷养实、张世臣、白静臣都以为林阿凤是受你指派袭击诸国,你听见葡夷控诉毫无意外,怎么这会又怎么说?”   合着所有人都觉得干这种坏事的就是自己了?   陈沐张口开合数次,最后颇有几分愤愤不平地将手臂抱在胸前,末了没好气地摊开一只手对陈璘道:“林凤是海盗,只是我俩有约在先,他不袭击明船就能到濠镜补给,后来一直都是合作,但从未授下一官半职,海盗袭击几座港口,劫掠过往商船,兄长想让我多惊讶?”   “最多我就是临北上前,给他一张天下舆图,就是怕述职后我调任别处,好端端一个海上豪杰被南洋继任者弄死,让他知道这世上好地方多的是,我中国豪杰不必非在窝里死斗。”说着,陈沐松开双臂的护腕放在桌上,抖开绯红官袍大袖道:“这尊王攘夷,我一贯主张,你们都知道的。”   “可要说指派林凤去袭击哪,再交代南洋西洋去收拾残局——在我看来没有必要,因此也没想那个方向去想,想必殷公仅以堂堂之阵就能把西边收拾服帖。”   陈沐说着将盖在书信上的手微微抬起,指着信道:“倒是高公这滴水不漏的手段,我都当林凤是他派去的了,舰队出航、出口建材、宗藩国平价军火、各港派遣驻军,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软硬兼施,又从头至尾没提林凤。”   “高公是觉得林凤这事做得好?”   “好倒不至于,这到底是违法乱纪的坏事,但南洋诸位大臣议事,都以为海外有林凤并不是坏事。海盗自古已有之,剿是剿不尽的,纵然如今发大军剿灭,将来没了林凤还要有刘凤、杨凤。”   陈璘大马金刀地坐在议事厅次位,一手扶着膝盖一手搭在桌案边上,道:“反倒还不如现今海上有林凤,能约束天下最大的一股海盗,不袭击明船,需要之时,还能用他们来兼并扰乱商路的别国海寇,你是如何驾驭海寇的,南洋上下有目共睹,因此高公打算将你对海寇的政策继续施行下去,直到——”   陈沐一直认真听着,接话道:“直到林凤尾大不掉?”   “对。”   “这你可以放心,如有一日林凤与国朝为敌,高公在他身边已安插眼线,去年自南洋讲武堂出身的中层将官抽调三人、毕业生员四人,他们互不知情,以各种身份安插海寇之中,林凤今日反叛,明日便要人头落地,海寇自然也会分崩离析。”   陈沐皱起眉头,高拱这无间道玩的有点狠了吧,他道:“讲武堂生员都是天之骄子,让他们进海盗里讨生活,心中必有积怨,论学识才力,他们可要比林凤大得多,假以时日轻而易举就能成为林凤麾下肱骨之臣,即使能刺死林凤,还会有第二个林凤,而且他们要比林凤还厉害。”   “习惯了兴风作浪,还如何召回?”   陈璘缓缓摇头,道:“他们是死间,高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将他们召回,给他们的命令,也并非随时通报林凤情况,只说有一日海上生变,他们可取而代之,只要不背大明,大明永远是他们的后盾——高公从濠镜、月港找了几个大海商,打算让他们跟着舰队去寻访林凤所在,把他抢掠的货物低价买回来再卖一次,唉!”   说着,陈璘重重叹了口气,意味难明的目光望向义兄弟,道:“再正直的人坐到南洋大臣这个位子上,都会变成这样啊!”   身处南洋的陈璘能感受到,诸多大臣用力想要使大明的海外政策转回郑和时代的堂堂之阵,少使这些花花肠子,但无可奈何的是整个南洋军府的基调已经被他某个本家兄弟定下,改不了。   陈沐并未理会他这句调侃,闭目沉思片刻,问道:“那七个人,名字叫什么,他们可有父母儿女?”   陈璘愣了一下,那么大人了,头摇得像拨浪鼓,道:“不是我不告诉你,实在是谁都不知道,整个南洋知道这事的也只有高公、我、白静臣三人而已,至于那七人姓甚名谁,只有高公自己知道,不过你要想查,也不是查不出来——高务观收了十六个养子。”   “老高家血脉兴盛啊!”   陈沐抬手愣了半晌,哑然失笑,道:“算了,别查了。” 第八十二章 科学   在万历五年春,工部做了件倍儿牛的事,发榜告知天下,评选此前两年在科学技术领域有杰出贡献者,为位列前十者发放巨额奖赏,并列出捐赠主要贡献人,由礼部发放石碑,此后推为定制,每两年将其间工学贡献评出十个奖项,以推进技术发展。   奖项刚刚评出来,一份内部榜单就由内阁派人送到北洋军府陈沐手上。   “这榜单谁做的疯了吧?”   陈沐看着获奖榜单,自己这个幕后的奖赏捐赠人位列榜首,获奖理由是编撰《陈氏道德经》、《旗军操练手册》、《铳炮打放一览》等科技、军事技术贡献。   戚继光以《纪效新书》、《练兵实纪》等军事技术贡献居次位;第三是总理河道都御使潘季驯,以‘束水冲砂’之法获奖。   工部跑这趟差事的刚好是身兼工部与北洋两处官职的徐贞明,陈沐指着榜单问道:“能不能把我去了?这榜单从上至下,净是朝廷大员、藩王宗室,普通百姓一个没有,唯一一个不在职的方学渐,功绩是翻译了欧罗巴古罗马《建筑十书》与欧罗巴嘉靖四十年印本《矿冶全书》十二卷,这个奖在选择上是否不够公正?”   “其实已经很公正了陈帅,若非有更多考虑,连方学渐都不会入选,论通译功绩,阁下的幕僚徐先生译了《海员宝鉴》,常吉译出《精巧的机械装置》,东南那些大儒世家更译出上百本西学书籍,榜首还是张阁老的《考成法》呢,阁老也是为了避嫌,将自己剔除。”   徐贞明快愁死了,榜首有一万两白银的赏格,偏偏别说榜首,就连其后五千两、三千两甚至一千两的获奖者都想推辞不受:“河道总理潘公也不愿领受奖赏,郑王世子朱载堉也不愿接受,希望将赏银充入国库……再这么谦让下去,这奖赏榜单就不能做了!”   “张阁老的意思是,借此次评奖之事,调动那些豪商巨贾想要赚得名利的心思,让他们出钱捐名,以使工部推进天下技艺进步的步骤能自负出入,以减轻南洋的财政压力,也能让各部明白职权,专心做好自己的事务,可现在这样别说鼓励商贾邀名,就连这些获奖的人都不乐意。”   “徐公你也别急,咱坐下慢慢说,这郑王世子的《新法密率》是个什么东西,也能上榜?”   陈沐听了徐贞明的话,也感到头疼,潘季驯用他的新技术治理河道很有成效,上个榜很轻松;张居正的考成法作用无疑,归类到管理学上也绝对没有问题;戚继光的军事改革更不必说了,方学渐的翻译也下了一番苦功夫,更为要紧的是要向天下推行这种好学的精神。   但似乎眼下听起来,问题与他起初想象的难点在于技术改革太少恰恰相反,是能做出科技贡献的人太多了。   “郑王世子的新法密率是在传统律学基础上往而不返,算数不精的三分损益,郑王世子改良此道,具体在下也只是略懂,但教仿司看过其密律后如获至……”   “等等,这律学不是法律,怎么轮得到教仿司说话?”陈沐脸上懵懵,藩王宗室在他心里是大明朝最没用的人类集合的观念已经根深蒂固,他皱起眉头一字一顿,道:“有黑幕。”   “啊呀!”   不学无术的陈爷给徐贞明愁得啊,他捶胸顿足道:“靖海伯,这律学,是音律之学,不让教仿司评判难道还要让刑部主事去评价吗?”   “郑王世子是音律大家,自幼便随其舅父景贤书院山长何粹夫学习音律、天文、算数,因不平其父被下狱,于王宫外筑草庐居十九年,席藁独处潜心著述,直至郑王回国才入宫,其人越祖规,破故习,算学造诣出神入化,他甚至自己算出北京城所处的经纬度,为藩王之中最负才德者!”   “郑王世子如今正编撰《乐律全书》,待其书编成,大约要夺得当年榜首,如今位列第四能有什么黑幕。”   陈沐对音律不感兴趣,不过听了徐贞明的话,他抱起手臂将信将疑道:“他能算出北京的经纬度?熟知算学、历法,那他能不能给朝廷编出新历法?”   朱载堉若真这么有才华,放在郑王府那是暴殄天物,该为国家民族做更多的贡献啊!   “在下刚从阁老府上过来,靖海伯也知道,阁老就是这么想的,他还让在下告诉靖海伯,藩王外封的事已经有方法了,不可一味统统外封,皇帝不日就会下诏,准宗室做大多数科技研究,做学问,然后先将一批胸无点墨为祸一方的宗室外封飞地作为惩处,为避免有冤枉者,若其做出成就或能评上奖项,亦可重封回国。”   好嘛!   神中年这是打算把朱姓宗室都培养成大科学家了。   陈沐听着就笑起来,不过紧跟着他就觉得这个想法妙极了!   科学家最需要的是什么?永无止境的求知精神、不影响生活的收入来源、获取知识的渠道。   后两种,只要是登记在册享受禄米的宗室都有这个条件。   至于第一种,不好好搞学术研究就会被丢到海外,毫无疑问,最淘气的藩王也会热爱学问研究。   “这比近些年要求宗室也能考取科举的议论高多了,平民百姓就这一个翻身的机会,完全不差这些宗室来考取科举,但让他们做学问就不一样了,地位已至极,当当科学家也不错,而且这是有先例的,成祖皇帝的弟弟不就做学问了。”   朱棣的母弟周王朱橚,因为啥也不能干、不敢干,最后被憋成了药学家,编《救荒本草》和《普剂方》等名著。   陈沐高兴得光带着傻乐拍桌子,让宗室去做研究,这事太有意思了,回头哪个把化学搞出名堂,直接把兄弟祖宗的名字往上一拍,就是现成的元素周期表。   而且最关键的是,张居正终于给宗室外封拿出解决办法,而且是最牛的解决办法——推进科学进步赏银子有什么意思?最杰出的科学贡献者是可以封王的!   “靖海伯先别说这个了,那是阁老的事,在下好歹也是靖海伯的同僚下属,这工作做不成可怎么办?你得说话啊!”   徐贞明指着榜单,示意陈沐给拿个主意。   “我也没别的办法,不过值得获奖的人数太多,我以为是奖项不够清晰的原因,完全可以多设几个奖,给这些科学技术分门别类,科学科学,分科而学,最高奖项就以当今陛下的年号为例,诸如这考成法,归纳到‘万历管理学奖’,郑王世子的什么十二平均律,叫‘万历音律学奖’,还有军事学、水利学、地理学、天文学、医学、冶金学,还有这位。”   陈沐说着将手指向位列第七的福建盐官屠本畯,道:“这位一看就是喜好吃食的大家,瞧瞧,著书名叫《海味索引》,这要归万历生物学,如此一来,官员们专精自己的管理学、经济学、军事学去,其他奖项可以让天下兆黎去做,这不就轻松了?”   “钱就更不必发愁了,阁老拉赞助的想法是极好的,但覆盖面可以更广一点,徐阁老松江讲文院那么大的名号,赞助几千两不难吧?北边口市的商号、南边的合兴盛,走南闯北的巨贾赞助上万两又有何不可呢?甚至将来还可以创办国立研究院——不过这些事不归陈某管,你还是去请教张阁老吧,嘿!”   陈沐摆摆手,起身把获奖榜单拍回徐贞明怀里,从后头推着赵士桢岳父向厅外走,立在门槛招着手,等看着背影走出衙门,这才随手扯过一张椅子坐上去,越想越乐,笑出声来。   “万历年间大科学家朱某某,哈哈!” 第八十三章 双簧   人不能没追求,一旦失去追求就会快速堕落。   当内阁先放出风,封王之事变得明朗,四洋下属的濠镜海关七品官黄程向朝廷上书一封,申明对海外飞地管理不善的难题。   同一时刻,拥有最多九府藩王,正在执行清丈田亩工作的河南省旧事重提,上书境内王庄田地总数已占到全省土地的二成,言辞诚恳地希望阁臣慎重考虑这个问题。   张居正明目张胆地把两封手本按下。   紧随其后,成都府再奏手本,说天府之国沃野平原被王庄占了七成,余下两成军田、一成民田,整个成都府全是佃农。   其实这都是老生常谈,所有人都知道这些事,每隔几年就要往上报一报,但过去实在没办法解决,只能想办法把作奸犯科的藩王土地削一削、宗室禄米减一减。   但这治标不治本,藩王给多给少他们的禄米基数在那,肯定饿不死;但下边那些中尉一削,日子就过不下去了,也要连年叫苦,这部分很多都是明白人,他们千辛万苦上表就一个要求——让咱也能参与个科举、做些买卖,最不济最不济,让咱能给人当个佃户也行。   大臣这边儿是一百个愿意,别说佃户,你就是去挑粪都没人拦着,但每次事情报到皇帝这层,要拍板拿主意时,哪个皇帝都不乐意。   祖宗定下的礼法,这么些年都施行下来了,就到自己这个后世子孙,说不养就不养了?   原本嘉靖皇帝是最有可能把宗室制度改掉的,但偏偏这位就是宗室登基,顾虑很多;隆庆皇帝又没在位几年,内忧外患根本没有能处理藩王问题的环境,朝廷也只能一直拖着。   但这次不一样。   黄程的奏本一上,跟四洋来往的兵科、户科、礼科、工科吏员也跟着将手本拍上去,另一边河南、四川、湖广、陕西、山西这些王庄过多的省份也纷纷叫苦,压都压不住。   一时间风平浪静的朝廷硬是出现舆情汹汹的模样。   而且很怪,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出问题所在。   国内各省大员借着清丈田亩施行考成法的机会叫苦连天:哎呀,我们这个地方没有地啊,最多的好土地都给藩王占去啦!不行了,再这样下去亡国有日啊!   海外四洋小吏则像没看到朝廷舆情一般,皆为前景堪忧:哎呀,我大明朝这个海外的飞地太多,而且将越来越多呀!不行了,再这样下去海外就管不好啦,朝中大员要想个办法啊!   有的官吏没生出一颗七窍玲珑心,越看四洋官吏越烦,这帮王八蛋!国中都这个样子了,你们说这风凉话是打谁脸,让谁听呢?   但能捋清事的人稍加分析就能看出弦外之音,这是两边唱双簧呢。   不过这个时候还没人把人微言轻的徐贞明奏上那封关于科技奖项中郑王世子朱载堉的学术才能大夸特夸的手本当回事,根本没人理他。   这一来一往折腾十来日,等各省要报的手本差不多都报到京师,内阁这边才刚显得好像‘压不住’的模样,开始缓而有序地召见各地知府、各部大员,还装模作样地把叶梦熊给召入京中问事。   陈沐在这件事里完全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潜心练兵,悄悄在天津北洋和宣大的方逢时狼狈为奸,收集着太仆寺对马政处理不善的黑状——偷他马、卖他马的,北洋这边能处理的都处理了,但主要黑手还是直接从太仆寺伸出来,他也不可能提着铳跑到五寺把太仆寺少卿给毙了。   他俩算是一拍即合了,方逢时也恨太仆寺,他从宣大购马,送到太仆寺手里交接京营使用,他们又不会养,那塞外蒙古马骨架结实耐造,又吃惯了野草,料豆之类精饲料刚开始根本吃不习惯,一吃就病,病了就让人做成熏马肉肠。   完事京营还上书说宣大不好,傻乎乎花大价钱买回来都是病马,气的方逢时牙根痒痒。   当今天下只有两个地方会养蒙古马,一为宣大、二为南直隶,而口市的蒙古马流入只有三个地,除了宣大南直,就是北直隶,并不是北直隶不会养,而是北直隶马肉消耗大。   临到五月,朝议开了好几次,仍未议出个结果,陈沐虽然借北洋的身份没去听朝议,但他眼线甚多,事情倒多半明白,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用不着他去蹚浑水。   这事陈沐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外封藩王不是军事,跟他本职工作几乎不沾,事情发展的好,不必他惹一身腥气也能办成;事情若发展的不好,他就是硬往上凑沾一身腥气事儿也办不好。   正赶上四艘巨舶靠港,陈沐这才给宫里发去手本,抱着船图一路骑马进京。   “这事儿跟你有关系吧,我就知道,别看你在天津装得跟好人儿一样,把事都推到内阁去。”   到北京第一个见的还是徐胖子,随张、冯权势越发稳固,徐爵也是圣眷渐隆,今年过年在城东连着摆酒十五日,吃得又胖了一圈,走起路来蟒袍横行街市抱肚而行,小声对陈沐道:“京里这帮大老爷连他娘濠镜在哪都不知道,还把海外说得跟头头是道,没你推波助澜就不可能!”   陈沐轻轻笑,既不否定也不承认,翘起大拇指指向后边杜松抱着的船图道:“朝中的事我说不准,我来给皇帝看船图,至多半年,咱的万历号要环游周天,督公近来如何?”   “算你有心,给你提个醒。”   临着进紫禁城,趁宫门外左右无人,徐爵小声道:“就因封王海外的事,内外如今闹了矛盾,干爹收人钱财要替人消灾,别的怎么封都无所谓,亲王郡王不能封到海外去。”   这是扯淡呢,陈沐眯着眼睛想,费禄米最多的就是亲王郡王,要是就为转封那帮将军中尉有什么难的,别说张居正,陈沐就是打个条子送上去,想召集一帮将军中尉出海都是轻轻松松,真正的老大难就在亲王郡王的封地要收归国有。   停住脚步,陈沐脸上带着笑意小声问道:“还望兄长告知,这是要替哪家消灾,咱不动他还不行么?”   徐胖子也停下脚,闭上眼睛微微摇头,小声说出五个字。   “慈圣皇太后!” 第八十四章 看船   冯保是得了李太后的授意,不准亲王藩王外封。   这就太难办了。   更神奇的是,陈沐一进宫,便被太监带到万历皇帝寝宫殿前广场,小皇帝正端着鸟铳射草人,清脆的鸟铳声中,小皇帝皱着眉头没好气地问道:“靖海伯,你为何要将朕的叔伯兄弟送到海外苦寒之地啊?”   “海外苦寒,陛下,海外不苦寒,赤道上暖得很,四时为夏,那才是藩王的好去处。”   陈沐刚随口应了一声,小万历将龙纹鸟铳向兵器架上一丢,拢在大袖里的手一摆,屏退了周遭陪同的宦官锦衣,这才拧着眉毛对陈沐道:“果然是你!朕就知道海外就是你的核心利益!”   小皇帝挺会活学活用的。   看得出来,藩王转封是惹毛他了。   “臣的核心利益不在海外,哪有把核心利益拱手让人的。”陈沐拱拱手,这才问道:“陛下是因为转封藩王这件事不高兴?”   “哼,你还敢问,你们要把朕的叔伯兄弟统统封到海外去,还找个借口做学问不精,那朕要是个藩王,朕也不会做学问啊!”小皇帝一副想要撒气又不知从何撒起的模样,俩手端端发冠随后揣在日月袍大袖里拢住肚子,语气自己软下来道:“藩王就是再做些什么,也不至于发配到海外弄死,你看你部下那个麻贵,一千多人死得还剩二百多个。”   “我大明两万宗室,按内阁整理出做学问的,能评上奖者不过区区数十人,这两万宗室分到海外,一年之后死得还剩四千,你叫朕如何面对祖宗,往后拜谒祖陵朕还去不去了?”   这逻辑……无懈可击啊!   陈沐在两年前向张居正建议藩王外封的时候确实是这么打算的,死的就死了,活着的收拾地方,反正搁国内也是浪费,上万宗室只要能出几个人才就算够了,但现在不是这个情况啊!   张居正明显考虑的比陈沐全面的多,也没那么草率,准备了两年多让首辅一直揣着这事,现在拿出来就是因为时机已经成熟。   陈沐拱手笑了,道:“陛下没跟张阁老议过此事?”   小皇帝一瞥脸道:“没有,事还没报到朕这,都是朝臣在议。”   说着,他看了陈沐一眼道:“但消息早都传开,宗室被吓坏了。”   陈沐整理语言,道:“宗室外封并非是陛下想的那样,两万宗室,是要以循序渐进的方式慢慢封出去,绝无可能事情议定当即便封,短时间里更不可能封往航线不成熟的亚墨利加,首选为已经成熟的南洋,过去臣一年往来广东、南洋诸国数次,那片海域就连礁石都被三宝公探得一清二楚。”   “陛下要知道,宗室在国中,过得并不好,他们有的穷苦不堪不比百姓,有点则侵占民田,官吏百姓看在眼中却不敢言明。”   “就算如此也不能将他们分封海外啊!”小皇帝伸手道:“是出了几个不肖子孙,但不也有贤王?”   “那陛下以为,宗室是出贤王的几率大呢,还是不肖的几率大呢?”说了句有些僭越的话,陈沐连忙跟上一句:“若宗室都似陛下这般贤明,做臣子的又怎么舍得把人封到海外,留在国中潜心著述才是正理啊!”   看小万历陷入沉思,陈沐顿了顿才趁热打铁解释道:“听起来转封海外是惩罚,因一被转封,庄田、禄米便没了。若这是惩罚,必不会波及所有人,这是为激励宗室好学,不违背律法祖制,引导宗室做学问。”   “藩王有无忧无虑的生活,但作为皇室子孙,人人都应担起国家进步的重任,他们可以在不违背祖制的前提下钻研科学,再没有人比他们更合适的了,阁老的考虑已经非常周全。”   “若此计事成,在国中留下善于做学问的宗室,更少的宗室可保证每个人更受优待,何况还有科学技术进步带来的奖赏,他们的生活将会更加富裕,也更受人尊敬,否则像如今这般,享有荣华富贵却不得伸展胸中志向,难道宗室的生活就不会苦闷吗?”   “即使不适合做学问,分封海外掌握些许军政也能拱卫家国,不掌军政,也能得到海外王庄赚取富贵,海外不单单仅有苦寒之处,也有富贵之地,去年朝廷岁入白银四成、米粮二成皆自海外流入,那怎么能说是海外是苦寒之地呢?”   小皇帝的眉头又皱起来了,再这样下去恐怕他会老得很快,道:“可那白银、米粮皆是商贾带回,宗室又不会经商,如何赚取财富?”   “陛下不会真以为,大明在海外是做买卖去了吧?”陈沐笑了,小皇帝还挺天真,道:“商贾做买卖用的成本的是白银,大明在海外用的成本是四洋舰队,是大明的军事力量,强大,可以让我们的商贾垄断海域贸易,别国的海船可以不必出港,我们的商货由这个港口走到另一个港口,就能赚取十倍百倍的利润。”   “在吕宋国港口,最好的货物,由大明购买;在马六甲,最昂贵的货物,由大明卖出;科技是第一生产力,人们仅关注于藩王外封,却没注意这世上最高的东西,技术进步被留给宗室填补这个空白。”   小皇帝歪着嘴巴挤着眼睛,极力探究着从陈沐这听到的新词汇:“生产力?”   “在印度,他们广袤的土地种植棉花,以至价格低廉,然后纺织成布,他们一个人纺织一匹布要三个月;在广东,我们每年要买进巨量棉花,我们的织工技艺更好、我们的织机生产更快,我们都有十万人做这个行业,购买棉花若花销十万两,我们一年出产一百六十万匹布,他们只有四十万匹,我们的布质量更好、产量更多,再倾销回去,能赚一百万两,并击垮他们的市场。”   “久而久之,他们的织工不能度日,只能回头种棉花,他们越来越贫穷,我们越来越富有,现在印度已经没有人织布了,因为自己织出来比买的还贵。”   “只要技术进步,海外宗室产什么都能赚钱,因为我们的技术最好,没人能超过我们。”   “臣一开始的思路确实有错,因此尽管藩王外封最早是臣提出,但在朝堂的议论上并未多说一句,因为张阁老考虑比陈某更加周全,他是对的,宗室也是大明构成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也能为天下做出令人瞩目的成就。”   陈沐见说得差不多,把自己在万历眼中的误会消除,便拿出船图道:“陛下,环游周天的四艘巨舶已建成,眼下开至大沽口,这是船图……”   “老师早就说了这四艘船,朕不看船图,这就去请母后。”   皇帝小手一推船图,去招呼太监。   “朕要看船!” 第八十五章 办事   “你说你这不是自讨苦吃?手令上写的啥?”   靖海伯回北洋军府第四天,上午陈矩的船队从北亚墨利加返航靠港,下午徐爵紧跟着就从北京跑到天津,跟着太监来给他传送皇帝手令。   陈沐无可奈何地将手谕揣进袖里,抬手摇头道:“怎么没下旨?”   “你走以后,宫里鸡飞狗跳,皇帝嚷嚷着要看船,被太后一顿大骂,跪了半宿,太后急得都说要罢了皇帝叫潞王继位了,再三叮嘱干爹最近不让皇帝下旨。”   徐爵走到哪都有一副螃蟹横行的架势,即使在北洋军府衙门,坐在椅子上也没个正型,腆着个大圆肚儿伸出懒腰打着哈欠道:“印玺在干爹那,陛下没法儿下旨,只能写个手谕叫我送来。”   “干爹说了,别管上边写的啥,你别照办就是,手谕没用,假的,都是假的。”   “假的?真的也办不了!”   陈沐用力吹了口气,桌案上两只手互相打架,过了片刻才说道:“皇帝让我把四艘大船顺着运河弄到通州去,船长跟卫河最窄处差不多宽,开进去根本动不了。”   “别管了,我有办法,兄长过来不光是给我送手谕吧?”   “你有办法就行,现在哥哥也顾不上这点小事,反正你哄着皇帝开心就行。”徐爵烦躁地接连摇头,表情慎重道:“就这事哪儿能轮到我跑一趟,去江陵。”   “张阁老父亲病倒了,老爷子今年七十有四,干爹差我去探望……这可不是个好时候。”陈沐从来没见过徐爵这么发愁过,一张圆脸五官都挤到一处,两眼发直道:“要是天年有限,朝廷且要乱!”   七十多岁出个大病,谁能把人留住?   徐爵飘忽的目光突然瞟到陈沐身上,道:“实在不行,你给朝廷上个手本,出洋把哥哥我带上,给你调派一千锦衣,咱上大东洋潇洒去!”   陈沐表情又懵又怔地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徐爵这些话之间的关系,是因为守孝。   张居正父亲若过世,他就得回乡守孝,三年以后可没人把首辅的位子给神中年留着,看徐爵这架势,冯保也慌了——如今的得势者谁都没少得罪人,一旦朝廷重新洗牌,张居正真回乡守孝等三年过后能不能做官还是另一码事,别说首辅了。   而冯保、徐爵,就是紧随其后倒霉的。   陈沐没答话,低垂眼眸掐着手指头算了算,眼下六部部堂与内阁次辅们,跟自己关系都不算坏,紧跟着才回过头来感慨自己入戏太深。   人张居正可是老老实实做了十年首辅的,这事他记得还挺清。   陈沐这才抬眼对徐爵笑道:“兄长别慌,你想出洋那不就是你一句话的事,可这节骨眼上你出洋,张阁老要没什么大碍,你还打算回来么?”   徐爵愣了愣,摆手道:“我就那么一说,哪能真在这时候走,不过你就一点不慌?”   “虽说你没得罪谁,但你做实事朝中谁都知道,考成法是实行了,但清丈天下田亩才做四省、户部银行才刚开始,还有那宗室外封悬而未决,阁老现在要离开,将来这些事你觉得还能办下去?”   陈沐理所应当地点头道:“所以阁老不能走。”   这种事不关己的淡定令徐爵剩下的话憋在口中,手掌在身前转了两圈才接上话道:“那,那你就不打算做点什么?”   “老爷子的命数、阁老守不守孝、朝臣什么反应,这仨事,徐兄觉得陈某能办哪个?我去办!”   见徐爵不说话,陈沐微微抬手指指桌案上运河送来的南直隶水果道:“吃桔。”   徐胖子眨眨眼,拿只蜜桔在手上缓缓剥皮,半晌上嘴唇合下嘴唇嘬出一声,道:“过些时日,恐怕还真有事止你一人能办。”   “说吧借铳借炮还是借船?”   说话间陈沐也剥了个蜜桔,他心无旁骛剥得要比徐胖子快得多,两瓣蜜桔放入口中,见徐爵被他直截了当的回复说的怔住,抬眼道:“总不至于要钱吧,太后刚罚了我仨月俸禄,我东洋军府还没开张,这会儿我也穷。”   徐爵手里橘子才剥一半,缓缓放回桌案,搓搓手道:“铳炮船舰,都不止你能办,咱武库司宣府造、南洋造的物什都有,车马漕运都督府也好办,你的海船又跑不进运河……现在先不和你说,算哥哥求你,你要记得,可是答应了。”   嘿,这胖子还不说事!   “可别,你不说事我怎么知道能不能办?”   徐爵一摆手,眼儿眯得都快没了,道:“万一有事,你也不愿阁老被人顶了吧,你这北洋根基未稳,若变了天,裁撤也在旦……”   陈沐手掌抬起,“说这没用,我当然不想阁老被顶,但你得让我心里有底吧,能办不能办要让我知道啊。”   “行,有你这话就够了,能办,绝对能办!就是要卡好时间,不能先告诉你,等我传信。”   徐胖子看样子是把想办的事办完了,抬屁股就告辞,迈步走出几步又回来把桌案上剥好的蜜桔塞入口中,这才转头对陈沐道:“对,陛下在宫里嚷嚷好几天了要看船,这事你要怎么弄呢?”   说到这个陈沐就头疼,他翻着白眼揉了揉脸,抬手按着太阳穴道:“先找手艺好的工匠做几艘几尺长的船,一模一样,做些东西送到宫里先让皇帝看看,把皇帝拖住。”   “东洋舰队战船出洋数万里,会耗时数年为朝廷取得银矿及大明在欧罗巴的影响,那是大事,到时候北洋军出征前一定要有誓师,全军向皇帝效忠,陛下、太后、阁老、督公自然都会到场,也就没人能责怪皇帝贪玩了。”   最关键的是,也就没人说自己不是了。   “这个好,陛下总念叨,说皇帝要亲自牢牢掌握军权,说你说的,你出海前弄个誓师大会,就是不让他看见船,他也能记挂你好几年——不过你小心啊,你要是把当今皇帝教成武宗那样,后人要骂你五百年的。”   陈沐笑笑,他倒是想。   五百年,别说五百年不改朝换代,就算如今的大明,想再撑二百年,教出个武宗远远不够。   教出朱元璋那样的是不指望了,至少也得教出个成祖皇帝才行。 第八十六章 斩棘   “有了走过一趟麻家港的熟手,后面就可以分派领航船了。”   陈矩从北亚墨利加麻家港回还头天只是在港口跟陈沐打了个照面,直接换乘河船去往京师内阁禀报述职。   等他再回北洋军府,陈沐这才有空跟他好好聊聊北亚墨利加的情况。   半年有余的海上航行,尤其还是高寒地带的航行让过去儒雅的宦官陈矩面上多了风霜之色,椭圆而富态的鹅蛋脸也变得多有棱角,看上去疲惫非常。   尽管回到北洋已歇息两日,仍旧消不下厚重的黑眼圈。   “远航危险得很呐,咱爷们这次算是见识了,没有熟悉海路的领航船真不行,回程在黑水靺鞨群岛冰河,有大约千里逆风逆水还有海雾,可费了一番力气。”   “不过这条路近,担忧出现意外,另派三条船南下走赤道北顺风顺水,这会估计还在海上,应当是到南洋军府海域了。”   半年多海上生涯让陈矩开口自有一股老海员的自信,对陈沐道:“一年可派船两队,三四月一趟、七八月一趟,航程长短不同,等陈帅率东洋舰队去往亚墨利加,咱们的补给船可以像过去西夷大船一样。”   说着,陈矩对侍从招手,长幅海图绘卷铺于桌案,西起大明东至亚墨利加沿岸,手掌覆盖在海洋区域的三个大字上,对陈沐道:“陈帅请看,这是咱沿途绘制的海图。”   陈沐仔细看着绘画精美并重新式制图方法的海图,图上绘在北方绘有一条航线,还标注了航去回航的里程、风向、海流向,以及沿途遇到的海岛。   不过那仨字并非太平洋,而是沧溟宗。   这幅海图让陈沐非常欣慰,正如他最初见到关元固制作出精美的胸甲一样——他能带来一定程度上技术的进步,但同样经他的手,也会失去传统中存在的美学美感。   他直接参与制作的任何东西绝对好用,包括绝大多数分科而学的讲武堂速成学员,军事地图就是军事地图、航行海图就是航行海图,但要说让价值再高一点?没可能。   但陈矩不一样,在他的船队里,有足够多接受分科专业教育的讲武堂海军将领,能弥补他制图的短板,而陈矩本身则受过良好的教育,书画功底、政治军事都懂一些。   陈沐抬手让陈矩稍等,在桌案上挑挑拣拣,却发现只有各式各样粗细不同的炭笔,只好喊人奉上笔墨,挥毫在卷末写上《陈麟冈沧海图》,后记时间,万历丁丑仲春。   麟冈是陈矩的号,陈沐还没自大到往别人辛辛苦苦做的海图上写自己名字。   搁下笔,他这才收敛衣袖对陈矩笑道:“如何,陈某的字,如今已不辱一览了吧?这是我中国第一幅沧海图,几百年后,是要做国宝的。”   陈沐的字确实不像过去传闻中那么难看了,但也称不上多俊美雄壮,无非是泛泛之辈,大约随便一个秀才就要比他强些的,但至少不像少儿涂鸦了。   毕竟他的主要精力不在读书练字,哪个秀才在这件事上下的苦功夫都要比他多得多。   “国宝?那咱再给陈帅画一幅?”   陈矩面上除了眼神毫无波动,言语上的谦虚也没有,只是望向陈沐的眼神隐隐有些忧心东洋大帅是否还健康。   他并不觉得自己随手画,也不算随手,下了一番功夫,但自己画出来的东西让陈沐一题字就成国宝了,你陈沐的手指头开光了?   陈沐倒是很认真,将笔放回去重重点头,眼睛都亮起来了:“对,回头有空再给我画一幅,用细绢。”   笑罢了他才拍拍手,指着海图道:“咱先说正事,说完正事不行你去大沽口歇息几天,北洋这俩月给旗军专项训练,有时夜里也会喧闹,你刚从海上回来恐怕睡不好。”   黑牙宦官长出口气,有股不服输的劲头下意识就要拒绝,头都摇到一半了,这才叹出口气,点头道:“嗯,去大沽。”   说罢,他摊手以手背在图上拂过,正色道:“远航倒是风平浪静时候居多,不过航程太远,不宜以超过十条的大舰队出航,我看过西夷的船,他们在船首船尾同咱一样都有灯,不过他们的灯更亮,要比灯笼强不少。”   “更亮在夜里才能及远,我们下次远航,也要在船上安设几处琉璃盏,不然船队大舰过十,首尾相连二里远,容易迷航。”   “琉璃盏?”   陈沐明白了,西人船上的灯是玻璃灯,陈沐点头道:“这个好办,四个月前,北洋衙门东北已经建起一座炼油厂,用西北百姓照明的法子,把火油炼上一遍,如今已能分出专用照明的煤油,先用琉璃做几盏。”   “成本高就先高着吧,玻璃咱们要自己做了,林阿凤这家伙把西洋航线弄得一团糟,也不知道招募去濠镜开玻璃厂的葡夷还能不能活着过来,回头让琉璃厂琢磨琢磨,把玻璃弄出来才方便。”   能弄出来最好,弄不出来也是没办法的事,大不了等东洋舰队起航过去把这方法带回来就是了。   “麻贵那边的情况呢?”   “麻帅还好,损兵折将至其安居麻家港已至极,仅余二百余人,渔猎耕作,此次留下数百援军与物资,够其支撑一段,他们打算向西与当地土人贸易、并适当招募一部分人,待麻家港能养活起数百人后,再向东行,下一次的辎重,给他们多运些马与狗。”   马,马就是陈沐心里的疙瘩,他点头道:“这次我不当什么好人了,就找朝廷调马,太仆寺不给我调我就跟他闹,混蛋玩意,老子买马他们还找人给我卖了。”   “哦对了,这是麻帅要交给陈帅的书信,他说在这上面写了他对此次东征的得失,希望陈帅能好好读读,听进去他的建议。”   薄薄的小册子,名为《斩棘录》,陈沐如承接万钧般接在手中,面上一时寒毛炸起——就为这薄薄一册,他们失去七百多个好手。   当他翻开《斩棘录》,此次远征的问题便已尽数呈现在他眼中。   他们以为自己跨越大洋是打仗,实际上却是为了生存。 第八十七章 煤油   陈沐面前有三盏油灯,浸油棉线曳着微弱的火光,这火光在陈沐迷蒙的眼神里,是白银的颜色。   两只造型笨重的怀表交替上好发条,搁在桌案油灯前记录着时间,即使到现在怀表依然是稀罕物事。   擒纵器的构造在古代天文学机械中可以找到,何况还有西方流入的现成构造,制作并不困难,难在大批量制作,受材料所限,一直不能大量制作。   直至安南、缅甸战事结束,大量缅铁才输入南洋,在支应燧发铳的军需之外,仍有一部分流入民间用于各式匠造。   至此,南洋才有了钟表行,出产半张桌子大小的座钟,偶尔也会做几具价值高昂的怀表售卖给达官贵人,但其好似铁饼的笨重形制并不招人待见。   别说别人,就连陈沐也从不把怀表放在身上,即使作战随身取用,也是塞进亲兵的背包里——两斤多的重量,能绝了任何贵人把它揣心怀里的心思。   更别说这年头的表还有毛病,走着走着就不走了,临到用前得先上好劲儿。   “很长时间没开窗了,通通风,火油烧不净,里面脏东西会把人熏病的。”   杜松没陈沐这种盯着火苗瞅小半个时辰的坚定意志,听到命令赶紧去开窗透气,倒是杨帆等几个北洋军府治下的商贾看着油灯很是来劲,还不停地说哪个火旺,哪个烟净。   开窗是给屋里的商贾透气,陈沐直接走到偏厅门外回廊立了会,这才重新入厅,他心里是清楚火油燃烧不净会产生一氧化碳的事,不过此时油灯的火油用量很少,还不至于中毒。   他跟徐爵前些日子说的是实话,如今财神爷也要断粮了,修衙门校场、募兵发饷至今,南洋给他运的银两早就尽数花光,新一年南洋的海运还未送到,即便送到那也要归入北洋军府,随后押解户部,那些钱他是无权支配的。   如果他不专程给高拱写公文调银,南洋能给他提供的帮助便只有上万军兵的一部分口粮,就是大米管够。   四月初,日本运来两艘福船的白银、铅、锡及少量黄金,只在他北洋仓库里过了个手,便被筹备银行事务的户部尚书王国光要去,偌大的北洋上下老卒新兵万余张嘴,账面上只有三万两白银有奇,眼看着离揭不开锅不远了。   远征在即,粮饷还没着落,节流不可能,陈沐便只剩开源一途,桌案上烧着的油灯,就是他准备推向市场的产品——煤油、煤油灯。   他最沾光的就是北洋地多,军府初立,他向内阁递交了注重军事、经济的五年计划,拿下渤海沿岸大片荒地、海岸,除直属军府的马场牧场、军器局、船厂外,还召集当地商贾开设木料厂、榨油厂、炼油厂、制陶厂、烧砖厂。   眼下这片区域,除了长芦官办盐场与遵化快关张的铁厂,新兴未开业的大厂都有四成官股,这将会今后北洋军府最大的进项。   正逢着陈沐在偏厅外回廊透气,赵士桢从外面风尘仆仆地进入衙门,在衙门口将跟随的一队军兵解散,打听了陈沐在那边快步走来,远远地拱了拱手。   陈沐问道:“船给陛下送去了?”   “回大帅,送到天津装船,四艘小船模,漕运与锦衣接手,徐公带一小旗兵护送。”赵士桢送了四艘小船走几十里水陆走得身心俱疲,拱手对陈沐问道:“为何北洋船厂开张造出四艘小船八尺长的小船啊!”   陈沐可不敢把老疯子派去给皇帝送船,带兵护送小船的是赵士桢岳老子徐贞明。   “你可别小看八尺小船,那是万历、太岳、南塘、双林,天底下船厂多的是,能造这四艘船的只有北洋南洋。”陈沐当然知道北洋船厂造的是船模,笑道:“就当让北洋船匠熟悉船形了,大小不同但构造工艺都一样,他们再造新船也更熟练。”   回廊上陈沐正说着,就听窗户后杜松喊道:“帅爷,终于灭了,火油那盏灭了。”   “喔?”   陈沐朝赵士桢抬手,不再理他快步走入厅中,几名商贾给他让开通路,示意他去看油灯,拿起瓷质灯壶向壶底看去,留下厚厚一层燃烧不尽的污渍。   静海的刘姓商贾对陈沐笑道:“大帅,这火油禁不住烧,由非灯油,烧来自是不好大伙都知道。”   说着,他看向另外一盏灯,那盏灯里烧的才是这个时代正常使用的灯油,是素油,也就是芝麻等植物榨取的油,他们家的买卖里就有这个,此时烧的油自然也是他们商号的,最为关心。   “我知道点灯用火油浪费,只是想看看他有多浪费。”说着,陈沐看了看桌上怀表,取过纸笔将时间记下,这才指着另一个烧火油蒸馏后的煤油灯道:“这个烧的还不错,刘掌柜的灯油,市面上价值几何?”   “一斤五分到六分银,视远近不同,价值稍有上下之分。”   “一斤五分,百斤五两。”陈沐缓缓点头,转头对杨帆问道:“炼油厂一日可出煤油多少?”   杨帆是早年在清远差点被逼成反贼的矿山主,后来贩过私盐,也出海做过买卖,赚了些钱本想着到北洋来报恩,本陈沐留下在军府中挂了官职,专门管理北洋治下从遵化铁厂到大沽口沿岸的商事,同时手上还有一支七艘福船组成的海船队,穿梭在渤海之间往来置办商货。   “火油足够的话,一日能焙烤出千斤之上,目下火油主要两条路,一条自四川走运河、一条自苏门答腊走海路,都只有运本,焙烤的工艺厂匠都已摸清,只要运量上来,产量就也能上来。”   情况杨帆已熟记于心,此时信手拈来,道:“若是量足,一日三千斤吧。”   别管苏门答腊还是四川的油田,火油这东西除了充作军事物资外没有其他用处,价格相当低廉,在当地购置还不到百斤一两,只要有个装运钱就能购入。   陈沐在心里算了算,这本身就是个低成本、低收益的买卖。   走海运算上船只漂没几率的损耗与脚钱,再除掉油厂分去七分,大致最后流入军府的不到百斤二两,若这么算下来,一年军府也能有万余两进项。   “还算不错,刘掌柜,素油可食,成本高,这煤油不可食,成本也低,百斤四两,有没有兴趣在天津北京卖这个?我这还有专门烧它的煤油灯、煤油火机与专门盛放的大小各式型号瓦油瓶,都是好买卖。” 第八十八章 愿意   陈沐很清楚这些油单单天津、北京地区是消耗不完的,至少短时间的推行里消耗不完,但顺着运河,产量再大也能吃进去。   何况在他心里,还有更好的倾销地——李氏朝鲜。   走不出多远的航程,那边别管荤油还是素油,都要比大明价高,而且油也更稀有,煤油卖到那边才是真正的好买卖。   他手下的军兵也早就受够常因处理不当引起油腻的早期燧石火机了,有了煤油,火机才算更进一步。   不过他并非大明最早使用煤油的人,最早用煤油的人在西北,甚至这套焙烤火油的方法都是从那边找农夫学来的。   这个时代的蒸馏有时被称作焙烤,那边聪慧的百姓发现把火油焙烤之后流出的清油更易燃烧,灯芯不用过去醋制的灯芯,而直接使用火浣布,也就是石棉,烧起来极为耐用,不过这种充满智慧的方法并未大规模流通。   现在随着北洋地区推行经济工厂,可以大规模生产、大规模流通市面,凭借价格优势,应当有不错的前景。   不过煤油暂时就是个细水长流的进项,毕竟赚的是辛苦钱,北洋将来的收入大头还是军器与制造业,那才是有任何生产力提升都能带来暴利的东西。   “做过军火买卖以后,旁的生意再想入眼,本就很难啦,然后又见识了海上的无本买卖——这炮打得好!”   北洋军府校场上,一身绯缎曳撒的陈沐同身边赵士桢笑着闲谈,忽而步兵校场一阵炮响,让他为练习步炮协同接战的军士高声鼓掌,随后才转头对赵士桢道:“北洋的油、陶、瓷、砖、瓦,统统算下来一年最好才只有十万两进帐?”   无本买卖?   赵士桢像容易受惊的兔子,朝陈沐凑近些扭扭捏捏地小声道:“大帅,属下以为以帅爷之尊贵,不宜再多行海上抄掠之事,有违帅爷名声啊。”   “你想哪去了?”   陈沐的目光从操练的士卒身上收回,翻着白眼看向赵士桢,没好气道:“我说的无本买卖,是海外设关防取税务,什么海上抄掠,陈某杀人放火无数,什么时候抄掠过别人?”   赵士桢听这话还真愣了片刻,他仔细想了想,说抄掠好像确实不太严谨,接着甩甩头拿一副小眼神瞧着陈沐……海上但凡能被欺负的,你没欺负过谁啊!   “学生查过往年账目,其实海外利润大头起始一年为军器,随后便一直是绸缎与棉布,且逐年增多,利润最高的一桩买卖是陈帅亲自操刀,以三船棉布几颗珠子换来马六甲。”赵士桢似乎想要以事实驳倒陈沐不注重实业的想法,道:“关税,在利润中仅占不到一成。”   “你真觉得棉布能卖那么高的价钱?拿账本做买卖可不行。”   陈沐轻笑一声,仍旧看着远处校场上操练的北洋军,口中道:“绸缎与棉布,在海外诸国皆有,绸缎尚能供达官贵人撑场面,可诸国比之大明皆穷困,富者亦不多,卖不出量;棉布可出巨量,但诸国皆有定价,有时除了脚钱还能挣上丝毫利润,有时则没有利润单以白银卖价甚至赔本。”   “在贸易中,棉布起到的是等价物的作用,我们的船过去,用棉布换取当地特产,换苏禄珍珠、狮子国宝石、婆罗洲香料、爪哇占城大米、缅甸铁矿、印度棉花,偶尔还能换来舍利,这些东西运回大明才是真的赚钱,白银在贸易中并未流出。”   “生产棉布最大的好处在于,即使往后三年,大明失去一千万甚至一千五百万匹棉布,对我们的国力都没有丝毫损失,却用海外奢侈货物将国中富商勋贵的藏银换出,通过南洋军府赈灾、济民、办学、研发之政,还富于民。”   “除此之外我们得到了别国的大木良材、金属材料。”   “像我们这样的国家,不算新明,土地已经是奥斯曼的三倍,百姓更比其多得多得多,再多的贸易在富有程度上,也只不过是锦上添花,但贸易能让我们更强大,在当今天下,钢铁、木材、粮食、人口,代表力量,这是掌握海权的意义。”   “不是别人需要什么,就可以到濠镜到广州到沿海任何一个港口想买什么就买什么,而是我们的船到他们的港口,想卖什么就卖什么,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别人抢亚墨利加我们也要去,但这还不够。”   炮声轰隆里,实心铁弹在校场上砸出土坑将带着草皮的泥土翻起半人高,接着几个起落砸翻一片人形靶,炮弹抛物线下的步兵千户挥小旗向前,一排鸟铳放响,紧跟着不惧炮声的骑兵马队自两翼突出驰骋。   骏马嘶鸣声中,校场边沿的陈沐喃喃自语:“这还不够。”   “单单我们进步还不够,只有我们完全掌控大海,掌控海上贸易,进而掌握他们的海关,废掉他们的造船厂,告诉他们,没有人需要战船与商船,把他们逼回陆地。”   直到这个时候,赵士桢才意识到陈沐说的海关税务并不是他想象中马六甲、濠镜、大沽的税务,显然吃着碗里也不影响陈帅眼巴巴瞧着锅里,他说的海关税务是别的国家的税务,而且在此时此刻这个语境,似乎剑指驰骋海上的西葡两国。   “大帅要再同西夷开战?”   陈沐快速转过头,诧异道:“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是诚心实意与西班牙结盟的,只要他们不背盟,愿意接受来自我们的改变,我愿意在任何战争上给予他们全力支持。”   赵士桢的眼神飘忽,发现要想跟上陈沐的思维,他只有丢掉自己的脑子不顺着陈沐的话去想,就只被动接受就好了,于是他问道:“要是他们不愿意呢,不愿意回到陆地上。”   “哈,不愿意?”   陈沐抿着舌尖笑了,抬手指向校场上演练多兵种联合作战的北洋军,问道:“看见他们没有?”   “我一直相信任何国家、任何族类,都有许多值得尊敬的坚毅之人,一定会有许多人敢大声拒绝我的提议,所以我才在这儿练兵,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有人对我说,我不愿意。”   陈沐轻松地用手指点在胸甲上。   “陈某能更有底气、更有勇气地纠正他,说:不,你愿意。” 第八十九章 饮酒   清明初过,天气逐日热起。   北洋军府衙门口,训话新兵刚回还顶盔掼甲的陈沐在衙门前院拴马桩翻身下马,拭过额头细汗,便看见院墙旁树荫里几个红毛大汉围坐石凳,捧着糕点吃得正香。   从爱尔兰漂洋过海而来的肖恩伯爵看上去是不打算自己回去了,非但不着急回去,还颇有自觉地请求陈沐给他派个扈从教授明朝官员礼仪,这几个月他的生活在陈沐看来尤其单调,但他自己似乎乐在其中。   他们一直住在北洋衙门东边隔一条街的小院,说起来有些失礼,陈沐也派人服侍,毕竟这北洋军府都是大头兵,谁能服侍谁呀,难不成还能把客人当成下将,派去个副官?   因此从头至尾,除了给原本作为北洋官吏住所的小院添了几套被褥,陈沐没给过任何用度上的支持,几个月下来就连北洋一期募兵都熟悉了这几个红毛。   早上晨钟一响,募兵开始跑操拉练,肖恩几个在小院里洗漱后便以他们的传统搏斗、射箭,等鼓响三通,就跟着去食堂吃饭——起初是不太习惯的,但陈沐都在食堂吃,他们也没办法,而且架不住食堂做饭好吃,还不要钱。   等募兵用过饭菜开始日常训练,他们则去北洋学堂的通译科上课,汉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一起学了,至于能学多少,陈沐不管、学堂的教员也不管,反正只要他们能听懂汉语就够了。   正午照例去食堂吃饭,吃饱了午休一会,下午则是在小院里学习礼仪,一天天就这么过去,肖恩没提过要走的事,陈沐也没提过。   眼看陈沐下马,肖恩带着几个扈从端端正正给他磕了一个,这才起身拱手,笑道:“您呐,吃了么?”   一口本地话把陈沐说蒙了,顿了顿才有点僵硬地拱手回礼,笑道:“这言语学得好,不过再了不必给我行大礼,拱拱手就算问好了,不用跟前些天那些客人学。”   北洋军府只要不犯错,平日里没人跪拜,这年月除了吃官司、上大朝、行郊祭,平日里见了皇帝行跪拜大礼的都不多,这西洋红毛跟着倒学起跪拜了。   “不是这样么,可我听说前几天来的可是是北方的大将,掌管五千多的军团,他见到阁下也要跪拜。阁下请放心,我不会认为这有损荣誉。”   肖恩根本不觉得行大礼有什么不对,道:“在我的家乡,进英格兰王宫要亲国王的手,在罗马要爬下亲教宗的脚趾,各国有各国的规矩,大多数时候这些礼节在别的地方会受到嘲笑,但在当地是再正常不过了。”   即使是一贯对外国人带有深重偏间与对抗思维的陈沐,也开始欣赏这个爱尔兰伯爵了,其实不是从现在才欣赏的。   自从这个红毛大胡子被巡行渤海的船队押到岸上,知道他从两三万里外的爱尔兰来,只为了一个或许存在或许不存在、或许能抵达或许不能抵达的可能便漂洋过海,陈沐就很钦佩这个人。   肖恩说的北方军团长其实是蓟镇的一个指挥使,替戚帅过来走动,带了些长城以北的特产,行军礼的时候被肖恩看见,哪知道他这外邦人学起来倒是顺溜的多。   戚氏军法严明,尊卑有序也是军法的一种,长官礼为两揖一跪,不向外人行礼,哪怕是像陈沐这别军主官,寻常时期也没这待遇,只不过如今非常之时,人们做事都更加谨慎。   朝廷暗潮涌动,风向未定,这种时候都宁可讨好人,也不会有谁不开眼地去得罪人。   “你见到的都是约束军队的方法,我北洋军讲究官兵一体,军礼不同,这只有抱拳礼。”顿了顿,亲兵将马拴好,陈沐才对肖恩笑道:“不过学学没坏处,等舰队起航,你也会见到朝中大官,不得罪人总不坏——在这等我,是有什么事?”   “嗯,有事。”   肖恩谨小慎微的态度让陈沐出言宽慰道:“你是想问舰队什么时候起航么,可以起航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不是,阁下,我想喝酒。”   肖恩话说完,身后几个红胡子也都抬起头来,一个个糙到没边儿的大汉眼睛都在发亮。   陈沐皱起眉来,没明白肖恩的意思,他抬手指向被称作‘爱夷小院’的方向道:“你们院里不是有酒么,陈某只规定你们白天不准饮酒,没说不让你们饮酒,别出院子闹事就行,怎么了?”   “在阁下见我的那天,府里宴会,有一道菜绿的清凉可口,白的味道怪异,有黑色汤汁,当时不觉得好吃,但现在天热了很想吃。”   肖恩表情严肃,对陈沐问道:“我知道这样有些失礼,但还是希望阁下能允许食堂在今天傍晚专门为我做一道。”   听红毛大胡子这描述,陈沐想了半天没想到那天到底让肖恩吃了什么。   对比这个时代一切达官贵人,尤其在陈沐当上总兵官以后,吃穿用度都奔着简单走,即使宴会也是如此,通常会给人留下非常失礼的印象。   跟同僚都是如此,更别说招待肖恩的时候了,他更不重视。   陈沐皱着眉头用力思索,也就想起好像那天每人面前一共两小盘菜一碗汤,烧鹅是食堂的老广厨子做来下饭的,还有一道汤,剩下的那个菜……想起来的陈沐一拍脑门对肖恩竖起大拇指,爽快应下道:“行家啊!饮酒就要配这个,没问题!我派人跟食堂说一声,晚上专门给你做一份。”   要不是那天就这一个菜,单凭肖恩的描述,陈沐是绝对想不到的。   “啧啧,黑色汤汁,就冲你这品味,陈某就觉得比英格兰王室强到天上去了,介不介意晚上算我一个。”陈沐拍手对肖恩道:“我想听听英格兰的事,等我手上事忙完,晚上给我讲讲?”   陈沐才是这的主人,肖恩自然答应地爽快,紧跟着就听陈沐对跟随的亲兵吩咐道:“去跟食堂说一下,晚上给我拍个蒜泥黄瓜,再让宣府来的厨子弄个老醋花生,花生别忘了油过一遍!” 第九十章 教官   临近傍晚,军府衙门前两盏煤油灯被点亮,陈沐的工作还未做完。   随着作为东洋军府卫旗军的一期募兵加强训练进入尾声,第二期募兵也招募完毕,同样招募了五千余人组成一卫兵力。   新募兵的入籍工作在人手足够的北洋军府很快便汇总完毕,并重新抄录编著成册存档,但还有许多亟待解决的事务并未议定。   几个练兵千户教官围长桌而座,杜松的哥哥杜桐在座,他早前以守备入宣府讲武堂,辛辛苦苦就学两年,毕业后反倒在北洋任了个小百户,如今因练兵有功升任副千户,在接下来的二期募兵操练中担任练兵主官。   另外两个练兵千户都姓黑,一个是宣府人黑晓,早年曾被北虏掳走,后来在宣府以大将家丁的身份从军屡立战功,入了宣府讲武堂。   另一个叫黑云龙,不是另一个时空崇祯帝时期良乡兵败被俘的那个黑云龙,那个黑云龙是上边黑晓的儿子,这会儿还未出世。   这个黑云龙是辽东辽阳副总兵黑春的儿子,祖上是建州人,曾任山西北楼口参将,因贪污三百两被免职,正逢当时宣府讲武堂初立,走了李成梁的门路被送进讲武堂,如今也是副千户。   “步兵,不论是担当矛手还是鸟铳手,依陈帅操练之法,六月足够成军,但炮兵与骑兵,不行。”   杜桐说起兵种训练头头是道,向对面端坐的陈沐拱拱手,道:“尽管有带艺从军者,北人总有善骑术的,也有懂算数的,但他们的骑术和北洋要练的骑术不同,他们会算数也与陈帅要炮兵学的几何不同,这些在过去都是没有先例的。”   “即使在讲武堂,骑兵科都不曾教授这些驯马骑术,炮兵科学员纵然有武举出身,学起炮兵的算数也不必旁人容易到哪里去,三月时日,他们能骑得好马,却达不到考核乙等;放得出炮,也同样难射中标靶。”   说罢,杜桐再度隔着长桌抱拳,道:“陈帅能否宽限时日,以待募兵考核过关?”   陈沐没有说话,他边听边在笔记上记录,多年来他已经养成这样的习惯,不论遇到什么问题都先记下来,在记录的过程中往往就能想出解决的办法,即便没有办法,也不易忘记。   如今这个习惯已经被带到天下各地,通过讲武堂感染了许多将官,下级军官往往很喜欢这种气氛,哪怕单凭这点,这些过去官职比百户高得多的将领如今委屈在军府都好受许多。   当然最关键的是北洋将校不论权力、地位都比别的地方百户好很多也是关键因素。   等记录完,陈沐才抬头对杜桐颔首,转而对其他练兵千户问道:“还有什么,继续说。”   黑晓没有说话,他过去在北疆因勇武被称作骁将,不过性情内敛,平日少说多做,并非张扬性格。   黑云龙跟他刚好相反,大大咧咧好拉关系,刚到北洋时去陈沐宅子里送礼,礼被退了回去,但硬生生通过一套他老子黑春在世时与李成梁、杨四畏是兄弟辈儿,所以跟他是叔侄辈儿,如今陈沐和李成梁、杨四畏是兄弟辈儿,所以虽然他比陈沐大三岁,但陈沐是老叔的辈分理论把陈沐绕蒙圈。   本来陈沐觉得这也就已经是拉关系拉到顶了,后来一打听才知道,这黑云龙跟自己拉辈分已经是留手了,实在他是南将出身,最亲近的兄弟都在闽广沿海,不好拉关系,要不然人家真正厉害的是攀亲。   宣府讲武堂一期学员拢共四百多人,人家有一个总旗的干亲,最远的拐九个弯都能拉上亲戚。   这攀亲功夫,不亚于袁术是所有人的爸爸。   通常陈沐不太待见这样拉关系的人,但黑云龙入学前的战绩、毕业时的成绩像他攀亲的本事一样优秀,就是这‘增强队伍凝聚力’的被动技能让陈沐不知道是好是坏。   “表哥说得对!陈帅,小侄有两个办法。”   黑云龙先应了杜桐一句,转头对陈沐道:“一,将骑兵、炮兵的操练时间延长为一年,这才能在训练科目不变的情况下保证四成甲等、五成乙等,同时工兵训练科目可并入步兵日常训练,越简单越好。”   “卑职从未出洋作战,但曾出塞捣巢,但凡远征,不能就地补充辎重,军队兵种越复杂,辎重运输越困难,不出海尚且如此,若行军至亚墨利加甚至欧罗巴,各兵种都有可能一次补给不及便全部变成步兵,步兵也有可能同辎兵、工兵分隔,被迫担当辎兵与工兵。”   伏案笔记的陈沐抬头看了黑云龙一眼,有些意外地点点头,道:“第二个呢?”   “二,经过六月操练,骑兵炮兵虽不能达标,但兵科基本的术已学有所成,剩下的,在战场上学。”   别的练兵千户刚要说话,黑云龙瞪大眼睛道:“咱也不是草菅人命,入学前都是带过兵的,北洋军练六个月,比混一辈子卫所的旗军强得多,再有讲武堂毕业的将官率领,比学个三才阵就操刀厮杀的旗军强多了!”   说实话,黑云龙句句都说进陈沐心坎里去,他是把陈沐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了。   北洋衙门有北洋、东洋二军府卫,这给了陈沐很大的操作空间,这批募兵既不是戚氏募兵那种营兵,也不是旗军战时征召归营兵节制的预备兵,而是天然的预备兵,在练兵时就让他们习惯听从不同将官的训练,这是陈沐的一点小目的——北洋二期以后的募兵,都将是亚墨利加的预备兵。   只要各部将校还活着,没被成建制消灭,这些预备兵带一杆铳就能立刻补充战力。   “九个月,今后每期练兵时间为九个月,各练兵官要保证募兵两成甲等、六成乙等,每多一成乙等,新兵练成当月练兵官月饷增一成、多一成甲等,当月练兵官月饷增两成。”   陈沐搁下笔,扫视几名练兵官道:“不合格多一成,当月饷银减两成。”   “总练兵期为一年,最后三个月学海战。” 第九十一章 奉上   肖恩被陈沐带人端上来的花生吓了一跳,拿着小酒杯饮也不是,不饮也不是。   其实比较起来他更喜欢和被人喝酒,比方说军府衙门的书吏、不入流的库管,哪怕寻常兵头,都比跟陈沐坐在一个桌上舒服的多。   他喜欢明国人饮酒这种仪式感,任何事都要有各种说法、各种仪式,这让肖恩觉得自己像在老家进入宫廷,哪怕学到一种新酒令,也能让他倍感欣喜。   但唯独他所见位最高、权最重的陈沐,肖恩在他身上很难找到这种感觉。   像和英格兰高地人的喝酒方式一样,端着杯子,喝——像野蛮人,这很愚蠢,但他又不敢说什么。   “怎么不吃?”   陈沐夹个花生豆放入口中咀嚼,咽下后端起酒杯祝酒,见几个爱尔兰人都照着拍黄瓜大快朵颐,老醋花生却一口不碰,道:“这个很好吃,同拍黄瓜一样,下酒菜。”   肖恩已经习惯饮北方烧酒了,才两小杯下去就喝得满面通红,指着花生道:“我见过这个,英格兰人从新大陆带回来过,有人第一次吃没事,第二次吃就死掉了。”   “死,死掉了?”   陈沐抿抿嘴,有些发愣,他还没听说老外一吃花生豆就会死掉,不过看肖恩等人如临大敌的模样,干脆道:“你们都不能吃?行,别吃了,我吃,让人再给你们拍两根黄瓜。”   “既然你爱吃黄瓜,我给你讲讲这瓜的历史,这个本名胡瓜,你们知道胡的意思么。”   陈沐用筷子指指盘中被吃干喝尽的拍黄瓜,对几人道:“我们有很多朝代,每个朝代都以中国自居,在过去我们认为中国,居四方之中,是最尊贵的地方,相对中国有四个方向。”   “称呼四方之人,东夷、西戎、北胡、南蛮,都威胁着我们的安危,西戎在两千五百年前就没了,他们的后人现在和我们站在一起,剩下几个也一样。其实这个胡瓜本应叫戎瓜,但因汉朝没有戎只有胡,从西域来,所以就叫胡瓜。”   “到大概一千年前,有个起于北方的强人做了君主,名叫石勒,因为他本身是胡人,所以下令人们不能说胡字,有次设宴指着胡瓜问一个大臣这是什么,这种时候,答错了是会被杀的。”   “君主,不是生出来的?”   肖恩愣了愣问出句并不相关的话,随后摇摇头道:“阁下接着说,大臣是如何回答的?”   他现在已经弄清楚,大明的官僚掌握着比他们贵族还要大的权力,而且任何人都能做官,开始他也为大明的国政而感到担忧过,但随后才明白让他诧异不已的真相——这儿的农民和工匠居然也有机会学到政治。   “那个大臣名叫樊坦,知道不能说名字,便干脆说颜色,他说:紫案佳肴,银杯绿茶,金樽甘露,玉盘黄瓜。”   陈沐轻轻笑着道:“所以后来,这个名字流传开来,虽然那位奴隶出身的皇帝死后没多久他的国家分崩离析,但黄瓜的名字却流传至今。”   “奴隶皇帝。”   肖恩大着舌头问出一句,两眼有些发直:“他在国中推行的是奴隶制度么?”   “不,他不是推行奴隶制度,他自己就是奴隶,后来做了将领,称赵王,做皇帝。”陈沐突然想起来了兴致,问道:“这种情况在你们那很少发生吧?”   肖恩想了想,他不愿被陈沐看低,据理力争道:“石勒皇帝像古罗马的斯巴达克斯一样,但这种情况在我们那里也不是没有,只是情况不同罢了,大明的皇帝是人,我们那里拥有皇帝权势的教宗,你们用人来管理人,我们用宗教来管理人,我最近在大学学了你们的历史。”   他口中的大学是北洋学堂,其实都是一个意思。   “其实差不多,你们改朝换代时大多会杀死前朝君主,我们会把异端烧死。”肖恩似乎长长地松了口气,只有像他这种对天主教不是那么虔诚的人,在这片根本不存在虔诚的土地上才敢说出这样的话,道:“都是为了统治。”   “在我的国家,因为一桩婚事,亨利国王推动宗教改革,不过那也只是为了不让罗马教廷控制英格兰,神依然是最大的权威,只是中间没了教廷的控制。”   “我看过一本书,名叫《关于最完美的国家制度和空想新岛的既有益又有趣的金书》,名字很长,作者很好地描绘了一个不存在的世界,后来作者因为反对宗教改革,被亨利国王斩首。”肖恩摇头道:“如果我的土地能像大明这样,不受宗教影响,那就好了。”   陈沐挤眉弄眼,“什么书?”   名字本来就很长,肖恩又喝酒喝得大舌头,有些字他说的是西班牙语,有些字说的是汉语,还有些字说的是家乡话,这对陈沐来说太考验听力了。   在肖恩重复三遍之后,陈沐终于从中间听到一个自己能听懂的词——乌托邦。   “任何事都是有代价的,这份代价你要考虑好,你希望远离教廷,但这必须亲近皇帝,作为大明的藩国,年年朝贡献上方物,并在皇帝需要时付出一切。”陈沐咽下一杯酒,道:“作为回报,我的军队会帮你作战,我们同欧罗巴诸国作战的经验不多,只有区区几次。”   “但那几次我们都大获全胜,除此之外,朝廷会派出精通治政的人在当地任职官员,治理一方,贵族与大王的权力会受到很大限制。”   “这正是我想要的,一支战无不胜的军队,相信阁下也看出来,我并不是那么长于军事,虽然我确实很勇敢。”肖恩挺直了背脊说出这话,配上他大胡子的模样很有信服力,道:“但我分析过,贵族统治一切的时间快过去了。”   “我们急需一个新的制度,商业、航海,这让拥有土地的贵族之间诧异越来越大,仅会种地的贵族将贫困到还不如农工,而有些商人却富贵到比肩王室,他们现在没有权力,但谁不会想要索取更多呢?”   “我看到大明似乎并没有这种矛盾出现,我为此而来,愿意向皇帝奉上一切!” 第九十二章 舒服   陈沐知道肖恩远渡重洋是内心的危机感驱动着他,但没想到居然是关于政体的危机感。   但不得不说,肖恩想的方向是对的,再过很长时间,欧罗巴会有资产阶级革命。   在政体上,陈沐认为他还是很有发言权的,他觉得自己有生之年可能会看到爱尔兰、英格兰地区遭受苦难的一面。   因为他的国家几乎试过人类所有政体。   西周国人暴动,周公和召公共同治政,施行过短暂的共和。   春秋战国的贵族治政,秦朝开始之后的大统一君主专制;清末新政试用君主立宪,结果立宪却更乱;袁世凯当国,先是议会内阁制,随后总统制。   后来的军人议会内阁,蒋中正的五权分立与总统制。   方法都是好方法,制度都是好制度,时机不对土壤不同,自然结不出好果。   正如爱尔兰伯爵肖恩想要效法明国,将爱尔兰并入大明,西方的政体生搬硬套到东方情况不好,东方的整体挪到西方,陈沐也不觉得就是什么万全之策。   但他并不在乎,别人的国家嘛,折腾折腾又有什么坏处呢?   了不起,折腾不动了再想办法嘛。   “徐先生,我听肖恩说,英格兰的毛纺品价格在这百年之间涨了三倍,宗教改革让英格兰在收回宗教土地后,全国耕地多出六分之一,贵族和农民商议着把土地去养羊,女王伊丽莎白接连颁布学徒法、工匠法来增强工业。”   陈沐仰躺在摇椅上,手上捧着天津瓷厂造出的小瓷瓶,里面装的是枸杞绿茶,像个老年人摇摇晃晃悠然自得。   他对厅中埋首书案的徐渭道:“我听说他们法令规定学徒必须做满七年才能出去做工,您怎么看?”   徐渭鼻梁上架着一副水晶眼镜,镜框是专门让铁厂用黄铜精细打磨的骨架,抬眼沉吟片刻道:“这很好啊,更多的培养时间能让工匠精益求精,自法令颁布七年,英格兰就会有一批优秀匠人,怎么,大帅也要在北洋施行这道法令?”   陈沐放下瓷瓶,在摇椅上想起来被晃得起不来,挣扎两下才起身道:“不,我觉得这很不好。”   “量变能引起质变的,更多优秀的匠人,这些人懂得技术,哪怕万里挑一在后来的社会工作中学习知识,就能产生自发的改良;况且优秀技术能让他们造出更好的船,更好的火器。”   “大明这么广袤的国土与如此众多的百姓,打赢一场海战取得南洋优势,对天下改变便如此之大,更何况一介小国,他们只要再打赢一场大战就能脱胎换骨啦。”   “脱胎换骨,这很可怕啊!”   “嘶……”   徐渭倒吸一口凉气,看上去好像被陈沐的话触动了一般,缓缓摘下眼镜放在案头,素色长袍的两只宽袖拢在一起,端着手望向陈沐,沉吟道:“不,大帅,老夫觉得英格兰没有问题,但大帅的看法有问题。”   “嗯?我的看法。”   陈沐环顾周身,皱眉道:“我的看法有什么问题?”   徐渭叹了口气,最近疯老头也用了陈沐的一系列护肤品,干巴巴的面皮红润非常,看上去像个五十六岁的年轻人。   他清清嗓子道:“您贵为天朝大帅,身兼北洋重臣东洋大臣之职,麾下要兵有兵、要钱有钱,议论到海外蕞尔小邦的一点微末革新。”   徐渭掂起衣袖探手道:“能否不要用村头穷汉望见别人家讨了小媳妇般眼气的语气,实在是……哎呀。”   陈沐被徐渭说得哑口无言,那可是英国,后来统治世界的日不落帝国,基础可就是在此时打下的,他心里急切,如此开口自然会有这种语气,端起瓷瓶饮了口茶,起身去寻蜜,这才道:“你徐先生别管我语气,我就是村头穷汉,就是见不得别人娶小媳妇,怎么办,你是绍兴师爷,拿个办法呗。”   徐渭听着嘿嘿直乐,让陈沐心里直嘀咕不知老疯子又打算做什么,接着就见徐渭神色如常道:“大帅若是村头穷汉,恐怕这事没有办法,但你显然不是,抢亲的人都找好了,您还在装什么穷汉呢?”   “西夷与英格兰有新仇旧怨,当下与我关系不坏,爱夷的红毛伯爵自有立国之志,飘扬万里尊崇天朝之心也很实诚,大帅既然给了承诺,英夷到时也不会坐以待毙。”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三岛英夷国土狭小,凡爱夷反叛则仅剩两岛,海岸甚长,地处优越商贸繁荣,只要大帅愿意付出代价,什么改革都能半途而废。”徐渭说着便笑了起来,“还望阁下端正态度,靖海伯是海外有名有姓的恶霸,不要妄想着做村头穷汉了,大明没那个命!”   “不不,事情并非如徐先生想的这么容易,爱夷还好,至少现在肖恩愿意做大明藩国,但等他掌国之时就未必愿意了。”   “现在最大的问题就在这,陈某有心做恶霸,但不愿付出代价。”陈沐俩手一摊道:“让我为那片土地死太多兵力,我不愿意。”   “有心拉西班牙垫背,他们就近出兵吧,可没记错的话菲利普头上也顶着英格兰国王的称号,打垮英夷容易,回头就要接着同西夷作战,这就很难了,相对我们,西夷就近,能组织大量兵力运送到英格兰。”   陈沐摇摇头道:“何况就算西夷不出兵,到时候当地也会反抗肖恩,没完没了的反叛,单单拉拢他们还不够。”   “打是一方面,虽说打起来谁都不怕,但大量精锐兵力耗在那边,并非长久之计,还要从其他地方想办法,至少要砸了其国中工匠、商人的饭碗。”陈沐抬手在瓷瓶身上轻敲几下,道:“北方得给我准备大量毛纺品,是大量,大到把他们的毛纺商人对行业信心完全失去,大到能拉平物价。”   “除了这些东西,还要有专人掌管这摊事务,让常吉代我写封信,把濠镜的黄程调过来,等从西班牙返航的领航船回航,随军一同出发。”   “让他们舒服舒服!” 第九十三章 多得   时入五月,从天津三卫至大沽口一带卫河沿岸时常出现大队骑兵奔走的壮景。   马队少则百骑,多则三百骑,顶盔掼甲全副武装的骑手人人牵一匹备马,沿卫河两岸从东到西,携三日水粮往来奔驰。   时而密集突进,时而结阵环行,歇息与行进皆不分白天黑夜,有时正午日光正好,他们将马拴在路边沿官道歇息;有时夜半三更,一阵骏马嘶鸣声里蹄声便轰踏而过。   有些时候不仅骑兵,步兵与炮兵也会加入到行军拉练之中,让卫河沿岸在半月之中满是铁马金戈,周遭村落的百姓都不敢出远门,生怕冲撞了军队给自己惹出祸事。   陈沐也带队奔行几次,不过他从不向西走,在这条往返二百三十里的官道上,他每次率队出行都只从军府向东不向西。   骑兵们更愿意跟着他走,因为在训练大纲上将军府向东直至大沽口百户所的行军称作行军,军府向西到天津卫那段更长的路则叫奔袭。   只有制定训练大纲的几个将领知道,其实原本训练是没有行军与奔袭之分的,只不过当他们的大帅打算加强自己的骑术与行军能力,便有了难易之分。   西边的路由黑云龙、杜桐轮换带队,要骑兵日行百里,步骑日行八十里,步炮骑日行四十里。   东边的路由陈沐、杜松轮换带队,骑兵日行八十里,步骑日行六十里,步炮骑日行二十五里。   东西两路的速度都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既没有辎重、小部队行进、还有官道之利,步兵急行军也能达到骑兵所要求的速度。   但他们不是为了练耐力或急行军的能力,是为锻炼行军中战阵变换,长途行军不掉队以及让士卒习惯这样最基础的行军——这种行军条件在战事千载难逢,真到打仗,他们的行军速度可能比这要慢,但付出体力却要更大,完整行军也要难受得多。   陈沐参与行军拉练是自讨苦吃,但他也没办法,松散了几个月,胖了不少,骑三十里马就颠得光想吐,这样的身体状态他根本不敢率船队东征。   何况他率队奔行到大沽口也有别的目的,北直、南直两省的船队都被临时征调过来供一期募兵操练,家丁都派到船上跟着舰队指导军兵,眼看着时间临近南洋今年第一趟京运发来,让他时常在海岸边望眼欲穿。   北洋、东洋到现在只有四艘战舰,还是皇帝的那几艘要用来环游世界的战船,以三桅大福船充当的粮船、马船、兵船倒是由南直隶送来三十余艘,唯独缺少战船。   香山与南洋早前传来书信会在今年向东洋交付一批远洋战舰,同时还有更多用于北洋的火器与甲胄。   他知道属于北洋军府的战舰会连同今年南洋送至天津的米粮、金银京运一同送到,甚至还知道那些他所期盼的一切就会在一月之内送至。   但知道这些并不妨碍这段时间他心中始终有一种等待珍贵快递的感觉。   因此近些日子,每个傍晚他都立在新修缮的大沽口炮庙眺望海面,有时看集结的船队驶向莱登或金州卫,有时则看远洋的船队回还集结于港口,还有些时候能看见往来山东、辽东甚至朝鲜的商贾船队。   更多时候,只有令人分外寂寞的碧海蓝天。   今天也不例外,跟随陈沐向东行军至大沽口的有五百人马,一个骑兵百户与一个炮兵百户,另外两个一期步兵百户与一个二期步兵百户,二期的募兵才训练一个多月,行军中既有行动缓慢的骡马炮队,还要照顾新兵,速度放得很慢,差点连东路行军训练大纲都没完成。   等他们行至大沽口的临时营寨,一期老卒都特有精神,早早得就完成扎营,在各队军官的带领下修缮起营寨。   临近傍晚,当军寨升起炊烟,数骑缓缓自辕门外勒马,赵士桢径自穿过营寨至炮庙上寻陈沐,登至塔上,见陈沐面朝海面正出神望着什么,轻咳一声提醒这才说道:“大帅,都办妥了。”   他去给北洋军府挣钱去了。   “常吉回来了,如何。”陈沐回过头,轻拍廊栏,问道:“军府账面上能多些银两支用?”   “原本账面有两万四千两银可用,此次宣府官市市本不足,朝廷又几乎停转、往年支应市本的兵部也因谭部堂患病归乡未有接替,口市诸事都不顺利,军府借了一万四千两出去。”   自互市开,先有官市、后官市毕再开民市,朝廷规定各边官市每年市本不得少于二十万两,用于购置互市所需货物,分毫不可少,往年凑不够要么借客饷,要么发兵部马价银,但今年因张居正父亲患病的事,朝廷气氛怪异,各部大员都不发话,底下人扯皮便更加严重,尤其涉及到用钱。   互相推诿地厉害。   今年宣府派到地方购置货物的指挥使都到顺天府,市本还未凑够,正好北洋军府还压着一批货物,便让赵士桢去谈。   “待互市结束,按市价九成采买战马,大致是将拟价十二两的上等骟马按货值八两,再算九成,按七两三钱算,能得一千九百余匹上好战马。”   赵士桢说着将笔记本奉给陈沐,道:“除此之外,他们也要购货,供给官市的缎拟价二两一匹,库中贩一千三百匹;蓝红诸色的棉布,被服厂用不完的贩了六千匹;还有贩给民市的糖果、布帛锅釜,及针、线、梳、篦等物,算下来账面上能比先前多两万三千两,还赚得一千九百余匹战马。”   “不过这钱咱也见不着,又支出三万两遣商贾随采购指挥入口市,快马已至口外向俺答汗诸部呈上书信采购羊毛,账面上比先前还少些,现余一万七千余两。”   陈沐终于将目光自海面收回,眨眨眼道:“钱留着也没什么用处,三万两银,收得了宣府毛纺厂那边也要花些钱,能收多少羊毛?”   “这,这学生还算不出。”   赵士桢轻笑一声,解释道:“羊绒羊毛,成色不同价有高低,若依市价最低的普通羊毛,可收六十万斤;若价最高的黄红细绒,则仅能收四万余斤。”   “依大帅要求,草原上各色羊毛羊绒都收,学生估计在二十万斤到四十万斤上下,但这是最好的情况,时间太短,六月十三张家口就开市,要想大肆收得绒毛,还要看明年,但大帅今年就要东征。而且——南洋京运船再不来,军府财务可就吃紧了。”   “够了。”   “今年这就够了,本就没指望这些羊毛赚钱,赚钱的方式多了,只要有这个数的毛纺品,就能给他们冲击,不用让英格兰羊吃人、也不用圈地,还能把宣府推动为毛纺基地,一举多得。” 第九十四章 活水   五月,朝廷绝大多数人的目光都远远地飞离紫禁城,投向江陵。   徐爵远不是第一批奔赴江陵探查情况的人,而最早过去的人已经能将消息传回到北方了,不知从哪里传出风言风语,紧跟着便席卷整个顺天的大街小巷。   不论有心无心,人们都在偷偷议论着,说当朝阁老张居正的父亲病重,是神仙难救。   人们云集着向那些可能继任首辅的官员送礼,但在这个时候那些人没有谁傻到敢收。   陈沐就不一样了,他专门准备张居正送些好话,不过穿着闲服布袍亲自登门拜访了一遭,什么也没说出来。   这种时候,张居正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是什么,是大展宏图之时的天降灾祸,让他去留两难、进退维谷。   哪怕他是神中年,人之常情依旧不能避免。   其实一直到今年初,张居正都过得很舒服。   自他掌国之来,军事上困扰大明很久的北虏降服,海内蓟镇有脾气大节制狠的戚继光威震寰宇、辽东有贪婪成性用兵如神的李成梁军事天才,海外还有南洋舰队灭国纳地如探囊取物,强大的军事本就是盛世的基础。   考成法施行使吏治清明,正在丈量的土地让各省都多出不少田地,一条鞭法虽说并未让赋税总量增加,但有力地减少了无效税收,再加上安南、缅甸、南洋诸国一年能京运四百万石米粮,空虚的国库也终于出现充实之相。   今年次子张嗣修科考也钦定为一甲第二进士及第,哪儿哪儿都是好事。   就这时候,传出老父张文明病重的消息,是晴天霹雳。   自己老爹病重本身就已经很难受了,还要考虑万一出事,自己离开之后硬着头皮革弊许多年的工作会被影响,若单是如此也就罢了——凭良心说,这些年他为人处世已经很能体谅与照顾同僚的名声,即使有不近人情的话,也只是放在私下里说。   提拔用人确实靠关系、或是照顾冯保感受任命了几个佞人、蠢材,但大多时候唯才是举也是真的。   现如今,父亲病重,那么多同僚不盼着好也就罢了,反倒盼着他中年丧父恨不得让路人皆知,你说气人不气人?   当一个人遇到问题时,没谁真的需要安慰,他需要的是解决问题,陈沐解决不了这些问题,尤其面对神中年这样的人,安慰最是苍白无力,他比普通人聪明一万八千多倍,什么事他自己想不通,还需要陈二爷安慰?   陈沐虽然没安慰,但这倒是自他隆庆年进京以来唯一一次进张居正府邸不尴尬的,张居正不搭理他,他也不搭理张居正,自己在正厅饮了杯茶,主人端茶他也不走。   起身溜达到偏厅,让游七给弄了些果子蜜饯,吃饱了又饮了杯茶,张居正都以为他走了,傍晚一打听陈沐又溜达到书房去了,硬赖着在府上吃过晚饭,让随从去街上沽了壶黄酒,一个人爬到院子假山上喝了半壶,这才卡着关城门的点晕乎乎地告辞。   临走还在阁老府邸门口高声嚎了两句不知是哪儿来的调子。   “姐儿呀,你好像石皮上青衣那介能样滑,为有源头活水来!”   差点被五城兵马司的巡城兵当贼捉去。   阁老府上人都觉得北洋重臣疯了——多少年了,撒酒疯撒到这,在内阁大学士府门前唱风月曲儿,多新鲜?   立在府门前的游七看着陈沐跌跌撞撞的步子,觉得等这场风波过去,弄不好陈二爷千辛万苦功勋换来的靖海伯都得被撸掉。   陈沐从北京回天津北洋军府的第六天,赵士桢、徐渭、徐贞明、叶梦熊联袂在寄国塔寻到陈沐,各个来得急匆匆,临见到陈沐却面面相觑一个字也说不出。   最后还是赵士桢对着在悬满青丝盒、摆满生牌的塔里写字的陈沐开口道:“大帅,你去阁老府上,跟阁老都说什么了?”   “说什么?”陈沐回头反问一句,提起桌案宣纸上写好的两句话吹了吹未干的墨渍,显摆道:“来,看看咱这两句,如何?”   纸上写的并不晦涩,笔迹也就泛泛之辈,唯独立意高得很,让人一看就知道肯定和寄国塔有关。   上面写着:英灵千秋享祭,山河万代隆昌。   “哟,没听说帅爷最近进戏馆,这杨家将话本里的唱词怎么都抄……”要不说有文化的人讨厌呢,就不让人装一家伙,赵士桢摇头晃脑说一半才发觉捅破了幕主脆弱的自尊心,连忙抬起大拇指非常不走心地说道:“写得好,就是让学生来写,也写不出更好的了!下午我就找人制匾。”   说罢,特狗腿儿地拍拍胸口,道:“帅爷不必多说,学生知道,这是要挂在寄国塔门口,一左一右!”   看着最大的力学单位面上由阴转晴,最小的力学单位这才长出了口气,紧跟着就被叶梦熊推开,道:“陈帅,顺天都传开了,靖海伯从晌午进内阁大学士府邸,直至夜里才出去,还在府门前唱了两句荤词,心情大悦,人们对你和张阁老密谈了些什么好奇的紧,什么样的风言风语都有,这可不是好事。”   “是啊!”反应过来自己过来是干什么的赵士桢也连忙问道:“帅爷都跟阁老聊什么了,那么开心?”   陈沐搁下笔,环顾几人急切的求知眼神。   “聊什么?我要是说,那天我从入府开始,除了一句没事之外什么都没说。”陈沐说着自己便轻笑了一声:“你们信么?”   信么?   徐渭又不合时宜地进入神游状态,赵士桢跟岳老子对视一眼,看看叶梦熊,把脑袋摇得好似拨浪鼓,夸张地抬起四根手指摇晃着:“四个时辰,四个时辰一句话不说,出府还唱荤歌,还给五城兵马司捉去半刻——不信,这问谁都不信啊。”   “不信就对啦,我真什么都没说。”   陈沐非常认真地点点头,板着手指头算道:“三个时辰三刻半,陈某吃了三盘蜜饯,齁得不行喝了两杯四碗凉茶,如厕三次,晚上死皮赖脸蹭了顿饭吃的还不错,吃饱了又要了一壶金华酒,自己喝了半壶。”   “走的时候自己把自己喝高兴了,就随口唱了两句词儿,谁知道叫五城兵马司的小兵截住,见我腰插手铳一头短发,夜里又看不清牙牌,拐弯就把咱按衙门里去了——以后还得少喝酒,喝酒误事呀!” 第九十五章 船来   万历五年夏至,天津大沽口。   百户所城砦女墙后每隔十步便有几名旗军持兵侍立,冰冷的镇朔将军炮口垫高对向海上,高悬的大旗迎风招展。   自北洋军府立于天津,大沽口原本懒散的旗军遇上个闲不住的北洋重臣,成日带着骑兵往来奔走,害得人都没法偷懒了。   百户所外沙滩上歇息的北洋军各个威风,一身武备让炮台百户都眼热,有些骑兵的甲胄涂了赤、玄两色漆,胸前及肩头还坠着穗带,映着日光熠熠生辉;更多人仅着素甲,明亮得能在胸甲上映出人影,甲胄下深蓝色制式新兵服领口立起,扎着标识行伍番号、职务姓名的对称方形图案。   北洋步兵、炮兵在军府兵种武备上已属简略,即便如此也皆为上品,不论是裁减得当的军服还是精细锻打的甲胄都惹人羡慕。   骑兵则显然在武备上进入另一个阶层,甲胄兵器更精美,人与马身上的装饰物也更多,每一具骑兵胸甲都被南洋卫手法高超的军匠以蚀刻工艺造上走兽纹,相比步兵头盔的帽檐更小、更矮,护颈锁帘坠彩色狼毛、牦毛,最大的差异还有骑兵学员服为赤色。   一直以来,人们认为‘武事尚威烈’故戎服色纯用赤,间以紫、青、黄、白等作为配色,以达到恐吓敌军、彰显威仪的目的。   但服色原本就有易于辨认的作用,尤其在步兵中,各色服甲能更容易让将帅辨认,以达到便于指挥的目的,所以到此时已经很少有纯赤色的军服了。   就连北洋骑兵的军服一开始也是深蓝色,不过正好赶上被服厂蓝色染料不够,就制了一批赤色军府,后来陈沐发现赤色看上去更好,更适合骑兵奔驰起来的威风模样,便干脆下令完成九月军事训练的一期骑兵统统换装,把这当做一场增强募兵荣誉感的仪式。   如此一来,骑兵的荣誉感确实有了,其余兵种的羡慕也随之而来——别管一期还是二期,募兵都是冲着这份钱来的,步兵饷银最低、炮兵与骑兵要比旁人高出一截,完事骑兵还比炮兵好看,这谁能不羡慕?   可惜羡慕也没用,鸟铳手晋升各兵种时看的是成绩,枪术、铳术、战阵诸科目最优秀的人才有晋升骑兵的科目,炮兵则还要依据几何、算数、目力等科目成绩选定。   简单来说,只要足够优秀就能有成为骑兵的机会,但炮兵不一样,炮兵还要看天赋,有的新兵各项成绩都非常好,就是打死都不会算弹道,那就当不成炮兵。   几个大沽口百户所的旗军立在城墙上镇朔将军炮旁看着远处歇息的骑兵交头接耳,被远处巡视的旗官发现,沉着脸走过来低声约束道:“站直了消听的,军府陈帅就在那边,可别在这地界儿给咱丢人!”   旗军眼见军官来了,连忙各个站好,有胆大的跟总旗小声嘀咕,道:“您看内各个大鸡冠子,不就是新军,好嘛,看给他们劲儿劲儿的。”   大鸡冠子说的是北洋骑兵笠盔上的大簇红缨,从盔顶挑起两寸高一直向后坠到肩胛骨,看着威风的很,但旗军尤其是广东之外的旗军,看这装束肯定心里头不舒服。   原先募兵待遇就比旗军好,都是兵,旗军还是世兵,可在待遇上一月几斗米比人家按石算的月俸少得多,如今又出了北洋军府的募兵,待遇比过去的募兵还要高。   “百户听说了么,这北洋骑兵,饷银不知怎么算的海了去,吃管饱住管好,好些人一月能拿三两碎银!”   这年月当兵的大多杀人才有钱,没人杀那点军饷也只够管个半饱,哪儿像北洋军这,练兵不打仗饷银就这么多,算下来一年四十两,总旗俸禄也就这数。   “这钱要给我,别说把头发放塔里,鸟毛拔了放塔里都行!”   年轻的总旗面无表情地抬脚轻踹口无遮拦的部下,义正言辞地让他们好好站岗,别想那有的没的,走出几步才在脑子里盘算自己手上有多少家产,看着陈帅也挺和善,能不能托人弄个今年讲武堂招生的名额。   他家三辈子总旗,往上数最高一代有幸做到百户,到他这代,要能做个百户,就算光耀祖先。   可话说回来了,谁还不想做个千户、指挥了?这天津是承平已久,想升职不想着在钱路上使劲就不可能,但一样是使钱,送到千户那,过两年能升个百户,可要说把自己送进讲武堂,过两年出来,可就不单单是百户了。   就这十个月,北洋那些从宣府讲武堂出来的学员好几个就已经从试百户升到千户了。   正想着,百户所望楼上的旗军吹响水牛角,举目望去,海面上几艘福船沿着海岸缓缓驶来,形制有大有小,都是座战船的模样。   “快去,不,跟我去通报陈帅,福船来了!”   他可知道,那位东洋大帅近些日子见了天的往大沽口跑,可就是在等海外航来的京运。   根本不必旁人提醒,陈沐早就望见海上驶来的福船,他撂下望远镜皱着眉头递给赵士桢,道:“看看,那是不是从南京跟着唐胡安一道航去西班牙的识路船。”   福船一共大小六艘,运载力不过万石上下,这种规模一看就知道不是南洋发来的京运船,但条约签订后随同去往西班牙认路的只有两艘大福,多出来的四条船又不知是哪儿来的,把陈沐看得心痒痒。   “去西班牙的认路船有一艘,回来了,还有两艘好像是去年跟陈爷们去找麻贵的船。”赵士桢用尽眼力朝海上望着,慢悠悠道:“剩下三艘,像是南洋那边的货船。”   “陈矩的船?”   陈沐轻敲太阳穴,他想起来了,陈矩在自北亚墨利加麻家港回航时走了条险途,有船调头向南走赤道北回来,一前一后差出几个月。   那条航路虽然有西班牙人过去派遣马尼拉大帆船的航海图,但到底也是初次航行,不见得安全多少,陈沐更担心他们船上的水手会不会缺少。   “南洋的货船,想必京运船也到了,我接人,你这几日留在港口,等着京运船。”   陈沐说着两只手便拍到一处:“看看今年,南洋能给咱们送什么!” 第九十六章 珠宝   六艘福船确实为赵士桢所说,一艘去过西班牙的领航船,两艘登陆过北亚墨利加麻家港的押粮船,另外三艘有大有小的福船则是南洋先航的珍宝船。   虽然看上去其貌不扬,但自驶入渤海之前,一直跟随大船队缓缓航行,直至进入绝对安全的北直隶沿岸才随领航船一同快速驶向大沽口。   “属下得了南洋大臣授意,知北洋军费一日不可耽搁,入渤海便一刻不停,快船驶来了。”   自南洋驶来珍宝船的船长是广州讲武堂的一期学员,见到陈沐自有一股老下属的亲近,一进北洋衙门感慨几句一年不见校场变了大模样,便向陈沐奉上南洋军府发来的船货单,道:“这单子一式三份,南洋留了一份,刚刚给常吉先生一份,这是最后一份。”   账目单以圆纸筒上蜡密封,南洋大臣环形私章蜡封完好无损,打开账目上面写得简单,单单一小两大三条福船,运的货却不简单。   吕宋马城府铸大锭银,封装二百六十箱,共六千锭,一锭五十两。   狮子国、唐民岛宝石,鸦鹘、猫睛、青红、玛瑙各色分装八箱四匣,每箱大小种类不同,共重四千二十斤。   苏禄国海珠,依珍奇分装三匣,每箱大小种类不同,共重一千九百七十两。   占城国象牙,依大小分装十六箱,共三十四根;犀角分装三箱,二物共重七千四百七十斤。   这些东西整整装了三船,看得陈沐喜上眉梢,待他合上账单,对南洋船长勉励两句,问道:“一路航行辛苦,在北洋稍歇几日,后面的京运何时抵达?”   “也就在近日了,如今先遣船队应已自登莱起航,卑职多谢大帅美意,不过属下是歇息不得,明日便要起航。”船长说着向陈沐告罪,解释道:“今年缅、升两府丰收,京运量巨,船运不足,我们这些船长少则跑两趟,多的怕要跑四趟,眼看大风临近,赶在风来前回去还能多跑一趟。”   过去海运船舰一趟二百余艘,这大约是南洋军府四百料以上福船的所有数量了,如今要他们运送二到四次,那少说也是六百船次的货运,单单路耗就要耗去五六万石米粮。   “既然如此就辛苦你们了,丰收是再好不过的事。”陈沐缓缓颔首,又叮嘱道:“小心风浪,往返万里航行两月,莫要急切航行,小心漂没。”   “歇息的时间不长,你跟亲兵下去,给水夫找营房歇息,所需一应向亲兵说明即可。”   待船长走了,陈沐暗自盘算着价值,原本他以为今年南洋军府要顾着西洋,恐怕在京运中夹带输送给东洋军府的财货会少许多,却不料居然比去年还要多。   去年与今年输送白银相同,都是三十万两,但去年在货物上运送的是大宗广东棉布,其余多是水泥生料等建材,没什么值钱货物;今年就不一样了,送来净是些值钱的大件儿。   “徐公,南洋去、今两年,可出什么大事?”   这事别管陈沐问谁,他的幕僚都不会知道,真是他们在北方能知道的事,陈沐肯定自己也清楚,陈沐不知道的,他的幕僚就更不会知道了,徐渭疑惑地问他怎么了,就见他摇头说道:“南洋今年送来的货看样子像压货了,但运来的银丝毫不少,我觉得像出什么事了。”   说着,陈沐将货单递给走上前的徐渭,让他过目。   苏禄是出产珍珠不假,若以大宗货物易卖,换来上千两珍珠不奇怪,可一下子弄四千多斤宝石,这个数目已经超出正常贸易的范围了——不是明商或南洋军府买不起,而是狮子国根本吃不下等价的棉布或其他货物。   何况宝石这东西,它和珍珠一个样,这两种珍宝都不是直接出售就能获最高利润的东西,它们得送到苏州,那有整个世界最熟练的珠宝加工匠,经他们的手艺加工之后,一两玛瑙就能卖到十几两甚至上百两白银的价格。   同样还是东南,这些加工好的成品也能最快速度贩出,因为江南才是大明财富的汇聚之地。   这是能获利十倍数十倍的东西,还有那些犀角象牙。   陈沐算了算,只要他愿意付出五万两白银的代价与几年时间,这些高拱今年给东洋军府送来的东西,其价值恐怕在二百万至三百万两白银之间。   就这单单一小两大三艘福船。   看样子南洋是发财了,不然也不会舍得把这些东西送到天津来。   “难不成,是西洋的殷养实已经走到我陈某人前头,在西洋收获颇丰?广西旗军也并非不堪用啊!”   陈沐磨痧着下颌短须沉吟着,突然听见徐渭猛地拍手道:“大帅,在下应当知道为何今年南洋运送货物数量有异了,南洋当是在去年发了笔横财,不过这财今年才落到南洋手上。”   陈沐听着来了兴趣,问道:“什么横财?”   “在下也是猜测,不过多少与此事有关,去年林阿凤率船队军民数千驶离唐民岛,于马六甲以西多行抄掠之事,在下以为高新郑兴许是效法陈帅,将林凤所获贼赃购来?”   徐渭说着又自己摇了摇头,道:“不……如珠宝、象牙之属,多产马六甲以东,若是如此,这批货物开始应当就在高新郑手中,去岁将之卖出,夷商于马六甲购入,又逢林凤船队抢夺,再贩回给南洋,若是如此,这批货送到北洋也就说得通了。”   “怎么个说得通法?”   陈沐并不觉得这个猜测说得通,高拱完全可以再把这些东西卖一遍,再让林凤抢一遍,竭泽而渔,多有意思?   别人不知道,高拱不会不知道,随大明于西洋设立军府,一定会进一步挤压葡萄牙在那片海域的生存空间,双方交恶是早晚的事,不必那么吝惜友谊,更不必过多考虑长远。   这是大明,百姓思念老婆孩子热炕头、国中富裕自给自足、政策随一届首辅上任朝令夕改、只有天知道什么时候又会禁海的大明!   思虑什么长远?   一票、一票、又一票,专找大的横财干下去才是硬道理,抢一两银子都是赚的。   抢空了再琢磨长远也不迟,反正论经营、治政能力,农业、水利科技,大明能甩开别人北京到南京的距离。   “西洋还有殷公,想必南洋大臣也不好再拿这批货出手,要么自己贩入国中,到时说不好还会被西洋大臣奏上一本;要么,就只能送到北洋了。”   “好像是说得通了,不过别管这货是怎么来的,到我手里就别想再出去了,谁要都不会给的,这是我东洋三年军费。”陈沐说着站起身来,转头道:“劳烦先生跑一趟,自北洋调千骑看护这批货完好无损地运入军府,我去见从西班牙回还的使者。”   “万事俱备只差战船,厉兵秣马,陈某终于能去墨西哥了!” 第九十七章 君瓒   自南洋运来的珍宝货物东西不多,不过半日便收拾好,陈沐没急着召见使者,刚好让他歇息半日,沐浴更衣洗去风尘。   当晚在衙门偏厅设宴也未谈出海事,只是让他们一众好好休息,睡足了养好精神。   直至次日晌午,才让莲斗去敲了衙门鼓,首次传告北洋、东洋各部将官、六部北洋分局官员入衙议事。   各级将官着了官服,绯袍青袍绿袍混杂,各饰飞禽走兽,陈沐也换上久违的绯色蟒袍,尽是衣冠禽兽之境。   与会者唯一一个穿常服的,是跟着京运船一同从南洋至北洋的邓子龙,去年刚当上总兵官,独领云南兵事镇三宣六慰,因处事不周跟刘綎闹了别扭,两营兵打了起来,本来这种大罪两个人都是要下狱论处的,刘显都说不上话,幸亏有高拱从中周旋,兵部这才将二人革职,兵马尽交刘显统帅。   南洋没法待,闲着也不是个事,邓子龙向高拱请示后就随船到北洋来,灰头土脸地投奔陈沐了。   本来这个事朝廷处理铁定要各打四十大板,别管什么起因朝廷的将领带兵打到一起,还动了兵仗,差一点连火炮火箭都要使上,出了事肯定要交还兵权,可说到底两边本身都有错,刘綎受的委屈还比较大,所以兵马就交给刘显的人统领了。   人家刘綎带的兵是云南当地旗军营兵混编一营,虽说是地方军,可跟邓子龙所率吕宋苏禄抽调宗藩军合编一营比起来那也算是中央军,结果这边药弩都上了还没讨到好处。   陈沐听了邓子龙千里迢迢的诉苦,气得接连冷笑:你谁也别怪,本身就是士卒打个群架的小事,谁让你的兵拿盾牌棍子使鸳鸯阵的?使了就别怪人家丢长标射毒弩。   鸳鸯阵是什么东西?后世警察的防暴队依然能看到一点鸳鸯阵思想的影子,都是训练有素的明朝大兵,拿这东西去打架谁受得了啊。   这就属于自作自受,还让南洋两千多宗藩军改换门庭,成了滇地边防军,不过陈沐倒不觉得这是坏事,邓子龙吃到自己的教训,朝廷也硬收了两千余兵马,最棘手的事也没落在自己手上,有南洋大臣高拱去给朝廷擦屁股,挺好。   至于南洋缺失的兵额,再招募就是了,眼下南洋宗藩军还是很容易招募的。   上了衙门,邓子龙无官无职,只能披挂胸甲挎腰刀立在堂上侧边充作护卫旁听。   堂中陈沐大马金刀地坐在上首,北洋卫官武将分坐左右,如今已经朝廷各部门议事除了衙门升堂已很少有这样的座次格局,通常都是上首置主客两座,下面陪座两列,哪怕客座空着,也不显得那么压抑。   陈沐今天是故意以大帅训话的座次安排,他扫视一众官吏,抬手道:“两个事。”   “朝廷近来暗潮涌动,诸位六部过来的同僚肯定心知肚明,陈某只说一次。”   陈沐原本没打算提,实在如今张居正父亲重病的消息越传越烈,这些年被张居正压制的、得罪的官吏正四处走动,甚至都准备好在张居正下台后拨乱反正给他治罪了。   如今北洋可谓群贤毕至万事俱备,要人才有人才、要银钱有银钱、要兵马有兵马,赶在这准备出征的当口上,他不想有任何意外。   环视神色各异的北洋同僚,抬起放在檀木大椅扶手上的右手,道:“最好别趟这浑水,朝廷有人事变动也好、没人事变动也罢,同北洋诸君都无丝毫干系,东征在即,探寻欧罗巴是我族千载难逢之大业。”   “我等上报皇帝、下应黎民,为的是定今后数十年、数百年的天下大势,让天下为大明所知,更要让大明为天下所知!”   “亚墨利加与欧罗巴有多大,诸位都看过天下舆图,哪怕大明仅能支配三分,待诸位百年,尔等后人皆傲称我祖乃大明柱国!”   “求忠孝国家的,东面是你最该去的地方;求名的,名留青史;求官的,官居一品;求财的,家财万贯。”   “此时朝局未必是真动荡,天下大势却是真千年未有之机遇,能于此相媲美的或许仅先汉开西域。陈某今日说了,今后就不会再提此事,想忙着站队取晋身之资的,我不会拦。诸位皆比陈某年长,陈某不会妄自尊大地与诸位说好自为之,但万望诸君谨记——求仁得仁。”   该提醒的都提醒了,陈这话主要是对那六部北洋分局的主事说的,在这些事上武将不敢跳出来,更何况南北讲武堂自有军人传统,他们知道自己受训是为了出塞与出海,对国中人事动荡并不感兴趣。   他们是新军将领,真正关系他们切身前途的只有一个地方,北洋。   天下没有人不重视新军,但不是每个地方都有北洋这样为他们操练得心应手的配套部下,只有在北洋,他们一身所学才能得心应手,也只有北洋,才有仗打。   说完了,陈沐也不管旁人阴晴不定患得患失的脸色,抬手道:“君瓒此时想必已养足精神,请将此行东洋见闻回报给六部诸位主事。”   他口中的君瓒,名叫杨廷相,是随同唐胡安一同去往西班牙的使者。   福建泉州晋江人,匠籍出身,也是三年前被调往南洋的新科进士,成绩在同年中排名一直偏下,福建乡试第六十六,会试第一百四十一,登进士三甲第一百八十名。   以他这个成绩,同那些起步就能进翰林院的天之骄子不同,原本首选会任大县丞或小县令,捱到这个时候,运气好能进六科做个七品给事中,往后再升就得看造化了。   但有些人天生就有扼住命运喉咙的能力,在杨廷相被分派到跟随张元忭等人至马尼拉的头一年,跟着海瑞去班诗兰城左近任一小县令,任职不过半年,在一次同时任南洋军府佥事的高拱谈话时听见上官对知晓海外夷事人手不够的忧虑,当即出言,为自己拿下进海军讲武堂作为三期学员的通行证。   他是南北讲武堂第一个进士学员,主修战船科、辅修兵器科,算没丢下出身带给他的手艺学识,能背下十二万字典籍考取大明帝国十万里挑一的进士三甲,学起海军事,南洋、葡夷、西夷的几门语言如探囊取物,待学期满,以全甲毕业。   毕业那年正赶上明西议和在南京签订租借塞维利亚条约,全天下都找不出人比他更合适出使——像班超出使西域般的荣誉,轻而易举的被出使南洋的杨廷相收入囊中。   这一年,被称作文武双全的杨廷相三十一岁,气宇轩昂地立在北洋衙门正厅,拱手向厅中同僚行出一礼。 第九十八章 偏见   “卑职此次通航西国,在其国中过城池三座,先入塞维利亚至其国都马德里,后于阿维拉短住三日,回塞维利亚起航,向西起航去往亚墨利加时亦借机于葡国里斯本稍作停靠,其国言语、文化、人种皆与我不同。”   “其地大且广、垒石为城、俱有圆石马面墙,戒备森严,土地肥沃然耕作不得其法,田禾甚薄故百姓衣不蔽体甚为贫困。海岸多有僧侣煮海为盐,寺庙多工匠专事打制,上至兵器甲械下到酒盐诸物,每城中心必有广场,广场必有常日市集,僧侣日夜往复将寺庙货物运至城中市集专司商贾贩售。”   “气候季节近我,国人勋贵武者肤白黄相杂,近西域种,服饰甲具尚黑,男子多佩剑,唯喜斜跨红绸、半披黑篷,戴圆檐软帽多饰赤青鸟羽,以为倜傥。”   “其国僧侣权重,国王亦甚为所惑,僧人多剃光顶发留四边以示虔诚,披大袍饰银架以辨身份。其国无国法,以僧侣寺法治理国家,王宫为勋贵享乐,每遇纠纷,国人即寻‘宗教裁判所’,国人性烈尚武,亦不禁私斗,每酒肆言语不善即为仇家,于街市拔剑相斫。”   杨廷相以一种天朝上国审视海外蛮夷的口吻面无表情地叙述着他所认知的西班牙:“在塞维利亚,在下遇到几名我朝沿海百姓,皆为早年被骗、被倭寇贩卖至亚墨利加或葡国,在当地被称作‘印第安斯人’,实则为双屿百姓,多已于其国娶妻生子,最年长者已八十有四,命途辗转。”   “此次自西国返航,在下带回十六名异乡百姓,有一人名为翟哥儿,嘉靖二十五年被葡夷总督卡斯塔涅达自双屿带走,离家时仅六岁,同船被诓走百姓有十五人,先后经利马、巴拿马辗转数年,途中遇法兰西海盗,被迫至里斯本,被贩至鞋匠家中做仆从,至十一年前,又被僧侣莫拉雷斯骗至塞维利亚。”   “在塞维利亚,翟哥儿在寺庙中为莫拉雷斯做鞋,积攒微薄酬劳等待其依照约定送他回宁波,直至林来海战后,莫拉雷斯欲至亚墨利加发财,以九十二杜卡特金币的价格将他卖掉,在下至马德里时,正逢翟哥儿于宗教裁判所状告僧侣莫拉雷斯。”   说到这,一直面无表情陈述的杨廷相初次露出骄傲神色,道:“根据条约议定,夷人无审理、处置我天朝子民之权,故在下于马德里城中市集开审,三日处理案件四百七十七起,还客居马德里九十四名明人清白。”   “不过在下疑惑于胸良久,还望陈帅解惑。”   陈沐早就沉浸在他所诉说的关于双屿岛小孩翟哥儿的故事中,正想着等议事结束让杨廷相找人将这个翟哥儿寻来,在美洲、欧洲生活二十几年的明人可不多见,他耳濡目染的常识对大明来说价值远高于其做了一辈子的鞋匠手艺。   不过要说起来,这个杨廷相真的胆大包天,跑到曾于明朝发生战争的西班牙国都,去审理案件——陈沐一直认为此时尽管条约上已经签订,但真正落实还要等军队过去才行,没想到这会儿就让杨廷相给办了。   突然听到杨廷相有疑惑,点头示意他说出来,接着便见杨廷相走了两步,道:“在下于马德里所审四百余桩案子,多为亚墨利加土人假扮明人,想得以恢复自由人的身份,为何西夷葡夷其貌诡异,那亚墨利加土人却与我相似近乎难辨?”   “此事我也不知,兴许是先民渡海东迁?亚墨利加北方与努尔干都司故地极近,咱们的麻帅就是冬季北海冰封,趁海不注意拿两条腿走过去的。”   东洋大帅说了个俏皮话把自己逗笑了,随后正色道:“他们是怎么过去、或原本就生在那都不重要,他们的君主被处死、国家被灭亡,自己都不知道是从哪来又要往哪去,如今被奴役的被奴役,没被奴役的七零八落分散各地。”   “西国夷人可以用囚禁、奴役、混血、驱使来让他们使力,我们就要以同体同肤接纳他们,令其归心——杨君瓒,既然你这么好奇他们是从哪来的。”   陈沐低头抬手平展了坐在椅子上皱起的官袍,抬头挑挑眉毛,道:“他们的历史,你来写吧。”   “没有人天生愿被奴役,只要我等将现在攥入掌中,他们的未来便必定与大明绑在一起,当他们成为大明的一部分,变成我们,一切便迎刃而解。千年以来,兴,天下兴;衰,天下衰;中国即天下。轮不到别人来定义什么是我们,我们不但要定义自己,还要定义他们。”   “亚墨利加,数以千万计的子民正翘首以盼天子的接纳,只需要四十年,两代人,皇帝在亚墨利加就能有源源不断的兵力。”   陈沐磨痧下颌短须笑了,手掌轻拍在太师椅扶手上,道:“说说关于战事的事,君瓒通东洋,总不至于仅看了些风土人情回来吧?”   杨廷相闻言胸有成竹地轻笑,随后向陈沐拱了拱手,缓缓走出堂中在门外对人吩咐几句,这才回来对众人道:“西国国王邀我在马德里的武器广场看了他的军阵,甲具、兵刃、铳炮、阵形与讲武堂教授林来海战时的西夷军团并无不同。”   “唯独铳手在军阵中多了两排,矛手少了两排,一个三千人军团中有大约三百顶盔掼甲持剑盾的武士,这样的编制并未在林来海战中出现,但在陈帅平定吕宋西乱时曾有剑盾武士参战。”   “在下猜测,更多的铳手与重甲步军,是为对抗陈帅在南洋时那支四成用铳、六成用矛的宗藩军。除此之外,在西夷本国,每个军团都有更多骑兵,并非吕宋或关岛见到的仅数十骑,一个军团多五百余骑,执长矛长剑,人马皆重甲。”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这并非在下亲眼所见,在下船队至塞维利亚时,并未在沿海岸边见到西夷大举造船。但翟哥儿说,自林来海战后,国王下令各地砍伐森林,制造更大的战船,国中各铸炮厂都在制造更大的铜火炮。”   说着,有军府武弁持长绘卷入内,得到准许后在杨廷相身前将绘卷展开,上面以精细工笔画出一艘庞大战舰,引人注目的是排列超过十门火炮的单层火炮甲板与舰首那一圈弧形炮位,尽管甲板只有一层,载炮至少三十五门。   但这幅图的船中后部画得虽然同样笔锋,却多处模糊不清,有些舰船部件属于明船特有,在西船中并不存在,令陈沐将疑惑的目光投向杨廷相。   “在下命流寓西国的明人秘密贿赂船匠,得到西国国王下令制造舰船的船首图,其后船身与船尾皆为在下想当然绘制,此船名巨盖伦,隶属西国‘神明眷顾、走运而伟大的舰队’,目下仅知其国造如此大舰数十,据船首图测算,船舰用料三千至四千,吃水两丈余,载兵应三四百,搭建船炮从船首炮位上看,膛径过六寸。”   杨廷相说罢,拱手道:“陈帅,就在下所知,南洋船舰,最大者不过两千五百料,对战此等巨舶,只怕有力不逮。” 第九十九章 七百   夜晚的凉风透过撑开半扇的窗涌入室内,吹散噙着烟斗倡议军事的北洋将官造出一屋子的乌烟瘴气。   北洋衙门参谋厅的内室仍旧人声鼎沸,当身着深蓝或赤色学员戎服的将校武弁足蹬马皮短靴捧着资料或茶水不断进出,只有身着蟒袍的陈沐一个人坐在外厅,两臂肘顶膝盖手托脑袋,手指缓缓揉着太阳穴。   杨廷相从西班牙带回的情报太重要,西班牙的新式盖伦船哪怕仅看船首,都是当之无愧所向披靡的海上巨兽——这幅船图让陈沐对遥远大洋另一边海岛小国伊丽莎白深感佩服。   他不知道历史上的无敌舰队与当今明朝船料应如何比较,但西班牙人的造船技术与能力是不会发生大变化的,没有林来海战受挫的刺激,历史上的无敌舰队中船舰可能比这艘杨廷相称作‘巨盖伦’的船图稍小,也不会小到哪里去。   英国人就是击败这样的舰队,踏上称霸大海的第一步。   根据杨廷相的船舰绘卷,西班牙新造战船长度与万历号相匹,但船形要更宽、船腹更大,因此估算用料比万历号更多,尽管在心理上,陈沐倾向于这是西班牙最大的战船,实际情况却不允许他草率做出判断——西班牙如果仅有五艘这样的大船,没什么可怕的。   可如果这个数量达到十艘,在可能发生的局部战斗中就能为西班牙提供足够的海战支援与海上震慑;如果达到三十艘甚至更多,陈沐东征的战略就必须重新调整。   啪!   陈沐的手拍在桌案上,抬起头对侍立一旁的武弁道:“取纸笔来,我要写信。”   过去一直准备以新建制的东洋军府之力东征,但那是建立在明军可以在大东洋取得绝对优势的条件下、地区霸主西班牙短期没有同大明再次开战为前提,如果没有绝对优势,就需要保险一点。   陈沐要向南洋借人、借船、借兵。   借邵廷达、石岐,三个千户的兵,六支舰队的船。   同时,他还写信去往广州府合兴盛的闽广会馆,召各船主来天津。   这封信就和来自西班牙的情报没有关系了,不论西班牙人造没造新式大船,他都必须给商贾写信。   斟酌着将书信写好,命几名亲信家丁骑手使驿站昼夜兼程将书信送往广州,这才起身走向内室。   在参谋厅的内室中,包括邓子龙、杜松在内的数名北洋教官、帅府幕僚围长桌而坐,长桌正中被打开,露出八尺长四尺宽的巨大沙盘,各以竹鞭议定东征进军路线。   “陈麟冈自亚墨利加回航后有言,长途海航空旷,不宜大队行船,何况辎重输送艰难,应以小舰队各带领航,各依船图,仿照路上兵分五哨,分行齐至。”杜桐拱手对陈沐说着,语气一转道:“但分兵需海上有航行经验的将校,北洋最为欠缺。”   杜桐说着,杜松就在一边点头,其实前面都是他的意思,后面北洋欠缺拥有远航经验军官才是杜桐的意思。   赵士桢面色沉静,对众人道:“正好陈帅来了,咱们能否从南洋调些将官,不会借用太久,只要初次航行有他们带着,待航至亚墨利加,他们便可返航。”   “不必担忧,我已经给南洋高公去信,请调兵、船三千,我听你们在说分兵齐进,不是不行,但要分几路出去,又走什么航线。”陈沐在桌旁取过竹鞭在沙盘上推着,道:“可有庙算?”   有航线可选么?摆在他们眼前就两条,向北走沿岸,要么陈矩从麻家港回来那条航路,要么稍向南一点,走西班牙人东航那条路。   他们只有这两条相对成熟的航线,除此之外,无他可选。   “陈,陈帅。”   就在诸将面面相觑之际,最不该在此时开口的邓子龙插言。   当陈沐转过头,只见邓子龙面上情绪难明,那是一种既带着羞愧又有尴尬的神情,道:“恐怕南洋此时无力供给援军。”   “都是在下失职,南洋两千余兵力归属朝廷,此时南洋诸藩皆以为朝廷欲吞其兵马,国中汹汹,君主已不能约束,高公亦勉力为之。”   陈沐眉头皱起,他把两千多宗藩军变成云南地方军的事忘了,这会正是朝廷给南洋诸藩莫大压力的时候,本就得妥善处理,如果再借兵向东洋出海,恐怕高拱也承受不住。   南洋本来就没多少常备军,全靠数万宗藩军支撑,如果失了他们的人心,再想拾起来就难了。   “无妨,书信已命人快马急递,事在人为。”   陈沐并不觉得高拱手上有事就会一毛不拔,“哪怕军队过不来,船总是能借出几艘,怎么样,你们都议了些什么?”   邓子龙心中有愧,抱着将功赎罪的心思向几位北洋教官看了一眼,这才指着沙盘对陈沐介绍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此次航程甚远,亚墨利加亦无我城池,后续辎重运送恐间隔良久,在下算过,随行粮船需备一年粮草。”   “后续辎重,最长不得超过三月起航,同样要备一年粮草。”   “以四百料常制大福为例,载水粮两千石,算上路耗与漂没风险,若无战马,每两船仅可供百户旗军吃用,有战马则要三船。”邓子龙对陈沐问道:“陈帅打算运送多少兵马?”   “千户人马辎重队,要三十艘四百料海船,再算上兵船、甲械船,至少五十艘。”   陈沐缓缓点头,眼神有些发直,后勤压力很大,他说道:“粮船马船甲船请兵部调集,还能从商船中征调一批双桅福船,兵分五部,先后起航,第一批还要带上木料水泥、渔具农具,至亚墨利加沿岸的事诸位可有腹稿?”   “我的意思,第一批登陆旗军在沿岸由百户率领,寻找合适的登陆地,每隔二三十里设立港口与百户所,由北向南一路铺开。”   陈沐的竹鞭指向北亚墨利加的西部沿岸,从麻贵未涉足的南面直至墨西哥的广袤区域,道:“第一批,北洋一期五部千户,三月之内在北亚墨利加安营扎寨;第二批,征募莱登诸地卫所军为拓荒兵团,携辎重船队于三月之后启程,在第一批募兵靠岸后的第四个月抵达,应该在来年春季,于各百户所开垦土地。”   “第三批,待北洋二期募兵操练完毕,携辎重于来年秋季抵达北亚墨利加……”   陈沐说着,便看见黑云龙默默板着手指头盘算着什么,抬头道:“陈帅,就是说,咱需七百艘船?” 第一百章 样炮   头天夜里北洋军各级将官忙活了半宿,次日一早军府各级官吏又齐聚一堂。   东征所需船舰数量并没有黑云龙说的那么多,但他们确实需要很多船,至少四百艘,而且是海船。   年轻的兵部北洋分局主事同样对此事感到头疼。   “禀明陈帅,自民间募调船四百不难,难在募海船四百,我北方沿海多为渔船、民船,纵然出海也只航于沿岸,海船少之又少,往年朝廷用船,需二三十条则调南直船、需五六十条则调福建船,此时北洋要调船四百条,还皆为大船,恐怕即使连上广东,也是不够的。”   “若强行调船,下面人有意讨好,哪怕调来船舰足数,也未必合用。”   汪应蛟说的东西陈沐再清楚不过了,大明除了合兴盛的海商与沿海水师,哪里还有什么海船,寻常百姓用船都只是平底民船,禁不住海上大风大浪。   “不急,这船不是起初就要足数的,潜夫只要能请兵部调船百艘,也就够用了。”   “百艘?”   汪应蛟原本难堪的面色稍稍平复,慎重道:“如止百艘,下官必如数征调!”   陈沐有自己的算盘,从朝廷征调百艘海船,再从闽广合兴盛商贾中借来百余海船,凑够二百艘,再在沿海几省各调一艘丁甲战舰及其所属船队,就能凑够东征所需海船。   只要凑够北洋一期募兵东航所需船舰,第二批起航的船舰就好说多了。   “向闽广、南洋各船厂下令,让他们赶制一批福船,东洋军府依市价采买,对了,还有唐民岛的林道乾,也让他造些船来,第二批船队的问题便可迎刃而解。”陈沐说着对户部主事叶梦熊拱手道:“这些事待陈某起航,就要叶公多加费心了。”   叶梦熊作揖点头,道:“东征所需米粮甚巨,目下已向北直隶各大粮商大宗收购,第一批所需军资不难凑足,后续还将购入肉干、鱼干、茶叶等军资,行军途中亦能效法永乐时船队下西洋于船上发豆芽,供士卒食用。”   “发豆芽?”   陈沐缓缓颔首,道:“我知道发豆芽,在南洋时便常有士卒嘴馋,在船上发些豆芽来吃,不过东航不比南洋西洋,在那边航行是沿岸的时候多,离岸的时候少,随时随地靠岸打井都能补给淡水,但东航不同。”   “东航是靠岸的时候少,离岸的时候多,没有足够淡水就必须偏航寻找陆地,可北方随后季节多为冻土冰原,海上发豆芽比陆地困难,陆上只需三四日,海上却要七八日,所耗淡水虽然不多,必要之时却能使人活命。”   “不过再前半程,从大沽口到四千里百户所之间,士卒倒是可在船上发豆芽,沿途补给还算稳定。”   陈沐刚将这件事说罢,另一边的赵士桢便自袖口取出书信一封,递给陈沐道:“陈帅,这是今年京运里南洋卫军器局发来的书信,还给北洋送来几门火炮,似乎是样炮,在下已将火炮装运入库。”   “喔?样炮?”   陈沐接过书信,是南洋军器局关尊班发来的,在信上说如今镇朔将军炮的铸造工艺已经成熟,海军讲武堂的兵器科研究们依镇朔将军炮为原型,参考了葡夷、西夷火炮种类,进一步制造了几种适用于不同战斗的火炮,借此次京运,将几种样炮送至北洋,请他过目。   在书信最后,关尊班小心翼翼地提及,海军讲武堂改变了陈沐留下的以炮弹重量为标准的火炮规格,转而以炮膛宽度等参数决定形制,更加细化。   让观看书信的陈沐嘴角翘起……陈氏流毒越来越少啦!   南洋军器局此次所送炮种中,自然有口径更大的舰用镇朔将军长炮,这其实相较从前火炮并无变化,不过因其倍径长,因此被称作长炮,与之对应的自然是舰用镇朔将军短炮。   此外便是大明帝国改不了的佛朗机化,舰用佛朗机式镇朔将军炮,与同重量的长炮相比拥有更大的口径,这种将军炮的设计初衷就是为了快速、大量地打出散子。   在海军讲武堂卢镗的设计中,舰用佛朗机应当大量安置于最上层甲板,在近距离交战中喷吐散子,杀伤敌舰水军。   “这倒提醒了我,把这封信和样炮都送到北洋军器局,先让军器局仿制一批,然后将仿制样炮送往宣府,让宣府军器局依此设计,制定今后陆军炮的标准。”   虽然叶梦熊是户部分局的主事,但这并不妨碍他有一颗关心军事的心,他对陈沐问道:“陈帅,我舰比之西夷大舰,海战恐怕不占优势,此次东航预计舰队仅有几十艘鲨船战舰,既没其船多,也没其船大……一旦发生交战,如何是好?”   “我想过了。”   陈沐让叶梦熊先坐下,这才道:“短时间里,各地都来不及打造更大的船舰,我们也不可能再在北洋等着新船造好,那至少明年的事了。”   “一方面先让各个船厂准备打造更大的鲨船,至少要将两千料鲨船作为主力炮舰,装载更多火炮,加强船板厚度;争取明年能有三十艘这样的大舰开往亚墨利加。”   “但我们今年恐怕只能以几艘一千五百料的六丁六甲充门面了,我分析过北亚墨利加的情况,那边只有本地土民与西、葡二国势力,短时间里尽量避免激怒他们,等第三批船队抵达的时候,应当就能有一支像样的舰队了。”   “船大未必管用,尽管这两年船舰形制没有向更大发展,但船炮已经有过多次更换,更重的火炮依然能给我们威胁他们巨舰的能力,哪怕万不得已必须开战,只要他们没集结十艘以上那样的大战船,我们就不会落于下风。”   登陆美洲,可就真是群雄逐鹿了。   英格兰、法兰西、西班牙、葡萄牙,诸国都在新大陆上抢夺地盘,建立港口与商站,设立一座又一座要塞。   陈沐回忆着沙盘上被选取的登陆海岸,嘴角露出难以隐去的喜意。   大明朝也将在那边占据一席之地! 第一百零一章 新船   京运货物在大沽口旗军的看护下自海船卸下,装至漕船,自卫河驶向天津。   即将到来的远航筹备令北洋军府上下忙得脚不沾地,自运河送来军府的各式原料源源不断,在北洋军器局被加工为可用军备。   “剩下的时间不多,怎么样,给你放个长假,回福建老家一趟?”   北洋衙门后院,属于陈沐的府邸中,英姿勃发的杨廷相被陈沐请来,“你出海一年多,本该让你多休息一段,不过东征在即,舰队需要你来领航,现在回去,过些日子等军府最后的筹备做好,就要启程了——我听说,你最近都在北洋造船厂与工匠同吃同住?”   说起来,自南洋京运船抵达,正与北洋议出征事宜撞在一起,陈沐一直没顾上管杨廷相,等他突然想起来一打听,却听说杨廷相一直都钻在北洋造船厂里。   北洋造船厂名字很大,陈沐这座造船厂的定位也很大,是专造千料以上大战舰的船厂。   早在建厂之初,便从香山、南洋等地调来一批熟练的老造船匠,并以徭役招来许多工匠学徒,修造十二座长达十八丈的干船坞。   但到底修成时日尚短,如今修造的十二条千料赤海级战舰才刚刚开始,况且这种大舰需要工料远超寻常船舰,预计最早的下水时间为今年秋末,如果入冬还未早好,就会拖延至来年春季。   “下官多谢陈帅好意,不过,在下更愿在造船厂待到舰队起航。”杨廷相身上有从容不迫的气质,端着瓷茶碗小小地抿了一口,这才看向陈沐拱手道:“此次远航西国,在海上漂泊足有一年,在下最多时间都在筹谋新式战舰,陈帅也知道。”   说着,杨廷相内敛地笑了一下,道:“在下于海军讲武堂学的是战船科,父兄皆为匠人,还有因匠艺高超幸入王府担任长史的祖先,深感匠人不知兵事、军人不知匠事的苦恼,想要为朝廷设计一种更加适合当今海战的战船形制。”   更加适合,当今海战的战船形制?   “君瓒以为,鲨船,已不合用了?”   赛驴公突然非常同情阁老与戚帅,他常常会像杨廷相当下的模样,甚至一模一样的语气,在张居正、戚继光面前,提出自己的改良。   真的是……不招人喜欢呀!   “陈帅多虑了,在下的意思并非鲨船已不合用,相反,在下此次出使西国,途中见到诸多番夷大舰,他们国家贫穷靠近海上,只能靠海事来取得所需,即便如此,鲨船也并不比在下所见任何一种船舰形制弱势。”   “自陈帅起,易水师为海军,制镇朔将军炮与鲨船,弱火船而重炮战,以纵阵舷炮齐射,所攻者无不破,是为天下间一等一的优秀战舰。”   陈沐缓缓颔首听着,在他心里鲨船未必有那么优秀,但对大明来说是改变海战形式的划时代制式战舰。   同样,他也听出杨廷相的意思,人家肯定是发现问题才这么说,因此他干脆说道:“但是?”   杨廷相不好意思地笑笑,看出陈沐并没着急,道:“但鲨船所适宜的依然是近海战事,不论是闽广渔民手中的百料小鲨船,还是五百料大鲨船,亦或更大的赤海级、六丁六甲级,有限甲板大小装备更多的火炮……承载水兵少,船舱拥挤不堪,没有货仓。”   “一艘千料赤海级战舰可装备二十至四十门火炮,承载一个甚至两个百户的兵力,船舰所载水粮仅够水卒吃用十五日,船舱狭小却要挤入更多水卒,有限的火药仓堆满炮弹与火药,除此之外船上再无空间。”   “在南洋,航行十五日足够让船队巡行沿海,自南洋卫起航,苏禄、吕宋、婆罗洲皆可航至,沿途各地皆能补给,再为合适不过;但每逢远航,便要准备粮船,如此次东征,在下听说军府要为每个百户准备三艘四百料粮船。”   “更多粮船,需要更多优秀船长,还要承担更大船舰漂没的风险,但好在还有船炮多的优势;但那是过去船上装备五斤镇朔将军炮的时候,如今我等所临之敌为西夷、葡夷那些大舰大船,大多数时候五斤炮已不能击穿敌船船壳。”   “赤海级战舰在装备四十门船炮时,一多半都是五斤炮,甚至还掺杂众多二斤小炮;若换成十斤炮与五斤炮,则仅可装备八门十斤、十八门五斤,若换成我铸炮厂所铸二十斤重炮与十斤炮混用,则只能装六门重炮,十二门十斤炮……这并非是因为船装不下,而是船舱没有盛放更多颗炮弹的地方。”   镇朔将军使用三十三倍径,本身就又长又重,而炮弹越大,炮弹越重,火炮也越重。   陈沐缓缓点头,杨廷相抓住了鲨船强大战斗力的关键,是因为他们的船牺牲了载货以及所使火炮相对更小的原因。   “你说的有道理,毕竟在设计鲨船的时候,我们只有二斤炮与五斤炮,后来的发展太快了——你的打算是什么,让我看看。”   在杨廷相带回的西班牙大船船图上,那艘粗略估计为三千至四千料规格的大舰仅仅装备三十余门火炮,但那三十门火炮与赤海舰四十门火炮不同,其船首最大的重炮口径六寸,依照明制来算,那是使用超过四十斤炮弹的重炮。   即使普通的船首炮,依然能与大明二十斤重炮相匹。   不过也许是林来海战取得几乎歼灭的战果,西班牙人似乎并未吃到舷炮齐射的教训,他们最重视的依然是船首炮。   “在下还并未将船图设计好,但大致方向已有,主要是增加水线宽度与货仓,减少运载水兵,减少火炮数量、增加火炮重量,还有厕所。”杨廷相说着露出笑容,道:“船上没有厕所,西人船舰在船舷外的回廊很好,可以用来布置几处厕所,可有效改善远途航行的环境啊。”   就在这时,职守武弁入堂内报道:“大帅,杜千户回来了。”   杜千户是杜松,他领家丁官居千户,被陈沐派到北京打探朝中消息。   在得到陈沐准许后,不过片刻杜松入内,看了一眼杨廷相,向陈沐小声耳语。   “帅爷,阁老父亲,过世了。” 第一百零二章 奏疏   自张居正父亲过世的消息传开,短短数日之后,事情发展太快,以至于接近失控。   张居正处两难之间,他可以不动声色,但冯保是绝对坐不住的,紧随其后的便是感觉要丢掉主心骨的李太后。   自然而然,待到张居正向朝廷上表去职回乡守孝的时候,皇帝便下诏夺情,张居正几次婉拒,最后便顺水推舟地接受,谁都很难说清这究竟是君臣之间心照不宣的双簧戏,还是半推半就之间的横下心。   至少在陈沐看来,张居正起初想要回乡守孝的决心还是很坚定的。   历朝历代,皆推崇以孝治天下,哪怕是张居正,也不敢开这个口,更何况他也是读书人,对这些纲常礼法人之常情不能免俗。   倘若张居正生得早些,不守孝也没关系,但就在几十年前,《临江仙》作者杨慎的父亲历仕四朝的首辅杨廷和也曾经历夺情,任凭皇帝如何挽留,放下大权回乡守孝三年,被引为楷模。   人们常常会拿张居正与杨廷和对比,因为那也是一位革除旧弊的改革家,而且得罪的仇家不比张居正少,当年甚至有人打算在杨廷和上朝的路上刺杀他。   皇帝为夺情下的第一道诏书,是:“准过七七,不随朝。”   这道诏书,是让他在北京府邸设灵堂,四十九天不必上朝。   紧跟着,在张居正上本推辞后,下了第二道诏书:“朕冲年垂拱仰成,顷刻离卿不得,安能远待三年?”   其实远在天津北洋的陈沐觉得,此时此刻,张居正回乡守孝才是对他自己最好的选择。   天下间,有藏匿良田的,被清丈田亩揪出来;有上下其手的,被一条鞭法制止了;有浑噩渎职的,被考成法逼疯了。   再加上明争暗斗争权夺利,他得罪了太多人,还有谁能站在他身边呢?   见风使舵人如果在利益交换中对他有益处,他也会用,但看不起。   神中年的看不起向来不是藏在背地里说坏话,他会真的在明面上看不起,这些人即使受过提拔也不会与他站在一起。   能剩下的,只有那些足够正直、为国的大臣。   偏偏这一次,这些传统的读书人都会反对夺情,这会使他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   一直以来张居正很有政治才华,深谙斗争手段,可这一次与他从前的一切斗争都不同,备受非议的尴尬处境让他不能像过去那样采取措施,极为被动。   既不能进,亦不能退。   陈沐知道皇帝连下两封诏书是在杜松回报的第八日,宫中将陈矩派来,说皇帝召他入宫,同时带来小皇帝对张居正的第三道诏书。   “连日不得面卿,朕心如有所失。”   这哪里是什么诏书?分明是情书嘛。   北洋军府衙门外校场,随从武弁将警戒拉得极远,随同宦官前来的锦衣也撤出二十步,与陈沐并肩缓行的陈矩从玉带腰囊中捻出一颗冰糖放入口中,轻轻含了片刻,道:“朝臣已有所动作,咱爷们不知皇帝爷爷召靖海伯要问询什么,但几日前,天上有彗星出。”   “彗星?”   陈沐穿绯服纯色狮子暗纹袍,衣袍下摆从左到右撩起别在腰间,两手插在军服马裤的裤兜里,脚步顿住。   他太喜欢裤兜了,以前走路手除了扶着官袍玉带都不知该往哪放,特意让被服厂给自己做了一套骑兵军服,为的就是这裤兜让手能有个地方放。   含着冰糖的陈矩极为不习惯陈沐这种大大咧咧的穿衣方式,太不雅观了,倒不是军服马裤或外面暗纹中单袍的缘故,主要是陈沐在绯色中单袍下面穿了件素色缎子短中衣,也就是睡觉时穿的白上衣。   这种撩袍子插进腰间玉带的穿法是这个时代的习惯,人们骑马时会这样把袍子撩起,但为了舒服,陈沐这件中衣没有扎在马裤腰带里,这就导致他手插兜时露出绯的、白的颜色……就像把内裤露到外面,是一种多么没品的穿衣方式啊!   “是啊,彗星。”陈矩嘬着冰糖颇为发愁地摇头,也不知是愁彗星还是愁陈爵爷的穿衣品味,道:“来的真不是时候!”   自古彗星被人们当作灾祸即将发生的征兆,因此民间也称作扫把星,这个节骨眼上天空有彗星被人看见,毫无疑问,会被人拿来大做文章。   “兴许,皇帝召我进宫,为的就是这件事。”   陈沐轻轻点头,虽然这个时代没人将他称作‘科学家’,但在皇帝心中,他早就留下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什么东西都能用一套新理论解释的印象。   皇帝找他,绝对不是商量事情要怎么做,他也没到那份儿上,但皇帝多半是想要让他给出说服朝臣的解释——彗星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自阁老父丧,御史曾士楚、吏科都给事中陈三谟上奏请留,满朝和之,唯独吴中行上奏痛批,进本之前还以复信封白阁老。”陈矩将口中最后剩下一点冰糖嚼碎,讥讽道:“吴中行,还有赵用贤,张阁老是他们的座主。”   “赵用贤之后,还有艾穆与沈思孝,都受过江陵提拔,爷们听说阁老看到复信时都惊呆了,根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这事儿还没完,你现在跟咱进北京,最好这几日干脆就住在京城,朝廷里还有大戏呀,这四个人要挨廷仗了!”陈矩又摸出一粒冰糖,还未塞入口中就被陈沐抬手截下,道:“吃多了坏牙。”   陈矩瞥了陈沐一眼,他不知道坏牙?他好几颗黑牙呢,可坏牙能怎么办,那就是想吃啊!   末了倒是听进去劝,没再往嘴里塞糖,道:“脱光裤子大屁股,还不知道要打多少,我听说好像是八十,这事阁老是有些狠了,但咱也觉得不奇怪,那些人各个在奏疏里绵里藏针用心险恶。”   “那赵用贤是怎么说的来着,对,说我暗暗感到奇怪,张居正能以君臣大义效忠数年,却不能以父子之情稍尽心一日。我又暗暗感到奇怪,张居正的名望以数年累积而成,陛下却让它毁于一旦。不如像前朝的杨溥、李贤那样,让他暂时回去服丧,规定日期回来补缺,让他们十九年未见面的父子,能在抚棺恸哭的那一刻稍稍缓解心中的痛苦。”   “他奇怪个屁呀!”陈矩说着俩手一拍道:“父丧已经是人之大悲了,还被同僚,还是自己的学生上这样的奏疏,难道不是让人心里更痛苦吗?” 第一百零三章 廷杖   还未进京城,永定门下陈矩留下的小宦官便用极快的语速将陈矩离京这不到两日的事统统报个干净。   先是张居正才不在内阁几日,翰林院一干人才便穿着红袍去给次辅吕调阳报喜。   随后翰林院编修吴中行,翰林院检讨赵用贤,刑部员外郎艾穆、刑部主事沈思孝,这四个先后上疏弹劾张居正的官员,皇帝已决定给出处罚。   前面俩杖责六十、后边俩杖责八十,逐出京城削籍为民、永不叙用,发配边疆不在大赦之列。   刚进永定门,守着山川坛、天地坛的正阳门南街口,俩绯袍大老爷面面相觑,陈矩不安地咽下口水,搓着两手道:“这,这还真打啊,陈帅,你得劝劝皇帝爷爷!”   陈沐哪儿有心思听陈矩在说什么,他牵着马脚步都定住了,怔了好一会,突然眉头一拧满面是恶向胆边生,对报信的宦官道:“发配边疆,哪个边疆?”   “哎呦,靖海伯您还有空管哪个边疆呢,这事就不是这么干的,这是皇帝爷爷觉得事情已经不是朝中百官在反对张阁老夺情,是在陛下威严受到挑衅,万万不能这么处罚!”   陈矩到底是宫里人,对诸多事情的先例了解得多,急得都快跳起来,眼看街上没旁人,拉着陈沐到一边小声说道:“廷杖,是列祖列宗对直言犯贱,不,直言犯谏的谏言之臣所惯用手法,自嘉靖以来,是要扒掉裤子去打——自张阁老当国,朝廷还未用过廷杖,这棍子只要打下去,阁老一世名声就毁了。”   “你见过哪个活着捱过廷杖的人没有名声,这不是责罚他们,恰恰是成全他们啊!”   这是另一个程度上的富贵险中求。   四个人,俩张居正学生,俩张居正同乡,在朝中仕官资历还比不上陈沐。明天挨几十棍,赚得天下同情,证明皇帝言路不开、首辅行事不端,捍卫的是当世核心价值观,资历便蹭蹭蹭地往上涨,得了不畏强权的名声,一下便成了政坛新星。   跑到边疆讲学短则三四年、长则十几年,但凡有个翻身机会,到时候什么永不叙用都没用,该用还得用。   任何能为人所用的东西都是双刃剑,既然用道德治国,就得接受道德制高点的假清高;若用宗教治国,也得接受愚昧里的假真理;进步在于去伪存真,只是更多时候伪未必真伪,真未必不是伪,只以人的目的为转移。   陈沐还没来得及说自己的想法,又一闲服宦官自长街快步而来,对陈矩报道:“翰林院王先生率一众翰林入宫求皇帝赦免四人不成,又往张阁老府上去了!”   二陈对视一眼,陈矩急道:“走,我们快进宫!”   陈沐却抬手道:“不急,廷杖明日才打,我们去阁老府上,先去看看。”   翰林院的王先生,是翰林院主官王锡爵,他带着一帮翰林去张居正府邸求情是必然。   与公于私,他是主官,该为下属求情,何况只是上奏疏却要被打死,这种处理办法是过分了——恐怕上奏疏之前这四个人都没想到皇帝会拿出廷杖来。   廷杖别说六十,就是三十,也能把人打死。   可他们能求谁呢?   李太后?他们见不到李太后,想求李太后只能去求冯保,往日里朝堂上下有几个能把冯保不高不低当个人的?   就张居正一人而已,这四个人骂了张居正,东厂督主这会正恨不得把他们捉到黑狱里弄死呢,还求情?   那就只剩向张居正求情了。   区区两条街,不过一会就到,远远地陈沐就瞧见张居正府邸前围着一片官服花花绿绿,头戴四方巾足蹬皂靴的游七穿着打扮像个员外郎,在府门前又是作揖又是拱手,一会儿进去一趟,再来满面愁容地摇头,一会儿又进去一趟,出来还是满面愁容地摇头。   逗这帮人玩呢。   陈沐带着陈矩,俩人将绯袍打理好,叫小宦官牵马,他俩一眨眼就混到人群里。   乌泱泱一片官服,谁也管不着谁是谁,反正这会走到这来的都是自己人。   人聚在一处,便有气场,或者说气势,首辅门前高谈阔论,人声鼎沸,带兵的对这种气势嗅觉最为灵敏,身处其间,陈沐就一个感觉:打胜仗了。   读书人胆子是很大的,这是长久以来培养出的性格,尤其在对抗强权上有天然加成,成事败事自有大势,才能学识亦有高低之分,时代的局限给了他们上限,但大抵这份胆魄是很强硬的。   至于说,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   没敢死才有这么说的机会,大势已去之时能一死报君王,已经是不错的了。   比方说明末钱尚书,清军来了能放下脸面身段出去投降,清廷之中斗争失败又能转头与反清复明的地下组织接头,既不属于‘袖手’,也早已超脱出‘一死’的范畴,说起来会遭人嘲笑,毕竟水太凉君恩下次再报不是那么合适。   可他这行动力,又有几个人比得上?   是读书人都跨不得马、披不得甲、提不动刀,不能上阵作战吗?不是,是那些能披甲上马跃阵舞刀的读书人,都死了。   那些死掉的人,除了几句绝命诗,又哪里有机会留下高谈阔论呢?   不过啊,这帮人也让陈沐喜欢不起来,他与陈矩像没事人一样混在其间,身边人看见这俩绯袍也不认识,还相互拱手行礼,偷听着他们之间的言语。   “我与张嗣修相交莫逆,今日恩断义绝。我要他劝父亲不要夺情,要丁忧守制。后来又让他一定要劝父亲解救诸君子,他却说什么父亲为国夺情就是尽忠!”   一位年轻的翰林院编修对众人道:“我告诉他,父亲夺情,那就不是纯粹的忠诚。做儿子不能劝阻你爹,你这个儿子不能劝,你就不是孝子,不是敢于正谏的好儿子,你们父子俩那是要被后人骂的!”   陈沐胳膊肘拱拱陈矩,朝那翰林院编修努努嘴,陈矩小声道:“状元郎沈懋学,本来挨打也有他一份,他的奏疏本人按住了。”   “还有李义河,与阁老一丘之貉,我写信给他,望其德高望重能效法援救高公之事,他却说什么别看我是状元,我说的那套什么伦理纲常没什么用。说大宋朝之所以衰落,就是因为我们这些人。反说江陵夺情报国才是圣贤的治世王道,还让我别嫌他说话不客气。我的才学现在还不能理解,笑话!”   李义河陈沐知道,这是南京工部尚书李幼滋的字,也是张居正的亲家。   陈沐刚往前凑凑,俗话说君子成人之美,赛驴公也不能免俗,眼看这状元郎这么想做些什么却有力不逮的样子,他想过去给沈懋学支个招儿,窜动这个状元郎再给朝廷上奏疏,一次奏疏被压住就再上一封嘛,总归是要一起挨打的。   省的将来混不成‘夺情五君子’抱憾终生。   就见府门前游七又带着一脸装出来的苦笑对王锡爵道:“唉,王老爷……”   话还没说完,王锡爵这一次忍无可忍,一把推开游七便闯了进去,这就是翰林们的冲锋号,一大群人呼呼地闯进张居正府邸,游七被推倒在地拦都拦不住! 第一百零四章 边疆   这是闯灵堂了。   陈沐落在最后,把被人推翻还不知被谁踩了两脚的游七搀扶起来,正拍打身上脚印,哪知道游老爷抬头一见陈沐,眼泪猛地就含在眼眶里打转。   我的妈!   陈沐摇头叹息道:“你游老爷这是多长时间没看见一张友善的脸了?”   “他,他们踩我!”   陈沐就见过游七这么委屈的样子,瘪着嘴像受欺负的小孩儿般,硬压着想要高喊出的嗓音道:“还翰林院学士呢!”   刚嚷嚷一句,游七像猛地反应过来一般紧紧攥住陈沐衣袍,道:“陈帅,老爷待你不薄啊,你怎么也在这个时候来了!莫非,你也……”   “我是来吊唁的。”陈沐刚说出这句话,就见游七一脸狐疑地看向他身上绯红大袍,连忙解释道:“皇帝召我进宫,游老爷赶紧跟我准备件衣服,我换上好进去,你家老爷还在里边呢!”   “哪还顾得上这些,穿红袍的都进去了!”   游七也是抓瞎了,这会他慌得不行,攥着陈沐衣袍的手越发紧张,弯腿就要跪下:“陈帅,那帮人已经冲进去了,你是有勇武的,一定要护得老爷周全啊!我游七给你跪下了!”   听这意思,游七是怕这帮翰林给张居正揍了呀。   “别别别别别!”   陈沐一连说出好几个别,硬托着游七才没让他跪下去,正待离开,游七又道:“靖海伯千万护老爷周全,起先礼部马公前来,阁老已经给他跪下了,一直让他饶了自己,学生攻讦同乡弹劾,老仆从没见过老爷如此失态啊。”   跪下了?   这是张居正?   李太后吵万历都要说‘再不听话我就把这事告诉张先生了’的张居正?   陈沐咬咬牙,恐怕事情和他想象中神通广大的张阁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情况不同,他使劲拍拍游七肩膀,道:“里边有我,你看好府门,别再让人进来。”   想想也是,王锡爵都穿着红袍进去了,还带了少说半个翰林院,哪儿还差自己这一个穿红袍的,陈沐也干脆把心一横,向布置好的灵堂走去。   才走几步就听见张居正的声音。   “人命关天,阁下闯灵堂家父不怪罪;仆为国尽忠,家父就怪罪了?”   紧跟着是王锡爵好言好语道:“阁老一心为国天下皆知,但诸君子亦无错,这是人伦之情,他们只是说了他们该说的话,如今却要遭受廷杖,这几位都是阁老的学生,阁老不也是一直反对廷杖,现在这几位君子要遭受如此酷刑,阁老您于心何忍啊!”   “就是仆的好学生,学生带头弹劾老师,变成了阁下口中的君子,当年严嵩祸国殃民,我还没听说过他哪位同乡这么恶毒地攻击他,到头来,原来仆还不如严嵩。”   陈沐没走进灵堂,他是硬挤进灵堂的,除了王锡爵,其他人都不敢进,在灵堂外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远远踮着脚瞧见张居正身着吉服正对着王锡爵与灵堂外一众翰林,但陈沐看不到一点横眉冷对千夫指的气概。   倒像是含辛茹苦所托非人。   “啊!谁推我!”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陈沐屁股一拱,状元郎沈懋学没站稳便被挤进灵堂,好像灵堂里关着洪水猛兽,感受到众人朝他望来的目光,如同触电一般地身子飞快缩了回去。   陈沐非常勉强地才让自己没笑出声。   “阁老勿怪在下衣着,皇帝召见进京,远远望见府门前一干人等闯入灵堂,连游管家都被打了,没想到一进来是翰林院的王大人,对了。”陈沐说着对张居正做出请示动作,道:“在下来给老太爷上炷香,可否?”   说实话,张居正看见陈沐牙根痒痒,自己酝酿了好半天情绪,陈沐这张脸一出来,气氛全毁了,神色只得勉强缓和,没好气道:“请便。”   得了老爷发话,早被吓得躲到一边的童仆撞着胆子奉上香烛,上香的陈沐默念几句几句,接着开口念念有词:“老太爷泉下有知,知道阁老的学生弟子、同僚大员都如此希望阁老回乡丁忧,会作何感想啊!”   张居正与王锡爵面色有异,灵堂外众翰林窃窃私语。   “这人谁啊?”   “东洋大臣!”   “东洋大臣?”   其实说实话,这些七品甚至从七品的翰林院编修,真的不在乎陈沐这个东洋大臣,就像沈懋学敢写信斥责工部尚书一样,确实状元身份能给他带来更多底气,但他敢写信却并非因为他是状元。   互不同属才最重要。   陈沐这也一样,别说东洋,就算节制三洋的北洋,与内阁、六部有联系,但和翰林照样没关系。   这还与王锡爵不一样,内阁大臣有一个影响标准就是有过翰林院经历,必须要是天子近臣才能入阁,一旦入阁,就需要与北洋有不错的关系,这是每个即将入阁或本身就在阁中的大员明白的。   没钱什么事都做不成,如今朝廷三成银、两成粮是由海外输入,北洋撂挑子谁能舒服?   所以就连陈沐都没料到,有初生牛犊不怕虎。   沈懋学带着矜持而僵硬的笑脸拱手道:“陈帅,在下有礼了,我等前来并非无礼,实在是人命关天,求首辅网开一面,放过那极为谏言君子,何况此等人伦之情,就算陈帅也是明白的吧。若您无事……”   给陈沐下起逐客令了。   “可我觉得你们很无礼啊,一个个人伦之情挂在嘴上,却闯进别人家灵堂,当着老太爷排位,我却没见到任何人向阁老行礼。”   陈沐知道讲道理是讲不通的,而且未必能讲得过,这帮人各个都是进士出身,他才哪儿到哪,干脆从别的方向讲话,挑挑眉毛道:“是因为阁老要丁忧,就不是阁老了,所以不用行礼,嗯……你们还是很识时务的嘛,明白!”   “我穿着官服,你们也穿着官服,红绿之间,差了七品,看见我也不行礼,又是因为什么呀?”   “别行礼别行礼,诸位都是翰林,没准今后谁就是首辅,陈某还要诸位多多提携。”   陈沐没好气地转过头,撇撇嘴对张居正道:“阁老当下必是方寸大乱,否则也不至于被此等宵小之辈逼至如此,陛下要让那几位君子处以廷杖,发配边疆,在下也以为不应如此,正如王大人所言,他们只是说了自己该说的话,这是忠于职守,全是因为阁老不知道,才会有今日的处罚啊。”   “怎么能去云南、九边之类的苦寒地方,还请阁老暂缓悲痛,入阁视事。”   陈沐看向张居正,道:“毕竟,那也不是帝国边疆。” 第一百零五章 意志   王锡爵走了,他一走,满地翰林便作鸟兽散。   他听出陈沐话里话外的意思,明白自己身后这帮翰林并非人人都单纯地想救吴中行等人。   何况有陈沐呆在张居正这,他许多话说不出口,偏偏又没有办法把陈沐赶走,再强留下去也无济于事。   不过倒是还有一点好处,虽然陈沐话里话外听起来含枪带刺,但听起来也反对吴中行等人的廷杖,只要没有廷杖,若只是罚些俸禄或罢免官职,王锡爵就并不在乎了。   廷杖,是可以把人打死的。   何况皇帝这次的意思是要在宫外的街上打廷杖,扒掉裤子挨一顿棍子。   高拱被殷士詹在脸上打了一拳,殷士詹便觉得不能再在官场待下去,若是被扒掉裤子闹市被揍一通,这比杀人还可怕。   有些人想救人是因为道义,有些人想救人则是因为兔死狐悲。   万历皇帝还没打过朝臣廷杖,上一个要挨揍的刘台是因为张居正的求情而免于惩罚,一旦皇帝开了这个头,谁知道下一个挨揍的是谁,谁又知道会不会是自己呢?   “徐爵,找过你了?”   坐下来,陈沐没想到张居正最先说的,会是这句话,他点点头道:“找过,让我给他办件事,我也不知是什么事,到现在还没说。”   张居正缓缓颔首,接着又跳跃性地问道:“陈帅以为,此事仆当如何?”   “给他们升官吧,都是些年轻气盛的小翰林,廷杖他们不怕,还能得名气,阁老现在放了他们就是宽宏大量,升官更是皇帝圣明。”陈沐说着转头看了张居正一眼,突然觉得挺没意思,道:“我知道说了阁老也未必会听。”   “望峡州、水湖峰、麻家港,从知府缺到县令,要都齐了还能派去个总督,整个翰林院搬到亚墨利加都不嫌人多——这帮人都是人才,打残打死可惜了。”   陈沐这话说的一点都不违心,就比方说这状元郎,有明以来,姓沈的是第六十七名状元,是真正千万里挑一,或许为人是死板教条了些,但论学识、才干,智力乃至记忆力,他都不会比任何人差。   “这是害人性命。”张居正没看陈沐,口中默默地沉吟两遍:“廷杖啊,廷杖。”   说罢,他这才转过头望着陈沐,突然无端地感慨道:“如靖海伯这般,不问朝中事只领外洋事,倒比国中大臣自在许多。”   灵堂的香烛微微闪烁,陈沐看不出张居正在想什么,只是附和地宽慰道:“国中事情繁杂牵连甚广,阁老当国的辛苦,我们都是知道的。”   虽然听这话,好像是张居正有些累了,不过陈沐觉得他挺乐在其中的。   长久以来虽谈不上共事,但陈沐对张居正还是有所了解,在诸多政治斗争中他游刃有余,一方面固然是才能使然,但另一方面也是其深谙政治斗争中的借势手段。   不论被他撵出去的高拱还是这一次夺情风波,张居正看起来都有些被动,好像没做什么事情,却因将所有人都算计在其中,只需四两拨千斤,便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上一次是李太后与冯保,这一次不但有李太后与冯保,连小万历会做什么他也知道。   就像心中有一股笃定,他坚信万历皇帝会为他出这口气。   “圣上年少,性情稍有任性,心中自有坚忍,此为好事,亦是坏事,将来如无人妥善引导,便会跋扈——靖海伯,仆,真要接受圣上的夺情?”   陈沐第一反应是不自觉地笑了,不过下一刻笑容又僵在脸上缓缓隐去。   夺情,还真未必是张居正的个人想法,但也绝对不是万历皇帝的个人意志。   因为此时此刻的万历皇帝,并不是一个拥有个人意志的皇帝,他是至高无上的紫禁城的化身。   是后宫的李太后,是东厂的冯保,自然也是皇帝,是整座紫禁城希望张居正夺情,至于万历皇帝怎么想,其实并不重要。   其实说实话,陈沐在认真思考之后之所以隐去笑意,是因为他觉得皇帝此时若是拥有独立意志的君主,很有可能夺情只是历代君主随口一说的收买人心手段。   正值贪玩年岁的皇帝指不定多希望阁老好好归乡守孝几年,能让他自由自在地玩耍呢。   “夺情,藩王外封正处关键之时,阁老对国中积弊的改革也初见成效,此时此刻,夺情对陈某有好处。”陈沐对张居正从来不会露出傲气,他只是轻轻笑着拱手道:“大多数时候,陈某的利益,与大明朝的利益一致。”   “守着老太爷,陈某不敢说半句假话,阁老夺情于朝廷是有好处的。”   没有人比张居正更合适,别人在此时当国,都会讨好张居正反对派,以此来安定人心,如此一来数年改革毁于一旦,更会让朝廷再度回到从前的老样子上。   当然,除了在南洋的高拱,只不过谁都不会敢把高拱请回内阁,那位的政治主张和张居正差不多,甚至没准起初他俩的政治主张就是完全一样的,约束君权重新设立宰相制度。   但高拱的倒台吧张居正吓到,只能以旁门左道的权术来取得后宫支持。   事实上张居正诸多改革的做法中都能看到隆庆新政的影子,而隆庆新政,高拱是主要策划人。   张居正夺情带来的风波已经够大,若是让高拱回来,会造成更严重的结果。   “那靖海伯觉得,夺情对仆有好处么?”   张居正似笑非笑地问出一句他心中已有答案的话,若有所指道:“谁都能放下权力,只要不为人所害,可惜此时仆无从选择。师生反目、故友决裂,这还是并未夺情,倘若真依皇帝的意思夺情——今后天下可还有仆立足之地?”   他很清楚,夺情,自己后半辈子就毁了。   “还望阁老能暂时咽下一口气,劝导皇帝不要太过为难这些进谏的人,虽然他们说的是死板教条的废话,一旦这廷杖打下去,日后清谈邀名之风大盛,只要他们今后受到重用,随时都会演变为党争。”   “朝廷此时惩罚他们,看起来阁老赢了,其实朝廷输了;不如让他们看起来赢了,放到海外做主官,时间会告诉所有人,没人能因为说几句空话大话,站在道德高地就能升官发财。”   “海外能升官发财,但必须以血与汗来换取,不论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第一百零六章 星辰   这次的夺情风波,很像党争,陈沐也笃定地认为这是明末党争的导火索。   人们乐于做一件,必然是因为做这件事能给他们带来莫大的好处,像是富贵险中求,这会让人付出巨大的代价,但也同样能取得巨大的收益,这才会有人愿意做这样的事。   几个七品翰林,靠着抨击首辅,挨上一顿毒打,赌上自己的政治生涯,便将当朝首辅拖下水。   他们有什么政治生涯?考取进士,甚至身为状元,但实际上仕途才刚刚开始,名副其实的官场小人物,数十人将来未必能有一个做到首辅之位。   这无疑是拿鸡蛋砸石头,但张居正倒台的那天,人们会想起这些碎掉的鸡蛋,居高位者为收买人心,必然会对这些人择以重用。   这是非常糟糕的风气,却让人无从选择。   朝廷的事,原本哪里有那么多的忠与奸呢?   对皇帝有利的事未必对国家有利,对国家有利的事未必对皇帝有利,还有些时候政策对商贾有利,有些时候又对百姓有利,可归结根本,天下只有这一方天下,利益也只有那么多,又怎么会对每个人都有利。   无时无刻,都在争,这是相互妥协的常态。   只不过有时身处其间的人难以避免地将个人利益也放在其中,个人利益取得多了,便成了奸。   人与人之间的攻讦,本无伤大雅,可一旦这样相同志向相同目的的人抱成团互相攻击,朝廷什么事都不必做,光去争权夺利了。   偏偏这是最危险的博弈——要么都别争,一旦争了,便是人人自危,害怕的、想改变现状的,都只能被迫加入争夺。   想生存下去,必须要保证自己是最强壮的那个。   紫禁城。   “先生真是这么想的?”   万历皇帝的军旅情结越来越重了,在陈沐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不知道小万历从哪里搞到一身军服,尽管颜色上看着不太像,但形制无疑就是陈沐设计的北洋骑兵军服的翻版。   明黄色的颜色让陈沐确定整个北洋没人敢染这个颜色,皇帝连日月袍都没穿,头上戴着笼了金丝的翼善冠,足下蹬一双金线皂靴。   因作为胸甲内衬,罩衣胸处并无衣兜,不过在罩衣下摆也就是覆盖腰胯的位置左右各有一个衣兜,穿戴甲胄时这里刚好是胸甲之下,又盖在甲裙上面,可以放些随身小物。   小万历的左侧衣兜鼓鼓囊囊,也不是塞了什么。   不过身子太小了,看上去——并不威武,反而还有点萌。   陈沐看到皇帝这幅打扮的第一刻,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这是要挨揍的吧?   看着小皇帝捧着张居正的书信询问自己,陈沐点头道:“阁老受点委屈没什么,但万不能让皇帝受委屈,朝廷始终是陛下的朝廷,不能因这件事让陛下与朝臣决裂,这有悖于阁老寄望陛下成为千载难逢明君圣主的愿望。”   小万历看着书信片刻,抬头看着陈沐道:“亚墨利加,那是靖海伯能管到的地方,对吧?”   陈沐点头道:“是,这些翰林派往那里,能为紫禁城在世界至高无上的事业增砖添瓦。”   “别让他们添了,有靖海伯添就够了,像他们那样攻讦首辅,也添不出什么好瓦。”小万历还不习惯将手插在兜里,他的明黄色军服没有携行具自然也没有皮质武装带,俩手抱着腰间玉带,道:“哪儿最受罪?”   得,陈沐俩眼一白,小皇帝的思维方式很简单,就是不想让这几个人好过。   陈沐是真打算让这些进士翰林到那边教化百姓、主政一方的,不过这和皇帝的需求并不相悖,他道:“大明州的最东端望峡州,那缺个知府,可管辖苦无岛到望峡州的事务,终年苦寒,境内节制数部女真,可为北亚墨利加提供船队、辎重。”   “望峡州对面的水湖峰,麻帅千人东渡,去那的路上折损近半,脚下是冻土冰原,身侧是寒山冰川,可节制三座港口与黑水靺貉群岛,地处机要,握航道咽喉。”   “好,好,好!这两个地方好!”小万历喜悦极了,兴奋地拍拍手,突然凑近两步掀开衣兜让陈沐看看,对兜里道:“暹罗小厮,来给朕的靖海伯打个招呼!”   熊孩子在衣服兜里揣了只小奶猫,衣兜打开陈沐就听见长长软软的:“喵——”   万历看上去挺高兴,伸手拽拽衣服角,道:“朕听说北洋都穿这样的军服,便于上马与着甲,便命尚衣监做了一身,穿着不太习惯,不过衣兜是真不错,能带两只小厮丫头。”   哼,你再打上携行具,背上携行背包,还能再揣五只!   “靖海伯,就要出征了吧?”   “回陛下,只等战船辎重征调完毕,东洋军府便要启程了。”   万历小大人般地点头,沉吟着在汉白玉石阶上走了两步,这才转过身道:“朕找你来,不问别的,天上有彗星飞过,人们说这是朝廷要发生灾祸的征兆,朕以为牵强附会地说朕夺情是灾祸全然为无稽之谈。”   “但东洋军府即将出征,朕很担忧——彗星,也只是星星么?”   “回陛下,彗星确实也是星星,并非每次彗星出都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只是有时不好的事情发生时刚好有彗星飞过,久而久之,比有了这样的说法。”   陈沐拱手对万历道:“臣此次进京,请琉璃厂帮忙打制一副天象望远镜,由于加工精度的问题,不会望得很远,但等它送进宫,陛下应当能在夜晚看见不少星星的大致模样。”   “臣也不知道彗星飞过是不是真的会有灾祸发生,不过彗星那么大,天下也这么大,大洋那边的亚墨利加也一定看见了吧?陛下觉得,这会不会是彗星在提醒那些在亚墨利加争夺土地的欧罗巴人。”   欸?   一脸愁容的小万历突然愣住,过去人们认为天象都是提醒皇帝的,可陈沐这么一说——好有道理啊!   世界这么大,国家这么多,虽然咱是最大的那个,可谁又能确定这不是在提醒别人呢?   紧张的心突然就放下了,万历笑呵呵地嘱咐道:“靖海伯过去可要好好保护朕的子民,朕,朕能看星星了?”   陈沐缓缓点头,看着满是求知欲的皇帝突然有些发愁。   给你个世界舆图你就地图开疆划地球为七京,现在给你个天文望远镜……他觉得,张居正有的愁了。 第一百零七章 暗室   乾清宫的一间耳房缓缓开启,一身戎装的小万历神情肃穆,第一次向外人打开位于自己寝宫的私密宝库。   正如陈沐心中所猜想的事情一样,万历皇帝实际上并不是非常关心张居正夺情与否的问题,不过与他想象中不同的地方在于,万历皇帝之所以不对这件大事极其上心,是因为他对自己的自信。   就像陈沐试着在宫中将话题从东洋舰队出海引到张居正夺情的事时,万历皇帝极为诧异地将兜里名叫‘暹罗小厮’的奶猫命亲信的年轻小宦官带走,正色道:“朕不是已经下诏了,老师不能离开,谁再多言,一起升到亚墨利加做官!”   耳房位置隐蔽,与东暖阁互通,小门仅容万历这么高的人通过,平日里被厚重高大的书架遮挡,推开书架才能发现别有洞天。   “国家国家,先有国再有家,朕更喜欢靖海伯挂在嘴边的帝国,不过老师不太喜欢。”万历皇帝说着微微让开乾清宫内通向耳房的书架,对陈沐道:“靖海伯是不是看着眼熟?”   原本就不算大的室中又被屏风与高至殿顶的书架隔开,另一边有耳房正门通向殿外,这一边则被隐蔽得极好。   内里情形一时还看不清,陈沐转头向小万历看了一眼,就见他嗖地一下便通过书架窜进黑咕隆咚的室内,抬脚踢了书架旁不知哪个位置,几盏琉璃灯照亮狭小的空间。   起初陈沐以为这只是小孩子的秘密基地,直至琉璃灯亮起,他才知道内有乾坤。   他眨眨眼,看看耳房室内陈设,又不敢置信地望向万历皇帝。   墙角放着一具来自意大利米兰风格的骑士板甲,头盔上扣着葡萄牙的黑檐软帽,帽子上还插着两支鸟毛。   侧墙角挂着涂赤漆绘明字的筝型盾,墙上兵器架悬各式鸟铳、欧式剑、倭刀以及戚家刀,屋子正中间有一方巨大沙盘,简略堆出大明,不,这不能说是大明,基本上是中华帝国故有影响圈,北方的蒙古、西南的暹罗,都在图上。   正中墙壁上挂着世界舆图、南洋舆图等几幅图卷,用的都是卷轴下拉回缩的手段,尤其另一侧边墙壁上还挂着一副肖像图,图上是万历皇帝身着包括龙纹胸甲、尖顶盔枪六瓣甲神盔及甲裙等全套武具,一身戎装地按剑而立。   这种陈设方式陈沐不能再眼熟了,让他傻眼——绝对不会有错,这是他家!   南洋卫港那个家,里里外外都是兄长白静臣按他的喜好给张罗的,几乎原封不动地被搬到象征至高无上权柄的紫禁城里,就在这与皇帝寝宫相通并不起眼的耳房中。   那副傻乎乎的画像,小万历跟他家里那副不太像自己的画像就连动作、姿势都一样!   “这……”   陈沐用眼神请示万历后,两手以一种小心谨慎的别扭姿势把墙壁上悬的鸟铳端起,看着铳床上的木刻上漆铭文——‘嘉靖四十六年春,清城千户所关元固制’,铳身有两道刻痕,握柄上则是一板一眼的‘沐’字。   没错了,这就是他的铳,天底下不会有第二杆,这是付元拿银子跟当时清远一个王姓总旗换来的旧铳,由关元固重新制作铳床,那时他还有另外一杆倭铳,两杆铳随他参与了守卫清城千户所之战,尤其显眼的是上面标注嘉靖四十六年春的铭文是错的。   实际上那时候是隆庆元年,只不过清城地处偏远,未能及时收到先帝驾崩新皇改元的消息。   他还以为是仿制的呢!闹半天小皇帝派人把他家搬过来了,这算皇帝绕过朝廷私自抄了帝国重臣的家吧?   这不是传给后辈的古董,这是要跟着老子下葬的文物啊,想想吧,将来有朝一日,名留青史开外洋明朝重臣墓葬被考古挖掘,取出亲手用过的鸟铳,而且铭文还是错版,见证陈某人从小兵到将军传奇故事的重要道具,这将来是要搁在国家博物馆里的啊!   你,你就这么给弄到紫禁城里来了?   小皇帝这会儿可没有做强盗的觉悟,叉着腰可骄傲了,一扬下巴道:“在靖海伯儿子周岁时,朕派王安去你家送个小礼物,在南洋卫扑了个空,又乘船去南洋军府卫岛,回来王安说你府邸陈设非常别致,有这样醉心军事的大臣是朝廷之福。”   “朕听说你那南洋卫港的府邸也没人,这些物件回头都该坏了,便大发善心,赐你这些没用的武具有个好着落——搬到朕家里来。”   “将来等朕亲政,就把它们都放到国库,帮你保养着。”   得了,也不用接着看下去了,那板甲肯定也是在印度果阿造的那套,戚家刀是王如龙送的,倭刀则是战利斩获,还有另一边放的倭铁甲。   陈沐听着小皇帝这套说辞,眼睛瞟向筝型盾上那原本该是陈字如今却明显经过新的上漆处理涂绘‘明’字——他怎么这么不信呢?   这肯定成小皇帝的私人宝库了!   “臣还以为陛下是在此处藏什么,却没想到是这些东西。”陈沐能说什么呢,只能作揖道:“臣多谢陛下厚待!”   小皇帝嘿嘿笑着拍拍手,扬脸儿道:“举手之劳,不必多礼。”   说罢,又正色道:“叫你来可不是看这些,朕确实在这藏了东西,天底下只有朕、王安、张宏三人知道,现在靖海伯是第四个,别让别人知道!”   “尤其是冯大伴与张先生,老师还好,若是叫冯大伴知道了,他一定会向母后告状!”   说着,小万历把手指向耳房正中的沙盘,示意陈沐仔细看。   在完全依照讲武堂地形图以稚嫩手段推就的沙盘上,在明朝北方沿海有一处地方驻扎着十几个精致的陶俑兵人,比南洋北洋用的还要精致,完全比照如今北洋新军的模样制定,而且还上了漆。   “朕打听了,北洋军府一年练兵一期,一期是一卫兵马,五千六百。”小皇帝说着侧侧身子,俩手插在上衣兜里,挑挑眉毛问道:“你走以后,亚墨利加要用几期兵力呀?”   “跟朕说说,剩下的兵,朕有用处!” 第一百零八章 雄主   两个盔枪向后坠下小红缨的兵人被陈沐拿到沙盘最东端,在那南塘舰的模型上船锚已经坠在浅水湾。   他半蹲在沙盘边沿,抬起两根手指对皇帝讲解道:“两个卫,北洋一年能练出两个卫募军,臣在招募他们的时候签下契约,为国效忠五年。”   “一月,一期募兵开始操练,二月募兵官的人马启程奔赴各地;六月率新兵回还,二期兵投入训练,七月募兵官启程,九月一期募兵陆战合格,投入海战训练;腊月一期兵整军完毕,三期新兵投入训练,来年还是如此,三月二期兵陆战合格,开始海战训练。”   “练兵官、募兵官则由南北讲武堂学员充任。他们的甲具、马船暂由南洋及南北军器局调配,规划中两年后可完全自北洋补给。”   陈沐点着手指对皇帝算道:“北洋现有军器局、造船厂、修船厂,有军田以及当地工厂的分成,臣的幕僚算过,这些钱财与粮食是可供两卫兵马吃用的。”   听陈沐笼统地讲述北洋军府的运行方式,小万历提提还没穿习惯的马裤,也有样学样地半蹲在沙盘旁边,道:“南北讲武堂一年教授八百将官,北洋一年练兵一万,五年后老兵陆续还乡,朝廷能多出五万可用之兵,靖海伯朕算得没错吧?”   “陛下算的没错,因北洋军军饷并非定额,普通新兵的军饷为一年十二两,在所有战术科目最优的情况下,军饷与奖金为二十四两,倘若在海外立下足够多的功勋并活下来,他们最多能领到一年四十八两的军饷。”   陈沐说着便听见小皇帝蹲在地上板着手指暗自嘟囔着什么,连忙补充道:“实际上能领到四十八两军饷并活下来的士兵千里挑一,因此如果老兵退役时足够优秀,可以选择继续留在军队,毕竟在国中他们很难找到像这样报酬丰厚的事做。”   听到不是每个人都能领到四十八两军饷,小皇帝的眉头这才舒展开——五万北洋军一年俸禄不算吃用就要二百四十万两白银,这谁受得了?   即便如此,万历还是摇着头小声道:“五年,五年太久了,明年朕就到可以亲政的年纪了。老师也许不会还政,但三年后怎么也轮到朕当家做主了吧?没有兵怎么行,京营看上去远不如北洋军,你还要用人去海外……这可怎么办?”   这话倒是把陈沐听蒙了,听起来,皇帝有自己的计划,他问道:“陛下打算用兵做什么?”   “用兵做什么,朕要用兵啊,还能做什么?”小皇帝俩手一摊,又从沙盘中捏起两个兵俑放在船上,在天津北洋的位置挑挑拣拣,剩下六个兵俑,道:“再给你两个,剩下三万都是朕的,这儿是朕的头,要有三个。”   说着,象征一卫北洋新军的兵俑被小手捏起放在朝鲜王京的位置上,接着又捏起一个放在建州,最后那个放在长城以北兀良哈三卫故地,喜道:“戴好头盔,什么都不怕。”   小屁孩说起话来还一套一套的,陈沐听戚继光说起过夺回塞外兀良哈三卫故地巩固边防的想法,不过看起来少年皇帝的想法并非是为了巩固边防。   一个兵俑被万历捏在手里,比划着塞外长城以北抬头问道:“这里的土地很冷,种不出多少粮食,有用么?”   万历的问题令陈沐兴奋不已。   这个时间,沙皇应该要向东面西伯利亚探险了。   “陛下知道,这片土地自古以来养育了一个又一个强悍的游牧民族,他们都是好战士;那里有草原,草原能养马喂羊;有河流,河流能捕鱼炼胶;更北的地方有森林,森林能砍伐良材;地下则有矿石与火油。”   “也许现在对我们并没有太大用处,但是将来,一百年二百年后,当交通更便利,就能得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可福泽后世。”   陈沐稍作停顿,道:“至于今时,臣已经证明了蒙古骑兵、女真勇士是可以为朝廷所用的,归义王已为朝廷提供比五千更多的兵力,只要这份信任长在,土默特部可以为陛下所用。”   “好极了!”   陈沐的话音刚落,小万历已经将手上拿着的兵俑放在土默川的位置上,道:“今年宣府讲武堂学员毕业,朕要挑选几个心腹招来家里亲自见一见,让他们分别率百户部入驻各部,并赐各部首领的子嗣入国子监,能继承部落的,回去继承部落,不能继承的,回家宣传汉学去。”   “等朕亲政,就给诸百户升千户、升指挥,补足一卫新军,与蒙古兵一同向西、向北作战,打下个辽阔疆域。”   陈沐没有说话,俺答封贡,其实只是确定了朝廷与崛起的土默特部达成和解,并拥有合作关系,同盟还未必算得上,立征服更有十万八千里远。   万历的前半截计划很好,后半截就太难了。   招募些囚犯、游手好闲影响部落安定的人为朝廷所用,无伤大雅。   但万历的想法显然是想直接促成实质吞并,而且看上去好像还没打算通过战争,单纯的震慑,很难。   万历很聪明,虽然他的年纪还小,但在张居正的细心教导下已经学会看人脸色,眼看陈沐一言不发,自己便先有些没自信地干笑道:“靖海伯不必多虑,朕离亲政还有几年,这些事都是到时候才能定下来。”   可怜巴巴的。   他实在是被骂怕了,张居正是不喜欢他穷兵黩武的,李太后与冯保更不必说,偶尔派人给戚继光传个信请教些问题,还得提心吊胆地担心让张阁老知道了没法收场。   兵部尚书那些老爷子也不会跟他聊这些事,就剩个职权相对独立的陈沐了。   这个要是再被他吓跑,小万历得憋死!   “臣没有思虑什么,古代我们占领草原的时候不多,今后一百年的皇帝,恐怕也很难真正占领草原甚至北方的森林。但如果说机会,中国有机会完全占领北方广袤的土地,那一定就是陛下在位的这些年了。”   “兵器武备上,我们已经不落后于任何人。接下来数十年,白银、黄金、钢铁、战马、人口、疆域都与日俱增,百姓的生活能更加富足,方方面面的科学技术也会有很大提升,有史以来最繁荣也可能是最强大的国家将会在陛下治下诞生,臣早就说过,对陛下来说,没有不可能。”   “如果连美洲与欧洲都能试着去碰一碰,臣以为北方,也是可以一试的,我们只欠缺一个皇帝。”   陈沐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看着一身戎装的小万历道:“不是世宗皇帝那样的明君,是成祖皇帝那样的雄主。” 第一百零九章 人才   陈沐是仔细琢磨过明朝皇帝的,嘉靖皇帝是非常明显的分水岭。   在嘉靖之前,从太祖皇帝到明武宗,这些皇帝都有一种天之骄子的气概,或者说多多少少带着些外向的野性。   也许他们的中央集权不是那么出色,但国家机器运转良好,打出土木堡那样的大败仗,都不会出现太大问题。   但自嘉靖皇帝起,明朝皇帝开始向着心术、偏着阴柔,越来越内向、越来越集权,偏偏又没了先祖那种开拓进取的精神,变得控制欲超强,而且还带有非常严重的宅化倾向。   偏偏,神中年把世宗皇帝当作明君楷模,拿着这一套来教万历。   所幸,陈学对这个年龄段的皇帝看上去还有不小的诱惑力。   这次离开紫禁城,陈沐是身上套着宦官衣服被名叫张鲸的小太监从东华门带出去宫的。   他正跟小万历灌输什么皇帝要亲掌军权,三分天下的统治者需要有完整的世界认识之类的老一套,守在乾清宫外的宦官便来报说张居正请求面见皇帝,把小万历吓得满头冒汗。   浑沦吞枣地罩上日月袍,把陈沐藏在耳房里让人把他带出去,自个儿在寝宫里会见张居正。   直到陈沐穿着宦官衣服别别扭扭地出宫,才在心头纳闷:皇帝没穿正常服制害怕张阁老,为啥要把他也拉下水,他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出现在乾清宫啊!   是小皇帝自己搞了个作战研究室,又不是他教的,有必要跟这做贼一般嘛?   “爵爷,小的看您是心善的,又深受皇帝爷爷器重。”太监张鲸也算是万历近侍,虽不算亲信,但是张宏的人,如果将张宏、王安比作小万历的左膀右臂,这就是根小指头,待二人走出宫门,斟酌着小声问道:“跟您打听个事儿?”   张鲸生得不难看,甚至在普遍瘦弱的小宦官里还算好看的,眼神也很灵活,看起来像是会做事来事的,尤其这自称,听起来对陈沐是尊敬得没边儿了。   “边走边说?我回府里换身衣服,你正好让人把衣服随后送到府上。”   “哎!”   张鲸眼见陈沐答应,点头哈腰地招呼几个锦衣校尉把陈爷挡严实了不让旁人瞧见,吩咐人将陈沐的衣物随后送到府上,这才稍稍落后,小声道:“这几日朝廷因陛下夺情的事动静不小,杖责六七十,是要将人打死的,若打得轻些……”   小宦官的眼珠转了转,声音更小,道:“不影响大局吧?”   “哟,公公这是,神通广大呀。”陈沐似笑非笑地看了张鲸一眼,这个小指头,还能影响到廷仗呢,他眯着眼问道:“收人家银子了?”   “没有,没,确实是有人来求,爵爷冰雪。”张鲸没敢承认收了贿赂,不过看陈沐眼睛望过来,又不敢死硬,尴尬地笑道:“小的这也是为孝敬皇帝爷爷,就爷爷那身军府,尚衣监硬要五十两才给小的做,这才给皇帝献了上去。”   五十两?   北洋被服厂军服上衣四钱五分、马裤四钱二分、革带三钱,哪怕连着佩刀、手铳全算上,五十两都够一小旗用了。   紫禁城的物价已经这么高了吗?   “都看着呢,打轻了对公公没好处,但银子你放心收,别照死里打就好。”其实陈沐觉得此时给父亲过七的张居正入紫禁城,皇帝那边也已经做好了工作,后边的廷杖未必还能打下去,不过这小宦官收些个银子倒不碍事,他道:“只要不害了性命,就够他们对公公感恩戴德的。”   “多谢爵爷点拨,如此一来上赶着找打的,小的也遂了他的愿。”   张鲸小声嘀咕被陈沐听到,诧异地问道:“还有上赶着找打的?”   “嗯,有个新科进士小官,在刑部观察政务,叫邹元标还是什么,想奏手本又怕被打死,托人找上小的想求个情抬抬手,保个性命,这才敢奏上手本。”   机智呀!   从情感上,陈沐其实是支持朝臣弹劾张居正夺情的,既然以道德治国那就得接受这个规则,就像张居正心里清楚的那样,有了巨大的道德污点,今后的下场不难想象。   但放在当下环境上,陈沐却并不认同他们的做法,尤其陈沐的脑袋里还带着一点阴谋论的看法,这些弹劾张居正的人既有一心为公的,也有掺杂私心的。   比方说这位,很聪明、表现欲望很强,而且很有胆识。   问题出在张居正不能单纯以忠臣或奸臣来分辨,他是强臣。   史上是有先例的,汉朝时的强臣霍光,国家被治理的很好,但总有意外之举,比方说“这届皇帝不行换个行的。”   换下来的皇帝叫海昏侯,后来墓被打开,一堆陪葬金子和铜钱。   “这是聪明人,公公也帮我个忙?”   张鲸可能正盘算能从这帮挨揍的朝廷小官身上榨出多少银子,听陈沐这一说眼神迷茫地转过头来,随后才连忙点头道:“爵爷请说,只要小的做得到!”   “公公肯定知道,这朝廷和宫里不一样,宫里的聪明人多了,讨陛下欢喜,是好事;宫外的朝廷呢,这些大臣都是要做事的,有才能就够了,昏庸不好,但太聪明也不是什么好事。”陈沐说着转头望向张鲸,道:“这人太聪明了,就好斗。”   “你不斗人,别人看你太聪明也要斗你,朝臣若整天忙着互相斗,天下哪里还能有好日子过,陛下在宫里也不舒服不是。”   “在下想请公公做的事说难不难,不过挺费力,没事给陛下吹些风,今后像这种聪明人。”陈沐眯着眼睛笑了,道:“放到海外去,那边用得上他们这种好斗的才能。”   张鲸是不太明白陈沐要表达的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过这也不妨碍他的事,嘿嘿笑道:“爵爷放心,这事儿呀,包在小的身上!咱没别的本事,只是陛下近人,爵爷将来有什么话,派人传信给小的,小的帮爵爷给陛下说!”   “这可是帮了大忙,陈某就多谢公公啦!回头,东洋有什么新奇物事,派人给公公送来,由公公呈送陛下,多谢。” 第一百一十章 十页   北京城南居贤坊,正觉寺胡同,吏部尚书张翰府邸。   “若是寻常,你来看看老头子,老夫高兴得很,不过这时候你来……”   张翰慢慢悠悠地洗茶,间隙抬目看了一眼客人。   正逢瞧见陈沐像进自己家般满厅乱窜,这儿碰碰、那儿摸摸,正逢着陈沐险些将初升吏部长官时先帝设宴御赐先代瓷瓶碰倒,动作狼狈。   无可奈何地摇头叹了口气,张翰轻斥道:“好好坐着,朝廷重臣哪个像你一般修养德行。”   陈沐正将瓷瓶向书架里推着,听见张翰说他也不以为意,转个圈到桌上拾起块点心塞入口中,这才嬉笑着拍拍手坐回椅上,眼巴巴地看着张翰正倒的茶,笑道:“那瓶子太靠外了,一碰就倒,不怨我啊老爷子。”   “说说吧,谁让你来见我的,阁老有事他会自己说。”张翰闭目片刻,笃定道:“你什么时候与司礼监走到一起了,还能让他使唤动你?宦官干外臣可是大忌。”   “我哪儿能跟司礼监走一块,不是不是。”   张翰倒好了茶,推置一旁,抬起二指道:“若不是受人之托,你今日不要与老夫议朝中事。眼看出海之日愈近,此次出海要走三五年,老夫打算在乡中构屋三楹,辟地三亩,待你回来,闲暇时可去携子游玩。”   张翰这每个老人家都会轻易说出口、平平无奇的话令陈沐心里猛地一突突。   三五年,张翰的吏部尚书刚刚期满,加太子少保可还没到四个月。   如今虽年过六旬,但精神状态很好,除了年轻时在九边防御及后来都督漕运落下的风湿,没病没害,既不饮酒也不爱吃肉,更没有老年痴呆的先兆,他的政治生涯还很长。   “别呀,回乡构什么三楹屋、辟什么三亩地,等我回来您就是阁老了!”   过去选任吏部长官,张翰是三个人选中资历最浅的一个,但如今有了吏部尚书的资历,他反而因都督两广数年比别人强些,入阁所欠缺的仅是翰林经历罢了。   虽说七成阁臣都有翰林资历,但以吏部尚书入内阁也不是没有先例,关键不论如何,为官数任,张翰的履历都很漂亮。   南京工部主事,庐州、大名的知府,立功;布政陕西、刑部右侍郎、兵部总督漕运,立功;总督两广更不必说,履立战功;在吏部尚书这个位子上也任选了一大批人才。   官声上也被人称赞是持言正直,不随波逐流。   尤其在张居正主政的大环境,不出意外,入阁是板上钉钉。   构什么三楹屋、辟什么三亩地啊?   “入阁?人有多少本事,才能吃多少饭,祖宗早就说过,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张翰说话慢条斯理,心下里显然是做好打算,道:“这些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总归是上无愧天地祖宗,下不愧黎民百姓。”   “就像那些只在史上留下个名字的官吏一样,不是大贤臣,也不是害民贼,该有的俸禄与地位都有,也收过受过旁人的馈赠,家财不丰没置多少田地,但足够老来自用,至于儿孙自有他们的福气,走到这……够了。”   陈沐两手张开举至胸前,听着张翰这一股子怂人暮年毫无壮心的话连忙说道:“先说好,不是阁老也不是东厂让我来的,是徐胖子;您老人家说这话什么意思,前途一片大好的时候,您不干了?”   “锦衣都督?呵呵,早听说你与他相交莫逆,俩屁股插尾巴比猴儿都精的人凑一块了。”   张翰笑笑,打了个哈欠突然自顾自地笑了,道:“待此时毕,老夫便辞官,得罪了江陵事情不能善了,与其被逐走,倒不如自己辞官……不论如何,老夫是不会为他上奏陛下夺情的!”   徐爵的那个请求,就是这个。   张翰所说两个插尾巴比猴精的人凑一块陈沐并不认同,但徐胖子屁股插个尾巴肯定比猴儿精。   算算报信的路程与时间,徐爵在江陵照看张家事务,大约在张老太爷刚过世三五日便派人向自己传来书信,也就是说他不知道朝廷这些日子的动静,但他在书信中却将朝廷此时发生的事说得八九不离十,卡着点让人给自己送来这封书信,目的是说服张翰,以吏部上书皇帝,首倡夺情!   “老大人,张阁老夺情,于国家有利啊,此时回乡守孝,改革无异半途而废……”   陈沐的话未说罢,张翰突然激动起来。   “半途而废?朝廷的改革是国策,从几十年前就开始了,不是从江陵才开始,更不会到江陵便结束。”   “江陵于社稷有功这是公论,老夫亦深受江陵知遇在前,于情理间,老夫可以默不作声。但国家制度不可乱,老夫为百官之首,不能秉持道义已负国恩,是尸禄位者,绝不能再为虎傅翼。”   “有些事你不知道,老夫也从未同人说起,甲戌年春,老夫阅进士廷试卷,亚相张蒲州拟定序次,江西宋宗尧居首、浙江陆可教次之、宁国沈懋学再次之,此为一甲。”   “湖广张嗣修,为二甲首。待皇上阅卷,江陵潜通大珰,未取宋、陆二人卷,故首沈次张,宋、陆二人屈居二甲。”   “即便如此,江陵还向我说:蒲州受他举荐,为何要吝啬一甲,不把他交给他的儿子。”   张蒲州是入阁的张四维,大珰,即为冯保。   “你用忠孝、节制来驱使百官,自己却做不到奉公守法,将国事视为家事,现在更要驱驰内外联通夺情,难道天下没有江陵便做不好事情了?”张翰说到这,重重地深吸口气,道:“不是的,阁中的吕相公、海外的高新郑,哪个没有柄国的才能,哪个不能继续新政?”   “即使不能,江陵不过守孝二十七月,难道到时候就不能继续柄国了,难道诸部尚书、诸多阁臣还护不得他的周全?为何非夺情不可,坏了朝廷仪制,伤了天下人心?”   陈沐沉默了。   他知道张翰说得对。   但是不行。   “老爷子,柄国的才能谁都有,可发票拟、通司礼监、陛下披红,三件事能一起做的,天下仅寥寥数人而已;朝廷最大的祸患在于藩王禄米每岁八百万石,今时能做好的,更是仅有张公一人,旁人做不得。”   “风气坏了,将来还能扭转,有些事的机会,却千载难逢。”   “何况——即使吏部尚书不上书表,张阁老还是会留下来,事情会变得很坏,而老爷子你回乡开垦三亩田,于事无补。”   “不如都留下来,把坏事向好的方向发展,如果柄国不是那么困难,为何您不能入阁做阁老,做首辅。”   “如果有一天,老爷子能做首辅,这个国家一定积弊尽除,我不但会从海外运回数不尽的金银粮食,还会交给您第二个甚至第三个五年计划,不论您有什么志向,都能一展宏图!强兵、强国、强民,让天下人都吃饱饭,也让您的名字在史书上狠狠写它十页!” 第一百一十一章 兴奋   嘴炮失败。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张翰看不惯张居正已经很久,不是陈沐三言两语就能说开的。   真要说仇恨,张翰与张居正远不至于,只是在过去共事的时间里,张翰对张居正的大权独揽有怨,张居正也对此次夺情本该站在他这边的张翰不甘。   老爷子也不是有多大雄心壮志的那种人,搁这事若是高拱,劝劝说不定还管用,可在张翰这儿,劝说是没什么用了。   次日朝议,本该在宫门外打得皮开肉绽的四个翰林并未挨揍,皇帝也没打算提,实在压在心里受不了的翰林院长官王锡爵率先出班让皇帝对夺情之事再做考虑,先把那四个年轻翰林放了。   还真别说,立在朝班当前的陈沐挑眼瞧见小皇帝嘴角一直挂着矜持的笑容,似乎极力端着享受这片刻自由,尽管李太后垂帘,但真正管事的张居正不在,太后在朝堂上给足了小皇帝面子,凡事先问皇帝怎么想。   这种笑容,就属于让各揣心事的朝臣看了觉得高深莫测,另外一小撮人看上去便只会觉得傻乎乎。   陈沐属于后者,他很清楚,这是皇帝在找亲政的感觉呢。   自张家老太爷过世,陈沐见了小皇帝一面,一连听他说了好几遍‘亲政’、‘等他亲政’、‘张先生还政’,这在从前是从来没有过的情况。   小皇帝的迫不及待,恰恰说明陈沐以几次旁敲侧击地方式培养帝国荣誉感初见成效。   小万历根本没搭理王锡爵,笑呵呵地就把让王大爷站回朝班去,好像前几日接连愤怒下诏要把这四个翰林往死里打的不是他一样,象征性地问了北洋练兵近况、蓟镇与辽东兵事,随后又依次点了六部堂官问政。   从吏部地方考成、户部预算赋税、礼部阁老家丧事抚恤及诸国朝贡安排,直至工部的河道水利。   等他过完当皇帝的瘾,早朝已经干到中午,朝班最前的当朝大员已经没有能继续站着听朝议的了,皇帝全都让宦官端来椅子让一帮老爷子坐着听。   武官那边还好,文官这边就算年轻官员站一上午也捱不住,不时响起几声肚子咕噜响,也就皇帝岁数小压根不知道饿,听得津津有味,不时高瞻远瞩地说上几句没用的废话。   陈沐精神状态良好,眼巴巴看着最前头老爷子张翰等人都被皇帝赐下椅子坐听朝议,他没在武官列也不在文官列,和一帮倒霉勋贵站在一起,没混上椅子也就罢了,还有人一直小声嘟嘟囔囔,前头皇帝絮叨不停,后头勋贵也小声絮叨,让本就听不清的朝议更加纷乱。   直到有人宦官以传递请假手本为由献上一本,被皇帝狠狠丢在地下,这才让朝班安静下来。   小万历没有动气,只是小模小样地冷笑一声,对拾起奏本的张鲸道:“念,大声念出来,让朝廷诸公都听听,这是谁的请假手本!”   这要放在前日,恐怕皇帝能气得跳起来,不过如今他并不愤怒。   愤怒来源于对现实状态不满且没有手段改变,眼下轻轻松松的万历已经有了折腾别人的手段,藏在心里想憋个大的,自然就不会再生气。   张鲸原本建起被丢在地上的奏疏便战战兢兢,跪拜着将奏疏拾起,应下皇帝的要求,只是刚打开奏疏眼睛便直了,抬头看看皇帝、低头看看奏疏,硬僵在那里既不敢起身也不敢宣读。   直到万历再度催促道:“念出来,大声得念。”   “陛下明鉴,难道您以为张居正真的对国家有利吗?张居正论才干虽有所作为,学术根基却不是正道;志向虽然远大,却过于刚愎自用。”   张鲸很难硬着头皮把这封奏疏读下去,心里头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道信上写的是这些东西,别说些许银两,就是抱一块金砖塞给自己,他也不敢收——你邹元标是得了王学真传的弟子,说张居正学术根基不是正道这不是扯淡呢?   小宦官用畏惧的眼神望向皇帝,却见皇帝嘿嘿笑着颔首点头,还不忘转头对垂帘的李太后小声说着什么,这才抬手道:“接着念,朕不说话你就别停。”   “他的,他的一些政策措施不合情理,比如州县入学的人数,限定为十五六人。有关官署为迎合他的旨意,更加减少数量,这是选拔贤才的路子不广。”   “各地判决囚犯,也有一定数量,有关部门害怕受处分,数量上一定追求有所富余,这是刑罚实施得太无节制。”   “大臣拿了俸禄,拿了俸禄苟且偷生,小臣害怕获罪保持沉默,有的人今天陈述意见,明天却遭了谴责,这是上下言路没有通畅。”   “黄河泛滥成灾,老百姓有的以草地为家,以喝水充饥,而有关部门却充耳不闻,这是老百姓的疾苦没有得到救济。”   “其他诸如任用残酷的官员,埋没杰出的人才,真是不胜举。臣恭恭敬敬地读皇帝的诏示,上面说道:陛下的学业还未完成,志向还没有确定,先生就离开了陛下,就让一切前功尽弃了。”   “陛下这样说,真是国家无尽的福份啊。可虽然如此,辅助完成皇上的学业,协助树立皇帝的志向的人,不能说朝廷就没有啊!”   “幸好是张居正遭遇父母丧事,还可以挽留,倘若不幸就此故去,陛下的学业莫非就此永远完不成了?志向莫非终究都不能确定了吗?臣看到张居正的上疏说:世上先有非同寻常的人,然后才能做非同寻常的事。”   “这是把奔丧看作事而不屑于去做的人。谁不知道人只有恪守仁、义、礼、智信五种道德伦理才能称其为人。现在这个人,父母活着时不去照顾,父母死了还不去奔丧,还自我吹嘘为非同寻常,世道人心不认为他丧失天良,就认为他是猪狗禽兽,这能叫作非同寻常的人吗?”   “小臣在奏疏上说了这样的话,大约要受到严厉责罚,臣刑部观察政务邹元标已做好准备接受惩罚,奏疏句句肺腑,还望陛下能听进心里去。”   奏疏读罢,乌泱泱的朝臣鸦雀无声,张鲸捧着诏书都快哭了,翰林院长官王锡爵更是欲哭无泪——他费劲心力就为救那四个翰林出狱,这下可好,有了这封奏疏,那四个人就算本来没大事,现在也摊上事了。   虽然王锡爵觉得邹元标话是没错,但不能这么说啊。   “嘻嘻!”   可怕的沉静里,小皇帝在龙椅上捂着嘴笑了,跟吃了果子一样,高兴得藏不住,简直喜上眉梢了,小手探出日月袍大袖,兴奋地对群臣问道:“还有么,像这样的——母后稍安勿躁,儿子能看见、听见这样的奏疏,不正说明言路通畅么?”   “还有没有这种想法的大臣,趁着今日都站出来让朕看看,快说出来让朕听听!” 第一百一十二章 都说   小万历笑得让人心发慌。   这种时候皇帝不应该大发雷霆的吗?   邹元标骂了张居正是猪狗不如的畜生,又挤兑皇帝是个长不大的小孩子。   李太后看向儿子的目光闪烁,现在皇帝还未亲政,张居正不在,真正说了算的是她。   说出这样话的人,哪怕不打死也要打断一条腿,否则既不能解心头之恨,更不能安抚名誉遭受攻击的张居正。   但在儿子的笑容里她仿佛看到万历的爷爷,反倒让愤怒的她强压怒火,耐心听着万历接下来的处置。   这让她不禁去想,如果说嘉靖皇帝在位,又或者是她的丈夫在位,这两位被世人称作明君的皇帝,又会怎么处理这件事呢?   但这事拿嘉靖来比,根本没法比下去,因为嘉靖在位就不会出现张居正柄国的情况,朝廷不会对张居正如此倚重,自然也不会有必须夺情的必要。   即使事情真的发生在嘉靖朝,嘉靖皇帝的性格也不会明明白白的表态,事情会以完全不同的面貌展现在天下人眼中:世人所称赞的‘五君子’都会被玩弄权术的冯保打死。   如果冯保还要用处,打死五君子的就会是其他宦官,总之——宫里炼丹的嘉靖皇帝与宅邸服丧的首辅大臣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而且在知道之后,还能给天下人一个满意的交代,比方说动手的宦官继续专擅直到有一日受到惩处;又或者张居正继续专权一段时间,等人们慢慢淡忘这件事,突然被人斗倒。   如果是儿子的父亲呢?   隆庆皇帝很可能压根不会下夺情诏书,一个年长的皇帝是不容易受到朝臣操控的,即使高拱备受倚重,也同样是皇帝的老师,但君臣之礼从未变过,直至儿子登基才有跋扈之言……想到这,李太后垂帘之后望向朝臣的目光突然冷厉。   她终于想明白一个事:主弱臣强,张居正把持了朝政,她的儿子被操控了,而朝政被把持、皇帝被操控的原因,是她的儿子还未长大。   一直坚信且感激张居正的心,就在此时此刻裂开一道缝隙,她没有说话,脸慢慢转向龙椅,目光的冰冷换做热切,垂帘后隐藏在大袖里的手互相抓握——她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希望儿子快速长大。   如果此时此刻她的皇帝突然成长羽翼丰满,那天下间简直再没有比这更幸运的事了!   “没有了?”   小皇帝此时此刻身上有一股气,借登基以来朝堂最大的攻讦事件,让十四岁还未到亲政年纪的皇帝第一次短暂而绝对地握住朝堂的主动权,一切都在等他下决定。   他嬉笑着摇头,居然还露出有点抱歉的意思向勋贵朝班看了一眼,陈沐知道皇帝是在看自己,但这个有点抱歉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咋的,是觉得只能打发五个人出海,太少了怕咱亏?   “吏部尚书是百官之首,张卿。”小皇帝收敛神色,肃容对坐在最前的张翰问道:“您觉得这奏疏,说的对吗?”   妈呀,这谁敢回答啊?说不对吧,想象确实是,你张居正在父母膝下尽孝已经有十几年了,如今老父亲过世都不打算回去奔丧,名节有亏谁都圆不回来。   可说对,谁敢?   张翰眨眨眼,坐在椅上老神在在地愣了愣,顿一顿才起身出班,深吸口气拱手道:“回陛下,老臣以为这奏疏很多事说的都对,听起来振聋发聩,但更多言过其实,听听就算了,当不得真。”   小皇帝的笑容回到脸上,追问:“怎么言过其实了?”   “奏疏上说,阁老是‘虽有所作为’,天下选官考成、清丈田亩、赋税盈余,若这只是有所作为,天底下谁敢说自己是大有作为?”   这么严肃的场合,小皇帝将目光瞟向勋贵朝班,与立在中间两手端象牙笏站立的陈沐对上眼神,赛驴公心领神会,带着藏不住的笑意端着象牙笏小心翼翼地向皇帝微微垂头以极小幅度作了个揖——陛下冰雪!   皇帝差点笑出声。   硬憋着肃容神色对张翰露出倾听之态,就听老爷子接着说道:“陛下也说了,能看见听见这份奏疏就是言路很广;选拔官吏的路子是吏部事,臣下朝便会重新考量,如有失职之举绝不姑息;判决囚犯虽在地方,刑部在各地的分司却能管辖到,国家律法早有定制,有罪无罪早有定论,臣不在刑部,所知有限。”   “但其言黄河泛滥成灾是真,百姓饥馑官府却不闻不问,这并非实情。臣督过河道,历年黄河或决口、或南移,河道总督治河道,朝廷拨下赈灾银,何况还有自北洋陈帅任南洋时定下的规矩,不但户部分司要督银款,南洋军兵也要督。”   “去岁,有县官贪污银款,被刑部严查后以南洋军法铳毙在南京城下,这事刑部不会有人不知道。”   “臣是言路出身,知晓顽疾,言官上奏疏以刺激、夸张为重,哪怕被廷杖都无所畏惧。这样的风气形成已经很久了,事情每况愈下,演变为今日像许多人甚至并不关心事情本身,只在乎添油加醋、一举成名,证明自己是敢说话的大臣。”   “邹君说世道人心不是认为首辅丧失天良,就认为他是猪狗禽兽。”张翰叹了口气,道:“老臣从未听人说过,这大约是他自己的想法。这便是臣对这份奏疏的看法了。”   小皇帝对张翰的话不太满意,笑道:“张卿持重,就事论事,老师是不是非常之人朕不知道,不过朝堂上有非常之人呀,靖海伯就是一个,朕想听听陈帅有何高明见解。”   陈沐叹了口气,端着象牙笏出班,小声抱怨还要让所有人都听见是个技术活,道:“朝上这么多贤人,陛下我个大老粗能有什么高见,唉……不知皇帝想听的是在下对这份奏疏的看法,还是对陛下夺阁老情后朝中议论纷纷的看法?”   小皇帝露出标志性的傻笑,笑得很假,末了笑容一收,面无表情地扬起下巴:“都说!”   “先说奏疏,再说夺情,最后再说这五个人的处置!” 第一百一十三章 圆满   “奏疏?这奏疏挺好的,有理有据对仗工整还饱含感情,听着都能感受到作者的愤怒,而且充分证明了我大明帝国的言论自由,并以身试法证明陛下的言路非常畅通,连这样辱骂、讥讽的奏疏都能递至御前,说明在陛下看见奏疏之前,这封奏疏除了作者没有任何人看过。”   “啊?内容?内容也很好啊,历来奏疏不都是官员向皇帝表达自己的想法,有些奏疏有用、有些奏疏没用,有用没用陛下说了算,但它很好,任何事任何奏疏,都该送到皇帝眼前,皇帝对天下事有决定权,为避免权力滥用,所有决定权有所限制,但知情权一定要有。”   听着这一堆胡侃的车轱辘话,小万历觉得自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没好气地学着陈沐的口吻打岔道:“靖海伯这就是以身作则,充分证明了朕说的什么才是非常之人。”   “好了,朕问的是奏疏的看法,你对这封奏疏的看法,就你自己的意思。”   以前陈沐也在朝会上发言过,不过此时此刻朝臣望向他的眼神有点陌生,就像换了个人一样,而且是从一个正常人换成不正常的那种。   陈沐不理会朝臣诧异的目光,轻轻叹出口气,作揖道:“那臣就跟着夺情一起说了,臣也没有朝堂诸公的文才,诸位耐心一听陈某污言,这奏疏没什么用。”   “邹元标的奏疏是要抨击首辅,从用官选才、地方刑罚、朝廷言路、黄河百姓四个方面为例,以证阁老能力不足,但这个说法非常牵强,哪里牵强,方才吏部张公已经说过;而且臣以为邹元标自己也知道牵强,所以才在最后拿出最重要也是最有杀伤力的说法,从道德一面来谴责阁老。”   “臣听说我世宗皇帝常说,水至清则无鱼。人的才能高低与道德高低是两件事,况且首辅这并非无德,只是被夺情了。德才兼备自是最好,但忠孝古难全,身许国便难顾家,偌大帝国、堂堂首辅,被人因是否回乡祭祀过世老父弹劾,这本身就是天大的笑话!”   “《孝经》开明宗义有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那五君子都学过,学到哪里去了?祭祀老父,是回乡祭祀还是在北京祭祀,区别何在?侍奉君主、侍奉天下比侍奉父母更重要难道他们不知道?”   “若非要以道德来衡量朝臣才能,百善孝为先,可孝顺是论心不论迹的,论迹寒门还能有孝子么,他吃都吃不饱,不干活就得饿死,去哪里守孝?万恶淫为首,别管是淫还是婬,都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别说论心世上无完人,就咱现在这世风日下,这五君子再加上臣,臣今日把话放朝堂上,六个人论迹都没一个完人!”   淫是贪婪、过分的意思;婬才是后世的淫。   万历皇帝瞪大眼睛,他知道陈沐不是完人,前些日子派人去南洋卫给陈沐家里送礼时就知道了,南洋大帅纳妾违制,发了一封一品诰命夫人的诰命给颜清遥,才知道天津还有正牌夫人,只好再补发个一品诰命给杨青鸾。   发完两个夫人诰命,小皇帝越想越不爽,朝廷上下有诰命的家里都一个夫人,凭什么你陈沐两个?可发都发了也没办法,正好宦官王安说南洋卫港陈府摆设甚佳,干脆下令锦衣全搬回紫禁城,以弥补多发一张文书的损失。   但陈沐在这个时候说出六个人论迹无完人,这骂人骂痛快了带着自己一起骂……皇帝眼睛瞪着大大,小手撑在下巴上,都想给陈沐作个揖了。   狠人,狠人!   张翰在下面坐着微微向后偏头,刚偏一半又转回来,他也没想到陈沐能在朝堂上把这话说出来,回头人家五个要真有个既不贪婪也不出入青楼的,就你自己承认了,尴尬不尴尬,傻不傻?   “言官掌监督职权,可监督的是官员的公事,官员守孝与夺情都在律法中写着,夺不夺情天底下只有皇帝才说了算,陛下说夺那就夺了,陛下说不夺那阁老肯定依照制度回乡守孝,就这么个事,有什么好议的?真要监督道德,干脆再成立个德政司,专人就盯着这事,也算各司其职。”   “现在本该监督官员公事的言官整天盯着官员私德不放,动不动因为天上飞个星星弹劾大臣,说朝廷要有灾祸了。”   “从《春秋》记载到现在两千年了,两千年了啊诸位!就不能换个新说法?去岁、前年,两年间满者伯夷、缅甸相继灭亡,安南亦被攻灭称臣、日本大乱,苏禄、婆罗洲的酋长故去四个,爪哇岛上三百多万人酋长四五百个,光我知道的就死了有五十个了。”   “你知道那星星飞过去是提醒谁的?人家漫天飞来飞去可累了,体谅一下星星吧!”   “天朝上国啊,海外藩属数十,我们的舰队都开到两万里之外了,纵横万里间的土地上百姓嗷嗷待哺,只等着我天朝派出大王做总督,以济万民,咱们朝堂就干这事?能不能给天下还处在蒙昧的别国带个好头,我们可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开明的国家啊!”   “一丁点的小事,被有心人一搀和搞得这么复杂,陛下都说了需要阁老在朝,这奏手本的让皇帝看看,知道臣子心迹也就算了,还有什么好议的,难不成谁想当皇帝,越庖代俎决定夺不夺情?”   连珠炮说得陈沐口干舌燥,拱手作揖道:“陛下,臣请奏!”   小皇帝眨眨眼,陈沐这一通是听得他挺痛快的,就是说得太快听着有点头蒙,晃了晃脑袋,迷迷瞪瞪道:“朕准,你奏吧。”   “为尽快平息此次风波,臣恳请陛下认真思虑此事,在合适的时间下诏是否夺情,不论是何结果,这都是陛下的权力,旁人就不要再议了。还有这几个上奏疏的,呃……这是臣的另一奏了,陛下听完再决定准不准。”   万历也发现自己刚才回答什么‘朕准,你奏吧’说的有点糊涂,忙道:“嗯,这个朕准了,你先说下边的。”   “他们五个臣认为是有罪的,首先他们不管陛下同意不同意,反对夺情,这是其一,更重要的是他们眼里只有祖宗礼法,咱万历朝的新政与他们没有关系;前些年财政一直赤字,我先帝那么仁厚的君主,连个馅饼驴肠都舍不得吃,如今国家刚起步的经济、天下百姓的生计,在他们这些人眼中也没有关系。”   “那朝廷养着他们有什么用?”   “臣认为可以开个先例,打廷杖不但没用还助长这种不良风气,万一没打死还记恨着陛下,回头再瞎写个书,后世影响不好,不行就直接午门外铳毙吧。”   这话一出口朝堂‘哗’一下就乱了,陈沐心里倒是长长地舒了口气,梯子已经搭好,后边的事就看皇帝怎么演了。   “靖海伯,言之有理……”小皇帝神情严肃地从龙椅上下来,走到垂帘的李太后那小声说了几句不知什么,就听看不见面目的太后清冷地出言安抚,道:“靖海伯言之有理,不过皇帝宅心仁厚,不是暴戾君主,就连廷杖亦舍不得,有感近年翰林、言官缺少历练,让他们戴罪立功。靖海伯可知道,海外哪里可直接治理地方的官职出缺?”   陈沐故意皱着眉头嘬着嘴,道:“有!北亚墨利加,处处出缺!不过……他们能行?”   “能行!靖海伯不要小看言官,土木之变后奋臂击毙马顺的庄毅公王竑也是言官,却能在危机之时挽大厦于将顷,难道朕的万历朝,言官就不行了吗?”   小皇帝露出满意神色,总结道:“下朝后,靖海伯去吏部与张卿议一议都是什么职位,老师在府邸服丧,就不要去打搅了,吏部直接送进宫来。”   说罢,也不等朝臣反应,万历一扬头,宦官得了示意,高声唱道:“退朝!”   疲惫的百官缓缓散去,都没人敢往陈沐身边凑,犹自坐在龙椅上享受亲政快感的万历皇帝大袖里两只小拳头狠狠怼在一起。   首次上朝亲政,圆满成功! 第一百一十四章 义务   陈沐过去一直不太懂什么叫低眉顺眼,他了解这个词的意思,但一直不是很真切。   但这次从京城回北洋的路上,他懂了。   进京时他身边就带了俩武弁,跟着陈矩一路跑到京师,回去时跟从的亲随依然还是俩武弁,但多了一行十五人。   四个翰林一个刑部观察政务,五个人要戴罪立功,随行五个五城兵马司的军兵、五个锦衣押送,一路要押解到北洋军府才算把事办完。   这个低眉顺眼,说的就是这十个押送的锦衣与军兵,可不是说这五个戴罪立功的‘囚犯’。   他们是张牙舞爪,一路上押运军兵好话说着、好酒好菜伺候着,尤其邹元标,走着走着看着景儿来了兴致,还在船上画画一副,歇脚的时候就派人把画给陈沐送来——看得陈沐是又好气又好笑,爷们儿把这当春游呢?   偏偏,军兵对这五君子是尊敬得很,至少比对陈沐尊敬——就因为朝中一席话,陈沐在这次风波中扮演的是个十足的反派。   不通人情、不知礼法、藐视天意,要不是位高权重,没准民间还得认为他是谄媚权贵。   一路上别管他们是闹腾也好、不动声色也罢,陈沐都没怎么搭理这五个人,甚至专门分船而走,区区十八人硬是乘了两艘船,同路而行,一直到天津。   “大帅可回来了,足足两日,可叫学生好等。”   乘船到天津卫来等候的是赵士桢,乘一艘赤漆单桅大福,在港口截住陈沐所乘两艘小船,把人都接到船上,眼见陈沐疑惑,边走边对陈沐解释道:“这船是山东都司征调来的,过去跑过漕运也在沿海跑过海运,同批送来二十三艘,大小不一,十四艘海船、另外六艘送入船厂要花上仨月改造,剩下三艘这是其一,余下两艘太小并不合用,军府退回去了。”   “留下正好,今后专跑大沽向天津卫的运输,那六艘船改造仨月,仨月时间够新造六艘大福了。”   陈沐有点不满地说着,已经进入发号施令的状态,道:“那十四艘海船还有将来南直、福建送来的海船,都划拨杨帆的商船队,跑一趟朝鲜运货,没问题再编入军府粮马船队。”   “时间差不多,但能省工料钱呀!新造六艘双桅四百料大福,是一万四千九百二十二个工,工钱四百四十七两六钱银,广东、南洋现成烤晾好的船木、帆布都运至北洋仓库都有,成本也要四百两上下,若仅改造,六艘满打满算一百四十两就够。”   眼下北洋船厂连雇佣匠人带徭役匠已过千人,船厂活计仅六艘千料战船,人工远未至饱和,就算再多新造几艘大福船只要工期稍长点也不碍事,尤其船料从南洋随京运船送过来一批,造船相对容易得多。   但从成本考虑,确实改造征调福船要划算。   二人正说着,赵士桢这才瞧见陈沐后头几个进士,还真让他看见个老乡沈思孝,喜道:“继山!你怎么跟大帅一起乘船了?”   沈思孝与赵士桢不但是同乡,中进士时高拱主吏部就曾想将他招为属吏,不过被沈思孝辞了,这才穆宗时调往广东地方番禺主政做县令,后来进刑部做主事,实际上与南洋派系大多数官员都非常亲近。   要说起来五个人各有经历,也可分为三拨,上奏疏是吴中行、赵用贤俩小胖子先上的,胆子最大,有股嫉恶如仇的气概,他们都是张居正的学生,尤其吴中行在上完奏疏还专门拿着副封去找张居正让他看,当面告诉老师:我告你了,学生反对你被夺情。   其后是艾穆与沈思孝,他俩是张居正的同乡,听说夺情非常愤怒,合计之后便一同上了奏疏,在吴、赵二人之后,都经过慎重考虑。   最后的邹元标就不说了。   这沈思孝早就看见赵士桢了,不过没好意思打招呼,倒不是因为戴罪之身,主要是因为下朝后专门有人把陈沐在朝堂上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达给他们,沈思孝这两天一直琢磨陈沐的话,被说得颜面尽失,有点自闭。   他无精打采地朝赵士桢拱拱手,没有多言。   五个人除了还有心思画画、喝酒的邹元标,剩下四个人都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   在野的寻常百姓只知道陈沐是个大反派,他说五君子有罪,但这些当事人知道更多的来龙去脉,比方说陈沐说得对吗?尽管其言不敬礼法纲常,但道理是说得对的。   可陈沐说得对,就说明自己错了吗?他们也不觉得自己错了,那到底谁错了?   因此就算眼下都坐到一条船上,沈思孝也提不起打招呼的精神。   倒是邹元标,从被押到船上起就一副趾高气扬的没事人模样,这会又拍拍沈思孝等人,笑道:“别这么无精打采的。”   给几人打打气,这才上前立在赵士桢面前拱手道:“在下邹元标,进士出身,在刑部观察了仨月政务,要去亚墨利加赴任了,今后同僚,有礼了!”   陈沐也不知道邹元标这股子活力十足的气概是哪儿来的,撇撇嘴,没好气地介绍道:“赵常吉,北洋军府幕僚,掌握数门外语,精于书法、通译与制作兵器,遍观北洋南洋,公文写作可排第三。”   “哎呀,我听说过阁下的名字啊!书法声于当世,在太学游学过吧!”邹元标不单单知道这些,还知道赵士桢提过的诗扇一副能卖上百两银子,不过不知道人家喜不喜欢这事,干脆就没说,道:“后来没再听说,原来是进了幕府!”   打招呼的同乡没搭理自己,猛地蹦出来个自来熟让赵书记有点懵,尬笑着算打过招呼,对陈沐皱眉问道:“大帅,这……”   “弹劾阁老夺情的五君子,本来弄不好要被皇帝打死,廷杖六十起,我觉得年轻人说几句话换一顿毒打再毁了仕途可惜了。”陈沐摊摊手,说话也不避讳,道:“把他们打包弄来北洋,吏部已经给了官职,等舰队出海,把他们放到北亚墨利加做知县。”   “因为这五个傻子,吏部张老爷子说我不知纲常人伦,言语偏颇无礼于朝堂,身兼两个一品一个从一品官职两年近六千石俸禄。”陈沐俩手一拍,道:“罚没了,此次向东航行,实属义务劳动。” 第一百一十五章 旨意   夜晚的卫河上,能听见远处传来押运输送的船夫唱起悠扬船歌,还能听见卫河两岸时断时续的军乐。   陈沐扶船舷而立,闭上眼根据音调乐曲便能大致知道这支锻炼夜行的北洋军的编制。   倒也不是什么难学的手段,北洋军不论哪期,军乐有严格规矩。   指挥一级,拥有二十六人规模的大军乐队;各千户都拥有一支十三人规模包括锣、镲、鼓、号角在内的直属小军乐队;而百户随行仅有‘步鼓吹’或‘骑鼓吹’。   赵士桢自座船甲板上的艉楼舱走出,紧了紧身上披的单道袍,同船首作为护持的两名亲兵微微点头,上前立在陈沐侧后,拱手道:“大帅,那五个人,邹、吴二人精神尚好;沈、艾二人灰心丧气,至于赵用贤……唉。”   陈沐转过头看着赵士桢,没有说话。   赵士桢接着有些恨铁不成钢道:“他,唉,他不想活了。”   噗!   “不想活了?”陈沐没憋住突然间的笑意,抬手指向河岸骑兵结队举火穿行的林间道:“北洋新军深更半夜还在操练,他们坐在船上听着船歌,还有什么不满足,还不想活了?”   “难不成真被杖责一顿,打个半死发配充军,他就想活了?”   陈沐与那五君子说不到一块去,正好赵士桢来迎接,又有沈思孝这个同乡,便在陈沐的授意下同五君子去聊聊,看看他们心里对外派北洋有什么想法。   陈沐不在乎他们怎么看自己,但这五个人是他要用的,他必须保证五个人有正常的心理状态上岗工作才行,他们的远航至少要三个月,在海上漂着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尽管陈沐给皇帝、给张居正说的都是北亚墨利加很容易死人,这几个讨人厌的家伙到北亚墨利加很难活下来,但实际上他并不想要他们死,恰恰相反,他还盼着这五个人在海外大富大贵。   赵士桢听着陈沐的牢骚话,默不作声地颔首,言语中有倾向道:“其实,若他真被朝廷打了廷杖,恐怕也就有活下去的勇气了。”   “阁老此次夺情大失人心,他弹劾同乡、座师,虽是出于正义,到底也违背事理,若挨上一顿廷杖,哪怕打个半死,至少自己心里的坎儿就算过去了。”   赵士桢说着摇头小声道:“如今这样,他们知道自己是为陈帅所救,却生不如死。”   陈沐大概听明白了,他们此时的精神状态,就好像小孩子犯了错,本来已经梗着脖子准备跟爸妈死硬到底,打得再狠我也不哭,结果没想到没等来父亲的巴掌,来的是母亲的谆谆教导,门缝外还瞧见老父亲夜里发愁地抽烟,眼泪不自觉地便流下来,控制不住。   “为陈某所救?那是他们不知道自己去北方要面临什么!”   陈沐刚泄愤般地说出一句,就听赵士桢小声劝道:“陈帅也别动气,他们几个其实都很敬重陈帅所作所为。”   “他们……”陈沐想要说出口的话哽在喉咙,顿了顿对赵士桢道:“这说明他们还是有点眼光的。”   不过说罢,他还是补了一句:“可还是傻!”   “那个邹元标是怎么回事?”陈沐深吸口气,对赵士桢挑挑眉毛,道:“别人都像斗败的公鸡,就他一人儿可高兴了,恨不得一蹦三丈高。”   “他呀!”   提起邹元标,赵士桢也笑了,解释道:“心直口快嫉恶如仇,只觉得阁老违制不妥,别人都不说话,他说什么也要奏上手本,方才还说呢,有心奏本又怕被打死,连递奏章之前都先贿赂了小宦官,勇且不愚,大帅,学生以为这个人是能做大事的。”   “他其实是个书呆子,九岁就能把十二万言不但背会还能理解,又跟着胡庐山遍游名川大山,庐山与邓将军一样从学于罗老前辈,也是心学一脉。”赵士桢提起邹元标时总带着笑,看得出来他很喜欢邹元标,道:“中进士前已经在都匀卫给人讲学了。”   “考中进士被放到刑部观察政务,说白了跟北洋的预备兵一样,不能治理地方没什么意思,又不能讲学,弹劾阁老前就已经想明白退路了,别人兴许害怕充军,他却不怕。”   “他在卫所讲学都讲惯了,就算朝廷把他充军,估计也还是在卫所接着讲学,他喜欢传道授业这点事。”   赵士桢无可奈何透着笑意道:“也不知是从哪打听到北亚墨利加有上千万人,就成这样了,刚刚船舱里还追问学生,问北亚墨利加到底有多少人,问了好几次。”   北亚墨利加到底有多少人?   这谁知道?   别说陈沐不知道,就是已经登陆那边的麻贵都说不清,赵士桢哪儿能说得清,陈沐道:“你是怎么跟他说的?”   “学生哪儿知道有多少人,跟他说很多,而且不光要讲学,还得从识字说话教起,本以为他能感受到压力稍加收敛。”赵士桢说着学起陈沐平时耸肩摊手的无奈动作,道:“哪儿知道他知道这些更来劲了,开始不断追问学生何时启程。”   这么个人,偏偏得罪了张居正。   陈沐缓缓颔首,没有说话,岸边的军乐声早已远去,船歌亦销声匿迹,不远处北洋军府的灯火阑珊已经遥遥在望。   “陈帅?”看见听到后本该哈哈大笑的陈沐突然远眺出神,赵士桢斟酌地问了一句:“是他有什么不妥?”   陈沐回过神来,缓缓摇头。   在他离开京师前,游七曾私下里找过自己。   五君子的奏疏不知为何在民间传开,其他四人的奏疏言辞还算中肯,尽管对张居正造成不良影响,神中年也不在乎。   唯独邹元标的奏疏,实实在在地触怒了张居正。   并非那些猪狗不如之类的脏话,而在‘旨意’二字。   尽管旨意并非单指圣旨,但在邹氏的奏疏中显然会让人想到圣旨。   事情已经定了,张居正本身就很难使唤动张翰,再说皇帝当朝将事情定下来,不付出很大代价,张居正也不能改变这件事。   但他有成本更低的手段。   不过现在陈沐认为邹元标说得没错——游七来向自己传达的,也正是张居正的‘旨意’:不能让邹元标活着回到大明朝的土地上。   意思很清楚,却像个笑话。   像摄政王一般总领朝政、好似无冕皇帝般的张居正,绕开一切朝廷程序,私下里授意陈沐杀死一名二十六岁,不入流的刑部政务观察员。   陈沐嘴角扬起微微摇头,轻拍着船舷护栏对赵士桢道:“今夜回军府,把他们几个叫到衙门去,让我好好教训教训他们,还不想活了?”   “那些不想活了的人,没哪个是真想死,只是不想这么活,我来告诉他们将来真正的活法!”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上路   陈沐仔细想过这个事,目标是谁不重要,张居正很自然地让游七来传达这件事才重要。   就算年幼不懂事的皇帝在气头上想杀这几个人,都要采取廷杖的手段,要么就是听信了陈沐的谗言,哪儿遭罪把他们派到哪儿去。   张居正就一句话,不能让邹元标活着回来。   他这是把自己当成谁了?   张居正把自己摆在什么位置不重要,可他把陈沐当成什么,一个杀手?   陈沐是杀过数不清的人没错,但军法归军法、战争归战争,他的身份是在海外有足够自主权力的将帅,如果国家利益大到需要策划一场战争他自然会去策划,死多少人都在所不惜。   但这算什么?   领导国家靠的是皇帝的任命与朝廷的推举选拔,做事靠的却是强大到影响国家的私人影响力,也就是俗称的权术能力。   陈沐开始明白,一直受张居正提拔重用的张翰为什么会在张居正授意的许多事情上既不反对、也不同意、更不执行了。   他今天遵命把邹元标杀了,明天哪个官吏惹了他,如果他的权术影响力足够,是不是也能绕过朝廷法度,派人提着南洋造炸药筒把别人府邸炸个底朝天?   这是黑帮行径,不该出现在实际的帝国元首身上。   北洋军府衙门正厅。   夜里早就熄了灯,随大帅回还衙门,厅里镶嵌入顶梁柱的陶芯铁架煤油灯被点燃,将正厅照得亮堂。   厅中赵士桢与五君子一同坐于客座,赵士桢动作不急不躁地向厅中那具仿制古董形制的伏虎博山炉置入香丸,以图静心提神。   几人打着哈欠,闲不住的邹元标看着梁柱上煤油灯燃烧冒出干净的烟啧啧称奇,如同十万个为什么般向赵士桢问东问西。   倒是见多识广的沈思孝全然无丝毫好奇,一副习以为常的语调说着还不忘大加点评,道:“早跟几位说了,陈帅有天纵之才,他待过的地方出现什么都不奇怪——不过这灯啊,还是要广州匠来做,那才是鬼斧神工,这个做的太粗糙了!”   赵士桢眯起眼听着沈思孝夸耀自己幕主的本事,余光瞧着几人神情,邹元标是纯粹的好奇,这个人既能接受最好的待遇,想明白之后也不怕最坏的事情,单单心性就是个人才;沈思孝与艾穆这会儿人到北洋,看上去开朗不少,想必已打开心结,想通了。   吴中行是没有任何心结的,他弹劾老师的奏疏一传上去,自己便带着副本去见过张居正,有愧归有愧、遭恨归遭恨,到底状告得堂堂正正。   广州匠手工能力冠绝天下,锡器铁器陶器,样样精通,号称冠绝天下。   用陈沐的话说,是世界第一。   “在下与番人打过交道,殷公任两广时为筹集军费还欲在广州行互市,不过上至知府下到县令都不从,番夷必须照陈帅管辖濠镜的方式来管理,少一分无利、多一分跋扈。”沈思孝抬手拍着座椅扶手笑了,很有顾盼自雄的感觉,道:“他们千方百计想学铸铁、织丝、造船、架桥,还有耕种器具。”   “铸铁是为造炮、织丝是为求财、耕种是因为他们只能用簸箕扬谷,单单沈某仕番禺时便抓住多例想要走私扬谷扇车的番贼。”   外洋人不会铸大件儿,这事赵士桢早就知道,南洋有一套完善的法令管理走私,因而他并不在意,只是笑着问道:“他们还想学造船?”   沈思孝颔首,道:“不是南洋的战舰,濠镜留居的外洋军卒都不能回乡,何况我们的新战舰学了他们,构造异同一目了然,他们想学的是福船,造价低廉坚固耐用,到那边都是商贾,想学这个。”   邹元标不懂这些,听着俩人越聊越来劲就直犯困,撑着下巴打个哈欠抱怨道:“陈帅去洗澡还没好啊?船行昼夜也不说,三更半夜……陈帅来了,陈?”   原本百无聊赖的邹元标在听到后堂屏风传来军靴踏在地板上响声时露出狂喜,紧跟着便看到陈沐穿赤色马裤上着白色中衣走出,随后面上喜意便迅速凝固。   刚泡完澡完的陈沐未戴发巾,擦拭过的短发依然湿漉,不过这与东洋大帅身后亦步亦趋的黑护卫都无半点关联,邹元标的眼睛盯着陈沐的手。   陈沐的手上提着解下的皮制宽腰带,腰带上连着剑套与铳套,剑套里有讲武堂军官佩短剑,铳套里自然也有陈沐的随身佩铳,而且是两杆。   哐当!   腰带被丢在桌案,被陈沐手掌按着,杜松面无表情的立在主座右侧。   在陈沐泡澡时,收到消息的杜松连夜起来赶到衙门,向陈沐汇报了南洋随船而来的急信,幸好高拱收到书信时就在南洋卫港,否则这封信至少还要等一个半月才能送到北洋。   信上高拱向陈沐表达了自邓子龙一事发生后南洋诸藩国的反应,并没有邓子龙想象中那么激烈的反抗,被划至云南军的是相对群龙无首的吕宋兵,吕宋王如今在北京住得爽着呢,国事都完全交给南洋军府处理,哪儿还顾得上那点兵。   苏莱曼就一个意思,皇帝指哪儿吕宋军就打哪儿,皇帝爱把他们放哪儿就放哪儿。   人家本身就是个部落酋长,首次进京朝贡便受到隆庆皇帝的礼遇,并见识了北京城的花花世界——他的宅邸被安排到永乐年修建设施完备的内城,除了交通其他一切设施都当得天下第一,因此等到万历登基的第二年便火急火燎地搁下国家不管再次进京朝贡。   然后张居正说了一下小皇帝的建议,真这么喜欢北京干脆别走了,国王享朱氏郡王、世子享镇国将军待遇,一年共给禄米三千石、银三千两,锦十五匹、紵丝七十匹,纱、罗三十匹,绢、冬夏布各百五十匹,绵七百五十两,盐七十引,茶四百斤,马料草十五匹,世子入国子监学习五年,将来想回国可直接回去继承王位。   工部还专门给他做了副孔明车,也就是轮椅,方便吕宋王行走。   这还需要考虑吗?   吕宋之所以还在,靠的是明军,现在不但有明军,还有明知府、知县,政通人和百废正兴,还考虑什么?   人家现在叫朱莱曼。   因此高拱还是向北洋调兵调船,只不过他确实不太愿意再调宗藩军,依照陈沐的要求,调来三位舰队长官,信上说他们在得到消息后便准备启程,分别是邵廷达、石岐以及林满爵,不过前两个仅各带不足百人的部下,没有带兵。   达到陈沐要求水兵员额的是林满爵,他将带游击将军林晓等旧部一千二百,驾船北上,他们会作为东洋远征的海军舰长。   陈沐手按桌上皮带,目光扫视五人,最终停留在赵用贤的脸上,道:“赵汝师,陈某听常吉说,你不想活了,说说为何不想活了,说完陈某给你讲讲道理,看能不能将你劝得热爱生活,要是不行,上吊跳海都太辛苦……”   陈沐抬手点了点桌上手铳中装饰雕文的手铳木柄,道:“它也叫道理,陈某指哪打哪的射术最精,送你上路。” 第一百一十七章 良知   “大帅!”   赵士桢瞪大眼睛,不是说要教训教训,怎么把铳都提出来了?   陈沐抬起手制止赵士桢,慢条斯理地摘下竹药筒木塞,向铳口倒着火药,边抽出通条缓缓向内压实弹药边道:“说说吧,陈某费好大一番力气给你们免去毒打灾祸,为何想死?”   这个时代什么是人才,别说进士,哪怕没考中秀才的都是人才,更别说秀才了。   秀才,本身指的就是秀异之才,普遍有死记硬背、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本领,这都是科学而系统地培训出来的人才。   从童子入学开始一年只有几天假期,先生不解释只带着读书,一读少则五六年多则十余年,终日与《四书》为伴,直到把书背熟了才开始逐字逐句地解释大致意思,这是古代出现过目不忘本领的来源。   这还不算有些文风鼎盛的地方还要求学习《五经》,又因五经年份过早,用词简略,单单一部《春秋》就要合以解释《左》、《公》、《梁》合刊背诵。   为培养全才,大量填鸭式的学习过程不可避免地浸入今后用不上的知识使这个学习过程效率过低,并在成才之时不可避免地两极分化,一部分人一点通处处通;另一部分生搬硬套仅通一窍。   他们有优于常人的基础、智能,就连写字都清一色地能良好掌握好似印刷版的台阁体,在人才应用上,他们可能会被徐阶的松江讲文院学员击败,但就个人才华来讲,他们一定远远超出讲文院学员,只是他们所掌握大多数知识是用不上的。   背诵熟悉到什么程度,随便点出两个字就知道出处,这种钻研精神很牛,但也挺神经,要不然人们把四书五经当作经书呢,因为这就是在背诵经文。   但同样,一个刚放下锄头的农夫与一名帝国进士一同塞入讲文院,三年后出来做官,更有能力的一定是这个进士。   胜出必有所长。   现在好端端进士出身的赵用贤要自杀,还心灰意冷,看陈沐答不答应!   “我……”   赵用贤的反应很有意思,‘咔哒’声中燧石杆被板上,却并没多少畏惧情绪,张口叹了口气,似乎又觉得没什么好跟陈沐说的,干脆一梗脖子看着陈沐不说话了。   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你赶紧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更有意思的是邹元标,飞身离座张开两手像只老母鸡般将座位上的赵用贤护在身后,高声叫道:“大帅要杀他先杀我!”   杜松面无表情地站在陈沐身侧,余光瞟了一眼陈沐拿在手中的铳,看见保险还卡得好好的,便放下心,迈着大步去往厅门口告诉外面的侍卫如果一会儿铳响了维持秩序,让军兵不要乱。   过去的手铳、鸟铳都是没有保险的,这个创举是来自戚继光的蓟镇军器局。   戚氏不和人抢生意,蓟镇军器局所造军械皆为蓟镇军兵自用,专造铳、炮、刀、矛、甲、车六物,保险也不是个多难造的东西,只是个小移动机关,不板上它就卡着扳机与燧石杆。   戚继光弄出这个的初衷也并不是为了防止误伤,而是在鸟铳队齐射中增加一个动作步骤,以避免铳手过早放铳。   杜松知道陈沐是想吓唬人,真要杀人,他就没见陈沐说过一句废话——像他所追随的这么怂的大帅,一般都要等要杀人的人死透了才开始说风凉话。   “你滚蛋,坐回去!”   陈沐干脆将鸟铳丢到赵士桢怀里,看着邹元标乖乖地像只鹌鹑坐回座位,特别想踢他一脚。   “你们五个好奇怪啊,就没想过,为什么朝廷内阁次辅、各部部堂、地方大员都一声不出,就你们五个愤怒青年给朝廷上奏疏?”陈沐说着抬手指向邹元标,道:“还有你,居然还能想到贿赂张鲸让廷杖打得清点,你怎么就这么聪明呢?”   这五个人除了赵用贤都是年轻人,最年轻的邹元标才不过二十六岁,真说起来也就赵用贤是个愤怒中年。   而且不论年龄长幼,都没有为官经验,不过是在翰林院编了几年书,唯独沈思孝在外头做过一任县令,这就已经是见识远大的了。   “旁人上奏不上奏与我无关,我看见了,这就与我有关。”邹元标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坐正了拱手道:“若就此被打死倒是无妨,可挨打会疼、断腿了会悲伤是我的本性,虽贿宦官是不对的。夫过者,自大贤所不免,然不害其卒为大贤者,为其能改也。”   “学生今后不行贿赂之事,以此痛自悔咎,但不当以此自歉,馁于改过从善之心。妄自怀羞涩疑沮,无赎于前过,虽昔为大盗,今不害仍可为君子呀。”   这小子还逻辑自恰上了!   陈沐不吭声了,不是因为他被邹元标所说的话说服,而是他从未想过心学的东西会被用在这上面。   以小见大,这大约也是心学被心学子弟禁绝的缘故。   需要坦荡,能比谁都坦荡,需要阴险,也能比谁都阴险,一切都只是手段,唯一的目的是‘正义’与‘天道’,而‘正义’与‘天道’却没有衡量标准,标准在心,在个人良知。   学问是好学问,正如陈沐眼中的宗教,神明本无罪,奈何人有心。   原本是引人向善的学术,被邹元标按在自己这套说辞上,反倒显得好似为错事找到合适借口一般。   其实陈沐连邓子龙给他那一点点心学书籍都没背下来,只是潦草地读过几遍,现在回想起来有些愧对邓子龙熬夜写下近万言。   他极力回忆着说道:“先生还说了,责善,方为朋友之道,你尽心劝告,却未能致其婉曲,先暴白其恶,痛毁极诋,使之无地自容,彼将发其愧耻愤恨之心,即使想改过也不可能了。”   “坦直不至于冒犯,委婉不至于隐晦,你又是怎么做的呢?”   邹元标瞪大眼睛看着陈沐有些发怔:这,这还有个,有个同学?   “我不和你讨论学术的东西,我已经知道上天把你送到陈某手里是干嘛用的了,现在就看你们四个,知不知道自己去北亚墨利加能做什么。”   “我?”   邹元标愣了愣,急切问道:“我去做什么,不是讲学?”   陈沐勾起嘴角笑了,讲学?   想得美! 第一百一十八章 禽兽   “我想在起航前做许多事,但有些事也要离开后才做,你的心动了,但我就不告诉你。”   陈沐表情严肃地指了指邹元标,随后对余下四人道:“等起航你自会知晓自己要去做什么。现在是你们四个,诸位对亚墨利加所知甚少,就连陈某其实也知道不多,甚至已踏上那片土地的麻帅亦了解不多。”   陈沐已经不必再与邹元标说什么,因为邹元标想的事情与他想事情的出发点陈沐都已经了解。   他上奏疏是因为他的心动了,而本性又坚定地告诉他这样做是对的。   他快乐而又没有负担,是因为先前他的身份是观察政务,便尽心观察政务,如今的身份是受北洋节制的亚墨利加县令,自然就只想亚墨利加县令的事。   这便是所谓的旁人砍柴想着挑水、挑水想着烧饭、烧饭又想着挑水,他砍柴只想砍柴、挑水只想挑水、烧饭只想烧饭。   陈沐知道邹元标的心理极为健康、智力发育完善,这也就足够了。   其他的陈沐用不着,自然也不用去在乎。   “我们知道的,是北亚墨利加离大明在沧海的海岸线很远,那有不小于大明的土地、至少千万人口,而且是和我们长相相似的人,朝廷的内在问题自会缓缓解决,但那片土地能像南洋一样解决需多大明暂时不能解决的问题。”   沧海就是东海,在现在也能用来指代沧溟宗,所谓的沧溟宗并非陈沐的说法,而是原本就有的说法,沧溟一词多见郑和时代,意思其实就是‘大海,还特别深。’   加上宗,就是最大、最深的海。   他们知道南洋,尽管朝廷重新出海仅几年间,而且这项国策的起始还源于当年一个小总兵,但数年之间已经成为国家必不可少的国策,南洋军府以一种过去很少尝试的方式存在,即军、政、商一体,每年向朝廷输送大量利益。   而朝廷所需要的,不必付出分毫政策上的影响,一切都能在军府内部完成供给。   向朝廷输送的利益对民间而言并不重要,但民间越来越多的商贾已参与其间,在军府每获得一处降服地,便有更多物产经由商贾运回国中,从这一方面,完全扭转嘉靖朝开始的整个帝国对大海更加内向的情况。   嘉靖朝是海商既为海盗,故倭患难止,万历朝则是海盗也是海商,在海上扩张政策下,官府与民间的利益指到一处。   至于说真正对民间造成什么大的影响,几乎少之又少,但真实的影响力却大到方方面面。   得益于南珠与狮子国宝石大量涌入市场,人们佩戴的珠玉宝石的习惯日盛;江南、闽广一带宴会更加丰盛,人们可食的种类越来越多;棉布等诸般物事的价格更加低廉,更高的生产力正由广东、苏杭向各地扩散。   在生产力升级这方面,商贾比百姓有更高的敏锐嗅觉,早在广州蒸汽机还卖不动要靠官府强力推行时,便已有徽商来试着购置,但他们不是拿这个来织丝,是用来印书。   所有改变中,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随海上扩张富起来的一大批人。   走投无路的小人物带亲戚朋友七八个人,卖了田地借遍亲朋,购一艘百料小船,随便拉上一船什么货物,出海远航。半年一年后不知从哪个角落衣锦还乡,购置田宅娶妻生子随行皆富裕,摇身一变便成了购取船引成为家资成千上万,能在月港发船的大商人。   这种故事流传在沿海每个角落,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但真要让这五名进士出身的人细细说来真正的‘南洋’是什么,他们不知道,谁都不知道。   至于大东洋、亚墨利加?每个人脸上都透着迷茫。   “首先,那里千万人口会有许多国家,也许不能说国家,因为其发展极为落后尚处蒙昧,现在欧罗巴人已经大举登陆,他们把那的原住民称为印度人,是看了前朝的书,以为那是印度,离大汗只有一步之遥了。”   “因为欧罗巴人有兵器,在大部分情况下强于当地土民,掠夺、奴役当地人,用他们织丝、开采、伐木、挖掘,赚取大量财富以充实国力,我要说的不是大明会解放当地土人,诸位过去也并非拨乱反正。”   “尽管我们确实会解放他们,确实会拨乱反正,但这不是东洋军府的职责于使命,因为在此之前,等待我们的是危险。”   “麻帅的军兵自北方向东探险,趁海水结冰登陆亚墨利加的北部冰原,缺少取暖衣物与食物,死伤者十之六七,超过一年时间都挣扎于生死之间,如今向南迁徙,才有方寸间的立足之地,若以中国辩之,他登陆的是瀚海,此时已定居塞北。”   “御马监的陈公公率船队向麻帅运筹辎重,返航时我们得到了其北部沿岸的小部分测绘;广州讲武堂的杨君瓒自朝廷签订明西条约后随船队航往欧罗巴,回来时带回大量沿岸航线,其土最富庶的地方已被欧罗巴人抢占一空,所以你们才看到北洋骑兵夜行操练。”   “那片土地就那么大,欧罗巴多个国家抢夺蚕食之下,剩下的都是没有多少利益的穷乡僻壤,我们比他们晚几十年,此时想分一杯羹,一定会发生战争。”   “而且那边还有天花。”   五人面色各异,但出乎陈沐意料的是冻饿、战乱与疾病并未让他们面上露出丝毫畏惧,有的只是更加慎重,甚至陈沐的话似乎还让他们下定了决心。   几人互相对视,沈思孝抿着嘴唇缓缓拱手,道:“但是陈帅,那里有白银,是有白银吧?”   五君子各个极为认真地看向陈沐等他回答,陈沐笑着点头道:“对,那有白银,不但有白银,还有数不清的利益所在,土地可以用来耕种、树木能砍伐做船、矿山可挖掘,你们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再回到朝廷,但只要在那好好做事,哪怕将来不做总督,也能让三代衣食无忧。”   沈思孝先是摇摇头,随后又重重点头道:“银铜必争,朝廷铸币不可流于外,祖宗有言:自古帝王临御天下,皆中国居内以制夷狄。陈帅放心,其地土民自由我等教化,征战之事还仰望陈帅!”   这话说得陈沐哑然失笑,你大爷,我跟你聊利、你跟我聊义,拿谁当小人呢?   不过说的确实是正事,白银已进一步成为国家默许的货币,铸币权决不可流于国外。   他笑道:“当地土民是可以教化的夷狄,奴役他们的则是禽兽,我们要赶走禽兽教化他们。接下来包括在船上的几个月,你们要学好通译以及学几本军府已翻译好的书,接种牛痘还有求生、游泳、铳术以及饮酒饮茶。”   “青梅酒和喝茶,对海上航行有好处。” 第一百一十九章 甲衣   广州府,濠镜。   随海关税为朝廷输送日重,野蛮生长的时期过去,濠镜这座小岛也不可避免地陷入流于接待各级官吏的俗务当中。   南洋各部实权将帅在这大多安有家宅府邸,或是归家或是沿途中转,离岛入港都是战船军队,地方官哪个不得伺候好了,有的是伺候高兴、有的是伺候了不高兴,哪个又不得细细琢磨?   过去这是番船多、明船少,自朝廷取马六甲狮子国,那边又增设海关,番船大多仅停靠马六甲,在那他们要交一次税、到濠镜又要交一次税,何况濠镜的物价被大量明商来往压得早没有早年那么高的利润,除了珍奇物件,寻常如棉花等物从马六甲到濠镜的输送已尽数掌握在明商手中。   殷正茂刚升西洋大臣时,还有广城官吏议事欲上奏朝廷升濠镜为县,时人笑云当今濠镜根本不需要置县,只需要一个海关,甚至连衙门都用不着,关闸之外,止添个专事接待的驿馆就够了。   为这事,其实南洋、西洋诸将都被弹劾过,高拱带头上书辩解——传统的国境最南就在濠镜,诸将不把家安在濠镜还能安在哪?   岛屿南面,一艘船首雕绘鲲鹏出海图战舰携粮马船靠近濠镜,张满的硬制船帆收得利索,船身从上至下向外伸出两排粗细不同两种规格的炮管,战舰无艏楼但有艉楼,高出许多的艉楼两侧有两道宽近丈长的平滑凹槽,凹槽上自船体中伸出上下四根木架,靠木架与绳索架住左右各两艘丈长小艇。   此时随战舰缓缓停靠海岸,木架被收回船中,四艘小艇先后放下,水兵同吃水较浅的粮马船一同向岸边靠去,率先登陆的水兵自浅水岸边牵马上岸,踏巨石阶直向商市奔行,挥着小旗将广场衙门里已打出半截‘回避肃静牌’的仪仗叫停。   在登陆港口的不远处,隶属濠镜的百户旗军正持铳列队侍立,他们识得这艘船。   这艘船是南洋军府少有能让人叫清楚名号的千料六甲战舰,自造船下水便是吕宋的指挥使邵廷达的座船,参与了南洋军府建立至今的大小海战,基本做到了逢战必受创、逢战必创敌。   三次从废弃状态被军兵修复拖拽回港,而且每一次都花费比新造战船更多的木料与工时重新修复。   初次修复,这艘船从四百料大鲨船变成五百料大鲨船;第二次修补则从五百料变成八百料,号称千料战舰;等到第三次修补,真的成为千料六甲舰。   船上舰炮一次比一次重、船板一次比一次厚,并且仪式性地在每次修复时将阵亡水卒将官的姓名、籍贯、生平履历、画像蚀刻于苏钢锤锻的薄钢板上,镶于船舷炮窗两侧,莽将军把这称作灵甲。   邵廷达受陈沐影响很大,时常也会试着从历史长河居高临下地看这个时代的东西,尽管他不像陈沐有先知般的能力,但他固执地希望将来的后人能有机会知晓他们曾在天下的海上浴血拼杀,因此哪怕白古之战座舰的龙骨都在登岸时撞裂,他都没有舍弃这艘船。   宁可拆旧船补新料,其实这艘船已经不是一开始那艘战船了,从里到外几乎换了个遍,但他一定要让这艘船就是那艘船。   至今这艘船上已有三十四块灵甲衣,而在吕宋三卫,各舰队受他的影响,都认同并开始使用这种方式来纪念战死袍泽,每当有新水手登船,也会与舰长盟誓,断发二缕,死后即使躯体葬身渔腹,一缕断发回乡下葬,一缕断发随锻成钢,以魂魄作干橹,给予袍泽最后庇护。   身着熊纹胸甲的将军养子病秧儿腰挂手铳短剑持长柄锚斧,带一队亲军在濠镜特有的黑沙滩上站得笔挺,接应他的义父自小艇上登岸。   去年,陈沐得子陈海龙,邵廷达请说书的石岐给养儿起了个名,因为病秧儿军功升千户,不能连个名字都没有,便取名卲变蛟,鼓励其入海化龙大展宏图。   这一次,他们真的要入海了,世间最大的海。   头戴银鳞顿项笠盔的邵廷达身着绯色狮子官袍,袍外上罩绘狮胸甲、手围金鳞臂缚、下罩鳞片甲裙,足蹬一双牛皮底短皂靴,小腿行缠外围上挥着狮头云纹的铁护胫,威武地走下船来,环顾四周,目光放在沙滩上立做两列的护岛卫军时轻轻皱眉,不过转眼眉头便舒展开来,牵马第一步踏上濠镜南港的巨石阶时,面上露出会心笑容。   他还记得这些石头原本是番僧想要盖寺庙的,被他兄长弄来做了这黑沙滩的垫脚石。   在巨石路的尽头,被广东南洋称作铁将军的娄奇迈正迎面走来,尽管戴着遮住张脸的檀木面具,邵廷达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来。   南洋军戴铁面甲的不少,但那多是在作战时才用,平日里戴檀木面具不以面目示人的只有这位早年使火铳将面目毁掉的铁将军。   面孔凶神恶煞不说,时常被分配的也是些吓唬人的工作,其实心并不恶。   远远地,娄奇迈立定拱手,面具后的颧骨皮肉微微向上扯着,是露出了笑容,不过透着面具说话瓮声瓮气,道:“往后这南洋可就没你这头老虎与说书人的事了!”   “说书的还没回来,他在马六甲西边接船运米,我且等他几日,一道启程。不过说起来,你是早盼着我俩走了吧?”邵廷达挥手让病秧儿卲变蛟跟着娄奇迈的随从武弁一同,自己则与娄奇迈并肩缓行,说着还作势向后退了一步,拱手道:“我俩的调令一下,你铁将军与老黄转眼就往上升了官,分入闽广都司,娄都督!”   “我这也就是广东指挥佥事,主官广东卫军操练,平级而已;老黄才是青云直上,福州的夏家人赶早把福建佥事袭了,他过去任指挥同知,从二品,多威风!不过咱知足啦!”   娄奇迈说着邵廷达抬起一根手指,缓缓道:“娄某这辈子做过最对的事,就是在该憨的时候憨了一下,老老实实放出那铳!否则现在指挥佥事?呵,早不知做个旗军埋到哪里去了。”   邵廷达知道,娄奇迈指的是把他自己脸炸花那一铳,当年对阵倭子形势危急,几个铳手逃的逃、不听号令冲的冲,冲的被倭子跳战砍杀、逃的被军法处罚,活下来的只有娄奇迈,所以后来陈沐麾下五个小旗有他一份。   自然,也因那一铳,有了今日的娄姓指挥佥事。   不待邵廷达说什么,娄奇迈摆手道:“正好这日子都要回来,你从升龙过来,那几个从白古、吕宋回,还有一直在广州的老付,难得凑得齐,走之前我摆宴席好好乐乐……真想跟你们一块去啊!” 第一百二十章 赌博   半夜三更,新会千户所寨门洞开,火把下闪出一骑,前有牵马后有扶鞍上头坐着个大老爷,三人摇摇晃晃进了千户所。   身着紫布袍罩锁环甲的值夜旗军抱拳向来人行礼,并未得到回应反倒听了两声无礼唱词也不在意,旗官拄着鸟铳向城砦外望了两眼,招呼部下将人放入,伴着吱呀声沉重的木寨门缓缓关闭,一切重归平静。   夜里有宵禁,尤其在广布船厂的新会之地更是戒备森严,寻常月上枝桠的时间瞧见人旗军不稳分毫便要将人拿下先关一宿,哪像这一骑三人如同回了自家般自在。   不过他们就是回了自己家,马背上坐得歪歪扭扭显然饮多了酒的大老爷不是别人,是现任新会千户付元。   晕晕乎乎一路哼歌哼到千户所衙门,眼看着离千户宅不远,他还晕乎乎带着酒意朝牵马的武弁做出噤声动作,小声道:“轻点,蝶娘睡了。”   整个千户所就他哼歌哼得最厉害扰人清梦,倒还让别人小声点,俩武弁能找谁说理去?   看付千户酒意上头,武弁不与他计较,扶鞍下马搀扶入宅交到管家手上,他们的工作就算做完了。   虽然不知道为何付千户明明输了许多钱却兀自高兴地一路直哼哼,他们也不敢问,不过俩武弁看千户老爷进自己家门儿像做贼般,在衙门外笑的前俯后仰硬是不敢出声,这才各自打着哈欠各自回宅——明日早上还要外出操练,睡觉的时日是一刻耽搁不得了。   “蝶娘?”   叫管家回去歇着,探头探脑推开千户宅院门的付千户鬼鬼祟祟地摸进宅子,小声呼唤着媳妇儿的名字。   俩人的婚事说起来是有些没羞没臊,不过日子过得痛快,唯独一点,便是付元怕蝶娘。   瞧见堂屋熄着灯火,付元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自靴筒摸出小刀轻轻将门闸隔开,闪身摸进屋里又蹑手蹑脚地将门插上,整个过程仅有一点轻微响动——回自己家还这样的,整个南洋军府都找不出第二个。   等门关上,付元精神正是猛地放松的时候,突然一声燧石轮转响的声音,火机点起油灯将整个屋子照得亮堂,吓得付元寒毛炸立,险些惊叫出声失了体统。   回过头,千户夫人蝶娘上身穿一件小小的及胸绯色暗方纹合欢襟,下身着素绸单长裤,盘腿坐在屋内小巧玫瑰红木椅上,裸在外面两条莲臂肘搭扶手,戴了三只狮子国猫眼石戒指的两手一个刚把铁壳火机的机盖放下,另一只手垂于腿间,虚握着一支短燧发手铳。   付千户转过头咽下口水时,油灯映出千户夫人明暗半边的脸,右手的食指刚从扳机上收回,伴着啪嗒与哐当两声,火机与手铳都被搁在桌上,千户夫人面上显然有一股不能放铳的失望,自椅上下来光脚踏了两步转身将搭在靠背的绸中单上袍披在身上。   “进院子就听见了,奴家还当是进了贼,谁家老爷回自家这般轻手轻脚。”   蝶娘带着点仙气儿迤迤然走到榻边坐下,看着仍旧呆立门口的付元,道:“喝酒了?”   付元站立姿势非常标准,从胸口往下皆为笔直,肩膀与脖子微微向前探着,上唇包着牙齿少少地擒住下唇,点头:“嗯。”   蝶娘又问:“赌钱了?”   付元又点头:“嗯。”   蝶娘再问:“输了?”   这次付元不说话了,只是看着脚下石地板点头,余光瞟了蝶娘一眼又迅速地收回来。   “桌上醒酒汤,这次老爷又救济谁去了?”蝶娘是清楚自家男人赌钱不会输的,一来付元会出千、不会出千的赢不了他;二来会出千的没人敢赢他钱。蝶娘向桌上望了一眼,道:“是香山千户郑家小子?”   “家里有钱没钱你比奴家清楚,自老爷赌钱被弹劾遭贬,奴家把家里钱花得一干二净,就剩下几件首饰,这才让老爷免罪,重新做起新会千户。郑千户好不容易攀上布政司的岳丈要用钱,老爷输给人家两匹大马四锭金子;郑老爷子过世,你又输给人家一口楠木大棺材,你就不能给人家送,还是非要赌,还故意输?”   蝶娘说出桌上有醒酒汤那就是付元的赦令,他腿脚飞快地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又觉得夫人订的玫瑰椅太小,干脆端着醒酒汤蹲在地上喝,边喝边老神在在地摇头道:“夫人有所不知,郑家不容易,送钱要还情儿、借债要还钱,唯独输钱,不用还。”   蝶娘叹了口气。   “奴家知道老爷念旧情,郑老头跟你是清远旗军,老爷要帮,便是奴家首饰变卖都不会拦着,可老爷去年刚因赌钱被弹劾蒙难教南洋军府除名,又启用做新会千户,哪能再赌钱?二来陈帅有伯爵之尊,旁的邵家、娄家、石家,诸位老爷都比咱家好,要船队有船队、要银钱有银钱,怎么就要轮到老爷帮?”   醒酒汤饮尽,付元抬手将碗搁在桌上,不过身子却没起来,脸上带着酒醉后的傻笑咂咂嘴道:“醒酒汤没甚用处,夫人提铳坐在这,付某酒劲就醒啊,醒一半儿啦。”   “咱穷人发财,哪个没点傲劲,就想让人看得起,大帅于我等有恩,我辈自不必说为大帅浴血,旁人便是说靠着南洋、靠着陈帅才得一时威风,于心无愧。郑千户不一样,他未立寸功,未立寸功。为陈帅效忠到一半的是他爹还不是他,他不愿意靠着别人。”   “嘿!这别人不是旁人,就是咱这些清远诸将、香山诸将、南洋诸将,我不帮,没人帮他。”   付元说着脑袋靠在椅腿儿上,长长出了口气,极力睁着要眯起来的眼睛,含糊不清道:“银子没了能再赚,在南洋待不下去,付某还能怎么办,怎么办?嗯?”   “夫人难不成还真以为,我吕宋南卫指挥使付元,就因为赌了俩钱,就,就被罢官?呵,那是海刚峰把我去北洋向大帅送账目的事情说了,高新郑要掌南洋,要立威,立威,立威就是办我付某人!”   腰上的官印被喝得晕头转向的付元向地上投去,两只眼已经睁不开的付元迷迷糊糊地呢喃道:“我要赌一把,嗯!再赌,再赌一把!” 第一百二十一章 周瘸   程大位从未见过武装如此精悍的大明卫所军。   在他面前带路的百户是个脸上有可怖疤痕的跛子,头戴三叉红缨小盔枪的总旗凤翅铁盔,身上的甲胄与南洋旗军常见的胸甲不同,整个胸甲分为三个大甲板,中间以锁链甲连接,不影响活动,从脖颈到膝盖都护得严严实实,透过手臂锁甲缝隙能看见甲胄里穿着米色棉衣。   在甲衣外,这名百户穿一件蓝色圆领无袖过腰短罩袍,下身同样为蓝色两瓣直至小腿的袍裙,蓝色罩衣的胸口与大腿两侧有圆形熊皮绣绘,腰系红缎,健硕的体魄与厚实衣甲将人撑得鼓鼓囊囊,再加上跛了的右腿,撑着上好铳刺的长铳,一脚深一脚浅地在腐烂的林地间穿行着。   值得一提的是,这名百户不但身上蓝色罩袍绘着熊罴,他的手上还牵着一头毛色蓝到深处透灰亮的幼熊,幼熊体长不过二尺,憨态可掬,熊头上歪歪斜斜地扣着一顶皮质明盔,盔枪上插着小黄旗,旗上书就‘皇明’二字。   “麻家港还没来过商贾,更见不到我朝百姓,你是如何找到这的?”   百户兀自向前走着说起话来并不回头,尽管右腿跛了,一手撑着长铳一手按腰刀牵幼熊走路却不慢,只有在察觉程大位没有跟上时才将鸟铳靠在身旁,抬手指着高耸的树上怀抱松果跳跃而过的小生灵道:“松鼠,此地时节迥异中原,我辈不知夏短冬长,当这个小东西开始储粮备冬,意味夏日已过,我等便亦要准备吃食了。”   程大位拄着拐杖气喘吁吁,他已年过四旬,尽管习惯了在长江中下游行商,但哪里知道航行到这边后还要经受如此辛苦,冰雪消融给这片大地带来难行的泥泞,连带他的次子与侄子都不习惯这种跋涉,裤管衣袍沾得满是泥泞。   他此时出现在麻家港,意味着南京工部派去徽州府通知第一届万历数学奖第三名获奖者的使者要扑个空。   艰难地扶着杉树或松树走到百户身边的程大位解下腰间小算盘旁的水壶向口中饮了两口。   稍稍润了润早已干涩的口,程大位这才拱手道:“回周百户,去岁,在下凑足商本,购置五百石米粮乘船贩往四千里百户所,回程失途为官船所救,得知朝廷已在大东洋派遣官军,缺少工具,得了海图,回南直隶后购几条海船,买了匠具、农具,贩来此地。”   “一船米粮与一船荤素油准贩一船铜铁,不过不准停靠倭国、不准于沿途各港上岸,仅准于百户所补给,一路由各百户所的派船看护,直至行麻家港。”   “官船,是来传达圣喻的陈公公?你是走运,泛洋万里也够胆量。”   砰!   远处林中传来一声突兀铳响,程大位听得心惊肉跳,周百户神色不变,言语有几分唏嘘,开口稍有辽东口音:“不怕,那是本司旗军。练了一辈子军阵技艺,原以为是东渡杀贼,到这边儿倒都成猎户了。”   周百户有个与他雄健体魄并不符合的名字,叫周君安,是麻贵与麻锦等人走后奉命留守麻家港的百户,他很清楚这片土地上有铳的都是他的部下。   说罢,周百户转头道:“你来的不是时候,若是去年来,两船米粮麻家港都能买下,你可躲过这的寒凉启程回国。今年初麻帅分兵沿海岸向东、向南探路,本司二个百户所仅余旗军一百七十,这个季节我们不缺吃的,倒是屯有不少无用山货,五百石米粮已足够用,你的货卖不完。”   片刻,林间两声犬吠,一个未披甲胄仅着袄衣发式奇怪的女真兵手攥短斧随手在经过树干上劈出斧痕留下记号,自林间走出用熟练的辽东官话对周百户行礼,肩膀上扛的鸟铳,在他身前奔走的黄犬叼着一只后腿很大的兔子。   “铜铁倒是可以购置一些,不过你要是想载满货物回去,恐怕要等明年了。”周君安看着程大位道:“往东,往南,跟着麻帅,大帅走到哪,你把货卖到那,最后由大帅下令麻家港调你多少商货。”   程大位靠着树干缓了一会儿,大致恢复了力气,听着周百户的话点头道:“无妨,在下正有此意,不但程某携宗族子弟数船前来,亦有同乡友人不日即驾船前来,我等商贾不怕苦累寒暑,周百户请带路吧,在下歇得差不多了。”   周君安摇头笑着继续向前,随口道:“我听说你们那有句歌谣,叫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二三岁往外一丢,果然不假。”   他们这儿是正经的世界尽头,朝廷大军还未往这儿来,就连靖海伯陈大帅代理人合兴盛闽广商贾都还在朝鲜、日本、南洋、马六甲等地讨生活,这徽州商贾便已找到这来,而且听他言语,还已经成功地从四千里百户所做了一回买卖。   再行不过一里,耳畔愈加喧闹,走出林地眼前豁然开朗,人高的圆木围墙扎出宽大寨墙,墙上每隔几步便立一面书以皇明的旗帜,打开的营门内里除了营房既有畜栏又有牲圈,行走旗军大多不着甲胄,有汉民也有女真、蒙古人,还有几个身着厚皮袄面貌无异但衣着饰物不同的土民在小旗官的教导下学习汉话。   程大位与子侄好奇地东张西望,营寨里到处都堆放着木料,既有被截成数丈长的原木,也有更小些的木板。两个旗军正持着锛子与斧头将一根原木切削不停,露天的火堆上三名旗军将已做好小舟内芯用木棍撑开,火烤定型。   周君安边走边向程大位介绍道:“那是独木舟,我们用这个在海边、河里捕鱼;那边的旗军在熏鱼肉,这里的鱼很肥美,夏天捕到最好的鱼要挂起来熏制留到冬天吃,麻家港还要往东再走十四里,不过那不适宜伐木,我这个百户所靠近河流,主要是春夏捕鱼、伐木,等秋天下了第一场雪,森林里我们做了很多猎房,猎人会在那捱过整个冬天,捕捉猎物。”   “平日里我们不猎貂,在冬天貂毛长好,一个猎人到春天回来的时候能带回十张貂皮,我听说你的货物里有黄犬,你有多少只,我要多少只,猎貂时一头好犬能帮很大忙。”   “去麻东百户所要走到麻家港再向东北行七里,那靠近田地,旗军主事耕种军田,到冬天会回麻家港避冬,麻家港有砖窑,烧砖烧瓦,那的屋舍暖和。”   程大位身后的侄子闻言面上露出庆幸神色,听起来这里的冬季虽长,旗军在这却过得不算困难。   周君安看见这个表情,脸上的神情充满对无知的嘲笑,疤痕让笑容变得恐怖非常。   “你要在这过冬,就得小心这个。”   周君安说着轻提了一下手上牵着幼熊的皮索,道:“年初雪壳未化,林子里饿急的大熊闯进我麾下旗军未建好的营寨,猎人大多在外,我三条好犬儿咬了一嘴熊毛,在这好犬儿是活不久的,周某的腿也是那时瘸的,皮糙肉厚,刀砍难伤中铳仅伤皮肉;力大无穷,压在身上张口便咬。”   “搏斗中被周某用匕首刺伤,衔犬尸逃入林中,二十个铳手沿血迹入林找了两日走到巢穴,才有了这个。”   说着,坐在晾晒原木堆上的周百户从端着食盘上前的旗军手里接过肉片喂给幼熊,探手捋着蓝灰发亮的熊毛轻笑道:“它叫周瘸儿,本司第七十七名旗军,充陆师亲丁。” 第一百二十二章 报效   “程大位去麻家港了?”   北洋衙门,陈沐有些意外地对客座前来拜见的客人缓缓颔首,道:“看来这万历数学奖得主是过不来了,他去麻家港行商,贩卖的都是些什么货物,吴兄可知道?”   陈沐对面坐着的人名叫吴守礼,与程大位一样也是徽州商贾,家里有两个子侄被万历皇帝破格提拔为南京光禄寺属官。   因为前几年北方大旱南方水灾,就是赵士桢拿着南洋军府当年供给朝廷赈灾银去赈灾的时候,徽州府豪商吴守礼也向朝廷捐了二十万两赈灾银,以赈济南方水灾。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吴守礼这个徽州做木材生意的商贾比陈沐富贵,而且富贵多了。   此次拜访陈沐,吴守礼也做足了礼数,提前数日便投上拜帖,还附着小舅子杨应龙的介绍信,信上阐述了徽州吴氏的木材买卖之来源,其家在黄山紫霞峰往汤口一带有大片林场,于长江流域生意做得很大,每年播州运往南直的木材三分皆由吴氏贩卖。   除木材买卖外,自然也经营盐业、当铺等买卖,不过都并非主业。   “去岁他贩往四千里百户所一船米,回程带回一船毛皮及七十余根海象牙,归途遇难幸得陈佛所救,尽托在下代售,换得银两购了陈佛言大东洋所需的工具、马狗。”   吴守礼口中的‘陈佛’不是别人,正是去过一趟麻家港的陈矩。   他其实并没有做什么事,但这个时代大多数宦官出了紫禁城便在地方作威作福敲诈索贿,沿途官吏驿站都要好生伺候。但陈矩几次出京都非但未曾骚扰地方,还用朝廷给他的赏赐沿途瞧见哪里路不好走,便出些钱修修路,哪里城隍庙或寺庙破损,便出钱修缮,因此被百姓称作陈佛。   陈沐叹了口气,天底下明白人还是太少了,怎么就没人叫老子佛呢?   “看来程兄这次是不会赔本了。”   陈沐其实一直很诧异已经将算数做到极致的人做买卖怎么会赔本儿,也打心眼里希望程大位能多赚点钱。   不过此时听说程大位在四千里百户所购得海象牙还是让他感到不快……大东洋各港的海关要尽快成立了,这帮徽商已经嗅到发财的门道,往后漏缴的每一笔赋税都是从他陈二爷身上扣肉!   七十多根海象牙,嗯?   至少有十根属于他东洋军府!   不过气归气,陈沐并不会追缴,程大位此次机缘巧合的输米是解了那些困厄旗军的燃眉之急,不过等北方航线旗军的补给正常化,就不能再这样了。   说到海象牙,此前陈矩回来时就从麻贵那带回不少,是听从麻贵的请求,将这些与阵亡旗军人数相等的海象牙送往阵亡旗军家中作为抚恤,一人一根。   “吴兄此次来见陈某,费了许多力气,单单书信往播州一去一往便是俩月,因此陈某必须要问问。”   陈沐官袍大袖下的左手伸展,道:“足下是何来意?”   “在下知晓朝廷东洋军府即将出征亚墨利加与欧罗巴,在下虽为商贾,亦有意输金助战报国,知北洋军府不缺真金白银,故吴氏向我徽州同乡购双桅海船一百七十七艘,资东洋军府以供报效。”   双桅海船,那最少也是民料三百的海船,一百七十七艘?   一个人,把陈沐远征东洋第一批缺少的辎重船凑了一半?   造一艘船便宜,四百料的福船造价工料合一起才不过七十至二百两银,即使有损耗折价,买一艘也比造一艘贵。   陈沐快速在心里估算一番,得出结论,这批海船至少价值白银五万两。   可吴守礼拱着的手却还未放下,接着道:“这些海船尚在沿海漂泊,不日即满载造舰杉木抵大沽口,船上杉木亦属在下报效朝廷所尽绵薄之力。”   这就了不得了!   虽说杉木、松木是造船用料中较为下等的木材,一艘战船是很少用这种木料的,因其质地都比较软,只用来做桅杆,因为杉木直,长度不够就用拼接手法,再打制铁箍逐寸包围。   通常做战船壳、梁、舵杆、关门棒与枋樯的是楠木、槠木、樟木、榆木、槐木,而且樟木还要用秋冬两季伐的,春夏季砍伐时间久了会被虫蛀。   到现在,因西南、马六甲及南洋输入柚木,如今需需要坚硬质地的木料都采用柚木。   但辎重船却可以稍稍放低这些要求,尤其在陈沐缺少辎重船的情况下,这批‘报效’价值不菲,不亚吴守礼曾因南方水灾而捐出的白银。   并且吴守礼一下解决了陈沐眼前两个大问题。   一个是第一批东渡大东洋的辎重船问题,有这批海船加入,陈沐马上就能起航;第二个则是今后辎重船队的问题,海船所载的木料能帮助第二批辎重船队的快速建造,并且还能为战船修建提供帮助。   衬舱底或者铺面的栈板可是用什么木料都不影响的。   当然造船也是因地制宜,有更好的选择才用更好的,大多数时候都是有什么用什么,比方说南洋诸将的联合商队用船就是早年追缴海盗获得的福船广船,那些船的甲板、结构件、桅杆清一色用的都是澎湖桧木,结实耐用木材笔直,还耐腐耐湿。   陈沐心念百转,面上不置可否并未轻言应允,斟酌着说道:“吴君报效朝廷之义陈某早已有所耳闻,然无功不受禄,阁下为东洋军府报效许多,陈某又能拿什么来回报呢?”   “吴某确实是有事相求,一件公事一件私事,私事是想请陈帅做中人,引我徽商准入合兴盛,与闽广商贾联手行商外洋。”   吴守礼这一次并非仅仅是为自己前来,他说罢又道:“至于公事,正如在下向陈帅所言的那样,我徽商这些报效就是为助朝廷兵马得胜大东洋,我等素问陈帅搏击海外每每取胜,即召商贾往来通行,西洋是利、东洋也是利,我等徽商不与闽广商贾争西洋利,只欲入大东洋——故望陈帅逢战皆胜,可庇护我等海上无忧。” 第一百二十三章 航线   还好,吴守礼的请求陈沐是可以做到的。   不过程序不能错,吴守礼先向朝廷上书献船献木,朝廷批下准了,并又给吴守礼家赐下三个闲官位,陈沐这才敢收下这样的报效。   而且徽商进合兴盛是有好处的,很大的好处。   虽然都是商贾,但徽商的习惯与闽广商贾有极大不同,闽广商贾勇于闯荡,虽盗贼风波而不惧,常穷人子弟仅枕、毡、衾外身无长物,只身出洋,数年受雇方稍谋独立之业,再过些年便都是海外巨商。   徽商善于经营,平均文化程度高,喜好结交权贵,走上层共赢路线;闽广商贾则长于海贸货运,多穷苦出身且持久受朝廷政策压制,无丝毫道德包袱,出色的闽广商贾不但会经商,还会保护自己——比方说这个时代,他们保护自己的方式就是有自己的船、铳、炮。   因此闽广商贾是天然的运宝船队,还是自备武装商船的那种,徽商到了北亚墨利加,会在那边经营手工业、制造业、建筑业以及当铺等等行业,那又有为数众多的人口,很快就能发展出一个又一个城镇与自主经营的种植园、林场、山场。   尤其这个吴守礼,陈沐是非常希望他能在北亚墨利加拥有自己的产业。   “像他这样,当着整个朝廷露富,又不是宗族官商,朝廷一没钱就会想到他,早晚要栽跟头。”   陈沐太知道这样的道理了,他一直到高拱正式入职南洋军府,才敢把南洋真实岁入账本为人所知,而且朝廷至今所知道的还所有保留,只不过在账面是没保留的,因为过去属于南洋军府那份如今已经是闽广海关的岁入,与南洋军府无关。   “情况也不至于那么坏大帅,有四军府在,朝廷不会没钱。”赵士桢轻笑着在陈沐案头推上两份公文一封书信,道:“这是山东与南洋卫军器局发来的两份公文,山东又交解两艘千料、十艘五百料共十二艘战船,一期旗军左千户部已乘船去往金州卫进行远航训练。”   “这是最后一个派往远航的千户部了,待他们陆续回程,想必辎重船亦足数凑齐,东洋舰队即可陆续开拔。”   舰队远航训练去的是金州卫中左千户所,位于后世大连,说是远航训练,其实只是由天津、金州卫、朝鲜黄海道、山东莱登而已,总航程两千七百余里,堪堪不过远渡大东洋航程的十分之一。   况且航行海域不同、气候不同、沿岸情势不同,这只能算是给他的部下在真正远航前的一点乘船训练罢了。   毕竟他们要航行的海洋是沧溟宗,后世被称作太平洋的大海可一点都不太平。   在陈沐的案头,两份分别为麻家港归还的陈矩与远航西班牙归还的杨廷相递交的海域公文快被陈沐翻烂,陈矩的公文中写明了其在北方航线遇到的困难,包括暗礁、暗流、浮冰以及黑水靺鞨群岛的冰期,甚至提供了在黑水靺鞨群岛结冰的时候,一壶水在露天的甲板上多长时间被冻成冰块。   杨廷相的公文则更加全面,其中重点在于描述北亚墨利加西南沿岸夏秋两季所遭受的台风。   这是一条非常糟糕的航线,陈沐接下来的工作则是为他离开北洋军府之后的诸般事宜定下结论,比方说每年的辎重船队在何时起航。   陈沐边快速查阅公文赵士桢边在一旁向参与军议的部将介绍情况,除了两份公文外还有一封私信,是回到北京的徐爵发来的,陈沐将私信压至一边,浏览第二封来自南洋军器局的书信,上面说他们对新式火箭实验已经定型,可以装备部队了。   万历五年造神威机关箭分海、陆两大类,共有海舰机关箭、海艇机关箭、陆步机关箭、陆车机关箭四个型号,仍然采用推药、爆药、弹丸作为杀伤力量,取消箭杆采用陈沐在两年前提出的螺旋板助推,对射程与稳定有极大提高,同样也能装载更多的火药,但精准极差的弊病依然没能革除。   在信上,南洋军器局已以三千四百两白银的价格卖各型号机关箭共五百支,采购者为西洋军府麾下停靠在果阿的总兵官李锡,同时采购的还有南洋造燧发铳一千四百支、小旗总旗箭六百支、镇朔将军炮二百三十门及各类弹药,用来武装其麾下统帅浙东鸟铳手的参将戚继美舰队。   订单银两超过三万两,听说是李锡的徽州同乡商贾报效军用。   徽商在战争中推波助澜。   陈沐没说什么,只是轻轻摇头将这封公文压到桌案一旁,从杜松手中接过竹鞭指着身后航海图对堂中北洋诸将道:“为确保辎重舰队经过黑水靺鞨群岛时海水并未结冰,最好的起航时间为三月下旬,经过两至四个月的近海航行,抵达大洋对岸的麻家港,能躲避最多的海上风险,也能确保携带辎重完好无损。”   “在夏季抵达麻家港后,沿着海岸向南继续航行,那个时候陈某会在沿岸事宜生存的地方设立港口、水寨、陆寨,由辎重船队沿途补给。因其地夏秋之季多发台风,因而秋季之后才能向墨西哥方向航行,经由墨西哥南的赤道北部航线返航,目的地为广州府。”   “冬季在广州府卖掉随船运载的货物或于南洋军府卫岛卸下所需辎重,一路筹集新一期辎重北上大沽口,在这该换船休整的换船,状况良好的海船再度起航。”   “这是我们的标准辎重航线,其中南北航线各留有四个月的时间处理意外,没有意外的话辎重队能得到足够的休息时间。”陈沐说着转过身来,对众人道:“但单单一条标准航线是不够的,一旦发生冲突,我部对辎重的消耗将急剧增加,一年的时间,谁都等不了,因此必须要有第二条更加冒险的航线。”   “这条航线,要在十月下旬由天津起航,黑水靺鞨群岛那个时间很大可能会结冰,因此航线要稍稍偏南,航行也更加困难,这条航线,陈某与一期北洋旗军一起闯,在明年会将航路发回军府,往后推为定例!” 第一百二十四章 春笋   陈沐是等不到更好的火箭了,只能让殷正茂部下李锡的戚继美舰队先当一次小白鼠,试用之后看看结果。   其实自大明向北亚墨利加的北方航线已经不是一片蛮荒了,至少还是有几个人的,比方说沿岸相隔千里之内必定会有一个小小的百户所,虽然这个百户所可能员额不足、旗军冻饿,也可能旗军本身根本没来过其效力的大明。   比方说麻贵在黑水靺鞨群岛设立了十岛千户所的编制,十个稍大些的岛屿上都立有百户所,军寨、旗军一应俱全,但除了以大明旗军充任的百户、总旗官外,所有旗军都是本地的黑水靺鞨女真,会说汉话的没几个,但他们都知道只要朝廷的船来了,就从冰屋里给他们拿出海象肉煮着吃。   作为回报,每条经过那的船都会留下一些香料,没有香料就送出点别的东西,比方说几匹棉布、五斤火药、三柄佩刀、俩头盔、一面皇明旗或小小的装饰品之类的东西,甚至帮人家起几个汉文名字也是回报。   当然对当地来说最好的是书,别管是话本还是四书五经,乘船渡海的人为了消磨时间多会带上许多书,由于海关对书籍出海有非常严格的要求,他们能带出的书籍种类拥有严格划分,大多为传统的启蒙书籍、南洋印刷英雄故事、中原流传神话故事或道教佛教典籍,所有功能性书籍哪怕是教怎么种地都不让带出去。   但这依然是极好的馈赠佳品。   徐爵的信没什么重要的,完全就是在和陈沐扯闲天儿拉关系,讲述其此次南行所见所闻。   在讲武堂与讲文院相继出现后,国中闲得蛋疼的乡绅也坐不住了。   这个时代的乡绅和民国时的乡绅不一样,首先要有的就是文化,毕竟民国时期知识分子都搬进城市里,导致地方基层知识分子急剧减少,但这会不同。   士绅通常是一起说的。   人有文化,苦读十年成为万里挑一的秀才,才是正常的士,最不济的士大约就是童生,这是最底的了,士走了仕途,成了官,几十年下来没被同乡刨掉祖坟,官路做的勉勉强强,退休回老家,在乡中广富声望受人尊敬,便成了绅。   一部分人成为绅之后没事干了,岁数也大,有田有闲有宗族,大多会做的一件事就是建社学,让宗族、同乡的小孩子都能受到良好的教育,将来能够改变命运,做人上人。   另一部分人成了绅之后有事干,好为人师,满世界跑着讲学,传播自己的思想。   但这两年形式变了,广大士绅发现搞教育,好像没有讲武堂、讲文院厉害,人家一年教出好几百人,那是多大的声望、多大的名气——好吧,其实这里面讲武堂是赛驴公下意识加进去的,实际上广大士绅并没发现讲武堂有多优秀,尽管属于一个系统,但影响力显然不及徐阁老的松江讲文院。   尽管人家一期讲文院学子今年科举进士总共就仨人,徐阁老原本以为二百多个学员少说不得占上一百个进士,结果就仨,那仨人本身还是在家苦读十年才进讲文院的学子,但那是因为偏科,其实讲文院的学员考的都还不错。   现在讲文院又加入了六科必修的台阁体写作与策论课程,徐老爷子是铆足了力气要争一争科举进士率的。   这样造成的结果就是两京十一三省大量专科学院如雨后春笋般地冒了出来,大多数乡绅办的学院也是与讲文院相同,多由地方士绅联手,以一府冠名办学。但还有些士绅的才华并不在科举,尤其一些信奉‘百姓日用即为道’,大量有学识的士绅投身于先学习、再教学的事业里。   比方说爱逛窑子的士绅,与扬州巨贾合办了扬州府伶人院,老不休的士绅们亲自担任教习,教授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各式乐器舞蹈,直接为瘦马妈妈们手下的姑娘提供了高级进修渠道。   还有人搞了苏州府匠人院,请了大匠,有教授冶铁的、有教甄别制作珠宝的、制陶的烧砖的、甚至还有请来建筑名家教盖房子,为时人所笑。   总之乱七八糟,都学着讲文院的样子设定科目、学期,有好的也有坏的,既有免费教学完全奉献或者说以此为乐的,也有收费特高一点儿都不着调的。   当然更多的是一般般,不好也不坏,陈沐比较看好这些学院。   不过他并不是非常在意这件事。   中国历史上最早的专科大学由汉灵帝创办于东汉光和元年,名为鸿都门学,开设辞赋、小说、尺牍、书法、绘画等艺术课程,收录平民子弟皆由州、郡、三公择优选送。   没有东汉末年的思想解放就不会有雄健深沉、慷慨悲凉的建安风骨。   他们这帮明代老土帽儿才哪儿到哪。   士绅们有个正事干挺好的,别管他们做的好不好,陈沐知道,早晚大浪淘沙,留下几块真金。   能将个人奋斗融入并推动历史进程,坐在北洋军府校场树荫下攥着书信的陈沐只觉得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   不过他更在意的是徐爵书信中最后一段所提及的两件事,不在十三省,就在北京。   这段日子以来朝廷每日上朝,皇帝虽未亲政,却天天上朝,李太后对此没有异议,这在朝臣中引发轩然大波。   因为就张居正过去考虑到皇帝需要注重学业,因此定下规矩为每月逢三、六、九上朝,也就是每十日仅上朝三日、讲学七日,如今每日亲自上朝,且在朝议中试着发号施令,携发配亚墨利加这口宝刀,百试不爽。   所幸皇帝没有做什么出格的决定,反正朝政也并非在朝议决定,乌泱泱都是人,七嘴八舌又能决定什么?   真正的决策都在内阁与司礼监中午将事务递交御前。   为此张居正在灵堂写了封信督促皇帝学习,李太后专门回信解释皇帝没有耽误学业,增加上朝次数没坏处。   其实最近皇帝正跟李太后闹脾气呢。   太后不介意皇帝每日上朝,但日讲也不能丢下,时间都从下午一直安排到太阳落山后的两个时辰,小皇帝对此是毫无怨言的,但他表显现出极大的抗拒,而所争之事与日讲、上朝皆无丝毫关系。   皇帝争的是什么?   万历争的是,在朝廷仪制中为皇帝增添两套衣服,一套明黄色日月北洋军府制式戎服,另一套是总兵官全套皇帝甲胄,这简直是效法武宗皇帝荒唐之举。   不过小万历却有自己的一套理论,虽然跟太后没讲通,但依然以自己的方式抗争着:没有新衣服,没有日讲!   就算每天在密室里花一样的时间偷偷看书,也没有日讲!   其实太后在意的不是皇帝要给自己添两件新衣服。   而是在皇帝托冯保呈送太后的书信中,清楚写明了这两套衣服的用处:大明天子要穿这样的衣甲,全副武装,在东洋舰队与万历号于天津起航时大阅军队! 第一百二十五章 戎服   紫禁城,东宫。   宫人将宫纱帷幔放下,向立在殿前的陈沐微微颔首,脚步轻轻向后退去。   遵照太后诏书,陈沐在入宫后将蟒衣换下,穿上北洋军府的军服甲胄,在四名持金瓜挎雕弓的大汉将军看护下在慈庆宫觐见太后。   陈沐有一种预感,李太后这次找他来,是要骂他的,上次被罚了两年官俸,弄不好这次靖海伯的食禄也保不住了。   耳边安静地听不见动静,殿前四名金甲大汉将军立得纹丝不动,只能听见远处传来细微蝉鸣,不时一阵凉风穿过殿前檐廊,给人在干热的夏季带来些许慰藉。   这是万历在登基前的住所,有时是太后宫、有时是太子宫,如今作为每月经筵讲学之处。   陈沐静立,直至他听见殿中传来纷踏脚步,虽未见凤辇,但宫人宦官已自殿后上前侍立,帷幔后隐约显出人影旋身落座,他听见立在御前的宦官高声唱名,招他入殿。   “外臣靖海伯陈沐,拜见慈圣皇太后!”   “免礼。”   随后便是有点吓人的安静。   帷幕后的太后半晌没有说话,就放陈沐端端正正地立在殿中,他也不好抬眼去无礼地直视帷幕,脑袋里一直斟酌着思虑要不要问问叫自己过来做什么。   同时心里还恶趣味地想着,太后会如何自称呢?   哀家?本宫?老身?   他并不知道,帷幕后的李太后一直以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他身上的甲胄与大汉将军身上的金甲,似乎在衡量两种铠甲究竟哪个更合适仪制。   四名大汉将军,甲制武备略有不同,尽管各个体态威武、腰间抱肚皆为红绸、头顶皆戴凤翅红缨盔,但衣甲上分为两种,一为北边总兵官时常穿戴的那种银鳞金边罩甲,二为山纹金叶甲,严格来说,这两种铠甲其实都近于礼服,注重装饰,同野战制式铠甲模样不同。   陈沐曾向徐爵打听过,这帮隶属锦衣的大汉将军也辛苦着呢,每日下班要把铠甲交还,擦拭保养干净才能出宫,否则会因此受到责罚。   过了很久,帷幕后的太后才开口,以一种陈沐从未想到过的自称,并且还问出一个非常令人诧异的问题,道:“予不曾想,北洋新军连铠甲都是新的……此甲,能挡铳炮?”   予?   这跟张居正写信自称仆一样令人诧异。   “回慈圣皇太后,时至今日,只要距离够近,天下没有任何铠甲能完完全全挡住铳子,要想挡住铳子甲就要够厚,极厚的甲人是走不动道的,臣穿的这件胸甲能在三十步挡铳子,如内衬锁甲衣,可在二十步保中铳不死,十步之外,也有些许生存可能。”   “这是南洋卫军器局匠人、广州讲武堂研究经过测算、实验后在士卒累赘与防护之间选取最合适的结果。”   陈沐口中的‘生存可能’与甲胄质量无关,只于运气有关。这么近的距离,铳子肯定要破甲打进身子里,最常见的铳子材料是铅与倭铅,也就是铅和锡,当场不死后续带来的麻烦很让很多人死掉。   李太后的语调有些好奇,尽管话还没说完就矜持地又恢复清冷嗓音,还是能为人所知:“测算、实验?”   “太后圣明,不看华丽装饰,铠甲的防御与钢铁厚度有关,钢铁厚度关系到重量,同样甲胄形制,十六斤与三十二斤防御当完全不同,在保证士卒能穿戴甲胄作战、行军的前提下尽量将甲做厚,需大量测算并做出铠甲认真检验。”   “予明白了,甲胄先不说,有话问你。”帷幕后的李太后似乎对想要问询的事极为好奇,道:“听说先帝当年于京师大阅便与靖海伯有关,如今皇帝又要再言大阅,且于天津大沽东洋军起航之时,靖海伯为何执着于皇帝阅兵这种劳民伤财的事。”   “靖海伯一向为朝廷做事尽心尽力,予虽妇人也知此举必有缘由,这是为何?”   说起李太后对陈沐这句‘尽心尽力’,确实和陈沐在南洋为朝廷解决钱粮问题没有关系。   南洋事情做的再好,同宫中的太后没有丝毫关系,她身居后宫不干朝政只管家事,即便皇帝年幼也将事情尽数托付张居正,宫内宫外一道宫墙隔绝开两个世界,外边纵然狂风暴雨,又与宫内有什么关系呢?   这在于早年隆庆帝登基没钱,陈沐从京里卖煤球,好生糟了一顿骂名,末了钱全交到皇帝的内库里,尽管这造成宫内物价再一次飞涨,隆庆皇帝也没因这些银两实质上过得多舒服,但李太后是记着的。   “臣是老兵出身,幸蒙先帝赏识提拔于行伍,后来跻身将帅,先帝大阅时臣人微言轻,不过顺水推舟。臣下南洋本意就是想为先帝赚些钱来,补贴宫中用度,出海后才知道天下竟有如此之大,臣还要为先帝取些疆域,却不料在途中听闻先帝驾崩的丧讯。”   “先帝大阅时臣在城下率兵五百操练,许多旗军知晓先帝在城上看着,便激动落泪神情不能自制,那时臣就知道,皇帝能给军队带来非凡的士气与战无不胜的勇气。后来那些人许多都做了千户、指挥甚至总兵官,为皇帝统帅成千上万的军队,他们比哪个军兵都对朝廷更忠心。”   “他们知道自己在为皇帝而战,他们见过皇帝。”   “陛下虽年少,但陛下是皇帝,臣以为皇帝制御天下,掌握一切权力,自然也包括军权,不过这次陛下要大阅,臣确实是在皇帝决定之后才知道的,但臣非常赞同,有此明君朝廷当不复有庚戌之祸的忧虑。”   李太后静静听着,只在陈沐称自己是老兵出身时笑了一下。   人家马芳才是真老兵,你至多说自己是个小军官出身。   “今时不同往日,臣出洋为朝廷寻来新的财源、粮源,解决旧的问题也带来新的问题,大明在海外需要许多驻军,作为开拓者,他们会遇到难以想象的困难与诱惑,他们比谁都需要知道,他们所付出的代价是为了什么。”   “臣以为,让他们知道自己在为皇帝而战、在为大明而战比什么都重要。”   说罢,陈沐行礼拱手,李太后才带着笑意说道:“靖海伯很知人之忧虑。”   从头至尾,李太后没有提起过皇帝要穿新衣服的事,但陈沐已经把这个问题解答了。   问题的关键根本不在做一套皇帝戎服或甲胄的问题,世宗皇帝在位是就做了一套武弁服,万历皇帝再做一套也没什么不可。   “陛下要在靖海伯启程之时大阅军兵,予以为靖海伯制作这身戎服甲衣再合适不过,稍后你去见皇帝吧,不过还有一件事。”   帷幕后的身影起身,留下一句话。   “皇帝可以上朝也可以亲政,但国家大事都要过问阁老,就请靖海伯转达陛下。” 第一百二十六章 扣盆   “母后准许朕做新戎服了?”   毫无疑问,陈沐又被请进寝宫的耳房暗室,这间看上去布置像作战参谋室的屋子灯火通明,实际上已经成了皇帝的读书室。   桌上摆着四书五经以及宦官从藏书阁搬来的几箱大部头书籍,内里放着开本宏阔的书册,是永乐大典。   在暗门后摆着那副南洋卫陈府搬来的衣架上,搭着小皇帝带十二章纹的黄色圆领袍,至于盘腿坐在书案之后噙着毛笔含出一双乌黑唇的正主儿,正穿着北洋军戎服高兴着呢,小小的乌纱翼善冠都丢到一旁,起身还不忘抱怨道:“哼,这件屋子太小了,连一副大地图挂不开!”   陈沐低头去看,小皇帝面前桌案凌乱。   倒扣着《大学》、《尚书》倒是放得整齐,《通鉴》则堆叠着摆在地板铺着的席上,桌案正中展开几份历年战报,被压在下面只露出抬头笔迹熟悉,是赵士桢代笔的吕宋战事经过,最上面放着李成梁辽东镇前年攻灭王杲的战事经过。   桌案正对着的墙壁上,地图卷被拉开上面以宣府讲武堂所授绘图法绘制出辽东及建州等地舆图,在桌案战报旁边,则为一副炭笔草绘制图,上面有或深或浅的墨迹标明行军路线。   陈沐没有回应小皇帝这句抱怨,只是小声提醒道:“陛下你吃墨了。”   “嗯?”   小皇帝正从宦官王安手上接过他喜欢的那只‘暹罗小厮’,伸出去的手伸到一半听见陈沐这句,还伸舌头舔了舔嘴唇,末了抬手一抹,看着手背一道墨痕傻笑两声,豪迈地一挥手道:“不碍事,一会儿你走了还要再吃。”   “你来得正好,一会还有事要向你请教,不过不急。”揣着猫的万历又坐回桌案后,示意陈沐坐到他对面,吩咐王安给拿来茶点,急切地问道:“母后是怎么说的,先前可是一点都不想准呢!”   “太后命臣给陛下督造戎服铠甲,主要还是被臣说皇帝要掌握军权说动了吧,也许太后本身对此事就没有太大意见,不过太后还让臣给陛下转达一句话。”   陈沐心里是知道小皇帝有多想亲政,道:“太后说:皇帝可以上朝也可以亲政,但国家大事都要过问阁老。”   “过问阁老?”   小皇帝的表情以极为鲜活的状态绽放,最后几乎要对眼儿了,两手才猛地合在一起,鼓掌笑道:“朕肯定凡事要过问老师!”   “啊……还有两年,两年!”   沉吟这说了几遍,小皇帝伸了个懒腰又跟着抱怨起来,如同憋坏了一般,道:“陈卿你知不知道,朕这几日辛苦极了!”   “天不亮就起来上朝,到正午才下朝,还没歇息多久,便必须要开始读书,每日先读《大学》十遍,再读《尚书》十遍,《大学》还好,以前读《尚书》读完便时至正午腹内空空,如今正午开读,读罢《尚书》天就黑了!”   “用过晚膳还要再读《通鉴》,看前朝兴亡故事,根本没时间再去看战报、更没时间去御马监草栏场骑马放铳了!”   “只能每日闲暇在这些小厮丫头身上寻找些许慰藉。”万历说这话时小手缓缓拢着猫儿的毛,温柔地像个大人,长长地叹了口气才重新抬起头道:“朕听说有徽州商贾给东洋军府报效海船,远征的船舰是不是已经凑够了?”   陈沐颔首点头道:“是,所差无几,粮饷辎重亦已足数,臣本拟定十一月中旬起航,不过眼下陛下要在大沽举行大阅,所以起航日期便要看陛下什么时候有时间了。”   “有时间,有时间,东洋军府起航可是大事,朕至少三日不必读书,这是大事!”   倒霉孩子说着眼睛都亮了,道:“到时候朕是不是还可以登船看看,在天津校场上骑马可以吧?朕听说你那有炮,朕是不是也能放上几炮?”   这哪儿是皇帝啊!   你乘船落水怎么办?你骑马摔下来怎么办?你放炮炮炸膛了怎么办?   陈沐感觉有一个超大号屎盆子要往他头上扣,说什么也要躲开。   “这个,只怕到时还要阁老拿主意。”   小皇帝目光坚定地举起屎盆子再次掷来:“可老师近遇父丧,这种盛大观礼难道老师还能去参加吗?只怕拿不出主意呀!”   “那就要请太后做主了。”   “别,朕不骑马放炮了还不行?母后总挑拨朕与潞王的关系,我们兄弟相亲,她动不动就说要潞王来继位,哼,朕的弟弟绝不会想把朕撵走,都是她的想法。”小皇帝满面自信,末了小声问道:“那朕上船总行吧,这大阅海军,难道就让朕在大沽口看着?这不行呀!”   “那船以朕的年号命名,难道就不让朕上去看一眼?大阅又是放铳又是放炮的,惊扰了母后圣驾朕心难安,到时母后留京,朕带着潞王,到时候你也上船,就在朕身边看着我俩,什么问题都不会出的!”   小皇帝和潞王关系还真是好,这种事也不忘弟弟,不过那小潞王才九岁,能懂什么啊?明显是拿陈沐当奶爸了。   “若陛下自己登船臣是同意的,若陛下还要带上潞王,这就真不是臣能决定的了,恐怕还是要过问太后。”   小万历有些烦躁地一挥手,道:“罢了罢了,这也不让那也不行,那就到时候再说,反正靖海伯回去准备都不变的,朕再问问别人。”   “对了,还有一件事,是军事,你要给朕解惑。”   万历颇有几分闷闷不乐地转过身子,在桌案上找来找去,手拍着一封战报对陈沐问道:“南洋、东洋、西洋、北洋,你部下有多少女真兵?”   把陈沐问懵了。   “女真兵?这个臣没算过,各部诸如李如柏、李如樟、麻贵麾下都有女真兵,大约三千?”   “三千。”   万历缓缓颔首,接着问道:“那为何辽东李总兵赶不尽杀不绝、一乱再乱的女真兵,到了靖海伯这就成了号令严明的军兵呢?”   “陛下,这是不一样的,臣招募的那些女真兵,都是黑山白水之间的穷苦猎户,纵然招募整个部落,那整个部落也不过一家一姓数十人而已,似那大部首领,臣麾下一个都没有;辽东李总兵那,则是诸多手中有兵有将的大部首领,桀骜不驯,忽降忽叛,这一直是大明的难题所在。”   “臣以为主要问题一在朝廷不能把建州当作自己人,人不患多寡而患不均,厚此薄彼,自然会使各部复叛。但朝廷也无法在不进行一场大规模征服战争的情况下便将其完全当作腹心,否则谁都说不准是不是引狼入室,历朝历代这样的故事已经有许多了。”   “不过眼下海外的亚墨利加正是可能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之一,或许今后朝廷能大规模将女真、蒙古迁往亚墨利加,作为朝廷的藩篱,在那他们与朝廷天然的矛盾消失,更容易融为一体。”   万历缓缓颔首,似乎明白了什么关窍。 第一百二十七章 脑补   小万历正处于一个非常非常中二的年纪,这个年纪不太容易明辨是非,常常听风就是雨。   在北洋重臣慎重地说出‘或许’能将女真、蒙古等边塞不安因素大规模迁往亚墨利加后,他尚未成长成熟的大脑快速通过已至条件过滤信息,包括分析北洋重臣陈沐的立场、北洋及东洋军府的核心利益这些原本在他理解之中就似是而非的东西,并脑补上自己认定的北洋东洋立场、北洋重臣核心利益。   这套理论原本非常正确且简单有效,陈沐唯独漏了一点——在小皇帝的意识中,蒙古、女真,都不是足以威胁大明的敌人。   仅仅是患,而非心腹大患。   在陈沐离开后的紫禁城皇帝寝宫的耳房暗室中,小皇帝并未急着重新开始研读《尚书》,他取过几幅空白大纸,起先写下‘北虏’二字,接着又攥着沾了朱墨的笔打了个叉。   蒙古没什么好分析的,就俺答跳,不过现在乖巧了。   接着又攥着毛笔在纸张上下写出李成梁、陈沐两个名字,在旁边画出三个大圈儿,圈里分别填上建州、海西、野人三个名号,刚准备开始连线,皱眉以非常小气的眼神看了一眼一旁侍立小宦官王安与张鲸。   王安知道皇帝在做事不喜人打搅,捧着拂尘立在一边;张鲸的心思就要活很多,一直小心看着皇帝一举一动,此时见皇帝望来,连忙拿着拂尘凑上去问道:“爷爷有什么吩咐?”   宦官拿着拂尘是仙气飘飘,其实作用和鸡毛掸子一样,出去了皇帝没准想上哪儿坐,坐哪儿就扫扫哪儿的浮土。   小皇帝面无表情地神情甚为机警,看了一眼狭小的书架门,道:“出去给朕望风,一个在殿外一个在殿内,谁都不准进来。”   “是!”   俩人出去,小皇帝这才稍稍放心,看着图上五个名字做起连线,先连上的是海西部与陈沐,海西部也被称作黑水靺鞨,在皇帝收集到的信息中,在苦兀岛三卫许多海西部小部落首领带军兵应募,如今北亚墨利加麻贵部、日本东线李如松部手下多为海西女真。   就连他们通往北亚墨利加的群岛都以黑水靺鞨命名,毫无疑问,这是立下汗马功劳的,和陈沐连在一起。   接着是发展落后的野人女真,小皇帝攥着墨笔不自觉地塞进嘴里思考,他有点犯难,因为他发现好像野人女真才是现在意义上的黑水靺鞨,比方说生活在黑水靺鞨群岛被招募为十岛千户所旗军的土人。   过去都说女真三部分两种朝贡,一年朝贡一次的是建州与海西,三年朝贡一次的肯定是野人女真,那是万历爷爷嘉靖朝的事儿了,可十岛千户所的旗军那是一辈子都不朝贡一次的,难道他们不是野人女真吗?   突然反应过来的小皇帝手忙脚乱地把墨笔从嘴上摘下,抬手摸摸嘴唇又是一掌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然后将野人女真也与陈沐连在一起。   最后的建州,想都不想地便与李成梁连在一起。   其实在小皇帝的印象里,建州女真也是很尊敬朝廷的,他们通过朝廷的关市得到良好发展,虽然各部混乱时常相攻,但至少在他们的传统中,两个部落如若罢兵言和,则必去抚顺城关下于明军见证缔结盟约才算数。   小皇帝向后抻着脖子,两手端起大纸,吹着纸上墨迹,极力让自己的小脑瓜能一次看到整张大纸,暗自皱眉在心中得到一个结论:根本就没有威胁嘛!   纸上两个朝廷大将的名字,李成梁代表的不是李成梁,陈沐代表的也不是陈沐,在皇帝眼中,这两个名字代表着朝廷对四夷的两个传统策略,一为剿、一为抚。   尽管不论名字本身代表的那个人还是代表的那种策略,剿都不是单纯的剿、抚也不是单纯的抚,但对皇帝来说这种分类方式更容易也更直观。   皇帝抬手想推推乌纱翼善冠,手到额头才发现帽子早被他放到一边,干脆挠了挠发巾,他在试着理解陈沐口中蒙古、女真与朝廷的‘天然矛盾’,但这种思考没能得到答案——哪里有天然矛盾?   看起来,好像女真人和朝廷矛盾多的是,比方说总欺负他们拿脑袋领军功的李成梁、从他们当中招募军兵虚弱部落的陈沐、以及总捣乱忽降忽叛的各部首领,但这明明都是人祸,哪个都不天然。   “幸亏女真不种地。”   小皇帝通过学习得到的朴素价值观中,他是掌握天下至高权力的皇帝,想惹谁就惹谁,唯独不能惹种地的。   惹了读书的,读书的会给自己添堵;惹了当兵的,就会输掉战争;惹了做买卖的……惹了做买卖的没事,弄不好还能发财;可惹了种地的,他们会想把皇帝家的地也拿来种一种。   万历苦思冥想很久,最终还是没找到陈沐口中的‘天然矛盾’在哪。   身受传统与革新两种本就互相摩擦碰撞甚至完全相悖的教育,让小皇帝的思想一直备受拉扯,思维也在拉扯之中跳来跳去,就像墙上拉下的舆图卷,一切之间的关系都在飞速变化之中。   诸如天下。   天下若以大明为天下,朝廷与北虏是迟早要有一战的,这也是当朝掌权者这代人毕生心愿,三代君臣一直在积蓄力量,哪怕议和后依然在积蓄更大的力量,只为有朝一日于北疆分出真正的胜负。   同样以传统论,上至孔子下到今时士绅,他们当中有几个会认为中国以外会繁衍出可与中华并列之文明?没有,他们甚至不认为普天之下四夷能赶得上中华一半文明。   激进如身高九尺拔剑斩人的孔夫子认为诸侯之‘礼’,是守其国、行其政令、不失其民。国家的存在就两件事,保护子民抵御外夷、率领子民尊奉王室。   而跳出传统的大明之天下,而以世界的天下论之。   朝廷与北虏似乎没有必要一战。   这也正是如今万历皇帝认为自己‘面临的问题’,朝廷对外洋的了解越多,越来越证实一件事情——普天之下的四夷,似乎真的繁衍出‘能赶上中华一半’的文明了,而且有的地方比大明还强呢。   他要面临的并非一场北疆决胜之战,而是一场华夏与外夷的卫道之战。   在这种强烈的历史使命感驱使之下,小皇帝固执地认为陈沐是他的卫道士,并在脑海中给陈沐加上许多诸如‘打一场天下大战’的内心戏。   “为这个目标,整合多少力量才可以呢?”   小万历咬紧牙关神情严峻地自问自答:“多大力量都不为过!” 第一百二十八章 禁军   “我很担心陛下的精神。”   自天津开向北洋的漕船高高的船艉楼上搭着凉棚,凉棚下陈沐坐着没靠背的杌凳,摇两下素折扇驱散燥热,端起桌案上的凉茶对身侧小声道:“陛下被约束得太严格了,居然将大沽阅兵这样的事当作请假不必读书的借口。”   陈沐身侧坐着的是御马监太监陈矩,早在陈沐开口说话之时,黑牙爷们儿便停了掌中蒲扇,向甲板上侍立的锦衣、宦官退入船舱。   宫里是一方小天地,宫里人最讲究规矩,只是陈矩一言不发的挥手,甲板便转眼仅剩四名神机营鸟铳手远远地分立四方持铳侍立。   司礼监与御马监是内廷权势最重的两个部门,司礼监自不必说,御马监则掌握禁军劲旅,名为养马,实际在紫禁城认为文官武臣办事不利时司礼监与御马监这一文一武即可受皇命越庖代俎,而陈矩此时此刻不但掌握禁军,从亚墨利加回来还兼了京营的坐营大臣,位高权重。   换句话说,如果司礼监这内廷首要文职衙门是朝廷稳定统治的延伸,御马监这个军事衙门的职权则有很大的随意性,随意性取决于皇帝,一旦朝廷统治不再稳定,御马监的权力随之大涨,越不稳定,御马监的权力便越大。   但当御马监权力攀至顶峰,意味着外朝已无法扼制皇帝的个人意志,也意味着朝廷即将崩溃。   “那不是咱考虑的事,靖海伯思虑得太远了。”   陈矩坐着同样的杌凳,向口中投去一颗冰糖,道:“陛下聪慧,不会有事的,咱爷们听说再有两个半月北洋军便要起航,又要为皇帝爷爷制作衣甲,又要准备大阅,来得及?”   这次陈矩随行,就是带尚衣监与宫里兵仗局的太监,受太后之命去往北洋军器局为皇帝制作甲胄。   “足够了,陈某入京前,已有船队向四千里百户所起航,先运一批辎重过去。”   给皇帝制作甲衣不算难,军事上的准备也已筹备良久,陈沐摆手道:“多亏你亚墨利加返航带回的航道情况,从北洋至四千里百户所的航道都很安全,从那到麻家港的一月航程才是真正的艰难路程。”   陈矩矜持地笑笑,没有应承陈沐的夸奖,道:“寒冷之时黑水靺鞨群岛的十岛千户所航路难行,即使没有冰封沿途也会遇到飘来的浮冰,航行还要多加小心。”   “放心,陈某知道。”陈沐点头,对陈矩笑道:“我的幕僚已经做出三份航线图,放心吧,与其担心陈某的航行,不如担心自己吃这么多糖会得病啊!”   他们之所以先派遣一批辎重船队去往四千里百户所,为的就是遇到最坏的结果,若天气太过寒冷,他们的船队经过四千里百户所后很有可能下一个靠岸点就是麻家港,甚至可能是麻家港东北方向的北亚墨利加任何一处不为人所知的沿岸。   最好的结果自然是舰队安然抵达麻家港,但也有可能船队在航行途中失散,这与航海术是否精湛无关,而是总会遇到的困难,到时候他们的船队极有可能会分散登陆北亚墨利加沿岸,因此在航行时每个小船队都必须携带粮船做足应对一切的准备。   “陈某的家眷会随南洋舰队一同送到北洋,起航时朝廷的监军选定了么?”   听到陈沐这么说,陈矩笑得露出两颗黑牙,抬掌拍拍自己胸口,道:“咱不但担任监军,这一次还要领京营、禁卫、神机、净军入亚墨利加,一部分人要乘陛下御船出海,禁军不会跟你一起冒险,他们要跟明年三月下旬起航的辎重船队一同起航。”   禁军?   陈沐初闻此消息甚是惊愕,道:“陈某怎么没听说?”   “这不就听说了?这是司礼监督公与阁老议出的,咱也刚知道。”陈矩叹了口气道:“督公知道去亚墨利加是吃苦受累的事,但做出成绩也让内廷面上有光,不过陈帅放心,咱过去不是抢功的,所需航船、兵杖、辎重也无需北洋劳神。”   “遇上阵仗,自有京营、禁卫去打,辎重民夫亦有净军充任,再说由咱率领,不会给你添乱的。”   陈沐摆摆手,他知道陈矩的意思,陈矩以为他是担心禁军去给自己掣肘,他问道:“那除了北亚墨利加与环游船队,新明岛、西洋?”   “都有,后面陆续都要出航,这也是给藩王踩踩点,文臣报于朝中的海外情况有了、武臣报于朝廷的海外诸藩也有,如今这是最后一步,待咱们看过海外的样子,宗室就该转封海外了。”   陈沐明白了,陈矩这次跟自己北洋可不单单是给皇帝做套衣甲那么简单,他干脆笑道:“还有什么是陈某要知道的,你干脆都说了吧。”   陈矩笑着朝陈沐拱拱手,道:“剩下这事就是咱决定的了,这次过来主要是商议这件事……北洋军府的校场营房,能否再多建一卫?”   “多建一卫?现在两卫军兵轮番操练已经是最有效率的了,再多了,五年七八万军队,朝廷哪里用得上?”   建营房一点儿都不难,难在再招募五千募兵,这粮饷就多了,何况陈沐并不认为多出这两万多军队能用得上。   “不是要北洋再募一卫,是多出一卫营房,能多让一卫投入操练,朝廷都知道北洋军操练得好,能打仗,九边诸部大帅没有谁是不认的。”   陈矩摆手后正色道:“咱是想叫京师三营每年各出一千户,余下二千户由锦衣、将军轮番至北洋训练新式战法,防其松懈,以待今后大战。”   陈沐不由得对陈矩高看一眼,能提出这样的想法,很明智啊!   “这不难,唯独一个要求,陈某出海这几年,北洋军府操练旗军所有训练科目、训练制度,任何人不能更改,纵然有问题,也要等陈某回来再改,尤其赏罚。”   “要想操练有效,不是平白浪费时日财秣,这一点必须答应我,否则轮换操练便只是徒劳。”   这也是陈矩的初衷,他让京营与禁军到这来操练还不就是看着陈沐来的,故而抚掌笑道:“那便一言为定,咱回去就这么上奏疏!” 第一百二十九章 五千   明军像疯了一样。   北亚墨利加跟着麻贵的所有明军都在做一件事——拔足飞奔。   麻贵麻锦,作为大明朝最可怜的总兵官与副总兵,两个人合一块,率领着二十二名辽东兵、十九名宣府兵、三名顺天兵、十七名蒙古兵、六个朝鲜兵、二十七名女真兵以及五十六名亚念人,一行一百五十余人,六个月奔走、航行,自麻家港向西南突进五千余里。   登陆北亚墨利加第三个年头,他们从未如此畅快过!   他们启程时天还寒冷,在麻家港设立左右两个百户所,留下一百多名旗军耕种伐木,带着骑兵跑了几百里冤枉路才麻家港被一圈高耸的雪山包围着,唯一看着像路的只有东面一条庞大的雪山裂谷,一直到那个时候麻贵才知道原来麻家港是一个小盆地。   他们并未探寻雪山裂谷向东究竟能去往什么地方,麻贵的手下已经不多,如果再指派他们去一些奇怪而看起来是送死的地方,这些人恐怕会秘密把他杀掉。   所以他的选择是乘坐陈矩留给他们的几艘船其中一艘,伙同几条麻家港自造单桅小船,驶离麻家港海湾后继续向西南航行。   这为他重新赢得在部下中的声誉,越向南走气候越温暖,这是各族军兵统一共有的常识……也不全是,那些新加入的亚念人旗军就没这常识,他们一辈子都生活在麻家港西边,既没去过北方也没去过南方。   不论如何,麻贵很清楚他所有部下都希望能在更温暖的地方度过一个冬天。   结果毫无疑问,求仁得仁。   遥远的雪山向东南不断延伸,雪山脚下是绵延不断的林地。   渐渐眼前撞出绿色,林间奔走的小生灵变多,旗军笨重厚实而做工粗劣的毛皮大袄被脱下放入船舱,穿上属于大明边军的赤色镶钉布面铁甲,他们沿海岸一直走,不断探查、绘制沿岸一片又一片肥沃的土地与森林。   他们接触并记录沿岸一个又一个土人部落,这些部落人口都很少,大的不过数十、最小的甚至只有七个人,有些在沿海定居,以捕鱼、海豹为生;有些则捡拾野果狩猎野兽,四处迁徙。当然也少不了拉帮结派互相攻伐的,麻贵的运气很好,像那样的只碰见了一个,被他称作伊人。   那是一个人口上千已有大村落雏形的部落,在一条长近千里而狭窄的海峡中,麻贵船队在岸边发现了一些独木舟,随后他的几名骑兵上岸后沿着河流探查进入他们的领地,骑兵在那些土民高声叫喊中只能听清一个‘伊’字,接着几根削尖的木矛被飞掷而出,穿皮质衣物的土人武士便持弓自林间奔出,据说还有人持铁斧头。   毫无疑问,英勇的大明骑兵落荒而逃。   虽然没人受伤,但几名探路骑兵受到极大的惊吓,随后整个探险船队都再度警惕起来——他们已经两年多没有遇见敌人了。   从苦兀岛到这里,从来没人向他们举起兵器,沿途所遇到的所有部落除了这个伊族,大多不但不想进攻他们还给予他们帮助,这些旗军甚至都快忘记除了寒冷、饥饿、野兽、疾病外,两条腿直立行走的家伙也是敌人这件事。   “大帅,只要宣府鸟铳手和我的部下一起,就能击败他们!”   说话的是麻贵麾下的蒙古小旗官呼兰,他们所有人都穿着大明边军制式赤色布面铁甲,前腰挂马刀后腰别弓囊的蒙古小旗脸颊带着似乎再也消不下去的冻疮,唇边蓄着一圈胡须,皮肤干燥得似乎快要裂开,头顶头发长出短短两寸,唯有额头上面稍长像个桃心儿落到眉间,鬓角与耳后长发编出两个结环发髻下垂至肩。   在登陆北亚墨利加时,呼兰的发型是标准的蒙古‘不狼儿’,在去年夏天他打算像汉人一样蓄发,所以如今头发显得有些杂乱而奇怪。   蓄发的原因与汉化不汉化没有关系,他早就会说汉话了,何况在这个冰天雪地的鬼地方除了那头贪嘴的大白熊也没动物让他去游牧。   主要因为呼兰觉得汉人那一头长发可能会暖和一些。   船舷边上的麻贵抬着望远镜朝岸边望去,转头朝呼兰看了一眼诧异道:“对他们一无所知,击败又有什么用?”   “这的土人言语不比我们少,互相之间也很难沟通,我知道你能击败他们,但我们的使命不是这个。”   麻贵看着呼兰笑了,呼兰是十七个蒙古骑兵的头,麻贵麾下战马很少,陈矩来之前他的人只能骑鹿,如今有了一些战马便将蒙古、辽东的骑兵先武装起来。   这个呼兰有一手很俊的骑射本事,不单单弓术好,而且在马上放火铳也很准,过去一直在腰上塞根砍短木柄的火铳棒子,如今有了马,便可以放在马囊里。   蒙古人会用火铳的很多,毕竟他们在西征时就已有成规模的火器、攻城部队,明朝继承了一部分兵加以缓慢发展,直至近数十年与西、葡等国产生交流才有更大的进步,但如今草原上各部已无成建制的火器部队,只是有些战士会带一两杆火器应急,毕竟比起旧式火铳,弯弓骑射的效率更高,在马上装火药太难了。   麻贵有些懊恼地拍拍手上的望远镜,他最早的那支望远镜在穿过冰河时冻裂了,如今这支望远镜的琉璃片颜色不正,有点发绿,看着太费眼。   “他们的村落很大,如果周围有更多的村子,也许就是一个国家,他们看上去不是战士,只是些拿着兵器的壮丁、猎户,这可是我们遇见第一个会种地、会制陶、既打猎也捕鱼的部落,而且他们会冶铁,留着吧。”   麻贵看见远方原野中上百个穿着毛皮拼接衣物的土人战士对海岸停靠的大船心存畏惧,他们与明人看上去区别不大,同蒙古、女真人更加相似,尽管拿着兵器,在麻贵眼中却毫无疑问的孱弱。   正如呼兰所说的那样,十七个蒙古人组成的马队,如果有宣府十九名鸟铳手参与,不论有一百个还是二百个战士,都能轻易击败。   “给他们留下一点东西,我们记下这个地方,继续向南再航行两千里,然后返航,等着陈帅的大部队抵达。”麻贵抬手扫过广袤的海岸,转身对船上的部下高声喊道:“明年,尔等都将在这里获得土地、林场,猎场,人人都有!” 第一百三十章 占地   麻贵没能向南再走两千里,他们在一千七百里外的海上目睹了一场陆地上的战斗。   伊族的领地比明军想象中要大,在漫长的海峡尽头,他们发现七个伊人村落,这的人很少养狗,这为明军的潜入创造了便利条件,两个潜入村落的女真猎户带回消息,这的人住所是一种长条形的单间房,有大有小,大的甚至几十个人睡在一间屋子里。   没有穿戴甲胄的习惯,但人们有很多诸如羽毛、彩绘石块的装饰品,兵器年份横跨中华三千年,从木制、骨制、石制到铜铁制成的金属兵器都有,这说明他们也许不会炼铁,或者说尚且完成开采矿石、冶炼金属的步骤。   麻贵在笔记本上记下他的疑惑:如果他们发现的这些‘伊族人’都属于同一个部落,那么这个部落将会是他登陆北亚墨利加三年以来最大的部落,接近三千人,而考虑到由海岸向内陆延伸的广袤地域,‘伊族人’甚至可能更多。   因为他从未在那片地域发现如此密集生活的当地人。   不过紧跟着,麻贵就找到了亚墨利加土人在此形成聚落的原因,很可能他们才刚迁徙过来。   在距离海岸线数里的海上,承载九十余名旗军的福船大帆降下多半,以缓慢的速度航行着,福船后面跟着几条不足百料的单桅小船,这些船上都没有装备火炮,为将有限的空间装载尽量多的辎重,麻贵在麻家港下令将所有火炮都卸于港口。   没人觉得这片土地上会发生鸟铳与虎蹲炮解决不了的战斗。   麻贵已经确定这是一片老天恩赐的土地,沿海的动物数不胜数,海中能捕捉到大量鱼类,只是草率的观察并不能确定是否有足够的矿藏,但就他们发现的土地都非常肥沃,无人看护的地上都能长出繁茂的果蔬。   在这一切令人欣喜的信息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高大而笔直的参天树木,他们曾见过成片高达二十余丈的松树与同样高大的杉树,只要有足够的老练工匠与人手,要不了几年这就能发展为超越香山的造船厂。   不过这也并非只有美好。   “他们在行军。”   麻锦端着望远镜说道:“能看见的有三哨人马,呃,没有马,分道而进向南奔袭,并未携带辎重,行军路程应当不远。”   麻锦口中的三哨其实就是三队,他们带着弓箭、投矛以及一些手斧之类的兵器在穿林而过,快速奔走跳跃。   麻贵转头诧异地看了一眼兄长,道:“远了他们会带辎重?我没见过他们有车,马车牛车驴车,什么都没有。”   “我们跟上他们,看看他们要去哪。”   麻锦没理会弟弟的疑惑,这的土人没有修路的意识,就这道路情况,就算有车也拉不动。   北亚墨利加土民的行军路线远比麻贵等人想象中要远,他们一路沿海岸向南依靠两条腿奔走,沿途一支支举着火把的部落猎手加入其中,从白天走到黑夜、在次日继续启程。   直至行进二百余里,此时此刻,土民的部队已经组成十余支服饰装扮泾渭分明但联合一体的小队,总兵力过千人。   甚至在最南边加入的两支百人队中,他们的首领都骑着足以令麻贵产生贪念的高头大马,胸口也穿戴着铁质甲胄。   在望远镜中,麻贵似乎看见他们的目标——那是一座立在岸边的木质营寨,营寨连接港口栈桥旁停靠着两艘老旧的单桅小船,看上去像一座小型补给站。   麻贵对此非常熟悉,在苦兀岛到麻家港漫长的海岸线上他立下了十余座类似这样的百户所,这座营寨看上去规模也差不多,里面至多能供百余人吃住。   唯一区别便是那些百户所外没有数以百计仅穿短裤接近赤身忙碌的土人奴隶。   这座偏远而简陋的木寨上立着一面高高的旗,旗上打着红叉,昭示着这是属于西班牙人的补给点。   “就到这了,麻家港东南六千八百里,看来再往南的土地已被西夷占了。”   麻贵有些不甘地望着海岸上的营寨,尽管他不知道所谓的墨西哥离这有多远,但在心里笃定还有很远的距离,在宣大,他们与蒙古人寸土必争,如今却要将大片土地拱手让给西夷?   麻锦的表情也差不多,但他们都知道大明需要西班牙人,银矿掌握在西班牙人手上,已经议和便不能再多生事端。   至少在大批援军到来之前,他们不能与西班牙人开战。   当然,别的都是假的,就麻贵手上这绵延七千里海岸线仅二百多人的兵力……土著都能撵得他落荒而逃。   就在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远处小到一丁点的营寨时,麻贵突然开口。   “满帆,继续向南,绕过这座营寨。”   船上旗军听到军令自然执行,麻锦诧异问道:“至多一个时辰土民大部便兵临城下,何不看看他们是如何作战的,此际为何要向南开啊?”   这是个好机会,既能让他们了解西班牙人是如何作战的,也能让他们了解本地土民如何作战……他们这些人在启程前于苦兀岛受到长时间培训,几乎了解三年前南洋军府对海外所了解的一切,但从未真正见过,一切都是纸面学问。   麻贵微微摇头,不知在想些什么,长出口气才说道:“别急,一会还会回来。”   西班牙人的营寨不大,却占据广袤的土地,看上去他们把种植的方法传授给土人奴隶,大多数连衣服都没有的土人在周围开垦出的几块田地上劳作着,或来往搬运货物,整座营寨的人数距离太远看不清楚,但麻贵还是能透过发绿的镜片瞧见营寨上有几个戴高顶檐盔持铳或长矛警戒的士兵。   望远镜给了麻贵在极远距离外观察他们的机会,并妥善绕过营寨,向南航行三十余里没有发现更多的西班牙营寨,这才航船向北,最终于营寨南面估摸着十里距离将呼兰等一众蒙古兵与他们的战马登陆在沙滩。   麻贵只有一条命令:“封锁营寨隐蔽起来,他们派出传递消息的人如果多于五个或向东面传信,就放他们走,少于五个、向南传信,就射杀他们不要留下活口。”   麻锦瞪大眼睛,急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不想把土地送给西夷,这片土地不是他们的、就是我们的,对吧?让土人做他们想做的事,这对我们有好处。”麻贵努努嘴,拍着船舷道:“走,我们回去把港口那两条船拿下!” 第一百三十一章 比划   北美原住民赤脚踏在祖宗世代生存的土地上,首领头戴羽毛冠身上涂黑泥伪装,持相较大明稍长的弓,持弓的手同时斜握几支重粗羽箭,低伏着身子缓缓逼近西班牙人的要塞。   与南美同胞所用棕榈单体弓不同,这边的弓多为杉木铺筋板弓,在北美南方部落与西班牙征服者的战斗中,是北美原住民的相对优势兵器。   在美洲西海岸,土民像这样的军事行动几乎两个月就会发生一次,有时在北方有时在南方,由各部落选出英明的战争首领,组织一次又一次扫荡,就在去年,西班牙人在墨西哥湾的所有据点都在战争中被土民摧毁。   反过来便是一次次屠杀、仇杀。   驻守在这座隶属于新西班牙上加利福尼亚省营寨中的军队是贝尔纳尔军团的半个连队,在去年他们整个连队三百名士兵由南美洲调往北方,应对当地土人给西班牙带来越来越多的麻烦,——实际上所谓的‘上加利福尼亚省’以及‘下加利福尼亚省’都只存在于纸面,西班牙人还未开始在这里殖民、传教。   在四十里外的南方,还有另外半个连队驻守,是这片土地仅有的驻防军队。   西班牙人早在三十年前就来过这里,不过后来南方出现了一个非常厉害的印第安人名叫劳塔罗,他的名字依照当地马普切人语言的意思为‘迅捷的长腿鹰’,少年时作为西班牙人的奴隶士兵学会了骑马作战,后来逃脱奴役。   回到部落后受阿劳科一带土民推举成为战争领袖,率领军队一度战胜西班牙远征军并在战斗中击毙圣地亚哥城的创建者、后来称之为‘智利征服者’的远征军首领瓦尔迪维亚。   直到现在,马普切人依然在与西班牙人作战,并让西班牙人看不见一丁点长久和平的可能。   尤其在新西班牙总督区发兵关岛全军覆没后,与马普切人议和都已经被西班牙提上日程了。   实在耗不下去了。   守在城上盯着奴隶做工的士兵抹了一把滴到下巴的汗水,抬头看了看正午刺眼的太阳,靠着重型火绳枪露出轻松的笑容。   这里天气凉爽,穿戴甲胄才会出汗,但已经比南美洲的情况好太多,在那边他们的主要装备是棉甲与半身甲,半身甲在那种气候下不用多久就会生锈,而穿棉甲衣不但为衬外面的铠甲,还为防备毒蛇、蚊虫叮咬,比起大部分挥舞黑曜石兵器的土著来说,中暑是更难缠的敌人。   卫兵向上顶了顶高檐盔,向营寨内的不穿铠甲只穿衬衣与宽腿半裤的相互推搡取乐的军官。   他们都是欧洲战场的退伍老兵,为追逐财富自发来到新大陆,进行他们最擅长的工作——战争。   伟大的文艺复兴,不仅解放了高贵、也解放了低劣。   欧洲社会的暴徒、盲流、恶棍、骗子,纵横在大航海时代,被人冠以伟大征服者的名号,只要能带回黄金,谁管黄金上曾沾过多少血?   他们征战、他们让自己流血也让别人流血,得到一时半会的权力与财富,紧跟着让国内派来修士,他们才发现原来自己什么都没有。   木寨门下的惊呼打断老兵的思绪,他听见把守寨门的战士高声叫道:“敌袭!”   十几个身上涂着泥土与彩色染料的土民武士突然从寨门外三十米外的草丛跃起,提手斧向营中杀来,比他们更快的是一支羽箭,喂毒的石箭头隔三十米距离划出轻微的抛物线准确命中守门士兵的脑袋,不过羽箭与高顶盔相撞只发出一声脆响。   发出警报的瞬间,营寨中互相打闹的士兵手忙脚乱地拿出手边能拿到的一切兵器跑向寨门,两支燧发手枪冒出硝烟发出巨响,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推动木门想要将入侵者关在营寨外。   突然爆发的变故惊呆了营寨外为西班牙征服者们劳作的奴隶,人们丢下手上的活计四散而逃,麻贵的望远镜里清楚的看到一名穿着褐色兜裆布的奴隶惊恐地逃向木门,试图赶在木门关闭前逃入营寨里,在抵达寨门即将关闭的瞬间抵达门前,接着身子定住,缓缓向前趴倒随后受外力仰面躺倒。   就在他快要入门的那一刻,一柄钢剑穿透胸口自后背透出,仅着衬衫的西班牙军官踢开尸体时顺便将长剑抽出,高喊着指挥部下将木门关死。   不过就在这一剑的耽误中,一名土人已经冲到门口,还差几步铜制短剑脱手掷入门中,几乎同时门缝爆出硝烟,自己随即中枪倒地。   麻贵不知道那柄短剑有没有命中门内的西班牙人,木门还是关上了。   他看见营寨内有人摇动小钟,随后便是一场屠杀。   数十名西班牙士兵在极短的时间站上营寨,有些人甚至衣服都只半披在身上,居高临下持火枪、长矛以及长剑据守,土人各队则疯狂地冲击木寨门,接着更多人像潮水般汹涌地包围半座营寨,立在寨下以斧头砍、投掷火把甚至有人用铁斧砍着交替向上爬。   但这终究是少数。   更多人则用弓箭、投矛在十步之外向木寨上投射,但每当木寨上一阵硝烟散开,木寨下便有不少人倒下,向上奋力爬去的土人也被长矛刺翻,他们最有效的攻势反而是那些丢到木寨下的火把,土人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就近将所能捡到的一切易燃物丢到木寨下,想要用火攻来摧毁西班牙人最大的仰仗。   疯狂的进攻持续了将近半刻,土人在木寨外丢下数十具尸首,扶着受伤的战友缓缓向后退去,以隐隐的半包围跟木寨内的西班牙人对峙。   麻贵不知道他们的攻势给西班牙人造成多少死伤,但看上去城中守军并没有显著减少。   五个?   还是十个?   麻贵摇了摇头,这样不行呀,进攻手段太过匮乏了,这样下去他们要打多久才能把这座木寨攻破?如果木城寨里有足够的火药,人死完了都够呛!   就在麻贵琢磨要不要让人提着虎蹲炮去助一臂之力的时候,眼看土人撤出百米的西班牙守军快速打开木门,五名骑安达卢西亚马的骑兵快速奔出,朝南一路狂奔,其中两骑奔出时还不忘回首用手铳朝土人密集的地方放出两枪。   正是他们让麻贵下定决心,拍着船舷道:“靠岸,先抢那两艘小船驶离岸边,去个机灵的旗军过去跟他们比划,我们是来自大明的朋友,帮他们破城!” 第一百三十二章 海洋   西班牙骑兵要去的是他们位于南方四十里外的兵站,准确的说,他们这驻扎一个连队的两座营寨都叫兵站。   这是按照印加人的叫法来命名的,因为建筑这两座木寨的是印加人,尽管设计师是西班牙的老兵,但从伐木到建筑都是来自南美印加人的功劳,兵站距离用的也是印加人的习惯,四十里。   他们不但在这里每隔四十里建筑一座兵站,还打算让印加人像他们在南美那样每个兵站之间铺设六至八米宽道路,并每隔二里布置一座驿站,驻扎来自印加的传令兵——印加的传令兵是世界是最好的传令兵,在南美印加帝国良好的道路条件下依靠接力跑的方式,他们能在二十四小时将信息传递到四百公里外。   在古罗马,人们用这种方式传递信息的速度为一天三百公里。   二十四小时,千米接力,四百公里,印加人的传令兵一个个跑得飞快。   其实当西班牙人将这片土地纳入国王统治范围后,对被殖民者相对不算太坏,在国王的规定中是不算坏的,但落实到具体实践就要看执行者是好是坏了。   大概是……薛定谔的不算太坏?   总之,相当数量的印加人在被征服后为西班牙人所用,为他们种植、挖矿、劳作至死。   这个地方已经很接近后来的旧金山,西班牙人在一五四二年经过这,再往南一千五百里则是后来的洛杉矶,这个时代被称作‘天国’、‘属于神的城市’。   其实神的城市没有人,就连旧金山还都只是西班牙人修的一个临时小船港。   神的城市路还没修好,所以神到不了这儿,五名西班牙骑兵并不祈求神的眷顾,他们只想尽快抵达四十里外的兵站,集结那半个连队乘船过来。   他们都是从南美洲调派过来的老兵,每个人都拥有与美洲原住民作战的丰富经验,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紧张、不惊慌。   与过去那些作战经历一样,他们总会面临这种呼啸之间被漫山遍野十倍甚至百倍敌军包围的情况,尽管他们胜多败少——可每次都怕、都慌。   强大的敌人并不可怕,如果是被无赖一样的英格兰人、或趾高气扬的法兰西人用大军包围,根本没什么好顾忌的,反正不论结果是什么都没人能活下来。   英勇的半岛贵族会战至最后一刻,充满荣誉地拜见天父。   可与美洲原住民打仗不是这么回事,上万人围攻一百多人,害怕不害怕?   但凡他们有个营寨或石寨,打了半天没死几个人,这其实更让人害怕。   要死整个连队甚至整个兵团一起死,都没什么好怕的,可这黑曜石大砍刀打不破铠甲,石头骨头做的箭头射不破头盔,死亡成了一种几率事件,很让人害怕。   在南美那些声势浩大的围攻战中,战斗的结果通常只有两种,要么被围攻的连队或军团全军覆没或大溃败,要么压根没死几个人,结果多数情况下取决于营寨有没有被烧掉。   这在一些原住民学会骑马、放枪后,战斗的形式发生了一点改变。   屯囊挂着火铳与弓箭的战马侧躺在地上,它主人呼兰的头盔放在一旁,顶着既不是汉人长发也不像蒙人不狼儿的呼兰趴在地上,耳朵紧紧贴着地面。   尽管他的动作很标准、神情很认真,但最先听到动静的不是他,而是远在隐蔽身形的小山坡的另一边埋伏的骑兵。   他们用蒙古人在数百年时间里沟通天地的传统嗓音来传递消息,用咽喉发出森林、瀑布的声音。   这个信号意味着他的部下听见了马蹄声。   他们擅长发出羊、马、骆驼、瀑布、森林、草原甚至虚无缥缈、绵长呼唤般的泛音。   呼兰觉得今后蒙古人也许还能模拟大海的波涛声,因为他站在这,大明天子会赏赐这里的土地给他,蒙古人即将得到海洋。   也许他今后还可以成为一名海军提督?   来不及继续妄想,伏低身子的呼兰抬手拍向耳侧打去因贴近地面沾上发环的浮土,他已经能听见奔驰的马蹄声,即使隔着一座小土坡不用眼睛看他也能分辨清楚。   五匹!   麻贵的命令是西班牙骑兵经过这,现在经过了。   麻贵的命令是西班牙骑兵不多于五骑,现在正好五骑。   噌!   火石打燃火绳,插进火铳击发杆中,明边军盔扣在头上,半跪着的呼兰抬手向身侧骑手做出手势。   ‘干!’   在他的左侧,间隔百步距离中藏着九名骑兵。   马蹄声越来越近,突然一声呼啸,十余名蒙古骑手与他们的战马猛然自山坡下立起,蒙古战马在这片不属于他们的土地上发出嘶鸣!   奔驰中的西班牙骑兵猛地听到马嘶还以为是己方骑兵巧合感到,下一刻便听见四面八方传来说不清道不明类似‘呜’的低沉啸音中夹杂着哨音,似乎将他们拉入草原般的异域声音。   紧随这声响之后,一个个身着赤色布面铁甲的蒙古骑兵持弓奔出,数支羽箭兜面射来,转眼一名骑兵被命中面门,仰天跌下马来。   其余四名骑兵也被突然间的异变惊吓,这时才反应过来各个或夹长矛或抽长剑做出迎战模样,其中模样看上去像小队长的骑兵还从腰间摸出一支模样怪异的短火枪,抬手便先后放出两枪。   第一枪在相距十余步距离拥有极高精度,一名蒙古骑兵放箭之后抽出马刀正待冲锋,身下坐骑被一枪毙命,人也栽下马去。   被包围的惊慌之下,西班牙骑兵队长只顾放枪,第二枪完全在硝烟之中,仅能根据声响放枪,并未击中倒地的骑手。   这也是早期手枪骑兵昙花一现的部分原因,硝烟会减弱冲锋效果,尤其骑兵对冲。   只是这个时候的人还没有总结,正如夹着火铳的呼兰不明白这个道理一样。   砰!   伴着硝烟弥漫,呼兰高举火铳抡圆了冲过去才发现自己抡空,那名骑兵早被一铳打下马去,倒是一名西班牙骑兵的长矛几乎擦着自己身子错马将他惊出一身冷汗。   确切地说是两杆长枪,其中一名骑兵在冲锋过程中战马被射中眼睛,惊嘶中将其颠下马去。   刚拖着被踩断的腿半爬起来,骑着小马的蒙古骑兵便从他身旁奔驰过去,挥舞六瓣铁叶骨朵轻轻敲在头盔上。   至于从呼兰身旁错马过去的那个仅剩的西班牙枪骑兵也没什么好运气,丢下火铳的呼兰凭意识随手向后抛出去套马索,紧跟着手上一沉便听到重物坠地之音。   那一刻顶着不狼儿的蒙古队长表情极为惊诧——他自己都没想到会套中! 第一百三十三章 士气   本地土人并不是很相信远处飘在岸边的明船,即使他们刚刚派人把两艘停靠在栈桥的西班牙单桅小帆船开走。   要不是他们同样有黑头发、黄皮肤以及一双黑眼睛,麻贵派去的说客甚至可能第一时间就被杀了。   在伊族人部落向南的所有原住民都有着与北方原住民截然不同的敏感性情,他们更多疑、更凶悍。   麻贵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但他有一些源于自己的猜测,为什么北方人会向停靠在岸边的他们送来食物、邀请他们进入村落。   而南方的原住民看见他们便会投出长矛呢?   因为这是战场。   总兵官的使者看上去被土人扣下了,一直立在土人指挥官的身边,看上去束手无策,不时朝船上望过来,希望能得到帮助。   麻贵的旗军在船上全副武装,但他们没有下船,只是停在岸边远远看着围寨的情况。   从初次攻寨失败后已过去一个时辰,看样子原住民准备组织第二次进攻,他们做了更多的火把、准备更多木棍树枝作为燃料。   各队最前还组织出一批持蒙皮木盾与铁斧头的攻城兵。   看得麻贵直摇头,可惜了!   他在北方见过这种原住民绘上看不懂花纹的木盾,他的人还用一柄短钢刀换过三面。   一寸厚的木盾外边蒙一层或两层水牛或野牛皮,就是麻贵的部下在麻家港遇到的那种体型庞大的野牛。   那是麻贵所见过质量最好的牛皮,制好的牛皮盾内层还有冬季野牛生出厚而密的优质牛毛,刀砍在上面只能留下划痕,箭刺在上面穿透牛皮后也会被牛毛抵消一部分冲击。   但这有什么用?   这东西只能在五十步外才有机会挡住铳子,而且在麻贵等人于苦兀岛所了解到的知识中,西班牙人带支架的重铳装药九钱,他们的燧发铳才装药三钱。   从原住民围困营寨的距离在二百步外,麻贵认为城寨里那些西班牙人使用鸟铳虽然没有支架但架在木墙上,应该就是那种威力巨大的重铳。   即使是质量良好的蒙皮木盾,也不可能在攻城那么接近的距离中挡住铳子。   似乎原住民也知道麻贵此时心中的担忧,他们并不是为了攻城,大队士兵带着火把从各个方向冲到城下,付出一些伤亡后将数不清的火把投掷到木寨下,接着以弓箭向木寨上短暂还击,便退了回来。   这些原住民是麻贵遇到最有士气的士兵,他对麻锦道:“咱在九边,要想让旗军营兵顶着这样的伤亡作战,至少要派半数督战,后退者斩、开出赏格。”   说着,麻贵抬手指向木寨外一次又一次冲击以火把与引火物作为兵器轮番向木寨发起冲击的原住民。   “没有督战、没有赏格、没有威胁,人人甘愿如此。”   麻锦没有插话,抬手道:“炮,西夷动炮了!”   泛着绿光像翡翠般的薄镜片中,守卫营寨的西班牙士兵将两架小炮抬上城头缺口,两片硝烟炸起,炮弹重重砸入远处围困的原住民阵中。   间隔片刻,城头又是两炮轰出。   麻贵与麻锦对视一眼,同道:“佛朗机炮。”   明军所用佛朗机炮就是从葡萄牙那来的,短短几十年间从广州府到北疆九边处处皆有,很长一段时间占据国防重器的地位,凭的就是射速快、炮重轻,杀伤足的优势。   不过有一点需要说的是,西欧诸国的佛朗机炮与明朝的佛朗机炮不一样。   在西欧,这种炮的名称是Veuglaire,属于后膛拼接枪,制造方法与拼木桶一样,由锻铁条拼接以铁箍加固,在陆上是中小口径炮,在船上则是回旋炮。   回旋炮,就是不占据甲板炮位,钉在船舷上可上下左右旋转的防卫炮。   在明朝佛朗机则是一种炮式,以铸造成型,各类大小火炮甚至到辽东骑兵用的后膛火铳,都可统称为佛朗机。   宣府造的镇朔将军如今也有佛朗机式。   麻贵对西人这个时候拿出佛朗机炮有些疑惑,皱眉道:“难道他们守备松懈,火炮还放在库里?”   不论如何,佛朗机炮的出现对原住民造成很大惊吓,对士气的打击也尤其沉重,尽管炮弹并没有真的砸死多少人,却使得冲杀中一直无所畏惧的原住民军阵出现溃败的征兆。   很快,作为说客的旗军便一路狂奔过来,于岸边沙滩狠狠地朝船上招手。   麻贵的面孔依然冷峻,透着战争来临的严肃,抬起右手道:“全军下船,虎蹲在前铳兵在后,岸边列阵!”   西班牙人早在栈桥两艘小船被夺取时就注意到停靠在海边的几艘大小明船了,但他们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眼看着这支明军将属于他们的船夺走。   每个人都在心里祈祷,希望这支明船只是一些小偷,来将船舰偷走就算了——这个时候,谁也不愿计较两条单桅小船的价值。   但他们的祷告落空了,大船放下小船,小船载着兵马靠岸,高高的皇明旗杆扎进沙地,穿戴制式甲胄的明军快速排成四队。   二十二名辽东军提马列队,随后收到命令在麻锦的率领下散做两翼,一面同原住民隐隐组成合围营寨的势,另一面也小心防备着原住民。   二十一名宣府、顺天旗军肩扛鸟铳立在最前,每人身后都带着两名同样穿戴制式布面铁甲的亚念兵。   不过并不是每个亚念人都有兵器,他们有些人被配发了腰刀、弓箭,几个机灵的肩上也持着鸟铳,还有些人肩上吃力地扛着虎蹲炮或抱着火药箱、炮弹箱以及长牌大盾。   队伍侧面,是女真猎兵与朝鲜射手三十三人的混编小队,他们已经散开了,这场战斗中他们没什么表现空间,倒是抓俘虏的时候大约能派上一点用场。   军阵向前推进二百步,勉强停在地上有实土的地带,八门虎蹲炮由铁爪钉与炮身铁箍撑起合适角度,由两枚大铁钉钉死,随后尾端又用一枚倒U型双尖绊钉入地面箍住炮尾。   言语不通的亚念兵抬着长牌大盾掩护在铳手身前,一杆杆鸟铳组成轮射阵形,军阵正中,麻贵身边锣手轻敲。   戚!   响亮而清脆的声音中,火光燃起。 第一百三十四章 驱使   大号定装散子筒被亚念新兵笨拙地塞进虎蹲炮口,随两名顺天旗军将药线塞入炮尾,另一名顺天旗军依次举引火杆点燃,于西班牙木寨外发出震天怒吼。   数百颗散子刹那被轰至空中,在最高点划出抛物线似天降冰雹般落入营寨内外,惊出一片惨叫。   虎蹲炮对建筑无用,即使是最简陋的木质营寨,粗原木搭出的营寨仍然不是虎蹲炮这种用于杀伤人员的火器所能摧毁的,即使散子打在寨墙上也只能深深嵌入墙上。   而对于营寨上戴高顶盔、穿锁甲或板甲的士兵,虎蹲炮对他们造成混乱的能力显然大于致命能力,运气不好的被砸个鼻青脸肿或当场砸穿额头,大多数人则只是受到非常严重的惊吓与轻伤。   虎蹲炮真正的威力是压制,也是给无甲敌人带来灭顶之灾。   比方说营中赤膊运送守城兵器、输送炮弹、搬运圆木的士兵,飞石自极高的高度快速坠下,杀伤力不亚于百步外打出的铳子。   八门虎蹲齐射第一阵,三名倒霉的西班牙士兵当场毙命,守卫西北方向三十余名士兵受到不同程度的伤害,其中十一名无法再继续参与战斗。   营中的连队指挥官是一名曾与奥斯曼作战的退役上尉,几年前带着一柄剑漂洋渡海,在南美得到金子购置了全套的黑色米兰板甲,虎蹲炮的散子打在身上只能听到一阵叮当乱响,不能伤其分毫。   唯独,他不习惯每天带着那个覆盖面甲的头盔,不过凭着对战斗的敏感,眼看那支不明所以的军队在营寨外给奇怪的轻炮打下桩子,他还是从士兵头上摘下一副高顶盔扣在头上。   原本谁都没觉得炮弹会打向自己,在正常人的想象中,火炮会先轰击木寨门,而根据那支军队携带的轻炮口径来看,木寨门撑不住一炮,更不必说八门火炮。   尽管上尉并不相信这种口径极大炮膛壁极薄的火炮能把炮弹打出来而不炸膛,但作为一名秉持职业素养的西班牙军官,他还是向士兵下令准备寨门被攻破后的白刃战。   他戴上头盔也只是为了率部队为木寨中仅剩的两名骑兵杀出一条血路——有不知道是哪个国家的海军已经登陆新西班牙,这个消息总督必须知道。   这救了他的命。   谁能想到有人会朝着城寨打霰弹啊!这榴弹炮打得弹道也太曲了吧!   在欧陆战争中人们偶尔也会使用散弹发射,但没有人会把发射散弹的榴弹炮位挨得这么近,并打击目标如此集中。   这会让散弹在空中相撞,落到敌人身上已经没什么威力了。   三颗散子落在上尉的高顶盔上,两颗在落下时已与其他散子于空中相撞,唯独一颗,对上尉来说就像被小锤子砸在头顶,让他险些晕厥过去。   当他有些昏沉地摘下头盔,高顶盔边沿已被砸出凹陷,侧额正有粘稠感顺发梢流下,下意识抬手摸上去,但老练的上尉并未浪费时间去看。   他下一个动作便是熟练无比地脱下板甲手套,扯碎衬衣袖在头上潦草地包扎起来,同时不忘向寨中大喊:“伤兵就地依靠寨墙包扎伤口,所有人寻找掩体不要惊慌,他们没有破城手段!”   就在这时,上尉听见有伤兵在挣扎中大喊:“是中华帝国,明军!是明军!”   明军。   这两个字比八门虎蹲炮同时开火对士气的影响大得多。   新西班牙的士兵没多少真正见过明军的,但同样也没有人不知道世界的另一个方向有明军。   见过明军的人都死掉了。   菲律宾群岛、关岛战役让新西班牙总督区四个原住民军团、两个混血军团、一个西班牙军团全军覆没,两支护航舰队、一支运宝船队不知所踪。   就连持续向原住民射击的火枪手的攻击都因面对明军的消息而停顿。   上尉看见最不虔诚的部下都在亲吻十字架。   额头流下鲜血迷蒙右眼,不知何时他高举着十字架旗杆的随军修士已登上城头,面无表情地走到上尉面前。   “西班牙人绝不投降!”   上尉:“???”   “西班牙人绝不投降!”   修士意志坚定,即使在新、旧西班牙,没有人比他们还坚定,因为他们是秘密的守护者。   所有新西班牙人都知道,他们对北美洲的探索是毫无秩序的,因为北方要面临比南方更多的风险,而冒险家勇敢的探索也源于几个传说。   佛罗里达有长生不老的泉水,南卡罗来纳有一座钻石山,德克萨斯有格兰奎维拉王国,亚利桑那有七座充满财富的城市。   这被成为3G,即为了金子、神明、光荣。   传说的背后,是王国需要大量冒险家自发地保护墨西哥湾海域霸权,并与法兰西人争夺北美东线——国家的财政已经崩溃,基督教联盟也面临奥斯曼人咄咄逼人的入侵,菲利普已无余力向北美探索,但他们需要美洲。   任何国家的任何人只要踏足这片土地,就愿意将这些传说延续下去,因为这对他们有利。   每个人。   上尉知道不能投降,并不是不像,而是即使他们投降,那些原住民也不会给他们留下活口。   如果他们当中有小孩,一些原住民会养大他们的小孩,在给俘虏做祭祀仪式后将俘虏补充进自己的部落一视同仁,但他们没有小孩。   出寨冲击也行不通,上尉并不认为他们能在面临原住民冲击的同时还能防备明军的进攻。   “振作起来,不用多久援军就能赶到!”   麻贵的部下没有校射,他们没有职业炮兵,所有操持虎蹲的旗军中只有一个来自顺天的旗军在苦兀岛勉强受到一点关于弹道的培训。   像他这样的旗军原本麻贵麾下有很多,但大部分都在消息断绝那一年中被朝廷调入日本战场,侥幸追随麻贵的则大多冻死、饿死在北方冰原,即使没死的落下残疾也留在水湖峰。   只剩一个顺天旗军能称得上稍稍了解火炮。   即便如此,当虎蹲炮第二次装填完毕向寨墙轰击时,依然将墙上士兵打得不敢抬起头来,虽然也没伤到几个人。   但麻贵面朝原住民的方向,抬起的右臂缓缓推向木寨方向。   当西班牙士兵受到虎蹲炮散子压制无法向营寨外还击,原住民们如潮水向木寨涌去,麻贵偏头对没有部署命令的女真朝鲜编队士兵道:“一会砍几棵树,掏出小空芯儿。”   “这儿的土人挺好用,试试能不能驱使他们接着往南打。” 第一百三十五章 郑屠   落后、蒙昧,并不意味着傻。   北面寨墙的两架小佛朗机与火枪手被虎蹲炮压制使火力大减,木寨中西班牙人还要分出人力防备来自西面海岸上的明军,无力再压制数量庞大的原住民。   即使没有收到麻贵的信号,他们依然会抓住这个机会向木寨进攻。   斧头与投矛在寨墙上搭出数道可供攀爬的梯子,当原住民爬进木寨,不足一刻的时间,原住民打开寨门不断搬运着一切所能利用的东西,随后将木寨付之一炬。   他们欢呼舞蹈,用土堆在木寨旁搭建起一座矮小的土堆结构,看上去像个祭坛。   麻贵并未试图进入木寨,他的部下在这场战斗中并没有出什么力量,仅仅是接着佛朗机炮在木寨北墙的机会向木寨里打了几炮而已。   并且虎蹲炮发射散子造成的杀伤有限他也很清楚。   他不在乎西班牙人那些战利品,只要这座属于西班牙人的营寨从这片土地上消失,他的目的就达成了。   比起战利品,麻贵更在乎这些原住民对明军的看法。   没过多久,一些原住民朝他们缓慢地围了过来,为首的是一个头戴很大的鹰羽冠,脸上有黑红色黥面,胸前衣物由长条牛骨排出两排,在间隔数十步的距离外将弓箭交给身边部下,迈着骄傲的大步子朝麻贵等人走来。   在他身后,有人拿着披毯,毯子上包着几颗鹅卵石大小的金块。   在首领的示意下,原住民士兵捧着绘出栩栩如生的鱼、鸟的披毯呈给麻贵。   首领口中说了几句,见麻贵没有听懂,颇有几分无奈地叹了口气,最后抬手抚过胸口,缓慢而认真地重复几个同样的音节。   麻贵转头对麻锦道:“他说的是名字么,是什么,争、争兔?”   麻锦也跟着将这个音节重复了几遍,最后笃定道:“郑屠!镇关西!”   这将麻贵逗得够呛,郑屠,可不就是水浒传里的镇关西嘛。   虽然这个名字在碰上鲁达的时候不大吉利,但麻贵没有好为人师的习惯,也不愿给人改名。   “好,郑屠,我是麻贵。”他估计跟镇关西说自己官拜朝廷一品,他也听不懂,干脆就把这个介绍过程省略了,指着身后皇明旗道:“明,我们是明,对,明军。”   俩人鸡同鸭讲半天,麻贵也不知道镇关西是不是弄清楚了他究竟叫什么,反正互相学着对方说话挺有意思。   那几块金子麻贵不但照单全收,连那块宽大的麻织披毯也让人收下了,不过他把这当做一次交易,他们途经那么多部落,对抬手比划以物易物的交换已驾轻就熟。   一支手铳、一小袋火药、还有几十颗铅丸,在麻贵的授意下交给镇关西,除此之外,他还让几名鸟铳向郑屠示范怎么使用火器。   至于两套明军制式布面铁甲与一杆明字旗,就是麻贵的私人馈赠了。   尽管麻总兵麾下军备确实很多,他的部下在大量非战斗减员后留下巨量的兵器、铠甲,但那些东西都没有随船携带,所以也给不出什么好东西,但他们有足够的聪明才智。   一颗大树被女真人砍倒,接着被劈成几段,每段又劈开于中心掏出手臂粗细的炮膛与药孔,船绳捆扎之后就成了几门简易木炮。   倒上一斤火药,捡了颗大小相近的石头,插上药线朝着二十几步外的树干轰过去。   要么是松木质软、要么是装药不多的缘故,木炮像一杆大铳,不但没有四分五裂,还将不远处的树干砸出很深的窟窿。   当麻贵的部下抬起几尊木炮与一桶火药以及专门掏出盛药接近一斤的木勺放在郑屠面前时,在明军诸将心中已拥有诨号镇关西的原住民酋长的面色变得非常奇怪。   谁都会有这种感觉的吧?就像打开了明国大礼包,给出几块金子明明是作为雇佣他们用大威力兵器轰击西班牙人的酬劳,结果又是给铳、又是给甲的,末了还给了几门炮。   这一切对郑屠来说都太新奇了。   ‘这个自称是明的部落怎么像大傻子?’   这是郑屠第一次率领部落远征,打败了一个在他的领地盖房子的入侵者,结果现在来了另一个入侵者,但这帮家伙看起来不太像入侵,他们要做什么?   看着麻贵不断朝着南方指着,说一些自己听不懂的话,郑屠则先指指北方远处的雪山,又指指南方目力尽头的高山,再指指自己,一次次重复道:“郑屠。”   麻贵大概明白了,对左右道:“从这座山到那座山是他们的领地,看上去这场战斗是他们为收复失地而打的,并没有继续向南的意思。”   没有足够的马,也没有驮运的牛、驴,他们的行动范围就这么大,看来指望他们继续向南夺取西班牙人占据的土地是得陇望蜀了。   麻贵抱拳拱拱手,留了两个机灵的跟在郑屠身边,他指着自己留下的部下,又指了指西北方的大海,道:“麻贵。”   郑屠有样学样,也同样派了两个年轻人跟着麻贵,又指指自己脚下的土地,道:“郑屠!”   就在麻贵打算告辞离开时,接受俘虏的原住民却突然爆发骚动。   麻贵一直对郑屠的部落解救这些沦为奴隶的同胞感到好奇,有些人显然是郑屠部落的,他们在战斗结束的一开始就重新加入到部落当中。   但更多人看上去虽然长得一样,但不是郑屠部落的,他们很多人想跑却跑不掉,被抓后重新被绑起来牵引着,看上去只是换了个地方做俘虏。   骚动起源于一名披着绘鹿披毯的奴隶,那是一个看上去年过四旬的男子,不过跟随他的孩子只有十几岁,可能只是因劳作看上去比较苍老实际只有三十多,当他的披毯被郑屠的部下扯走时,人们在他身上发现大片脓疱疹。   额头、面部、手臂、腹部、背后,棕黄色的皮肤下到处是脓疱疹,有些脓疱疹已经因粗暴扯走披毯的动作而溃破,看上去狰狞恐怖,人也满是虚弱地向身边抓去,但那些原住民像躲避瘟疫般,迅速大叫着逃开。   这就是瘟疫。   麻贵不能再熟悉了,这是天花的症状,而且已经是非常严重的天花,到这个程度还没有死,这个人如果运气够好,很有可能在将来会挺过来。   在郑屠眼中,麻贵看到了恐惧。   他意识到这是个向原住民展现强大的机会,抬脚向那边走去,就在这时他被郑屠有力的手臂挡住,即便言语不通,他也能看出郑屠眼中的悲悯与决绝。   麻贵笑了,他摇摇头,用坚定的语气道:“你不知道,我们为战胜痘毒做过什么,它伤不了我们。”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天花   麻贵为天花做过什么?   或者说,应该是陈沐为战胜天花做过什么。   天花是陈沐的叫法,这个时代人们普遍将这种传染病叫做痘毒,一个人一生只会患一次天花。   而在苦兀岛受训的这些人,他们所经历的第一个考验就是种痘,人痘。   人痘不是牛痘,限于技术水平,即便当时苦兀岛聚集了各地良医,种痘水平依然参差不齐,每批次的痘粉也质量不同,种十个人能有八个无患就已经很厉害了。   剩下种痘失败的人,则会因种痘而真的患上天花,这些运气差的人当中,三成都会因此死掉。   剩下没死的,也会因患病而留下一脸麻子。   自宁国府有种痘之法后,数年光景中这种预防措施席卷天下,但通常人们只给小孩种痘,大人是不种的。   在大明,种痘给人带来的威胁不单单是普遍两至三成的失败率与失败后患病三成的致死率,还有一旦患上天花,家庭失去壮劳力带来的灭顶之灾。   一个家庭甚至一个家族可能都会因此而毁掉。   在苦兀岛,陈沐给他们画了大饼,对于财富与土地的渴望让他们不畏生死地种痘,最早的减员开始在那个时间。   所有活下来的人,都不怕天花,一点儿都不怕。   他们不但不怕天花,还有足够预防天花以及治疗天花的手段。   当呼兰带着部下蒙古骑兵悠悠然地从南边牵着俘虏、骑着作为战利品的安达卢西亚大马回来时,正看见海边数百原住民以一种看见神明的状态望着海上停泊的大船。   当然,还有原本应该是营寨的地方正烧着熊熊火焰,冒出冲天黑烟。   “看样子仗是打完了。”   呼兰抬手揉了揉座下战马的雪亮鬃毛,他骑着一匹马、牵着一匹马,两匹马的鞍上像受损的骑兵铠甲、完好的兵器之类的战利品挂得满满。   战利品并不多,西班牙骑兵也不是每个人都有铠甲,但他们每个人都有马,除了一匹马被射瞎了眼半废掉之外,其他四匹马都还好好的。   而他们所付出的代价也同样巨大,一匹蒙古战马被打死、马背上的骑手跌落时也受了伤。   重新登上船的呼兰第一时间找上麻贵,对总兵官问道:“下面的亚念人是怎么了?”   这个时代,整个世界所有人对美洲原住民的认识都是非常片面的,比方说呼兰就执拗地认为蒙古、女真、朝鲜、日本这些地方的人都有巨大而广袤的土地,所以北亚墨利加从麻家港到这的所有土人应该都是亚念人。   麻贵正在和麻锦商量着给这个地方起个名字,他问起兄长水浒传里镇关西郑屠的家在哪个地,得到了‘状元桥’的答案。   儿戏一般,北美洲西海岸接近旧金山的地方,在明国的海图上第一次有了明国式的名字,叫状元桥。   而且在这幅海图上,一大片名叫状元桥的土地上还写着标注:当地首领,镇关西郑屠。   “回来了,部下可有伤亡?”   呼兰点头道:“俘虏了一个西夷骑,我们有一匹马被打死,骑手摔伤,要养两三月,不碍事——这是为何?”   呼兰说着指向沙滩上那些好像在送行般的原住民,其中还有人穿着明军制式甲胄,有人举着囧月明的大旗,立在头戴羽冠的原住民中显得格格不入。   “有人发了天花,被麻某送到小船船舱去了。”麻贵像说一件小到微不足道的事般道:“还有他的小孩,一并带到船上,等回麻家港身上涂些蜜、再每日不断饮水、蜜水煮麻,能不能救活看他造化。”   呼兰眨眨眼,愣了片刻才道:“那为何要带回麻家港,让他们救不行?”   “我们是不知道能不能救活,他们根本没有办法去救,没人会冒患天花的风险去贴近了救人。”   说白了,是有和无的问题。   “人留在这不光死定了,而且还可能传染别人,郑屠的部落如今有了两门极小的佛朗机,有几口能使几次的木炮,还缴获二十余杆火绳铳,麻某留下两名军兵教他们使铳放炮,战力是有长进的。”   “染了天花的人留在这弄不好到时候整个部落都没了,谁给我们挡着西夷。”   “麻帅是要让他们守住这,为何咱不接着向南,他们不愿南下?”   “好像他们的部落就这么大,再远的地方就是别人的,他们不管,也不会去。”   呼兰得了几匹好马,这比直接给他金子都高兴,搓着手道:“咱不用他们,辽蒙四十骑,就像他们这种木寨,有一个算一个,咱都能拼一拼,咱接着往南走吧!”   麻贵非常坚定地摇头。   “往南走陆上自不畏敌军,纵使不敌,也能走脱,可倘若海上遇见西夷大舰,我船无炮,岂不成了海上的靶子,放着让人打么?”   “我就这点兵,不必也不可冒险,胜败不在一时,先回北方,回麻家港。”   麻贵说着垂眼看向脚下铺在甲板上的舆图,抬手定在一个地方,道:“如此一来,海岸沿途,于我等抱有敌意的便只有伊族人那一块了。”   “如果这两个患了天花的土人能被治好,状元桥这的郑屠部会很尊敬我们的,而后便可给他们种痘,我们的人教会他们言语,到时对这片土地的了解就更多了。”   “他们是个大部落,能聚起上千兵力,想来是多个部落聚到一处,交好他们……”   麻贵说到一半,猛地自心中感到蒙受巨大的委屈。   这些年他究竟都经历了什么?   不要说他是朝廷总兵官、从一品荣禄大夫,哪怕过去在马芳部下做将领。   管你什么俺答汗,带着骑兵一路踹你大营,让你知道马大爷还是你马大爷。   他们兄弟什么时候考虑过要交好谁、讨好谁?   现在这些事情已经做得无比顺畅了,甚至说出来都不会脸红。   这个来自宣府的骑兵将领缓缓摇头,似乎想把头脑中的思绪甩出去,在冰天雪地的北亚墨利加生活两年,他们已经习惯了失望、习惯了被人遗忘。   “不知道今年陈帅会不会来、援军会不会来,如果他来,我们了解的局面能够为朝廷大军指路,如果他不来,我们趁着北方海域还未结冰,回一趟水湖峰。”   “山里的镇朔将军炮全部拉出来,阵亡负伤将士的衣甲、兵器、鸟铳,也全部取回拿去麻家港。” 第一百三十七章 骄傲   顺天府,天津北洋,大沽口海关。   关防的青瓦飞檐修出二层,陈沐依靠狮子楼翠雕青柱,眺望着关防两侧两座修得高高的庙塔。   说是来这请肖恩喝酒,不过似乎陈沐没有太多陪肖恩饮酒的欲望,他一直自己提着酒壶立在栏杆旁的青柱边自顾自地小口饮着浊米酒。   伶人弹奏的琵琶声中,他在看远处接连遮蔽海洋的舰队。   那是他的舰队也是大明的舰队,这支舰队的名字叫大东洋。   辎重船队已陆续起航,散布于金州卫到四千里百户所之间,漫长航线被他的幕僚们分为数段,交替补给以更有效率的方式运送辎重。   剩下的少量福船才是真正在舰队起航时随同航行的辎重船。   辎船马船皆停靠岸边,在大沽口关闸两侧停出绵延船线,辎重船以赤漆涂船头、石灰抹船腹,船首两侧还点上两颗鱼眼般的黑点,尽管很大一部分是征集民船得来,但大小相近的船舰非常整齐。   海上的战船则是另一种形制了,船首水线以上有平头有尖头,水线下皆为流线型,其中双层甲板炮舰皆为尖头,千料以上三层甲板炮舰大部分都因其骚包的船队长官而使用平头,壁画、石像装饰什么的都有。   事务的发展是相互的,似乎各个造船厂为了照顾这些极力显示个人审美的喜好,千料战舰普遍船身与船屁股都要更大,让船体在经过装饰后依然达到平衡。   尤其这次从南洋调船让陈沐感到惊喜,由邵廷达在南洋掀起船身钉甲片的风潮让一部分南洋船舰都已经成了半铁甲舰,并且船上都像早期濠镜自发做出葡式船体中式船帆的老闸船那样将中西式船帆混用。   船身前后左右挂着海上指引前后船队的灯笼,船漆皆涂以白黑双色,看上去各个威武,此时正以船队为单位为起航时皇帝大阅而操练准备着。   好在肖恩不敢让他陪,当然也不需要让他陪,作为唯一一个得到皇帝授权住在顺天府北洋的外国人,不,这会儿他已经不是外国人了。   皇帝在前些日子刚刚用诏书给他册封,名为艾兰国国王,并且在姓氏中加上了朱字,番名肖恩奥尼尔,汉名朱晓恩,如今是享郡王待遇于北洋暂住。   别说郡王待遇,就算亲王待遇,陈大爷该是大爷还是大爷。   “太神奇了!”   朱晓恩一手端着一副精致的瓷质倒流壶、一手提米酒壶向倒流壶底部倒去,口中连连称奇。   这是北洋制陶厂在吸收了山东博州瓷匠后开窑的产品,仿的是宋代耀州窑倒流壶,壶没有盖不能打开,倒入的开口在壶底,经由壶中瓷管直通壶顶,壶嘴还有一层隔管延伸至壶底三分。   通过两层隔管,壶中水不满不会从壶嘴漏出来,待由壶底灌满后将壶放正,也不会有水洒出。   原理很科学,做工更精致,壶嘴趴着狮子、壶身起牡丹花、壶顶提手则有凤凰展翅,世间三王寓意威武、富贵和吉祥。   北洋陶瓷厂将这一批瓷壶分为三色,分白瓷、青瓷、红瓷。   配套的还有五只公道杯,杯中酒不可倒满,倒满则全部漏光滴酒不剩。   这种酒杯最早产自明太祖时的景德镇。   两种器物,陈沐都没给工匠下令做什么改进,只要做出来就可以了。   但有些事也是不需要他下令的,比方说,当他说他要给自己种痘时,不光过去聚集于苦兀岛如今暂居北洋医科院的民间医师,就连宫廷太医院的医师都感到手足无措。   人们争相寻找更安全的方法,这种态度让陈沐很不满——他要是说真正目的是给北洋各期旗军种痘,是不是就没人管了?   现在北洋医科院正从染了天花的牛身上想办法呢,点子自然是陈沐出的,不过没人能确定牛痘能不能直接给人用,而且用了之后是不是真的就能免疫人的天花。   陈沐也不懂原理,他也不能确定是不是百分百,所以只能试,而且时间还比较紧——他不能错过起航日期,更不能错过朝廷阅兵。   不过就目前来看,牛痘确实安全性更高,至少人从感染天花的牛身上被传染后不过感到轻微不适,并无性命之忧。   至少这意味着如果真的能预防天花,将来即使接种失败也不会死人,这个代价比接种人痘要小得多。   只要北洋三期旗军接种完毕,超过一万次接种足够让医师取得足够的经验,再由朝廷全力推行,兴许数十年后天花病毒能够提前于中国绝迹。   朱晓恩的感慨打断了陈沐的思绪,这家伙简直就是个小孩,见到什么都有一种太牛了、太酷了的感慨,前些日子下雨见到蓑衣斗笠,等到雨停半个月还整天穿。   甚至让陈沐后来都觉得蓑衣斗笠那张扬的造型太拉风了。   朱晓恩觉得中国最牛的地方不在铳炮或者北洋这样整个一处于蓬勃状态的军队,而在于平日所见的一切。   通过一个异域之人的口,让陈沐感受到这片土地处处透着神性。   “船上的灯笼,一层油纸中间插根蜡烛,居然不会烧坏,而且油纸是怎么做的?”   “还有街边的排水口,雕成野兽头的形状,下雨的时候水会从野兽嘴里喷出来……我们那边就会做成小孩的鸡鸡。”   朱晓恩王爷摇了摇嘴唇,一个满脸大红胡子五大三粗的男人做这种动作听让人难受的,他说道:“虽然也很有趣,但……”   “朝廷哪里都好,唯独你们,有些人实在是太骄傲了,在宦官送来陛下册封我的诏书时,我穿上很好看的丝绸蟒袍,听见有人说沐猴而冠,是这个俗语吧,沐猴而冠。”   陈沐迈步走向桌案,提起那具倒流壶给朱晓恩的公道杯里倒上不多不少的酒,宽慰道:“这个国家的人都很骄傲,身处其间,你也会变得骄傲。在数百年的时间里,下到百姓上至官吏,我们所有人对周围没有一丝一毫的好奇。”   “有人说骄傲来源于无知,但我认为骄傲来源于幸福,虽然他们并不觉得幸福,但我觉得这样很幸福。他们都这么无知了,都没人能欺负他们,这种拔剑四顾心茫然,恰恰是幸福的体现。”   “一百年前三宝公修兵器造巨舰,宝船队纵横四海,谁和能他们一战?”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嘛,这代人辛苦驱逐南倭北虏,为的就是下一代能无忧无虑。只要你尊奉朝廷,你的子民在十年之内也会有这种骄傲。”   朱晓恩不置可否地摊开手,将陈沐倒给他的酒液隐去,拍手道:“说道尊奉朝廷,舰队起航后,朝廷能不能给艾兰国派些艺术家?”   陈沐已经迈开的脚步顿住、缓缓回收,转过头脖子有些僵硬,重复一遍:“朝廷给艾兰国,派遣,艺术家?” 第一百三十八章 艾兰   朱晓恩拍拍面前的酒壶,抬手指着狮子楼的拱顶,补充道:“还有排水口的石兽,我想在把城堡里修建成这个样子。”   “现在陛下已册封我为国王,若一切顺利,我会有自己的宫廷,宫廷应该有宫廷的样子。”   陈沐想笑,可来自后世的记忆让他笑不出来。   如果是一个土生土长的明朝人,现在恐怕会捂着肚子仰天大笑。   但陈沐做不到。   酒壶,是日薪四分银的窑匠烧制;拱顶、这青瓦飞檐、这吐水石兽,石匠与木匠的工钱更低,掌握这样技艺的匠人若去到欧洲,稍有学识应当可以被尊称为艺术家。   但是在这儿,他们的身份地位非常接近社会最底层,工作所得到的酬劳也极其微薄。   陈沐希望这片土地更加富有,希望每个人的地位都能更高,也许很快,这个世界会朝着他希望看见的方向运转。   “如果你指的艺术家是陈某的工兵千户部,没问题,等我们去到艾兰国,你想要的艺术家就到了,北洋军府一切所拥有的工艺,他们都能从烧砖烧瓦开始做出来。”   陈沐撩起蟒袍下摆坐到桌旁,也不倒入杯中,端着自己的陶制酒壶仰头灌下一小口,这才两手放在桌面,道:“不过你为何不担心你的领地呢?”   “据你所说,你这个伯爵与英格兰关系不好,伯爵这么长时间不在领地,兴许英格兰女王都把你的家族领地收回了。”   “比起艺术家,我认为你更需要的是军队,一支强有力的军队,才是维持你统治的本钱。”   朱晓恩没有说话,非常安静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用木签扎了一块拍黄瓜放入口中,听着琵琶声缓缓咀嚼。   他已经能熟练地使用筷子了,不过在大多数时候,木签比筷子对他来说更容易使用。   “我是一个伯爵,不可能敌得过英格兰,更不可能在当地叛乱,出海前就想清楚了,不论如何,没有大人物的支持是无法确保领地不受英格兰控制的,爱尔兰离英格兰太近了。”   “菲利普对爱尔兰的事非常热衷,似乎只要反对信奉新教的伊丽莎白,他都非常热衷,但无法给我任何实质帮助。”   “哈布斯堡能给我唯一的帮助,就是在战争失败后让我在塞维利亚安享晚年——那时候我才知道,塞维利亚南部的一小块地在今后一百年时光中已不受西班牙人支配。”   “一个从未在欧罗巴出现过的国家,在战争胜利后索要一块五万里外的土地,租借,这意味着中华帝国有向东扩张影响的雄心壮志。”   这已经不是朱晓恩第一次在陈沐面前展露出其超出常人的远见。   不论他对英格兰手工业进步与新大陆的扩张带来资产阶级对今后政局的猜测还是义无反顾飘扬万里至此的决心——这本就是陈沐高看他的原因。   不是哪个庸碌之辈都能为了一个可能抛下一切孤身来到中国,尤其是一个拥有领地的贵族。   “在来之前,我并不认为扩张的决心能付诸实际,其实我想得到的只是通商贸易筹措军资,但大帅的提议很令人动心——艾兰王。”   “我知道我所拥有的只是一个名头,如果不是我也可以是别人,爱尔兰任何一个贵族都能担当这样的任命,不能召集起足够的兵力与骑士,艾兰王国独立会主要依靠朝廷的力量。”   “所以朝廷要设立府县接管行政、设立卫所掌握军事,甚至接管当地赋税我都没有异议,如果我的子民能过上中原子民这样的日子,付出再多我都愿意。”   作为一个几乎没受到大航海时代影响的封建贵族,陈沐不能想象刚刚脱离中世纪没多久的贵族有多穷。   在后世的推测统计中,尚未开始大航海时代的欧洲,整个欧洲只有二十吨金与一百吨银,甚至还不够印加王被勒索的那一屋子黄金两屋子白银。   明朝对朱晓恩来说就是天堂。   如果让他选择,战争失败后定居塞维利亚还是定居天津,他一定会选择天津。   陈沐听明白了,朱晓恩是在哭穷,哭的不是直观意义上的穷,而是在说,在艾兰国即将开始的独立战争中,他能做的有限。   “我们会设立卫所、也会设立府县,但这不是为了掌握你的赋税或抓住你的军事,几千个士兵、一年几千两白银,别说皇帝,陈某都不会放在眼里——而且你要收多重的税才能收到三千两?”   陈沐笑道:“这是为了让那片土地全面中华化。”   “中华文化与欧陆文化相交融,或许一开始会显得不伦不类,但也许到你孙子继承王位的时候,你们就可以发展出更加繁荣的文化——如果在两年的时间里,你要养活一千名北洋旗军,你能为他们提供什么样的伙食?”   朱晓恩眨眨眼,没太听明白,道:“黑面包、羊奶?”   “我认为短时间里在那边只能养活一千旗军。”   陈沐两眼一翻道:“你在拿我的人当农民?你知道他们在北洋军府吃的是什么,在海外,他们吃的也差不多。”   “我们在西南海外打仗时,每一名旗军的供应是每日米八两、肉六两、猪油一两、咸鱼一两、鸡蛋一个、泡菜二两、茶三钱,每三日供应活鱼、活猪,还有当地水果管够。”   “一千旗军所需的米、泡菜、咸鱼及茶,他们在率船队过去时会随军运送,其他的需要当地筹集,这是保证他们战力的根本。”   “平时操练所耗火药、铅丸,他们带一部分当地提供一部分,并且要修建一座造船厂,用来保养六条战舰与六条辎重船,木料、铁钉这些东西也需要艾兰王国提供。”   朱晓恩觉得自己要养的不是一千名旗军,而是一千名骑士。   眼见艾兰王面露难色,陈沐摊手道:“不过他们的饷银不需要艾兰王国提供,这一份北洋军府会出,远航过去时他们的辎重船上会携带少量丝绸、布匹以及茶叶,需要国王寻找商人卖掉补充军费。”   “如果供养困难,我可以减少先期向艾兰国派遣的船队,比方说六条船五百旗军?”   “不不不,养得起,只要他们在遇到战争时能发挥出在校场上操练的战力,多一些也不怕,就照他们在西南作战时的辎重供应,一点都不会少,还会给他们备上一些酒!”   “饮酒很有必要,但不能频繁,十天一壶。好,既然这件事明白了,那国王需要做的还剩一件事。”   陈沐轻轻拍着桌子道:“抵达领地,一年时间内说服临近贵族归入你的麾下,两年内不要与英格兰开战,三年内不激怒西班牙,这样一来,艾兰王国就可以独立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开蒙   爱尔兰王国的地理位置对大明很有利,那个地方需要妥善经营,但在一开始陈沐没有将更多兵力放在那里的打算。   当地要设立两个卫,远途航行的旗军应尽量避免靠岸即投入作战的环境,那里需要有足够的营房军寨让远途航行的旗军得到足够休息。   何况当地落后的农业科技让那里无法养活被陈沐海量辎重养起来的旗军,一旦补给跟不上,后续的事会很难办。   原来每天八两大米六两肉,突然换成小麦面包吃一两个月倒没关系,可一旦变成一年半载都是糟糕的食物供给,谁都不愿接受。   他们达成陈沐的训练目标,经过一年半的训练,一期旗军虽然身高参差不齐,但其体魄各个都一百五十斤往上,就算本身是个瘦竹竿,照着陈沐安排的每日餐食吃下去,再配以大消耗体能的训练,都被吃壮实了。   这些旗军的食物供给、训练强度都至少与将领家兵持平,这一点上东洋军府与殷正茂的西洋军府走的是完全不同的路子。   殷大爷到现在还在南洋往来运兵呢,除了浙东鸟铳手、广西狼兵部几个精锐兵团,自两广抽调了大量的卫所军,他们四万军队的辎重价值才堪堪与陈沐一万旗军辎重持平。   消耗米粮都差不多,但东洋军府对肉、蛋消耗太大了。   各有各的好处吧,至少殷正茂不需要把主意打到当地仆从军身上,而且相对战力上还要比东洋军强一些。   有更多人马可调动,像在果阿驻军一卫这种小动作人家根本就不必放在心上,但换了陈沐,他只能驻军一千户。   没办法,一样的兵力给陈沐指挥……他发挥出的能力兴许还不如就用一卫人呢。   领兵才能就到这儿了,陈沐能有什么办法?   好在他有优秀的舰队长官与幕僚们。   接种实验型牛痘的陈沐身上起了一点反应,但很快又生龙活虎起来,随后整个北洋军府开始了普遍的接种,起初分百户部开始接种,等到制作的痘苗多了,便开始以整个千户部为单位接种痘苗。   也只有到这个时候,陈沐才有时间考虑一下家事,他的第二个孩子将在六七个月后出生,还有已经年满周岁的海龙今后几年的开蒙教育。   孩子岁数太小,像跟着船队过来的莽虫,他的儿子已经可以在船舰上跑上跑下了,在这次去往亚墨利加的远航中,莽虫打算带上他的儿子,开始对帝国下一代海军将领进行耳濡目染的教育。   邵廷达关于育儿的算盘打得叮当响,五年后不出意外的话,小莽虫回来已经积攒了足够的海陆经验,弄不好身上还能带着下级军官衔,送入海军讲武堂学习两年,把实践与理论相结合。   毕业出来,亚墨利加的实权指挥使跑不了。   抱有这样想法的南洋海军将领不在少数,基本上每条从南洋过来的战船上都有三五个少年,担任瞭望手、传令兵或将领亲兵的职务。   这些光着脚板在船上跑前跑后的小孩子,五年十年之后就是大明帝国的海军新贵。   陈沐对小海龙无缘参与这场意义重大的盛况感到万分遗憾,不过小海龙几年以后开蒙的人也找好了,赵士桢的老丈人工部北洋分局主事徐贞明。   开蒙地点就在北洋军学堂旁边,工部一个新项目立即上马,兴建北洋小学堂,学期五年,除了传统开蒙外还教授传统数术与融合知识后的几何以及一部分兵科、工科、医科需要学习的常识。   原本最好的方式是让他们从小学习外语,不过这个建议陈沐没准——相较而言他更乐于派人去欧罗巴教汉语。   费半天劲,到时候这帮小孩子学一堆用不着的言语多辛苦?   如此一来,北洋内部形成学习上的闭环,在小学堂开蒙、进学后升入医科院、研究院、讲武堂,对兵事有兴趣的毕业后再入南北讲武堂深造、医学有兴趣的直接留医科院或太医院、工科有兴趣的入研究院,有心走仕途的再去松江讲文院学习。   左右学生家长都是军官,不论在哪学习、不论进学几次,都有足够的财力支撑。   上行下效,将来民间学院也会再一次受到启迪而完善教育制度。   朝廷认同、推为定制不是开始,而是教育改革的一个阶段结束。   如今整个天下都知道,朝廷需要更多的新式人才,固有的传统教育需要再向上迈出一个台阶来满足各行各业的需求。   朝廷的需求也是一样,过去一年四百来个进士就多得没处使,现在一年四百多个进士根本不够用,单单西南与南洋就要刮走近百名,更别说西洋也开始向朝廷打报告了。   海龙至少要四岁再开蒙,第二个孩子也是如此,他们不用做小学堂开设立的小白鼠。   就南北讲武堂、讲文院、北洋军府的经验来说,新设立的小学堂就算准备再完善,前几期也是有弊端的,等到海龙入学的时候,应该会相对完善一些。   除了家事,南北二洋军府、南北二军器局接下来几年的任务指标也由陈沐下达。   诸如每年造多少条船舰、造多少支铳炮、造多少件甲胄、准备多少火药,全部经由北洋军府测算后分派各地,甚至精细到两京一十三省军兵武器换装。   “依照去年产量,宣府军器局每年产燧发铳八千杆,南洋卫军器局每年产燧发铳两万八千杆,北洋军器局每年产燧发铳四千杆,这个数字是留有余量的,合计四万杆燧发铳。”   “宣府与北洋军器局产量还能进一步提升,我认为明年五万、后年五万六千杆燧发铳是可以做到的。”   南洋的燧发铳产量高并不是因为制造工艺,而是因为铳机、铳床、铳管等零件已经多数外包给佛山等地匠人,南洋主造制造工艺最难的一部分,余下验收零件组装。   为保证质量,各炉户依铁冶村编号,零件在组装成铳前经四道检验工序,这一点不论在宣府还是北洋,都没有这么严格的。   一杆南洋造铳拆开,铳管、铳机、铳床上都有验收人的名字,而且还分别制定了损坏年限。   产量最高的反而是质量最好的。   “从各地提一批换下来的火绳鸟铳,装船一道运往亚墨利加,我有预感,等咱大明的舰队到那边,这东西就是硬通货!” 第一百四十章 射手   铳造起来很容易,只要明白怎么造、保证原料质量,村里铁匠都能造,无非是费工时罢了。   但北洋与宣府要想用南洋军器局的方法,都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固定这一流程。   但同样都有优势,宣府边疆重镇,有大量军匠可以作为外包零件的产地;北洋临着运河,能外包零件的选择地更广。   在将来,北洋军器局在鸟铳这方面的制造潜力是高于南洋军器局的。   整个大明的兵器制造潜力其实还没有开发到一半,天下各卫废弛的军器局不堪大用,如果这部分军匠能像南洋军器局那样焕发生机,大明军器的制造能力更能突飞猛进一大步。   只是陈沐实在没有能力去全面调动这份力量,他目下的能力只能通过志同道合的都指挥使司长官来影响地方,比方说锐意进取的山东都司的指挥佥事魏如枢。   那边抽调各卫精悍组成新军营,在登州卫进行操练,办得如火如荼,同时也在整顿军器局,不过魏如枢的威望有限,调度器物匠人也不像陈沐这么得心应手,登州卫军器局的军器产量连供给山东新军都不够。   他那一共才抽调兵力组成一卫新军,号莱登新军大营,所需铳炮甲械一半都是从北洋换购的。   不过他很聪明,不像广东诸卫长官直接用旧铳或铁矿来换购,铁矿打成合用铁锭送到北洋换购价更低,并派遣军匠至北洋军器局学习。   如今那边已经能自己把旧火铳、铁锭自己打制燧发鸟铳了。   陈沐曾派人从那边取过两支样品,有都指挥佥事看着验收,质量还不错。   魏如枢要是能做好这两件事,将来山东都指挥使铁定是他的。   临近东洋舰队起航,内廷与北洋的接触愈加频繁,开始一直是御马监陈矩来往奔波,还专门派人在入海口搭起一座拜将台,就在港口海关通往北洋军府的货运马车用木轨旁。   临着到九月下旬,冯保都带着宦官到北洋来了。   冯保来也有意思,开始乘船一路过来,到了北洋却不叫人通报,船在天津卫停了两日,派人从兵仗局取来佩剑,这才让人通报北洋军府。   照他的说法,军营重威烈,他也要注重礼仪。   “朝廷已经准备好了,五日后三千锦衣会陆续入驻北洋,沿途所有要道设卡,山东的水师也已封锁海域,不准商船民船往来。”   冯保挎着佩剑还挺像那么回事,临着步入北洋话题跳跃道:“在军府还就能听见火炮轰鸣,陈帅的北洋炮府名不虚传。”   北洋炮府?   见陈沐面露不解,冯保笑道:“内廷外廷的朝官不曾亲至北洋,却都听说过北洋的威名,宫人嘴碎,便传出了北洋炮府的名头——爵爷,咱去看看?”   冯保这个‘咱’,不是我们的意思,这个词在明朝既是自称,也是山西地方的军事用语,意为本部兵马,因此缺少男子气概的宦官用于自称。   更强烈的就是陈佛那种‘咱爷们’,男子气概乘二。   陈沐见冯保想去看步兵操练,自然探手引路,道:“此为步兵操练之地,外圈用于负重行军,圈外置放器械练气力,内里为练习军士技术,诸如练拳术练手法与步法,枪术练枪矛与铳刺,打靶练习精准及号令,还有挖掘壕沟布放木墙等步兵功课。”   冯保正兴冲冲地朝步兵校场走着,闻言诧异道:“挖沟还得练?”   “督公有所不知,壕沟分两种,步兵战壕与防冲壕沟,战壕依深浅分三等:卧姿战壕、跪姿战壕及站姿战壕,分别对应不同战况,最常见的情况是挖散兵坑,就是这种。”   陈沐指向步兵校场里趴在浅坑里还向正面做出迷惑掩体的旗军,对冯保道:“杀将、传令、斥候总会脱离大军位于战场前沿,需要隐蔽身形的掩体,正常作战也能保护旗军。”   他说的笼统,但实际上战斗时大多数都用不着战壕,仅挖掘防冲壕沟就够了。   正在他说的时候,那名持着杀将铳的旗军在二百步外向木靶开火,陈沐端起望远镜看了一眼,没有击中木靶,但这名旗军狙击手的战术动作非常好,匍匐后退一步在掩体保护下快速疏通铳膛,准备再次装填。   冯保暗自跺了跺脚,一言不发地向自己发着小脾气。   来之前就告诫自己了,北洋军府新的东西多,自己不懂的东西也多,别乱问别乱问!怎么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呢?   露怯了吧!   尽管他现在依然很想问问那个带着神目镜的长铳是什么构造,但他忍住了,硬端着脸抚掌云淡风轻地拍手,左顾右盼。   “真好啊!真好啊!有陈帅如此良将,真是国朝之福。”   眼看着杀将铳第二次放响,冯大伴抬眼轻轻瞟着,还从亲随宦官手中接过望远镜看了看,奇道:“真打中了!”   别说冯保诧异,就连陈沐都难以置信——二百步,三百米远,即使杀将铳膛钻出四条螺纹膛线,可它的子弹还是圆铅丸,膛线起到的作用并不是那么明显。   圆弹,有没有膛线它都转。   杀将铳狙击手普遍熟练远程射杀、实践总结出一套行之有效的狙击理论之前,陈沐并不打算让军器局出产长条尖弹尾置木塞的米尼弹,膛线对铅丸能起到的左右只是增加一些稳定罢了。   “那是个很有天赋的铳手,那杆铳的瞄准镜解决了射手目力不及的难题,但铳的精准毕竟有限,而且那铳上瞄准卡尺只有三等,最远只有一百五十步。”   在望远镜于大明之外的世界尚未应用的时代,一百五十步外的人只要有伪装,不想让你看见你就真的看不见。   何况超过百步距离的射击,其实与铳本身的好坏是没有太多关联的,单纯人眼能瞄个八十步就不错了。   百步之外,射击命中甚至与运气无关,即使是最好的铳。   陈沐亲自试过,他曾用燧发铳向一百五十步外的木靶放铳,有过连射十次不中的记录。   身子晃了、手抖了,甚至只需要多使出写毛笔字时一横一竖没写平直的力量,对着瞄准卡尺放铳还是会放空。   “实际作战中,杀将铳手三人一组,三杆铳一个射手、两个装填手,用最快最准的方法射击敌军将领,然后不论是否杀伤,射手都要退下,像他那样的射手,会在亚墨利加大放异彩。”   冯保转过头:“何时起航,何时大阅?”   陈沐嘴角勾起,他想起小皇帝盼着东洋舰队远航不必读书,道:“十月下旬,朝廷大阅三日,三日后陈某直接率船队出海!” 第一百四十一章 拜将   一切准备妥当,只待着皇帝摆驾北洋,陈沐一直以为那座将台是皇帝用来观礼的,其实并不是。   十月中旬,身处北洋陪老婆孩子的陈沐突然收到朝廷急诏,命他接到诏书便启程前往紫禁城。   似乎这次召见并不像往常那样轻松,当陈沐抵达紫禁城,穿行在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皇宫复道,迎面小宦官张鲸板着脸宣读皇帝命靖海伯至寝宫偏殿等候的诏书,随后一声不吭地在前引路。   寝宫,寝宫哪儿他妈有偏殿?   又不是东宫,除了正殿,拢共两个暖房两个耳房,偏殿是哪儿?   陈沐有心想问,出了复道行至殿前,左右各立手持金瓜的武士,各个以充满威胁的严肃目光瞪着陈沐,让他也不敢做出轻佻之举。   这是,太后要召见自己?   然后他就看见小宦官张鲸在寝宫门口一拐弯,把他带到有两名大汉将军侍立的耳房门口,而且是外门口。   张鲸手上拂尘一摆,脸上仍旧没有半分笑容,道:“请!”   一进耳房,陈沐就感觉到小皇帝的胆子越来越大了——他居然在耳房隔墙上修了道门!   明目张胆地把耳房当作偏殿了!   膝盖跪着不疼吗?   皇帝并未让他等,而是在等他。   当陈沐顺着耳房中小门进入万历皇帝的‘作战指挥室’,凌乱的桌案已被收拾整齐,墙壁悬挂宏大的天下舆图被当做背景。   小万历身着十二章纹袍,虎着小脸儿抱手肃穆立于正中,不等陈沐发问,上前迈出一步,尽力瞪眼咬牙,严肃道:“今国有危难,需你做大将出征,意下如何?”   国有为难?   那话怎么说来着?套用那话本里话,陈沐脑子里作了一场规模空前的水陆法会,各式法器乐器在脑子里响个不停。   只是此时,他尚未明白小皇帝究竟是在做什么。   “陛下,北虏南下了?”   小皇帝严肃的神情猛然一窒,险些笑场,用力咽下口中口水,重归严肃,重复追问道:“今国有危难,需你做大将出征,意下如何?”   像只坏掉的小AI。   陈沐大概明白了,小皇帝已进入剧情任务NPC角色扮演状态,他就会说这句,自己必须回答正确答案,他垂头行礼道:“臣愿意担此重任。”   果然,他刚说出这句,小皇帝再上前一步抓住他的袖子就朝耳房大门小腿儿捣得飞快,边走边道:“快走,朕已斋戒三日,我们速去太庙,晚了会被母后发现的!”   什么?这个害国家处于危难的贼人,居然藏在太庙吗?   出耳房时两列大汉将军迈步跟上,陈沐心想着自己左右也即将开始远征,数年不在中土,等再回来兴许小皇帝已脱离幼稚,且耐着心性随他玩一场过家家,跟着向太庙走去。   就在几日前会见冯保,陈沐只跟冯保聊了两件事,一件是建议内廷十二监四局之一的兵仗局与工部军器局派人至北洋学习燧发铳、火炮的制作方法,进一步扩大帝国产能。   这件事并非冯保个人下属机构,司礼监虽是内廷之首,也只有影响兵仗局的能力,工部军器局更是只剩影响了。   但另一件事是冯保所能管到的,他跟冯保讲了讲抑郁症的原理,假托道听途说,建议小皇帝每旬能有一日或半日歇息玩耍,找点能让他放松的事情去做,不要太过严厉。   至于冯大伴能不能听进去,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直至此时,陈沐还以为是哪个小宦官或锦衣惹怒皇帝,让皇帝找陈沐来把人揍一顿……小孩子经常会做这种事情吧?   太庙离乾清宫不远,在紫禁城午门外、承天门内,一东一西为供奉列祖列宗的太庙与社稷坛。   虽然陈沐没进过太庙,历年祭祀他都有不在场的公事,但此时进入太庙心里也没丝毫忌讳,他觉得小皇帝会惹祸,自己在可以劝住他。   不过等他进入太庙,就不这么想了。   太庙里太严肃了,就像一场小型祭祀一般,虽说这离乾清宫不远,照样把心急的小皇帝走得气喘吁吁满头汗,吩咐殿前武士把守左右,抬手袖子蹭干净额头汗水,转头对陈沐催促道:“快随朕进去!”   太庙正殿内供奉太祖皇帝及皇后的神龛与神牌与神椅,其余各祖宗牌位同堂异室,小皇帝在早已等候于此的亲信宦官王安手中接过香烛,向太祖牌位上香,口中还念念有词。   “祖宗勿怪,后辈子孙有难言之隐,亲政前受母后管束,只能以此模样祭拜祖宗……”   小嘴儿碎得呀,又是诉苦又是请求恕罪的,车轱辘话跟着走。   说了半天,这才回头看了一眼王安,王安又将香烛递给陈沐,小皇帝道:“上香,祭拜祖宗!”   陈沐脑子一直是蒙的,硬是愣了愣,直到王安以眼神催促,他这才向太祖皇帝的神牌学着小皇帝的样子上香,顺便嘴里小声念叨着对朱元璋做了一番自我介绍。   等他再回过头,小皇帝已经像个风水术士般从袖子里拿出小罗盘满地找方位了,最后在殿中东面立定,罗盘揣回袖里,面朝西方,用眼角看着陈沐。   王安在陈沐面前小声提醒道:“靖海伯,您该站到南方,面朝北方。”   等陈沐真的站在南方面朝北方也就是面朝太祖皇帝神龛、神牌、神椅,见小皇帝在东面自宦官奉上宝盒中拿出一只小斧头,他才后知后觉地知道万历要做什么。   万历在拜将,但仪制错了。   明代拜将不是这个样子的,土木堡之后就没有正经的拜将了,而即使在土木堡之前,拜将的仪式也有所不同,要皇帝着戎服盛装坐于奉天殿,将军由西入殿叩头四拜,承制官宣旨。   叫代行授钺礼。   不用拜见朱元璋,更不用给祖宗上香,根本没这么严肃正经。   小皇帝两手拿着斧钺的刃部,将斧柄遥遥指向陈沐,道:“从此上至九天,将军制之!”   这意味着权柄。   小皇帝继而严肃地将斧钺正拿,握着钺柄将锋刃指向陈沐,道:“从此下至九渊,将军制之!”   这个动作则是警示,告诫将领自重。   随后,小皇帝似背课文将看着陈沐叮嘱道:“见其虚则进,见其实则止。勿以三军之众而轻敌,勿以受命之重而必死,勿以身贵而贱人,勿以独见而违众,勿以辩说为必然。士未坐勿坐,士未食勿食,寒暑必同。如此,则士众必尽死力。”   “朕深知东征责重,却不能为你造古时帝王拜将的封坛,朕如此敬重你,也望你出海后能如此敬重朕。”   “朕为你造了官印,但此时尚未主政,唉……列祖列宗在上,皇帝造的印信居然是私刻!”   自己吐了句自己的槽,小皇帝一摆袖子,道:“除北洋重臣、南洋大臣外,朕要为你加授亚洲经略、右京兵部尚书,意为经营军政负责攻略亚墨利加。”   “待朕亲政之日,官衔即刻授予……这,不算当着列祖列宗违制吧?”   “列祖列宗不会怪罪的,朕的大将军乃社稷之器,非千里之才。”   “朕,朕有点紧张,靖海伯。”小皇帝小心翼翼地偷瞄了一眼祖宗牌位前的香烟飘向,缓缓吞咽口水,对陈沐道:“你,你给朕磕一个行吗?” 第一百四十二章 右京   回北洋的陈沐脑子里还是有点懵,小皇帝神神叨叨地搞出个古董拜将礼是挺让陈沐感动的,但右京兵部尚书这个职务,让他心思非常复杂。   朝廷历来只有南北两京,但陈沐却清楚地知道他这个‘右京’在哪。   在中美洲。   不,从他这个亚洲经略的官职来看,以后的亚洲恐怕就要特指亚墨利加了。   “哥,右京在哪?”   邵廷达一开口,邓子龙、石岐、林满爵这些老部下都弹着脖子听,当然,还有白身投奔的付元,都是海军将领。   另一边的黑晓、黑云龙、杜松、杜桐等人则是北洋出身的陆军将领。   他们就不像海军那么随意,一个个瞪着充满求知欲的大眼,正襟危坐,装得像正经人儿一样,其实在邵廷达等人没来之前,他们也是那个样子。   陈沐没对别人说皇帝说给他刻的什么印信之类的话,那毕竟还未成真,这次远航远比过去远得多,时间也久得多,一切都存在变数。   皇帝给的礼遇,对陈沐来说听听,记在心里就算了。   不论今后是何际遇,皇帝尽力遵照古礼拜他为将,至少在乾清宫耳房中的那一刻,年少的小万历真心诚意地授予他一切权力。   “不知道是哪儿吧?我知道。”   陈沐在北洋军府指挥室的长桌上摊开舆图,经过杨廷相自西班牙返航时带回的资料与其亲笔记录的沿岸情报,这份万历五年天下舆图更加完备,至少在大洲形状上已非常接近另一个时代的世界地图。   陈沐探手指在亚墨利加中段,道:“亚墨利加,今后就叫亚洲了,右京就在亚洲中部,具体在哪我也不知道,就在这个地方。”   陈沐抬手在亚墨利加中部画了一个大圈,道:“在这周围,哪里适合建立大城、哪里适合沟通大陆东西海岸,哪里就是大明帝国右直隶。”   “至于将来从夷人口中听到阿西亚,那是奥斯曼的地盘。”   陈沐一直以为亚细亚特指亚洲,其实并不是,这来源于古代腓尼基人,像左右、东西一样,以爱琴海为界,西边叫日落地、东边叫日出地,日出地就是亚细亚。   陈沐的部将比他知道的还少,邓子龙一撇头道:“什么阿西亚?”   见陈沐摆手,他又追问道:“是大帅向陛下请奏设立右直隶的?”   到底是北洋海陆军中陈沐之外唯一官拜总兵官可被称作大帅的,哪里如今白身,坐在一众武将之间邓子龙也有更多话语权。   “不是我,是皇帝要设立。”陈沐摇摇头,解释道:“在陛下十三岁时,在乾清宫将南洋军府献上的天下舆图各国涂色,依色辨其疆域地利,同时自己还临摹绘制了一幅。”   “那幅图我看过,只有大明一个国家,天下分七京八十二省,那时的舆图对亚洲了解还不多,地图绘制也不精确,仅有墨西哥向南那一大块。”   “右京就在那个地方,坐拥右直隶,掌控大洲。”   众人一听都露出笑容,不过海军陆军将领暂时还互不熟悉,只有杜松两边都熟,说话更自在,道:“皇帝那时还年少,七京八十二省,真是雄心壮志!”   雄心壮志是好听的,其实言外之意就是痴人说梦。   他们花了多少年力气,借着祖宗福泽重新掌握南洋,西洋仅设立三府、东洋舰队受限地理环境准备足足两年还未完全起航。   在座众人对天下大势都有所了解,且不说征战一地有多难,仅从陈沐余东洋军府这两年谨慎的准备来看,就知道他们的后勤辎重、情报条件这些事有多难做。   七京八十二省……开什么玩笑?   咧着大嘴笑的邵廷达说得好:“穷极我辈一生,只怕才能全了皇帝五成念想。”   那边儿黑云龙接上话道:“十六叔,话不能这么说。”   “如今朝廷手握两京一十三省,南洋另设三省,待藩王外封少说再多两省,西洋已有一省,皇帝已经给二叔的东洋定下右京,亚洲再划出八个省,这就三京二十七省了!”   “要我说,达成皇帝愿望的五成,嗯,十年,十年可期!”   黑云龙一张嘴,黑晓在那直皱眉,后来干脆将脑袋转到左边不去看他……他娘的,又多一个叔!   黑晓是满脸的欲哭无泪,待着黑云龙说罢,转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咬牙切齿模样,抬起二指冲着黑云龙道:“老子要晚认识你点该多好?先认识陈帅老子就当你家老叔了!”   “往后等我有儿子,就给起名叫黑云龙!”   黑云龙听了黑晓的话非但不怒,反倒拍腿大笑,“可拉倒吧你个虏蛮子,叫虏骑逮去十余年,到现在婆娘都讨不到,还想着生儿子呢,看给你出息的!”   这个时代蒙古人在大多数时间在长城以南称作鞑靼人或鞑虏,再往前推几百年也一直泛指北方游牧民族,是一种贬称。   望文生义,也许寄托着美好向往,虏是俘虏的意思,就好像把人家叫这个,战场上就更容易抓获一般。   坐在上首的陈沐不说话,俩手按着膝盖就看他俩闹,眼下不算军议,只是他从京师回来部将聚到一处迎接,嬉闹不算无礼。   何况陆师水师互相还不够熟识,除了黑云龙跟邵廷达等人喝过酒外,别人都不好意思说话,让这俩活宝闹一闹正好。   所有人里关系最好的就是黑晓和黑云龙,他才不担心他俩开玩笑会伤感情。   他要在这些人相处的过程中,考虑怎样分配战船。   黑晓听到自己被黑云龙骂做‘虏蛮子’都蒙了……他是汉人,黑云龙祖上才是建州人,而且还讥讽自己讨不到老婆,不由得开口还击道:“呔!你这建州鞑子竟说老子是虏蛮子!人俺答都归义了,再说了被掳掠为奴如何,黑某将来就要做出宣府马太师的功绩!”   “行行行,你是黑太师!那建州又怎么啦,我祖上世官广宁卫指挥使,就你还想给我侄子起名叫黑云龙?跟你说,等到了亚洲,我弄座山叫小黑山纪念你,是吧二叔!小黑山!”   最后一句,黑云龙是转头朝着陈沐说的,一声二叔硬是让他愣住片刻才反应过来是叫他。   黑云龙是真的满嘴跑火车,整个北洋都没人拿他口中沾亲带故的当真,那是一张伦理道德嘴,但凡一个人当真,半个北洋的辈分就弄不清了。   “弄个小黑山、弄座二黑山,再找个小二黑山,都是你们黑家的。”   陈沐一脸无可奈何地分开指向二人,道:“上船的时候,你俩分开,别在一个船队。” 第一百四十三章 文武   这就是大权独揽的坏处,四军府填补朝廷海外空白的同时,也一定程度上取得六部的部分权力,但新兴的四军府只有南洋是健全的军府。   但这又是一种必然,并非陈沐有意为之,而是指望兵部掌管海外是无稽之谈,一道消息或命令往来传送四个月,这在历朝历代朝廷拥有强力执行力的时代都不可能。   自秦王朝修建国家完善的驿站,从边疆传递到国都的急信以接力的形式,鼎盛之时消息传递通常不会超过七天,可海上接力是没有用的,船在海上航线往来时日固定,必须要有一套能及时决策的机构。   这也涉及到国家执行力的问题,尤其在中原大地上,历朝历代,通常新兴之时征战皆似夹有裹大势的真命天子,军队所攻无不破。   可到了王朝末期,还是一样的人,正规军却往往打不过造反的起义军或入侵的敌人。   单说元明,成吉思汗的军队所向披靡,靠的从来不是勇敢,或者说不单单是勇敢,而是其将松散各部集结一处、以严明纪律约束,那时候的蒙古人就算下马和人打仗都不会输。   匈奴挛鞮氏单于冒顿一统漠北成为比汉朝还强大的国家就要拥有能让部下鸣镝弑父的严明纪律,更别说一千年之后的蒙古人了。   海洋对大明意味着不单单财富与风险,也意味着在海洋之上,自五代宋初以来那套文武决策执行分家的系统在海上不好使了。   这才是给陈沐困扰的源头——他需要完备的参谋系统。   这个参谋系统不是超越时代的横向照搬,而是中华帝国所固有的参谋制度,在陈沐的理解中,是为后人所诟病的文武分家。   幕僚、参谋,早在万历年的两千六百年前就已经被写《六韬》的姜子牙说得很清楚了:   股肱羽翼七十二人。   腹心一人,主赞谋应卒,揆天消变,总揽计谋,保全民命。   谋士五人,主图安危,虑未萌,论行能,明赏罚,授官位,决嫌疑,定可否;   天文三人,主司星历,候风气,推时日,考符验,校灾异,知人心去就之机;   地利三人,主三军行止形势,利害消息,远近险易,水涸山阻,不失地利;   兵法九人,主讲论异同,行事成败,简练兵器,刺举非法;   通粮四人,主度饮食,蓄积,通粮道,致五谷,令三军不困乏;   奋威四人,主择才力,论兵革,风驰电掣,不知所由;   伏旗鼓三人,主伏旗鼓,明耳目,诡符节,谬号令,阐忽往来,出入若神;   股肱四人,主任重持难,修沟堑,治壁垒,以备守御;   通材三人,主拾遗补过,应偶宾客,论议谈语,消患解结;   权士三人,主行奇谲,设殊异,非人所识,行无穷之变;   耳目七人,主往来听言视变,览四方之事、军中之情;   爪牙五人,主扬威武,激励三军,使冒难攻锐,无所疑虑;   羽翼四人,主扬名誉,震远方,摇动四境,以弱敌心;   游士八人,主伺奸候变,开阖人情,观敌之意,以为间谍;   术士二人,主为谲诈,依托鬼神,以惑众心;   方士二人,主百药,以治金疮,以痊万病;   法算二人,主计会三军;营壁、粮食、财用出入。   姜子牙的七十二人豪华幕僚团加上贵族军官所率领的国人兵团,已足够在商周时期拥有压倒一切的军事实力。   到后来的国家,这些专业人才则成为固定的官员,分掌诸事。   至于文官领兵的历史脉络就更有意思了,最早是唐朝的枢密使,起初由宦官充任,作为皇权掌军的触手,五代早期由士人充任,后期为武人掌握。   武人干政缔造了五代一批强人皇帝,同时掌管军政,全面了解全军上下每个角落、既有统兵权又有调兵权,再加上钱粮不受掣肘,对军事、政务拥有足够的影响力。   这是五代那些强人的特征,也是陈沐下海之后的特征。   比方说在北洋,陈沐仅有统兵权,从天津卫到大沽口,他可以让北洋军做参与战争之外的任何事。   可一旦过界,就是谋反,辽东、蓟镇、京营、山东,这些兵马能在他率军踏出天津卫的第一刻率军讨伐。   皇帝直统军队的传统直至高粱河畔,赵光义战场中箭导致战争败绩,此后皇帝逐渐减少亲临战场的情况,对军事影响力逐渐下降,最高指挥官的位置又不可或缺。   经历宋朝御前发下阵图等不理想的尝试后,代替皇帝掌握士兵军官升迁贬谪、薪饷赏罚、后勤供给、战略调动、军事指挥等职能但又对实际军队不掌握影响力的机构应运而生,宋代枢密院、明代兵部。   这个机构的职能,相当于十九、二十世纪西方陆军部、参谋本部合为一体。但几百年的时间里,军事科学与技术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没能赶上也是事实。   重文轻武是必然,因为作为战争决策机构的枢密院与兵部离皇权更近,如果武人离皇帝更近,那便会重武轻文。   重文轻武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国家稳定之后,皇帝本身经常会忘记或不知道自己身上的军事属性。   就像陈沐刻意影响小皇帝,让他不要忘记的——天下最大的文官之权掌握在皇帝之手,但同样天下最大的兵头也一直是皇帝。   作为东洋大臣,一旦率舰队出海,长时间里他将实际掌握皇帝才有的权力,而北洋临近北京的客观条件又不允许他在此设立南洋各局的完备机构。   这意味着东洋军府是残疾状态,必要的权力出现空白,统统需要他一个人与身旁寥寥可数的幕僚临时填补。   按姜子牙的理,他这些人现在是全当‘通材’使,发现什么问题解决什么问题,解决不了硬着头皮也要解决。   这很令人难受,以至于让本该清闲享受出海前最后一段时间的陈沐每天都忙碌到深夜,一边要做着出海前的最后准备工作,另一边还要考虑东洋舰队出海后的职能部署。   他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了。   临近大阅没几日的夜里,陈沐搁下笔撑开窗户看着远处月光下北洋军府哨楼上依然站得笔挺的旗军阴影。   “我准备好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军备   临近皇帝亲临北洋大阅的日子,同时也临近东洋舰队起航日期。   越来越多的皇室宿卫入驻北洋,军府的一切也进入最后的准备阶段。   最后,这个词总会带给人无尽的仪式感。   比方说当陈沐迈步走进军议室时,长椭圆桌两侧隶属北洋的军官、文官甚至就连那五个被‘升’到亚洲做县令的进士都站得笔挺神情肃穆。   待他走到主座旁,两列军官文官同时行抱拳礼,待陈沐还礼再齐齐放下,以相同的两个动作拉椅、坐下,整齐得像事先排练过。   他们确实排练了,为防患未然,万一前两日校阅步兵,皇帝一来劲要进他们的军议室向军官训话呢?   “这大约是起航前我等在北洋军府的最后一次军议了,你们几位不算。”   陈沐说着向叶梦熊、黄程几人笑了,叶梦熊不但有地方大治的经验,在户部北洋分局的事务上也多有建树,而且像他的志向一样,其人确实有不俗的军事天赋。   最重要的是其人操守甚佳,在北洋这样的肥职能洁身自好实属难能可贵。   待陈沐走后,他会以户部北洋分局主事的职务暂代北洋重臣,于兵部分局主事的辅佐下主北洋练兵事宜。   练兵的规矩已经制定,新老军官教习轮换、招募新兵采买军马、购置军械诸事也有章法可循,在这里主事的人只要不添乱,后续的问题不大。   最关键的是在两年内,陈沐不想让旁人染指北洋。   至于两年之后他没想过,两年后,北洋在亚洲相对站稳脚跟、做出成绩,到时北洋便乱不了。   六部在北洋的分局主事,陈沐只带工部的徐贞明,其他人都会留在北洋。   “后日便是大阅,陆师与水师的阅操章程各部都已有过演练,只要拿出本事来,就能赢得满堂喝彩,为东征先添一彩头。”   “两日陆师大阅,第三日陛下登舰、诸舰队阅兵后,依次向金州卫起航,这事陈某就不多说了。”   “各舰队、船队准备如何?”   陈沐问起兵事,赵士桢起身,在经过叶梦熊身旁时取过他的公文呈交主帅面前。   叶梦熊道:“此次东征分五支舰队依次起航,除中军外,前后左右四部水师舰队各旗舰均为六甲舰,均率五支船队,五艘五百料大鲨、五艘二百料小鲨、六艘粮船、六艘马船、八艘辎重船。”   “各水师舰队运载一千二百至一千五百海陆旗军,携匠人、工料、器具、棉衣被褥、供六月所需粮草辎重。”   他们的航程快的话三个月,慢的话四个月,多带的两个月粮草是为防止各部出现迷航或粮船漂没等意外,增加远航生存可能。   “各小船队有大鲨、小鲨、粮船、马船、辎重船各一,五支小船队所属旗舰直率粮船、马船各一及三艘辎重船。”   “且各船舱皆备水粮,即使单船与小船队失联、小船队与大舰队失联、大舰队与中军失联,都尽量确保其能安全抵达亚洲。”   叶梦熊说罢顿了顿,待陈沐颔首后补充道:“下官昨日第三次登上各船清点辎重,各船照单一一比对。”   陈沐看着眼前公文上各舰队编制情况,前后左右四军舰队皆为相同编制,除北洋一期五千户部与携带匠人外,还有一批自南洋赶来的船上军官,各自依官职入五部千户。   眼下的东洋舰队上五部千户从指挥使到小旗、宣讲、旗鼓这些下级军官皆为双数。   原本军官就都有正副职位之分,眼下双倍军官意味着只要有足够的预备役,一个千户部的军官能够快速整编补充为二至四个千户部。   在公文的载货中,陈沐看着矛头、火绳铳及火药弹丸储备,满意地点头,这两样最重要的军备就是将来抵达亚洲用本地人扩编军队的本钱。   而在舰队东征的总兵力筹算上,最终的数目接近九千。   中军有一千六百人,分乘三艘两千料巨舰与三艘六甲舰,乘员为陈沐千余家兵与二百多名讲武堂新毕业学员。   赤海舰退居护航船舰,旗舰地位被南洋船厂新送来的两千料战舰替代,舰名干脆就叫做海上长城。   他们走到哪,哪儿就是帝国边疆。   得到陈沐应和,叶梦熊继续道:“待舰队起航,北洋校场一切照旧,专设招兵、买马、司粮、督仓军吏四人,每年两期兵员与辎重固定向亚洲输送。”   “大帅东行至四千里百户所及登陆亚洲时可分别命返航辎重船携带书信传递北洋,自四千里返航的书信中所需一应辎重,将于来年夏季与二期旗军一同抵达亚洲。”   “于亚洲西海岸传回的书信上所载需求,则在明年末、后年初同三期旗军一同到港,只是眼下军府尚不知晓东洋于何处安营扎寨,还需大帅抵达后传回消息。”   叶梦熊说罢,陈沐示意他坐下,看向直至今日才从北洋船厂赶回来准备参加大阅的杨廷相,道:“你的新船,设计得如何?”   听到陈沐这么问,杨廷相有些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拱手道:“回大帅,卑职做出三份设计,船模皆已造好,不过在性能上相较军府战船,并无显著提升。”   “唯一所得,不过是花费大量时日测试了船舰各料在强度、韧性、耐蚀等参数上的差别,以及船形各处构造薄厚对船舰影响而已。资料在北洋船厂与研究院各留了一份,眼看出征在即,希望今后船厂大匠能造出更好的战船。”   “这不是白费功夫,这很有用,至少让今后造船用料更加明晰,依照用途构造上也能稍做更改。”   陈沐向杨廷相鼓励一句,这才接着说道:“既然有了这些资料,你也带上一份,再从北洋船厂抽调帆匠、船匠等老师傅几名,再带二十名学徒,一道加入你的前军舰队。”   “我们去到亚洲也是要修建船厂的,就靠你与这些人搭起架子了。”   前军舰队的舰队长官依然是陈沐的老搭档邓子龙,杨廷相有从西班牙返航的经验,这么多人也只有他与身边几个亲随武弁去过那边,有在前军舰队指引航向的职责。   “海上的路很长,至四千里百户所前你先归属中军,陛下大阅海军时登海上长城舰,在路上,你要设计一种更为轻、快且容易制造的近海小艇。”   陈沐站起身来,对众人道:“如此,诸事皆毕,我等静待陛下大阅,启程去往大明帝国的亚洲!” 第七卷 亚洲经略 第一章 不阅   什么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幸福?   张居正不在、李太后不在,小皇帝就能完完全全地感受到这种幸福。   虽然还有冯大伴看着,依然让他感受到些许约束,可这出了紫禁城……舒服呀!   “朕的国家居然这么大?从北京到天津,哇!这可要比舆图上远多了!”   自通州登船,沿运河一路南下,至天津转卫河,过了北洋军府的十里堡,没多久便靠岸军府。   北洋的十里堡是个小驿站,位军府西十里远,养着几匹马、备着些许粮,专管北洋军府向天津卫之间的公文输送、马匹调换。   虽然有河道、行船也的确很快,但还是不比人马接力一路狂奔来得利索。   北洋军府大门前,皇帝与朝臣刚刚靠岸,石铺路面旁两列鸟铳队铳结出轮射线列,校场内各部兵马似波澜拜倒,山呼万岁。   可把銮驾上坐着的小皇帝高兴得喜不自胜,揣着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了。   銮铃轻响,在銮驾旁护持的锦衣大汉将军将身着戎服甲胄的小万历从銮驾上接下,小皇帝强忍着想跑下去蹦起三尺高的念头,笑得拢不住的嘴硬是憋了三次才将笑容隐去,故作严肃地向最前的陈沐与各部将校点头致意。   御马监陈矩的属吏给皇帝牵来一匹头黑体白带斑纹披挂锁子甲具戴铜镀金覆面的小万历马。   万历马这个名字自不必说,就是万历起的,是由俺答奉上的蒙古马与南洋送入京师的安达卢西亚马育出的新种,如今御马监已经有七十多匹。   长成的万历在体质坚韧上与蒙古良马不相上下,体魄却要更雄壮些,短途冲刺更快。   在马料喂养上,也强于更娇气的安达卢西亚马。   品种上相近于南洋军府琼州马场的新马,不过那边的战马许多也有印度马血统,体态稍纤细些,更适应热带驱驰。   头戴龙翅六瓣神像兜,身挂胸甲赤戎服的小万历翻身上马,前有绯袍锦衣跨刀后有宦官打伞盖,前后左右稍远些尽跨骏马扬眉尖长刀的大汉将军。   唯一不同就是小皇帝不论身上还是马背上都没有带御用雕弓。   他腰上插着做工精美的小手铳,两手在前攥着缰绳的同时还按着一杆三尺鸟铳。   陈沐骑马在前,沿石路向前引路,各部兵马依然保持拜礼的模样,后面的皇室宦官吹鼓应和着校场上响彻的鼓声,直至皇帝骑马策行至北洋衙门前广场上搭起的观礼台。   鼓声节奏愈加紧密,至皇帝登上观礼台正中时却出现了变故。   在先前安排中,皇帝至观礼台座位坐下时,鼓声会渐渐弱下,众军再行礼,然后各部依次从左至右开始阅兵。   可谁能想到皇帝不坐啊!   小皇帝非但没坐,还不知与冯保说了什么,飞快地从观礼台上跑了下来,像一阵金红色的小旋风,翻身爬上马背,扛着鸟铳打马便朝最左边二十三个陆师步兵阵冲过去。   别说拦了,在场的宦官、锦衣、甚至北洋将官却都没反应过来,就在大汉将军们险些乱成一窝蜂的时候,冯保在观礼台上高声唱道:“陛下亲观各部,陈帅与十六骑随驾。”   万历马的体能不错,穿过一个半校场似乎才刚刚热开身子,等陈沐带着扬眉尖长刀的金甲大汉将军们赶到时,小皇帝正对着陆师百户方阵相面呢。   小嘴儿还叨叨个不停。   “嗯,这个精神好,你叫什么名字,举这么高的长矛很累吧?朕的亚洲就靠你啦!靠你们呀,你们与陈帅都是朕的依靠!不要辜负朕的重托!”   “你是这个军阵的百户官?旗军操练得很好,都是朕的好子民,朕心甚慰呀!将来你一定会做朕的将军的。”   “到了亚洲切勿因土人蛮夷就欺辱他们,朕乃天下共主,尔等乃朕之肱骨,要为朕在亚洲广施善举,那也都是朕的子民——左阵平身!”   “嚯!这门炮可真威武,看口径是五斤镇朔将军,有六百斤重,现在已经用马拉炮了?它们真是好马,重炮是朕之利器,一定要悉心养护,不好好对待它,它就会炸掉反伤了你,多立功勋,封侯拜将该有的赏赐朕绝不吝惜!”   “万历四年造燧发鸟铳,尺表缺口与三年造有所不同,你们去了亚洲,最迟后年朕就差人把五年造新铳给你们送过去,朕在宫里用过,铳刺可以卡在铳口,已不影响放铳啦!”   小皇帝边打马前行,时不时在阵旁停下,心血来潮就一抬手,“右阵平身!”   边上一个百户部军阵高呼着皇帝万岁‘哗’一声都站起来。   “这是辎重百户军阵吧?没有哪个兵科像你们有这么多骡子驴子的,箱子里装的是什么?锻炉和炭还有木石工具?真是厉害。”   “骡马臀上裹着是什么?盛粪的袋子!哈哈,这是因为朕要阅兵才专门有的准备吗?朕记在心里了,北洋工厂应该多造一些拿出卖掉,这样京师外城街上就不会那么脏了。”   他就这么打马穿阵而过,虽然年龄才不过十几,但硬端着君父的气概,每个军阵都像叮嘱儿子般随便拉个人鼓励几句,把整个军阵的小兵都激动得不能自己。   陈沐同大汉将军们在皇帝前后及身旁打马跟着,他没有开口说什么——小皇帝选择这样阅兵,甚至比坐在观礼台上的效果还要好。   而且他北洋的旗军表现也比他想象中要好得多,当皇帝经过每个军阵时,这些小伙子都很激动,但同样没有忘记严格训练给他们带来的纪律。   这样很好,只是苦了在观礼台上陪同皇帝过来的内阁次辅吕调阳与其余一干朝官。   从东到西,北洋军一百一十六个军阵,安排中长达两日的时间被小皇帝用仅仅两个时辰多一点的时间被皇帝全部面对面地检阅一遍。   一开始吕调阳是派人来叫皇帝的,不过被皇帝用不能厚此薄彼的借口堵了回去。   待到全部检阅完时日就已接近太阳落山,小皇帝却一点儿都看不出疲惫,扬着小脸儿对陈沐笑道:“朕从没骑这么长时间的马,真自在,嘿嘿!”   他还嘿嘿!   末了还特满意地拍拍手,道:“大功告成,不用两日,明日就可以上船了吧?”   闹了半天,皇帝在这儿等着陈沐呢! 第二章 佳音   观礼台压根没用上,倒是冯保在大沽口搭建的拜将台用上了,次日一早北洋一期各部依照皇帝的意思陆续自军府向港口集结,依次登船。   锦衣卫、禁军以及专程从南京调来的净军也是一样,在这里登上万历、太岳、南塘、双林四大主力战舰以及十二艘大小不一的护航船舰。   天刚蒙蒙亮,海上飘着大雾,在这座拜将台上,起了个大早迷迷瞪瞪的小万历顶着一双兴奋地睡不着的黑眼圈、边走边揉昨天骑马太久落下的酸腿,在上面宣读并交付两封敕令。   一封是命陈沐在亚洲设立右直隶,一封则是像他先前在紫禁城作战指挥室中说的那样,拿出一封任命陈沐为亚洲经略、右京兵部尚书的敕令。   同时授予的,还有象征调兵权力的印符与皇帝权威的尚方剑,在敕令上写明了,这两样东西在回还中国时都要立即交还——他依然没有在中国调兵的权力。   但在海外,统兵权、调兵权、行政权集于一身。   这其实就是个身份,权力与东洋大臣相重合,除了好听没多大意义。   除了这些还有一箱宝贝,七十二枚万历金牌与七十二颗印信,是要授予亚洲土人首领的,地名官名人名还未铭刻,要由陈沐分发给交好大明的首领。   “朕就是想上船,《北洋陆军操典》朕宫里有,都快翻烂了,看得比《大学》都多,你们这套,宫里宦官也会,不信你问监军。”   陈沐与监军陈矩并马引皇帝及冯保向栈桥走着,陈沐初听此言极为惊讶,转头望向陈矩。   陈矩抿嘴带着一点笑意缓缓点头,说道:“宣府讲武堂一期招生,御马监四卫营有军官二十三人入学,二期四十人,这都是司礼监督公定的。”   “待招募三期生时由咱掌管御马监,威望不及督公,各军都尝到甜头,尤其京军分走不少,名额不好要,此后每年二十三人成为定例。”   陈矩说起这话时一点不带不好意思的,正色道:“不过咱有咱的手段,四卫营除了北宣府,还从南广州要了二十三个名额,咱往北洋跑得勤,北洋如何练兵也不是秘密。”   “北洋怎么练,四卫营就怎么练,所以这练兵呀,皇帝爷爷见得多……爷爷,那就是万历号。”   在陈矩出言提醒之前,小皇帝已经站定在栈道边上,呆呆张着小口望向海上。   旗军登船从昨夜就已经开始了,超过半数的旗军都是在舰上过了一夜,早上太阳还未升起,余下旗军便也打着火把在岸边集结,依次上船,将船舰开到海上。   眼下岸边深水依然停靠着中军舰队,即便仅有一支舰队停靠,在小皇帝看来依然是黑压压一片,带着高耸桅杆与宽阔甲板的炮舰在岸边停做一片,宛如海上连城。   升高的日头刺破晨雾,从北方水寨开出的四艘巨大战舰自阴影中破开,露出庞大身影。   四艘战舰呈品字形破开海浪,前驱的是代表武将的南塘舰,船首以巨石雕刻出一颗将军首,类似娄奇迈座舰的船首像。   紧随其后的是以九条龙作为船首像的万历舰,稍稍落后一左一右左右护持的则是象征外廷与内廷的太岳、双林二舰,张扬的鹤翼帆缓缓收起,伴着沉重船锚坠入海中,四条战船停泊于近海。   站在原地的万历用力攥着两只小拳头,脸都被憋红了,发光的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万历号。   即使他已经在金水河里拿着四条船模玩了无数遍,当他真真切切地看到这四条庞大、威武而坚固的战船时,仍旧激动不已。   “好,好,好!”   一连小声说了三个好,小万历深吸口气,迈着步子走向栈桥,走到半截又突然侧着身子扬臂指着停泊的巨舶,回首看着陈沐问道:“它能击败天下所有战舰?”   “嗯……”陈沐点头沉吟,随后坚定道:“臣不知道,但万历舰的确强于臣所见过的一切战舰,但在欧罗巴,百年之间他们造舰造得很凶。”   “五年吧,五年之内,万历舰应当是天下最强大的战舰。”   “才五年?”   小万历有些不满地挥挥手,随后不知想到什么,又望着大海冷笑一声,颠颠儿得跑向承载他们航向万历舰的坐船,还不忘回头催促陈沐等人,道:“快点呀!”   那冷笑还能是什么呢?再过几年他就亲政了,亲政了再造更大的战舰!   等陈沐、陈矩、冯保及一众护持卤薄的大汉将军登上坐船,不过片刻便航至万历舰,船上板桥放下,小皇帝一言不发地登上以自己名号命名的战船,并没有急着跑前跑后,手扶船舷向陈沐说出一句非常专业的话。   “靖海伯,报万历舰的参数。”   “造船用料两千六百八十,长十九丈整、宽五丈三尺、吃水两丈一尺,下水排开的水重二百一十四万斤有奇。”   “双层火炮甲板,满载水兵船夫四百户部,有二十斤镇朔将军三十二位、十斤镇朔将军二十四位。上层甲板首尾各有一座二十四联装神威机关箭发射架,可旋转半周。”   “余下船舰,三艘主力舰用料皆在两千之上,护航船舰在五百至千料之间,除非与欧罗巴强国发生海上大战,否则天下没有船队能牵制大明的环游天下舰队。”   小皇帝目送着运他过来的坐船返航,转头问道:“那要是发生大战了呢,就像靖海伯说的,欧罗巴强国。”   “各舰船长皆为南洋海军将领,倘船舰数量相等,只要没有陆战,战斗是一定能赢的,但后续难以得到补给、难以修补战船的麻烦还要两说。”   “若敌船大舰数十小船上百,敌我悬殊便不能取胜,但仰仗船坚炮利,退走总不是问题,大不了退还亚洲——只要他们的国王不是傻子,他们就是来打臣,也不会打这支舰队的。”   打了陈沐,将来还能议和,要是打万历舰,三洋舰队什么开拓都不需要了,直接集结准备灭国远征就可以了。   啪!   小万历俩手一拍:“这就够了,起航,随朕去亚洲!”   陈沐、陈矩、冯保及朝臣将军等甲板上数十人:“???”   小皇帝尴尬地一笑,道:“玩笑而已,玩笑而已。”   “今日将军即将起航,朕万望诸君早日平安归来,使亚洲土民免受奴役、屠戮之苦,也使皇明可得富裕、繁华之乡。”   “朕没观陆师大阅,为的便是能省下一日,舟师亦不必再阅,将军向诸舰队下令起航吧,朕送你去金州卫,明日之后,朕还要每日早朝,朕也只能送你们到金州卫了。”   “朕在紫禁城,静候诸君佳音!” 第三章 黑话   大明帝国的万历的皇帝终究还是没能临幸金州卫。   原因是内阁次辅吕调阳的数学太好了。   老爷子经历张居正夺情,大家都认为他会升任帝国首辅,张居正还没说话就都跑到府上去庆祝,这次算蒙受了无妄之灾,最近已经接着给皇帝连上三封退休回家的请求。   在海上还揣着第四封,就等着把皇帝送还京师就上奏。   在宫廷里的黑话儿里三是个很厉害的数字,三辞三让,大家都当你闹着玩儿,第四次就必须要当真了。   老爷子急着办大事心急如焚,一直给小皇帝掐着时间点儿,战船自天津港起航的第六个时辰便开始劝小皇帝返航。   劝得小万历昏昏欲睡——本来就已经到睡觉点儿了,老爷子不让睡,给他讲道理,讲到第八个时辰,把海路航程给小皇帝摊开了算了一遍。   回去到大沽口八个时辰,在路上銮驾卤薄走得快点,直接去运河乘船,第四天太阳升起之前就能抵达通州,出警入跸回紫禁城还不影响早朝。   小万历也没办法,他是想再磨蹭几个时辰,糊弄着老头儿去金州卫的,只是想到李太后慈容,最后决定还是听话返航。   毕竟陈帅说了,总跪着对发育不好,容易不长个儿,石板地也有寒气,到老是要患腿疾的。   陈沐从万历号上下船,换乘大鲨船向海上长城号转移时,小皇帝扶着万历号船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嚎得跟个狼似,宦官宫人拽都拽不住。   看得搭乘海上长城舰的杨廷相不禁对陈沐道:“陛下对大帅依依不舍之情,令人羡慕啊。”   陈沐转头看了杨廷相一眼,又看向万历号——他的目光穿过布满铳炮兵器的万历号甲板,那些行色匆匆的宦官抱着皇帝要背的书健步如飞地走进船舱。   “依依不舍?”   陈沐本来他想说小皇帝哭的是愉快的时光总是他妈的这么短暂。   但话到嘴边,暗自思忖描述皇帝应该用更文雅的说法,他向着渐渐转航的万历舰队虚拱起手来,道:“陛下感慨的是韶华易逝。”   “韶华易逝。”   显然杨廷相也看见宦官们抱着书走进船舱,对皇帝嗷嗷哭嚎有了新的理解,他笑道:“属下明白了,陈帅在岸上所言要在下设计一种小型的新船,都需要什么?”   “不急,让人煮些茶,进船舱说。”陈沐说着对甲板上跟随在侧的几人道:“前半程不会遇上什么风险,也不缺饮水,危险的航程在经过四千里百户所之后,好好享受吧。”   从天津大沽口到四千里百户所,沿途航程虽近万里,但胜在准备充足,先行辎重船已在前面十三个前哨站等待,何况还有辽东金州卫,朝鲜黄海道、全罗道,苦兀虾夷地四处增派补给的地方。   东洋舰队在武力上也足够称霸海域,又是成熟航线,沿岸航行不会遇到任何风险。   陈沐很喜欢海上长城舰的帅室,南洋造这艘战舰不但费了心,还用了广州商贾给南洋卫报效的银两,大明的造船成本一直很低,即使像万历舰那样的巨舶工费也不过一千七百两。   他这艘海上长城舰的工费要更低些,船料用的都是好料,价值最贵的是广东海关实物税征来的柚木,也有部分诸如杉木是自临近省份征调。   如果这艘船卸掉武器卖掉,假如真的有人敢买,船价当在五万两上下。   没别的原因,船身及船舱的装饰让其价值猛涨。   单说两样,这艘船的官方名称为海上长城,东洋舰队内的别称为九头驸马,船首用铜与石艺以宋明时代发展至巅峰的雕刻艺术做出头戴宝冠身披山文甲的九头精怪。   船身以薄铁调绘其翅膀与鸟首,平衡整体船身结构。   船舱帅室位于舱内正中,两侧都有舱室保护,两小一大三处窗门落于船尾,大窗正对着船尾露台,为传统推拉门,门内有三步长的空间正冲屏风。   两处小窗位于拉门两侧,长宽不过二尺,为透光水晶制成。   近年来以宝石为业的商贾别管贩官贩私,大多都做成了神目镜,甚至连带着杂色的水晶都拿去做镜片,像这么大块的透明水晶已经不好找了。   “这趟航行的终点是麻家港,三年以来不知麻帅在亚洲筹划如何,不过那边就算发展得再好,也撑不下我部近万人忽然涌入。”   杨廷相看着陈沐在室内长桌铺开自己东航带回的沿岸舆图,颔首道:“陈佛回程途经麻家港,那边的旗军很受苦,去年才刚能养活自己。”   “像这样远航寻找土地,在下于西葡两国时多听人提起,失败的多,活下来的少,像麻帅这样的情况是从来没有过的。”   陈沐知道他说的从来没有过是什么意思——这个时代的欧洲探险家他大概也知道一些,那些人初次远航大多没有国家支持、更没有富商投资,绝大多数都像付元一样有一股赌性。   结果不言而喻。   自马可波罗的书在欧洲流传开,航行探险的有多少人,真正成名的不过才几个,死去的人不知有多少。   但他们一旦远航成功,第二次航行时大多准备充足,或有王室投资或有富商投资,准备充分老马识途,就能得到收获。   麻贵不一样,一开始,他毫无疑问是走错了路,失败了,以至于部下千余死得死残得残,只剩下二百多人。   但他却在没有任何人支持朝廷甚至认为他已经死了的情况下带着有限的辎重活了下来,率剩余部下在适宜生存的地方建立麻家港。   “西海岸是我们的进取之地,墨西哥以南的沿海已被人占领,我们也要去看看,与他们达成贸易协议,西班牙人与葡萄牙人的问题不大。”   “关键在于亚洲土民,本来是很难取得他们好感的,不过现在有西葡两国在前,我们就可以来做好人了。”   “你要设计一种轻、快、易造的船,就在麻家港设立第一个造船厂,一方面我们用于运货,一方面也用这种小船向土民贸易,作为支援他们的小型战舰,它的造价要低,既能装货也能装人,还要能装几门小炮。”   “权当是一种……武装商船。” 第四章 商队   在韶华易逝这个词的理解上,麻家港的麻贵与他所效忠的皇帝万历感同身受。   亚墨利加北方短暂的夏季带着秋季私奔,恼人的冬刚走没多久,又回来了。   回麻家港发现程大位一行访客的踪迹把麻总兵吓得半死,连忙叫人给这些商贾用痘苗——他们回来可是正儿八经地带了一个天花病人。   好不容易麻家港终于迎来几个认路的商贾,回头再得天花死掉,能把人气死。   说来也奇怪,那个得了天花的土人奴隶被麻贵他们救治倒没见好,当然也没有传染任何人,毕竟麻贵他们身上都已经得过天花了。   可令人诧异的也是一个人都没传染——一直跟着病人照顾的小奴隶按理说早就该染上天花,可偏偏没有。   这是个走运的小孩,会说一部分西班牙语,只会说一部分,具体水平和麻贵差不多,在苦兀岛的学习让他也只会说一部分。   巧合的是,小孩会的那部分和麻贵会的那部分不一样,极少重合。   小孩的名字按照麻贵集结十几个部下像解决一场大战前的准备工作般宏大开展军议,最终得到的翻译是:吃蚂蚁的畜生。   其中‘吃’和‘畜生’这个词是麻贵为首的军官们翻译的,其实小孩的名字叫做小食蚁兽。   如果陈沐出现在这里,一定能给小孩粗鲁的名字正名,但麻贵显然等不到陈沐过来,也不能接受自己营地里人的军汉叫这个没犯任何错误的小孩叫小畜生,所以他给小孩起了个非常中华化的名字。   小崽儿。   意思差不多,都是小家伙儿,不过这个听着顺耳。   小崽儿不知道自己今年多大,看模样十四五岁,他说自己是五年前被另一个部落的奴隶贩子抓了,之后被卖给西班牙人,从南亚墨利加的丛林里被带出来,一路给那个连队干活来到北亚墨利加,直到被明军抓上船。   敌对部落的奴隶贩子、西班牙人的奴隶商人以及明军,在小崽儿眼里没有区别。   如果说一定要有区别,那就是明军更像神明,不怕瘟疫。   小崽儿的生平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其实小崽儿说的远比这些多,但麻家港的明军勉强只能听懂这一点。   现在麻贵甚至觉得远征军队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要派来精通西语的兵……小崽从南亚墨利加到北亚墨利加,五年里走过见过沿途很多事情,而且知无不言,情报上对他来说最难的反倒是人家全说了自己听不懂。   小崽儿会说啥?他会说‘快去干活!’‘马上就去!’‘你这个懒鬼!’‘不要动那匹马!’‘蠢货睡到地上去!’   麻贵会说啥?他会说‘天军已至,无关人等速速离开这片海域,否则就地击沉!’‘速开城门,我等秋毫无犯,否则城破之后鸡犬不留!’‘我大明天军手下败将还敢逞勇?’‘你们的将军已经死了,放下铳跪下不要动,降者不杀!’   为了应急,他还能熟练讲出‘把水、粮与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饶你们不死。’   当然,最熟练的还是这句:‘你在这等着,本将的通译马上就来。’   可惜他精通四国语言的通译被冻死在登陆亚墨利加的那个冬天。   言语上的两个极端碰到一起,能正常交流才奇怪呢。   屋外寒风凛冽,麻贵坐在覆着貂皮的木椅上缓缓吹着陶罐里盛着的热水,他的马皮水囊早就被冻坏了,尽管他们这不缺皮料,但所有匠人都是铁匠、木匠、石匠,没有皮具匠人,他们做出来的水囊都漏水。   “日子已经好过多啦,至少今年冬天不会再冻死人。”麻贵饮了一口热水,对刚脱下靴子放到外室火炉边烤的程大位道:“你这一年在麻家港,营生此次能赚银两几何,回去后又有多少本钱?”   程大位比麻贵还像个在麻家港待久的老兵,从进他们这个新盖半截房子埋土里的地瓮子时就十分自然,眼下又更自然地将鞋子放在外屋烤火,似乎直至听到麻贵有点命令的语气才重新拘谨起来。   “回将爷,在下此行有舟五条,约摸能赚得万两白银,待还了船本,能有七千两本金。”   麻贵挑挑眉毛,想了想道:“一船能赚两千两,值得你不畏生死跑这趟了,麻某还未见过如你有这胆识的商贾,明年回去,你还来么?”   程大位看了一眼麻贵,又重新低下头,小声而慢条斯理道:“在下想来,只是没了陈佛的照拂,不知朝廷海关还能不能让在下来,如果能来,在下欲回去再购船五条。”   “五条?不够。”   麻贵缓缓摇头,手掌轻轻拍着座椅扶手,道:“十五条,倘若你有十五条船,且为麻某运人五百,麻家港给你开具公文,准你四月起航、十一月回天津大沽。”   十五条?   程大位怔住半晌没说话,他的头脑在飞速运转……说实话,程大位很想靠这次贩运把欠下的帐清掉,哪怕下次只有五艘船,再走一趟他就能组织起二十条船的大商队。   无债一身轻啊!   麻贵既不说话也不着急,反倒慢条斯理地拿出一点烟草捣碎覆盖在手上冻疮处。   他不着急,程大位答应他的要求,他就给程大位发下公文,不答应也无妨,大不了等明年陈沐来了再想办法,而且就他对陈沐的了解,知道东洋舰队过来,一定会有大批闻风而动的商贾追随。   在麻贵的想象中,陈沐应该会在明年六月到来,那个时候风平浪静天气温和——毕竟从中原向亚墨利加的路麻贵只走过一次,而那条路给他留下的印象是无尽的寒冷。   其实从黑水靺鞨群岛南面,情况并没有那么糟。   “五百人,将爷要送什么人过来?”   “国中哪里有旱涝之灾,百姓日子难过找不到生计,会种地的、会打猎的,石匠、铁匠、皮子匠、珠宝匠,训犬者、驯马者,还有狗,送些狗来。”   “种地的打猎的,每人荒地五十亩、猎林五十亩,匠人在国中一个工都在六、七分银,在这儿,一个工一钱银。”   “唯独一点。”   麻贵说着抬起一根手指,道:“过来要入军籍。”   跟着他出生入死的旗军,该升官了。 第五章 黄犬   陈沐一直因没带两只鹅上船而感到后悔。   漫长的航行让人的生活变得分外无聊,所幸他带了条黄犬,闲暇时能在海上长城的甲板上遛狗。   东洋舰队的远航带了八百多条狗,军官几乎人手一条,这些狗子下海的兴奋劲不亚于它们的主人。   在舰队刚起航的那半个月,每支船队的旗舰上白天都有数不清的狗在跑,晚上都有数不清的狗在叫。   陈沐的旗军是最精悍的旗军,他们的黄犬,也都是最强壮的黄犬。   “朝廷把这称作四千里百户所,为什么叫四千里,离京师四千里么?”   朱晓恩与陈沐一同立在甲板上,远远看着他们刚刚补充补给离开的四千里百户所,他的脚下也立着一只狗,身上生着红色长长的卷毛,是他从爱尔兰带来的猎犬。   个头与陈沐的黄犬一样,都是肩高二尺,不过长相类似草原狼的黄犬有很大不同,不太像狼了。   陈沐扬臂指着四千里百户所以西道:“那边有个大海湾,从苦兀岛向东北航行到海湾的距离是四千里,沿岸航行是八千里。”   “我们勇敢的将军探路时走了一条远路,自苦兀岛一路向东航行过来只有不到两千里,他给百户所叫这个名字,是为了记住自己走了一条远路,警醒今后探路时要谨慎些。”   “明智之举。”   朱晓恩缓缓点头,在北洋这一年多让他言行举止上越来越像个明朝人,这不是因为环境的影响,而是因为他一直在主动学习。   学习所见所闻,学习他所能看见的一切。   比如庞大国度如何运行,比如军事统帅陈沐的思想——分析他脑袋里究竟装着什么东西。   这个国家的一切在朱晓恩眼中是割裂成两个部分的,一部分与陈沐没有半点关系,另一部分或多或少地受到陈沐的影响。   比方说工艺、比方说军事。   两部分对朱晓恩来说都非常强大,只是一部分完全陌生不是那么容易理解,而另一部分不是那么陌生,甚至似曾相识。   陈沐带给他的就是这样奇怪的感觉,他的军事思想、他的军服、他的甲胄铳炮,作为第一个勉强能称得上‘学贯中西’的人,朱晓恩有相当独到的见解。   “明智之举?”   陈沐脸上有憋着的笑意,道:“后来帝国英勇的将军继续向东航行,在望峡州安营扎寨了几个月再次起航,这一次他又绕远了。”   “他一直认为是自己迷路了,但我知道那不是迷路,因为那本身就没有路。”   “我们去不到望峡州了,不然真该带你去看看,现在的望峡州在四千里百户所东北一千里,麻帅最初设立的望峡州,在东北五千里。”   “这个季节,那的海已凝成冰,只有远古的先民才会从冰上走到大海另一边。”   “从这向东,舰队航西行六千六百里,沿途也许会经过海岛上的百户所也许不会,那都是险要之处,补给不够的小船队要想通过这里必须依靠他们。”   “我从未见过像大帅这样醉心军事的人。”朱晓恩听着陈沐又将话题引到军事上,无可奈何道:“不管是聊什么,最终大帅都会说到军事上,军事不能解决一切问题,大多数明人都极其重视宗族、儿孙,你的孩子快两岁了,可大帅提起军事比儿子亲热得多。”   “我们活……”   陈沐的话还没说完,朱晓恩直接把话接过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们活在一个被战争改变的世界,并会用战争改变接下来的世界。”   “这句话以后会比柏拉图的‘孩子害怕黑暗情有可原,人生最大的悲剧是成人害怕光明’流传的更广,我听人说立身行道,战争就是大帅的道?”   “我敢保证不久的将来,全世界都会知道在大明帝国,有一个为战争而生的将军。”   陈沐偏过头笑了,朱晓恩的汉话非常流利,但有些发音闭着眼也能听出来是个夷人,唯独他学的这句被战争改变的世界,不论语调还是停顿,都和自己一模一样。   但他还是摇摇头,自矜地笑道:“你知道这句话,但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天下只有我知道。”   朱晓恩眨眨眼,放眼望去船旁天高飞海鸟,轻抚走赤红蟒袍上被海浪溅起的水点,拱手道:“愿闻其详。”   陈沐垂首指指脚边卧着的黄犬,道:“它和你的狗,孰优孰劣?”   “不知道。”朱晓恩摇摇头,眼神有些迷茫不知陈沐为何会这样问,这才接着道:“黄犬跑得很快,体格也不小,生得凶猛,性情憨厚温顺,是很好的狗。”   陈沐缓缓颔首,道:“它就像我们,万年以来,从黄河流域散布天下,先民的足迹走到哪,它便跟到哪。”   “它有最高贵的血统,先民奔走追猎看家护院的是它,一千八百年前始皇帝一统天下,牵着的也是它。”   “我是它、它是我,天朝之人与天朝之犬,都生着一张生而为赢的脸。”   “你知道林来岛之战,我让他们的舰队沉进海里,他们不但把我们当人,就连亚墨利加长得和唐人很像的土民也可以被当做人了。”   “如果林来岛我们输了呢,我们的男子在战斗中不堪一击,女子也会毫无地位,人都比别人的人低贱了,更何况狗呢?”   “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输掉战争,就会没有礼节也没有荣辱,一切都会倒退。”   “每个人生在世间都一定有他要做的事情,陈某并非为战争而生,我一直想找到避免战争的方法。”   朱晓恩认真地注视着陈沐,他不相信陈沐真的会去寻找避免战争的方法,显然陈沐的一切都来源于战争。   一个人在拥有新房子前是绝不会挖倒旧房子的墙根。   “没找到。”   陈沐说得自然极了,一耸肩,脚一抬起睡着的大黄便摇摆尾巴跟着走,留朱晓恩一人呆立船头,听陈沐一步三晃哼着不知从哪儿来的唱词。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第六章 贸易   麻家港的天气越来越冷,小崽儿爹的天花终于有了痊愈的征兆,麻贵估计病好后小崽儿他爹会落下一脸麻子。   小崽儿还是没染上天花,别管一直伺候他爹还是刚刚靠岸时便给他用的痘苗,都没有一丁点儿染病的迹象。   要不是痘苗在商贾程大位身上奏效,麻贵等人还以为他们带来的痘苗被冻坏了呢。   这是个神奇的小崽儿,在麻贵连续问了三次他到底有没有患过天花都得到否认后,麻总兵终于能确定一件事——这是个神奇的小崽子。   他天生不怕天花。   有一点西语底子,让小崽儿学起汉语要比别人快,至少有一丁点词汇是能够听懂的。   很多的时间里,平时人常说的几句日常用语就能连说带比划地用汉语表达清楚。   西边的亚念部落在这个冬天赶着麋鹿带着海象牙与毛皮沿寒风呼啸的海岸过来,想要开始今年冬天的贸易。   “今年春天我们贸易过,并约定来年春天再次贸易,现在过来,是因为部落储备的粮食不够么?”   在麻贵的授意下,负责与亚念人贸易的旗军钻出自己温暖的屋子,在避冬的营寨空地上对造访的亚念人商队一边闲聊一边清点着他们带来的货物。   程大位听说这个消息,从半截房子埋在土中的地瓮子里钻出来,裹着毛皮大氅揣着俩手倚在一旁,新奇地看着异域来客,早就被冻皴的脸被寒风一吹更不能看,眼眯得都快没了。   听左百户周君安说,麻家港这还没到最冷的时候,还要再过俩月,到时候出门半刻就能把眼睫毛冻出雪花。   作为嗅觉灵敏的商贾,他看着这些亚念人带来的货物,程大位听说亚念有很多个部落,散布在麻家港西北的广袤土地上,甚至就连麻家港本身也是他们的土地,不过送给麻贵让他们在这休养生息。   不过货物看起来没什么贵重的,不是海象牙、海象骨,就是满鹿背的生皮子,再有就是手艺粗糙的织染物,远比不国内制造,但胜在奇特。   程大位眼睛瞅着,手只是隔着大毛袖子盖在腰间算盘上,并不拨珠,心里便将这批七头鹿驮着的货物在北直隶的物价算了出来。   他把这些东西的物价都算出来,那个亚念运输队的头头还没想好怎么把方言换成汉语,正一个字一个字推敲旗军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麻贵迁徙途中所经过的几个部落里都留有一两个旗军,不单单为了通传情报,也为学习本地言语、教授汉语。   那些人在亚念都待了有一年了,亚念人的汉语水平远超其他地方。   “不用帮忙,可以贸易就是很好的帮忙了。”亚念商人透着祥和的笑意,面对寒风完全不像程大位那么难受,道:“香料是哼哈二将与巨灵要的,冬天煮肉不能没有这些东西,积累山倒是有香料,但只够牛魔王自己用,而且红孩儿想吃熏肉。”   “四匹鹿背上的东西,换香料和熏肉。”   哼哈二将、巨灵、牛魔王都是亚念部落首领的名字,麻贵原本想的是都用《西游记》来命名命名,不过这次远航到状元桥,镇关西郑屠的名字发音让他有了新想法。   他决定以后麻家港以西是《西游记》,以东是《水浒传》,实在不够用到时候再想别的书。   唯独一个例外,就是这个商贾的部落,他们的首领因为两个颧骨极大,因此被叫做塞腰鼓。   虽然名字不够威风,但塞腰鼓的部落规模很大,部众也相对更富裕,他们靠渔猎与采集为生,麻贵过境的时候还教给他们耕种小麦的方法,如今只会更加富有。   这些奇怪的名字让旁边的程大位听得云山雾罩,但他听明白了这的物价,不由得暗自咂舌……四匹鹿背上的东西值百两有余,就换点香料和熏肉?   招待商贾的旗军倒是视作平常,点了点头搓着手拿出携带的笔记靠在木头上记录下来,接着抬头问道:“另外三只呢?”   “那是我们的,想要换一斤你们吃的白盐和两杆铳,冬天过去后要祭祀神明,除了这些我们还听说你们会做农具,所以想请你们做些农具。”   等他说完,旗军起身点着头让人把七只驯鹿拉走卸货,对商贾招手道:“走,进屋暖和暖和,我去跟大帅说。”   说完跑得比兔子还快。   他没让商贾等太久,很快带回麻贵的回复,在烧着火炉暖和的屋子里,他拿着笔记对商贾道:“麻帅都同意了,你们的货换十斤各类香料,二百斤熏肉。”   “盐和铳没有问题,农具仓库里有现成的,但东西你们这七只鹿也不好带走,大帅说派旗军坐船把你们送回去。”   “还有些事,要请你回去代麻帅转告各部首领,我们有推车,也可以挂在鹿身上,平地能拉许多东西;还有船,远航的海船我们人手不够造不出,但近海航行的小船能造。”   “麻帅想请各部落首领在明年春天到麻家港做客,制造这些东西都需要木头,希望各部能闲暇时砍伐良材,我们的人为你们归化伐木林场,不会影响狩猎与耕作,木材运到海岸,我们的大船会把木材运回来。”   “每运一大船木材,我们给做一条小船,如果需要车的话,只要给比制造稍多一点的木材就行,不过这边没有能走车的路,因此麻帅想让你们先把平路修出来。”   “同样我们来规划,把各部落连在一起,相互之间贸易能更方便。”   就在亚念商贾在麻家港同旗军商议时,二百里外的海湾口,一艘装载火炮的小西班牙战船追着一艘百料小船驶入海湾。   在海湾外更远的海上,成群结队的大福船满载辎重,随海浪起伏同样驶向海湾。   飘飘荡荡的大福船上,付元拉开望远镜,他看见陆地与大海组成的海湾,这意味着很快他就能抵达此次航行的终点,麻家港。   不过紧跟着他的眉头便皱了起来,在远处画般的风景里,海面上一前一后飘着两个看不清是什么的东西,向他的目标麻家港驶去。   福船上响起水夫的欢呼。   “亚洲!亚洲!” 第七章 盟军   来自朝廷的辎重船队到了,麻贵等一干麻家港将领早早便立在港口,从水湖峰藏炮山里拉出来的火炮于岸边林立,紧急从左右百户所集结的二百余名旗军排开严阵以待。   身后营寨里传出此起彼伏的犬吠,它们也察觉到主人们心中的紧张。   麻贵端着望远镜向远处眺望,镜片里透出二十余艘明朝庞大海船的身影,引人注目的是为首那艘南洋炮舰五百料大鲨船旁边还有一艘悬挂红叉大帆的西班牙战船。   他仔仔细细地再三观看,似乎两艘船并没有发生海上炮战。   身边的旗军耳语几声,麻贵微微挪动望远镜,这才发现在船队为首两艘大战船之前,还有一艘不足百料的小船,这艘船麻家港旗军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那是他们自己造的单桅小船。   这种被称作小麻船的小艇他们一共造了五艘,眼下三艘停在麻家港栈桥边,一艘去了桅杆翻盖在岸边,已经被积雪覆盖成小雪坡。   剩下的这艘,应该在状元桥的郑屠部落。   船队逐渐逼近港口,船帆都慢慢降下来,护卫辎重船队的战船稍高的艉楼上持五方神明彩旗的旗手招展挥舞,象征东方蓝手蓝脸大胡子的温元帅旗甚是显眼。   麻贵没好气地放下望远镜对部下旗军下令道:“打旗让他们停船,送个辎重还折腾艘夷船,咱还当是遇敌袭了!”   双方互相打旗,确定是同袍友军,船队在小小的麻家港海岸停下一片,各船放下小舟搬运货物的搬运货物,没货物的也划小船向岸边驶来。   麻贵一直看着那艘西班牙战船,他发现西夷的船上本来没舷窗有炮口,眼下炮口都被木板钉死,长相有异的西夷水兵将小船放下,反倒是五个明军从船上下来,划着船先行过来。   还有那艘小麻船,桨帆共用停在栈桥旁,一个他部下的旗军带着两个身形魁梧的状元桥土人急急忙忙走过来。   从西班牙船上下来的小舟五个明军模样不同,一个穿明亮胸甲披熊皮大氅的将领带四个马弁,马弁下船时每人都往小舟上丢了十几杆长铳,眼下这艘小船像武器库一般,到处是铳。   小舟一直被划到结出坚冰的岸边沙地,为首将官迈着大步上前,虽然行走龙行虎步自有一股掌控局面的威势,但眉眼间神色还是透着些许滚刀肉的无赖模样。   “在下付元,东洋舰队陈帅标下游击。”   麻贵听着这名字眼睛就亮了起来。   对陈沐的印象还停留在陈南洋的时代,那个时候,付元也算鼎鼎有名,从旗军到指挥使,向北方传送的捷报连月不断,是邸报上跟在陈沐后很常见的名字。   “原来是付将军,麻某久仰大名,可你这官职……我记得出海前你就在吕宋当上指挥了,怎么如今才是个游击?难不成东洋舰队不一样了?”   这二十年大明正是兵制混乱的时候,卫军、营兵、募兵、私兵到处都是,国内领兵将领别管在地方卫军系统是什么官职,调至总兵官麾下作战总会兼领个营兵衔。   一府平乱,一个指挥使领个小总兵,一省平乱,一个指挥使有时会领个参将衔,两套军官制度并行,其实说白了就是卫军官是统兵官,营兵官是指挥官。   唯独南洋,因在海外作战,不用中央那套,指挥使即是统兵官也是战时指挥官,分别只在于陈沐是否给发下军府调兵令符。   所以海外一卫指挥使的权力地位要大得多,像付元这种吕宋指挥使,调回内地至少是指挥佥事甚至是指挥同知。   游击将军?这是下级将领到独当一面中级将领的门槛儿,对付元来说档次有点低了吧?   他麻贵还是个总兵官呢!   付元嘿嘿一笑,欣赏于麻贵的眼光,也不解释只是摆摆手,指着身后小舟上随从搬下来的铳,道:“来时正赶上西夷船追击这艘小船,我看形制像是咱的船,就把这艘西班牙船截下,火器都被我收了,船上还有些剑矛,劳烦麻帅点派人手取来。”   “上面还有四十四个西班牙兵丁,五十三个水夫,一块押下来。本来还以为要有一场炮战,没想到他们说跟咱是盟友,不打仗。”   付元说着走上前离麻贵近了点,小声问道:“他们说是找土人复仇无意与大明为敌,说土人把他们的军寨、士兵都杀了,他们攻破部落后见有人乘船向北逃,就一路追击想要捣巢,结果就追到这来了。”   “我听着倒也是个道理,就没把他们怎么样。”   付元几句话说得麻贵瞪大眼睛,诧异道:“状元桥被攻破了?那镇关西呢?”   “什,什么状元桥镇关西的?”付元被这地名人名弄蒙了,自官职副千户后,他就是广城茶馆、酒肆的常客,对话本熟得不能再熟,猛然一听时空错位感太强了,愣了愣这才摘了头盔揉着一脑袋短发道:“他们打的土人,是咱的人?”   付元的头发不是在北洋剃的,他是在白古闹疟疾那会把头发剪短了,后来觉得短发挺舒服,所幸就不留长发了——本就是个游手好闲好赌惯偷的大头兵,压根就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   他不讲礼仪,他讲的是江湖。   咱的人?   付元这句话在麻贵耳朵里就非常江湖。   苦兀岛总兵官考虑了一下,抿着嘴微微点头,叹一口气才道:“派去教汉语的旗军都回来了,还没成咱的人就被西夷剿灭了。”   “也没剿灭,被击败后大部分往北跑了,西夷要的是土地,意在驱赶他们,底下的军人想复仇,但他们上面的军团长认为让这个部落的人散布恐慌对他们是有利的。”   “其他的事付某懂的也不多,麻帅可问询你的旗军。”   付元说着回首指向西班牙船,上面带着浓重江湖气息的旗军正押着西班牙士兵下船,他们身上几乎看不到一丁点儿南洋军那种令行禁止的气质。   虽然他们穿着制式军服,各个膀大腰圆,但举止轻浮看着不像军人。   付元向下船的家丁挥手,回过头向麻贵作揖,道:“不论何事,在下望麻帅勿早下定论,陈帅标下东洋舰队已自天津大沽起航,大军即抵麻家港。” 第八章 游击   付元手下这支二十三人的家丁队有江湖气很正常,没有军人气质也很正常,因为他们本身就不是军人。   他辞别蝶娘自广州府一路北山,拉不下脸面跟邵廷达等人同行,单骑策马,途经扬州时一时手痒,投赌赢的银钱有些多了被人盯上,后来拿出铳才将事态平息。   这伙早年走漕运讨生活、后来游手好闲的壮士便投了付元,在北洋领了军服,成了付游击的亲兵。   让这帮人打仗是肯定不行,但办事腿脚麻利市井历练出粗浅的察言观色,身处泥沼中的人最知道如何分辨什么是能拽自己脱离苦海的救命稻草。   他们对身无长物的付游击来说,是一伙成事有余之辈。   麻家港的空房子很多,为了躲避漫长的冬天,麻贵率部像猫倒窝般在港口附近设立两个百户所、麻家港也有两个聚落营寨,付元一行近五百人能在搬运货物之后分散居住在相隔不远的聚落中。   中式帆船比西式帆船的优势在于需要的水手极少,一艘双桅杆大船只需要几个人就能操作,不过他们这次远航每艘船都承载了双倍水手,以应对可能出现的问题。   平安抵达麻家港的付元觉得整个北洋军府都有点小题大做,明显是被麻贵先前遇到的风险吓到,只要识途、避开风险最大的冬季,不向北走太远,区区两个月的航行称不上太艰难。   风险确实有一些,但与陈沐悉心准备的程度并不相衬。   要是当初给麻贵如此充分的准备,也不至于死那么多人。   “他不复仇了,就想问咱们什么时候放他们离开。”   砖木屋子里壁炉烤得暖洋洋,付元伸展手臂自有从人将熊毛大氅脱下挂在墙上,北洋军靴踏在木地板上声音沉闷,坐在麻贵旁边的木椅上搓着两手,在铜制熏炉旁取暖。   他转过头对麻贵道:“这一船西夷士卒都是些没见地的粗俗人物,除了打仗,懂的东西少得可怜。”   麻贵的外语水平很差,他只会陈沐编写的那些明军日常用语,他们那批苦兀岛旗军都只会这个。   而且里面只有开战、胜利、劝降这三个方面以及一句走背字儿时客串海盗的语句——极为单调。   但付元的外语水平很高,虽然写不出来,但该说的他基本上都会。   在船上时敌人有很大的选择余地,付元没问太多东西,但这些西班牙士兵下了船,又被收走兵器,他就什么都能问了。   结果非常令人失望,付元的手稍暖和了些,取过烧酒盛上两碗,喝了一口才对麻贵道:“留着也问不出什么,如何处置?”   “对了,西夷已经知道明军登陆亚墨利加,他们发现了皇明旗,因此没有再向北进攻,派出这条船也有想找我们的想法。”   麻贵听着付元的话缓缓颔首,道:“那他们找到了,找到之后又想如何?”   付元摇摇头道:“这些西夷水师士卒也不知道,其使命就是找到明军,其实他们也不知道明军到底来没来,有个西夷士兵跟我说,在新西班牙,他们管这叫新西班牙。”   “在这一直有种说法,说土人是与中国失散的唐人,在墨西哥给他们干活的土人也会这么说,不过他们都认为这是他们口中的印度人借唐人之名重返自由身。”   “西夷一点儿都不信,这片土地上确有唐人,但他们能分辨谁是唐人谁不是唐人。”   这不必说,谁都能分辨,观衣着、举止、言语,其实就算说有一样的血统都未必会被承认。   付元说着就笑了,道:“不过别管他们怎么辨认,陈帅已经给这事做出决定了,他们如何辨认并不重要。”   麻贵先是点头,随后道:“陈帅怎么说?”   “陈帅说他们当然不是明人更不是唐人——但可以是。”   可以是,非常霸道,也非常引人遐想。   但麻贵是认同的,他所见过的人,蒙古人、女真人、朝鲜人、西域人,只要愿意为皇帝效力,都可以是明人。   加上个亚墨利加人也无妨。   麻贵说着笑道:“陈帅也有意思,他很热衷于让别人给朝廷打仗,朝廷又不是无兵可用,说百万大军没准不够也差不多,这帮老兵二十个挑一个,整训半年,难道还集结不出一支五万人的远征军?”   “这事在下还真知道,陈二爷没往那处想,麻帅有所不知,这些年别管是各省都司还是京营、禁军,南北讲武堂都是抽调下级军官的首选。”   “为远征东洋所建的北洋军府也成了朝廷最大的练兵地,每年可操练两卫一万一千二百军兵,今年山东、京营、禁军也派遣一千军士去那操练。”   “麻帅可别觉得人少,这每年一万人,二爷估计等五年期满退役,要都能活下来各地缺旗官的都会把他们招走,小旗、百户甚至千户都能胜任。”   “五年之后,如今毕业的讲武堂学员都会担当指挥使一级将官,到时候从上至下都是新军,他们再带五年兵,朝廷的军事会变成什么样?”   “到时麻帅所说的百万大军,又会是什么模样?”   麻贵没听懂,其实付元这么说,谁都能看出形势一片大好……可这和麻贵问的问题有什么关系呢?   不过没等麻贵发问,付元就总结道:“都是精锐!历来军队都一个样,最底下的士卒干最卖命的活儿,拿只能填饱肚子的钱,唉其实这人之常情,啥时候都一样。”   “陈帅没法给下边人太多钱,所以就让下边人长本事,再找一拨人干最卖命的活儿。”   麻贵这会儿明白了,其实就是让旗军变成旗官、旗官变成大将,拉另一拨人来当旗军。   这已经超过他所能考虑的事了,他仔细思索了一会,对此事不置可否,最后摇头撇开话题,道:“我打算先放个人回去,跟西夷商议以状元桥为界,再把镇关西的族人用这一船人换回来。”   状元桥,付元已经弄清楚状元桥在哪了,而且作为先头辎重船队的首领,他还带了一份杨廷相从西班牙回来绘的亚洲地图。   他摇头劝阻道:“麻帅还是先别跟他们商议界限了,这事让陈帅来吧,我觉得以状元桥为界,陈帅肯定觉得吃亏,吃大亏。” 第九章 捕鱼   付元还是了解陈沐的。   一望无际的大海上,成群结队的战船向东航行着。   气温变化得很快,来自海上长城舰上的命令下达至每一艘船,命令各船舰长官每隔半个时辰替换桅杆上的瞭望手。   船舱里的温度也不高,最好过的大约就是陈沐了,尽管旗舰的指挥室里也有耐火砖造的壁炉,但水兵室太大,何况旗军还要担当舰上执勤的使命,只有舰队指挥官最幸福。   所幸他们为应对寒冷的食物、取暖等储备都很完善。   这极大地提高了舰上幕僚官们的工作效率,为了取暖,他们都很喜欢钻进陈沐的船舱,而进入陈沐的船舱就意味着要进入工作状态。   “东洋军府是拥有财、政、军三权的地方部门,为完全掌握亚洲的一切,依据军府需要设立隶属东洋的五司,各司互不统属,皆效命于军府大臣,首先是我的幕僚、亲兵团。”   “军务司,下设二局,幕僚局设幕僚长,正次二人、幕僚无定额,主幕僚事、定赏罚、凭能否;军务局设军务长正次二人,随员暂设八人,主军府大臣私务,分领正五品至从九品俸禄。”   陈沐说这话时别人都不敢插话,幕僚局就算了,这军务局陈沐不说别人都知道,正次二人、随员八人,这完全就是在给伺候他的人找个名号。   “军事司,主各部编成、组织。设军事长一人,下设陆军、海军、情报三局。”   “陆军局主平时、战时的组织、兵员补充、大规模操练、各卫驻地变动、修路铺桥、军议、军乐、校场、训练、讲武堂、文书与统计。”   “海军局职权与陆军局相似,还有舰炮、船舰、航线、运输。”   “情报局主斥候与监察事,测绘、侦查,搜集整理亚洲各国部落军事、文化、经济、地理、天气等一切情报,搜集整理亚洲东洋军府己方一切情报,并点评研究这片土地上已经发生的战斗。”   “军事司暂设员额五十一人,俸禄正三品至从九品。”   军事司比军务司在俸禄上高,这在赵士桢、徐贞明、徐渭、杨廷相几人看来还是比较中肯的。   杨廷相暗自点头,没有出言打断陈沐,虽然陈沐说东洋军府是财、政、军三者皆有,不过人事上陈沐绝不会拿出来,何况整个东洋军府除了陈沐别人也没有人事权力。   他估计剩下的也都与军事有关。   陈沐后面的话并未出乎他的预料:“军器司,下设兵铳、甲胄、火炮、战船、马政、杂器、研究七局,主制造、豢养、司库,统管将来各县军器局。”   “军医司,设军医、兽医学堂、管理将来各卫所军医调配。”   “最后是运转司,主海关、商务、与国中运输事务。下设财务局,管理海关、商业运输、薪饷发放、金银兑换。”   “商务局,主管将来各地矿山、林地、猎场及所有商贾事务。”   “辎重局,辎重海运及运输调派、米粮食物。”   “人事局,每年登陆新兵调派预备兵、讲武堂毕业学员及退役北洋军兵的雇佣,伤残军官、旗军转业向幕僚、研究的工作安排。”   陈沐说罢,将面前桌案上的公文向前推了推,这才抬头对众人问道:“诸位觉得有什么要补充的?”   陈沐抬起头的时候几人还低头记录呢,最先抬起头的是杨廷相,他看着周围笑道:“诸君都没有要说的?那学生给大帅补充一点。”   这么些人就只有杨廷相是广州讲武堂的科班出身,他对军事上的事比旁人有更多知识,他说道:“大帅,在讲武堂时我就发现,不论南北,都没有围攻科目。”   “查阅过往战事,南洋军很少遇到围攻的情况,即使需攻打坚城,也不围困,以重炮火力强攻,白古三眼铳之战便是如此。”   “属下在返航时见过西葡诸多城堡,大多为坚固石城,很难强攻而下,北洋军又没有训练围攻,一旦遇事,总不能指望次次都以火炮将石城轰塌,何况坚固条石也难以轰破。”   “既然军事司掌管作战训练、情报局有那么多侦查事务,军器司还有研究,何不再增添围攻科,军事司陆海军局训练围攻,情报局训练间谍、军器司研究破城兵器。”   专业!   “围攻科,很有必要。”   陈沐与一干幕僚都认为杨廷相说得很有必要,他们确实需要一个这样的部门,来增加他们的围城能力。   “没有别的了?”   陈沐循循善诱,最后道:“军府要在抵达亚洲确立各司其职,眼下舰队应当正在经过黑水靺鞨群岛,还有一旬航程,还有时间,但眼下有更多需要解决的问题。”   “东洋军府的财富,从哪里来,东洋军府的扩张,从哪里开始?”   陈沐的话音刚落,赵士桢道:“林、矿与关税,南洋军府已有足够经验,从麻家港向南,明年站稳脚跟,商贾进入亚洲,在广阔大地探矿,以丝绸同西班牙换取白银。”   赵士桢对南洋有充足了解,杨廷相对亚洲有更多认识,他摇头道:“林业不难,亚洲北方到处是百年以上巨木可供规划林场,土地也足够广袤,哪怕一块林场仅砍伐五年,以现有的舆图,都足够规划二十处,能供百年千年地取得良材。”   “海关也好说,唯独矿产,东洋军府设立初衷是为得到亚洲银矿,但这已经是西班牙囊中之物,况且墨西哥有丝绸织造,而且规模非常庞大,他们最需要的不是丝绸,是生丝甚至吐丝。”   “在墨西哥,他们有多达万人的织丝厂,像陈帅在广州在香山所设立的织丝厂一样,但徒以人工,织机不行,产量质量都稍有不如。”   “长途运输,生丝一斤成本至少一两、吐丝一斤成本至少八分,即使贩至二两、二钱,最大的利润还是被西人赚走。”   “相较而言,在下更认可珠宝、瓷器和熏香、麝香、金属器具的贩卖,可取高利。”   是进士都很懂做买卖,还是说进士什么都懂?   陈沐有些诧异地看向杨廷相,至少在他看来,杨廷相似乎是什么都懂,如果他再贪点财,兴许就是另一个殷正茂了,而且给他十年成长,会比殷正茂还厉害。   他说的贩卖货物没什么特别,最大的差别就是那些都是加工后的成品,用现代的词说就是附加值高,是这个时代的高新技术产业与奢侈品。   同贩卖生丝、吐丝这些苦力活儿不同。   “贩卖什么货物不急,如果能得到我想要的,即使给他们运吐丝、脚钱白给也是可以让步的。”   陈沐说出这话,杨廷相没什么反应,但对他的贪婪有深刻了解的赵士桢等人露出异状——陈二爷是不可能转性的,他怎么可能说出‘让步’这个词?   而且听起来还乐于吃亏。   “波托西银矿在这,我想取得一块土地,在这,这条漫长的海岸线。”   陈沐先将手指向充当桌布的亚洲地图上的玻利维亚,随后将手覆盖在从秘鲁到智利的亚洲西海岸上,接着又在北亚与南亚的连接最狭窄处点了一下,道:“这片海岸线向内延伸四百里,包括这个地方,其他的一切都能让步。”   杨廷相头都大了,这个进士出身的文人表情难看到极点,小声提醒道:“陈帅,那是西班牙在亚洲的所有土地,除了银矿与墨西哥,你全要了?”   “而且你就是跟他们换地,拿什么换啊?墨西哥以北的土地麻帅苦心经营,再往东,那都是葡萄牙的土地,西班牙人没处可去。”   “换地?换什么地?”   陈沐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道:“阿兹特克人的首都,最繁荣的墨西哥城,我没要吧?西班牙经济支柱波托西银矿,我也没要吧?还想怎么样?我天朝大军远跨重洋过来,不吃饭啊?拿点海岸线捕鱼怎么了,我千里迢迢他不管饭算怎么回事?” 第十章 送死   亚洲,状元桥以北。   “我的爷爷带着儿子们这片森林打猎,现在这片森林与在这片大海属于我,我也将带我的儿子们在这片森林打猎,在这片大海捕鱼,将来我的儿子还会带他的儿子在这打猎在这捕鱼。”   “我们组成猎队,获取食物,我们跳舞我们在高山祭祀神明,我们和喜欢的人组成家庭,在这打闹、在这亲吻、在这做爱,我们终将在这繁衍,那是属于我的土地。”   “属于我!”   头戴羽冠的镇关西郑屠并没有穿上麻贵留下的明军蓝色衬铁棉甲,他甚至没有拿明军制式腰刀,两副铠甲如今只剩一副,被穿戴在一个更年轻的部落勇士身上。   那个明械兵已经带着勇士保护部落中的妇女、小孩向北迁徙,他们会经过伊族人的土地、穿过漫长的杉树林最终抵达长满松树的地方。   部落里那个来自海上住大房子的人说他们是明军,来自大海另外一边,现在住在北方长满松树的地方,那很遥远,比镇关西去过的任何地方还要遥远。   留下来的男人、女人,他们切削着箭杆,一遍又一遍磨砺着在状元桥那个明军用烧制的火窑融掉铠甲后给他们做的铁箭头。   箭簇有细长的箭铤,明军说铁质的箭头有机会穿透铁甲,细长的箭铤插进箭杆能让箭头的力量更大,更容易钉穿甲胄。   可惜西班牙人来得太快,疾风骤雨般的突袭让他们损失惨重,更没有机会使用这种新的兵器,如今只剩下三十一枚铁箭头,被分散到十五名最好的射手身上。   但他们还有铳,有从西班牙人手下解放的奴隶说着叫‘刚’,明军把这叫铳,他们还有九杆长铳,大部分缴获的西班牙火枪都在突袭中被抢回去了。   郑屠说:“我们都会死,死在今天。”   他仅剩的那些穿戴骨制衣物披牛皮毯子的部众勇士没有任何回应,依旧打磨着箭簇,将一支支带有细长箭铤的箭簇安进前端中空的箭杆中。   倒是身边有个人转头看了郑屠一眼,脸上用不知从哪弄来的蓝色染料涂抹着奇诡的纹路,下巴还钉着一粒小骨头,扯出难看的笑容道:“如果上天要我们明天死,今天就要乖乖活着。如果上天要我们今天死,那就是今天了。”   “在死之前,我会攥出他们的心、食用他们的脑,来得到他们的力量。”   他是郑屠的萨满,说着这些令人心生恐惧的话时,他正以温柔的目光抚摸着身旁高大骏马的鬃毛。   镇关西的部落里有三匹马,其中两匹跟着迁徙的妇孺一同去往北方,眼下他们只有这萨满这一名骑兵,他的腰上悬着明军的腰刀。   这正是他知道他们会死的原因,被突袭让郑屠失去了在周边小部落的威望,人们不再愿意和他一起远征,大部分部落都在战争后向北迁徙。   如今他们只有二百多个猎人,九杆铳、一匹马、一百多张弓和三十七副弩。   弩是那个明军教他们做的,木质弩床,受力的悬刀大部分也是木头,只有少数几张以牛骨制成,并不是那么耐用。   与此同时,四个正值壮年的猎人提着弓箭与斧头走出丛林,猫着腰穿梭在灌木中,向南奔去。   再向南走数百步,就是状元桥。   郑屠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入侵者不再向北追击,他们原本有机会追击的,如果在突袭当日他们追击,整个状元桥一个人都不会活下来。   但原因对郑屠来说并不重要,他的家园被摧毁才更重要,现在他要杀死入侵者,并寄望于夺回家园。   哪怕不能夺回家园,至少他能死在自己的家园。   “入侵者给这片土地带来灾祸,我的部落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郑屠并不因明军的馈赠欣喜,也不因西人的入侵而愤怒,夺回家园或者说发疯的送死都只是道路,只因为他应该这么做。   他如今心中所拥有的只是悲观——对这片土地的悲观。   从那个明军口中,短暂的相处时间他最感兴趣的就是西班牙和明朝,明军把他们比作自己人,只言片语中描绘出一个遥远而富饶的国家。   同时明军口中的西班牙人则稍显孱弱,在一个名叫林来的地方被明军击败,但国家同样不小,此时两个国家不但议和而且结盟。   还有葡萄牙。   在郑屠看来,不论是哪个国家,都会给这片土地上世世代代生存的人带来毁灭。   而他们无力抵挡。   披牛骨皮衣的勇士在灌木中发出咆哮,磨砺的石质长矛自灌木刺出,与西班牙巡逻士兵的铠甲发出响亮的金石之音,随后一柄锋利的刺剑穿透胸前牛骨,自勇士的背后透出。   短距离中一支石质箭头的利箭紧跟着钉在西班牙士兵的喉咙。   一切电光火石,紧跟着便是西班牙队长的高声怒吼。   “印第安!”   又是一支箭自林间射来,嵌在明亮的甲衣上带来的冲击力让头戴高顶盔的队长后退一步,并未造成任何伤害。   甚至就连他旁边那两个只穿被缝纫带着棱形棉甲的火枪手也不怕石质箭头。   值得一提的是,西班牙这种棉甲是从阿兹特克人那学到的,名字叫‘伊奇卡威毕里’,和美洲虎武士的衣甲相似,大部分战士都有,不同之处在于美洲虎武士在棉甲里还穿一层美洲虎皮。   哈瓦那被驯化的印第安人为他们制作这种棉甲,这比板甲更适合墨西哥一带的气候,而且还能提供不错的防御。   棉甲里的棉被压得异常细密,连西班牙人的箭矢也很难穿透,让印第安人制作显然非常符合成本,因此在西班牙第二次宣布破产后,新西班牙总督为士兵大量装备这种棉甲。   这也就是后来人们常见的西班牙征服者穿的那种大肩膀的武装衣,用的就是这种制作工艺。   在四名偷袭的勇士死掉两人之后,灌木丛中不再有箭矢射出,翕动中西班牙队长看见敌人已经向北逃去,尽管死掉一名部下,但他并没有追击,而是派人向职守营垒的上尉汇报。   郑屠诱敌失败! 第十一章 共舞   西班牙的总督分三种,总督Viceroy、都督Captain general、省督Governor。   前者在管辖范围内的权力上拥有国王的权力,等同于副王。   在发现新大陆的早期,西班牙出现了一大批世袭总督,比方说哥伦布就被授予世袭的副王头衔,不过到现在那批人已经死的死、剥夺的被剥夺、没被剥夺的也被迫放弃头衔了。   发展到现在,真正的总督只剩下两个,一个是新西班牙总督、另一个则是秘鲁总督,权限也受到极大限制,变成流官。   新西班牙总督区的总督马丁·恩里克斯·德·阿尔曼萨最近非常忧愁。   他已经做新西班牙总督许多年了,自1562起他从国中坐上这个位子,享受荣华富贵,但来自国中的诋毁与流言从来不少。   万圣节前夜,墨西哥城陷入狂欢,就连那些受到奴役的印第安人都得到一天假期,可总督阿尔曼萨却无法开心起来。   他写给秘鲁总督的私人书信被检审庭截获,而且书信中他还跟秘鲁总督抱怨新大陆的官员干的活儿太多,又收到检审庭与教会的限制。   “现在反倒要因为抱怨而受到更多限制,这帮白痴。”   阿尔曼萨看着窗外喧闹的街道,百无聊赖地向银质酒杯中倒上一杯来自哈瓦那的烈性饮料,名叫朗姆,是生产蔗糖后残渣发酵做的烈性饮料,起源于西印度群岛的土著人。   “总督阁下在忧愁什么?”   一个矜持的贵族青年走上前来,他穿着质地优良的黑色天鹅绒长袖夹克,披挂能映出烛火光亮并覆盖上臂的胸甲,腰间还挂着一长一短两柄细剑,脸上时刻带着骄傲的笑。   端着酒杯的阿尔曼萨转头,他认出这是他辖区的军团长贝尔纳尔。   作为伊比利亚半岛上一名公爵的第七子出身高贵,参加过法国的胡格诺战争并立下功勋,作为闪耀将星率领新西班牙的第三军团在秘鲁作战,平定当地反叛的印第安人后北上调至新西班牙卫戍墨西哥北方。   此时这名军团长在手臂上缠着与他黑色衣物明亮铠甲格格不入的黄色绸缎——依照西班牙人的审美,他应该在袖子或者肩膀上挎红色绸缎才对。   总督阿尔曼萨并没回答军团长贝尔纳尔的问题,这个年轻而优秀的小鬼知道他因为什么忧愁,他只是耸耸肩,向窗前酒柜扬扬下巴,道:“陪我喝一杯?”   贝尔纳尔脸上依然带着矜持笑容迈步走来,他谨慎地将左臂上悬挂的黄色绸布平整地卷了几圈,这才端起酒杯倒上一点,只是闻了闻便皱眉道:“我还是喜欢葡萄酒,这种印第安人酿的酒像……你懂。”   鉴于总督阿尔曼萨正端着酒杯缓缓下咽,贝尔纳尔没说像糖尿病人的尿。   “你不光不喜欢这酒,你还不喜欢哈瓦那的棉甲,所有关于印第安人的东西你都不喜欢。”阿尔曼萨挑挑眉毛,道:“阿科斯塔修士组织修士会议你不会不知道,修士们说了,印第安人也是人。”   贝尔纳尔失去饮酒的兴趣,把酒杯放下言不由衷地嘲笑道:“对对对,那些白痴还说印第安人有和半岛贵族一样的权力,众生平等,好像天底下只有他们才富有正义感一样。”   说着,贝尔纳尔抬手指向北方,道:“在秘鲁我的人杀死几万个印加人,北方的印第安人要厉害一些,但我的人从加利福尼亚到红河一天能杀掉三百个试图袭击我们的印第安人。”   “我死掉的士兵就没有正义感吗?”   “如果印第安人和我们有同样权力,为什么国王陛下不准新西班牙自己制造武器铠甲,甚至除了做丝绸还不准有任何手工业加工,我的士兵连弩箭头都要自己敲,好好的战士活活被白痴一样的法律逼成工匠。”   “呵呵,众生平等。”   众生平等,总督阿尔曼萨反复咀嚼着这个词,他对这个词有更多感慨,但和印第安人无关。   他要把西班牙本土、教会、检审庭、税务官和军队协调到一起,他们之间的任何矛盾最后都会反馈到他这里,对他来说,这才是最大的众生平等。   “我倒希望真的能和印第安人议和,大家好好生活在这,军队不需要死人,安心挖银矿、运蔗糖、玉米,最好和法国人也不要再打仗也别和伊丽莎白打,不然我们还会有第三次破产。”   和法国人的战争实在是太让阿尔曼萨难受了,法国人占领了北美洲西部,早在第一代新西班牙总督时代就接到国王的命令,要尽快调查清楚阿兹特克人的文化、经济、军事等事务。   为此他们在三十年前写了一份报告,由海上送给国王,那时候西班牙首都还是托莱多,结果这份报告被法国人在海上截获,最近又落入英国人手中。   也就是说,亨利三世和伊丽莎白都拥有关于墨西哥的全部情况,而唯独他们的国王菲利普没有。   “恐怕总督阁下要失望了,还有许多让阁下头疼的事即将发生。”   贝尔纳尔戏谑地看了一眼愁得发慌的总督,缓缓展开左臂上缠着的黄色绸缎,将长方形的大布铺在总督的桌子上。   “已经调查过了,这面缴获于墨西哥北方靠近圣塔克鲁兹的军旗来自明国,面料质地上乘,上面两个字是‘皇’、‘明’,不是一般军队所能拥有的。”   “皇是指他们的皇帝,明是中华帝国的称号。”   尽管总督阿尔曼萨已经见过这面旗帜,并且对这面旗子的来源有所猜测,但此时听到准确的消息,面色依然非常难看。   “很难想像这来自于印第安人,不过你说的不是一般军队所能拥有,这里面一般军队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贝尔纳尔果断摇头,摊手道:“修士只告诉我这面旗帜非常尊贵,即使去南京签订条约的随从也没见过,明军的军旗大多绘着动物,或主将名字的一个字、再或者单单写个明字,他们有太多种军旗了,我们没人见过这种旗。”   “但我猜这面旗子的大概意思是,明帝国的一般军队,比方说陈沐那种痞子,不配拥有?”   贝尔纳尔说了句笑话,见总督朝他瞪过来,紧跟着摆手道:“我不会轻视他,没人敢轻视他,全世界都知道他击败并全歼了新西班牙两万军队,我更希望明帝国派来美洲的是其他将军,哪怕更懂如何作战都没有关系。”   这话倒是让阿尔曼萨微微诧异,放下酒杯看着街道灯火阑珊,问道:“怎么说?”   “我们是盟军啊!而且他们还有钱,我当然希望明帝国派来更会打仗的将军,只要别像陈沐胃口那么大,我听说明帝国的人都信奉礼义廉耻有骑士精神,这对我们是好事。”   阿尔曼萨沉思片刻,仰首将杯中酒一口饮尽,点头道:“你说的对,在新大陆南方,我们可以与葡萄牙平分土地,在新大陆北方当然也可以和明帝国平分土地,并和他们一起向东开拓,赶走东部的法兰西蛮子和英格兰农民——可如果来的是陈沐呢?”   贝尔纳尔深吸一口气,终于端起那杯他不喜欢的朗姆酒一饮而尽。   “与狼共舞。” 第十二章 消息   麻贵放走了几个西班牙士兵,还搭上了一条百料小船,因为他发现只放走一个士兵是没办法穿越漫长的海岸线回到状元桥。   毕竟有上万里遥远,必须要一艘帆船,而且携带足够一月的食物,还不能让他冻死……这事麻烦得麻贵都不想管他了。   可新收的小弟镇关西不能就这么让鲁提辖三拳打死,不但还活着被奴役的族人得要回来,死了的也得让西班牙人做出赔偿,关键还有那面皇明旗,得要回来。   就冲着那面被夺走的皇明旗这事也不能无声无息地过去。   在人被放走之前,又有两支辎重船队平安抵达麻家港,人被放走之后的七天里,从辎重船上卸下的货物几乎将海岸占满,搬都搬不过来。   天公也不作美,指甲盖大的雪花下了半个月都没停,紧急修造的四条栈桥根本不够用,货物还是要用小船划到岸边堆放。   船太多了,这些辎重船每个船队四百料大海船都在五条以上,而四百料海船载重又在十二万斤以上,这些船队每隔一天从天津大沽起航,到这边也是扎着堆来。   其实四百料海船满载统统都在十六、十七万斤上下,但海上航行尤其是这种商贾没走过的海路,没人敢载那么重。   货物还好说些,长达两个月的航行让他们在辎重准备上没带易坏的东西,但数目庞大的牲畜还是让麻家港众人有喜有忧。   喜的自然是他们有马骑、有鸡喂、有羊放还有牛帮着干活,忧的是生怕这些牲畜熬不过这个冬天。   各类动物到处乱窜,即使运过来的动物早在海上漂着就死了两成,数目依然大到让麻家港难以承受。   还真别说,六畜死了这帮商贾船员没一个伤心的,靠港时各个吃得红光满面,下船还给麻家港旗军送腌肉呢,有的水夫还拿身上裹的皮子大衣给旗军穿上,笑呵呵地说是他们路上现做的。   没办法,吃了的也就算了,反正冻死的牲畜不吃一个多月也坏了,但这些皮子、翎羽都是军资,他们可以在路上穿着保暖,但不能带走。   难题一个又一个冲击着麻家港,先是用于豢养牲畜的马圈鸡笼不够用,紧随其后的便是没有足够容纳这么多人的房子。   所有营房包括麻贵、麻锦的屋子以及林地里的猎房全部改成通铺,最多的屋子里甚至住下十几个人,即便如此还是不够用。   无奈的水手与商贾们万万没有想到即使抵达麻家港,他们依然要在晃晃荡荡的船上度日。   好在他们还有足够的砖木,一栋栋砖木制成、带有壁炉的营房被快速搭建起来——壁炉来源于西班牙士兵的抱怨。   古代秦朝也有壁炉,因为它能有效改善火盆、火塘取暖的弊病,但后来有了火墙,就不再有壁炉出现了。   因为火墙更实用,虽然盖房子稍费劲一些,但能与室外的灶台相连,不浪费木炭。   但他们现在不缺烧火的木头,垒壁炉比做火墙更省砖,他们有很多房子要造,听到付元说陈沐还有近万人在海上飘着麻贵头都大了。   整个麻家港热火朝天,烧砖瓦的烧砖瓦、盖房子的盖房子,谁都别想闲着,就连那些西班牙人都被叫出来干活了。   这些异域来客最大的感慨,就是感慨麻贵把先前传递消息的那个人送走得太早了。   那个时候麻家港才只有三十多条大船,不过只有四条船装备火炮,看起来没什么让人震惊的,毕竟在西班牙人的固有印象中,他们很清楚明帝国是一个遥远大国。   可当传递消息的西班牙士兵离开麻家港,他们才知道明军的物资运输才刚刚开始,短短数日,涌入麻家港的明朝海船迅速突破百艘,并继续以每三日二十条以上的速度增加着。   而且他们听那个名叫付元的明国将军对他们骄傲又带着点抱怨的语气说他们好像有船队迷航,明帝国究竟为运送物资调派了多少条船他们已经没办法知道了。   数不清,这些百吨以上的船舰已将海面遮蔽,准备卸货的海船在似乎一直排到目力极尽,哪怕每天都卖力地搬运依然看不见尽头。   单单火药,百斤的木桶,仅仅由他们搬运的就超过一百桶,而且还有数目更多的硝石与硫磺。   付元和麻贵对这些西班牙士兵全无防备,因为他们发现就算把兵器还给他们,他们也不会跑,每天在麻家港好吃好喝地猫冬,除了哪天干活累了找明军要酒喝,这就是一帮免费劳动力。   而且他们态度还倍儿端正,不以俘虏自居,自然也就不存在逃跑……谁会从自家盟友的营地里逃跑?   连坏事都不敢干,乖着呢。   闲暇时,那艘船上的西班牙船长把身上仅存的烟草献给付元,拉着他小声问道:“付将军,你们的国家,会不会铸银币、火炮?”   这个船长和付元已经很熟了,他的名字卢卡斯,不过付元更喜欢意译而不是音译,因为他姓提尔,所以付元给这个五大三粗留着大胡子有北非血统的西班牙上尉起名叫忒光明。   忒光明这个问题问得付元满是诧异,看在保存良好的一袋子烟草的面子上,付元搓着手道:“你有话直说。”   “在我的国家,有个地方叫尼德兰,西班牙的一半收入来自那里,也只有那的商人会铸造铁炮。”   付元点着烟斗,缓缓点头,琢磨着这有点像江南和广东的合体,不过又不太想,见光明兄弟两眼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煤油打火机,噙着烟斗提醒道:“你接着说。”   “哦哦,在过去,王室每年从秘鲁总督区向尼德兰运送价值八十万到一百二十万杜卡特的银送到尼德兰轧制银币,给商人的利润是百分之十五。”   ‘八十万杜卡特’、‘百分之十五’这些词顺风钻进付元耳朵,在走到脑子的过程中自动换算,付游击两眼滴溜儿转,道:“四十到六十万两白银的一成半?这利润也太高了。”   “有条件的,尼德兰要为西班牙供给大炮和火药……但自从十年前,尼德兰叛乱,每年的轧制银币利润提升到三成还是无法供给足够的大炮和火药,总是被叛军抢走,南边的部队都重新装备弩了。”   付元眨眨眼,他捕捉到问题的关键,道:“你们除了尼,尼德兰,就没地会造炮了?”   “会,都会,我们会造拼接炮,就是你们说的佛朗机,但不会铸炮,只能像铸钟一样铸青铜炮,可青铜炮太贵了;过去能从尼德兰买炮,后来从葡萄牙买,但后来澳门的铸炮厂被你们的将军关了。”   “整个世界,只有你们会,哦不,英格兰人在三十年前会铸铁炮;尼德兰人和英格兰人贸易也会铸铁炮,尼德兰商人用金币控制瑞典,瑞典也会铸铁炮,我们只能从你们这些国家贸易铁炮。”   这可是了不得的大消息!   付元的耳朵甚至都能听见自己心脏在怦怦跳,他欣喜若狂,那股鸡贼的气质猛然爬到脸上,舌头抿着嘴唇露出一口白牙。   气氛突然陈沐,付元道:“而这些国家,只有大明帝国是西班牙的好兄弟?”   好兄弟?   你说什么呢,是谁在几年前把我们战无不胜的军团按在地上狠揍一顿的?   忒光明深吸口气,点头道:“我看见你们有很多火药,想在回去后告诉总督,不过又担心付将军会认为我泄漏机密,所以……”   “陈帅马上就要来了,我会先把这个消息告诉他,我认为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   注:欧洲第一门整体铸造铁炮诞生于16世纪40年代的英国,西班牙在1620年拥有第一门本国整体铸造的铁炮,此前一直依赖外国或尼德兰地区供给。   至于葡萄牙的想法就简单多了,他们是直接找的中国铸炮匠。在里斯本国家档案馆《季风书》上记载。   不过光明说只有这几个国家会是不对的,明、越、以及莫卧儿在内的汗国还有奥斯曼,都会铸铁炮。 第十三章 翻倍   陈沐原本以为像他这样的天赐英雄,在生活中总会比别人遇到更多磨难,却没想到自己经历两个月的航行后,居然平安抵达麻家港。   就连穿越黑水靺鞨群岛时躲避浮冰都连碰都没碰到他的海上长城舰。   整个航行过程最让他意外的,就是一丁点儿意外都没发生。   这让欣赏麻家港美景的陈沐感到分外挫败……为这次冒险,他可足足准备了一年多!   如果从派遣麻贵开始算起,那就整整四年了!   立在海上长城稍高出甲板一人的船艉楼上,陈沐迎着凛冽寒风望向麻家港海湾。   天空飘着像大雾般的雪花,呼啸的冷风让人睁不开眼,即便如此,银装素裹的麻家港依然美丽非凡,尤其是岸边扯地连天的营房上那抹了灰的白墙绿瓦,还有雪中摇曳的大红灯笼,撞色予以他非凡的享受。   但他这种因无意外稍稍欲求不满的闲适心态,很快就因为登陆亚洲后左舰队长官石岐的报告而沉下脸来。   他弟没了。   在躲避浮冰时,邵廷达所率领的前舰队满帆航行,各舰队本就在海上拉开数十里距离,穿过群岛后面的舰队又刻意沿岸放缓速度,以给前军舰队充足入港的时间。   毕竟谁都知道麻家港不是大港,只是麻贵率残部修造的小港,大批辎重一定会造成航道阻塞,战舰又比商船大得多,五支舰队一起靠岸,恐怕会更加手忙脚乱。   石岐专门给邵廷达所率前军舰队留足了时间,没想到自己还是第一个赶到麻家港的,并且直至五支舰队中第四支陈沐中军舰队都抵达了,邵廷达还没过来。   他立在栈桥上接应陈沐,小声道:“该不会出事了吧?”   说得陈沐心里一咯噔。   顿了顿他才果断地摇头道:“出不了事,出事来的路上就看见了,八成是向南偏航远了,亚洲海岸长得很,飘不出去。”   “莽虫带着工匠和犬马,还有兵将足用一年的粮草,最坏不过是飘到西班牙人的地盘上去,只要他不是发了疯攻打墨西哥城,谁能打过他?”   “放心,出不了事。”   陈沐说罢,定下心神,扫视一众迎接自己的将官,在人群中找到麻贵、麻锦及几个他能认出来是早年派遣苦兀岛的熟悉面孔。   当年从马芳麾下调派至他身边时麻家兄弟还是两员英俊的年轻骑将,如今才不过三年,面上已是饱经风霜模样大变,看上去苍老十岁不止。   陈沐当即快步上前二话不说行出拜礼,道:“诸位将军劳苦功高,一别三年让大明在亚洲立定跟脚,请受陈沐一拜!”   麻贵与麻锦对他是有怨气的,真的有怨气。   这怨气不是说陈沐哪里做的不好又或是他们将自身承受苦难怪罪于陈沐,不是的,这怨气来源于为何挑选他们做东征将领。   人各有命,若有的选,他们也想像付元、像石岐,甚至哪怕像迷了路的邵廷达,在这个时候,在麻氏兄弟已在这片明人不曾到达之地,用三年的时间在这片未知之地走完西班牙任何一支探险队三十年都没走完的路之后,他们像英雄像胜利者一般驾舰队统万众跨海而来,来了就有住的地方、有情报、有地图,什么都有。   但他们的怨气不知该从何说起,也确实无从说起。   没有人说虚言客套的话,麻贵与麻锦只是咬紧了牙关看着陈沐行礼,他们也一言不发地向陈沐回礼。   回礼是规矩也是对长官的尊敬,不推辞,是这一礼他们应当应分。   行礼结束,麻贵这才再次拜倒道:“禀报陈帅,苦兀岛总兵官麻贵,率部于万历二年入亚墨利加,至今测绘海岸沿线一万四千七百里,大小岛屿九十七座;其上大小部落二百三十三处,生民近十万;标记林场、渔场、适合开垦荒地共二百余处。”   “标下现余可战旗军,一百,一百九十六人。”   其实他们不说客套的话,反而让陈沐心里更舒服——太多意外了,至少在苦兀岛远征军身上,太多所有人都不愿看见的情况发生。   麻贵率军东行时,他没想过战船会被冻在海上,他只是幸运地选择了一条能够让他们及早抵达陆地的路,如果当时他选择率众回头,被冻死的人或许更多,并且他们将永远都不知道离亚墨利加究竟有多远。   陈沐也不想这样,在苦兀岛远征军最该得到补给的时候,麻贵失去消息半年,倪尚忠于沿岸搜寻却只找到他们废弃战船的残骸,全天下都以为他们死了。   执掌南洋的陈沐更没有办法抽身,那段时间恰恰是麻贵部减员最厉害的时间,后来得到充足补给,哪怕只是半年一年输送一次,麻贵部都没有再出现那时的情况。   “请麻帅召集麻家港所有旗军。”陈沐深吸口气,将麻贵扶起,道:“在校场,东洋军府论功行赏。”   在等待旗军自港口、左右百户所集结的时间里,陈沐没有钻进屋子躲避风寒,校场的积雪很厚,但陈沐并不觉得冷,衬着兔毛的双层牛皮铁靴踩在雪里,一脚深一脚浅地漫步在这片远征军披荆斩棘的土地上。   港口的旗军在各部将领的指挥下搬运着一箱箱辎重,校场旁的畜栏中,几头体形巨大的野牛依偎在砖墙下干草堆旁取暖,所有畜栏中唯独看管野牛的畜栏没有木头栅栏。   陈沐感到诧异,那些披着长毛的巨大野兽用谨慎的目光看着校场上的人,既不畏惧也不愤怒——这大概很像麻贵等人在这之前几年的生存策略,人力无法逆转天地环境,只能想尽一切办法共生。   他猜测这些牛是自愿走进畜栏的,否则不要说木栏,即使尽是砖墙,哪怕水泥砖墙,也拦不住这些巨大怪物的冲撞。   旗军自四面八方向校场汇集,终于在麻贵向陈沐表达他们已经尽数聚齐,陈沐先对众人拱手,这才开口道:“依照诸位来时的承诺,要官职的,旗军升百户、百户所佥事,小旗升千户、千户所佥事。百户升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   要说功勋,这小二百人陈沐认为人人都能升指挥使,因为这里的环境决定了,至少从今往后三十年,这片土地上别管你是谁,别管有什么地位什么样的财富,所能拥有的都非常有限。   但官职有限,他也没有办法。   “要领赏银回家的,两条路,一是赏银翻倍,来时麻帅承诺的一百两,东洋军府赏二百两,立功赏赐五百两的,东洋军府赏银千两;第二,赏银照数,陈某向你们家乡各卫所推荐,旗军,以总旗拿着赏银归乡;小旗,以百户拿着赏银归乡;百户,以指挥使拿着赏银归乡。”   “还有另外一条路,你们能在这片土地生存下去,都有足够学识与勇气,是天子最忠诚的勇士,每人两个名额官升一级,挑选宗族兄弟、子侄袭职,自己依同样的官爵俸禄入东洋军府,陈某要在军府新设军事司,由你们主水师陆师亚洲生存训练。”   “陈某给诸位一个月时间考虑,考虑清楚向幕僚司赵常吉登记,乘返航的辎重船回家,还能赶上万历六年的端午。” 第十四章 大事   陈沐不想让这些专家离开,一个都不想。   别管过去他们来自哪个国家,经过这三年时间,他们已经成为大明朝最忠诚的战士。   人类是可以被引导的。   另一个时代有个词叫‘沉没成本’,就是人在做决策时不单单会考虑当下的决策的成本,也会考虑过去所付出的成本,即使过去为这件事付出的成本与当下决策并无关联。   而且陈沐相信,他们大部分人在拥有更多选择时,不会选择离开。他们已经在明朝的亚洲做出一番成就,往后只会在加大投资,这投资不是真金白银,是他们的宗族、部落、生命、精力。   “大帅,在下看了麻家港的船厂,已初有规模,造出单桅小海船五条,还有两条正在修造,虽都是百料小船,但麻帅建船厂之初便有所规划,眼下工匠数足,只要从亚念招一批能听懂话的学徒,来年春季修整船厂,至多明年秋天第一批四百料海船就能造出来。”   陈沐听着杨廷相对于麻家港船厂的报告,缓缓点头,接着便对杨廷相问道:“旗军的住所,安排如何?”   抵达麻家港并不意味着万事皆休,尽管此前陈沐所有准备都集中于这次远航,但实际上抵达麻家港才是麻烦的开始,麻贵已经派人带两条船沿岸航行去寻找邵廷达舰队了,希望他没有飘到西班牙的地盘去。   虽说莽虫的心性在粗犷中透着点细,但那点细也要看对谁说……对于手下败将西班牙人,恐怕他不会细到哪儿去。   即使陈沐再看上西班牙人的地盘,当下的贸易他也避不开西班牙,更别说还有塞维利亚的租借地没有收取,一旦草率开战就全完了。   心里再好高骛远,当下也要脚踏实地,先把北亚各部落统辖一处才是正理。   “还有三千多人睡在船上,常吉算过,依照现有工期,十日之内全部下船搬入木屋,是稍冷了些,暂时挤一挤,我们人多,主要是烧砖跟不上,幕僚司是想先修出两座大砖厂,今后各卫所设立也不免用砖。”   “对,以后麻家港在三年内会是朝廷在亚洲的货物集散地,砖瓦这些从这向南运送,另外还要在港口开两条马车木轨道,这要等开春了,好在这的温度不低。”   麻家港独特的地势让这片区域温度比周围雪山之外稍高,陈沐估计这边冬天最低也就零下十几度,比再往北的地方要好多的,要不是这片土地上秋季狂奔的野牛群,恐怕亚念人也不会把这送给麻贵。   唯独的问题就是这不适合建立大城,作为一个半年都在冬季的集散、原材料加工地,工人离工作区域不能太远,否则天冷时不易出行,只能分散而居。   “翟哥儿想在麻家港开个做鞋铺子,想得到陈帅的准许。”   翟哥儿就是杨廷相从西班牙带回的那个双屿明人,流域在外许多年,如今人过而立,一辈子都在做鞋,回到故乡物是人非,此次跟着杨廷相作为亲随出征,没想到在这还是想重操旧业。   陈沐笑道:“想做什么没问题,正好你是军器司长正管着这些,不过怎么想着在这做鞋了。”   杨廷相本身就是讲武堂战船科出身,陈沐又打算让他在这造新的小快船,索性由他接管军府军器司事。   “他看了亚洲野牛的皮料,也看了麻家港旗军穿的大鞋,认为既无服章之美也不保暖,受朝廷远走东洋得以重返故土他一直想着报恩,想为旗军出一份力。”   “挺有家国荣誉,准了!不过要做就做的大些,连着皮袄、皮裤、皮靴,都给我做了,名字就叫,就叫,就叫东洋军府服靴厂,出产的皮袄、皮衣、皮裤、皮靴,全部要绣上东洋军府的名号!”   “先做军靴军衣,都以北洋戎服戎靴样式,内外双层皮,外层牛皮,内层兔皮要带毛,必须满足旗军穿用才能向国内贩售,你问他愿不愿意。”   杨廷相被说蒙了,他没明白陈沐在说什么,道:“陈帅,他是个鞋匠,在西班牙葡萄牙辗转十余年,都是客人去找他,量脚取材,过月余去拿鞋,你让他满足旗军穿用……他少说得活四百年才行吧?”   “我是让他开厂,雇匠人,用手工做一模一样的靴子袄子,依照旗军身高体长做几个样,然后所有人都照着这些尺码做出来,让各百户给旗军下令,每个人用卷尺量出身高臂长这些尺寸不就行了。”   “广州的鞋行街、衣行街都是这么卖的,他久居海外不知道,你也不知道?”   杨廷相抿抿嘴,低头道:“陈帅,学生家里有裁缝,没在外面买过衣裳鞋靴,入学后讲武堂也给发戎服,春秋夏冬发六表里……真不知道。”   陈沐瞪着俩眼眨了眨,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跟人家说市井生活,人自己家里养匠人不知道什么是市井,你说这帮古代有财富的家伙气不气人?   “行,你家有裁缝,你就跟翟哥儿说,带他去找军器局匠人,他们知道该怎么建厂、怎么运作,让他学学,你也学学,执掌军器局不能不懂这些。”   “除此之外还有个事,麻家港有火井,你记得在随船返航的商贾给南洋穿个信,明年送来些四川的煮盐匠,我要最好的匠人。”   所谓的火井就是石油井或天然气井,被麻贵的巡视旗军非常偶然地发现,不过到底是石油还是天然气,陈沐现在也不知道,要是石油的话,将来他们的煤油倒是不用辎重补给了,但当下也还没有更好的利用方式,还要多加研究。   “还有个事,算了,等我先见完付元再说吧,他说有西班牙的事要找我,你先去忙吧。”   陈沐想说的是用橡胶底做皮靴,不过眼下他们没有橡胶,南洋的研究们在使用杜仲胶的时候用陈沐提出的硫磺与他们自己加入的胡粉,能让胶硫化,但那个当下需求很少,自然就没有太多产量。   如今守着亚洲,橡胶树就在那边,应该很容易弄来,陈沐打算明年就把它们种到琼州、吕宋去。   杨廷相告辞没多大会,等候的付元便探头探脑地走进来,脸上依然挂着跟陈沐当旗军时候的笑容,把熊毛大氅往木屋里一挂,关门前还左右看看,这才走到陈沐身边,小声道:“二爷,属下有个大事要给你禀报呀!” 第十五章 算计   “他们不会铸铁炮?”   陈沐惊了,道:“那卜加劳炮厂是怎么回事?”   “铜炮、佛朗机、还有雇的中国匠人。”   付元理所当然,对陈沐道:“卑职以为,二爷该信这个西夷的,要是葡夷会,西王还用年年向别人买?而且他们的事很奇怪,国王也够抠门的,找人家买个炮还商量。”   “嗨,这个都一样,咱皇帝想要个珠子不也得抽内库的银钱去民间购置?”   陈沐摆手道:“你这么一说,这倒真是个大事,老关把卜加劳炮厂挤挎还是做了天大的功勋,这可了不得,此时必须促成!你口中那个光明,他知道西班牙每年向尼德兰购入多少火炮、多少火药么?”   付元脸上浮现沮丧,拍手道:“不知道啊,卑职想过,咱知道他一年购入多少炮,就能大致知道他有多少条船,多少火力,但光明只是个小船长,也就知道些国内传开的事。”   “购入多少火炮,他就知道他那个连队一门都没有,船上有十二门拼接佛朗机,打仗的时候拔下来就能当陆炮使。”   陈沐没说话,抬手磨砂在船上俩月不经修建的短须,眨眨眼看着付元。   火炮、火药购入量估算战船数量?付元有长进啊!   他刚才可没想这个,他就是单纯想知道这是一笔涉及多大款项的买卖。   陈沐压根没想知道西班牙有多少条船,毕竟一时半会他就没想和西班牙打全面战争,只要能做成这件事就不需要打仗了。   塞维利亚的海关、再加上现在这有可能的铸币权、供给一个国家的火炮出口,这还需要打仗?   当个大好人就能得到自己想得到了一切了。   陈沐只知道一件事,如此一来,除了捕鱼这个借口之外,他又有了一个索要秘鲁、智利的借口。   他想要的,就是墨西哥以北的全部海岸线向内陆延伸一千里,当然麻家港已有的土地他绝对不会吐出去,向内延伸一千里只是个底线。   除了北方,还有亚洲南部的海岸线,一直延伸到后来玻利维亚的波托西银矿——那是西班牙的命脉,不依靠战争是绝对不可能索取。   甚至相较而言,如果能得到波托西银矿以西全部海岸线,让陈沐放弃北方海岸线的一部分都没关系。   北方海岸线所拥有的,在陈沐的印象中重要的是金子和杉木,其他的都不重要,南方就重要多的,那片土地埋藏着全世界唯一的硝石矿。   硝石矿,比真金白银对大明重要。   “你别在麻家港呆着了,那么多人都没屋子睡觉呢,出去干活,带上你的船队,我再给你拨战舰五条,把这个光明和他的兵都送回去。”   “不能送呀,大帅,麻帅是要用他们把状元桥的郑屠部下换回来的。”   “郑屠?”   陈沐有一种身在小说中的感觉。   “亚念人被他起名叫牛魔王、红孩儿、巨灵,没准还有哪吒李靖,东边怎么着,又玩起水浒了?”   “俘虏不用换,直接要就行了,跟他们说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那支西班牙军队擅自进攻我大明子民,还夺走皇明旗,擅开边衅撕毁盟约,难道想要开战么?”   陈沐摆手道:“让石匠给你做块界碑,他们说不想,你就把那块地给我收回来,过了状元桥把人再往南撵两千里,把界碑扎到那去,让光明直接去墨西哥城,把我的信给他们的总督送去。”   坐在壁炉边烤火的付元手顿在当空,转过头眼睛一眨一眨,怔怔地看着陈沐低头开始写信,过了半晌才说道:“不是,二爷我就三条五百料战船,你就是再给我拨舰五条,拢共才八九百兵,这就让我宣战去了?”   “万一他们不服软,卑职可就掉火坑里啦!”   付元起身道:“咱不是怕打仗,你给说书的一块下令,卑职给你一路打到墨西哥去,这也没个策应,这这,这不行呀!”   “谁让你宣战去了?”   陈沐笔搁一边,看着付元笑着叹了口气,道:“你想想,状元桥说是咱的土地、郑屠说的是咱的人,但人家是么?当然不是。”   “话说起来,道理上是不是站不住脚?但好在那也不是西班牙的,那是人家郑屠的,他们也没理,反正都没理,咱的嗓门大一点,又有什么不行呢?”   “首先他们不敢宣战,咱在麻家港有七千军队,后勤辎重一应俱全;他们呢?从墨西哥向南,每年都有台风,他们在这边的舰队不多,驻军也不多,本身还对咱有忌惮之心。”   “你想想他们谁想打仗?是国王想、贵族想、总督想、商贾想、军团长想还是士兵想?士兵是肯定不想的,他们害怕咱,打起来死的是他们,而且他们想不想也都不重要。”   “商贾不会想,大明的商船能给他们足够利益;贵族有些想有些不想,在西班牙本土和这事没关系;总督可能又想又不想,至于国王菲利普,他们和尼德兰还在打仗,那比这更重要。”   “军团长们是肯定想,将帅要立不世功勋,自林来一战,击败大明舰队对他们的个人威望无疑是重要的,但光他们想也没用。”   “哪怕这会儿受了气,真想打也会拖到明年甚至后年,但只要咱们能为菲利普提供火炮,支撑他们和尼德兰的战争,首先总督就不想打了,这是多大的功劳?菲利普一时半会也不会想和我们宣战。”   “所以我的分析,你这次去是可以虚张声势的,不会开战。”   陈沐说着摊开两手在桌面上,补充道:“当然,最重要的是,我们有开战的底气。”   “五支舰队足够在明年六月之前把西班牙在亚洲西海岸所有商船战船击沉、所有据点用炮弹犁一遍,等到明年六月,又会有五支舰队运送北洋二期一卫兵力抵达麻家港。”   “东洋军府可以整整两年什么事都不干,西海岸一丝一毫不做经营,只为毁掉他们的经营,连墨西哥城都给他拆了。”   “我们的辎重撑得住,一万军队丢在这两年不干正事,往多了算即使战船火炮全沉了,明年造新的不过二百万两而已,陈某人撑得住、大明的物资也撑得住,西人那财政像金银漏子一样,他们行么?”   “那么大的国家,咬咬牙行是肯定行,这笔账我会算,他们也会算,算完了未必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打一场对他们没意义的战争。”   陈沐说罢低头将书信写完,抬手一举递给付元,道:“所以付游击,带着你的舰队去耍威风吧,把界碑给我扎到状元桥以南两千里去。”   陈沐一番分析,让付元在心里也算了笔账,好像确实为了一点土地跟陈沐打一仗没什么意义,富有确实可以为所欲为。   “等等!”   付元正待离去,刚转过身就又被陈沐叫住,连忙又转回来,就听陈沐道:“在岸边见着我弟,记得把他捡回来。” 第十六章 万岁   在陈沐心中,邵廷达应该是迷航后飘到亚洲西边哪处海岸,以莽虫的性格,应该知道陈沐肯定会派人找他,最大的可能会在原地立下一座高高的营寨,吃着船上的军粮练兵。   他只猜对了一部分。   邵廷达确实知道陈沐一定会派人找他,所以发现自己好像迷航之后特别有恃无恐。   有恃无恐到什么地步呢?   他根本没在靠岸后原地下船设立营寨,派一支船队向北寻找麻家港去给陈沐报平安,接着就继续下令往南走了。   邵将军沉迷于统帅大舰队的快感不能自拔,一点儿都不着急去找陈沐。他的舰队有五支船队大小战船辎重船三十三艘,就算往北派一支船队还有二十五条船。   在南洋他都没统帅过这么大的舰队。   不趁此时机过把瘾怎么行?   当然了,他往北派出给陈沐报信的船队上带的口信,是邵廷达迷航后率舰队探查沿岸地势,为今后可能的战事做准备。   这倒也不是假话,戎马战将眼中的风景,山川河流地形走势都要比寻常百姓精彩许多倍。   职业与经历会能影响人的思维方式,对东洋舰队的四名舰队提督来说,陈沐到这来是做经略亚洲,他们只管经略的后半部分,攻略。   人家到这来就是来打仗的。   莽虫的巡行海外给亚洲西海岸居民带来极大的恐慌。   这的原住民都是见过船的,麻贵的小船经常从这边来了又走,一会儿往南走了,一会儿往北走了,很平常。   但麻贵的船多大?最大的船才四百料。   邵廷达那艘镶着灵位板的旗舰可是正儿八经的超标六甲舰,几经修复船甚至撵上陈沐过去的座舰赤海,整个就是一头海上巨兽,领着成群结队的战船从别人家门口过,能不恐慌么?   恐慌归恐慌,邵廷达什么也不做,在船上拿望远镜远远看着百姓宁静祥和地捕鱼、采集、伐木,甚至哪怕一个裹着皮衣的白胡老爷子坐在沙滩上抽烟,他都觉得挺好看。   挺好看,这个词挺奇怪吧?   其实邵将军的原话更奇怪,他说的是:“喔干林娘,看那猢狲老儿,坐那假水啊!”   一路走一路开心留下一路恐慌。   一直到他进入伊族人的地盘,像麻贵一样,第一次见到如此庞大部落同样感到新奇得不得了,才刚因好奇命令船队停下,就有伊族的老人、妇人端着皮毯、牛角还有金块玉石俸给他们。   而且还做出请的姿势,请他们进入村庄。   “这的百姓真是好客,我们去看看吧!”   直到邵廷达的部下从马船里牵出他们的坐骑,献上宝物的亚洲村民尖叫着作鸟兽散,惊呼声震动村庄。   在邵廷达还没弄清楚他们为什么前后差别这么大时,田地内、村庄里,数不清的原住民猎人持弓箭、长矛向港口杀来。   跑得最快的几个人里,居然还有两个让邵廷达舰队旗军感到熟悉的身影。   人他们是绝对不认识,邵廷达从小到大就不认识带骨质耳环鼻子上还穿牛骨头的人,但他认识衣服。   太显眼了。   俩人一左一右,左边的头戴铁质高顶盔,穿着件镜面胸甲,手上攥着护手长剑,下身裹皮裙,仅看上半身,是标准的西班牙士兵打扮,而且看上去还是装备不错的西班牙士兵。   右边这个就更厉害了,全副武装,头戴铁笠盔,身披深蓝布棉衬铁甲长罩衫,手臂绑着铁臂缚,足蹬一双黑布圆头肥军靴,手提短柄铁瓜,冲到一半儿愣在当场。   对面的人,好像头盔和自己差不多。   然后他就开始大叫着邵廷达听不懂的言语劝阻周围那些冲来的原住民战士。   邵廷达看着也有些搞不清楚状况,抬手制止身侧已经列阵完毕开始铳刺插在脚下端铳瞄准的旗军。   这批北洋一期旗军训练有素,邵廷达甚至还没有下令,他们已经结成接战阵形,两排鸟铳手举铳在前,两排长矛手在后,工兵队与来不及去船上拉炮的炮兵队在后面两丈提着铲子开始挖散兵坑。   他们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是一方面,另外就是从千户到旗官都能准确地给旗军下令。   邵廷达看着不远处阻拦并且真的阻拦住上百原住民猎人的那个身影,自言自语道:“辽东军?但头盔是咱们的。”   那个原住民的装束就是辽东军,邵廷达在率船队到北洋的时候有李成梁的部下来给他们这些南洋将领送礼物,穿得就是这身,内外两层捶打压实的绵制,除了两袖,夹层实以铁甲片以铜铁钉固定,一身铠甲四十五斤,沉重得很,但很适合长城一线冬季寒冷温度。   不过辽东军的头盔是边军血统的圆顶或尖顶盔,他们没有南兵血统的笠盔。   天上地下,把这身装备混搭的,只有麻贵的兵,他们的头盔、臂缚、兵衣、靴子、胸甲是南洋调派的,但在苦兀岛严寒之下,又从宣府调了一批棉甲,就是这些。   东洋北洋的旗军穿的是胸甲,要轻便的多,里面穿棉衣外面还人手一件和北洋军服颜色一样的棉大衣,穿上也没比棉甲轻便到哪儿去。   军官就好些了,像邵廷达付元他们都有熊、狼、兔等动物毛皮制成的大衣,相对轻便一些。   古怪的情景出现在邵廷达眼前,明为联盟实际从未联手的明军与西班牙士兵在亚洲海岸原住民村落中被穿戴者拼在一起。   那个穿戴辽东棉甲的原住民士兵好不容易劝住那些猎人与战士,带着些畏缩独自走到两军中间,大声对邵廷达喊道:“我是长腿熊,状元桥郑屠的部下!”   声音特洪亮,顺天官话说得字正腔圆。   邵廷达思衬片刻,没想起南洋军有谁名叫郑屠,又转头望向自己麾下的千户黑云龙,问道:“黑娃,你们北洋有人叫郑屠么?”   黑云龙闭着眼睛回忆着自己那些亲戚,果断道:“没有!”   邵廷达眉头缓缓皱起,抱着手臂语气不善道:“会不会是他们杀了麻帅的部下,抢来的甲胄?我看那棉甲与头盔不配套。”   长腿熊听不见他们说话,听见了也未必能听懂,但他能看出对方首领的表情看出情况不太好。   可是明军在状元桥教他们说话教得太短了,学习时间本来就很少,能做个自我介绍已经是超常发挥了,这会心里越急越说不出话来。   最后一着急,朝西边猛然拜下,高声道:“我大明子民,皇帝万岁!”   哗!   挡在他前边的旗军分开两侧,连邵廷达都避到一边……这他娘拜皇帝的谁敢挡? 第十七章 联军   麻贵称他们为伊族人,只是因为他听见他们在追击中喊伊,其实他们有自己的名字,叫内子陪儿子。   嗯,邵廷达是这么音译的,老婆孩子,很好啊!   虽然人家本身不是这个意思,可他觉得这个族名好,非常恋家,男子汉大丈夫,不疼老婆孩子怎么行?   他们喊伊,其实是在说‘你’,想让麻贵手下那个骑兵停下,站那儿不动让他们用弓箭射。   “你是说,西班牙人曾骑马攻击他们,所以他们看见骑马的人害怕,又因为你在这,所以一开始他们很欣喜还奉上礼物?”   部落村庄的长屋里,邵廷达拿着盛满糖浆的陶碗对长腿熊问着,这种糖浆是原住民采集当地一种树木的汁液后蒸煮做成的。   周围的原住民在长屋中火堆旁围坐,他们听不懂邵廷达在说什么,就连学过汉语的长腿熊也一会迷茫一会猛地点头,二人交流三分靠听七分靠猜。   “西班牙还打我们,状元桥没了。”长腿熊说着脸上并没有悲伤,道:“郑屠让长脚熊找麻贵,怎么找麻贵?”   “你是想问,麻贵在哪?”   邵廷达喝着糖浆哈哈大笑,抬起二指摆着指向长腿熊道:“问得好!我就是来找麻贵的,迷路啦!”   “不过不必为此忧虑,你是郑屠的人,郑屠是麻贵的人,麻贵是俺哥的人,你们也都是大明的人。”   邵廷达挺有逻辑,拍拍瓦罐,又指向长屋外面,道:“糖水不错,我看外面有水井,我的船要补充淡水,免得你们惊慌,你们出点力气,帮我把水抬到岸边。”   “这的天气不算冷,我们在岸边小住几日,让船上水兵轮换着到岸上歇歇脚,你们点起兵马,跟邵某舰队水陆齐进,我们去把状元桥拿回来。”   邵廷达说着,转头对黑云龙道:“嘁!俺还当麻家兄弟在这儿吃香的喝辣的,不曾想为俺哥吃了不少苦头不说,还要被那小西夷欺负。”   邵廷达不知道麻贵在这儿过得是什么日子,只是在国中听说麻贵过得不算痛快,手底下兵死的比他在南洋接连大战还多,自己还被朝廷追封当了一把活死人。   那些他都能理解,唯独这看起来新收的小弟还没拉够关系就被西班牙人铲平这事他脑子实在接受不了。   太憋屈了吧?   想想他们南洋军府大明宗藩军,战船火炮铳队矛兵,那是个什么光景?再看看这边,鸟铳火炮是一杆没有,兵甲也才勉强算作二领,弓兵矛手,最过分的居然还有石头兵器。   唯一能让莽虫看上的,大约就是老婆孩子族数量众多士气高昂的战士们了。   自被推举为战争领袖的部落长老向周边部族发出集结命令,北方十余个村落在几日里陆续派来半数猎队参加进攻,南方更多部落则将人手集结在他们南下的必经之路。   他们衣甲简陋,大约十个人才能勉强凑出一副没有铁甲片的棉甲,更多人穿着毛皮衣甲,有些还在外面镶上木质或骨质来增强防御。   兵器倒还不错,石矛骨矛是肯定不行,但大弓做工精良、臂力强劲,如果不是那些骨箭簇,还是能入邵廷达眼里。   吃了两天炙野牛肉的邵廷达一度怀疑这种箭头很难伤及体态庞大而毛皮厚实的野牛,后来长腿熊帮他解除了这个疑惑。   在狩猎活动中,他们的弓力量很大,兔子、野狼都逃不过老练猎手的伏击,但石质、骨质箭头毕竟杀伤有限,并不能用于对付熊、野牛这种皮糙肉厚的大型野兽,射上十箭至多有三箭能碰巧刺破皮肉留下血迹。   在大型野兽的狩猎中,长弓的目的在于能令野兽惊慌,他们会选择在冬季找相对瘦弱、落单的野兽麻烦,那个时候它们的毛皮长得最好。   用长矛、弓箭合围驱赶,把野兽赶到预设陷阱,一切才手到擒来。如果情况不妙,就需要长矛手们性命相搏,长弓没什么用处。   一个百人村落,冬天只要能猎杀三头野牛,配合储存下的备冬食物就足够撑过整个冬天。   莽虫拿着敲制简陋的铁箭头把玩着,这的人很会利用火,他们把河里捡到的石头烧制,有时会有铁,但他们不知道哪里有铁矿,即使知道也不知道该如何开采。   只要一批铁箭头的到来,这些只会射准的猎手战斗力便能猛地向上拔一个台阶。   看到原住民战士穿的棉甲,邵廷达可算知道在林来岛一战中那些西班牙士兵为何显得有些不堪一击了。   在这片土地上,明军来之前西班牙人的敌人是原住民,面对原住民的兵器,用陈沐的话说,铁甲的防御已经溢出了。   人们会在什么情况下放弃铁甲呢?   一个是除非你穿的铁甲厚重到走不动道依然挡不住铳膛中射出的铅丸;再一个便是随便穿个厚衣服敌人就很难伤到你。   这一时期亚洲西班牙人面临的情况显然是后者。   短短数日,村落周围便聚集起一支四百余人的猎手部队等待与邵廷达部一同向南进发,在他们之前两支百人规模的原住民小队已向沿途各部分散,召集各部族人参与进这场为争夺状元桥而发起的战争中。   并不是过去麻贵认为的‘伊族’或如今邵廷达脑海里的‘老婆孩子族’有这么多士兵,而是作为沿海最强大的部落,他们就像一道大坝,拦住向北扩大领土的西班牙人。   在他们南方,数不清的部落原本都定居在墨西哥北方不远的地方,直至二三十年前才从那边被西班牙人驱赶,被迫向北迁徙。   如今有机会能打回去,尽管他们知道战争的目标是状元桥,但至少这也算一个开始。   不过就在一切准备就绪,长腿熊向邵廷达的船上搬上十桶糖浆,海陆军准备开拔时,一位不速之客的到来打断了莽虫想要集结原住民向南进发的念想。   并不像邵廷达麾下又带马船又带辎重船集结出一支拥有二十余条船的舰队,来人船舰只有九艘。   一艘八百料大鲨船作为旗舰,紧随其后七艘五百料常规大鲨船、一条福船携带辎重,九条战舰的规模在战力上并不比邵廷达战舰差到哪里去。   付元来了。 第十八章 界碑   来自墨西哥城新西班牙总督的命令传往状元桥,结束了驻防此处西班牙士兵们心中忧虑。   自状元桥土著将他们一座兵站拔除后,发觉失去部下联系的连队长官向北行军,发现他们的兵站已被夷为平地,在原本设立兵站的废墟上,土著人以太阳崇拜的方式立起一座土丘。   在最短的时间里,连队长官联系到同属贝尔纳尔军团下两个连队上尉与随军商贩的雇佣兵,集结接近七百兵力向北扫荡。   结果不言而喻,兵站化作废墟后立起土丘,土丘被毁掉后重新竖立兵站。   原本事情会随一次屠杀尘埃落定,他们甚至没兴趣理会这片土地本来的名字亦或是原本的主人是谁,直至战利品中出现那面皇明旗。   原住民不会拥有这样精美的旗帜,皇明旗被连队上尉当作宝物献给纵队上校,上校又以同样手段送给身在墨西哥的军团长贝尔纳尔,通过识货的军团修士之口,一支连队在新大陆北方攻击明国军队的消息在墨西哥引发轩然大波。   两个月的时间里,除屯驻于墨西哥城的一支纵队外,贝尔纳尔军团散布于墨西哥北方方圆一千里格的两个纵队收缩防御。   超过两千名士兵短暂放弃北方、东面的探查,将活动范围缩小为沿海向内陆延伸一百里格,同时墨西哥城紧急集结出三支由第二代西班牙印第安混血组成的军团。   同时新西班牙总督通过教会向秘鲁总督区下令,截留一切停驻新大陆的武装商船组成舰队,向墨西哥城运送战争所需,其中一大部分是用于守城的工具与粮食。   以墨西哥城为中心,整个新西班牙总督区,山雨欲来风满楼。   总督、教会、检审庭、军团长、商人,在关于筹备第二次西明战争的意见上达成空前一致。   第一次战争过去数年,他们对明国的情报虽然还是少得可怜,但对比当年已经拥有长足进步。   比方说当年菲律宾总督雷加斯比从西面航线辗转逃回马德里,让他们知道大明帝国对南洋可怕的掌控力——一个明国海盗,能轻易在他们的殖民地中招募到两千士兵,并不因为他是海盗,而单纯因为他有明国官员义父。   万圣节过后,新西班牙与秘鲁两个总督区形势大乱,被截留的商船逃往旧大陆的数量与日俱增,在秘鲁海岸,一个乘客位置甚至能卖出二百枚银币的高价。   足够大的利益让船长勇于冒险,留在这可能得不到什么也可能会在战争中发一笔横财,但现在离开一定会发一笔大财——对许多人而言,这道选择题不算太难。   进一步加剧动荡的原因是上层人物对待危机的态度虽然达成共识,但在更细化的方面,产生更大的分歧。   打定主意留在新大陆的商人们极力游说总督向北方发出谈判使者,寻找明军的踪迹并试着与他们洽谈,消除状元桥一战的误会,并进一步得到更多的贸易。   军队与教会却并不这样想,教会态度非常强硬,认为根本不必做任何战争之外的准备,为神洒下更多留存世间的光辉。   军方并不强硬,他们更认同试试蒙混过关,比方说在新大陆的明军并不多、又比方说消息根本不会传到明国,只要大家不像那些愚蠢的商人般把这件事捅出去,明国人永远都不会知道。   他们确实在准备战争,并且非常认真地准备,只不过大部分人都没有真的打算投入到这场战争中。   最心照不宣的情况莫过于不论总督还是军团长,他们为可能出现的战争做出一切准备,却谁都没有向前线军官下令进攻可能出现的明军。   恰恰相反,前线军官收到的命令都是尽量避免在形势尚未明朗的情况下向明军进攻,比方说如果明军来不是为了打仗,就不要攻击他们。   然后明军就来了。   消息在圣诞后伴着安达卢西亚战马狂奔的马蹄进入墨西哥城,明军的舰队与陆地上数不清的原住民进入马林,也就是明人口中的状元桥,向土丘废墟旁两座新建起的兵站展开围城。   经过半个小时的游说,贝尔纳尔军团第二纵队五连的十个步兵小队、十四名骑兵、一名随军教士在最高长官军士长的率领下将兵站内物资付之一炬,安全撤出兵站,向南退出马林。   紧随其后的第三天,明军先后经过距马林三十里格外的圣塔克鲁兹、卡梅尔,这次两个连队的士兵在未交战的情况下退出驻地,因并无高级长官率领,不但两个连队士兵所有武器、铠甲、马匹被明军解下,就连兵站内囤积的物资及港口战船也全部由明军接收。   第六天、第八天……明军南下的脚步并未停留,甚至陆地上追随的原住民猎兵团还因西班牙人让出沿海兵站而得到补充,规模更近庞大。   在状元桥北方遇到明军舰队的郑屠加入为收复失地的远征后凭借留下持续袭击西班牙兵站的威望势力不降反升,麾下迅速拥有一支二百余人组成的小队,成为各部联军中较为庞大的一支。   沿途几乎完全没有风险,付元与邵廷达率领下的明军舰队南下趟平,所遇到唯一的意外发生在靠近西班牙语中名为和平之城的兵站。   那时付元早已完成陈沐所要求的往南两千里的使命,他足足向南行走接近三千五百里,如果不是这里属于半岛,其实已经进入墨西哥城附近。   这里的兵站屯兵同样一个连队,作为新西班牙的养马牧场,这里一个连队有至少五个小队都是骑兵,因距离墨西哥城已经非常接近,付元并未太过放肆,造成西班牙士兵离开后愤怒的传教士策马持点燃火绳的火绳枪率二十余骑兵狂奔而还,远远地向陆地上原住民士兵射击。   短暂的冲突以传教士令部下赶在明军下船前逃走告终,部落联军损失了七名好手才面前把一个发了疯持到冲击人群的西班牙骑兵拉下马。   在那之后,付元的舰队停泊在海港,邵廷达率舰队绕过半岛从另一边向北航行,在海湾尽头留下一支船队,依照陈沐的命令钉下界碑。   这确实是两千里,如果不算付元驻扎距离墨西哥城仅有千里距离的半岛的话。   刻皇明二字的巨石界碑被扎进地下的同时,作为传信人的忒光明也终于站在墨西哥城里总督府中,得到总督阿尔曼萨的召见。   “你是说,明军有一千条船、一万名士兵?难道他们一条船只能载十个人?”   忒光明头摇得理所应当,果断推翻先前自己的话,认真地说道:“那可能是十万?阁下,我不知道,他们的船和他们的人一样,多到数不清。”   说着,提尔卢修斯上尉拿出装在漆器木匣在总督阿尔曼萨面前打开,拿出书信道:“总督阁下,这是明帝国陈将军交给你的信,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不论是否要与明帝国开战,我都已准备好继续加入军队为国王陛下与教宗效力了!” 第十九章 傻瓜   陈沐的信让新西班牙总督府陷入沉寂。   上尉忒光明只能看见总督阿尔曼萨拿信的手微微颤抖,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信还没看完就目不转睛地看着书信,左手在桌子上摸索着,摸了半天才想到开口下令道:“地图,我要地图!”   穿着黑色天鹅绒夹克与紧身裤的府邸侍从连忙快速找出地图铺盖在桌子上,旋即阿尔曼萨拿着手指在地图上比划着有如魔怔。   雕饰十字架的高大木门被推开,身着全身板甲腰胯长剑与火枪的军团长贝尔纳尔领数名军团长进入总督府,只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神情阴晴不定的阿尔曼萨抬起手掌制止他们想要说的话。   贝尔纳尔身后几名军团长在面孔上都与他或阿尔曼萨这些半岛贵族有显著区别,他们都是父系为西班牙血统的二代印第安人,依靠血统与努力与原本的种族再无关联,成为隶属西班牙的高级军官。   在这一点上,西班牙有聪明而大胆的决策,对他们完全信任,除地位上比半岛贵族稍低,其余一视同仁。   在西班牙人的意识里,只要父亲是西班牙人,纯血、二分之一也好、四分之一也罢,不论多寡,都是西班牙人。   贝尔纳尔的板甲上斜跨着红绸缎,实际上杨廷相在关于西班牙人的报告中说‘其国人尚黑’是不对的,尽管他们可以全身上下都是黑色,但那是为了衬托身上一点点红。   如果没有红色,那么无法带来巨大反差的黑色将毫无意义。   比方说贝尔纳尔身后拿着文档与长卷地图的随从,那一身黑色亚麻衫就毫无意义。   尽管贝尔纳尔和几名军团长都很着急,但他们耐着性子看总督对着一封信非常认真地研读着,而且还不时在手下地图勾勾画画。   当贝尔纳尔探头过去,看到那副地图上除墨西哥外,整个西海岸南北都被标注,不由得小声对几个关系融洽的军团长小声道:“狗屎一般的造船计划。”   当总督阿尔曼萨抬起头,贝尔纳尔依然是那副英俊从容的模样,微微低头谦卑地问道:“总督阁下,那是陛下的信?”   “陛下?”   阿尔曼萨的手压着书信,听到贝尔纳尔的问话嘲笑地反问一句,这才笑道:“是陈沐的信,你以为这是来自国王的造船命令?这是陈沐向我们索取的土地!”   贝尔纳尔皱起眉头,身后两个混血军团长已经发出咆哮,叫嚷着要把陈沐的猖狂从新大陆彻底抹杀。   贝尔纳尔反倒没有那么愤怒,他波澜不惊且充满理性,向身后轻轻挥手,道:“总督阁下,我的军士长、首席监督长及首席随军教士已对战争做出预期报告。”   在这份报告中,依照现有情报,一旦与明军发生战争,小规模战斗中他们的赢面不高,大规模决战则恰好相反,但最终因战争之外的突发状况输掉战争的可能性极大。   阿萨曼萨并没有急着观看报告,他不是很瞧得起这些二代混血贵族,挥手道:“诸位请暂时离开,我有事要与军团长阁下商议。”   几名混血军团长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胆量,纷纷向总督行礼后离开,转眼会议室中便仅剩阿尔曼萨与贝尔纳尔两个人,总督并不急于说起关于战争的事,而是很有闲情逸致地问道:“纳尔,告诉我,你从这幅图上看见什么?”   这幅图非常恐怖,新大陆的西海岸几乎完全属于明国人,只剩下从危地马拉到墨西哥之间七百里格海岸线,一半还被半岛包围。   “显然,我们会失去新大陆西海岸的所有权力。”   贝尔纳尔的言辞是让人意想不到的轻松,他耸耸肩道:“知道总督将陈沐这封信公之于众,能为我们收获至少四个军团的兵力,战争胜败将会得以重新评估。”   陈沐在信里索要两千多里格长、二百里多格宽的土地,领土比旧大陆西班牙所有领土加在一起还大,这并不意味着土地,而意味着数以千计以商业与土地赖以生存的新大陆贵族将失去一切。   “如果我们无法得到来自旧大陆的任何援助呢?”阿尔曼萨向窗外看了一眼,道:“在旧大陆,一场新的战争已经开始。”   贝尔纳尔摇头道:“我得到最新的消息,继任尼德兰总督后,奥地利的唐胡安终于在今年向尼德兰叛军开战,一场那是一场可怕的大胜,他率军几乎全歼了尼德兰两万军队,己方伤亡不过百人——他是西班牙最伟大的将军!”   希腊勒班陀,神圣联盟舰队司令的唐胡安歼灭奥斯曼军队四万、摧毁俘获船舰二百二十四艘。   促成明西南京议和。   这一次又在尼德兰打出这样的胜仗,三十一岁的年纪——在贝尔纳尔眼中,最伟大的将军这个称谓唐胡安当之无愧。   但他没想到阿尔曼萨从桌子上取出一封信递给他摇头道:“我劝你收回这句话,我得到最新的消息,唐胡安在指挥作战中染病,在两个月前因病去世。”   “国王陛下接纳唐胡安的建议,任命一起在宫廷长大的亚历山大·法尔内塞接任尼德兰总督。”   “尼德兰的战争还在继续,而在东边,葡萄牙的军队已经开向非洲,战争开始前塞巴斯蒂安向我们的国王请求援军,西班牙吃过摩尔人的苦头,不过允许他们在西班牙的土地上招募士兵,以此来支援作战。”   贝尔纳尔敲敲脑袋,他怀疑自己侍奉的菲利普已经疯了,“国王陛下怎么会支持塞巴斯蒂安以耶稣之名征服非洲穆斯林?”   “当然会支持,这可是亲征,塞巴斯蒂安如果在战争中去世,国王也会是葡萄牙王位的竞争者,而且还是最强力的竞争者。”   “所以一旦新大陆发生战争,国内在最近两年恐怕无力给我们太多支援,陈沐所统帅的明军情报你已经知道,提尔卢修斯说明军有几万军队和上千条战船,我很困惑。”   阿尔曼萨紧紧皱着眉头,抬手指在桌上那封来自陈沐的书信。   “可陈沐在信中对我说,虽然当下他只有不到二百条船和几千个人,但食物的补充已很困难,需要漫长的海岸线让他们捕鱼,并打算在将来用这里产出的鱼肉用他家乡特有的腌制手段制成鱼肉,来和我们交换白银。”   “是的,你没听错,陈沐说他要用整个新大陆的西海岸来捕鱼,而且是从我们的海岸线上捕捞属于我们的鱼再换走属于我们的白银——他在把我们当成傻瓜。” 第二十章 清洗   阿尔曼萨说的,与阿尔曼萨做的,完全不一样。   在隐晦地传达给军团长贝尔纳尔一个类似‘陈沐在戏弄他们,看不起他们’的信息之后,他穿过墨西哥城的武器广场。   墨西哥城曾是阿兹特克人的首都,这座城最多时拥有三十万居住,这座武器广场过去是当地人最大的神庙。   在广场北面,则是正在施工中的大教堂,这座教堂从五年前开始建造,当年修好,不过紧跟着又再次扩建,直到今天还在扩建,没人知道这座教堂究竟会在什么时候完工。   也没人知道这座教堂完工之后究竟会有多雄伟壮观。   不论如何,总督阿尔曼萨走进教堂,没多久同修士何塞阿科斯塔走出教堂,从墨西哥宽阔而扬着黄尘的土路上拐入阴暗逼仄的小巷,最终消失在街道上。   在不为人所知的阁楼上,一根蜡烛被点燃,这显然是一座仓库,到处堆积着染上各样颜色的棉布。   那些颜色鲜丽而落满灰尘的棉布中,新西班牙总督阿尔曼萨打了个喷嚏,他对何塞修士断断续续地说道:“明军的陈沐以贝尔纳尔军团的士兵在北方袭击中国君主的子民为由要向我们宣战。”   “在他写给我的书信中,想要取得西海岸墨西哥以外所有海岸线,北方并不重要,但南方有大量金属,他似乎知道波托西银矿对我们的重要,没有选择那里。”   “我们在战争中很难取胜,即使取胜,也只会带来新的衰落。”   “新大陆的贵族们说‘我服从,但我不执行’以此来对抗王室,我们有太多新贵族了,他们浪费了太多收入,原本能为西班牙带来巨额收入的新大陆因为他们而变成如今除了供给王室所需外负债累累的穷地方。”   “国王为对抗他们,禁止新大陆截留银矿,他们越对王室命令不执行,王室越要限制他们,他们已经毁了尼德兰的军队,总有一天他们会毁掉西班牙。”   “人们说国王陛下热衷于战争,但他并不热衷,王国交到陛下手中时便已经在北欧与地中海之间疲于奔命,北方尼德兰、东面地中海当然还有西印度。”   “要想维持王国存在,我们必须和尼德兰人、阿拉伯人、英格兰人甚至意大利人纠缠不清,现在或许还要加上中国人。”   “陈沐说为得到西海岸的土地,他可以每年从波托西取走价值二百万杜卡特的银,为我们铸造一百三十万杜卡特的银币,并提供价值二十万杜卡特性能良好的铁铸火炮、火枪、火药。”   “这非常有利,足够的火炮、火枪、火药,能让王国在尼德兰的战斗中取得优势,稳定尼德兰,战火就不会烧到西班牙本土。”   “我想请阁下去明军在北方的海港拜访陈沐,替代我与他进行谈判,同时各个军团会准备战争,不论谈判是否成功,新大陆都会爆发一场战争。”   何塞阿科斯塔修士一直安静地聆听总督的话,直至此时才抬头开口问道:“阁下的打算是什么?”   “他要北方的土地,墨西哥以北两千里之外,都可以;巴拿马以南的土地,也都可以给他;唯独靠近加勒比海的地区不能给他,不能让明国人获得进入加勒比海——他们的国家庞大,有数不清的货物,我们必须是欧洲唯一一个能与他们交易的人。”   “达成这项合约的条件之一,就是这些土地的所有矿产都不能给他,既然他要捕鱼,那就好好捕鱼,而且这对我们有利,不必维持庞大军费,就能获得那些金属,同时也能让神的光彩照耀在明国人的身上,这是我们了解他们的机会。”   “过去他们一直不让我们进入他们的国家,现在这些土地给他们,我们必须要有在那里居住的权力,并且他们需要像议和条约上签订的那样对抗我们的敌人。”   阿科斯塔修士道:“我们会损失很多。”   “但我们会得到更多,只要加勒比依然能提供蔗糖、棉花和烟草,只要新大陆依然还能提供金、银、铜,只要明军能带给我们火炮与火药,失去土地甚至失去一些贪婪而不听号令的新贵族,又算得了什么?”   “我听说中国有句话叫壮士断腕,当人的手臂被毒蛇咬伤,只有敢斩断自己手臂的勇士才能活下来——在阁下远赴明军北方兵站的谈判中,我会进入明军营地,等待这一切结束。”   何塞阿科斯塔先前的聆听中一直缓缓点头,数量庞大的贵族阶层一直是西班牙最大的弊病,因为他们的传统中有一部分贵族拥有土地,但更多的贵族与土地并不挂钩,养活他们需要国家大量财力。   而王权因距离无法根除贵族在新大陆无法控制的权力,过去出身低下的探险家成为新贵族,他们一开始为这里带来的杀戮为他们赢得爵位与财富,但随着殖民地形势稳定,新贵族的暴虐无度已经成为传播信仰上的阻碍。   聪明的修士听出总督阿尔曼萨话语中的意思,道:“阁下应该清楚,如果谈判失败将无可避免地与明军开战,明军不是欧洲诸国,甚至不如与我们打了八百年的穆斯林,他们不会俘虏你来索取赎金。”   “一旦谈判失败,阁下会死。”   “谈判不会失败,修士会保证谈判不会失败。”   阿尔曼萨言之凿凿,似乎阿科斯塔能够控制谈判结果一般,道:“陈沐不在乎金银,也不在乎增强我们的实力,似乎他只在乎土地,我猜是为了在他的皇帝面前表功。”   “多出任何一块土地,对他来说都是赚的,他不会轻易让谈判破裂。”   “我进入明军营地并不是逼你,而是为了保全生命,当谈判达成,明军进入这些土地,秘鲁总督区和新西班牙北方的新贵族一定会与明军作战,只要我活着,他们就是叛军。”   “国王陛下不会怪我,王室对新大陆的唯一要求,就是一笔定时、定额的银币,来提供军费与火炮,谈判达成,这一切都能解决。”   “至于新贵族。”阿尔曼萨笑了,笑容很冷:“用明军的手清洗他们,能让西班牙更加健康、强壮。” 第二十一章 光棍   付元把脚下的土地依据那块向北一千九百里外的界碑命名为分界半岛。   在这件事情上,付游击原本是想充分发扬民主精神,向军中所有部下征集半岛名号——他们比谁都热衷于给脚下的土地起名。   不论是杨来湾、林来岛还是陈来港,这都意味着荣誉。   只不过付元一直对陈沐、杨兆龙的起名天赋嗤之以鼻,只不过当轮到他给一片土地起名时,他才发现文化水平是多么地重要。   他征集了很多名字,刻了许多骰子,每次骰出一面,骰出的名字会刻在新骰子上,打算用这样的方式一边打发等待西班牙人回应的无聊时光一边将这座狭长半岛的名号确定下来。   不过西班牙人很快做出决定让他放弃了这个充满乐趣的方法,阿科斯塔向付元详细阐述了这次谈判可能造成的结果——当然,隐去新西班牙总督的小算盘。   付元与邵廷达商议后,决定各自从手下舰队中派遣一艘大船,合计两艘五百料战舰与两百户旗军护送包括阿科斯塔修士在内二十余人的谈判团去往麻家港与陈沐会面。   付元、邵廷达、黑云龙继续率军留守分界半岛,以应对谈判结束后的紧张局势。   但他们谁都没想到新西班牙总督有多光棍,他居然在谈判还未开始的时候,就在阿科斯塔修士谈判团向北起航的几天后便带领自己的军官团与一个连队乘两艘西班牙大帆船入驻分界半岛。   就在明军大营旁边,立起另一座营地,还专门修了条小路,与明军共用一个港口。   他们甚至都来不及反应,收到消息后三个主将面色诡异地站在寨墙上看着两百多个武装精良的西班牙士兵依次下船,趟着岸边浅水将兵器举过头顶,跑到距离他们二里的地方寻觅一处适合扎营的地方,然后全无防备并热火朝天地开始扎营。   付元与邵廷达跟着陈沐干过一回向西班牙武装讨债,后来还真的要到钱了,但他们实在想不到西班牙会用二百多人来向两千多人武装讨贿!   嗯,他们认为新西班牙总督是来讨要贿赂的。   这可让俩出身南洋的帝国将领犯了难——南洋系军官也许是整个大明帝国中最不会贿赂的一批人,尤其是从旗军跟着陈沐的这批人。   他们的长官不但不要贿赂,还会凶神恶煞地问他们用来贿赂的银钱是从哪里来的,况且到后面他们也不缺钱,南洋有属于他们自己的船队循环往复地购入珍奇售卖。   一个发展良好的新兴集团,拥有数不尽的上升空间,让他们最大程度上避免了依靠贿赂往上爬。   这件事最后还得由北军出身的黑云龙去办。   虽然他们不会贿赂,但统帅陈沐以身作则地告诉他们一个道理——对别国有效的贿赂所能得到的情报与好处,往小了说能避免士卒死伤,往大了说能得到远超贿金所起到的作用。   比方说马六甲,那不就是区区三万两银子换来的,现在随西洋军府扩张,俩月关税就能赚到这么多。   他们想试试贿赂阿尔曼萨能得到什么。   结果什么都没有,黑云龙垂头丧气地回来,对付元道:“付游击,还是你去吧,他根本不要钱,我跟他说也说不通,我觉得这家伙压根就不是来要贿赂的。”   “不是来要俸禄的?”付元狐疑地听黑云龙说了这句话,转头抬目看了一眼邵廷达,自觉是使唤不动这头老虎,一敛战袍对亲兵挥手,道:“随本将去见见那西夷老儿!”   在付元眼中,新西班牙总督阿尔曼萨是个货真价实的胖老头儿,戴一顶扎红翎黑软帽穿着一身腹部差点合不拢的板甲,宽宽的皮带把肋部全部露到金属保护之外,显然这是一身用于装饰的板甲。   付元对西葡两国或者说欧洲甲胄已经有许多了解,他也不是没见过板甲的土包子,在实际战斗中,有些板甲会在肋部添加挂上的大甲片,付元估计这老头要上战场——肯定特费铁。   付元与新西班牙总督的初次会面场面非常不和谐,一身黑白相间有日耳曼风格板甲的阿尔曼萨迈着沉重而坚实的步子,遛着一大群他的宠物。   一群毛厚实到把脸都挡住的绵羊。   这种诡异的画面让龙行虎步的付元顿住身形,愣了片刻组织语言这才走上去,道:“我在吕宋听一个西班牙海盗说过,在你们的国家,养羊是特殊的贵族,让我觉得很神奇。”   这件事一直被付元当作笑话看,生在农耕文明的付元永远不能理解当时海盗法里卡特对他说起这话的骄傲——法里卡特说在西班牙的这些牧场主每年秋天赶着总数超过二百万只羊自北向南迁徙,来年春天再由南向北回归。   踏坏沿途一切农田、吃掉粮食,让农夫流离失所,那些农民只要有一点儿机会,就会去当兵、做个僧侣、仆人,做点小买卖或是干脆偷偷上一艘船,混的好了被人称作冒险家,混不好就被叫做流浪汉。   阿尔曼萨转过头来,摘下帽子向付元微微点头,道:“麦斯塔,这叫麦斯塔,我们养羊已经很久了,每年将上好的羊毛卖到整个欧洲,这是王国三大收入来源之一。”   付元目不转睛地看着绵羊,这种羊他率舰队南下的航行中在海边的西班牙兵站旁见到过,只是当时没有在意,现在看来这种羊的毛质似乎很好。   他动起脑筋打算回去后派人去北边找些这种羊,给陈沐送回去,口中心不在焉地问道:“三种收入来源,就靠养羊?另外两种呢?”   “美洲,和尼德兰。”阿尔曼萨奇怪地笑了一声,道:“美洲受到明军入侵,尼德兰反叛,这可真有意思。”   付元脸上露出藏不住的错愕,这太扯蛋了,三大收入来源坏了俩,西班牙还能好好活着,看起来还依然很厉害,这简直就是个奇迹。   他虽然不是做财务工作的,但他也很清楚大明的收入来源,别的不说,只要田税收不上来,国家就要崩盘了,更别说三大收入来源坏俩:“你们怎么维持的?”   “借款,白银送到危机就会解除,再怎么折腾依然能四面出兵,所以我的同胞这几十年,在扩张地盘上一直很猖狂。”   “我个人很赞同你们将军的建议,只不过特定条件还需要更改斟酌,收到损失的是秘鲁而不是我的总督区,而且今后银币、火炮会从墨西哥总督区运回国内,我更在乎这些,不过失去领地的贵族回想杀了我的。”   阿尔曼萨真真假假地说着,对付元眨眨眼,笑道:“所以我现在出现在这,如果打起来,你们最好站在我这边,这对明帝国和我都有好处。”   付元没说话,从腰间摸出一把扑克,这是在麻家港时从忒光明的船员那赢来的,他身上揣着三副牌、七只骰子,道:“你这个人有趣,乾坤未定就先买定离手,来给我打几局。”   “赢十局,救你一命;输我一局,给我十只羊。” 第二十二章 扑克   付元带着羊回去了,成群结队的美利奴羊给新西班牙总督留下一地羊粪作为纪念。   扑克还挺好玩的,各种牌很容易让付元对中世纪西方阶级产生基本认识,但熟悉不熟悉是另一回事,和输赢没有太大关系,比起非常熟悉扑克的阿尔曼萨,付元身上揣着另一副一模一样的扑克才是百战百胜的诀窍。   其实一般付元不会作弊,只有在非常想赢的时候。   想想这事很有意思,付元和阿尔曼萨用羊来对赌,可实际上羊既不是付元的,也不是阿尔曼萨的,羊本来是谁的其实已并不重要——至少他们两个人都不在乎。   比起游手好闲的付游击,邵廷达与黑云龙在这就要认真多了,黑云龙率部下一边修筑海港,一边在半岛东侧靠近墨西哥西海岸的海上安排船队巡逻,保证意外发生时他们所有战船都在海上能动起来。   邵廷达的活计更多,不过与他的本部没有关系,随明军南下的各部原住民依照出兵多寡,由邵廷达为他们重新划定部落区域——这些人原本在状元桥以南尽数失去属于他们的土地,现在由大明重新交给他们,自然要由邵廷达筹划。   前军舰队按地域人口划分出九个出兵超过百人的大部落联盟,同时向九个部落分派旗军教授基本汉文,同时各部在回到领地后向麻家港派遣合适年龄的少年进入学校学习。   当然,分界半岛上的各部落原住民军队也没有撤走,他们自发地跟在明军各百户麾下,学习明军对建筑营寨、布置防务甚至是对鸟铳的使用。   在局势上,分界半岛南部的明军与对岸的西班牙军团接近剑拔弩张,新西班牙四个军团中三个军团都在向沿岸调度,以防备明军突然向墨西哥发起登陆战。   双方舰队在直线距离五百里的海域游曳,相互驱逐,探寻对方岸防部署,也保护己方岸防不为对方所知。   在这一点上,明军稍有优势,望远镜的存在让他们能够在更远的距离观察到对方的大致部署,以在西军船舰即将高度戒备甚至发起冲撞之前收集情报离开危险海域。   “一旦交战,恐怕咱讨不到便宜。”   分界半岛南部,双方对峙已持续十余日,黑云龙还在岸边港口管辖舰队巡行,邵廷达与付元进行军议,指着地图道:“至少六千人,驻扎在对岸五百里海岸线上,相互之间至多五个时辰就能得到支援。”   “我部仅有四千余,其中两千多还是未经训练的土民,尽管士气还不错,但相互之间互不统属,又与我战法不同,言语不通很难训练,那九百多人的玄武哨一半人连为鸟铳熟练装弹都做不到。”   玄武哨是邵廷达对部下一支由长腿熊率领的原住民部队,用接收的清一色西式甲胄军械武装,下辖轻兵、重兵、铳兵、炮兵四队,拥有十三门小佛朗机炮,军备极为优秀。   轻兵是不穿甲胄的弓箭手与弩手,重兵是穿胸甲戴头盔的长矛、长戟、长剑兵,铳兵则装备西班牙轻火枪与重型火枪。   铳兵仅占到九分之一,实际上邵廷达手上闲着的火枪非常之多,只是没有合适的人去使用。   “交战之时,土民部队不能独自作战,更不能与我部混编,你麾下八百、我麾下一千二,合两千之众就是能用的全部兵力了,避免与之决战,但要集结船队于海上蚕食敌舰才是唯一取胜之机。”   付元盘腿坐在营寨简陋的原木墩上,他也拿出草图,对邵廷达道:“我这些天看了半岛南部的地势,多有山岭纵贯此间,若海上不利,岸上倒是能拖一段时间。”   “真让敌军上岛,与其决战就不可避免了,咱觉得还是在海上击沉其舰九条,只要能在不受大损失的情况下沉敌大舰九条,他们在这附近的港口战船即使集结也不敢向我们进攻。”   付元并不关注这些,他挥挥手道:“放宽心,一旦谈判谈崩,二爷肯定要率大军挥师而下,你我不过是小小先锋官罢了,打得过便打,打不过就撤——两千对六千,撤走又不丢人。”   “咋不丢人,沐哥打仗哪次俺不是先锋,哪次又撤了?他们有大小三十多条战船,你我合兵也有战舰十四条,别说还有两条大舰,只要先沉掉他九艘十艘,后面的仗好打。”   太理想了。   付元看了邵廷达一眼,心知他是在南洋凭着船坚炮利欺负人欺负惯了,道:“大虫你看过没,他们的战船不比咱的差,二爷最认可俞帅那句话,海上作战唯大舰胜小舰,唯船多胜船少,何况这一城一地得失于大局并不能起到太大关联,依我看还是别跟他们硬碰。”   “我这几天跟那新西班牙总督打牌,可是问出一个大秘密,这对二爷在亚洲的经略比打下沿海几座港口要有用的多!”   邵廷达奚落地看了付元一眼,道:“你跟那胖老头打牌能套什么,国王比小兵大?”   “你想哪儿去了,你就没发现咱们一路过来,接收西军近四个连队的武备,其中火绳鸟铳在他们手里特别多?有的连队里能占到六成?”   “你这么一说,倒确实是这回事,这能说明什么?”   邵廷达想了想,对付元道:“他们从哪儿购置了一批鸟铳?”   付元缓缓摇头,脸上带着自得神色,抬起两根手指道:“首先,他们的军团编制就像咱的卫,不过一个军团通常下辖十个连队,连队兵额在二百五到三百五之间,其中有专门使用鸟铳的连队,使用鸟铳比旁人更多。”   “其次,他们手上火绳鸟铳多,是因为在西国之中有个威望像二爷于大明一般的将帅,被人称作阿瓦尔公爵,就是他让整个西班牙兴起使用火枪的传统,在军团中增加使用火枪的比例,六年前,驻扎在尼德兰的七千五百士兵中就已经有两千个使用鸟铳的士兵。”   “现在他们更多了,这就是我们要对付的军队……相较而言,我更希望二爷能和西人达成谈判。” 第二十三章 六年   战船在傍晚驶入麻家港海湾,海岸成排的烟花被炸上天空,爆出闪耀焰火映红海边停泊接连船队。   船艉楼上裹着厚实军袍的百户仰头看着烟火不自觉地在脸上扬起笑容,喃喃自语:“算算日子,差不多要过年了。”   巨大的喧嚣与爆竹燃放的响声让休息的阿科斯塔修士走出船舱,他看见从黑暗的岸边猛然亮起火光,明军一支支‘武器’从地面飞至空中再猛然爆炸,火力的密集程度令人心惊胆战。   但这种害怕并未持续太久,随船舰驶入港口周遭,岸边有年轻的明军旗军挑系着鞭炮的长杆奔走在覆盖积雪的沙滩上,当鞭炮声噼里啪啦地响起,修士的脸上也露出笑容。   西班牙人也有放鞭炮、放烟花的习惯,只是对这些肩负谈判使命的修士而言,面对明军心存十二分忌惮让他们很难直接想到这种充满欢喜气氛的庆祝习俗。   当然,鞭炮燃起并不会让修士想到过年,在过去教堂前为无数对新人受洗的婚礼上,鞭炮声总会响起,当鞭炮声结束,人们会争相拥吻新娘。   西班牙人受欧洲影响很大,但受阿拉伯影响更大,他们是欧洲最早接触到火药的地区,在与阿拉伯人长达八百年的对抗中双方都吸取了数不清原属对方的文化与科技,比方说以a开头的西班牙单词大多来源于阿拉伯。   在阿科斯塔修士眼中,规模如此庞大的烟花典礼,结婚的一定是非常有权势的达官贵人。   就在他打算用自己仅有的汉语词汇向百户问询明军屯兵港湾是谁在结婚时,海面上一艘庞大战舰撞入眼中。   巨舶用四根沉重的铁锚坠在海上,船首带着巨大魔像,那是一尊穿戴明军铠甲却有九个头的怪物,怪物生着翅膀与九颗鸟头在船身摇曳。   船上悬着一串串红色灯笼,将甲板映得灯火通明,唢呐吹响,战鼓声层层叠叠地自艉楼上荡开,围着巨舶摆开数十条大战舰,舰上军兵匠人无数,皆列队喧嚣,以至让新来的谈判船舰不能驶入港口,只能远远眺望着那边光景。   直至一声响锣开。   阿科斯塔修士恍惚看见巨舰船舱里放出一白一红两头威武四脚兽,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怪异野兽,身上毛茸茸,行走纵跃间有王者之气,在甲板上分开左右兜转一圈,旗军的欢呼声中,岸上又是一阵爆竹被打上天空炸开绚烂烟花。   阿科斯塔修士不明白那两头四脚猛兽是在做什么,但他看见船上百户目光炯炯,还向那条船遥遥抱拳行礼。   没等他发问,来自南洋的百户转过头来,用他能听懂的语言指着那条船道:“那是陈帅旗舰,名海上长城,船首像是我们神话故事里的龙王驸马。”   船上在舞狮,鼓声由轻快转向急促,白狮仿佛才刚看见红狮猛然一惊,张扬身形顿住,大眼疾眨,狮身抖动,后腿弓马步。   红狮威武,嘴眼开合有力,抖头呈威,迈着岳家拳的步法向前欺身,张牙舞爪向白狮示威,紧跟鼓点一转,白狮迎而斗上,与红狮戏在一处。   正看着,船上旗军发起欢呼,百户扶船舷向下看着,就见船下划来小船,水卒高声呼喝道:“船长回来的时候好!今天过年,大帅有令,每百户给酒三坛、肥猪半扇,暖暖身子吃个饱!”   船上旗军簇拥着百户轰然大笑,带着催促讨好的意思让百户船长准许他们饮酒,待主官准许,一时各个裹紧军大衣,搬酒的搬酒、摆桌的摆桌,连寒风都不畏惧。   有多嘴的在船上向运送酒肉的旗军吆喝着问道:“九头驸马上舞狮的是谁啊?看着脚步生疏,像是连鼓点都听不懂的生手儿!”   搬酒的几名旗军听了对视一眼哄堂大笑,上气不接下气地指着海上长城笑道:“那是咱大帅和邓将军在玩呢,一会儿才是正经的舞狮!”   正说着,一直目不转睛远远眺望海上长城舰的阿科斯塔修士发现那两头斗了半天也不真打的四脚猛兽突然分开,脑袋与身上皮肉被丢到一旁,下头居然是四个人。   陈沐摘下狮头,拍拍跟自己配合的旗军,上前跟邓子龙大声说着笑话,让甲板上的旗军准备接下来的庆典,几人一同向船舱中走去,换上自己的衣甲。   与此同时,船舱中更多旗军披着狮衣走出来,他们才是真正给旗军带来享受的舞狮队。   陈沐只是个玩票的,要说起来,倒是会一手岳家拳的邓子龙在舞狮上要更加专业,要不然他老家怎么被称作狮子邓呢?   “莽虫派回一支船队,后来付元拍回来的人说他们与莽虫合兵,向南去找西班牙人了。”   陈沐擦着额头又蹦又跳出的细汗,披着毛皮披风对邓子龙道:“我估计西人很难答应我在南方、北方都想要土地的想法,最终议出的决定应该对我们稍吃些亏。”   深知陈沐理不直气也壮的特点,邓子龙轻笑一声,推开舱门,道:“别管谈的怎么样,能不战而胜最好,我们刚到这人地两生,广袤土地上还有数不清的地方需要开春后探明五金,能早一日发现矿藏就比晚一日强——何况邓某觉得哪怕就以状元桥为界都不吃亏。”   “陈帅也不要太执着于从西班牙身上割地,只要他们不干扰我们,划定边界于我有利。”   陈沐撇撇嘴不置可否,他当然懂邓子龙说的道理,不过有时候看见一个好机会,如果不能攥取尽量多的意义,在他眼里就是失败了。   但他没说什么,只是一边换下狮衣裤一边围挂上沉重的棉甲裙,问道:“于我有利,怎么说?”   “土地再大,总归是人的土地,邓某以为论军事,我大明较之西夷稍强,却也有限,远不足百战百胜,但论治政、财经,大明边疆之外万里宣慰,近明则富远明则穷,虽说朝廷岁入开支也是一笔烂摊子,但要比西人强出百倍。”   “他们对土人并不好,东洋军府眼下所缺的不是战争借口,而是与土民融为一体,让他们看清在西人治下与我明人治下有何区别,自然天下归心,这的一切早晚都是大明的。”   邓子龙这个角度新颖的论断让陈沐眼前一亮,这话说的很中肯啊!   陈沐正待说什么,听见船舱外有旗军报名,打断挥起的手招人进来,就听旗军报道:“禀报大帅,付游击标下随船百户王文虎携西人议边界诸事的谈判团至麻家港。”   “让他们上船,不,安排他们在麻家港左百户所住下,半个时辰后到麻家港大营,让赵常吉和杨君瓒也过去——走,我们去见见他们!” 第二十四章 超值   旬月之间,东洋舰队大量旗军工匠入驻麻家港,使港口焕然一新。   两个新设百户所营寨把守港口栈桥两侧,向北没多远便是原本的麻家港营寨,如今已搭建好大量木屋或砖木房,不过道路依旧简陋,堆放着许多原木看上去像工地一般杂乱。   倒不是陈沐不想修缮港口道路,他不光想修缮道路,还想在这修建三条用于搬运货物的马车轨道呢,只是这个季节的土地就连搭建木屋都很困难,更别说修路了。   所幸修路在当下还不是亟待解决的问题,只要旗军与匠人的营房造好,其他的事都能分出轻重缓急,只要在明年二期旗军带着辎重补给到来前解决就够了。   东洋军府对道路已有规划,他们会在开春后建设三座栈桥,分别连接三条马车木轨道,到时候麻家港装卸货物都会更容易更有效率。   不过眼前,他们只需要开开心心迎接万历六年的到来就够了。   陈沐并没有出现在位于麻家港大营的谈判桌上,赵士桢与杨廷相在接到陈沐命令的半个时辰内于全军范围挑选了二十余名熟悉军务、商务、西语、矿务的军官,在麻家港衙门里会见西军派来的谈判团。   没想到还是熟人,杨廷相同赵士桢并肩带人进入衙门偏厅时以目光搜寻,接着就见到了阿科斯塔修士,他拱手笑道:“僧侣,没想到又见面了,在利马我就说过,你们应该派一些人学汉语,否则交流会很困难。”   杨廷相在利马见过阿科斯塔,不过其实没有什么深交,只是当时在总督身边见过这个留着奇怪发式的僧人罢了。   他没有说西班牙语,这其实对杨廷相来说是一件很郁闷的事,在讲武堂的学习中他曾十分认真地学会了西葡两国大部分日常用语,结果毕业之后却发现——这两门外语他一次都没用过。   因为他所追随的将军是陈沐,委派给他的又都是些出访别国、要事谈判的使命,在这些使命中他都必须说本国语言,即使他的异国语言非常熟练也不能说。   在他话音落下后,自有身后担当通译的旗军用专业而流利的西语向阿科斯塔重复一遍,当阿科斯塔回答之后,再由通译重复传达。   谈判用的长桌是陈沐的军议桌,麻家港中一切从简,衙门是东洋军府抵达之后新近建造,专用于陈沐召集麾下军官议事,这也是麻家港唯一一个有能容纳二十余人相对而座的长桌。   阿科斯塔记得杨廷相,在明船离开利马港口当日就有西班牙军官打算率舰队对其围追堵截,试图将之所乘战舰击沉在西海岸,这也是唯一一个去过西班牙本土的中国官员,他没有理由不对其印象深刻。   阿科斯塔学着明人的样子拱手,语气温和地说道:“我已经在学了,不过明朝并不准许我们进入,而你们的话和文字又非常复杂,所以学习起来很难,我是该叫您杨大人还是杨将军呢?”   东洋军府派出的谈判团太有压迫感了,包括一名通译官在内,每人身着制式深蓝色军服、挂深蓝色棉甲裙与上漆刻绘白、灰、赤、黑的胸甲,外罩直至小腿稍稍收腰绘兽团的深蓝色泡钉棉甲式军大衣,头顶盔枪上与胸甲颜色一样攥缨的制式棉甲顿颈铁笠盔。   包括上次见面身着锦缎官袍以文官模样示人的杨廷相在内,所有人摘下头盔、拉开座椅靠背、向前一步放下头盔、坐下的动作整齐划一,一顶顶笠盔放在桌面上每个人左手旁边。   来自大洋彼岸的精锐军官团气势逼人。   但知识也是力量,修士阶层在欧洲拥有极高地位并非只因侍奉神明,也因为他们是整个欧洲最接近科学的顶层精英。   面对无形中的下马威,阿科斯塔并不怯场,更加友好地笑道:“过去我认为一些将军说军装就像仆人的号衣,会消除一个战士原本拥有的斗志与怒火,在见到你们的军装,我不这么认为了。”   “或许回去后,我会劝说教会支持阿尔瓦公爵的主张。”   在通译将他的话重复之后,杨廷相笑道:“我的皇帝与将军并不这样看,陈帅认为军人做天下最危险的生计,应得到面料质地更好、做工更精致并更好看的军服,这能提升军人对自身的荣誉,在你的国家也有人这么想么,阿尔瓦?”   “阿尔瓦公爵。”阿科斯塔点头道:“在几年前驻防尼德兰时,他向宫廷写信说‘在积极作战时,将军应让整支军队都穿上鲜亮的蓝色。’他认为一万名身着蓝色盛装军装的军队看上去要比两万名都是黑色军装的士兵更危险。”   “因为后者看上去就像一群乌合之众,一群市民或店主组成的乱军。”   阿科斯塔这样说着,目光不由得向长桌对面整齐严肃的明军谈判团与己方服色杂乱的谈判团之间摇摆,他摊手道:“不过世界上哪里会有指挥官能为两万名士兵准备同样颜色的军服呢?”   “即使在开战前穿着它们,开战结束后也不会有人还穿着一样的衣服,三四年的战争中会让他们行军千里,改变驻地上百次,整夜行军、野外露宿、大战小战。”   阿科斯塔修士撇撇嘴道:“外衣、长靴和短裤很快都会坏掉,我永远不会忘记八年前在尼德兰做随军教士,为散播主的光辉,我只有一小团潮乎乎的亚麻来抵御寒冷。”   “靴子里也灌满了水,裹紧湿斗篷,蜷缩得像个刺猬似地躺在那儿,在破晓的晨光中我想我看上去像只淹得半死的老鼠。”   阿科斯塔说罢自嘲地哈哈大笑,随同他一起的随从也笑起来,到处都是欢乐的气氛,这就是作战中常识,几乎每个人都经历过。   但在长桌对面,明军将官一个个不苟言笑,甚至向他们投去同情的目光。   杨廷相抿抿嘴,两只手交叉着放在桌上,等阿科斯塔笑得差不多他才非常认真地开口道:“谁说天下没有任何指挥官能为部下提供一样的军服,僧侣你很幸运,我认为在开始边界谈判之前议定一些其他方面的合约对大家都有好处。”   “比方说只要你们提供棉花、铁与作为工费的适量金银铜,大明帝国的纺机织机就能为盟友运转,两万人所需春秋、酷暑、寒冬三件?一共六万套颜色鲜亮的蓝色军服?这不是什么问题。”   “即使采购头盔、铠甲也轻而易举,今年定做明年这个时候你们就能收到崭新的军装、后年就可以在墨西哥验收甲胄了。”   “如果你们愿意加些价钱,也许大明帝国最杰出的军服设计者陈沐元帅会乐于亲手为盟友设计符合需要的优质军装,用大帅的话说,一分价钱一分货,保证物超所值。” 第二十五章 双半   说实话阿科斯塔到现在还没弄清楚明帝国的‘将军’究竟是个什么职业。   过去他以为这和他们的将军相同,但后来发现并非如此,比方说在菲律宾,明帝国的将军陈沐会像无耻的英格兰将领一样兼职海盗,袭击运输航线。   而同样也是在菲律宾,他们的将军还会像总督一样管辖当地,又会像委员会一样制定法令,而且还像商人般买卖货物。   现在又要兼职裁缝与艺术家。   阿科斯塔怀疑在两国语言中,对于‘将军’这个词的翻译可能双方都理解错了。   其实杨廷相只是随口一提,因为在他看来阿科斯塔说起他们对军服的看法,其中是有些微想要表达‘你们这是华而不实’的看法,他就要从另一个角度来打压其这种想法,展现明帝国强大的制造业。   至于真的给西班牙制作军装,想哪儿去了?做军服这种小事儿,西人能接受陈元帅一贯的定价水准么?   但他没想到的是阿科斯塔身边跟随的贝尔纳尔军团首席军需官真的将他的戏言记下,并十分认真地向他询问军服、铠甲的定价。   没人能想象西班牙的制造业与大明相比孱弱程度究竟有多么令人发指。   比方说纺织业,因其国中有麦斯塔这一游牧放羊阶层,每年能出产数量庞大的优质美利奴羊毛,通常人们会觉得能出产这种原材料本国纺织业应当富有勃勃生机,事实恰好相反。   自宗教裁判所设立后,大批犹太人带着货物与资金离开这个国家,巴塞罗那被完全毁弃,工商业荡然无存。   西班牙的农地也因麦斯塔的存在而荒废,农民但凡抓住一点机会就寄望于转换求生之道,甚至就连养活国民都需大量进口,再加上白银无节制地流入造成物价飞涨,农业一塌糊涂。   只剩下畜牧业一枝独秀。   可他们的羊毛大多数都卖到别国了,法令规定每年羊毛留在国内不超过三分之一,菲利浦二世的父亲查理五世曾想将这个比例提高到二分之一,以保护本国毛纺业,但遭到麦斯塔反对没能成功。   谁能想到原本倾向于剑拔弩张的边界纷争,会因杨廷相随口一句话而演变成两个‘真正的盟国’以‘百分百的热情’投入军备买卖的商议呢?   新西班牙与东洋军府超过四十个大男人聚在一间宽阔的木屋里,壁炉火烧得正旺,茶水一遍一遍地添,麻家港海上盛大的舞狮与烟花都结束了,他们还在热火朝天地商议着商务事宜。   以至于每隔一刻杨廷相带着部下去另一个屋子里商议并将事宜汇报给等候的陈沐时都疑惑地对长官报告道:“大帅,西班牙人是不是根本不关心西海岸的领土,他们到现在都没有着急过!”   “就因为在下随口一提,他们已经和我们聊了半个时辰的军服采购了,甚至细碎到皮腰带、短上衣、中单长裤乃至一个头盔一副胸甲的价格来回扯皮,甚至就连烧酒、茶、蜡烛、灯油这些日用都不放过。”   把陈沐都听晕乎了,他抱着最大的恶意揣度道:“这是不是他们的谈判策略,以此麻痹我们,以求在接下来的边界划分上占据更大优势?”   杨廷相没说话,但与西班牙人有过谈判经验的赵士桢道:“我看不像,大帅,他们那个军需官还专门说了在米兰购置一副铠甲的价格,与我们的价格比对试图压低价格,非常认真。”   “我觉得他们是想压价,但其实并没有。”   赵士桢非常无奈地对陈沐道:“他们说我们旗军穿戴的那种什么都没有素胸甲,从名叫热内亚或米兰的地方,按他们那个叫法是只要十枚佛罗林就能买到,说我们这个胸甲订购还要等,七枚佛罗林是个合适的价格。”   “学生看了,他们叫佛罗林的那种小金币,一枚一钱重,十枚就是一两金或八两银啊陈帅!”   赵士桢夸张地想要叫喊又压低声音的模样成功地将陈沐逗笑,就听赵士桢道:“他说一两金是想压价,我估计最后一两二分金能谈成,咱这胸甲料钱六分银、工钱九分银,一艘福船一年两趟少说能运千五六百套,就算加上五分银脚钱,一条船就能赚他上万两银!”   显然长达半个时辰的议事让赵士桢心中狂喜压抑了太久,大明朝最小的力学单位紧攥着拳头,压低声音道:“亚洲卸货不空船,带上特产比方说西国羊毛、良材大木回还,至少十倍利润,投入三座军器局扩大生产,七八年后就翻天覆地了!”   说实话,陈沐因自己手下这帮人才成功带歪一次明西两国之间重要边界谈判而打开了新世界大门。   这次谈判让他认识到西班牙,纵横欧陆数十年间的霸主,是一个军备完全依赖外国贸易的国家。   铠甲依赖米兰、热内亚,铁铸火炮、炮弹、火药依赖尼德兰,本土所拥有的只有造船业与火枪制造业。   这在过去是他从未想过的事情,甚至一直以一种竞争对抗思维去考虑两国之间的关系,那是因为他觉得身处欧洲的西班牙比相对遥远缺少交流的大明在近代化上更有优势,但现在不这样想了。   陈沐取过纸张勾画着西班牙的情况。   世界是发展的、文化是交流的,近代化是发展必然要经历的,世界环境从这个时代起发生重大变化,崛起并不因为强、衰落并不意味弱,而在于能否适应新的时代环境,或者说能否找到从旧有的生存方式改变向新的更适应时代的生存方式。   西班牙畸形的生产结构,早就该像历史上的明朝一样出现个迎祥·胡安·高、阿尔自成·李,庞大国度轰然倒塌或迅速衰落。   但美洲救了西班牙,但同样使其本身生产结构并未出现变化,仅仅是从中世纪向前磨蹭了一小步,庞大财力与雄厚军力依然使其纵横欧洲。   分析出这几件事,陈沐苦恼地抬手用指节轻轻敲着太阳穴,喃喃自语道:“这样的国家,我为什么要执着于和他打仗?”   在纸上,陈沐清楚地勾画出一条明西之间今后的相处公式。   你辛辛苦苦在亚洲挖矿,金矿银矿铁矿铜矿;你辛辛苦苦在亚洲种地,棉花、甘蔗、烟草、辣椒;最后没在兜里捂热全部都塞进了我的口袋。   因为这些商品作为货币用来向苏禄、婆罗洲、日本、朝鲜、马六甲的守护者,大明王朝、草原诸部、吕宋缅甸及亚墨利加的皇帝,西班牙葡萄牙的老朋友——伟大强大不可战胜的中华帝国万历皇帝朱翊钧陛下购买火炮、军服、铠甲、及各类工艺品日用品,来满足西班牙对国外战争所需和国内贵族农民生活所需。   陈沐将这张纸缓缓撕碎丢到壁炉里,他的部下已经投入新一轮的商议中,偌大的室中只留下他一人背着手在壁炉旁缓缓踱步,口中以悲天悯人的旁白播音语调喃喃自语。   “在十六世纪晚期的欧洲伊比利亚半岛,一个本就十分强大的王国将更加强大,像一台开足马力的,不,像一台开足吉力的战争机器狠狠碾碎前方一切,形式上菲利普陛下依然有独立自主的宫廷,实际上他的国家政治、经济等社会各方面都受到外国殖民主义的控制和奴役,在社会发展形态上是历史的沉沦。”   “至此,菲利浦二世所掌控的国家,进入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强大王朝留给后人无尽的哀思——哈哈哈哈哈哈!”   万历六年的第一个凌晨,亚洲麻家港上空传出大明帝国年轻统帅变态、猖狂而毫无收敛的笑声,就像被寒潮冻坏了脑子。 第二十六章 方案   万历六年的第三天,谈判还是遇到关口,或者说到这个时候真正的谈判才刚刚开始。   “在商业谈判方面,看起来商谈非常融洽,这倒是优势互补,我们有强大而繁荣的手工业,能提供军事武备、贵族享受、百姓日用等多种多样的货物,西班牙人恰好需要奢侈享受。”   “他们的铸铁炮、炮弹、火药、铠甲过去严重依赖于尼德兰,如今除铠甲外七成断货,铠甲依然能从米兰等地购入,但价格高昂。”   “贵族享受与百姓日用所需,本土很多无法提供,甚至有些东西本身就没有,能作为奇货可居,因此毫无疑问,这方面的谈判是比较容易的。”   一双厚牛皮底儿军靴跷在桌上,陈沐非常没有形象地半仰着身子靠在椅子上,拿着赵士桢呈交上来的贸易货物单点评着,说着翻至下一页,自言自语道:“让我看看价目,都还不错啊!陆战二斤镇朔将军六倍、舰用铸铁二十斤镇朔将军有二十七倍利润?”   “还行!”   并不是陈沐贪得无厌。   火炮这个东西造价并不高,但工费很高,而且次品率极高,在全国铸炮手艺最好的南洋卫军器局,老练的铸炮匠监造十门炮膛打十斤弹的铸铁炮,能有三门合用就是高手。   当然剩下的也还能再挑出三四门凑合用,但沙眼这些问题都会让火炮寿命变低。   就像陈沐早年由关元固监铸的那批炸碎在广州府城门下的关炮一样,而且还是技术上很难短时间改进的,在近代冶炼系统地实现飞跃之前,明朝的铸造能力已是登峰造极。   一门二十斤舰用铸铁镇朔将军炮的卖价是成本的二十七倍,但如果加上次品率,其实也只是四倍左右的利润而已,之所以这样定价就是还是因为这个价格比西班牙自己铸一门相同口径的铜炮要便宜得多。   越大的炮越难造自然也越贵,就像小型拼接回旋炮,也就是明朝俗称的小佛朗机,西班牙工匠用铁锤敲着敲着就批量生产了,在大明二斤的铸铁镇朔将军工料成本合算也才二两而已,即使用铁芯铜壳,才只六两。   如今明军所持有火炮使用的铁芯铜壳工艺能显著减少次品率、提高火炮质量寿命,能普遍达到铸铁炮的寿命五倍。   但陈沐一直有一个合格商人的职业操守——西班牙人需要的铸铁炮,人家要买的就是铁炮。   咱绝对不能以好充次卖给人家不需要的东西,铜芯铁壳镇朔将军炮人家不需要,所以不能硬塞给人家。   而且在广州讲武堂的军器研究院,铁芯铜壳工艺并不属于冶金学,而属于材料学,严格意义上来讲赵士桢在宣传中也没有骗人——他对阿科斯塔说铸铁炮是大明帝国冶金上最高成就的代表作品,没错,没骗人,十分严谨。   陈沐坐正了身子,从桌上端着茶杯,心里念想着明军将来在亚洲的防区划分,抬眼对赵士桢问道:“看起来谈判的进度很好,是什么让谈判陷入僵局?”   赵士桢苦笑:“正事。”   三天议了一揽子商业合作,从军需到日常贸易用品,让身处其间的使者都认为他们的谈判彻底跑偏——他们坐在谈判桌前,谁都没想过对方对己方的敌意很低,并都为对方的反应而感到诧异。   “我们没打算和西人打仗,这是大帅早就有所预料的,西人也没打算与我们作战,双方定下的贸易订单先通过陈帅的检验,随后将由西人送还墨西哥,分日用与军事两批,总督确认无误后日用贸易即可开始,军事与铸币仍需送还马德里,得到其国王准许。”   “我这儿没问题,除了棉布丝绸从订单上去掉,其他的就照你们议定的价格与数量——咱们要产业升级,不把原材料卖给别人。他们有什么问题?坐下说。”   赵士桢点头坐在陈沐对面,打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陈沐这个习惯数年来影响了南洋北洋一大批人,基本上从下级军官往上,所有人都会随身携带笔记本与炭笔,想到什么记下什么。   “主要在土地与矿产,西人在土地上做出极大让步,他们说付游击将界碑打在状元桥以南两千里,按他们的说法叫三百六十里格的地方,原属新西班牙下加利福尼亚州的沙漠里。”   “他们想与大明平分亚洲,打算以界碑为限,在舆图上自西向东画一条线,线的北方属大明、南方属新西班牙。”   陈沐嗤笑出声,心说这西班牙怎么跟葡萄牙人一个德行,笑道:“记得狮子国么,葡人当时也像他们一样大方,拿着自己占领不了的土地给陈某做人情。”   “北方不是大沙漠就是高山,只有沿海那点地能伐些良材捕些海味,就算能出沙漠,也差不多该跟别人打仗了吧?”   赵士桢有点惊讶,道:“大帅怎么知道有沙漠的,这是西人的第二个让步,他们在这片土地上探索了四十年,虽然无心经营,但积攒诸多情报,这些东西他们也可以完全交给大明,不过有个条件。”   陈沐只是挑挑眉毛,说实话,他确实觉得西班牙人这个让步很大,但心里也只能把这归入到诚意的范围。   他对这些情报兴趣并不大,说探索四十年肯定是王婆卖瓜,但多多少少也绝对派出过许多支探险队,但如果这些情报真的有用,西班牙人又怎么会愿意把这片土地给自己?   不可能,至多是能让人省些力气的废纸罢了,换了别人或许有大用,可对他来说——直接指派矿匠山主到旧金山去探矿不好吗?   “什么条件?”   “欧罗巴法兰西海盗横行加勒比海,新西班牙希望明军能调派一支舰队绕过南亚,帮助其肃清航线,在西人交给我们的情报中,这些人同样踏足与亚洲大明界碑以北,他们在东面。”   “似乎西班牙人很希望我们将素未谋面的法兰西人当作敌人。”   陈沐磨痧着下巴不置可否,赵士桢紧跟着说道:“在这个条件中,西人并不打算将界碑以南的沿岸交给大明,他们是这样回绝的:总督认为明军用来捕鱼,北方沿海已经够了。”   “但他们还有第二个方案。” 第二十七章 三处   “什么方案?”   陈沐从没发现西班牙人这么好说话,大家像排排坐分果果般将亚洲分割,并且还拿出超过一份的方案任他选择。   自己一定在西人心中很受爱戴。   “我们会在舆图上界碑标注的地方向北画一条线,西面靠近中国海的沿岸全部属于大明,除墨西哥所在的中部,南亚以马察拉湾为界,在这个地方。”   “明西共用海湾,北方属新西班牙,南方沿岸直至东边山脉大约三四百里的土地尽属大明,用来方便明军捕鱼、设立商站,自波托西银矿运输银矿,向墨西哥运送银币等用处。”   “但整个亚洲,现在所发现的所有矿山属于新西班牙,他们的人要得到准许进入东洋军府所辖海岸经商、居住、联姻、传教的权力,今后所勘探的一切矿山将交由明西两国共同经营。”   “同样明人也有进入新西班牙辖地经商、居住的权力。”   赵士桢说着对陈沐翻开手掌解释道:“阿科斯塔说这个方案新西班牙担当严重的风险,可能会引起在沿岸有权力的新贵族反叛,明军应尽量保证新贵族的生命安全,并在接收土地后将其财产交由新西班牙总督区。”   太露骨了。   陈沐听赵士桢说这些时一直微微皱着眉头,直至其说完才问道:“你觉得这两个哪个好?”   赵士桢想都不想地说道:“在下觉得第一个号,大明占有亚洲北方,其实东边即使不与西人谈判,明军所到之处便都是我们土地,只不过比第二个少些事端。”   “他们又要矿产、又要在辖地内经商、又要联姻又要传教,到时乌烟瘴气反倒不好,而且学生一直觉得他们是想借我等之手为他们解决难言之隐,既要保全新贵族性命,还要把他们的财产交给新西班牙总督府。”   赵士桢摊手不知该以何种言语形容西班牙人这种怪异的想法,只好用表情让陈沐知道他的所思所想,撇撇嘴跳过这个话题。   “不过第一个方案的问题是要去东边与法兰西作战,大明与此国并无宿怨,东洋军府初来乍到,学生以为不必为西夷多面树敌。”   陈沐却整整半晌没说话,拧着眉头过了很久才缓缓站起身在屋里踱步,叹息道:“这个阿科斯塔,他很聪明,他知道我很贪心,我不可能接受第一个提议,更不可能接受第二个方案。”   赵士桢劝说道:“大帅,学生以为眼下这两个方案都不错,不必发生战争、取得广袤土地,林木取之不尽、渔盐用之不竭,还有火油井与将来探寻的矿产,这都不是东洋军府三五年内能吃透的,又何必好高骛……请恕学生不敬。”   赵士桢想说好高骛远,也想说何必非要用一些十年甚至几十年都用不上的土地去触及西班牙人所不能接受的地方,到最后酿成一场大战,结果其实也不过如此。   能有什么区别呢?西班牙人用四十年没走出北亚沙漠,南方划定范围再向东就是波托西银矿,除非打一仗把波托西银矿抢过来……但跟随陈沐已久的赵士桢很清楚巨量白银无节制地流入中国并非好事。   两个方案也许不是最好的结果,但也都非常合适,尤其第一个,他们什么代价都不需要付出,平白为大明得来万里江山。   有这算计西班牙人的精神头,在赵士桢看来还不如好好思量如何把这片土地上数十上百万原住民好好教化,物尽其用人尽其才。   “无妨。”   陈沐浑不在意地摆手,拉下简陋而潦草的亚洲地图看了又看,道:“我何尝不知道两份条件都很好,西班牙人已经做出很大让步,但这是相互的,他们有求于我,我有求于土地。”   “我们有三个地方必须要争,其他土地可以不要,当然能要的话越多越好,或许在当下没有意义,但数十年、乃至上百年后,将来都会变得有意义的。”   “以后的船会越来越快,探矿手段会越来越多……不过你说得对,南京签订第一次明西条约才几年,我们又能和他们签一个,更多的事可以留到以后再争,但这三个地方不容错过。”   陈沐说着回身抬手指向桌案上的舆图,道:“北方,界碑以北,这是麻帅用部下血肉探来的土地,谁都别想拿走,界碑它就在那,我们议的是界碑以南,北方的事不提了明白么?”   “西班牙人管不着,如果想管,就让他们把步兵军团推进来,看看鹿死谁手,到时候该聊的就是墨西哥的事了。”   “第二个是巴拿马,纵横不过千里之地,我要在这两岸修建船港与造船厂、建盐井挖矿山种玉米,那所有的一切都将是大明帝国东洋军府的,但只要西班牙人停靠交税,准许其在港口买卖、暂住、学习汉话,军舰只要交钱,也可以在港口停靠、维修。”   “如果同意,两年之后明军会在东海岸安置一支舰队,协助西军打击法兰西、英格兰海盗。”   “至于第三个,我是南方人,打小没见过沙漠,看见北方沙漠很是欢喜,所以南亚西海岸这片沙漠我要了,以后我要在那盖大房子、养马、生娃,所以这片沙漠我要了,就当西班牙总督给陈某的见面礼——你就当真的听。”   “这三个地方都是我们的,剩下的西班牙人爱怎么着怎么着,他们要是需要我们帮助打击新贵族,更多土地陈某就勉强要了,就当是做恶人的酬劳,要是不需要,别的地方咱也不需要,一切贸易照旧。”   “等巴拿马的海港修好以后只在那个港口与西班牙人贸易,让他们没事少把战舰放到西海岸晃悠,以后最多只允许武装商船过来。”   “还有,现在他们已经发现的矿产,只要不在以上三处土地,依然属于他们,但大明商贾保有入股的权力,如果土地在明军管辖之内,就要遵守大明律法。”   “会有学校教人汉话,收费的,除此之外联姻的、传教的就算了,我的港口都是军人,跟明军联姻、向明军传教,以间谍罪直接铳毙,而且陈某还会让李旦明年去塞维利亚给他们讲讲龙虎道君的故事。” 第二十八章 内讧   自新西班牙总督阿尔曼萨带卫队登上受明军控制的分界半岛后,明军巡行沿海的舰队越发肆无忌惮了。   为收集足够情报,驾驶六甲级巨大战舰的邵廷达最远甚至南下沿岸千里,奔赴墨西哥城近海探测西班牙人的海港与造船设施。   亚洲西海岸就是西班牙人的后花园,这边就连三桅杆的大盖伦都不常见,海边跑的大多数都是一百五十吨左右的双桅武装商船,在秘鲁与新西班牙两个总督区之间来回运送货物。   “这已经是第三艘大船了,给俺记下,西班牙人的总督与咱大明朝的总督不一样,他们总督都跑到分界半岛大营去,西人各部将领还是在调兵遣将。”   远处海上,一艘与六甲舰体态近似的盖伦船率两艘稍小些的武装商船向北航行,让邵廷达赶忙指挥船队避让。   香山船厂最早造出能装载数门重炮的鲨船就是拆葡萄牙武装商船与本土船舰相结合得到的启发,后来又拆过几艘西班牙大船,最后甚至拆掉一艘隶属菲利浦二世的王室运宝船。   明军对西班牙大盖伦的形制非常了解。   邵廷达的船队形单影只,只有一艘六甲舰,连补给船都没带,尽管船上火力强、装甲厚,但水兵少,以少敌多很容易被人纠缠至接舷战,更别说西班牙那艘大盖伦看上去比他的千料船要大。   其实两条船差不多,硬要算的话邵廷达的船还要更大些,但架不住西班牙大帆船在海上船帆张开看着像一座堡垒,到处塔楼还搭载数不清的水兵,看着确实很有震慑力。   邵廷达不甘地怏怏道:“这次主在侦查,战场真见阵仗,再教他知道好看。”   三艘了,这是自占据分界半岛后他看见第三艘向墨西哥附近海域集结的大盖伦船,如果依照船舰排开水量算,这三艘船哪个都比千料舰大,这给他心里蒙上一层阴霾。   他与付元的联合船队在墨西哥附近海域的优势于不到一月的时间被西班牙人追平。   这甚至让他心中萌生想要率领舰队在新西班牙总督区截击这些由秘鲁赶来增援西班牙战船的想法。   但这注定只是一个想法,宣战文书通传至此前,没人能率先轰响前奏,尤其是他。   陈沐从不是一个纯粹的明朝军人,但他手下拥有最纯粹的明朝军人,他们追随将帅漂洋渡海为的不是做买卖,他们是来打仗的。   在每个向着南方漂泊的夜里,邵廷达打起十二分精神,甚至有一个时辰会亲自站上桅杆瞭望平静而黑暗的海面。   像在等待什么。   直到望远镜中发现一艘有趣的船。   万历六年的第二十七个夜晚,墨西哥以南三百里的海域下起蒙蒙细雨,瞭望台上的邵廷达披着捆扎细密的蓑衣,反复擦拭雕绘多闻天王的沉香木望远镜。   六甲舰上的灯笼并未引燃,亚热带细密的春雨透着衣甲也抵挡不住的透骨凉意,让上层甲板火炮失去效力,也极力阻挠着随海中波涛起伏人们的目力视距。   邵廷达想啊,在这种恶劣的天气,如果他遇到一艘落单的西班牙战船,就应该贴上去击沉它,心里巨大期盼寄望于谈判结果见分晓时依然是这种天气。   在这种天气作战,明军比西军在战舰上拥有巨大优势。   西班牙人的战船依然停留在纵横步兵阵于海上前进,携带大量步兵,追击中以船首炮攻击敌船,然后贴近展开接舷。   也许在吕宋的交战中让他们的战法产生改变,但这批制造于南洋军府成立之前的战船却不是那么容易改变形制。   邵廷达很清楚西班牙人喜欢把重炮集中于船首,船舷不摆重炮甚至不摆火炮,而他的船舱里还有十八门火炮。   雨声能隐蔽火光与炮声,翻涌的海浪能带走每个不能获救的敌人,再用火油烧上一把火,虽然想让一艘战船无声无息地消失无异于痴人说梦,但这些是最可能达成这一目的的工序。   即使在一年半载后的西海岸某处断崖下人们发现一块属于战船的残骸,到时候谁又能知道真正发生过什么呢?   细密的雨幕下,远处靠近海岸高山投射在黑夜的阴影中亮起零星灯火,那是两盏灯,尽管其周遭只有与海水崖壁融为一体的黑暗,邵廷达还是能通过这两点亮光在脑海中勾勒出这艘船的大致模样。   第一道亮光在船首靠近水面的位置,颜色昏暗应该是透过船首舱外不透明的各色玻璃窗映射出来,意味着这艘船并非西班牙王室或大贵族家族船舰,大约又是一艘普通的武装商船。   西班牙王室与大贵族拥有非凡财富,他们的窗户绝不会使用本土制成的那种红的、绿的杂色玻璃,他们会选择威尼斯穆拉诺生产的透明玻璃。   第二道光亮则在稍高的位置,那是桅杆上的吊灯,应该也是被罩在玻璃里的蜡烛灯,在漫长的航行中就指望这些东西指引旁人,防止夜间相撞。   莽虫一直很羡慕九头驸马指挥室的那两块透明水晶窗,就在他目送这条武装商船离开,暗自计算着开战后需要对付多少条敌船,突然远方爆发出猛烈的亮光与震耳欲聋的炮音。   在那艘武装商船的侧面,还隐藏着一艘战船,船舷炮火齐鸣间令邵廷达恍然以为是己方战船出没于此。   那艘船的打击目标并非邵廷达的战船,而是那艘打着两盏灯人畜无害的西班牙武装商船。   中间发生什么距离交战船舰尚有数里距离的邵廷达并不知晓,他只看见远方的阴影中一艘船环绕武装商船用下层甲板的火炮疯狂开火,另一艘西班牙商船则只能用船舱里伸出来的火枪挨打——他们的船首炮因雨天不能使用。   这就是一场舷炮海战的狂欢,西班牙武装商船完全被打得还不了手,战斗意志也极为低下,大约承受不过四轮舷炮轰击便向另一艘船投降。   没过多久,后方开来两艘西班牙船,将这艘已经投降的武装商船团团围住,船上货物抢掠一空,仅留下几艘小桨船放投降的商人回到陆地。   重新分配水手的四艘大船继续向北。   目睹这一切的邵廷达嘴角勾起,向部下发号施令道:“跟上他们,看看这些内讧的西班牙人想做什么!” 第二十九章 海盗   那不是西班牙人。   恰恰相反,西班牙人很想要这支船队首领的头颅。   清晨,细密的小雨停歇,金鹿号上的水手正卖力地擦拭甲板上昨夜留下的水渍,主计长神态平淡地走进船长室,汇报昨夜算了一宿才得出抢夺三艘敌船得到的货物价值。   那是一大笔惊天财富,但对他们来说已是司空见惯,没有哪个土包子会对此露出意外神色。   船长弗朗西斯德雷克坐盯着浓重的黑眼圈,噙着一只烟斗坐在船长室的椅子上,眯着眼睛仔细擦拭着一具造型精美的黑色上半身板甲。   板甲胸口位置有个小坑,昨夜的交战中从西班牙船窗里飞出的随缘铅子打在他的身上,当时甚至都没有感觉,早上发现时才将德雷克惊出一身冷汗。   德雷克的少年时代没什么特别,父亲是虔诚的新教徒,后来担任过监督造船的工作人员与水手们的临时牧师,少年时代的德雷克便跟在船上来往于法兰西与荷兰沿岸,学习航海事务。   十七岁当上沿海小帆船的船长,听说远亲约翰·霍金斯从三角贸易获得巨额利润后卖掉自己的船加入船队开始新生活。   他的声名鹊起要从一次失败开始,他们的船队在隆庆二年受到西班牙人袭击,几乎全军覆没,在那之后,他与表兄霍金斯开始向西班牙人所控制的西印度群岛、中南美洲殖民地展开无休止的袭击与掠夺。   这是他新的旅程,自去年夏季于伦敦朴茨茅斯起航,拥有伊丽莎白一世下发复仇许可状的德雷克率五艘小型盖伦船向西印度群岛发起袭击,随之南下南美洲东海岸。   西班牙运宝船队被劫掠后调集大量船舰组成包围圈,自西印度群岛堵死其退路,南面封锁狭窄的麦哲伦海峡,逼得他只能继续向南航行绕过火地岛。   在德雷克的这次亡命之旅前,人们一直认为火地岛连接着传说中的南方大陆,直到他发现南美洲尽头有通向中国海的辽阔海峡。   对这个时代的英格兰人来说,西面广袤的太平洋就叫做中国海。   他的船队在绕过火地岛后失散,仅剩下旗舰鹈鹕号,为回报赞助者海顿爵士,故将船名改为海顿爵士的盾徽金鹿。   绕过麦哲伦海峡,驾船闯进西班牙人后花园的德雷克快乐极了,这边的船大多是武装商船或商船,即使遇到战船也只是五六百吨的盖伦船,全然不见西印度群岛那些千吨以上的庞然大物。   虽然金鹿号只有一百五十吨,但拥有十六门舷炮,配合他独有的侧弦攻击,对抗千吨以下的武装商用盖伦船完全不落下风。   这不,一个月来他的船队又变成五艘了,除金鹿号外还有四艘一百五十吨到三百吨不等的西班牙船,船上水手大多是从海岸边西班牙殖民地就地解放。   他要走一路抢一路,先去美洲北方尽头看一看,如果那边没有航线能回去的话,就要向西完成环球航行回到英格兰。   在他的印象里,中国海向西,只要不去明朝沿海,这条航线没有任何人能够与他为敌。   当然,这只是他所知道的老黄历了。   德雷克一路向北航行,以轻快的英式盖伦金鹿号在前探路,四艘载满战利品沉重缓慢的西式盖伦船押后运货,一夜之间以接近四节的航速走了近百五十里,途中还顺手用船炮轰塌西班牙人在沿岸的一座小商站。   邵廷达驾着六甲舰就慢慢跟在他屁股后面,晚上拖个三五里,天亮了便落后十里开外,一路优哉游哉地跟着这支奇怪船队向北航行。   他已经察觉到这支船队不属于西班牙了,他所见过的所有西班牙船在船帆上都悬挂红叉旗,而这艘船悬挂的是十字旗,看上去有点像葡萄牙人的旗子但又只是相似。   不论是谁,邵廷达乐于在这个节骨眼上瞧见一个搅屎棍来到这片海域打击西班牙人,尤其是搅屎棍子看起来很能打的情况下。   德雷克确实很能打。   借助沉香木望远镜,邵廷达清楚地看见在接近危地马拉圣何塞港口时,这艘十字船把俘虏的两艘大帆船清空,一部分货物搬上船,一部分货物干脆直接丢在海里,几个水手拿着火把登上船舰,满帆开向西班牙人停靠大小商船货船数十的港口。   金鹿号紧随其后,在接近港口的位置两艘船上兴许是铺撒了火药,熊熊燃烧起来,水手跳入海中被金鹿号拾起,接着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北航行。   打捞起六十多箱浸水的棉布、烟草与一些朗姆酒的邵廷达看着冒起冲天浓烟的港口,对他的副官道:“这个人不是单纯的倭寇,当是与西人有仇,前头有他吃亏的。”   这条红十字船对明军来说是再新奇不过的事了,在南洋,很少能看见这种驾驭一艘战船就敢在海面上如此横行无忌的人,不管是商船也好海港也罢,统统都敢袭击。   这种情形也就在这里了。   早在五十年前,一开始葡萄牙人在广州也是这个样子,自从被汪鋐揍了一顿,后来就在大明就消停了。   至于明朝的海盗,并不是这种气质。   这边的海盗像是独行侠,他们对标的是商贾,但猪油蒙了心敢去攻打海军的是百里挑一。   明朝的海盗更像海上诸侯,不单单是思想上的差别,也有环境上的区别。   邵廷达从窥视中收获了巨大的快乐,并且一直没被金鹿号发现,一直到临近明军与新西班牙的对峙海域,才在夜里开船全速前进超过落后的西式盖伦船,让部下用弓箭将一封用西班牙语写成的书信射在对方的桅杆上。   “再往前走有西班牙人集结的战船,西北有个港口能让你停靠。”   信上的港口是明军在分界半岛的大营,邵廷达放出去这封信后就不再管这支船队,驾驭座舰一路向港口回还。   沿途的情报他都收集得差不多了,要是这艘船去分界半岛,在那他能得到更多消息,如果红十字执意要和前面的西班牙战船打一场……对明军而言何乐而不为呢? 第三十章 袭击   陈沐一直以为索要巴拿马这个小地方比起他想要的硝石沙漠、墨西哥以北大片旷野要容易的多。   实际上这恰恰是最难的一个地方,除了墨西哥以北西班牙人答应得非常爽快,其他两处都不是那么容易。   幸亏赵士桢没有直白地指出陈沐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做陈沐一方的谈判人员很舒服,用赵士桢的话说,‘我就在谈判桌上告诉他们,西海岸我们都要了,你们留一个港口,我们在东海岸建一个港口,就这样。’   极力避免让西班牙人知道陈沐的真实意图。   不过阿科斯塔修士同样聪明,他给自己的谈判团队就下了一个命令:在和我们打交道时,明国的陈沐从来不会吃亏,所以他要什么地方,我们就要让他付出足够的代价。   “那片沙漠,西班牙人要以每年三万两白银的价格卖给咱……大帅,你不是真喜欢沙漠吧?墨西哥以北有那么多沙漠呢,不要钱。”   赵士桢说着面上露出难堪神色,他跟西班牙人谈了那么长时间,结果居然要花钱买,这让力学单位有点丢人。   他补充道:“不过阿科斯塔说如果咱愿意,那边沙漠及沿岸都可以给咱,包括一座金矿,阿科斯塔说西班牙人认为地下与金矿伴生有铜,有利可图。”   “一年五万两。”陈沐嗤笑道:“是不是巴拿马更贵,他们想要用这些土地来抵平陈某铸币的利润,然后每年再跟他们贸易?”   赵士桢笑道:“他们是跟大帅学的,仿照租借,不过这次是租买,学生以为一年五万两并不贵,只是要有时限,不可能无休止地买下去,五年、十年?将款项结清,并且自地契定成之日,土地与西人再无瓜葛。”   “学生以为……嗝!”   力学单位打出个酒嗝,抿抿嘴道:“学生以为,当下已经可以将贸易与北方边界的议定契约送回墨西哥了,西海岸边界的事还可以往后慢慢谈。”   “刚好,老阿是个非常博学的人,学生有意将他留在麻家港一段时日,他也有意留下学习汉文,也许在他知道东洋军府的力量之后,更乐于向西国介绍一个更公正的大明帝国。”   陈沐看着赵士桢,长时间的贸易交流、边界谈判让赵士桢快和阿科斯塔成为朋友了,听听这称呼,老阿?   你怎么不叫他老何呢?   陈沐对此嗤之以鼻,道:“学习汉文、知道东洋军府的力量?你又不是不认识濠镜的修士,你不知道这帮人什么德行?”   “你要是弱小,他们装都懒得装,杀人越货土匪行径,土匪抢完了要杀就杀要放就放,他们还得奴役你;你要是强了,他们当面像个人,背地里研究你,把他放东洋军府,他不会觉得是自己在东洋军府做客,反倒是在猴山上研究这群猴子的生活习性。”   “你喜欢给人当猴子?”   陈沐站起身,军靴在木地板缓缓踏出声音响亮,手指沿着桌案走了半圈定住,抬头看着赵士桢道:“他要是想学汉文,让他去状元桥跟着郑屠学去,别在麻家港,这是咱们的军事重地。”   “除了沙漠,巴拿马呢,你们是怎么说的?”   赵士桢吃了个瘪,意识到自己可能和阿科斯塔走的太近引陈沐不快,他说道:“他们把巴拿马称作地峡,沟通亚洲南北,东西两岸各有几座港口,陆上修建平坦道路,这个地方他们不卖。”   “大帅,我们对巴拿马的重要程度估算有误,西人在西海岸的一切收成,五金、粮食、棉花都走两条路,海路走南方的海峡名叫麦哲伦,好像是经过那的人名,陆路就由巴拿马运输。”   “并且因麦哲伦海峡狭窄、天气多变,大多数货物都由巴拿马向东输送,他们最多会同意我们使用巴拿马共治,那对他们太重要了。”   陈沐沉吟片刻,并未跟着这个话题说下去,道:“你知不知道,他们的新西班牙总督在阿科斯塔北上后跑进分界半岛了,这说明他心里谈判是可以达成的。”   “你要与他们讲清楚,自东洋军府至此,西海岸对新西班牙已经没用了,不论运输还是生产,大明的辎重船队阿科斯塔可以看见,在将来西海岸游曳的都将是明船,很快,西班牙在西海岸就会失去控制权,这不是他们想不想的事情。”   “现在把土地以合约形式让渡,还能为新西班牙得到一些优待,如果将来大明在这边占据优势,我为什么还要花钱从他们手上买呢?”   “照我说的做吧,巴拿马和沙漠包括沿岸,五十万两白银,二十年付清,巴拿马东面会有一座港口准许西人船舰停靠装载……”   笃笃!   陈沐正说着,房门被人叩响,亲兵的声音从屋外传来:“大帅,邵将军急信。”   “拿进来!”   陈沐话说半截突然被打断,原本有些不虞,听到邵廷达急信后心里猛地悬了起来,与赵士桢对视一眼,眉头皱起。   两个人眼神都只有一个意思——不会是开战了吧?   陈沐没想真的开战,他与东洋军府的军官团做过估算,开战之后海上的战事会最先打响,封锁麦哲伦海峡并毁掉沿途所有殖民地,一切在六个月内几场海战就能见分晓。   但接下来的陆战会非常麻烦,西班牙人会从中亚洲源源不断地攻向各地,当东洋军府由攻势转变为守势,战争会拖延两到三年,这不是最恐怖的。   消耗几年时间陈沐不怕,他怕的是两到三年之后,东洋军府有南洋军府的补给,可西班牙没了亚洲会迅速崩盘。   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如果快速崩塌,大明的力量尚未延伸至欧洲,一场饕餮盛宴,大明吃屎都赶不上热的。   最后不免会便宜英格兰、法兰西——即使他打赢了战争,后果也不会是他愿意看见的。   还不如让封建帝国西班牙继续繁荣昌盛下去呢。   在看到书信之后,陈沐长长地松了口气,他带着笑意抬眼对赵士桢道:“事情在向好的方向发展,据新西班牙总督说,一支英格兰船队闯进西海岸,袭击了南亚沿途几乎所有港口,凭几条船毁掉他们运输船不计其数,又冲进分界半岛东南的巴亚尔塔港,一场大战后逃之夭夭。”   “对了,西班牙人说他们是海盗,等等……”陈沐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英格兰海盗?” 第三十一章 仇恨   英格兰海盗,出现在美洲西海岸,以横冲直撞的姿态扫掉西班牙据点。   陈沐已经知道这是谁了。   德雷克,丰富了世界航海地图,把地图上的美洲大陆与南极洲分开的人,也就是他,在许多年后率领部下私掠船队击败无敌舰队,扭转乾坤。   他的袭击帮了陈沐大忙。   因为德雷克曾在分界半岛短暂补给,并将部分货物低价售卖给邵廷达与付元的部队,以换取合用的铁炮弹,德雷克海峡存在消息被明军获知。   这个时代的英格兰人对存在于马可波罗游记的神秘中国有极高的好感,甚至让他在听说明军的势力范围已经延伸至这里的消息后便非常听话地率船队返航了。   他需要铁炮弹的原因其实和西班牙人的苦恼一样,西班牙的炮弹有相当一部分是手工雕琢的石弹,也能用,但远不如铁炮弹好用。   在伊比利亚半岛与西印度群岛,石炮弹的比例很低,但在亚洲西海岸的殖民地,石炮弹的比例高得可怕。   德雷克的船队不需要淡水与食物,但铁炮弹是必须补给的,在分界半岛登陆后他还试图与明军定下通商协议,并希望回去后将这一消息告知女王,由女王给大明皇帝写信表达通商渴望。   在他调头回去再像犁地般袭击西班牙人在南亚西海岸的殖民地时,新西班牙总督也得知在南方存在宽广无边德雷克海峡的消息,这对西班牙人来说不是个好消息。   陈沐得到消息的两日之后,付元再度派一艘小船靠岸麻家港,船上的总督信使向阿科斯塔修士传达了总督最新的情报与建议,边界条约随之更改。   “西班牙人决定将西海岸的南亚四千里海岸线与广阔无边的沙漠,还有巴拿马的一半让渡大明,条件是明军舰队要在整个西海岸与西人协防。”   陈沐提着瓷壶缓缓向酒杯中倾倒烧酒,用眼神示意朱晓恩自己拿走酒杯,坐在壁炉旁笑着与朱晓恩轻碰酒杯,笑道:“他们还是很清楚的,宽广海峡为英格兰人所知,狭窄的麦哲伦海峡将不再是通往西海岸的唯一道路,西海岸马上不再奇货可居,他们在这边薄弱的力量也将不能保护庞大财富。”   朱晓恩龇牙咧嘴地饮下一杯,又取过酒壶倒满,舒爽地再喝一杯,这才边倒酒边对陈沐道:“能得到明军协防对菲利普陛下来说是最好的结果了,他们在欧洲与西印度群岛能省下一支舰队。”   “听谈判团的人说因为前年西班牙破产,菲利普和奥斯曼去年议和了,只剩尼德兰与法兰西胡格诺派的战事,西班牙太久没有喘过气了,现在连英格兰也敢去挑战。”   朱晓恩轻轻摇头笑着,不知是笑英格兰的不自量力还是笑西班牙左支右绌,末了对陈沐语气非常真诚地问道:“菲利普会对英格兰忍无可忍的,只要等他歇口气,他们开战,也许是艾兰王国独立的机会?”   陈沐没有马上回答,他闭着眼睛回忆自己记忆中关于无敌舰队覆灭的战事过程——很遗憾,除了知道西班牙人输掉战争之外,几乎一片空白。   爱尔兰当时在做什么呢?   陈沐不知道,不过这个世界有个朱晓恩,如果在恰当时机背刺英格兰,或许情况会变得有所不同?   他的脸上扬起笑容,道:“那一定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真期待艾兰王国的立国之战!”   “对于德雷克,你听说过他么?”   朱晓恩抱着酒壶向壁炉前凑了凑,缓缓点头道:“略有耳闻,应该是约翰霍金斯打杂的小船长,霍金斯是英格兰投身海事的大家族,就像大明的林氏一样。”   陈沐喝到一半的酒呛住喉咙,辛辣的味道让他不禁咳嗽几声,像林氏一样?   林凤、林道乾、林满爵?   这仨不是一家子的!   “他出名是因为干了一件大事,我出海前听说他带水手袭击了巴拿马地峡,那本该是一次海上袭击,不过因为西班牙宝船队回来的晚了,他们足足等了好几个月,终于在山路截获运载金银的护送队,抢了五十万斤货,其中金银价值两万镑。”   “那是一笔巨款,北洋旗军的铠甲,包括棉衣和鸟铳,大概值四千套,全国税收才只有十五万镑。”   “从那时起英格兰人把他当作英雄,不过这跟我们爱尔兰没什么关系,如果有机会我会干掉他。”   陈沐挑挑眉毛,问道:“你和他有仇?”   朱晓恩点头道:“万历三年,那时我刚到北洋,德雷克与霍金斯奉英格兰的亨利西德尼和埃塞克斯的命令,攻入爱尔兰的拉斯林城堡,城里的人已经投降了,但他们还是杀了二百多卫军与四百余平民。”   “用以震慑不服从号令的爱尔兰,那些人里有手无寸铁的老人和小孩,那是个胆大妄为的混蛋。”   “但他们确实很厉害,如果我留在爱尔兰没有踏上寻找大明的路,恐怕早在发生那场争斗之前就已经死了。”   “英格兰人杀戮我们,我们的部族却还为了奥尼尔的头衔互相杀戮,爱尔兰之纷乱,将军有所不知。”   朱晓恩像个明朝士人般弹了弹罩在棉袄外蟒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道:“在北洋时我想过很多次,就留在大明,哪怕不要皇帝的爵位,就带着族人买上五百亩地,繁衍生息也好。”   陈沐其实对朱晓恩说的这些不是很懂,他不懂爱尔兰与英格兰的局势以及仇杀,但欣赏这种为了同胞奋斗的心意。   他拍拍朱晓恩的肩膀,道:“艾兰王国会实现独立的,英格兰也会化为乌有,不会太久。”   “你暂时先跟在我身边,东洋军府马上会在亚洲设立五部督军府,夏季到来之前明军会入驻巴拿马,最迟明年夏天,我会派遣一支船队由西印度群岛靠岸爱尔兰。”   朱晓恩诧异地转过头,问道:“夏天就入驻巴拿马,恐怕那时候合约还没从西班牙传回来……”   “菲利普同不同意不重要,大明舰队已经开始执行防御西海岸了,我的酬劳自然现在就要,放心吧,菲利普会感到发自内心的快乐的。” 第三十二章 督军   春天还没到,但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陈沐可以选择自己走到春天那边。   如果他想,他还能走到夏天那去。   五部督军说得好听,其实就是在亚洲西海岸从北到南设立五个据点,或者说五个有炮庙、驻军的小港口。   “后督军府总兵官麻锦,辖地为黑水靺鞨群岛至麻家港,负责教化亚念人、伐取造船良材、狩猎毛皮取得肉食、耕种田地补给北方百户所以及接应后续辎重、旗军。”   “目下麻家港督军府在籍旗军、军匠仅一千二百有奇,陈某暂不增兵,但准你于亚念人当中训练预备兵、招募伐木工人、冬季猎人与农夫,准麻家港旗军与亚念人通婚。”   简陋的麻家港衙门,陈沐在地图上向麻家港西北地域广袤的亚念部,目光停留在麻锦与赵用贤之间,道:“赵汝师,今后你就是亚城县令了,城池在哪落、如何修造、子民从哪来,今年开春看你本事。”   麻锦还好,他在麻家港待了许多年,自己官职在经历追封后已至极处,没什么所求的,唯一诉求就是希望辎重船回去的时候把自己给皇帝上的奏疏递回去,希望能把家眷接到这边来。   他问道:“陈帅,麻家港督军府旗军员额多少?”   “十岛千户所与麻家港千户所,两个千户所的编制再有五百军匠,现在还差一小半,今年北洋二期旗军来了给你凑齐,今后视存粮情况,争取再练五千六百预备军。”   麻锦接连点头抱拳坐下,他没有问题了。   他不怕手下兵少,麻家港这个地方即使在东洋军府过来,定位上也不过就是囤粮大营与局势大变后的避难港,没什么作战机会。   他就怕陈沐一开口让连招募带补足弄七八千旗军,这边耕种时间太短,虽说耕出大片土地,但开荒种地哪儿有那么容易的,再加上气候,粮食产量很低,狩猎又是有一顿没一顿的,养不活太多人。   倒是今后这条航线的贸易跑熟,他们产出的毛皮、海象牙、野牛角、火油之类的特产能与中原买卖,到时再说练新兵的事也不迟。   赵用贤就蒙圈了,这会儿他不寻死觅活了,对陈沐道:“陈帅,这个地方,修造城池不难,一座纵横八百步的小城六个月就够了,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麻家港并无设立城池之必要啊。”   他说的六个月不是起大城,麻家港已有现成的几座木寨,半年扎下边沿木栅夯土还是够的,不过要修砖墙,怎么着也要等到第二年夏天了。   “有必要,这座城将用于商贾集散,也是周边方圆百里的治所,周围有林场、猎场、火油井、渔场和田地,扼守海湾险要,西南海口海岛设前后百户所,城池左右设立左中右三部百户所。”   “手工业方面,将来主要有造船厂、砖瓦厂、煤油厂与军服厂,本地出产木料、火油、野牛皮及船队输送棉花加工制造,这里将在你手中成为亚洲西部首屈一指的贸易港。”   不是首屈一指,亚洲西部就这么大了,其他地方要么不适宜人类生存就是人迹罕至,只有这一个地方合适,很有可能将来也只有这一个贸易港口。   “左督军府设在状元桥以南,总兵官麻贵,我给你补满一个千户的旗军,千户、百户由你从旧部中自行择选,待定下驻地后名单呈送东洋军府驻地,你的县官是吴子道。”   吴子道就是吴中行,有了赵用贤的例子,吴中行听到陈沐的话当即起身提着大袄棉袖行礼道:“陈帅放心,在下会将筑城教化之事做好,全力配合麻帅,主官一地造福一方。”   状元桥暖和呀,哪儿像麻家港,冻得蒙古人都蓄长发了。   麻贵是亚洲的老人了,手下有一批明朝最优秀的探险生存专家,抱起拳来胸有成竹,道:“陈帅,在下已有方略,先探查周边诸地,规划林场、农场、牧场、渔场,择易守难攻交通方便之地设立住所,立五部百户所于方圆百里互为犄角。”   “待稍事生息,还请军府多拨犬马,即遣五百户向东探寻,收编土民教化,教授言语、耕作之法,有状元桥郑屠部为前驱,当事半功倍。”   陈沐满意地点头,道:“我将游击将军林晓及其标下三百鸟铳手划拨你部,北洋二期旗军来的时候会带一批山主矿徒,到你的辖地帮助探矿。”   说着陈沐抱起手臂,他想了想道:“原本陈某想给你在的地方起名叫金城,不过麻帅很有起名的天赋,陈某就不越庖代俎了。”   “金城?”麻贵不解地问道:“为何要叫金城县?”   陈沐思索着撇撇嘴,最后还是没想出什么合适理由,道:“取个好彩头,我希望那有五金。”   说着他一拍手道:“右督军府在分界半岛,将来就让付元和杜桐在那,我听说他赢了一批羊毛生得极好的西羊,原本那个地就是个巡防海上的地方,正好让他半岛上农垦、采矿、放牧,再加上海上巡防。”   “那边的县官就由艾和甫担任了,你的城不要筑到半岛上,要在界碑旁边,名字就叫界县吧。”   “东洋军府与中督军府驻地设在巴拿马,这个名字以后不用了,北方属西班牙的地方叫巴拿马,南边属大明的叫右直隶,常驻三千户,石岐、林满爵及杜松所率陈某家兵,县官邹元标,陛下的右京就由你……算了,咱过去看看西班牙人有没有现成的城,直接占了省事。”   “大帅英明!”   邹元标得意地朝同僚挑挑眉毛,踌躇满志:“学生这就能教化百姓了!”   “这几个月给你看的书你看得怎么样?你不用教化百姓,好好把这些东西编修成书就行。”   陈沐根本不理会邹元标一脸怨念,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便指派到下一个人,道:“最后是前督军府,在南亚西海岸的沙漠沿岸,由现在还在分界半岛的邵廷达任总兵官,沈纯父同去。”   “五部督军府今年各补两千兵力,明年皆补为一卫,你们就是大明帝国在亚洲的开拓者了。” 第三十三章 贵族   西海岸,东洋军府舰队浩浩荡荡向南开去,分界半岛为争夺自由而跟随明军远征的原住民向北大举回还。   邵廷达派了八艘大福船一批一批地在沿海来回输送,虽然状元桥离界碑只有一千七八百里,但要靠原住民的两条腿,他们会走很久。   其实原住民行军速度不慢,各个部落最老练的猎人们在前带路,靠的不是他们认路,而是因为他们能跑。   北亚最常见的狩猎方式是追逐,非常笨也非常科学,不论是时速八十公里的叉角羚还是重达一吨时速六十公里像坦克般的野牛,猎人们最终依靠追逐总能填饱肚子。   它们冲刺跑得快,人的冲刺速度很慢,但人的慢跑速度比大部分动物慢跑快,为躲避人类,野兽必须冲刺,因厚实的毛发它们一直冲刺跑会中暑,为散热就必须停下来歇会。   人不一样,人只要身体有水分,边跑边出汗,最后总能追上猎物。   一场这样的狩猎有时会持续奔跑三十到七十里地,因此在行军时,这些善奔的猎人跑在队列最前探路,走错了就跑回来再跑出去,速度快得很。   让他们行军速度慢的恰恰是亚洲丰富的自然环境,原住民军队是没有辎重队的,十几甚至几十个部落聚集上千兵力,由各部落选出的战争领袖率领分兵齐进穿林而过,走哪吃哪儿,行军能快起来才奇怪。   郑屠率领部下从邵廷达的福船靠岸时景象很神奇,八条红头鱼眼福船放下三十余条小桨船,在几名执旗明军下级军官的带领下,六百多个衣甲整齐清一色西班牙式铠甲、火枪的原住民部队登陆休整,看上去威风凛凛。   陈沐在船上看着岸边两支明军部队汇合向海上行礼,满足地拍了拍船舷,吩咐部下传令起航。   “这人呐,拿上铁家伙就是不一样了。”   如果这片土地的原住民先遇到的是中国人,会发生什么呢?   朱晓恩抖了抖蟒袍,道:“陛下会发下王印,封爵赐官,但如果不是将军,可能没人会对这片土地本身感兴趣。”   “在北洋和北京,我也认识一些官员,他们并非对海外一无所知,只是不感兴趣,从北京到扬州比从都柏林到巴黎还远,但从别人的话语中,似乎巴黎并没有扬州繁华。”   说着,朱晓恩摇摇头道:“你们自称天朝上国,百姓自诩天朝子民,就像经书里描述的天国一样,我没见过天主显圣,正好似我很少见到中国人对海外感兴趣一样。”   陈沐转过头笑道:“你没有去过扬州,怎么知道它比巴黎繁华?”   说着陈沐不由瘪瘪嘴接上一句:“可惜了,我也没去过扬州。”   “在北京、天津卫甚至北洋,人们对扬州比北京繁华是共有之识,有人说扬州是四十万人,也有人说扬州有八十万人,一座城养活那么多人,在下很难想像那是怎样光景。”   “难么?扬州城不单只有扬州人,那是商贸最繁荣的地方,贸易繁荣的地方人口是流动的,多数人以服务少数人为生,只要有钱,那是个享乐的好去处。”   “中国商人很幸福,你们所有人都很幸福。”朱晓恩怀着羡慕的心这样说着:“欧洲的商人也很厉害,大家族能把数百万枚金币放贷借给国王,资助战争、支持教皇或从事探险,就像西班牙的富格尔家族,掌握着西班牙的铜、银、汞、纺织和海关,并将权力放到西班牙每一个海外领地。”   “将军在南亚有可能会见到他们家族的人,欧洲每个城镇都会有这样的商人家族,他们高大的房子在集市林立,用横梁支撑,上面覆盖灰泥、砂浆、金属丝网,屋子里堆满了昂贵的中国绸缎、土耳其地毯和用容器装的南洋香料。”   陈沐咧嘴笑着,手指在嘴唇间轻轻撑着,听起来欧洲商人一点儿都不可怜啊,恰恰相反,他们非常富有。   “他们都出身农民,可财富让他们穿金戴银,也让他们承受不该承受的东西——落魄的骑士厌恶他们,躲在城镇外的林间伏击,抢走商货并砍掉他们的右手。”   这就有点血腥了,陈沐能看出来,这种行径不单单为了图财,还有泄愤与震慑的意思在内。   朱晓恩对陈将军的表情非常满意,他苦恼地缓缓点头道:“世界在朝着错误的方向发展,商人有了财富可以雇佣更多农民,用金银购置盔甲来武装他们。”   “在贵族眼中不应该这样的,一个英格兰农民拿一张破杉木弓或造价低廉的鸟铳,一下就能射穿一个骑士的喉咙,哪怕骑士把长矛捅进农民的胸口也无济于事,他们眼里两条命并不对等。”   说着朱晓恩带着骄傲转过头对陈沐道:“我们不这样,和大明一样,在一千五百年前,一斧头干掉一个罗马指挥官和用投矛扎死一个青年兵没什么区别。”   听着凯尔特人难得的光荣故事,陈沐差点想要鼓掌叫好了,他两手在胸前转着解释道:“大明的军法是不一样的,战场上干掉敌军指挥官要记斩将功,通常会官升两级。”   “贵族会被淘汰的,就像你说的,世界在发展,即使在这个时间上,骑士比商人未起家前的农夫在获得财富上都更有优势,只是他们没有去做,以前我们也有生来就是贵族的人,在汉朝就没了。”   “汉家天子是农民,汉朝两个开国皇帝,都是农民,国朝也是如此。”陈沐带着一点泄露天机的诡异笑容道:“不过你们可能不会这样。”   “刚才你说,在南亚会遇到你说的那个家族,你觉得他们会造反么?西班牙人说的新贵族,就是他们?”   朱晓恩的头摇得像拨浪鼓,道:“他们不会造反,富格尔家族的财富与权势遍布西班牙每个角落,那些新贵族与他们相比什么都不算,会造反的是冒险家,那些人除了在新大陆抢到的一切外一无所有,现在这些东西被将军抢走了。”   “就像伏击商人的落魄骑士一样,不过在下觉得他们不会光想拿走将军的右手。”   海风带着咸咸的味道打在陈沐脸颊,天气渐渐暖和起来,陈沐的肩膀一耸一耸。   “巧了,我会把他们的右手送到墨西哥的。” 第三十四章 革漕   万历六年,中原出了一件此时看上去不过寻常,对今后影响却极为重要的事。   办完父亲丧事回返朝中的张居正返乡来去一途挨尽了旁人戳脊梁骨痛骂不忠不孝贪恋权势,回到京师又做出一个会遭受更多骂名的决策。   在北直隶、南直隶、山东、浙江四省设立官办工匠学堂,由工部直接管辖,学科分织造的棉纺毛纺帆布、作谷的酿酒制曲榨油制盐与制茶、日用的服装百货造纸印刷、匠器的工具制作与建材砖瓦,最后还有造船修船木煤火油等燃料学科。   工匠学堂在明朝已经不是新东西了,由熟悉分科教学的官员制定规则也不奇怪,唯独张居正一条命令让整个大运河风声鹤唳。   四大官办学堂不面向天下吏民招生,这个时代任何国家的基本盘都是农业,尤其像明朝这样的大国,一旦农户都放下锄头做别的,亡国有日。   三成学员准各地军匠民匠入学,余下七成只准运河上的漕户子弟进学。   四省官办匠人学堂牛气哄哄,一年四省合计招生三千二百学员,学制四年,官府只给学堂场地,每名学员一年交学费白银三两,多交三两才在学堂管吃。   住宿基本上也是学员自理了,学堂给地,但从学堂、食堂到宿舍,全部都是这些交了银子来上学的学员自己出工出力,每个学堂先盖起来的都是砖瓦窑和小棚屋。   所幸工部的心没有太黑,砖土由各省布政司调拨,没再让学员花钱。   待遇如此之差,结果不言而喻,招生告示从北京印刷,顺着运河发到每一个漕长手中,由漕长向漕户宣读,三个月后四省学堂哪个都没招够学员。   南直隶仅招到一百单八人,被人称作梁山学堂,成了万历六年最大的笑话。   朝野只有少之又少的人对张居正这一行为有所揣度——朝廷以海运代漕运的事,在不久的将来会成为真正的现实。   谁都知道海运的成本比漕运低得多,但一来漕运在数百年以来与商业、军事相联系,成为极大的产业,影响甚多;二来漕运从业人口超过十万,再算上他们的家人足有百万漕民指着这个活儿吃饭。   这是解决不了的问题,上百万人的生计,这些人一没土地二没手艺,就算想去当兵都没有军队收——这年头从戚继光、俞大猷始,募兵都讲究个非良家子不用。   漕民大部分是城市人口,用戚氏的话说就是城里人套路深。   没了漕运,这些人会让社会动荡。   就算是陈沐的海运,都没能触动漕运分毫,他们海上运的不过是南洋的钱粮货物罢了。   但现在这两件事都不问题了,百万漕民只需十年,十年后下一代漕民大部分就会通过工匠学堂进入宣府、南直、北直、广东的官办大工厂,剩下的漕民也依然能满足漕运所需。   至于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张居正不怕,张居正现在什么都不怕——都他妈是猪狗不如的不肖之徒了,自己带出的学生、同乡都这么骂自己,经营人脉有用吗?   他还有什么事不能做、还有什么人不能得罪的呢?   立壁千仞无欲则刚,张居正不需要拜将,照样上至九天、下至九渊,在没有人能制他。   对于这个动作,与大明的海外市场再一次扩张有关,不过跟陈沐关系不大,关键在于西洋大臣殷正茂的进度太快。   在果阿盘踞数十年的葡萄牙人放弃了这个商站,在万历五年末彻底撤出印度,宣告其官方东线航线完全失败。   唯独留在印度洋上的葡人势力也已经与葡萄牙没剩多少瓜葛,他们广泛分布在阿拉干王国、缅甸印度诸部以雇佣军活跃在动荡不安的战场上。   殷正茂取得果阿依靠的不是军事或是贿赂,恰恰相反,是果阿总督实在没办法,贿赂着殷正茂才将这片土地归到大明西洋军府治下,以濠镜的形式继续存活在印度大地上。   如今印度南部散落的各个城邦,一多半土地被殷正茂划分南印度都司治理,三千里江山预计在万历六年能向国内输送棉花九万担。   果阿总督放弃对果阿统治的原因说来好笑,因为他们和里斯本的联系被完全切断了。   至于为什么,就得问阿拉伯海另一边定都西大城,取国号为汉的非洲国王林阿凤了。   接近两年的时间里,没有任何一艘葡萄牙船能安然无恙地通过阿拉伯海抵达印度洋,同样的遭遇也出现在波斯人的萨菲王朝、土耳其人的奥斯曼帝国身上。   这里面有一件非常有趣的事,即使奥斯曼在万历五年同神圣同盟议和之前,西面在地中海他们打得脑浆子都快崩出来,印度洋与地中海的贸易都没有停止。   谁都需要这笔税金来支持战争。   结果印度洋上的贸易硬是被一帮战力高强的海盗搅浑了。   倒不是说林阿凤及其部下有多强的进攻性,恰恰相反,两年的时间里除了一开始四面威风外,后来大多数时间他们的船队都飘在海上躲避萨菲王朝与奥斯曼被触怒后组建的舰队追击。   但这个时代比较流行三角贸易,非洲西部有一个属于白人的三角贸易,他们把黑人装上船送到美洲贩卖,被称作黑奴贸易。   非洲北部也有一个三角贸易,巴巴里海盗在地中海掠夺欧洲船只或直接攻打欧洲沿海城市后把白人卖给奥斯曼帝国做白奴。   现在非洲东部又有一个出现、兴盛至结束都非常短暂的三角贸易,明朝商贾与葡萄牙人把货物通过马六甲贩卖到印度洋与阿拉伯海,奥斯曼与萨菲的商人通过红海再走陆路卖到大马士革。   不过大多数时间,这批货离开明朝商贾的手,再转向大马士革的路上就被汉王国的海盗船抢下,低价卖回给明朝商贾,再由明朝商贾卖给印度洋上的商人。   短短两年,一个成熟的商业航道就几乎被海盗毁掉,林阿凤在忙这项主业的时候还顺道去了一趟果阿,把那变成一片废墟。   葡萄牙人自己的力量根本守不住,何况殷正茂在印度的扩张太快,眼看不可阻挡又无力联系国内,果阿总督与澳门主教商议后,决定暂时脱离教廷的控制,归附明朝。   而在大洋另一边,一场战斗即将因一支接近报废的火绳枪打响。 第三十五章 混血   万历六年惊蛰,三名西班牙青年划着单桅小船,登上分界半岛,光明正大地进入明军势力范围。   他们带了一支贿赂西班牙岗哨取得的老旧火绳手枪,并未有意瞒过巡视的明军,甚至还请明军通报他们来拜访阿尔曼萨总督。   明军只在乎自己的营地与战船,对旁边新西班牙总督的营地并不在意,即使是对西班牙人,他们的目光更专注地望向对岸的军事调动,对几个年轻西班牙人,有的只是防范,并无更多管制。   至于手铳,西班牙人带一支手铳难道不是很正常?   至少阿尔曼萨总督的卫军就是这样想的,不过他们还是没让这三名青年进入营地。   事情发生时阿尔曼萨正准备去二里之外的明军大营赴约晚宴。   谈判的结果早就传回分界半岛甚至传回对岸的墨西哥城,并通过陆地骑兵送往巴拿马,这会应当已经在去塞维利亚的船上了。   他带两名卫兵走出营地,看见营地门前有几个年轻面孔在与职守军人争辩着什么,刚听见卫兵向自己打了个招呼,耳边便传来一声惊叫。   火光与硝烟在面前迸发,铅丸打断遮挡的两根手指后继续猛烈撞击在漆黑的板甲上,留下拇指大的凹痕与一颗扁平的铅丸。   三名青年在一击不中就想拔剑刺击,不过西班牙卫军并未给他们这个机会,两个人被当场杀死,另一名刺客打翻在地后被抓了起来。   付元闻讯赶到时阿尔曼萨已经得到凑合的包扎,躺在床上的阿尔曼萨看上去有些虚弱,不过随着消息传递已经让付元知道他的牌友性命并无大碍。   “早说了你该早点过去,还能跟咱打两把扑克,你们西班牙四十张牌的我已经玩腻了,该试试意大利的七十八张玩法,打两把牌,能保住你两根手指。”   付元说着一脸嫌弃地看着阿尔曼萨左手黑乎乎的止血布,边吩咐部下回营招来军医,道:“活该葡萄牙人在濠镜的医院没人去,这还不如我的军医呢……看来你跑到这边是明智的,那仨人就是你说的新贵族?”   要是新西班牙的新贵族都是这种敢死之士,付元琢磨阿尔曼萨就另请高明吧,他们自己把乱局平定了再说将土地交给明军的事。   阿尔曼萨苦笑着对付元道:“在澳门的教会医院是为关法兰西病人和麻风病人的,他们不是新贵族。”   所谓的法兰西病人就是梅毒病人,欧洲各国对梅毒的名称就是大型甩锅现场,全部都推给别国,奥斯曼人最狠,直接把这个病起名叫基督徒病。   “我也没想到,在卑劣的英格兰海盗侵袭海岸之后,半岛贵族和新贵族大部分都已支持将部分土地交给明国来换取明军舰队的协防,唯独忘了那些该死的混血儿。”   遭受刺杀后,阿尔曼萨对西班牙印第安混血儿不再抱有任何善意,懊恼地用右手撑起身子道:“他们可比新贵族厉害!”   仨刺客,全是混血儿。   这种情况令人始料未及,阿尔曼萨坐起身来,对付元道:“他们刺杀我恐怕只是个开始,如果他们对现状不满整个新西班牙都会非常危险,到时候就必须要明军提供帮助了。”   原本轻松甚至抱着一点看笑话心态的付元听到西人总督这么说,皱眉道:“这样的千万人中恐怕才有一个,你怕什么,我会给岛上增加巡防,没人能再过来,安心养你的伤吧。”   “不,你不明白。”   阿尔曼萨非常清楚,混血儿这样恐怕不是个例,对新贵族和半岛贵族来说,失去一部分支配的土地,能换来明军协防,对他们是非常有利的。   大家更关心实际,更关心自己,在大多数人看来他们付出的并不多,巴拿马的一半依然掌握西班牙人手上,北方的土地原本就没经过开发,失去的不过是原先印加帝国的部分沿岸土地和沙漠罢了。   现在那属于秘鲁总督区,那的印第安人举兵叛乱甚至从未停息,导致金矿、铜矿和银矿的挖掘都不太顺利,这是他们向明军开价一年五万两白银的原因所在。   他们在那维持统治的花费都快赶上这个数量的一半了。   心存不满的也不过是巴拿马和那边的少数种植园主罢了,但那也是钱能解决的问题。   对西班牙人的真正好处在于明军可以讲道理,虽然陈沐的贪婪能吞下一头大象,到底还有道理可讲。   英格兰海盗可不管你那么多,尤其德雷克,走到哪抢到哪,那才是真正的危险。   人们支持不支持,都因为钱。   但混血儿不同,他们反对是因为荣誉。   他们自觉有西班牙人的父亲而感到比母系同胞高等,在西班牙人的教育下能够毫无愧疚地向起义的印第安人拔出屠刀,也享受着这种奴役他人、高人一等的骄傲与待遇。   也不可避免地存在类似私生子的脆弱自尊。   对半岛贵族和新贵族来说,只要条件合适,就算完全放弃新大陆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需要庞大的收获就够了。   混血儿不行,尽管他们嫌弃新大陆的原住民,尽管他们嫌弃新大陆的一切甚至自己嫌弃自己,但离开新大陆,他们一文不值。   “我很担心贝尔纳尔,他是我的军团长,在墨西哥只有他一个西班牙军团长,而混血儿率领的军团在墨西哥有两个,秘鲁还有三个。”   阿尔曼萨用右手拉着付元的衣袍道:“付将军,如果这些杂种军团反叛,请明军务必帮助我击败他们,只有贝尔纳尔他坚持不了多久的!”   阿尔曼萨话音刚落,营帐外传来瓮声瓮气的断言。   “不用支援了!”   邵廷达沉着脸撩开营帐,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满面虚弱的阿尔曼萨,转头望向付元将几张公文拍到他怀里。   “我部船队刚从阿卡普尔科回来,早在老头被刺杀的前一旬,他手下那个贝什么贝的就被其他军团长策反,六个军团长联名一同向他们叫什么西印度委员会提出罢免总督的申请。”   “别担心,你还是总督。”邵廷达转头看向床上的阿尔曼萨,歪着嘴冷笑一声,道:“正因如此,六个军团长联合新贵族结成联军,向各城镇港口发去书信,决定发动名为效忠西班牙菲利普陛下的战争。”   “墨西哥周边你的人都被关起来了,新西班牙处处易旗。”   阿尔曼萨瞪大眼睛,一时半会并不能相信这个消息,一时间右手攥着左手,看上去比断掉两根手指更让难过,结结巴巴:“那,那墨西哥城呢?”   “尤其墨西哥城,听命于你的守军一铳没放,贝尔纳尔被什么委员会推举为暂代总督,跟你们那什么主教一同管事——你被放逐了!” 第三十六章 分析   “这是叛乱!”   左手伤口撒了金创、缠着明军蒸煮过干净绷带的新西班牙前总督阿尔曼萨在惊闻墨西哥变革的当晚重新穿戴整齐板甲,带着他的亲兵在岛上布置防务。   口中絮絮叨叨地逢人便说对岸那是叛乱,没有国王准许的叛乱!   付元在第一时间想要将分界半岛东部海湾巡行的船队防线收缩,被邵廷达制止,二人在这方面产生分歧。   “哥啊,你自己都说了,单你看见像六甲舰那么大的西船已有三艘,我们只有两艘六甲,小战船还比对面少一半,八条大福在北边还没回来。”   “要我说不光防线要收,咱们舰队也该撤了,要么从半岛西边往北,去找二爷大军汇合再议后事,要么就走东边海湾,那有狭窄海岛,海战打起来才有以少胜多的可能。”   “更何况北方都是沙漠,我部能向北行军,他们追击辎重未必有我们足,陆战取胜也不是不可能。”   付元急得烟斗都丢桌上,手背拍手心儿压着声音对邵廷达道:“我老付不是怕死,可帅爷标下三成战舰两成兵力都在这儿,沉一艘少一艘,亚洲可没造船港!”   眼看平日里最毛躁的邵廷达此时面沉如水地坐在主座,付元一个劲儿给旁边坐的黑云龙使眼色,哪儿知道这会这小子眼观鼻鼻观口地低头不语,气的付元暗骂。   ‘还大侄子呢,真他娘靠不住!’   刚在心里骂完,黑云龙就说话了。   “邵帅,卑职以为……”   五部舰队长官从天津出海前都加了总兵官衔,每个人都能以‘帅’相称,黑云龙这会也不叫十六叔了,恭恭敬敬地带上尊称,抱拳道:“北洋新军自成军之始,操练艰辛,练兵教官只怕不好、所用器械只怕不精,唯独都没同敌军见仗呀。”   付元一挑眉毛,竖起二指向黑云龙道:“诶!是这个理,新军!”   哪知道话还没说完,黑云龙接上一句:“这是个好机会,北洋真正成为精锐,就差这一仗了。”   付元脸都黑了,又一个求战的!   “都别急!”   邵廷达左看看黑云龙,又看看付元,抬起两掌虚压,又虎着脸左右看了一眼,这才长出了口气道:“别催我,想想要是沐哥在,这种局面,他会怎么做。”   莽虫心里有点乱套。   他不是没独当一面过,但在南洋和在这儿不一样,在那边别管他做什么,明军都占据绝对优势,从来没有劣势。   但这次不论从兵力、船舰上他们都讨不到好处,而且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尤其这俩人说的都对。   他没带北洋军操练过,但在航行中大致摸过麾下兵员的底儿,操练是挺严格,就连船上火炮发射后擦炮管捅几下、捅的动作都做的标标准准一模一样。   但确实就像黑云龙说的,都是新手,打仗和打靶不一样,临机反应铳炮在耳边齐轰,有多少人能表现得像训练时一样,邵廷达不知道。   付元俩眼一翻,道:“要是二爷在这儿就不慌了,他肯定在心里计较得清清楚楚,用不着咱操心。”   莽虫发现新大陆了,他瞪着一双大眼好奇地问道:“沐哥还计较呢?他不是每次一拍手,打!然后咱就带兵去打?”   “嘁!你当二爷是啥,神仙么?他小本儿上记得清清楚楚,都算过,对,按他的话说叫分析——在南洋收拾军府时候我见过,清楚得很,还写了心里想的啥呢,嘘!”   付元说着突然顿住,对二人,尤其重重地瞪了黑云龙一眼,这才道:“回去可别跟别人说这事,可能是嫌丢人吧,那本儿二爷后来都烧了,谁要把这漏出去,别怪我老付翻脸不认人。”   俩人连连点头,这会儿没了主心骨的大将们都觉得需要有个精神指导,结果就见付元想了半天,神情严肃地抬起手指在面前晃着,道:“我记得有说在北方打仗的,好像是跟北虏,驻军真保镇北边,二爷看着溃军往京师退,心里吓坏了成宿睡不着觉。”   “上头还专门记下来鼓励自己的话,说不能让部下看出来自己害怕,否则军心就没了,还有那个叫什么博弈。”   “当年在前带兵的邓将军,陈帅在后头,拒马河,陈帅当时认为虏骑可以轻易将邓将军所部新兵全部杀光,但势必被后方陈帅家兵炮队击垮。他还把自己想成虏骑。”   黑云龙插嘴道:“战前分析,军事科教,你说那个叫换位思考。”   “对对对,就这个。”付元道:“虏骑射翻邓将军前阵,这个时候邓将军的兵肯定溃了,但二爷家兵开始动手,邓将军的溃兵被收拢,就成了合围,看谁能撑住,谁就能赢。”   邵廷达的心定了。   他抬手指向黑云龙道:“你不讲武堂的?分析。”   黑云龙摊开两手,分析好做,可分析什么呢?他无奈道:“邵帅,目标是什么?对岸还没和咱宣战呢。”   “平定墨西哥叛乱,不管西人的什么委员会教会承认,沐哥给付游击的命令是让西人应下要求,现在阿尔曼萨答应了,那他必须还是总督,他还做总督我们就得平定叛乱。”   俩人欲哭无泪。   “分析不必做,情报很多,卑职总结便是。”   黑云龙深吸口气,闭目片刻,再睁开眼时脸上已换上肃容,道:“大帅此时已收到西人同意的消息,可能正乘船南下,也可能还在麻家港,此时传递消息,我部援军慢则两月,快则半月即可赶到分界半岛。”   “要达成平定叛乱之目的,最快需三个步骤。消灭西人海军、封锁东南一千四百里外巴亚尔塔港与两千七百里外的阿卡普尔科,夺取阿卡普尔科就能威胁墨西哥城,开始劝降。”   “如果不能劝降,还需固守并行军六百里,兵临墨西哥城下,这很危险,并且此时援军应已赶到,所以不能劝降就固守阿尔普尔科港,或陆战击溃来犯之敌即可。”   “前军舰队共有六甲战舰两艘、大小鲨二十四艘,粮船马船六艘,另有八艘福船运送郑屠去往状元桥,十五日内返回;海陆旗军两千一百有奇、西人总督卫队二百,另合三百余军匠,铳炮兵甲齐备,粮草弹药充足。”   “敌军在对岸的兵力我们很清楚,有贝尔纳尔军团两千七百余人,两个混血军团六千,一共八千七百陆军,而且所有原住民都是他们的辎重兵;船舰上六甲级三至五艘、大小鲨船级战舰四十至六十艘,商船货船二十艘。”   “敌我实力悬殊,所幸,在秘鲁的三个军团与船舰赶来亦需一月有余,不论战事顺不顺利,都不必考虑他们。”   付元皱眉道:“不顺不必考虑老付知道,顺利也不必考虑是何解?”   黑云龙笑了,道:“如战事不利,我等活不到与其照面;即使战事顺利,咱大多数人跟他们照面之前魂魄也回家了。”   “陈帅所言博弈,战局胜败往往不在作战之人身上,大战胜负,全看谁的援军先来,但当下有一战,胜负可由我等左右。”   “敌军主力现集结于墨西哥附近,一旦其集结完成自阿卡普尔科起航,分界半岛绝对守不住。”   “与其退至北方,不如今夜集结所有兵力起航,六日后袭击巴亚尔塔,击沉其地海上船舰,大胜即乘胜南下攻打阿卡普尔科,纵然战局不利,再退往北方也不迟。” 第三十七章 没用   黑云龙的计划不算冒险也并不出奇,只能说是规规矩矩的战前准备。   前军舰队兵少,不可能做出分兵的举动,任谁都只会集中兵力以取得局部优势。   深夜的巴亚尔塔港灯火通明,巨大的战船停靠在港口近海,岸边成排用于登陆的小桨船在沙滩上翻了一片,白色的帆布营帐在沙滩东边避开涨潮的林地间很是显眼。   五十余年前西班牙人抵达这里,给这里的土地取名为班德拉斯谷,随即北上,并未认真经营这片土地,直至明军抵达分界半岛,隶属新西班牙埃雷拉军团的千余军兵率船队常驻于此,将海边原住民小村建成港口。   埃雷拉是两名混血军团长之一,这是他父亲的姓氏,西班牙人通常两两个姓,父姓、母姓然后教名、人名,所以他们的名字都很长。   埃雷拉并没有母亲的姓氏,叫这个姓氏说明他父系来自西班牙北方,先祖是经营铁器生意的家族。   混血军团的士兵或许比常规的西班牙军团听起来差一些,其实更严格训练、血统荣誉感与血统自卑感共存让他们每个人都具有强烈自尊,比一般西班牙人更能吃苦,让他们的战力比寻常士兵只高不低。   只是军备稍稍差一点罢了,比方说他们很大一部分穿的棉甲在墨西哥的夏天能把身上捂烂。   持着火绳枪立在箭楼上的混血士兵有着西班牙人的棱角分明,也具有来自母亲的肤色,棱形厚垫肩棉甲外罩着一件杀死原住民获得的奖赏的锁甲,眺望远方海面哼着母亲得天花过世前常常唱的歌谣。   他那个拥有完全伊比利亚半岛血统的上尉已经睡了,尽管上尉在睡前对他说他们有绝对的兵力优势,在集结前不会向盘踞在对岸的明军宣战,明军也不会敢来袭击他们,他可以睡个好觉。   但年轻的混血士兵认为这有辱荣誉,他是哨兵,就必须站好每一夜岗,哪怕没有敌人。   他还需要做得更好才能得到升迁,他必须升迁,升做上尉甚至是隶属军团永久编制的军士长或宪兵长。   只有那样他才能在满地都是的印第安女人之外娶一个门当户对的西班牙女人,虽然别人都对他说这不可能,但他固执地认为自己非常优秀,只要成为军团中二十九个永远编制的军官,他是有机会的。   他已经不会用属于原住民的语言去唱这首歌了,但来自孩童时的曲调还能深刻地烙印在脑海,这完全是不自觉打发无聊时光才会情不自禁地哼出来。   如果他知道此时自己在轻声哼哼着属于原住民的歌谣,一定会立刻闭上嘴,哪怕肤色会让他一切所作所为欲盖弥彰,他也坚持以一个纯血西班牙人的标准要求自己——他必须如此,他们必须如此。   不过他的哼唱还是被动地戛然而止,因为远方漆黑的海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移动着,但距离太远他看不清,他紧紧攥着火枪,动作极快地将火把熄灭,适应黑暗眯起眼睛向海上眺望着。   “西班牙人的防守很严密,我们被发现了,让他们升起船帆快速逼近港口,向各船队发信号,熄灭船尾灯笼!”   海上漂泊的巨大阴影上,船尾的三只红灯笼熄灭,紧随其后的船队纷纷依照早先定好的袭击计划升帆。   邵廷达放下望远镜,就在刚刚,他看见岸边至少有三处火把先后熄灭,虽然他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这种时候不论敌军做出怎样的行动,都会被他视为危险的开始。   他转过头对病秧儿摇头道:“情况不算有利,让宗龙从桅杆上下来。”   宗龙是邵廷达那个小时候逢人便叫爹的儿子,如今已经能在桅杆上爬来爬去了。   莽虫转头看着桅杆顶部的朱雀旗,眼中带着些许忧虑。   风向决定了他们攻入港口的船速不会太快,离开时又处于上风,风会让船身前倾,正面水线下隐藏的船体多,而尾部水线下露出的船体多,会增加炮战中被击中的可能。   并且……他为自己没有将阵亡袍泽的灵甲镶在船屁股上的习惯感到后悔。   邵廷达的船帆没有升起,他与付元两艘旗舰依然在海上缓缓飘着,船身之后两支由五艘大小鲨船混编的船队一左一右调转船头向港口攻去,随后又是三支船队,船帆张扬灯火齐立,浩浩荡荡向数里之外的港口各个方向驶去。   鲨船当中三艘原本的粮福船像混入狼群的哈士奇,虽然船上都一门炮都没装,但落在舰队最末很有底气,绝不落后一步。   明火执仗的船队毫无悬念被岸边西军发现,接着沙滩大乱,各个长官与士兵被遍布各处的小钟楼上声音叫醒,在战船不过航行一里的时间中近半士兵都找到自己的战斗位置。   他们在此前没谁会认为明军真的可能攻来,慌乱不可避免,但充分开发主观能动性的训练能让他们做出最好的表现。   并且每个人都非常确定,来的不是西班牙船队,因为己方船队在离岸很远的地方就会先派小船探寻暗礁并过来提前通报船舰入港。   这个时候过来,只能是明军!   最先头的船队行军尚不及二里,距离停靠西人船舰的海湾还有三里时,港口停泊的西班牙船舰有点升起船帆,只有几艘靠近海岸的船没有动作。   夜里船舰上都要留人值守,不过谁都不会在船上留下太多兵力,已经升帆的船是打算将船硬停到沙滩上去,未升帆的战船则是船长准备等部下从岸边上船后向敌袭船舰展开海战。   超过六百名西军士兵奔向小舟向大船奋力划着。   另外的西军士兵则在岸边布防,沿途火炮、射石炮都正在调整射程,随时准备在二里外开炮以震慑敌军。   更多的火枪手、长矛手、长剑兵则准备防御明军登岸后的肉搏战,他们随时能结成方阵据守,除此之外还有骑兵已向北方留守的两个连队以及南面的墨西哥方向传出遇袭的消息。   紧跟着,岸炮几乎与明军船舰的火炮同时轰响。   晃晃悠悠的福船顺着海浪起伏,在身后炮舰的注目礼中一头扎进西班牙停船阵形当中,不管周围大船小船商船战船,左右猛火油柜见船就喷,船尾的旗军力士凿开火油捅一脚一脚地踹下海。   海上一直用望远镜观察敌阵的邵廷达摘下头盔,揉了揉自己的头发,对西班牙人的部署给出极高评价。   “我们的人也未必能将防务做得这么快、这么好,可惜没啥用——咱要毁的是船,他们在岸上列什么阵?” 第三十八章 石炮   明军东征后第一次舰毁人亡发生在巴亚尔塔海战。   从海岸线上崖壁陈布的岸防火炮中,一门岁数比陈沐还大的老古董青铜射石炮将一百五十斤的巨大石弹轰击至二里开外。   这门加农炮于五十年前制造于塞维利亚,在欧洲参与过三场作战,其中两场战斗发射石弹全部落空,第三次因为战场变动干脆因太过沉重而被军团丢在原地,打完仗才再拉回塞维利亚。   人们那时就发现战场上除了攻打要塞,否则这种陆战重炮已经不适用于越来越灵活多变的战场。   后来它被当做舰用重炮,被装在一艘通往马尼拉的大盖伦船首,除了在秘鲁海岸当做震慑武器朝岸边叛乱的原住民军队发射过一颗偏离目标六百米砸在己方军团方阵前的巨石弹外再无用武之处。   当菲利普向新西班牙调拨一批尼德兰买来弹重十八斤的铸铁舰炮后,它便放在墨西哥海岸的阿卡普尔科吃灰,直至明军的威胁让军团在巴亚尔塔立起港口水寨,它才得以重见天日。   射石炮是早期大炮,活跃于十五世纪的战争中,比如说轰垮君士坦丁堡的乌尔班巨炮就是这种东西,到如今已基本退出战场,在这个时代所有火炮都被称作加农。   加农,来自拉丁文的Canna,其实就是管子。   自浇筑成型半个世纪,这门巨大的射石炮第一次准确命中敌人。   当巨大石弹从海岸向海上坠落的同时,明军一艘作为炮战主力的大鲨船在贴近停泊在港口武装商船的二十步外用侧舷炮给予目标致命一击,威力巨大的火炮齐射将半边船壳轰得支离破碎。   当然,这是这艘名叫‘赤兔’的大鲨船与前面两艘同样级别的主力炮舰共同努力的结果,显然他们的目标很快就会因船体失衡而沉入海中。   赤兔舰的船长是一名年轻百户,名叫林琥儿,生于广州府新会,在曾一本对沿海的掠夺中失去亲族,正逢南洋卫指挥使陈沐募旗军,怀着报恩的心加入明军之中。   那个时代的广东青年有像林琥儿一样的人生轨迹,老百姓没被逼入绝境、既无大仇未报、也没被县官勾军是不会主动去当旗军的。   哪怕当兵吃饷,他们也更愿意加入俞大猷或其他将领的家丁部队,旗军,那是听人呼来喝去狗儿一样的人物,算什么东西?   林琥儿从军之后几年都没赶上大战,操练一年多去了南洋,迷迷糊糊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成了小旗官。   刚领两个月俸禄,一月七石米,挎着镜面腰刀的高兴劲儿还没过,又因为闲着没事干好奇跟当地人学了些吕宋话,被百户认为是可造之才,作为试总旗帮助训练宗藩旗军。   在吕宋南卫练了六个月兵,苏禄那边新设三卫空出一大堆军官职位,再过去练兵的时候就已经真的是总旗了。   参与林来之战连铳都没机会放,刚跟着第三批攻向海岛的部队登上沙滩,带着本部在岸边扎帐篷睡到半宿,心心念念着战场立功大杀四方后的衣锦还乡,背后插着旗子的骑兵就已跑遍全岛,仗打赢了。   因为没斩级赏赐,每次升官都是因为练兵,日子吃穿不愁却难定终身大事,终于在乂安之战使炮轰翻一头战象,得了赏银在老家新会寻了一门粮商的三女儿,跟着石岐开船走北洋时刚有第二个儿子。   林琥儿今年才二十二岁,策骏马驾艨艟腰插手铳身着胸甲,正是春风得意前途无量的时候,不然怎么敢给战舰起名叫赤兔呢?   他早就想好了,战场上能立功就战场立功,赶不上惊天动地的大海战也无妨。   在亚洲明军应当也很快就会设立宗藩卫,快速扩张之下中级军官一定有所空缺,在麻家港他就往身边弄了个亚念人带着学当地话,在分界半岛又从郑屠部落招了一个,他想争取做个副千户。   二十二岁的副千户啊!   这等天大的造化降临在一个身世平平祖上十八代都没个九品官儿的新会渔夫身上,做梦都能笑醒!   现在他已经击沉一条敌舰了,他还能击沉更多,不单单在巴亚尔塔,还会在阿卡普尔科,也许还会在墨西哥城下率队击溃敌军。   一切都触手可及。   直到经由人工打磨、巨大而沉重的石弹曳着令人心悸的尖啸坠落,将林琥儿沉浸在击沉敌舰后的笑容凝固,石弹砸下、鹤翼帆破开大洞,直杉后桅折断的碎屑纷飞映在瞳孔。   下一刻,船首高高翘起,无数惊呼痛骂撞进耳朵,甲板上所有人都被荡飞,巨大冲力摧枯拉朽地由左至右穿透艉楼自下层甲板破开大洞,整艘战舰尾部肉眼可见地迸裂。   砰!   翘起的船头再重重地砸向海面时浮力不足以支撑战船下坠的重量,先重重地沉入海里,再猛地被浮力托起,往返三次,才重新稳稳地飘在海上。   沉重铠甲坠着林琥儿重重砸在船上,摔得面如金纸憋一口血在喉咙连开口呼唤都做不到,兜鍪磕得满面鲜血刚抬起头,一位上层甲板的十斤镇朔斜插着从眼前砸进甲板,半根炮管卡在中间。   砸落的劲风硬把林琥儿惊得清醒,入眼一片红也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跪着都站不稳,脖颈明明没有扬起丝毫,目光却一点一点从海平面向上抬起,回过头一片狼藉的船尾只看见抱着桅杆的旗军向自己张口大喊。   这时候炮声、火焰燃烧声、惊恐呼叫声、无意义的痛骂声,一切声音才重新涌入耳朵。   “入他娘的石头,林百户——船要沉了!”   “跳,跳,跳船!不然会被扣死在下面!”   头脑尚处混沌的林琥儿是想大喊一声‘船在人在’的,但他犹豫了一下,也就因为这一下犹豫让他失去大义凛然的英雄时刻。   海水灌进船屁股的速度比他想象中要快得多,根本来不及让他站起来,赤兔舰的船头已接近竖直。   先是将这些水手旗军摔入海中,接着翻过的船壳猛地拍在海面,将他们砸入水底。 第三十九章 祸福   林琥儿睁开眼,棚荫外日光刺目,白色的沙滩布满破碎的船板与营寨狼藉,身上每一寸痛苦涌上脑袋,令人头痛欲裂。   浮肿的眼极力望向沙滩,看到熟悉的北洋军服摇晃在沙滩上,这才再度沉沉睡去。   直到清凉的水像甘泉般浸上嘴唇,再睁开眼日光已不那么刺眼,眼前映出蓝天白云与部下小旗官端着水碗的手。   “还,还活?”   林琥儿挣扎着坐起身,这才清楚地看到沙滩上俨然是一座大型伤病营,横七竖八的破落营帐于被浪头打到岸边的战船残骸看上去一片狼藉,粗略看上去便有数十人。   就在他说话时,有旗军合力抬着人双手双脚向岸边棕榈林旁挖好的大坑走去,被抬着的那人露出的小臂缠着脏兮兮的绷带,身上裹着帆布,看上去是已经不在了。   岸边营地哀鸿遍野,明明到了该埋锅造饭的时候,却无半点炊烟,曾经不可一世的北洋旗军如今像都没了正规编制一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有些人拿着鸟铳有些人则只是腰间挎着长刀或身旁支着长矛,各个一言不发无精打采。   这种情景令林琥儿仿佛刚刚治好头脑的失忆,从石弹轰碎船尾开始到自己被海浪打翻窒息的记忆潮水般涌上心头。   “咱这是,输了?”   小旗官摇头道:“没输,虽然没给敌军带来伤亡,但开战前邵帅已将作战目的发至各百户部,邵帅要的就是击沉巴亚尔塔大部分战船,摧毁其海上作战、运兵能力。”   “若是这个目标,我等非但没输,还赢得极为光彩,赤兔沉了之后,四艘西人战舰追击舰队,被邵帅、付游击的六甲舰碾过,那是巴亚尔塔最后能动的四艘战船。”   照这样说,应该是全胜了。   林琥儿缓缓点头,目光有些呆滞地望向海面,问道:“赤兔呢?”   旗军摇摇头,并不打算跟他聊赤兔的事,道:“将军昏了整整四日,可算醒了,否则……”   “你叫我什么?”   林琥儿听见部下对自己的称呼顿了顿,以往部下该叫百户的叫百户,该叫林哥儿的叫林哥儿,从来没人称过自己将军,他晃着有些晕的脑袋指向周围,问道:“这是哪,这是怎么回事?”   尤其他注意到自己的部下身上似乎没什么伤,只有脖子有一道极深的勒痕,看上去像自杀未遂一般。   “说来话长,属下也是听别人说的,那天邵帅与付将军以大舰最后加入战场,轻易摧毁了最后四艘敌舰,整个海湾游曳的都是我们的船。”   “有些船离六甲舰近,能听见撤退的军鼓,有些船离得远没听见,就用舰炮和岸边敌军轰了一阵,有艘小鲨船看见赤兔被击沉,用渔网把咱捞上来了。”   小旗官说着指了指自己脖颈,道:“卑职本来没事,被船荡起时脑袋撞到桅杆晕了,在水里已经醒了,拽着将军玩命往上游,结果被渔网套住,差点被勒死。”   “死了的、失踪的七十多,大部分都是赤兔舰的,救回来昏迷的、负伤的二百多,眼下应该还剩一百多人,前军舰队沉舰三条,烧毁击沉敌船二十条有余,应当是大获全胜了。”   林琥儿对一切都不感兴趣,一巴掌抽在自己脸上,半晌才把手从脸上挪开,道:“合着就只有赤兔沉了?我那一百户兄弟,还剩几个人?船上的北洋军呢?”   “除赤兔被石弹击沉外,还有三条小鲨没了,一艘被西船撞断,一艘撤退时候不知去哪了,还有一艘触了暗礁,有三个小旗没了,现在这边还有二十七个人。”   “船上北洋军淹死很多。”   这是一道艰难的数学题,已知百户编制为一百一十三人,失去三十三人,还剩二十七人,问剩下的人去哪了?   林琥儿一直觉得小旗话没说完,可等了一会不见他接着说话,问道:“剩下的人呢?”   “哦,剩下的啊,被邵帅整编带走了,将军节哀顺变。”   小旗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递给林琥儿,道:“这是巴亚尔塔以南五百多里的海岸边,北方西人没了船舰,一时半会过不来,邵帅说那边沿岸五百里内的敌营他会一路扫过去,一段时日应该没有忧虑。”   “也算因祸得福,您是巴亚尔塔海战中伤兵里职位最高的军官,邵帅命将军醒来后整编军士,把岸边停靠的两艘船修补好,再往南去阿卡普尔科助战。”   小旗官说着脸上扬起笑容,示意林琥儿打开书信,道:“您是副千户了。”   “副千户?”   林琥儿还沉浸在部下死的死伤的伤的遗憾中,而且还有巨大的倒霉感涌上心头。   明军近三十条战船,在海湾被西人岸炮轰击,就没了四条船,三条都是小船,只有赤兔舰是大船,而且还就挨了一炮就被轰沉了。   恐怕那些操持西人重炮的炮兵都没想到自己能准确命中。   如果不是倒霉,自己现在应当驾驭着赤兔舰杀向西人大港——那才是真正的大海战啊!   然后他听到了什么?他手拿着书信,两眼呆滞地看着小旗官,问道:“我,我是副千户了?”   “嗯,邵帅说伤兵总要有人约束,负伤的百户本来有俩,说看谁先醒谁当副千户。但范百户在炮战中被铅子打到肋骨,昨天夜里不行了,所以林百户睡醒就是副千户了。”   机械地展开书信,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授予百户升副千户的委任状,命他筹备伤兵修补战船,然后将能继续作战的旗军送往南方用兵之际的阿尔普尔科,不能继续作战的旗军送往北方更加安全的地方。   等他再抬起头,眼前海滩的一切都焕发生机,天是蓝的海也是蓝的,就连那些满面忧愁的伤兵在他眼中都变得坚毅起来。   海岸上,搁浅了两艘二三百料的小鲨船,强撑着疼痛站起身来的林琥儿深吸口气,对小旗官道:“召集旗军,该做饭的做饭,该扎营的扎营,都愣着做什么,我们还有编制,还可以参加攻打墨西哥的战事,清点辎重,快去传令!” 第四十章 落空   邵廷达的笔记本上画着许多简笔鱼,现在被他划掉二十五条。   当亲兵问起那是什么,邵总兵总是高深莫测地摇摇头,这个时候他对陈沐烧毁笔记本感同身受,他实在不想告诉别人这是船。   船实在是太难画了!   根据黑云龙的总结,秘鲁以北的西班牙船舰数量为六十三至八十五艘,现在被清理掉二十五条,明军在损失四条船舰、受损两条后还有战船二十艘,西人在船舰数量上依然拥有压倒性的绝对优势。   阿卡普尔科附近海域,明军舰队在数十里海域散开巡行,各船队长官乘坐小船至旗舰船舱中议定军事。   “没有船?”   几名提督船队的千户副千户瞪大眼睛,邵廷达点头道:“确实没有船,斥候船长是咱麾下老军官了,最近逼至港口六里,几乎在岸炮射程之内——没有船,大小战船与商船,空无一物。”   奇袭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远航三千里,在墨西哥乃至新西班牙最大的港口突然得知没有发现敌船的消息,前军舰队军官团慌了神。   邵廷达曾亲眼见到大批西船经由危地马拉向北航行,这些船并未通过分界半岛,一直以来明军情报都认为那些战船停泊在阿尔普尔科港,现在这里什么都没有。   敌军在哪?   是已在海上设下包围圈,还是会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   没有人知道。   “要不……返分界半岛?”   黑云龙见局面与情报不同,斟酌着提议道:“情报未明,已无法将敌船在海上消灭,仓促登陆恐后路为敌军所截,不如退走北方。”   却没想到最先提出反对意见的居然是先前执着退兵的付元,他道:“我说直接退,你们不退,现在走几步就能摸到西军港口却要退军,这是什么道理?”   “依我看,西军船舰不在这正好,派出斥候侦查其岸炮所在,火箭拔除,直接夺了这处海港——万一西军船舰袭了分界半岛,咱退回人家可是守株待兔,到时候会吃大亏!”   啪!   旗舰下层舰长卧舱中,邵廷达拍手止住将官议论,道:“事已至此,已非我部如何,而要看西军如何,将舰队调走,他们在想什么、他们要做什么?”   对于西班牙船队北上袭击分界半岛,邵廷达不信。   如果西船北上,他们早就在航行途中遇到了,他认为西班牙船队已航去南面,只不过没有人知道这个南究竟有多南。   西班牙人是想避战,还是保存舰队作为战事最后的杀手锏。   叛军已经做好与明军作战的准备了吗?还是说他们打算求和?   所谓战争,即‘一个人死掉’这种事,重复千千万万次,不分胜败。   “我们要赢得战争,这是我等将官使命,但更要保全士卒性命,给女人留个男人,给孩子留个爹,任何决断不可草率。”   莽将军刚说出可能是自己一生最富有文采与逻辑的话,便被沉思的黑云龙一声臆测打断。   “十六叔,他们会不会,让船跑了?”   “让船跑了?什么意思?”   黑云龙面上轻佻收束,肃容道:“卑职在讲武堂看过战史,西葡两国自隆庆年我明军下南洋,先后大小海战十余次,西人船舰海上遇我,从无胜绩。”   “卑职非海军将领,讲武堂学的也是骑兵科,但正因是陆师将官,才更理解西人战法,他们在海上是将大船作要塞、船板做城防,归根结底还是将海战当作海上陆战来打。”   “如今敌军陆师兵力为我数倍,不惧我军登陆,仅惧陈帅援军而已,其海战本就难以胜我,纵我兵少,其若以海战迎击,即使再乐观,我部二十余条战船也当毁其战舰三十,如此一来他们仅剩三十条船舰,又哪里能敌得过陈帅呢?”   “正如我等知晓西军船舰大致数量,他们更知晓我军船舰数目,若黑某是西军将帅……稍等!”   黑云龙说着来了劲,向邵廷达及同僚抱拳告罪,起身从船舱里邵廷达常用的桌子上取过纸笔,一笔粗略地将新西班牙海岸线大致模样画出,接着在图上画出两个大圈一个小圈。   “北圆为巴亚尔塔,南圆为阿卡普尔科,中间是我部伤兵屯驻地,倘船舰撤退命令由墨西哥发出,阿卡昼夜之间即可受命,巴亚尔塔则至少需海路三日、陆路四日方可到达。”   “西船于一至三日前向南撤退,这是多种可能中的其一。”   邵廷达想了想,对这个原因并不认同,这太巧合了,他提醒道:“即便如此,阿卡普尔科敌船也可能走得更早,巴亚尔塔离分界半岛极近,那的战船可能因震慑我等,并不南撤。”   正拿着炭笔上身微微趴着在议事桌上绘制局势图的黑云龙手顿顿,点头应和,道:“还有一种可能更大,是整个亚洲西海岸,西人再无更多船舰。”   说话间,他在更南的方向增画了一段弯曲海岸。   “为避免我军等待陈帅整军而来新西班牙无力防御,前些时日移防于新西班牙的战船向南调往秘鲁总督区,快速调派那边三个军团前来增援。”   黑云龙说着,抬起身子对众人道:“这是好的情况,至于坏的情况,就是敌军已将我部包围,或已预知我部会来袭击港口,船队在南方海湾设伏,准备在外封锁。”   “卑职以为,眼下确实要换位思考敌军想做什么,但不应仅将目光放在海上,也要在陆上。”   随手见,黑云龙在图上画出几条主要道路与墨西哥城所在,道:“我军有兵力劣势,优势在于从阿总督那不但得到三个西军军团驻地与防区,更有完整的新西班牙官道图。”   作为讲武堂出身的中级军官,黑云龙掌握的才艺与他亲戚一样多,挥手间连墨西哥城附近路网绘出,甚至还有部分粗略的地形图。   “军团驻地此时应当已有调度,虚实不清,但道路都是阿兹特克时代修出的,没有多少变动。”   “若要退兵,卑职建议直接退往状元桥,若不退军,则建议避开有岸炮的港口,由城镇北侧登陆,绕过军事重镇,直取海岸东侧一百四十里的埃雷拉军团驻地,此时他们主力应当于海岸一线布防,我军可于登陆后从容休整,进一步收集敌军情报。” 第四十一章 喜报   明军还是登陆了。   登陆不可避免地面临分兵,战船与辎重由付元率领二百军兵向北转移,定下北方撤退地为他们早前袭击的巴亚尔塔港。   如此少量的士兵,让每条船都只够驾驭而丧失战斗能力,接下来他们将以无防备能力航行七百里,直至抵达林琥儿部驻地,补充所有伤员后继续向北航行。   巴亚尔塔海战后重新整编的两千明军于阿卡普尔科北方一百五十里的海滩登陆,深入丛林。   “阿总督说向东二十里有西北东南向的官道,西北四十里的官道路口有西军要塞,与邻近两个要塞合一个连队常驻,以弹压地方土民。”   黑云龙掰着作为军粮的炙烤硬饼,从皮腰囊里取出另一块黑乎乎的饼子掰出枣核大小放入口中,混着硬饼同食,灌下两口水抱怨道:“行军的军粮真难吃!”   含糊咽下,蹲在树下的黑云龙对邵廷达道:“阿总督说这有很多蛇,让我们小心点……邵帅,派个捕蛇队吧。”   黑云龙口中行军粮难吃只是相对他们平时有鱼有肉而言,他们比普通明军消耗军粮要多三倍,像这种正常军粮平日里他们是吃不到的,只有离了辎重船才会吃这些。   但其实烧饼烤的酥脆咸香,味道还不错,这自从唐代以来就是中原士兵长途行军的主要口粮,炭火烤制中间戳着小孔用绳穿着放进背囊,混以酱饼同食能一块饼子够用一天。   他掰开的那块黑饼就是酱饼,明军的通常做法是三升豉掺五升盐捣成泥捻成饼晒干,代替没有辎重时的酱菜。   邵廷达在登陆前还命士兵将酱饼里混入熏鱼肉和菜干,已经尽力了。   真正难吃的就是这个,毕竟行军打仗,军粮最先考虑的不是口感,而是管饱顶用。   “咱小心蛇?”   邵廷达吃的是汤泡饭,饭是干米饭,辎兵备了一批干肉,生火时把干肉和酱饼煮汤,把饭泡软了吃。   向口中呼噜饭汤的邵廷达差点笑得呛住嗓子,想起带一点清甜的蛇肉口中竟生出津液,放下饭碗道:“蛇小心咱才对,让各百户问问部下有多少会捉蛇的,让他们在行军中注意些便是,可惜忘了带酱油。”   人不应该怕动物,即使人类社会出现分工,世间顶级掠食者就是猎人。   从人类发现木石可以作为武器开始,提着石斧的人类追得剑齿虎满山跑,用长矛捅死一头又一头猛犸象,就差上九天揽月了。   吞咽着口水,邵廷达问道:“西人军寨,通常屯多少粮?他们军粮怎么样?”   黑云龙摇摇头道:“阿总督已经感慨许多次了,如果西班牙军队有我们的辎重,征服新大陆的时间能缩短二十年。”   “他们的军粮是面包,在欧罗巴诸国的作战中,倘在本国之内还好说,粮秣官先行,组织周边城镇货源建立市场采买物资,有些要道提前派兵在必经之路设立粮站。”   “要是在国外,军队除了打仗还得兼职强盗打劫各地,这基本上跟国内的流匪一样,看来哪个地方的军队都一样,没了辎重补给都完蛋。”   “不过他们有一点强,他们有许多随军商人,这些商人在各国都有产业,签下契约由商人补给,跟咱陈帅差不多。”   邵廷达有些失望地点头,随后道:“还是不要打草惊蛇了,周围可能屯驻敌军大部,他们不可能在沿海不设防,旗军携带的军粮还够吃,我们先往东走走看。”   黑云龙咽下最后一口干饼,喝空了水壶点头起身道:“那行,我去后边看看马队,这大林子马队和炮队太难走。”   他杠转身还不待离去,灌木丛中两声鸟叫,随后窜出一名旗军身影,这旗军脸上与上半身披着绿色布毯,只露出两只眼睛,喘着粗气在邵廷达身前拜倒。   是邵廷达的家兵斥候,他们的装扮与林满爵麾下杀将队一样,因为都是从南洋卫军器局订购的装备。   “虎爷,东北二十里外有土人村落,他们似乎在和谁打仗,村间要道架起拒马挖开壕沟,背负长弓持剑的土人士兵来回巡逻,属下不敢逼近!”   邵廷达眉头皱起,抬头对又凑回来的黑云龙道:“西班牙人向治下土民通报我们的消息?不对呀,西人现在应该还不知道我们登陆的消息,那这是怎么回事,留人看守了么?”   “留了,官道通过那,如果他们与别人打仗,道路复杂,他们又派出斥候,我们大队人马很难避过他们的眼线继续向东。”   这是不用说的,这边的地理决定了斥候的范围要比中原近一些,能将斥候放出二十里已是极限,再远也没用。   可若两军交兵,双方斥候至少方圆三十里,他们要去东边,就得绕行六十里,何况这还只是乐观估计,万一遇上山地、沼泽、宽阔河流,那就不知道要绕路多远了。   这种意外能平添无数的麻烦。   邵廷达闭目沉思片刻,下令道:“一时半会是不能向东走了,先派人向南北探,看这个地方适不适合扎营,这……”   话还没说完,又有人过来,这一次还是几个斥候,不过多了个穿戴西班牙人兵甲的土人士兵,看样子像是俘虏。   抓他过来的斥候道:“抓了个西人斥候俘虏,是西人兵,不是土人兵。”   西班牙士兵?   邵廷达仔细看了两眼,好像确实长得有点不太一样,他奇道:“这就是西人说的混血兵?他们怎么会在这?让西人总督去审问他。”   率领二百卫队随同邵廷达行军的阿尔曼萨的扎营地离邵廷达不远,俘虏直接被送到他的营地。   他是反对这次登陆的,他这个总督非常认可明军海战,就像黑云龙分析的那样,西班牙与明军舰队交战从来没赢过,因此哪怕二十几条船要袭击西海岸所有西班牙船舰时他也没有异议。   唯独登陆作战,明军加上他的卫队才刚两千人,上岸就是被九千多西班牙军队包围,这太冒险了。   不过他的反对在明军将官中没有什么用处,只好摆着张臭脸被撵下船,不过这倒使他给明军做向导做得更起劲了,恨不得把自己肚子里知道的情报全部吐出来。   没办法,这关系到自己的生命。   没过多久,阿尔曼萨带着俘虏回来,臭脸没了,就连脚步都轻快了,满面的喜意几乎要溢出来,道:“好消息!好消息呀邵帅!” 第四十二章 信心   “埃雷拉军团和印第安,就是你们说的土民,打起来了。”   阿尔曼萨的话对邵廷达来说不是那么容易理解,他瞪着一双铜铃眼问道:“是埃雷拉,不是新西班牙,不是贝尔纳尔?”   这不对啊,不管怎么想,邵廷达都觉得一旦新西班牙失去掌控,原住民应该联合埃雷拉以及另一个混血军团,攻打贝尔纳尔才对!   好端端的,招惹埃雷拉做什么?   “贝尔纳尔感到对抗明军兵力不足,南面冒险派出所有船舰去秘鲁运来三个混血兵团,一面派三个军团各自在管辖范围内征召印第安人加入战争。”   阿尔曼萨看着邵廷达顿了一会,意识到明国将军满面迷茫,拍手道:“这意味着叛军全面收缩防御!放弃秘鲁总督区,全面将控制区域缩小在三个军团的管辖区域之中。”   邵廷达实在看不出阿尔曼萨为何这么兴奋、这么快乐,他急切地问道:“纳尔什么时候把战船派去秘鲁的?”   严肃的神情冲淡了阿尔曼萨的喜悦,他顿了顿说道:“十,十天以前?”   “这称不上好消息。”   邵廷达缓慢而小幅度地点头,甚至脸上还有一点沮丧,他转头对病秧儿道:“二十天,我们走不到撤退营地。”   他们走不到撤退营地,秘鲁三个军团的西人援军却能赶回阿卡普尔科,这意味着他们将会在一个月后面临两万西班牙军队的包围。   除此之外,贝尔纳尔还要招募数不清的土民为他作战。   病秧儿的脸上没有丝毫温度,牙关轻咬,点头道:“父亲,他们的敌人不是我们,是在为同大明作战做准备。”   贝尔纳尔不是为击败前军舰队这两千余盘踞在分界半岛的假想敌作战,甚至都不是为了击败整个东洋军府,甚至与东洋军府作战都不需要如此做派。   邵廷达对阿尔曼萨问道:“纳儿是不是还向西班牙求援了?”   “他没有。”阿尔曼萨头摇得非常果断,道:“西印度委员会向国内求援了,不必担心他们。”   形势在阿尔曼萨心里非常乐观,他轻松地说道:“国王陛下连那些土耳其人都能议和停战,这个时候不会愿意与明国开战的,尤其在先收到我的信的情况下,等宫廷使者过来,他们这些叛军就该被送到火刑柱上烧死!”   “但他们被烧死前你就先被烧死了,你们六个军团的编制,你应该比邵某更清楚。”   邵廷达抬起两根手指:“两万人!”   他心里沮丧的情绪已经过去,之所以语气不快,是因为他觉得阿尔曼萨不该像个傻子般盲目乐观。   “最重要的事将军还不知道,可别被他们的兵力吓住,两万人是一个月后整个新西班牙的兵力,但在现在,不是这样。”   阿尔曼萨依然愉悦地对邵廷达解释道:“三支军团在各自管辖地募兵,说明军团活动范围没有变化,至少在墨西哥西北,将军面对的只有埃雷拉军团,现在他们在和土民作战,击溃其主力的大好机会。”   “这只是将军的第一个优势,第二个优势在于将军已对周围地形、道路有所了解,我们知道他们在哪,他们不知我们在哪。”   “埃雷拉军团三千兵力,将军有一千八,兵力差距不大,而明军非常能打仗,在关岛,你们的林将军用几百人与两万人周旋,你们也一定可以帮助我击败这些背叛者!”   让邵廷达感到最有趣的,不是听上去西人混血埃雷拉军团所遭遇的困境,而是阿尔曼萨以极其正常的心态接受并笃定地认为明军比西军强得多。   接近一半的兵力差距,都已经不算大了吗?   骏马载着穿戴明亮胸甲的北洋骑兵踩过林地,腐烂堆积的落叶柔软,让马蹄每走一步都陷下方寸,马背上骑兵握着腰间马刀或攥着长矛短枪,自邵廷达身后不远处的林间小道前行着。   马队之前是引路的斥候,持手斧与砍刀劈开灌木,为身后各队开路。   马队之后则是前有驴骡的二轮炮车与火箭车,在密林中这些能纵越战场的支援猛兽成了最难行进的东西,别人休息的时候他们要抓紧赶路,否则就会与大部队脱节。   埃雷拉军团与土民于东面开战的消息对前军旗军而言最好的消息在于离远一些的官道不可避免地会因此而疏于防范。   长途行军对道路依赖极大,若在良好的道路网中,骑兵分散由百户统帅,一日便能走出上百里路,可若四百骑兵同行,一日兴许就只能走八九十里了,再加上步兵炮队,大约还能保持日行五十里的速度。   但要没了骡马和道路,炮队就是累赘,没有道路,除非在平原上,否则马队也很难快速移动。   当邵廷达重新问起埃雷拉军团究竟因何与土民见仗,阿尔曼萨才终于表现出像个西班牙人的立场,道:“那个混血愚蠢的像个法兰西人,贝尔纳尔让他招募尽可能多的印第安人,他去招募就好了,一个部落不行就招募另一个部落,总有愿意为西班牙作战的。”   西班牙人与法国人打了几十年仗,胜多败少,这个时代他们极瞧不起法兰西人,甚至这个国民名字也已经在语境中引申为愚蠢、粗鲁、低下的意思。   “可他不是这样想的,虽然他看不起印第安人,心里还觉得自己是印第安人的老大,也觉得我们这些半岛贵族认为他们是印第安人的老大,嘁!”   阿尔曼萨嗤笑一声:“他也不想想,他们连自己的同胞都不尊敬,我不单单说的战争,在我们与印第安人的战争中,因早期新贵族出身低贱,在这里做过许多不好的事,但在和平以后,我们虽将印第安人当作为西班牙工作的下等人,却也只有少数人会虐待他们。”   “阿科斯塔修士甚至组织教士向新西班牙施压要给予印第安人与我们相同的权利,我们是无所谓的,最反对的恰恰是那些混血。”   “如此低贱的灵魂,就算是天主都救不了他们,我们怎么会认为他们是印第安人的首领,也许在明国人看来我们对印第安人是坏人,但真正的半岛贵族一样尊敬迅捷的长腿鹰那样的印第安英雄。”   “有几个印第安首领不能理解新西班牙的政局变动,认为是自己人打自己人,兄弟之间的事情,他们不愿插手,正如印第安部落与部落之间的事不希望我们插手一样,这依照他们的思想非常正常,去找愿意帮助贝尔纳尔的部落就好了。”   “结果埃雷拉那个‘法兰西人’把那几个部落酋长找去杀了,不但破坏了贝尔纳尔的计划,也酿成更大的祸患,现在墨西哥北方的各地部落对他们都不尊敬,企图借机对抗。”   “我有预感,这会让新西班牙损失惨重,或许等尘埃落定,我依然需要明军的协助,知道么,我指的损失惨重,就是请明军为我收复失地的付出——我听说陈将军是邵将军的哥哥。”   阿尔曼萨望向林间行进的炮队与即使兵力薄弱依然趾高气扬的骑兵,对邵廷达道:“这次的事情过后,陈将军一定会,狮子大张口,你们的话是这么说的吧?”   “我只有一个条件,先前合约中保障哈布斯堡王室的利益,一定要保障,我的国王需要这笔钱与物资。” 第四十三章 立场   “阿尔曼萨是个糊涂蛋吧,如果这次我们成功,整个新大陆的中枢都会受东洋军府支配,他还提什么底线,哪里有什么底线?”   黑云龙骑在马上轻轻挥着马鞭,他们终于走出令人难受的密林,进入一片相对开阔的山谷小平原,再向东北不远就是宽阔的官道,这也意味着他们即将接近埃雷拉军团的驻地。   邵廷达同样骑在马上,对黑云龙的话有不同见解,道:“他可不糊涂,盘算得清楚地很,只是他没有别的路能走,只能依靠我们。”   “现今的战事不论在邵某看来,是一场两三个月就能打完的仗,最迟不会超过今年六月,二期旗军一到我们在兵力、船舰上都会拥有优势,西班牙人也是如此,四个月后国王的信不论如何都会送回来,打不打他说了算,怎么打我们说了算。”   “都耗得起。”   “任由着贝尔纳尔任意施为是什么后果?他们不愿意给东洋军府达成合约,沐哥一定会在亚洲和西班牙大打一场,到时候不单东洋军府,南洋军府也会被调过来,没有两三年,不会结束的。”   “论兵力咱可能强点也可能弱点,但胜在大明没跟别人打仗,腾的出手全力打一场大海战,他们可不一样,内忧外患不说还没自己大量造铁炮的能力,越往后拖,战局越对我们有利。”   “都是大国,谁都拿得出十万大军在亚洲角逐,只要一年打上两三次大战,东洋军府的底子就空了,南洋军府也会伤及元气,但好在朝廷不会有一点事,就算再打一年,估计也就才耗空南洋军府储备银粮。”   “这也只是说的容易,真打大仗,估计也是困难重重,但终归还不至于伤及朝中根本,那就还能打,只要西班牙先撑不住,依沐哥那张嘴,能把耗费的所有都要回来。”   “阿尔曼萨很清楚,打输了后果是西国失去一切,所以就干脆当个好人,全仰仗沐哥了。”   黑云龙撇撇嘴,道:“软骨头,那也得打,他们要是能打出几场胜仗,没准咱国中的压力就来了,何况他们不弱,鹿死谁手还未可知,要不是他帮咱这么大忙,咱估计都退回北方了,再过来他们集结两万余众,至少今年陈帅不会想跟他们开战。”   “更别说他还让咱知道西军可以逐个击破。”   黑云龙在军府将领中通常是被别人露出嫌弃表情赔笑的那个,虽然脸面少点,但到底落到不少实惠,至少人人都是亲戚。   但当他经过这次的事情再提起‘阿总督’,脸上满满都是藏不住的嫌弃。   “嘿!”   邵廷达不知为何笑出一声,感慨道:“他看不起混血军团长,自己又何尝不是这种人呢?”   “理虽如此,但老黑你话可不能这么说,邵某人若生在西国,长成于战事之间,西征亚洲为国中运去钱粮,谁要想把这卖给旁国,邵某第一个操刀不认,别管因为什么一条心共御外侮才是正理。”   “可咱是明军不是西班牙人,你可以心里瞧不起他,但他帮了咱大忙。”   邵廷达扬起马鞭对黑云龙道:“嫌烦你可以不见,但凡见了,咱在做派上就得感激着人家,这是军令。”   黑云龙蔫蔫地领受了这一军令,不以为然地嘟囔道:“往后不见他不就得了,卑职领受了——斥候回来了!”   正说着瞧见斥候,老黑的脸又泛起神彩,火急火燎地转移话题。   邵廷达无可奈何,他心里同样对斥候的消息很急,快步跑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养子病秧儿。   “邵帅,往前二里是官道,大军不能再往前走了,两个斥候队伏击了几名西人斥候,乱箭之下没有走漏消息,不过料想没多少时间了。”   邵廷达点点头,他率军逼近至此为的就是借双方交战之机收拾埃雷拉军团,眼下斥候相见说明离敌军营地已经不远,他挥手对部下传令散开警戒,对病秧儿问道:“怎么样,斥候可探到周围地形、两军机要所在?”   “都探到了!”   病秧儿脸上挂着如释重负的笑容,在这边多山地的地形下,带着望远镜的斥候小队探寻位于低地的军阵简直太容易了!   说着他想邵廷达交出一张图,图上偏向东边有一条河流,标注着二十丈长,河流西面是埃雷拉军团的驻地,右翼倚着河岸,斥候还贴心地在图上画出河岸矮堤。   地图最西则是几座南北绵延的山脉,用明军中的测距手段测量出山顶大致高度为二百八十丈上下,在与埃雷拉驻地齐平的位置被斥候写下炮队存疑二字。   因为山下有小路,斥候怀疑那里可能有西军分队营寨,那是比较合适放置炮兵的位置,斥候打算接下来冒险去探明那里。   不过邵廷达觉得西人不会把炮队放在离营地那么远的位置,单独使用炮兵是陈沐或南、东二洋军府的习惯,但不是西班牙人的习惯,在邵廷达了解中西军在陆战中除了守营使用火炮的时候不多。   至于原因?他们不会铸铁炮,青铜炮的价值太高,搁外边丢一门都心疼,更何况很可能他们根本没有多余炮队。   西班牙在新大陆的军队从士兵层面都是精锐,但在后勤补给上来说,他们对国家来说意义与弹压地方的卫军一个意思,没有用武之地,自然不必让武力溢出。   原住民的村庄与营地位于埃雷拉军团北部偏西,同样依靠着河流,这个地形对原住民平时生存有利,但发生战斗对西班牙人更有利,因为河岸地势平坦也没有多少密林,视野开阔还利于骑兵发动冲击。   埃雷拉军团的西南同样有几座山,为他们的左翼与后方提供天然屏障,右翼的河流上则有一座桥,西班牙军队是从那边到这里布阵的。   明军的斥候就在西南的山上测绘了这幅图,所以那边非常安全,邵廷达笑道:“埃雷拉军团长恐怕没想到会有人从这边出现,不过对我等来说,前路也非常艰辛,大军要通过这条两军之间的山谷才能到那边去,火炮过不去。”   邵廷达转头对黑云龙道:“我会和阿总督带千四百步兵先通过这,你带五百步骑随后通过,牵马向南,迂回到东南河岸,在开战后伺机而动。”   “是下马步战还是骑兵突击都在你,总之——我们必须击溃这支军团!” 第四十四章 忧虑   埃雷拉是个自尊心极强的职业军人,他的父亲是最早登上新大陆科罗纳多探险队的成员——据说是这样的。   事实上他关于父亲的一切,除了身上流淌的一部分血液外,就只剩下埃雷拉这个名字。   在他这些年的寻找、推测之下,他在新大陆可能有一千多个兄弟姐妹,毕竟他父亲成为新贵族后不分贵贱地将家族中十四个兄弟都接了过来。   有些人运气好,能得到家族的承认与重用,但更多人像他一样,孤魂野鬼,加入军队,为军队效力一生,似乎人的一生就该这样度过。   他一辈子接触的,都是厮杀与震慑,杀死那几名酋长前他就知道,这样会引发更大的动乱。   可越是如此,越要如此。   新西班牙已经很乱了。   这片土地从他出生就一直很乱,四十年过去,这里的乱象有过平复,明国人的到来打破了平静的一切。   他亲自接到贝尔纳尔的调兵命令,以平级军团长的身份命令他率军去往墨西哥城,他与另外一名混血军团长都顺理成章地接受命令。   再然后,亲眼看着贝尔纳尔以武力入主墨西哥城,受西印度委员会任命为代总督,节制新大陆。   埃雷拉一直以为贝尔纳尔是忠于阿尔曼萨的,也一度以为自己是忠于贝尔纳尔的——直到那份新西班牙代理总督的委任状由委员会签发。   也许他错了。   比起血统,似乎兵力与枪炮与更重要的东西。   “军团长,营地西方发现一队侦察兵的尸体,被威力很大的弓箭射死,铠甲和武器都被拿走,还有他们的头颅,修士说有两天了。”   “取走头颅?”   埃雷拉有一双很大的眼睛,看上去非但不太像西班牙人,反倒像把印度人这个名字坐实。   士兵进入营帐时他正攥着一只银酒杯沉思着,听到传报带着点诧异皱起眉头,问道:“割掉头颅,阿兹特克人没有这样的习俗,心脏还在么?”   负责传信的士兵点头,道:“心脏还在,随军修士怀疑这片战场上还有别人。”   墨西哥附近阿兹特克故地的原住民有剖开敌人心脏祭天的习俗,但从来没人会有意割掉敌人的头颅。   “在我小时候,听说北方有些海岛上的小部落习惯把敌人的头颅割去,白马怎么可能召集军队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如果能召集那么远的印第安人,就不至于只有六千人了。”   埃雷拉放下酒杯,起身在桌面上铺着的地图上看了看,对士兵道:“再派侦察兵去西边,小心一些,明军也有割取头颅或耳朵的习惯。”   地图上埃雷拉军团驻地的北方,间隔七里外则有大片用墨笔圈出的印第安人营地,其中前后纵深标注出五处印第安人营地。   双方的斥候战非常简单但也非常残酷,埃雷拉会让从属的印第安原住民去侦查北方,印第安部落首领白马也会让部落勇士穿上西班牙人的铠甲到这边侦查。   双方长相近似,离得远些根本看不出究竟谁属于哪里,以至于经常会出现密林中自相残杀的情况。   埃雷拉军团先发现这个问题,便干脆也让部下穿回铠甲,这在一天的时间里显著减少斥候被杀的几率,但到第二天就不好使了。   数十年的殖民与争斗中,双方在装备上几乎相差无几。   双方循环往复着变换着只有自己人知道的服装甲具秘密,最后干脆都穿着铠甲,只在身上每日换些分辨身份的小装饰,以此来侦查对方动向。   即使探明印第安酋长白马集结了六千余人的部队,埃雷拉仍然对战局保持乐观,甚至还认为这有助于战胜之后的募兵。   但要是明军来了?   埃雷拉摇摇头,明军怎么会来?   他们一共只有两千多人,里面还夹杂着匠人、船夫,他们很清楚我们收缩防御集结了超过八千五百的兵力在墨西哥附近,除非明军疯了,不然不会在这个时候登上新西班牙的土地。   “花了很大力气才把白马引诱到这边,千万不能功亏一篑,让把守桥梁的伊比连队提起精神,两个骑兵连队由河东迂回到白马背后,他们的后勤很糟,决战就在这两天了。”   “虽然他们有火枪和战马,也不会是我们西班牙人的对手!”   其实埃雷拉也在试着进行身份转换,一直以来他都是军事将领的身份,用明朝的话说就是‘功已至极’,但自从贝尔纳尔成为新的代理总督,他仿佛又看见更高的上升空间。   脑海中不由自主地会思考更多,当然这还涉及到一个文化不同的区别,就是这个时代的西方军功和东方军功不一样。   就像西班牙没有割取首级、割掉耳朵的习惯,原因是没有军功。   底层士兵一辈子都不会成为军团长,军团长之所以是军团长,不是因为他们出色的士兵,而因为他是出色的军官。   大致道理就像刘显这种两把铡刀砍出总兵官的事情,在西班牙是不可能发生的,他就是再能砍,生在西班牙也只会是个雇佣军上尉。   就像西方士兵以上的军衔基本都是大小贵族出身,所以弹尽粮绝多半会选择投降,因为投降能免于一死并让对方得到索要赎金的权力。   而在中国,首级是士兵升迁的唯一渠道,官职越高首级越值钱,穷光蛋俘虏了一点用都没有,还耗粮食。   不过埃雷拉的艰难抉择时期到了。   没过多久,派出沿着河东岸迂回到白马酋长后方的骑兵回报,他们遇到了从北方撤退的贝尔纳尔军团四个连队。   “在巴亚尔塔港,明军舰队在十几天前袭击港口,击沉烧毁港口所有船只,并未登陆,舰队紧跟着向南航行,消失在我们眼中。”   “我们想把沉船上的火炮打捞起来,但一条船都没有,军团长这里没有收到明军舰队的消息?他们应该是往这边来了。”   明军真的来了。   这个消息令埃雷拉感到芒刺在背,结合两个侦察兵小队的死亡,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明军已经悄无声息地推进到他的左翼,并随时有可能向他发动袭击。   “军团长发现明军的踪迹了?”   前来传达信息的骑手是贝尔纳尔军团中的一名下级军官,来自于一个雇佣军小队,他对埃雷拉道:“那现在应该撤退了,从东岸快速撤至墨西哥城外,明军人少,我们有足够的机会在陆地上伏击他们。”   “但是撤退会让他们和印第安人汇合,给我们造成更大的麻烦——你们四个连队离这还有多远?”   “三里格,明天早上步兵与骑兵连队可以赶到印第安人身后渡河。”   埃雷拉缓缓点头,道:“你们现在由我率领了,明天中午,我会派出六个连队进攻白马,左翼三个连队埋伏可能出现的明军,你们和我一同进攻印第安人,我们击溃他们,如果明军没有出现,就退往墨西哥城。” 第四十五章 开战   次日清晨,升起的太阳还来不及发出自己的热量,空气中带着热带难得的凉意,山林中弥漫半夜的雾气终于有了散去的意思。   邵廷达叉着腰挺着将军肚贪婪地呼吸清新的空气,不远处的山洞正向外冒着浓重的蒸烟,亲兵捧着木碗上前道:“虎爷,蛇羹汤。”   汤是昨夜趁山间起雾,辎兵在山洞里熬的,到早上重新热了热,要不是这大雾,没人敢生火做饭。   他们离西军太近了,近到不需要望远镜只要登高远望,就能瞧见埃雷拉军团驻地此时升起的炊烟。   邵廷达接过汤碗,看着汤里蛇肉与鸡肉满意地饮了一口,道:“昨天夜里有斥候回报,西人派出两队人向西面的谷口探去,应该是发现我,嗯……真鲜,这的大鸡煲起汤来味道也不错。”   可以预见,将来明军在这职守的小日子会过得有声有色,物产非常丰富,他们一行带的七日军粮到现在一半儿还没吃完,基本是碰不到灾年了。   这边的驻军成本比南洋要低五成,当然,这是不与原住民作战的情况,如果像西班牙那样,在秘鲁跟原住民打仗不停,成本要高十倍。   等战争结束,他要从老家找几个亲戚过来,弄个养鸡场,虽然这儿的大鸡会飞,但肉更多羽更长……不,以后墨西哥附近要划分六个卫,每个百户所都要养鸡!   “时间很紧迫,他们怎么还不动手?”   莽虫对自己快速率军转移至埃雷拉驻地西南感到明智,借这个机会,他们的军队在一日之间穿过危险地带,如果他的决策晚上一天,兵马行进就会被西班牙人派出的斥候看到。   现在的局面就不同了。   他们已经穿过危险地带,虽然火炮放在山那边,缺少支援力量,但黑云龙的骑兵已经兜至埃雷拉东南,尽管他的驻地与西军仅隔六七里,但这块区域很有欺骗性。   他们西面是山、南面也是山,正如埃雷拉怀疑的那样,即使邵廷达与埃雷拉转换位置,他也会想着敌军在西面谷地,而不会看这边的山地。   “总兵,少将军在山上发现敌军动作,请您上去!”   汤还未喝完,邵廷达连忙将汤底的肉囫囵吞入口中,木碗递给亲兵快步朝山上走去。   因为地势的缘故,虽然不需要爬太高,但他们本身的营地就比平原上埃雷拉驻地要高一些,明军匠人在山上搭了一座简易的瞭望台,病秧儿带着斥候在山上监视着西军动向。   邵廷达登上瞭望台时,太阳已经开始发热,尽管棉制军服透气,但一审甲胄被晒着还是令人燥得厉害。   “父亲,他们有近千人分散出营,往西。”   邵廷达拿出沉香木望远镜,顺着病秧儿指的方向看去,只能看见营地西面空无一物的官道,再向西的地方则被茂密的丛林遮挡,看不清敌军动向。   “这种时候还分兵,现在我们有更大优势了,他们应该是去找咱们的,西边的路走不了,如果他们大军有所动作,我们就从营地南面过去。”   邵廷达还在望楼上指点战略,突然就见远处西军营寨烟尘四起,北门洞开,一支支兵阵在营寨外列出方阵,借河岸旁平原草地向前推进。   方阵由二三百人组成,四四方方,中间实心长矛手高举粗重长矛,矛手外围几层火枪手因距离问题邵廷达看不清楚,但他能清楚地看见方阵外四角还有四个小方阵,看样子都是由火枪手组成的。   各方阵中间留有空隙,还有几队十余个火枪手组成的小队向西面林地走去,在方阵两翼以重骑兵掩护,大阵最前,零散的小二轮炮车被推出军阵独列一排——邵廷达与西人交手多次,第一次看见有代表性的西班牙方阵。   令人望而生畏。   最根本的原因在于邵廷达手中没有火炮,他的火炮因难以翻山越岭被留在山那边,这令他恨恨地将拳头擂在望楼护栏,道:“这种兵阵,从背后袭击都很难取得成效,要有火炮才行!”   只需要十门火炮,哪怕只是二斤小炮,平射以跳弹轰过去,炮弹两个纵跃就能把一个方阵砸穿,可他没有火炮。   没有火炮,这种军阵可应四面八方之敌,即使骑兵从腹背袭击都未必有用,只能用常规的对阵去打……可邵廷达耗不起,他就这么点人。   病秧儿同样眉头紧皱,问道:“虎蹲炮呢?”   “虎蹲不行,他们都穿着胸甲,最不济也有棉甲,诶!”邵廷达转过头:“我们有多少火箭?”   “旧制小旗箭一百四十、总旗箭四十;新制神威机关箭六联发射架一门,火箭四十八支。”   所谓旧制小旗箭总旗箭就是过去那种用单木筒装的带有箭杆的火箭,新制神威机关箭则是赵士桢与陈沐改良之后用尾翼自旋没有箭杆的火箭。   新制射程更远,威力上新火箭和旧的总旗箭差不多。   邵廷达转忧为喜:“那还行,他们站这么密,有的打。”   紧跟着邵廷达就发现一个问题:“他们是不是没在营寨留守兵力?咱只能看见马,怎么看不见人呢?”   “有人,孩儿刚刚看见有个商贩样子的人过去,没看见拿兵器的。”   邵廷达缓缓点头,道:“这场仗恐怕要我们来打了,老黑的骑兵对这刺猬阵多半排不上用场,土人的兵力再多,对上这玩意也难取胜,传令让士卒准备拔营,我们先去他们营寨南面。”   “这几个旗手留在山上,你去指挥各百户,我在这看着敌军动向,一切听我令旗指挥,切勿盲目出战,要等敌军两翼骑兵出动后再攻取营寨。”   “倘若运气好,他们在离营寨不远的地方交战,可将神威箭布于寨墙,于步兵逼近后向敌军方阵发射,杀伤敌军、硝烟扰乱其方寸。”   眼看病秧儿抱拳应下,邵廷达深吸口气,抬手重重地拍在他肩上,叮嘱道:“切记勿要过早放铳,敌军站得极密,又有甲衣护持,轮击必要先声夺人!”   病秧儿脸上扬起轻松笑容,道:“父亲放心,孩儿知道!” 第四十六章 方阵   密林中,鸟兽被远方连贯的枪声惊走,茂密的枝杈下,从南到北千步距离中,全副武装的明军神经紧绷。   明军离战场仅有三里远,隔着百步灌木外便是印第安人与西班牙混血儿厮杀的战场,以至于耳边充斥着不同语言的嘶吼与尖叫,但他们却无法尝试去观察战场的局势。   他们当中很多人都是第一次上战场,尽管在北洋操练了无数次各式各样的战术动作,临到上阵,每个人心里都逃不过紧张这道坎。   “将军,西人骑兵还不出?”   作为下级军官的百户同样也是如此,还未开始便焦急起来,为这一刻已经等太久了,一名百户凑到树下闭目养神的病秧儿身边牢骚道:“要不进攻吧,他们骑兵不多,再不进攻土人都败了!”   哪怕他们没看到战场究竟是何景象也能想象得出,原住民对上精锐的西班牙军团,哪里会是对手?   现在还没败,相比是全靠兵力众多死撑,久攻不下总是要败的。   邵变蛟很能沉得住气,盘腿坐在树下捻着手上佛珠,转过头翻着眼望向身旁名叫甄开元的百户,嗤道:“骑兵不多?”   “是不算多,两翼拢共一百出头,尽是重甲精骑,冲过来除非在林子里,我们矛手少,出去结阵也要被踏平,且不说上铳刺能不能拦住骑兵,就算拦住了。”   “有你下铳刺的功夫,敌军三个兵阵就能趁势掩杀过来……上过战场?”   病秧儿有大将之姿,对麾下百户指点道:“邵帅要的就是土民溃败,只有土民溃败,西军重骑才会趁势掩杀,与陆师大阵分隔开,那是我们的机会,能少死几个人。”   他跟着邵廷达打过好几次仗,又接近中枢,更清楚主将在战事中如何思虑战局,对百户道:“有空在这慌张,去把神威机关箭仔细看护着,那大东西稍后要跟上军阵。”   南北向东排开的十二个百户队,病秧儿位列最末,他看了一眼领命离开的百户,又重新捻起手上佛珠,他并不是在为战场上死去的魂魄超度,他也不是和尚,他只是借佛珠算数。   新式机关箭在仰角中最大射程为三里半,推药在八到十二息之间燃尽,然后爆药炸开,一支箭能炸方圆五步,但十二支联装的火箭会视运气散布于方圆二十步至百步之间。   新制神机箭威力除射程提升接近十倍外,其余威力、精准、稳定上对比向前无丝毫进步,甚至因射程更远的缘故,相对更不准了。   陆用十二联神机箭一次就能放掉五十多斤火药,能让十门五斤镇朔将军齐射一次,但威力远远不如。   病秧儿撇撇嘴,有钱人玩的玩意儿!   不过在战斗中很有用。   远方传来低沉的号音,似乎喊杀声更烈,战场上的局势变动在西南山上的邵廷达眼中变动最为清晰,从他的位置,整个战场局势一目了然。   一面倒的屠杀。   西班牙人各个连队结成军阵,并不像明军作战习惯于直接摆明车马大军压上,埃雷拉将两个连队位居最前,余下方阵则稍稍押后,方阵之间似乎是故意留出让敌军攻入的空隙。   如果没看见他们的作战方式,恐怕邵廷达也会率军蒙头冲进缺口。   而实际上,那是诱饵与陷阱,一杯毒酒,清冽诱人、饮过穿肠。   原住民的庞大兵势在邵廷达眼中似乎有七八千人,根本数不清,在西班牙人出营后没多久自林间隐现,随后自北、西北两个方向朝西军兵阵攻出。   火枪队、弓手还有拿着木盾斧头与长矛的步兵,各个部落同样在结出阵形,那是一种中空的方阵,有四面四个四方阵组成,中间的空地则留给他们的将领缓步向前。   两军在漫长的时间中缓缓靠近,原住民的百余骑兵位于兵阵之后,沿着战场最东端的河岸随军阵缓缓向南压上。   同西班牙混血军团的战士比较起来,原住民的武备太简陋了,他们只有为数不多的胸甲,几乎全部装备在骑兵身上,步兵有很多棉甲,但与西班牙人那种做成衣服的棉甲不同。   他们是用两块棉甲布用绳索捆扎在胸前后背,护住大腿以上脖颈一下,还有不少人干脆光着膀子。   即使是那些每个方阵中间的将领,武具也非常简陋,尽管与各个国家的将领一样都是盛装,但他们的盛装是头戴扎翎羽、兽首的帽子,腰披兽皮制成金属、兽骨做装饰的裙子或披风,真正有防护能力的只有胸口一上一下的两块护心镜。   每个将领装束不同,相同的是身上都纹满纹身。   当原住民大军向两个独立军阵外的混血方阵进攻时,邵廷达甚至觉得这场仗可能用不着明军,数量众多的土民就会把混血儿军团砍杀殆尽,战事一开始确实是这样。   两个方阵之间的空隙有大约百步,各自孤立,火枪手还没到可以开枪的射程时便先遭到数不清的羽箭袭击,这给缺少铠甲的火枪手造成极大的麻烦。   转眼西阵西北角与东阵东北角的火枪手便在箭雨中倒下,就连矛手外的三层火枪手也有不少受到杀伤。   西军只能以锻铁条制成的佛朗机炮向继续逼近的原住民军阵轰击,尽管只有四百步射程,但原住民军阵非常密集,能确保每一炮都能准确命中,并砸翻数人乃至十数人。   当距离再逼近些,双方火枪手都开始互相射击,西班牙人的火枪更多,在火枪的射程之内,原住民军阵开始出现死伤,尽管他们将两个军阵以半包围的阵形裹住,可实际上这恰恰使西班牙方阵的火力得到最大发挥。   邵廷达只能看见两个方阵的两侧始终弥漫着硝烟,而外面的原住民几乎是踩着尸体逼近。   一个原住民方阵退下去,另一个原住民方阵涌上来,他们很难在火枪手连续不断的射击中冲至近前开始肉搏。   西班牙人的火枪手并不是轮射,除了一开始的齐射外,随后就开始随意射击,谁先装好火药谁先射,但他们的火枪手很多,能保证火力足够密集。   真正的屠杀开始于合围之后。   大量原住民涌入两个方阵中间的缝隙,原住民大军试图将两个方阵包裹住,继续进攻后面的方阵,这种作战思维即使在邵廷达看来也没什么问题——哪里有方阵被围困之后还能维持战力的?   接下来的战斗改变了他的想法。   当双方接近,方阵正中的矛手将长矛放下,火枪手撤入内部,刺猬般的矛阵使原住民不能进入其间,随后两个方阵如同绞肉般向中间缩小缝隙,挤压进入其中的原住民。   长矛、火枪齐出,转眼将兵阵中间肃清出一条血路,随后开始后退,后面三个方阵同时开始向前进攻,继续挤压方阵中间的原住民军队。   这个时候邵廷达才看懂,并不是原住民将他们包裹,而是他们将原住民军队分割包围。   各个方阵之间的火力因距离并不会产生误伤,却能很好地打击原住民,转眼受挫的前线军队侥幸活下来的原住民战士开始后撤,继而演变为溃败。   沉重的号声响起,西军两翼披挂重甲的骑兵们呼啸而出。   邵廷达抬起手,深深地吸了口气,道:“举旗,该咱了!” 第四十七章 然后   起初,眼看一场大胜在自己手中缔造的埃雷拉并未注意到侧后方密林中涌出的明国来客。   因原住民并未突破他们阵线,以至于混血军团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前,一开始明军走出密林的动作又很远很轻,因此没人注意到后方发生的变故。   最先走出林间的是邵变蛟,作为战场主将的他并未在阵形中间,而是亲率一个百户在阵形最末,从战场最南端的西面密林走出。   谁都不想以邋遢的形象作战,邵变蛟麾下的各百户在出战前达成一致,留给旗军五分香的时间去整理仪态。   可即便如此,登陆之后穿行在密林之中的狼狈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收拾干净,出林是他们虽然称不上衣衫褴褛,不过模样与刚出北洋时也相去甚远。   有人背着大圆轮、有人背负车轴,有人抬车架有人抬箭台,各百户部还都牵着几匹小毛驴,驴背上挂满各式火箭,就这么邋邋遢遢地子丛林中钻出来。   眼前豁然开朗。   所有人都不说话,只凭手势交流,邵变蛟身后的百户甄开元快速指挥旗军列出轮射阵形,一小旗士兵快速将火箭车组装起来,十二联装的火箭塞入射台。   完成这一切,邵变蛟终于松了口气,身后几名旗手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各色军旗,串在手持长杆上,向仍旧隐匿林间的其他百户部发出命令。   他们是十二个百户中仅有的长兵手了,这也是这支明军的劣势所在,仅带几根旗杆于原始丛林穿行已经非常困难,如果各部都像在南洋作战时携带丈五长兵,可能他们到现在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了。   这是他们非常要命的劣势,没有长兵,意味着需要以鸟铳取胜,即使上了铳刺,在长度上也不过能在面对短兵时占上些许优势,根本无法与西班牙人的长矛对抗。   所以邵变蛟有一个撞大运的取胜的计划,如果可能的话,他想在三里外用火箭将埃雷拉直接射死炸死。   这也是他此时此刻不在中军而跑到右翼的原因,毕竟他用的兵器不是重炮,倘若是十斤重炮,凑上五门在三里外齐射,还有可能达成这一目的。   可他要用的兵器是火箭,这东西与射手的才能没多少关联,基本上差不多对准就可以发射了。   反正也是薛定谔的精准度。   炮打得准不准,炮弹飞出去的时候就知道了,但火箭并非如此。   火箭就算飞出去,都没人知道打得准不准,直到火箭落地才能知道,在它落地之前,谁都不知道究竟能不能射中。   这种事……邵变蛟觉得他得自己来,这四十八支新制神机箭,要由他自己来放,这样打不准他也不会在心里怪罪别人。   对谁都好。   最大的问题还不在于火箭的精准度,关键在于邵变蛟不知道埃雷拉究竟在哪。   通常情况下明军将领会在中军,但西军将领是否也有这种习惯,邵变蛟不知道。   万一人家跟骑兵在一起呢?   他端着望远镜向北方望着,西军后面三个方阵在得胜后并未移动,没有加入到乘胜追击的队伍中,这倒是省下他不少力气,那个距离和他从林中钻出来的距离刚好是火箭的最大射程。   “西军军阵、西军军寨、火箭射台,三点一线……还得往东挪二百步。”   邵变蛟自己念叨着距离,指挥百户部向东移动,同时传令前头仨百户部准备夺取军寨,余下八个百户部在军寨左侧集结。   一队队旗军从林中走出,于西军后方列阵缓缓前行,虽然直至这个时候前面作战的埃雷拉军团仍旧没有发现他们的意思,但西军营地的钟声却被敲响。   铁皮水桶大小的钟被僧侣模样的人拽着连接撞锤绳子一下又一下地敲响,最前接近军寨的几个百户部当即停下脚步朝邵变蛟所在军阵望来——他们被发现了!   “就这了,把箭车停下!”邵变蛟的脸色也变了,他光想着不让北方的埃雷拉军团发现,却忘了西军营地里也是有人留守的,干脆登上箭车迅速调整起发射位置,还不忘对旗手下令道:“命前军四部百户摆开轮击阵形,准备迎击敌军!”   “去给我看火箭落点!”   虽然火箭的精准非人力所能控,但大致还是有个方向的,眼下他的军阵离三点一线还有几十步,邵变蛟生怕西人留在后阵的三个方阵有所动作以至火箭放空,调整好位置当即跳下箭车扣下车旁连在射台侧面的扳机。   这个玩意儿也是燧发。   铁石相撞,火花引燃火箭,嗤嗤声在射台架上响起,尖厉的啸声中,一支接一支的火箭以斜角向前窜上天空,再因装载火药与破片而沉重的弹头在六七百步外达到最高点,紧跟着向下坠去。   并不是每一支火箭都能飞那么远,有一支火箭可能是出射台时火药喷的方向不太对,远没有飞那么高,很干脆地擦着己方一部百户旗军侧翼撞在西军营寨内一名僧侣面前。   推药没有烧完,即使先落在营帐上将之打个窟窿,还是磋着地面在把僧侣撞得抱腿乱跳后由另一个地方窜出去,在营地中左撞又窜。   大多数火箭看轨迹还是照着预设方向稳稳地落在西军三个连队头上,能不能炸到人是后话,至少方向大致是正确的。   其实也就八九息时间,一声又一声爆炸在北方响起,邵变蛟没有理会,他一门心思都忙着让左右旗军帮他把下一联火箭放入射台。   从天而降的火箭真正提醒了埃雷拉敌人来自背后,谁都没想到这样的惊变,耳朵才刚听到尖啸声,回过头一枚枚火箭便已经散落漫天,以压顶之势砸了下来。   透过散落的火箭,人们看见不远处丛林边沿,不知什么时候已站着列出整齐军阵统一身着深蓝色军服的军队,他们军旗招展,上面写着埃雷拉看不懂的字样。   所有人都知道,明军来了!   一枚火箭直冲着埃雷拉身边落下,所幸他身边有个火枪手。   也不知道该说这个火枪手倒霉还是福星,火箭像一枚导弹般砸在他的高顶盔上,巨大冲力直将高顶盔砸变形,头盔下的脑袋自然也保不住了。   用了粗糙预制破片工艺的火箭铁弹头无法承受这么大的力度,爆药铁壳外的破片层在变形的头盔里裂缝破开。   埃雷拉还以为这是明军不为人知的投射兵器,心有余悸地看着被砸死的火枪手,同时心中还带着对这种威力齐小数量稀少的兵器报以嘲笑。   然后就炸了。 第四十八章 夹击   新制神威机关箭的精准已经超乎莽将军对火箭的预料了。   端着望远镜的邵廷达眼看着十一支火箭喷出黑火药燃烧浓烈的黑烟与白烟砸入敌阵,高兴地对左近亲兵道:“他娘的,新火箭也太好使了吧!记下,俺要给小关匠写信。”   亲兵一脸茫然,问道:“写什么?”   “就写以后铸火箭壳时外面都铸上字,就铸,随便铸什么,天下太平?”   四处乱窜的火箭与密集的西班牙方阵是天造地设的绝配。   三十六支火箭在极短的时间一股脑飞去埃雷拉所在的方向,把密集而坚定的阵形炸得险些散开。   但他们没散,即使两个方阵中依然能握住兵器站立的士兵已不到半数,三轮火箭射击后越来越多被箭头炸开惊吓得爬到地上的士兵站起来,互相看着身上有没有伤口。   攥着新西班牙红叉旗的埃雷拉心有余悸地看着不远处被炸成两半的高顶盔,骑在马上环顾军阵,这才抬头看向列阵缓缓逼近的明军,对军乐师下令道:“吹军号,唤回骑兵,我们有麻烦了。”   相比起火箭骇人的声势,精准上显得有些可笑,多半火箭都落在没人的草地上,真正落在方阵当中的只有三支火箭对混血军团的士兵造成巨大伤亡。   其他火箭有的在撞击地面时被火药推力钻进土里,有的则距离较远,内部炸开的铁丸除非直接打在西班牙人脸上,多半铁丸都被铠甲挡住了。   军号声在战场响起,埃雷拉勒住缰绳,对马下持长杆巨大十字架的随军修士问道:“修士,敌人看起来对我们形成夹击,我们能取胜么?”   一手持十字架一手抱圣经的首席随军教士年岁老迈,军团长问话时他正在祷告,并未立即回答上司的话。   在垂头默念几句经文后他才缓缓将圣经塞回口袋,右手抽出腰间细长钢剑,草率地亲吻剑刃后他抬头道:“敌人很多,神也没有与这样的异教徒对战的经验,骑兵离我们远去未必能听到军乐,但天主一定会给虔诚的信徒以回应!”   “还没到修士拔剑的时候,您该看好这个宝贝。”   埃雷拉笑着指指高大的十字架,将手中大旗交给扈从,在马背上扬臂挥舞指挥节杖高呼道:“炮兵向东移动九百尺,步连队有序移动到炮兵北方列阵。”   文艺复兴时代,欧洲贵族流传下来有军事气息的画像中常见的形象是身穿板甲,手上握一根棍子,那根棍子就是指挥节杖。   节杖有长有短,长度与他们的军事传统有关,通常指挥节杖的长度是三尺,与方阵中士兵站位间距相等。   埃雷拉与他身边来自哈布斯堡家族奥地利的德意志军士长也有指挥节杖,那个节杖还要更精致些,节杖尾端还有烫了金的平方根表。   用的意大利军事工程学家吉诺罗莫·塞塔尼奥在嘉靖四十二年出版的阵型计算指南,能帮助军士长快速用数学计算出方阵各兵种排布。   埃雷拉说罢,这才对旗手道:“带几个人装出被这种兵器吓破胆的样子,跑去通知西面林间三个连队,等明军在他们前方攻击我时,从他们背后攻击,我们依然能赢得这场战斗!”   下过命令,军团长驾驭骏马不急不躁地向预定地点缓缓踱马,边扯着嗓子向部下战士鼓舞士气,道:“这场战斗所有人都会遭受夹击,决定胜负的关键在于谁的斗志更强——一定是勇敢的西班牙人!”   挺着各式贵族旗帜的混血骑手从军阵中向西、北两个方向跑开,他们是埃雷拉军团的传令骑兵,由于都是新贵族,没人能认出他们的旗子究竟代表什么家族。   尽管西班牙可能是欧洲各国在文艺复兴时代最捍卫封建的国家,但由上至下都不是那么地重视骑士,与法兰西刚好相反,他们更重视轻骑兵。   西班牙轻骑兵不叫轻骑兵,叫‘Genetes’,生殖器的意思,来源于他们使用摩尔人盾牌的外形。   尽管顶着不是那么荣誉的名字,但他们驰骋战场却足矣应付最危险的工作,转瞬之间穿越数里尸横遍野的追击战场,向前方追击的五个连队发布回防的命令。   后方出现明军的消息根本不必传达,在身后响起火箭啸音时前方连队长官便已经知道主将遭受袭击,两个连队在追击中减慢速度,有序地原地休整等待命令,留下前方两个连队继续在轻重骑兵的帮助下同印第安人鏖战。   追击中不断有白马酋长自后方指派的军阵迎上,混血连队的阵形在短时间中散了又聚、聚了又散,士兵死了很多,却仍然没见到来自北方早该出现的贝尔纳尔军团连队出现。   最前方的两个连队已经坚持了很久,还活着的人不足半数,但他们只有坚持军阵一途,依靠方阵他们能杀戮数倍乃至十倍的敌人,可一旦没有方阵,数量远少于敌军的他们就会迅速被群起而来的原住民生吞活剥。   战斗中最耀眼的依然是统治欧陆战争数百年的骑士,西班牙人的骑兵在战斗中自发地分成四个小队,各队十名左右穿戴锻造能力发展至巅峰的板甲,驾驭披挂铠甲高大强壮的安达卢西亚战马,挥舞钉锤、刺剑纵横战场。   他们身后则追随四五十名身着棉甲,只在大腿以下脚踝以上套着铁护胫的轻骑兵,这些装备怪异圆盾手持长矛或刺剑的轻骑兵在杀敌效率上丝毫不弱于前面的骑士,甚至奔驰冲锋的速度更快。   除了更容易被羽箭射翻外几乎没有缺点。   他们将印第安人潮水般涌来的兵阵一次又一次冲散,每一次冲散,早已退至矛手身后的火枪手便将铅丸倾泻在溃散的军阵中,放翻一片人影。   更远的北方,白马酋长望着前方超过半数混血军团缓缓后退,还没来得及为得到机会重整整形松一口气,得到部下猎手回报北方四个西班牙连队正在渡过河流的消息。   战场西面,一头撞入林中的西班牙骑手快步奔跑在热带树林间,寻找早上出营伏击明军的三个连队。   当第一个明军百户率部昂首阔步走入埃雷拉第三连队的火枪最大射程内时,五里外的十三名西班牙骑士带着轻骑兵与两个步兵方阵回过头向他们缓缓靠近。   西班牙混血儿的枪火,在此时绽放! 第四十九章 魔鬼   一个北洋旗军倒下了。   队列最前执旗的百户上下摸着胸腹,只感到胸甲的平滑弧度与铜焊彪的团纹。   当然还有自己砰砰的心跳。   太吓人了!   隔着一百五十步,几杆铳朝军阵打过来,站在队列最前无依无靠的百户背影伟岸,实际上攥着旗杆的手都冒出一片滑腻的汗。   在他侧后方十五步外是一左一右两名执旗的总旗官,总旗官侧后左右是五名执旗的小旗官,只有看到他们这些跟自己一样立在单个立于阵前的身影,百户心中才有些许慰藉。   这个时候百户就很羡慕自己的副职的,试百户、副旗、另外五个小旗官及军医都在长蛇阵背面,他们不用挨铳子。   ‘陈帅这个队形缺德极了,虽然军官辅以阵中宣讲官能最大程度地保证军阵不崩溃……但他妈军官很容易先崩溃啊!’   百户以非常怪异的姿态向前走着,以北洋军府操练了无数次的标准端旗姿势,挺胸端着三角镶龙旗,照着军阵中的鼓手鼓点向前迈出大步,可脑袋却向后歪着,一会向左扫视、一会儿向右扫视。   他看了三遍,确实只有一名旗军倒下,后面的旗军迈出大步补上前面的空位,军阵后方的军医快速上前视看伤情,死了就暂时不管,没死解开甲胄上酒擦伤、上药包扎,然后不必上前跟住队伍。   因为在北洋的军医操典中写明了,交战过程中伤亡是不会断掉的,军医只需要继续上前寻找伤员包扎就好了。   双方兵阵的距离缩短比想象中要慢,明军不断向前,并不放铳,而混血军团的试图与明军平行,后面两个方阵向南移动,只有第一个小方阵向明军射击。   前排火枪手射击后向后方退两步,借队列间隙退到火枪手最末紧挨着矛手装药,矛手随之后退一步,第二排的火枪手射击、继续后退,循环往复,不断地将火力向明军百户队倾泻。   这使他们的火力非常连贯,尽管在远距离发生极为失准,但火力的连贯得到最大保持。   而明军前进的速度比他们后退得快,双方的距离不断缩短,战场上出现极为诡异的情况,令双方都很难受。   明军百户队不断被西班牙人射击,尽管西班牙人的火枪数量不多,远距离精度也很差,但时不时倒下一两名部下还是让人很焦躁。   混血儿们更难受,统一深蓝军服外穿胸甲与甲裙的明军百户队给人带来的压迫感太大了,有时候明明看见子弹打在对方身上,却只是让其顿一下随后继续向前。   即使有人脸上中弹仰面倒下,整个军阵也没有呼声、没有畏惧,所有人面不改色地继续前进,端着火枪却并不发射,甚至行进间没人发出叫喊,像一群魔鬼,只有鼓声。   不是音乐、没有曲调,只有强劲有力而连贯好像押着心跳韵律的咚咚声——沉默向前。   在他们开始交战的过程中,南面诸百户队在邵变蛟的命令下自交战的百户队背后向北跑步前进,试图将西班牙阵形向东南方向河流压迫,那是唯一一座小桥所在的方向。   四个百户队被邵变蛟留在后方,面西列阵而立,在工兵的率领下自背后背挂的携行具中取出短铲,就地挖起卧姿坑。   跑过去的骑手骗不过邵变蛟,哪怕他也对火箭炸过之后没让西班牙军团出现溃兵而惊奇,如果四面八方都有溃兵他就信了,但只有西面,而西面,早上西军出营三个连队时他在山上用望远镜跟他义父看得清清楚楚。   而埃雷拉又向东撤出百步,显然西军想要夹击他们,对邵变蛟来说,双方的作战思维出现矛盾,哪怕明知道这是个夹击的坑他也必须跳进去。   他要从西北向东南压迫埃雷拉,也必须从西北向东南压迫埃雷拉,只有这样才能让西军在劣势时从哪退往对岸,那个时候西军不会再有阵形——黑云龙的骑兵就在那边。   埃雷拉后退了足有二百步,三个连队都进入战斗位置,正面超过九十名火枪手全部加入射击,一次齐射能开出三十枪。   好在明军这边也有四个百户队进入阵形,尽管人少,但纵深更单薄的明军阵形交战宽度却与西班牙三个连队七八百人组成的方阵接近。   现在西军一次齐射,能倒下两三名旗军,邵变蛟以目力测试着双方距离,已经非常接近四十步了。   邵变蛟想在三十步放铳,西班牙人八百多人只有不到二百杆铳,他的前列四个百户不足四百人却有超过三百杆铳,三十步一次轮射就能打翻对方近百人。   他们如果接着退,第二次轮射还能打翻五十多人;他们若不退反冲,四个百户后面除了防御北面的三个百人队,后面还有三个百户的预备队,五百杆铳也能打到他们退。   不过计划赶不上变化。   七十步距离时,有一名总旗被铅丸射中胸口,他向身后的旗军拍拍胸口凹痕,继续像没事人一般率队前行,极大地鼓舞了旗军的士气,让所有人都更加振奋地前进。   但到五十步时,这个总旗太倒霉,再一次被火枪射翻,这次他没再站起来,尽管只是受伤,但这给后面的旗军带来极大心理压力。   不单单一直后退的混血儿精神受到明军压迫,北洋旗军的精神也已经几近崩溃。   邵变蛟快步自阵线后穿向前方,在战线右前方拔出腰刀,军队中的乐手吹响唢呐,唢呐一声变调长鸣,各队鼓声戛然而止,旗军轰踏的脚步停顿。   再一声唢呐短鸣,扛在肩头的鸟铳放下,一排上好弹药的鸟铳端起瞄向前方。   鼓声突然一停,明军这个动作甚至让对面三个小型西班牙方阵顿了一下,仿佛没了鼓点他们也不会走路了一般。   当第三声唢呐齐响,整齐的铳音响彻战场,在明军长阵前炸起一片硝烟,西班牙军阵最前火枪手、侧面长矛手应声而倒。   咚……咚!   两声鼓音,发射完毕的鸟铳手退后,二排三排铳手上前,唢呐声重复响起,举铳、射击、后退装药。   唢呐乐手吹响军号的节奏极为精确,每隔四息举铳、四息射击、四息后退,确保轮射中铳手有充足时间瞄准、射击、装药,再一次轮射。   北洋旗军的标准是在三十六息中完成一次轮射,单从射击速度上,比西班牙人倒退射击的速度稍慢,但更连贯,关键在于……同样宽度,他们的铳更多、火力更凶猛。   一次轮射、两次轮射、三次轮射!   在右侧未被放铳硝烟遮蔽视线的邵变蛟乐翻了,西班牙人居然没有还击也没有后退,就呆呆站着挨铳!   他这可不是西班牙人从那么远的距离就那么几杆铳射击,每一次轮射都能让西班牙人躺下数十人,单单三次轮射就让对方的士兵数量和自己差不多,方阵里的西班牙人似乎被吓呆了,居然什么举动都没有,甚至有人猪油蒙心向明军阵线溃逃。   他认为可以趁此时机一鼓作气将敌军击溃,正转头打算用手势命令乐手改变战法,转向左侧的瞬间脸上变了颜色。   那是从志得意满的狂喜陡然变做惊恐的模样,甚至连脸上细细的汗毛都炸了起来,仿佛有一道寒气自天灵盖窜向尾巴骨。   极度扭曲的脸愣了一瞬,狰狞面孔用此生最大的力气失声大喊。   “上——铳——刺!”   轰鸣的马蹄声里,锋锐矛头比狰狞的具装战马更早刺破硝烟,向兵阵践踏而来! 第五十章 踏阵   如果不是接连不断的硝烟,邵变蛟可以看清自北方轰踏而来的骑士。   如果不是接连不断的铳响,邵变蛟也可以听见北方三个百人队发出的示警高呼。   可他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等发现时为时已晚。   一切发生得太快,全神贯注射击西班牙方阵的旗军左翼发现骑兵奔来时已来不及做出任何有效的防范手段。   有几个人本能地散开试图躲避骑兵冲锋。   可还没跑出两步,马背上的骑士只是稍稍调转马头,夹着重型长矛的胳膊肘微微用力,自小吃的比别人好、长得比人壮还用半辈子时间学习训练如何快速杀死一个或一些人的战争机器就能将颤动的矛头准确插进没有盔甲保护的脸、脖颈、屁股、大腿内侧。   实际上不论捅向哪里,哪怕是接近一分厚的胸甲,也顶不住西欧骑士像大锥子般的矛头,起脊的铁矛头撞在任何位置都不会留下一个细长的贯通伤,而是凿出一个大血坑,人直接被捅翻过去,制作精良的重矛继续冲击下一个敌人。   有些人以最快速度为鸟铳装上铳刺,他们是心理素质过硬学习能力极好的人——北洋步兵操典上说了,只要几个人端着安上铳刺的长铳列阵,大大咧咧站着就好,没经过长时间冲撞训练的战马是有恐惧的,它们不敢撞上铳刺。   但他们忘记一个前提或者说不知道该如何分辨这一前提:没有经过长时间冲撞训练的战马。   一个接一个旗军在遭受具装战马的猛烈撞击后向后飞倒,十三名混血新贵族骑士自战线左翼横冲直撞,有些人操持沉重长矛,有些在冲入阵线后丢下长矛使用刺剑,横冲直撞所向披靡。   在他们之后落后数百步的是五十余名回援的西班牙轻骑兵,他们用的才是骑枪,那种锋刃尖锐长度适中、枪杆稍细富有韧性的轻骑枪,这个兵器不是用来冲锋的,这也是他们速度落后一大截的原因。   他们在距旗军五百步外开始减速,让战马维持在比人类慢跑稍快的速度沿骑士冲出的缺口驰来,他们攥着骑枪或刺剑马刀向人戳刺劈砍,更像是一种借力,锋利的兵器在这个速度中不必使太大力气就能形成可观伤害,将人捅翻在地后借骏马向前奔驰的力量让骑枪尾端向上抬起,待坐骑驰过中枪人身旁时顺着将骑枪拔起,再刺向下一个敌人。   有些人还使用双头枪,前头刺完换手再刺,不过他们使用的轻型骑枪使不好的话就会像比武用的特制矛一样断掉,而且比特制长矛危险得多——断口很有可能对准自己胸口或脸面。   统治欧陆战场数百年的重骑士冲锋,对阴差阳错领先世界主流步兵一百年的邵变蛟部骑兵带来灭顶之灾。   西班牙军团是欧陆最骄傲的战士,他们统治新大陆、他们战无不胜,这是天下各个角落奋斗的西班牙战士共同拥有的气质,蓬勃向上。   当英勇的骑士践踏过左翼旗军,将一个百人队阵形踏碎,后续跟上的轻骑兵在破碎阵线外穿梭,刺杀落单旗军,并且将阵形进一步挤压。   数十步外被明军三次轮射放翻近三百人的埃雷拉残部同时逼近,刚才他们显现出溃败的征兆是真的,现在他们士气得到极大鼓舞准备短兵相接也是真的。   西班牙是畸形而强大的国家,其强盛的基石仅有两样,一是美洲源源不断的白银,二是捍卫国家的军团。   欧洲对西班牙的态度可以从法兰西人身上一叶知秋,在二百年后,当法国人提到西班牙人,会露出嘲笑甚至口出恶言,‘西班牙人’成为粗鄙的、愚蠢的代名词。   但在现在,恰好相反,只有西班牙人骂法国人,而法兰西人则学习来自西班牙的一切,不论军事上还是文化上,他们毫无保留。   当阵形稍稍受到挤压,埃雷拉部下一直没有放响的佛朗机炮终于发挥出其应有的威力,飞曳的一斤石弹越过草地,向侧翼陷入混乱的明军阵线正面轰击而去。   这些骑兵是在为埃雷拉的炮兵创造机会。   左边是汹涌攻上的精锐骑兵,正面是呼啸而来的炮弹与列阵前行的西班牙方阵。   明军早就该溃败了,在西班牙骑士冲入阵线的那一刻就该溃败了。   但他们没有。   一排鸟铳自混乱的左翼背后向马背上纵横驰骋的骑兵射来,布置在北方本该用于防备骑兵的三个百人队调整好阵型,自侧背向西班牙骑兵发起射击。   而在直面敌军的三个百户之后,三个作为预备队的百户在向骑兵们发起一次齐射后为鸟铳装上铳刺,不管横冲直撞的重甲骑士,向其后的轻骑兵发起白刃冲锋。   这些农家子弟并不骄傲,即使他们来自世间国土最广袤的帝国,即使效忠的皇帝统御万里江山,即使他们的祖先曾率领强大舰队征服海洋。   没人会为与生俱来的传承而骄傲。   他们冲锋,只因百户持着那杆三角缎面镶龙旗在飘扬。   他们赴死,只因要配得上身上穿着深蓝暗纹北洋军服。   在他们家乡,许多人一辈子见都不会见到衣袍上有金属纽扣的人,那是只有官员与命妇才有的衣襟。   像那样的纽扣,他们的军服内外有六颗,铜的!   “刺马胸,斩马腿!”   人的一生只有一次机会,将铳口插上铳刺的鸟铳斜立身前,脚踩在铳托上,铳刺的那一端对准奔驰来的具装甲骑。   并不是说每个人都会死,但冲撞过后不论战马是不是还活着,被冲撞者都将站不起来,这辈子都未必还能再站起来。   但当邵变蛟在纷乱的军阵中这样下令,训练一年有余已将服从刻在习惯里的北洋旗军确实这样做了。   受过成百上千次冲撞训练的骑士战马不怕这些小玩意,直挺挺地撞上人墙,马上的骑士将重型骑矛扫过人群,挥开人墙,但还是有铳刺扎进战马前胸。   军铲挥向没有铁铠保护的马腿,重装骑士跌落马下。   尽管看起来全身武装在板甲内的骑士好像活动不便,但板甲内有厚实的板甲衣来减震,从小受到严格训练的骑士不但能穿着这些玩意熟练步战,如果他会的话还能在摔下马背后来一段舞狮。   如果他会的话。   当然,也要有机会才行,至少这个骑士没机会了。   左翼百户的部下被这些骑士践踏死伤过半,目眦尽裂地用旗杆重重砸在正要爬起的骑士身上,铁罐头里的人只是摇摇脑袋,似乎连震动都没感觉到多少,更不必说受伤了。   甚至肩膀耸动似乎还笑了笑。   下一刻他就笑不出来了,抬起头,百户旗杆已倒插在地,手铳顶着头盔。   砰! 第五十一章 援军   最危险的战斗仍在继续。   “举铳!”   邵变蛟直接统率的三个百户队已陷入混战当中,尽管后方预备队与北部阻击队为他们一部分人争夺到铁蹄下的生存空间,可外围仍被散布的西班牙轻骑兵环伺,不停挤压着阵形压迫他们向西后退。   原本应占据优势的白刃战在阵形混乱后以刺刀对抗矛手变得非常不利,仅凭装备精良的铠甲与小旗等军官指挥部下用小阵且战且退才没被立即击溃。   即便如此,挥舞钉锤或刺剑的骑士在被击落马下依然在战阵中不停制造混乱,像东方那些古之猛将般纵横战场所向无敌。   除了火器,冷兵器对这些铁罐头束手无策,虽然有时他们的攻击也会落到旗军良好的防护上,但旗军毕竟不像骑士连腋下都护得周全,只能拼尽全力把铳刺刺向大腿后面。   只有那个位置没在板甲防护之下,当然还有裆部,但裆部在正面,武艺高强的骑士在大多数情况下能挥舞兵器妥善保护自己的命根子。   不过也有意外,邵变蛟亲眼看见一名旗军把铳捅向一名骑士的裆部,那一下力道十足,捅穿锁甲护裆使那个骑士彻底失去战斗能力,两名旗军扒下头盔,这才能人把短剑刺进喉咙。   预备队三个百户加入战斗令局势变得稍好一些,大部分旗军挺铳呼啸而来,后面的旗军将手雷掷进敌军方阵,成功将一个方阵击退。   “少将军,北方又有方阵过来了,让西边三个百户加入战斗吧!单单阻敌队守不住的!”   “北方?”   邵变蛟仗着一身铠甲跃进西班牙方阵持刀劈翻两人,又被长矛顶了出来,顺手用手铳毙了奔驰而来的骑兵,稍稍鼓舞士气后退到军阵后面。   他已经不敢上前作战了,直面前所未有的危急局面,他要是陷于敌阵当中,这一千二百名部下都会死在这,跑都跑不了。   听到北边跑来传令兵的话,邵变蛟举目向北望去,只能看见黑压压的人影与纷乱战场:“有多少人,还有多远?”   “五百步,两个方阵五六百人!”   “原住民就这么不能打么,是拖都拖不住啊!”   这种时候,邵变蛟也知道怨不得原住民,果断道:“西边的兵不能动,我这也没兵去驰援,让甄百户守住,击溃了这边我就带人夹击他们!”   传令兵抱拳正要跑回去,邵变蛟指着地上散落的箭筒道:“带人把阵后火箭收了拿到北边,我这用不上了,务必守住北部防线,告诉你们的百户,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东边还没取胜,我准他后退!”   “遵命!”   邵变蛟咬咬牙,腰刀插在脚下草地上给手铳再度装药,朝军阵中旗军同马下骑士鏖战的地方走去。   只有亲身经历,邵变蛟才知道旗军操典中协同作战是什么意思,这场战斗如果他们携带长矛、携带火炮,完全能将敌军从头压制打到溃败,此时却完全被敌军的长矛、骑兵所压制。   埃雷拉的三个连队原本在挨了三次轮射后一炮没放都要溃散了,却因骑兵冲乱他们的阵线而重新唤起斗志,致使预备队填入阵线明军仍略处下风。   轻骑兵的存在令前线每个铳手都战战兢兢,没人敢持铳射击,都攥着上好铳刺的鸟铳防备骑兵冲锋,其实每个军官都看出来了,那些轻骑兵不敢直冲阵形,只是不断在外围游曳,可他们也没人敢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只是下达命令的功夫,战线局势再度出现变化,不知是手雷还是西班牙骑兵在军阵中乱窜的原因,埃雷拉剩下的两个方阵被几个小旗率明军撕开口子,己方亦出现溃兵。   两个被打残的小旗率部退出战线,军官的存在让溃兵被约束着于阵线后重新结阵,虽然无法指派他们立即回去作战,但还能在后方组成第二道防线。   北方的小旗箭炸响,没过多久就有火枪声传来,这一次那边西班牙方阵的火枪手不一边后退一边装药了,他们一边前进一边装药,北面明军也不站着挨打,只是不放鸟铳,仅以小旗、总旗箭还击。   当双方接近至掌心雷能投掷到的位置,明军突然以鸟铳轮射反击,西班牙人不习惯这种战术,被打得措手不及,一排一排士兵倒下,令军官不敢下令进攻。   他们这些赶回来驰援的步兵连队累坏了,短时间里经历与印第安人交战、追击三里地,又紧急撤回数里,原本就没有体力进行高强度的接战,又猛地遭到鸟铳轮射倒下上百人,只能退到射程之外短暂休整。   但明军有骑兵威胁,同样不敢进攻,只能错失良机看着方阵离自己越来越远。   到头来,倒成了北边的阻击队先将西军击退。   很快邵变蛟随着西军轻骑兵迂回到战场南侧,迎来再一次阵形收缩,三个方向的旗军缩成空心三角阵,以防备西军骑兵从背后发动突击。   接着西面林中便传来枪声,更多西班牙援军赶到,从树林中对三个躲避在半身土壕后的百户队展开枪战。   战场杀得尸横遍野,没过多久,原住民同样派出军阵自北向南而来,不过他们并不是来援助明军的,是因为北边留下与他们作战的那个连队且战且退,一千多人围着三百不到的方阵打了半天,一直从北打到南。   在更北方,还有更多的印第安人与自巴亚尔塔港撤回来的贝尔纳尔军团作战。   大河西岸的战事,纷乱而僵持。   埃雷拉并未意识到,在一片大好的局势中,他麾下由几十个老手组成的炮兵部队已经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消灭一空。   沉重的马蹄声再度于战场叩响,黑云龙率数百北洋骑兵大队席卷而来,顶着盔枪坠至脑后的绯色大缨,快马挺矛将数量稀少的西班牙轻骑兵捅下马去,接着抽出马刀如同旋风扫过埃雷拉军阵后方。   一颗颗大好头颅飞至半空。   骑着蒙古马儿的北洋骑兵并不恋战,飞速抛弃可能会让他们陷入鏖战的埃雷拉军团,调转方向斜刺兜击北方三个刚被击退的西班牙方阵。   三个重整的方阵在与明军交火后本就没剩几个火枪手,此时更是齐齐架起长矛,黑云龙与各个骑兵百户做出减速手势,军乐随之改变。   方阵中连队长官向明军露出嘲笑神色,步兵不带长矛,这难道不是犯傻?   结出方阵架起长矛,冲击力再强的骑兵,就算是骑士老爷也要为之却步,当然不乏敢冲击方阵的骑士,但那种白痴终将消失。   这才是步兵对抗骑兵的正确教程。   沿着方阵外围距矛阵仅数步之遥踱马的黑云龙扯扯嘴角,抬手对部下做出手势。   如果西班牙方阵的火枪手没有在与明军阵前对射过程中死掉一片,又或者黑云龙的北洋马队没有齐刷刷地将收刀入鞘然后抽出手铳的话。   铳声响起,硝烟将西班牙方阵笼罩。 第五十二章 三错   “我本来挺高兴的,从麻家港沿着海岸线经过冻土冰山走过春暖花开,在漫长的海岸线上为朝廷封出两个亚洲督军。”   “代陛下阅览天下的万历号也从麻家港发来消息,他们平安抵达了,让陈某悬着的心落回肚子里,对所有事一点儿都不担心了。”   威武的海上长城舰甲板,陈沐指着远处道:“分界半岛,你付将军说弄到西国的细毛绵羊,我还想着把它们送到杨兆龙的新明岛上去,和牛一起。”   “我们就在新明岛养羊养牛、在南洋种树,如今国朝男子身长不过五尺,咱们用一代人的时间,让每个百姓中午都吃得起牛肉、早上饮得起牛奶。”   “等到孙子辈,他们就都能再长五寸。这没什么不可能,拿下亚洲,我们就占天下半壁。”   “西人喜云人类、善分族群,我们是不是世上最聪明的种族?如果其他颜色的人一出生就能与我们一样,从小有族社宗人送入社学,能生活在一样的环境中,谁都不会比我们傻太多。”   “但最勤劳的种族,陈某以为我们是当仁不让的,因为这世上没有哪个国家的子民像天地一样,唯有我们,像天地一样。”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啪!   陈沐两手一拍,摊开了对桅杆下低头不敢说话的付元问道:“你知道我想的有多美好了么?”   “天运刚强有力,我们也要刚毅坚卓发愤图强;大地厚实和顺,所以我们也要增厚德行,容载万物——容载万物啊兄弟,大明没得到万物我那么多美德有什么用?”   发生在新西班牙和秘鲁的情况对陈沐来说太玄幻了。   “现在你在这,你和莽虫的船队在巴亚尔塔,那是莽虫的撤退地点,他在千里之外阿卡普尔科登陆,然后你们之间就没联系了。”   陈沐烦恼地甩着脑袋,强压着自己的愤怒。   “你们制定的这是什么狗屁计划?”   他知道这些不怪付元,也不怪邵廷达与黑云龙,他这个当亚洲经略的都没想到过这种可能。   新西班牙居然来了一出下克上,不认跟自己达成协议的总督,自行推选出一个军团长代理总督,还在分界半岛对岸陈兵九千。   这能怪得了谁?   可他们三个人最后登陆的决断,太草率了。   “在南洋打胜仗把你们一个个打得都觉得自己是战神了?陈某半个月就率舰队到分界半岛了,就算你们往长了去想,我是要过来接手建立大明右京的,一个月我总过来了,一个月你们都等不了?”   付元咽下嘴里一直没说话也不敢下咽的口水,稍稍润了润喉咙,小声道:“属下三人议定,皆认为西人在集结兵力,担忧一月之后九千兵马集结,我等,我等不是对手,这才先下手为强。”   “先下手为强,你来的时候我跟你说过,宣战是威胁的手段,不是陈某真要宣战,西班牙人不敢开战你不知道吗?”   付元心有明悟,垂着的脸上眼睛猛地睁了一下,突然拜倒道:“大帅息怒,卑职知罪。”   他到现在才意识到,陈沐发怒的真正原因,是他们擅自开战——总兵官也好、游击将军也罢,没有调兵权。   更不能擅自开战。   “起来,我是在训你,但不是公事公办,要公事公办你们仨都该铳毙。”   等付元起身陈沐又接着重复了一句:“你们仨定的是什么狗屁计划,那黑云龙还是讲武堂的,讲武堂就教他这些玩意?讲武堂算废了!”   “你们不到三千人,上人家的地盘当流匪,钻山入林不带辎重,还打算找到别人没集结的三个军团各个击破,重炮用不上、骑兵不好跑,天气炎热一个月一旦断水旗军全成软脚虾。”   “退一万步讲,你们把这仨军团消灭了、自己两千多人能剩多少,又有什么用?咱跟个破新西班牙宣战有什么好处?要宣战去找菲利普啊,不跟国王宣战跟一代理总督宣战有什么用?”   “废了半天劲,我晚半个月过来你仨还活着没活着要两说,两千旗军肯定是陪葬了,过来就要接着跟秘鲁打,过半年还要和西班牙派来的大军接着打,打到分出胜负,我得死多少人?”   “知道他们不敢宣战,宣战就是咱的底牌,你那么好打牌你不懂?哪有一上来撂底牌的,他们一个月后集结兵力,咱就不会集结兵力了?也不比他们少不比他们弱。”   “禁军一来又是舰队陆军大几千,眼看着六月北洋二期也来了,咱们能一直增兵,他们当然也能增兵,但只要兵力持平他们没绝对优势就不敢宣战,不敢宣战咱就能一直拿这威胁他们。”   “更何况你看看他们占着都是好地方,咱们占得离大明近但都是荒地,有这时间咱可以发展北亚,一边发展一边威胁他们,西班牙不可能一直往这边增兵!”   “我的威胁会越来越有力,和和气气的就能把死几千人才能弄到的地方搂到手里来,那些大城,西人建设了几十年,和平接手多好啊!”   “现在一打仗,大城是不是要用炮轰,轰塌了我回头是不是得再修?我最烦的就是修城墙,那广海卫城到现在还没修呢!”   付元心里各种敏感词……人怎么能这么欠呢?   还一边发展一边威胁。   他抬头解释道:“陈帅,咱宣战的不是西班牙人的总督,宣战的是那些叛军,咱是帮西班牙人呢。”   “对喽!你这回算是说到点子上啦!”陈沐一脸假笑,“咱是给菲利普帮忙呢,再说一遍你帮的谁?”   付元不知所以:“新西班牙总督阿尔曼萨啊。”   “嗯,阿尔曼萨,你仨人,一共犯了仨错,第一是宣战,第二就是这个,你们帮的阿尔曼萨,只有他能跟菲利普证明,可他现在人在哪?在莽虫身边,打仗呢!”   “他死了你找谁去,还说得清么?”陈沐气急败坏地指天骂地:“你好歹让他跟着你啊!”   付元眨眨眼,觉得确实是这么回事,那僵住的动作光想跳起来给自己大腿上来两下,道:“那,还有第三个错儿?”   边儿上的林满爵实在憋不住笑场了。   明军游击大将咳嗽两声掩饰尴尬,向陈沐拱拱手,这才正色道:“第三个事林某知道,既然诸将军意在震慑,并且已成功袭击巴亚尔塔港,当继续水陆齐进,袭击沿岸所有港口,遇船则战遇港则袭,能战当战不能战则走。”   “何必深入腹地呢,我们必须接应邵帅,没辎重的滋味……”   林满爵摇摇头道:“那可不好受。” 第五十三章 歼灭   邵廷达并不像陈沐想象中过得那么惨。   自黑云龙的骑兵队出现在战场上,几乎以压倒性的优势摧毁西班牙方阵的士气。   当溃败大量出现在战阵中,北线与东线更多旗军投入至西线的火枪对射,西军隐匿林中的军团士兵不知何时退出战场,这场战斗就已经接近尾声。   剩下的只是追杀逃敌、收拢降兵。   “将军,找到了!这个应该是他们的三百户长官!”   尸横遍野的战场上,黑云龙策马自东南桥上踱马而还,用不知从哪个倒霉西军士兵身上扯下的亚麻衬衣领擦拭战剑。   听到旗军呼喊,他挑着眉毛瞥了一眼远处手上攥剑的同时提溜着厚重红羽下坠饰镶金边的头盔与一条红色皮带的旗军缓缓颔首。   “搬到车上。还有告诉他,西军统率三百人的编制叫连队,将校叫连长,陈帅定的,不要乱叫,什么三百户。”   黑云龙对马下跟着扛马刀与长矛的下马骑兵随从这样说着,只有到这个他才能微微扯动脸上僵硬的肌肉拉出笑脸,举目望向南边,那座原本属于西班牙人的营地现在已插上朙字旗。   明军在那得到不少好东西,主将邵廷达与前军舰队的辎兵百户正在那边清点此战收获的辎重,还有这片土地的前总督阿尔曼萨正在为明军应付埃雷拉连队被俘的随军商人。   黑云龙身后几架装载西班牙混血军官尸首的马车就是从营地里弄到的。   在更远处,战斗爆发最激烈的地方,也是邵变蛟的预设战场,明军阵亡将士的尸首大多在那,也有旗军正在清点、收敛。   邵变蛟并不在,他率领四个能继续作战的百户在林间设防,防备退走的西班牙人再次反扑,并派遣斥候向西探寻他们的去向。   虽然埃雷拉的尸首已经被找到,但林间的西班牙连队兵力众多,六七百人依然拥有一战之力,让人不敢放松警惕。   何况明军也必须走西面的官道,吃了这次作战的亏,邵廷达下令尽快探明危险,把留在西边的火炮和长兵器取回来。   火炮必须走官道,明军的炮车和西军炮车不配套,颠坏了修复太麻烦。   营地外的黑云龙翻身下马,回头扫了一眼堆积尸首的马车,简陋到只能防备战马翻越的齐眉木栅外大门两侧已被战场各个角落赶回来的旗军整整齐齐地把明军将士尸身摆成三排。   黑云龙微微别过头去不忍去看,他们能击败来自海洋彼岸最强大国家的一支军团,此时此刻,却连给己方阵亡将士遮挡尸身的席子都没有。   “三十七,包括埃雷拉在内,三十七名将官尸首被找到,阿总……”   黑云龙的话在步入军帐时戛然而止,因为里面的气氛非常诡异。   这座原本属于埃雷拉的营帐很大,除了两个按刀侍立的亲兵外还有四个人。   将原本放在营帐偏侧的桌椅挪到正中端坐,手按沉香木望远镜胸甲正中描金狮团的统帅邵廷达。   坐在左侧次位右手以手肘支撑桌面,铠甲下红黑条纹带填充垫肩,缠着绷带少了两根指头的左手手掌在桌上压着插三色羽毛软帽的前总督阿尔曼萨。   铺了军事草图的桌案旁立着主仆二人,为首一人个头很高但身材精瘦,穿及膝填充蓬松土色大裤,足蹬一双高腰褐色牛皮长靴,走金线的亚麻衬衣上带着造型夸张的拉夫领,这是埃雷拉的随军商人。   以及商人旁边拿着一副简陋算盘的少年仆人。   算盘进入欧洲起源于十、十一世纪的教皇西尔维斯特二世,这是以为非常有包容性与才华的学者,向伊斯兰教国家学习了很多知识,并在欧洲推广从伊斯兰教国家传入的算盘。   在他死后,被人评价为邪恶教皇和堕落修士,一个世纪后,持续二百年的十字军东征开始。   不过由于算盘从丝绸之路进入中亚时中国人也还不会用算盘计算开平方,再加上流传过程中的一代不如一代,到现在欧洲用算盘还是只会用其计算加减法。   这点东方看来的缺点并不能阻碍欧洲人对算盘的热爱,这个时代所有商人都在用它计算,但传统加减算法已经不能满足地中海越来越庞大的贸易需求,欧洲数学家都在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创造出新的、更有效率的算法迫在眉睫。   让黑云龙的话掐断在喉咙里的,正是因为主帅帐中这四个人,在他的意识里,此时这个西人商贾应该已经被夺走所有货物,灰溜溜地离开这儿了。   一切货物都已经是明军的战利品了,做买卖有赚就有赔不是么?   现在诡异的地方就在于这三个主事的人都在笑,而且笑得还挺开心,让黑云龙不知道该不该把情报说出来。   随军商人最先对进入营帐的黑云龙报以笑容,用西班牙语道:“看得出来您是明国出色的骑兵军团指挥官,谦卑的商人对您致以崇高的敬意,祝贺您率领骑兵左右这场战争的胜败。”   “希望您能允许我贸然的自我介绍,我是安德,来自德意志地区的富格尔家族,在秘鲁与新西班牙拥有自己的领地,经营新大陆所拥有的一切行业。”   黑云龙非常茫然,他能听懂西班牙语,但安德说的太快,脸上又挂着让人猜不出意图的虚假笑容,还带了许多他听不懂什么意思的生僻词,最后就听懂了这个家伙的姓氏,连名字那句都没听懂。   “福哥儿,好名字。”   他微微点头,说了一句便再度转向邵廷达抱拳行礼,欲言又止道:“邵帅,西军像将官的尸首都收敛了,放在营门外。”   邵廷达对黑云龙把安德的姓听做福哥儿没有任何异议,他也是这么听的,见黑云龙眼神瞟向福哥儿,他摆手道:“无妨,这不算什么秘密,接着说。”   黑云龙点头道:“一共三十七名将官尸首,算上两个投降、一个俘虏,共四十名,西军应当没剩几个将官。”   “四十个?”   邵廷达还没说话,阿尔曼萨就先站了起来,摇头道:“错了错了,军团二十九名永久编制只有八名军官与八个连队长是军官,有三名连队长还活着,军官没有那么多,恐怕将军把骑士和军官弄混了。”   说着他就起身学着样子对邵廷达拱手道:“将军,我去看看,分辨他们的身份。” 第五十四章 辎重   “邵帅,他怎么还在这?”   邵廷达摊开手道:“俺告诉他,这些辎重都是天军战利,他很爽快的答应了,而且还要再和俺做桩买卖——他打算为亚洲的明军提供这场战争的辎重。”   黑云龙挑眉看了福哥儿一眼,“他怎么提供,这会将我部情报泄漏给西军,他们会知道我军兵力、兵粮多寡,在哪和将要去哪,邵帅三思。”   邵廷达颔首,让黑云龙坐下后才道:“虽然阿尔曼萨说西军都是如此,欧罗巴诸国作战经常有粮商大贾为两支军队提供兵粮,但我也信不过。”   “目下缴获兵粮已足我部半月用度,粮食的事邵某不会假西人之手,然天有不测风云,我等深入敌境,先留住他,难保有水尽粮绝的时候,有个保险总是好的。”   看见邵廷达考虑到这个方面,黑云龙眼中对福哥儿的提防才少了些,眼看帐中没有旁人,坐在椅上微微偏过身子用北方官话问道:“十六叔,这西人背叛自己的国家却对我们这般殷勤,他想要什么?”   他还是怕福哥儿能听懂汉语,西人有不少人能听懂汉语的,不过他们只能听懂广东话,福建人说话就很难听懂了,至于北方官话西葡两国更是一点儿都没接触过。   别说外国人,邵廷达听起北方官话都费劲。   不过邵廷达认为这很失礼,他用缓慢的西班牙语说道:“福哥儿愿代新西班牙总督支付雇佣军的酬劳,以换取亚洲向大明开埠后取得瓷器的经营权。”   黑云龙眼珠转了又转,消化了邵廷达话里提到的信息,抬眼看了福哥儿一眼,缓缓点头。   这个西人商贾并不认为自己是背叛者,他在帮助自己的总督,并奇货可居,押阿尔曼萨能取得最后的胜利,然后将从阿尔曼萨手中得到明国瓷器的买卖权。   黑云龙随口问道:“瓷器,你们喜欢瓷器?其实黑某觉得绸缎更好,比瓷器划算。”   福哥儿摇了摇头,脸上依然挂着笑容,看得出来,虽然黑云龙对他有些冷淡,但他非常尊敬这个率领骑兵的明军将官——骑马的高人一等。   福哥儿意识到黑云龙的西语不太好,他语速缓慢地解释道:“绸缎尽管奢侈,但它是日用品,只能取得多倍利润,但瓷器不同,瓷器是艺术品,不同的艺术品。”   “墨西哥的工厂能出产绸缎,欧罗巴诸国宫廷更喜欢天鹅绒,就是你们的漳绒,那能让我赚钱,但瓷器不同,没有任何地方能制作那样精美的东西,关键在于!”   福哥儿抬起一根手指,着重道:“瓷器上有明国人的生活图案,那是赚钱的根源,我们的艺术品只有神、贵族,没有百姓没有商人。”   “我无法把货物卖给神明,贵族都是穷光蛋,真正的财富掌握在商人手中,他们会愿意出更高的价钱,购入绘制商人图案的瓷器,一个盘子比一套板甲还贵。”   黑云龙与邵廷达很难理解这种买卖思路,更难理解瓷器对欧洲精神上的冲击。   在宗教专制的欧洲,冒险家与商人借征服新大陆的机会,凭才智、武力取得提升阶级的通行证,却发现上面是一个离神更近,更受控制的世界。   漂洋过海绘制孩童在宅院玩耍、走卒贩夫茶馆听戏的青瓷,能为任何人提供内心的平静。   正逢黑云龙不知该说什么接话时,邵廷达挥挥手道:“福哥儿,看你本事的时候到了,一百二十,二百张吧,二百张席子,没有席子就用马皮牛皮、棉毯毛毯。”   “黄纸香烛、陶瓮木匣,七天内要用,这些东西会有人告诉你数量的。”   福哥儿想了想,虽然不是很懂用来作什么,还是点头道:“将军放心,这些东西周围的印第安部落与西班牙村落应该都能找到,请准许我暂时离开。”   等福哥儿带着那算盘的少年仆从离开,黑云龙才忧心忡忡地问道:“十六叔,咱死了多少人?”   “阵亡一百二十七,还有一名百户在内的三十四人军医说活不过今夜,主要是病秧儿带的三个百户部,阵亡近半,活着的也人人负伤。”   “今天夜里,军医会把阵亡与负伤的种类报上来,各部军匠要好好琢磨——俺跟沐哥纵横南洋,自出海就没死伤如此惨重过。”   死伤惨重?   黑云龙上次打仗还是在山西和蒙古人作战,议和之前哪年秋天北疆不似很多军兵,他摆手道:“老叔不能这么说,没火炮没长矛,这场仗已经打得很好了。”   “咱没有面临过那样的骑兵冲击,死伤三四百,我们以少敌多,估摸西军才逃走四五百人,够了。”   邵廷达抬手在自己额头轻点两下,对黑云龙下令道:“你部布置斥候,在河东巡视,墨西哥北部西军只有这一部军团,周围应该没有敌人了。”   “伤兵太多,我等需在此驻扎几日,各部讲武堂军官与北洋军医院的医生要做战后记录,外围的防务就交给你的部下了——对了,北面的土人在做什么?”   黑云龙抱拳接令,随后道:“和咱们一样吧,救治伤兵、收拢溃兵?他们在阵前用西语喊话说不与我等作战,要派人去联系他们?”   邵廷达刚刚点头,正要让黑云龙指派军官,就见阿尔曼萨跌跌撞撞地跑回来,毫无总督气度道:“将军,能不能让你缠着白袖子的军医不要在那些尸首上泄愤?”   “他们把战死的士兵大卸八块,我知道你们死了许多人,但西班牙死了更多战士……就,就算要泄愤。”   阿尔曼萨兴冲冲地说着,邵廷达与黑云龙都仰头用目光转过来,并没有做出什么恼怒神色,却已经让阿尔曼萨的气概矮了一头,顿了一下才道:“就算要泄愤,也请把他们带去没人的地方吧,我招募了许多混血儿和骑士俘虏,这样下去他们是不能为我们作战的!”   邵廷达和黑云龙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相互对视都看到对方眼中的茫然——泄愤、大卸八块,北洋旗军都是从良家子弟中选来的,又有完善的训练与军法,不大可能发生这种事啊!   就在这时,紧随着阿尔曼萨一起进入营帐的旗军抱拳行礼,上前对邵廷达小声说了几句,这才让邵廷达神色中露出了然。   “前军甲等军医陈实功,是北洋医科院为旗军做千里健步散那个吧?” 第五十五章 续绝学   阿尔曼萨说的是实话,军营外的确发生着可怕的一幕。   军医在胸甲军服与旗军无异,唯独大臂缠白布外背负着药箱。   此时军营外已另扎下一座军医营,诸帐帐布颜色与军帐有异,皆为白色。   没有辎重极大地影响了军医营的伤兵救治,至少在外伤救治的舒适性上,伤兵连床都没有,能坐不能动的在白帐外坐着,不能坐的被搬进军医帐内,进行外伤救治。   战斗结束后旗军的编制就被打散了,早在训练时每个小旗的旗军都身兼多职,有试军医、试算兵、试工兵等多个副职,战斗一结束没受伤的就被编入别的部门。   军医营也是如此,那些从各小旗调来的试军医在丙等军医的带领下于白帐外生火熬药、煮包扎绷带等物,有时还要上阵给受轻伤的旗军袍泽包扎,忙得不可开交。   真正为重伤旗军做手术的是乙、丙两等医生,他们是明军每支部队军医的中流砥柱。   甲等军医不做外伤手术,他们只负责最难的手术,比方说军中常见的‘肠吻合术’才是他们派上用场的时候。   把出来的肠子塞回去、断掉的肠子接起来。   阿尔曼萨在大营外看过西军军官尸首,黑云龙确实算错了,但错的没有阿尔曼萨想象中那么离谱。   明军收集的三十七名西军军官尸首中有九具尸首不是军官,两个雇佣兵首领与七个收过嘉奖的高级士兵装束上与军官一样,所以弄错了。   即便如此,二十八名军官的数量依然令阿尔曼萨痛心疾首,埃雷拉军团确实被成建制地歼灭了,只剩下一个连队长与维持军纪的宪兵长逃出生天。   军官统统阵亡,即使将来他重新入主墨西哥,这个军团也很难再组建起来了。   不过在尸首中他意外地发现有一名军官没死透,刚好旁边就是明军的军医营,马上命令随从将那名军需官抬过去,希望能得到救治。   埃雷拉军团两个连队长与首席鼓手、四名俘虏骑士都已经向他投降,愿意为他而战,如果能再救下这名军需官,再加上更多士兵,他能组建起四个连队。   除此之外,阿尔曼萨也希望能借这个机会,看一看明军军医的运行方式……自从受伤的手指得到邵廷达部下军医的救治后,他一直对明国医生感到好奇。   军医拒绝救治,让他去找军医营中唯一一名甲等军医陈实功,得到准许后才能对左腿折断后背中刀的军需官实施救治。   医者仁心,陈沐知道军医无可避免会对所有伤员产生同情以至于救治敌人,所以他不但给军医配了精钢打造的手术刀,还给他们配了手铳,见到敌人伤兵直接毙掉。   美其名曰减少敌人的痛苦也是良善之举。   实际上陈沐就是单纯的不想浪费有限的军医资源,希望这些自己辛苦招募筹集到的人力物力全都用在自己人身上。   陈实功今年二十三岁,对医生这个职业来说年轻得不像话,依照常理来看他这个年龄能做到军医帐外那些带着旗军熬药的丙等医生就不错了。   不过他也是运气使然,因年少多病少年时期便跟着当地名医学医,因老师李沦溟说过医有内外之别,赶在军府招医生时便进了北洋——军队有充足治疗外伤的机会。   不过真正让他成为甲等军医的,还是靠着那副用于行军的千里健步散,主治远行两脚肿痛,放在鞋里能消肿止痛,算是微不足道的外用药,对军事却有极大意义,因此受到提拔。   此次随前军舰队远征,还肩负一个来自北洋医科院的使命——依托实践,整理自春秋战国以来的解刨学知识。   为此,年轻的陈实功配有操刀、称量、古籍、笔记、整理五名助手及一名来自广州府新会龙虎道君道场的道人。   这道人先前被陈沐丢到道场琢磨电学,曾把磁铁和线圈丢到丹炉里炼了整整七七四十九天,认真至极,但这世上并非努力就有回报,铜线都被炼化了还没练成,最终遭到辞退,这才跑到北方讨生活。   不过所幸,这次受雇北洋医科院,拿月银一两、远征管饱的薪酬做的是超度亡魂的本职工作,除了累点没什么不好。   至少北洋军在伙食配给上比原先的道场香火吃得好,还受到军兵尊敬,谁都不知道啥时候轮到自己被超度。   尽管西人战士长相模样与明人不同,但道人说超度一样能指引魂魄脱离三恶道的苦难,陈实功这才在心中少了顾虑,带助手们在白布帐外给负伤旗军做了半日手术,待道人超度法事做完,净盆洗手酒精消毒,这才重新入帐。   “解刨二字,出自《黄帝内经·灵枢》,我们就先从灵枢开始对照。”   几人向尸首行礼后开始工作,操刀者先是‘割皮解肌’剖开皮肤肌肉,然后‘诀脉结筋’结扎血管和处理韧带,最后‘揲荒爪幕’拉开胸腔膜和腹膜。   “灵枢记载:唇至齿,长九分,广二寸半;齿以后至会厌,深三寸半,大容五合;舌重十两,长七寸,广二寸半;咽门重十两,广一寸半;至胃,长一尺六寸……回曲环反三十二曲也。”   诸助手一一测量,最后古籍助手向陈实功报道:“大致吻合。”   陈实功点头,命书记助手记下,皱皱鼻子,又无声地对尸首行礼,接着道:“继续,《难经》”   哗哗的翻动声与助手们吞咽苦水的声音同时响起,没人有兴趣说话,漂洋渡海讨生活的道人不能见此情节,已跑到军医营外哇哇吐去了。   “《难经》有云:肝重二斤四两,左三叶,右四叶,凡七叶。心重十二两,中有七孔三毛,盛精汁三合。”   古籍官说罢,测量官也极力吞咽口中开口。   “此肝重二斤四两一钱,重量相匹,但书上所载之叶不知是如何划分;此心重六两七钱,七孔三毛亦不知是如何说来。”   陈实功皱起眉来,抬手磨痧着下颌短须,疑惑道:“若说成书之时汉代重量与今日不同,那其记录肝的重量便错了,若与今日相同,那心的重量便错了,这该如何做解?”   “兴许时人与今人生得不同?都记下,日后编撰成书,今人以今书为证,至于心孔肝叶……”   陈实功咬咬牙,对几名助手道:“剖开,剖开便知其中精水!”   阿尔曼萨在这个时候撩开帐帘进来,只看见木案上躺着被剖开的人,也不怪他像着了魔般跑回军营了。 第五十六章 困扰   贝尔纳尔攥着皇明旗一角站在总督府的露台上,这里视野极好,临着墨西哥城宽广的武器广场。   如果是白天,从这个位置目光越过广场中间的炮台钟楼,能看见对面正在施工的大教堂。   不过此时明月高悬,贝尔纳尔只能看见远处黑暗街道打着火把巡行的卫兵。   今天早上,西北靠近塔斯科的新贵族,也是那片土地的种植园主,那个姓桑切斯满脑肥肠派他愚蠢的混血仆人骑了一夜的马来到墨西哥城。   仆人报告有一股十几人的士兵闯进他在山下的种植园,杀了几个奴隶,烧了两片棉花地,抢了些微不足道的烟草。   就为这些,桑切斯希望贝尔纳尔能把那十几个士兵吊死在塔斯科——那是一座矗立在高原上的城市。   西班牙攻陷阿兹特克人的国都,派出探险家在整个新大陆搜寻金矿,在塔斯科没发现金矿,却在那找到大量的银、锌和铜矿,移民潮蜂拥而至,使得那成为中美洲最早靠白银繁荣起来的高原城市。   塔斯科离墨西哥城只有十七里格,也就是二百里距离。   那个愚蠢到家的桑切斯就不会发动他的大脑想一想,为什么在离墨西哥城如此接近的地方,会出现乱军?   中午更糟的消息传了回来,今天凌晨,一支由六十四个混血军团士兵组成的溃军再次经过塔斯科,这一次他们目标明确,袭击了一座银矿,杀死矿山中监督的十二名士兵,控制八百多个印第安矿工,将未经加工的银矿石用马车拉了整整一吨半,打算往北走。   之所以是打算,因为在他们离开塔斯科前被另一伙溃军赶上,一个要求平摊银矿,一个不愿意,双方看着富丽堂皇的塔斯科一拍即合,丢下矿石马车集结部队扫荡了城外六个种植园。   无独有偶,糟糕的消息不单单墨西哥城西北方向出现溃军作乱,在北边早在数日前就已收到传信,自贝尔纳尔军团向南回撤,留守在要道的四个要塞驻军中三支小队都因兵力不足、畏惧印第安部落集结军队的恐吓而撤退。   还有一个没撤,再想发信让他们那二十五人组成的小队已经没了,木质塔楼被拆毁,只剩下旁边堆起一座印第安人的高台土丘。   在刚刚,月亮升上天空,贝尔纳尔终于得到完全确凿且准确的消息。   造成北方印第安部落集结军队的罪魁祸首之一,埃雷拉及其率领的整个混血军团已被歼灭。   贝尔纳尔之所以确凿地认为这支军团被歼灭了,是因为那场战斗已结束的六天了,只有三个人活着回到墨西哥城。   这三位幸运儿分别是一名连队被击溃后差点因拖欠部下工资被哗变杀死的连队长戈麦斯,戈麦斯连队的理发师以及戈麦斯连长忠实的随从,同时他的随从也是一名尚未习惯的瘸子。   大腿被明军骑兵砍了一刀伤口烂得像被片开的西班牙火腿般的瘸子都跑回来了,那些身体健全的溃军还没回来——这肯定是不回来了啊!   寂寞的烟被从贝尔纳尔口鼻间被吐出,他咽下一口来自伊比利亚半岛的葡萄酒,凝视杯中深红液体,突然抿着嘴从栏杆外倾下,转身从酒柜上取过一瓶看上去破破烂烂的朗姆酒。   低头、倒满,并不去喝,只是垂头看着,火把映照下银杯中朗姆酒是很深的琥珀色,让人不自觉地发呆。   直至肩头被披上一副奥斯曼帝国工艺的毛毯。   正如贝尔纳尔来自西班牙国中显赫的公爵家族一样,他的妻子同样拥有显赫出身,来自奥地利哈布斯堡治下波西米亚王国,不过因家族信奉加尔文教令其西班牙没有话语权。   妻子没有说话,贝尔纳尔叹了口气,依然看着漆黑街道上巡逻卫兵的点点星火,道:“以前我认为阿尔曼萨是个胆小鬼,真遗憾,我好像错了。”   “战报你听完了么?”妻子立在贝尔纳尔身后,端走他的酒杯道:“你不喜欢喝这个——虽然它能让人快乐,但指挥官战前需要有清醒的头脑,我听说战报只说到明军出现在战场上,你就推门离开了。”   贝尔纳尔转头看了一眼妻子,耷拉着眼皮道:“埃雷拉在山东面向白马布阵,明军从战场背后出现,没什么好继续听下去的了。”   “你该听下去的,他们对明国军队的兵力描述有极大出入,上尉说有七八千人,随从也说七八千,但他的理发师说明军在背后只集结了一千多步兵,没有长矛没有火炮,甚至连瑞典方阵都算不上。”   贝尔纳尔轻笑一声,道:“那不可能,埃雷拉虽然是个杂种,但他的秘鲁经常以几百人就能对抗几千个印第安人的围攻,并撑到援军感到击溃他们。”   “他的军团还有二十名骑士与一百多个轻骑兵,如果没有长矛,他们不但无法抵御方阵,更不能防备骑兵,一百名轻骑兵就能杀死几百人。”   他的妻子点头道:“确实如此,理发师说他们一直占据优势,骑兵一度践踏明军阵线,拖住骑士,直到明军骑兵赶到……后面的事理发师什么都不知道了。”   贝尔纳尔转过头,手里紧紧攥着那面皇明旗一角,眼中藏着最深的疑惑,问道:“你愿意相信理发师的话,而不信任上尉与他的随从?”   后世有人说战争是数学问题,但实际上数学并不能解决战争的全部问题。   战争,是一群人各怀鬼胎,各自攥着所知情报去推演未知,并根据推演出的未知进行下一步决断。   作为长时间服从命令的军团长,贝尔纳尔还没有完全掌握筛选大局情报的能力,但还在他有能够解惑的妻子。   妻子说:“战败的军官会把敌人夸大,但不会有任何人愿意缩小将自己击败的敌人规模,除非明军有六千骑兵……否则我更愿相信理发师的话,袭击贝尔纳尔的明军是一支由一千二百步兵、三百骑兵组成的军队。”   这个数目的骑兵,在一般军队中比例已经很高了。   贝尔纳尔听着夫人的分析,眼睛亮了起来,这就说得通了。   “这就是明军并未追随溃军攻来墨西哥城的原因,他们兵力有限!” 第五十七章 银城   起名为白马山、白马河、白马桥的河岸谷地中,中军营帐内立着一面半人高的镜子。   镜子对面站着一个人,他有浓浓的大胡子,络腮胡须与脑袋上被明朝北方称作‘北洋头’的半寸短发连在一起,隆起的颧骨两侧小块皮肤颜色稍浅,那是曾戴着铁面甲穿越火海被灼烧留下的伤疤。   他的脑袋与脖子一样粗,上身着一件未系扣的白色短单衣,上身肌肉让鼓起的胸膛与肌肉外包裹脂肪的将军肚几乎齐平。   常年提石锁让他的肩膀非常宽阔,与背阔肌相比胸肌倒有些小了。   透过斜放的镜子,邵廷达第一次清楚地知道自己裁剪合身的单裤为什么总会往下掉。   他拍了拍自己隆起的肚子,这是武将力量的源泉,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对一旁侍立的福哥儿道:“这镜子不错,怎么做的?”   “威尼斯最新的工艺,用汞和玻璃做的,价格不菲。”   福哥儿指望从邵廷达脸上看见赞赏与兴奋,欧罗巴的贵族收到这样一幅镜子时都会非常兴奋,就比方说半个月前得到这面镜子的埃雷拉,但邵廷达似乎没什么反应。   这个魁梧的明朝将军只是轻轻点头,抬手喊道:“病秧儿,让人去找白马部修补衣物的妇人,俺裤子上要做两条像甲裙系带一样的背带!”   虽然面上是不动声色,但他在心里记住了,水银。   欧洲的镜子更清晰,自古以来汉代大量铜镜开始普及,人们用的制造工艺是玄锡附在铜镜上打磨平整用来照人,与这有些区别,那么他们所差的就是陈沐心心念念的玻璃了。   邵廷达认为随他们此次远征,全世界所有文明的东西,大明都将拥有,并将之发展地更为成熟。   就像欧洲人把火铳发展为鸟铳一样。   撇撇嘴,邵廷达将上衣扣子系上,亲兵披上官袍,甲裙、臂缚、胸甲一层层扣在身上,边穿甲具边对部下道:“各部都洗完澡了么?”   “还有一个百户的兵下午洗,黑将军的骑兵斥候已经在三十里外的官道设防,不会有事的。”   左臂的铁臂缚穿戴好,邵廷达抬手挠挠头皮,牢骚道:“都在这驻扎七天了,西班牙人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亲兵抱着头盔仔细擦拭,闻言笑道:“兴许是被打怕了吧,拢共仨军团被咱灭掉一个,又不知咱虚实,不敢来也正常。”   何止是西班牙人不敢来!   邵廷达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他也不敢去啊!   借白马河一战,明军与北方白马部为首的土民部落有了联系,战场上收缴的西军兵甲中一部分被提供给白马部,并由明军将官对他们当中使用这些兵甲的部落勇士进行一次短期训练。   作为回报,白马部作为明军的代理人向北方各部落征集一些粮食、同时派部落中一些会缝制衣物的妇人到营外帮忙缝补旗军破损的军服。   但更多白马集结来的兵力已回到各自部落,只留下六百人,收明军训练使用鸟铳、弩、长矛作战。   说来好笑,明军教授印第安人的,是他们眼中的西班牙方阵。   明军自己都不会,还拿来教人!   除了六百新的宗藩军,还有阿尔曼萨本部与收降共六百人,倒是步、骑、炮都有,只是骑兵与炮兵很少。   但邵廷达并不认为这些在军势中增加的一千二百兵力能抵消阵亡、失去战斗力的三百旗军。   何况他们的火箭在白马之战中几近放空,手雷也没剩多少,没有辎重让他们的仰仗越来越少。   并不具备强攻墨西哥城的实力,倒是野战还能再打几场。   何况本地土人似乎并没有任何大局观,白马认为这是白马的领地,如果作为朋友的明军在这被攻击,他们的军队会加入战场,但如果离开白马河流域,那就是西班牙人与西班牙人自己的事了。   这种思想邵廷达很难理解,但暂时没有办法改变。   短时间里,白马河谷就是明军的主场了,如果贝尔纳尔主动进攻这,能让明军拥有最大的优势。   “福哥儿,我要的铁箭头什么时候能送过来?”   福哥儿立在一旁看着邵廷达将甲具穿好,有些无所事事,突然听到邵廷达发问,想了想道:“今天下午应该到了,我的人去塔斯科要箭头,那里有很多很好的冶炼厂,运回来也很快。”   邵廷达用一批战斗中破损的西军甲胄卖给福哥儿,让他去弄来八千枚铁箭头,用以武装白马部的四百弓手。   除了让福哥儿买,还有辎重中收获的十字弓弩簇,以及军匠这七日里开窑融铁,制作箭头。   这一点来自陈实功的建议,他除了带助手实践过去古籍上解剖记录外,还担任双方战死尸首的伤口验查,几日里记录了两千多具尸首的致死原因,向邵廷达递交了一份非常完备的报告。   己方伤亡原因是符合预期的,主要是战马冲撞、长剑长矛等冷兵器,死于火器的很少。   西军装备火枪本来就少,又在很远的距离开枪,要不是骑兵突击单单对着放铳旗军就能以三分之一的兵力把他们打到溃逃。   西军有三成死于鸟铳、火箭、掌心雷等火器造成的小伤口,其中主要是鸟铳,这个比例比莽虫想象中要小许多。   他部下接近九百名鸟铳手在交战中打出一万三千枚有奇的铅丸,结果去掉火箭与掌心雷,居然才杀伤敌军一千四百名。   另外四成是长矛、马刀、铁瓜、铳刺等冷兵器造成的战果,这很大一部分都是追杀溃兵的战果,还有一成是白马河淹死、互相践踏的结果。   最后一成最为神奇,是被弓箭射死的,而且是石、骨制箭头,来自印第安人。   陈实功说这些伤口出现在脖颈、面部、腋下等铠甲保护不到的地方,说明土民有相当部分射手非常精准,他们拥有铁箭头后将会成为非常得力的助手。   为此邵廷达还专门从战利中找出一张原住民用的杉木弓,并不长、弓力也不算太大,但数量众多,他们几乎人手一张弓。   邵廷达现在迫切地想联系上陈沐,让陈沐向今年年末回大明的船队说一声,北洋军府可以着手收弓,进一步以鸟铳替换弓箭,多余的稍弓可以弄到这里来,让大明的亚洲宗藩军使用。   不过,福哥儿的人并没有带铁箭簇回来,骑马飞奔的西班牙混血儿跌跌撞撞跑进营寨,对福哥儿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   邵廷达只听懂一句。   “银城被乱军占领了!”   他磨痧着下颌浓密胡须,一双铜铃眼充满走近科学的探究心理,眉毛挑得一个高一个低,语调里带着止不住的笑,问道:“嘿,嘿嘿,银城?” 第五十八章 红果   当邵廷达命令黑云龙部下马队向东偏北一百六十里外的银城塔斯科派出斥候打探军情、地形时,总督阿尔曼萨的脸像得了面痉挛。   一抽一抽。   “这个人可是陈沐的兄弟!”   阿尔曼萨一直都知道银城就离他们不远,并且处于高地,有城镇但卫兵不多,足够的人口用于采矿冶炼,毫无疑问是明军最合适的战略要地。   但他不能告诉邵廷达,甚至希望明军能向南进军经由大道快速行军直接逼近墨西哥城。   明军在这片土地上了解的越少越好。   为此他还专门跟福哥儿说过,不要用银城这个称呼,甚至连塔斯科这个名字也不要用,只说是一座种植园就好了。   结果还是被福哥儿的仆人说漏嘴,先是说了银城二字,等邵廷达细问又说到塔斯科,令邵廷达更感兴趣。   塔斯科,西语意思为税收。   银城、税收,很难不令人联想到财富。   这次黑云龙亲自出马,先遣步骑斥候以扇形散开向前探查,他则引十余骑的小队直走官道,去往塔斯科。   黑云龙想看看,那个什么塔斯科,是不是真能配得上银城这个名字。   其实这个时候,贝尔纳尔还是没有发兵攻打邵廷达的意思,他的心思在据守墨西哥城等待援军与集结兵力攻打邵廷达之间徘徊。   这本来没什么好徘徊的,当妻子给予他言语及战略上帮助后,两天前的夜里他就下定决心,招募游荡在墨西哥城的雇佣军,补足两个军团,以优势兵力先清理掉邵廷达这支登陆的明军部队。   但他妻子说怀孕了。   这很可怕,像立了个旗。   虽然万历年间并没有立旗这个说法。   在这个时代的西班牙,骑士小说接近疯狂地流传着,身为骑士自然喜欢骑士小说流传,但问题出在那些倒霉作家为了让小说出版后有人买,几乎用尽所有办法。   比方说,英勇的骑士在出征前得知妻子怀孕的消息,然后那些说了等他回来的人再也没回来。   贝尔纳尔觉得自己这个时候出征太不吉利,心里又不愿放弃唾手可得的战机,一直左右摇摆——他想做总督、名震西班牙、赶走外来明国侵略者,但不想死。   这种心态下,似乎固守墨西哥城更合适。   反正算算日子,秘鲁总督区的援军赶到也就在这几天了。   塔斯科并不是东方意义上的‘一座城’,而是一座山,被群山环绕的山。   一条修造于阿兹特克时代的道路经由这里沟通东西两个方向,道路就近用山上的黑石子铺就,两旁挖掘了窄窄的水渠用以灌溉,道路与水渠之间有白色条石堆出的矮栏。   只有膝盖那么高。   从部下斥候那得到接近这的消息后,黑云龙就不敢走官道了,命令部下等在暂时安全的官道旁,自己带两名随从由丛林登上半山腰,不过他并未急于从极远距离去审视这座山城。   黑云龙正忙着拔刺呢。   自他们由阿卡普尔科北面登陆以来,目力所至之处,随处可见一种生得怪异的植物,绿绿得,有的生得很高、有的生得很矮,有的生得很圆、有的生得很长,身上长满了刺,有的还能结出红色的果子。   “这玩意咋看咋危险,敢扎老子,你说它能吃么?”   黑云龙裤腿、甲裙上被扎了好几根刺,正说着把刺拔出来,抽出靴筒短刀便将身边一株怪东西的刺削个干净,摘下颗红果拿在手上,凑到鼻间嗅嗅:“倒是没什么怪味。”   亲随正不知道该怎么回呢,就看黑将军喉头上下摆动,发出吞咽口水的‘咕咚’声。   根本来不及劝阻,这黑家伙玩半辈子刀子,动作忒快,红果就被片儿开,露出内里汁液丰富的红色果肉。   舔了一口,黑将军的脸上表情极为精彩,原本是微微抿起勾着嘴角严肃地试探,随后眼睛快速上挑,吞下口水接连点头,眼睛都亮了,乐得像个一百六十明斤的孩子,就差拍手了跳一段了。   “诶!酸甜!好吃!这玩意回头找个俘虏喂他三天,不死就能吃,祖宗在上,咱有菜吃了!”   唉。   年轻的亲兵无声在心里叹了口气,俩兵对视一眼,都清楚看到对方脸上的生无可恋。   可是让整天吃酱饼咸怕了的黑云龙乐了好一会儿,自打进宣府讲武堂,黑云龙就再没吃过像这次远征经过黑水靺鞨群岛后的伙食。   过群岛之前好歹还他娘有豆芽吃,过了群岛整天就是肉、饭、咸鱼、酱饼、烧饼,无限循环。   好不容易原住民给弄来点黄色棒子,又让傻乎乎的伙夫给碾成面做大饼,别提他心里多怀念远航之前的伙食了。   自己乐了半天,黑云龙发现俩亲兵居然没跟着一块乐,撇着嘴皱着眉从左看到右:“本将可有哪里不妥?”   “将爷,俺们是怕你不妥,这啥呀长得浑身刺你就往嘴里塞,吃病了上哪儿给你治去,找军医不怕陈神仙给你剖咯?”   在白马河岸驻营这不到一旬,可算让军医打出名号,平日里慈眉善目的军医一声不吭钻在军医营里啥事不干就是剖人,一天抬进去上百人,抬出来二三十篓。   弄得这些受训杀人的北洋旗军都对军医有了敬畏之心。   “别他娘瞎说,都是良家子弟,旗军有不愿意放铳杀人性命的,寻常人等哪个又愿意干陈医生干的那些事,都是经略的命令,身不由己。”   “回去告诉标下,谁再敢传军医的不是,放这种屁的有一个算一个,全栓马屁股上绕营三圈。”   黑云龙说着,短刀在亲兵衣服上蹭蹭,塞回靴筒,磨痧着下颌胡须皱眉道:“不过陈医生这样确实不是个事,我听人说军医营那边天天夜里有人做噩梦,昨儿我见他出营河边站了好长时间。”   “那眼神跟饿急的狼似得,别回头再失心疯了,人家吃这些苦头是为了让咱都能活下来——回去了看看这东西到底能不能吃,能吃给医生送去点,酸甜的味不错。”   亲兵被训了一顿,一直捱到这句才低头说了一句:“这能不能吃回去问白马部的人不就知道了?”   “诶,你爷爷的,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就你聪明?聪明你不早告诉我?”   啪!   巴掌扇脑瓜上倍儿响。   黑云龙丢下果子,解下背包掏出一应纸笔器具,亲兵见状连忙将脚下三条木腿的支架架起,架上最顶放望远镜,旁边伸出一块垫纸平放的木板。   黑将军拍手道:“干活!” 第五十九章 图文   邵廷达眼前摆着一幅画,画里画着一座在群山包围之中的山。   山脚下有条纵贯东西的路,路两旁空地上每隔十几二十步便搭着高高的棍子,两根棍子相隔甚远,中间有梁,纵横百步有数根这样的架子,架子上铺着薄步遮光,棚下也铺着一块块长方布。   在这些棚子周围,是广阔的种植园与忙碌的矿场,之所以邵廷达能看出来哪里是矿场、哪里是种植园,并不是因为黑云龙画技有多高超,而是老黑直接在图上写字。   ‘棉花地’、‘甘蔗地’、‘烟草地’、‘矿山’。   再往上则像分水岭,出现木棚屋、仓库、马厩与小塔楼,图上还画了几个小人拿着木棍。   就算不问,莽虫也明白,黑云龙的意思是这有士兵。   棚屋层再往上就漂亮了,山顶有正在修建的高耸教堂,黑将军配文‘估计西夷被驱逐出亚洲前都修不好’,教堂旁边是武器广场,配文‘花园特漂亮,红黄相配’,一样还画着几个拿木棍的大脑袋小人儿。   教堂与武器广场之下,是一排又一排的二层小楼,配文‘白墙橘瓦’,格局让见过濠镜葡人房子的邵廷达感到眼熟,这种建筑风格他曾在表哥口中听到过,陈沐说是‘巴洛克’风格建筑。   但‘巴洛克’究竟是什么意思,邵廷达不懂。   为此他还专门问过濠镜主教,结果人家精通西葡两国文化的主教老爷子都没听说过,要不是老爷子说法兰西有个相似读音指‘俗丽凌乱’的形容词叫‘诶莫特’,他就觉得沐哥在吹牛逼了。   确实挺乱的。   黑云龙派人送回来的图关键不在于图,甚至不在于矿山与种植园所在,对邵廷达而言最关键的还是在字。   比方说那块玉米地长得比人还高能藏马、火炮需要运到哪座山腰才能准确威胁驻军、各个山头的高度又是多少、各百户队自官道进入后应由哪个方向合围,山上的人要想逃走又能走哪条路。   从图上看,这个叫塔斯科的地方虽然没有坚固城防,但山腰上的二层小楼都是天然火枪掩体,称得上易守难攻。   这样的地方打下来很难,可一旦打下来,就能俯瞰周围十余座山头,控制四百里土地。   至于白银,邵廷达确实没往心里去,那即使有银山,也不是他们短时间里能挖出来的,至多能给部下每人发上几两银子犒赏,只要知道这有银山也就够了。   战争结束之后,银山对明军才有意义,现在只看地势的军事意义就够了。   赢得战争,赢得一切;输掉战争,啥都白给。   “倒是可以试着打一下。”   别管怎么说,大侄子画的挺好,邵廷达轻拍两下图纸,不露痕迹地向后退出半步将搁在桌上的肚子挪下来,抬眼问道:“你们将军呢,怎么没回来?”   这个问题对黑氏家丁来说很难回答,年轻健硕的家丁抿着嘴一副受气小媳妇的模样,想了想道:“将军说在那探查两日,扰其军心,以待邵帅发兵攻打。”   邵廷达挠挠脑袋,他可还没打算攻略塔斯科呢!   “累不累,不累的话再跑一趟,回去给你家将军传个信儿。”   黑氏家丁闻言肃容,抱拳道:“不累,在辽东钻林子钻惯了,百来里不碍事,换匹马就行。”   “好,你用过饭后从营地挑几个骑手跟你一起,双马先过去给你家将军送封信,有骑兵百户会紧随在后,黑将军看了邵某书信,就知道后面该怎么做了。”   黑氏家丁抱拳离去,邵廷达对着地形图沉默不语。   片刻后,病秧儿攥着书信报名入帐,奉上书信道:“父帅,西边的斥候回来了,咱的步兵追了百十里地,甄百户一路穷追猛打,最后仅有四十余人逃到官道上去。”   “有一伙往东多半是往墨西哥城走了,还有有一伙往南去,不知是想去哪——哟,这是谁画的图?”   病秧儿的回报打断邵廷达的思虑,他下意识接过信但并没有看,放在桌案上挪了挪压着地形图的手,推给病秧儿道:“你来的正好,这是黑将军从塔斯科送来的地形图,看看。”   “嚯,这还附着字儿呢!”   这地形图太别致了,让一贯不苟言笑的邵变蛟都接连发出语气词,看了两眼当即拍手道:“这是个好地方啊,于西人而言不易守备,可若落入我等之手,只需立上两面木墙,便是易守难攻的要害。”   “四个百户驻于此处,敌军再来一个军团也不怕。”   邵廷达皱皱眉头,干儿子打了一场仗以后这心态有点狂呀,翻着眼睛问道:“怎么说?”   “西人铳少炮轻,多矛兵剑手,不过阿总督说墨西哥城一带西人雇佣兵多以弩兵充入铳手之中,但即便如此,也不比我铳兵多。”   邵变蛟是真正与混血军团见仗的,敌军哪强哪弱看得一清二楚,道:“他们那个兵阵确实厉害,但铳兵多了,矛手就要少,没了矛手,他们的铳没铳刺,就防不得骑兵,军阵就没用了。”   “从图上看,山城地势高,只有两条山路,山路还在中间汇成一条路去往山顶,交汇之地兵家必争,仅需两个百户的步兵,一百六十杆铳就能保管他三千人上不来。”   “二层楼上全是射台掩体,再在路上做些拒马障碍,万无一失。”   “至于敌军炮兵,缴获的佛朗机孩儿看过,远不如西船上的舰炮,小得很,放远了打不准……”   邵廷达抬起手制止养儿的分析,手掌落下将这幅地形图挪到一边,道:“我部于此驻军已近十日,埃雷拉败绩的消息就是再慢也传回墨西哥城了,西人却全无动作,太平静了。”   “西人此时若有动作我等不知,便应是正是向阿卡普尔科增兵,若无动作,阿卡普尔科的驻军又不来攻我后路,当为其驻军兵力较少……算日子沐哥的舰队与西人援军都快到了,先拿下海港,就能据守海岸,兴许能对敌军援军造成些麻烦。”   “因此我打算向塔斯科派百名骑兵,专事混淆视听,主力退还海岸,向南袭击阿卡普尔科港,将炮台拿下,先不打塔斯科。”   病秧儿有点懵地缓缓点头,随后目光坚定起来,对他来说退军并不在于攻打海港,而在于能确定西军是否有所动作,如果没有动作,那就能说明西军已经被白马一战打得胆寒,后面的战局会容易许多。   “那黑将军那边?”   “我已给他送去书信,他总不至于百十骑就给我把塔斯科打下来吧?”   邵廷达说了句笑话,摇头道:“没事,等经略率大军来援,那银矿早晚是我们的。” 第六十章 望风   邵廷达一语成谶。   黑云龙率百余骑在西面山上用望远镜盯着塔斯科整整一天,塔城松懈的防务越来越令他心动。   他所在的地方离山脚下也就四里不到五里的距离,并且由要道贯穿,却整整一天都没有西军侦察兵到这来,甚至巡逻队都没有。   正午时,他甚至在那些白墙橘瓦的西班牙式小楼外看见光着膀子端鸟铳的巡逻士兵。   墨西哥的天气很热,但热的是沿海平原地带,自明军向东越过山脉就没那么热了。   明军自登陆之后都没集体解甲,他们早就在心里做好被捂出痱子的打算,但实际上由于地势越来越高与山脉的影响,这个时节的温度和明朝腹地春天差不多。   并且白马部的人拍着胸脯告诉明军山东边一年四季都是这样的温度,何况昼夜温差较大,穿棉甲外罩胸甲是完全不碍事的。   对明军来说正午最炎热的时候,躲在树荫下忍一忍就过去了,毕竟身处敌军腹地,但这些塔城的西军却将仅有的棉甲都脱了。   ‘精神松懈,军纪混乱’——黑云龙在笔记本上记录下这一点。   他的笔记中一页纸分开两边,左边写己方优劣、右边写敌方优劣,包括地形、兵力、战力、后勤等方面。   在己方优势中,第一行黑云龙用很大的字体赫然写着‘英明将官’四个大字,后面的评价为天壤之别。   没错,他就是单纯地在夸自己。   “敌军兵力多于我等,但军心涣散,先前被我等击败,此时应已是惊弓之鸟,我想——我等是否能将他们吓走?”   黑云龙没想蛮干着去进攻塔城,那对他们来说太难了,一支不过百余的骑兵队,没有长铳若在平原野战还好些,但像这种地势,一味强攻即使最后夺取城镇己方战损也得不偿失。   反正这些人都已经被追打着退到这里,再让他们向后退退,黑云龙觉得也不太困难。   骑兵百户捧着打火机与两个总旗在灌木遮蔽下看着地上铺着指挥官一目了然的分析,自然略过‘英明将官’这个优势,注视其他更为中肯的双方优劣。   “怎么吓跑?”骑兵百户拿着火机凑近了些,光影照在面上阴晴各半:“如张益德当阳桥,马尾扬烟尘?”   黑云龙摆手道:“不必那么复杂,这树太多,扬尘也出不去,何况咱可不是要敌军不敢过来,是要让他们退走。”   “就当是身后有大军来,我等是先遣骑兵斥候就是。”   黑云龙这样刚说完,骑兵百户点头道:“正是如此。”   他们确实就是先遣斥候啊!   黑云龙被这个回应憋了一下,接着道:“但我等身后没有大军,要做出有大军的无畏无惧,先遣二十骑,散布山下南北西三面,要大摇大摆着逼近山下。”   “如能引诱敌军下山来打最好,倘敌军没有动作,半个时辰后再出二十骑,这次就可以踱马在山道上,还能与那些土人奴隶说说话,透漏出我们有三千兵力即将过来的消息。”   “要是土人不争气,就点名了让他们上山告诉西军,叫他们投降。”   “与此同时,向土人探明山上守军数目,兵甲优劣。”   “等我部骑兵百余都从山道走出,仅剩东面缺口,他们若足够聪明就该走了,要是傻子黑某也没办法。”   黑云龙这么说着,对部下道:“将命令告诉麾下各小旗,趁现在都去睡会,明日一早,吓唬吓唬他们!”   远处山上密林中微弱的光熄灭了,这没有给混血溃军的值夜士兵带来一点儿困扰,在他眼中,四面八方都很安静。   他们已经很出色了,这种时候还能在各个塔楼上安插值夜士兵,全是因为性命不保。   盘踞在塔斯科的这伙乱军重点守备的不是西面,而是东面。   明军是敌人没错,但现在他们这些泥腿子抢了属于菲利普的银矿、商人的种植业,并且做出睡了王室税官女儿等一系列天怒人怨的事,西班牙也是敌人了。   反正不知道还能活多久,索性趁着还活着的时候多放纵一把,这伙溃军将银城变为人间地狱。   但他们相较之下没怎么影响山下的印第安人——欺辱印第安人难道不是像吃饭呼吸一样的正常道理么?   吃饭呼吸能算放纵自己吗?   要欺辱,就得欺辱那些纯血半岛贵族!   值夜的士兵抱着长矛,回味着白天自己做的没屁眼事,困意袭来,面上浮着笑容沉沉睡去。   直至塔楼上的小钟被敲响,又是新一天。   伴着士兵撑着迷蒙的双眼走下塔楼,余光扫过远处官道上一抹亮红,登时瞳孔放大,懒散的身形定在当场。   骑兵。   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败让他们认识了这支骑兵,他们的战马称不上雄健,即使最高大的马种对比西班牙马也只是一般身量,奔跑起来速度不快,但四肢粗壮,富有力量。   马背上骑兵顶着饰有披垂脑后的红缨铁兜,闪耀的胸甲描着金边,持各式兵刃横行无忌地自官道上散开,为首的骑兵队长擎出高扬的朱雀旗带着狂野的呼哨声压迫而来,直将睡癔症眼还发红的士兵吓至十分清醒。   明军骑兵来了。   就是这些盛装骑兵,在与白马部落的作战中彻底击溃他们的军阵!   他先是看了一眼去往山顶的方向,脚步刚迈出两步,紧跟着又顿住,环顾左右慌乱的印第安奴隶,手缓缓放进口袋,摸着冰凉而沉甸甸的银币,丢了长矛攥着腰间佩剑撒丫向东边官道跑去。   上山再想跑下来,可就要被骑兵包围了!   远处官道旁驻马的黑云龙端着望远镜看呆了,在他的视野中,清晰地看见一个从望楼上晃晃悠悠下来的身影突然定住,朝山上的方向快走两步,接着不知怎么干脆丢下兵器往东跑了。   随后没过多久,山上的山下的,各处都有人逃跑,向东的向北的,哪个方向都有人跑。   几近蜂拥。   他们跑,骑兵就追,十几个骑兵撵着上百人在田间地头奔走,极少有勇气持兵器与北洋骑兵对仗的,事实上即使他们有勇气,没有结阵也没人能敌得过骑兵。   “勇敢的人都死在白马河了,嗯。”   黑云龙收起望远镜,他想就是这句,这句话他要记得,等下上山就写在笔记里,将来等年老力衰致仕还家,把追随陈经略征服天下的故事留给后人看。   “走吧,看样子他们打算把这座城送给我们了。”   亲兵哄笑,各个脸上洋溢着说不出的骄傲,使敌军望风而逃,这值得骄傲。   黑云龙刚打马两步,便听后面传来马蹄踢踏声,伴着家丁熟悉的呼唤:“将军,邵帅书信!”   黑将军驻马,接过书信低头拆开,抬眼看着疲惫的家丁有些心疼,道:“他也不叫你睡一觉,等会进镇……退军?” 第六十一章 开光   “为什么退军啊!将军,贝尔纳尔还有一支精锐军团常驻墨西哥东部,将军你听我说,那也是一支混血军团。”   阿尔曼萨总督收到明军要撤退的消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撤退途中,一直打马在邵廷达周围喋喋不休:“只要现在进军击溃他们,我们就能进入墨西哥城。”   “拿下对墨西哥城的控制权,只要三天,三天时间我就能让西印度委员会与教会审判贝尔纳尔。”   “只要我还是新西班牙总督,新西班牙对秘鲁总督区有节制权力,我能命令他们三个军团退回去,不需要死人就能结束这些纷争。”   见邵廷达不为所动,阿尔曼萨急了起来,道:“赫苏斯军团的战力很强,一直在西印度群岛与海盗交战,只要能像击溃埃雷拉军团那样击溃他们,贝尔纳尔就不会再有反抗的意志。”   邵廷达顶着两个黑圆圈偏头看了阿尔曼萨一眼,继续前行,道:“老阿,昨天夜里祭拜阵亡旗军到后半夜才睡,今天又起个大早赶路,你让我耳边清静点吧。”   “阿卡普尔科是重要港口,我们的援军、贝尔纳尔的援军都要在那登陆,我不能让那座港口的炮台对着我哥的舰队——让我歇会,歇一会。”   “你骑马呢!不能睡!”   阿尔曼萨气呼呼地空挥马鞭,急道:“你们的陈司令过来,明军会投入接近一万名士兵,秘鲁也会投入九千名士兵,双方势均力敌,那将会是一场大战,上万人都会死在这!”   “如果在他们来之前结束战争,谁都不用死,你明白么?”   邵廷达当然明白了。   可明白是一回事,想不想是另一回事啊!   亚洲怎样才能成为大明的亚洲呢?把西班牙人挤兑走是第一步,常规手段连莽虫都能想清楚:亚洲经略府给予支持,召集商贾进行贸易竞争,让西班牙人在这里无利可图,然后再通过两国官府达成合约,西班牙人退出亚洲。   但这毕竟太慢,可能是十年二十年才能做到的事,消除西班牙人在这的影响可能需要三代人,何况官府做事,即使是把居庸关贴脸上的陈沐,也得讲究师出有名。   没名他还得编个名。   战争多快呀!   六个常备军团借此机会能歼灭几个就歼灭几个。   在邵廷达眼中,这场战争的对手是西班牙,但却是打给原住民看的,通过战争让他们知道谁更强,战争之后通过待遇让他们知道谁更好。   亚洲就会变成大明的亚州。   像杭州、泉州、新明州一样,亚州。   莽虫通常不会去考虑这些问题,但他足够了解陈沐,他知道陈沐一定会这样思考问题。   那个表哥呀,出门没捡钱就当赔了。   两相比较,只能委屈阿尔曼萨了——他以为他的利益与大明的利益捆绑在一起,其实并没有。   “我知道,但我总不能明知道阿卡普尔科是两军必争之地不去管它吧?”   邵廷达在言语上后退一步,道:“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最后一支军团在贝尔纳尔手上依然还是威胁,得想个办法。”   想个办法堵住你的嘴。   “那个军团长叫什么来着?”   阿尔曼萨看邵廷达这搪塞的模样,心里既生气又不能不回答,道:“赫苏斯,赫苏斯军团。”   “好,好名字。”   邵廷达原本想好的话被这个名字噎在喉咙,问道:“你们很喜欢给人起名字用神的?我要是叫玉皇大帝,沐哥得骂我傻逼。”   赫苏斯,就是耶稣,不过因为欧洲各省,不,欧洲各国方言语调不一致,所以用西班牙语读出来就是赫苏斯。   这一刻阿尔曼萨很像个神棍,满面虔诚道:“能用神的名字命名,是神对人的恩赐,因为神爱世人。”   邵廷达瘪着脸,身子随骏马缓缓颠簸,抬手止住神棍道:“赫苏斯,你给他写封信吧,就说,闻君传书,余甚是欣喜……”   !   阿尔曼萨微张着嘴看向邵廷达像看一个怪物,他才刚勉强能听几句简单的汉话,这个明朝将军居然又说出另一套明显不同的语言!   “忘了你听不懂,我们写字和说话是两种方式。”邵廷达笑笑,扬着马鞭在身前比划着用西语说道:“看了你给我写的信,我可高兴了。”   “但这样太冒险,刺杀贝尔纳尔的时机还没有到,万一失手你也会因此获罪……别打岔听我说完。”   “现在我已攻占塔斯科,但兵力不多,无力向墨西哥进攻,希望你能劝说贝尔纳尔率军离开墨西哥向我发起进攻,我会在此布下伏击,在战斗中率你部军团听我号令倒戈,一举击败贝尔纳尔。”   “你部下李狗蛋、王二栓等等,就是你知道他部下连队长的名字都写上,他们是可以信任的……这个神,他对仕途上有什么期望你知不知道?”   阿尔曼萨更习惯于贵族与贵族之间、宫廷之间的勾心斗角,但从没想过这种东西也能运用在战斗当中,邵廷达一开口他就知道是什么意思,此时接话道:“他一直想有一天能在西印度群岛有一块册封地。”   “为了让这封信更像真的,我可以在信的最后保证在贝尔纳尔死后向国王举荐他担任古巴都督。”   阿尔曼萨说罢,踌躇道:“这信很好,但还有两个问题。”   邵廷达眨眨眼,他没想到这老头儿这么上道,居然能听懂是什么意思,莫非……莫非他也看过三国演义?   “什么问题?”   “这个信,怎么送到贝尔纳尔手里,我可不希望送信的卫兵被抓住烧死,需要可靠的人和可靠的方式。”   “那就是你的事情了,在墨西哥城邵某可没熟人。”莽将军无所谓地打了个哈欠,道:“另一个问题是什么?”   另一个问题?   老头儿扭捏起来让人难受:“将军,这不荣誉。”   “荣誉?”   邵廷达忍了一早上的无名火终于发了出了,骂道:“婆婆妈妈唧唧歪歪,我就问你信你写不写,送不送?”   “肯定写。”   得了!   不过邵廷达才刚吼出这么一句,就听后头远远地有骑兵从兵阵边的窄道疾驰而来,不断呼唤:“将军,将军!”   黑云龙的家丁这条路两个昼夜往返跑了三趟,见着他邵廷达眼都直了……这个人不累么?   就是换马,马背上颠几百里地啥感觉?   精神头还特足,抱拳严肃里透着兴奋,道:“驻守塔斯科的敌军望风而逃,黑将军已驻防塔斯科!”   邵廷达的手不自觉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乖乖,以后俺怕是不能再乱说话了,这嘴……开光了?’ 第六十二章 他们   阿卡普尔科,亚洲西海岸第一大贸易港。   过去,这承载着中国、南洋远航的西班牙大帆船装载白银,如今沟通新西班牙与秘鲁之间的联系,地位与秘鲁的利马齐平,毫无疑问是最重要的港口。   但剥离开这个光鲜的身份,这就是一个小渔村,拥有武装炮台、驻军守卫的小渔村。   阿卡普尔科港北方五里,接近邵廷达登陆的海岸,这一次过来的明军依然选择这里作为登陆地。   世上任何一块大陆海岸线都是广袤的,但想要寻找到一块合适登陆地并不是那么容易。   高大的战船甲板上,旗军聚集于右舷,吃力地将一卷卷蓝色帐布从船舷推下,覆盖船壳垂进海里。   趁着夜里涨潮,两艘放下船帆的战船首尾相连停在海岸附近,拉出三十丈长的遮蔽线。   一根根长矛戳进沙滩,撑起黄色帐布,向来自南面的视野挡住,一名小旗官带着他的部下在沙滩尽头的灌木中将上身绿色披肩裹头布脱下,随后率领部下于沙滩帐布南面间隔数步挖下容纳身体的沙坑,面向阿卡普尔科的方向值守。   在他们背后,更多来自林满爵部下的游击旗军摸黑作业,卸下船上携带的木桩木栅,就地布置阻击防线与撤退点。   临近清晨,退潮将两艘巨大战船搁浅在海滩上,休息的旗军发出低压的欢呼,战船右舷的帐布被拽上去,不过紧跟着几个旗军好像犯了难,对着船底沙滩颜色一再看着,最后决定将出产自蓟镇军器局的青砖色帐布铺在船右舷上。   颜色不像,但这是他们所携带的帐布中最接近刚退潮后沙滩颜色的帐布了。   在战船的左舷,情况要好得多,旗军在船底沙滩外分梯次地打下深浅不一的木桩作为支撑,接舷战中使用的宽木桥铺在上面形成斜坡,船上重达两千余斤的沉重舰炮装在炮车上,用吊起船帆的绳索勾着缓缓滑下。   没有栈桥,火炮很难平顺地跟随旗军落地,只能用这样的办法,不过如此以来两艘战船就要在沙滩上搁浅一整天了。   火炭灰伴着咸涩的海风朝面上吹来,林满爵倒端头盔,用外侧绣日月蛟龙罩蓝色棉铁片的顿项挡住火灰,目光从卸下的火炮挪开,望向四百步外并不茂密的林间。   穿过百步密林,另一边就是宽阔的官道,官道能让火炮在骡马的拖拽下快速调度至港口附近。   他一整天的工作都只做两件事,让三十六门六百至两千五百斤不等的火炮移动五百步,并且与部下在这边布防,以防动作被港口守军发现。   虽然看上去危险,但实际上这个工作很轻松,如果不是因为贸易港附近最近的就是北方五里外这个登陆地与陈沐寄望稳妥的话,林满爵甚至打算向陈沐提议让他的部下趁着夜色在海港南北一里外登陆。   就算没有合适的登陆点,划小船也可以登陆,登陆就能对港口发起袭击。   但陈沐选择了更加稳妥的决断,先由海上以舰炮轰击港口塔楼、岸炮台,为林满爵部创造攻入港口的条件,如果途中被发现再由陆地火炮齐射,然后游击旗军扫荡即可。   腰上悬着金瓜的黑金刚从船上下来,两手捧着一叠衣服,过来小心翼翼放到旁边,这才坐在沙地上轻声道:“将军,一会太阳出来就可以换衣服了。”   林满爵颔首,抬手将一捧湿沙倒在火堆上,这边昼夜温差大,尤其在海岸沙滩过夜寒凉得厉害,厚实的军服白天却穿不得。   “将军,我们要攻打墨西哥城了,大明,会继续奴役,奴役他们么?”   林满爵转过头:“他们?”   黑金刚学了汉文、在明地生活几年,穿的明军制式铠甲,用的是明制金瓜,可林满爵从没想过黑金刚会用‘他们’这个词来形容亚洲土民。   “我们有很多部落,我的族人在战争与疾病中都死去了,属下指的是那些被征服后信仰西人神明的人。”   阿兹特克人似乎更吃西班牙人那套,在明人看来,信仰什么都是自己的自由,中国自古政教分离,但这片土地的原住民并非如此,他们信仰神明,也似乎更能理解欧洲人的征服。   在这片千年以来不曾与外界产生联系的土地上,他们相互征服,被征服者将失去自己的神明,而信仰别人的神明,这个传统让被征服变得自然。   也在客观上使他们更容易被人征服。   世上任何国家都会被打败,但征服与打败不同。   “还是他们也能像我这样,信仰皇帝,为明军做事,还会发给军饷?”   林满爵很像说点什么,但他什么都不能说,他沉默地用湿润的沙子一块一块盖住火堆,拍打着手上的沙子道:“我也不知道。”   “我只是个听命行事的参将,或许此次战胜之后会成为驻守一地的副总兵?你说的那些是朝中大人们考虑的事,我也不能左右。”   “不过西人要你们的土地、灵魂与性命,不管你们愿不愿意,大明会好一点——用你们更容易接受的方式。”   黑金刚到现在也没能学会灵活运用明人信手拈来的诸如‘属下、卑职、在下’等等自称,交谈上也显得不是那么容易,道:“好一点?”   “嗯,好一点,大明不要你们的魂魄,陛下要这万里江山,如果战斗顺利,对你们是好事,至少你们会是子民,而非奴隶。”   “大明不是他们那种土包子,好像除了他们之外没别的人了一样,我们会把牲畜当人,但不会将人当作牲畜。”   “别想着些了。”   林满爵拢着显出些微斑白的胡须,对黑金刚笑道:“这次攻打西人的墨西哥城还要多靠你指引,到时老夫会为你向陈帅表功,兴许你能以大明将官的身份在这片土地继续作战。”   “至于将来,恐怕现在陈帅也没想好应当如何呢,没准到时你能决定,明军席卷而来,他们怎么选、怎么活。” 第六十三章 收拾   “这座港口怎么回事,这么容易就封锁了。”   围攻港口比陈沐想象中来得轻松,他在潜意识中将阿卡普尔科的守备想象成白古要塞那样的港口,甚至可能在陆地还要再加一座棱堡。   但事实上并没有。   阿卡普尔科除了几座炮台修的像那么回事之外,整个港口不论守备还是建筑,毫无亮点。   陈沐本部的家丁船队在夜里轻易地封锁住港口沿岸,岸上守军并未向环绕数里外海中的舰队进攻,这极大地助长了陈沐的信心。   他下令道:“命杜松舰队派遣两支船队迭行接近港口,试探岸炮射击范围,各个船队长官盯紧岸边,记下岸炮位置。”   夜晚海上传令尤其困难,军旗不再好用,只有灯火、鼓声能传达命令,但鼓声在交战中很难听清、灯火又只能传达几个简单命令。   这种时候最靠谱的传令方式还是通信小舟,虽然慢,却能准确地将复杂军令告知各部。   陈沐顶盔掼甲立于海上长城艉楼,皱着眉头望向远处黑暗中的港口那些低矮房屋与高低不平的地势,心里却想着与这场战斗并无太大关联的事——情报。   直到现在,他对阿卡普尔科的驻军数量、岸炮情况、地势地形毫无了解。   这让他感觉自己像个瞎子,满眼都是战争迷雾,像绳断了的哈士奇般的表弟也不知莽到哪里去了,该送回来关于新西班牙的情报是一点儿也没有。   至于付元就更别提了,这游击将军就知道阿卡普尔科掌握通向墨西哥城的官道,除此之外啥都不知道。   南北二洋将官别管上没上过讲武堂,说到底都是中下级军官,对新西班牙问题都只有两个拿下——拿下这和拿下那。   讲武堂毕业学员尤其如此。   这么想并不是因为陈沐觉得自己比别人高明,恰恰是因为他和别人在一个层次上,才最觉得尴尬。   作为陈沐最倚重的将官,邓子龙是南北二洋军官中的代表性人物,却也不能跳出这个框儿,邓将军的策略比旁人要精细的多。   ‘拿下这,敌人就会在这,干掉。’   陈沐一直觉得国战不应该是这么个思路,但没办法。   他们不会打国战,所有人都不会,只会打局部歼灭战。   岸上炮弹出膛的火光在刹那中点亮黑暗的港口,声音震耳欲聋,陈沐听见身侧的旗官高声报道:“大帅,六处炮台!”   火炮数目不少,岸炮口径很大,炮弹极为沉重,这从落在水中毫无规则地溅起比船舷还高的浪花就能看出来。   还能看出火炮种类。   西班牙人船舰岸防惯用火炮,射石炮与臼炮。   早在第一次拦截西班牙大帆船时战利中就有一门发射四十五斤石弹的青铜射石炮,威力巨大,但他瞧不上这种炮。   虽然威力极大,但弹道曲射不易瞄准、火药消耗大、炮弹装填困难……陈沐能数出一大堆缺点。   但战场相遇,这种炮比这个时代的任何新式火炮都可怕的多。   虽然打不准,但这种兵器原本就不是为打准而存在的,完全要看挨打的船接得准不准。   只要接准了,五百料战舰挨上一炮就要沉,开两个洞就算运气再好也救不了倒霉的战船。   三五十斤的石弹密集落入海中,炮弹落点像没瞄准似的,声势却能将船舰上的水手吓出一身冷汗。   陈沐扬起手,海上长城艉楼的战鼓被敲响,左翼列阵的付元部下两艘六甲战舰甲板上率先响起唢呐长音,两舰左舷三十六门火炮经过短暂地调整角度,从前往后依次向轰出,在海上打出一片硝烟。   也就只有能从三十吹到初七的唢呐可在船舰与船舰之间准确传达命令了。   炮弹在黑夜中曳着人看不清的尾巴轰在港口村落看不清的地方,相隔四五里,没都没打算首次轮射就能干掉岸炮。   炮弹已经落下,前驱的两个小船队也开始以船炮向岸上发起轰击,不过除了那两支船队外其余舰队皆按在海岸线三里之外以舰炮向炮台轰击。   在战斗上,他们从没吃过亏。   只是夜间轰击数里外的募兵,而且是一闪而逝的目标给精准带来很大阻碍,几乎没有一颗炮弹能准确命中任何一座炮台。   因为炮车在甲板上预设轨道用于近距离舰船炮战的设计原因,火炮不能左右转动,上下也只能进行极小的角度调整,别说黑夜,就算是白天这样的射击也很难命中。   但停顿片刻,陈沐的望远镜里还是看到有座炮楼塌了。   炮弹是从港口北方不过一里的位置轰出的,有旗军看见那边冒出火光,兴奋地在甲板上大喊道:“大帅,是林将军!”   海军的战斗欲望都很旺盛,原因不难想象,就算是把一个老好人丢到这个时代任何国家的任何一条船上,只要他不是船长不是出身显赫的贵族,待几个月的海上生活都能把他教化成一个暴躁老哥。   更何况苦练杀人技术的旗军呢?   像林满爵这样,有传奇般经历、广为人知的名气、饱经风霜的面容——毫无疑问,每个旗军都想成为那样的人。   “林将军在战场上出现,很能鼓起旗军的斗志。”   邓子龙在陈沐身边缓缓点头,说出这句话的他眼神中露出毫不掩饰的羡慕,对陈沐道:“登陆后,让我领一支部队,让我去攻打墨西哥城吧。”   海上炮声震天,数量众多的船舰与岸上林满爵部的炮弹雨点般轰向港口,不过片刻又再度轰塌两座炮台。   一时间轰塌的炮台自然悄无声息,余下两座炮台也渐渐熄声,似乎是生怕向海中发射炮弹会暴露自己的位置般。   转眼就只剩最后一座炮台间隔片刻便向海上轰出几颗石弹,坚定不移毫无畏惧。   但是显然,他们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陈沐沉默了很久,才从邓子龙将战局想到攻打墨西哥城的跳跃性上缓过来,道:“攻打墨西哥城,你率领士兵当然可以,不过在此之前,我还需要你担任舰队长官。”   “西人较我,长于陆战短于海战,我们先尽量把他们从秘鲁过来的援军从海上收拾掉。” 第六十四章 自缚   阿卡普尔科并未在林满爵的攻势下抵抗太久,当天夜里明军便成功入驻港口。   这座港口与陈沐的想象不同,除了西班牙人的军营,他甚至找不到一个能让士卒好好休息的地方。   除了临时修建的军事建筑,这像一个大渔村,入目不是倒塌的炮台就是低矮丑陋的房屋,就连港口的仓库都修建得极为简陋。   在狭窄而泥泞的街道上骑马走过时,陈沐随手在木头框架外糊着未腻平的土屋墙壁上拽了一把,大片泥墙皮被他拽掉,手心攥出一根尺长的麦秸秆。   港口被净空,付元骑马赶上陈沐报告道:“港口仓库没货,只有些火药和石弹,四座炮台的废墟卑职已命部下旗军连夜整理,都是木泥哨楼,明早之前就能把火炮挖出来。”   马背上的陈沐缓缓颔首,港口没有货物在他预料之中,袭击港口的战斗开始时随他一同自麻家港南下的西人修士阿科斯塔就说过,这座港口只有每年的一月最为繁荣,除此之外不值一提。   在那些破破烂烂的屋子门口,来不及逃走的妇孺将木门微微开启露出缝隙,惊恐地看着趾高气昂穿行街市的明军,等待接受他们未知的命运。   西班牙驻军的营地在港口北方,那最先被林满爵的游击旗军攻破,此时成了明军处理战后问题的要地。   守军的数目比明军想象中要多得多,营地外的空地上到处或坐或跪的俘虏、降兵,看上去近千人,他们被解除武装,由林满爵部下一个百户的旗军看守着。   让踱马接近营地的陈沐眼皮狠狠挑了一下,对迎上来的林满爵道:“这么多人?”   林满爵只能报以苦笑,道:“我部下黑金刚已问明情况,西人守军原本有六百,数日前听从墨西哥城的号令召回五百余,仅剩不足百人留守此地。”   “为应对攻入东北的明军,西人留守军官召集港口村落所有男丁,拉起近两千人的部队守卫,发下木矛弓箭,据守我军,我部仅百余旗军攻入港口……”   林满爵说着回头看了一眼已经投降或被俘的人群道:“就这样了,属下并没有捆他们,被捆住的都是自己捆的。”   陈沐这才了然,让没有经过训练、没有兵器的百姓参战,而且对上拥有火炮鸟铳的林满爵部,自然一触即败。   “能跑的都跟着西军残兵败卒跑了,没跑的家人在这,多是自愿留下的。”   最后,林满爵加上一句:“都是混血,他们对这边的防务太松懈了。”   松懈?   “他们要是在西海岸建起坚城架上利炮才奇怪,西班牙的敌人都在东边,往这加固防务有什么用?就像大明没有在新明修筑坚城一样。”   其实陈沐心中对西班牙人的美洲西海岸还有另一个恶毒的比喻,就像历朝历代在松懈沿海防务一样,因为从认知上,敌人就不会从海上来!   等意识到的时候就晚了。   林满爵点点头,好像确实是这个道理,不过即使如此西班牙对西海岸也太松懈了,与大明关系紧张自吕宋始已经数年,他们没有一点准备,令人奇怪。   ‘兴许,两个朝廷差不多,做什么都慢一点。’   林满爵这样想着,抱拳向主帅问道:“这些人如何处置,请大帅示下。”   陈沐深吸口气,向空地上的人群望过去,沉吟片刻道:“没什么好处置的,先安定他们的心思。军府幕僚正在编写安民告示,告诉他们,饭照吃觉照睡,只要他们不作乱,天军不会害人性命。”   慈不掌兵归慈不掌兵,犯不上跟老百姓较劲,更关键的是他部下旗军不能以屠城、杀戮、抢掠为鼓励士气的手段。   远征作战约束军纪难于本土作战,海军约束军纪又难于陆师,东洋军府军兵的军纪本就难上加难,全靠北洋操练的荣誉与纪律约束。   一旦开了口子,过去积攒的荣誉与骄傲就全没了,亚洲远离明朝本土,将来一定会有分离主义出现,但这个时间究竟是三五年还是三五百年,就靠他们这支军队的军纪来定下基调了。   “等安民告示发出,百姓的赋税律法基本定下,大约要到明早了,再告诉他们被释放的消息。”   “到时愿意走的准他们回家带妻儿老小与路途食物往东去墨西哥城,不愿意走的就算此地的百姓了。”   林满爵点头应下,赞许道:“大帅高明,这些人向东去往墨西哥城,必会扰乱其军心民心,溃兵即使再被征召,也还是会在战斗中溃散。”   这就完全是一个中级军官的正常思路了,说罢林满爵让开道路引陈沐本部入营,边走边说道:“大帅,此战杀将铳立功了。”   “喔?”   “最后那座炮台是自己炸开的,被我部旗军以杀将铳于九十步外打掉火把,本想熄灭其火给其造成混乱,以供旗军强攻,兴许引燃了台上火药,炸了。”   杀将铳是这么用的?   陈沐憋着笑了一下,随后自己想想也是,黑灯瞎火即使杀将铳装着神目镜又能看见什么,也就打打火把能精准射击了。   不过这个距离很让人惊喜,非常远的精准射击。   进入营地的途中,林满爵向部下旗官传达陈沐的命令,让他们去安定俘虏的心,向他们做出不做乱就不会横加杀戮的保证。   战斗之后的事比战斗本身麻烦得多,营地当中铺开的主帅军帐内,陈沐将一条条命令签发下去:“石将军舰队巡航海湾,各个船队分散沿海向南航行百里,以巡逻队形间隔五里,发现敌情即向空中放烟花警示后部。”   “二麻将军会先后率舰队南下,禁军与净军会停靠于状元桥驻防,我可不敢让那些旱鸭子打海战,但看守大批辎重准备陆战他们还是可以的,辎重船要返航这事耽误不得。”   “武桥将军,近些日子你率舰队保护辎重船舰向西航行吧,护航三百里,没有风险即返航。”   武桥就是邓子龙,他到现在还想着陈沐那句‘西人长于陆战短于海战’,此时此刻眼看关于自己的命令下来,终于忍住不问道:“大帅,难道我军陆战不如西夷么?” 第六十五章 墨县   邓子龙这话陈沐不知道该怎么回。   他呵呵笑着道:“陈某可没这意思,北洋旗军为陈某亲自操练,他们有什么样的才能我最清楚,这些好儿郎能在陆战中对抗天底下任何一支军队。”   “西国强盛路人皆知,数年之前其国军士可于去国九万里的吕宋扎根,统帅欧罗巴英法之外几乎所有诸侯,可称霸主。”   “朝廷立东洋军府,欲取亚洲;欲取亚洲,西班牙这块拦路石必须挪开。北洋旗军因此而生,择南北二京并宣大辽东良家子弟招募加以操练——他们为收拾霸主而生。”   “我说西班牙长于陆战而短于海战,这不是说我们的陆师弱于他,或说我们的海军长于他,我天军不分水陆,都比他强,只是陆战吃亏。”   “西船巨炮稀,载兵甚多,一条大战船载兵二百五算少的,倘若陆战麻贵麻锦未至,邵廷达未还,我军则需以五千军兵对阵敌军九千甚至可能更多。”   “若是海战,我部一个百户便能让装载十八门火炮的五百料战船发挥其应有战力,以多炮胜少炮,以多船胜少船。”   陈沐说罢,看向邓子龙道:“尽量减少士卒死伤并取得胜利,是我将帅之责,赢很重要,赢得漂亮更重要。”   邓子龙想说:我就发了句牢骚!   邓子龙还想说:你说啥就是啥吧!   但邓子龙只能说:“属下遵命。”   西班牙或者说哈布斯堡并不仅仅是海上霸主,实际上他们是欧洲霸主,并且是查理大帝之后、拿破仑之前唯一一个可能统一欧洲的家族。   庞大国土与势力范围给强大舰队带来可能,但其海战思路为陆战的延伸,西式战船不是战船,而是海上要塞,如果不是三国时期的楼船在长江上都会因大风倾覆,菲利普肯定喜欢那种能承载上千军队的战船。   邓子龙奉命离去,今夜战舰除近海守御外悉数入港,大部分旗军也能在岸上稍事休息。   这个时代的船上空间一贯小的可怕,除非载兵仅有二百、几无与同等吨位船舰接舷能力的六甲舰外,余下船舰上六成海员是没有船舱的。   虽然炮窗上有一个陈沐模仿卧铺能拉下来窄床,但因长短原因旗军连腿都伸不直,大多数人选择睡在火炮旁边的甲板上,只有在地上睡两天腰酸背痛了才会去上面歇一宿。   平心而论,明军水手的待遇已经算是陈沐所见过的船舰中待遇最好的了,像西葡两国的战船,单看的话陈沐永远都想不通他们会睡在哪。   毕竟整整一艘船,也就不到两成按人的待遇算的。   海军提督邓子龙刚消停,驻地里杨廷相与邹元标联袂而来,杨廷相倒是挺正常,脸上带着些许骄傲与足够的尊敬,在帐门口拱手报名。   邹元标也很正常,但他总带着那副没事儿人一样的傻笑就不是很让人喜欢了,虽然能看出来他很快乐。   这个人就很奇怪,好像陈沐让他干啥都快乐。   “大帅,邓将军刚走,说您准备与西夷海上一决胜负?”   陈沐那才刚刚点头,杨廷相便接话道:“何不在这,就在港口外两个海湾分出胜负?”   阿卡普尔科有两个海湾,北边的主海湾大,南边隔大概二里地还有个海湾,纵横也就一二里,别管西军还是明军舰队在那边都铺不开,不用说,杨廷相说的肯定是要在主海湾决战。   “为什么?”   “敌军南来势必乘风,敌船船头低压,我部于海湾外接战必会逆风,船速较慢易为敌所乘,一旦接舷则再难取胜。”   “海湾内则不同,风小浪弱,西船庞大沉重,船速不如我,火炮也不如我,追不上就只能挨揍。”   杨廷相胸有成竹,手攥着一封书信收敛衣袖道:“海湾内北侧小湾可部伏兵火船,我军福船甚多匠人更多,几日之内军匠便可改出火船十七八条。”   “另布水师一部于海湾北侧,待海湾战事兴起,自外围封锁海湾,敌军进退两难之际火船杀出,便可一举使敌大乱。”   陈沐正想说西班牙船那么多水兵,发了疯船都不要各个搁浅在海滩上强攻陆上该怎么办,就见杨廷相将手中书信奉上。   年轻的文武通才道:“倘敌军狗急跳墙,我军器局匠人可为大帅赶制水雷,布于海岸易登陆之处,雷装大缸封死以石锚坠于沿海,以燧石击发,绳索连于岸上军兵手中。”   “但凡其船登陆,先炸他一阵,然后交给林将军,管教他有来无回。”   太理想了。   不过陈沐看杨廷相自信满满的模样,还是赞许道:“可以让军器局匠人这样准备,如果敌军攻入港口就这样做,不过打仗从来都会有意外,计划未必能赶得上瞬息万变的战局。”   说罢,他对后边跟着的邹元标问道:“安民告示写好了?”   “回大帅,手到擒来,择通译旗军于告示旁宣读即可。”说着邹元标拱起手来,道:“明日起在下即领属吏编户齐民、清丈田亩,预各家依丁口分田五十至二百亩,三十税一,余下二十九田主与官府各半,为租税,三年后仅税一。”   “在下知道朝廷兴许不会在此地长治,不过亚洲总是要由朝廷治理的,先将田亩清丈绝非坏事,此外学生还欲在此地效法祖宗,编赋役黄册、行里甲。”   还真别说,陈沐觉得这个邹元标心里有一股子信念,压根就没想过远征亚洲会不会失败,甚至没想过明军会不会于此地撤退,迫不及待地就要在这试试自己的本事。   紧跟着邹元标便也同样拿出书信奉上,道:“学生定下八事,编户口、丈田亩、分田地、立宗祠、修城隍、设社学、开沟渠、造农械。”   陈沐结果书信,挑挑眉毛抬眼看着邹元标道:“怎么,你打算在这儿当阿县县令了?”   “不,不行么?”   邹元标的笑容因陈沐这句话止住,他干的这些事确实不是陈沐让他干的,主观能动性非常强,自己就屁颠颠把事干了。   这会听见陈沐这话,顿了顿,突然眼珠一转道:“大帅,学生想做……墨县县令!” 第六十六章 宫廷   春暖花开,万物生长。   大洋的另一边,伊比利亚半岛上数以万计的麦斯塔游牧贵族由半岛最南端开始向北方游牧,超过两百万头美丽奴绵羊浩浩荡荡,吃掉它们所能见到的一切。   绵羊会践踏农田、毁掉庄稼,宫廷对此心知肚明,但麦斯塔游牧贵族是西班牙地区的赋税支柱——他们必须游牧。   马德里宫廷的建筑风格独树一帜,这座在明世宗嘉靖三十九年才取代托莱多成为首都的城市依然从方方面面透露出小地方的乡下气息,这使艺术家极力以高大的穹顶、复杂的宗教绘画来装饰这里每一座公共建筑。   理发师收刀入鞘,菲利普国王缓缓起身,镜中人的头发极短,眼神透着坚定的虔诚,浓重的黑眼圈令这份虔诚带着点疯狂意味。   两名侍从用柔软的毛刷在国王赤膊的上身清理着碎发,随后将绘着复杂花纹的黑色衬衣穿在身上,国王转过头看着插手侍立一旁体态端庄的宫廷理发师,开口。   “每天早上,洗脸的范围越来越大,我需要一顶帽子。”   菲利普很容易地接受了自己头顶快要秃掉的事实,但他不能错过今天的画像,在画像中他需要依然英明神武。   复杂花纹的黑色衬衣外套着复杂花纹的黑色夹克,复杂花纹的黑色夹克外套着复杂花纹的黑色斗篷。   还在他还有一双白色长筒靴。   画像是个好东西,画像不会让人知道他已经开始秃顶,画像也不会让人知道他已经残疾。   向理发师说了一句‘愿主保佑你’的道谢后,菲利普带着廷臣在卫士的保护下一瘸一拐地绕过回廊,向寝宫走去。   他并未理会提醒他该去放血的医师。   国王的病按照明朝医生的话来说叫痛风,医书也未能完全认识这种病,只知道是瘀血、痰湿,蓄于肢节之间,筋骨之会,空窍之所而作痛也。灼热肿痛者,是热重于湿,肢节沉重者是湿,晚间病重者是瘀血。   一般的治疗方法是疏风除湿、养血通络、清热解毒——见效缓慢,或者说只能缓解症状。   在欧洲,这种病叫‘不能走路的病’,病因不明,只知道太监不会得、女人很大岁数才会得,贵族和国王经常得,所以也叫帝王病。   治疗方法数不胜数,常规的有物理疗法与食疗,食疗相对简单:烤一只肥鹅,里面填进剁碎的猫、猪油、香、蜡和黑麦粉,然后让患者吃掉它。   高嘌呤啊兄弟!   物理疗法就复杂多了,放血需要看星象、季节、气候以及所在的位置,根据尿液观察色泽、浓度、气味与味道来决定哪个部位、放多少、刀切还是水蛭吸。   就这样,从明世宗嘉靖二十九年烧毁尼德兰安特卫普、加重关税却影响西班牙自己的财政开始,经历巨大的内心压力、毫无节制的饮食习惯以及奇奇怪怪的治疗手段,菲利普的痛风脚日渐肿大,已经长出痛风石变形无法骑马了。   但不再年轻的菲利普不怕。   他有最为坚定不移的信念,就在昨天,来自葡萄牙的募兵官成功地从西班牙带走了德意志、瓦隆地区的雇佣兵,在半个月前,西班牙的雇佣军也赶赴葡萄牙。   葡王塞巴斯蒂昂向摩尔人的战争准备就快要完成了。   这大约是最近唯一一件好消息了,使菲利普很乐意与廷臣提起这件事,他对左右问道:“摩尔人准备怎么样了?”   菲利普真的没给葡萄牙使绊子,一点都没有,他所做的一切就只有没答应葡萄牙的请求,让西班牙军团加入这场战争而已,但对葡萄牙从他的治下募兵,不但没有反对还给予了极大的支持。   如果他不给予支持,葡萄牙很难招募到一支配得上南征的大军,现在,超过一万名雇佣军聚集在里斯本,经过几个月的准备后还会有更多兵力。   “摩洛哥准备了很多由柏柏尔轻骑兵,根据间谍传回的消息,奥斯曼打算支援他们的作战,会派遣一支两三千人的援军。”   “除此之外,一些由欧洲叛逃至北非的雇佣军组成步兵军团也会为摩尔人而战,并且摩洛哥的轻骑兵由火枪骑兵与持矛骑兵组成,虽然他们的装备稍差,但战力高昂。”   “不过赛巴斯蒂昂也有柏柏尔人骑兵,穆塔瓦基勒确信葡萄牙人能助他取得王位,因此打算加入葡萄牙的联军,在战斗中他们可能担当侧翼。”   “亲征,呵呵,明国海盗阻断阿拉伯海给葡萄牙创造出从东印度抽身的机会。”   长着一副大下巴的菲利普笑了,一瘸一拐但高高兴兴地向前晃着,道:“尼德兰、法兰西,不管他们,我们能动员多少军队?必须是驰名欧洲的西班牙老兵。”   这个条件太难了,不管尼德兰?尼德兰贵族们南北联合反叛西班牙,海上乞丐不停扫荡地中海的西班牙船队,森林乞丐在陆上不停袭击他们的军队。   不管法兰西?新教徒愈演愈烈,要不了多久就会和尼德兰连成一片,何况如今法兰西与德意志的军队都开进尼德兰,事情越来越复杂。   哪个地方不需要驻军?   “或许我们能组建一万名老兵组成的军团?”   菲利普摇头晃脑的脸上笑容凝固,脚步也随之顿住,转头道:“一万?不行,我需要两万名今天招募一周后就能攻入里斯本的战士,只要葡萄牙输掉这场战争,我就会宣布继承葡萄牙国王。”   “塞维利亚的土地准备好了么?”   菲利普脑海中突然撞入关于明朝的事,尽管相隔整片海洋,但明朝人迟迟不来接收塞维利亚东部的租借地让他感觉不好。   “一定告诫所有人,不要试图染指塞维利亚东部租借地——我们与明的贸易在继续,不论他们来不来接收土地,千万不能再给明朝一丁点战争借口。”   “召见阿尔瓦公爵,在赛巴斯蒂昂出征后,他应该重新领军了。”   就在这时,一封信经由十余人的手送到菲利普面前,使者小声说道:“国王殿下,新西班牙总督阿尔曼萨的急信!” 第六十七章 愈烈   接下来的几天里,菲利普的宫廷陆续收到阿尔曼萨从新西班牙发来的书信,全面地告知了两个月前明军刚刚登陆新西班牙时的所有消息。   除了第一封信,一个小连队与印第安人作战中缴获皇明旗有点吓人外,之后的事在宫廷顾问的分析下,都是好事。   尽管他的顾问认为明军在新西班牙从登陆到陈兵加利福尼亚半岛开启谈判有些咄咄逼人,但对菲利普来说,他能理解。   尤其对谈判条件来说,开始的那些小摩擦变得无关痛痒——明朝能为西班牙提供铸铁火炮与火药,依照已知的明朝疆域,这些火炮必然数目众多,足够西班牙战争所需。   “铸币权可以先按下,把握铸币权的富格尔家族还需要进一步知会,土地倒是没什么问题。”   菲利普说到半截,廷臣们都还等着他说下文,却发现他们的国王突然转过身攥着十字架项链向身后桌上摆放在一堆金银制品当中的巨大十字架祷告起来。   过了很久,菲利普才转过身道:“那些土地几乎没有矿产,毫无价值,沙漠、森林、火山岛和半个巴拿马?”   “条约可以继续谈下去,用一年两年的时间都可以,把今后的边界设定好,甚至可以完全不要边界——明朝与西班牙能够互补,我愿意和中国君主共治新西班牙。”   在一干廷臣的呆滞面容中,菲利普猛地抬起一只手道:“更大的新西班牙!”   要是没这句,廷臣就以为国王‘走不了路的病’已经长到脑子里去了,不过有这句在先,倒是让他们稍稍安心。   看起来他们侍奉的国王还是那个拥有浩荡军队,野心比军队更大的国王。   “中国君主需要什么,白银、黄金和新西班牙的土地?他要什么我都能给他,我需要一支可以作战的军队和大量的贸易,王室贸易。”   “绕开所有商人,一年一度,就像他们达成的协议上,绸缎、瓷器、军服、武器、火炮、战船,总商货的百分之三十,以低于商人百分之十的价格,王室专营。”   “达成协议需要三点,明军舰队灭掉新大陆北方的法国人,以防再出现北极法国、准许西班牙人进入明朝土地,并准许我的传教士传教。”   世上没有北极法国,但曾出现过南极法国,是法国人在明世宗嘉靖三十四年进入瓜纳巴拉湾登陆建立的殖民地,十年后被葡萄牙夺回,并在其殖民地的基础上建立里约热内卢。   菲利普点着头,确认自己开出一个很好的价码,道:“只要这三点,其余一切都可以妥协。”   王室专营的贸易能为西班牙提供军费,还能偿还一部分贷款,解决了菲利普的燃眉之急,再没有新的财源他就又要破产了。   之所以仅仅驱逐法国人,则是因为新大陆上目前仅存在四个国家势力,分别为占据地盘最多的西班牙、囊括巴西的葡萄牙、北部的法兰西以及菲利普看来正准备从他手中取得入场券的明朝。   菲利普不是个这么好说话的人,但明朝此次协议却给了他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中国君主很尊重他。   像法兰西人,从来没想过以条约的形势在新大陆征求他的同意。   在他看来,明朝此时此刻正在征求他的同意,一个无比庞大、战力强悍的国家在征求他的同意,并希望与他共享新大陆。   这绝对不是坏事。   至于英格兰海盗德雷克进入新大陆西海岸?忘了英格兰吧,菲利普根本就不在乎那个边鄙小岛,总有一天他会干掉伊丽莎白取回英格兰国王的称号。   但有一个绊脚石。   曾追随唐胡安一同参与南京议和的军事顾问道:“在南京议和时我们就曾提出西班牙人进入明朝的要求,被陈沐部下的主持谈判的赵士桢阻止了。”   “这次和我们谈判的依然是陈沐,这会很难。”   “把谈判拖下去,在此之前我准许中国君主合法拥有加利福尼亚半岛北部所有土地,直至葡萄牙与摩洛哥人的战争结束。”   菲利普这样说着,自信满满,道:“不出意外,今年秋天我会得到葡萄牙国王的头衔,在仪式上邀请陈沐到马德里来,我会亲自和他谈一谈。”   话音刚落。   “这太危险了!”   “怎么能把那个蛮子弄到宫廷来!”   老迈的铁血公爵阿尔瓦推开廷臣,上前道:“国王与陈沐相见太过冒险,应该由我去见他,君主与君主,将军与将军。”   那架势好像要和陈沐在战场上分个生死一样。   菲利普的嘴角上扬,这些来自于新大陆的书信让他很是开心,似乎逐渐加重的病情都得到减弱。   他一直想把明朝拉到他的战车上,南京议和之所以能快速达成协议,就因为陈沐编出的美好蓝图——两个世上最强大国家组成联军!   从葡萄牙那得到的消息,明国的海盗将葡萄牙人从阿拉伯海逼走,这意味着他们的势力范围已经能够触碰到奥斯曼,如果双方的联系更加紧密,明朝可以在他们背后作为牵制力量。   这一切建立在,菲利普并不知道奥斯曼与大明陆路友好贸易关系的基础之上。   其实所谓的鲁密、鲁迷,是罗马的音译,因为君士坦丁堡官方名称一直是罗马,奥斯曼的自称也是罗马帝国。   当然,如果一切能依照菲利普的想法进行下去,很可能欧洲会在他的手上统一,对明朝与西班牙两个大国而言都将收获颇丰。   但那话怎么说来着?   事物的发展不因人的意志而转移。   接下来马德里宫廷收到书信里的内容有些变味了,阿尔曼萨没有再继续发来书信,取而代之的是西印度委员会,他们说阿尔曼萨叛逃到加利福尼亚半岛上。   那座岛现在被明朝更名为分界半岛,贝尔纳尔军团长集结三个军团的兵力向分界半岛对峙?   菲利普看不懂了,阿尔曼萨去分界半岛很正常,为什么西印度委员会要用背叛、逃跑这样的词来形容?   贝尔纳尔,带兵对峙?   事情似乎正朝着他所不愿看见的方向发展着。   直至收到最后一封信上,贝尔纳尔已经被西印度委员会推举为代理总督,明军登陆,击败埃雷拉军团——战争,正式开始。   “快来人,国王昏倒啦!” 第六十八章 农耕   国王可以不在乎新大陆的土地,但对新大陆的新贵族来说,那是他们安身立命根本,不容放弃。   人所处的位置不同,其核心利益也根本不同。   正如有时人们的初衷是救国结果却让帝国提前毁灭一样。   攻占阿卡普尔科的第三天,邹元标将一封报告摆至陈沐案头,明属阿卡普尔科的一千二百一十三户百姓与此地开垦田地皆已登入黄册,接下来县府的主要工作就是稽查匿田,征发徭役开垦荒地了。   邹元标进入角色挺快,也没有带着那股天生高人一等的傲气,陈沐看见他送来的信时还以为他会在信里说:“生番凶蛮不知礼仪,自甘化外,由他们自生自灭好了,咱们撤。”   幸好没有,否则陈沐会把他丢到郑屠部里自生自灭的。   放下书信,陈沐轻轻笑着,对左右侍从道:“将舆图拉下来。”   笼罩在他眼前的战争迷雾正逐渐散开,由阿卡普尔科向北至巴亚尔塔港间千里海岸已在舰队南下途中绘制成图,本港百姓与降兵也将向东去往墨西哥城的官道以口述的方式由兵将加以绘图。   至于密林中各个方向,如今林满爵部游击旗军分一百二十个散兵队,由精通绘图的旗官与本地百姓星分各路,向各个方向探寻出去。   在港口村落内外,随军匠人在各处开工,最先修造的是砖瓦窑、木工厂、军器局与林场,港湾内过去属于西班牙人的修船厂也被明军启用。   极短的时间里,现有土地大多数被收归军府所有,并重新分给百姓——倒不是陈沐慷他人之慨,留在这的百姓基本上都没有土地。   他们是种植园的奴隶与工人,尽管离拥有土地的新贵族很近,但并不意味着他们就是新贵族,真正拥有土地的自由人不足一成,经过重新分配后六成百姓都拥有可自行耕作的土地。   “学生遍观故事,通常战后新得之土为收获人心要先免税三年,然此地百姓先前同农奴无二,可行三十税一,鼓励农耕。”   邹元标的治政才能称不上多高,甚至还是仕途新手,但这不妨碍他能轻轻松松将阿卡普尔科治理得井井有条,他对陈沐拱手道:“大帅可否调拨一总旗亲军,于城外教授百姓耕作?”   陈沐还未说话,臭脾气的杜松皱眉道:“你当我们是农夫么?”   杜黑子生得膀大腰圆皮肤黝黑,看着怪吓人的,邹元标压根不搭理杜松,梗着脖子拱手道:“学生算过,阿卡普尔科如今现有农业繁荣,田地七万亩有余,其耕种如陈帅言为玉米、红薯、辣椒等物,亩产均胜大米。”   “虽有三四石之产,但并无陈帅所言数倍于米,学生看了土民耕作的方式,虽在下不会耕作,亦觉有些问题。”   杜松不吭声了,听到三四石这个结论时便闭口不言,两眼瞄着自己鼻尖,藏在身后的手不断用拇指掐着指节算着,半晌见陈沐不说话,他小声问道:“秀才,你说一亩三石,那岂不是说,这一年能产二十余万石?”   “没那么多,当地百姓种粮不足两万亩,更多土地在西人命令下拿去种棉花、甘蔗,近似江南。”   说罢,邹元标扬头补上一句:“邹某为万历五年进士!”   杜松一瞪眼,还未开口便被端坐案后的陈沐制止,抬手一指大门旁边的座位,杜黑子老老实实地过去抱臂而坐,陈沐瞥了他一眼,这才问道:“他们是怎么耕作的?”   “无耕畜、无梨杖,更无翻车、水车、水凿之类器械,仅有掘土棒——木棍绑着石头,这的田地随种随收。”   邹元标年轻的脸上扬起文化人那种骄傲自得,道:“到处都是适合开垦的土地,以此边鄙之地些许田地,从明年起,两年内单凭官府收税即可供养一万驻军!”   “为何是明年?”   面对陈沐的问题,邹元标有些尴尬道:“没有农具、没有耕畜,在大明一户百姓带头牛一年可耕五十亩地,这边一户百姓用石头棒子能耕三五亩地。”   说着邹元标感慨道:“也就是亚洲天降贵土,有玉米这些物事,否则他们都会饿死的。”   陈沐缓缓摇头,道:“所以你是想让辎重船今年夏天来的时候多运耕畜?用不着。”   “而且耕作五十亩,那不是这的百姓能考虑的事,他们只要一个人能耕十亩地就算好的了。”   陈沐早年是看着部下种过地的,说起这些事还算信手拈来,道:“这的百姓普遍贫穷,你给他们耕牛,五人共用,每人耕作十亩地,但用牛要不要本钱呢?”   “牛病了或死掉,对他们的损失呢?一个人用锄头代替犁去耕作,也能耕作五亩,没有牛,就不必在收成后种植饲料及想放牧这些麻烦事,腾出手来种植豆、麦、麻、蔬菜,一年下来收获也和牛差不多。”   “如此一来,东洋军府不必在辎重中承担大量病牛死牛的损失,船上有更多空间用来运战事辎重。”   陈沐道:“我认为当务之急,是让百姓普遍用上铁质农具,并在亚洲诸县将已有六畜扩大养殖。”   “你的职责并非是手把手给百姓种地,或想方设法使军府为你的政绩创造便利,而是用现有条件,为百姓创造更有利的政策,比方说联系周边部落设立市场。”   “即使你的百姓一个人能耕作一万亩地,没有市场,他们种出的粮食没有用处,也只会一年种上两亩地,够家人吃用也就够了,种再多的田地又有何用?难不成就为交租?”   “他们现在连租牛都租不起,何况没学到多少汉语,你又怎么让他们知道牛有多重要,发给他们回去都宰掉吃肉了。”   商品粮才有意义。   邹元标离开很久,陈沐仍旧伏案勾画着关于亚洲农业未来的宏伟蓝图,他想要在这片土地上构建出一种以明人村落为主的大型农场,这不但需要大明本土与欧洲相结合的农业技术,耕畜也必不可少。   当陈沐把挽马的主意打到安达卢西亚马的身上时,他几乎同时从东西两个方向收到消息——两支军队正在分别由海陆接近阿卡普尔科。 第六十九章 京营   巨大的南塘舰驶入海湾,远远望去甲板上旌旗林立,甲光耀日。   传统的明朝军队登陆阿卡普尔科。   陈矩着绯色蟒袍头戴官帽,穿过长长的栈桥向陈沐行礼,道:“陈帅于此用兵之际,咱手底下军将代陛下光照四海,也来为大帅分些忧虑。”   说话间,各坐船军士已分队下船,于沙滩上列出三部军阵,皆是衣甲整齐服色鲜亮,有威武之师的气概。   京军,陈沐在京军营地里待过,自土木堡后京军一直松懈疲弱,他在京营驻扎时可能是京军最不能看的时候。   不过经历戚继光京畿军权,隆庆时期高拱整顿兵事,此时此刻的京军也可能是土木堡后纪律最好的一段时期。   陈沐远远望着三部军阵,对陈矩问道:“三大营?”   “嗯,听说西夷宵小作乱,此次咱爷们来驰援,发三营京军千五百人,净军千五百人,以壮大帅声势。”   京军三大营是五军营、神枢营与神机营,神枢营过去叫三千营,名称来源于明成祖朱棣麾下三千名归降蒙古骑兵,最早用于对外作战,不过后来成为皇帝近侍,在嘉靖时期被皇帝把名字改为神枢营。   三营军兵各有阵势,兵甲服色亦有不同,一目了然便可知晓属于何营。   五军营由马军把总与步兵把总统率,步骑混编皆备重型罩甲,以长矛、长刀为主要兵器,骑兵长矛皆为旗矛,此时牵马立于阵中,望过去刀光闪烁大旗林立。   于军阵之外,几架战车停在旁边。   五军营设立之初便是由各地军兵抽调精锐组成,战争中也是担任攻坚的主力,虽然京营已有许多年不曾出战,但他们的训练依然以这一目标为基础。   神枢营则是一支轻骑部队,人人牵马,携带马刀、火枪与骑弓,在陈沐了解当中,神枢营的武备与几年前已有明显变化,火器的使用率有显著增加。   不过他们使用的火器不是鸟铳或南洋军器局所制三尺长的骑兵铳,而是三眼铳或马上佛朗机。   这涉及到东方轻骑战法,西方弓骑兵往往使用帕提亚弓骑兵的进攻手段,在射箭前驻马,在中距离以箭矢攻击。   但在东方,轻骑不论使用火器还是弓箭,大多数时候会在短距离运动中射击,这一距离很多时候只有一丈。   训练中骑兵策马平行于标靶相距仅一根长矛的距离,火绳枪横持身前,向前奔驰经过标靶的同时射击命中,追求的是一击必中,与远程袭扰战术目的不同。   日本的流镝马也是如此。   最引人注目的就是神机营了,员额不过五百,装备三百六十支南北军器局万历三年制鸟铳,其他人配有手铳,腰间挂着铳刺,身上披布面铁甲,并且军阵外还有停着一应车载火炮。   五斤十斤的镇朔将军、千斤佛朗机以及数量众多的单兵飞礞炮装载于战车上。   飞礞炮类似掷弹筒,弧形弹道能够弥补敌人接近战车后大型火炮难以伤害敌军的短板。   三大营京军可称精锐,但最吸引陈沐眼光的还是陈矩身后跟着的一众勇士。   大约二十多人,每人顶盔掼甲,身边都跟着一只小动物,有怀里揣着猫的,有牵老虎的,有胳膊上架鹰的,最神的还有马屁股上蹲只大猞猁的。   陈沐寻思,这陈佛是把动物园带来给自己助战了?   陈矩拱手正色道:“陛下不可亲临海上,便将京师虎城、豹房、猫宅的飞禽走兽带出,这是蒙古小厮、朝鲜丫头和大宛丫头,蒙古小厮身上的是土小厮、朝鲜丫头身上的是土丫头,胳膊上架着的是女直小厮,那个是野人小厮,兜里揣的是暹罗小厮,安南小厮很大没带来在状元桥。”   陈沐眨眨眼,把陈矩所说的小厮丫头一一对照一番,蒙古小厮是匹马,朝鲜丫头、大宛丫头也是马,女直小厮是大鹰看上去像海东青,野人小厮是头大东北虎。   至于暹罗小厮陈沐已经很熟了,是小万历经常吸的那只猫。   陈沐抬着大拇指蹭蹭自己颌下胡须,对陈矩道:“安南小厮我估计也认识,是象吧?”   八成是他在安南战场上俘获的战象。   陈矩很认真地点头,神情让陈沐清楚地感受到陈佛心里并没有丝毫对此事感到有趣或好笑的意思,好像这很正常,单纯意味着大明环游世界的荣光要把这些朋友们都带上。   最有趣的是土小厮和土丫头,象征大明本土动物,它们分别是蹲在蒙古马身上的大猞猁和蹲在朝鲜小马身上的金钱豹。   古人所云猎豹多是猞猁,因为豹不能人工繁殖,家养的豹子不下崽,因此不易驯化,但猞猁不同,虽然性情凶猛但能听懂话,人工繁殖虽然困难但比豹子容易,从唐代起就是贵族打猎的好帮手。   因此又有一大堆名字,诸如土豹、草上飞、马上驼。   这一大堆小伙伴儿的出现让陈沐脸上浮起笑容,使他脑海中情不自禁地浮现出紫禁城复道中兜里揣着暹罗小厮迈着六亲不认步伐的小万历,回头对自己说,皇宫没给自己准备饭。   “京营军士来得正好,先在港口西南扎下营地吧,咱的陆师已取得一阵胜利,邵将军歼灭了西军一支军团,带回舆图与情报,我部大军可继续向东推进了。”   陈矩回身向海上看了一眼,挥挥手对三营将官做出手势,自有部下引领军士向驻营地开动,他稍稍落后陈沐半步,边走边道:“咱爷们听说西人还有援军自海上来?”   “嗯,西人总督与我们站在一起,他说秘鲁还有近万西军会乘船而来,我打算以舰队在海上迎击,守其必攻之处,拿下墨西哥城。”   陈矩皱起眉头,脚步同时顿住,道:“秘鲁只有三个军团吧?何不反其道而行,陈帅主力于海上阻击敌舰,咱爷们率舰队绕行海上,攻其守备空虚之处。”   诶?   陈沐也顿住脚步,他确实没想过分兵,但此时有禁军相助,他们海战本事不行,但陆战的本事还是不错的,要是由他们攻打秘鲁,未必不能成功。   “先别急,我们去港口将舆图整合,此事尚需好好策划一番。”陈沐说着便笑了起来,喜悦之情难以言表,道:“倘若不出意外,此战我等可尽收西人在亚洲全土!” 第七十章 朝贡   菲利普昏迷了半天,持续给他带来疼痛的腿让他对昏迷有很高的抗性,昏着昏着就疼醒了。   根本不需要治疗。   国王醒来后第一句话,便含糊不清地问道:“战争进行得怎么样了?”   “还没有新的消息,代理总督贝尔纳尔正集结兵力于墨西哥城布置防务,等待秘鲁与西班牙的援军。”   菲利普紧紧攥着天鹅绒薄毯,手慢慢松下去,像攥住一根救命稻草,反复沉吟道:“西班牙的援军……西班牙的援军。”   西班牙是可以向新西班牙派遣援军的,虽然数量不多,但帝国眼下还有一支可用军团,是用来准备葡萄牙国王亲征失败后继承葡萄牙国王头衔的军队。   新大陆很重要,重要到必要的话需要以战争来维持在新大陆的统治。   葡萄牙也很重要,重要到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菲利普去哪还能找到傻乎乎没有继承人的情况下率军亲征的葡萄牙国王呢?   “都,都出去吧,人太多让我有些喘不过气了,阿尔瓦公爵留下。”   一干廷臣慢慢退出宫殿寝室,只留下面色阴沉的阿尔瓦公爵,这位老者衣着宽松,看上去不像戎马老将,脸上下垂而密布色斑的皮肤令他看起来像个性格诡异的怪老头。   国王陛下又在祈祷,在床上闭起双眼,看上去像快要死掉一般。   “我很抱歉,曾放弃你用勇气与荣誉为我父亲争取到原本属于教皇的一些土地。”   那是意大利战争时期,查理五世执政的最后几个年头,面对法王佛朗索瓦一世、意大利城邦与教皇国组成的西班牙联盟,阿尔瓦公爵出奇制胜,击败法兰西名将刀疤吉斯——弗朗索瓦·德·洛林。   那场战争中,阿尔瓦公爵实际上占领了整个教皇国,迫使教皇保罗四世对西班牙做出让步,使西班牙得到意大利中部、米兰与那不勒斯。   但菲利普继位后为表达对教皇的友好,放弃了一部分土地。   阿尔瓦公爵向躺着的菲利普行礼,脸上带着云淡风轻的神情道:“国王陛下,我对王室的忠诚从来没有改变,如果你信任我,我可以率军前往新大陆,以谈判的手段来终结这场战争。”   说着,阿尔瓦公爵补上一句:“在赛巴斯蒂昂与摩尔人的战争结束之前。”   菲利普向上挪了挪,尽力将自己靠在靠背上,刚刚从昏迷中醒来让他有些虚弱,自床头取过银杯喝了一大口,这才问道:“你会怎么做?”   “两个方式。”   阿尔瓦公爵似乎胸有成竹,不过面上非常慎重,道:“结果对西班牙的新大陆都不会太有利,但都可以结束战争,赶在战争之前……这场仗持续得越久,对我们越不利。”   “一是割让新西班牙除波托西银矿外的大片土地,我猜在率军抵达新大陆之前,明军应当已兵临墨西哥城下,明军恐怕不会愿意将已经占领的土地还给我们,但必须保留银矿。”   “没有银矿,伊比利亚半岛将会遭受动荡,结果会比这场愚蠢的战争进行下去还要糟。”   菲利普的头点得极快,这场战争原本就不该开始,用一些不能为王室带来利益的土地换取明帝国的支持在宫廷看来非常划算。   甚至到现在菲利普还不知道事情怎么会演变为这样的情况。   别说隔着海洋的他不知道,其实陈沐也不知道为何会演变成这个样子,原本赛驴公都准备入主巴拿马了,大家突然说局势已经演变为可以拿下墨西哥城。   “如果贝尔纳尔能在战事中取得优势,我们的兵力会给明军带来很大压力,迫使其作出让步,他们会得到墨西哥城北方与利马城南方的土地,也许我们也能在谈判中得到更多。”   “但如果战场上占据劣势,我也不知道怎样才能保护我们的波托西银矿,战争已经开始,敌人将无所顾虑。”   菲利普闭上眼,这正是他所担心的结果,等他再睁开眼,带着渴求的目光问道:“那第二的方式呢?”   “如果局势很坏,想保住波托西银矿,我们只有一个方法。”阿尔瓦公爵道:“朝贡。”   “朝贡?”   菲利普根本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事实上他更奇怪阿尔瓦公爵是如何知道这个奇怪词语的。   “国王陛下知道我的家族先辈多是卡斯提亚王国的官员,在十五世纪中,跛子帖木儿击败了奥斯曼,国王既害怕又高兴,派遣使者去给帖木儿送礼。”   “使者回来后写了《奉使东方记》,上面记录了他在帖木儿宫廷中的遭遇,契丹国皇帝朱四汗是统帅九邦大帝的意思,唯有帖木儿称他做通古斯的猪皇帝,扣押使者。”   “使者被关了七年,在帖木儿会见卡斯提亚的使者时放出来,来为他增添光彩,帖木儿对我们的使者介绍说这是来自东方强大契丹国的使者,来给他送马五百匹。”   “帖木儿让我们的使者坐在前面,明国使者坐在后面,奚落说朱四汗叔夺侄位,是大奸大恶的小人。”   菲利普皱皱眉头,听起来明国也没什么厉害的,使者都被扣了好些年,阿尔瓦说这干嘛?   “明国使者被关押七年仍旧神情傲慢嚣张跋扈,破口大骂跛子你先把七年不朝贡的事说清楚!”   阿尔瓦公爵道:“这件事发生的七年之前,帖木儿一直向明国进贡,后来帖木儿的儿子继位,也向明国继续进贡。”   “奥斯曼也向明国进贡,在帖木儿的儿子们后来对奥斯曼警告其不要对边境贝伊国下手时,就加上了以中国可汗之名,很好用。”   阿尔瓦公爵看着菲利普道:“我说这些,是想告诉您,朝贡并不羞耻,那些曾经强大和现在仍然强大的国家都会这样做。”   “朝贡。”直到现在,阿尔瓦公爵才说出真正目的,道:“表示向中国君主的臣服,能赚钱,也必然能让咄咄逼人的明军于谈判中让步。”   “只要国王愿意向明帝国皇帝朝贡,即使其占领新西班牙全境,我想我们也依然能保住波托西银矿。”   菲利普半晌没有说话,过了很久才问道:“在你的推测中,新大陆的战争已经坏到这样的情况了?”   “很坏,不仅仅新大陆的战争坏,旧大陆的战争更坏,我们身边已经没有盟友了,国王殿下。”   菲利普深吸口气,对阿尔瓦公爵道:“你去准备招募军队吧,我要见一见对明有了解的修士们,在此之前我要先知道朝贡到底是什么意思。”   “唐胡安还在的时候,他好像提起过朝贡,但我没有注意,恐怕这一次我们必须注意了。” 第七十一章 天荒   当马德里的修士与王国顾问聚集在宫廷研究朝贡的具体操作方法时,麻贵的军队已经抵达新大陆的阿卡普尔科。   这意味着明军在墨西哥城六百里外集结的军队已超过六千。   一千五百名净军与军匠不包括在内。   净军内部有一小部分犯错的宦官,但更多的是非法充军的阉人,朝廷法律禁止百姓自我阉割,因此这些人大多是苦命人,相较禁军与北洋军他们并无顽强的战力。   在陈矩麾下,他们担任类似辎重兵与民夫一类的使命,虽然随军但并不算入精锐兵力当中。   明军中的将领们也在研究,他们研究如何利用西军集结运送的时间差击败所有敌人。   “前军所遇西军军团鸟铳不多,带佛朗机炮,与我部对射他们吃亏,但有少数甲骑轻骑,不畏死伤冲阵凶猛。”   “战事一起,结阵互射之际马军甲骑突入,轻骑游击,将我部挤压至一处,远处炮队佛朗机齐发,战术老练。”   邵廷达带回他所知的情报,提起那场大胜如今仍心有余悸:“若非老黑率马军抄其炮队,晚至一刻,战事结果恐为我军大溃。”   陈沐与诸多将校已经拿到白马之战的所有战报,整个过程于战报中分外清晰,整场战斗出力最多的是步兵,但决定战争胜负的并不是步兵。   战斗往往并非势均力敌,会偏向为不对称战争,旗军步战中的强项能够取得优势,但其火炮与长矛先天不足的弱点会在试探性进攻中为敌所知,就能引发一场溃败。   邵廷达用其部旗军鲜血与性命告知东洋军府一个道理。   陈沐放下战报向各部旗官下令道:“各部将官,今后战事必须携带兵甲炮队、不得冒进,违令者不论官居何职一律铳毙。”   白马之战不论在双方损失、战略意图以及拉拢盟友上都算是一场胜利,但绝对称不上大胜,而是一场惨胜。   他们实力或运气,不论哪个稍差一点,步兵就会被西军击溃,一旦被击溃,面对有骑兵的敌军,战斗结果很容易颠倒过来。   宽敞的议事室中几乎坐着明军所有千户以上将官,当然,除明军之外还有白马部落两名分别用西语中虎与鹰命名的酋长,以及西班牙阿尔曼萨总督与阿科斯塔修士。   杨廷相适时地走入议事厅,快步行至陈沐身边小声道:“大帅,匠人已经将舆图刻板制好,现在发下去?”   随着陈沐点头,两名旗军进入厅中,一左一右地将刻印好的两份地图分发至每个人身前桌案上,一幅图绘着西班牙人对整个新大陆的认识,这来源于阿科斯塔,另一幅图更加精细,是邵廷达部与林满爵绘制出港口东北与墨西哥之间的大部分地图。   “我们会有三个战场,阿卡普尔科附近海域、墨西哥城的野战与围攻以及对秘鲁的占领。”   陈沐的话音刚落,经过通译用西语告知总督与修士,二人表情僵硬,阿尔曼萨道:“将军,我们不必占领秘鲁,只要取得墨西哥城,我能让他们退回去。”   一众将官有些尴尬,许多人觉得他们在利用阿尔曼萨,心中感到理亏,只能别过头去。   但陈沐不会。   “如果不能呢?如果在我们攻向墨西哥的过程中秘鲁三个军团登陆,断绝我们后路,总督打算让我的军队为你去死?”   阿尔曼萨有点畏惧陈沐,毕竟就是这个人在关岛战役中使新西班牙葬送两万军队,早就恶名在外了。   当邵廷达和他在一起时,阿尔曼萨往往都坐在邵廷达旁边的位置,非常靠前。   但如今陈沐在前,邵廷达都只能坐在靠近后面的位置,他后边是阿科斯塔,再往后就是白马部的酋长了,甚至就连被明人称作福哥儿的西班牙随军商人座次都比他靠前,这样的座次安排本就会给他带来巨大压力。   “尽管我个人对阁下在与大明达成协议上所做努力以及承受之代价非常同情,并愿意以武力帮助阁下重新掌握墨西哥城,但我们不是雇佣军。”   “我等效忠大明帝国万历皇帝,受命经略亚洲,在外交上给予贵国君主足够尊重,尝试以互惠互利的协议为皇帝开拓疆土,尽量避免与西国发生战争。”   “我知道在西葡两国大部分人认为陈某飞扬跋扈,但对贵国国王菲利普在下给予足够尊敬,那么是什么让我们卷入战争之中,嗯?”   陈沐放下指点地图的竹鞭,起身道:“是阁下对新西班牙并无约束能力,甚至欲利用大明对付贵国于此地的新贵族,至今未交换我军授予郑屠首领的旗帜,以至酿成此次祸乱,双方在西海岸与分界半岛对峙,开启战争。”   “在谈判之初阁下就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所以才会逃遁于分界半岛之上,以求我军庇护,现在我军死伤五百余众,西班牙蒙受无端损失更数倍与我。”   “此等无妄之灾强加两国,难道阁下还认为明军是受雇而来为西班牙扫清沉疴顽疾的雇佣军么?”   “恕我直言。”   陈沐踱步经过长长的议事桌,走到总督阿尔曼萨对面,两手扶着参将黑晓的椅背微微向前俯身,两眼直视阿尔曼萨,道:“此时此刻的战争,究竟是大明助西班牙安定叛乱,亦或是大明与西班牙的战争,并不取决于你我。”   “是战事和是镇压叛乱,是否与天军为敌,全赖贵国国王决断。在此之前,陈某要为我的弟兄身家性命思虑,消灭敌人,一切敌人。”   “假使今日秘鲁军团近我海岸,我就在今日击沉他们于海上;假使明日菲利普殿下决定发来大军登陆,我就在明日歼灭他们于陆上。”   “只要有人敢向我的旗军举起兵器,我就会让他们把兵器吞下去,不论敌人是谁,不论敌人有多少,我都会与他们打到天荒地老,直至胜利属于我的皇帝!”   陈沐的手重重擂在桌上,阿尔曼萨连大气都出不得,只能一言不发地看着明军统帅转身走向主座,重新攥住竹鞭,在身后绘制西海岸的舆图上指划着下令。   “我们的陆军先以守势防范墨西哥城的进攻,在海上迎击其北上秘鲁舰队,这支舰队规模在大小战船商船三十至六十条,想办法在航行中迫使其分兵,击沉他们。”   “战役可分为三个区域,在远海削弱、在近海伏击、在海湾决战,一艘船都不放他们离开……” 第七十二章 三庙   三月十五,财神生日,护航第一批登陆亚洲辎重船队的邓子龙返航结束。   重新回到阿卡普尔科,邓子龙以舰队提督的身份登上以戚继光为名的主力战舰南塘号,统帅舰队启程向南。   舰队离开海港时,东部山脉雷鸣滚滚,山那边将迎来一场大雨。   巨大的山脉不但分隔开海岸与高原,也将东西两侧分为不同的气候区域,山西干燥炎热山东凉爽多雨,更从地理上决定了由海岸进攻墨西哥城仅几条峡谷可走。   麻贵对这条山脉一直抱有某种怀疑,他觉得这座巨大山脉应该与北方黑水靺鞨群岛看见的山脉是连成一体的,因此他总觉得陈沐的手下把地图画斜了。   陈沐则觉得是自己的舰队运来的辎重太多,让麻贵吃饱撑的都有空考虑这些问题了。   通过林满爵部斥候探查,东洋军府对东面通往墨西哥城的道路有更多了解,沿官道向东大致平坦,会穿过两条小河,以及百里外穿过山脉的峡谷,这些地方一个比一个容易据守。   在这百里路途,地势逐步升高,待越过峡谷更东面则是高原,那更是一步一山,只有靠近道路的地方才有少量村落。   而由港口北方向东还有一条路,那是邵廷达于白马得胜后回还的道路,也同样布满险要。   也就是邵廷达在敌我都没想到他们会袭击的情况下发动攻击,如果贝尔纳尔是个二愣子在沿线据守伏击,他们这场仗会打得很丑。   不论如何,邵廷达与付元擅自登陆,赢了士卒该赏的要赏,攻陷塔斯科的收获被军府索回,随后由军务司定赏额、运转司拨银两,最后赏给士卒的比他们在银城自己弄到的还要多些。   此外该罚的也要罚,现在俩人分别率部一北一南,寻险要之处驻军,照着港口陆军局给的图修缮关口去了。   陈沐发现军中毕业于讲武堂的将官都很有意思,兴许是因为他编修的讲武堂教材里对土工作业中挖掘战壕分为三段,先从散兵坑挖起,挖好散兵坑再扩大为半身壕,然后再扩大为直立壕,最后连起来成为战壕。   结果就造成现在陆军局给前线部队工兵的工事图都考虑到施工过程中遇到战事的情况,让他们搞出一种临战工事。   先是挖掘战壕,战壕挖好后在前架上几节切割好的尺高原木,战壕上再修一层,外缘用土石堆一层掩体,上搭防雨棚,修成上下两层结构。   下层战壕的旗军自原木空隙向外射击,上层旗军于掩体后观察射击,凭借木、土、石及辎兵携带少量水泥,很快就能将简易工事修好。   几截这样的间断的战壕障墙构成一处要道防守工事,修好后视战况与时间进一步在外围架设拒马、壕沟或加强结构以增加防御能力。   军器局的杨廷相对这套东西很是推崇,旗军在港口海滩容易被登陆的地方也修出两座障墙战壕,带陈沐督促旗军挖掘时他这样介绍道:“这是能在对阵时修筑的,前面的旗军据守,后面的旗军就能修。”   “敌军攻破时我部刚挖好兵坑,旗军就依仗兵坑于其作战;我们挖好战壕,就依仗战壕作战;挖好障墙,就依仗障墙与战壕作战,有了初步防御就能在后方修筑要塞。”   陈沐很想把这称之为山寨精神,但又并不合适,但明朝人确实有很强的这种精神,发现一个东西好用,他们能把这种方式用在所有能用的事情上。   就像佛朗机一样,原本只是锻铁条拼接的小炮,被明朝人广泛适用于各式大炮小炮甚至火铳上,而且运用得还不错。   没确定自己到底是何方县官的邹元标那边进展也不错。   或许是本地百姓亲自感受到明军赶走西军的武力震慑,亦或是法令的宽待,再加上不愿留下的陈沐都尊重他们的意愿放掉了,至少直至现在,明军与本地百姓相处得还算融洽。   当地百姓对学习汉文并不抵触,能听懂西班牙语的他们也不影响正常交流,为收拾人心,不论挖土采木军府都以军匠俸禄的三分之一雇佣部分原住民工作。   自简陋的砖瓦窑修好开火,不过一旬就到了青砖出窑的时候,随后一窑窑砖瓦便源源不断被工人运入村中。   城中汉学堂、城北道君庙、城南文昌庙、城东城隍庙一一兴建,城隍供里着邵廷达部下叫范可寅的普通旗军为城隍老爷,因于白马一战只身挺铳阻铁马被拜为城隍。   文昌庙里供文昌帝君张亚子与天聋地哑,道君庙里供龙虎玄坛真君赵公明与招宝纳珍招财利市,除了财神陶像身罩山文甲头顶铁笠盔、肩挑一杆四尺鸟铳腰塞两支精雕手铳外没有哪儿不对的。   陈沐说这是明代雕塑的魔幻现实主义萌芽。   市集也规划出来了,就在道君庙门口,讨个好彩头,尽管商铺瓦房与仓库都只是留出建筑用地暂时还未开始修筑,不过路却修得很快。   得益于青砖烧制过程中大量过火砖与欠火砖及港口过剩的人力,很快修出两条直通港口的马车轨道。   这一切都被前新西班牙总督阿尔曼萨与修士阿科斯塔看在眼中,修士对此所拥有的仅有赞叹与疑惑,不过当他将疑惑说给前人总督听时,老总督并不能给他提供任何正确答案。   “他们在建筑学有很高的成就,复杂的文字与强盛的帝国,并拥有强大的军队支撑,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很难相信——他们并非仅仅是野蛮人超脱野蛮人的状态而已,或许他们本身就不是野蛮人。”   “但如果他们不是野蛮人,没有耶稣,又是谁教授给他们真理让他们逃过劫难?”   “他们会代皇帝将死去的士兵封神,就像国王册封骑士那样,堂而皇之地做出神像供奉在庙宇中。”   “而且总督阁下,您不觉得那座供奉‘道君’的异教徒庙宇里,神像的样子……”阿科斯塔露出难以言喻的复杂神情,抬起一只手在身边比划着,艰难地说道:“和我们认识的某个人很像?”   老总督阿尔曼萨看着快要被宗教思想折磨得变成疯子的阿科斯塔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修士,我是一个虔诚的信徒。”   “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们是不是野蛮人?我亲眼看见那个叫卲变蛟的年轻将军用一千二百个步兵与九百名骑兵,在没有火炮长矛的情况下歼灭了埃雷拉军团,是歼灭。”   “他们的武器比我们好、火枪比我们多、铠甲比我们更坚固,如果他们是野蛮人,我们是什么?猴子吗?我认为我们现在要思考的不是他们是不是野蛮人。”   “你应该做出一份尽量拔高他们的报告,因为我有预感,不论他们是野蛮人还是比我们更高等的人,总之,我们要失去新大陆了,因为更高等的人失去土地总比因野蛮人而失去听起来好听一些。”   阿尔曼萨的手指向并不遥远的村落,道:“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他们看上去好像不打算离开,他们不走了!” 第七十三章 戏精   阿卡普尔科过去属于西人税官的港务办公室如今成为暂时的东洋军府衙门,因为这是唯一一座木石建筑,能阻挡舰炮轰击。   不过其实能不能挡住西班牙战船通常布置在舰首的两门射石炮,陈沐真不敢保证……陈沐觉得这个时代没有任何东西能挡得住射石炮。   当然,前提是射石炮能打准的话。   老总督阿尔曼萨一宿都没睡,并不是因泥筑的屋子太过简陋亦或夜里的蚊虫叮咬,而是因为在昨天下午,他派了五名亲信携带密信奔马去往墨西哥城。   也是因为这件事,一夜未眠顶着大黑眼圈的总督开门发现外面立着一声不吭的帅府亲军,差点被吓得瘫倒在地。   门外的不是别人,是在吕宋凭借倒戈归化的浪人莲斗,自打跟着陈沐做家丁,浪人的清苦生活算是过到头儿了,不但白米饭管饱,穿的是过去效忠大名的武士都很难拥有的锦缎衣裳,铠甲也都是铁的,再不用穿件麻袍上阵拼杀。   偏爱唐风铠甲的莲斗幸亏凭着武艺与资历做了小队长。   像新制的胸甲、受蒙古帝国影响的铁臂缚这些甲衣他都不太喜欢,这家伙整个万历三年都在攒银子,终于赶在追随主家远征亚洲前给自己置办了一身山文甲,戴着混铁狮子唐头盔,脑后面坠了满头染做赤色的牦牛毛,威风凛凛。   就是他把开门的阿尔曼萨吓得想转身就跑,结果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还多亏了莲斗眼疾手快,赶忙把老总督扶起来,用在吕宋学来熟练的西语说道:“总督,大帅有请。”   这人心里有鬼,看谁都像鬼。   不过有时候也会真撞上鬼。   白墙橘瓦的港务二层小楼还是那副模样,极度缺少安全感的陈沐不论走到哪里都戒备森严,壮着胆子跟随莲斗本部一众佩刀腰带协插的亲兵迈步进去。   堂中陈沐捧着茶碗大马金刀地坐在正中,杜松捧着金瓜侍立身侧,堂前三人跪倒,看服色穿的是亚麻衬衣。   “总督来了,坐。”   放下茶碗的陈沐在笑,笑得阿尔曼萨的心跳起来像要从喉咙撞出来,看着自己派出去此时本该已经赶到墨西哥城的骑手却跪在这里,他坐也坐不踏实。   “总督这一夜睡的怎么样?陈某是没睡好,半夜被部下叫起来,说是有人要去给墨西哥城送信,信上把我们所有情报都说得清清楚楚。”   陈沐脸上的笑容隐去,很认真地扳起手指数着道:“说明军主力舰队南下迎战秘鲁军团,另有一部分兵袭击秘鲁总督区。”   “阿卡普尔科港当前守备空虚,只有陈沐一千多个亲兵与上千工匠,在东面的两处要道,分别布防七百与九百步兵,另有九百骑兵作为预备队。”   “还附上地图,连图都是我的印刷厂印的,阿尔曼萨——”   陈沐眨眨眼,茶盏放至桌上,两手扶着自己膝盖,皱起眉头极为困惑,顿了顿才接着说道:“你是不想活了呀!”   却没想到,阿尔曼萨如释重负地长出口气,似乎早就想好向墨西哥城送出这样的书信自己会落得如何下场。   也似乎只有在这个时候,想清楚一切的阿尔曼萨在面对陈沐时才像一个庞大帝国的封疆大吏,这种底气回到老总督心里的明显特征便是他挪了挪屁股,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坐姿。   不知为何,他先是抬起左手让陈沐看了看,整个手掌包着昨天换好的纱布,炎热气候下脓水与药膏与纱布粘在一起让那只手看上去像根流水的烂茄子。   “我被我的国家的年轻人刺杀,失去手指,但我并不认为有什么可惜的,因为我失去两根手指能让更多像他们一样的年轻人保住生命,不必同明国在战争中分出生死。”   “那个时候我知道,你为你的君主而来,为明国在新大陆获取利益势在必得,适当让步能暂时填饱你的肚子,火炮贸易也能让我的国王得到利益,巩固在欧洲的统治。”   阿尔曼萨左手仅剩的三根手指在身前比划着,神态自如仿佛昨日,但实际上在他心里就已经知道从昨天他派人送出书信起他们就已经是敌人了。   但他并不对此感到畏惧:“后来发生的事不是我想看见的,我仍寄望于减少西班牙的损失,即使失去新大陆南方,只要保住波托西,只要保住墨西哥,那些没有价值的土地对国王并不算什么损失。”   “但将军从开战起,就没有打算在新大陆为西班牙留下什么吧?也许我老了,对明国的畏惧让我更倾向妥协,但我不是国王的叛徒。”   “如果那些孩子能一直和我站在一起,这个协议应该是个好结果;如果我能和那些孩子一样坚强抵抗,我也能用老人的智慧去帮助他们。”   阿尔曼萨并不认为自己的选择是错的,同样他也不认为贝尔纳尔的选择是错的:“但现在我对自己在这场战争中起到的作用而感到羞耻,放了他们吧,一切已经无济于事了。”   阿尔曼萨口中的‘他们’是那三个骑手,他将依然完整的右手张开,左手吃力地从身上摸出黑曜石做的烟斗噙在嘴上,确认陈沐看见他张开的手,这才摸出邵廷达送他的打火机点燃烟斗上的火绒,深深吸了一口。   “五个,昨天夜里我派出了五个骑手,有两个幸运儿成功穿越将军的防线,毕竟很少有人仔细检查自己这边不是么?”   烟雾在堂中晕开,老阿尔曼萨神态坦然。   “在这场庞大的战争中,一个老人所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也许新西班牙依然会输掉战争,但至少最后一刻,我做了我该做的事情,神明会宽恕我犯下的罪过。”   阿尔曼萨罕见地用汉语说出一句:“用你的道理杀死我吧,此时此刻,我心如止水。”   “说完了?”   陈沐等了很久,见阿尔曼萨不再说话他才开口,兴许是嗓子干了的缘故在他开口时自己的声音让他想起在清远养的那两只大鹅,便慢条斯理地端起桌案上的茶杯细细品了一口。   “咳咳,茶都凉了。”   “是老头儿都这么极端,还是只有西班牙的老头儿这么极端?”   陈沐皱皱眉头,动作还没做完又赶忙抬手在眉心揉了揉,打仗的人发愁多,再这么皱下去他的脸上会长出川字纹,增添凶恶有悖于他温润如玉的形象。   做完面部护理,他才摊开手对阿尔曼萨道:“走了两个骑手我并不担心,我担心的是我和你,你居然背着我给贝尔纳尔送信。”   “我们不是朋友么,你心里没有把我当作朋友,如果你把你的想法告诉我,我会找到更合适的解决办法,尽管我们一个明朝的亚洲经略一个是西班牙的新大陆总督,但我会想出两全其美的办法的。”   “即使不能,我也会同意你给贝尔纳尔送出这封信,信上内容一字不改。”   “在我的旗军发现这些,我请你过来问清楚,你却认为我要杀了你,你们对我的误解太深了。”   陈沐很遗憾地低头,无视杜松等人异样的目光,长长地叹了口气,就好像几天前港口议事厅里目光直视阿尔曼萨,言之凿凿地说要把战争打到天荒地老的不是他一样,道:“你见过我杀人么?没有,因为陈某一直与人为善,与人为善啊!” 第七十四章 胆子   回到土屋的阿尔曼萨仍旧心有余悸,看着带回来跪得走不动道的三个骑手,怀疑喜怒无常的明朝元帅被魔鬼上身了。   不论如何,自己捡了条命,劫后余生的老总督无所事事地在大白天开了瓶朗姆酒,靠在麦秸与泥土糊出的窗台望着退潮的海面一口一口喝着。   眼前关于这片土地的未来,一切都未可知。   村落另一边的港口气氛就要沉重的多,自陈沐把阿尔曼萨及三个信使骑手放走,杜松骂骂咧咧的嘴就没停过,嘟嘟囔囔像个老太婆。   一会儿把胸甲摘了用拳头敲得梆梆响,一会儿又光着膀子说要去操练亲兵准备接下来抵御西军来袭。   奇怪的表现让陈沐觉得亲兵头子比自己还爱演,把狂躁症患者表演得淋漓尽致。   而且这家伙不爱穿铠甲,听说调到自己手下之前好几次别管是上阵匆忙还是另有所好,总爱赤膊上阵,这会儿脱下甲衣黑乎乎的腱子肉上刀疤箭伤像疹豆子一样。   别人去了甲衣是看到身上哪儿有伤疤,他去了甲衣刚好反过来,是看到身上哪儿有好肉。   陈沐觉得杜松有这毛病估计是因为壮、想显摆,自己当总旗的时候没事也好光膀子,当然不像杜松这么混蛋,他是惜命出了名儿,更何况后来认识人多了发现永远有比自己壮的,也就不得瑟了。   但可能杜松到现在也没碰上几个比他还壮的,所以一直显摆。   “把衣服、铠甲好好穿上,一会儿别的将军官吏都过来,看你这德行该怎么想?”   陈沐一直没搭理他,低头琢磨自己的事,一直到他越闹腾越欢这才抬头斥责一句,接着又低头看着港口布防图琢磨起事儿了。   其实阿卡普尔科没啥将军了,剩下的更多是杨廷相、徐贞明这些军府官吏,正经的将军就剩邵廷达、付元、黑云龙仨人,就连黑晓那些都跟着邓子龙走了。   情况也正如阿尔曼萨写给贝尔纳尔的信那样,阿卡普尔科目下确实空虚,防务空虚得很,满打满算兵员不足三千,还要据守南北相距近五十里的两条要道。   “帅爷我是急啊!咱们情报人家一清二楚,一旦发兵过来……”   陈沐接过话抬眼问道:“一旦发兵过来,打不过?”   “呵!小小蠢贼贝尔纳尔,杜某束发从戎,假单我一人也可持刀冲阵取其狗命,自是打得过!”   看把你能的!   陈沐倒也没打击下将积极性,道:“天热躁得慌你就多喝点茶水,打得过你不脱衣服也能赢,打不过你脱了衣服也没用,穿好甲胄能多砍几刀。”   杜松好在狂躁归狂躁,但即使在最狂躁的时候也还能听得进去陈沐的命令,偃旗息鼓任由家丁给他穿戴好甲胄,这才上前问道:“大帅为何不杀了他,做出如此泄露军机之事,理应处死。”   “即便不杀,也该派人将那两个走脱的送信蠢贼追回呀。”   陈沐望着布防图心中左右摇摆,没理会杜松的疑惑,长出口气抬头道:“当下应将两部兵马收回,仅留斥候刺探,集结兵力于港口布防。”   “可我们刚在两处要道修成工事,填了又有些可惜,是该冒险让两部继续据守,还是填掉工事收缩防御呢?”   其实这一问题在大多数情况下不应该是选择题,此时让陈沐疑惑的原因也只有一个,在根源上,他觉得兵将守得住——即使西军可能会以多倍兵力来袭。   “别守啦,敌军已知我军部署,此时应变动军势。”杜松两只黑手一拍:“主动出击,别要港口啦,两条路,我们只选一条,直攻其墨西哥城!”   “要么狭路相逢,我军未尝无一战之力;要么西军得港口,我军得墨西哥城。”   还真别说,杜松这说着玩一般的换家战术,要真能施行对明军还是有利的。   不过施行上有很多硬伤。   比方说:“西军若并未出击呢?”   杜松被陈沐问住了,就听陈沐接着道:“杀人容易,但人杀了就真没了,再想补救也没机会,留着难免没有能用上的时候。”   “况且我以为,让那两封信送到贝尔纳尔手中于我军并非坏事,贝尔纳尔先前不敢出击,此时更不敢出击了。”   “这是为何?”   “半月之前,邵廷达让阿尔曼萨给贝尔纳尔手下另一军团长写了封信,这封信会被送到贝尔纳尔手上,一封反间信。”   陈沐向后坐正了身子,道:“信上的意思就是那个名叫赫苏斯军团长及其部下好几个连队长官都要杀贝尔纳尔,信落到贝尔纳尔手上,你说他信不信?”   杜松根本不知道还有这事,一时间长满肌肉的脑子没反应过来,轻轻晃了晃脑袋。   过了一会杜黑子才反应过来,道:“他要是那时候信,就得先对付那个军团,弄不好还会酿成内乱,兴许现在手上只剩三四千兵力了。”   “那他要是不信,这次阿尔曼萨的信,他也不会信?”   陈沐轻笑一声,闲着没事干的手在桌案边沿抚过,道:“就是这个道理。”   “上次的信可能信也可能不信,信了哪怕他们自己不打仗,贝尔纳尔既不敢让赫苏斯独自率军来,也不敢让赫苏斯部留守墨西哥城,情况只能更坏,两支军队因猜疑互相牵制。”   “他要是不信,这次的信对他来说是真是假,他敢信么?又凭什么认为这不是又一次诱敌呢?”   陈沐说着脸上那股傲劲又出来了,俩手合在身前,对杜松道:“这信让贝尔纳尔看见是有好处的,至少他知道,我陈某人手上能调动的兵力至少还有三千。”   “廷达步骑二千,自登陆纵横四百里,一部偏师白马河畔打穿埃雷拉军团,黑云龙百骑下银城,吓得贝尔纳尔到现在都没敢从墨西哥城找过来。”   “别管他信不信,墨西哥城已经知道陈某人最少有三千人马就在这安营扎寨,他敢来么?”   这才是陈沐一直对此感到轻松的底气,亚洲经略抱起手臂,微撅着嘴缓缓摇头,道:“我借他俩胆子,赶紧离了墨西哥坚城与我野战。” 第七十五章 信任   贝尔纳尔对来自阿卡普尔科的信心思复杂。   用一句后来的话来说,贝尔纳尔看见信时心里想的是:你个糟老头子坏得很。   第一封来自邵廷达的反间计并未达成效果,贝尔纳尔并没有对赫苏斯产生猜疑,直接以代理总督与军团长的名义将信上提到名字交给西印度委员会,审查无误后又官复原职。   君权与军权天生猜疑,但军权与军权之间天生信任,在贝尔纳尔还未将自己摆在新西班牙总督的心理位置上时,反间计很难奏效。   但也不能说邵廷达的反间计全无效果,其潜在效果甚至比贝尔纳尔直接杀掉赫苏斯还要大,风言风语在纯血军团与混血军团之间生根发芽,墨西哥城流传着将军之间互不信任的传言。   “这封信会是真的吗?”   拿着阿尔曼萨第二封信,贝尔纳尔对一切感到怀疑,不知出于何种目的,他没有在军事会议上拿出这封信,而仅于自家官邸苦思冥想。   因为头发大把大把掉,还是想不出得体的应对之法,脑子不够用了。   本身就是个参将,突然拔高了做总督,实际上并没有太多作为总兵官的才能,偏偏明军稳扎稳打,还用上阴谋诡计这些障眼法,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因此哪怕明军所有布置他知道的一清二楚,也没办法迅速做出决断。   做将军的不能怕,一旦心里怕了,后面就一步错步步错。   按兵不动怕贻误战机,发兵征讨又怕落入埋伏。   这种心理内耗让贝尔纳尔发挥不出一个决策者应有的才能,但问心无愧的赫苏斯军团长却有充足的时间准备战事,推开代理总督官邸的门。   “阁下,我从一百三十三名溃军中收集到埃雷拉河畔明军作战的情报,基本将其步兵在战斗中的军阵形式总结清晰,不过关于敌军骑兵的情报依然不清楚。”   赫苏斯看上去比死掉的埃雷拉年轻些,长得不像个武将反而像个文官,来找贝尔纳尔也没有穿戴铠甲,只是黑色长裤踩着皮靴,上身穿一件洗得发黄的亚麻衬衣,披散在肩头的大卷发与朴实的装束让他看上去像个流浪画家。   其实这正是贝尔纳尔对反间计并不确信的原因,这个混血军团长看上去根本不是那种会篡权的人,恰恰相反,毫无物欲并无多少对权势的渴望让他成为一个善于听命行事的人。   也正是赫苏斯向西印度委员会提议,将埃雷拉军团阵亡的那条河以埃雷拉的名字命名。   他说:“多份情报都将明军骑兵描述拥有最先进的燧发手枪、射程短而威力大的破甲弓箭、擅长劈砍的轻型马刀、用于冲刺与刺杀的两种长短不一的骑矛,马背上威力强大的长刀与长斧,还配备一种短柄有圆头类似钉锤的破甲武器。”   “在铠甲上,每个人都拥有胸甲、保护肩膀与手臂外侧的护臂、保护完善的头盔与保护小腿的铁靴套,大腿上似乎使用的是一种外层蓝色棉布但不畏刀剑的战裙。”   “奇怪的是他们装备如此多的武器与沉重铠甲,却骑着驴子一样的小马,阁下觉得可能么?”   溃军嘴里的明军骑兵都是能揣两根长矛背三口长刀大斧还能从胯下掏出鸟铳来一套扫射的神仙。   那不是明军骑兵,那是武器贩子。   其实黑云龙的骑兵不论人马都远没有这么神,北洋战马遴选标准为载一百八十明斤日行四十里,连续行军三日。   骑兵甲具皆备,有些人还会在行囊中带绵甲内衬的备用甲片,但不太多,况且谁都没有三头六臂,难以背负那么多兵器。   他们当中有些人会携带长刀、长柄斧与长柄铁瓜,但大多数是在骑矛与长枪二者之间选择其一,此外腰刀、马刀、战剑、骨朵、短柄铁瓜中携带两样,重骑弓、轻骑弓、燧发手铳之间选择一样,再加上一面圆盾基本上就构成了他们的全部武备。   而且在远程兵器中因北洋新兵大多募于良家子弟,不熟骑射,相反都由最优秀的新军步兵中晋升,因此大多数会选择携带手铳。   贝尔纳尔近日以来已经被自身内心压力压得透不过气来,严重地影响了他的判断力,笃定地点头道:“可能!”   赫苏斯无奈地抿着嘴,并无丝毫赞成之色地点头,干脆略过这一话题道:“根据交战情报,我对明军步兵阵形做出分析,他们在会战中会以横阵迎战,拥有高昂的士气与不畏死亡的勇气,以大量火枪同时射击。”   “侥幸活下来的方阵士兵对他们的战术极为恐惧,如果他们不是和我一样的混血儿现在都会吵着要回旧大陆种地了。”   对此贝尔纳尔嗤之以鼻:“每个肮脏的逃兵都会这样说,给他们的怯懦寻找合适的借口,所以呢?混血儿的身份会让他们更富有勇气?”   “并没有。”赫苏斯依然风度翩翩地摇头,甚至还有闲心说废话,道:“因为他们是混血儿,只能吵着留在新大陆种地。”   若是以往,贝尔纳尔应该会在这个时候仰头大笑来附和部下军团长的幽默,不过此时赫苏斯也知道代理总督没有那份闲心去发笑,果断继续说着自己的结论。   “我们的方阵在明军开枪前交替射击近十次,但明军几乎没有伤亡,可只要明军开枪,逃生的士兵说他们身边的方阵就没人了,我认为这是因为他们的火枪多。”   “为此我召集了城里的贵族,从他们手上筹集到一千六百支火绳枪,在军团中组建五个火枪手连队,以在接下来的战斗中为我们取得优势,同时还招募到一些游手好闲的雇佣兵,以补充军团的损失。”   “敌人有强大的骑兵部队,墨西哥城的街道太过笔直,固守对我们没有益处,相反一旦明军进入街道,我们的士兵会因担惊受怕而溃逃,不如让战争在更适宜我们的野外开战,与明军打一场会战,赶在海战分出胜负之前。”   贝尔纳尔面露异色,道:“为什么要赶在海战分出胜负之前?如果海战胜利,我们就已经获胜了。”   “没错,赶在海战之前的原因与战争没有关系,战争至此,阁下毫无作为,如果这场战争就这样结束,在西印度委员会眼中阁下不但毫无作为,还将老总督驱逐,那么等待阁下的将会是什么呢?” 第七十六章 回头   阿兹特克官道山拥有古老历史的柱石注视着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切。   道路微微震动,两匹高大健壮的安达卢西亚马呼啸而来,两名穿深黄板甲衣的斥候先后驻马,前面一骑提长矛左右游曳,后面一骑提一具上好弦的钢弩。   板甲衣侧重板甲二字,在阿兹特克人的棉甲基础上内部钉着或大或小的甲片,密密麻麻将整个甲衣覆盖,与布面甲基本相同。   这种从重量上很重的‘重骑兵’似乎不应担任斥候这样明显需要轻量的使命,但事实上在西班牙本土的斥候骑兵比这更过分,他们的板甲骑士有时候也会担任侦查任务。   整个欧洲除了西班牙就没这么干的。   西班牙贵族太多了,有地的骑士爵士是贵族、没地的收封也是贵族、养羊的麦斯塔是贵族、新大陆探险家更是成批量创造贵族的职业,尽管国王与国家破产好几次,但西班牙人——就是有钱!   哪怕最大的利润被米兰人被尼德兰人赚走,他们依然就是有钱!   因为在大多数时间里,虽然米兰与尼德兰赚走了西班牙大部分金银,但米兰和尼德兰是西班牙的。   当步兵军团与剑盾兵取代下马骑士,西班牙的破产骑士与轻骑兵抢活儿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没办法,生活所迫。   两名重甲骑兵在扫视周遭后继续向前,紧随其后的三刻之内,四个由骑手、步兵组成的斥候小队先后经过这里沿着官道向西走去,那是明军实际占领阿卡普尔科港的方向。   随后方阵兵有节奏的步伐轰踏而来,高举着哈布斯堡十字与新西班牙十字旗的军士喊着口令,军队旁徒步前行的军士长转着手上的指挥杖,严厉的目光不时从行进的军阵间扫过。   当纪律严格的西班牙方阵兵离开,新西班牙征召兵的凌乱步伐给这条官道增添生气,紧跟着是贵族或者说骑士队伍。   这些人并无军衔,甚至并非西班牙职业士兵,尽管他们自幼训练武技,此次受西印度委员会征召,在战争开始后自哈瓦那、巴哈马群岛集结于墨西哥城,为了神明与国王的荣耀加入这场战争。   每个贵族身侧都有或多或少的骑手、步兵跟随,有些人带着他们的扈从,有些人干脆本身就有自己的征服者连队。   为应付这场事关新西班牙存亡的战争,甚至连在迈阿密与庞大原住民进行拉锯战的殖民者都赶了过来,站在明朝的对立面投入这场战争。   毫无疑问,他们装备精良。   贵族们的军队很难与商人的护卫区分开来,这个时代在后勤供应上他们依然保留着中世纪的方法,当正规军倾巢而出,问询赶来的商人便蜂拥而至。   因为总有落单的骑士喜欢伏击商人,这必然影响了商队护卫的素质,有些商人也像那些贵族一样拥有自己的护卫团体,甚至在新大陆拥有自己的连队,雇佣从正规军退伍的精锐之士作为护卫首领。   在做买卖时,一支看上去武装到牙齿纪律严明的护卫连队能显著增加交易的成功率。   卖武器的、卖药的、修盔甲的、卖零食的、钉马掌的、卖草料的、卖马具的,甚至会出现商人赶着战马、黑仆人推着老旧的射石炮、炮上坐着妓者,跟随军队徐徐前进。   没人注意到,每当他们经过一段路,道旁林中枯木与腐叶堆积的参天大树下或枝繁叶茂的大树上,一双或几双眼睛突兀地睁开,冷漠地注视着一切。   这些人可以几个时辰一动不动不吃不喝,只有在大队行军的间隙才伸展覆盖潮湿泥土与腐叶的肢体,从地下刨出包裹内干硬的烧饼,混着事先掰好的酱饼丸咽进肚里。   随后继续闭上眼睛,在腐叶与枯枝中安静听着远处官道上喧闹的行军声。   在终于确定行军已经结束,素色中单带着泥泞泥土或身上扎满树叶的男人们有些从泥土中站起、有些自树上爬下,活动几下僵硬的身体,从灌木丛中找出隐匿的武具穿戴好,返身隐入丛林之中。   林满爵在一旬时间里给自己在墨西哥城西边的丛林里盖了三座房子,他最钟意树上的那个,地底下那个太潮、地上的那个离河流近方便洗澡可又太容易受到虫子袭击。   第一个游击旗军向他报告西军大举出城的消息时老将军正给树屋的睡垫下扑上一层松软的棕榈叶。   “这么快?”   林满爵慢条斯理地从树上爬下来。   他还以为游击旗军们要在墨西哥城外三十里住上一俩月呢,新家都收拾好了。   “情况不妙呀,大帅觉得咱有当野人的天赋,丢到外面就不管了,当下港口守备空虚,西军这么大阵仗。”   林满爵嘴上说着情况不妙,动作却一点儿都不着急,抬手慢悠悠挖着耳朵,看了一眼指甲盖黑乎乎的污垢弹飞了,这才对寻觅而来的部下道:“先别着急,北边去塔死,塔斯科的官道,西军没走?”   “没有,就这一条路直通港口,人马断断续续走了俩时辰,前面几千像军队,后面几千像踏青。”   “踏青,西夷又不过清明,追不上了,他们要是过夜还能试试。”   西军走官道,一天走二十里也不累,他们在山间密林穿行,一天能走七八里就算运气好,还容易遇到意外,就算散开了速度也很难比得上人家大部队在官道行军。   别说游击军的兵员如今散布于官道南北,就算集结一处也难以追赶更不必或与西军会战了。   游击旗军不明其意,兴奋道:“今夜夜袭?将军,我看他们男的女的都有,夜袭多半能赢!”   林满爵缓缓摇头,从腰间摸出烟草叶子闻了闻,道:“报信,去挑几个腿脚好体力足不迷路的后生,今天夜里不歇,一路往西跑,务必后日早上将此事报于陈帅。”   “此外,挑人把我的马骑出去,咱就这一匹,骑去塔斯科,那还有黑将军部下骑手,让他们把消息骑马走那边官道告知陈帅……但愿赶得上。”   邵廷达没带炮兵与长矛跟西军军团野战的亏林满爵是知道的,他才不会让自己的部下也吃一样的亏。   跟西班牙军团打仗?   打个屁。   “去传令,各个营地将辎重都先放下存好,每人带三日水粮,集结到官道上去,后三个百户去探墨西哥城,要是守备空虚就夺了,戒备森严就跟上。”   “剩下的人呀,咱也走官道去,跟着西军车辙走,他走咱也走,他停咱也停,等他回头。” 第七十七章 里甲   游击旗军翻山越岭,哪怕形单影只易于行动,日夜兼程还是比不上西军大部队于路况良好的官道上行军。   斥候赶到南谷道时,守将邵廷达已经在布置防务了……一个百户部朝半山腰上调度,六个百户部钻进已经修好的障墙战壕,骑兵马队在后方往来游曳,炮队旗军推着大轮火炮急赴阵地。   邵廷达目光扫过近四里的宽大峡谷,口中念念有词:“火炮装填七十五息,七十五息老子能跑四百步,四百步四百步……哪他娘是四百步!”   身旁亲兵问询带着木牌纵马飞驰而出,片刻后将木牌插在四百步外的树旁,向邵廷达高高挥舞着手臂。   邵廷达不禁莞尔,他知道哪儿是四百步,只是嘴里自己跟自己生气,但眼看着旗军都跑出去了,便顺着高声喊道:“六百步,插在六百步外!”   喊罢邵廷达就转头对旗军问道:“大帅与老付那边的援军还没过来?”   他需要火炮,更多火炮。   也需要援军,更多援军。   南谷道西十二里外的港口,莲斗伸展了手臂一声高呼,耸着肩膀手按腰刀向东迈开快而急的小步,身后甲衣碰撞之音不绝于耳,扛着鸟铳背负携行的亲卫旗军快步赶赴南谷道。   马背上的杜松系紧发巾,自马下亲随手中接过高顶笠盔扣在头上,铁甲片外罩绘龙纹蓝布面的顿项发出清脆碰撞的响声,他转过头对家丁骑兵挥手,战马迈着整齐的小步向前踱去。   港口村落北方的道君庙,陈沐抱着头盔从庙里走出,身上还留着拜神留下的香烛气,他转头对本地才上任没几日的原住民庙祝用西语叮嘱道:“鼻子烧的不好看,等打完仗让人再烧一尊。”   说着他扣上头盔,道:“我们走。”   庙门外,十余骑从整装待发,送行的文官各个肃容谨慎,只有邹元标哭丧着脸,像狼群中混入一头哈士奇。   陈沐向军府一众文官拱手,转过头又转回来,盯着邹元标:“你什么毛病?”   “大帅,玉米地,杜黑子进玉米地了!”   这是废话,棉花地太矮、甘蔗地太硬,只有玉米地能连人带马藏着,又离峡谷口的开阔地接近,是极好的伏击地带,杜松不带骑兵去那儿猫着还能去哪?   陈沐回首指指邹元标,没再搭理他,翻身上马带着亲兵与旗鼓及两门镇朔将军炮的队伍离开港口村落,紧随其后的是军府文官杨廷相、徐贞明等人率领百姓去往海岸避战。   没人会呆在坚固的港务小楼里。   在一片泥土木头与麦秸秆修筑的民居里那座白墙橘瓦的二层楼太过引人注目,虽然那是很好的天然高点,能用来观察除邵廷达部阵地之外的战场,但那并不明智。   这个时代欧洲只有两个地方能独立铸造长管铁炮,英格兰与尼德兰,但青铜炮是大家都能铸造的,尽管性能稍好点,但青铜炮贵了许多倍。   值得一提的是历史上的红夷大炮就是打捞荷兰战船舰炮而来,并且仿制铁铸上没有遇到问题,这是在那个时代冶金工艺很厉害才能拥有的成就。   通常重达千斤的火炮,除了射石炮那种怪物,交战中常用距离也就四百步,但其最大射程达到六七里并不出奇,陈沐可不想在这座明显是靶子的港务小楼里挨揍。   万一打准了呢?   邹元标被陈沐瞪了一眼,自己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可眼看着杜松率领着陈沐的家丁骑兵钻进绿油油的玉米地他就心里堵得很,眼睛瞟到阿尔曼萨和阿科斯塔俩人看着明军变动大眼瞪小眼,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赶快去带百姓离开,在这儿磨磨蹭蹭的,这场兵乱就是你招惹来的!”   阿尔曼萨对明军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觉得像邹元标这些文人都是明国贵族,别说对旗军颐指气使,就连对他、对阿科斯塔说话都像在使唤仆人。   对待大多数有身份的人,他们像使唤仆人;对待没身份的他们口中的‘百姓’,又像教训子女……喔,对了,邹元标还是能好好说话的,陈沐会骂他,但他觉得这并不是因陈沐的身份是明军元帅的原因。   鬼使神差,阿尔曼萨并没对接受邹元标‘指派劝告百姓离开’的命令有什么诧异举动,而是赶在邹元标挥舞手臂让原住民离开时面色诡异地问出一句:“陈将军的父亲,是明朝的大贵族么?”   邹元标只是瞥了他一眼,心说这欧罗巴蛮子是给猪油蒙了心吧,陈沐的族谱儿有什么好好打听的?   杂乱的村落中,原住民百姓经历着从未有过的体会,他们一直在担心西军会再打回来,明军占领这里的时间虽然短暂,但对他们非常友好,既没有抢劫作乱,也没有指派他们做什么事情。   即使需要人工也会按天发下工钱,并承诺将来这里会有固定的市场,这些碎银能让他们购置像样的家什与衣食。   更何况还给他们分下土地,尽管清丈田亩的工作仍在继续,大多数人还未分得田地,可仅仅是陈沐将所有俘虏放掉任由他们选择去留就已足够令人感激。   唯一的遗憾是教堂被袭击发生那个夜晚的炮火被轰塌,似乎明军也没有重建的意思。   他们受西班牙人数十年统治,信仰如同吃饭喝水般必要,只是没人敢向邹元标提意见……事实上,大多数人并没有总见到邹元标的机会。   人们担心西军来袭会结束这一些,让这一切像短暂的梦,梦醒后继续作为西班牙人的奴隶过完自己一生。   没想到明军会在西军来袭的消息中选择带他们去躲避战火,愿意走的被带着,不愿意走的被强行带走,在海滩上排出漫长的迁徙队伍,明军并未专门派遣军队保护他们。   离开村落前,黄册上二十多个里长跟着邹元标的随从领取长枪、刀盾与战利中的弓箭,自里中选出年轻力壮的后生担当差役,沿途保护里下百姓,扶老携幼逃离战场。   明朝到这个年头已趋于瓦解的基层组织,在大洋另一边的新大陆焕发生机。   直至遥远峡谷传来炮火轰击的回音,人们知道,战争开始了。 第七十八章 滚滚   邵廷达想过自己也会有被人用炮轰的时候,从他关炮第一次在广州府城下发威时他就这么想过,心里对这种情况怕得很。   一炮过来,别管穿不穿甲骑不骑马,人都没了。   当这一幕真的发生在眼前时,他怎么就这么想笑呢?   西军前沿骑兵在千步之外集结,四五里宽的峡谷说宽不宽、说窄也不窄,他们似乎认为那是相对安全的距离,因为躲在障墙战壕内的明军并未放弃守备优势向他们发起突击。   在骑兵的掩护下,最先赶到的一些缺少甲胄兵器的原住民以及少看上去就是乌合之众的雇佣军,在官道两旁清理碎石并试图清除明军布下的防御设施。   并没有防御设施。   明军在障墙战壕外十步挖了三道壕沟,五十步至二百步交替布放了拒马、官道以外的草地撒下铁蒺藜,但二百步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本来邵廷达是想埋下些制作简单的地雷,但这个想法因明军在港口的备用火药不够充足而否掉。   返航明朝本土的辎重船队最重要的命令就是秋天带足够的硝石过来,是硝石,他连火药都不要,这里并不缺少硫磺和木炭,运送硝石能让他们制作更多火药。   明军的粮食还有许多,亚洲的农作物与遍地跑的火鸡极大丰富他们的食谱,他们面临最严重的问题就是火药不足。   邓子龙率舰队携带足够打一场大型海战的火药离开后,火药储备最多的阿卡普尔科港火药告罄。   当然旗军所用火药还是足够的,但即使算上金城状元桥、麻县麻家港这两处仓库,他们的备用火药也不够再让舰队满载武装一次。   西军这一次军阵展开选择大方阵,并使用上千名火枪手在前、更多长矛手在后、中间掺杂剑盾手的阵形,将两翼完全交给骑兵,声势浩大。   在浩大声势的方阵与两翼轻骑兵的空隙间,十几名士兵推着四架佛朗机炮小车摆在军阵前沿。   四门,锻铁条式小口径佛朗机,架在四个小轮儿一样大的小炮车上,摆在拥堵峡谷看上去不止五千的庞大军阵前。   邵廷达跟陈沐打仗,只有第二次上战场镇压叛乱时见过类似的情形,但即使那个时候,作为总旗的陈沐手底下都有碗口炮与大佛朗机炮。   本来邵廷达还觉得需要用手上八门十斤镇朔将军跟他们对轰一下,开战前尽量轰坏敌军炮队,但看这架势……他并不觉得这四门小炮值得浪费火药跟他们轰。   但火药包、垫木与炮弹已经在西军停驻千步时塞进炮膛,他的炮兵必须要轰出这一阵。   邵廷达抱着手臂从障墙后用望远镜看着对面四门佛朗机炮,对左右道:“告诉炮队百户别急着轰,等敌军前进后打人,然后放到六百步再打,轰这小炮浪费了,还不一定打得准。”   “告诉各部,一会敌军发炮就蹲下。”   命令是这么下的,其实下不下他麾下旗官都知道该怎么做,他只是担心有旗官托大造成不必要的伤亡。   毕竟在明军的操典上,像西军所使用的这种小口径佛朗机炮,最大射程才二里远。   贝尔纳尔骑着高大纯白毛色的战马于阵前来回走动,他知道明军在峡谷设下工事,但这工事看上去非常简陋,因此希望直接劝降,但依照欧洲习惯自己骑马过去与明军指挥官见面又不太敢。   毕竟从先前的战斗中看来,明军似乎没有这个习惯。   最后他派了个骑手,单人策马举着新西班牙十字旗奔至两军正中看着这边,意思很明显了。   邵廷达这边也派了个懂西语的骑手过去,没多久带着一脸埋怨回来,对邵廷达报道:“将军,劝降的,说他们有一万军队,大炮什么的,屁话特别多。”   “发……先别轰了,军医给我弄面白旗和笔墨来,他们不是乐意挥旗么!”   邵廷达才不信西军有一万军队,双方兵力都基本门儿清,谁糊弄得了谁啊!   没过多久,白布送来,邵廷达挥毫画了个熊猫头,让骑手给对面送去,道:“跟他们说,投降的时候挥这个,食铁兽。”   他还是偶然听赵士桢说起古代晋朝投降的时候就要举起吃竹子的貔貅,他觉得战场上挥舞这样的旗帜非常蠢,是羞辱敌军的好帮手。   旗子交到骑兵手中,邵廷达还不忘叮嘱两句,道:“先给他旗子,再说告诉他投降用,手按着刀别离太远,等他先回去。”   双方交割降旗的过程倒没像邵廷达担心的那样拔剑相斫,就是望远镜里西班牙骑手都傻了,提着熊猫旗看了半天,这才无可奈何地走马回阵。   欧洲人没见过滚滚。   谈判的骑兵对这面降旗没太大反应,但贝尔纳尔不一样,气急败坏地将白旗丢在地上,马蹄踏下的同时向炮兵下达轰击敌阵的命令。   四门佛朗机炮旁边的西班牙炮手早有准备,火绳缠在长杆奇形兵器上引燃火药,转眼垫高炮口的佛朗机便将炮弹向远处打去。   邵廷达有掩体保护的步兵并不对这几门小炮发射有什么反应,只是都依照军令蹲下把自己可能露在障墙外的脑袋收回去,真正害怕的是他们后面黑云龙的马队。   一听要放炮了这些马军面面相觑,却受限军令不敢乱动,只等黑云龙下令这才整个骑兵方队在峡谷口变出横队打马向后退去,一直退出二三百步绕到谷口一侧这才放心。   不过刚绕过去黑云龙就制止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又打马往谷口探过去,他想亲眼目睹战况。   炮弹呼啸着向明军阵地打来,那边的西班牙炮兵已经卸下冒烟的子铳换上另一个弹筒准备发射了。   一颗炮弹打歪了飞到山壁,又重重落下来在土地上砸出个坑;一枚小孩拳头大的炮弹则砸断一根拒马后飞跃三十余步坠在地上;还有一颗则非常干脆地嵌进明军工事前十几步,兴许是入射角度的原因,弹都没弹起来。   唯有最后一颗非常精准,直朝着邵廷达所在的一截障墙打来,二者碰撞时发出怪异的声响。   哐!   障墙后拄雁翎刀半蹲在地的邵廷达笑了,木骨、水泥、砂石结构筑出的障墙,虽然不厚,修筑也是为防备西班牙重型火枪的,但对这种小口径佛朗机炮,依然有着无可比拟的防御! 第七十九章 吃饭   试探性轰击一直持续到傍晚,明军阵地像个憨厚的壮汉,对恶作剧毫无埋怨,永远用心平气和的溺爱眼神相隔千步望着贝尔纳尔。   西军炮队没有气馁,似乎不用火炮把明军工事摧毁就不会发起进攻般,不断用那四门小炮向障墙轰击,这确实是有用的。   在第三次重新填充四门佛朗机炮共十六个子铳时,西军炮兵即使间隔千步距离,也已能至少准确地将两颗炮弹投射到障墙上。   只是无法击穿。   充足的时间、不会还手的目标,让西班牙炮兵于一个下午的时间里向阵地投射出两架马车的炮弹,极大减轻辎重的负担,但对面的明军阵地依然和他们来时一样。   还报废了两门炮。   “谁能告诉我,明朝人为什么要在峡谷里修出这样坚固的工事,那些奴隶在种玉米时从未表现出惊人的力量天赋,为什么能把条石运到这里让明军修出防线?”   贝尔纳尔有些气恼,尽管他的部队没有任何损失,比埃雷拉接战两个小时全军覆没要好得多,但几千人在峡谷这样的地方看了一下午打靶,结果靶子没事炮却先坏了,这种情况本身就非常气人。   “整个下午,除了一颗炮弹把棚子打出个窟窿,我们还做了什么?”   被起名为耶稣的赫苏斯对此也感到气馁,宽度接近半里格的峡谷散步超过十个矮小城堡般的障墙,纵深交错地布出两条坚不可摧的防线,他整个下午都在研究如何攻破。   “不攻破防线就进攻是不可能的,他们在学习,那些工事的布置,和我们的军团连队展开后布置一样,中间闪出缺口,由后面的方阵补上,只要军团攻进去,就会像印第安人攻进我们的方阵一样,受到来自多个方向的打击。”   “而在工事布置上他们也在学习,那些石墙表面覆盖了草皮和土,与棱堡外墙相同,能消去炮弹的部分冲击,内部应当为木头与坚固的条石,回旋炮无法摧毁。”   实际上赫苏斯心中最大的疑问,是那些几十米宽的墙壁究竟有多厚,他对贝尔纳尔开口道:“我们爬到峭壁上的瞭望手应该会带回关于工事更多的情报。”   “我认为现在最紧迫是要将雨棚及阵前木墙搭建起来,今天的风有些大,天阴得也比往常早,夜里可能会下雨。”   赫苏斯用鼻子尝尝出了口气,道:“下雨不好,我专门为明军准备的火枪手连队会派不上用场。”   “不,明军的火枪比我们多,多得多,下雨很好。”   贝尔纳尔摇头道:“你应该把这个消息告诉后面的商人,如果下雨的话他们的射石炮就没用了,今天夜里,我要用两门射石炮推进到能击中工事的距离,但一个银币都不会付给他们。”   “如果那两门重炮能派上用场,胜利后我会付给他们十分之一的战利品。”   “别管什么方法,用射石炮轰,下雨了就用剑盾兵和骑士杀进去,我们的时间不多,必须尽快攻进港口。”   贝尔纳尔走到门口,撩开白色的帐帘,阵前的方阵兵已经换了一批,士兵因疲惫而松懈,仅仅一个下午士气便急转而下。   无法摧毁工事极大地打击了士兵们对获胜的信心,尤其面对多个战场多次战胜他们的明军。   至少战斗进行到此时此刻,整个过程如果传回旧大陆将成为跟随贝尔纳尔一生的笑柄——战斗从中午打到傍晚,明军一枪未发、一炮未放、一人未死。   反倒西军四名士兵因火炮炸开而开膛破肚。   “海战应该已经开始,最快只需要四天,明军骑兵就能从北方绕到我们身后,进攻必须要快。”   赫苏斯看了贝尔纳尔一眼,他能感觉到,坚固的工事不但瓦解了士兵对胜利的信心,也瓦解了贝尔纳尔的。   虽然说他们只管打仗,以后的事情不需要他们这些人考虑,但现在这种气氛谁都能感受到——如果这次战斗再输掉,整个新西班牙以后没人会敢于同明军作战。   哪怕还有足够的兵力,明军的威望都将使每一个西班牙士兵充满畏惧,听到明军来袭的消息便会丢下武器逃跑。   就像法国军队战场上与西班牙方阵狭路相逢时所做的一样。   仆人在贝尔纳尔耳边说了几句,替主人去军阵最后寻找商人们谈使用射石炮的事,没过多久就有头上插着火鸡羽毛的印第安人从北方崖壁下灌木中钻出来,直奔白色军帐的方向跑来。   爬上陡峭山壁观察明军是很危险的事,同时也很困难,整支军队都没几个人能爬上去后像没事儿人般再爬下来,跑回来的印第安人即使在他自己的部落里也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们的墙有这么宽。”侦察兵比出自己小臂那么宽的距离,又觉得不太确定,扩大到整个胳膊道:“也许这么宽?”   赫苏斯的脸色不太好看,隔着遥远距离让侦察兵观察一面障墙,也许这本身就是一个愚蠢的决策。   他追问道:“那明军的布防呢?工事之外,他们有多少士兵?”   “下午有两支军队赶到,八百人?还有骑兵,他们一会出现一会跑走到峡谷那边,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看上去不多。”   看上去不多,那就是实际上很多?   “那他们的意志呢?我们的炮在不停轰击他们的时候,他们的人在做什么?躲在石墙后瑟瑟发抖?”   脸上纹着图案的侦察兵很认真地摇摇头,“没有,他们在石墙后一直有人,不停轮换,一队人从后面补上,一队人从石墙撤出,他们可能这样调动了六遍。”   “六遍,这是在做什么?”   贝尔纳尔百思不得其解,扪心自问如果有工事,他的士兵不会这样不停调度,明军这样不保存体力是为什么呢?   侦察兵想了想道:“可能在吃饭吧,峡谷那边冒起了烟,那些骑兵一队队出现,马上都带着东西,在石墙后放下再离开,一会又再回来。”   贝尔纳尔感觉自己额头的大筋猛跳,脑子有些疼。   吃饭?   他说明军在吃饭。   这些混蛋到底懂不懂尊重人?   我在进攻他们,以至少四倍的兵力优势进攻他们,四门佛朗机炮一分钟能打出八颗炮弹,他们吃饭?   “对了总督阁下,刚才,就在我快回来时,明军有两队人撑着和石墙颜色一样的布往前走了很远,他们好像把炮弹都捡回去了。”   新西班牙代理总督特别生气。 第八十章 夜袭   邵廷达也没办法,西军来袭的消息本就耽误了他的旗军饭点儿,眼看着他们那小炮砸不坏障墙,不趁着这会儿吃饭还要到什么吃饭?   总不能到晚上吧,那就饿一顿了。   秉承着他哥陈沐一贯要让旗军吃好的观念,即使在打仗的过程中,邵廷达也不愿意让自己的部下挨饿,他的旗军不但在西军炮队攻击的时候吃饭,天黑下来后陈沐还专门派人过来吩咐辎重百户,给前线旗军加了个肉菜。   野牛肉辣炒仙人掌。   全部就地取材,麻贵从麻家港带过来的巨型野牛宰了三头,西班牙人种植园里的洋葱、辣椒能收的都被收到港口仓库,还有遍地的仙人掌统统派上用场,让旗军饱餐一顿。   北亚遍地乱跑的野牛群是好东西,可惜太少了,麻贵的船队只带了十几头用陷阱捕到捆束起来的野牛,这种庞大而凶猛的动物捕猎对军队来说并不困难。   二百年前沐英在云南用火铳手三排轮射的方式放翻战象就证明了这世上再大的动物也无法对抗成群的人类,这像一句废话——连成群的人类都对付不了结阵的人类。   但捕捉很难,驯养更难。   陈沐都打算在东洋军府重拾练兵了,就在北方草原上,天天吃牛肉,想不壮都难。   “林将军在西军身后?”   如果说西班牙人雷声大雨点小的进攻还让陈沐对局势有些担忧的话,那么在他得到林满爵派人翻山越岭送来消息后心里一点儿都不慌了。   不过林满爵送来的情报也是喜忧参半,尽管贝尔纳尔在战前劝降中说了自己有一万名战士,但不论前线指挥守备的邵廷达还是后方的陈沐都不相信西军真的有一万人。   可林满爵的消息证明了这个说法,贝尔纳尔真的集结了一支万人规模的军队,不过起到的是反效果,陈沐以赵士桢为首的幕僚对贝尔纳尔嘲笑得更厉害了。   “一万人,大帅,他一万人才有四门小佛朗机,还炸了两门!”   这场守备战赵士桢跳得比谁都欢,陈沐不止一次听他重新提起在居庸关徐达庙里述职那天他设计出的迅雷铳。   “大帅,倘若此时我军有迅雷铳,只消三十支架放障墙之上,待敌军近身突来,电光火石间放他二百铳,辅以六百旗军轮射,就算其千军猛冲也要被击退!”   “还真别说。”陈沐发现西军没有大口径重炮后又重新回到港务小楼,收回望着窗外静谧夜色的目光,对赵士桢道:“我发现常吉你纸上谈兵的本事越来越高了。”   赵士桢说得对,如果有几十支多管迅雷铳武装前线旗军,在每段障墙两侧各架两支形成交叉火力,别的不说光凭射速就能把西军吓退。   “等这场仗打完,我准你在军器局造你的迅雷铳,我以前没想过。”   陈沐撑着窗台撇撇嘴:“没想过我们会是防守的一方。”   进攻用不上那样沉重影响机动的兵器,或者说制作复杂对南洋大臣时代的陈沐并不合适。   火炮能解决一切问题,如果不能,就加一点口径。   即便到现在陈沐也认为这种观念是没错的,但如果有一些迅雷铳,能在一些战斗中帮上大忙。   远处峡谷绽放出的火光在刹那映入陈沐眼睛,令他猛然顿住呼吸,几乎本能反应将手锤在窗栏杆上,脱口而出道:“他们敢跟我打夜战,疯了?”   话还未说完,像天边雷声般的炮声传来,让陈沐明白,放响的是他们自己的火炮。   而且凭声音判断,很有可能邵廷达手里十二门镇朔将军一起轰击,连校射都没有,一股脑都轰了出去。   如果是一门火炮,即使有峡谷回音,在陈沐所处的位置是很难听清楚是什么声音,只会觉得有些许动静罢了,不过邵廷达手里有许多门重炮,足够让港口都听的一清二楚。   火炮威力大,但在火炮旁打放的炮兵就不是那么地体面了,在峡谷那边,耳朵里塞着棉花的炮兵随百户手势下令点燃引线,下一刻数十人齐刷刷地大张着嘴喊出‘啊’声,向右侧扑倒,以标准的明军炮兵操典动作翻入火炮旁边的土壕掩体。   有些人甚至在演,早在扑倒时就卸去力气,还是标准地在土坑里打出个滚儿来。   然后炮弹出膛的瞬间,巨大气浪将周遭激得尘土飞扬,硝烟与尘土肆意回荡在炮兵阵地每个角落,十二颗炮弹如铺天盖地般的声势轰响六百步外。   炮弹并未命中任何人。   付元被吓坏了。   白天邵廷达在障墙后躲了一天,到天黑邵廷达去睡觉,他来接替前线将官的职责,闲着没事站在障墙外朝西军驻扎的方向撒了泡尿,却发现黑暗里远处似乎有巨大阴影向这边缓慢移动,叉着腿趴到干净地上还听见远处轱辘转动的声音。   吓得他裤子都没顾上提,当即高声下令炮兵开炮。   明军并不是没有准备应对西军夜袭的方法,尽管包括陈沐在内所有人都认为西军未必会发动夜袭——在这个时代,夜袭的代价太大了。   即使在伙食极好的北洋军中,夜晚目不能视十步之外的旗军都有至少两成,更别说西班牙人的军队了,他们的伙食甚至赶不上北洋军一半儿。   他知道那是什么声音,只有古怪而笨重的东西才会在地面推行时发出巨大声响,还有隐藏在黑暗中的巨大阴影,只能是带给明军船舰唯一沉重伤害的射石炮。   付元想都没想过西班牙人会疯狂到把这东西带到峡谷战场上来!   那会把他们都砸死!   事实上当明军火炮轰出时,射石炮才刚刚推到八百步外,其后精挑细选的夜袭部队也并未走入八百步范围,明军火炮不可能击中任何人。   但十二门火炮齐轰的声势仍然无可避免地影响到战场局势。   夜袭的部队认为他们被发现了,推动射石炮的商人护卫根本没敢把火炮再向前推,慌慌张张地引燃火炮,巨大石弹几乎贴着地面轰出三百步,随后在地上滑行滚动,直至停在战场中间。   随射石炮轰响,四个连队的西班牙士兵向明军阵地发起夜袭! 第八十一章 风将   西班牙一个连队有二百五至三百名战士,不过此时谁都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跟着向前列阵奔走,他们也没傻乎乎地发出呐喊,只是端着兵器一步一步快速前进。   射石炮遥远传来的巨大声响把付元吓得脸上毫毛都要根根立起,腿甲裙被障墙撞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翻进正中的障墙后。   靠在墙后半晌,听着巨大石弹在峡谷道中撞击、弹跳、滚动,直至再无声息,这才长长地出了口气,摸着身上转头向左右高喊道:“有人伤了么,有人伤人么?”   周围传出旗军起伏的报平安,没有人因此而死、也没人因此受伤。   紧跟着付元就听见上千人的脚步在峡谷中回荡。   “准备防守!”   其实在西班牙人准备袭击时,付元部下不少旗军都靠着障墙打盹儿,只是此时这一折腾全都清醒过来,听到军令各个抓起身边兵器跑向战壕,淌着泥泞不堪的潮湿战壕,将鸟铳伸出射孔。   哪怕十步之外黑咕隆咚什么都看不见。   付元睁大眼睛极力向前望着,似乎寄望于尽早发现袭来的敌军,可事实上他也什么都看不见。   明军在傍晚拾回西军炮弹时在拒马上挂了铃铛,把这些铃铛从黑云龙手上要来困难,此时却没有起到丝毫效果。   两军熟识天象的将官都能辨认出今夜多半有一场骤雨,风吹得马銮铃响个不停,根本无法据此辨认敌军走到哪里。   “告诉大帅和邵将军,西军进攻了,炮擦好没有,装四百步药,炮车推到前头来!”   明军的火炮也用上火药包了,起初南洋一个百户为防止临战慌乱中火药装多装少的问题,就仿照鸟铳火药筒用纸包裹,后来管库房的火药匠发现普通纸容易受潮,就改换了用油纸包裹。   火药、垫木、炮弹包在一起塞进炮膛,发射时从引线口戳破包裹,倒入引药点燃发射。   这个方法等到陈沐北洋练兵时进一步细化为不同射程装不同火药,提前准备应对各个射程的药量,还有实心弹与散子筒之分。   付元并不准备敌军攻入四百步时发炮,他在等。   伴着炮队旗军吃力推动火炮上前的木车吱呀声,付元突然笑了起来,对左右道:“取五支总旗箭来,咱们怕,他们比咱更害怕。”   旗军对黑暗中的敌人都感到害怕,或许他们怕的不是西班牙人,而是黑暗里的西班牙人,黑暗比西班牙人让他们恐惧得多。   西班牙人没啥可怕的。   旗军不多时取来封装于木制射筒中的总旗箭,付元拍着雕绘龙纹的总旗箭笑道:“不就是照个明儿嘛,咱们请个风将来,看看他们走到哪儿了!”   他这千门黑话说出来旗军都听不懂,不过不影响别人理解——因为这位大明东洋军府游击将军紧跟着就端起筒子架在障墙上放出个大烟花。   没有神威机关箭,否则那种能飞出千步的东西照明效果更好。   总旗箭在空中打着旋儿窜出二百余步炸于当空,刹那发出的光亮让旗军勉强看清远处的黑压压一片长矛影子。   根本瞧不见人,数百步外齐刷刷的丈五长矛直挺挺地立出方阵,火光亮起的瞬间很容易让人忽略长矛手身前成排的火枪手与剑盾兵。   更容易忽略掉道路两侧靠近山壁的斜坡上那些摸黑前行的原住民、雇佣兵与落魄骑士混编的散兵,他们是贝尔纳尔精挑细选的攻坚锐士。   方阵兵是主力,但没人会天真地认为长矛方阵适合攻坚。   付元借此时机调度旗军,休息的邵廷达部被炮声震醒,仅用片刻时间和衣而睡的旗军便整装待发,在各部百户的率领下奔赴前线。   行军的旗军用火把在营地与南谷道口间映出一条长达二里的火龙,港口的另一边,黑云龙部骑兵在营地外棉花地牵马静立,等待进攻命令,疾驰的大帅亲兵赶到,立马传令道:“黑将军,大帅手令还请过目!”   摩拳擦掌的黑云龙看过手令什么都没说,对传令兵颔首,回头向部下挥手解散。   手令只一句:战马还厩,马军还营。   至于陈沐,已经走马率亲兵马队奔赴前线。   他的路途尚未过半,谷道已传来明军第二次炮火齐射,炮音中夹杂着鸟铳齐放,听声音战场已打做一团。   铅丸好似雨点般打穿障墙外覆盖的草皮,中间混着铅丸打进木头的扑朔声,那是弹丸打透遮雨棚的声音。   墙后侧身蹲伏的付元一手持铳一手抬在挡在笠盔前沿遮挡掉下的棕榈叶,龇牙咧嘴小声嘟囔:“西夷的铳打得真远——都别慌!敌军还在二百步外!”   他的话音刚落,右翼边沿便传来鸟铳轮射的声音,尽管明军鸟铳最早仿自葡国,与西班牙火绳枪区别不大,发生声音也较为相似,但还是极易分辨。   西军用火枪发射非常整齐但不刻意追求节奏,一排一排散乱放出,间隔时长时短;北洋旗军轮射为保证火力连贯有先有后,即使同一排也会分为几阵先后放出,因而不是那么整齐,但每排每阵间隔相同,放起铳来就不停下。   “那是哪个百户部!”   付元还没来及责怪,就听见左翼更多旗军放起铳来,令他不禁狐疑。   一个百户慌张放铳不奇怪,左翼右翼几乎同时放铳,声音还非常整齐并非旗军慌乱出击,肯定是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依靠障墙上修成女墙的缺口他装着胆子向两翼望去,就见右翼离阵地极近的地方交替发出火枪亮光,显然是敌军已经摸到阵前五十步内,左翼的情况更糟,已经有人逼近三十步内了。   “报!将军,右翼有敌军游兵逼近百步,踩中铁蒺藜才被发现,百户名小的来报,右翼要准备接战了,请将军调派援军堵住缺口!”   “我已经知道了,告诉右翼将官,援军马上就到。”   付元抿着嘴点头,这个消息令他脸上发麻有些后怕,如果不是两翼碎石路铺放铁蒺藜,此时此刻,他的两翼旗军恐怕已经与敌军拼铳刺了。   援军已经来了,付元瞳孔中映出谷口举着火把的旗军队,那是邵廷达正率部疾奔而来。 第八十二章 柱石   陈沐自天津起航第四个月,大明朝在嘉靖隆庆年的肱骨柱石倒了一根。   谭纶,字子理,生于明武宗正德十五年的江西宜黄县,嘉靖二十三年进士。   历任南京礼部主事、南京兵部职方郎中、台州知府、浙江右参政、福建巡抚、陕西巡抚、四川巡抚、两广总督、兵部侍郎、蓟辽保定总督、加太子少保,卒于兵部尚书任上。   人们说看谭纶的履历,就知道嘉靖、隆庆年间的大明朝哪里在打仗,哪里打仗,谭纶就会去哪里。   三十年间,积首级功两万一千五百有奇。   朝廷追赠太子太保,谥襄敏,皇帝命祭葬,准其子孙世袭锦衣卫百……不,皇帝改主意了。   “以锦衣百户入宣府讲武堂吧,毕业后再插班去广州讲武堂学一年,朝廷正值用人之际,老师觉得呢?”   紫禁城幽深的复道中,小万历端端正正地揣着手走着,心爱的暹罗小厮被送去亚洲并不耽误皇帝遛宠物,在他身侧跟着一只没拴绳的大猞猁,亦步亦趋。   名叫西小厮。   “臣以为入讲武堂不如入讲文院,考取进士出身后再入讲武堂也不迟,假以时日,谭氏再为朝廷添一柱石难道不是幸事么?”   能被皇帝称作老师的,只有张居正了。   神中年的官袍似乎永远一尘不染,绯色大袍带着熏过的香味,连点褶子都不会有。   小皇帝停下脚步,笑呵呵道:“柱石劳心又费力,锦衣也谈不上多好,不如去海外做都指挥使……世上哪有一姓可代代柱石呢?”   张居正本想劝导皇帝不要在宠物上费太多心思以至玩物丧志,听到这句硬是将话梗在喉咙,他两个儿子都是进士,这话不论皇帝有意无意,都会听进他的心里。   干脆不接着往下说了,继续道:“谭公的墓,依照陛下的意思神道设五层台阶,首层一双石虎是谭公的生肖,二层石羊一双指公少年,三层石马一对意在半生戎马。”   “四层两尊披甲武将,意在谭公南征北战;五层两尊文官,一手朝简一手玉带,是指其官拜大司马辅佐陛下,本朝石人皆只一对,谭公两对,这是陛下对效忠半生的老臣殊荣。”   小万历从鼻子里长长地叹出‘嗯’音,感慨道:“两万一千五百有奇,谭公之功勋,世所罕见。”   “倒也不算罕见,陈、戚、俞、刘、李诸人皆有如此功绩,此诸人唯有谭公文质之身才是罕见。”   文质之身,其实张居正说这话自己心里都大鼓,谭纶可不是什么羽扇纶巾定胜负的话本人物,单在台州知府任上那三年就不知道多少次亲自提到上阵杀得血水没腕。   谭纶这个文质,只怕和李成梁的首级功一样,都有很大水分呀。   “皆有如此功绩?”小皇帝眨眨眼顿住脚步,转头道:“那为何陈帅仅录功不足九千?”   张居正罕见地被问住了,跟着皇帝一起顿了顿才接着说道:“国朝录功以首计,陈帅的首级功大多以耳朵折算,能录九千已是兵部不愿亏待士卒之因。”   首级功比杀敌数少,杀敌数比击溃数少,这是常识,可皇帝未必知道。   要录功一万,像谭纶这样的兵部给面子,兴许干掉两万以内的敌人能录上。   李成梁呢,上下疏通再加上逼良为恶有术,也大概是一样的情形。   陈沐要想录功一万,那可就难了。   兵部想给面子都给不了,要么是轰碎了等兵部吏员录功送去好几车耳朵,要么好不容易尸身完整,结果是毛色不对的夷人。   再说还经常在海外热带作战,比方说林来岛之战,录功吏员还没过去尸身就泛瘴气再放下去都要在岛上闹瘟疫,最后让人家称骨灰……这像话么?   关于林来之战,作战的陈璘、林满爵等下将各个按的军中监军统计,唯独陈沐在兵部录功存档里写的是‘得骨灰十余万斤。’   小皇帝听了张居正的话没憋住,偷笑出声,摆手道:“无妨,左右陈帅功已至极,他做的也并非依靠首级立功的事,不说他了。”   “谭公临终前给朕留疏一封,言北疆自俺答入贡,朝廷并非高枕无忧,不知何时兵戈便会再起,主张这些年是积蓄力量,做大规模主动出击,要明军出塞犁庭扫穴。”   小皇帝说这话时神情严肃,最后却没绷住,配合‘犁庭扫穴’四字猛地张开双臂,把张居正吓了一跳。   “前年还是去年,朝中便有如此说法,朕甚是动心,戚帅也做出这种谋划,怎么今年突然就没了动静,又在北疆修起堡垒,老师您可知道是怎么回事?”   张居正太知道了。   “回陛下,谭公一直有北攻塞外的心思,是臣不愿出击,非是臣无彻底扫除边患的雄心壮志,实在是四年之内北征无能为力。”   四年?   小万历对这个时间非常敏感,问道:“第一个五年计划结束才能进攻么?”   第一个五年计划?   以天津为中心、向南北直隶鼓励普及工业扩大产能?   去年被夺情狠狠干扰一番的张居正都快把这玩意儿忘了!   “陛下,此事与五年计划无关,是无人可用,用兵首推戚帅,然戚帅身为南将,麾下精锐皆为浙兵,其束伍严厉绳以条例方有今日之功。”   “长久以来,北兵不能约束,戚帅久欲再征调浙兵而不如意,去岁议向北用兵,戚帅预再调三万浙兵方可出塞……南北兵如今极不相融,再调南兵,甚为不妥。”   张居正最怕的是出意外,大军出塞的后勤,如今朝廷有多个产量地,京运米粮可填满太仓,几年积攒北征一次还承受得起。   可南北兵不论是不是一齐出塞,都很有可能出现别的意外,比方说见死不救、比方说透露军情,一旦兵败,长城南北的平衡态势便会被打破,到时候可能会让朝廷收获数年经营毁于一旦。   “靖海伯能在北洋将南北兵合练,戚帅却不能吗?”小皇帝瞪大眼睛问道:“这是为何?”   “陛下,北洋两年来练兵共一万六千余,南洋向北洋支银饷、粮饷、军器费用银七十余万两、米近二十万石,戚帅又有什么通天本领让户部像北洋旗军般支给蓟镇呢?”   “那老师说的四年是?”   张居正道:“北洋军,不论蓟镇兵还是北洋兵,一支出塞,一支留守九边接应,方可远征。” 第八十三章 就藩   紫禁城里传出少年压抑的哭声。   不是小皇帝,是他的弟弟朱翊镠,最受李太后宠爱的大明潞王。   在皇帝走向兵仗局的复道中,年仅十一的潞王抱住皇帝腿脚哭得几乎压抑不住。   “母后为何如此狠心,臣弟远不到就藩年岁,却要将臣弟封至万里之外,宗亲皆说海外就藩是作奸犯科之辈的去处,臣弟没做错事啊!”   小万历已经十五岁了,陈沐离开后的几个月里小宦官张鲸给他量出身长又长了三根指头,眉眼也展开看上去更像隆庆皇帝,一个乐观开朗的隆庆皇帝,少年人在这个时代几乎几个月便能变上一副模样。   万历没有说话,垂头看着弟弟,抬手向身后跟随的宦官轻轻挥动,屏退左右,这才缓缓蹲下身子。   “朱翊镠,朕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跪两个时辰都没哭过,不要再哭了。”   潞王哭得哇哇大叫鼻涕眼泪蹭得小万历常服下摆哪儿都是,哥哥不嫌弟弟脏,他两手把着潞王的肩膀,轻声道:“你我脱生帝王家,身不由己,别哭了,你跟我来。”   潞王是皇宫里的混世小魔头,得李太后与皇帝溺爱,又无万历肩负的重任,除了太后与皇帝没有任何人能约束住这个好奇而高贵的童子,但他很听哥哥的话。   尽管因听闻坏消息的悲伤肩头不停松动,还是站起身来拳头攥着万历一根手指亦步亦趋地走在皇宫的青石路上。   “父皇给我取名为钧,意在寄望我治天下如匠人转钧般自如,可他恐怕想不到天下在朕的万历年间——天下变大了。”   “宫里奴婢挂在嘴边、从汉代的书就写了,且夫天子四海为家,可朕不知道四海究竟有多大,也不知道四海是朕的家又有何意义,那海里除了鱼什么都没有,朕有四海又有何用处?”   出了西华门经过护城河,小万历一路牵着潞王向北走去,早有前出宦官尚宝监与秉笔直房的宦官吏员不要出门惊扰圣驾。   小万历边走边絮絮叨叨地安抚潞王,还顺路溜进甜食房弄了块虎眼糖塞进潞王嘴里,结果听着弟弟吃糖吧唧嘴,自己馋了又半路折回去也给自己拿了两块,出来时手里还提溜盛着丝窝、裁松饼的漆食盒,满足极了。   把甜食房的宫女宦官吓一跳。   “好吃吧,糖是甘蔗做的,亚洲有甘蔗,还很多。”   不说还没事,一提到亚洲,潞王又哭了起来,连虎眼糖都吐了出去:“臣弟不吃糖!臣弟最不喜欢吃糖了!”   嫌弃的小脸儿,坚定的眼神,要不是拿丝巾裹住含了一半儿的糖藏在袖子里舍不得丢,万历就真信了。   “行了,一会儿粘住不能吃了。”万历看了一眼潞王藏在背后的袖子,道:“就藩之事朕早就知道,只是跟你说说,你离就藩还远呢,不用因此吵闹,惹得母后不喜可是会罚你跪的。”   潞王仰着小脸儿:“母后从没让臣弟跪过。”   不过还没骄傲两秒,立马又追问道:“还远是多远?”   “成婚才就藩,朕过些日子大婚,你少说也要再三年吧?倘若明军于亚洲顺利,三年初定,可划地设府,你的府邸朕要好好给你修,多多少少又三年,你不必动身,依然在宫里住着就好。”   潞王板着手指头算了又算,三年又三年,这是六年吧?   完事睁着一双大眼睛问道:“那母后为何现在就打算告知天下臣弟即将就藩亚洲?”   “谁不知道朕与你最为亲近,谁不知道母后对你最为疼爱,只有封你出海,宗室才知道出海是件好事。”   张居正在守孝完毕后就向太后上奏疏希望还政皇帝,不过被太后拒绝了,不光李太后,小万历对此也是诚心实意——他试过,自己治国,治不来。   诸般事宜条条框框能把他累死。   李太后也认为皇帝如今亲政为时过早,应叫他循序渐进,一点点掌握治国道理与朝堂威望,朝廷还需要张居正,很需要。   不过既然循序渐进,皇帝所掌握的权力就比过去大,也确实在几件事上做了主,最要紧的就是向天下宗亲告知潞王就藩的消息。   以惩罚性质外封宗亲不是不行,但真正能封出去的人绝非皇帝一开始想封出去的,宗人府都门槛都快被踏破,各地亲王郡王听说消息都慌得要死,没完没了地给皇宫送礼物,让小万历的心都软了。   就这半年,不算进至内库的字画珠宝,单白银就有十七万两,那帮论起辈分最少都是万历叔伯的宗亲对这个法令怕极了。   小万历决定改变策略,让他们认为这是好事,然后再把他们封出去。   “个中道理朕难以细说,你抽空多看看道德经就懂了,这叫让别人发挥主观能动性,朕只能告诉你这很重要。”   “如朕所说,天下在朕的年号里变大了,海外国土远迈汉唐,就算成祖爷爷时都没那么多的土地,西洋、南洋、东洋,哪个没万里之土。”   小万历好似小大人儿般得出结论:“朝廷管不过来,十年二十年还能相安无事,一旦海外羽翼丰满,迟早生变,从东洋开始,必须有勤王坐镇。”   “亲王坐镇,由你我开始,亚洲,不是你去就是我去。”小万历连朕这个自称都不说了,抬手轻拍在胸口道:“你要是不想去,朕就只能让母后准许将皇位禅让于你,我去亚洲就藩。”   “臣弟可不想当皇帝,皇兄能让臣弟留在宫中近瞻天颜,臣弟就心满意足啦。”   小万历说的确实不是客套话,他真打算实在不行就这样操作的,而且他还知道,以太后对弟弟与对自己的宠爱程度,八成真能将这事做成。   其实他可羡慕潞王了。   “那海外有什么好的,皇兄既知道它会生变,不去管它便是。”   “傻话,你喜欢珊瑚珍珠、黄金白银,南洋有;这些东西西洋也有,东洋也有,海外蛮夷诸国皆在抢占土地,你知道何谓夷狄?”   潞王注定不能参政,但他还是读过一些书,而且还背得不错,道:“唐太宗曰夷狄,禽兽也,畏威而不怀德。”   “对,将那些海上诸国比作禽兽是抬举他们了,禽兽尚且怀德,他们却不知道,那你知道该怎么对付他们?”   走着走着,兵仗局近在眼前,轰鸣声越过高墙传出,小皇帝牵着潞王抬手指着道:“带你看朕的宝贝!” 第八十四章 监制   帝王接近兵仗局时,高墙内发出数不清的欢呼喧闹,一直到随行的宦官王安前去告知皇帝驾临才重归平静。   小万历牵着潞王进入兵仗局时便见到神奇的一幕。   一架木车上盛着火炉,火炉后是四四方方的木盒子,盒子边一个木人的手臂与里面伸出的木片相连,两手一遍一遍推着不规则的木片在木盒外沿转着圈,头顶冒着白烟——这个木车在自己向前走。   潞王正跟着万历皇帝接受宦官宫女朝拜,突然看见这架长不过三尺的木车自己走动登时瞪大双眼,紧跟着几乎本能地窜到万历身前,脑后未束到一起的头发都炸了起来,以幼小身躯护着哥哥,急道:“来人护驾,木人精!”   像见鬼了一样。   小万历对自己的弟弟这样护着自己非常感动,尤其在看到潞王红色小袍子下两条腿不住打颤更感动了。   这把兵仗局的宦官们都吓了一跳,主事宦官张宏连忙上前道:“惊吓王爷,奴婢请王爷恕罪,那并非木人精怪,只是被工部匠人做成这般模样,不过烟囱与曲柄连杆罢了。”   潞王早被吓呆了,咬着牙张开手臂依然保持着保护哥哥的模样,大眼睛盯着木车看看,又看看宦官张宏,笃定道:“不可能!那木人精推车推得都冒汗了!”   “千真万确潞王爷,它叫力士童子。”张宏看着认真的潞王,无可奈何地望向其身后的万历皇帝,又转头指向庭院一角道:“王爷请看,那边还有两个喷气童子,它们只是被木工雕做如此而已,并非精怪。”   小万历顺着张宏的手望去,更远处的高墙下停放两架类似的木车,车底靠近地面露出小半截齿轮,车上没有木箱,只有一个宽大的木椅,看样子齿轮应当被藏于木椅扶手的位置,木椅上盘腿坐着童子模样的木人,两手挡在脸前鼓起腮帮子向椅下做吹起状。   比阿卡普尔科的道君庙还魔幻。   万历抬手轻拍潞王,开口是云淡风轻,状若寻常道:“不要惊慌,那只是木人而已,让它动起来的是锅炉中的蒸汽。”   研读陈氏道德经时小万历从未像此时此刻般感到骄傲,甚至时常因内里仅描述概念无太多实物而埋怨陈沐,但此时此刻,尤其是见到潞王对此极为惊慌,这令他感受到无与伦比的骄傲。   这一切来源于什么?   知识!   “这就是电学后面一笔带过的蒸汽吧?”   小万历自言自语,随后问道:“张宏,朕并未让兵仗局做这个,谁做的?”   “回陛下,这并非兵仗局所做,陛下去岁命奴婢于兵仗局打制铳刺,奴婢先后去了北洋与宣府的军器局,方知宣府水机锤、北洋火机锤锻打兵甲甚佳,陛下要制之铳刺,非水火机与车床不可。”   宣府水机指的是宣府军器局初设时大规模水力锻造作坊,火机则是蒸汽锻锤。   张宏道:“火机与车床皆产自广东,奴婢差人前去置办,却听说工部京北分司有主事周思敬近年来一直在操办火机,便去购置,自工部京北分司订锻造刀剑的火机时便发现这个,差人取来是为搏陛下一悦。”   “呵,你是有心,此车甚为机巧。”   小万历笑出一声,随后蹙眉道:“不过这车有何用处?”   长不过三尺、宽不过二尺,从万历进门到现在,往前慢慢悠悠挪了不过二十步,还没人走得快,看上去也似乎乘不得人。   万历琢磨这小车也就能驮动暹罗小厮,可它根本没暹罗小厮跑得快。   “奴婢也觉得没什么用。”   张宏赔笑着说道:“不过工部的周主事似乎对此事极为执念,他说更好的锅炉与机巧能让火机力量更大,到时火机车能比马车好,能拖拉很重的东西,到那时候就能带上犁去耕地、能带上镰刀去收割麦子,还说能装着旗军去冲阵呢!”   说着,张宏又怕自己的话让皇帝对周思敬产生不好的看法,连忙补充道:“虽是痴心妄想,但更好的火机能让三大军器局为陛下打造更好的兵器,周主事数年醉心于此,甚为辛勤。”   痴心妄想么?   小万历摇摇头,他不觉得这有什么痴心妄想的,现在小车能带着暹罗小厮,只要造的更大就能装上一个人、带上一杆铳,那将来为什么不能带更多人去打仗、带更重的农具去耕地?   小皇帝神神叨叨地嘀咕出一句只有他自己能听懂的话:“只要蒸汽机能发出一塘的力,耕地就不是问题,如果能发出一沐的力,就一定能行军打仗!”   说罢小皇帝挥挥手道:“此事自有工部京北分司去做,着你做新式铳刺,上次你说旧制鸟铳不易安插新式铳刺,需新制铳床,做的如何?”   “回陛下,永定河畔的皇庄已经做出新铳床,新式铳刺打制不易,但已有成品,还请陛下入兵仗局观看。”   小万历满意颔首,藏在大袖内的两只小手往后腰一背,昂首挺胸两步一晃地走进兵仗局衙门——没有张居正在旁边,他一直都这么走。   没过多久,一柄雪亮短刀被呈送至皇帝掌中,刀柄铭文万历六年造铳刺,二十四衙门兵仗局制铳刺,后面还带着编号天一,刀锷有与鸟铳铳口相同的六棱圆孔、刀尾另有一长条形卡槽与两侧两个圆扣。   张宏在皇帝身侧微微欠身报道:“刀长一尺二寸,刃九寸六分、柄长两寸四分,以钢、生铁、熟铁与木片制成,重一斤一两,工料价银一两七分。”   万历挑挑眉毛,他的手小,刺刀握在手中比例刚刚好像军士握住腰刀的比例,提在手上沉甸甸,这个比过去铳刺稍重一点是可以想象的,可这造价就高得有些过分了。   一柄二斤多点重的雁翎刀工部的造价也就才七分银,你一柄小一半的铳刺,也敢要一两七分银?   “为何这么贵,它比寻常刀剑难制?”   “回陛下,铳刺同寻到腰刀并无区别,无非戳刺劈砍之用,唯独卡榫于鸟铳之上,若直接塞进去还容易些,可要想稳固不落,劈砍戳刺还不能弯、不可折,不伤铳管,就难得多了。”   “这还不算最难的,最难的是规格、标准,工匠一再细心,造出还是会有些不合用的次品,如与鸟铳合造就更难了,鸟铳本身铳管粗细就有细微区别,虽说大多数都能装进去,但总会有装不进去的。”   “不合用的多,成刀造价便高出许多。”   万历拍拍手,琢磨着如果是这样,造价他也能接受……宗亲刚给他送了足够造出十万柄铳刺的银子呢,他颔首对张宏问道:“兵仗局能造多少?”   “永定河畔的皇庄一月可造三百口合用之刀。”   万历皇帝不满了,他摇头道:“这可不行,朕要将这形制规格告知北洋、宣府、广州军器局,让他们三处与兵仗局一起造,看谁造的更好、更多,朕可答应北洋将士,今年就要让他们用上新铳刺!”   “你要好好造铳刺呀,在这上面再加一行字。”小皇帝指着刀刃铭文,自豪道:“万历六年,兵仗局造,匠人名字,以及——朱翊钧监制!” 第八十五章 龟岛   小万历根本不会想到他的这条命令会让整个大明帝国掀起怎样的轻武器设计狂潮,此时此刻,他只想着要达成自己的承诺,至少要在今年给远征亚洲的北洋旗军送去些新制铳刺。   至于多难、损耗多大、有什么问题,皇帝并不在乎,他只是命人给自己送来内库近年来的账簿。   经过简单的数学计算,从他父亲隆庆时积攒的蜂窝煤抽成与今年宗室亲王郡王的孝敬,即使削去这两年的花销,小万历知道自己依然有九十三万余两白银。   拿出不到两万两去给北洋旗军造些新式铳刺,不是问题。   皇帝已经跑偏了,他在用内库的钱、内廷的人,去给大明隶属北洋军府的旗军造兵器——绕过户部、工部与兵部,这本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兵仗局的职责并非如此,他们的职责一直是给皇帝卫士、锦衣卫打造军械,不管外廷的事。   其实小万历也不知道为什么,比起将手中的白银投入兵部,似乎投入北洋的事业中更让他感到物超所值。   可能是因为银两投入兵部,就只是投进去了,但如果投入北洋……天下舆图上那些或多或少被涂成红色的地方,会让万历觉得自己所做不仅仅将那些土地涂红而已。   他为他的军队做了更多,他可以做更多。   紫禁城里,小皇帝时常展开舆图,想象着沧海上无与伦比的惊涛骇浪,与他庞大威武的舰队四海扬帆。   只是事实,往往并没那么美好。   一望无际的沧海上,距亚洲西海岸秘鲁总督区两千里的海洋中有一座群岛,岛上多高山峻岭,处处怪石嶙峋,四十三年前由西班牙的巴拿马主教发现这座无人荒岛,命名为拉斯恩坎塔达斯,在西语中是魔鬼岛的意思。   因岛上有巨大的海龟,还被称作加拉帕戈斯群岛,意为巨龟之岛。   孤悬海外人迹罕至的海岛在万历六年尤其受人欢迎。   受命袭击西军舰队起航后秘鲁的禁军舰队与邓子龙舰队航行时遭遇暴风,与能随时让舰队散开的转航行去往巴拿马的邓子龙舰队不同,陈矩不能让舰队失散。   要死要活,他们都必须与南塘舰在一起。   六天穿越暴雨使舰队偏离航行,带着禁军在暴风中不曾停歇的咒骂远离暴风海域,当疾风骤雨初歇,海浪中沉浮的禁军将士重新回到阳光的怀抱。   陈矩头上戴着无翼乌纱,端着望远镜眺望。   他的形象相较自阿卡普尔科出海时早没了那雄姿英发,绯色蟒袍上沾着印成地图的大片盐渍,发巾下的头发也没了光泽甚为干涩,无精打采。   尽管只有六天,对舰队中每个人来说却都好似一年般漫长,有人落入海中失去海员、有船舰相撞损毁海上、有补给散落无处可寻,噩梦般的经历困扰着舰队每一个幸运儿。   包括陈矩,他曾在与邓子龙舰队失去联系后顶着狂风骤雨登上甲板,高声疾呼鼓舞部下士气,因此被拍在船首的浪头打落海中吞饱咸涩海水。   暴雨停歇,舰队再度受到阳光怀抱,陈矩紧紧咬着牙关,微微仰着头颅鼻翼翕动,眉心皱着使双眼眯成一条线。   他竭尽全力才不让自己哭出来,于部下面前失态。   就在刚刚,断掉一根桅杆的南塘舰放下通信艇,员额接近三千的舰队只剩六艘战舰,载重甚多的三条辎重船与七条大小战座船全部失去联系,船上京营与净军亦不知所踪。   “劫后余生,这比,比海水还要苦涩。”   在海浪中浮沉,他们只想保住南塘舰,可挡他们真的保住南塘舰却失去更多……陈矩尽心盼望那些船舰在当时做出错误的选择,去追随邓子龙。   来自南洋军府的船长梁博镇看出陈矩心情不佳,宽慰道:“陈公可往好处想,也许他们跟着邓将军,至少我们都还活着。”   陈矩转过头,盯着梁博镇看了片刻,说道:“你们在南洋时,也会如此?”   梁博镇缓缓点头,在南洋他们熟悉水文,也避不过这样的风险,道:“卑职并未亲历,却也有所耳闻,凡遇上风浪送至兵部户部止不过漂没二字,世人往往更重视船上所载银两,谁又顾得上漂没军兵呢——好大的鱼鹰。”   远处的天空中,展开双翼七八尺长的大鸟快速俯冲,将游鱼擒住再冲云霄,令梁博镇万分欣喜,他急忙对陈矩道:“离陆上不远了!”   这是一种常识,但常识未必准确,有时候会出现例外,而例外多发于暴风之后。   所幸他们没遇上例外,在被海浪于海风推着飘荡三日之后,他们终于在视野中看见海岛,紧跟着是群岛,仅限于西班牙人知道的魔鬼岛,也向明军掀开一角。   进入这片海域让明军舰队不再担忧没有辎重而断粮——南北方向的洋流汇聚于此,使这里成为天然渔场,海洋生物异常丰富,不论是金枪鱼还是海鳗都极易捕捉,装备望远镜的将官甚至能还看到远处海滩上趴着的海豹与红色小螃蟹。   远远望去,独处海外的大岛郁郁葱葱,沙滩上不规则分布着黑色巨石,细看去那些石头并不黑,只是浸了海水,但石头上趴着的都动物却很黑,体形很大的蜥蜴,数量多到令人头皮发麻,几乎能被阳光照射到的石头上都趴着这些大家伙。   蜥蜴在古代是异兽,更遥远的时代常被先民雕刻于刀柄之上,因为这种俗称为四脚兽的动物生着‘鬼头、性好血腥’正好被放在刀柄上。   禁军舰队缺少水源,也必须去岸上修补船舰,但此时此刻他们显然没有做足与成群蜥蜴开战的打算。   无可奈何之下,四艘受损战舰战船都只能在近海抛锚,禁军就近以小船划到背阴的沿岸,受训巡哨的神枢营骑兵牵着仅剩的战马,在将官骆尚志的率领下于沿岸散开,探查海岛情况。   与此同时,两艘完好无损的五百料炮舰也由东侧海岸环绕海岛起航,自水陆分兵彻底探查这座岛屿。   只有这个时候,陈矩的心才真的放松下来,不顾形象地平躺在甲板上,在蓝天白云下闭上双眼,感受越过干舷吹到身上的海风与发红的眼皮。   直到听到远处传来的炮声,将他拉回你争我夺的人类世界。 第八十六章 长寿   受到暴风袭击的并非只有明军。   由秘鲁总督区航往阿卡普尔科增援贝尔纳尔的西军舰队同样遭受暴风袭击。   不过他们更加熟悉新大陆西海岸的气候,损失远小于明军。   这要得益于秘鲁总督区的指挥官,与贝尔纳尔那种贵族将官不同,秘鲁的李卡尔德是船长出身的海军将领。   海军将领掌权,这种情况在西班牙乃至整个世界都极其罕见。   尽管大航海时代早就开始,西班牙与葡萄牙两个国家接近瓜分世界,但实际上这个时代并没有任何几支海军,包括大明、西班牙、葡萄牙、英格兰、法兰西在内,都没有。   明朝自不必说,没有陈沐就没有海军,国家的战略重心即使在倭寇袭扰的情况下也仍旧放在北方,曾经的郑和舰队也是一支以陆军力量为主的船队。   西班牙的海军更像是缩小但火力加强版的郑和舰队,作战思路大致相同,船大艏高人多炮重莽正面。   英格兰,英格兰更没什么好说的,其船舰作战理念在后人看来自然先进,但在这个火炮技术不够成熟、威力不够稳定的时代,其实与西班牙战术在战力上不分高下。   这两个有代表性的作战思路其实无高下之分,技术与战术来源于需求,两个国家的需求才是决定这一选择的重要因素。   西班牙战船需要来往新旧大陆维持殖民统治,需要大量兵员,又缺少海上势均力敌的敌人,战船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运输船,既要运送白银黄金也要运输陆战士兵,兼顾海陆,克拉克船自然发展为高大如城的西式盖伦船。   英格兰战船只有两个目的,一为做买卖二为抢劫,人少船小国力弱,自然要避免冲突伤亡,凭借船快炮多中距离炮战决胜负,抢完就跑,从克拉克船发展为高速的英式盖伦船。   他们都称不上海军,这个时代整个西方世界都没有正规的海军,显著特征就是海战当中,各国统帅都不是海军将领。   但如果往前推几十年,倒是奥斯曼帝国有一支独立海军,统帅为巴巴罗萨海雷丁。   停靠在魔鬼岛的是西军由四条战船组成的分舰队,他们熟知海路,比陈矩早一周靠岸,船舰与承载近千海陆军也并未受到损失。   他们到这儿来并非为躲避暴风,分舰队长帕尔斯接到的命令是经由魔鬼岛向西北方向航行,绕到加利福尼亚半岛也就是明朝的分界半岛,利用上风优势自背后袭击明军舰队。   秘鲁的指挥官李卡尔德是海军将领,思考战术自然也会将海战作为战争的侧重点,而并非考虑从陆上赢得这场战争。   不过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此时此刻本该航行至分界半岛的分舰队滞留于此,并准备在几天后返回瓜亚基尔——面对暴风,分舰队长帕尔斯知道他的指挥官李卡尔德不会冒险,一定会返航就近避风。   全军就当度了个小假,至于新西班牙总督区的贝尔纳尔?   愿他长寿!   忽然换了新上司,还是接近自立式的上位,要不是有西印度委员会支持,阿尔曼萨一封书信李卡尔德就带兵驰援跟着明军打过去了。   还轮得到他发号施令?   帕尔斯正在修补好的船上钓鳗鱼,便远远见到有两条大船开过来,这立即激起他的谨慎之心,起身高呼道:“起锚,有船来了!”   这可是魔鬼岛,除了岛上偶尔能遇见几十年前属于印加人的破烂古董陶器之外没有一丁点儿人类的迹象,不应该出现任何船舰,尤其在这个时候——新西班牙与明军交战的时候!   分舰队长官的先见之明给来自秘鲁的战士起了个好头,尽管前一刻他们还拽着渔网提着鱼竿,下一刻便奔跑向各自的战斗位置,扎入海中的沉重船锚被缓缓收起,铁链转动的声音如同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西班牙战船的优势在于接舷战,而接舷战对士兵的士气与纪律有很高要求。   但还是太慢了,船锚的回收太慢,从发现两艘战船到发现战船上悬挂着明朝三角旗,船锚还未收上三分之一,帕尔斯心急如焚,他很清楚照这个速度,等他们吃到明船舷炮的炮弹,船锚还没收上来呢。   没收上船锚,别说躲避炮击,就连以船炮迎击都做不到。   “快,砍断主锚!快!”   面对分舰队长这样的命令,军纪严格的西国海军船长不敢违背……他们可不是英格兰海盗,抵抗长官任何命令都是要直接被处死。   但船长还是提醒道:“魔鬼岛沿海都是无法躲避风浪的开阔海域,失去主锚后我们的船都将无法在这里再次系留。”   “管不了那么多了,那两条船看上去很大,但明船承载水兵少,只要能接舷我们就能获胜,夺取他们的战舰后总有办法的。”   秘鲁总督区的海军军官普遍对明军战力有更清晰的认识,在林来海战中侥幸逃生的三百余人大多数都回到秘鲁,而刚好秘鲁又有做多的修士,他们除了向神明祈祷外最大的精力都放在研究上。   研究印第安人、研究明朝人、研究明军、研究战船,他们热爱研究,研究一切。   伴着斧头劈砍与绞盘折断的巨大响声,沉重铁锚坠着绞盘飞速抽离甲板,四艘战船的主锚绞盘先后撞断干舷护栏沉入海中。   最先动起来的是帕尔斯的旗舰,一艘名叫皮塔的西式盖伦船。   皮塔号载重七百吨,船舷中后部装有八门六磅青铜炮、十二门小佛朗机,船艏船艉各有一门炮弹重达五十磅的青铜射石炮外还有三门臼炮,塔楼般的巨舶依照西班牙海军规定,按吨位恒定一百二十七名船员、一百七十五名士兵,同时因为战争还运输着一百零四名陆军。   载员多得可怕。   余下三艘缓缓动起来的船舰虽比皮塔号吨位稍小,也都是五百吨以上的船舰,同样载人都在二百以上。   再没有人比端着望远镜的明军船长梁博镇更为震惊的了,镜片中映出四里外的西军战舰,巨大的船形即使不用望远镜也能令人感受到面对海上巨兽般的威势,但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还是要数甲板上密密麻麻的拥挤士兵列出的战阵。   他们的甲板恐怕仅能容一人通过!   梁博镇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空荡荡的甲板,除了炮手、帆手与船匠外因暴风中蒙受巨大兵力损失,连铳手都没有,看起来太寒酸了。   耳边伴着火炮推入炮位的木轮摩擦甲板的声音,左右小旗官高声报告装填完毕让他缓缓咽下干燥喉咙中的唾液,再投向西军船舰时目光中带着怜悯。   “像这样的船,一炮下去……要死好多人吧?” 第八十七章 障碍   帕尔斯的皮塔号武备看上去很吓人,用起来也确实吓人。   隔五六百步巨大石弹砸入水中激起比船干舷还高的浪花,足以令每个人望而却步。   幸亏梁博镇不是邵廷达的兵。   如果说墨西哥的西班牙军队被黑云龙的骑兵打出创伤后应激障碍,那么邵廷达部海军陆师同样对西班牙人的射石炮害怕极了。   单纯比较武器是个很没意思的事,就好像梁博镇的船上装着清一色南洋造镇朔将军,全是最新、最好、射程最远的炮。   而射石炮是从十四世纪用到现在都快退役的老东西,打不准、射程近,几乎没什么可怕的。   但事实恰好相反,两艘明军战船上每一个人最怕的都是射石炮。   命是自己的,每个人都怕得要死,可怕并不能解决问题,总不能因为怕就跳海吧?   梁博镇的旗舰号东涌,另一艘战船号白藤堡,都是他老家顺德县下辖的都名,此时旗舰甲板上角音已响,招展四方旗指挥另一艘战船向敌船抛洒炮弹后自岛屿另一边撤离战场。   他不能维持战列,甚至不能去与西船交战,眼前另一座小岛沿岸停泊的四艘西国战船都比他们的船更大,一旦被击伤就会被捉住,在接舷战上,明船完全不能与西船匹敌。   两艘五百料战舰趁风而来,低压的船头似飞鸟掠过已轰出船首射石炮的皮塔号侧翼,左舷火炮于四百步外从前往后依次轰出。   与此同时,三艘正在转向的西班牙战船也放出舷炮齐射还击。   值得一提的是西班牙船的舷炮构造,在商船上他们大多没有舷炮,仅武装一些回旋炮也就是轻型佛朗机,这种以铁条锤锻成型的小铁炮多出自西班牙的小铁匠作坊,造价便宜能大量武装。   战船舷炮多为铜铸,性能极好造价高昂,夹杂自尼德兰购买的铸铁炮,统一使用木制炮车,前端有两个小轮,后面没有轮子但有两根伸长滑橇状炮尾架用来减小后座。   这是野战炮的炮尾架,陆战时可挂骡马快速行动,但在船舰上显然会导致火炮发射后装填缓慢——水手要先以人力抬起尾架,把炮拉出来后再清理炮膛、装填炮弹。   事实上西班牙战船的舷炮根本就没打算在战斗中装填。   火炮嘛,放一阵之后还有什么用?不管怎么说还是要靠接舷取得胜利的。   梁博镇来不及观察己方炮弹对敌军的杀伤,看见海上敌船船炮爆出火光便高呼命部下隐蔽。   射石炮打中战船的几率小到能忽略不计,但佛朗机与舷炮的杀伤力不容忽视,他的话音落下不过一息,火炮穿破船帆、砸入干舷的声音便撞入耳中。   超过三十颗大小炮弹如狂风般扫过两条明船侧弦,梁博镇没敢看挺直身子观看命中情况,但他还是听见瞭望台上的南洋老兵高声报道:“将军,命中九炮,敌船毫发无损,两炮击中甲板、一炮命中艏楼!”   才九炮?   梁博镇骂道:“他们有十几炮打在我船上,快走,让戚将军对付他们!”   命令一下,船舰当即转舵,摇摇摆摆地在临走前又将右舷火炮轰在四艘西船聚集的海域,接着两艘明船逃之夭夭。   包括皮塔舰在内的两艘西班牙船不甘地将船尾射石炮轰击出去,炮弹追着明船的尾巴落在海浪中,海岸响起西班牙人的愤怒的叫骂声。   “如果打完就跑,我为什么要砍断船锚?”   明军舰队的战斗力在新大陆传得神乎其神,令分舰队长帕尔斯看见两条比他们小的战船便吓得想要逃跑,可双方互轰一阵后他却发现明军跑了。   你跑容易,可我的船没了主锚,怎么在魔鬼岛这种十三个岛屿都没有海港的鬼地方停靠?   骂出几句,帕尔斯回头看着甲板上的部下,下令道:“不论如何,他们离开对我们来说是幸运的,清点伤亡、检查船壳损坏,把岸上的军团步兵叫回来,收拾食物与淡水,我们不能在这久留。”   “快快快,都动起来!运气好我们还能追上他们!”   明船来得快走得更快,除了留下炮弹外与甲板上的尸首外仿佛从未来过,不过片刻,受到袭击的皮塔号上伤员统计便由船上的军官统计出来。   “在炮击中,一共七名水兵与十二名步兵阵亡,一个倒霉的塞缝工脑袋被炮弹打飞,把一名骑士的胳膊撞骨折。”   帕尔斯皱起眉头,用表情向军官这种事无巨细的伤情汇报方式表达不满,紧跟着就听到关于船舰的损伤:“前桅受损需要加固,下层四号炮的炮管被砸歪,仅有一颗炮弹几乎贯穿船壳,不过镶嵌在船板上,只要木工封死不影响航行。”   “他们的炮呢。”帕尔斯道:“炮弹是什么样的?”   “他们命中我们的有两种实心铁弹,分别接近六磅与十二磅,但要更重一点。”   帕尔斯缓缓点头,整理着半身铠甲下的衬衣对军官点头道:“明白了,去做你该做的事情吧。”   待军官离去,他对船上的陆军船长与自己的副官感慨道:“像传闻一样,明国战船炮重船快,在半里格的远距离交战中有巨大优势。”   明船的情报,他们这些常驻利马的海军将领再清楚不过,这使帕尔斯眼中露出忧虑,他不确定道:“我们应该继续追击么?”   交战情况很令他后怕,如果只有皮塔号,尽管他们的船比明船大得多、士兵更是比对方两条船还要多,也不难想象无法快速接近的情况下,会被明军战船的火炮至少轰击六轮。   六轮攻势之下,他们英勇的陆军还能剩下几个,即使接舷,残存的士兵还能取得胜利么?   “船长也是利马轻炮艇的支持者么?”   陆军军士长这样问着,自明西林来海战后,利马海军将领中逐渐出现一种声音,希望战舰向轻型、重炮的方向改进,但受到巨大阻力而没能成功。   最大的阻力显然来自陆军与往返新旧大陆的现状。   “放下心吧船长,我们有四艘战舰,只要挺过前两轮炮火,就能杀到他们眼前,到时候想跑都来不及,何况还有射石炮,他们对这种武器很畏惧。”   “明军一直以来依靠的是比我们更多的舰队,一直以多打少,这样的火炮固然拥有优势,但相同数量或我们更多的时候,他们的小船也没什么用,连船壳都打不破,只要步兵小心一点就可以了。”   “何况……他们也是被风暴吹过来的吧?东边只有两座小岛,他们一定就在那边,他们离开的方向是更小的那个。”   “这场战争,已经开始了!” 第八十八章 头疼   阿卡普尔科港东部。   清晨的峡谷泛着潮湿的雾气,潮湿的军帐被雨水打湿,手摸上去黏着感令人感觉不是很舒服,好在雨中空气很清新,这能驱散峡谷中浓重的血腥味。   营地边沿扎出简陋的雨棚,商人的随从与大量士兵正在冒雨伐木,赶制防守用具。   贝尔纳尔皱着眉头望向营地。   伤兵,泥泞的土面上入眼横七竖八躺着都是伤兵,由于在战斗中除了贵族,没有人会考虑普通士兵除了一条毯子与一口热汤外还有任何需求,他们的军帐严重不足,大量伤兵只能淋着小雨躺在泥泞的地上。   愁云惨雾,在整个营地弥漫开来。   他的夜袭在明国援军快速抵达后宣告失败,即使战斗中两翼雇佣军英勇作战一度翻越障墙与明军短兵相接,也无法弥补战斗中潮水般的明军援军在数量上的优势,一次又一次将他们击退。   障墙后面狭窄的甬道限制交战宽度,双方处在交战中的士兵都很少,因此即便袭击受挫,依然能将战斗继续下去。   方阵步兵趁守军手忙脚乱将战线推进到距离明军壁垒百步距离,不断以众多新招募的火枪手压制射击,战局一度胶着,直到下起雨来使装备大量火绳枪的西班牙火枪手失去作用,雇佣军与原住民才向后撤出。   “其实我们的人更多,两翼都有超过六百人的攻势,但那些卑鄙的明朝人在路上放了陷阱,一种三条腿的铁钉,让后面的部队无法快速通过,在那种石墙堡垒里,我们一直受到夹击。”   “很多人的脚被扎伤,无法继续战斗。”   久经沙场的雇佣军首领现在觉得明军就是一帮神仙,与他们相比,新大陆是他们的本土,明军则是远征……谁他妈远征带几船钉子啊!   想当年那西班牙征服者一条船跑到新大陆来,靠岸船上连水粮都没了,穷光蛋们看哪儿都是两眼放光,不是被原住民打死就是饿死,到后面探明白这里能养活许多人,这才大规模投送人力。   即便如此,所谓的‘大规模’也不过是三五条船罢了。   这一刻雇佣兵头子并不为死在战争中的部下哀悼,仅为饿死病死在新大陆的开拓者感到难过。   那代人如果有集结五百条二十吨运输船的力量,他们可以殖民全世界!   “我看到了。”   贝尔纳尔的意思是看到雇佣军逼近明军的‘堡垒’并被击退,除了这些他还注意到明军的工事分上下两层,除了那些修的很像奥斯曼人城墙的石墙上有明军的枪火外,地下好像还有一层。   在夜里,他能清楚地看出工事后的明军齐射打出两排枪火。   “让你的人看好阵地,借着雨天挖壕沟吧,谁也不知道明军会在什么时候进攻,我们也要构筑工事了。”   这个时代阵地战远不是主流,贝尔纳尔起初根本没打算修筑壕沟与工事,甚至连营地都没打算扎下——他带了一万名好手,他们推进到这,进攻,然后取得胜利才是正理。   谁能想到明军能在短时间里把工事修那么厚?   对贝尔纳尔来说,阵地战是作为进攻方无可奈何的妥协之举。   “进攻?现在可在下雨。”   雇佣兵首领的诧异并不奇怪,在西方将领会尽量避免糟糕天气下作战,绝大多数时间这种避免会是双方或多方不约而同的决定,这也确实取决于军事需求。   冬季或雨天会让道路难以行军、士兵无法得到充足休息、补给也会受到困扰,谁会愿意在这种条件下打仗呢?   但贝尔纳尔肃容回答道:“我们的对手可不是那些让自己国家陷入内战的法兰西傻子,更不是这的原住民,那些明国人——你知道他们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这其实是贝尔纳尔最感到头疼的事,在短期交战中他意识到自己所面对的敌人与以往完全不同,面对新的敌人在没有充足了解前贸然出击确实不是一个明智决策。   他不了解明军的作战方略,也不知道其行为习惯,这场战斗看上去越发艰难起来了。   不过幸好……贝尔纳尔抬起头,雨天使峡谷中能见度差上许多,但依然能看见笼罩在雨雾中的明军壁垒。   “幸好他们看上去并不打算在雨幕中与我作战。”   端着热汤的厨子进入帐中,后面的仆人依次盛上火腿烩饭与鱼汤,还有半杯葡萄酒。   不过这只是贝尔纳尔的伙食,外面那些士兵的待遇就要差得多了,他们只有看不见肉的汤和小块面包,这是今天刚刚缩减的伙食,不然他们还可以多吃两片红肠。   这场仗还不知道会打多久,贝尔纳尔不敢让士兵放开去吃,只能尽量照着旷日持久去考虑。   但是雨幕中作战?开什么玩笑!   明军主帅赛驴公忙了一宿正泡脚呢,哪儿有空让部下跟你雨中共舞。   夜里的战斗从西军来袭至其退走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后来西军退走雨也下了起来,随之而来自然是为雨季到来而进行匆忙准备,同时还要将文官带走的百姓叫回来,省的他们在野外再得病。   贝尔纳尔越打越心惊,陈沐反倒因为这场夜袭而放下心来,虽然西军攻势很凶,夜袭也很吓人,可实际上并不能给明军带来多大损失。   当天夜里阵亡才二十二个人,倒是有不少受伤的,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陈沐敢拍着胸脯子说他的军队有最好的战地医疗手段,医院都已经在峡谷外,不,下雨后挪到港口村子里了,战地医院都已经在港口村子里建立起来,只要在送到医院的路上人没死,后边基本上就不会死了。   西军有上百个伤兵没能带走,他们是什么命运可想而知。   主动出击他根本没想过,雨天战壕里不能长待,可好歹障墙雨棚下的旗军过得还比较舒服,就算西班牙人再袭击,以逸待劳的他们能打得更好。   没必要贪功让旗军把命丢在这么远的地方。   不过就在陈沐正思考今天给旗军加个什么菜来挽回一下糟糕天气与夜袭带来的士气低落时,披着绿色披风的游击旗军由泥泞山麓一路奔来。   “大帅,林将军已于西班牙人东部十里驻扎!” 第八十九章 春寒   阿卡普尔科东部的峡谷前线明西两军仍在对峙,自大明驶来的冒险家靠岸阿卡普尔科,激起岸防鼓声不绝。   陈沐在白墙橘瓦的西式港务衙门的二层阳台眺望港口,四艘船在巡岸民兵的指引下缓缓入港停靠,近二百人背负行囊以茫然的神情结束他们漫长的漂泊。   所谓巡岸民兵,是由港口村落原住民在里甲制度下集结出的青壮,每一百一十户为一里,有十户里长,余下百户名为甲首,管代里中鳏寡孤独的畸零户,民兵便自其中选出。   平时一里有一名在职里长率十名甲首充当差役;待到战时则全民皆兵,一里十名里长皆在职,各率十名甲首,一户出一丁,保卫乡里。   在编制上陈沐也并未照搬明代早期的里甲制度,在这基础上每十里增设一小旗北洋旗军,名为里教官队。   里教官队脱离行伍属县衙编制,平时教授里中百姓习战、传播教化、管理治安;战时各旗军临时升任民兵小旗官,里长任副旗,由原里教官小旗担任职守军官,统御一千民兵受县令节制,肩负巡防、安民、守御诸职。   现在就是战时,港口村落有两千余户百姓就有两千余民兵,这些人大多数不曾接受过军事训练,不论陈沐还是他们自己都知道他们并无与西人一战的能力。   之所以设立这样的编制,只是为安抚百姓人心,给原住民壮胆,也为防止有心人趁此时机作乱罢了。   没过多久,一名右臂被绷带吊在胸口的里教官队员跑来港务衙门,正要向职守旗军报名被楼上阳台的陈沐止住,干脆对陈沐报告道:“大帅,是山东来的四名商贾及随从,还有搭船过来的工匠与农户,还有两个教书先生,在当地过不下去跑来讨生活。”   “四条船都是山东临清新造的海船,不过……船上有好些兵甲刀矛与弓铳。”   陈沐认得这个如今归属教官队的旗军,现在用兵之际,能打仗的旗军即使不在前线也在这边驻屯,能派到县衙的都是受了伤不轻也不重的,不好说他们幸运还是不幸。   说不幸吧,再重些就是不能再上战场甚至会死,可说幸运吧,又要至少养仨月伤才能行动自如。   “兵铳?你在下面等等。”   陈沐快步走下小楼,下去这才细问道:“怎么回事?”   能说清的话,就不用这旗军跑过来汇报了,就是因为他拿不定主意这才过来,道:“兵甲能武装三十余人,大多是倭国甲具,但看他们不像倭人,由麻家港那个养老罴的百户带到这边,小的问不出什么,他想得到准许拜谒大帅。”   所谓老罴则是熊,养老罴的百户麻家港只有一个,陈沐脑子里自然有些印象,道:“是面上有疤姓周的百户吧?那可是个老兵了,不用让他过来,走,跟我去看看他有什么事。”   知道是麻家港周百户带来的人,陈沐心里的疑惑少了许多,也很放心,干脆朝港口关闸走去。   所谓关闸不过是明人的言语习惯,港口既无关也无闸门,只是在栈桥旁有两个能驻扎一小旗旗军的小塔楼罢了。   教官队为防备这些靠岸百姓可是费尽心思,眼下为看守不到二百人,周围已经聚集了近四百民兵,远处还有旗军带着增援赶来,完全是画蛇添足。   在陈沐看来,就港口塔楼驻防的两个小旗足够防备他们,即使有什么问题,二十二个装备精良的北洋旗军在面对没有铠甲鸟铳的敌人时完全能以一当十。   民兵有披单衣端长矛,有穿汗衫而持长弓,有赤足按腰刀,也有或着明军制式衣甲或西军锁甲,持明刀西剑者不一而足,将二百余渡海而来的百姓围在港口栈桥。   不过这些百姓不慌不忙,有的坐在原地歇息,有的大胆地大量周遭环境,毕竟本身就不是敌人,少数眼中闪躲畏惧的,多半本身在渡海之前就非良人,人群里几个这样的人都低着头唯恐别人发现发现他们。   可实际上在陈沐看来,这种欲盖弥彰的模样正是让他们一眼就从人群里显露出来。   怕什么?   最前头可有身着辽东军精兵铠甲戴着北洋头盔的周君安牵熊按刀立着,有什么可怕的?   陈沐的亲兵开路,两旁鼓噪给自己壮胆儿的民兵当即噤声,各个行礼闪开一条通路,这的百姓大多汉话还未学全,但行军礼的动作倒是学得挺快。   眼见陈沐自人群中走出,在热带穿寒带甲衣热出满头大汗的周君安颇有几分受宠若惊,脸上的伤疤颜色似乎都更红了些,连忙拜倒拱手道:“卑职周君安,拜见大帅!”   陈沐抬手的动作才做到一半儿,就见周君安转头对他牵着的熊兵小声命令道:“瘸儿行礼!”   周瘸儿比陈沐在麻家港时看着又壮了几分,显著特征是那顶戴盔枪的辽东盔已经小了,像顶瓜皮帽歪歪斜斜地扣在熊头上,似乎是能听懂周君安的话一般,提起俩前爪高高举着再放到地上,熊头一点,头盔便砸落在地,看得众人忍俊不禁。   不过尽管这会儿的周瘸儿仍旧憨态可掬,可没人敢小看它,从小东西长到大家伙,如今体重已过百斤,能轻易从背后将人扑倒——不会有人忘记这是一头猛兽。   陈沐笑笑,这周君安也有意思,给熊起名叫周瘸儿,他抬手接着将自己没说完的话说完,道:“起来吧,北洋军不兴拜礼,这些山东百姓是怎么回事?”   周君安起身,身后自有旗军给周瘸儿戴好头盔,他转头望向岸边的百姓,疤面带着些许怜悯,回头抱拳道:“去岁冬季山东大寒,诸县积雪数尺,拥门塞巷,畜多冻死人有冻毙,田不能耕人不得食。”   “正逢有商贾工匠王朝佐造海船欲赴亚洲行商,登船者络绎不绝。”   这个年代气候反常对陈沐来说已是寻常,广东都能草木皆冰,更遑论山东了,他举目向那些百姓望去,缓缓颔首问道:“官府可有赈灾?”   “有,据说陛下于去岁冬月便着户部调拨京运四十万石米粮入山东,以备今年春寒大雪桃李无花,对,还指派北洋募兵官去山东,今年的北洋军只准募山东兵,号一人应募全家吃饱。”   还有这操作?   陈沐眉头皱起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他万万没想到北洋募兵也成了皇帝赈灾的手段,不过想想,遇上灾年,北洋旗军的阶梯式丰厚军饷确实足够养活一家人,而且还是养活丁口众多的一家都绰绰有余。   “混编地方兵源的想法落空了,不过这也并非坏事,自古齐鲁多义士,他们船上的倭兵甲具是怎么回事?”   周君安听到陈沐问这个,突然顿了顿,接着笑了。 第九十章 草席   王朝佐是临清的商人,干的是竹篾编筐、编席的营生,买买做的不大,亦无海船,没赶上东洋军府起航时五百海船下东洋的盛况。   不过去年沿海各省海船下水、河船改造的生意旺盛,他的商铺接了许多编席子的活儿,实打实出力气与同宗兄弟子侄一年挣了二百多两银子。   一般好船用帆,但也不乏以席做帆的民船,这在早年即使军船也有不少用席,毕竟席子虽笨重一些,但胜在成本便宜,比细厚织成的帆布要便宜得多。   做了这出买卖,让王朝佐也兴起了出海看看的心思,他的逻辑很简单,这年月但凡靠海的买卖都能赚钱,那为何不干脆直接出海呢?   东洋旗军那么强盛,去哪儿都当是有惊无险。   就抱着这么个想法,他与同宗兄弟合计后雇佣后生携带子侄打造了海船,也没通过关防发下印信,伙同宗族同乡三十多个后生,雇了一个福建的老船头,就打算出海了。   正赶上灾年,不少农夫没了生计,携家带口地跟他想法一样,就都搭上了他的船——说实话这跟玩命一样。   “俺时运好,走到朝鲜,无关防他不敢叫俺上岸,也不敢将俺打走,赶上去倭国的朝鲜兵回去,还帮着从济州运了一船伤兵。他们军将听说俺载着席子,说是卖到倭国能赚一笔,那边无分南北东西天天死人。”   王朝佐是刚刚年过而立,穿得还是出海时的冬衣厚袄鼓鼓囊囊,将本就很高的身量撑得更加魁梧,倒是言语神情看上去老实巴交,在官厅里对陈沐赔笑道:“俺也不敢去,就将两船席子卖他,叫他卖去。”   “老爷恁可得信俺,那些倭兵甲具真是拾来的,离了朝鲜往东靠岸航着不知走了多远,在岸边见一小船搁浅,俺们壮胆停靠前去救人才知道是艘倭船,船桅被打断,船上倭兵死了怕有好几个月。”   “倒是岸边有个小屋,活了俩倭子似野人般,见俺们拔刀便砍将上来,俺上岸一行壮男十余,不能叫他杀了,便合力棍棒将其击死,屋里寻到这些甲具,唯恐后头海上遇险,便带在船上。”   “俺虽无关防,沿途所遇卫所盘查,都是乖乖和盘托出,不曾偷奸耍滑,这才平安抵达此处。”   说着,王朝佐露出些许害怕,却还是梗着脖子道:“不论杀倭还是无印出海,皆俺一人为首,老爷要杀,杀俺一人,好过牵连旁人。”   陈沐缓缓颔首,不是他轻信王朝佐,实在是没什么好怀疑的,倭国四处战火这是实情,他比谁都清楚,何况发式、装束、言语也很难做假。   至于那个倭兵,陈沐部下的亲兵检查了船上甲胄军械,都是些寻常足轻所用破刀烂甲,铁炮也没有火药与弹丸,铳管子缺少保养里头都生锈了。   十几个壮男碰上自幼习武兵甲精良的武士兴许一个照面被砍翻俩人士气就被杀白了,但碰上同样百姓出身的足轻,还是相对满足温饱的商贾人家齐鲁壮汉,被收拾掉也不奇怪。   听到王朝佐最后的话,陈沐笑了,道:“你运气好遇上陈某,敢在我面前说着话的人不多,回头会有商务局的官吏给你们登记,想回去了也找商务局开证明即可。”   “初来乍到,我看你是有担当的,你们这四船人,就由你代管好了,东边峡谷与海上都还在打仗,没事不要远走,就先落户在这,你意下如何?”   “陈,陈……”   王朝佐听见陈沐的自称突然愣住,他没想过眼前的人是谁,只知道是个比牵熊百户还大的官儿,先前别人称帅,他也只当是总兵官之类的军将。   但此时听到陈沐自称陈某,言语上又显然是一切的掌控者,一双眼睛就直了起来,哐当一声拜倒在地,道:“俺不知是陈道君在上,去年山东的年景就不好,多亏舰队远征才叫俺的营生有了起色,草民拜谢道君啊!”   陡然间发生的变化让陈沐的嘴角一抽一抽,这算什么……感谢我远征为大明朝创造了几万就业岗位么?   “好了,起来吧,你要是没什么意见,就让你这一百多人落户县中,你们在这挑一块离港口不远的闲地,每户按丁口,少的开垦二十亩、多的开垦五十亩,认耕认种,眼下打仗也顾不上种地,你的人就给我编些草席吧。”   王朝佐来的正好,陈沐需要草席来盖阵亡旗军,当地百姓也需要草席来睡觉,西班牙的掠夺式殖民并未给当地百姓带来更好的生活,恰恰相反,将原住民推到死亡边缘。   在过去,崇尚战争的阿兹特克人几乎全民皆兵,每个成年男子都要接受军事训练,但天花与战争使他们的族群、教育断代,他们如今除了向神祷告外什么都没有。   “草席?”   王朝佐作为从业者不难想象这些草席的用处,他抬起头看着陈沐,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道:“官军战事……草民多嘴了,道君要多少张草席?”   陈沐并不知道,随闽广商贾与海军向北一年一度地京运,他的名声已在沿海之地传播开来,人们对他了解不再仅限于开拓海疆,还有更多的边角消息,比方说龙虎道君这个名号。   因为市井百姓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他的官衔不是总兵、总督这种,亚洲经略又还未传遍沿海,人们对他的官职认知依然停留在南洋大臣、东洋大臣、北洋重臣这种奇怪的官号中。   陈大臣?   感觉像皇帝的专有称呼。   故而,人们更乐于以道君这个听上去怪力乱神的名号来称呼他。   “我们的战事非常顺利,陆地上的战争在半个月内就能结束,把心放到肚子里,这儿已经是大明的土地了。”   “但是战争总会死人,我并无足够寿材,时间上也来不及准备,只能备上一具草席、一壶陶罐,你先照着一千张去做吧,有什么事就去找邹县令,他能帮上你的忙。”   陈沐说着就已经起身,因为他的亲兵在耳边告诉他除前线的付元外,余下几名将军都已赶到楼上指挥室。   他最后经过王朝佐的身边时拍了拍他的肩膀,面上难言喜怒,轻声道:“保护好你的宗族乡亲,一场新的战斗要开始了。” 第九十一章 情报   陈沐迈着大步走入议事厅由亲兵推开的两扇带着巴洛克风格复杂装饰的门扉,目光越过长桌两侧起身行礼的将官,尽头的墙壁摆放着三位一体石雕,让整间屋子充满宗教气息。   他问过港口过去服侍税官的混血原住民,这过去是税官的餐厅与宴会室,在每年这个时候招待来自新大陆南部的商人与船长。   当然,在更久远的时代,这里主要用来招待从菲律宾返回的王室大帆船贵族们。   这是西班牙庞大帝国至关重要的两条航线,都在陈沐手中湮灭,只剩这座西班牙风格的港务官邸象征着这里曾经的宗主国。   绕过长桌站在主座旁,室内长桌两侧的将官拱手行礼,陈沐还礼后坐在亲兵拉开的椅子上,众将依次落座,身后自有抱着舆图筒的亲兵悬挂在墙壁上,刚好遮住三位一体雕塑。   “林将军派人传来书信,他麾下三百游击旗军在发现贝尔纳尔出兵后前往墨西哥城,此时仍旧尚未传回消息,有两个可能。”   “要么他们正在进攻防备空虚的墨西哥城,不论以渗透还是强攻;要么他们已经被西班牙人的留守兵力围歼了——这种可能微乎其微。”   陈沐话音刚落,邵变蛟笑出声来,被次座的邵廷达瞪了一眼立刻收敛,莽虎将军这才对陈沐抱拳道:“大帅所言极是。”   这句话真的让黑云龙等人哄笑起来。   “干啥,这可是实话,就算墨西哥有守军,守将也眨眼被游击兵打死了。”   陈沐勾起嘴角,专门把杀将铳与普通鸟铳区分开来就是这个目的,以在训练中选拔出掌握专业技能的杀将兵,另一方面使用普通鸟铳的则是大量、俗称的线列步兵。   当这种规矩定下成为帝国常识,对增强国家兵力动员能力有很好的优势。   至于狙击手本身,其实并不是多大的创举,这个时代早在他之前,不论欧洲诸国还是奥斯曼,都在战场上出现过进行精准射击的狙击手,甚至火枪的出现本身就是用于精准射击的。   欧洲面对早期火器精准较差的情况,选择以方阵与数量弥补,奥斯曼帝国则走上另一条路,提高精准与射程。   奥斯曼火枪的性能非常优越,在十几年前的马耳他之围中就有担当狙击手的士兵在战壕中出现。   只不过并没有狙击手这个概念,他们更像战壕中的散兵,那些苏丹近卫用火绳枪在围城封锁中远距离精准击杀守军,守军的记载是一天几十人被射杀。   但对陈沐来说,他的精准射手在武器名字上就已经将用途表达地很清楚了——杀将。   装备琉璃望远镜的小伙子们要对得起使用兵器的高昂造价呀。   而东洋远征军中装备杀将铳最多的就是林满爵部,三百人派遣至墨西哥城,至少有三十杆杀将铳,谁受得了?   “那三百游兵先不去管,林将军传来消息,他有九百个好手驻扎在西军身后十里,目下已向黑云龙部留在银城塔斯科的骑兵传信,希望他们前去驰援。”   陈沐看着黑云龙这个‘大侄子’,尽量不让自己的眉毛挑起来,道:“你在塔斯科还留了骑兵?我还以为都撤回来了。”   “回大帅,本来我没想退,不过邵帅说要过来袭击港口,正逢当时我将银城敌军吓跑,便占了那,撤退时留了六十骑,当个哨兵。”   黑云龙想起留在塔斯科的六十骑就气得心里不顺,偏头道:“这个贝尔怂的,就那他也不敢去攻,要是阿总督给他走漏消息,他能在墨西哥守到明年!”   “卑职附议。”   被瞪了一眼消停一会儿的邵变蛟抬手道:“埃雷拉军团白马覆灭一战,贝尔纳尔就被咱吓破胆了。”   “吓破胆,我更愿意接受他有自己的事需要考虑这个想法,防守于他而言是明智的,尤其在他的国王并未明确表示要与我们开战的情况下。”   陈沐也发现自己这大侄子在打了一场胜仗后有点狂,面对邵廷达投来无可奈何的眼神,出言提醒了病秧儿一眼,随后抬手示意赵士桢说话:“说一下情报。”   赵士桢觉得自己到现在担当的依然是陈沐的私人书记,他自嘲地无声轻笑,掀开面前笔记本,顶着一双没睡够的黑眼圈向众将说道:“西军大将可能为首领贝尔纳尔、副将赫苏斯,我们的画师根据西人俘虏口述画出画像,发下去。”   赵士桢身后的军府书吏将一叠画像发给众人,赵士桢道:“西人口述、画师手绘、匠人刻印,三道工序都不准确,画像可能只有三分相似,目下所知贝尔纳尔为年轻将官,常穿黑漆金线铠甲斜跨红绸;赫苏斯有披肩长发,仅此而已。”   “战场上如能观察到疑似二人的敌人,望诸位将军务必以一切手段先将之冲杀击毙,以奠定胜局。”   赵士桢拱起的手放下,起身走到陈沐身后的舆图,比划着说道:“现有情报,西军近万兵力甚众,为我军两倍有余。”   “我部有大帅亲军千余,步骑皆全;步兵近两千、骑兵八百,但好在于敌军腹背亦有林将军一支九百游兵。”   赵士桢说着低头看了一眼笔记,道:“据林将军传报,西军但有两千杂兵与上百铁骑混于其间,后阵人员繁杂,商贾、杂役、妓者皆有,且辎重混乱。”   “而与西军交手过的付将军与邵帅则提供另外两条情报,一为西军中部分使用弓箭缺少甲胄的土民弓手,士气旺盛但战力不佳;二则西军铁骑战力甚强,即使落马亦有以一当十之能,要防备他们集结践踏我阵。”   “还有一条。”赵士桢说着合上笔记递于从人,袖手道:“我军现修建工事在出击时会成为阻碍,官道两侧密布铁蒺藜不能通人。”   “我军出工事有二百步狭窄地段不能散开队形,一百户骑、步、炮依操典列阵快速通过分别需二十六息、二十六息、五十四息,望诸位将领做好准备。”   “除此之外,在下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万望诸君旗开得胜,赵某已经不想继续坐在官厅之中听炮响了,待得胜进军,赵某愿为诸君押送粮草,一直送到墨西哥!” 第九十二章 守御   阿卡普尔科还是要留人守备的,尽管不希望邓子龙出现什么意外,但万一海战输了,陈沐不想轻易地将这座有自己庙的村庄丢掉。   所以他挑选的守将是个副千户,原赤兔号的船长,林琥儿。   陈沐观察林琥儿的履历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事,南北二洋合在一块,就没有谁接受训练的时间比他长。   为提高旗军与下级旗官的军事才能,以应对过去全然不知的世界局势,南洋军府在与广州讲武堂的协作中一直保持着一个很好的传统。   比方说邵廷达部去打白古之战,战役结束后作战情况与战事中缴获的新兵器会送去广州讲武堂存档,由致使老将、留任毕业学员与新学员一同加以分析研究,一月之内拿出结果编撰成册,发于南洋军府。   南洋军府在战册印刷,一月之内发往各地卫所,各地卫所未参加作战的留守各级将官再用一个月的时间加以学习,整个过程为三个月。   第四个月,学习的正职军官将经验与收获教授给留守时带兵的副职军官,随后两个月推往各自部下。   整个过程大概需持续半年,这种步骤的目的是为了让幅员辽阔作战范围分布极广的南洋军府旗军能保证战法与对敌人的了解不过时,至少保证在半年之内。   传统是个好传统,不过陈沐离开南洋之前,这个举措基本上没顺利执行过。   大战太多、作战密集,根本来不及学习,正副军官轮着被召集学习都轮不过来,这也是陈沐喜欢用老将、偏心眼造成的结果——打仗的那几个一直在打仗,没仗打的部队一直没仗打。   林琥儿则属于其中佼佼者,履历甚为惊奇,从军五十九个月,自新会千户所普通旗军到官拜副千户,唯一的战功是乂安之战手下炮兵轰出一炮撂倒一头战象。   其他的升官原因让陈沐看起来都一脸懵逼,感觉像这个叫林琥儿的给自己塞钱了才能升官,而且还得是塞好多钱那种。   ‘从军十六个月,吕宋扩三卫,新会旗军林琥儿操练勤奋,升小旗官?’   ‘任小旗第三个月,立宗藩旗军需通吕宋语,升试总旗协练宗藩军?’   ‘吕宋南卫左千户所试总旗第六个月,练兵有术调任苏禄北卫,升总旗?’   ‘参与林来之战,船舰掉队同行旗军入夜方登岛岸边休整,次日清晨官军占领全岛?’   ‘乂安之战标下炮兵小旗击毙战象一头,赏银。’   ‘调任北洋升百户,任赤兔号船长,巴尔塔海战船舰被射石炮击沉,成为海战中唯三被击沉船舰的船长之一,战中击沉敌舰一艘,受邵廷达之命暂领副千户统管伤兵。’   这人得交多好的运气,从一干讲武堂毕业天子门生中脱颖而出,一没战功二没靠山,区区不到五年半路入伍升至副千户,甚至陈沐怀疑他可能一个人都没杀过。   这是个神仙吧?   而且最神的是什么?   是自从与西班牙开战后七百余伤兵当下全部聚集于阿卡普尔科,绝大多数伤势已接近复原能够继续投入战斗,陈沐打算从付元部下抽调健康旗军补满千人,成立整编千户部,镇守港口。   伤兵中官职最高的是两个副千户,一个是林琥儿,另一个副千户则在战斗中撞到头脑性情变得狂躁——没得选,陈沐心不甘情不愿地在名册上勾选了林琥儿的名字。   林琥儿收到这个消息时还是在睡觉,聪敏好学的他在负伤的这段时间里一直跟军医陈实功屁股后头,学了一手医治外伤的好本领,其间还接替解剖解得精神不太正常的刀手开了一段刀,他的刀法还不错。   昨天夜里,前线又送来一众伤兵,军医忙活了一宿,他也跟着一宿没睡——他是个正常人,海战所受的伤也不过是砸得鼻青脸肿,早就养好了。   别的伤兵像他这种情况都直接召回原部继续作战,可他没有原部队,邵廷达早先的命令就是让他率领伤兵,到阿卡普尔科还是当伤兵头子,没有编制,官位又太高。   就算是陈沐也没法直接给他变出五个百户部让他统率呀。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一身的本事正没地儿发扬呢,就戴上军医袖忙了一宿,白天才合眼,没一会儿就被部下又是满脸喜色地叫醒。   为什么说又?   “将爷,这都第三次了,喜事儿呀,您又升官啦!”   迷迷瞪瞪没睡够的林琥儿满眼血丝,用力眨了几次眼这才奋力清醒过来:“又?”   还是部下那个年过四旬的总旗官,炮兵小旗出身,乂安放翻战象那一炮就是他打的,早年跟同旗打仗磕掉一颗门牙说话漏风,笑起来嘴上也黑一块,着重道:“又!”   说着,老总旗将书信递出,指着上面跳过上官名字,一字一顿念道:“整编守御千户部,千户,瞧这大印,亚洲经略。大帅把官袍官印将军剑都送来啦!”   林琥儿叉着两腿坐在地铺上,俩胳膊搭在膝盖上揉着脸面哈欠连天,神色平淡地结果书信,抬头面无表情地看看后面自己还是百户时部下剩的仨瓜俩枣旗军端着漆盘立在后头,眼神扫过官印、官袍、战剑。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以冷静到奇怪的语气道:“给我打盆水,洗面。”   与他的平静刚好相反的是老总旗高兴地蹦起来就能把房顶掀了,塞炮筒子里不用点火就能自己跑到西军阵地上去,当即点头应下,返身麻溜儿唱道:“好嘞!”   不一会儿,水打来,林琥儿神态自若地一把一把洗着练,洗着洗着突然撑着木盆边沿不动了,总旗问道:“将爷,怎么了?”   林琥儿像跳大神般一脚深一脚浅地在屋里兜转两圈,出门看了看正好的阳光,透过村落的林荫,几支驻守的军队正在调动,武库的门也开了,马车拉着军备向东移动。   新任守御千户部的千户回到屋子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崭新的官袍,对总旗幽幽问道:“我以后是不是不能睡觉了?总这么升官,我心里很不踏实啊!” 第九十三章 太一   万历六年五月十八日,新大陆西海岸燥热的空气仿佛能引燃一起,明朝东洋军府与新西班牙捍卫国王荣耀与土地的贝尔纳尔军在整个西海岸经历漫长对峙后全面开战。   也同样在这一天,自西班牙直布罗陀驶来的庞大舰队经由古巴哈瓦那驶入墨西哥湾,气派的西班牙大盖伦船上阿尔瓦公爵指派穿戴整齐盔甲的贵族乘坐小船靠岸,命令港口骑兵向二百公里外的墨西哥城发去消息。   “在见到贝尔纳尔之前,我与一万名来自马德里的战士不会登陆,他必须在一周内给我合理的解释,究竟事情为何发展到与明国开战这一步。”   老当益壮的阿尔瓦公爵已经做好准备在船上再漂泊一周,以表达王室对贝尔纳尔的不满,他对身旁跟随的小贵族说道:“国王陛下让我来解决与明国的问题,在我们启程时葡萄牙人的军队也正在准备启程,我们要逼迫陈沐议和,然后发兵里斯本。”   兵力上的捉襟见肘令老公爵心急如焚,帝国处处糜烂,甚至连调集两万军队都变得极为困难,甚至无法在短时间里凑出能让另外一万军队远渡大西洋的海船。   不论是等待塞维利亚、巴伦西亚的港口新造战船还是直接从尼德兰调拨都等不急,偏偏还要四处用兵。   国王为他准备的另外一万军队只能散布在塞维利亚与梅里达之间,以求等他的船队返航进攻里斯本时能在一个月内攻破边防占领里斯本。   顺利的航行让每一个水手与陆军都诚心实意地感激神明恩赐,大半航程顺风让他们的航行时间缩短了至少一周,甚至到现在由四十条船组成的舰队中还没有几个人患上坏血病。   之所以没有几个,是因为有人在上船前就已经有坏血病了。   旧大路的贵族对新大陆的一切往往都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傲慢,尽管他们吃穿用度都离不开新大陆,可傲慢依旧。   被派遣登陆的小贵族也不例外,带着头顶铁盔的扈从与单衣麻袍的仆人,划着一艘小艇趾高气扬地在登陆后以审视的目光看着这座最早被征服的港口。   因为没人来迎接他,更使得小贵族对此感到不满,以品头论足的口吻连带着将在这里工作的西班牙人评价为‘懒惰的’、‘不忠于职守的’蠢货。   耐着性子叩响港口居民的房门,询问这的人去了哪里,却被紧闭房门的混血女主人告知港口所有能拿起兵器的男人都被征召去和占领墨西哥城的敌人作战的答案,令小贵族背后的凉意从脚底冒到头顶。   “墨西哥城被占领了?”   得知这个消息的阿尔瓦公爵再顾不上什么矜持,在短短三分钟里下达无数条命令。   身披重甲的西班牙轻骑兵自道路向西方的墨西哥城方向侦查,以确定前线作战情况;四个步兵连队、三个火枪手连、一个骑兵连入驻港口修筑工事,还派出两队骑兵向南北方向的城镇与归附印第安人部落下达征召命令。   除了港口加强防务,阿尔瓦公爵同时还向西印度群岛派去船舰,古巴哈瓦那与圣地亚哥、牙买加的西班牙城、海地岛、圣胡安等城市发去戒严命令。   “一周,一周内我必须知道墨西哥城的情况有多糟!”   在征战数十年的西班牙老将、同时期最杰出的司令官看来,墨西哥城陷落的情况对西班牙非常不利,甚至还不如直接在谈判中把这座城送给明朝。   这就好比林道乾的凤凰港或麻贵的麻家港被袭击,对大明京师而言不会有任何问题,可一旦吕宋马城亦或军府卫岛被攻陷,消息传至京师立刻就不一样了。   既无上帝视角还受限于传播过程中的时效性,对阿尔瓦公爵来说,墨西哥城沦陷就意味着他必须将掠夺沿岸一切属于或不属于西班牙的城镇,把所有财物、人口、武器装备转移到西印度群岛上去。   如果墨西哥城都沦陷了,那他这一万军队即使全部填入新大陆也不能解决问题。   眼下能决定这一切的,是他对局势的判断力。   有趣的是阿尔瓦公爵同样选择港务官邸当作临时的指挥所,对敌两军的指挥地点都在这座建筑中,建筑风格、颜色、布局几乎完全相同,只不过一个在西海岸,另一个在东海岸,相隔五百公里。   阁楼上挂着过去港口主人祖先的侧身画像被取下,反扣着摆在阿尔瓦公爵面前,这幅绘于十三世纪西班牙卡斯蒂利亚王国时期的画像比人们想象中还要名贵得多,不过此时此刻,它只是老公爵的一幅画布。   除此之外毫无意义。   老公爵闭上双眼,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战火熊熊的突尼斯港口,那是他作为查理五世麾下司令官远征时最深刻的记忆,随着突尼斯港口的模样逐渐清晰,老公爵手上不停,在装裱半身像的背面木板上画出准确的新西班牙道路图。   这是亚里士多德的联想法,流传过整个中世纪,到文艺复兴时期基本上快要被遗忘干净,如今除了一些家学渊源的贵族在年幼时曾以古老方式受训之外,只剩下一些异端以新的方式使用。   比方说受东方哲学影响视‘太一’为万物之源的新柏拉图主义者与实属异端的赫尔密斯密教信奉者们,他们把星图来作为助记图像,以此也来加身自己对宇宙的理解。   当道路图被绘出,很快阿尔瓦公爵就得出结论——明军攻陷墨西哥城,说明阿卡普尔科、巴尔塔港、塔斯科城与德克雷塔罗中必然有三座城被明军占据。   而他面临的情况则是必须要先收复庞大且人口中多水路繁杂的墨西哥城,才能继续在其他几座城镇与明军进行拉锯战。   尽管心急如焚且议和是必然,但阿尔瓦公爵已经给自己立下坚定目标——议和绝不是投降,他不但不会投降,还要在议和的过程中从明军手中依靠军事手段夺回几座已被占据的城市。   好在,登陆的第二日,由西面传回的情报证明了事实比他想象中要好得多。 第九十四章 配角   明军确实占领了墨西哥城,而且这样的战绩并未落入任何知名将帅囊中。   恰恰相反,夺取新西班牙首府的恰恰是一帮无名之辈,三百名来自广东、福建、湖广三省交界平远县的游击旗军。   他们的首领叫曾习舜,身居多职,拥有不少荣誉称号,诸如平远县乡勇千长、忠武校尉、广东小林营副把总等等,还是近年来流传沿海最火热的话本《南洋英雄志》中的配角。   书中‘平远五虎’林晓、曾习舜、韩金环、陈玉汉、林大源五人在林来大帅林满爵麾下奋勇作战,克敌制胜,厉害极了。   实际上曾习舜真正登上林来岛,战争就已经快结束。在登岛前他就被林满爵派遣离开船队回去搬救兵了,未在那场战斗中斩杀任何一名敌人。   而在那之后,作为林满爵的部下,随陈沐豢养小说家逐渐以推行话本的方式于市井宣传南洋故事,他又承担了极多非凡赞誉,心中常有德不配位的难言之感。   也正因此,当林满爵提出分别探视墨西哥城时,曾习舜爽快地接受了这个任务,带兵奔赴传说中的墨西哥城。   墨西哥巨谷中有一座群山包裹的大湖,一望无际,湖中巍然耸立着宏伟城市,外围悬着湖上造出块块农田,田里种着玉米、苋菜和鲜花,湖中城与陆地依靠船和桥梁沟通。   作为过去的都城,这座大湖中的城市曾拥有二十万人口。   阿兹特克曾拥有非凡的文明,也并不弱小,这个庞然大物死于各邦各怀鬼胎。   这座城没有城墙,它过去的拥有者,阿兹特克皇帝认为不需要城墙,湖水与他的战士就是最好的城墙。   可惜上一次湖水与阿兹特克武士没能挡住西班牙人。   这一次,也没能挡住明朝人。   原住民并不是人人都愿参与‘西班牙人的争斗’,他们始终认为新西班牙老总督与新总督的战争不是他们能搀和的事儿,不过当明军进入墨西哥城附近,情况就变得大不相同。   大湖西畔的原住民猎人发现明军,集结人手,数倍于他们的原住民军队将曾习舜部包围在河畔丛林中,但战斗并未打响——林满爵部下有美洲虎武士。   通过简单的‘推翻、解放’几个词汇,双方达成共识,由原住民叫开吊桥,召集更多人手,轻而易举地使明军入城并拿下各处要隘。   城内的西班牙人很多,但能战斗的并不多,贝尔纳尔几乎召集了所有能拿起兵器的西班牙人跟他一起上战场。   曾习舜的明军游击旗军挺进墨西哥城就像一个信号,不知是从曾习舜率军攻占哪一条街道开始,有第一个原住民奴隶挣脱束缚,用铁链勒死了准备逃跑的主人,游击旗军眼前的一切便都乱了起来。   突然遭受袭击让城内的西班牙人无法形成有效组织,乱象发生在每一个街头巷尾,人们互相争斗厮杀甚至不分肤色种族,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没有人是安全的。   就连曾习舜也控制不住这一切,直至武装广场上大教堂的钟声响起,西班牙人才终于组织起有效防守,并指派各个小队深入街巷营救被困各处的西班牙人。   那些疯狂的原住民不管明军,他们有自己的行动目标,有些人趁此时机仇杀报复,在抢夺中捞上一笔,这些人不敢攻击明军、明军也不去理会他们,狭路相逢他们便向明军尚未去到过的地方躲避,进行下一次报复。   但在印第安人聚集的地方,他们有各自的首领,甚至拥有极为清晰的主张。   在墨西哥城久负盛名的西班牙王室丝绸厂,超过四千名原住民织工杀死西班牙管理者,从他身上扒下中国丝绸衫做成旗帜,高呼着末代皇帝瓜特穆斯之名向大教堂进军,他们要向每一个西班牙人复仇。   但更多人不像他们这么勇敢,尽管都受尽了欺压,绝大多数原住民还是会关闭房门观望,并向羽蛇神与耶稣祈祷这场混乱不要影响他们的生命。   没有清晰主张,即使数量庞大也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在这一点上即使西班牙人比他们少得多,还是占有巨大优势。   大教堂外的武装广场上,留守西班牙军士长集结兵力组成方阵,步兵军团这种在旧大陆替代封建马下骑士的新组织形式在面对这种情况时拥有几乎完美的抗压能力,任何一个西班牙人只要端起长矛拿起火枪,就是很好的方阵兵。   再加上一部分懵懵懂懂在混乱中不知该做什么的混血士兵天然臣服,若没有外力介入,即使再壮大的反叛队伍也无法取得最终的胜利。   可西班牙军团之前高举大旗发号施令的军士长在曾习舜率部接近大教堂时便被杀将铳从二百步外集火射击打成筛子,然后是接替大旗的方阵长、首席教士、连队长官。   每一个想要去举起那面新西班牙大旗的人都将在举起旗帜时被火枪杀死,当最后一名披着胸甲的修士死在旗下,由普通市民组成的方阵亦摇摇欲坠,从第一名士兵丢下长矛逃走开始只用了不到五分钟的时间,整个方阵分崩离析。   自墨西哥城逃亡东海岸的西班牙人被原住民追杀,争抢湖上的独木舟与桨帆战舰,被淹死的不知多少,最终只有数百人成功逃出湖心巨城,但这座宏伟城市的乱局并未因西班牙人的离开而重归平静。   赶走殖民者的原住民又将恶意的目光盯上仍旧留在城内的明军与自己人,仅仅渡过一个令人疲惫的夜晚,他们开始在明军休息的大教堂纵火、在关于食物的事情上抢夺,并试图偷走抢夺明军的火器。   与原住民比起来,曾习舜的部下太少,根本不足以镇压这座杀红眼没有丝毫理智的城市,尽管原住民对他们的恶意并未形成高烈度的战斗,但这种情况很明确地透露给曾习舜一个危险的讯号。   如果继续留在这,他们将无法活着走出这座城市。   这些人的做法让曾习舜非常明显地感觉到他们的想法,就好像赶走城里的西班牙人后再赶走城里的明朝人,这座城市就能永远属于他们一样。   曾习舜带着巨大的防备在攻占墨西哥城后的第三天夜里退出这座城市,而就在他离开的第二天,一支来自东海岸的西班牙守军部队兵临墨西哥城下。   与此同时,旧大陆的阿尔瓦公爵率其强大舰队登上东海岸。 第九十五章 会战   阿卡普尔科的明军在防守数日后终于决定向贝尔纳尔发起进攻。   山风猎猎,二十三个西班牙连队在谷中结成方阵,矛林比树林还要密集,肩扛重型火绳枪的枪手在战阵最前扎下叉架,构筑出第一道火力防线。   贝尔纳尔依然打算以连队方阵组成防线来迎战明军,前线十三个连队与其后十个连队组成战场中坚力量,左翼布防组织较为混乱的雇佣兵与商队护卫,为弥补他们在战力上的劣势,集结了包括印第安人在内的更多兵力。   而在右翼则相对加强,由超过一百七十名封建骑士及他们的扈从组成强大阵线,不但拥有冲击骑兵与轻骑,还有大量同样组成方阵的士兵,能将右翼稳固地保护住,并伺机撕裂敌军阵线。   两门佛朗机炮被摆在阵线之前的重型火枪队两侧作为补充火力,在连队方阵的纵深里,贝尔纳尔特意指派商人炮手将两门射石炮放在预备队之后用麻布盖着。   西班牙人的军队正在调度之中,贝尔纳尔与赫苏斯并肩策马立在阵前,举目望向远处山谷口,在那里的明军也在调度。   最开始是五个明军百户率领步兵迈着整齐步伐快速奔出,当鲜艳旗号插在中军阵前,他们以纵队变为拥有极大宽度但缺少纵深的三列横队,后两排旗军端平鸟铳,前排旗军则用携带铁铲挖掘拒马壕。   紧跟着在他们身后,又有五个明军百户的步兵上前,与前面鸟铳手仅隔三步同样以横队展开,最前排的旗军将虎头牌横在身前,后面则是两排斜持长矛的步兵。   有这一千步兵扎下阵脚,后面大军陆续官道奔出,擎骑矛的骑兵踱着整齐马步分散两翼列阵,一个个炮队小旗在穿过阵线后于鸟铳队之前立定,带着麾下镇朔将军炮调整射击角度。   在更靠近后方的位置,阿卡普尔科的民兵队搬运着一根根圆木于后阵修筑高大将台,台下左右亲军步骑各持旗鼓站定,前军各个百户队后也分出旗鼓乐手,整个战时军阵趋于完备。   预先做好的将台木质部件在阵后快速拼接,接近两丈的高台很快由人手众多的原住民兵在旗官的指导下完成,垫熊皮的交椅摆在其上正中,御赐绯罗伞盖大张,长幡旌旗大纛林立,身着甲衣的陈沐端尚方剑引十余亲兵登上高台,坐于交椅之上。   身后低沉的号角音响起。   将台居高临下,穿谷风吹起好大扬尘的宽阔谷道战场,局势一目了然。   峡谷后方,邹元标带着民兵缓缓撤出战场,与赵士桢组成得胜后去往东面的押粮队或战败后据守港口的预备兵。   同西军无边无沿的庞大兵势相比,明军的阵势着实太单薄了,总兵官邵廷达携游击将军付元组成的前军不过仅有一千六百步兵,黑云龙的左翼骑兵仅有九百。   右翼更为式微,仅有杜松所率陈沐的四百家丁骑兵,在中军的预备队的小队长是莲斗,率领八百同样由家丁组成的步兵队伍。   满打满算,三千七百而已。   如果硬要矮子里头拔高个儿选出个优势,那大概也就是陈沐麾下有二十门镇朔将军与前军步兵所携数量众多的虎蹲炮了。   在火力压制敌军集群冲锋的能力上,他们还是有些优势的。   亲兵将三具带三脚架的望远镜架设在将台上,已调整好应对策略的西军部署尽入眼中,陈沐看见敌军数量庞大的小方阵中骑兵来回奔走,似乎是看出他们军势单薄,两翼的人头攒动的庞大马队逐渐展开,中军二十几个步兵方阵也跃跃欲试地向前试探前进。   尽管进军缓慢,那一面面飘扬在步兵方阵中代表各个小贵族纹章的旗帜却令人感觉好似排山倒海。   “禀报大帅,两军相距一千四百至一千五百步之间。”   “敌军前阵向前移动,我军前军开始收缩。”   邵廷达的部队开始变阵,西军前进的模样在他的视角中更为震撼,数不尽的长矛方阵向前推进带起黄土漫天,后军有充足的时间行军变阵,但对他麾下前军旗军而言,争分夺秒。   一排单薄而很浅的拒马壕沟被挖好,旗军当即取过一捆捆来自西班牙原住民士兵的缴获长矛斜扎在壕沟边沿,以保护他们的正面不被西军骑兵践踏,接着军阵稍稍后退,借助长牌大盾砸在地上,开始构筑轮射防线。   披挂整齐的邵廷达按刀立于阵后,目光扫过忙碌且气氛沉重的旗军,他很清楚这场战斗中他们承担的责任,直面数倍敌军之冲,部下会死伤惨重。   但是谁都没有办法避免,阿卡普尔科主动进攻不单单是因为林满爵的游击军已于贝尔纳尔身后扎营,更是因为邓子龙已经传回舰队遭遇暴风雨的消息,那场意料之中的海战并未打响。   现在阿卡普尔科面临的情况是秘鲁舰队可能绕过巴拿马的邓子龙舰队袭击港口,到时他们便会落入腹背受敌的尴尬局面。   相较而言,现在主动进攻贝尔纳尔,至少还能让局势在明军控制之中。   “邵帅,敌军前阵已近我八百步!”   随着传令旗军话音刚落,对面便已响起佛朗机炮的轰鸣,两颗炮弹向己方军阵砸落而来,在地上砸起尘土飞扬。   佛朗机的优势在于速射,尽管西军只剩下两门,依然能使用其多个子铳造成等同许多门火炮的连贯射击能力。   但明军的三列横阵对火炮的防御还算不错,他们所畏惧的就是直面西军甲骑冲击。   在连贯的火炮压制下,西军前阵加快了进军速度,不一会儿伴着炮弹砸入壕沟的闷声,传令兵便再度报道:“邵帅,敌军已近六百步!”   “稳住阵脚,不要害怕!”   两军距离越来越近,将台下的传令兵奔入各阵亦愈加频繁,将西军的兵力动向一条一条地告知前军及两翼骑兵。   陈沐在将台上看得分明,待两军距四百步,邵廷达阵前鸟铳手摆开轮射阵形,每个鸟铳队侧后方则有一个刀矛队随时准备摆开起势上去接战,西军两门佛朗机炮的子铳皆已轰出,看上去死伤士兵伤亡超过两个小旗。   明军也开炮了,轰鸣里六颗实心弹轰击出去,落在西军密集的方阵之中,几个纵跃碾出一条血路。   伴着军乐响起,挺着巨大十字架的西军开始向前快步行进,几乎要赶在下一轮炮火中抢至二百步外。   双方正式接战。 第九十六章 冲锋   低沉的号角声在战场上响了又响,冗长的回音在峡谷中顿在每个人心上。   当西军五个方阵率先进入射程,于一百五十步外将重型火绳枪的叉架支在身前,随军令打出一排硝烟。   沉重的重型火枪拥有无与伦比的杀伤力,尽管各地手工打制的每杆火枪口径大小不同,但弹丸重量普遍在五钱至一两之间,恐怕的威力越过阵地距离还能轻易射穿挡在明军身前的木盾,并将其后穿着铠甲的明军鸟铳手击伤甚至击死。   仅一次齐射,邵廷达就看见己方阵前至少三名旗军倒地,偏偏这个距离明军的火枪有力不逮。   不过好在,西军还在向前移动。   除了那两个大约各有百人重型火枪手的方阵在中军偏右翼的位置站定装弹外,余下前军方阵依然在稳步向前推进,几个方阵在百步外立定,以手中普通火绳枪与少量燧发枪向明军阵前散射。   “不要慌张,我们等他们再往前一点,给他们几支小旗箭,鸟铳手不要射击!”   几支圆长木筒架在盾牌上,将十余支小旗箭自阵前各个位置向敌军打出,在后方将台上的陈沐眼中,刹那间小旗箭在敌军方阵各处爆出一蓬蓬硝烟。   但小旗箭攒射并未打断西军部署,甚至在中军注意力完全被不断爆出硝烟的方阵军团吸引时,敌军两翼大量步卒正夹裹着骑士与轻骑兵向前缓缓移动,似乎想要以同时出击的包抄阵形将中军绞杀。   “火炮预备,放!”   镇朔将军炮再度发出轰鸣,空气巨大震荡中实心铁弹轰向百步外正以火枪手散射的方阵,十斤铁弹干净利落地砸穿最前火枪手的胸膛,继而摧毁其后正在装药火枪手的肩膀,火绳枪被撞击斜斜飞上天去。   落地的铁弹继续滚动,似乎毫不费力地便将滚动路线上四只属于长矛手的腿撞断,令其后方阵兵引发混乱左右闪避弹起的炮弹,这才终于停止在血路尽头。   与此同时,西军左翼翼的骑兵还未有任何动作,那些肩扛长剑挥舞方阵戟的雇佣军已在先头火枪手的带领下自侧面包抄过来,邵廷达的兵力捉襟见肘,只能指派邵变蛟率两个百人队向右翼移动。   在西军右翼,身负重甲的骑士们则要大胆的多,他们三五骑一伙挺着巨大骑枪,身后跟着各自的扈从轻骑,踱马向前压上,在他们前面还往往有数十人组成的征召兵,哪怕到了新大陆,过去贵族们使用农兵上战场的习惯依然没有变化。   无非他们的农兵从西班牙农民变成新西班牙农民罢了。   邵廷达没有为左翼增加防守力量,那边原本就有付元与其麾下三百户旗军,后面还有黑云龙麾下九百马军,实力相对雄厚应该能顶住敌军第一次冲击。   付元看着远处逼近的西军大部队抿了抿嘴,缓缓吞咽口水,抬手道:“虎蹲炮装散子,刀盾手上前、鸟铳队准备。”   他看见那些骑士前面的士兵装备不少弓弩,自己的手也按在剑柄之上,将麾下三个百户部的士兵缓缓集结,准备接战。   在明军左翼开始调动,西班牙右翼大军也加快速度,重甲骑士押后自右侧向前逼近,数量众多的轻骑兵则分作两阵,一阵跟着前进,另一阵突然斜刺着向中军袭来。   奔驰的西班牙轻骑肋下夹着长矛,在不过二百步的距离猛然提速,穿越西军前阵与明军相互射击区域,直朝邵廷达部冲击而来,与此同时,中军的四个方阵除火枪手外,数量众多的矛手与剑盾兵也快速向前移动。   “鸟铳手准备!”   邵廷达这边方才下令,统率刀盾手长矛兵的百户便高呼道:“刀手起势!”   军阵中刀盾位于鸟铳手左右的刀盾长矛横队上前一步,刀盾手将虎头圆盾横在身前,腰刀举过头顶摆出起势,他们身后步兵将丈五军阵硬矛从前排人缝中斜斜递出,粗大的矛尾抵在弓步迈出的大腿上,形成一阵矛林。   轻骑兵逼近百步时已将马速加起,疾驰如风,马蹄踢踏好似奔雷,呼啸间掩至明军面前,奔腾中足夺三军之气。   不过他们好像在冲至近前时才注意到明军鸟铳手身前的两道壕沟与林立矛刺,已形成锥阵的骑兵队突然乱了起来,有后面看到矛刺的骑手想要调转却被左右夹裹,有前面的骑兵本不想转弯却被战马带着向一边奔去。   骑兵阵的冲锋立刻放缓,就在此时,随鸟铳百户下令,一排鸟铳在壕沟后方向,一次齐射便将奔马的骑手打翻数人。   但大部分骑兵还是被战马带着跃入壕沟,有些撞在矛刺上止住冲势或落下马去,更多骑兵则轻易越过两道低矮壕沟,自侧面冲入步兵阵线当中。   举着腰刀的刀盾手齐齐矮身,任由身后的如林的长矛递出刺杀敌骑,他们则在马蹄间翻滚着,抬刀劈砍看见的一切。   左翼的战斗同时打响,在数目众多的征召兵结成方阵接近付元部时,明军已先后将小旗箭、总旗箭、鸟铳打出,眼看未能压制敌军冲势,一尊尊虎蹲炮被钉在阵前,几乎贴脸向冲击而来的西军步兵放去。   喷洒的散子像自炮口绽放的死亡之花,将大片铅弹打入西军方阵,硝烟散去的那一刻,甚至让人感觉整个方阵被这次虎蹲炮齐射打得血肉模糊。   黑云龙在左翼后阵听着前军厮杀焦躁万分,不安地骑着骏马不停原地兜转,终于在马蹄声中听见来自将台上陈沐的命令,他扬起长刀高呼道:“马军上马,各百户自侧面压迫敌阵向中间挤压,防备敌军骑兵。”   自军令响起,一个个整装待发的骑手翻身上马,倒提长矛列阵于左侧游曳而上,不过正当黑云龙想要从侧面包抄敌军左翼时,却发现对面那些将自己装在铁罐头里擎巨大骑矛的骑士抱着同样想法朝他们前进。   “驻马!”   面对自远处带着沉重具装冲来的骑士们,黑云龙点起三名骑兵百户,他的心头闪过讲武堂骑兵科教习常常挂在嘴边的话——骑兵狭路相逢互相冲锋的情况在战斗中极少发生。   骑兵与骑兵的交战,溃败往往发生在冲锋之中。   “各骑兵百户听令,不用手铳,对冲后由官位最高的将领继续集结反冲,任何人不准掉队,怯战者斩,直至冲散敌军!”   马蹄轰踏中,铁墙般的明军骑兵迎着西班牙骑士,发起冲锋! 第九十七章 碰撞   南北讲武堂所有关于骑兵应用的教材都不鼓励以骑兵为目标进行冲锋,只有一本名为《踏漠故事》简短地提过遇到这种情况骑兵将官该怎么办。   《踏漠故事》的作者是马芳,此书并非一本传统意义上的兵书,而是自嘉靖十年马芳十五岁起跟随俺答汗在漠北随侍左右、嘉靖十六年投奔大同总兵周尚文任队长,直至隆庆议和三十一年间明蒙边境战争的战例汇总。   老将军编撰这本兵书的起因也并非想给讲武堂增添教材,只因南洋文人编写话本小说大量流入讲武堂生员手中,他实在看不上那些充满文人臆测的英雄故事书,不愿让帝国最杰出的年轻将官们整天看那些不真实的东西,到战场上丢掉性命。   与绝大多数投机主义的骑兵教材不同,别的教材所编写骑兵对冲时多将希望寄托于‘我不怕他就会怕,总有一边会害怕’这确实是符合真实情况的,但马芳在战例中则着重提到‘真的对撞上该怎么办’,因为他真的和俺答的具装甲骑撞过。   那是嘉靖四十年的大同,时镇宣府的马芳驰援解围,依靠清晨夜色袭击俺答大营取胜,俺答整合兵马交替后撤,并亲自断后顶住马芳进攻,后撤二十里重整旗鼓意图复仇。   在兔儿岭与饮龙河,两军骑兵先后两次以极其罕见的互相冲锋接战。   马芳在书上说,为将者不可寄望敌军不勇,当假使其大勇,庙算余者再言胜负。   这句话的意思是让骑兵将官把关注点由敌我双方勇气上收回,转而关注兵器甲具、兵员士气、战技素质,而非仅关注一腔血勇。   你上头,总有比你还上头的,本身两队马军互冲这事就是不上头的人做不出来的事。   所谓上头,便是必胜的信念。   这一点上黑云龙骑兵拥有,他的敌人们则拥有更多。   一百七十名货真价实的西班牙骑士率领四百余轻骑扈从,挺着重型长矛与悬家徽纹章的骑矛轰踏而来,骑士集群或许是威力最大的战术冲锋,在法兰西在英格兰,那的骑士还不会这样冲锋,因为那些国家的骑士还并未完全被廉价的步兵军团排挤出去。   自十字军东征带回希腊古书,复古的瑞士方阵西班牙方阵改变战争形势,步兵改革已有一百余年,骑士的作战思路始终没有变化,但他们面对更多挑战,让人们对这一阶层与兵种的看法拉回凡尘。   骑士既不是所向无敌的下凡天兵,也并非一无是处的蠢笨莽汉,他们经历浮沉,在方阵初兴,骑士自战争主力退居辅助力量,又在方阵成为战争主流时重新成为决定胜负的关键。   如果以明朝人更容易弄懂的组织结构来描述这支骑兵队,他们更像一百七十个百户各率麾下总旗单独出阵,将旗军丢在后面,翻身上马直面冲锋。   西班牙的骑士经历了比旧大陆任何一个国家的骑士阶层更加严峻的挑战,这不单单来源于己方步兵军团的飞速发展,还来源于长久以来于北非战争中的敌人——狡猾的摩尔人。   与恪守骑士精神的法国人不同,向明军冲锋的西班牙骑士在双方距离接近二百步时,不知是战团中哪一个骑士率先发出吼声,紧跟着所有人都大吼起来,勇武的战吼用词却不是那么光明正大。   他们很重,骑着比中国马更加高大健壮并冲锋有力的战马在冲锋中轰踏的马蹄让大地为之震动,在惊天动地的震荡中,整个战场都能听见他们的齐声怒吼。   “西班牙!圣地亚哥!捅穿他们的马!捅穿他们的马!”   黑云龙擎起长刀奔驰于马队兵阵正中,结为锋矢的骑兵最前排皆挺起骑矛,后阵骑兵则提大斧长刀,九百骑结成的战阵中唯有各个旗官高高擎起五方战旗,伴着猎猎风声冲锋而去。   全军无一人在这个节骨眼上提起他们最喜爱的手铳,皆以古代武士英姿向敌军发起冲锋。   黑云龙对西班牙人高呼战吼用眼神表达他的不屑,北洋骑兵受训在沉默中冲锋,以积攒的气势不易外泄,只在最后一刻才能由最高指挥官高呼下达军令,而现在,他就是骑兵的最高指挥官!   一百步。   战阵中旗官的大旗缓缓垂下,将矛头指向战马前方,双方骑兵都能看见烟尘滚滚中敌人的面孔,他们带着同样的错愕——谁都没有散开!   两支军队几乎在同一时刻意识到这种情况,在即将冲撞的最后,都没有军官下达任何命令,但双方战马与战马之间的间隔都分出些许,以迎接最后的冲撞。   奔驰中的黑云龙深吸口气,他们终于要以最愚蠢的形式与敌军交战,掌中长刀微转,攥着缰绳的左手翻转扣住刀柄尾攥上方,在双方骑兵即将短兵相接的一刻,他只下达五个字的军令,高呼道:“冲锋再集结!”   “冲锋再集结!”   嘭!   两股裹着土龙撞至一处的瞬间,谁都分不清究竟是双方谁先命中敌人,几乎在人无法感受到时间流动的刹那,撞击声接二连三在阵前响起。   一杆杆长矛在空中炸开碎裂成漫天木屑。   一个个沉重的身影飞起、坠落。   一匹匹战马摊倒、嘶鸣。   接着被奔踏而过的战马踏碎。   几乎在接战的瞬间,明军骑兵阵前挺着长矛的骑手便纷纷摔落马下,西班牙骑士的目标太明确了——他们不打人,骑士比武中磨练出关于精准捅穿敌人喉咙的技术被他们用来杀马。   一样的距离中,马头比人更早接触到长矛,这是他们在与摩尔骑兵对战中总结到的战术,而现在,明军骑兵吃到与摩尔人同样的亏。   明军骑兵也没有善良到哪儿去,突破前线的西班牙骑士依然保持足够的冲击力撞在明军以战斧、双手骨朵、关刀组成的重兵马队当中,一个个干净利落地被扫落马下。   巨大伤亡同时产生在两支同样骄傲、执拗的骑兵队身上,当双方错马而过,遍地人马尸首的战场上,那些凭着精锐武备与运气侥幸逃生的落马战士摇晃着凭借铠甲内衬并未受到严重伤害的躯体站起,几乎同时抽出兵器朝服色不同的敌人砍杀而上。   东西方两支骑兵在战场另一端重新集结,黑云龙抬起的手在半空顿住,他向远处那座扎着伞盖的高台缓缓点头致意,同时向那些英勇不亚于自己的敌人投去怜悯的目光。   因为他看见一个背插靠旗的骑手从高台奔出数十步,对着炮兵阵地挥动令旗,早已在冲锋前就将火炮对准自己人的炮兵准确地让镇朔将军替自己说话。   炮声轰鸣中,黑云龙手臂落下,高呼道:“北洋骑兵,冲锋!” 第九十八章 崩溃   陈沐被西班牙骑士的冲锋吓着了,他必须要射点什么压压惊。   他刚命人向直属炮队八门火炮传达支援左翼骑兵的命令,转头便拿起望远镜继续紧紧盯着战场动向——他的骑兵在对冲中吃亏了。   这一估计非常准确,尽管北洋骑兵有极高的纪律与严格的训练,让他们在冲锋中毫不畏惧,冲锋结束还能继续集结准备下一次冲锋,但一次交锋落马的骑兵太多了。   原本些微的兵力优势也在一次冲锋后被扳平,陈沐粗略估计己方这一次落马者至少二百。   西班牙人落马也不少,不过真正被戳死的不多,在躲过践踏后,至少四十个落马骑兵像没事人一样站起来,散乱地朝眼中见到的明军骑手补刀。   炎热夏季战士们穿着里三层外三层的铠甲,都是防护能力与减震俱佳才对得起面临卸甲风的危险,别说骑士这种不同于老百姓的生物,就算北洋这些出身步兵的骑手都经历过不止一百次从马背上摔下来才有今日,只要运气不坏,被打下马去他们也依然能再次投入战斗。   然后陈沐就看见自己的部下在战场上展现出高超的操作——这些坐骑被捅死的骑兵在双方骑兵互相集结的战场正中结阵了。   最开始是一名摔断腿的骑兵总旗擎着长矛跪在地上,他无力再起身战斗,只能面前左支右绌地抵挡一名前来寻仇武装到牙齿的板甲马下骑士,不过作为旗官,他大声呼喝来两名行动自如的马下骑手前来援助,其中一人还不知从哪拾来西班牙人的铁盾护在身前。   当那个骑士也集结出两名同伙气势汹汹地来索命,还没来得及展现出自己长年累月磨练的各种以长剑准确刺入敌人眼眶这种熟练的功夫,就被这个冷静下来的明军骑兵总旗不知从哪掏出的手铳打死。   有了军官指挥,下马的明军越聚越多,伤了腿不能行动的被拖过来递给长矛挡在最前,他们旁边的人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拾来圆盾,另外十几个行动自如的下马骑手则摆出缩小版的轮射阵,一个个端着手铳立在当前。   只是想在纷乱战场上保命而已。   在成为北洋骑兵前,他们每个人都是最好的步兵鸟铳手与长矛手,这才取得成为北洋骑兵的资格,半年多的步兵训练让他们能轻易在军官指挥下列出战阵,用轮射击毙一个又一个前来厮杀的骑士。   他们的训练让他们知道,纷乱战场上只有团结在军官身边才有一线生机。   在九个骑士躺倒在地后,剩下的西班牙骑士也有样学样,他们当中也有几个人装备造价高昂的簧轮手枪,依托人马尸首构成工事互射,不过双方的短枪管都决定了只要不逼近十步根本没什么可能命中对方。   战场就僵持下来,眼看明军越聚越多,另一边的明军骑兵也重新集结完成冲锋阵形,这些下马骑士开始慌了,回头焦急地寻找己方骑兵。   他们回头,看见几颗远方飞来的炮弹准确落在骑士阵中,甚至在炮弹落下的前一刻,骑士老爷们还因为要不要继续集结对冲而紧张地讨论着。   比起互相冲锋这种接近集体自杀的战术,似乎他们这些精锐之师转头去袭击明军侧翼更好,尽管明军的预备队将侧面防备得严丝合缝,但明军中军靠近左翼的布阵还是有些漏洞的。   大家的争辩围绕着袭击明军步兵会不会受到明军骑兵的追击,其实他们在等,几个德高望重的骑士一致认为,如果敌军骑兵继续向我们发起冲锋,那我们也必须迎战,直至将他们全部打散才能去做别的事。   但如果明军不管骑兵直接去袭击后面他们带来的印第安征召兵,那他们也可以放开手脚屠戮明军步兵。   骑士们还是觉得自己的命金贵一点儿,犯不上和这些明国傻子死磕。   然后炮弹就来了,砸在集结一处的骑兵阵中,战马挡不住、巅峰时期的板甲也挡不住,挨着就伤碰到就死,不过三百步距离准确地碾出数条血路,让高高在上的骑士老爷们被砸的军阵刹那散开。   就在这时,尽管明军骑兵落马接近三成,却在黑云龙麾下重新集结,回头向其身后掩杀过来的西军征召兵用手铳打放一阵,在炮弹落入敌阵之时再度发起冲锋,马背上的旗官左右挥舞战旗,在冲锋中将曳风大旗靠在右肩,低耸着肩膀向前奔驰。   尽管他们长矛与长兵在一次冲锋中损毁过半,但剩下的人在马背上抽出备用兵器,以一排挺出大明制式战剑的骑兵为首,再度发起冲击。   突如其来的炮击令骑士失去阵形,以小股散开的他们面对明军大兵团骑兵突击无法快速集结应对,几股位于外沿的骑士有向邵廷达左翼奔杀的、有向左侧山道躲避的,甚至还有朝陈沐本阵将台冲来的,几乎慌不择路作鸟兽散,真正能鼓起勇气再度向明军骑兵冲锋的不过百人。   “让炮队支援骑兵,轰击其后步兵,中军与右翼还能顶住,胜机就在左翼了!”   陈沐在将台上紧紧攥着望远镜,脸上露出笑容又极快地隐去,将台下已有背插靠旗的骑手前去传令。   他并不对那些迷路的骑士想冲到自己脸上而担忧,莲斗所率亲兵已在土垒后用长矛鸟铳摆出阵势将炮队与将台护得严严实实,也许需要付出一些代价,但他挡得住——这是个错误的方向。   而在中军与右翼,双方以方阵和线列打得战局焦灼,明军兵少但鸟铳多,辅以轻型虎蹲炮与重型镇朔炮已经将试图攻上来的西班牙方阵打回去三次。   他们想冲至近前需要付出巨大代价,而在对射中失去大量长矛手又会让他们冲至近身交战变得毫无意义——每当火枪手学着明军抵近射击的模样缓缓逼近,一旦到达西班牙士兵所能承受的距离,他们的长矛手就会丢下长矛,使用腰间长剑试图翻过壕沟与明军肉搏。   可这个时候他们首先要突破明军至少一次轮射的火力,等走到近前,才发现面对的却是前有刀盾后有长矛的三列横队,弄不好还要接受一帮熟练枪棒的旗军给鸟铳装上铳刺突击而来。   陈沐能看出来,西班牙人在其左翼保存实力,中军则依靠数倍的兵力优势不让邵廷达放松,准备在邵廷达部疲惫之时伺机杀出,因为谁都知道陈沐没有更多部队去给中军轮换。   可现在看起来似乎西军右翼骑士们会率先崩溃。 第九十九章 交椅   崩溃,从西军右翼开始。   匆匆集结的二百余骑士、轻骑还没来得及将冲锋速度加至最合适的程度,近七百名北洋旗军组成的两支马队已先后由东方先后以迭阵奔杀而来。   他们一左一右、一前一后,绕过数十名落马骑兵组成的步兵阵,以不亚于首次冲锋的勇气与气概奔杀过来,这一次,首当其冲的敌人们却没了先前的斗志。   黑云龙眼中,由重甲骑士与轻骑组成的骑兵阵形在接近的过程中逐渐分开,好似砸在地上绽开的西瓜,泼洒般自中间散开,有勒马回旋者、斜刺奔逃者,自然也不会缺少迎面接战之人。   不过这都无济于事,西军骑士先失去士气、丢掉阵形,朝各个方向四散奔逃,明军紧跟着在黑云龙一声呼哨中随之散开,由仍然健在的十六名马队总旗各率部下结小阵追击而去。   所有人散开的方向不同,但奔逃的方向是一样的——先前散开去袭击邵廷达左翼、陈沐本阵的骑士们都没能落个好下场,莲斗部大帅家丁的鸟铳放得响亮,邵廷达那边亦是早有准备,一排排大矛架起就算是这些装备精良的骑士也无法闯进阵去。   如今两边受困阵中丢下武器投降的已经老老实实跪好了,中弹躺在地上多半也活不了多久,惨状各不相同。   后面的骑士只是更有斗志,但他们并不傻,前车之鉴不远,他们都知道要想在溃败中逃出生天只能向东走,走回到己方步兵的策应下才能抵挡住这些凶悍的明军骑兵,因此他们几乎都兜出大圈寄望迂回逃生。   直冲黑云龙阵中的,没几骑能杀穿出来。   对黑云龙麾下的明军骑兵而言,再没有什么比这更能振奋军心的了,这甚至比他们在白马河畔追击绞杀埃雷拉部下那些西班牙方阵士兵更能令他们受到鼓舞。   在天津北洋操练他们的这批骑兵教官都是讲武堂毕业出身,他们经常把陈沐总结的骑兵相冲四种情况挂在嘴边,以至于每个骑兵都清楚骑兵互冲会发生什么情况。   现在这种情况,就是过去明军骑兵在九边遇到蒙古甲骑时最容易发生的状况,从战斗意志与气势上被击败,甚至连碰一碰的勇气都没有军阵便散了。   而且他们的敌人不是蒙古骑兵,是在甲具与战技都更有优势的骑士军团,这些骑士不单单比蒙古甲骑精悍,也比北洋骑兵强出不少,一个照面便将二百余骑冲翻下去,可他们还是——落荒而逃!   十六个马队由骑兵总旗肩抵插着战旗的长矛,在追亡逐北中缓缓减慢速度,眼看百余骑向敌军右翼阵中狼狈逃窜,各自踱马再度向黑云龙所处战场正中汇聚,重整兵势。   “各部稍事休整,速去回报大帅,左翼敌骑已为我部冲散,我军尚可再战!”   黑云龙说着便将丈长眉尖刀反手掷在马上,扬臂指着西军本阵笑道:“今日我等要打得贝尔纳尔叫叔叔!”   骑兵标下各百户、总旗皆知主将于军中胡乱认亲的毛病,闻言哈哈大笑,这意味着他们也都涨辈分了!   黑云龙派出哨骑奔走还未过半,中军后面作为预备队的莲斗已率大帅家丁向左翼移动,哨骑与其打个照面,另有一北插靠旗的传令已疾驰而来,高呼道:“大帅有令,敌军右翼披靡,命家丁六百前来助战,黑将军率骑兵伺机凿穿敌阵,以助中军邵帅击破敌军!”   所谓登高望远,绯罗伞盖下的陈沐让港口民兵耗费人力短时间里起这座将台的目的就在于此,当然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要是有的选,他更希望能躲在矮山密林之中筑一座小楼,而非这么空旷的地带起木楼,最好还要用铁筋混凝土修出一座高大的防炮工事才行。   经过反复计算,一再确定西军所拥有的射石炮、锻铁拼接佛朗机炮都不足以越过军阵威胁这里,他才在这个明显不是中军、说是后军都比较勉强的地方搭起将台。   不但将战场尽收眼底,要不是方阵里那些讨厌的高大矛林,就连西军后头的排兵布阵,陈沐一样能借助望远镜看得一清二楚。   陈沐一直关注着左翼两军骑兵互搏,亲眼看着威风凛凛的西班牙骑士被黑云龙骑兵在两轮冲锋之下击溃打得四散奔逃。   几乎就在西班牙骑士重新集结二百骑在冲锋中士气低落溃散的同时,身侧瞭望战场的亲兵也观测到战局变动,急报道:“大帅,敌军后阵乱了!”   陈沐顾不上许多,夺来望远镜向西军之后望去,西班牙人的兵阵后不见枪火,但能看见有一支服色迥异的军队出没,不断变动列出横阵堵截住谷口半壁,一铳未放便给前面的西班牙士兵造成混乱。   贝尔纳尔的应对也很奇怪,他从左、中、右三个方向的预备队各调一个连队回头去与林满爵接战。   看到这一幕,陈沐当即命传令骑兵去向作为预备队的莲斗将兵力压上左翼,以期撕开势均力敌的假象、由侧面形成环围之势。   贝尔纳尔没调拨距离最近、压力最小的左翼单独调兵,反而不单单从中军调兵,还从骑士都已经接近溃败的右翼调兵——陈沐绝对不相信贝尔纳尔到现在还未看出他右翼的骑士们在对决中落了下风。   那么他仍然调集右翼兵力便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他非调不可。   果然,紧跟着陈沐就看到中军又分出一个连队向左翼后阵移动,显然,下一步西班牙要大力进攻的是他缺少兵力防卫的右翼,在莲斗位于中军的预备队驰援左翼后,那边只有杜松的四百家丁骑兵。   与此同时,中军前阵哨骑飞马奔至高台之下,高呼道:“禀报大帅,中军火箭、火炮散子已悉数放尽,兵力难以抵御敌军强攻,请求援军!”   “援军,我哪儿还有援军!”   陈沐攥着望远镜探身向高台下望去,抬手便将绯色袒肩战袍解下抛在交椅之上,露出内里连丝毫金银装饰都没有胸甲臂缚,扬臂向右指去,对背插靠旗的传令骑兵道:“你去给我按住杜松,让他后撤四百步,敌军不溃他要敢往前冲一步,下了战场我就先斩他的头!”   说罢陈沐回首指着罩上蟒袍的交椅道:“把最重的那门镇朔将军给我推上来替我监军!”   一声喝罢,陈沐抽出腰间道理走下将台翻身上马,扫过将台下侍立不足百员亲兵,扬铳呼道:“传令的、举旗的,能拿铳的都上马跟我走,看他妈谁先撑不住!” 第一百章 反攻   陈沐什么都不怕,只怕右翼的杜松脑子犯浑,先带骑兵闯进敌军阵中去。   接到命令的杜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鸡爪子伸进笠盔顿项中挠着鬓间发丝老大不愿意地嘀咕道:“不叫冲就不叫冲呗,吓唬俺做甚么!”   说着摆头不甘地望向前面缓缓压上的敌军,对部下家丁骑兵四个百户招手道:“大帅有令,叫咱后撤四百步,不管右翼敌军,等着老天爷把他们吓,吓退。”   杜松心里也清楚,这场仗的决胜不在于他身上,此时后退唯独对中军感到有些担心。   正准备专程指派一骑告诉邵廷达他得到命令后退的消息,转头望向后方将台却看到本该坐着主帅的伞盖之下不知何时已经摆上一门镇朔重炮。   炮口朝着东方高高扬起,令他赶紧在战场上搜寻陈沐的身形。   他搜不到,陈沐的作战铠甲太低调了,低调到临近了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不对,可离远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的——就连普通旗军的胸甲上都有团兽纹,可陈沐的战阵胸甲啥也没有。   整个北洋就这一件。   不过邵廷达也轮不到让杜松来警告局势,因为陈沐的马队很快就到了。   莽虎将军不管怎么想都想不到自己召唤援军却召来了主帅,正指挥标下步兵短暂换防击退正面四个连队的进攻,便听到身后有暂时休整的旗军欢天喜地得叫出:“援军来了!”   回过头,风尘仆仆的陈沐一马当先,甩着马鞭直策马奔到阵地后方,问道:“伤亡如何?”   “哥你怎么来了?”邵廷达一时错愕,连大帅都忘了叫,紧跟着才反应过来抱拳道:“回报大帅,阵亡已近一成,打退敌军十二次进攻,炮弹已尽,壕沟都被敌军尸首填满,阵地守不住了!”   陈沐的心放回肚子里了,举目向前望去,邵廷达部下有两门镇朔将军炮铜壳都鼓起来,跟几门虎蹲被丢弃在阵地上,操持火炮的炮兵此时也大多提着鸟铳加入步兵战斗。   还有少量炮兵推着四门镇朔将军炮向后退出五十步,同伤兵一同构筑第三道防线,不过看样子是赶不上用了,他过来时连散兵坑都还没开始挖,仅仅修出几个炮垒而已。   “我怎么过来?我再不过来留着将台等敌军围攻么?”陈沐直至这时才终于长出口气,阵前余下的几门虎蹲都打出实心大弹抛射而出,他短暂闭目在脑海中推演着黑云龙与莲斗部的推进情况,对邵廷达道:“再阻他一阵,中军结阵交替后撤三百步,千万不要乱!”   这援军来了还不如没来呢,邵廷达抱拳摇头道:“我部还能再阻他三阵呐,只要虎蹲炮不放完,他们就不敢硬冲上来!”   说起这话,莽将军是沾沾自喜,这次交战不是他部下旗军头一次拼铳刺了,但这次他的部下更熟练,甚至有几个百人队上铳刺跟着刀牌矛手冲出阵地,将敌军打退后撤到后面收了铳刺接着列队去跟西班牙人对射还不落下风。   邵廷达板着手指头小声道:“他们能放的铳越来越少了!”   西班牙人的火枪不是轮射,弹药消耗很不均匀,尤其在面对邵廷达部的攻坚战时,两个国家的鸟铳手几乎是两种不同的兵种。   西班牙火枪手极少穿戴铠甲,身上有件棉甲就算不错的,大多数人仅单穿衬衣,只有那些装备重型火枪的战士才会在棉甲外穿锁甲与胸甲。   同时因方阵作战有关于快速进入方阵、快速自方阵中出来的训练,他们携带的弹药也往往不算多。   明军鸟铳手就不一样了,因头盔、胸甲、臂缚、甲裙、弹药、鸟铳、铳刺凑在一起过五十斤的重量让他们不善快速进军,正如白马河畔不是邵变蛟喜欢齐步前进压迫敌军,而是他们跑起来很费体力,因而明军鸟铳手最喜欢打阵地战。   邵廷达部在战斗中逼退的西军连队有好几次都是被人冲到战壕这边,越过少量栅栏与盾牌加固的土沟,结果却被刀牌矛手甚至可能是上了铳刺的明军鸟铳手击退。   尤其是一门门钉在壕沟另一侧的虎蹲炮,才冲上阵地,这种大口径矮粗小炮贴脸打出的散子几乎能把最前头几个人撕碎,给士气带来极大打击。   每次为拯救连队中大量矛手,都是依靠火枪手以倒退射击的方式压制明军冲锋,这才能全身而退。   西军在正面攻坚战陷入悖论之中,要想逼近壕沟,就需要更多火枪手,这点好办;可一旦冲过壕沟,就需要更多长矛手,但长矛手都在逼近壕沟的过程中倒下了,结果就好像永远都无法夺取阵地一般。   也正因为这种时常倒退射击的方式,让他们当中有些火枪手的弹药已经用完,可有些人还仍旧一枪未发,令兵阵不断前后变换,导致进攻的连贯性受到很大影响。   “右翼骑兵都退了,西军左翼很快就会压上来,再不撤走难道等着挨揍么?交替后撤,我帮你在侧翼挡他们一阵。”   一根筋的杜松能在此时此刻听命行事令陈沐倍感欣慰,右翼骑兵已经后撤,不过此时此刻身陷战场之中的陈沐也并不能确定西军是否就会像他想象中一样如期压迫。   没了将台优势,他又感觉自己像个瞎子,陷入重重战争迷雾之中,敌军一切部署都要依托猜测,这令人顿感不安。   不过贝尔纳尔也完整践行了其在左翼的攻势,眼看明军中坚力量的守备火炮渐渐发得缓慢,也不再有重炮轰击的情况发生,其部下由雇佣军与商队佣兵组成的六个连队统统向左翼压了上去,寄望抓住空档自侧面包围明军。   当他们不经历战斗便轻易占据明军让出的侧翼时,邵廷达中军也有条不紊地交替向后撤出,中军四门火炮向压上来的敌军喷出最后即将断绝的实心铁弹。   越过战壕的西军连队越来越多,西班牙重型火枪手将叉架撑在壕沟之上,一列列西军矛手与剑盾兵在他们的掩护下翻过壕沟,列阵向明军挤压过来。   邵廷达部中军,亦陷入侧翼受袭前所未有的艰难苦战中。   直至一阵铳声在西军身后炸响,当第一名马背上挥舞着长柄关刀的明军骑兵自西军侧翼砍翻挡在身前的两名西军步兵跃上战壕,昭示着新西班牙军右翼已完全溃败。   大批农兵夹裹着骑士向后踏破己方阵线,紧跟着明军骑兵便接二连三地杀上中军战壕,将冲锋中略有脱节的西班牙方阵分割开来,他们的战马一刻不停,由左翼横穿西军汹涌进攻的中军,直将沿途各个军阵凿开割裂,直奔己方被西国雇佣军占领的右翼冲去。   仅仅被压制一瞬的邵廷达部士气随之大震,各个旗军在主将的号令下打空手中鸟铳膛中铅丸,插上铳刺列阵朝前奔杀而出。   在他们身后,陈沐带着本部不足百骑慢条斯理地在手铳中装填好弹药,抽出马刀押着步兵之后向前驱杀奔走。   战场最右侧,收到进攻信号的杜松提刀猛夹马腹,高呼道:“敌军已溃,还等什么,随我追杀敌军!”   积压了从早到晚阵地战怨气的明军步卒,向西军防线展开全面反攻! 第一百零一章 浩荡   溃败一旦发生,就很难停止。   陈沐亲兵中有不少重装武士,但吕宋归附的莲斗部下一直有一支轻型武装力量,早年由浪人组成的兵团依然保持着将胸甲称之为南蛮甲的习惯,为保证挥剑顺利,他们连铁臂缚都不戴,使用的兵器也以明国仿制倭刀为主。   面对装备精良的西班牙剑盾兵与骑士,他们往往要付出多倍力气才能造成有效杀伤,但在左翼由征召民夫、雇佣兵组成的骑士附庸部队面前,他们如鱼得水。   被拥有炮兵支援的北洋骑兵冲得闻风丧胆的骑士们再没有拼死一战的勇气,步兵与陈沐亲兵接战更是一触即溃,那几乎是大明东南卫所军遇上倭寇时的情形重现。   三军夺气,虽千万人亦不能战。   当骑士老爷留下附庸步兵狼狈奔逃,黑云龙标下至少十个骑兵总旗部自侧翼向发动进攻的西班牙中军发起冲击,方阵中持巨大长矛的步兵听见奔踏的马蹄声才刚转过身来,军阵便被冲得七零八落。   后面的连队来不及支援,前面的连队剑盾兵与长矛手刚转过身,刃已加颈。   区区千步之内,明军像几块巨大的石碾子,转战新大陆各地的西班牙精锐军团步兵被这些半路出家的北洋骑兵杀出一条血路,切割开来。   他们没别的本事,即使是在明朝北部边境相比同袍更加精良的装备在文艺复兴这个重骑士甲具发展至巅峰时期的欧洲骑士面前也算不上优势,一年有余的训练也比不上欧洲同僚十年如一日的训练,但胜在纪律严明,纵然第一次冲击失败,仍然能重新集结完成一而再、再而三的冲锋。   在黑云龙眼中,他的骑兵并没有立下什么惊天动地的功绩,自北向南的切割冲锋中他多次看见自己身边的部下因训练不够、没有参战经验而失手,让本该成为刀下亡魂的敌人从马下捡回一条性命。   但对邵廷达的中军线列步兵而言,己方骑兵无异于天军下凡,因为他们明确地截断了西军方阵越过战壕后的进攻速度。   即使是老练的西班牙方阵步兵,也没人能在前后入目都是敌人的情况下心如止水,而这一刻迟疑,恰好被邵廷达的步兵抓住。   “左阵前进,右阵立定上铳刺!”   中军步兵的交替掩护后撤才刚进行到一半,边撤退边用鸟铳还击的左阵才刚刚退后到命令地点向正在撤退的右阵提供掩护,突然听到命令要求前进,右阵的感受更为离谱,退着退着突然让立定,这种时候脑子是根本反应不过来的。   但幸运的是绝大多数情况下,步兵不需要脑子。   长久以来养成听命行事的习惯让他们在脑子还反应不过来的时候便做出该做的事,混乱持续不过五步,左右两阵做好继续接受命令的准备,一排铅弹便朝进退两难的西班牙剑盾兵打放过去。   在吕宋时陈沐的部下就与西班牙剑盾兵交过手,不过吕宋的剑盾兵远不如这些来自西印度群岛的家伙装备精良,他们身穿全板甲手持钢剑与钢板木材铆接的西班牙小圆盾,是军队的精锐兵力。   但再精良的武装面对火枪,还是有力不逮。   这些明军中一星半点的优势,在西军统帅贝尔纳尔眼中无限放大。   时间都仿佛过得极其缓慢,他看见自己被右翼所剩不多的骑士们抛弃,像那些命运悲惨的征召步兵一样——他们在硬碰硬的战斗中被砍杀殆尽,侥幸逃生者慌不择路地冲击己方军阵,引发更大的溃散。   左翼的战况非常悲观,事实上贝尔纳尔根本看不见他的左翼步兵,他只能在自己混乱的军阵中看到明军骑兵长驱直入,让他认为那四个听他命令向前推进的连队已经被明军吃掉了。   毕竟——那是一群雇佣兵与商人卫队组成的军队,在贝尔纳尔眼中并不是那么靠得住。   实际上他们的表现远比贝尔纳尔想象的顽强。   四个早先借明军骑兵后撤让出位置前进的步兵连队此时后路被明军骑兵掐断,他们左侧是陡峭山壁、右侧是明军步兵、前面是撤退的明军骑兵、后面是冲锋的明军骑兵。   来自两个方向的骑兵挤压让他们四个方阵被迫合在一起,架起长矛就算持续被明军火枪手枪毙都不敢发动攻击。   但他们没有投降,更没有像那些出身高贵的军队一样溃散,因为被敌军围追堵截太过严丝合缝,士兵连溃败都不敢,何况也无处可溃。   他们唯一能选择溃败的方向就是朝着敌军阵中溃败,这比用脑袋和山壁对撞看上去要体面一些。   何况这也不是溃败,是陷入疯狂后的自杀。   更糟糕的事来自后面,混乱中后阵传出两声巨大的炮响,两颗重达五十磅的石弹由放平的射石炮中射出,碾过几名冲至近前的明军骑兵,甚至连哀嚎都没有,不论人马都被砸得血肉模糊,紧跟着石弹便趋势不减地冲进西班牙人自己的方阵中。   这声音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没人知道两门射石炮为何、又是被何人打放,但这两颗来自本阵腹地的炮弹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贝尔纳尔再也无法收束军阵,即使他还有过半士兵依然拥有一战之力,但没人愿意再继续下去了。   所有人都在向后跑。   炮声也把后面列阵的林满爵吓了一跳,他还以为那火炮是打他的,在发现没有炮弹朝自己落下这才将心收回肚子里,紧跟着便压力倍增。   他的游击军刚刚用鸟铳优势收拾了两个西班牙连队,将那不足六百敌人打得从山谷留出一半的空隙中撤出战场,然后大队甲骑便从远处奔了过来,吓得他赶忙收兵,让部下就近躲在树木或石头之后。   好在这些铁骑似乎并没有跟他们鏖战的意思,除了几个不开眼的冲进阵中,其他人几乎看都不看就向东跑了。   好不容易渡过这个艰难关头,重新列阵的林满爵举目向西望去,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人,全是人。   浩浩荡荡的西班牙军队,有的还保持阵形、有的则乱糟糟举着兵器,全朝自己这边跑来,从气势上林满爵已经不能分辨这究竟是溃逃还是冲锋。   林满爵和他的游击军没见过这样的情形,他硬着迎着数以千计狼奔豕突的西班牙士兵站了半晌,才终于反应过来大喊一声:“列阵,快列阵,敌军溃了!” 第一百零二章 人间   在被明军起名为南谷道的峡谷中,贝尔纳尔所率新西班牙军队遭到一顿痛揍。   当他率领三千残兵败卒自西面官道接近墨西哥时,又遭受原住民的袭击,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收拾原住民一向有一套,就像新西班牙士兵见到明军时天生就觉得矮一头一样,原住民军队见到他们也畏惧如见豺狼虎豹。   饱经战祸的士兵在城外湖畔各自解散归家,这个时候他们才发现墨西哥城已经不是他们离开时的模样了。   在渡口,三块木板被钉成十字架的模样,倒立着竖在路旁,三个原住民被剥光了钉死在上面,据说是因为他们参与叛乱,高大的野狗舔舐着地上早已成为褐色的土,喉咙里发出不安的嘶吼。   见到有人经过,被士兵丢出的石头夹着尾巴吓跑。   城内高耸的大教堂冒着青烟,明军离开后起义的原住民占领了这座城市的一切。   他们杀死被指认为不洁的混血儿,剖开奴隶主与战俘,将心脏献给羽蛇神,想要给予神明与黑夜战斗的力量,可战争与天花让断代的原住民连一个像样的祭司都找不出来。   他们集结了所有阿兹特克贵族,试图重新组建他们的军队,却没有任何一个纯血阿兹特克贵族经受过五十年前直至二百年前那样系统的军事学习。   他们没有官员、没有军官、没有祭司、没有皇帝,只有一个又一个奴隶,最可悲的是他们的象形文字被西班牙人的语言摧毁,即使找遍所有村庄中最年长的老者,也看不懂过去的书籍。   在明军将领曾习舜带兵离开他们的家园后的几天时间里,他们疯狂摧毁西班牙人强加到他们身上的一切,犹如奋臂螳螂试图阻住时间的车轮,将这座城市拉回五十年前。   拉回皇帝还在时候的原状,可越是奋力,便越是迷茫。   他们不知自己所来,不知自己所往。   口口相传躲过瘟疫与枪炮的哀伤诗歌被唱响在这座城深夜的每一个角落。   “难道我们真的活在人间?   不会永远活在世上;只是短暂的停留。   即使是玉,也会被压碎,即使是黄金,也被压坏,即使是克特扎尔神的羽毛,也被撕得四分五裂。   不会永远活在世上;只是短暂的停留。”   当阿尔瓦公爵率领一万来自旧大陆的虎狼之师跨过大湖登上墨西哥城,原住民想要重建阿兹特克的美梦真的只是短暂停留世间。   奋起抵抗的原住民缺少组织,他们被淹死在河里、杀死在街道,只用了两个小时混乱就被阿尔瓦公爵肃清,一个个揭竿而起的首领被杀死、囚禁,那些试图攻击曾习舜的原住民战士再一次被套上脚镣,去修复他们烧毁的大教堂。   武装广场旁边的总督府,被洗劫的金银饰品再一次摆在原处甚至放得比原来更加拥挤,听见大门开启的声音坐在阳台旁边端着酒杯的阿尔瓦公爵没有回头:“报告。”   贝尔纳尔被明军骑兵追击三十里地,一路上连脸都来不及洗,身为主将身上都挂了血污,听说阿尔瓦公爵率军入驻墨西哥城,本想回家洗个脸再会见,却没想到自己的家眷都被阿尔瓦从总督府撵了出去。   他咽了口水,低头道:“损失惨重,右翼那些从西印度群岛赶来的骑士逃窜致使全军溃败……”   阿尔瓦公爵转过头,看着近十年来在秘鲁战争中名声鹊起的年轻将军,斥责道:“输了就输了,不必埋怨别人。”   “我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与你相见,你的所作所为我已清楚,国王陛下很快也会清楚,你会成为名人的。”   老公爵因为衰老,脸颊的肌肉向下微微坠着,轻描淡写地说出一句定论,接着以冗长的论述来证明自己的观点。   “二十四年前,马尔西亚诺战役,联军以一万八千五百兵力对抗法国与锡耶纳联军一万五千人,以伤亡二百为代价使法国人承受八千损失。”   “二十一年前,圣昆廷战役,我们用一万人对抗法军两万四千五百,以二百人的代价换来法兰西一万四千的损失。”   “二十年前,在格拉弗兰,一万八对战一万四,我们损失三百,敌军几乎被全歼,那是埃格蒙特伯爵还没被我以谋逆罪名斩首时的精彩战役。”   “十年前,耶敏根和约多涅,这两场仗由我指挥,分别拥有一万五千与两万一千五百人,我记得很清楚,敌人分别是拿骚的路易与沉默者威廉,尼德兰的叛军由一万两千增加到三万人,我们分别以三百与二十人的代价将他们击溃。”   回首往事,阿尔瓦公爵的脸上带着缅怀:“西班牙支配世界的时代来源于我们的军队所向无敌,没人敢与我们作战……贝尔纳尔爵士,能不能告诉我,是什么让英勇无敌的西班牙战士成为新大陆的软脚虾?”   “在可靠的统计下,自明军登陆,持续整个春天的战役,你以军团长的身份逐走总督,前后动员墨西哥三个军团、紧急征召三千原住民、三千雇佣军,西印度群岛一百七十五名骑士与二十三支征服者队伍共计两万三千人投入战争。”   “在不该宣战的时候宣战、在不该防守的时候防守、在不该进攻的时候进攻,葬送国家在新西班牙几乎全部老兵,还试图将秘鲁的九千士兵也召集到这里——你是陈沐部下的将军么?”   贝尔纳尔被说得无地自容,根本不想再继续活下去了。   什么叫他是陈沐部下的将军?   整个新大陆明明只有他坚定抵抗明军的入侵啊!   “明军……有阿尔瓦阁下的援军,一定能击败明军!”   “对,如果你没有擅自宣战,这个时候我们可以一举将明军撵到海里去喂鱼,单身现在?”   阿尔瓦公爵站起身来,看着贝尔纳尔微微摇了摇头,老人继而将头颅微微扬起:“不将你交给陈沐去平息他的怒火,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一切,从东海岸去哈瓦那,你的船在那等你。”   “关于这场战争的一切,我将从亲历战争的旁人口中得知,后面的一切,也将与你无关。” 第一百零三章 难办   当贝尔纳尔将军搭上离开墨西哥城的船,目送的西班牙人发出极大的嘘声,这已经是每个墨西哥城市民最礼貌且克制的动作了。   墨西哥城市民自然不包括真正的墨西哥人,市民都是西班牙人,他们的父辈从旧大陆到新大陆,而他们本身从新大陆长大,见惯了生死。   所以当阿尔瓦公爵试图制止那些沿着特斯科科湖畔丢石头的年轻人时,他的副官小声道:“要是在旧大陆,像他这样的人会被杀死在梦里。”   “几千个士兵身后有几千个家庭。”   副官还要再说什么,却被老公爵转过头来的冷漠眼神打断:“收起这些话吧,这几千人就算不死,死在关岛的两万人也回不来。”   “我们与明国的战争在几年前就开始了,不是因贝尔纳尔宣战才开始,如果说他是错的,也只做错一件事。”   船还没开远,阿尔瓦公爵已经转身,在侍卫簇拥下向街道尽头的总督官邸走去,留下一句话。   “派人去给阿卡普尔科送封信,问问那个疯子愿不愿意停战议和。”   在老公爵眼中,贝尔纳尔真的只做错一件事——没打赢。   阿尔瓦公爵戎马三十年,几乎将整个欧洲抽了个遍,尤其同样体量庞大的法兰西,车翻好几遍,他对战争与利益看得透儿透儿。   这世上就没有一定会输掉的战争,如果输了,那就说明战争还没结束。   几年前的关岛他们输了,如今的墨西哥看上去又输了,这证明他们输掉的不是战争本身,是其他的一些东西。   现在老公爵迫切地需要搞清楚,究竟是什么东西。   信使抵达阿卡普尔科港时,整个港口村落依然沉浸在哀伤之中。   但比起哀伤,更令他害怕的是被清理干净的谷道战场,峡谷战役的战况如今已在墨西哥城传开,他很清楚就在几天以前这里爆发过一场极其惨烈的战争,可此时却好似从没发生过这回事一样。   但在峡谷口不远的林间,隐隐能看见一座座矮山,小山用草席盖着,下面好像是叠放的大水缸。   “出于对修士安全的考虑,我并不打算在信中询问明军战后在港口的兵力部署,希望修士能将信上内容转告明军的陈沐将军。”   “首先请向其介绍,我是效忠菲利普陛下的费尔南多·阿尔瓦雷斯·德·托莱多,受国王指派,由旧大陆前来处理贸易协议。”   港口搭设的大灵堂下,明军人人尺布缠头系于盔沿,高大祭台上摆着层层叠叠的灵位与骨灰漆匣,招魂幡迎风四舞,陈沐坐在堂下听阿科斯塔缓缓读着阿尔瓦公爵的信。   见到陈沐什么都没说,抬起手指轻点,阿科斯塔继续念道:“在靠岸后,我已知道新西班牙与明国进入战争状态,这是一个误会,正如我的来意一样,国王并没有下达于明国开战的命令,恰恰相反,陛下乐见于同明国贸易。”   “这场战争继续下去于我们双方都无益处,我到新大陆也不是为了与阁下作战,我已经准备向秘鲁及各地传达不再出兵的命令,如果阁下愿意停战,请也同样让各地军队停止行军不再与我军交战。”   “将明国对协议的准确条例告知阿科斯塔修士,并让他回到墨西哥城,稍后我将会派人告知西班牙的意见,不用着急,我们可以长久地谈下去。”   阿科斯塔修士是个实诚的人,他连最后的一句都原封不动地念了出来:“代我向陈将军问好。”   说罢,修士乖巧地立在一旁微微低头,自前些日子的战斗结束之后,阿科斯塔明显感觉每次见陈沐的时候这个明国元帅身上都笼罩着一股阴郁。   这让修士有些担心自己会被杀。   尤其像这一次,阿尔瓦公爵抢了陈沐想给墨西哥城送的口信。   经过这段时间的研究,阿科斯塔发现明国人尊卑、上下、前后、面子非常讲究,做好了会让他们很高兴,做不好则会让他们非常不快。   比方说这一次,阿科斯塔不用猜都知道,阿尔瓦发来议和的书信一定会让陈沐部非常不快。   况且阿尔瓦给他指派的绝对不是什么好活儿,陈沐对阿科斯塔来说是个什么人就不说了。   阿尔瓦公爵也不是什么好人,为镇压尼德兰反叛两次出任总督,设立特别法庭‘除暴委员会’,被人称作‘血腥委员会’,坊间传闻至少一万八千名尼德兰人在法庭上被定罪、没收财产还有处决。   要是把这俩人放一起,阿科斯塔更乐于和陈沐呆在一块——至少陈沐没事不理他。   阿尔瓦居然想让阿科斯塔两头跑!   想想这感觉吧,噩梦!双倍的!   “费尔南多·阿尔瓦。”   陈沐垂着头念出这个名字,他是知道这个人的,上一次会见西班牙使者唐胡安时他曾听说过阿尔瓦公爵对西班牙王室的丰功伟绩。   不过这都没什么关系,他撇撇嘴抬头对阿科斯塔道:“别悬着心了,刚好我也打算议和,你下去休息吧,晚些时候我会让人把准备好的条约给你。”   显然他的回答令阿科斯塔诧异,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顿了顿才动作生疏地拱起手,陈沐也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摆手让他离开。   等外人离去,陈沐从座椅上起身,在堆积如山的灵位前缓缓蹲下,拾起地上的黄纸放入火盆,喃喃自语道:“弟兄的仇,要晚些时候再报了。”   即使阿尔瓦不派来信使议和,他也要派人去墨西哥城找贝尔纳尔议和,这场仗打完,对陈沐来说已经没什么能支撑他继续打下去的了。   进一步依靠战争抢夺新大陆的计划随着暴风袭击邓子龙舰队而流产,舰队数量众多的陆军在巴拿马停靠后横扫整个巴拿马,夺取陆上交通枢纽,但舰队停靠海湾无力南进。   因为新大陆南部西海岸的暴雨季节即将到来,执意南进的后果就是以身犯险。   而后退一步,震慑西军的目的依靠峡谷战役也已经达到,西班牙人可以很清楚地知道他们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敌人。   并且客观条件上,陈沐的部下损失惨重,他面前摆着整整一千零二十七具灵位与骨灰瓮,敌众我寡的局势与前所未有的火器投入让受伤与阵亡十分接近,这是他从清远卫走出来至今蒙受最大的伤亡。   士卒的伤亡是杀死再多敌人都无法弥补的惨烈结果。 第一百零四章 封神   阿科斯塔等了两天也没等到陈沐答应给他送来的合约条款。   别说他这个西班牙修士,就连村里的百姓和中下级将官在阿尔瓦公爵的信使抵达后两日都没见过陈沐。   灵堂还在,伤兵营也还在,但陈沐只是每天按时祭拜、按时看望伤兵,除此之外根本不在港口出现。   阿科斯塔对明军统帅的诡秘行踪十分好奇,据他观察,陈沐每日召集数十人进入那个并不十分宽敞的港务衙门,都是些低级军官,也不像议事,因为中间总是有人零零散散地离开衙门。   但衙门里的事又不可能不重要,因为能让这些低级军官离开只有两件事,不是去往伤兵营就是去吃饭,而且吃饭时有时是他们的部下直接进入衙门送饭,他们去伤兵营探望完部下又会再回到衙门里。   在阿科斯塔眼中,明军军官往伤兵营里钻得可太勤了,别说见了、就是听都没听说过像明军这样低级军官爱护伤兵的军队。   修士对明军低级将官与部下士兵之间的坚定感情很是感动——这些人几乎天天往伤兵营跑,每天都去探望他们的部下,有这样的低级军官,明军在战斗中爆发出非凡的战斗力看上去并不奇怪。   阿科斯塔不知道的是,北洋军法里对旗官探望伤兵有严格规定。   旗军负伤,正副小旗、宣讲三名本旗军官一日三班倒日夜陪护,正副总旗每日探望一次、正副百户每两日探望一次、正副千户每三日探望一次,小旗以上每次探望不少于一刻。   至于陈沐、总兵、指挥使及没有带兵任务的军官,对麾下伤兵每日探望一次。   由指挥佥事的副官于伤兵营点卯注籍,除向赵士桢请假得到批准外,初次违令罚俸半月、三日内复违罚军棍三十、九日内三次违令降官一级。   阿科斯塔看见的那些明军低级军官是宣讲官,准确来说不是军官,除非战时小旗、副旗皆阵亡或无法指挥,他们才会获得指挥小旗剩余旗军作战的权力,但从待遇上来说他们比正小旗拿的饷银还高。   陈沐要干一件大事。   “于军队而言,宗教为军纪赏罚之外束伍的一剂猛药,但北洋之中,生前不得信教,这个命令你们要代我好好给军中袍泽传达下去,叫他们知晓。”   生……生前不得信教?   听起来像是放宽了标准,可死后难道还能信?   大帅就会拿这糊弄人!   一众宣讲官位卑言轻,听着陈沐这明显不合逻辑的话却不敢开口,倒是老疯子徐渭鼓掌道:“我等生来囚于这躯壳之中,死后魂魄自由,大帅这妙啊!”   陈沐瞥了徐渭一眼,有时候太聪明的人疯了是有好处的,毕竟你不知道他那句是嘲笑你那句是真疯了,所以哪怕你知道他在嘲笑你,你还是可以心平气和地当作他在说疯话。   比方说这徐渭,这两天陈沐在悄摸干的什么事他都清楚,这会儿还在衙门里照着大笔纸画画呢,画的就是现在陈沐给一众宣讲官训话的画,没画完的画上还有一行小字,陈沐看不清。   “这几日主要两件事,一是过去宣讲官虽领两份军饷,但若立了功勋升做旗官,俸禄反倒没做宣讲时多,诸君恪尽职守,这不公平,因此这两日我们制定出了向上升的官位,今后小旗宣讲更名为小旗指导,立功后直升总旗指导、再升百户指导、千户指导、指挥教导。”   “不单单是补充军官照顾生活教授文化,今后尔等专司旗军、军官之勇气、意志与文化,你们要让我每一个英勇赴死的旗军兄弟知道他在为何而战。”   “不单单当兵吃饷升官发财为自己。饷银用来养活家人,因此是为父母妻儿;御敌于海外本土便不必受海寇杀伤,就是为父老乡亲;受训杀敌效忠皇帝这是天经地义,为大明王朝独步寰宇,是忠君爱国;殖民地的苦难谁都不能视而不见,解放他们,是为让所有人都能生在更好的天下。”   陈沐说话间,有亲兵为每位宣讲发下纸张,港口村落的印刷厂太小,目前这些纸张还是稿子,由赵士桢与邹元标等文吏手抄而成,不过好在他们都会用科举书法,写出来都是印刷体,倒也好看。   纸上清晰地写着七个要点:己、家、乡、国、天下,及生与死。   “生,陈某会为每个旗军配备最精良的兵器甲胄,也会带你们痛击最凶狠的敌人,要让旗军知道北洋,就是天下最顶尖的军队;死,我也不会让任何人留下一丁点儿遗憾。”   “这场仗陈某许多弟兄阵亡在异国他乡,今后还会有人阵亡,除了饷银,陈某还会给每个阵亡弟兄找个家——常吉把图放下来。”   陈沐话音一落,侧后侍立的赵士桢将墙壁上挂图拉下,那是一副清晰的新大陆地图,上面用三个颜色标注着所有土地。   陈沐抬手先后指向南方东侧的葡属土地、西印度群岛与波托西三处,道:“除了这、这,还有这三处之外,是我打算在协议上向西班牙索取的土地。”   “不过这个他们不会同意的,所以还可以吧这、这,还有这让给他们。”   陈沐接着指向的是巴拿马北部墨西哥城南部以及利马南部至波托西北部,还有北方东面宽广的海岸线,道:“这两天我一直在计算,这么大的土地应当有超过五千个村落、四千座山。”   “能修五千座城隍庙、八千座土地庙,一座庙里五个神,便有六万五千个神位,陈某要让旗军阵亡后成为神仙,享世人祭拜,永受香火。”   陈沐说着从桌子上拿出一份书信递给赵士桢,道:“常吉,你现在可以把我的契约拿给阿科斯塔修士了,派两个骑手沿途护送他进墨西哥城。”   “我们先从北方开始,每个百户所、每个村庄,今后都会供奉阵亡旗军,其征战功绩的每一点,都要勒石记功,从入我大明北洋麾下,从生到死,陈某都帮大伙考虑清楚。”   陈沐说着向前走了一步,在离徐渭近的时候止住脚步,因为他终于将徐渭的壁画中小字看个清楚。   《靖海封神图》 第一百零五章 转封   人生的际遇究竟是从何时开始改变的呢?   杨兆龙捏着书信坐在木椅上眺望漫长的海岸线,赤着的脚下踏着一块细绸,披在身上的暗纹薄棉毯被吹在沙滩随海风飞向远方。   他转过头,目光对上穿着御赐斗牛服的李化龙,开口道:“东南比北方好多了,对吧?”   李化龙没有说话,尽管二人面前的食盘摆着硕大龙虾与国中运来的佳酿,但谁都没有大快朵颐的兴致。   等了一会,李化龙才开口,带着点于心有愧道:“北方那有铁矿。”   杨兆龙在北方待了很久都没探出矿来,可他刚带着船队去环岛游玩,李化龙就在新明北方的沙漠里找到铁矿,并且越找越多,发现庞大的矿脉,用他传送给皇帝的公文,以万人可开掘万年而不尽。   也正因这封公文,李化龙在今年穿上了斗牛服,几乎平步青云被皇帝授予新明总督的官职,统管新明诸事。   新明也随矿山被发现而从仅出现于天下舆图的一小块区域,正式成为隶属大明的独立行政单元。   “那是有矿山,但你觉得那能养活十万人么?”   不提矿山还好,李化龙一提矿山,杨兆龙骤然变脸,掌中书信被拍在案上,扬手几乎指着李化龙的鼻子喝道:“你也太不拿我播州人当人了吧!”   信是杨应龙差人从播州送来的,两封,一封写于去年十月、一封写于今年一月,因二月新明北方海岸的台风耽搁,一道送到杨兆龙手里。   仅仅差了仨月,杨应龙两封信的语气大不相同。   第一封挺高兴的,写了家里乱七八糟各种事情,像西南的商路更远,杨家能把买卖从缅甸做到扬州,海陆一道,一年就弄到二百棵建殿良材,统统贡去北京。   皇帝一高兴,给他加授了正二品骠骑将军。   第二封信则是责骂,皇帝的诏书到了播州,要授予杨应龙新的官职,依照播州方圆扩大十倍,准他率播州军四千、民夫八千,军民家眷两万,把杨氏转封到新明去,做最大的宣慰都督。   而且是好言相商,说是皇帝最青睐杨氏忠心,只要杨应龙这里答应了,后面的土官与宗室就都往外封了。   别的土官还恭喜杨氏,还眼馋呢。   别人不知道新明州是怎么回事,可杨应龙再清楚不过,辖制土地扩大十倍听起来是很好,但新明北方绿地至多四十里,余下都是沙漠,皇帝让他带三万人出海,他养不活,谁都养不活。   七百年的宗族基业眨眼就要没,杨应龙认为是他这个在新明州的弟弟给皇帝上书里说了糊涂话,因为这不是杨应龙第一次听见这个思路——他姐夫陈沐以前就是这么想的。   但不是新明。   杨兆龙非常委屈,他什么都不知道,绕着岛航行都没走完,经过东北的雨林到南边适合生存的海岸当即就决定不走了,让人在这盖了房子修了港口,整天虾兵蟹将吃着舒服,结果被大哥写信臭骂一顿。   “我待你没有亏欠吧,若有你先说,杨某出海半年,每到一处便绘图差人送你——你不记我好,也不必如此吧?”   李化龙起初还觉得心里有愧,但一听杨兆龙说起个人恩义,他就不觉得有愧了,朝着北方拱手道:“各地土司改土归流是正途,或早或晚,如今是最好的契机,土司出海还是土司,杨氏出海还是杨氏,这样的好事上哪里去寻?”   “此事于国家有利,于你杨氏也绝非坏事,你不妨往好的地方想想。”   李化龙面色稍缓,循循善诱道:“这分明是改土归流,朝中却有人说皇帝这是开疆辟土,你说在下不拿播州人当人,在下是当的,但朝中却有人不将你们当作大明子民。”   “土官与朝廷的交集太少了,如今是陛下宽宏,若今后你们的子孙遇到不是如此宽宏的陛下呢?一封诏书什么都不给就要改流官,你们又能如何?”   李化龙看着杨兆龙一副‘难不成还得感谢你’的样子毫不客气地点头,道:“地还在、虽然没播州富裕,但还有矿山,更何况朝廷还有别的恩赏。”   杨兆龙听到恩赏,向椅子后靠着撇撇嘴,大明朝才立国二百年,他们杨家在播州七百年,代代兵役贡役换来数不清的恩赏,要说奇珍异宝,亲王府都比不上他们家,他们缺什么?   什么都不缺。   赏赐又有什么意思?   李化龙将杨兆龙的表情尽收眼底,轻笑一声道:“你辈兄弟二人皆在海外,待你兄弟后继有人,陛下准杨氏两个长子科举入仕,一支回国内仕官;待今后次子有后,仍准长子科举入仕,留籍京城,杨氏在你们下一代,要分为四支了。”   杨兆龙轻描淡写的神情顿住,他花了很长时间才从脑子里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杨氏还是土官,但也不是土官了。   土官被地方流官看低,这是不论哪个土官都能感觉到的,尤其杨氏,在四川省府的眼睛里就是个钱袋子,谁来了都想讹一笔,偏偏还不敢拿人怎么样。   但要是让人选,还是愿意做土官,哪个流官能比得上土司富贵、能比得上土司有权?   无非这权与富贵,是低头来的。   可随皇帝这个恩赏,一切都不一样了,今后杨氏会分为四支,两个海外继承土司、两个国内科举入仕。   既有站着的底气,又有土司的大权与富贵。   “在下知道你耿耿于怀的是什么,你不在意杨氏转封海外,却在意为何不是新明东北或新明东南,东北的山林跟播州相似、东南的情形更好,但我打算在东南设府,东北一时半会没有意义。”   “陛下,真是这么说的?”杨兆龙没理会李兆龙故作理解的话,摆手道:“今后杨氏四支?”   “你自己去问吧。”李化龙对杨兆龙道:“我过来可不单是给你送信的,陛下召你进京,要听你说新明州是什么样的。”   直至李化龙说完这句话,杨兆龙脑子里还在思虑……为什么是四支?   他们杨氏要有两个总督了! 第一百零六章 开张   阿卡普尔科。   战争来的快去得也快,重归和平的港口村落几乎不需要恢复,直接迈步发展。   时不过清晨,村落破败的街道已人来人往,砖窑的原住民工头天还没亮便挨家挨户叫醒工人,开始新一天的工作。   天刚蒙蒙亮时出去打猎的猎户已经回来,有些人带着猎物,有些人则空手而还,林间野兽受战争的影响可没人类恢复得这么快,后面一两个月恐怕它们都很少会出没于这片丛林。   昨晚停靠港口的大福船从状元桥转运来麻家港的货物,力夫笑呵呵地用西班牙语告诉值守的甲长中午就能搬完。   改变原住民生活节奏的是西班牙人,这几十年里他们早就习惯了晚睡早起辛勤劳作,不过那更像行尸走肉,明军的到来给这里注入新的活力——给明朝人做事,付钱。   为调动原住民的积极性,陈沐和他的幕僚们狠狠费了一番头脑,最早砖窑、造纸厂这些地方招工时即使告诉百姓开工钱,应募的人也不多,这让他们错以为是酬劳太低的原因,毕竟陈沐给这里的工钱定价是一个工一分银。   所谓一个工,就是工人正常一天的工作量,在明朝,最普通的工种一个工是三分银。   邹元标找了几个甲长询问,这才得知人家原住民不用银,挣这钱没用——人家的货币是棉布和可可豆。   “一颗可可豆能换一只这个。”林满爵的家丁黑金刚一手熟练地捻着可可豆,另一只手托着一只大西红柿道:“四颗,有时候三颗也能,换一只六角龙,呃……主人这么叫那个小东西。”   六角龙,多威风的名字?   陈沐看着长了六根胡须状长得活像只大蝌蚪的蝾螈,对林满爵比了个大拇指来夸奖他的取名天赋,对黑金刚道:“挺便宜呀,买这个能做什么?”   黑金刚笑起来露出微微发黄的牙,看着分外憨厚:“裹上玉米饼,烤着吃。”   陈沐再一次竖起大拇指:“再跟我讲讲物价,就是用可可豆买东西。”   “好!”   黑金刚很为陈沐对他们的事感兴趣而高兴,道:“一百个可可豆能买一个奴隶或者一只火鸡。”   “火鸡跟人一样贵?”陈沐抬手磨痧着胡须,面上露出怪异神色:“这定价不好。”   一旁抱臂而坐的林满爵轻咳一声道:“大帅,这个定价很公平,他们的奴隶和我们所知的奴隶不一样,更,怎么说呢,更开明?”   “奴隶的孩子不是奴隶,奴隶的可可豆和主人无关;奴隶如果进入庙宇祭坛,或者他在市场之外的地踩了粪,就不再是奴隶了。”   陈沐很认真地听着,突然邹元标在一旁不知怎么傻乐呵起来,注意到别人在看他还捂住嘴,肩膀一耸一耸地,看见陈沐对他投来探究的眼神这才忍不住解释道:“嫌臭,主人嫌臭,哈哈哈哈!”   这个傻子。   陈沐硬憋着用鼻子狠狠喘了几口气,抬手指向门外:“你出去。”   这才让林满爵接着说。   “如果他们逃跑,只有主家人才能追,别人不能,跑了就跑了,所以奴隶价格很便宜,对了,还有假豆子。”   陈沐皱起眉头忍俊不禁:“豆子还能做假?”   “白灰、湿土还有他们吃的那个,大帅管那叫牛油果,用那个籽做假豆,所以黑金刚的手指一直在捻豆,我听他说假豆一捻就碎。”   “所以如果要招工,让砖窑厂他们用可可豆招工就行?”陈沐没理会假币这回事,看向黑金刚问道:“一般工人一天工钱是多少?”   “过去最好的时候,是一百。”黑金刚面对陈沐依然有些拘谨,说了一句又怕说的太笼统引陈沐不喜,补充道:“一百颗可可豆。”   物价不但不高,而且还很低。   这跟陈沐想象中完全不同,一只火鸡如果不坏,够一家人吃两三天了,要是一百颗西红柿,也够穷人吃很久。   这出乎陈沐意料,他当即问道:“那为什么看起来这的百姓在来之前很辛苦,吃不饱穿不好的模样?”   黑金刚无奈地摇摇头,道:“那些东西就值这些豆子,所有人都知道,但我们没有豆子,也没有火鸡,没人去打猎、打猎也是为主人;也没人卖西红柿,都送到墨西哥城里了,没人卖东西。”   邹元标从门外探出头来,道:“大帅,学生知道该怎么办了!”   “你好好在外边,闭上嘴,我也知道。”   这能是什么大问题,没货物也没市场,货币没有存在的价值。   在他们这次谈话结束之后,道君庙门前的商铺很快便开了四家,头一家是弓箭作坊,制作弓箭、打制箭簇、削制箭杆、粘箭羽,专卖明梢弓与各式铁箭簇、木箭支,不过目前这几个陈沐选出的军匠卖的弓都是明军辎重里用不着的。   第二家是铁匠铺,主要打制、售卖明军的舰上水兵用手斧及刀剑一类防身刀剑与农具,也是军匠开门营业。   第三家则是裁缝铺,临清王朝佐船上的几个裁缝从明军那赊来棉布,为人量身裁减衣服,按说这应该是阿卡普尔科第一家民营商铺。   三家店一开张,就吸引了不少原住民,总共两千多户的大村子,有点什么事动静半天就都知道了,来往的人称得上络绎不绝,但一单都没谈成——倒不是原住民百姓不喜欢,他们喜欢的很。   但铺子都不接受以物易物,要用银子才卖,也就是三家店都是陈沐下过命令的,原住民拿枣儿大块头品相良好的玉石去买三枚铁箭头,一辈子没见过几两银子的老军匠眼泪都快下来了,就是不敢收。   第二天,第四家铺子开张了,收玉石、兽皮、火鸡、玉米等物,定价给付银两,同时告知港口百姓各个工厂干活给银的消息,先从村子里的男人们开始,被调动起积极性,而随着酒楼等店铺开张及裁缝店接待村庄首领妻子卖出整整一身衫、袄、霞帔、褙子、比甲及裙子后,妇女也被调动起来。   整个村落,活了。 第一百零七章 石匠   许禄安全神贯注地盯着桌案,两只粗糙的手缓缓端起桌面造型怪异的面具,暗室中仅有烛火一盏,他便拿面具对火望去。   他是陈沐家的石匠,早在嘉靖年间,是苏州玉器大匠的学徒,受朝廷诏令替老师顶班匠徭役去了宣府,做的是切割山石的苦差事。   赶上时任镇朔将军的陈沐招募家将,他便以石匠的身份应募,本想着赚些钱来,毕竟家将那会主要招的是铁、木、石、瓷匠,珠宝匠压根提都没提,却没想到自宣府军器局建成,镇朔将军节节高升,当的都是人听不懂的官职。   他们这些家将的地位水涨船高,就不愿意走了。   这些年走南闯北,手上经手的珍贵器物已不比他老师少,在苏禄一日验珠三斛,狮子国送入军府卫岛宝石千斤的壮景谁能见过?   那可真是海了去。   暗室一角,烛火映出抱臂胸前的陈沐,他问道:“许匠,这种玉石,国内有么?”   “呵,二爷说笑。”陈沐很认真的一句被中年珠宝匠理解为笑话,许禄安的眼神依然盯在面具上,轻描淡写道:“国朝什么没有?”   匠人手里拿的面具是玉石做的,自阿港四号店开张,港口百姓生存需求使其对白银依赖加剧,四号店的生意日渐红火,收上来不少玉石,让商务局的吏员不知该如何定价,这才把石头送到陈沐这儿。   陈沐被许禄安的话噎住,不过他也犯不上跟个古代见多识广的匠人去抬杠,点头问道:“种是好种,面甲做得鼻梁高挺、嘴唇圆润,看上匠人造这面甲时手中短了切削工具,匠艺多以打磨为主,以至模样粗犷,真要是毁了这十几块大料。”   “余观打磨纹路,制成应是有数十乃至上百年头的老物件,单论价钱,此物贩去江南,它值二十两至二十三两之间。”   陈沐眯起眼来,道:“那许匠你是说陈某这次失手了,四号铺子收这东西就花了二两七钱银,合着利尚无十倍?”   “二爷别急,且听咱细细分说。”说到自己有独到之处的领域,许禄安将面具小心翼翼地放回桌案,侧过身子对陈沐道:“这面具,单凭这两斤半的料子,价格就远超二十两银。”   “但一来它不是一整块,是二十九块拼合,每块单拿出去都不小,尤其鼻、颊、额这十几块大料,单个拿出去当粗料都值三四两;二来呢,磨痕密布,尽管经过处理,还是能瞧见,这就伤了料骨;三来,这要是雕匹马、雕个虎,哪怕是如意,都能卖上高价。”   陈沐觉得第三点最重要,他皱眉道:“你是说国朝百姓欣赏不来,所以它不值钱?”   “对咯!就是这意思。”许禄安探指向那桌案上摆着的青玉面具,道:“二爷要想让它卖高价,小的有俩主意——拆了,按玉料卖去,可值三十两,这是十倍之利。”   “但二爷此次所收玉器极多,今后想必还有更多,第一批玉料一出,次年就会有国中商贾闻讯而来,国中玉料怕是又要再贱三分。”   这工匠倒是对市场供需关系挺了解,陈沐还未开口,许禄安便解释道:“二爷运珠子百万颗入江南,江南珠价为之猛落,狮子国宝石一入国中,国中石价亦然,现在二爷要往国中卖玉,可想而知。”   陈沐闻言轻笑一声:“许匠懂得不少。”   他在出货上已经安排商贾们非常克制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苏禄三王没了积攒几代的珍珠、狮子国王也没了积攒数十年的宝石,但他们收获了未来数十年乃至数百年的安定环境,来自大明的货物也以远迈先代的规模涌入其国内市场。   供需关系被改变了,物价上怎么能没有短期震荡。   “二爷可别小瞧咱石匠,小的师傅可还看过吴门十洲先生的《清明上河图》呢。”   十洲先生说的是仇英,他的《清明上河图》也称仇本,画的不是北宋汴梁城而是明朝苏州城。   匠户别的不敢说,尤其是苏州城的珠宝匠,见多识广,是必然占住的。   “要懂珠光宝气,器物来历便是魂儿,小的指的这物件儿第二条路,便是不拆,深挖——小的只是这么一说,究竟成不成,就不得而知了。”   见陈沐点头,许禄安这才轻松下来,抬起二指道:“亚洲玉石单单小港便落得百件,皆是有数十年头的老物,其国古时必甚兴玉器,如这般大料,非王公贵族所不能有,现在它是玉器,值三十两。”   “挖得来龙去脉,它就是古董,值三百两。”   “若其过去的主人如兰陵王,它便成了宝物,值三千两。”   “市价三千两的宝物,放进扬州一番哄抬,就能卖上三万两。”   诶,你他娘真是个人才!   陈沐能想到这些不奇怪,可他手底下一珠宝匠能想到这些就比较神奇了,他挑挑眉毛笑道:“你过去是珠宝匠,你们这行没大富贵也不缺银子,你有这本事,为何会跑到我这里当家匠?”   这都叫他怀疑这匠人是不是他派兵绑来的了!   匠人分工种,工钱有高有低,珠宝匠是其中较高的,虽然高的也不离谱,但衣食无忧,攒些银两做买卖也是足够的。   犯不上跑来做家匠。   “小的这算什么本事,二爷才是有大本事,就算不说二爷,小的老师也是大本事,他常说以小见大,可知全貌,正如那《清明上河图》,便道尽先宋之繁荣,亦道尽了先宋何以崩摧。”   陈沐扬扬下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许禄安道:“宋本图上,汴梁城门上无守下无值,入门为税所,异域商贾可不经盘查载货入城;我明本图上,苏州城上有瓮城下有守军,入城另有衙役守备。”   许禄安道:“汴梁城,不设防。”   “二爷说小的人本事,是有些雕篆微末之技,可养家糊口,却无扬名后世之能;二爷有,小的就想求个名,这事跟着二爷能干。”   “百年身死,好教后人知道,我许禄安也来过。”   陈沐点头。 第一百零八章 腔圆   陈沐看来,许禄安是吃饱撑的。   这个‘吃饱撑的’不是贬义,在一个现代人所生活的年代之前,任何时期,吃饱撑的恐怕都很难有太多贬义。   扬名后世?   很奇伟的雄心壮志,世上有人千千万,人们整天听的是张居正是吕调阳,听的是戚继光李成梁,可那些看客能让后世记住的有多少?   每个时代之前都是古代,当然人们并不会用这个词,人们讲的是古往今来。   每个人活着的时代,都是现代。   阿港道君庙前的十七号店开张了,掌柜的是许禄安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匠人,店里跑堂的五个伙计是负责统筹原住民史的杨廷相麾下通译与文书,专司收购玉石、挖掘来历,今后可能还会高价售卖玉器。   陈沐在将十七号店交给许禄安的同时,还给他划下村外一片林地,陈沐说那将来会是玉器厂,等原住民有钱了,让许禄安教教他们什么才叫玩玉器的行家。   阿兹特克人与印加人、玛雅人对玉石有着与海洋另一边的中国同样的喜好,他们相信玉石能沟通神明,比黄金白银更为昂贵。   但西班牙人不懂,这是他们在这片新大陆漏到的财富,陈沐认为现在这一切属于他了。   在双方停战的日子里,西班牙老总督阿尔曼萨眼睁睁地看着阿卡普尔科这座经济意义重大但实际上极为破败的港口村落日日新,他没看见陈沐搭设祭坛,但这里确实像被施了魔法,欣欣向荣。   先是明军在城北小庙外开了几间铺子,然后一切都变得不同。   奴隶制度被干净利落地废除了,港口的混血原住民们对此欣然响应,即使是那些拥有奴隶的人也不敢对大胜之后的明军说三道四,整个村落数千人都处在懵懵懂懂的迷茫之中,如果陈沐在此时此刻下达什么命令,那便是给迷茫的人们点燃一台指路明灯。   但他什么命令都没下,至少在阿尔曼萨眼中,陈沐什么都没说。   在他看来,不,不单单是他看,所有西班牙人看来印第安人都极为懒惰不合适劳作,诸多种植园主为此甚至不惜代价从非洲购置运来的黑奴。   可这些原住民却在此时此刻自发地去往明人开启的一座座工厂之中,他看见一个懒散的猎人扛着火鸡走入四号店,空着手出门拐入一号店,再出来时身上多了一个箭囊与三支羽箭,从此他每天都能打到很大的猎物。   他看见一名过去懒惰不堪连种植玉米都要用鞭子抽着才肯下地的奴隶拿着两块绿色的石头进入四号店,然后拐进二号店,出来时手上多了一柄做工精美的手斧,然后带着家人去了山上。   从那以后连着四天,他们一家人每天傍晚拖着杉木回来,第五天早上他们买到了第二柄手斧,同时将得到的杉木卖到隶属六号店的锯木场,第十三天,他们把三柄手斧在二号店换了一只大锯,并接受锯木场的雇佣成为工人,日薪二分银,但锯木场并不给银,给他们发一张纸,纸上画着奇怪复杂的花纹还有看不懂的字样。   他试着问过,谁都不懂,只知道那样加盖印信、名号的信能在四号店换银五分,他们甚至不认识上面硕大的亚州万历通宝二十文。   这简直是巫术!   就为这种每天能领取一封信,越来越多的人每天起早贪黑。   种玉米棉花的不偷懒了,整天火急火燎往地里走,生怕把朝廷分给他们种的地耽误了,到时候不能把粮食送去八号店。   打猎的猎到火鸡自己都舍不得吃,乖乖送进四号店,紧跟着似乎市场更加正规,火鸡肉送进肉铺、羽毛送进一号弓箭作坊,有的人还私下里用信换火鸡回家养,日夜细心呵护等着下蛋。   但拥有那种能换白银的信确实是有好处的,阿尔曼萨蹲在道君庙门槛抽了一天的烟,他亲眼看见一名里长……抱歉,阿尔曼萨并不知道什么是里长,他认为那个人是明军的印第安扈从军队长。   他亲眼看见一个印第安扈从军队长的儿子,几乎光屁溜儿不知拿着几封从哪弄来的信走进门前挂着画衣服小旗的三号店,再出来时从头到脚看上去就像个明国人,昂首阔步似乎连气概都足了几分。   当然,大部分人不会选择这种由棉布为主料定制裁剪价格高昂的衣物,那些猎人、伐木工、农夫与搬运工似乎更喜欢三号店的另一种制式衣物,虽然也同样昂贵、而且看上去并不精致、穿上也绝对不舒服,那是由帆布制成、染成土色的裤子与上衣。   阿尔曼萨听说那衣服除了料子不同,裁剪形式与明人常穿的衬衣,中单、中裤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明人的中衣多为棉、绸、缎做成,而且只有白色。   工人穿着土色中衣把裤管、袖管学着明人的样子扎起,投入忙碌但富足的工作中。   帆布,他们为什么要穿用帆布做成衣服?帆布可以做衣服么?   没过多久,三号店就出了新款式,棉布制成的中衣,但在手臂外侧、胳膊肘、肩膀、后背、膝盖、裤脚加了一层帆布补丁,而且多了许多颜色,听说这与麻家港运来染料有关。   而且这衣服还是陈沐那个魔鬼亲自下令增加的款式,专门为工人和甲首军兵准备,耐磨且穿着舒适,名叫靖海服,量身订制,送帆布行缠、缠袖各两件与帆布腰带一条,全套仅售一两。   自从这身衣服出现,人人辛勤工作以能穿上多姿多彩裁剪合身舒适耐磨的靖海服为荣,不少人拿着家里玉石走进许禄安的十七号店,他们不沟通神明了,他们要沟通陈沐,一块核桃大的玉石换一身靖海服,那要再是个制成的工艺品——能换两身!   尽管这一身靖海服的价格足够他们工作五十天,够他们吃一百天玉米饼,但人们争先恐后将家里的玉石卖了换衣服而不是玉米饼。   只要工作,一直都会有玉米饼吃,有时候还能去明朝大厨开的酒楼里吃一顿,但靖海服不一样。   那是高贵的象征,明朝的东西,就应该是贵的!   抽到干咳的老总督后知后觉,他们确实都是明国人了,尽管大部分人身上流着西班牙与原住民的混合血液,由内到外无一丁点儿明朝血统,但他们恐怕永远都不会再是西班牙人了。   这令阿尔曼萨感到万分悲哀,然后他发现他的烟抽完了,发愁的时候烟草总是抽得比较快。   无所事事的阿尔曼萨游荡在十五号店门口,这家店是卖烟的,不但有新大陆的烟草,还有明军从吕宋带来的吕宋烟,听说那是一种烟叶被卷在麻纸中的烟,要配合十五号店的木烟嘴抽起来才好。   他也想尝尝。   可老总督没有那种能当银子花的信、也没有钱,自从告密之后他就什么都没了,要不是明军管饭他早就饿死了。   终于,游荡的第二天,他看见有个穿着靖海服挂着西式胸甲的明国印第安扈从进店里用信换了两包烟,真的是包,就像明军军医包扎药包的方式,油纸用绳子扎出田字,看上去这一包里得有上百根儿呢!   那个扈从军腰间插着产自西班牙的托雷多单手细刃钢剑,神气地在店门口拆包,向自己裤兜里塞了几根,又像是害怕折断般拿出来小心收进腰带,这才笑嘻嘻地讨好着向旁边冷面巡逻的明军步兵借了个火。   阿尔曼萨看得眼馋,他权衡了一下利弊,如果他去找明军步兵借烟,万一人家小步兵没有,那他这个总督、大贵族会很丢人,贝尔纳尔输给陈沐已经很丢脸了,他不能再丢脸,何况他确实也有点害怕明军。   哪怕是个小步兵儿呢,被拒绝了他会很丢脸,又没有办法。   而这个扈从军,看上去有一点儿西班牙血统,应该是混血儿。   所以老阿尔曼萨尽管许多天没有刮胡子了,但依然带着殖民者的骄傲扬着脸过去,用鼻孔对着那名混血儿道:“你的烟,给我。”   似乎是察觉到自己语气太过生硬,阿尔曼萨缓和了一些,但眼睛依然斜斜瞟着,用字正腔圆的西语道:“你有两包,一包归我。”   扈从军看见这张纯血面孔,并且还是有点眼熟的纯血面孔,几乎本能反应地将手伸出去,阿尔曼萨的嘴角微微勾起,然后凝固在下一刻。   这,这个贱民,他居然把手缩回去了!   他缩回去了!   “你想抢我?”年轻的甲首微微吞咽口中,不安地看着周围,壮着胆子色厉内荏,用西语带着点怂劲又混着威胁道:“朝廷亚州新法,第,第三条,抢盗判罪!”   阿尔曼萨嗤笑一声,根本不知道这个傻家伙在说什么,伸手推了一把扈从军便要从手中夺过来吕宋烟包。   “我是总督,新西班牙总督!”   下一刻,阿尔曼萨被这个甲首抬腿踹翻在地,甲首弯腰啐出一口,抬手指着一口汉话字正腔圆:“呸,王八蛋!” 第一百零九章 铁律   阿尔曼萨只是个开始。   在阿港还有超过二百名纯血西班牙人,这些人有些是阿尔曼萨的护卫,有些则是战争中被俘虏的西班牙贵族,明军收走他们的武器铠甲后像对待阿尔曼萨一样,并未约束他们的自由。   这些人也希望用自己的乖巧来阻止明军推翻议和的借口,却没想到,他们成了港口百姓的目标。   阿港真正的原住民没多少,有也都是女性,剩下的都是西班牙混血,因明军军队仍然坐镇港口,大多数人对邹元标编写的朝廷律法还是充满敬畏。   但从阿尔曼萨被攻击开始,他们正在逐步减少对西班牙人的敬畏。   “你一个总督,犯得上去做抢劫犯?”   港务衙门的监狱,陈沐抱着手臂坐在长廊,看向牢里的阿尔曼萨,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道:“刑不避大夫,但第一个关进监狱的是总督,这让我感到尴尬。”   阿尔曼萨的情况还好,虽然灰头土脸颜面扫地,但那个甲首并不敢把他打得太严重,何况争斗刚刚开始就被巡逻的衙役发现,扣了起来,身上只是受了一点皮外伤。   “你到底做了什么,让他们敢向我动手?”阿尔曼萨被吓坏了,不要说这些低等的混血儿,就算在旧大陆,哪怕最富裕的商人也只敢对骑士冷嘲热讽,却不敢和他们动手:“他想杀了我,那些围上来的人,他们都想杀了我。”   陈沐缓缓点头,他当然知道那些百姓想杀了阿尔曼萨,他说道:“所以我下令把你关在这,不光是践行律法,也是保护你不被杀死,这些天发生了许多起袭击的案件,都是因为你,你为什么要去抢那包烟,你直接找我要就可以了,难道我还会吝惜一包烟草?”   “我没做什么。你想要的那包烟,是他们里长与一百个甲首一起出钱买的,你也不想想,一个普通百姓能买得起两大包烟草么?”   事情让陈沐感到有些棘手,倒不是因为事有多难办,而是承担百姓爱戴会让人心中感到沉重,并继而引发对未来发展的担忧:“他抬腿踢你,只是想要捍卫他的乡邻,那是他们用工钱买来的,他们必须得到那包烟。”   “可一旦他踢你,他就会想杀了你,因为你让他恐惧,如果你活着,他认为你有足够的能力去报复他,报复他的家人、报复他的朋友,所以他们都要杀你。”   阿尔曼萨感到黯然,老总督抱着双腿坐在石床的稻草上,他的目光没有看向陈沐,只是问道:“我什么时候能离开这?”   陈沐让人在稻草下给他加了垫子,他既不想让因为犯错被关押在监狱里的百姓感觉明军施法区别对待,也不想让太苛待阿尔曼萨——他确实对阿尔曼萨去抢百姓烟草感觉出离恼怒。   这他妈难道不是告诉所有人,明军对你不好么?逼得你个总督去跟老百姓抢烟。   可明明是你不敢要,你要是开口,难道还能不给你?   凭良心说,陈沐真没觉得自己对阿尔曼萨哪儿坏了,哪怕他写信跟贝尔纳尔告密陈沐都能理解,易地而处他也会为自己的国家冒生命危险做这种事,所以他没怪罪阿尔曼萨。   “你会在这被关押几天,经衙门审理罪责,你试图抢夺价值三两银的一包烟草,需要赔偿白银九两,并因身为贵族欺压百姓,以十倍论处,还要向港务衙门缴纳九十两罚金,鉴于你抢夺未遂,也没有给百姓造成损失,可减免一成。”   “最后你的处罚是关押十日,赔偿八两一钱银、缴纳八十一两罚金,这些钱我先替你垫上,会在议和协议中由西班牙支付。”   阿尔曼萨根本不在乎这些处罚,他抬眼看着陈沐重复道:“我什么时候能离开这,离开阿卡普尔科。”   “你问的是这个。”   陈沐看得出来,阿尔曼萨已经对这座港口完全失去信心,甚至单纯地想要逃离这里,颜面扫地,他能理解,道:“阿科斯塔已经带着我的协议去墨西哥了,可能需要一两个月或者更久,等议和的时候,你就能离开这了。”   议和。   似乎这两个字能让万念俱灰的阿尔曼萨眼中重新浮现神彩,他对陈沐问道:“陈将军,你知道亲眼看着一座城市从自己手中丢掉是什么感觉么?”   陈沐:“不知道。”   他用戏谑的眼神看向老总督,意思表达地再清楚不过了:“这一点恐怕你比我懂得多,而且多得多。”   不论议和结果是好是坏,西班牙都会在新大陆失去许多城市,不单单阿卡普尔科。   想到这儿,陈沐不再刺激老头儿,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道:“让我们说点高兴事,我让人去找了目前大明控制下新大陆的所有原住民部落,邀请他们的部落首领到阿港来,接下来这会很热闹。”   但显然,陈沐的开心并不是阿尔曼萨的快乐,老总督耷拉着严重的眼袋道:“这实在不能让我高兴起来,我的人,他们还好么?”   “不太好。”   陈沐摇摇头,向左右看去,道:“你可能注意到了,这两天监狱关进来几个人,县里除了鸡鸣狗盗就是百姓和你的人互相争斗。”   “不过这种情况很快就能停止,我的县令除了有点傻,做事还是得力的,他在等谁先杀人。”   阿尔曼萨这时第一次在陈沐面前瞪大眼睛,问道:“等谁先杀人?”   “对,经过我的幕僚分析,人们互相争斗并非是因为他们是西班牙人,这你可以放心,我并未刻意引导百姓欺负西班牙人,真想杀你们,不用非等到现在。”   “他们会这样做,是因为长期以来与你们在地位与权力上有极大差异,生出的报复心理,尤其现在你们的战俘身份,而我认为这对我是有好处的。”   陈沐并不避讳自己的阴暗心理,侃侃而谈:“西班牙人不是我的百姓,投降我的人会受到保护,但战争中你们很英勇,人们更愿意做俘虏,我更希望这次短暂混乱能让我治下百姓对西班牙人减少畏惧,也让他们知道,任何人犯了错,律法都可以制裁他们,但世上没人能报复大明皇帝的子民。”   “这的百姓不懂律法,也不信任律法,这是你们西班牙人没有做好的事,所以阿港需要死人,我不知道两边谁会死,但只要死一个人。”   “律法没有得到践行,就是一纸空文,杀人者死。”   邹元标说,你不杀一儆百,他就遍地开花,至不能制。 第一百一十章 坚定   “大帅,西夷于此地治理粗放,于我有利。”   港务衙门楼上,赵士桢有些疲惫地揉揉眼睛,将手上画出的地图向前推了推,道:“这标注了阿港方圆百里的原住民部落,根据西人的监护征赋制,港口的西班牙人在外面都有一个家庭作为奴隶。”   “经过军民去看,一部分原住民被带走了,留下的有一千多人,他们的主人不是被杀了就是没来得及带他们走。”   赵士桢说着补充道:“主要是因为超过四万人被召集到矿山,他们每年要用三个月赶过去,劳作五个月,三个月回来休息四十天。”   陈沐俯身把地图转到自己的方向,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部落定居点,挑着眉毛道:“这有这么多人?”   “比我们以为的还要多,大帅。”赵士桢说这些面露寒意,慈眉善目的赵常吉很少会露出这种神情,他起身指向一个标注着已废弃的地方道:“以前有两万人住在这,是西人从其他地方迁来六个村子的人,只用了二十年,这个村子的人就死光了,大部分人死在矿山,有些人老死,还有一些年轻妇人被分给港口的西人,年轻人找不到合适的人婚配繁衍,村落就消失了。”   “这是个封邑,他们像春秋时的贵族一样,把国人放在港口,野人放在外面,每户种植一定数量的玉米、胡椒、棉花,并给他们种地、养鸡、挖矿。”   “他们很少杀人。”赵士桢抿着嘴缓缓点头,道:“却比杀人狠得多。”   赵士桢也不知道为何他将这些地图、历史、律法、人口等信息汇总至一处,串联起来后感到如此义愤填膺遍体生寒,实际上他一直身处刽子手之间啊。   他身边每一个人,都双手沾满鲜血,就连整天傻笑的邹元标,都能轻描淡写地说出不杀一儆百就要遍地开花,港口最近的三起仇杀都与他这个县令的故意放任有关。   赵士桢只是固执地摇头,身上还带着无意识的轻微颤抖,道:“人不该这样死,杀死、病死、饿死都没关系,大帅,他们不该这样死掉,这是要亡族灭种的。”   陈沐觉得自己的幕僚有点崩溃了。   “常吉,你的想法是对的,他们就是在望族灭种,如果我们不来,总有一天他们真的会被亡族灭种。”   陈沐说的是实话,这是一个无比庞大的种族,他们甚至比明朝人、蒙古人、女真人加在一起还要多,但现在就没有那么多了,如果按照正常发展,他们会越来越少。   “但你如果再往前看,这不是最悲惨的事,你要想他们为什么会接受这样的命运,因为最悲壮的事早在我们还没有到来前就发生了。”   陈沐指的是印第安人对入侵者的反击与抗争,一次次奋起一次次被镇压,在他看来那其实才是最让人难过的事。   那些富有勇气、敢于抗争的最好的人,都在战争中死去了。   “这些事,如果我们不出海,是不是永远都无法知道?”赵士桢紧了紧身上的罩袍,指着地图抬头对陈沐问道:“这也会发生在大明?”   赵士桢说罢便自问自答地摇了摇头:“我们比他们厉害,他们的军队打不过我们。”   “有一时胜败,哪里有一世胜败。”非常有趣的事是别人都会对他一手缔造的军队有近乎盲目的信心,但他没有,他说道:“军队有强盛之时,也有衰微之时,腐朽之后便是变革,然后有新的军队,所谓国运也是如此。”   “我大明也有衰微之时,十几个倭寇亡命徒就敢纵横南京千里之地,北虏攻入北京有庚戌之变,因此一批文臣武将奋起,军事革弊沙汰老弱,车营壮大火器更新,享乐是会腐朽人的。”   “谁不愿享乐呢?甚至亚洲经略,要不是知道这些,我宁可回去当个靖海伯,一辈子就这么过去,好过暴风侵袭战场搏杀不知何时就把性命断送。”   “但我知道我们一直身处对抗之中,输了不怕,你看他们的文字被毁掉、一代人消失、血脉被断绝、但总有人会在危急时刻挺身而出,所以人们才需要英雄。”   “人们要相信英雄是存在的,只有相信英雄的存在,才会有更多英雄。你现在问他们信不信英雄,他们会告诉你信,只要他们还信,就还有机会。”   陈沐说着笑了,道:“如果谁说不信,你就让他去道君庙拜一拜。”   “虚无缥缈的信仰神明是人在瘸腿时的拐杖,但在四肢健全时,坚定的现实信仰更为重要。”   赵士桢茫然道:“坚定的现实信仰?”   陈沐抬手指指赵士桢,脸上带着笑意道:“你要知道,你的所作所为,在让大明的百姓过得更好,当你为他人背负更多,你就是我族同胞的先行者,你就是神明。”   赵士桢哑然失笑,在他明确地从陈沐身上得知他的族群不会遭受与原住民相同的惨状,他的心便不再那样担忧,言语也轻松起来:“所以大帅要在亚洲设出许多城隍庙?”   “我不光要设城隍庙,既然阿港,这个名字真别扭,等新的合约签订了一定要给它改个名……既然这的百姓还有很多,就要准备规划更大的县城了,县衙就规划在道君庙不远的村外吧,以那为中心,逐步扩建。”   “除了衙役还要设立巡检司,阿港是属于我们的社会实验,把这里建设成一座标准化的明城,将来其他地方的规划、管理亦照此施行,就简单多了。”   赵士桢缓缓点头,应道:“学生会找邹县令准备县衙与巡检司的,对了,学生听说大帅并不准备向西人索要银矿,但在送去墨西哥城的合约中有索要银山一说,这是为何?”   “因为我想找他们要银子呀,我一开始就开口要银子他们肯定不会给,但如果要银山不成,让他们每年给我拿些银子,想必就不是问题了,哪怕不给银子,其他地方他们也会让步的。”   “形势比人强嘛。”   其实赵士桢不知道,陈沐认为自己去逼迫原住民进山挖矿是不对的,所以他不想要银山,但他还想要银子,哪能怎么办呢?   逼迫西班牙人,找西班牙人要银子。   说到底,他还是虚伪。   赵士桢缓缓点头,末了问道:“大帅的坚定现实信仰是什么?当人间神明?”   赵士桢觉得陈沐挺喜欢在海外建道君庙,这大概就是他的信仰吧?   陈沐笑了,缓缓摇头,说了句赵士桢听不懂的话:“我在捍卫自己的祖先,拉着祖先向前走,再没有比这更坚定的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巡检   裴嚣是顺天府人,自幼混迹街市,长大走关系在真保一带谋得个衙役的差事,后来赶上巡检司自民间募弓兵,便投了去。   摸爬滚打身骨强健,会耍些枪棒弯弓,没几年北洋募兵,便跟着杜松去了天津。   北洋给的粮饷丰厚,裴嚣操练自也认真老实,被选上骑兵去黑云龙标下,骑马打仗峡谷战役挺着骑矛冲死个西班牙骑士,翻下马都没受伤。   结果在地上跟落马的敌人捉单对打技不如人被放翻,不过甲胄护得严实,身上也未受什么危及性命的重伤,撑到落马袍泽结阵也就安全了。   受伤没多久战斗结束,回到军医院做手术反倒成了最危险的时候,有几个受伤比他还轻些的伤兵就因为手术感染不治身亡,但他没事,刚好休息过港口最乱的日子。   下地行走还没两天,东洋军府的委任状便发了下来,就任阿卡普尔科巡检司巡检官,从九品,入流了。   同官印文书一道送来的,还有海马方补子绿官袍及黑色靖海服及铠甲各一套,还有银一百四十两。   这是他的战功赏赐。   战场击杀一名西军骑士赏银百两,俘虏一名骑士赏银二百两,由五名一同步战的北洋骑兵分领。   今天是裴嚣第一天上任的日子,他从兵营里换上与袍泽北洋兵服有些差别的靖海服,暗棱纹黑色绫罗料子摸上去极为舒适,肘膝的圆形帆布补丁看上去让这身衣服少了几分庄重,团领露出的白色领口上缝着姓名与官衔。   巡检官的武备相较北洋骑兵没有太大区别,不过是红色团龙甲裙换成了黑色团龙甲裙,一样的厚底皂靴,甚至胸甲本就是北洋骑兵小旗官的胸甲、头盔也只是将长红缨骑兵盔换成了黑色长缨笠盔。   不是染的,裴嚣摸了摸质地,是马尾。   扣好胸甲戴起头盔,皮革带束在腰间将弹筒一一塞入,他这才发现巡检官的革带比旗军鸟铳手携弹量少一半,只有十五颗抛光的木质弹筒。   呛啷一声,雪亮腰刀快速开合挂在腰间,铳管与铳柄铭刻‘万历二年南洋造’的手铳别在革带,阿卡普尔科新任巡检官裴嚣迈步走出军帐。   清晨发红的日光并不炙人,营中校场上,隶属于他的十名鸟铳兵与他们的副铳兵正各率十名民弓兵列队等在那里。   除了兵,还有四名杂流,一名识字通译、一名养马、一名军牢、一名厨役,所谓军牢即是卫兵。   这是阿卡普尔科巡检司的全部人手,一共一百一十六人,一个百户的编制,不过在装备上与东洋旗军百户部有很大区别。   原住民组成的民弓兵没有头盔,每人给胸甲一副,配腰刀一柄、梢弓一张、羽箭一壶三十支及绳索一副,皆着黑色靖海服,足蹬黑皂鞋裹行缠,头戴发巾。   伤兵转地方的鸟铳兵与副手同样也没头盔,不过他们不配腰刀,带的是铳刺,每人鸟铳一杆、药筒十五,也各带绳索,他们每人领十名弓兵,是巡检司的小队长。   叫鸟铳兵,其实是沿袭明朝巡检司的编制,在明朝早年巡检官下属步兵统称弓兵,其实并不一定都会用弓。   “诸位同僚都知道巡检司是做什么的,我太祖皇帝设巡检于关津,扼要道,察奸伪,期在士民乐业,商旅无艰。”   裴嚣踱步走过各队前,抬手指点着部下衣着身姿,指着脚下道:“在亚洲,咱跟着经略大帅从旗军调为衙役,昨日军府的赵大人亲自过来耳提面命,指教裴某规矩,要咱对得起这身黑衣。”   “巡逻州邑、抓贼缉盗、关卡设防、爱护百姓、保境安民,这方圆百里之地的治安就靠我等了。”   裴嚣话音一落,自腰间拿出一只小黑本对众人道:“这是军府发于我等的亚洲巡检条例,印刷厂正在给你们做,这几日赵大人便会发下来,到时候你们对自己的职能就清楚了。”   十名正副鸟铳兵齐声应道:“是!”   军府的赵大人,那可了不得!   裴嚣目光转向营内,军兵在战后被放了一个月假,各百户部轮流出营,没轮到出营的便半日歇息半日操练,此时大营里还未到操练时间,校场上大多是先前的伤兵依照条例做恢复训练,时不时将好奇的目光转向这里,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窃窃私语。   赵士桢来的时候将大致情况跟他说过,虽然不甚清楚陈沐对亚洲巡检司提出的几项职能的原因,但他能想到今后的职责之繁重。   地方巡检要做的,他们要做;地方捕快要做的,他们也要做;地方巡检与捕快不需要做的,他们还是要做。   用赵士桢转述陈沐的话,就是地方巡检是军民一家亲的纽带,他们不但要维持治安,百姓遇到什么问题,都可以找他们,他们都要帮忙。   巡检条例的小黑本上关于升迁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抗击阻敌一仗、抓捕盗贼二十、破获案件五十、帮助百姓二百,可升饷一级,巡检设六级,最高六级巡检兵有五两月银,独立于官阶俸禄之外。   巡检兵列队出发了,由村南的大营一路向北进发,穿过村落,在沿途设下两座巡检楼,扼守要道,又分十个执勤点,每点两名弓兵站岗巡逻,一直到北村口的道君庙。   那是将来扩为城池后的城中心,庙宇旁边的县衙、汉文学堂、巡检司正在由工人修建,他们的营地便驻扎在那,以道君庙巡检司为中心,向周围共设八座巡检楼,三十个执勤点保护周遭街市、林场、猎场、渔场、港口等公共设施。   陈沐立在港务衙门的阳台上负手看着他的黑衣巡检脸上浮起笑容,他没指望这些巡检官在阿港立什么功勋,现在的港口村落治安已经很好了。   东洋旗军驻扎在这儿,地方还有两千乡勇,这两支军事力量都肩负巡逻之责,军快比民多,只要他想,哪里还会出什么治安问题。   但这一百多人的巡检司是一颗种子,他们可以开枝散叶到亚洲各个角落,将来还可以反哺大明,作为明代掌控地方的三大制度,巡检司与卫所制、里甲制都已逐步崩溃,它们的崩溃就意味着朝廷对地方的掌控缺失。   他要对这颗种子悉心呵护,等它生根发芽。 第一百一十二章 豆子   巡检入驻村落的影响挺大,不过短短两天,县令邹元标的命令颁布,地方里长的甲首乡勇便加入巡检的部队作为补充力量,帮助百姓解决各式各样的问题。   人们乐在其中,甲首帮忙是帮助乡亲街坊,谁都没有怨言,巡检帮忙则更加直观地会影响到他们升迁,做事更为起劲儿。   至少在阿卡普尔科,百姓已经习惯了明军的存在,用徐渭的话说,陈沐把这里的民心收了。   万历亚州通宝出现在这,极短的时间里便加入流通,并完美地替代地方货币可可豆体系,当然也有弊端。   万历通宝使可可豆大量贬值,往上数几十年可可豆与人工等价都是一天一百可可豆,如今可可豆受万历通宝与市场定价的冲击,想要用可可豆买东西也行不通。   市场与货币皆由明军控制,各大商铺都不收可可豆作为货币,在百姓与百姓之间,可可豆兑换万历通宝也变得困难,起初一张二十面额的通宝能换十枚可可豆,但一天一个价,飞速涨到二百枚可可豆都换不到一张通宝。   百姓不再认可可可豆作为货币了,这种变化在阿卡普尔科的百姓看来并非是问题。   过去他们的市场经济都被西人制定的规矩破坏,家庭的主要劳动力在家乡一年到头待不到四十天,其他家庭成员也天天往主人家跑,几乎没有个人财产。   当下这种情形也就几个过去被排除在西班牙征赋体系之外的免役酋长心里不平衡罢了,但他们又是如今这种情况的既得利益者——他们大多凭借血统带来的威望担任里长,里下一百一十户的赋税由他们代收,在东洋军府的规定下,里长可有百分之五的赋税作为俸禄。   不过这种变化对外来者就不是那么友善了。   自陈沐命人向明军掌控下北起黑水群岛、南至巴拿马的所有部落首领发布邀请已过去一段时间,明军接连大败西班牙人的消息也随快马传遍四方,离得近的部落酋长们已经抵达港口,离得远的也正在赶来的路上。   他们可不光是过来拜谒陈沐,或者说长途跋涉行船赶路游玩的。   比方说曾与邵廷达并肩作战,战场以他的名号命名的白马酋长,势力大、声望高、人手多,带着周边七个大小部落组织起一支百四十人组成装备精良的步兵马队,载着货物与近十万颗可可豆经历半个多月的长途远行抵达港口。   人家听说阿卡普尔科有明军的市场,只要愿意奉海洋另一边的大明皇帝为主,就能得到保护并开展贸易。   白马是来做买卖的,他对明军的鸟铳、弓箭、铠甲以及骑兵极为眼馋,结果抵达的第一天都没见陈沐就打算回去了,被邵廷达好说歹说才给劝住。   “十万!”穿着骨头与兽皮缝合的肋骨夹克,头戴火鸡羽冠腿上穿着西班牙人的长筒丝袜,足蹬西式皮靴都不嫌热的白马老爷一手指着道君庙门口停着的高头大马,再指向四号店铺的大门,怒道:“十两!”   白马麾下的马队精悍,清一色安达卢西亚战马,他的护卫也都穿戴着西式铠甲,尽管有些铠甲带着破损洞穿的痕迹,但这在这片新大陆比完好无损的铠甲更能震慑其他部落——这是战利品,昭示着战利品的主人击败过西班牙人。   十万枚可可豆可是一笔巨款,足够买下一千个奴隶,去市场买东西,市场不要可可豆,让他去四号店,到了四号店,十万可可豆才能换十两银子。   想到奴隶,白马老爷更加愤怒,先指指自己带来的奴隶,再指指店铺,怒道:“一百,不收!”   这还不算完,关键越说越愤怒呀,白马的汉语就会‘杀’、‘赢’、‘不打仗’、‘朋友’,这还都是在白马河畔邵廷达驻军那会儿学的,西班牙语白马老爷倒是会,但说不利索,心急了就光说错。   本身穿那一身皮衣捂得严严实实还带着大羽冠就热,结果还越说越急、越急越热、越热越错、越错越急,让后边的部落骑手把西班牙剑都拔出来了。   街道上站得笔直的巡检弓兵当即搭箭在弦,鸣镝转眼就要朝天打,散于周遭街市上的甲首也都抽出兵器,依照日常训练没在目力可视范围内找到里长,便朝巡检弓兵靠拢过去结出阵形。   一派剑拔弩张里,邵廷达回头对巡检弓兵挥挥手,这才回过头对白马酋长用西语缓缓说道:“你别急,这段日子一切都在发生变化,他们给你二百豆子换二十通宝已经是给白马酋长面子,就是我拿着豆子去换,没有三百也换不到二十通宝。”   “你的人先带着货物去扎营,我会把这件事跟大帅说的,不要闹事。”   这会只有邵廷达能把白马酋长的情绪稳住,他想了想还是让部下去把发生在这里的事告诉陈沐,自己则带俩护卫陪着白马去规划的扎营地扎营,以防再出什么乱子。   白马这一伙人马不多,却有八个部落首领,能集结出三千兵力,算起来都有上万部众了,不可轻视。   事情被病秧儿快跑着报到陈沐这儿,他也蒙:“十万可可豆,大热天他也不怕化了?”   谁能想到还有这一出啊,起先陈沐倒是想过阿港物价不平,诸多部落魁首过来买卖要吃亏,可他没想到别人会带大量可可豆来,这可是贬值贬得最厉害的东西了。   病秧儿撇嘴点头道:“都是好豆子,烘过的,要不大帅把物价变变?侄儿看他们……挺可怜的。”   真挺可怜的,陈沐这个黑心鬼定的物价本身就让买家很吃亏,买进来一只火鸡给人二十通宝,放进酒楼做二十盘辣炒火鸡肉一盘收人家十通宝,食客还吃得挺带劲。   “不行,物价不能变,这是信。”   陈沐转过身背着手在官厅里踱步,道:“现在因外面的部落变了物价,今后让港口百姓怎么想?价高也好、价低也罢,百姓认了你就不能变,朝令夕改,没了信,将来什么都做不成。”   “他们来带了不少马,里面的母马,四号店可以收,一匹五两;他们带的奴隶,四号店也可以收,一人一百通宝,不,八十。其他货物照旧,让邵帅带那八个首领来见我。” 第一百一十三章 倒爷   其实没等到八个部落魁首见陈沐,白马的心思就顺遂了。   白马等部落首领与阿卡普尔科的混血原住民不同,他们不但是纯血,而且还是一直生活在自己的村落中的原住民,同西班牙人接触只有征服与被征服。   白马没有入侵或殖民者的概念,他问这些港口百姓为什么不反抗这么高的物价,结果却得知这些人只需要做一天工作就有二十通宝,甚至当个猎人有时候一天的收获还比工作多。   猎人是港口的高收入人群了,有时候运气好一天能赚上百通宝,在酒楼吃上一顿还有盈余。   港口百姓一再对白马极力推荐过来必须去酒楼尝一尝明人做的肉,可白马没钱呀,怎么办呢?   他没有那么光棍地把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可可豆卖掉,一番打听后,白马老爷做了一道高难度的数学题。   已知搬运工推一车货物从港口到仓库可赚得一通宝,一天下来推二十车可得二十通宝,问:一百四十人一天能赚多少通宝?   白马拿着小木棍儿算了又算,最后干脆倒了一地可可豆,硬生生数出来两千八百这个数字,然后再换算一番,问了邵廷达一个问题。   “你去换可可豆,二十通宝能换三百多?”   邵廷达绝对给出肯定答复啊,可可豆在阿卡普尔科已经沦为最不值钱的东西,不过听陈沐说这些东西卖回去大明应该能卖上价。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瞧见白马脸上露出狂喜,俩手一拍用他们自己的言语对部下说了几句,回过头道:“帮我,我们去港口搬东西,有多少,我们搬多少,快!”   熊,卖了;火鸡,卖了;皮子,卖了;所有货物除了可可豆与马,全部都卖了,拿来的通宝交给邵廷达:“帮我买可可豆。”   邵廷达一看并肩作战的原住民兄弟脑子进水,连忙语重心长地劝告道:“别啊白马,这东西最不值钱,你把钱都买了这些做什么?”   白马酋长左右看看,向后走了几步,抬手在脸旁边对邵廷达招呼着,等莽虫过去这才小声道:“这个豆子,别的地方贵,越往北越贵,趁别人都不知道,我去用豆子把别人部落的东西都买下来!”   白马算过了,他的人一天能赚四五万可可豆,两天就能再赚十万,二十万运回部落,能到别人那买数不清的牲畜、兽皮和粮食。   印第安酋长眼中闪烁着属于大富豪的光辉!   还能这样?   邵廷达打心眼儿里觉得白马这个主意真不错,但他又隐约觉得这事会让陈沐感到不快。   莽虫是了解他哥的,陈沐做买卖赔本儿是什么样,这和丢城失地一样谁都没见过,但钱叫别人赚去他会有多不快是可想而知。   一边是富可敌国的兄长,一边是穷得只有可可豆的战友,邵廷达的神情一时间变得极为复杂,心里俩小人儿开始战斗,一边儿说着这钱让白马赚去也无伤大雅,一边是长成小陈沐的小人儿不停搓着手指皱起眉头。   好在两难的僵持并未持续太久,就在白马决定开始他的可可豆贸易没多久,病秧儿已经骑着马从港务衙门返回,转达了陈沐的意思。   “西马母的五两一匹,奴隶八十通宝一个。”   陈沐的物价还是一如既往的黑。   但好歹有了一个相对较高的价格,邵廷达对白马道:“大帅要见你,你的人要去港口,我让病秧儿带着他们,我先带你去港务衙门。”   对此谁都没有异议,哪怕是阿兹特克人,到一个地方也要先拜访那里的主人,现在阿卡普尔科的主人就是陈沐,白马去拜访他天经地义。   进入村落的路上,白马带着余下七个部落首领看着那些穿着黑衣的巡检维持治安,穿各式衣服的村落百姓各自结党在街上行走,一切都透着新奇。   也只有这时他才终于把心放回肚子里,看起来明人并没有奴役他们的意思,这些人看上去自由地持有武器,有些人还牵着马。   在西班牙人的规定下,印第安人不能骑马、不能持有武器,这是绝对严格的法令,但在明人治下好像并非如此。   当白马向邵廷达表达他的疑问,邵廷达拍着将军肚笑道:“大帅准许任何人骑马、准许任何人持有鸟铳火炮之外的武器,在市场上有专门卖武器的商铺,一支铁箭只要五个通宝,弓弩贵一些,但长矛很便宜。”   “你看见那些骑马的,是里长,港口有二十三个里长,我们为他们配了马,不要钱。”   邵廷达说着顿住了,白马并不知道什么是里长,但解释起来又显得麻烦,他干脆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你知道我们打败西人,大帅召集你们来不单单是为了与你们贸易。”   “那要做什么,让我们臣服?”   “臣服?”   邵廷达不愿意用这么刺耳的词语,但好像确实是这么个意思,他缓缓点头道:“大明要与西班牙签订协议,以划定在这里的土地,他想给土民首领跟他一起签订协议的机会。”   “只要你们尊奉大明天子,听从朝廷的命令、使用朝廷的律法、向朝廷缴纳赋税,明军可以保护所有人不受西人奴役。”   白马的脚步顿在港务衙门前,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在地下投出短短的影子,他转头看着推着木车载满货物的人从接到经过,长长地深吸口气,这才带着几名首领迈步走入衙门。   不受西人奴役,就要受明人奴役,即使明人给工钱,这也不叫好,只是两害相权——白马没有忘记,这里是他们祖先的土地。   陈沐终于见到白马与他的首领们,说实话八个首领混搭风的衣着品味都让他难以欣赏。   白马开门见山,眼睛机警地左右看看,对陈沐道:“我们有六十四匹母马,可以卖二十匹。”   混搭奇装异服的酋长抬起三根手指,对他说道:“如果你们愿意用我的马换你们的马,我可以卖三个、不,六十匹,但你至少每个还要再给我二十两。”   在长久的交往中,邵廷达能听懂白马在表述数量时的不精确,他替白马向陈沐解释道:“他的意思是用六十匹母马换六十匹我们的马,我们还要再给他六十两银子。”   阿兹特克人算自己的东西都很厉害,他们曾经有非凡的数学与天文学,但跟别人交流时就不行了……不论明人还是西班牙人,大家用的都是十进制,可他们用的是二十进制。   他们很重要的量词是‘一个人’,用来表达数量二十,因为一个人有十根手指和十根脚趾。   同时,邵廷达也将白马倒卖可可豆的消息告知陈沐,等待陈沐的回答。   陈沐用目光扫过坐在堂中的八位白马联盟的首领,最终定格在手中端起的瓷杯中,那里面正盛满热可可饮料,他的嘴角缓缓勾起。 第一百一十四章 得水   陈沐说:“这很公平。”   他并未像邵廷达想象中那样气急败坏,甚至乐见其成地对白马酋长提供一切便利,当场同白马联盟的八位首领签订了一份协议。   协议准许白马联盟八个部落从深山中走出迁入阿港,在道君庙北方建立村庄,成为此地百姓。   在这一基础上,陈沐向白马联盟提供二百万可可豆的货款,其中有百万借款与购换安达卢西亚母马的差价款项,供其向北方各部落贸易,同时双方也做出约定,白马联盟需在六个月内将必需品外的货物卖至阿港。   所取得利润将用于购置包括五百杆火绳鸟铳在内的千户所军需及明军教官的训练费用,白马联盟在六个月后将改编为常胜左千户所。   协议中阿港首次更名为常胜县、常胜港、常胜镇、常胜卫四个行政区划。   陈沐一直打算给阿卡普尔科更名,正如西班牙人无视印第安人对地方的称谓而起自己的名字一样,他认为自己也没必要跟随西班牙人的脚步让这里继续沿袭名称。   这是一个极好的契机,随着白马联盟从深山中迁出,常胜之地的百姓已至两万四千有余,如果算上南方的山野部落,人口将膨胀至四万。   即使在明朝,人口接近万户,也是不小的县城了。   对于白马的奇思妙想带来倒卖生意,陈沐并没有眼红,他设计的经济环境出现漏洞,别人找到漏洞是别人的本事,要怪只能怪他自己格局小,没有往常胜以外的地方着眼。   不过此时此刻,这也不是那么地重要,这是一锤子买卖的活计。   限于可可树的生长环境,使用可可豆作为货币的地方只有原阿兹特克领地的中部地带,在常胜县的推行下,很快可可豆就会退出这个范围的货币体系,到时候倒卖自然也就无法牟利。   他更在意的是白马联盟,见识过明军战力的他们几乎不需要规劝便同意落户港口成为百姓,人口大规模涌入常胜县自然是好事,但随之而来的治安压力、物价变动、生存压力才是他更需要担心的。   比起白马联盟八名首领的长途跋涉,状元桥的郑屠就轻松多了,那边不兴靖海服这类用于工作的耐磨服装,连同郑屠一道赶来的二十三名部落酋长与他们的护卫穿着一水儿的明军制式铠甲,天气再炎热也不脱。   用明朝人的话来说,状元桥的郑屠是飞黄腾达了。   在过去,郑屠只是一个小部落的酋长,隶属于被邵廷达起名为‘内子陪儿子’、麻贵称之为‘伊族人’的大部落联盟。   这个部落联盟起源于西班牙人自墨西哥向北开拓的征服战争,一个个不愿意臣服西班牙人的部落向北逃难,使伊族人变得强大,成为阻挡西班牙人北上的印第安血肉长城。   组织松散的伊族联盟在长久的战争中占据了状元桥南北千里、东西近三千里的庞大土地,其中的所有部落只有一个目的,生存。   郑屠只是数百个村落中并不出奇的一个,但他的时运来了,这时运就是麻贵与邵廷达。   在与麻贵的交往中,使他成为明军的一员,而在迷航的邵廷达为原住民夺回状元桥的战事中,失去领地与部落的郑屠不但收复失地,还在伊族西部联军中取得极高的声望,成为伊族西部百余部落的战争领袖。   当麻贵在状元桥南面设立金城县,伊族西部联盟便成为金城县的属民,在外部环境上金城要比常胜县好得多,上百个大小部落多达十四万八千有奇的百姓在陈沐同贝尔纳尔的交战中由金城知县吴中行登记黄册,分派土地。   吴中行最后还是选择陈沐提过一嘴的金城来命名自己的县城,因为登记黄册的过程中他们就发现了金矿。   似乎所有明朝人都没有陈沐那么高的藏拙心理,几乎在金城县刚刚确立的时候,吴中行便派人教授郑屠耕种、烧砖;麻贵则教授郑屠诸般农具如何使用与构造,毫无保留地将这些‘雕虫小技’交给百姓。   陈沐在衙门里听着郑屠部下长腿熊的报告,缓缓点头,这个长腿熊是郑屠麾下上百个部落里汉话说得最好的人,如今已经在教授别人言语了。   没有战争的影响,金城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陈沐有理由相信,大明王朝的进士是这个时代最聪明的人,任何人都有贪污、发牢骚的才能,不单单文人,别管武官还是寻常小吏甚至走卒贩夫,只要有机会任何人都能把贪污与发牢骚做得很好。   但不是每个人都像进士们一样能治理地方。   “吴知县还带我们与北方的黑脚人打了一仗,大获全胜。”   黑脚人?   又是个新的部落联盟……陈沐没觉得是小部落,因为众多小部落是没有名字的,何况能与英勇善战的伊族人作战,那也只有部落联盟才行了。   陈沐问道:“是黑脚人进攻你们了?”   金城没有多少守军,不过万历的几条战舰停在那边躲避战事,还有些禁军,如果他们加入战争取胜没什么特别。   “没有,吴知县听说黑脚人在过去几十年常常掳掠我们的百姓,就向黑脚人传信宣告天朝恩德,过去发生的事既往不咎,让他们把掳掠的百姓速速送还。”   长腿熊撇撇嘴,牢骚道:“我们都说这样不行,没有人听的,可吴知县非说要出师有名先礼后兵,后来果然黑脚人没听,还把派去送信的人杀了。”   “吴知县就召集各部落组建联军三万,他还让我们向黑脚人散布消息,说有三十万大军。”   这话让长腿熊说起来处处槽点,听得陈沐都撇嘴,不过吴中行敢发兵倒是正常,这世上就没哪个知县受得了别人掳掠他治下百姓,这比扇他两巴掌还狠呢。   他提点道:“这叫号称三十万。”   “对,就是号称三十万。”   “那后来呢,怎么赢的?”   长腿熊笑道:“吴知县领兵一万守在北方边境,两万人用战船送到北方,黑脚人向南集结兵力防备我们的三十万人,被两万从西打到东,吴知县那边没有交战他们溃散了。”   “后来黑脚人各部落把是我们的、不是我们的奴隶都送回来,两万多人,吴知县这才罢兵。”   “我们启程时,他正打算招降黑脚人。”   陈沐听得忍俊不禁,这知县让吴中行做的,听起来这治政军争都挺如鱼得水。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头题   天津卫城外三里电报局外,远处的仆从牵驴驾车等了两排,周遭上至秀才、小吏,下至走卒贩夫,大清早便将大门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是水泄不通。   有身份的离大门近些,没地位的离大门远些,但动作神态都一样,踮着脚眼巴巴瞅着紧闭大门,目不转睛。   突然一声锣响,电报局大门缓缓拉开,五名天津卫军牵马而出,向天津卫城疾驰而去,一名皮肤黝黑的电报局武弁立在门前,朝左右拱手以洪亮嗓音喊出一声。   “诸位,六月上旬头题,北洋二期出征亚洲!”   自第一条京津电报修成后的一年里,北起蓟镇,经由运河沿岸南抵杭州连同两京的双线电报路线在帝国首辅张居正的主持下建好投入使用,并在沿途各省、府、县设立电报局。   所谓双线并不是指来往发报,而是一线官、一线民,不过暂时的技术手段还不足以让百姓也使用电报在南北之间传递家书,只是每旬都由京师制作一份天下大事的报纸,分一主、二次、四民事的方式由各县电报局印刷张贴四处。   如今运河沿途各县士绅吏民已养成习惯,每月逢三闲来无事便起个大早去听电报头题,一般都是比较有意思的大事。   不过今天这头题,对天津百姓来说没什么意思——北洋二期出征的消息他们早就知道了,许多本身不看头题的人跑到电报局门前等着就是因为顺路去北洋看战舰起航。   “多新鲜?”   这远比不上五月上旬头题的日本王足利义昭入京进贡或四月下旬的俺答汗进京入贡来得有趣。   老少爷们挥挥手,骑驴的骑驴骑马的骑马,还有乘车的赶路的,蜂拥着朝北洋赶去。   在印刷好的民报上,这一期的头题下还有说宫里的事,说万历皇帝不忍北洋二期军民出征,原想亲自送行,却因风寒初愈不能相送,甚至为此垂泪。   都是狗屁。   万历爷没病,每天早上披甲跨刀背负鸟铳在紫禁城跑八里地,身体健康得很,比牛犊子都壮实。   说哀伤垂泪更是无稽之谈,他就是想到渤海坐船过把瘾,顺便给自己放几天假,可今时不同往日,神中年回来了,能放他出宫玩耍?   也就是陈沐没在朝中,否则看了今天的报纸,非得给大明朝弄出宣传部不可。   远处呼啸的马蹄声惊扰到赶赴北洋观看舰队出征的百姓,四骑高举回避大牌踏过雨季初歇的泥泞街道,百姓匆忙避让,向西面天津卫的方向翘首以望。   他们似乎已经习惯这种回避令牌不是为县官专设的情况。   果然,没过多久,马蹄与奔踏声愈烈,数百人的马步军列队鱼贯而走,为首的汉将勒马侧身扬鞭呼喝,高举马字大旗与土默川白纛的蒙古马队轰踏而过。   来自九边长城以北的异域武士披挂袒肩重铠,人们知道这是俺答汗麾下精锐甲骑,奔踏而行的蒙古步兵牵着甲骑的备用战马与独轮推车,车上盛放捆扎的箭筒箭簇。   百姓认出那员汉将是近来不断在天津左近露脸的年轻将军马燃,其有显赫家世,其父马栋凭家族功勋荫官都督同知,其祖马芳更威震漠北得嘉靖帝评为天下至勇之将,只是此时带兵出现在天津有些尴尬。   准备奔赴东洋的明军早在俩月之前就集结完毕,皇帝此次征调女真三部的两千四百号三部营的勇士也早已赶到北洋,更早时蒙古马队更是成为真保一带至天津的官道上的常客。   这支甲骑部队显然是失期了。   砰砰!   北洋校场传出几声铳响,刺破清晨的宁静。   兵部北洋分局的主事叶梦熊提着一柄模样同过去军器迥异的铳连发三次,递给身侧军兵装药,眼前硝烟渐渐散去,他拢着胡须眯起眼睛望向远处的木靶,有军兵跑过去看了看靶子,挥手做出手势,他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杆铳形似三眼铳与南洋旧燧发鸟铳的结合,名为三眼鸟铳,全名为万历五年宣府造三眼骑铳,没有采用新款南洋造燧发鸟铳的木质铳托,依然用弯曲木柄,不过手柄微微的弧度让造型更加精美。   三根铳管连成一体,在靠近燧发铳机的部位能够顺时针旋转,每到射击位置卡簧弹出,故可连发三次。   研发中根据广州讲武堂研究院五年前的最新数据,铳管较先前三眼铳更长,但因重量取舍并未选择威力、精准最大的三尺八寸,而使用二尺四寸铳管,整体重量在无托燧发鸟铳与南洋造有托燧发鸟铳之间。   专用于骑兵,最佳射程为五十步。   三眼骑铳在万历五年末问世,首制一百杆分别送入蓟镇、北洋、兵部、紫禁城,受到极大赞誉,参与设计的七名工匠、一名进士出身的军器局研究与宣府军器局主官皆受到新任兵部尚书王崇古的赏赐,皇帝则为他们提名了来年万历科技奖的入围。   在即将启程的北洋二期军兵中,有三个百户的北洋骑兵装备了三眼骑铳,同时在运载辎重中还有三百杆三眼骑铳及配套工具。   目前还并未列装蓟镇、京营等各个部队。   北洋的这批三眼骑铳是叶梦熊拨款向宣府购置来的,配套费银两千四百两有奇。   凡事有利有弊,三眼骑铳做工精良、射击连贯、威力强劲,但其亦有弊病,不利于全军列装,首先便是造价高昂,兵部内调亦需工料银三两,银两倒还好说,关键在于它的构造使装药复杂,骑兵在马上想要装填则要使用宣府军器局所造的另一种装弹器,并且铅丸尺寸与鸟铳不同。   明军现有鸟铳分为三钱弹与九钱弹两种规格,三眼骑铳使用的两钱弹,这一设计同样也是为了减重。   短时间内,这种兵器很难大量武装军队,不过至少目前看来,这种兵器很受北疆将领喜爱,富有的总兵们很乐于花大价钱买来给精锐家丁装备。   叶梦熊挥挥手,对停在校场的骡马车队道:“装船!”   他将最后一批军械重新抽查了一番,铳、弹、药皆无误。他抬眼望向港口,长长地舒了口气——总算没辜负陈沐的重托。 第一百一十六章 新生   喧闹的渤海湾,比北洋一期远航时还要拥挤的海面上,威风凛凛的舰队整装待发。   高大的六甲舰上,年轻的武状元袁自章身披参将甲胄,目光扫过海面上飘扬猎猎旌旗的巨舶,聚焦在远处扯地连天的民船上。   他是万历二年的武举会试第一,自幼读文习武,打小便希望考取武状元谋个出身,不过在这个军事技术动荡的大环境里,考武举确实是件不是那么明智的决定。   从考生到考官,明里暗里都透着尴尬。   潜心习武二十年,别说上阵当个将军,就算是个小兵,给人放铳打死又能上哪说理去?   家里舞惯了百斤重刀、开满了百斤巨弓,考取了武进士出身,原以为能落个将官职责,却不想被兵部尚书谭纶一句话打发,卷起行囊奔赴宣府讲武堂,又是两年半。   尽管明朝的武举不是那么靠谱,考生学了一身屠龙术到考场上才发现考题是杀鸡,但科举本身这个遴选过程很科学。   武进士也好、文进士也罢,通过层层遴选,他们无疑是那三年中所有考生里最优秀的人,有接近完美的勤奋刻苦,还有极为优秀的学习能力,这能让他们在今后人生道路中遭遇绝大多数问题迎刃而解。   在宣府府讲武堂,人们时常把他与广州讲武堂的杨廷相相提并论,但言语上并没有更多的赞誉,人们称赞杨廷相是第二个俞大猷,但不会有人认为袁自章是第二个谁谁谁。   不论如何他像一块海绵,吸收着所有关于新军事的知识,不过却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出讲武堂后他仅仅在云南姚安府中屯所落得个没有多少实权的千户职位。   不过好在,知府李贽很赏识他,不但在军事上常常与他交流心得,还经常将各地好友发来的书信中天下大势的最新消息告知他。   李贽时常鼓励他,认为他的才华是可以在时局变动的天下做出一番伟业的。   终于,他下定决心寻找一个新的未来,受拐弯关系的托付,他由俞大猷推荐至北洋军二期,开始以北洋将官的身份行走于世。   他的前半生几乎一直在训练、学习,这令他将脚下这艘造于南洋卫的六甲战舰命名为垂云号,他麾下步兵亦命垂云营。   这艘拥有三十二门火炮的战舰与麾下一千一百名北洋陆军是鲲鹏的翅膀,可助他翱翔。   舰上副官立在身侧,顺着袁自章的目光看过去,感慨道:“北洋二期比原定晚启程俩月,规模却比一期大了三倍不止,真不知道过去陈帅会怎么想。”   “不觉得骄傲么?”   袁自章回过头看了一眼副官,指着海面道:“一千四百条海船,这世上恐怕再没有哪个地方能集结出如此庞大的船队了。”   副官带托的鸟铳顿在甲板上,手扶着鸟铳上端,腰间插着做工精致的铳刺,缓缓摇头道:“我可不想跟他们一起走,如果能跟山东百姓一道走就好了。”   副官说的不是蒙古女真的军队,而是天下各地响应皇帝号召,去往东洋寻找财富的百姓。   袁自章摇头道:“这些年,变化太快了,谁也想不到如今天下会是这般光景,搁十年前,谁能想到京畿一带田地连佃户都找不到,马肉铺子一家接一家地关门呢?”   听起来这好像是有点跳跃,田地与北直隶饮食习惯似乎没有任何关系,但副官听得懂,身处这个时代在这个地方生活过得人都能听得懂。   造成这种情况的只有一个原因——工业化。   南北直隶的工业化在官吏支持、商贾趋利的情况下飞速发展,各行各业的大工厂进入集体劳作的时代,从工厂到马肉铺子关门,中间蕴含着方方面面巨大的博弈。   守着沿海航线的各地工厂拥有大明海外无边无际的市场红利,让他们每个人都想着扩大产能,单单去年北洋出征所引发的造船业蓬勃发展便带动众多连锁产业,那些制造船木、铁件、帆布的商贾不约而同在招工艰难的情况下选择引入蒸汽机。   在大明建立工厂很容易,但要想建设规模庞大的工厂,比方说工人过千?想都别想!   因为有父母官儿的存在,他们决不允许一县之地有数量众多的百姓离开农事致使田地荒废,这关系到赋税收入与他们的政绩,说破天也不行。   官员可以限制,却无法在需要扩大的产能面前坚定,尤其在北洋附近的北直隶,遵化一带大量铁矿被探明,以中法合以翻译自西方的《矿冶全书》进行大规模采矿;北洋的各式工厂后台比官员还要硬,这根本不是地方官员想拦就能拦得住的。   招不到合适的工人,一些商贾便开始自己培养工人,最容易成为工人的就是流民与佃农,相对更高的收入让他们更乐于成为工人,这进一步提高了地主交给佃农的酬劳,然后工厂出价更高,双方进行人力抢夺。   其间万历爷对皇庄下了旨意,不准皇庄参与抢夺佃农,鼓励工业发展,皇庄最先用上马耕,耕地的马就从各地马肉馆子里抽调,随后地主有样学样,几乎从源头上将马肉馆的食材取尽。   人们吃不到马肉了。   蓬勃发展的工业使南北直隶的人口流动性增加,治安也跟着变坏,各地城池里游荡的无业人口增多,这种事情由地方官反映到朝廷,张居正采取另一种办法。   鼓励这些无业游民出海寻找新的发展机遇,就像万历皇帝愿意与俺答、女真、朝鲜、日本共享对海外的开拓一样,朝廷准许流民做工成为匠籍,也准许他们去往海外寻找新出路。   在张居正看来,东洋正在打仗的事并不重要,他不觉得亚洲经略会输给任何人、任何军队,尤其是曾经为手下败将的西班牙人,反倒是那片土地让神中年觉得有很大问题——明朝的土地,怎么能没有明人?   正是出于这种主观,张居正在与皇帝商议后,由户部吏员上奏,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准许了名为‘移四省游民入亚疏’的命令。   在这一刻,没有人知道这道命令究竟意味着什么,但北洋垂云营参将袁自章与起航于渤海湾的一千四百余艘海船上的每个人都知道,他们的新生——开始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五街   陈沐敢说最近三十年,没有哪个原住民部落酋长能比在常胜县衙见到更多的部落酋长。   他的登高一呼,打穿地域的界限,将南起墨西哥北至黑水群岛的绝大多数部落酋长都召集过来。   至六月下旬,汇集在常胜县的原住民首领数目已高达四百,他们各自都有自己的部众,随员少则三四人、多则四五十,依照部落所在地被常胜知县邹元标散布划分于常胜港左近方圆十余里的海滩林地之中,自谋饮食。   邹元标精得很,他规划土地、派出匠人,甚至让锯木场与砖窑厂准备建材,全部堆放在规划中的街道两旁,每当有部落首领带着部众乘船或步行赶到常胜与陈沐‘会盟’,就先安排人在尚处于规划中的街道扎营,并让他们在匠人的教导下建筑屋舍。   美其名曰来的人太多,战事耽搁了常胜盖房子,只能委屈诸位首领自己建筑,原住民首领们对此并无异议,就像白马甚至愿意带着部众去港口当搬运工一样——原住民的尊卑意识并不像西边的明朝人或东边的西班牙人那样明确。   部落酋长与战争领袖是推举出来的,除了西班牙人规定的那些免除征赋制的酋长以外,本土酋长也是需要自己去打猎的,甚至有些人被选为酋长就是因为他们是比旁人更加优秀的猎手、农民或养殖者。   狼群的头狼往往更强壮,人群的头人也是一样,有比别人更加出色的才能,能带领更多人更好地生存,才是成为首领的根本。   人类曾不分地域的共同认可血统,但那大多发生在某个足够稳定的特定时期,一部分人拥有更多资源并制定规则,制定出的规则对他们有利以形成血统论,但此时此刻的亚洲北方没有形成庞大帝国、南方阿兹特克灭国久已,原住民恰好不在那个认可血统的时代。   他们更认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大多数人打心眼里不认为这是明人对他们的轻视,甚至邹元标能提供建材与指导在他们看来就已经非常好了。   当然,也有少数人心怀不满,但邹元标就说了:“不满又有什么用呢?”   有什么用呢?   嗯?   五条街还不是麻溜儿盖起来了?   从道君庙北一圈三进大院、靠近规划里城中心的二进院到边沿清一色一进小四合院,那不全都盖得妥帖,严格按规划施工?   像白马那样的经商鬼才终究少数,何况分界半岛再往北的原住民也不用可可豆,有的带着兽皮、兽骨、羽毛一类的货物前来,更多部落首领干脆就直接空手过来了。   得益于这边的优渥环境,大多数赶来的原住民只需要去野外转一圈就把肚子吃得溜儿圆,并没有给常胜县带来太大粮食负担。   倒是在行政上,如此多的部落首领给军府幕僚带来很大压力,赵士桢抱怨道:“他们姓名怪异,叫什么的都有,大帅,依学生浅见,不如将他们分为两类。”   陈沐看着长长的名单也昏了头,他没想到自己一声召见能叫来这么多部落首领,正为此事为难呢,听见赵士桢的话顿时来了精神,问道:“哪两类?”   赵士桢的总结道:“会有汉话的和不会说汉话的。”   这么简单粗暴?   “这么分是挺好,但不能解决问题。”   陈沐将写满奇奇怪怪姓名的土民首领名单放在桌上,道:“我召集诸多首领一是让他们归附大明,二来是想在与西班牙人划定边界的条约中让这些首领的名字也出现在上面。”   他真正想签订的是一份三方条约,大明作为接收者,既接收西班牙在新大陆的土地与原住民,也接收原住民的土地的人口。   乌泱泱四百多个部落首领,算上他们的随从上万,到时候去签订条约不得把阿尔瓦吓得以为他要再开战?   “尽量细一点,把他们分成几伙人,每伙人选出个更大的首领,到时候随我一同去见阿尔瓦。”   赵士桢听了陈沐这要求,叹了口气道:“常胜与金城左近的还好说,常胜周围最大的部落联盟是白马,金城那边郑屠说了算,但北方靠近麻家港的地方就难了,那边没有部落联盟,现在他们最大的首领是麻帅。”   麻家港附近没有部落连忙,那边天寒地冻,常年交通困难,当地土民即使临海所用船只也不过是挖空的木头做出独木舟,尤其棘手在于那边土地极为广袤,来的首领分外多。   单单麻家港以西,部落首领就来了近百个,别看人口过千的大部落只有几个,但那边才是大明最深入人心的地方,毕竟麻贵几乎与那里每个部落产生往来。   就因麻贵在麻家港两年经营以及其艰难的迁徙之路,才使得陈沐一声招呼,那些哪怕只有百余部众的首领也坐上明船问讯赶来。   在其他地方不要说白马,就算是郑屠,首先认知也是状元桥人,其次才是明朝人,白马就更难一些,他的首现认知是已经亡国的阿兹特克人,然后是西班牙人,最后才将信将疑地把自己当成明朝人。   麻家港附近不一样,他们听都没听说过阿兹特克帝国和西班牙,根本没有国家概念,认知里的国家都是一年一度大雪封路之前贸易里被明军灌输的天朝。   真要说他们头脑里和国家类似的地方,牛魔王的积累山部落算么?   “没有联盟,那就让他们联一个好了,界碑以南所有部落都归白马联盟;界碑以北到伊族领地都算伊族联盟,西北的麻家港,那边的妖魔鬼怪就叫释厄联盟吧。”   “让他们选出首领,再都给自己起个好听点的名字,议和之前,陈某要代陛下给他们发下金牌,到时候报给皇帝一堆牛魔王红孩儿可不行。”   赵士桢将陈沐的要求记下,就听陈沐接着提醒道:“他们之间有的互相认识,有的互相不认识,先把会说汉话的首领选出来,然后再视部落大小、财力、威望依次排位下去,从一到四百三十二,然后将各个部落的领地在地图上标注下来,做好给我。” 第一百一十八章 白陶   道君庙门前的市集越来越繁荣了,石匠许禄安向陈沐提议深挖亚洲古董的建议让前来常胜会盟的土民首领们发了笔小财。   这些部落首领不管边远不边远,谁身上都有些传世宝贝,比方说随身的玉石面具、头冠或者黑曜石刀子之类的器物,在他们自己看来不是很值钱,但多多少少都有些历史。   而在许禄安的铺子里,只要是能说的上一些历史的,都能换八百通宝到三两银子,再加上其他一些货物的兑换,几乎所有首领都能赚些钱财,以供他们在常胜的开销。   如果说此时此刻的常胜县,刨去明军谁是最富有的人,那么印第安部落首领中无疑就要数白马首领了。   白马的商业天赋令他在其他酋长还在为拥有一万通宝而沾沾自喜时,他就已经拥有巨达六百两白银的巨额身家了。   精明的商人不会只赚一边,他不光派部众带着可可豆去北方各部落做买卖,席卷别人部落里所有货物,还派人去了塔斯科。   没错,就是那座原本隶属于西班牙人的银城,塔斯科。   白马的商业逻辑很简单,这个东西这边低价但别的地方高价,我就把它卖到别的地方,反过来也是一样的道理。   白银在常胜有非凡的购买力,那我直接把白银拿过来不就好了?   塔斯科的矿场与城镇依然受黑云龙留下的明军骑兵控制,那里的留守百户一直在组织当地百姓挖矿,不过因需想方设法防备可能的西班牙军队,他在当地招募了一支三百人的步兵部队加以操练来应对战事。   矿上的人手一直严重短缺,白马部的百姓到来弥补了这个缺点,不过他们是有条件的,他们挖的银单独分离,要带走四分之一作为部落的酬劳。   四百多个部落首领中就算那些原本带着银制品至常胜贸易的首领都没有白马富有。   当然,陈沐觉得是自己发了笔大财,因为白马把部众运来的银子到常胜换了通宝,诸多部落首领都已经知道今后万历通宝是亚洲流通货币的消息了。   不管怎么说,大家都觉得自己赚了,就是双赢。   “你可以改名叫白陶,在我们的历史上,有一位很伟大的政治家与商人因被封于陶丘被称作陶朱公,你有和他一样的才能。”   陈沐这么对白马说着,道:“白马联盟选出了几位首领,与我一起参与同西班牙人签订条约?”   如今的白马联盟可不是一开始只来八个首领的白马,现在这个联盟代表着界碑以南所有部落,拥有七十余个部落首领,不过整体实力在亚洲三大部中最弱。   因为这里是墨西哥城,许多部落都有壮年男子被抽调去波托西银矿挖矿,其中一些超过千人规模的大部落还在先前与西班牙人的战争中被杀死一些男丁。   但陈沐很欣赏白马联盟,不单单因为白马会做生意,还因为他们大多都会说些西班牙语,这给他们将来学习汉语提供便利,而他们又会说阿兹特克的语言,等学好汉语,白马的人可以去其他部落教授汉语。   他们能担当起承接文化的责任。   “白陶?”   穿着奇装异服的白马老爷对这个名字没有什么特别感受,既没有抵触也没有欣喜,只是平淡地点头,比起自己的名字,他更关心另一个问题:“有六名首领,但为什么我们要和你们一起签条约?”   此时的白马已经明白,先前的战争并非西班牙人与西班牙人的战争,尽管他还没搞清楚明人为什么要和西班牙人开战,但现在他显然站在胜利者这边。   “不是我们你们他们,而是我们、他们。”陈沐轻轻笑,道:“都是大明子民,何分你我,朝廷不远万里发兵,赢得战争解放诸部,诸部自然要派出首领跟我一起去看战败者垂头丧气的模样。”   “你们的祖先数千年前离开北方东渡黑水群岛,现在我带来骑兵和耕作技术,我们重新是一体的了,接下来不需要再担惊受怕,只需要学两件事。”   陈沐抬起手指:“尊奉皇帝、朝廷,在这繁衍生息,好好生活。”   “好,我会把话告诉他们的。”   白马告辞没多久,杨廷相从屋舍后走出来,看了陈沐半晌,这才问道:“大帅,他们真是几千年前从北方穿过黑水群岛过来的?”   “而且我听阿科斯塔说,他见过土民的马,和西人不同,倒与我战马有些相似,在去向东北的地方。”   陈沐靠着座椅闭起眼睛,片刻眯着眼睛道:“你就当真的听,没人知道几千年前祖先做了什么,至少他们不知道。”   杨廷相除了为明军设计战船,做的都是土民的历史研究,陈沐这种让他当真的听的态度,让他很难做。   “别这么看着我,我也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但我觉得是这样,既然我觉得是这样……那它就是这样。”   这与指鹿为马不同,赵高旁边的人能区分哪个是鹿哪个是马,但陈沐身边的人区分不了哪个是西红柿哪个是仙人掌,因为他们没见过。   陈沐说什么就是什么。   “何况我没说谎,别管北方的人有没有马,现在所有人都见过马,但我确实给他们带来了骑兵,只要你这么写了,今后流传于世的书就会认为马是我们带来的,我们不但带来马,还带来先进的技术。”   “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此时拉上土民首领签条约是不怀好意,我就是想让西人恨上他们,这个时候土民站在我这边,西人会比恨我还恨他们,人皆如此。”   “这对他们不公平。”陈沐依然闭着眼睛,口中像梦呓般断断续续道:“但对他们而言,加入大明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跟着白人,他们迟早会被杀光的。”   “他们的人很多,欧罗巴哪个国家都没有这么多人,别管是谁,他们都会恐惧,恐惧就会疯狂,除了我们。”   “我们比他们人多,我们还和他们很像,他们即使与西人混血,看起来还是类似我们多一些,如果长久通婚,他们会和我们没有区别,我们能真正接纳他们,但欧罗巴人不能,他们能带来的只有屠杀。”   “永远别低估人的低劣,尤其是那些人,人永远不会在富贵时露出本性,走投无路时才会……他们一直歇斯底里。” 第一百一十九章 食铁   峡谷传出蹄铁踏地的回响,一行十余骑自墨西哥城的方向接近阿卡普尔科。   骏马背上修士阿科斯塔低头看着曾经尸横遍野的道旁立起漆着赤字的巨石,沉吟着读出上面的汉字:“常,常胜县?”   他勒住缰绳,扬臂向身旁作为护卫的骑士指着前方道:“爵士,那就是明军的望楼,他们似乎把阿卡普尔科更名为常胜县。”   骑士臂铠中的手紧紧攥着缰绳,放下头盔上的面甲,对身后披挂锁甲的扈从微微扬头。   两名扈从骑手各持大旗前驱。   驻守峡谷的明军早就发现他们了,担任驻防峡谷的部队是陈沐亲兵,首领是莲斗,他此时正端着望远镜看着远处甚为刺眼的西军骑士,皱皱眉头,对部下道:“把门关上,步兵进障墙,你去通报二爷。”   汉语发音还有些生硬,但亲兵头子说起话来很是连贯。   他看西军骑士不顺眼很正常,他部下七个朝夕相处的弟兄在峡谷战役中与西军骑士的作战中阵亡,看这帮人自然哪儿哪都不顺眼。   部下领命下去,驻防的亲兵、协防民兵以及一队巡检兵进入障墙,一排鸟铳架好,民兵与巡检各个弓箭上弦,羽箭攥在掌中。   峡谷战役结束后这里的障墙战壕不但没有拆除,还进一步加固,修出两座望楼,莲斗在上面一挥手,下面的协防里长端着明梢弓便拉满了放去。   羽箭斜窜速度极快,半空中下划劲力便少了一半,最后钉在百五十步外的土地上,箭羽微颤。   莲斗眯着眼睛望向谷道深处,这一箭很管用,一众西军骑士纷纷驻马在箭落之地外,不过紧跟着他就抬起手道:“骑手先别走,那是什么玩意?”   负责传令的骑手刚打马要走,听到这声又赶忙勒马,障墙后所有人齐刷刷向西军看去,就见西军马队里走出两骑执大旗越过羽箭,又向前策马奔走数十步,这才扬着旗帜在谷中打转。   左边一骑手举着新西班牙的红叉旗,这个旗子与他们打过许多交道的明军都认识,不过另一个骑手就不同了。   莲斗看着那面白底大旗,上面一个白圈,白圈上面俩黑圈、里边也有俩黑圈,他像个明人般抬起二指伸向谷道深处,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身边跟在陈沐身边很久的亲兵眯起眼睛看了看,笑道:“那是食铁兽,开战前邵帅让人端着给贝尔纳尔拿去的,让他想投降的时候举。”   “那我该做什么?”莲斗有些木,现在的情况非常棘手,他拿下望远镜对左右问道:“我也画一面?”   “不不不,咱赢了,咱不画。”老亲兵连忙止住莲斗这种奇怪的想法,道:“不用管他们,他们肯定是要派人过来的。”   果然,没过多久,见明军毫无表示,修士阿科斯塔在那跟对身旁骑士说了几句,似乎是想打消他们的顾虑,这才单骑踱马攥着缰绳向箭楼下走来。   不过相距百五十步,阿科斯塔走得小心谨慎,过来后背都被汗湿一片,在马上滑稽地抱拳,仰头对箭楼上的明军道:“我是西班牙派来议和的使者,带来阿尔瓦公爵的条件。”   “喔,西班牙的使者……”   莲斗一手按刀一手向下指着,道:“从马上下来等着。”   陈沐的霸道有目共睹,哪怕箭楼上是一个看上去不过明军低级军官模样的武将说这样的话,阿科斯塔也乖乖地下马,站在一旁等着,末了还朝箭楼上笑着拱拱手。   根本不值当跟陈沐以及陈沐的人生气。   他们在阿科斯塔眼中根本不是正常人。   通常情况下即使在欧罗巴,以战争来威胁的手段吓得住别人,却不可能吓住西班牙,毕竟他们的国王菲利普是欧陆最穷兵黩武的国王,甚至将法国弗朗索瓦一世这个最虔诚的基督教国王逼得跟奥斯曼组建渎圣联盟。   但陈沐不一样,第二次明西战争让阿科斯塔清楚地认识到,陈沐不是盲目迷信武力以讹诈手段获取所需的角色。   在阿科斯塔交给阿尔瓦公爵关于明西二次战争的报告里夹着一页他对明军统帅陈沐的个人作风分析,这份分析同西班牙那些学者做出的分析都不一样。   阿科斯塔提出一个结论——明军统帅其实非常实在,甚至还带着一点儿高尚。   这份分析令阿尔瓦公爵身旁的贵族们嗤之以鼻,在大众认识里的陈沐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魔,钉在火刑柱上烤一千年都不能抵消罪恶,阿科斯塔居然说他非常实在?   但在阿尔瓦看完报告后,他也支持阿科斯塔的理论,当然不是说铁血公爵也认为陈沐高尚,而是老公爵支持修士的论据——造成这种类似‘高尚’的结果与陈沐本人没有任何关系。   经过阿科斯塔身在敌营近距离观察的研究,明朝人普遍在性格中拥有‘软弱性’,他们有极大的‘包容度’,在局势变坏前总试图寻找更好的方式来扭转局面,并且很少关注自身以外的事情。   陈沐就是明人之耻,他身上这种软弱性极低、包容度极小、还总喜欢伸长胳膊关注自身以外的事。   但正是这种微弱的软弱性与包容度,才使得阿科斯塔的结论变得正确,那就是陈沐是非常实在的。   在明军占据的港口中修士阿科斯塔多方旁敲侧推,拥有足够多的证据表明在开战之前陈沐就已经决定在新大陆为明朝夺取土地,甚至早在他没有登陆之前就为此准备长达两年。   所以西军输掉战争并不冤枉,但即便如此,陈沐依然在开战之前向西军给出对双方而言的最优结果——以贸易条约来换取土地。   关于陈沐及明国的继续接洽中,阿科斯塔向阿尔瓦公爵给出的建议是多参考陈沐的提议,尽量不去激怒他,以和平手段换取最大利益。   回想着老迈公爵的叹息,箭楼下的阿科斯塔也无声叹气:他们已经习惯与陈沐打交道会吃亏,甚至吃大亏,这一情况已经在所有人的脑子里成为正常现象,一切措施的目的都只是尽量少吃亏。   这恐怕是西班牙从未有过的特殊体验。   好在陈沐没让阿科斯塔等太久。   传令兵带来陈沐的家丁马队,奔踏的马蹄声中峡谷的拒马搬开,大门为阿科斯塔打开。   十余名西军骑兵走出去没百步,立在峡谷口的阿科斯塔望向港口村落,嘴巴张得合都合不上。 第一百二十章 共治   阿科斯塔看见陈沐,不,他说看见邹元标变魔术了。   他离开阿卡普尔科才不过月余,从港口到村落全部焕然一新。   唯一没变的只有那孤零零几座聚拢在港务衙门旁边白墙橘瓦的西班牙式府邸,除此之外,在修士眼中那些原本属于混血原住民夹杂玉米杆土屋全部消失不见,入目皆是青砖灰瓦木石结构的明式宅院。   当然,这只是阿科斯塔眼中的常胜县。   明军有足够的人力让常胜县变成那个样子,但没有足够的物力,砖厂出砖毕竟有限,何况县中木料、石砖已被明军的锯木场与烧窑垄断,百姓哪儿有那么多钱去购置砖木?   之所以让阿科斯塔眼中出现那样的错觉,是因为常胜县变大了——四百多个部落酋长在这件事上功不可没,由明军提供建材、酋长提供人力,大规模依照规划合理建筑,短时间内将常胜的住宅区扩大了一倍。   围绕道君庙与县衙的新建院落最为显眼,以至于让阿科斯塔几乎看不见道君庙以南的村落。   原先居住在港口村落的百姓与远道而来的酋长相比就要委屈一些,他们居住的房子也在改造,不过用的都是砖窑烧出来的欠火砖与过火砖。   这些原本应该放进砖窑做熟料的不合格产品被知县邹元标向军府讨要,送给百姓改建他们的旧房子。   陈沐本意是不想这样的,他原本的打算是过了这段砖木用量过大的时期,砖木的定价都不算高,两年之内港口百姓都能用好砖好瓦翻新自己的房子,不必非急于一时。   更别说他还考虑这些酋长至多半年就走了,到时候完全可以让港口原来的百姓直接搬进盖好的新家了,旧房子留给后迁过来的百姓居住。   但邹元标说人不患寡而患不均,明军以外来至此,边患未宁、诸部首领新至令人心浮动,此时最需安定民心,是一会儿都等不得了。   邹元标的这个‘均’,不是平均,注重尊卑规矩的儒家先贤在原话中的意思也非平均,而是指‘各得其分’,所谓不均,则指的是不分尊卑、不按规矩分配财富。   于上要知道各自本分,于己要保证应得权利。   而在邹元标眼中,在他治下的县中,既要讲究身份地位的尊卑,也要讲究规矩,这规矩便是先来后到,即使要借那些部落首领的人力来修建宅院,他的百姓应得的权利也不能少。   哪怕依照尊卑,他们盖出的房子是不好的,也要有。   最后陈沐只能签署这条命令,并准许军匠扩大砖瓦厂规模,以满足县中建筑所需。   常胜县便成了如今的模样。   陈沐选择在新落成的县衙偏厅接见阿科斯塔,相较而言港务衙门似乎更合适会面,但陈沐不想让西人谈判团感到熟悉、自在。   他要让阿科斯塔等人发自内心地感觉到这里已经是大明的常胜县,而非西班牙的阿卡普尔科。   “这三位是白马联盟的白陶、伊族联盟的郑屠、释厄联盟的牛平章三位首领。”   陈沐笑眯眯地向阿科斯塔介绍着,牛平章就是早先的牛魔王,名字是他自己从千字文里挑的,意为有辨别才能,也有商量议事的意思。   取这个名字不单单因为这是中国古代重要官职,也因为释厄联盟的首领完全就是过家家一般商量出来,一团和气,远不如白陶这样以势压人或郑屠那样奋力拼搏。   老牛希望这个名字能给他带来好运。   上座的陈沐说着又转向一边,探手笑道:“这是福哥儿和老总督,修士都认识,陈某便不多介绍了——阿尔瓦公爵对陈某的提议怎么看?”   老总督是陈沐听说阿科斯塔来了之后专门从软禁的院子里放出来的,但福哥儿不是。   阿科斯塔来之前陈沐正和福哥儿谈生意呢。   有些事没必要写进两国合约之中,陈沐更倾向于寻找个人与自己合作——两国条约相对正式,人们在大是大非上也拎得清,但如果对个人就有所不同了。   大是大非依然是每个人能弄清楚的事,但一些擦边的事情,就不是那么清楚了。   比方说福哥儿想要以常胜为中转站垄断今后大明流入欧罗巴的瓷器贸易,首先是陈沐不可能答应,其次是哪怕想要垄断一部分比例,陈沐又怎能不让他大出血呢?   他们已经就此商谈过许多次了,福哥儿面对他是一丁点儿办法都没有。   做买卖吧,陈沐有点无欲无求的劲儿,大不了换个商人,这点儿事谁都能办,可他的事只有陈沐能办。   要是以前,还能让宫廷里的贵族挤兑国王发兵打仗,干脆把利益抢过来就得了,可打……西班牙打不过陈沐呀。   一直到今天,在两个人谈的买卖里,陈沐比了四次手指,一次五、两次三、一次八。   他可以准许五年内将大明运至常胜有所瓷器中的三成货物,以低于市价的价格直接卖给福哥儿,但作为交换,福哥儿需要为陈沐在欧罗巴雇佣并送来各国、各行业共计三千名匠人,还有排除宗教典籍外的八千部西书。   要是还不行,陈沐就不打算再继续跟福哥儿谈了。   福哥儿马上就要答应,阿科斯塔来了。   “阿尔瓦公爵为阁下带来菲利普国王的意思,国王对阁下先前的提议非常满意,战争结束后阁下的条约我们也已经由哈瓦那送回马德里,不过往返需要近四个月的时间。”   “阿尔瓦公爵不同意将波托西银矿与墨西哥城交给明国,若阁下执意如此,尽管我们非常不愿,尽管当下西班牙还未做好准备,但恐怕也只能将战争继续下去了。”   西班牙不能没有银矿。   “在我说出菲利普陛下的愿望前,请阁下容我询问一句。”阿科斯塔很认真地看着陈沐问道:“阁下真的是诚心与我们议和么?还是说,这会像明西南京一样,签订一个条约,接着再准备打下一场仗?”   陈沐一句话没说,根本不需要言语,他的神情就能完美诠释:我不是,我没有,你可别瞎说。   阿科斯塔根本不信,因为他知道很多明国的事,比方说过去的南洋军府设立,为的就是抢夺西葡两国占领或试图占领的吕宋、苏禄、爪哇,如今东洋军府的设立又是为了抢夺西班牙占领的新大陆。   “东洋军府设立已近三年,我知道。”阿科斯塔笑笑,旋即正色道:“菲利普陛下向阁下释放最大的善意,即使听闻明军与新西班牙进入战争,依然愿意停战并达成贸易协议,但阁下必须考虑清楚,我们之间不应该继续再打下去。”   “为此,国王陛下提到过非常友善的提议——新大陆明国与西班牙的所有土地,由两国共治、共尊菲利普陛下与大明万历皇帝为主。”   陈沐的眉毛不自觉地挑了起来。 第一百二十一章 划地   县衙偏厅几乎落针可闻,所有人都想着阿科斯塔的话,直到低头把玩衣服上牛骨扣的白陶酋长一不小心把一根骨头丢在地上,这才打破宁静。   “共治?”   就连陈沐都没反应过来,这时才皱着眉头开口问道:“如何共治?”   阿科斯塔胸有成竹:“撤除边防、共同驻军、共理防务、共同贸易、共收赋税。”   说着,跟随阿科斯塔的骑士扈从抱着装地图的圆筒上前,绘制新大陆的地图在扈从手中垂下,阿科斯塔用手指在墨西哥城正北方划了一条线,接着又在巴拿马以南包括波托西的地方画了个圈。   “这条线西方,大明国不必与大西班牙共享;巴拿马南方这片土地则作为新的秘鲁总督区,大西班牙也不与大明国共享这里。”   还真别说,阿科斯塔有样学样学得挺快,不但将明依照明人的习惯称之为大明,也把自己的国家称之为大西班牙。   “而除这两个区域,新大陆上所有土地,都由大明国与大西班牙共治,以墨西哥城为新大陆宫廷,所有事务由两国统帅于此地商议进行;巴拿马地峡作为新大陆新的贸易中心。”   “贸易上,两国之间以最优价格签订贸易协议,大明国需要白银、大西班牙需要货物,尽管我们拥有波托西银矿,但可以保证银矿每年出产超过一半的白银用于向大明国贸易。”   “大明也需将贸易总数百分之三十的货物专卖给西班牙王室。”   阿科斯塔抬眼看了一眼陈沐的表情,没发现他脸上有什么不快,长长地舒了口气,道:“军事上我们互相支援,共同保障两国在新大陆的利益。”   阿科斯塔说完等了好久,陈沐不说话其他首领自然也不发话,让他心里很是忐忑,当他抬起头,发现陈沐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似乎在等待什么。   好半天,陈沐才问道:“没了?”   “暂时没有了,不知阁下对此有何看法?”   陈沐用非常专注的目光盯着地图,语气缓慢而严肃地问道:“这份协议,似乎只有西国与大明,那……我的地呢?”   诶?   别说阿科斯塔,就连白陶这几个首领都不由自主地为之侧目,这个人脑子里在想什么?   好在,阿科斯塔马上就回想起陈沐早先要求的那片大沙漠,道:“既然协议主要为两国共治,阁下想要的那片……”   没等他说完,就见陈沐突然起身走到那名举着地图的骑士身前,抬手朝巴西的位置一指道:“那这片土地就给我吧。”   “阁下,那,那是葡萄牙的土地。”阿科斯塔善意地指向智利的大沙漠,道:“你要的是这。”   “喔,对对对。”陈沐眼巴巴地朝着巴西看着,口中喃喃:“葡萄牙,那是葡萄牙的土地……那沙漠,我的?”   说实话陈沐一时半会还没从菲利普要新大陆两国共治的情况上回过神来,他没想到菲利普会做出这样决定,很,很厉害。   “嗯,阿尔瓦公爵在这件事上并没有异议,不过为了避免战争,还有一点需要说明,就是宗教。”   “在大明国的土地上,也就是墨西哥西北,我们的传教士不会在那传教,相对阁下也不能干扰我们在秘鲁的传教,而对于共同治理的土地,我们提倡宗教自由,希望阁下能对此做出纸面承诺。”   阿科斯塔看着陈沐道:“不能干扰我们的教士传播光明。”   陈沐对这个没什么特别想法,他更倾向于土地,干脆在北方画了另一条线,道:“这片区域已经被大明接管,没理由划到共治地区里,倒是这东边可以共治。”   陈沐这条线让三部首领面面相觑,他们非常确信自己的联盟中没有任何一个部落到过那个地方,更确信明军不可能走到那里去。   当他们看见对方的迷茫神情,后知后觉的首领们将眼睛转向将这话说得言之凿凿脸不红心不跳的明军元帅。   陈沐的线几乎将整个新大陆北方囊括在内,只在东海岸留出一条狭窄区域作为共治地带。   阿科斯塔没被陈沐唬住,他只是看了一眼地图,便仿佛看出陈沐的小把戏,拱手说道:“阁下,我们很清楚,那没有明军,东海岸一直被法兰西海盗骚扰着。”   说着,修士笑道:“如果阁下愿意发兵肃清沿海一带法兰西、英格兰等等除大西班牙与大明之外的国家海盗,我们很乐于将北方交给大明,只要东海岸共治就够了。”   让明军把有限的兵力调度到针对西班牙以外的地方本就是菲利普命令西班牙采取的应急措施。   如果有可能菲利普甚至愿意整个新大陆都不驻军,只要波托西银矿是他的就够了。   这种情况要是真发生,菲利普能高兴得跳起来,痛风脚都能好起来。   新西班牙有正规军团与混血军团兵力过两万,养活这超过两万部队消耗的物力又能再养活两万,如果能让他把这两万军队调回旧大陆,再招募两万,四万军队加盟轻轻松松就能摆平尼德兰。   稳定尼德兰,就能让西班牙整体战略向前迈出一步,意义甚至要超过南洋卫出海前的吕宋。   尼德兰不但代表着西班牙近半财富,更是西班牙在北欧的支撑点,一块楔子。   菲利普和阿尔瓦都没有痴心妄想地去幻想陈沐的明军会帮助他们参与任何关于欧洲的战争,他们只想让明军忙碌起来,盯上谁都好,只要不是西班牙。   对新大陆本身,菲利普并不是那么在乎,他甚至恨不得征服者们不要跟自己抢夺收入来源。   “新大陆与旧大陆,西班牙要和大明情报共享。”   陈沐知道西班牙人的打算,他只是轻笑一声,道:“为展示诚意,不需要共享西班牙本土的情报,我不会去那打仗,但海上不一样,如果达成盟约,北亚东海岸的宵小之辈,我会收拾他们的。”   “先别高兴,我的话还没说完。”   陈沐念念不忘地又把手指向巴西:“明军在三年内肃清北亚东海岸,西军在三年内肃清西亚东海岸,新大陆只有我们两个国家就够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野生   陈沐被自己坑了。   他原本想着明军开拓北亚沃土的同时,也不能让西班牙人闲着,让他们去收拾葡萄牙,却没想到最后阿科斯塔笑眯眯地告诉他葡萄牙国王亲征摩洛哥的消息,还有最关键的菲利普也是葡国王继承人选。   从修士的笑容里,陈沐能感觉到,菲利普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葡萄牙国王亲征很有可能回不去了。   他能感觉到,此次议和、提出共治,都是菲利普想要安定新大陆局势的见招拆招。   这个节骨眼对西班牙很关键。   葡国虽小,航海技术与造船产业却不差,如果西国能吞并葡国,成熟的造船业能帮助西班牙更快速地建造战船。   无敌舰队的覆灭,英西大海战发生在什么时候呢?   印象里那是1588,十年之后。   西班牙与英格兰的摩擦在现在就已经开始逐步升级,跟邵廷达会面的英格兰海盗依靠几艘小炮舰在西班牙人的后花园如入无人之境。   东洋军府的幕僚团正在以一种半吊子的方式来分析西班牙的决策出发点。   一帮人对着从西班牙人那拿到的欧洲地图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徐渭得出结论:“西人决策甚为精明,只要不抢他们的钱,大帅可在此时取得想要的一切。”   徐渭所说的‘精明’,其实就是不在新大陆跟明军继续耗下去。   西班牙多面作战,别管是接壤的法兰西还是飞地尼德兰,统统打成一锅粥,还有要对葡萄牙动兵的战略。   别说徐渭,就是以任何一个从秦到明这段时间中华帝国的有识之士,观看欧洲诸国都会有一个特别的出发点——如何统一欧罗巴。   所以他想当然地将欧洲看做一个整体,法兰西、尼德兰、葡萄牙、大明的四场战争就是西班牙所面临的难题。   徐渭掌中折扇轻点桌案地图:“输大明一场,贸易谈成,鸟铳火炮流入,其余三场皆有可能取胜;若想赢大明一场,输赢姑且不论,其余三场必输。”   尽管这个论断一点儿都不严谨,他们甚至没见过除西葡英三国外的任何欧罗巴军队,但在幕僚都比较认同——新大陆的明军劳师动众渡海而行,兵力较少辎重有限,但他们一致认为明军比别人强大得多。   陈沐也是认同的,他说道:“虽然跟我们交手的不是西国最精良的部队,但就算他们调来精锐,我们未必赢得这么轻松,他们一定更难受。”   这个时代再没人比明朝人更理解这种感受了,这个时候的大明有七十万兵力可能还少了,但要想调集七万军队出海,难上加难。   甚至就连东洋军府出海都是独立于卫戍、钱粮体系之外才有能力调集兵力出海,如果国中与蒙古开战,就不可能调集上万军队出海。   “西国之况,神似大明啊!”   徐渭抬手指向地图上奥斯曼的方向,道:“隆庆年,刚与蒙古议和,边境仍陈重兵。”   “但比大明最难的时候严重的多。”徐渭说着手又摆到法兰西的位置上:“三宣六慰皆反,国朝兴兵讨伐。”   紧跟着,徐渭再指向英格兰,道:“倭寇跳梁,抢夺掳掠。”   当手挪到尼德兰的时候,徐渭实在不知该如何必须,沉吟着小声道:“坐拥三成赋税的东南诸省商贾作乱,国朝军兵不能制?”   陈沐为之侧目,老疯子这比喻挺妙。   说实话,明朝要遇上西班牙此时经历的内外环境,未必还挺得住,同理之下,西班牙也挺不住。   陈沐认为庞大的西班牙之所以还能挺住,原因皆在新大陆的金银与欧洲兴起的贸易。   就在陈沐还沉浸在徐渭言论带来的幻想中,徐渭已经十分认真的拱手说道:“大帅,老夫以为共治于我有小利而于西国有大利,不可轻易应允。”   “喔?此话怎讲?”   “西国百里之地尚不可治,只知挖山采矿,百姓穷困潦倒仍穷兵黩武,而国朝或许经天纬地之才不会派来海外,可治百里之地……”徐渭攥着折扇做出艰难思虑:“恐怕要多少有多少。”   “一个地方照西人这般,只让百姓顾住生死,其余便为矿山进力役,几乎无赋税可征,一旦由我官吏治理,则无需力役,一年休养生息,次年便可繁荣,依照此处田地收成,兴许同等民户,征得赋税比国中还多,却要与西国分享,大为不利。”   陈沐听到这话笑了,这不是单纯明朝大、欧洲诸国小的区别,也不是谁的更好、谁的就坏,一个问题可以涉及到方方面面,本质上的不同。   分裂的欧洲诸国更重视战争,因为这关系生存,王公贵族与百姓抱团儿生存,有浓厚自治传统,相比统一的中华,约束更少、治理也少,百姓只要活着就行了,至于怎么活,在制度上没有太大规矩。   国王们像大地主,勉为其难地制定一些法令,佃户们爱种多少东西种多少东西,只要田租能交上,他们更在乎养活看家护院的小地主,不但能保护自己的地,还能抢夺别的地主的地。   欧洲佃户都是放养的。   皇帝就不一样了,从不认为自己是地主,他们只总觉得自己是所有人的爸爸。   塑造自己的国,就是塑造的家,塑造自己的百姓,就是塑造自己的儿孙,通过科举,历朝历代的爸爸们挑出比较优秀的儿子,去管理其他子孙。   尤其到明朝,一些成长很快的儿子们还给爸爸制定了严格的约束体系,一个干不好就会被儿子们指责你不是个好爸爸。   但觉得自己是爸爸的臭毛病也遗传了,朝廷命官在地方也觉得自己是所有人的爸爸,家庭优异的考量就是治理地方,开垦多少亩田、收了多少税,辖地里有没有出现坏孙子,坏孙子有没有被拍死,全成了绩效考核。   明朝百姓都是家养的。   家养的没放养的野,徐渭还是很讲道义的,但奈何陈沐是个野生的。   东洋大帅嘿嘿笑着,把徐渭看得发毛,众人就听他道:“我们把自己的土地管好就行了,我什么时候说要派官吏去共治的土地上治理了?”   “共治,我们去那挖人、挖矿、挖木头,能挖的都挖走就行了,别的不用管。” 第一百二十三章 茶馆   道君庙前茶楼,当地百姓、各地部众以及墨西哥城过来的西班牙骑士在门前或坐或立,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摩肩接踵抻指了脖子向内瞧着。   “起初,那金兀术有精兵劲卒称铁浮屠,人马皆披挂重铠,战马以牛皮带相连,三人一队,号拐子马。战场相逢,宋朝官兵皆不能同起作战,所攻无不破。”   “是役,金兀术一万五千拐子马合十万步军南下直插郾城,气势汹汹,人马相连堵墙而进,誓要夺回郾城!”   付将军话音落下,两名随从分别以西语、土语翻译一遍,遇上实在翻不出的便干脆以汉语读音复述。   西国骑士混迹人群之中,到底身份在那,还较为矜持,但常胜县的百姓就不同了,各个或用汉语或以方言压着嗓子小声催促。   付元倒是慢条斯理不着急,转头挑着眉毛看向一旁闲坐的石岐,那意思就是‘你看,咱也能说书。’   茶馆是常胜县道君庙外二十二号店铺,每日生意比酒楼还好。但要说定价,道君庙外的商铺有一家算一家全都该生意惨淡关张大吉,因为定价太高了。   但偏偏,二两银子一桌的酒楼,每天都能卖出七八桌,茶馆就更了不得,定价一壶六钱银的绿茶,来客络绎不绝。   不过茶楼生意好多半是因为北洋旗军禁酒,只有陈沐发酒犒劳时他们才能在营中饮酒,因此平时轮休的武官便往茶楼钻,茶楼基本不对外营业,没别的原因,就是太贵。   当地百姓能奢侈到二两银子凑一桌尝鲜吃饭,却远没到花销大半个月工钱跑这儿喝杯茶。   所以茶楼里坐的基本上都是休假的军官,他们在战争结束后得了不少赏钱,这个地儿又没有花销的地方,就他们花得起。   好多人休假跑这儿来也不为喝茶,大营里辎重供着每日茶饮,他们过来就为图个热闹、凉快。   茶馆名叫清凉居,定价不是平白这么高的,在常胜县这个终年炎夏的地方,清凉居有冰墙,在这想制冰可不容易。   明军在城南挖了很深的冰窖,窖里打井取温度很低的地下水,即便如此还是要用多次降温才能制取成冰,很费人力,麻烦得很。   茶钱收的多半都是享受费。   平日里见多识广的军官比方说早年说过书的石岐,乘着凉闲着没事就会客串一把老本行,天南海北的瞎说,误打误撞——这倒成了常胜县最早的娱乐活动,每天都聚不少人跑到茶馆门口等着听书。   其实跟军官一样,别管听懂听不懂,凑个热闹,有风吹的时候弄不好店里还能有点儿凉气出来,舒服。   茶的价格是陈扒皮定的,店家掌柜也无权更改,不过井里打出来的白水免费供应,店外还支了两排桌子与凉棚,供听客纳凉坐用。   就俩要求,一是店内为高雅客官饮茶之地,不饮茶不能进;其次,听者也是雅客,不可在外喧哗。   待两名通译说得差不多,付元这儿手指轻动,身旁便有侍从提起釉上彩的青瓷壶,一杯绿茶倒在付元面前,他翘着二郎腿缓缓吹去杯中清茗浮叶,小口抿下一口,这才大手一挥醒木拍案。   “俗话说,你有金兀术,我有岳爷爷。”   “岳家军以麻札刀入阵,士卒不仰望人马,上砍敌兵,下砍马足,一马仆而二马难行,遂大破兀术军,令金兀术在战后恸然道:我自海上起兵,都靠他们取胜,到今天起算完了。”   “那是四百三十八年前。”付元自得地笑着转身,不忘对看客留下一句:“待付某再休假,咱下次讲我朝开国大将忠武开平王,到时诸位谁瞧见了可别忘奔走相告。”   付将军看上去对自己的说书效果满意极了。   坐在一边饮着冰镇凉茶的石岐嗤之以鼻:“讲的好极了,比我十三岁时还要好!”   付元压根不接话茬,起身坐在石岐对面问道:“我在这听二爷说了不知多少次巴拿马,你从那边回来,那巴拿马是什么样?”   “没什么特别,不像常胜这么荒凉,看上去很富庶,就像我们刚到吕宋时的样子,一个神奇的地方。”   石岐说着从瓷杯中倒出些水在桌案,撑着胳膊对付元到:“不过战事就不值一提了,巴拿马城离海岸不远,邓将军舰队一靠岸先将港口传达明西开战的消息,等了一炷香便下令进攻,我们攻,他们就跑,一路追进巴拿马城。”   “好像欧罗巴所有商帮都在那有人,我们跟着海港溃军打进城逮了不少商贾,在城里打了几场小仗,溃军商贾接着跑,我们就接着冒雨追击。”   说话间,石岐已经在桌上用水画出巴拿马的大致地图,指着中间道:“这有个大湖,东边都是山,巴拿马城依山傍水,在贯通地峡的山上,西班牙人用卵石沿着山脊铺出一条驿道,一直通到另一边,你知道有多远?”   石岐卖个关子,抬手在面前晃晃,道:“听说还是西班牙上一个国王为在巴拿马修运河,但不知道该在哪修,就在山上铺了条路,五十几年前修的。”   “我追了三天三夜,蚊虫极多,多亏了森林里那些黑人。都是从西洋被贩卖过来做奴的,伺机叛逃后就生活在森林里衣不蔽体,袭击河边洗衣的妇人,有时还抢夺过往运送货物的商队,我招募他们引路。”   “那条路有一百一六里地,用四千人来修,宽不过三尺,一直通到东海岸一个叫波托韦洛小港。”   听到石岐说这个名字,付元疑惑道:“良港?”   “对,就是良港的意思,听说是几十年前他们叫哥伦布的海盗躲避风暴时起的名,这起名的本事还不如麻帅呢。”   付元笑道:“麻帅是被二爷影响了,没叫麻来已经尽力了。”   “还真别说,那个地对得起这个名字,占领后我派人探过,那有一大片能停靠战舰的海岸,还有天然屏障,就是西人没在那建设什么。”   石岐说着突然话锋一转,道:“记不记得那个英格兰海盗,把西海岸沿途港湾都打了一遍的那个德什么。”   付元提醒道:“德雷克?”   “对,就是他,西人过去把那条路通到另一边一个叫迪什么的海港,那被他烧了。”   付元联想到石岐这次回来面见陈沐,小声问道:“那你这次回来?”   “我们抓到一些人,身份很有意思。”   石岐再度卖出关子,不论付元如何追问他都不说,只道:“过些日子你就知道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赔偿   阿科斯塔被匆匆忙忙地召见到常胜县衙,这次接待他的不是陈沐,而是一身文官袍的知县邹元标。   这次会面就庄重多了,邹元标对待西国人毕竟不像陈沐那么随意,单单陪同的通译就有两个,严格按照明朝规矩接待,向阿科斯塔传达一个消息。   “我大明天子有言在先,要在巴拿马设立右京,此事即便陈帅亦不可做主,因此还望使者转告西国大王,巴拿马不能共治,必须作为明朝土地。”   阿科斯塔听到被召见心里便是一沉,现在这份沉重成为现实,他生涩地拱手说道:“西班牙需要巴拿马地峡来运输货物,我们与明国的贸易,没有巴拿马,要从哪里运输?”   “而且作为即将缔约的国家,我要提醒知县阁下,国王想在巴拿马修运河不是秘密,但为什么几十年过去还没修呢?”   阿科斯塔根本不信邹元标说什么大明朝的右京在这儿之类的话,他们以为他们的皇帝是神明么?在开战前他们甚至不知道有巴拿马这个地方,现在就成了右边的都城了?   显然是明军攻占巴拿马的举动令他们知道了一些什么,比方说他们勘察了几十年的运河计划?也许更糟?   从内心深处来说,阿科斯塔并不在意明朝人知道西国对大运河的计划,因为欧洲没有任何国家具备修造这条运河的能力。   修运河比在山上铺路难百倍,别说在新大陆,就算在欧洲本土,欧陆诸国的国家制度都不足以发动百姓去修造如此规模宏大的运河。   当然,计划中的巴拿马运河对古中国、古埃及、古波斯都称不上庞大,但对中世纪英格兰修道院为运送农产品修出第一条长达一千七百五十米运河的欧洲来说,太庞大了。   尽管庞大,但并非修不出来,修那条山路西班牙抓来四千个印第安人与黑人,结果铺路过程中奴工多次造反,给他们带来巨大损失——如果用四万个呢?   超过五年的时间里持续投入至少两个军团的兵力弹压奴工,就为修出让船能走的地方,这还不包括修筑运河过程中会出现的意外:毒虫密布的参天密林带来疫病、开凿山林带来的滑坡风险等等。   比起这些代价,人们普遍认为在山路上牵着骡马走两天,挺好的。   不过明朝不一样,早在马可波罗时期,游记就记载了大运河的消息,这事儿交给明朝人,没准还真能成——至少阿科斯塔是这么想的。   因此阿科斯塔尽管心有猜测,但他还真挺希望陈沐愿意揽下修造这条运河的苦差事,他一点儿都不担心这个。   首先这条计划中的河就不好修,如果在明朝腹地,这条河不太难,因为明朝有强大的动员能力,但在新大陆,没有;其次如果陈沐真的要修,西班牙会把双脚都举起来赞成的。   明朝人在新大陆有限的精力都放在这条河上,西班牙人就可以在大洋彼岸安心睡觉了。   他担心的是,明国人会不让西班牙人用他们修出的山路。   “除非阁下能付出足够弥补运输损失的赔偿,比方说我们的贸易价格再降一成,否则巴拿马是不可能全部交给你们的。”   邹元标虽然在东洋军府的地位早就低到脚指头儿了,但面对‘边鄙夷国使节’,知县大人依然有无与伦比的权威与骄傲,他缓缓摇头,言之凿凿:“不,你们不想要赔偿。”   邹元标倒不是蛮横的霸道,他看似随手地翻了翻桌上的野牛皮笔记本,很讲道理地说道:“货物低价一成,商税照例提高三成,此等赔偿,无识匹夫尚不会要。”   邹元标只说照例,但他却没说照的是哪里的例,因为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哪里的例,他只是重复陈沐早先给他说过的话罢了。   他们早就知道西班牙人会想在货物价格上做文章,在幕僚团的分析中,巴拿马对西人的意义在于缩短运输路程,除此之外就没什么了,西人贵族只重金银,对治理地方的上心程度甚至不如那些种植园主。   他们一定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换来贸易优势的机会。   说起来邹元标真的是越来越佩服陈沐了,降价一成商税提高三成这种不要脸的方法都能想得出来——他说出来都脸红,可陈沐已经非常熟练了。   阿科斯塔一口气没上来,脸憋成酱色活像一大块放时间长了的猪肝。   因为这话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接。   明西贸易完全是卖方市场,现拟定的条约里交易货物,无论丝绸、瓷器还是火枪、火炮,都是他们在买,明朝人基本不买他们的东西,他们所拥有的只有大量白银。   而且这白银还是在明朝人眼皮子地下挖出来的。   阿科斯塔觉得,他觉得要是他们也能给明朝卖点儿东西就好了!   好在,邹元标紧跟着就说人话了:“朝廷不会赔偿尔等,但朝廷知尔等辛苦,你等今后不必运输,贸易在西海岸完成,朝廷给你们运到东海岸,就在那装船等着便是。”   “倘若几年之后大明的商船开到东海岸去,那尔等就等着在塞维利亚卸货便是,都给你们送过去。”   秉承着陈沐一贯的主张,邹元标及一干幕僚都非常认同陈沐打算包揽运输这一环节的决断。   没别的原因,因为陈沐说交流在如今及今后是必须的,但这种交流从来都不是平等的,你去交流他,就能挖他的墙角,把他的好东西都弄来,并加以自己的好东西,继续发展。   他要是来交流你,情况就会反过来,他得到你优秀的科学技术,可你并未得到他的。   主动与被动,对结果有极大差异。   港务衙门阳台上,陈沐扶栏而立,俯瞰着他的城市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世界的历史在他眼中是动态的,他比旁人见识过更多兴衰浮沉,他知道现在强盛的国家会在今后经历衰落于磨难,在磨难中找到出路重新复兴。   更多现在强盛的国家会在磨难中一蹶不振。   他也知道现在弱小的国家会在磨砺中变得强盛,满世界生猴子。   但他不知道自己此时这个决定,对西班牙会产生什么影响,他们又会走上哪一条路。   但他知道大国强盛的秘密——是永不服输,埋首苦干。   如果西班牙因他在新大陆的争夺而收缩,目光放得更加长远,发现国家短板而埋头弥补,忍住当下看上去的衰弱,二十年不向外进行大规模战争,依靠其强大国力立足本土发展手工业、制造业。   二十年乃至二百年后西班牙都会是世间强国。   但让他们的贵族忍住软弱的衰弱?   让菲利普二十年不对外发动战争?   他不打别人也会找他打。   陈沐放心地笑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文献   常胜县曾经金碧辉煌的港务衙门戒备森严,楼下门厅外立有端着鸟铳的亲兵,外面更常驻一队巡检司警卫。   衙门二楼,东洋军府旗军中精挑细选出二十三名精通明西两国语言的军官与文吏常驻,即使关紧大门还是能听见内里刷刷的翻书声。   陈沐在另一边,拿着石岐送来的战报,享受部下辛勤劳动的成果。   暴风雨令原定袭击秘鲁的邓子龙舰队避至巴拿马,地理位置尤为重要的巴拿马城在守备力量上比起陷入战争状态的新西班牙整体却不值一提,整个战役可用常规二字形容,乏善可陈。   西班牙征服者也不是洪水猛兽,绝对劣势一样会溃逃,在巴拿马围城战中几天时间守军跑了四百多,接近那边所有西军的一半,自然不攻自破。   这几乎是明军登陆新大陆以来打得轻松最轻松的一战,先对而言战利品也最为丰厚。   巴拿马有欧洲各国商行常驻人员,但他们的财富与货物都不算多,甚至让邓子龙有些失望,他们搜查了整个城市,才找出大约价值三千四百两左右的银币、金币。   此外还有些玉石玉器、欧洲画与瓷器,不过这些东西的价值需要估量,邓子龙便一股脑地命石岐在护送迷航的禁军回来,同时送回南塘舰及陈矩不知所踪的消息。   陈沐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舰队送还的禁军仅有九百余人,半数禁军、南塘舰、陈矩皆不知所踪,邓子龙那边派遣舰队在海岸三百里搜寻都没能找到他们的踪迹。   此时的情况谁都无计可施。   陈沐瞧不上这些战利品,什么蔗糖、朗姆酒、帆布、棉布,只要拥有这片土地这些东西都能源源不断地产出来,反倒南塘舰和陈矩对他来说更为重要。   此时此刻,他突然觉得提议造出那三条巨舰环游世界是个蠢到家的主意——他不该这么浮夸,早知道就该老老实实派出十支船队向东航行。   依照如今半个世界大海都被明军控制的情况,只要不开进地中海去,他们被人为破坏的几率很低,总有一支船队能在一两年后回到大明吧?   “现在这两条船有点砸手里的感觉。”拿着战报的陈沐面上满是苦涩:“派出去怕丢了,在手里待着又浪费。”   总不能征服一片海域再让万历舰跟着走吧?   说好的只是环游世界,搞成带着小皇帝的船征服世界是不是不太好?   同噩耗一起送到常胜港口的,还有四只木箱的西书,箱底铺着船上明军鸟铳防潮的稻草,把书籍保护地很好。   这些书来自西班牙勘察地形的学者,不但记录着西班牙人发现新大陆的过程,还有巴拿马地峡的植物、地形、山势分析,多亏明军船长多为熟悉西班牙语的南洋军官,否则他们很可能会与这些重要文献失之交臂。   比方说陈沐眼前的桌上,就有一个叫拉斯·卡萨斯学者在几十年前抄录的六卷名为《千辛万苦发现西印度群岛——西欧人士称之为新大陆的海军上将唐·克里斯托弗·哥伦布的生平及事业史》的书,上面抄录了许多哥伦布航海日记里的原话。   这个名叫拉斯·卡萨斯的修士早年曾参与哥伦布第三次航行,后来成为神甫,在印第安人中传教,又以随军神甫的身份参与对古巴的征服,回到西班牙呼吁停止对印第安人的虐杀。   在1516年被皇室授予毫无实权的‘印第安人保护者’头衔,在担任伊斯帕尼奥拉岛上布埃尔托·德·普拉塔修道院院长后写了这本书,不过这本书似乎并没有引起人们的重视,是石岐送来所有书籍中落灰、受潮最重的一本。   还有一个姓瓦斯科的征服者队长,写了一本主要着眼于东海岸达连湾到洪都拉斯五百余里格,也就是相当于两千多公里海岸线的村落、港口、农产品及地形的情况。   书里还收录了他写给菲利普父亲,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的回信,那封信的时间为1524年,信中提到查理五世在去年明确提出要在巴拿马修建运河的主张,他则提出几点建议,指出四个可用于挖掘运河的地点,还提到墨西哥城的印第安人对开凿运河有独到手段。   陈沐打算先把这两本书在闲暇时读完,更多书籍则由他部下军官在隔壁进行联合翻译,之后抄录译本副本,赶在下一次来自朝廷的辎重船队返航时带回大明。   这里面有许多书籍都是西班牙早年登上新大陆的那一批征服者、随军神甫编写,不但涉及新大陆的情况,更有他们自己及新大陆对西班牙的影响,这些书需要送回大明,给朝中官吏带来更多启迪。   “大帅,阿科斯塔被学生打发走啦!”   邹元标昂首阔步地走到陈沐门前,推开门毕恭毕敬地行礼,起身这才兴冲冲地快走两步,眼巴巴地想看清楚陈沐在看什么,说道:“他对巴拿马也没太多想法,三言两语便放弃了。”   “不过为了不让朝廷完全截断其输送,他说一定要将危地马拉留给他们。”   说着,邹元标得意的神情顿住,谨慎地对陈沐问道:“大帅对危地马拉没想法吧?”   “危地马拉?”   陈沐闭着眼睛想了想,他在桌上摆的书上好像看到过关于危地马拉的事,不过没有太留意,问道:“那是他们攻打墨西哥之前这里的中心?”   危地马拉不但是先前西班牙人在墨西哥城之前的美洲中心,还是过去玛雅文化的中心。   陈沐转头看向邹元标,问道:“你答应他们了?”   知县大人的脑袋摇得好似拨浪鼓:“军府没下令,学生怎敢擅自决定——共治,共治。”   陈沐原本只是随口一问,听到这个回答,满意地点头道:“嗯,这边的矿山很多,就算没矿还有树呢,我们的土地越多越好,如果不是我们的,那就共治,能不给他们,就不给他们。”   “慢慢熬吧,这个条约没半年出不来,不过一旦出来,往后在这的事也就好做多了。”   “除了英格兰,任何国家跟咱们的关系越好,都会越衰败。”   陈沐笑眯眯地说出这句话,因为他突然想到那本由修士学者编成关于西印度群岛的书上有这样一段欧洲人未发现新大陆时对海洋彼岸的猜测——大海对面有恶魔等候着。 第一百二十六章 元军   黑云龙带着马队乘船而还,风尘仆仆。   如今暂时停战,算是平时,东洋军府的步兵除了轮休的短暂假期仍要进行常规训练,骑兵就没有这样的待遇了。   新大陆中部有从西班牙那弄到的地图与文献,但界县以北的许多地方是西班牙人也没有去过的,不过好在不少部落酋长都应邀而来,剩下的便是将他们的领地绘出实图。   毕竟谁也不知道将来明军会在这片土地上的哪一处与哪个敌人开战。   不知道地形,军队就是瞎子。   黑云龙瞪着大眼睛珠子对陈沐像讲述什么秘密般的诡异语气小声道:“大帅,北边的海岛上,有北元余孽!”   北元余孽?   这个词好陌生啊!   陈沐挑挑下巴道:“你自己的马队不是还有蒙古健儿呢,怎么说这么难听?”   “不是蒙古,是北元余孽!”黑云龙的神情认真极了,探手道:“金城去北三千里,海外二百里有大岛成群,岛上有民数千,衣不蔽体与亚洲百姓无异,部中多铁刃弯弓,男耕女织,与我言语不通,但说他们祖先从西方海上来,号大元水师。”   什么玩意?   陈沐眨眨眼,这是不是有点玄幻?   但这也让他来了兴趣,换了个坐姿问道:“怎么回事,详细说说。”   “他们的祖先来自哪已经不知道了,更不知我太祖皇帝北逐元寇,只道是先祖受皇帝之命远征异国,海上遭遇台风,一支偏师顺水漂流至此。”   “远征皆为男子,登陆群岛土民不能敌,遂与妇人通婚,便在此处繁衍生息,这些事代代口口相传,如今与土民已无两样。”   陈沐整个人表情十分呆滞,这比他头次听说麻贵真的带人越过大海站在美洲的土地上还要惊讶。   鬼使神差地,他问出一句不相干的话:“你知道麻帅过来有多难?”   在苦兀岛上准备年余,向东几乎百里设一个百户所做补给哨站,发动帝国边疆东北各个民族,几乎每个部落都有人作为通译,一直铺到望峡州。   就这麻二爷还走错了路,冰天雪地里一不小心人就没了。   你现在跟我说他们出海打个仗,仗没打赢,啥都不干就飘到美洲来了?   “说实话,你就是跟我说他们是宋军后裔我都信,可元军?”   陈沐揉了把脸:“姑且就当他们是元军后裔吧。”   宋朝航海极为发达,去埃及、非洲都有航线,依照宋人的本事,即使遇上海难至少还能在海上分清楚东西南北,要说他们跑到美洲来,陈沐只当是四海为家了。   可元朝?   不是陈沐不信,他的本职工作是出海打仗的,对远征海外的战史非常清楚,而历朝历代,就数元朝远征海外征得多,他对这些可是如数家珍。   不是他学习认真,实在是结果太好记了,蒙古大军在半个天下驰骋,但海战的结果反差极大——都没赢。   征安南,元军不胜游击之扰,更别说暑雨不停、瘟疫横行,像打缅甸一样因炎热退军;第二次征安南情况也差不多,粮尽师老。   征缅甸,宗王阔阔监军,由云南行省平章薛超兀儿、忙兀都鲁迷失等统率元军,那边天气炎热,正逢旱灾,云南参知政事高庆等率军助当地百姓抢修皎克西一带水利灌溉工程,后来将领受贿赂退军,给缅甸留下一条他们凿的丁兑运河,质量过硬,七百年后还能用。   征爪哇,爪哇统治者见着援军利索地投降,请援军帮他攻打邻国葛郎,元军征讨葛郎王后爪哇举兵以据元军,元军累了,回家。   两征日本,头一次遇上飓风,第二次又遇上飓风,被淹死砍死不知凡几,几乎全军覆没,在这之前还是天朝上国呢,在这之后的明朝就成了胡贼。   不过要这么说……陈沐抬手轻叩后脑勺:“那他们估计就是征日本遇上飓风的元军后裔了。”   黑云龙不是南将不知那些战史,就算知道他也不在乎,反正陈沐说什么就是什么呗,陈沐就算硬要说这帮人是唐军是汉军,那他也会点头说自己听错了。   他抬手眯起眼睛做出个凶狠的手势,道:“斩尽杀绝?”   “斩什么尽杀什么绝?”陈沐摆手道:“麻帅麾下不是有个叫呼兰的百户立了功不知该赏什么好么,他那离你说的那个群岛也近,让他去招降那些元军后裔吧,在金城操练一支人马出来。”   “能招多少是他的本事,只要那的百姓没有攻打我们的意思,不必害人性命。跨万里海洋,越三百年光景,太祖皇帝驱逐鞑靼、成祖皇帝五征漠北,旧怨早已扯平,我们与他们的祖先哪儿还有什么恩仇。”   明朝与长城以北的战争还在继续,但这新仇轮不到飘到这的元军后裔三百年后来还。   陈沐如同做了个微不足道的决定,再度看向黑云龙道:“要是能,就放他们一条生路——你的人在北边、东边探出多少地了,回来总不会就为这事吧?”   “大帅都说了,那就放他们一条生路,等会咱就找人去给金城的百户呼兰下调令,让他过去招降人马。”   黑云龙倒光棍,非常干脆地应下命令,这才话锋一转道:“哪儿能就因这事回来。这地方太大了,经常走上四五十里连个人影都看不见,卑职人手实在不够。”   “有时骑兵跑出去好远,远远见当地部落修的房子像炮楼似的,单骑也不敢上前,绘图进度着实缓慢,因此想请大帅再调派些骑兵。”   “还有黄犬,这边的部落家家养着犬,又大又憨傻乎乎的,下锅那叫个香……那个大帅。”黑云龙说着止住话头,不好意思地笑道:“再拨六百骑吧,趁着北边上冻,我多探点地方,等开春把北方那几十个部落也探了。”   “六百骑。”   陈沐沉吟着摇摇头,道:“我只能再给你五百,这是你本部骑兵的所有数目了,我的家丁不能往北走。”   他说着向东边抬手指过去,道:“他们被我派去墨西哥城的方向,常胜已经没有骑兵了。”   陈沐对此也没有任何办法,他的目光透过港务衙门的窗望向远处海面,那是大明的方向,本该这个时候到港的北洋二期还杳无音讯,令他不太安心。 第一百二十七章 设卡   万历六年八月眼看就要到来,亚洲的气候变得更加炎热。   如果有人能在墨西哥上空俯瞰,坐落湖中庞大的墨西哥城以南,绵延的山峦间有阿兹特克先民艰难开出的道路,沿着山脉曲折回旋向西,这条路直通过去的阿卡普尔科,也就是如今的常胜县。   在这条道路上,数以万计的原住民、混血原住民为他们的西班牙宗主劳作,以人力搬运开采自山上的石料,构筑出一座座星形堡垒。   修筑四座星形堡垒分扼高山峡谷要道对下达这一命令的阿尔瓦公爵实属无奈之举,没人愿意在降雨最足的七月劳作,但那些明军斥候太嚣张了。   明西之间的战事在五月随阿尔瓦率军重新夺取墨西哥城后派人传达停战消息而告一段落,随后双方各自罢兵,由铳炮发言转向唇枪舌战。   但背地里,明军的斥候与西军的侦察兵从未放弃从对方控制的区域取得更多情报。   一开始,西军斥候占据优势,因为他们背后依靠的军队更人多势众,与贝尔纳尔在峡谷一役取胜的明军虽然达成辉煌战果,但终究也令他们受到不小损失,这对原本兵力便处于弱势的明军而言更是雪上加霜。   在盘踞在常胜县的明军满打满算不足三千,算上未经训练的原住民才勉强有五千兵力时,墨西哥城附近的西军兵势已达一万四千有余,西军侦察兵什么都不怕。   他们横行无忌、畅通无阻,举着红叉旗穿行在高山官道与密林小路之间,探查周围一切能看见的情况。   反正已经停战了不是吗?只要不进入常胜县,就算明军斥候见到他们也只能端着武器吓唬,而不会擅自开枪。   但事情并非他们想象的那样。   担任斥候职责的是林满爵部下的游击旗军,他们确实得到命令不准在停战时向西军放铳,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能攻击来驱逐这些不速之客。   地雷是他们的首选兵器。   明军主力与贝尔纳尔作战中大量火器被消耗掉,但手雷因两军人员时常会杀到一处而极少派上用场,还有先前布置在港口沿岸打算伏击敌舰的水雷。   这些以手雷、水雷改造的地雷经常被布置在林间小道的必经之处,多采用牵绳打火作为击发手段,有时甚至简陋到只是装着火药的密封陶罐,等西军斥候走到附近便被炸得断手断脚。   并不是明军没有踩踏发火的机关,这两种机关其实在工艺复杂与造价上没有什么区别,但埋下去的地雷容易被忘记,林满爵不希望自己的旗军踩在上面。   几天的时间里,不到二十颗地雷被引爆,西军侦察兵就乖巧多了。   当然,他们也派人去往常胜县发出谴责,但没有用,东洋军府的官方口径为‘那是在战前埋下的一次性杀敌兵器’,给出的建议是西军斥候不要再走林间小路。   好吧,那就不走林间小路,可你在官道上设卡算怎么回事?   七道关卡,从常胜县边沿的常胜峡一直向东铺过一百二十里外的原住民大镇,最后一道关卡甚至都到了南北流向的白马河畔。   白马河畔西距常胜港二百五十里,东距墨西哥城三百三十里。   林满爵部下几个游击军,甚至连一个小旗都没有,头天站在官道旁边,第二天就搭起帐篷伐木,最迟不过第三天,象征明朝关防的拒马就孤零零立在路中间。   真要说这几个人没什么好怕的,偏偏人少还极为蛮横,倒不是说明军不允许西军侦察兵通过,他们准许。   但林满爵麾下的游击军说他们这是税卡,要通过这必须缴纳过路费,由于西军侦察兵总是三五人一组出动,明军斥候给他们的开价为通过关卡缴纳一枚盾徽银币,不能骑马,每多一匹马要多缴纳一枚小银币。   大银币是产自墨西哥铸币厂的不规则银币,在原本的世界中今后三百年将拥有如雷贯耳的名字,八里亚尔,也叫比索。   不过在现在,这些手工敲制、压制的银币外形更像是不规则的小银饼,银纯度很足,正面印西班牙盾徽与王冠、背面印十字城堡和狮子,直径大约一寸两分,重七钱。   小银币同样产自墨西哥、秘鲁,不过属于上一代银币了,被称作四里尔,没八里尔那么值钱。   也行吧,在告知他们的军官后,西军侦察兵们捏着鼻子缴纳过路税金通过税卡,领了明军颁发的印着汉字‘白马关’的路引一路向西,可还没走出十五里地,眼前又出现一个税卡,又让他们缴纳税金。   还是一比索,还是每匹战马多交四里尔。   这就有点过分了,西军侦察兵一打听,后边离常胜县还有五道关卡,三个人三匹马,过一道关卡就要交上两个半里尔,算下来要想抵达常胜县得掏十七个半银币,这谁受得了啊!   别说阿尔瓦公爵打从这支军队从西班牙本土集结到现在已经欠了六个月军饷没发,就是发了这些侦察兵的微薄工资也给不起这群来自明朝的吸血鬼啊。   他们不是没试过冲关卡,冲关卡明朝游击军拦都不带拦的,不出二百步林子里就有换上铁箭簇的原住民一片箭雨射出来,躲都躲不及。   进行常胜县工作的西军侦察兵过得很辛苦,而且还都是白辛苦,给明军交出银子不说,付出与回报根本不成正比,只有少数人能从常胜县的骑士们手中得到或真或假的情报。   可进行墨西哥方向工作的游击军就不一样了。   西军没有地雷,尽管他们在林中放了一些陷阱,但对游击军来说收效甚微,这些受训走野路子的游击军干这些是老本行了,更别说他们不光走小路钻林子,走起官道来也是大摇大摆毫不畏惧。   挡路就强闯、动手就端枪,动不动还振振有词:“协议里共治区你凭什么不让我过,凭什么收税?”   要说协议还没签好,他们就更嚣张了:“没协议你不让我过?不是停战了么?”   直教他们渡过白马河,一路走到临近墨西哥城。   阿尔瓦公爵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在险要之处驻扎大军、修筑堡垒,以期完全拦住这些横行无忌的明朝斥候。   不过随着八月的脚步临近,从常胜县传来一个对西军非常不好的消息。 第一百二十八章 二期   这世上能让明军统帅靖海伯陈沐与西军统帅公爵阿尔瓦同时感觉到心里一沉的消息不多,北洋二期旗军抵达麻家港算一个。   “这好事啊,北洋二期来了,军府有军兵可用,船运的商贾来了,我常胜县也可多行贸易,何况学生的县府衙也能好好修完整。”   一听说北洋二期已靠麻家港,知县邹元标兴冲冲地便进了港务衙门,却见议事厅内徐渭、赵士桢等人各个情绪低沉,捏着官袍袖子横在身前的手收了收,眨着眼问道:“这,这是,官船遇上海难了?”   赵士桢抬眼看了邹元标一眼,并没有说话的兴趣,摇了摇头。   知县大人长出口气,迈开八字步坐于末坐,这才气定神闲地拱手道:“来人好啊,诸位莫不是怕粮饷不足还是商人太多扰乱物价?”   “仨月前的玉米与豆子已经收了,产量极高,朝廷田税不重,百姓各分田地家有余粮,各地都在磨面,过些日子定要卖出面来购置砖瓦翻新家院,粮食的事当是不必忧虑。”   “来的人多也不是什么问题,学生的县府如今仅有门卒一人、皂吏三人、书吏一人,三班衙役差额甚巨,还缺一百四十一人方可将府衙支起。”   邹元标自说自话,倒起苦水来,委屈道:“诸位非是县官,不知小县之难,县衙修了数月,才不过二进,甬道仅修一半,大堂吏舍草草修出,就连狱神庙都没盖好。”   “小县虽小,事务却尤为繁忙,官吏任免、奖惩,地理情形、风景名胜、土特物产、户籍人口、赋役课税,这是分内之事。”   “日食月食、雨雪天晴、洪涝风雹地震灾害、灾情赈济,都要未雨绸缪。”   “地方风俗、乡规民约、家规宗规、忠孝节妇寿老、汉文学堂、开课考试、武闱乡试、开办医院,哪个不需人手?”   “兵丁招募、防务、调动抚恤、奖赏惩处、筹措军饷、巡检司、防范叛乱,这是大军在这儿,朝廷天军总不会时刻于此,学生也要早先准备。”   “更别说这律例章程、经济、命案、凶殴、赌博、奸淫、盗窃、欺诈、婚丧嫁娶、继承、物权、租佃、借贷、契约这些百姓诉讼,学生身边连个仵作都没有,幸亏是学生来东洋时带了本《洗冤集录》,出了死伤要抱着书自己对着尸首去看呀。”   “末了还有开采矿产盐井、兴修水利、鼓励农桑、分派田产这些大事,大帅。”   邹元标说着摘下乌纱帽置于茶案,指指脑袋,拱手道:“学生这知县难啊,是真难!连架轿子都没有,骑着骡子包揽县中除了稳婆之外典史、教谕、训导、仵作、官媒等诸般事宜,头都快秃了。”   陈沐原本挺发愁的,被邹元标这一通自顾自的唠叨硬是逗得眉宇舒展开来,他一直都挺好奇这常胜县数万百姓,就靠这连三班衙役都没凑齐的小小县衙是怎么运行起来的。   如今看着邹元标发巾下那一片稀疏,还真别说——比打个打胜仗还让人高兴呢。   “行了,你没什么好发愁的了,这次随同北洋二期军兵过来的还有许多百姓,够你把县衙人手招满的了。”   邹元标闻言大喜,脸上刚露出笑意便连忙用手挡住,摸着胡须又有些贪心不足地问道:“那常胜县下设十乡,乡内里甲、均徭、民壮、邮传、里长、粮长、门子、弓兵这些,也能招满?”   陈沐没说话,看着这个苦中作乐的邹元标,缓缓皱起眉头,以非常探究的语气问道:“你知不知朝廷这次给我发来多少人?”   没等邹元标回答,陈沐拍着手边茶案上麻家港送来的书信,以背诵课文的姿态自问自答道:“北洋二期各式大小战船九十六条,五千六百旗军、一千二百军匠,计六千八百人。”   “蓟镇兵船六十四条,载四支蒙古马队,计三千二百二十四人。”   “辽东兵船四十二条,载女真三部步弓手七队,计四千四百……二十一人。”   陈沐还是没全背下来,瞄了一眼书信,这才接着道:“南洋的兵船二百二十条,载了日本的四个都督同知与其部下归附军兵,八千人!”   他说这话时咬着牙甚至带出点恨意,手掌拍案道:“你以为这就完了?南北直隶广东福建四省游民,沿海诸省发海船一千一百二十条,运载百姓八万四千飘扬渡海。”   “我不知道是哪个糊涂蛋下的命令,他们就不知道给百姓带点粮食?让人把我北洋军半数兵粮在海上吃个精光!”   “他们这是草菅人命!”   麻家港已经乱了,那个小地方根本撑不住这么多人,北方的寒冬眼看就要过来,港口屯储的粮食根本不够漂洋渡海的百姓吃上一旬。   紧急通报消息的船从麻家港奔赴常胜县而来时,运载百姓的船只已经集结开向金城。   率领伊族联盟大杀四方的金城知县吴中行在信里对时局充满惊惧,数万百姓涌入小小的金城县,县中储备米、面、豆子只够这些人吃一个月。   一个月后会发生什么,吴中行根本不敢设想。   毫无疑问,那些百姓军兵必须继续向南迁徙,越过金城,下一站是比金城穷困十倍的界县,界县知县艾穆能拿出手除了羊毛什么都没有,他那百姓只有一千三百户,储粮恐怕只够百姓军兵吃三天。   三天?   三天连分界半岛都出不去,就算把岛上放养的羊都宰了也只够把人活着送到常胜县。   可常胜县有更大的问题啊。   明军与本地百姓刚刚建立起脆弱的信任,突然涌入如此规模的明朝的百姓、各地军兵,会给这儿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陈沐也不敢去想。   “吴中行在信里说,他能把所有人留在金城县十日,十日之后分发县中除麻帅本部外所有储粮,军民上船南航界县——这十日内军府必须想出妥善安置百姓的办法,不然会死人。”   这世上道德、威望、朝廷、神明,在饥饿面前都是狗屁。   尤其在于,在这一千多条船上或许粮食已经被吃完了,但他们的船舱里依然还有东西。   陈沐看着他的幕僚们,缓慢地说道:“会死很多人。”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不解   张居正就是陈沐口中的‘糊涂蛋’,但四省游民法令被朝廷下达时并不是这样的。   法令中严令百姓在出海时自行购置三月口粮,百姓搭船前通过关防也确实绝大多数都带着足够吃用的粮食,可当他们到海上时,一些人的粮食就没了。   问题主要出在南直隶,广东福建两省的关防严格,南直相对松懈,让一些有心人有了可乘之机,有些粮食在关防之后被人购置回来,还有些干脆是粮商上船,把百姓的米粮用超过平时的物价购走。   人人都觉得这趟航行未必会有三个月那么久,人人都觉得自己饿一饿抵达新大陆就没事了——被这种诓骗傻子一样的手段把粮食买去换来白银。   在他们看来,过去新大陆也要买田置地,哪怕地价低廉,银钱也是必不可少的,有钱就能买更多的地啊!   这些粮食都不多,只是一个小缺口。   真正称得上灾难的情况发生在海上。   经过日本的时候,战争刚结束的日本物价飞涨,各地商人在过去的大名如今的都督同知麾下经营的生意成了最后的狂欢,他们不放过任何一个能发财的机会,把没用的兵器、货物高价从百姓、粮商手中换来粮食。   手握粮食的粮商一面担忧着储存粮食的小船会被北洋旗军的巡船发现,又担心将来手上有粮食这些同船的百姓饿疯了会不会对他们下黑手,大量粮食借着停靠日本的短暂机会被转手倒卖。   大多数能发现商机的眼睛也能用来发现危机。   出海月余,北洋旗军舰上粮草吃完,开始从作为辎重船舰的民船上搬运粮食,直至此刻他们尚不知上千条民船上孕育着怎样的危机。   先是出现粮偷儿,被发现后在北洋旗军严苛的军法下直接铳毙,情况却没好到哪儿去,几天时间里便演变为明抢。   饥饿是人类最大的动力,饿殍无所畏惧。   民船上百姓多、旗军少,因怜悯之心擅自开仓放粮的旗军,有;冷漠到底铳毙冲击船舱百姓的旗军,有;实在不敌一把火烧了船同归于尽的,也有;被百姓杀死或逼入海中淹死的,也有。   茫茫大海封锁地域空间,成了密闭的囚笼,当灾祸发生,旗军背负铳炮包围试图逃跑的民船,事情原本会变得更早。   实际上这十万军民能平安抵达麻家港,都要感激一个人。   这人皮肤黝黑,身材无福禄之态却有不符合老迈年龄的结实,穿着绯袍受旗军指引进入港务衙门中庭,拱手便已拜倒:“下官海瑞,开军粮以哺百姓,甘受经略责罚。”   官厅之中,陈沐正与阿科斯塔进行谈话,海瑞突如其来的拜倒令他匆忙起身,接近失态。   “海公快快请起,陈某可受不得这大礼。”   说实话,被十万军民东来的事情搞得焦头烂额的陈沐看见这张坚毅的脸特想骂娘,从牙花子里挤出一句:“谁把您给派来了?”   咱这亚洲经略还没做出什么大成效,朝廷先给这尊大神派来算怎么回事?   海瑞缓缓起身,身侧的陈沐亲兵将漆盘奉上,里面盛着亚洲副使的诰命、朝廷的书信以及海瑞对海上放粮的报告。   海瑞在海上行使亚洲副使的职权,杀了引起祸患的粮商与向官军动手抢夺军粮的祸首,并依北洋军法将私自放粮的旗军擒拿,开仓放粮九万石有奇,稳住人心并将罪责一力担下。   一年的兵粮被吃了一半儿,陈沐该骂娘归骂娘,但以十万生民为重,他并不觉得海瑞做错了,换了他在海上肯定也会这么做。   海瑞不是个凶神恶煞的脸谱,恰恰相反,他这个人很会变通。   早年胡宗宪做总督,胡的儿子路过海瑞主政的淳安县,向驿卒发怒,把人家倒挂起来,人们把事情报告海瑞,说驿卒把胡总督的儿子得罪了,这问题棘手,该怎么办?   海瑞说:不!过去胡总督考察巡视各地衙门,都命令不要铺张,胡总督是好官,他儿子肯定也是好人,现在这个人行装丰盛,一定不是胡总督的儿子,抓起来!   打开袋子,胡宗宪儿子带来数千两金子,被海瑞没收到县库里,还派人飞马报告胡宗宪,说有人冒充总督儿子。   胡宗宪拿海瑞一点儿办法都没有,甚至还有点想笑。   海瑞让官场讨厌、让陈沐惧怕的不是他轴、不是他犟,是他不通所谓的‘人情’。   单就陈沐来说,他喜欢什么样的下属?像邵廷达、付元那样,心里记着我对你有恩,我继续施恩你继续报恩,别管什么时候你都无条件支持我,大家都好。   别看人人都说讨厌这人情关系,但那讨厌的是别人的人情关系,自己的人情关系都一点儿不讨厌。   可海瑞是个异类,他不跟你讲人情,他和你讲道理,道理一旦讲不通,炸恩主都有可能。   徐阶对海瑞有恩,大恩,当年别人要把海瑞绞刑,被徐阶压下来。   到高拱斗倒徐的时候,要拿早年徐阶给嘉靖帝写青词盖道观的事整死徐阶,但海瑞能理解徐阶在严党主政下写青词讨好皇帝的自保,觉得徐阶对国是有功的,就上书为徐阶辩白。   可等到海瑞主政应天,清丈田亩治理土地兼并的时候,他和徐阶的问题就讲不通了,要治应天兼并先治松江府,因为松江拢共九百万亩田地,老徐家十五万亩,占了六十分之一。   海瑞看来,有恩是一回事,有罪就是另一回事了。   要办就大办,几乎要拿出洪武朝的酷政来办……结果徐家退田四万亩、应天府兼并消减、地方吏治为之一请,不过海瑞的官也被罢了。   “老夫就是一事不明。”   海瑞没头没尾说出一句,陈沐也没听懂他究竟不明白什么,不过海瑞也没卖关子,跟陈沐是老熟人了,开口道:“阁老奔丧回江陵,为什么非要坐三十二抬的轿子,老夫真不明白。”   “两人抬的就走不动了?马车牛车驴车就不行了?自己下地走难道就有失体面了?”   海瑞的脸上带着难以名状的悲哀,看着陈沐道:“我写了封信,给陛下,我想问问,但没人回答——大明朝的祖制不是这样的,大明朝的首辅也不该是这样的。”   陈沐深吸口气,他明白海瑞为什么过来了,可他一时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有些尴尬地转过头才发现阿科斯塔修士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他摆摆手道:“修士回去吧,去墨西哥城将我的请求转达贵国公爵,粮食贸易,越快越好,每过七天,收购价降两成,五个七日之后事情就不用谈了,我带他们去拿。” 第一百三十章 两万   张居正和海瑞的为官理念不一样,尽管他们一样在避免贪官污吏、一样厌恶土地兼并,但在根本上,他们的理念差距太大。   海瑞是教科书式的官吏,在严格恪守传统道德之外,他还拥有高超的施政手段、无与伦比的变通与嫉恶如仇的勇气,但他不能当首辅、当宰相,他是第一流的官员,却没有协调、统领百官的能力。   张居正呢,才华不必多说,整个大明朝能超过他的人没几个,不重私德,甚至在他的位置上私德都是为政治服务的。   他的为官之道与私德无关,更像是外面饿殍遍野,你做官的就算整天喝清水吃烂菜,也不是一个好官;治下百姓富裕家有余粮,你做官的就算成日大鱼大肉听歌赏曲儿依然是个好官。   但从陈沐自己来说,他觉得两种人都不坏,尤其具体这两个人,他俩都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不过区别在于前者活着时常受罪,死了才会为人称颂;后者活着为人称颂,死了才开始受罪。   邹元标兴冲冲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这个明朝进士已经习惯东洋军府亚洲经略对他相对轻松的态度,骂一万遍也不真生气,礼节上更为随意,人还没进屋子声音便已经来了。   “大帅,小县已筹粮草六万石,只要再从西夷那讹上十二,不,十万石就能撑过这次……”   陈沐眯起眼来看着邹元标,这个家伙最近越来越飘了,你看他用的词儿?讹?   什么叫讹?   朝廷的事能叫讹?要不是海瑞在这儿,陈沐就得让他的亲兵打听打听最近常胜知县都跟谁混在一起了。   邹元标年轻的脸上带着无与伦比的喜意,推门进来见还有客人声音才戛然而止,看到客人一身绯袍也没太大惊讶,笑眯眯地行个礼,言语轻松得很:“学生邹元标,常胜知县,见过大人。”   海瑞拱手:“海刚峰,有礼了。”   陈沐亲眼所见,邹元标的脸在那一刻闪过一万种神情。   放到一半的官帽重新扣回渐显秃态的脑壳上,张扬的小手儿慢慢缩回袖子里、微微探着的肩膀缓缓板正、迈出官袍下摆的皂靴一寸一寸地回收,直至整个人看上去变得端庄、得体。   人的名树的影,邹元标一下就老实了。   “学生不知海公当面……”   话还没说完,就被陈沐抬手止住,指着一旁椅子道:“老实坐好——海公,我还有几天时间?”   海瑞并未责怪活泼的邹元标,也没直接回答陈沐的问题,反而问道:“方才老夫听起来,陈帅是打算向西夷购置粮草?”   二期运来军兵都还在金城,海瑞是自己先过来了,陈沐现在对金城的事极为上心,尤其在知道海上发生情况的来龙去脉之后,他更担心那些百姓聚在金城或将来聚集于常胜会出什么问题。   “是,县中所具粮草不足,不单单用以供给百姓,我本部旗军的粮草亦有不足,西人占有大片土地,他们的粮食一定有所富余,买来正好渡过此次困局。”   陈沐说着缓缓摇头,苦笑道:“只怕西人存粮亦不太多,若不能足我百姓之需——此次朝廷发四省游民,着实令陈某有些,有些措手不及。”   谁能想到呢?原本等着七八千小一万人的北洋二期旗军,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来了,结果乌泱泱要来十万人,这谁受得了。   “陈帅如此忧虑,老夫可为军府分忧。”   “贸然涌入百姓三万户定会稍有混乱。金城吴知县已与老夫商议,留百姓六千户入籍;另发百姓三千户各依口数给米粮一石,命其随麻帅向东开拓三乡,另有五百炉户,被吴知县安置在金城探出的矿上。”   陈沐眼中的大问题,在海瑞眼中只是小问题,转眼便将近一万户百姓安置于金城。   “即便如此,数日之后仍有两万余户百姓陆续抵达常胜县,届时便需劳烦邹知县,准备米粮六万石备下,三万石发于百姓、三万石留于县府。”   “另外此地炎热,还需陈帅调动军粮中的咸酱饼子,以防百姓中暑。”   “粮市、存粮、市价平,百姓吃用无虞,所需虑者不过涌入众人酿成混乱。”海瑞道:“北洋军兵甚多,陈帅应可弹压。”   其实从海瑞说出金城分担走九千五百户的百姓后,陈沐心里的重担突然一下就轻松了。   他一直没有把金城放在应对举措之内,因为吴中行发来的信清楚地表达出他被明朝移民的巨大数量吓傻了。   三万户百姓的涌入对毫无准备的常胜县确实是个大麻烦,但如果这个数字变成两万户,那就只是一个小麻烦了,若能削减到一万户,那不但没有麻烦,反而能给县中提供很大帮助呢。   “两万户,不会有什么混乱。”陈沐几乎武断地摇头,道:“这几日我与幕僚做出一份安置百姓的应急计划,只要能保住百姓口腹之欲,让常胜县不饿死人——这的肥沃土地足够养活所有人。”   陈沐主座后面悬着一幅硕大的挂式舆图,绘着迄今所知的整个亚洲地图,说着他拿起靠在凳子腿边的竹鞭指着地图上的小点儿道:“海公新来,怕是不知大明朝在亚洲取得多少土地,这是常胜。”   “沿着海岸去北五千里为界县,界县沿海岸去北一千七百里为金城,金城向西北沿着海岸六千里为麻家港,这些土地向东走,把这幅图从中间劈开,都是大明的。”   这片土地单论面积,已经不比大明本土小多少。   多养活十万人?绰绰有余!   “海公今日过来是给陈某吃了一颗定心丹,后面的事务繁杂,一个常胜县万余户土民百姓就够邹知县手忙脚乱了,此时事务繁杂,军府中常吉等人皆无独治百里的经验。”   “后面接引百姓的事情还要靠海公总领全局,务必要让每个百姓都有处可去,在亚洲开始自己新的人生。”   “安置百姓由您来,统一天朝移民的思想。”陈沐说着点了点自己的脑袋,道:“由我来,到了这儿,他们也不能忘了忠君爱国。” 第一百三十一章 登记   说句露怯的话,陈沐也没见过一千五百条海船从港口开出去是什么样。   从这个角度上看,没能参与北洋二期舰队起航是件挺遗憾的事。   但在这会儿的常胜港,这就是一件非常令人恐惧的事了。   一千二百多条民船带着百姓,会把常胜港附近的海湾拥堵,稍有不慎船舰相撞就恶心了。   所幸,事情没那么糟。   八月初四,由金城县起航历经十四天海上漂泊的八十六条海船抵达常胜县,这些由南北直隶、福建浙江、广东甚至吕宋制作的海船在形制上几近相仿。   形制都是可航行外海的福船形制,用料都是便宜的松、衫,看上去皆为四、五百料,船上携小舟两艘。   这种船用工较少造价低廉,陈沐在港口凉亭下估算着,如果舰队都由这样的福船组成,那朝廷派发出这上千条船,单单在造船上的花费当为近十七万两白银。   为给民船让路,战舰都开到常胜港以南的小常胜港去了,将八条卸货栈桥让了出来,供福船停靠放下百姓。   除了栈桥还有海上,更多福船停靠近海,船上小舟放入海中,各色百姓顺软梯下到舟里,操桨而来。   岸边早已严阵以待,过去港口用于停货的空地如今以麻绳框出十二条通道指引向前,最前方则是一排桌案,各有书吏坐于案后,在他们后面,则有更多旗军列队等待着。   穿短打的健硕汉子衣摆鞋子被海水浸湿,一手提着打着补丁的行囊护在胸前,一手拦着身后抱着小孩的婆娘,侧头环顾着跟随在侧的弟弟与弟媳,末了又转身叮嘱尚是少年的舅子别跟丢了,最后才神态里带着浓重地不安打量着岸边军兵。   那一条条麻绳之前,顶盔掼甲的北洋旗军端着长鸟铳,本就健壮的身形被衣甲撑得鼓鼓囊囊,笠盔大沿儿将他们半张脸都挡在阴影之中,只露出彰显威武的下颌胡须,明亮的胸甲反射来的日光刺目,令人不自觉地眯起眼睛。   这种架势很吓人,让短打不禁放慢步伐,想让别人先过去探探风声,可实际上整个岸边下船的百姓都这想法,没有人敢贸然前行,以至于后面下船的百姓半条腿都浸在水里也不敢向前走。   在寒凉的麻家港与雨季的金城县,那些地方不是没有军兵,但从来没有像这里的军兵一样怪异的,人们小声问着:“那些麻绳是做什么的?”   “这还用问?官军要秋后算账了,咱抢了军粮,他们叫咱进去,绳子两头一拽便将咱都捆将进去,管叫一个都走不脱!”   着蓝色短衫的汉子对此嗤之以鼻,这官军若是想抓他们根本用不着这么麻烦,就他们手上叫鸟铳的火枪一放,人就没了。   突然,面前不远处那个北洋军动了,端着铳向前走出几步,吓得短打汉子浑身紧绷,像老鹰抓小鸡中的母鸡般将家眷护在身后,他听见那个北洋旗军用洪亮的嗓音道:“欢迎诸位来到大明的亚洲为陛下效力,请排好队沿绳索通道行走,保持安静,东洋军府的书吏将在前面登记。”   话音落下,旗军面不改色,环视众人后转身扬臂指向绳索通道,一滴汗水从笠盔沿底滑落,他长长地出了口气。   ‘百户让背的这词儿也太难了!’   官军说话还是管用的,尽管短打汉子听着这种能理解可过去却没听过的说话方式看着绳索通道尽头的桌案后书吏将信将疑,不过后面人潮涌动已容不得他再三考虑,忙牵稳妻儿兄弟被人潮推着向前走去。   耳边传来旗军维持秩序的命令,白墙橘瓦的异域小楼立在目力极尽,身无存粮足无立锥,眼前的一切都令人充满不安。   直至书吏近在眼前,他的余光看到穿着袍衫的书吏虎口有厚重的老茧,来不及思索什么便听其问道:“姓名、性别、过去职业、年岁几何?”   “丁海,蓟镇密云后卫长城外三岔口墩军夜不收,三十有六。”   书吏抬起头,两眼看着孔武有力的短打的壮汉,手上不停,在印纸装订的登记簿上勾上男,其实他们也不知道军府赵大人为何一定要让他问性别。   他的眼神有些鄙夷,道:“逃军?”   墩军是携妻儿住在长城墩台的哨兵,夜不收则是其中远哨,早年是要深入蒙古境内探得虚实的精锐,为军中精锐健儿,不过那都是老黄历了,土木堡之后墩夜被捉的捉死的死,后来成了应付差事,能在墩堡里活着就不错了。   丁海紧攥双拳怒视书吏,言语里有愤怒也有委屈:“朝廷撤了三岔口,以戚氏南军充任。”   所谓的书吏也是军人,北洋旗军,对此心有戚戚,投去抱歉的眼神,边写边道:“这边讨生活比在家里好,以后你就知道了,你都会什么,在这边打算以何为生?”   丁海不明白这些问题是为什么,但十余年的墩军生涯已令其养成服从命令的习惯,道:“放佛朗机、射箭、挖壕筑垒、挖陷阱下套子、做火箭……”   书吏回头看了一眼周围监督官吏,边在登记簿上录下‘陷阱’二字,边小声道:“看你是老兵,说些跟打仗无关的,这最不缺的就是会杀人的。”   丁海不知何故,顿了顿才说到:“骑马喂鸡养猪训猫遛狗,还有种田采草,除此之外就只会织发巾了。”   书吏这次没再多说,向后面望去一眼问道:“这都是家眷?家庭关系、先前职业与所会技能依次报来。”   有了自己的经验,再报家眷时就有底气多了,丁海依照习惯抱了抱拳这才说道:“妻王氏,蓟镇密云后卫军余,今年二十有八,会耕田织布洗衣做饭、驯养六畜。”   “妻弟王洋,二十二岁,墩军,会种地养马,骑马也行。”   “弟丁陆,三十四岁,蓟镇墩军,会的跟我一样;弟媳张氏,跟俺内人一样,还有俺儿子丁兑,刚六岁,共六口。”   登记的书吏记下,自桌案上拿出两块北面分别写着‘牧’、‘猎’的木牌,在正面写上丁海、丁陆的家庭成员,交给丁海道:“你是户主,拿着木牌去后面天字等候区,会有人带你们去领口粮。”   说罢,书吏向后面的人喊道:“下一户!” 第一百三十二章 边境   陈沐一直看着登陆百姓的登记工作,后面数日可能每日都有民船抵达,他要尽早发现自己的准备有什么纰漏,提早发现才能提早解决,这些事谁都是第一次错,难保不出错。   没过多久他就发现二号登记点登记的第一户百姓领了令牌便朝天字等候区慢慢悠悠走过去,令他皱起眉头。   等候区分天地玄黄四大区,其中地、玄又各分四块,四大等候区没有特别标准,全靠书吏心里感觉,一户人家拥有出色的技能或职业经验或者说是特殊人才,便分往天字等候区,之后依次下降。   要是登记人员觉得这个人没什么用处,就是凑人头儿的,那就丢到黄字等候区。   天字与黄字有天壤之别,不过相同的就是他们都要等待军府吏员认领,天字区的人是等候军府专程分配,黄字区的人是等候军府下一步安排。   比方说最早被放到黄字等候区的就是个浪荡子,没有职业,把祖上的家产败个精光,在秦淮河上睡了三天三夜没钱了还赖着不走,还宿醉着呢就被欢场护院的丢给巡检司,正逢朝廷号召游民入亚,巡检司干脆给他送上船,等他酒醒船已近徐州。   这么一个屁用没有的人,谁看见不头疼?   不过像那样的终究少数,大部分漂洋渡海开始新生活的百姓都有必须过来的理由,有一家一户前来者,更有一姓一氏扶老携幼前来,虽然老人和小孩不是劳动力,但陈沐更在意这样的家庭。   老人与小孩,是归属与希望。   唯一不好就是像那样超过十人的家族记录起信息来总是非常缓慢,人多嘴杂一户人家能录上一刻……照这速度,这一千来户百姓登记完,明天早上的天都亮了。   “明天,明天要开双倍通道。”   这是陈沐发现最大的弊病,除此之外,他们的登记做的有条不紊,简直比预料中最好的情况的还要好。   陈沐不再去看登记百姓的港口,带着几名书吏与亲兵向港务衙门走去,边走边吩咐道:“派人去催锯木场,令牌加紧制作,现在就看土地分配了。”   常胜县发布了多种身份令牌,每块令牌都意味着令牌主人主要从事的职业与十顷相应的土地。   与之相对,常胜县东南西北包括海岸在内的四个方向也被军府分成一块块井地,每块千亩,依照地利分与百姓。   有海岸线的分给持渔、盐令的;有矿山的分给持矿令的。   有平原或事宜种田的分给持农、牧、猎令的百姓;有密林的则分与持林、猎令的百姓。   八块井地围一块空地作为村落,安置三十至五十户人。   接引的军官把丁海一家从天字区带出来,同行的还有三十二户地字区与玄字区的百姓,穿过县衙仓库领了各自口粮,继续去往东边寻了一处空地,带他们扎下军帐。   “咱在这歇息几日,托你们的福,不用着急走,你们的土地在最东边,先等别人都过去了再说。”   军官的两个亲随支起大锅,安排各户百姓去砍柴打水,三十二户百姓的户主都被聚到军官身旁席地而坐,等着他安排今后的事。   “之后我们要越过白马河,抵近西军驻扎的墨西哥城,距此处五百余里,不过你们不用害怕。”   北洋军的百户军官指向远处调集旗军的年轻千户,那千户不是别人,正是就任千户没多久的林琥儿,百户说道:“我与诸位同僚会引军兵护送你们,由林千户率领向东挺进。”   “我叫徐晋,常胜守御千户所白马百户,诸位沿途要听我的话,安然抵达你们的土地后,你们当中有八户会分得八千亩土地。”   徐晋看着面容呆滞的诸多户主勾起嘴角,他很满意众人这个反应,道:“对,这八户每户分得一千亩。”   丁海看了一眼弟弟丁陆,在狂喜的众人中皱起眉头,小声问道:“将爷,一千亩……种不完。”   他不知道别人一户人家有几块令牌,但他们家有两块,而且上边都还写着字,按先前说的他能分得两千亩地,就他们家这仨瓜俩枣?又不是像别人举族而来,哪里能种得完?   “你们过去那土地很可能没有田,要你们自己开垦,何况还有别人呢,这地不是单叫你们种的,过去先起一块能养活自己的自留地,剩下的地租给别人。”   徐晋看了一眼丁海,他对这个从天字区领出来的人有很深的印象,道:“你叫丁海,我听说你以前是蓟镇口外的夜不收,你们家有两块令牌,这帮人过去就靠你们家了。”   “八块地围一块,中间是你们的村子,过去以后不管每户是做什么的,都必须先开垦二十亩地,没饭吃不行。”   徐晋在地上用铳刺画出井地,指着各个土地道:“租税朝廷定下了谁都不能更改,不论种什么,一成收成归地主。”   “大帅把你们称作开拓者,开拓者租地,每户二十亩地主是必须租的,但同样,地主不论做什么,自留地最大只能有五百亩,剩下的地早晚得租出去。”   “同时这片皇帝赐下的土地如果地主和租户能种不种、能用不用,让地荒了,朝廷就会转赐给别人,所以能种就种、不能种就伐木、就采石、就打猎、就放牧,不论如何,不能让地闲着。”   “不论种植养殖也好、伐木采矿也罢,赋税都是三十税一,不好直接上缴实物的会由专人以银两补偿或物主出钱赎税。”   “朝廷后面会给你们派些工人,工人最低工钱为一月两石面或等价的银,今后会有律法规定,这个不必担心。”   “边境线上的村子除一名村尉外还有三名副尉,村尉是过去后我留下的小旗官,他会领十名旗军驻扎;另外三名副尉是井地向东的三名地主,掌管村中修壕筑垒、操练里甲,朝廷会给你们发下火绳鸟铳、长矛等军械,登记后妥善保管。”   徐晋目光扫视众人,道:“都拿出令牌来,让我算算你们需要多少杆铳,副尉三杆、猎户一杆,十个壮丁划拨一杆……” 第一百三十三章 环境   首批移民抵达的十四天后,徐晋带着丁海等三十三户百姓百余口启程奔赴他们的目的地——明西边境尚未开垦的小村庄。   离开前,他们领到军府调拨给他们的牲畜,六条黄犬、八头牛、十二只羊以及马、骡、驴共二十二匹。   除了牲畜,八架双轮大排车载着水缸十六、碗碟三十三只、油烛盐米酱足月,柴刀九、锄头八、斧锯各十二,腰刀十二、步弓十六、枪矛镗把三十二、火绳鸟铳十七,绳索二十丈、混箭矢弹药足量及各色虎豹旗八面、镶龙旗一面。   因为他们是最后才领取物资,领到的东西相对多一些,前面有些村落四十户人才领到碗碟八只,但相对的那些村落离常胜县治较近,等这次移民潮过去很快就能补足所需,他们就不一样了。   他们要去的可是五百里外,对那来说,墨西哥城是近在咫尺,常胜县则远在天涯。   一时半会,他们在那边的一切都要靠自己了,唯一能仰仗的,大约是陈沐将他们要过去的消息由骑手快马加鞭送给墨西哥城的阿尔瓦,确保西班牙的军人不会攻击百姓。   “北洋军尊敬你们九边将士是有原因的啊,体能都很厉害。”徐晋靠着树干微微喘气,从行囊中取出油纸包裹的小药包递给丁海,笑道:“能跟上,还不错。”   “北洋医科院甲等医师配的千里健步散,渗到鞋底去。”   一天赶路四十里,老弱妇孺坐在车上,下面的旗军与男丁背负大包小包赶路可谓苦不堪言,百户徐晋一直担心丁海这些民壮会跟不上,不过看起来别人兴许难以赶路,丁海与丁陆、王洋这哥仨倒要好得多。   他们的表现不亚徐晋的北洋旗军,让百户面上有些汗颜,抱怨道:“阿兹特克人这路修得跟辽东口外老百姓踩出来的路一样,你们哥仨这是,跋山涉水如履平地呀。”   其实北洋在体能上的训练并不多,陈沐招募的都是良家子弟,各县百姓每月逢几开集都要赶路、加上平日里下地干活,体能都不算差,北洋军的操练侧重点在于纪律与兵器使用、战阵训练,在体能上真不比九边老卒强上多少。   尽管他们训练更科学、更有针对性。   “尊敬?”   丁海有些听不懂,接过药包凑到鼻子下嗅了嗅,脱下破旧的布鞋倒在鞋底,又递给弟弟,这才两眼发直地看着官道外长满异域杉树的密林,好半晌才摇头洒然道:“没什么好尊敬的,百户去过九边?”   徐晋有些木然,似乎丁海听到北洋军尊敬他们并没那么高兴,他说道:“我哪能去九边,实不相瞒,四年前我还是小旗呢,在南洋押船巡海打了两次夷国海盗,调去北洋做了练兵官,补了百户的缺。”   丁海皱了眉头,听说过南北二洋升官快,却没想到这么轻描淡写,他疑惑道:“那怎么?”   “哦,你说北洋军尊敬九边将士?我还在南洋当小旗的时候,大帅初创小旗立宣讲官,宣讲官们就是这么说的,他们也没去过九边,当时我们广东都司都是白帅的兵,那时宣讲官就是这么说的。”   “宣讲官算是替补副小旗,北边是不是没有副小旗?南方一个小旗有三个军官,小旗、副旗、宣讲,宣讲就是把百户、千户乃至指挥使、大帅的见闻告诉最底下的旗军,让每个人都知道为何而战。”   徐晋目光透着追忆:“那时候他们就说,我们这些旗军、旗官,今后都会成为百户、千户乃至指挥使,但不可以此自矜,这并非因为我等才学超人,只是沾了朝廷开疆扩土的时运,要知晓感激,是老百姓养了我们、是别的袍泽在九边在腹地奋死拼搏,才让我等有为朝廷开疆拓土的荣光。”   “即便今后加官晋爵,也不可低看旁人,因为这份运气可能是任何人的,只是因为我们在那,把这份运气拿走了,宣讲让我们记得感激别人。”   “呵!”徐晋笑了,摇头道:“如今忆起,确实南洋人人奋进,报名讲武堂的、去海外顶着热瘴作战的,但这努力换了别人其实也一样,在那个奋进的环境,人人如此。”   “真好。”   孔武有力的丁海听着徐晋的话,靠在树旁挺直的身形缓缓佝偻下去、几近蜷缩,平平淡淡的叙述险些教他放声哭出来,硬是用鼻子狠狠抽了两下,贪婪呼吸着空气才将情绪稳住,重重地重复道:“真好!”   可不是真好么!   旗军、墩军、夜不收,九边低贱得如狗一般的人物,却在遥隔家乡万里的海外什么都不需要做便得到千亩土地,其中五百亩属于他,能不能吃上饭全靠自己。   他还能从别人口中听到‘我们都很尊敬你们’,这个‘别人’不是阿猫阿狗,是整个大明百万军队最想成为的北洋军。   徐晋没有追问丁海的感慨,他听说过一些关于九边将士的传闻,他问道:“你是夜不收,三岔口裁撤后怎么没想过投奔北洋?”   丁海摇头道:“我家不是世代军户,是被勾军,在密云后卫做了六年旗军,三岔口的夜不收死完了,便把我勾去,同去的还有我弟,我听说北洋的精兵是操练出来的,你们练射击、放炮,连跑步都练,戚家军也一样。”   “但我们那不是这样,七年以来,有时候运气好,会被千户或指挥调到长城内操持养廉田,这就有半年不需担惊受怕,可更多时候在长城外的墩堡,只有五个人各携妻儿住在那,每墩一块石刻,上头写的都一样。”   “五个墩军,水缸五口、碗碟五双、床板五张,旌旗五面,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每月有长官检查,墩外壕沟有蒙古人脚印就得受罚。”   “夜不收不是训练来的,什么都不会也没人教,养马放箭放炮,都是自己学,死了就死了,没死的……没死的也不会怎么样,有首级也没功勋,有功勋也不会升官。”   丁海轻蔑地笑道:“我不想再当兵了。”   徐晋还能说什么呢,他长长舒了口气,道:“那真是可惜了,朝廷在这边可是用兵之际,你们的村子,就是亚洲的长城……唉。”   其实这一次,丁海又何尝不是换了个地方的墩军呢? 第一百三十四章 消息   自移民东渡抵达,连着半个多月常胜县杂乱的事务就没停过,这个关窍上海船带来朝廷官员故去的消息,陈沐也只能在岸边搭设灵台遥祭,并指派亲信乘下一班回大明的船去江西的宜黄县与新建代己身行吊唁。   先过世的是谭纶,原本就已是太子少保,朝廷追赠太子太保,谥号襄敏。   老爷子临过世还记得他,派人把自己的军事书籍誊抄四份,名叫《军事条例类考》,共七卷,一份送到蓟镇戚继光处,另一份则漂洋渡海送到他手里。   剩下两份分别送去南北讲武堂,给自己戎马生涯画上句号。   另一个过世消息是提拔陈沐于微末间的老总督吴桂芳,先由两广总督转南京兵部右侍郎,旋而北上转左,北京兵部左侍郎,那时候陈沐北上,吴桂芳的身体就不太好。   后来老爷子做了漕运总督,在淮河北岸修了草湾河、高邮东西修筑二堤以蓄湖水,进工部尚书还没一个月便过世,朝廷以高邮湖的功勋追赠太子少保。   除此二人之外,家里传信高拱的身体也不好,皇帝下诏命北洋医科院的医生去南洋给大臣调理身体,去的甲等医师叫李时珍,今年编成一本《本草纲目》,汇总世上千万草药。   不过他这本书在北洋医科院不太受重视,记得方子多了难免会出错,别管医科院还是太医院都是朝廷机构,不重视杂方,更重视切实可行的对症主方。   比方说李时珍拿到万历医学奖的另一本书,《奇经八脉考》,稀里糊涂当上北洋医科院院长的老医生程宏远最喜欢看这书,还有早些年成书的《濒湖脉学》,深受医术不大高明的院长喜爱。   自打只会外科的程宏远看了李时珍的书,大小方脉科的本事突飞猛进。   这些消息几天里不断在耳边狂轰滥炸,让陈沐难免有伤春悲秋之感。   谭纶、吴桂芳相继逝去,高拱病重,让他越来越感到——一个时代就要结束了。   那是属于大明深受南倭北虏之患的时代。   在陈沐看来,那个充满祸患的时代确实结束了,跟着李旦、陈九经从日本带来的军队里有个对陈沐来说挺知名的人物,越后卫指挥佥事上杉谦信,率军两千应日本王足利义昭之命来援。   不过没什么用,被称作‘越后之龙’的上杉领受卫所指挥佥事还没满一年,在远航中的船上喝多了酒一睡不醒,搞的两千越后兵人心惶惶,全靠养子景胜稳定军心,要不然他们那十来条船就调头往回开了。   陈沐问过带兵过来的陈九经日本的官职是怎么算的,为啥才给上杉谦信一个正四品的指挥佥事。   九经说这是八智定的,因为上杉本来的官职就是他们那边的从五位,归附官升三级,刚好正四品,所以就封了指挥佥事。   这下可好,人家路上喝酒喝死了,陈沐这边军府还得就地升官,给朝廷发去追赠正三品越后指挥使的建议,同时任命其养子景胜接替卫镇抚的官职,继续统帅部队。   当然从国内传回的消息中也是有好事的,比方说老爷子张翰入阁了。   兴许是没有在夺情一事上同张居正做对的缘故,吕调阳离开后张翰很快就进入内阁,成为大明朝历史上少数几个没有翰林资历却进入内阁的大臣之一。   从信上看,老头肯定是高兴的,不过比起高兴更多的是害怕,这封信写在他刚进入内阁的时候,却在信上问陈沐觉得他致仕之后是去东洋好还是南洋好。   从内心来说张翰更希望去南洋,因为离家近;但正因离家近又让他感到害怕,觉得东洋远点大约还是好的。   紧张兮兮,搞的好像不是进内阁而是进诏狱一般。   好在东洋军府的架子已经搭起来,幕僚与各司长吏离了陈沐也能任事,否则单单这些事一一处理起来就能把陈沐所有时间占住。   等他祭拜完谭纶与吴桂芳,再回到港务衙门,过去的地下酒窖已被改造成地下指挥室。两列桌案中间是纵横五丈的庞大沙盘,沙盘地形图上严格依照地形与比例尺将常胜县方圆二百里缩入方圆。   高山、峡谷、沟壑、平原、河流、密林及海洋,各色地貌尽在方寸,浸以不同颜色的染料胶合。   这幅纵横五丈的沙盘如今才不过完成小半,上面围绕临海的常胜县以墨线绘出密密麻麻的方格,依照方格所距县治远近,以朱笔批下编号。   每个编号之侧,都摆放着模具烧出小巧的陶制四合院,陶院大小不过半掌,有些离县治近的已写上村落名字,更远的地方则暂时只有编号没有名字。   再远的,则因距离问题明军尚不能完全知晓当地地形,故连小院都没有。   千户林琥儿率麾下旗军自西向东护送移民抵达驻地,所肩负的另一使命便是将途经村落的周遭地形依照编号绘制出来,等他的旗军回来,这些地形与村落便可一一补全,这也意味着明军掌握地形的眼睛将直接与墨西哥城隔山相望。   那些百姓如果知道当地长官如此不负责任的态度,应该会很生气吧?陈沐还不知道二百里外的地形地貌是什么模样,就已经把土地分配到五百里外了。   邹元标今天没来上班,只有县中典史穿着便服在地下指挥室带工匠装饰。   县中有原住民百姓结婚,在明朝这喜事被称作小登科,平民百姓成婚,新郎可穿九品绿色官袍、新娘可着九品凤冠与九品绣缠校花纹霞帔——老实巴交的普通百姓这一辈子大约只有这一次机会能奉旨违制。   这个习俗也跟着明军延续到这边,典史的官袍出借给结婚的原住民新郎、凤冠霞帔是县里匠人专门做的,以后就放在县衙,谁家结婚谁家去借。   至于父母官知县大人邹元标,今天专门向军府力学单位赵大人请了假,喝喜酒去了。   这种场合其实陈沐也该去的,不过他因两位曾对他有过提携的长者离世而心情低落,不想参与这种喜事,只好自己到指挥室看看沙盘,琢磨琢磨后面的粮食从哪来。   还没等他琢磨出结果,港口的亲兵便已跑进衙门地下室,抱拳道:“大帅,舰队急报!” 第一百三十五章 巨龟   传令兵的一声‘舰队急报’把陈沐吓得够呛,在他的印象中,他的‘舰队’便是巴拿马的邓子龙舰队,那支军力占领巴拿马全境后最近的消息是在向东海岸的达连湾修筑港口、造船厂。   如果说那支舰队遇到意外,将极大打击明军士气。   不过传令兵报告的这支舰队,却并非邓子龙,而是失去消息很久的陈矩舰队,南塘舰回来了。   重达千吨的南塘舰晃晃悠悠抵达港口,同行的还有一条造型庞大好似楼船的西班牙盖伦船。   船上将领为神机营参将骆尚志,率领兵员不足南塘舰维持战力的半数,所有人靠岸时都像打了一场败仗,身上带着浓重的海腥味,就连刚刚得到释放准许的阿尔曼萨都说:“他们闻起来就像一团腐烂的海草。”   没人会因为这句充满不敬的话揍他,因为岸边的旗军也这么觉得,甚至就连骆尚志也觉得自己像一团海草。   骆尚志太壮了,早在大同时就被称作‘骆千斤’。   别人是铠甲将人撑得鼓鼓囊囊,他刚好相反,是人把铠甲撑得鼓鼓囊囊,两片胸甲连接处因太过健壮,皮面比旁人宽出两寸,还专门加了两块钢板护住肋下,一手提着大盾肩上扛着长戟,皱着鼻子走下栈桥。   眼看一身绯袍的陈沐火急火燎走来,惊得骆尚志连忙摆手:“别别别,大帅别过来,太臭了!熏的我掉眼泪!”   陈沐也闻到很重的死鱼味,他本就是硬生生闭气过来的,现在听到骆尚志这么说,配合地向前走了两步顿住——还知道臭,说明情况并不严重。   “怎么回事,陈监军呢?还有你们舰队,就剩这点人了?”   满打满算,两条大舰就下来不到三百人,邓子龙那边有几百禁军,加一块也就才千人而已,这么算起来禁军遭遇海难的伤亡可就大了去了。   骆尚志闻言连忙摆手道:“还有还有,南偏东三千八百里外,有蜥岛、龟岛,岛上还有军兵千余,监军也没事。”   陈沐心里的石头算落地了,这样算来,因海难失踪的旗军只有三百余……更多旗军在海难发生后已经被确认死掉。   突遭暴风雨这种事谁都无法避免,陈沐早就在心中做好死伤部下甚多的准备,他对自己的要求也只有一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那你这船,怎么回事,漏水了?”   “没漏水,那艘西人夹板大船是打仗俘虏的,龟岛还有三艘,比这小点。”骆尚志说着回头看了一眼海上停泊的两艘庞然大物,向陈沐解释道:“船上都是鱼、龟,龟岛南北水流汇聚,鱼特别多,可离这太远。”   后面的话已经不需要骆尚志解释了,海水臭了鱼死了,结果还弄得岸边极为巨大的臭味,让陈沐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船叫南塘舰,不叫池塘舰!   骆尚志报告情况的功夫,浅海已经开始卸船了,里面的水手从底仓搬出用木桶装着的活鱼与巨大的乌龟,活鱼直接从舷窗倒在船下小舟里,长四尺有余的巨龟需四五个旗军一同搬起,顺着船板滑到小舟上。   一条小舟能盛十几桶鱼,但放下两只巨龟就快走不动了,场面极为壮观。   骆尚志解释道:“那龟不知怎么长得,一只有四五百斤重,船里有二十多只。”   陈沐:???   他很想问问陈矩,让人把这些大王八逮过来干嘛?说实话,那么大个儿的玩意,一锅都炖不下。   “龟岛有成千上万只,随处可见,它们舔露水把岸边的石头都舔凹了。”   骆尚志指着栈桥上刚卸下来的巨龟对陈沐道:“船底放二十只这个,比什么压仓都好事,一船二百人,断粮就靠它们也能撑多二十天。”   “监军叫我过来传递消息,告知大帅舰队平安,除此之外拿鱼鳖换些粮食……整天吃鱼肉也不是个事。”   陈沐皱起眉头问道:“监军怎么不过来?”   着很奇怪啊,好端端的,风暴也平息了、海路也畅通了、仗也不打了,陈矩还在那呆着干嘛?   玩乌龟上瘾了?   “那还有十六万斤熏鱼、咸鱼没做好,监军让我过来跟大帅通报,看该怎么办。”   “十六万斤?”   陈沐顿了顿,眨着眼睛愣住了,陈矩过去才多长时间,满打满算不到俩月,隔着四千里路,骆尚志回来也用了将近一旬,一旬之前陈矩就捞了十几万斤的鱼,他是干啥呢?   “本来就三万斤,就千人根本吃不完,就做点盐、熏起来,盐做好过去的鱼都放了,又陆续捞了十几万斤……那边鱼不用捕,捞就行。”   捞鱼、做盐、做熏肉,陈矩是个孤独的美食家呀。   陈沐正这样想着,就听见骆尚志夸自己,道:“多亏了大帅给小船尾巴上带着渔具,要不我们粮食吃完都没鱼吃,王八就该遭殃了。”   其实,陈沐觉得,就算有渔具,那边的王八也遭殃了。   常胜县的事就不断,骆尚志及其部下放下船上的活鱼、熏鱼、咸鱼及巨鬼,一众京军跟着旗军去寻河流洗澡,北边又来了消息,这一次连喝喜酒的邹元标都被弄回来了。   陈沐刚走回到港务衙门,就见邹元标与白马部酋长白陶联袂而来,陈沐道:“你来的正好,正要跟你说粮食的事,县中不必再为口粮发愁了……”   陈沐话还未说完,邹元标便长叹口气道:“确实不用为口粮发愁,白马部的商人回来,带着粮食和人,后面陆续还有很多粮食和很多人过来。”   知县大人说这话时的表情并不像提起一件多值得人高兴的事,相反哭丧个脸,道:“有奴隶不知从哪染了天花,小县要封锁道路,医生要为他们种痘,大帅记不记得先前自山东过来的几船百姓,他们在哪?”   从山东过来的?   “是叫王朝佐吧?在县中做席子,他们怎么……”   陈沐说着话便说不下去了,像被霹雳击中,对呀,他们那几百人是偷渡过来的,没在天津种痘!   “快,快去找王朝佐!”陈沐醒悟过来,连忙急道:“不止王朝佐,还有本地土民——我们的痘种恐怕不够!” 第一百三十六章 时苗   常胜县军医院。   医师陈实功将最后一个白漆木匣交给年轻的医生,摇头道:“没了,熟苗就这么多,后面,要用时苗。”   所谓熟苗,便是过去取出的痘浆,经过妥善放置,让病菌的危害减少,到用的时候再让人传染,病症失去杀机,让接种的人更加安全,能有效降低失败的几率。   时苗,则是从天花患者身上现取痘浆,稀释后制成时苗,毒性较烈,失败几率也相对要高。   经过大量使用与适当实验,数年之间人们总结出大部分关于天花疫苗的选取、制作与使用方法,在天津的北洋医科院,已能保证接种失败小于半成。   在常胜县,缺少更新的医学知识,但医生足够专业,如果以合适的熟苗接种,能将失败率降低到一成左右。   但用时苗,他们只有八成把握。   种痘失败,只有两种可能,一是痘苗不足以让人染上天花,这种状况多出现于大明本土的成年人接种,在大明天花主要出现在小孩身上。   自东汉初年伏波将军马援入南疆平乱得胜归还带回虏疮,千年以来肆虐的天花让人们体内都存在部分抗体,平时只有抵抗力差的小孩才会患上天花。   不过一旦大人染上,病毒战胜抗体,变得更加强大,就会传染更多人,形成瘟疫。   原住民这代人的抗体少得可怜,他们种痘失败只会是第二种可能——真的染上天花。   宏观上的几率,半成也好、一成也罢,在微观上,就是接种百人,五个或十个人真的染上天花,其中的一至三人会因天花而死。   而选用时苗,失败率更大,因此而死的人也会更多。   陈实功道:“转告大帅,与时苗相比,县中尚未流行疫情,先以封锁将患者送至一处,远离城郭,由医生医治——时苗不可用,县中百姓应待苗熟再用,否则死人太多,民情沸腾。”   年轻医生点头道:“大帅已经做了,叫隔离,隔离区布置在县北官道旁的山坳里,各里长率里民严查痘迹,凡患病者必送入隔离区接受治疗,其接触过的衣物、用具、家具甚至是房子都要烧掉,一点儿不留。”   “但这还不够,在县南另辟接种区,要为诸多部落首领及随从近万人种痘,熟苗不够,另调状元桥及麻家港的痘苗也来不及,只能用熟苗。”   甲等医师皱起眉头:“接种时苗,百人便会死五六人,为何定要接种?”   实际上陈沐也是迫不得已,接种时苗不是随便找的,要求患者有合适的病情、身上痘有较好的形态,在最合适的时候取得时苗,再加以合适的外科手段才能接种。   小孩可以把时苗涂在衣服上穿三天,自然就会得病,但大人通常需要一点儿外科手段。   常胜县的问题就在于熟苗用完后小范围使用熟苗被人瞧见,原住民萨满以为随便找个痘子割一刀再给没病的人割一刀塞进去就能预防,结果民间私自种痘的事屡见不鲜。   有的健康百姓因私自接种患上天花,还有些没患天花却得了其他外科病,比方说非常严重的发炎、化脓,最重可致人截肢。   因为这里的豆类太多了。   陈沐都不知道究竟是如何以讹传讹的,别说制取时苗的标准化难度了,实际上他们如果随便用不好的时苗接种,对被私自接种的人来说都是好事——毕竟北洋一期与二期的船上都备有许多治疗天花的药物,比方说升麻与蜜、酒这些有抑制功能的药物。   但一知半解的本地百姓因对天花的恐惧几乎将大胆发扬到了极致,不局限于天花痘,青春痘、绿豆、豌豆、豇豆,云豆、赤豆、菜豆、架豆、扁豆、豆角,但凡是豆,他们都能捅一刀。   常胜县确实出现了萨满给豌豆捅一刀,把豌豆塞进人破开的伤口里,再学着明朝医生的样子把伤口缝住。   这不出事就奇怪了,常胜县沿海最为炎热,阵亡的北洋旗军里战后伤口发炎死掉比当场被火枪打死的还多,他们却如此大胆。   更有甚者,害怕种痘失败死掉,自己给自己胳膊腿上划出个小十字,谎称种过痘,以此来躲避种痘。   关键在于即使种完运气好没因伤口发炎死掉,身上也有种痘的疤痕,可他实际上没有得过天花,稍有不慎早晚还是会患病的。   也正因此,常胜县一面隔离病患,一面搜捕私自种痘者,另一面便将县中依百姓居所分片,一片一片开始种痘,大半生产都因此停止了。   种痘不是个简单事,对运气好的人可能十天出痘结痂,就过去了;可运气不好的便会出现各类并发症,弄不好要拖一两个月方可治愈,甚至有运气极差的没撑过去在这个过程中便因并发症死掉。   常胜县只能采取强制种痘的手段,哪怕时苗也必须上。   可陈功实不知道这种情况,他的职责更多的是研究,而非出去给百姓种痘。   年轻医生更说不出什么道理,他懂得更少,只好说自己知道的,道:“大帅已经发话了,种痘患上天花死了,孩子东洋军府养到十六岁、老人照顾到过世,家里还有壮劳力的给一半口粮——不管失败的几率是半成、一成还是两成,不管因此而死的百人死一个还是死三个,都得种。”   “而且那些部落首领也都同意。”   医生想到自己从北洋准备远航的一年前接种人痘,当时的情形与现在几乎相同,不论军兵还是医生亦或随船的匠人,都有少数因种痘患上天花的,其中更少的人就这么死去了。   他抱怨道:“上面一句话,下面就要办,谁都没办法。”   这本是一句抱怨,可陈实功恰恰被这抱怨说服:“我们看的是自己,大帅看的是所有人,你能想到如果我们没有种痘便出海,现在是什么光景?那时北洋只死了几十个人。”   “要是这十几万人都没种,在这会死几万人。”   甲等医师摇摇头,目光逐渐变得坚定:“发军医队,进隔离区采时苗,种!” 第一百三十七章 恨意   茫茫旷野,小明梢筋角弓强弦迸发,被移民称作‘鬼面雉’的火鸡机敏转过蓝脸,似察觉杀机振翅欲飞,尚不及动,大羽长箭穿透疯长野草,准确击碎红蓝白相间的头颅,继续飞跃数步钉于树干。   箭杆巨大的力量顶在箭簇上发出裂石之音。   一声口哨自野草后传出,高大的仙人掌旁窜出黄色旋风,四爪翻飞刨起草皮扬尘,一口叼住肥硕的火鸡腿,吃力地向后拖拽着,直至听到身后传来脚步,黄犬这才撒开嘴昂起头来,绕着猎物走了两圈,顾盼自雄,末了才将尾巴卷着向上翘起,迎草动邀功去了。   丁海在把柄包裹牛皮的弓已放入后腰囊中,拨开野草迈着大步停在火鸡身前,微眯着眼看着猎物顿了顿,这才蹲下扯着火鸡脖子抬刀剁下交给黄犬,夸了一声‘好犬儿’,这才回首向后催促道:“阿洋快点。”   没过多久,肩扛火绳鸟铳的丁陆与攥长柄镗把背负角弓的王洋一同猫着腰自半人高的野草中走出,丁海已在地上拔出一地羽毛,抬头看了俩兄弟一眼,道:“快点,徐百户快过来了,我们得赶去汇合。”   较为年轻的王洋将镗把插在地上,边帮忙边笑道:“前日猎鹿一头、昨日猎土鼠三只、今日一只肥硕的鬼面雉……这飞禽走兽甚多,将来可不怕挨饿了。”   丁陆端着鸟铳立在旷野中与黄犬一同警惕着周遭可能被血腥气引来的野兽,前天猎鹿时他们误入一头美洲狮的领地,那头大家伙被他们称作大金猫。   因为鸟铳的巨大响声与硝烟,尽管过程惊心动魄,但割掉一条鹿腿他们兄弟三人仍然全身而退,只是他们不知道那头大金猫有没有跟在他们身后,这令人倍感危机。   九边的墩军未必是好战士,这不怪他们,盐碱地开不出好花,再好的战技也不能让五个墩军阻挡北虏散骑,命途长短自有天数。   但他们大多数都是好猎手,这关系到他们能不能在微薄的俸禄外得些肉食打打牙祭。   比起磨练战技,墩军所必备的两项专业技能其实是下陷坑和织网巾,好的陷坑意味着有傻鹿撞进坑里,没轮值时织出好的网巾一月能卖出二钱银子,积少成多嘛。   收拾好鬼面雉的毛,王洋将十几斤的火鸡裹上土皮包裹在花布里挑在镗把尖儿上扛着,火鸡羽则被收在腰囊里,这些长羽能贴在箭上,虽比雕翎沉些,但也不算坏,等与徐晋汇合后坐着牛车驴车的妇人们就能刮出合适的尾羽。   “这是路上粮食不够,等到了村子,打猎便要照规矩来,春夏不猎。”   比起移民中的寻常百姓,在北疆主事一座墩堡七年的丁海显然要更有见识,尽管那墩堡只有算他在内五个墩军十几口人,但他对将来的村子已经有了规划,很好地代入到村副尉的角色里。   “我跟徐百户打听,这的地没有农时,瓜、豆、玉米这些随种随收,都去种地;虽无四季亦无四时,飞禽走兽却有天时。”   依照中国古代的打猎方式,春搜、夏苗、秋狝、冬狩,意为春天要小心翼翼地搜集没怀孕的野兽猎杀,夏天田地长成但野兽还小只杀毁坏庄稼的,秋天肃杀可以适当捕猎,冬天野兽长得膘肥体壮可以进行大规模围猎。   但在墨西哥,无中原四季分明,这一套不好使了,让猎人很尴尬。   “怀孕母兽、未长成小兽都不可猎,猎山不过千亩也不算大,每月逢六进山、逢八出山,也够补贴家用了。”   丁海说这话时捏着宽大阔刃的凿头箭簇走在最前,有些心不在焉,他在心疼他的箭杆。   戚家军带到蓟镇的造箭匠用‘三不齐’手法做的,所谓三不齐,做法是削竹三四条拼合削圆,竹节不对齐,在三岔河时用发巾请来自浙东的军匠换的,搁外边一根箭杆至少三十通宝,还不是想买就能买得到。   箭杆坏了不是因为劣质,而是因箭头一样太好,一寸宽的阔刃箭头中间起脊、两翼薄如蝉翼,比什么刀都锋利,专打无甲。   好的箭簇都是锻造而成,比箭杆还贵,一两银子也就能凑出十支好箭,但好的箭簇如果用来打猎,通常人死了箭簇都不坏,箭杆就不一样了。   这些东西在这儿都买不到,百户徐晋告诉他,常胜县弓箭铺子里一两银子也差不多能买十支,可箭杆是木条削圆、箭簇是铸造磨砺,根本不耐用……但还真别说,如果按中原的物价,他就该在打猎时用铸造箭头。   因为他的箭杆比铸造箭头贵,拢共就几根,坏了很心疼。   一行三人没走多久便沿着山坡寻到徐晋所率领的大部队,马车驴车牲畜货物在官道上逶迤而行甚是缓慢。   同在千户林琥儿麾下一同行进的几支移民队伍已经往前去了,他们这拨人因为三匹马两头牛身体虚弱,赶路比别人慢得多。   马和牛都是他们过来时船上带的,马都是劣马,放过去就是京畿马肉馆儿里的食材,近些年不兴吃马肉了,才能让他们带大量下马从天津一路过来,就这路上也死了不少。   马病了还好,兴许是生怕变成马肉肠吧,到底牵着还能走路;牛累了就真不行了,这些大家伙累了是真趴窝,说什么都不走。   正因行进速度慢,百户徐晋才担心食物不够,不过走着走着就发现自己多虑了……这简直是一片天赐之土,地里能吃的东西太多,火鸡、土拨鼠、鹿,只要想打就没有打不到的。   就是炎热的天气太容易坏了。   “你们打猎的本事,咱北洋军怕是拍马也赶不上了,看样子下陷坑的手艺也不会差。”   官道上步行的徐晋见三人带着猎物回来,号令队伍停下,立在路边拿出烟斗塞上丁点儿烟草抽了两口,道:“过去了朝东边多下些陷坑,你们来之前这边打过两场大仗,北洋死了好些弟兄,实在是兵力不足,说议和就议和了。”   “二期要是能按时抵达,大帅能带着咱把西夷撵到海里,全给他们淹死!”   下级军官才不管别的道理,干死就完了。   “副尉,告诉我。”木烟斗的烟灰被磕出来,徐晋问道:“你打算怎么保护你的百姓?” 第一百三十八章 墩堡   任何事,只有直接接触问题的人才能发现问题,但直接接触的人通常没有解决问题的手段,在明朝的九边问题,就是如此。   做过七年夜不收的丁海很清楚九边墩军的问题所在,但他更清楚自己无法解决。   这事甚至与人的地位无关,眼前的百户徐晋不能解决,前面的千户林琥儿不能解决,总兵官邵廷达不能解决,北洋大帅陈沐也不能解决。   他懂得不多,但身处那个环境,总有人会善加抱怨、妥善思考,朝廷怎么不解决这个问题呢?朝廷现在解决问题的趋势是什么呢?   全天下都知道,大明在变革,这变革不单单是清丈田亩、一条鞭法、考成法、整饬吏治,如果这个变革的范围缩小的兵部,才是最有意思的缩影。   如果将军事比作大明朝的手臂,那么手指在土木堡后开始坏死,嘉靖朝便蔓延到手掌,各路名医尝试医治,结果发现病根不在手上,是血液不循环才坏死的,要追究的心脏。   可心脏不能动刀,怎么办?   所有人都在尝试,哪个好,便用哪个。   有根手指叫辽东,用复健手段,这手段叫李成梁,过程是操练家丁、厚饷厚赏。   另一根手指叫宣大,使得是死而复生的奇诡仙术,术名马芳,几乎不治而愈,有这两根手指在,没有其他手指也不影响活动。   名叫东南的右手情况就不好了,完全坏死,还有名为倭寇的并发症,只能上假肢。   装假肢的医疗小组为胡宗宪领衔,带着出色医生谭纶,装了两条名为戚继光、俞大猷的假肢。   俞大猷能保东南,戚继光被拿到左手,代替名叫蓟镇的手指,效果很好不影响活动,但蓟镇这根手指还是坏的,它能动只是因为装了戚继光这个假肢。   装假肢是权宜之计,人们还在想痊愈的办法,有稳定疗效的药很难得到,巨额医药费谁都不知道大明能否付得起,正好有个项目叫开海,业务经理名叫陈沐,研发机械手,先后打造南洋、北洋两个型号,带着友商山寨产品西洋,张牙舞爪地工作去了。   丁海在蓟镇这根坏死手指的指甲盖上待了七年。   “将爷要我保百姓,我保不了,你也见了,我只有七支箭,打起仗来恐怕这箭还没射完我就死了。”   徐晋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你是边境的夜不收,就会射箭?”   这种不满其实出于徐晋对自己的不满,军府给出的命令是他们这支部队驻扎在边境,林琥儿部驻守墨西哥城西面五百余里边境线,他的百户部要驻防五十里。   北洋下级军官,论练兵、组织战术能力都是一等一,带上他们本部旗军,临阵接战,何时发炮、何时放铳、何时上铳刺,时机把握都是极好。   可让他们驻防,在漫长边境线上保护百姓?说实话,没这本事。   要打胜仗,百户部安在村庄西边,什么时候战端开启,他集结兵力若运气好碰上二三百敌军,拿出无与伦比的勇气,说不定能把敌人击溃。   可有他集结兵力赶去敌军入侵地点的时间,当地百姓肯定跑不了。   若反过来,百户部分散到各个村落,在最前线保护百姓,则难以短时间内有效集结,一个小旗官领十名旗军加上百姓,不可能挡得住二三百敌军,更多的就更不用想了。   所以他才看重丁海这个过去的夜不收,如果他在北疆活这么久的绝活儿传授给当地百姓,能面对敌军保住性命,他的百户部就能集结。   前哨战打不起大仗,大军集结、行军速度都更缓慢,足够让百姓逃走了,怕的就是小股部队袭扰。   真等西军集结大军,他们明军的大军就也集结得差不多了。   “实不相瞒,我不光会射箭,还会给商贾织发巾、给儿子挖野菜、给指挥使养马呢。”   “我说实话将爷别生气,我不知道西夷是什么玩意儿,可九边的法子在九边行不通,在哪儿都行不通。”   丁海十分心平气和地抬手在身前抹过:“先生军府调拨军资,能否全落村里?若如九边,朝廷调派各墩军袄、弓矢、铳炮、军马到地方皆需军兵出银向关领小吏纳银,我等若不买便要遭受盘剥,那守不住。”   “嘁!你当我北洋军是什么,藏污纳垢之处?”徐晋挥手道:“此事断不会在亚洲发生,我北洋下至伍卒上至将帅,皆以军功受赏,看不上那点蝇头小利,被发现是要铳毙的。”   “那边防,是似被裁撤的墩堡,各守方圆十里,还是似如今戚氏南军那般筑堡慑周遭百里?”   百户徐晋觉得自己没看走眼,这个丁海说的有点儿意思了,他摇头道:“慑守百里是我等旗军的事,你们自然如墩军那样。不过你先给我说说,戚氏南军是如何受墩堡的?”   听见徐晋的话,丁海没皱眉头,只是微微摇头道:“墩军守不住,过去的墩军,便似如今百姓,分散各地,一座小城墩,各守方圆数里乃至十数里,一墩五军,说的墩外修壕,满打满算带上军余才十几口人,还要受关内将官指派杂活,兵器甲械少之又少,除敌军已近能点堆火外再无用处,有时火还未点起便被拔了。”   “七年前我到三岔河口那就有小半道壕,七年了,墩堡都拆了那壕沟我还是没修好,就挖出十几个陷坑。”   “戚军弃诸墩不用,另修新堡,堡垒内有墩台望楼外有高墙深壕,拒马陷坑无不具备,堡外修壕,堡垒驻百总。壕外二里半设一墩,同样修得结实,驻六军,备碗口、直口大铳五口,三眼铳一杆,弓弩六张、刀枪六具,另有火具木石。”   丁海没亲眼见过,他只是听人说起他们被裁撤后驻守蓟镇的戚氏墩军就有了这样的武备与安全性:“单是听,也不难想那是何等威力,虏骑小部哪里拔得下这六人之墩?五具大铳远近皆可打发,狭小墩台仅够十余人分层而居,连门都没有,犬儿出去都要顺斜墙爬软梯。”   “但有虏骑围我墩堡,少兵则堡垒百总发兵,大军则堡垒佛朗机齐轰,那是何光景?”   徐晋看向丁海的眼神柔和了,说到底,北洋不存在贪污,除了修筑壁垒,丁海所认为欠缺的就是火器呗?跟谁在这儿说火器呢?你知道我家大帅是干啥的不?   往后还能缺了你这点火器?   还直口、碗口?   咱北洋军都没见过那爷爷辈的型号!   “咱没戚军百总的堡垒,两个总旗,在后边给你们压阵,五十里,不用二十五个墩台,十个村子,十个墩台,三眼铳和碗口大铳咱是没有,就你们带的军械少说有一百杆鸟铳三十张弓弩。”   “你们把村子、寨子扎起来,我再去找千户要火器,小旗箭?掌心雷?虎蹲炮?”   “千户大人要是咬咬牙,二斤炮,估计也能批!”   徐晋往前凑近一步:“副尉,五十里,墩军,能守不?”   丁海被砸得有点懵,徐晋说的这些兵器他都不知道是啥,口外听都没听过,更别说见了,但听起来就很厉害,尤其盘算下来他们十个村子居然有上百杆鸟铳,他还以为就他的村子鸟铳多呢。   他觉得这些百姓里的青壮要是操练一番,敌人又不是虏骑马队,这还守什么呀,完全打出去吧! 第一百三十九章 战痘   常胜县差一点就要改名天花县了。   整个八月,常胜下了两场雨,县中除了驻营的北洋军外,所有生产全部停滞,军医院全力采取痘种时苗,大部分直接使用,小部分留存加以制作成为熟苗。   县治百姓、各路首领、县外两个大部落,需要种痘的原住民分批分片,先种的还未痊愈、后种的已经出痘、新一批种痘又开始,让整个区域淹没在天花肆虐之中。   长达一个月的时间里,担任守备的仅有八百北洋步兵,东洋军府集中全部力量为百姓治痘,军医采苗种苗、治疗病患,军兵拉开警戒严查百姓逃避接种,甚至比战争时期还要紧张。   这件事没有结束,陈沐的心一直悬着,直至九月初三。   邹元标率军医陈实功及县中吏员来报:“常胜县城百姓一万四千三百二十二,各部首领及随行一万零七十三,县南骑牛部、县北白马部合一万九千九百二十,白马部商贾押送易卖奴隶三千四百五十五人,皆已种痘。”   邹元标捧着公文,扬着脸高声诵读,面上带着的骄傲令陈沐很是熟悉,他确信在他人生的关键节点,翻涌波涛中击毙海寇曾一本时他就是一种表情。   尽管他觉得自己当时比邹元标现在帅多了,但心中的情感当是相仿。   其实他们俩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场景,模样都是一般狼狈。   邹元标过去的脸盘很有富贵相,如今才不过一月,瘦了至少十五斤,硬生生从胖脸盘子里抽出张马脸,看着倒是俊了不少,平添干练。   陈沐忙着跟杨廷相汇编数百个村庄回报的当地地形与消息,看着邹元标这幅神情,他的嘴角也缓缓勾起,紧跟着再平淡下去,只是攥着笔杆问道:“死了多少人?”   邹元标的骄傲像团火,被这句话扑得连火星都不剩,他将公文放下,垂手道:“目下,患天花而死者已有二百余……还会死更多人,大帅。”   二百多人。   室内三人都知道天花是怎么回事,更清楚种痘是怎么回事,其实他们心中对种痘失败患上天花死去的百姓数量早在先前就有预案,这个预期数字非常恐怖——三千五百。   但数字预期与真的发生在眼前的死亡带给人的感受是不同的,尤其对医生来说,常胜县军医院原本有军医百余,这次又从北洋二期中挑选二百军医作为补充,进行他们的战痘。   这三百多人,每个人都知道三千五百这个数字,这足矣动摇任何坚定的心。   让他们坚定的是另一个可能,那便是没有种痘,以常胜县的规模,至少会有两万人死在这场瘟疫中。   即便如此,邹元标依旧对此无所适从。   传出天花踪迹的前一天他还在喝喜酒,新郎着官袍戴乌纱,神采飞扬;新娘赤色凤冠霞帔,所有人都喜气洋洋。   席间新郎年少的弟弟还装着胆子跟他敬酒,他记得那孩子肤色黝黑,在锯木场工作,攒了近俩月的工钱在裁缝铺换了身靖海服,直到他哥哥结婚才拿出来穿,跟他说话紧张兮兮敬畏万分,以至涨得面色发紫。   那时知县大人还笑着说,黑到深处就是紫。   那孩子说等他结婚也要向官府借官袍,邹元标笑着应下。   哪知道才过了半个月,小伙子种痘失败,染上天花一直没好,最后一段时光痛苦万分。   他再也无法跟自己借官袍了。   邹元标这些天一直在想,新郎为什么会跑来告诉自己这个消息,只留下一句‘弟弟运气不好,不怪官府’便离开了。   可邹元标知道,就是他杀了那个孩子,如果他们只是隔离从北方带来天花的人,这孩子根本不会死。   陈沐放下攥着的笔,身子向椅背缓缓靠过去,平静目光越过张张口却没有说出什么的邹元标转向陈实功,轻声问道:“还会死千人?”   这是他们估计中最小的伤亡,最好的情况。   “此时尚未可知。”   陈实功比知县平静得多,他经历过很多比死亡还恐怖的事,用冷静的语气道:“八月上旬接种的百姓大多已痊愈,仍未痊愈的尚有八百余人;中旬接种的百姓有三千余未痊愈;下旬则正在出痘,不过以当前规模而言,在下以为八百比一千好。”   “对了。”陈实功禀报道:“大帅让军医院重点记录天花的特点及并发症,已经记录好了,详细记录四万余言;此外还有六册隔离书,大帅要做这些是为何,下一步军医营会分派至各地继续为百姓种痘?”   陈沐挑挑眉毛,缓缓点头,推动身前桌案的书册道:“我估计你也能看出来。最后这段时间抓紧制熟苗吧,有了足够的熟苗,还有大量稀释程度的实验,将来才能将死亡率降低。”   “移民已在方圆五百里之地建立近千个村庄,八月收到四百多份回报,不少地方都有土民踪迹,他们也要在将来接种疫苗。”   “这是一场战争。不要伤春悲秋,亦不要动恻隐之心,除了赢得战争再没有真正的慈悲心肠,将痘苗做的完善,拯救这片土地上的百姓远离天花肆虐。”   陈沐抬手朝陈实功拱起,道:“然后带着最好最成熟的手段回国,让天花消失!”   “我们该庆幸这是天花,我们都不怕它,但若是别的瘟疫呢?陈医师,想想这些,你是医道中人,有活人之手,想想这些,如果大明将来发生浩劫般的瘟疫呢?”   他知道会有瘟疫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来,过去是他能看见庞大帝国的问题却没有渠道解决,如今尝试从经济上、军事上打补丁,但这次发生在常胜县的天花给他提了个醒。   需要面对瘟疫的不单单只有新大陆,大明也是要面对瘟疫的。   而且是比天花更可怕的瘟疫,至少天花能接种痘苗,接种过的人就不怕了,可鼠疫呢?   常胜县完美演示一遍瘟疫流行下的城镇与郊野,生产完全停滞、货币停止流通、经济接近崩溃、治安极度混乱,全靠着上万个接种过疫苗的金刚不坏才能得以维持。   倘若没北洋军,常胜早就崩溃了。   再强的军力、再伟大的制度、再繁荣的经济,一场席卷全国的瘟疫出现全都白给。   “大明也会有瘟疫,对,大明也会有瘟疫。”   陈实功依旧神色如常,只是在他点头的过程中,陈沐从医师眼中看到分外的坚定。 第一百四十章 封锁   天花的时苗用下,半座城的百姓还在等待出痘,常胜县的生产已逐步开始恢复了。   尽管死了许多人,但明军的宣讲官也很厉害,他们下到地方,向百姓讲述种痘的好处,军兵也投身到照顾患病百姓的生活里,让情况没有进一步恶化。   而且种痘成功的百姓大多还非常感激官府,数十年来让他们担惊受怕的天花从此再也不能对他们造成任何伤害了。   在常胜县哀鸿遍野的过程里,有趣的事发生在县治之外,那些移民建立村庄后很快就发现当地有不少百姓,不过有意思的是没有发生一次冲突。   尽管言语不同,但移民的衣服就像檄文,一个旗军带几个百姓站在土民部落门口,便可稳定局势。   几乎传檄而定。   当地人早就知道明朝与西班牙的争斗,不知从哪来的明朝人在这片土地上击败庞大、强大而不可一世的西班牙人。   在各个以几个家庭组成的小部落酋长的认识中,明朝理应接管这里属于西班牙的一切。   在那些雪花般密集传回常胜县的书信中,有些村庄移民与土民互相堤防,这是很少的情况,只有几个看护的小旗官传信表达对形势的担忧。   还有些村庄移民则在土地上划出一些租给土民,就像朝廷对他们的要求一样,大家相互平等,成为村庄的一部分,这样做的移民很多。   陈沐甚至会想如果不是有旗军在,如果不是官府早先已经规定这片土地属于他们,依照大多百姓远高于世界平均值的文明程度,他们一定会清楚知道自己是客人,也知道该用怎样的做客之道。   这是很恐怖的差异,也是陈沐一直尝试说服自己直面内心的重要问题——他当不了殖民者。   这个论断很奇怪,但他确实当不了殖民者。   他带着人类世界最强大的舰队与装备精良的北洋军来到这片土地,面对连国家都没有原住民部落,甚至无法生出‘欺负’他们的想法,不论西班牙人的奴隶还是其他部落的奴隶,到他手上都无法再维持奴隶的身份。   就连让商铺定出高昂价格,都必须强迫自己才能完成。   不论做什么,都必须面对来自良心的谴责,他会自己谴责自己,他的同行者,那些下属官吏兵将,也会谴责这种做法,因为不公正。   就道德标准来说,他的部下要比他高得多。   除了受到挑衅或被动进入战争状态,其实人们对他接近恶棍的行径感到不齿。   但这只是因为他表现得像个恶棍,如果是更过分的强盗呢?   如果将能不能分清楚自己是客人来作为文明程度的话,历朝历代都是文明人多,而野蛮者少。   欧洲恰好相反。   陈沐最欣赏的是少数几个村庄的做法,他们不但与土民和睦相处,还在土民种植、制陶的基础上教授来自大明的新技术、教授汉文。   那几个村庄的移民副尉过去在国内便是有识之士,有贡生、有商贾、有乡绅子嗣,甚至还混进去一个归附蒙古小首领。   尽管他们在历史长河看来都只有不值一提的身份,实际上却都受过良好教育,生活条件与见识阅历远超常人,正是这些素质让他们做出值得陈沐赞许的决定。   这对完善赵士桢与徐渭正在编撰的《大明亚州律令》有非常大的帮助。   更有趣的事发生在东边,所属边境村庄小旗的宣讲官亲身经历了百户徐晋与副尉丁海的交谈,随后单独与丁海请教其对边境线的看法,在队伍还未抵达边境时便遣骑手传信汇报军府。   信中详细记录了在一名老墩军夜不收眼中,畅所欲言大明的九边应该有怎样的构架,这构架同样被丁海认为适用于明西墨西哥城边境。   拥有三十至五十户的村庄中间设立有水井的墩台,以供百姓临时避难,选出六名墩军轮流瞭望,配备鸟铳、长矛等兵器,储备木石等守墩器械,台上装备一门火炮。   这样就足够警戒守备了。   村庄由副尉操练出一支五十人规模的民兵,能熟练打放火炮与鸟铳即可,每个人都配备火绳鸟铳,拥有至少三匹通信的驽马、五条机警的猎犬与五匹骑行巡逻的军马。   在此基础上将墩台外修出供民兵休息的几间营房,外面修出木桩寨墙,墙外设双层壕沟备以拒马,足够控制方圆五里之地。   边境线上横向三个村子距离接近十五里,传令兵两次换马至多半个时辰就到,朝廷官军在八十一个村子中间修筑两个中型营寨,各驻五百精兵,辅以边境二十七个有墩堡的村子,则能镇守方圆四十里边境线。   陈沐看到这封出自九边老兵之口,记录于小旗宣讲官之手的书信时边看边笑。   这俩是一个真敢想,一个真敢记。   这法子整个是一套强力封锁线,要是用在九边,五千里边境线、驻扎十二万精锐、十六万两千卫所军,各备优质军械与补给,旧堡筑成向前建新堡。   没事精锐部队就组织马队越境袭扰,今天劫个商队明天抢个部落,部落规模小于千骑的首领根本打不下要塞,为防备袭击而牵扯兵力就让大部队首领无法集结兵力,集结保住一处,其他各处都要受袭。   如此想来,倒将长城南北攻守势易,说实话,陈沐觉得真这么干,不出十年边境线就推到贝加尔湖了。   不过当前的情况,明朝九边多的是能担当民兵角色的卫军,能担当精兵的部队却少之又少,漫长千里边境线能凑出五千能四出劫掠的精锐就很难得了。   更何况限制这一套稳扎稳打法子的最大难题还不是军队,硬要生凑,李成梁凑出五千、马芳凑出五千、戚继光的蓟镇更是严重超额,精兵是能凑出来的,器械人力都不是问题,朝廷大可下定决心砸银子,一年砸出去二百万两军饷、二百万两军备、二百万两粮饷杂项。   可后勤是大问题啊。   越往北越冷,准备三十万套冬衣冬被,发到边境军兵手上经过层层盘剥只剩十五万套,十五万套还有十万套还得塞银子才给你,得不到应有后勤却承担最大死伤可能的前出卫军就会出现逃卒,坚固前线会在三五年里快速腐化乃至千疮百孔。   砸下大量银子,几年后就被打回来,毫无意义。   不过这份空想在亚州倒是可以试试,这边的一切才刚起头,正是充满朝气的时候。   “这条封锁线,我可以修一修。” 第一百四十一章 庄园   渡过白马河,再向东走六日,丁海一行便不能再沿着官道行走了。   向东的路并不像人们想象中那样寂寞,队伍落后于军队,再走下去沿途便都有早先赶到的百姓伐木凿石,就地取材构筑他们起他们的新村落,也让他瞧见自己在亚州的同行。   尽管在常胜县知道自己会得到千亩土地,但包括带队的百户徐晋在内都不知道他们的地究竟在哪,让移民离目的地越是接近,心便越是紧张。   怕迷路、也怕地不好。   不过林琥儿想的还算全面,提早赶到这里的千户命他们偏离官道,引路的军兵就多了名东洋军府标下的游击军士。   “你们从哪儿来,蓟镇?我是平远人,从没去过北直,只听人说起过。”   年轻的游击旗军是游帅林满爵家乡后生子弟,面上没几根胡子显得稚嫩,健谈友好得出乎丁海预料,不等他们发问便说道:“朝廷发来很多移民啊,这边可热闹了。放心吧,你们分到的地很好,过去是西人的种植园。”   丁海与几名移民户主都不大懂,最后还是他这个副尉代替众人问道:“种植园?”   游击旗军披着脏兮兮的绿色斗篷,肩上扛着又长又重的杀将铳,脚步轻健地走在前头,笑呵呵道:“嗯,他们有时把地圈起来,有时不圈,就像你们分的那块土地,四面都是矮丘,山上立几个哨台就能把土民圈在里面跑不了。”   “最早是他们的军队去抓百姓来给这些种植园主干活,后来就用法律让周遭每个人每年给他们工作四个月,俩月前还有四百余百姓在那种种甘蔗、榨糖,红火的很——再往前走过三个村子就是,今天夜里能在那睡觉。”   游击军脸上还沾着两道泥痕,抽着鼻子道:“那边东西都是现成的,有座庄子,庄内有舍四十余间,马厩、鸟舍具备,庄子后面有花园、边上有座榨糖作坊,庄外有矮石墙,都装饰得挺美。”   听见游击军的描述,丁海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这跟他想象中的荒山野地完全不同,听上去似乎全都被西人给准备好了,比在国内买个铺子还省事儿呢。   “这么好,他们怎么不要了?”   游击军挥着手斧砍断拦路的灌木枝子,闻言手上一顿,笑道:“是想要来着,这事就说来话长了。”   “前番大帅跟西军在峡谷见仗,我们林将军抄西军后路,曾将军率我等直取墨西哥城,当地百姓响应造反,可他们杀红了眼,看谁都想杀,我们就退出来。”   “战火一起,西国百姓只顾逃难,谁还顾得住这园子,这本主是个在国中不受待见的贵族,达官贵人吧,看着三旬出头还挺年轻,兴许祖上当过大官儿?”   “西军在峡谷才打了三天便被陈帅击退,林帅怕我等撞上数千溃军,我们便散开了,我们一总旗过来当天,正赶上园主逃难,一家老小家仆婢女四十余人朝东边逃走,正逢下了几场雨,我们便住了进去。”   小游击军说起这事脸上带着可惜,实在是人家又骑马又赶车的他们这些步兵撵不上,当时还在打仗,要是将人截下来还能捞上一笔。   “后来在园子里跟西军斥候被围了半月,他们不敢攻我们不想走,一直等到议和,边境线到现在也没定下来,园子主人来过两趟,头一次带一队西军想抢回去,被打跑了。”   “第二次过来派人送信,说他得天花的妻子埋在庄子后院,六七年前的事儿了,我们就放几人进来,让他们把坟迁走,后来好像回国了吧——反正现在两国边境就是那。”   丁海回头看了妻子一眼,这才对游击军道:“这种,种植园主的故事也挺可怜,你说他现在才三十多,六七年前家中妇人才二十多岁,便患天花死了?太可惜了。”   “你可别可怜他!”   游击军放下杀将铳朝地下啐出一口,义愤填膺道:“你是不知道多腌臜,等过去你就知道了,那种植园的村子里二百多户百姓有他二十三个孩子!”   “过了状元桥,往南想找个没混血的村子都不容易。”   说实话,丁海对西国、亚洲了解都不多,只知道大明在和西国在海外断断续续打仗,也不知是为何而打;只知道出海的商贾大多都赚到钱、北直隶有了许多新奇的小玩意。   亚洲意味着神秘与财富,以至于朝廷下四省游民令,他本不在游民之中,还是带着家人过来了。   只有抵达亚洲才知道,这的很多事跟自己想象中不太一样。   使鸟就给人灭种的事,谁见过?   下船发一千亩土地送庄园,谁见过?   游击军板着手指头想着还有什么事没告诉丁海,突然像想到什么般说道:“对了,还有两个事,一个是庄子矮墙上有西军放铳打的孔、两间屋子房顶被虎蹲炮砸出窟窿,你们记得补,要不漏雨,这边有时一天能下好几场雨。”   “第二个事就是得防着敌军偷袭,我听说你们几个是九边墩军出身,应是知晓何为边境,这个地乱,仅隔一里就是西国种植园,要小心啊。”   丁海眨眨眼:“多远?”   长城外十几里都是荒无人烟的旷野,他以为所谓的边境都那样,现在你告诉我这的‘边境’就隔了一里?   游击军神情极为认真,道:“对,一里,有一座矮丘,矮丘东边就是西人的另一座种植园,里面主要种棉花,议和之前我们人少不敢往东打,他们的驻军也不敢往西来,边境就这样定下来。”   他说着微微撇嘴,摆手道:“不过咱们大帅和西国统帅阿尔瓦都没准确谈过边境线究竟在哪,我们林将军说,这世上就没有哪条边境是谈下来的,哪怕大军停战边境线上的冲突也不会少,最后终归要看手上功夫。”   “你们就在最前面,他们把炮架在山头上就能轰过来……那是什么?”   说这话时,他们已穿过两个村落之间的土地,在这个相邻较近的村庄中间,移民百姓用木柱木板盖起遮身避雨的小屋,几个青壮在村庄中间忙着挖井,一名铠甲鲜亮的骑兵牵着战马走向村中。   “兄弟给壶水喝……军府传信,大帅已发兵向前为大伙压阵!命各地百姓尽快在村中修出五里土路,供朝廷今后向各村补充农具、买卖商货。” 第一百四十二章 年景   历经半月有余的长途跋涉,丁海终于能抱臂立在山头俯瞰属于自己的土地。   整个种植园大约有近两万亩地,中间为占地近百亩的西式庄园,四面受二三十丈高的矮丘环绕,如今这处低地平原被劈开分给两个移民村落,北村东西纵横多一些,南边南北多一些,刚好将庄园包在其中。   这两个村子经过六名副尉协商,最终定名为三岔口南北村,各出千亩营造村庄,连在一起协同防御。   三岔口,是这几名墩军过去驻守的地名。   说到底,在村落的诸般事务上,南村三名副尉比北村三名副尉有更多的话语权,在这个相对危险的地域,人们都要仰仗他们这些曾经的边军。   丁海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统计人数,两村合计七十八户、二百八十六口,职业上几乎涵盖寻常市井乡野各色百姓,其中青壮过百、男子多半。   四省游民八万有余,出海讨生活极少单身女子,多为男丁携妻儿老小,还有些则是像丁海这样几户亲戚一同出海,大部分都是战斗、生产能力兼顾的优质移民,这决定了他们能很快在这片土地扎下跟脚。   而丁海所在三岔口的南北二村情况则比多半移民都要好,这座种植园拥有近五十年历史,至今已换了三代主人,尽管种植、榨糖的技术比较原始,管理也非常粗放,但土地不必开垦、屋舍不必新建就已经让他们比别人舒服多了。   豪华庄园、拎包入住,连道路都是现成的,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更别说庄园的前主人还在榨糖作坊留下四头灰毛驴。   丁海并未选择直接搬进庄园,实际上所有人都不打算住进庄园,大多数百姓决定暂时住在中间,在分配后的农田边缘盖新的院落,就像丁海,他的土地在村庄西面,接近背靠的山丘,他就打算将来在那盖宅院。   那个位置能俯瞰整个种植圆,也能瞭望东面作为明西边境的矮丘,将来在这儿修一座哨台、对面修山顶修一座,就可以全面掌握村庄的情况。   “你们不打算住进去,那这座庄子留着有什么用?”   巡行麾下十个村庄的百户徐晋绕了一圈又回到这里,周围再没有哪个村子条件比三岔口还要好的了,别人比他们早来四五天的移民还在伐木凿石,争取早些建出立足之地,他们才来就已经分配好田地准备投入生产了。   “实不相瞒,在下打算合南北二村还有当地百姓六七百人之力,将这正处谷地正中的庄子修成堡垒,它有矮墙石基,将矮墙加高、外部挖壕,就是一座大垒,我们两个村子鸟枪近二十四杆、青壮百余,遇到战事即便不得退,仰仗坚垒亦可死守几日。”   徐晋笑道:“哪能用得着死守,对面种植园没有西军,至多是些民夫,能打仗都没多少,西军目下都在北边修堡垒呢,最近的小队离这儿有五十多里路,才有三十多人。”   “不过设立坚垒是好事,如果你们有余力,我估计是有余力的,这有榨糖作坊,不过你们种出的甘蔗,周围临近几个村子的甘蔗都可以送过来做糖,若是需要帮忙就派人去北边的王村找我,周围十个村子应当还有糖匠,我给你调来。”   “那可多谢校尉了,北村就有个梁姓糖匠,若能调来制糖是再好不过。”   徐晋身为百户,前些时候被授予昭信校尉的散阶,闻言拍着胸甲笑道:“包在我身上,你们这制糖越多,给军府交上的赋税就越多,这也是我的功勋,一会我走的时候就给你们调来。”   “校尉在王村驻扎?何不到三岔口,这庄子空着一时半会我们还腾不出手设堡,不过将来总是会驻堡垒的。”   徐晋被逗笑了:“驻哪门子扎?你们十个村子各分我十一名旗军,我身边只剩一个马弁,哪还有什么驻扎。”   “王村位置在十个村子正中,你们这是右翼,我倒是想在这,可左边的村子有急情找我找不到会耽误军机。”   “对了,说到人手,你们这的土民百姓给我寻寻,生得高大健硕头脑机灵的,回头我募做家丁。”   丁海自是满口应下,心下里记住百户吩咐的事,这才带着点八卦问道:“那王村,一村人都姓王?”   “那倒不是,跟你这一样,两个村子合一起,全是年轻后生,来头了得。族里长辈五服里掰开算算,一百多户全都有在清远做旗军的亲戚,俩村一个张家堡、一个王家沟,清远那个地方,都是大帅旧部。”   这话让徐晋说得像陈沐以前是清远卫指挥使似的,就听他道:“张家堡副尉是广东的指挥佥事张永寿拐着弯的远亲;王家沟副尉的父亲过去在清远是个总旗,前些年过世了,听说在世的时候借过陈帅一杆铳,两边过来都是想走付将军的门路,在这边谋个好营生。”   丁海咽咽口水,两眼发指地顿了顿才艰难地问道:“弄到边境上来,就是好营生?”   怎么感觉他们这跑关系,还不如没跑呢?   人家平头老百姓可都在后边呆着呢,安心种地便是。   “你觉得这不好?西边都是荒地,只有靠近墨西哥城的地方才有种植园及各式作坊,原主都被以前在这驻扎的游击军挤兑走了,过来就能赚银子,西国与本地百姓三代人的经略,你们就唾手可得了,还想如何?”   徐晋既有感慨又有痛快地说道:“你以为他们找了付将军或走大帅的门路,在这就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   “出海就能发财,南洋军府让大明海商没有被劫掠的风险,但依然要冒被淹死的风险;到这来随种随收的土地唾手可得,但一样要冒战乱的风险。”   “大帅一直在给大明百姓创造好的条件,路子探出来指明了,只要跟着走就是乘风而起一场富贵,但南北二洋只有一个道理——自食其力。”   “他们找付将军找邵帅都一样,当今天下大势,但凡勤劳进取,只要顺着军府指明的方向走、活下来,求什么就得什么。”   徐晋双臂环胸,手指向丁海,神情既有骄傲也有鼓励,重重道:“这是最好的年景,别辜负!” 第一百四十三章 助教   天花给常胜县带来的影响逐渐消失,尽管种痘带来部分死亡,但活下来的人再也不必惧怕天花这种疾病,说到底,感激要比仇恨大得多。   生产逐渐恢复,汉文学堂进一步扩大,单是在常胜县学堂便已有二十三名坐馆汉文教师、二百七十名汉文登记从业者。   他们的讲课不单单在学堂,在锯木场的工地、也在茂密的丛林,在挥汗如雨的玉米田里也在炙热冲天的砖瓦窑里,这是真正的半工半读,通过四百多名部落首领的口,每个人都知道,学习汉文是改变命运的机会。   那些汉文登记从业者实际上并非汉人,他们是这片土地上最早学习汉文的人,比方说到常胜县汉文学堂深造,来自状元桥的长腿熊。   他在这里的主职业是窑匠学徒,跟着师傅学砖瓦烧制,一月工钱为万历通宝两千,比其他学徒高一千四百,折银二两。   这份收入就算在大明,都是寻常百姓里比较高的,能保衣食无忧。   这多出来的一千四百通宝分三份,六百是兼职教授砖瓦厂工人汉文的薪水,余下有四百是他能有汉文听说能力,在工作学习上更加得心应手的奖励;另外四百则是他工作熟练踏实肯干的奖金。   像长腿熊这样的土民,在常胜县有二百七十名,他们的才能与从事工作各不相同,相同的是他们不论做什么,学起来都更快,都能拿到比别人更多的奖金,自然而然,更受旁人尊敬。   让他们受尊敬的不是这些印着万历通宝的纸,而是这些纸能让他们拥有更多。   他们能出入清凉居茶馆,听那些北洋将官即兴说上一段儿书,尽管咬咬牙才能买上一壶绿茶,但长腿熊还自己试着说过一场书,他部落首领郑屠与西班牙人决战的故事,收获满堂喝彩,那种引人注目的感觉真好,就连那些休假的北洋旗军都为他鼓掌叫好。   他不但有一身靖海服,还从裁缝铺定制了一身通常在大明移民中也只有那些不需要下地干活的贵人才穿的淡蓝色长衫,虽然布料质地不好没有那些低调奢华的暗纹,但长腿熊已经很满足了。   他不是本地人,没赶上朝廷为百姓修房子的好机会,用等同一小杯茶的价格在县南赁屋一间,带着他在早前战斗中得到那匹小蒙古马住了进去。   其实他在战斗中得到的是一匹安达卢西亚马,是西班牙人的高头大马,他和两个状元桥的战士协力杀死西班牙轻骑兵得到的战利品,那两人其中一个被战马踏伤、另一人被剑砍破了棉甲,分走了轻骑兵的铠甲与长剑,他则拿走了那匹马。   因为他早就有自己的武具了,那来自于部落首领郑屠的赏赐,一套大明辽东军沉重的棉铁甲与头盔,还有一柄做工精良的明制腰刀。   他的战利品被北洋麻帅麾下名叫呼兰的骑兵队长看上,用教授马术的代价以一匹蒙古战马换走了那匹安达卢西亚马,这笔交易非常合适。   亚州,他再也找不出那样精湛的骑手来传授骑术了,何况这匹来自‘大明顺义王部落’的马是极好的军马,蹄子像铁一样坚硬,甚至不需要挂掌就能在任何地形如履平地。   在他租赁的小四合院里,另外一家人来自大明的山东,一家七口,年长的大爷年过六旬还能下地干活,农闲就在院里坐着边在树下乘凉,在长达半个月的漫长时间里长腿熊一度认为老大爷乘凉的佐食是甘蔗卷饼,并为此感到深深的疑惑。   为何来自中原的人吃甘蔗不用吐渣?   一直到他尝过以后才知道,那种白色蔬菜叫葱,经过请教,长腿熊得知了大葱卷饼最正确、正宗的吃法,听老大爷老神在在地说世上最好的大葱生在山东,那是能吃出甘甜味道的美食,但这边不行,日照太足了,有些发苦。   可长腿熊只能尝到辛辣,最初几次吃的时候辣的涕泣横流,不过才过了半个月,他已经可以和老大爷并肩坐在院子里纳凉,拿着大葱卷饼吃得不亦乐乎了。   听说大爷家长子是山东县官,二儿子是个秀才,听从兄长吩咐才到这边来投身东洋军府,他二儿子轻轻松松便拿到县衙主簿的职位,虽然俸禄不高,但待遇很好。   老大爷说县衙桌上挂着一杆做工精良的手铳名叫‘法律’,命令禁止所有官员贪污,一经发现财产充公人被铳毙,但与之相对的是军府给官吏分下田地,让他们雇人耕种,比方说县主簿就有田二百亩,准雇六人,还有夏季补助一月五百通宝。   长腿熊在常胜县的日子很安逸,出入于汉文学堂、砖瓦窑与清凉居,前些时候还有南边一个部落首领上门提亲,希望依照明朝的规矩,招他做上门女婿,但长腿熊并没有同意。   倒不是他看不起那个首领、也不是不喜欢那个女孩,他看得起本族同胞的每一个人,汉文学堂的老师就是这么教的,这和西班牙人的所作所为完全不同。   那些老师们说,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血统、自己的同胞都看不起,这世上没有任何人会尊重他。   那些老师还说了,一个人能否得到旁人尊敬,并不在于他的刻意讨好、摇尾乞怜,也不取决于长着什么颜色的鸟,而在于他是什么样的人、他本身有什么样的才华与未来,大明已经给予他们学习才华的机会与充满光明的未来,这才是他们受人尊敬的根本。   这话不是老师说的,那些老师都是来自大明本土温文尔雅的读书人,但因为这是哪位亚洲经略的原话,并命令他们告诉每个学习汉文的百姓,所以才会有这种相对粗鄙的训导。   这也是长腿熊拒绝婚约的底气,因为‘大明百姓不可妄自菲薄’,他相信自己的学习能力与才华可以在大明的亚州有所作为,他都能依靠自己的能力成为一名受人尊敬的人。   就像那些来自中原的百姓一样,在这里通过官府得到一片属于自己的土地,通过双手,应有尽有。   也许将来会轮到他去那个部落提亲,同样依照大明的传统,但不会是入赘,因为那个时候,他一定已经创造出属于自己的财富。   没过多久,他的机会就来了。   院子里的老大爷说,有许多移民村庄没有老师,官府在招募熟练汉话的土民做助教,去边远的村子协助教师开设汉文学堂,每月给通宝一千,还可分得当地二百亩闲田,让他去试试。   长腿熊在一个夜晚收拾了行囊,用七百通宝雇了名身形健壮的同族猎人穿上他的铠甲做护卫,骑上那匹蒙古战马,穿一身干练的靖海服,怀揣来自常胜县衙的调令出发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钱法   长腿熊只是常胜县的一具缩影,人们推崇勇敢、鼓励勤劳,深刻影响着生活在这的每一个人。   这种变化甚至让海瑞觉得奇怪,口中不住地逢人便夸,夸这亚州的百姓踏实肯干,这真是最好的百姓了。   甚至好得让老头儿看不懂,如果是月钱二两,让人干劲十足也就罢了。可别管这常胜的各行各业,流通的都不是银两,而且只是借通宝的名字,是钞票,是大明朝仅流通二十余年便崩溃的纸币。   陈沐刚发兵去往前线,海老爷子就要给陈沐发火了。   “陈帅在亚州所为井田是保安宁的良药,可这钱法,在下知陛下授陈帅亚州全权经略,难道不是为皇明以治万世,为何独看眼前蝇头小利?”   海瑞指明了,要说的就是钱法。   军府衙内,几名亲兵和佐官眼看海瑞进衙门便吓得战战兢兢,眼看他开口更是恨不得找个地儿藏起来不听……全天下能这么跟说陈帅的能有几个人?   这躲让大帅丢面子?回头他们要是因为听见这些、看见这些被灭口了咋办?   前几天常胜县刚把海船过来时受过贿赂的十三名旗军在海岸边排一排毙掉,吓死人了。   作为当事人的陈沐倒是乐呵呵地跟部下挥手,道:“你们先下去吧,海公请坐。”   等气呼呼的海瑞坐下,陈沐才问道:“海公觉得钱法有问题,哪里有问题?”   “我朝宝钞何以崩溃?源于无准备金银、滥发超发,这是抢劫,以纸易物。”   海瑞道:“下官初到此处,眼见军府发万历通宝,深以为喜,今日探访军库却被告知存银仅五万两有奇,如今却已发钞四千四百万,九月十月还要增发通宝向金城、麻家港、巴拿马等地,命军府印钞局增发三万五千万,这已超备金十余倍。”   “如此下去,通宝崩溃有日,到时陈帅要如何收场?”   海瑞重重吸了口气,干瘦的手伸在身前,道:“陈帅纵可将异域百姓视为猪狗,那北洋旗军、移民百姓,难道也该如此吗?”   常胜县在试着用通宝纸币代替银两,其中确实有一个原因是手上掌握的白银太少,朝廷没给他准备更多银两,以至于他很难给百姓开工资。   “海公,陈某在常胜发行通宝,用的是信用,朝廷东洋军府的信用,管控住物价,百姓愿意用通宝。”陈沐正色道:“我也没有将军兵百姓视为猪狗,这的百姓也一样,我只是鼓励军兵将手上俸禄换为通宝,这不影响他们在这的使用。”   陈沐翻手道:“北洋哪个旗军手上没十几二十两银子,揣在身上难道不累?他们需要随时能在军府将通宝换做白银。”   “现在能换。”   海瑞点头道:“现在军兵把过往俸禄换做通宝,军府有了白银,自是能换,将来呢?月月发饷,难道陈帅还要往后的船上运送军饷?一旦亚州不需要白银,朝廷自会停止白银输送。”   “到时候若通宝崩溃,军府拿什么兑通宝?拿不出白银,这些训练有素的军兵又会如何?”   这对海瑞来说就是恐怖,北洋旗军是朝廷花了大价钱大精力操练的一支精兵劲卒,他们的将官统一受过最好的军事教育,他们的旗军经过极好的纪律训练,若这支军队的军心没了,谁能制得住?   要想制住,又要花多大的代价?   “别别别,海公你想的太远了,东洋军府也是有准备金银的,不是那五万两,军府有银矿呀。”   你有什么银矿你有银矿!   海瑞道:“哪的银矿?”   “塔斯科,在东北边,那没分给百姓,过去一直驻着二十余骑,三百户旗军前天刚开过去,设了矿官,监督矿山挖银。”   说着,陈沐瞧着大拇指神色如常地补充道:“还有秘鲁的波托西,那不都是我的准备金?”   海瑞:???   你说啥呢?   “塔斯科老夫知道,那的银矿产量不高。”老头固执地摇头,道:“秘鲁,还有波托西银矿,那是西夷的,如何能当作大明的备金,更何况,你在条约上可一直没提过这银矿。”   海瑞一来就看条约了,他觉得条约还行,也只是还行,基本上瞧不见陈沐那股子狮子大张口的劲头,对西人原本土地所侵夺的也只有巴拿马和墨西哥城以西,其他的地方表现得非常克制。   看样子身居高位以后,陈沐也像个正常人了。   墨西哥城北方的土地过去西人就没怎么经营,大明取那是情理之中,不管西人的事,至于这边,双方发生战争,他们输了,没拿走全境就已经是给了七分面子。   “喔,原来海公以为波托西银矿是西班牙人的。”   多新鲜呀?   陈沐笑眯眯地拱拱手,大言不惭道:“实不相瞒,西班牙人也是我的准备金。”   坐在陈沐对面的海瑞听闻此言几乎拂袖而去,任何一个正常人都很难忍受陈沐的疯言疯语,把西班牙人当作准备金?   不过恼怒只是一瞬,看着陈沐笑容逐渐隐去后的认真神情,海瑞想到什么,耐着性子问道:“兴许是老夫老了,还请陈帅详细说说?”   “我为海公理一理思路。众所周知,这世上贵重而大量的东西,有金、有银、有铜,亚洲最多最重者,在银,这也是东洋军府出海的主要目的之一。”   “战胜之后,陈某同西人在条约谈判中已经知道,西人最重视者,为金银矿,为了这些东西,他们会铆足全力将战争继续下去,或许最后他们依然会失败,但会拖住我军数年,这数年花费之大、消耗之多,精兵强将或死于战祸。”   陈沐两手一摊,道:“寻常百姓生活亦不得安宁。”   “当然,最重要的是,在这八万百姓来之前,陈某并无打胜战争的底气,同时即便胜利,也会被拖入另一场战争之中,欧罗巴诸国对亚州虎视眈眈,我们迟早与其等兵戎相见。”   “没了西人,也许明年也许后年,不但要面对西人,还会与旁人相攻,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握手言和?”   海瑞听得有些不耐烦了,道理谁都懂,他也觉得陈沐没拿下银山是对的:“可这准备金呢?”   陈沐眯眼笑了:“明西之间,所有交易要用通宝,我买他的,必须用西班牙银元,他买我的,用白银换通宝再交易,我们会在边境开换银市场,让他们拿着大量通宝才能贸易。”   海瑞被绕蒙了,既然明朝也要用西班牙银元来买西国货物,那还谈什么所有交易用通宝呢?直接用银交易不就行了?   陈沐看出老爷子的疑惑,笑道:“首先,大明卖的东西是加工品,我们卖丝绸、花布、鸟铳、火炮、大铸造器物,也会卖糖、烟卷、茶叶与瓷器,但我们不需要从西国买加工品,只买原料就够了,交易中我们得到的白银多,他们得到的银元少。”   “其次……您听说了么,条约上可是写着呢,波托西银矿出产白银,有一半要由我们来铸银币。”   “万历通宝会向西扩张的,通过土民百姓之手,成为包括共治之地,也就是整个亚州的货币,将来还会去艾兰国,去西班牙,他们都会使用我们的货币。”   陈沐一直认为自己没说错,波托西银矿和西班牙人,就是他的准备金。   陈沐慎重道:“唯一的问题,就是防范假币!” 第一百四十五章 防伪   防伪并不是个需要东洋军府现在担心的事。   因为全天下,想在纸币上造大明的假,只有大明的人才有这种能力,但这里的通宝名字叫‘大明亚州万历通宝’,陈沐打算后续在麻家港和巴拿马建两座兑银仓储站。   从中原过来,金银铜等贵金属在那换成纸币。   从亚州离开,纸币在那换成金银铜等贵金属。   这也是明朝一部分人反对海洋贸易的原因——海货比本土有更大的利润,奇货可居,海贸繁荣,会加大贵重金属流失。   除非是像陈沐这种,直接掌握吕宋金铜矿的手段,贸易中以兵器甲胄、甚至派遣教官、驻军确保安全等方式来代替等价物,以此换取货物。   “实不相瞒,常胜县的万历通宝,几无防伪。”陈沐带着苦笑对海瑞解释道:“陈某没想到朝廷会发十万之巨的移民,只当是北洋二期军兵,因此一时半会也没加防伪。”   他这儿一切草创要人没人要物没物,拿什么去搞防伪?   海瑞带着带责怪意思地接连摇头,道:“这通宝纵是不流通中原,可无防伪,难道靖海伯就不怕当地土民与西夷仿造么?”   说实话,陈沐还真不怕。   陈沐在桌上翻翻找找,最终找出四张模样不同的纸拍在桌面,指着前两张道:“这是西夷与英格兰海夷的纸,他们只会造这种麻纸,用破麻布制成,很厚实经久耐用,但工艺粗糙,十张里有十张都带未能打散的绳头,都是麻纸,不过英格兰在麻纸上的工艺比西人好上一星半点儿。”   说着他又指向第三张厚纸板,道:“这是亚洲南方玛雅人的纸,他们应该是用当地无花果的嫩皮打碎成浆,压平晒干成为纸板,纸板上用石灰腻平,就能写书作画,比西人纸还要厚实,这些纸合在一起就是玛雅人的书。”   陈沐说着拿起像薄木板般的玛雅纸板道:“这些书现在很难得了,我世宗皇帝嘉靖四十一年,西人随军教士迪那戈·德·兰达下令将玛雅人所有书籍付之一炬、所有祭司绑在火刑柱上烧死,他们带来的天花紧随其后杀死多半玛雅人,现在已经没有会做这种纸的玛雅人了。”   海瑞皱起眉头,他觉得陈沐这句话不够严谨,问道:“那靖海伯是如何知晓这种纸板做法,难道不是阁下口中所谓‘玛雅’的百姓所授?”   陈沐笑着摇头,道:“邓帅自巴拿马取得几张,送至常胜,我们的军匠随之逆推实验,做出一模一样的纸板。”   “我们仿造他们的两种纸易如反掌,不论麻纸还是皮纸,我们都会而且做得比他们精致百倍千倍,他们都做不出我们的纸。”   陈沐说着,将手拍向桌上最后放的那张纸,道:“纸是顺天军匠所制,用的是宣德笺瓷青纸的工艺,但有萤石粉线,瓷青色很快就会渐淡,但永葆色泽,暗处有星点发微亮。”   陈沐做的通宝比过去的宝钞小的多,他听说大明宝钞极大,但他不想做那么大,虽然做大了有更好的防伪能力,毕竟学造纸容易,但要想要把纸做大就难得多。   不过那是用来防大明近邻的,在这片土地甚至欧洲国家,不存在这个问题——他们连像样的纸都造不出,谈何做大?   海瑞对陈沐做出有纰漏的通宝已经没什么气了,反正他都说了,西班牙人就是大明通宝的准备金,而且确实还挺有道理的。   大家分工很明确,西班牙管理矿山,银子送到朝廷铸币,拿给西班牙人买通宝,再用通宝换铳炮,以支持西班牙人在本土的战争。   其实海瑞觉得西班牙人不亏,这么一份天降的白给之地,一半的维护费不用出,虽然失去了大量种植园,但能给西国本土源源不断地送去军械与货物,怎么看都赚大了。   老爷子拿着东洋军府匠人做出的青瓷纸道:“若是如此倒也可以,再加上雕印,加刻警文;制定律法,盗印者处死罚没家产,举报者给其家产半数。”   海瑞成长的年代还依稀能见到早就失去流通价值的宝钞,陈沐这一代人真是连见都没见过了,甚至上面有什么防伪他都不知道,听到海瑞的说法立即给他提了醒,点头应道:“这个好啊,现在每张通宝都有东洋军府的章,还要印什么?”   “不是印什么,是如何印。”海瑞道:“寻常是朱砂印,宝钞并非如此,陈帅可差人乘船回户部问询,到时再将首批通宝收回换发即可。”   只要知道陈沐不是有意坑害百姓,海瑞就缓和多了,虽然常胜县的宝钞发行在他看来依旧准备不够充分,日后整理起来会遇到不少麻烦,但这都在情理之中,他也不愿苛责什么。   陈沐本身就不是户部的人,也‘没啥文化’,在这打了胜仗开疆辟土,还收获人心令县中井井有条,单单一人踏平二洋,还有什么可奢求的。   世间哪儿有完人?   虽然海瑞到这来类似被贬,但海老爷子自己绝不会这样认为,他认为自己过来是给陈沐查漏补缺的,要是铸行官府货币这事只有陈沐这亚洲经略才有实权,他自己就派人回国问户部了。   陈沐同样觉得这事能等一等,他眼下最重要的事主要还是与西班牙人的合约,真正解除战争状态,才能让亚州进入放心发展的时候,毕竟就他所处的位置,最重要的不是和西班牙或欧洲人争霸天下。   而是为大明本土输送足够多的利益,他说道:“这个不急,上千条船的运力,各地方物、物产向皇帝进献、国内运送量之巨,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装货,可惜就是在这边没怎么找到大型铁矿。”   陈沐的人确实没怎么在这儿挖到铁矿,在状元桥有一个,不过产量很低,基本上在明人现今的活动范围内没有发现可供挖掘的浅层大型铁矿。   倒是铜矿很多,普遍到明军登陆的麻家港、金城、界、常胜四县皆有铜矿开凿,尤其在金城。   大家挖个金矿,挖着挖着便挖到了铜矿,旁边一凿,哟!铜矿还不少!   陈沐满怀期待的目光对海瑞问道:“海公离开国中时,南北直隶与广东福建的工业,发展如何?” 第一百四十六章 代铸   陈沐找海瑞问这个问题算是找错人了,海瑞只关心百姓吃的好不好、穿的暖不暖,人的精力是有限的,那些已经衣食无忧的人们,海瑞选择性地并不关注。   不过即便如此,陈沐还是问到了一丁点儿消息。   比方说,南北几个省棉布价平均低了一成半,这个平均是很粗犷的估计,毕竟海瑞也不是吏部尚书王国光,没那精力与职责去编撰《万历会计录》。   海瑞的比较方法是广东棉布价比较往年贱了两成、北直贱了半成,然后就这么得出来了,跟玩一样。   但很有参考意义,在陈沐看来,这是生产力进步与商业竞争的结果,同时怀疑殷正茂的工作做得不好,就这样让市场饱和了?   市场不饱和广东棉布怎么会内销,又如何会使布价降低这么多?   非常不合常理。   其实大明的海外市场远未饱和,棉布远销南洋、印度、日本,但布价变低也非常符合常理,因为有官员。   病榻上的南洋大臣高拱认为要填补海外市场的空缺必须依靠各省生产,而非仅依靠广东一地,如果各省纺织厂不增加,单靠广东诸卫七个军余纺织厂与乡野几十个小纺织厂根本连殷正茂每年运回的棉花的织不完。   不在那一点儿半点。   所以他在万历五年联合地方各级官府及各指挥使司颁布了涵盖各行各业的命令,命商贾与军余厂的生产物资在海贸时必须留至少两成在国内销售,并定价最高为各类货物的原市价九成。   北直隶的棉布价才是正常的,因为那边出产的棉布一般都售于国内,生产力使产量增加,朝鲜、日本产麻布质量不算差在相对经济水平上更容易被本国百姓接受,因此一般棉布是面向口外关外,走陆路的渠道,所以物价低。   “廷达,你该启程了。”   九月十四日,陈沐召邵廷达与闲居已久的沈思孝前来,拿着一册双语书写的羊皮卷递给他,道:“阿瓦尔公爵已签署关于南亚西海岸土地为大明所有的条约,你可以去接收土地了。”   陈沐手上拿着的条约像明西南京一样有四份,分别为万历皇帝、菲利普国王、陈沐、阿尔瓦所有,当下只是一份草稿,上面有陈沐与阿尔瓦的签名、印章、指纹,同样在明西两国也有两个不同的名字。   在大明这边叫《明西亚洲贸易条约》、在西班牙叫做《关于大明代行铸币法案》,不论它叫什么,里面的内容都是一样的。   陈沐将条约递给邵廷达,抬手两名亲兵一人拉下舆图、一人递上竹杖,他拿着在地图上比划道:“先去西班牙秘鲁总督区的利马,阿尔瓦已经派人去传递这个消息了,后面的事要两国共同丈量。”   “据说利马城南有一座望楼,从望楼脚下向南沿海岸丈量一千六百六十六里,在那扎下界碑。界碑向东一千里、向南近六千四百里,都是大明的。”   “沿途有几座西人建立的城市,阿里卡、圣地亚哥、康塞普西翁、阿劳科、瓦尔迪维亚,他们会等待你们依次交接。”   陈沐说着目光转向沈思孝,道:“沈纯父,你也看见常胜县是如何治理的了,那边治政使命繁重,百姓众多,尤其言语不通多荒地沙漠,土域又甚为辽阔,你要拿出你身为进士的本事啊。”   其实陈沐说荒地、沙漠,不单单沈思孝,谁都没这个概念。   纵千里横六千余里的土地什么概念?   从濠镜开船到天津也就这个距离了。   荒漠再多,沈思孝心里也没底,他是真没底,对陈沐问道:“大帅能否改任海公,思孝去打个下手就知足了,这数千里之土……在下实在担忧耽误朝廷大事。”   陈沐看沈思孝一上来就打了退堂鼓便笑道:“若能派海公去,又何必叫你去打下手?你的职责不单单治理,还有其他要事。”   “首先,尽管阿尔瓦已经下令当地西人退走,但沿海诸多种植园主未必愿意退走,如果他们想留下,就由邵总兵一个接一个地撵走,切记要全面出击、各个击破、诛杀恶首放走旁人,别给他们联合起来的机会。”   这下轮到邵廷达面上犯难了,他说道:“军府前番刚派遣四千旗军去往边境,如今还能拨给属下多少人?”   邵廷达觉得这事需要很多兵力,面对长达六千六百里的海岸线,就算填上整个东洋军府的旗军都不够,他心里和沈思孝一样直打鼓。   这同样也是陈沐眼前比较棘手的问题,他束手无策地苦笑,道:“我只能给你一千北洋步兵与各类军匠四百,不过不必着急,后续会从金城调拨五百女真兵与两千倭兵助你弹压各地,倭兵可能去的晚一点,要等他们学会说话。”   “除阿里卡外,余下几城皆为大城,附近西人较多,在合约中他们会分批离开,需要很长时间,你们当下是先交接阿里卡,然后丈量土地即可,一年之内,会有西人为大明继续治理其他地方。”   听到只有一个地方,文武二人都长长地出了口气,若一上来就六千六百里海岸线能吓死人,人手不够拿头治理?   陈沐看俩人如释重负的模样笑了起来,道:“不逗你们了,治理诸地只是长远目标,一时半会主要是在阿里卡驻守,修起炮庙、县衙、铸炮厂,那里向东有直通波托西的官道,驻军押运白银,以及从秘鲁购入铁矿,给西国铸币罢了。”   “不过这也就是个苦力气活,一年帮他们铸二百万两白银,能把咱们在亚州的军饷赚回来,再多也没有。”   “倒是当地有不少铜矿,还有些小的银矿铅矿,你们要尽快开挖,遇到不愿意放手的西国矿主,就把他们尽数赶走,最重要的还不是这些。”   “有一大任关系到国运,你们务必将此事做好。”陈沐神秘兮兮地凑近二人,小声道:“等安稳地方,你们要借丈量之利,将火药匠编出几十个小队,由军兵护送,从各个方向深入大漠,去找硝石。” 第一百四十七章 量具   西班牙人并不知道在这片新大陆上,他们曾经拱手相让以至于擦肩而过的,究竟意味着什么。   但阿尔瓦认为自己失策了,在官道蜿蜒的山间修筑七座堡垒是很傻的念头。   “八万五千人,他们哪来那么多闲人?我甚至想为大明皇帝这种神奇的旨意鼓掌了!”   最近几天,阿尔瓦公爵命人在墨西哥城疯狂地查阅资料,他想弄明白在新大陆究竟有多少西班牙人,但这项工作注定无功而返,墨西哥城存放书籍的教堂在先前的土人起兵中首当其冲,大量典籍被焚烧摧毁,根本没留下什么有用的东西。   倒是随军大主教从侧面为他提供了一个答案,在去年,能够按时为教廷缴纳十一税的西班牙信徒为二十一万余人,这其中包括一部分数量庞大的混血儿。   这个数字也是粗略估计的,并非每个混血儿都有向教会缴纳十一税的意愿,也并非每个有意愿的人都能向教会缴纳十一税,因为有些人根本没有财产也没有作为人的权利。   这也是包括阿科斯塔在内的修士们希望西班牙能给予印第安人足够权利的出发点之一。   但不论如何,从西班牙登陆新大陆至今已经有七十年了,七十年的时间里,他们在这片土地上只有二十余万人,散布于新西班牙、秘鲁与加勒比海上的西印度群岛,葡萄牙人在土地广袤的巴西更是只有两万人左右。   而与明朝人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他们损失了接近一万名新大陆的西班牙人,占据总数的二十三分之一。   “这不是自发的,是名叫万历的皇帝亲自下令,让各地百姓乘船到这里来,他们从各地迁徙向名叫天津的港口,称作由大明天子集结的一千余艘商船,辗转来到新大陆。”   阿尔瓦公爵对面是从常胜县返回墨西哥城受命为陈沐催促粮食贸易的修士阿科斯塔,陈述着大批明朝移民的来龙去脉:“在常胜,由他们的官吏分配土地,按照家庭分配土地,把六万多名百姓安排得清清楚楚。”   老公爵阿尔瓦用手臂撑着额头,低头拧着眉心闭目思考,好半天才说到:“他们还有专门管这事的官员?”   “公爵,他们的官员管理所有的事,被称作父母,事实上他们管得比父母还多,常胜的邹县令是个年轻人,管辖着这片土地上所有人的一切,他们的衣与食,他们的生与死。”   这对阿尔瓦公爵是一种冲击。   西班牙到这里的人,除了军队与大贵族,那些征服者从来不受国王控制。   最早的冒险家是由富有的大贵族资助,往后是商人与流浪者自发追随财富,当他们取得成绩,国王封给他们总督区让他们施行自治。   经历漫长岁月,这一切才走上正规,最早的探险家们得到十年二十年的富贵与横征暴敛,国王真正把这里当做自己的财富来源,命令真正拥有总督才华的人到这儿来为宫廷开发、征税。   但每个到这儿来的人都是自愿,完全不受控制。   就像明朝的程大位、王朝佐一样。   但菲利普从来没有颁布过哪个法令,规定什么样的人要到新大陆来。   阿尔瓦说道:“这是我们的国王可以学习的做法,那个陈沐,他要与我们签订的协议非常刁钻,国王看见就会非常喜欢,但这会给西班牙带来更深的苦难。”   老公爵阿尔瓦可以轻易地将智利大片土地拱手相让,也可以将墨西哥城以西的土地交给明军,但他却迟迟不愿将整份协议转呈马德里。   事实上他到现在还没有做好准备将所有协议交到船上去。   阿科斯塔深以为然,甚至比老公爵还要清楚,他说道:“他在分化教会、宫廷与贵族之间的关系,他的合约对国王陛下是完全有利的,更多武器、更多财富,甚至目的也很清楚,就是支持国王向其他国家用兵。”   “可除了国王陛下,没人会对此感到满意。”   冒险家、贵族、商人、教会在新大陆的利益像被斧头劈下一般,真正在矿山指挥印第安人卖命挖矿、在新大陆辛勤看护种植园的恰恰是这些人,可陈沐没给他们留下太多生存空间。   似乎也只有这样,才能让陈沐从得到的利益当中摘下一块送给菲利普,造成双方皆大欢喜的局面。   可没人会因此欣喜,可以预见的是,当新大陆失去土地的贵族与冒险者回到西班牙,就连菲利普也会笑不出来,这种巨大的力量是不会怪罪陈沐的,他们只会将这一切归罪于签署条约的菲利普。   但阿尔瓦很清楚谁都没办法改变这个局面,尤其是头顶还悬着一柄利剑的时候,他问道:“陈沐的信上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没有看明白,我已经交给他们在边境上的各个村庄超过六十吨粮食。”   “那些挑嘴的明朝人连玉米都不要,还让我们给他们磨成面,说是他们连石磨都没有,这还不够,现在还让你回来催促。”   说实话,阿尔瓦公爵从出生到现在压根就没受过这种气,伸展了手臂向前做出下切的动作:“他到底想要多少粮食?”   阿科斯塔没有说话,只是从怀中掏出来自常胜知县邹元标的书信递上,道:“他们希望我们能通过贸易向他们输送玉米土豆磨成的面粉以及大米,这些粮食可以用来换丝绸与瓷器。”   听到能贸易丝绸与瓷器,阿尔瓦公爵的神情稍稍缓和,先前他运送六十吨玉米粉去那些村子,几乎是白送,他的人没在任何村子收上来一分白银,说好的给钱呢?   不过当他扫了一眼书信后,便又皱眉道:“我就说那些明朝人挑嘴!”   信上说他们需要一年贸易至少一千吨面粉和大米,这个只要价钱合适,这种规模对墨西哥城来说不是问题,问题在于额外的要求。   玉米面和土豆面要细磨,装在细密白色棉布袋子里,袋子要用棉绳扎紧,每袋要重七十七明斤,每袋可以在明西边境紧挨官道的王家堡换得二百通宝。   用换来的通宝,可以去官道另一边的张家沟购买瓷器、丝绸。   “讲究还不少!谁知道信上说的明斤是多少!”   听到阿尔瓦公爵的抱怨,阿科斯塔修士面色讪讪,小声道:“他们让我过来时,专门带了明朝的量具……” 第一百四十八章 辟邪   远在马德里的菲利普国王绝对想象不到他心心念念的明西贸易会以这样的形式在新大陆的明西边境展开。   他的国民居然在新大陆卖粮食,整个欧洲最富有的国家,西班牙人居然在新大陆卖粮食,而且还是由实权公爵阿尔瓦领衔。   这实在太让人难为情了。   但这确实,能为他们带来利益。   最先上杆子卖粮食的不是阿尔瓦,而是消息一经传出便闻风而动的边境西国种植园主。   新大陆这片土地时时刻刻因政策而产生日新月异的变化。   在边境的西面,随东洋军府的命令下达,各个村庄收拢当地散居的土民,并形成一套以村尉为中心的自治制度,作为明朝本土制度的延续。   除了边境上二百四十个村庄的村尉为小旗官兼任外,内陆村庄的村尉皆为一名旗军兼任,每个村落执行来自军府的命令,相对本土村落他们的自治权更低,但同样拥有以宗族形式约定成俗的习惯来作为最基层的单位。   由于每个村庄的自然资源、人口资源皆不相同,这便要求北洋军官在治下辖区进行资源调配,原住民百姓较多的村庄要向缺少本土部落的村庄倾斜人力资源,同样调配统筹的还有矿产资源与粮食资源。   伴着快马在官道上奔走,依照东洋军府的命令,一个个村庄先后设立名为四里道的驿站,使用人力在村庄边缘修出长达四里的土路,并在每个村庄设立能力高低不同的汉文学堂、医馆,并制定出移民所需肩负的义务。   赋税与徭役。   比方说赶驴车与推货车,每个村落赶车四里,交接到下个村落,这个徭役最开始只在官道两旁的两个村子施行,后来在各地道路初成后,所有村子都要施行这一徭役,指派二十人来承担这一使命,作为回报,在他们执行徭役工作时村庄的其他人要为他们耕地。   有些村庄最先使用雇佣徭役的制度,用定量的佣金或粮食来雇佣不会种地的移民或流浪的原住民做这件事,佣金或粮食由整个村落平摊。   还有些村庄因为地处高坡不易行走,便向军府请示改道,一个或多个村庄向能为他们运输的一个或多个村庄提供佣金。   好走的道路就这样被自然筛选出来,最后成为四条由墨西哥西海岸向东部边境输送的四条主要道路。   这能减轻军府向边境输送货物的压力,当然也并非所有货物都需要力役输送,一些靠近县治的商贾会选择在县治雇佣力夫购置驴车自行输送。   在陈沐的授意下,东洋军府在常胜县开设了第一家缝纫厂,雇佣六十余名女工,从事织布工作,主要是将随船运来的棉布织造一定规格的棉布袋,做工精致的棉布口袋上有一根棉绳能用来扎紧,做好的布袋上用墨印上‘粮袋半石’的字样。   这些土民女工都有过去为西班牙人缝制棉甲的经验,如今用棉布缝制棉袋易如反掌。   白色棉布是国内现成做好的,需要的只是切割与缝纫而已,一天能产出二三百个袋子,最熟练的女工甚至一天能做七个,又快又好。   然后成捆的白色棉布袋由东洋军府商务局的吏员运到边境线上——卖给西班牙人。   这很有趣,整个新大陆再没有人像边境线东边的种植园主们那样内心蒙受巨大压力了,他们可不认为对面那些百姓模样的明朝人是百姓。   他们捕猎的箭甚至时不时会飞到他们的种植园里,一个人大剌剌端着弓便跑进种植园,带着无所畏惧的友好笑容寻觅他们的羽箭。   在奴隶面前作威作福的种植园主只能发动奴工大肆搜寻,再将羽箭拱手奉还……并不是每个西班牙人都这么好说话,但边境真的不安全。   每个种植园主都能发誓他们不是怕了那些立在山头或是平地上的明朝移民望楼,更不是怕了望楼上扛着火枪或动不动就搬动那种能抛射上百颗飞石打进他种植园里虎蹲炮包着头巾的移民。   他们怕的远比这恐怖的多。   在属于新西班牙边境的都市传说中,最引人注目的无过于一名不可一世的男爵头天挥舞着鞭子吓退到他的种植园里寻找跑丢了火鸡的明朝移民,后来还在宴会上得意洋洋地宣讲他这份伟大功业。   如果不是参加宴会的贵族们发现他的种植园多了十几名装备精良的雇佣军,人们真的会以为他不害怕。   一礼拜就平静地过去,就在边境线上刚刚传开这件事,让所有人都以为明朝人也不都像陈沐那么可怕时,一个夜里有人潜入戒备森严的村庄。   那个夜晚男爵和他的家人以及重金雇来的雇佣军不知为何睡得比往常都要沉,睡醒时所有人头疼欲裂没听见任何动静。   潜入者没有杀死任何人,但他的种植园里七百二十名奴工全部消失了,一同消失的还有十四名雇佣军的武器盔甲、仓库的粮食、种植园里的所有牲畜包括六十多只火鸡、九匹马、十二头驴子,男爵与男爵夫人价值两千七百枚银币的财产首饰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   本该睡在床上的男爵夫人在空荡荡的马厩中醒来,男爵本人倒是还睡在床上,可他的枕边多了一只被剁掉脑袋的火鸡,还有墙壁上挂着在三百年前战争中取得爵位的祖先画像被人涂满鸡屎。   据说醒来时本就有很多下半身疾病的男爵被吓得尿了一床,而他旁边的种植园主则在同一个早上发现自己的种植园中多了二十七名患有西班牙病无所事事的女奴工。   据说潜入庄园的人是一些披着绿色斗篷的人,他们呼啸而来呼啸而走,带走一切,在远离庄园的地方询问谁与种植园主有染,然后将她们送到离另一个种植园不远的地方留下食物,其他人便不知所踪。   再没有人比边境线上的种植园主还感到恐惧了,这种恐惧令他们人人自危,几乎所有种植园主都听说他们附近的密林里有过那些绿斗篷的活动踪迹。   这个时候他们听说,明西边境开放粮食与绸缎瓷器买卖,还卖白布袋?   他们只有一个回答。   粮食?卖!白布袋?买!   买了用不着怎么办?放着。   挂种植园门口辟邪! 第一百四十九章 瓷盒   当阿尔瓦派遣至各个种植园的使者到边境线上与园主商量向明朝买卖粮食时,这些新贵族早就把能卖的粮食都卖掉了。   明西边境东侧上百个挂着白布袋的种植园成了这里最亮丽的风景线。   袋子上还印着大字:面粉半石。   人们说这是边境友好的象征,一名修士在他的自传中记录下这种昭示着明西边境贸易繁荣的景象。   如果不深刻探究繁荣的背后,边境贸易确实非常繁荣,种植园主与商人热衷于将货物换成万历亚州通宝,再去官道的另一边购置绸缎与瓷器。   张家沟的货不多,据说更多货物还在运送的路上,但瓷器与丝绸的价格相对便宜,尽管这确实比在澳门或早年的菲律宾要贵一些,可相对靠岸塞维利亚或尼德兰的收购价,即使加上海途运费依旧有利可图。   他们赶着几架马车的粮食,在王家堡换几千通宝,或干脆用白银买通宝,因为银币的铸造工艺不好,一枚一两重的银币能换八百通宝。   然后在对面的王家沟,四千通宝能买一匹做工精良的各色丝绸,若出五千通宝,则能买到一匹带有暗棱纹、暗竖纹的各色丝绸,至于暗云纹、暗如意纹的丝绸则做工更加精良,要七千至八千不等。   当然,最贵的不是这些在大明卖的好的,而是黑色丝绸或杂色亮纹的丝绸,在大明这样的纹路基本上没人穿,像土包子一样,但这边的人喜欢,甚至西班牙的贵族与商人还给边境那边下订单呢。   当然,他们还想要大红色的绸缎,但商人不卖,一万一匹都不卖。   大红、鸦青、明黄都不卖,用商人的话说:“您不配穿!”   至于想买瓷器的西商,可是干着急了很久,他们在王家堡、张家沟东面的几个西人种植园借宿,每天都派人到边境线上盯着,一直等着明朝这边上货,这边却一直说瓷器在路上、瓷器在路上、瓷器在路上……   瓷器真的在路上。   在大明,瓷器是一种日用中的奢侈品,分粗瓷分细瓷、粗瓷细瓷又分上中下三等,但即使是上等细瓷,价格也没有很贵。   若无历史意义或精雕细琢,上等细瓷碗盘杯瓶的价格是一只三至五钱银子,下等细瓷则更为便宜,三至五分银可买十只。   所以在早年海外的南洋,诸如婆罗洲等地,即使有海贸的溢价,寻常百姓家中仍可添置一只作为家宝。   但在亚州的明西贸易,作为流入欧洲的瓷器,陈沐并不打算将它们以如此‘贱价’出售。   北洋二期随船运输的辎重,那些青瓷盘白瓷碗用稻草绳捆束避震塞进船舱,比输送的百姓人口多得多,十五万余只瓷器单是放下船便是一趟大工程。   十五万余只是去掉跌砰破碎后的数量,几乎每一组瓷器都有航运途中因外力破损的情况,在常胜县力夫受命装卸下船的过程中又有些许损坏、分装上又出了些纰漏,致使损失超过两成。   但瓷器如果跟着绸缎一同运来,也早该到了,但它们没有,这些成批的瓷器在亚洲经略的命令下重新缓缓分装,锯木场全力制作精美漆盒,依照瓷器的花纹、烧纹分装成套,放入严丝合缝的漆盒中。   漆木盒的造价,甚至超过了一套瓷器。   每套漆盒上或以泥金画漆的工艺画上与内盛瓷器相同的装饰画,合以铜锁插扣,内盛数只碗碟、木筷、摆盘、瓷瓶,合装为套,定下上中下三等。   完成这些工序,才由旗军看护押送,输往边境。   下等漆盒瓷器五万至十万通宝、中等漆盒瓷器十万至十五万通宝、上等漆盒瓷器十五至三十万通宝。   并且在每套上等漆盒掀开的上盖内侧,都有陈沐亲笔留名手书赠言。   自打赵士桢入幕府,这几年下来赛驴公在书法之道的造诣并无丝毫进步,不过他已经彻底放飞自我了,认识到自己不必依靠外物抬高身价之后他过得很轻松,为四千七百余套上等漆盒写赠言是笔走游龙得心应手。   虽然常胜县的邹元标、赵士桢、徐渭等人觉得陈沐在漆盒上搞题跋确实是不错的想法,但大家发现陈沐题字的出发点好像和别人不大一样。   别人题字关键在字,留名只是其中之一,而他们的陈大帅呢?关键在名,提什么字倒并不重要,甚至连咏鹅。   一套漆盒瓷,他能把自己的名字分成七八个地方去写,比方说木盒上留靖海二字,盘底盖自家私印、碗底留日期、杯把手写北洋重臣、瓶身更是要写上大明帝国北洋重臣亚洲经略靖海伯陈沐。   说实话,就陈沐这显摆劲儿,赵士桢打算从自己俸禄里扣下一部分买一套送阿尔瓦公爵,往家里一摆吃饭睡觉哪儿哪儿都是陈沐——多闹心?   当然,所有瓷器也不都卖这么高价,实在凑不成套的散件也有很多,那些相对便宜些,不过即便便宜,这些瓷器成车拉到边境,边境那一边的商贾也没谁能成车运走的。   对了,阿尔瓦能。   因为陈沐还是给西军早先送去的六十吨粮食付钱了,他还没小家子气这点粮食钱都不给人家,实在是开始边境线上没这么多钱,钱都得从常胜县印。   当然,阿尔瓦公爵收钱收得高兴不高兴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二十七万八千四百通宝,合二百七十八张一千通宝面额的纸币与四张四一百面额的通宝。   陈沐给的粮食收购价本来就低,除了边境线上被‘绿斗篷’吓得火急火燎要交保护费的种植园主们之外,其他种植园主越靠近东海岸越不乐意卖粮食,得买棉布袋子不说,他们把粮食运过去也是有路耗的。   更别说运的都是好米好面,这边的米本身就都是从西班牙南方瓦伦西亚附近的贵族过来时种下的,产量本来就不高,就是贵族与雇佣兵吃用,如今还要在新西班牙总督府的命令下输送一部分去边境线上。   押运的奴工都没吃过的东西,路途上很容易出意外,比方说押运的奴工趁看守睡觉的功夫偷偷扛起一袋西班牙米跑了——这还是好的,在靠近边境的地方就为运个粮食,多次出现成群结队的奴工攻击看守,扛起粮袋越过边境去归附大明。   西边自由啊!   奴工们都传开了,明军长得跟他们差不多,把他们当做同族兄弟,为明人工作是给钱的,攒了钱可以租下属于自己的地,除了侍奉皇帝的赋税与力役外什么都不用出,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财产,明朝人也不随便睡人老婆。   尽管种植园主不是很愿意卖粮食,但他们却很乐意买来自边境另一边的货物,用粮食换不合适,他们就用银币换,这些种植园主哪个没有几千银币的身家,二十二个银币换三四匹绸缎,回去做一身衣服是非常合适的。   毕竟墨西哥城的织丝厂因为没有南洋生丝输入与后来的起兵做乱已经很久没有生产过这些东西了。   边境上的贸易,在两国官方的军火贸易还未开始时,便已经繁荣起来。 第一百五十章 服务   其实边境上最受欢迎的商品不是做工精美但分外昂贵的丝绸与瓷器,也不是常胜县的红糖冰糖,而是棉布面袋。   驻守在张家堡的百户徐晋很早就发现了这个问题,并向千户林琥儿汇报,他们卖出的棉布面袋与收回来的粮食数量严重不合。   本身这是个很有趣的事,西人要卖粮食,卖粮食得用棉布面袋装,就需要从这边购入棉布面袋,袋子很便宜,二百通宝能买十个,几乎是边境上唯一卖的平价的东西了。   这种来自大明的精工素棉经过缝纫后的棉布袋即使在大明卖,经久耐用,也就是二十个通宝了,不过那得铜钱买。   在这里,棉面袋本是一种一次性消耗品,西国粮商买入棉布面袋,装满粮食再卖回来,合一石米面三百六十通宝。   可边境线上一天能卖出去上百个棉面袋,却只能收回来不到一半,有时连三分之一都收不回来,卖粮的越来越少,买袋子却越来越多。   起初林琥儿也以为是因为游帅林满爵在边境线东边的复仇活动,让种植园主急着交保护费,这才造成面袋紧俏,可后来他发现不是这样的。   边境线守着官道另一边的西人种植园里开了裁缝铺,专门收通宝给人的棉布袋子上缝两个背带,缝十只面口袋收费二十通宝、自备背带。   这操作让林琥儿都看不懂,你一西人种植园,收什么通宝凑热闹啊?   最过分的是,这家伙后来还专门越过边境到张家堡找到徐晋,问徐晋着棉布能不能下订单,上面不印这几个字。   “他让上面印什么马丁,好像是他的姓,还要印上这个章纹,他愿意用一万通宝买四百个,要是常胜能做出背带,他愿意出一万两千通宝。”   林琥儿第一反应就是‘这人有病吧?’,出一万两千通宝买四百个棉布背包,这体现出什么问题?   体现出他有一万两千通宝,他要是没有,就会说用十五枚银币买了。可你一西班牙人,手上揣这么多通宝做什么?   “这些西人事还挺多,前几天有个要给瓷器上定章纹写名字的,现在又一个要给棉布袋上写姓的,以后是不是冰糖还得给他雕个名儿啊?”   林琥儿撇嘴牢骚道:“瓷器就算了,人家要烧国王菲利普的名字的章纹,明摆着是要拿去送礼,五十万通宝的价也值当咱骑手跑一趟,他这算什么,就一万通宝的小事,还得让咱跑一趟?”   往返一千里路呢,跑过去赚的钱还不够给马钉个掌,林琥儿挥手道:“让他等着吧,下个月有骑手回去,要不然就让他跟边境上的西商串联一下,通报消息、定制货物,买入额五十万通宝起价。”   明军在这中间确实是赚钱的。   东洋军府定的制度,边境上的西商银币足值一两的兑通宝八百,虽然张家堡给出的兑换原因是不足值不好看,其实是足值的,只是不好看罢了,只要不是假币,融了都一样。   旗军平时的俸禄银两在军中都有直接登记,平时存在军营随取随用,在常胜使用通宝后他们也换成通宝使用。   边境上的通宝有一部分是专门运送,但军府同样制定了条例,输送不够西商却需要兑换时,游击将军付元可自麾下四千旗军收购手上通宝,一一登记卖给西商,换来银币送至常胜,再另按登记数额,下月返还旗军多一成的通宝。   他们可以选择在亚州花销,也可以留着等退伍时换取银两,更可以直接将银两每隔半年邮寄回国通过驿站送至家人手中。   边境线上有定制这种操蛋想法的不单单马丁一个人,喜欢定制的大有人在,瓷器要定制、漆盒要定制、甚至就连绸缎的花纹也要定制,如今连棉布袋都要定制了。   马丁还真没让林琥儿失望,没过几天,他便串联了周遭几十个种植园主,交上一份关于定制棉布背包的请求,包括文字、章纹、甚至颜色在内的多重需求,以三十通宝一个的价格订购两万三千只棉布背包。   拿着请求的林琥儿笑得合不拢嘴……付将军的通宝肯定不够,再从旗军手上收,他们所有人又都能赚点钱。   其实更高兴的林满爵。   他的游兵一直在边境另一侧活动,除了偶尔回到边境线上的村落补给物资意外,他们出没于西人各个种植园周围,调查周遭情报,随时关注西军有无向边境增兵的动向。   西人倒是没增兵的举动,除了拆了五座山间棱堡,加快另外两座关卡的构筑外几乎没有太多官府动作,更多的则是这些种植园主没完没了地倒卖货物。   最有趣的莫过于那些种植园主的奴工,他们背着印有‘米面半石’的背包,用各种东西把它装得鼓鼓囊囊,别管是装甘蔗还是塞棉花,甚至有妇人在干活时把小孩塞在背后背包里投入忙碌的工作。   常胜县产的棉布袋子在边境线另一侧风靡一时。   另一边的陈沐收到前线传回的消息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样的表情才合适:“他们居然找我买棉布袋子,还让我给做成背包,还印上每个种植园的章纹与姓氏?”   “棉布口袋,我不卖,那是用来装米面的不是什么背包,当作背包它根本撑不住七十七斤的重量。”   陈沐话是这么说,但很快他就亲自画了一幅图,让织造厂依图做出专用的背包,用细密厚实的棉布也就是帆布制成,背带与背包用布无缝纫采用一块布,更加结实,口袋一样以抽绳封口,经过试验确实能承载七十七斤的重量,陈沐这才让人把新制的背包送到边境线上。   在这只背包上,确实加印了马丁的章纹,不过姓氏却是用汉文写的,在下面还有常胜县织造厂的名字,还有背包的名字:七十七斤。   收到背包的林琥儿笑呵呵地派人越过边境寻找马丁,并让他召集了各个下订单的种植园主,请他们到张家堡来,千户大人坐在堂中拿着陈沐送来的小纸条对一众西人贵族介绍道:“这是常胜为你们做的背包,结实耐用,能满足你们大量使用的需求。”   “我家大帅说,那个棉布口袋只有装米装面放车上时才能撑得住七十七斤,背包不行,会漏的,但这个不怕。”   “可以印有你们的章纹、姓氏,不过文字都要用汉文,还可以印上你们种植园所在的地图位置,即使你们的奴工背着它跑了,看见的人也可以把他送回去。”   林琥儿笑眯眯道:“这个的卖价嘛,是四十四通宝。当然,丑话要说在前头,如果他们背着这个背包越过边境,我们把人送回去你们需要另支付一千通宝的送还金,大帅说了,服务至上。” 第一百五十一章 复国   说真的,贸易是件很爽的事,尤其自己是印钱的那位。   而且看着大明和西班牙的贸易红红火火,有人比陈沐还高兴。   他是刚刚在常胜县向东洋军府争取到练兵权的大明艾兰国王朱晓恩。   晓恩王爷如今是归心似箭,但依照大明朝这跟西班牙僵持的模样,让他跟着邵廷达部去智利又不敢,索性向陈沐请了一笔贷款,在西海岸招兵买马。   贷款合计九千六百万通宝,东洋军府分三十六个月拨款,理论上前六个月每月给款四百万,中间二十四个月每月给款二百万,后六个月每月给款四百万,共三年将贷款借清。   这是一笔价值九万六千两白银的巨额借款。   借款合约名为《大明艾兰王国复国协议》,东洋军府的责任是向国王朱晓恩提供借款、军备买卖及大明教官,并准许其于亚州自由招募一支一千二百人规模的复国军。   艾兰王国的责任是在登陆大明艾兰国的土地后即清查当地矿产,交由明国商贾经营,出产成品三成供给王国、七成由东洋军府处理,时间为一百年;如矿产不足,则需以海关赋税偿还缺额。   自万历六年九月协议达成,当月军府商务局即自账上拨款四百万通宝,不过发至朱晓恩及其扈从的手中只有一百零八万,余下二百九十二万则作为购置军械、租借军营、兴建设施、雇佣教官、军士口粮及运送货物车马杂费扣除。   就这还没扣完呢,军械的钱下个月还得接着扣。   其实剩下二百多万军府根本连印都没印,就是单纯刷了个双倍GDP,常胜县的辎重要库就直接出货了。   拿到通宝的朱晓恩也没急着从商务局走,大热天着绯红蟒袍热得满头大汗的晓恩王爷靠着商务局的冰墙凉快了一会儿,商务局的吏员实在碍于情面没法撵,是能看着他从领地跟随漂洋过海的健壮红毛武卫端着蒲扇给扇了半天。   没过多久,又有状若异国者带人赶三架马车而来,几个肩扛长斧身着绢布花袍披铁锁甲的武卫防守严密,直接拿着王爷腰牌将马车赶进商务局,朝纳凉的朱晓恩单膝跪拱手礼,开口嗓音是瓮声瓮气,天津话字标准得很:“大王,带来了!”   朱晓恩当即起身,抬手招呼商务局吏员道:“来个能算价儿的,看看咱这些东西值多少通宝。”   说着,晓恩王爷提衣摆快步走到马车前,手抚着马车上的漆木箱看了又看,对左右道:“这可都是宝贝,若非怕陈帅像照顾那些个南洋属国般不给好军械,本王也不会将这本想带回家里的宝物拿出来变卖。”   朱晓恩在大明没王庄也没封国,但朝廷禄米给足,领受两年的禄米积累下巨额家产,说实话要不是必须得去为朝廷夺回属国,他也想一辈子赖在北洋。   北洋不让他花钱,有饭吃有衣穿,一年多的时间里去过最远的地是天津,可就算去了天津陈沐也不让他花钱,说不让他养成奢侈浪费的习惯,朝廷每年给的丝、罗、绢、布、锦、绸、盐、茶、米全都留着,一直到出海才将一部分实在带不走卖掉。   他的家产单单白银就有五千两,都是卖粮食换的,装了好几箱子,余下的各类布匹绸缎、朝廷赏赐器物,这次他全拿了出来,要在商务局换成通宝。   朱晓恩就给自己留了一套倒流壶与公道杯,连原本打算带回去给妻子儿女做衣裳的绸缎都卖了。   换了三大盒一千面额的通宝,接近千万。   他这边刚领了通宝,军府那边的吏员便寻了过来,向他报道:“大王,艾兰复国军的驻地已经选好,军械军粮正往那边押运,督练教官也已带队过去了。”   朱晓恩的眼睛当时就亮了,连忙道:“走,快去看看!”   说实话,和陈沐相处这么久,他太清楚东洋大帅是什么样的秉性,但凡他经手的东西肯定都是好东西,但就一个字,贵!   别人做买卖看货看钱,他做买卖不单看货看钱,还看人。   朱晓恩甚至总结出一个规律,闲谈的时候跟赵士桢讲起过,说这不一样的人从陈沐手上买一样的货,价钱也是不一样的。   就比方说买一杆鸟铳,大明国内的将官寻他去买,外边一两能买到的,陈沐这儿要开价二两。   若是外边的属国要买,陈沐不要白银,要珍珠宝石这些奇物,在那边值二两,到国内便值十两。   倘换了西班牙要买这杆铳,嘿嘿,那可就谁都不知道要多少钱了!   赵士桢听了没说什么,只是抿嘴不住地笑,最后奔着回护之意道:“大王还是太年轻,大帅的铳为何卖的出去呢?因为他的铳好,外面花上二两,也未必能买到一样的铳。”   朱晓恩深以为然,只是他不知道,赵士桢的话要分成两句去听,一句是陈沐的铳好,一句是他太年轻。   陈沐卖铳什么收过银子?他卖的值二两银的铁锭。   复国军驻地在常胜港南边的小海湾旁,挺宽敞的一片,周围都是渔家,用不到这片土地,被东洋军府分出去再销售了一番,眼下驻地已陆续来了不少力夫帮着伐木扎营,诸多几天就能将营房扎起来。   驻地还有一片海岸,沙滩上有一条废弃的栈桥,修一修就能用,岸边停着四条小鲨船与十二条福船。   胸甲上挂着百户铁牌的督练教官已率部等候多时,眼见朱晓恩一行策马而来,抱拳行礼后挥手命人抬上箱子,奉上货单道:“大王,复国军的武备近几日会足数运到,这是货单。”   朱晓恩才接过公文,几个长条木箱便被起开,露出躺在稻草中保养良好的军械。   “复国军拟练十部步兵百户,九个鸟铳百户、一个炮兵百户,配发火绳鸟铳千杆、腰刀千柄、兵服冬夏两千套、胸甲千副、二斤炮六位、虎蹲炮八位。”   督练百户说着拱手道:“如此,待军兵练成,至艾兰国募起步骑,大王统帅万军则可将之作为精锐兵力,首当敌冲!”   朱晓恩弯腰拾起一杆鸟铳,做出瞄准的姿势,愉快地向左右笑道:“大帅这一次,出人意料的大方啊!” 第一百五十二章 朝天   陈沐确实难得大方了一次,军府提供给朱晓恩的那些军械,如果卖给西班牙,至少要两万两白银。   火绳鸟铳及一套铅丸模具、十二条火绳、火机、一百颗铅丸、胸甲头盔、帆布携行具、帆布背包、防潮单面紫花被、兵服皂鞋、行缠还有能当单人小帐用的大桐油雨披,这一套东西经陈沐的手,没二十两银子合适吗?   而朱晓恩呢,拿到这些东西的总价可连两千万通宝都没有。   刨去运到西海岸的运费,那几乎是成本价了,让陈沐拿成本价卖东西,这不就跟白送一样?   之所以如此,也没什么特别原因——二爷高兴。   因为订做帆布背包的章纹图送来了,五十四个种植园主外加西军阿尔瓦公爵部下的一个军团长,要订做两万六千只帆布背包,别提陈沐多高兴了。   虽然西班牙人让陈沐高兴,陈沐给艾兰国的朱晓恩巨大优惠听起来逻辑上好像有点问题,而且如果算上两件事的成本,借贷给朱晓恩九千四百万通宝与订做帆布背包不可相提并论的交易额加到一起硬伤更为严重,但陈沐就是高兴。   因为那五十四个种植园主对陈沐的建议非常满意,就是在背包上印地图、奴工背着背包走到边境被发现后再给他们送回去的建议。   种植园主都是好人呐!   游帅林满爵带着部下在边境另一边兜转一个月,绘下来的地图没这些种植园主送来的三分之一大,结果人家自己把地图送来,道路都标明了。   整个边境线往东上百里的土地几乎被点亮。   陈沐哪儿能不高兴?   仗义!   仗义啊!   更别说还有送还奴工的机会,旗军带着奴工走错路是不是可以多测绘一点儿地图?   统摄边境数百个村庄的将军付元得知这一消息后立即传信来问,越过边境的奴工真要送回去?   不说各个村庄如今的土地远未饱和,都是短缺人手的时候,单就人家百姓心向大明,不避艰难险阻地越过边境,这份勇气在,前线官军就觉得应该把人留下。   甚至林满爵部的游兵有时还会帮助那些想要逃离种植园的奴工,指引他们安全通过边境。   陈沐的回答是该送的还是要送回去的。   可什么是该送,什么是不该送呢?   陈沐没说。   坐镇前线的付元拿到书信后苦思冥想了很久,心中也没能得到答案,这事也就因此搁置了好几天,直到他听说林满爵传信让比邻边境的十几个村子都配上军医,专门检查逃亡者的健康问题,才让付元眼前一亮。   身体健康健全,能在这边为自己工作并向皇帝缴纳赋税的,就是不该送的,人家都能侍奉皇帝,还把人送回去做什么;但得了西班牙病之类治不好不说还传染的病,那肯定就是该送回去的!   西班牙人造的孽,没必要让大明治下的百姓承受,得让他们自作自受去!   不论如何,随王家堡、张家沟两处为代表的贸易市场开启,明西两国间的火药味也淡去许多,除了两国商定的军火贸易与共治地带并未展开外,边境东西确实得到了预期中的和平。   事实证明只要陈沐不找事,和平还是唾手可得的,但让陈沐不找事很难。   陈沐如果想找事,天底下谁都拦不住,只不过现在他的主要精力已经从关注西班牙人的动向上抽走,转而去注意更重要的事。   运回大明的货物。   这比什么都值得让陈沐牵肠挂肚,这意味着东洋军府从明年起能够一定程度上的自给自足,不必再耽误南洋军府花费白银、米粮支援。   开源的好处就在这儿,只要他不花,那就是给大明朝省钱了,剩下的白银米粮交到户部,能让朝廷做更多有意义的事。   常胜县的船厂这些日子忙得不可开交,原本那一千余条福船上的船匠经历月余时间将来自麻家港的皮料、海象牙、鱼皮、火油等货物装运上船,可等金城最近运送的货物过来,他们才意识到先前所做都是无用功。   眼下几千名船匠又忙着带人把船上的货搬下来,为加快速度不至失期,他们甚至另外花钱雇人卸货,再依次将船开进船厂改装。   金城最近运来的货物是海岸杉木,据吴中行送来的书信说,这次送来的杉木为县中精挑细选。   杉分三等。   下等为杉木方,高三尺长三尺宽三尺,为上好的家具船料木材。   中等是小杉树,砍伐去皮打磨,长三丈三尺、围七尺,是上好的殿柱之材。   上等为百年以上大杉,统长七丈六、围一丈,树干通直树心不腐,可做战舰桅杆与皇家殿用。   除此之外还有特等,是东洋军府献给皇帝的,皆长九丈,吴中行自己都不知道这些特等圆木究竟能拿去做什么。   而陈沐呢,则发愁这些大料该怎么送回去。   下等裁磨好的杉木方好说,一千二百方装船就能运回去,中等虽然麻烦点,八百根一一搬运到船上是辛苦活,却也不是大问题。   关键是上等和特等,根本运不回去。   他们的船运过来走的是沿海,没什么风险,可回去要直穿大洋,两百艘福船排着队进船厂就为了这事。   陈沐打算把原先船上的松木拼接桅杆卸下来,四百根上等良材直接装到船上当桅杆,挂上船帆一路开回去,除此之外实在是没地儿放了。   吴中行那想讨好皇帝的心也可以歇了,另外九十五根特等杉木以现有的运输手段根本无法横穿大洋。   “吴子道也不想想,他能用两条船连着沿海把木料送过来,我难道还能把两条船连着放到大洋里让他们飘回去?”   这九十五根大料要想运回去,只能等明年群岛冰消雪融,走北方航线沿海运回去,就算这样真正能抵达的有没有八十根也是个大问题。   陈沐觉得这金城知县就是给自家出难题,你这一大堆献给皇帝的木料难道还能在我这儿一直放着?   徐渭出主意:“木料已经送来,断无退回的道理,大帅让万历舰回去吧,运两根回去,让皇帝知道这有这个,但确实运不回去。”   让万历舰回去?   能完好无损地运这大木料的只有万历舰了,南塘、太岳、双林都不行。   可陈沐不敢。   陈矩把南塘当鱼塘使已经很过分了,他要是再把万历当驮鳖使,回去得招惹一身骂名。   “让双林舰去吧,实在不行就把木料裁一裁,能放下就行,然后呢?”   徐渭摸着胡须,笑呵呵地做出个手势,道:“在亚州给陛下修座朝天宫吧!” 第一百五十三章 硝石   朝天宫是道观,大明有许多座朝天宫,多兴建于道君皇帝嘉靖时期,而在那之前的朝天宫在南京,这个名字是洪武皇帝朱元璋定的,为朝见天子之意。   南京朝天宫在历史上有多种身份,最早是吴王夫差、孙权的冶铸兵器之所,后来有时为寺庙、有时为学宫、有时为道观。   但在明朝,尽管它依然还是道教建筑,前有三清殿、万岁殿,但更有习仪亭,也承担着官僚子弟袭封前学习朝见天子礼仪的使命。   朝天宫是个好地方,亚州也确实需要这样一个地方,万历皇帝赐下许多金牌还尚未发下,这些部落首领待将来局势安定也都是要去朝见皇帝的,但亲手修建一座朝天宫?   说实话像这种大型工程,陈沐还真没想过,他下令盖过最大的建筑群就是南洋军府卫岛的联合炮庙阵地,让他去修真庙?   不过在金城,那边的百姓早就做好兴建大型建筑的准备了。   金城知县吴中行安置百姓的方式与常胜相似,在得知邹元标安置六万余百姓的方式后,他也有样学样,不过是将百姓分别安置于状元桥南北东西四个方向,一切生产为上。   金城是块福地,北方有普遍生长至十五六丈的高耸红杉,围大二、三丈;南方有等待挖掘的金铜大矿,取之不尽;西临海岸遍及渔盐之利,东部则有群山阻隔了荒漠,山有飞禽走兽,可供打猎制皮。   两万余移民百姓合以郑屠部的子民让金城县在籍百姓数逾五万,安置于横二百里、纵千里之间散落而居,而且并未遇到像常胜县那样粮食紧缺的窘境。   郑屠部上万人本就是金城县治下百姓,他们的生产不因明军到来而开始、也不因与西军征战而停止,虽然种植口粮稍少,但到底能提供人们生存所需的粮食。   何况北方还有尤为庞大的伊族部落、东北数百里外还有尤为凶狠的黑脚人。   黑脚人在与吴知县的战争中被打得大败,如今一部分最凶狠且不愿半点妥协的部落已向东迁徙,仍然留在同伊族接壤土地上的黑脚人也在镇朔将军炮的教育下变得热情好客。   他们比伊族人富裕的多,金城与伊族、黑脚两个大部落贸易能得到大量粮食。   平心而论,如果一场大战让吴知县找到一点儿总督的感觉,那现在他就是一省总督。   因为一个草创的县城,要比一个上千年形成、上百年治理的省级行政区难得多,要管理的事情也要多得多。   比方说除了治理县中、守御作战这些常规的工作之外,吴中行还在编修县志,专门指派县中六人跟随他深入各地,了解土民与百姓的生存方式,并对途中一切加以辨别。   主要是认识并记录草本与蠃鳞毛羽昆五虫,比方说受他们利用的巨大红杉,在县志中人们对这种植物的认识为树纹美、材质轻软而韧性十足、一身上下皆可入药,可用于建筑、搭桥、家具、药材、畜牧与鞣皮。   建筑、搭桥、家具这些不用多说,任何树木都能提供这些用处,但药材、畜牧与鞣皮就不是任何树木都行了。   杉木的根、叶、树皮、木材、球果、杉节都能做药,这是移民来的医生说的。   至于畜牧则是因为杉木生得极大,而从黑水靺鞨群岛到这里广泛分布着大鹅,是当地人畜牧的主要牲畜,一些生长超过千年的杉木树心通常会腐烂,但杉木的外层却依然完好,当地土民就会把这样的树叫做鹅圈,在里面养鹅。   鞣皮则是用树皮提出来的胶,就像鹅圈一样,明朝百姓通常是不这样做的,虽然在元朝人们就已经会使用栲胶鞣革,但只在一些特殊用途时使用,最普遍的工艺依然是石灰脱毛、硝化鞣皮。   但在这边,人们用杉树皮提炼出一种土黄色的栲胶,用来鞣皮并染色,这也是为什么印第安人的皮具都是原色。   这种皮也被称作植鞣皮,很硬很厚。   吴中行在金城越来越得心应手,此时此刻,就算拿国内的知府跟他换,他都不会去。   没有人会放过能让自己大显身手的机会。   极短的时间里,金城县南北各地立起四座金园、六座木园、三座胶园与三座皮园与四座粮园、两座瓦园与一座硝园,每座园子就是一座工厂,但根据生产的不同用途起了不同的名字。   金城不但制金锭、铜锭,还生产面粉、木材、皮具、砖瓦、栲胶、熬硝等多种特产。   在古代很长时间里,人们都认为硝为中国特产,因为只有中国人会提炼天然生成的硝。   当然到这个时代不一样了,随元军西征,被称作中国雪的硝石被带往阿拉伯世界,随即传入欧洲,一同带走的还有农民自碱土制取硝石的方法。   而碱土,降雨越少的地方含碱越多,所以明朝的硝匠多集中西北,所以陈沐能从岩洞中取得硝石。   金城县东方的南北纵贯的巨大山脉阻隔了西海岸的水气,山脉东侧降雨稀少造成了大片碱土。   黑云龙的骑手穿越山脉缺口向东奔走,他们用战马踏出道路,在一望无际的碱土大漠中发现名为休尼人的部落,马队首领呼兰与他们一见如故。   这是一片未经西人祸害的土地,因为除了零星可见的仙人掌外这里寸草不生。与之相对,休尼人的男子都是好猎手,不会打猎的人都饿死了。   在呼兰眼中,一个蒙古兵的优秀与否取决于三点,首先他要是个优秀射手、然后是个优秀战士、最后还要是一名优秀的骑兵。   休尼人已经完成了第一步。   不过吴知县并不打算让他就地募兵,金城的士兵已经狠多了,朝鲜人、女真人、蒙古人、日本人,这些奋武张扬的各族武士随处可见,比起募兵,吴知县更在乎的休尼人脚下的碱土。   当然,大名的到来也带来了新的技术,堆粪制硝,不过注重民生的吴知县并未在县中施用,因为这是肥料,何况西海岸总下雨,效果并不好,产量很低,硝石是不能产量低的。   拥有碱土提取硝石工艺的中国从来不缺硝石,西北的碱土、西南的岩洞,是这种技术成就了北洋军如今的轮射战法、他们的铳炮齐出。   如果用熬硝匠的说法,说是熬硝千日,不抵将军一炮;那么堆粪制硝则是五县拉一年,硬仗打一天。   都是夸张说法,但取碱土熬硝比堆粪更好用,只要有合适的碱土,所以金城县也在贸易。   吴中行用货物、食物来与休尼人的猎手换毛皮,在初步建立信任后派人穿过山脉,用车辙与马蹄踏出属于明人的硝石之路。 第一百五十四章 感激   金城县是福地,坐拥麻家港的亚城也是,只是冷了些,日子过得快,人老得也极快,这里的知县是赵用贤、总兵官为麻锦。   南方先前的战火似乎与他们无关,金城县打仗时麻家港正是最好的时候,一年中难得的温暖回到这里,四通八达的陆路、海路贸易往来繁荣。   不过这繁荣来得快、去得也快。   临近十月,长达四个月的贸易时间结束,突如其来的暴雪阻断了往来的商路,大雪下起来便不知何时才会停止,日夜不再分明,呼啸的寒风占据每个人的耳朵,每个夜晚都有丛林中巨大树木被积雪压垮的吱呀声。   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已经习惯这种长久的静谧中突如其来的巨响。   一支亚念人的商队来不及满载货物离开,趁海水尚未结冰连夜开船回到麻家港请求借宿。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温度差异极大的麻家港,人们的建筑与中原迥异,连年暴雪冰棱几乎将早年建筑的屋舍尽数压垮,而在不断摧垮的房屋废墟上一栋栋新宅又再度动工。   如今麻家港多半屋舍院落的地基都高出地面三尺,屋子则要再高三尺,有些老屋有巨大的丁字烟囱,那是去年赶工之作,今年新修的屋舍更加美观,都添置了用梁柱加固的二层阁楼,阁楼都有通向外面的门。   县中早年修缮的老屋多集中于港口附近,有些旗军舍不得摧毁,则被麻锦下令修出大窗户,如果门被冰雪封死,至少他们能通过窗户钻出来。   避难的土民商旅得到很好的照顾,他们都是亚城县的在籍子民,隶属于过去牛魔王如今牛吉祥的部落联盟,一行三十余人与七头驯鹿六条白犬分得一个院子供他们避冬居住。   麻锦带人给他们送来很多烧酒、冻肉、厚实的棉被与毛皮毯,为了不浪费教育资源,还打发一队女真兵跟他们住在一起,一同学习汉话。   大部分女真兵与朝鲜兵都被分配到麻锦标下的麻家港千户所与十岛千户所,因为他们更能忍受寒冷,也更习惯这里以渔猎为主的生产方式。   更多旗军与猎手已准备启程,旗军要携带足够的食物开始冬季训练,趁着现在天还并未冷彻,他们要进行为期一至三月的训练,包括行军、生存与在极端条件下维持战力保养军械。   这是麻锦在上任亚城总兵官之初定下的要求,他在为远征东方做准备。   至于数量众多的猎手,他们早就该启程了,钻进规划中猎场内的猎房,捕获貂、狐甚至更大些的野兽,只不过在启程前还有最后一道工序并未完成,就是要见知县赵用贤一面。   可赵用贤还没回来,他们便只能等,一直等到入冬后一个月,即使那时知县仍未回还,他们也必须启程,否则积雪已经成冰、海岸已然冰封,猎房就不好进了。   万历皇帝见了麻锦麻贵的信,对他们的请求作出许可,大同仍留麻氏一族宅邸,不过将他二人家眷迁往麻家港。   在漫天的风雪中,裹厚实狐裘的麻锦常常拄着战剑立在已结出大块冰棱的栈桥边,在儿子麻承志、麻承恩的陪同下等待归还的福船。   他们手上戴着军服厂用野牛皮做的手套,脚下穿着同样是野牛皮做的皂靴,不过工艺不一样。   手套与靴面是硝化牛皮,很软,手套与靴子内还有一层兔毛,很是保暖,靴底则是金城皮园做的栲胶鞣皮,皮革中还有铁钉板夹层用来防滑,做工精良造价高昂。   麻锦等了整整八天,沿岸与海水相连的泥地都结冰了,依然没有船航来的消息,他觉得自己的知县可能死掉了。   结果亚城外传来驯鹿銮铃的声响,就见一队裹着极厚毛皮大袄的原住民或乘犬橇或乘鹿橇,簇拥着一个穿青袍绣鹭鸶补子的胖子淌雪一脚深一脚浅地朝知县衙门走去。   麻锦听他说:“大帅叫赵某来做这亚城知县,不让吴子道、邹尔瞻来做,麻帅可知是为何?”   那胖子拍拍罩着毛皮大袄鼓鼓囊囊像球一般的青色官袍:“因为五个知县我最胖,冻不死!”   步入官厅,早有旗军将壁炉烧起,几名旗军在赵用贤与其随从身上拍打,将衣袍上的冰棱拍碎,官袍这才被脱下,就听赵用贤向麻锦介绍道:“这是北方沿海部落的捕鲸人,他们的部落比你们当初登陆的地方还要再向北走五百里。”   赵用贤说这些话时生出冻疮的脸上带着骄傲,道:“他们以捕鲸鱼、猎白熊为生。今年我去了很远的地方,趁夏季探查沿岸汉文学堂的情况,亚念的年轻人已经可以用汉文说上几句话了。”   麻锦可以不理会赵用贤的自嘲,但此时此刻却一定要批评,道:“知县不该走这么远,即使一定要去,一要守时、二要通知,猎手到现在还等知县派遣今年的猎物。”   “唉,这在下是知道的,只是回来时船被冻在路上,我只能再回他们部落借了鹿和犬,还有这些护卫,这才回来。我的船和船夫还都在他们部落呢,留着教授汉文。”   赵用贤自顾自道:“论土地辽阔,五县不分伯仲,而我亚城却是五县所能掌控、分配土地最多者,亦是在籍百姓最多者,就算诸县添上八万移民,也不比亚城,麻帅可知这是为何?”   “因为传统,麻帅与他们交流,让他们学习我们的传统,这次我去北方做的也是这件事,在最北方有成百上千个捕鲸猎熊的部落,少则十数人多则上百人,每年海水解冻,他们会去猎鲸,为感激鲸鱼让他们存活,会为每一头鲸鱼做仪式,今年不同了。”   赵用贤说着被冻得僵硬的面上挤出笑容,双臂展开道:“我教他们祭拜天地、感激大明天子。”   麻锦皱起眉头,人家感激鲸鱼让他们存活,这是好事,你去教人家祭拜天地也就罢了,感激大明天子做什么?   只是这话他不能说。   就见赵用贤道:“自今年起,往后每年都会有船运五谷、肉食与蔬菜在夏季去往北方,换得龙涎香、海象牙、鱼皮与兽皮,将来还可以将衣服、棉被送去,他们能更好地活着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归心   陈沐实在是留不住阿尔曼萨了,自九月起,半个月的时间里阿尔曼萨一天向军府衙门写一封请求离开的公文,十四篇不带重样儿。   在官厅中,陈沐翻看着这些公文对邹元标等人说道:“在双方初步就边境停火、商货贸易、新大陆南部土地交割达成协议后,恐怕流寓常胜的老总督阿尔曼萨便归心似箭了。”   这段陈沐一直没顾上阿尔曼萨的事,那浅浅的眼底装进五县资源调配、向国中运输商货便已经放满,哪里还顾得上这么一个闲人。   好在他还有幕僚,赵士桢的左右亲信一直看护着阿尔曼萨与那些西军骑士俘虏,给他们相对自由的同时,也不让他们在这边闹事儿,毕竟这些人都是会走动的财宝。   赵士桢知道两国早晚要谈到交换俘虏的事上,不过听了陈沐这番话,他还是补充道:“大帅,准确地说是老总督挨揍以后就想走了,其他的西人贵族有时还遛个弯、卖些东西或者让仆从武弁干点活换通宝来花销,老总督什么都不做,从那会就想着离开了。”   陈沐闻言挑挑眉毛。   除了阿尔曼萨,他还真没关注过别的俘虏,一时间不知该做出怎样表情,停顿片刻问道:“别人在这,过得还挺舒服?”   “像神仙一样。”   赵士桢言语里甚至有点羡慕,道:“军府给过指使,学生也向阿科斯塔询问过,根据其欧罗巴传统,俘虏是可以变卖赎金的,因此欧罗巴人都是好俘虏,那些步卒还会想着逃跑,贵族甚至都不想逃跑。”   “大部分西军骑兵都知道他们的家人会出钱换回他们,因此只要保证其安全与吃喝,他们在常胜能自由活动,白马河、常胜峡两次战事,我军俘获西人骑兵一百九十余骑,其中有四十四个贵族,余者则为贵族扈从,他们一个都没跑。”   说到这,赵士桢看看左右,对陈沐笑道:“就刚刚,来府衙路上经过镊工馆,有一西人贵族篦头,见到学生还远远地打招呼,披头散发跑出来问,说他在找工作。”   “是听说了艾兰国在小海湾练复国军的事,打听有没有骑兵,想去应聘个教习职位,换些钱花。”   赵士桢说着就笑了,指指头顶道:“他戴着发巾,说他头发都长得能扎出发髻了,却没有开销的来源,实在心慌。”   “还有人问我他们官府什么时候把他们要走,怕走得太早。”   听见西班牙贵族扎发髻已经很新奇了,陈沐诧异道:“还有不想走的?”   赵士桢抿着嘴接连点头:“多,很多不想走的,在城南住的有个跟仨武弁一同被俘虏的骑士,家里院子太小,整天带人在街上练武。前一段移民来时都当他是卖艺耍把式的,还挣了不少赏钱,还买了几杆兵器,说要作为收藏。”   “另外还有个人成日闲逛,剑和马都卖了,换的钱买了炭笔和纸,正在写一本叫《常胜的骑士》的书来记录其俘虏生涯,就是他问学生什么时候走,怕走得太早书没写完。”   陈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这帮人倒挺会给自己找乐子,不过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别的贵族都能踏实呆着,有的人还想找份工作,可阿尔曼萨怎么就那么急躁呢?”   赵士桢想了想道:“可能是因为大帅一直没在条约上提他的赎金吧。”   那些骑士、扈从统统依照欧罗巴正常的赎金规模索要通宝,这在条约中已初步达成共识,只等着船把消息带回西班牙,他们的家族用白银来赎就够了。   这样的价格其实要比欧洲高一些,毕竟还有白银与通宝的汇率在这儿摆着,但对于最关键的人物,陈沐一直没在协议里提阿尔曼萨,想来也正是因为这样才让阿尔曼萨在常胜待得心慌。   赵士桢斟酌地问道:“大帅是阿总督有什么特殊安排?”   陈沐摇头。   “没有,我就是,就是把他给忘了。”   陈沐很委屈呀,你阿尔曼萨又不是我的俘虏,我要是拿你去要赎金,那是不是忒下作了?   明军兵力不足的时候阿尔曼萨的存在为邵廷达安定局势,消灭赫苏斯军团起到很大作用,到现在明军在亚州兵力充足,就过河拆桥把人家当俘虏卖了换钱,不合适吧?   “这样,让人去告诉阿尔曼萨,很快他就能离开,但让他再等几天,离开之前我必须得兑现廷达对他的承诺。”   陈沐抬手对赵士桢道:“派人快马去边境,告诉那边的阿尔瓦,为两国边境长久安宁,也为今后更容易联系,大明支持由阿尔曼萨总督继续管理共治区域与新西班牙。”   “不论西班牙的考虑是什么,都让阿科斯塔修士过来一趟,赶紧把这些骑士还有步卒的赎金问题敲定,由墨西哥城先代为支出赎金与食宿费,他们家族的赎金以后让墨西哥城找他们索要,我这不养着他们了。”   陈沐嗤笑道:“告诉阿尔瓦公爵,再养下去,这些人就不是西班牙的骑士,而是大明的骑士了,到时候就不用赎了,一个月吧,十月下旬再不交赎金,我就招募他们为我做事了!”   这帮西班牙骑士都有人扎起发髻了,再这么折腾下去,弄不好有人把论语都学会了。   其实要说实话,陈沐也觉得招募一帮骑士看家护院挺好的,这批西班牙骑士的质量都很好,全是西班牙扩张时期军功贵族的后代,尽管拥有家族底蕴的不多,但手上都有真本事,套上铁罐头在战场上确实所向无敌。   只不过相较而言性价比不是很高,个人勇武再高超,还不是被数量更多的北洋马队冲垮了,在勇气方面,走向扩张锐意进取的大明武士不比他们差。   尽管个人技艺有所不足,但这是长久训练能够弥补的短板,更何况大明的集体精神与纪律更适合北洋的骑兵战法。   西国骑士在战场上要拥有足够数量才能成为决定胜负的关键,但陈沐的身份天然决定了他只会拥有足够数量的北洋马队。   “阿尔瓦这支军队迟早是要离开的,等他离开,亚州将会进入新的局面。”   陈沐定下释放阿尔曼萨的决定,向后长长地伸出懒腰,对一众幕僚笑道:“到时候我们可以好好喝一杯。” 第一百五十六章 折戟   墨西哥城近来的气氛糟透了。   先是被明军数百人夺城、再是印第安奴工起兵,尽管在战争层面上,墨西哥城两度易手都没能决定战争走向,但墨西哥城人心浮动也是无法避免。   明军绿斗篷夺城还好,守军与市民几乎没有抵抗,看见明军出现城内便疯传贝尔纳尔被歼灭的消息,守军士气崩溃、大量贵族出逃,但对城镇没太大损害。   印第安奴工起兵就不一样了,他们本身就是西班牙人的财产,何况积压已久的愤恨一朝爆发,死在混乱中西班牙人多达千余,自墨西哥织丝厂燃起的烈火几乎烧毁半座城市。   率军入城镇压起义的阿尔瓦公爵甚至都打从心底里感到怀疑:是什么让这些印第安人烧毁自己的城市。   六十多年前埃尔南·科尔特斯攻陷墨西哥城时都没有发生这种情况。   阿尔瓦公爵不单单是西班牙的军事家,作为封建大贵族,他自然而然拥有多种身份,将领、贵族、政治家,他曾出入宫廷作为整个西班牙最重要的两名执政大臣之一,也以低地国家总督的身份出兵尼德兰,仅用几个月的时间就镇压了那些黄油制造商和奶酪贩子组成的乌合之众。   镇压反对菲利普陛下的商人与市民,他是最专业的,整个西班牙都找不出第二个像他这样的好手。   墨西哥城的局势不会比尼德兰还要复杂——至少在率军刚刚挺进墨西哥城时他是这么想的。   可真实情况要比想象中棘手得多。   一方面,阿尔瓦公爵要让他的扈从总结贝尔纳尔数次兵败的原因,并从中找到西班牙军团的短板,以应对今后明国下场后更加复杂的世界局势。   他做的很好,找到了问题所在:西班牙的军队火器装备太低,从逃兵捡回铭刻着香山千户所军器局万历元年造火枪上能够看出明朝人在火枪上加了短剑,以期于近战中对抗刺剑短刀。   公爵身边的书记官就此事写了报告,博览群书的修士提出这是中国对古老火铳的变种,早年流寓双屿的葡萄牙籍修士曾见过明军的制式长杆火铳‘快枪’,就是这种将矛头塞进铳管增加近战能力的构造。   各个军团的军官在看过这种兵器后分别上交了关于明军战法的报告,这些报告着眼点各不相同,但相同的是他们指出明军与西军在陆战方式上比之欧洲诸国更为相近,同样使用军团作战,只是编制不同。   报告中称:西国军团为三千人、可分为十个三百人小方阵或三个大方阵作战;明国军团为五千六百人,可分为五支部队火五十支小队。   所有军事报告最终指向一点,火枪加装铳刺与普遍的重甲火枪手极大增强了明国火枪手的近身作战能力,使他们的长矛仅仅用来对付骑兵,更多的火枪齐射让明军长队在与西军方阵对战用拥有更多火力。   而阿科斯塔的报告则从制度上指出明军士气高昂的根源——残忍的首级功与严苛的军法。   修士通过在常胜县与百姓、旗军及官僚的交谈中总结出:明国遵循的首级功制度给寻常士兵提供了普遍的成为贵族的机会,因此在占据优势的战斗中通常由下至上会表现出非凡的勇气。   这一制度的弱点为当他们面临劣势,为保住性命会产生大量溃逃,只有严苛的军法断掉他们逃亡后的生路才能保持高昂战力。   白马河一战逃脱的几十名军团步兵至今仍对明军冒枪林弹雨听闻战鼓沉默向前的场面心有余悸。   阿尔瓦公爵认为明军的战法与制度是可以学习的,因为他这支部队的作战目标是葡萄牙,而葡萄牙人的战法与西班牙几乎相同,明军能击败西班牙人,那么使用明军对付西班牙军团的方式,一定更容易对付葡萄牙人。   找到问题就要解决,缺少火炮、制度不同这都不是一时半会能改变的,公爵决定先从火力上下手。   阿尔瓦公爵将这件事做得很好,这两个月,墨西哥城的工人赶制了轻型火枪两千六百杆、重型火枪四百杆,极大地增强了西班牙军团的火力。   但在铳刺上遇到一些困难,这片土地缺少铁,能搜集到的铁都被用去造火枪了,想尽办法克服困难后,又发现火枪手的胸甲不够,好不容易才凑出一些锁甲与棉甲,铳刺造出来又发现不合用。   他们的火枪口径各不相同,铳刺不是插不进去就是放进去晃荡,往草人上一桶就掉了。   而且即便大小很合适,一样捅不了两下就会掉出来。   后来机智的阿尔瓦公爵抢走了半个墨西哥城西班牙市民的鞋垫——与明国不同,他们的鞋垫是软木做的,工匠把鞋垫压碎重制与木质剑柄相合,这一次出产的铳刺终于能放进去了,但拔不出来。   拔不出来就拔不出来吧,剑刃还总断,心灰意冷的阿尔瓦公爵终于感到他的人在葡萄牙是用不上铳刺这种那些海上痞子没见过的新鲜东西了,干脆将报告打包送回西班牙,请国王菲利普下令西班牙制剑中心托雷多打造出合格的钢制铳刺。   他对战胜葡萄牙的信心本来就很充足,如今见识了明军的优秀方面,这份信心更加强大了。   不过与之相对的是,墨西哥城的事越来越难办了。   那话怎么说来着?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如果没有明朝边境线,所有印第安人都会安于现状,南边北边到处都流传着反抗西班牙人的部落被镇压、歼灭,战无不胜的西班牙人这一印象早已深深地根植在每个印第安人脑海中,他们根本想不到反抗这个词。   可现在不一样了,对明国作战接连失利,给阿尔瓦公爵带来的麻烦不单单是疲于应对脑袋长角屁股塞尾巴就是恶魔的陈沐,还要对付墨西哥城内的风起云涌。   明国让印第安人过得太好了,今天光着腚背个面口袋逃到边境西边,明天就穿一身棉布衣服束起发髻拿着明国标明姓名、履历、所属村落、工作的木牌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边境这边,揣着通宝向种植园主买走他们的亲人。   种植园主当然可以选择不卖,但那些抱着火枪的绿斗篷就在旁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你——谁敢不卖?   阿尔瓦甚至不知道究竟是如何传出的消息,被蚕食小半的新西班牙到处流传着奴工逃到边境那边后日子过得多好多好,甚至连他都听说过,愿意种田的朝廷给租一定数量的田地,爱种什么种什么,只要给皇帝缴纳‘租税’与‘十一税’,完完全全就是自由人,和从明朝本土来的移民没什么两样。   哪怕不愿意种田,也有数不清的工作等着他们,样样都能赚通宝。   阿尔瓦对付尼德兰人的制胜三宝:剿灭、屠杀、镇暴委员会,在这儿不好使,他都快被逼疯了。   就在这种时候,从旧大陆靠岸的船抵达哈瓦那,带来令人振奋的消息——葡萄牙国王赛巴斯蒂昂折戟马哈赞河,葡军大败,国王落入河中溺死! 第一百五十七章 烧酒   葡王赛巴斯蒂昂的死讯,对滞留常胜县的新西班牙老总督阿尔曼萨是恰逢其会。   陈沐派到墨西哥城找阿尔瓦公爵的骑手与阿尔瓦公爵派去找陈沐的骑手在边境线上碰头了。   一个急着送人、一个急着要人,他们算是碰头了。   只不过阿尔瓦公爵听闻陈沐的意思后,心情就不那么美丽了。   他一开始确实要想办法从常胜县把阿尔曼萨捞出来让他接着主政新西班牙,毕竟他本人一直在旧大陆,身边也没几个对新大陆十分了解的干将,就算他想在这儿任人唯亲一下都没机会。   更何况,就算有机会他也不敢。   阿尔瓦公爵确实是西班牙贵族中最有权势的人,但并非唯一,宫廷中还有另一个名叫罗伊·戈麦斯·德希尔瓦的大臣与他拥有不相上下的威势,他们的区别在于阿尔瓦在外,罗伊在内。   如果不是短暂的军事僵局让罗伊抓住把柄劝国王菲利普把他从尼德兰召回,现在的尼德兰应当已经平定了。   在墨西哥城的日子里,阿尔瓦非常清楚,眼下的新西班牙需要的不是一个锐意进取的军事将领,坐在新西班牙总督这个位子上的人如果是一个渴望建功立业收复失地的人,只会把西班牙拖入更难爬出的漩涡当中。   可一样的意思从陈沐嘴里说出来,阿尔瓦突然就不想了。   这个决定正不正确已经不重要了。   墨西哥城里才思敏捷的十三名军官再一次被召集起来,老公爵拄着手杖穿梭在一众黑衣军官当中,他绕过桌子,手杖顿地的声音分外响亮,在宽阔的室内甚至带着回音:“我想知道,陈沐为什么会觉得阿尔曼萨是个好选择。”   “明国对新大陆丑陋的嫉妒与膨胀的野心,就随这一纸条约消失了?他们只想要这么多?我不信。”   “阿尔曼萨主政新西班牙,会让他们失去挑衅的机会,这机会不是平白有的,需要下个总督像贝尔纳尔一样蠢,他们不会不知道。”   新大陆有魔鬼的低语,任何一个人走到这里、看见这里,都会不由自主地去想:为什么这块土地不是我们的?   老公爵不相信有人能挡住这样的诱惑,尤其是陈沐。   “急于停战的应当是我们,不是他,现在他不希望开战,我需要知道他为什么不想再开战。”   阿尔瓦并不认为这样的研究能得到什么精确的结果,就像他侍奉的国王在埃斯科里亚尔圣洛伦索王家修道院养了几百个男女侏儒让他们配种也没能配出超级小人儿一样。   “哪怕得不到答案,至少我们能从其中寻出明国人的想法——他们的想法和我们不一样。”   确实不一样。   常胜县的府衙里,陈沐正给阿尔曼萨总督摆酒送行呢,听闻葡王在与摩尔人的战争中溺死马哈赞河的消息,陈沐非常邪恶地打从心底里感到痛快。   葡王的死,无关于葡王、也无关葡人,陈沐和他们都没新仇旧怨,但这是个好时机,他现在占尽便宜,一直盼着亚洲格局就这样稳定下来。   如今大明在大明的亚州要兵有兵、要人有人,所欠缺的只是五县站稳脚跟的时间,那话怎么说?   瞌睡想枕头,枕头来了。   “不用瞒着我,我早从阿科斯塔修士那得知你们国王也是葡王继承人。”   觥筹交错间,老总督阿尔曼萨一扫颓唐,饮了酒眼睛都发亮,陈沐笑眯眯地端起酒杯饮了一小口,问道:“接下来几年,你们国王的主攻方向应该是继承葡王了吧?”   阿尔曼萨也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老头儿挺精明,眼一直瞟着陈沐的酒杯,陈沐喝一口、他也喝一口,绝不多喝、绝不少喝,点到为止,以防被陈沐灌醉。   不过就算这样,喝惯了葡萄酒与朗姆酒的老总督也觉得陈沐这个人对自己真狠,这么辣的酒入喉还能面色平常,不一般。   宴席开始时,陈沐专门给他介绍过,今天他喝的酒来自大明北方名叫烧酒,是明国船队经由北方航线渡海时御寒的必备佳品。   确实御寒,三口酒下肚胸口与后背便冒出汗来……可阿尔曼萨一直想不通,这场酒宴要是在北方也就算了,墨西哥这个鬼天气,一年到头全是盛夏,真分季节也只有干季与湿季,为什么要拿御寒的酒来喝?   其实这会儿他已经上头了,深吸口气缓缓说道:“应该是吧,如果发生战争,时间会短一点,没有战争就会长一点,最好的结果是其他继承人放弃王位,这样对谁都好。”   “别呀!我家乡有句老话叫天下有德者居之。但敢争天下的都有德,到头来还是看谁的道理硬。”   陈沐喝的酒和阿尔曼萨一样多,但他还很正常,因为两个人里只有一个人喝的是烧酒,他饮的是黄酒。   “我们家乡还有句话,这句话你可要告诉国王——远交近攻,卧榻之侧启容他人酣睡。”作弊者陈沐笑呵呵地对着阿尔曼萨侃侃而谈:“西班牙的形势,法兰西、奥斯曼、葡萄牙、英格兰,这些国家把西班牙吃得死死,稍有不慎就要四面受敌。”   “我们国家的环境和你们差不多,周围诸国在你强大的时候都畏服你,等你衰弱了便一拥而上,大国啊,只有全输与全赢。”   陈沐越说,老头儿脸越绿,末了干脆问道:“那如何分辨衰弱的开始呢?”   “那自然是,呃……”   陈沐说到兴起,突然发现自己刨了个坑自己往下跳,但话已经说到这,他只好道:“大约是一次或几次大败吧。”   这个问题的根本是战无不胜的军队威严扫地,人们不再相信你的军队能保护自己,便离群起而上不远了。   老头儿的脸更绿了,西班牙人已经几十年没有过大败了,仅有的几次都发生在最近几年,而最近几年,全败在明国手上。   你还有脸说!   不过这会儿,阿尔曼萨选择性地忘掉这些令人不愉快的事,他端着酒杯一口饮尽,再抬起头时像鼓足了勇气,对陈沐道:“陈将军,我要回去继续做总督,需要阁下的帮助。”   陈沐放下酒杯正襟危坐,示手道:“什么样的帮助?”   “在我越过边境后,西印度委员会未必会让我接任总督,他们会找我的麻烦,我需要阁下的士兵越过边境闹些麻烦出来,比方说洗劫几个种植圆,但最好不要死人。”   “动静既没大到要开战,也不能小到没人知道,等他们放我出来,我会用开战与封锁边境来威胁你,然后明国稍稍低头,这样西印度委员会拿我也没办法。”   好嘛,剧本都写好了!   陈沐还没说话,阿尔曼萨连忙补上一句:“阁下可要答应我,千万不能我来威胁,你顺口就开战——和平的贸易对谁都好,你想要的战争换不来,和平能!”   陈沐笑眯眯。   “放心吧,我答应你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糊弄   阿尔曼萨如果清醒的话,一定不会跟陈沐做出这样的请求。   他刚刚在常胜学到一个成语,叫与虎谋皮。   不过陈沐答应的倒是挺诚恳。   他确实很诚恳。   人的决定往往与其所处立场有关,陈沐的身份决定了他的立场,决策要以对大明或者说对中国今后的利弊来考虑。   如果有必要开战,他会带着祖先打到天荒地老,什么条约什么约束都没有用,并非因陈沐没有契约精神,只是他对契约的看法与常人不同。   “只有弱者才会把条约当作对强者的约束,强者用虚假的约束为弱者提供伪造的安全感,以达成心中所求,就是国与国的契约,人类一直都是野蛮的,从来没变过。”   瘦了的邹元标看上去好看不少,但还是那么不招陈沐喜欢,知县大人撇撇嘴,对赵士桢小声道:“大帅这德行,不行呀!”   陈沐的酒醒了,阿尔曼萨已经上路,大家在聊阿尔曼萨的‘剧本’,既然是闲聊,何况是邹元标,口无遮拦也很正常。   “大声说!”   陈沐没好气地看了一眼邹瘦子,探手道:“德行,德行很重要,正义也很重要,高尚人格带给内心的满足更是尤为重要,可在战争面前,都要后退一步。”   说着,陈沐挑挑眉毛,看向邹元标问道:“明西之间的这场战争,正义在谁?”   杨廷相欲言又止,便听邹元标道:“自是在我!西人徒据此地却不爱士民,横征暴敛以至民怨沸腾,天怒人怨之下才有我天军东渡,伸张正义!”   邹元标这一番话说得是慷慨激昂,陈沐差点都觉得是真的了,不过他还是摇了摇头,道:“这话写檄文里糊弄敌人就罢了,你真这样认为?”   “若不在我……”邹元标的面色难看了,“难不成还在西人?”   陈沐撇撇嘴道:“我是明朝人,在我看来正义自然在明朝;贝尔纳尔是西班牙人,在他看来正义自然在西班牙;可大家都忘了,我们都是外来者,这场战争的正义,本应握在土人手中,为何我等踏在别人的土地上,却好像感受不到他们的存在一般?”   陈沐自以为逻辑缜密,说罢便停顿下来等着语惊四座的效果,却见邹元标面似平常,眨眨眼仿佛还等着陈沐说下文,见没了,连想都没想便说道:“对,正义在土民、土民在天朝,正义——还是在我!”   这下轮到陈沐发愣了,问题的关键在于邹元标说的……似乎很有道理。   突然间他醒悟过来,自己已经进入邹元标斗嘴的长处了,干脆直接跳过话题说结论,道:“归根结底,还是看拳头大不大,与德行无关,有强硬的罗汉臂,才配拥有菩萨的慈悲心肠。”   “出海前我就说过,我等之事业未必是正义的,这要留待后人评说,但我知道即使后世子孙说我等恶贯满盈,他们也会在心底偷偷感激我等。”   “道义不重要,能从道义与贪念间守住做人的根本,画一条底线,也就够了。”   陈沐的伪善影响着一举一动,他知道在大明没有再度出海的那个世界里,这个时代施行不正义战争对世界殖民的国家后来都怎么样。   让人失望的是天谴迟迟未至,此后数百年,他们都过得很好。   强大的时候比谁都强大,哪怕衰落了,自保仍旧不是问题,百姓活得也很舒服,有钱就能爬科技树,自己的聪明人不够就雇你的聪明人过去爬,步步领先。   哪怕没钱了,还能玩点艺术,毕竟这玩意投入小。   人类一直都是野蛮的,如果这种生物变得文明,并不是他真的文明,只是文明对他更有利,一旦环境不利,文明人很快就会撤下外衣露出野蛮本质。   但陈沐并不打算搀和进他们邪恶的勾当里。   邹元标狐疑地看着陈沐,道:“那大帅是真不打算西国威胁咱的时候出兵?就这么蒙头受下来,有损国威呀!”   有损个屁的国威。   “不打,这跟答应不答应他们没关系,西班牙人走了谁敢大明当矿监?你去么?”   这就是陈沐在道义与贪念间守住底线,他不想让人挖矿,但总要有人挖,不是你挖不是他挖就是我挖,我不想挖,也不想逼着你吃苦受理挖,他人少又不够。   让他逼着你挖,我不伤害你,我伤害他。   陈沐的逻辑简单粗暴,只能减少自己心中的罪恶感,但摇头非常坚定:“到时候捣捣乱,他要威胁就威胁,咱的人谁不知道大明不吃这一套,就是他说给西班牙人听的,让他们自己玩去就好了。”   “到时候陈兵边境,吓死他!”   陈沐开玩笑地说出一句,接着摆手道:“好了,接下来我们在局势上会轻松一段时日,西国要盯着葡国去,不过咱们身上活儿也不少,尽力做吧。”   “首先,五县的港口皆已修好,都要添置造船厂,常胜要添三座、金城两座,右京与界县各一座,他们俩能修补战船、造点四百料以下的小船就行,常胜与金城要能造大战船。”   陈沐一开口,众人便都进入工作状态,这种感觉其实挺烦的,赵士桢脸上还挂着讥讽邹元标的傻笑呢,突然就本能地拿出小本儿记录起来,写了两行才反应过来,连忙把脸上的笑容收起。   “其次是军器局,金城要在有河流的地方,立铸甲作坊、造铳作坊与铸炮作坊,金城那边有硝土忙着熬硝,墨西哥城南有硫磺,很快火药作坊就也有了。”   邹元标拱手应下,神色甚为疲惫,道:“铸甲的铸炮的造铳的做火药都有了,大帅——铁呢?”   这儿的铁矿太少了,别说让三个耗铁巨大的作坊运行起来,就连铁匠打点农具,移民一过来都不够用。   “朝廷运了一些,可以先用那些,后面让西人送来就是,还有船,只要西国出得起价钱,铳炮战船我全都能卖给他们。”   这下子别说邹元标,就连杨廷相的眼神的都变了,急忙道:“大帅不可,铳炮尚能贩卖,可这战船为国之利器,万万卖不得,若其买去反来打我,又如何?”   陈沐笑了:“卖出去一条船,必然是价钱合适,赚的钱能再造三五条,卖的越多,我们能造的战船就越多,还能培养更多熟练的造船匠,他们的造船产业若竞争不过我们,便会衰落,久而久之就不会造好船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光头   陈沐看世界的观点激进,因为他很清楚外交不等于谈判,外交与战争有相互关系。   在北洋时他就这样,他甚至要求北洋通译反复背诵一句话:外交以武力为后盾,谋求国家利益,用非暴力手段行使武力。   后来这句话被南北讲武堂与讲文院拿去,每个外事科的学员在上第一堂课时都要背诵这句话。   这是一种思潮,思潮的形成是一个个事物微小的改变汇聚成河,当河流涌动便成为思潮,就好像如今的大明,过去人们最羡慕当官的与经商做买卖的,但大多数人苦于生计,只是眼巴巴羡慕着。   现在不一样了,人们发现那些改变命运的人,他们的生活轨迹都与海沾边。   每个人都会选择性忽略掉那些葬身鱼腹的未归者,每个人都盯着那些出海一趟家资数万的富贵者,其中最有标志性的无疑是两京小吏在世界不同角落不约而同地说出的话。   “奇怪了,这两年黄册登记怎么这么多人名字都带三点水?”   这种泛滥在大明的思潮激进昂扬,为垂垂老矣的老大帝国注入新的活力,正像是泉州的士绅百姓初次见到来自欧洲的来客一样,这个巨人拾起早已被遗忘到角落的天真,如婴孩张目,好奇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伸出手。   在整个世界,只有两个国家能够拥有如此气质,一个是大明,另一个则是西班牙。   只不过比起孩童般看待世界的大明,西班牙更像个成年人了。   马德里燥热的夏季已经结束,连日阴雨让本就逼仄阴暗的道路更加难行,吱呀一路的马车从城区出来后依旧不敢跑快,慢悠悠晃荡掉整个上午,才终于停在埃斯科里亚尔圣洛伦索王家修道院的侧门前。   骏马烦躁地打着响鼻,远处像炮声般的巨大声响令它们有些不安,守卫的侧门的两名西班牙黑袍卫士上前拉开车门,穿着黑色天鹅绒的男人蓄着修建精致的胡须,抬头望了一眼远处正在施工的高耸塔楼,轻声感慨道:“这里太清冷无趣了。”   卫士向男人行礼,他们对他的称谓是‘修士’。   他名叫马里奥·巴斯克斯,是西班牙宫廷有权势的大臣,职位为国王菲利普的私人秘书,并兼任私人神父。   职责类似秦汉时期的少府尚书令,负责整理、处理王国文书。就在他下车后,两名仆人从车内搬下两箱公文,那是在从马德里到修道院路上这五十公里中挑选出需要交给国王的各地书信。   修道院确实太清冷些,这座十五年前开始动工,神罗皇帝查理五世在维护王权的同时告诉菲利普,要他做两件事,一件是继续对抗异教徒,另一件便是修座属于西班牙王室的雄伟陵墓,不过眼下这个建筑群要比查理的要求还要雄伟。   他们找到这个不冷也不热,离新首都马德里也不太远的地方,为此菲利普曾亲自去名叫‘成堆的矿渣’的花岗岩山上去挑选石材与工匠,并自己担任监工挑选材料。   工程师是托莱多的胡安,名叫胡安·包蒂斯塔,米开朗琪罗的门徒,设计了这座灰色花岗岩组成的巨大建筑群,在规划中它不但是修道院,也是宫殿、陵墓、教堂、图书馆、慈善堂、神学院、学校八位一体。   不过目前,它只是被外界贬做蜘蛛国王的菲利普的巢穴,收藏着诸多圣教徒的骨殖,国王混迹僧侣之间,以此来逃避没完没了的宫廷会议。   穿过漫长回廊,巴斯克斯见到他侍奉的国王,在供奉十二门徒的遗物前,几个作为宫廷弄臣的侏儒陪伴着国王殿下。   菲利普依然阴沉着脸,或许他本人没有阴郁的意思,但偏白的肤色在面无表情时就容易显得阴郁,何况他还罩着黑色连帽斗篷,整张脸像沉浸在让人看不清的雾里。   但即使伪装再精明,巴斯克斯还是一眼就能认出他的国王,并非是因为英俊,尽管菲利普确实非常英俊,但更关键的不断上移的发际线与光洁额头,这是不论如何都藏不住的。   “陛下应该多晒晒太阳,宫廷医师认为这对身体有利。”   菲利普摘下斗篷帽,挥手驱散身边的侏儒们,抬头看了一眼暗蓝色蕴着雨气的天空,没好气道:“太阳已经许多天没有露面了,宫廷医师还认为光头对脱发有利,你看我掉了的头发长出来了?”   巴斯克斯看着闪闪发亮的光头挑挑眉毛,脸上依然带着西班牙贵族的矜持甚至没有丝毫波动,抬手道:“至少这样没人能看出殿下的头发到底掉没掉,殿下,即使马德里是阴天,地中海的太阳也总照耀着你。”   菲利普近来总是维持着烦恼,痛风把他变成瘸子,不可避免地走起路来一颠一颠,脱发则更令人发愁,最糟糕的是培育超级小人儿的愿望落空了。   他喜欢小人,觉得他们很好玩,从马德里到修道院,西班牙宫廷养了几百个侏儒,甚至想通过像给骏马配种一样做出超级小人儿。   可一个侏儒加上一个侏儒,结果却生出来一个正常人,能长大的那种,这实在太没意思了。   菲利普甚至有点怀疑他的小人和修道院的僧侣通奸。   “你这次过来最好能告诉我一点好消息。”至少现在,成为生物学家美梦破碎的菲利普并不高兴:“要不然就别说了。”   巴斯克斯想了想,道:“尼德兰总督帕尔马公爵传信,他已与南方和解,接下来只需要对付奥兰治沉默的威廉,这算好消息,不过同时帕尔马公爵希望殿下不要下令所有军队维持警戒,这会激起周边国家的戒备,会酿成新的战争。”   说罢,巴斯克斯又补了一句:“公爵希望宫廷能拨给足够的军饷,尼德兰的士兵已经被拖欠七个月薪水了。”   菲利普撇撇嘴,看着自己的秘书长长地叹了口气,意思表达地很清楚了:这也算好消息?   “没钱花我都要死了,难道他们就不能,不能……”菲利普皱着眉头撅着嘴,两只手在身前转来转去,最后才说道:“在那片土地上自行筹措一点钱?”   巴斯克斯只希望国王能清醒一点,这年头对西班牙来说难道还能有好消息?   只是坏的程度有高有低罢了。   看他不说话,菲利普深深吸气,整理心情后问道:“没了?就这种消息都算好消息,其他的就没有了?” 第一百六十章 阴谋   确实没有好消息了。   前一段时间巴斯克斯还在统计西班牙没有战争的时间,打算挑个耗时间告诉菲利普。   就像每个时间都有太阳照耀到西班牙的土地上一样,西班牙每时每刻都处于战争之中,这种状况从菲利普十六岁继位就开始了,一直持续到去年。   从去年九月开始,主管宫廷文书的巴斯克斯发现没有关于战争的消息了,尽管送入宫廷的文书从东到西到处都混杂着贵族们对扩张的叫嚣,但那都是战争准备,并未真正进入到战争状态。   与奥斯曼停战、尼德兰稍微平息,他们没有陷入任何战争之中!   这对西班牙来说太惊奇了,这个国家在菲利普时代根本就没有从战争中抽身的机会。   不过巴斯克斯没能高兴多久,这个时间甚至持续了不到四个月,他们就收到新西班牙与明朝开战的消息。   和平能带来繁荣,和平也能让宫廷减少军费开支,但和平对西班牙只是奢望。   在失去菲律宾之前,西班牙是人类有史以来的第一个世界大国,这样一个国家,核心土地居然不是连成一片的,它的米兰、那不勒斯等地要穿过法国领土,这本身就容易带来动荡不安。   因为庞大的国家会让周边各国感到不安,几十年前法国在街头发小册子的作者就呼吁过先发制人:   ‘法国的一边是孔泰、一边是那不勒斯和米兰,眼见尼德兰在前、西班牙在后,安全何在?’   为此,法国人不惜与奥斯曼结盟形成渎圣同盟来对抗西班牙。   当然了,天主教孝子法兰西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比方说欠了圣殿骑士团很多钱,不想还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给剿灭了,连剩下的财产也吞掉;把罗马教廷迁到阿维农,把教宗逮起来弄死这事都干过。   不单单法国,教皇也对西班牙的世俗王权过大而胆战心惊,虽然菲利普非常虔诚,但那是对上帝虔诚,可不是对教廷虔诚。   更何况,西班牙也有前科。   查理五世的部队曾在明世宗嘉靖六年洗劫罗马,他儿子菲利普的得力干将阿尔瓦公爵在嘉靖三十六年的意大利战争期间实际占领教皇国,切断西西里的谷物运输,把教皇保罗四世饿坏了。   其实,巴斯克斯知道菲利普最想听的是什么,但他只能低头带着安慰的语气对菲利普道:“很抱歉,教皇依然没有回应。”   菲利普最想听见的好消息,是教皇对尼德兰之事做出回应,但是没有。   这个答案几乎瞬间让菲利普炸毛,尽管他已无毛可炸,还是攥着拳头在耶稣受难的十字架前兜转,怒道:“我向你保证,从神圣联盟到现在,教皇的无动于衷让我恼火。”   “我相信,假如尼德兰诸省属于别的什么人,教皇都会施展手段去阻止他们脱离教会;可现在就因为它们是我的属邦,我相信他准备任凭此事发生。”   “落到西班牙大多不幸的发生,都是因为我那么努力地试图捍卫教会和清除异端,可这些不幸越是严重,教皇就越是无动于衷!”   别管菲利普做什么,几次三番发动十字军,不管是打异端还是打异教徒,教皇全部很好地保持缄默,唯恐哈布斯堡取得任何成功。   这让菲利普处于非常尴尬的位置,他可能是整个世界最虔诚的世俗国王,却得不到教皇国任何支持,这对他的战略有巨大影响。   其实西班牙本来是没什么战略的,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淹,长久的对抗让他们形成一套防御性目标,菲利普的人生目标只有三件事,保持国土,攻击异端与异教徒,还有造个超级小人儿。   最后一个愿望显然已经落空了,前两个在如今局势下也越显艰难。   巴斯克斯能说什么呢?面对菲利普的愤怒他什么都不能说,难道去说教皇有问题?   “还有几个说不上好坏的消息,葡萄牙的事务仍在进行中,已经有些贵族倒向我们,支持陛下继承王位,但有人将赛巴斯蒂昂的叔叔恩里克请回去继承王位,他没有子嗣,这两年就是过渡。”   巴斯克斯解释道:“三位候选人,克拉托修道院院长安东尼奥受平民拥戴,陛下受贵族拥戴,还有布拉甘萨女公爵卡特琳娜,不过贵族和平民都不支持他。”   他还没说完,菲利普殿下便将脸一横,道:“纠正你的错误说法,我继承葡萄牙的王位是无可争议的!”   巴斯克斯面无表情,点头道:“行吧,如您所愿无可争议。”   “还有就是明国的消息了。”   菲利普点头,连着点,动作飞快。   “王国即将失去新大陆墨西哥西部与北部所有土地,南部在利马以南同样割让数百里格的土地给明国人,来换取和平与贸易。”   西班牙宫廷大约早就做好失去土地的准备了,两个人对此都面容平静,巴斯克斯补充道:“殿下的要求他们已经同意,今后的丝绸、瓷器贸易中有三成会以低于市价一成的价格由西班牙王室专买,数额巨大,贩至国内应当能弥补常年战争带来的国库空虚。”   其实对菲利普来说,只要跟明国停战,就已经是赚钱了;割给明国大量闲置土地,税金对他的损失可以忽略不计,毕竟新大陆的税金通常根本就送不进他的国库里,都当作那边的维持费了。   王室的收入主要是银矿与金矿,明国在这方面没有夺取多少,总的来说光头腓力还是比较开心的。   不过巴斯克斯接下来的话就不是那么让人愉快的了。   “但在我们交给明国的土地上,听说他们在西海岸发现了大型金铜矿,不知具体位置、规模及产量,但从传闻上来看,很大。”   菲利普就纳闷了:“我们在新大陆几十年都没有发现,明国人刚到半年就发现了?”   “是。”巴斯克斯点头,继续道:“明国在两国边境的丝绸、瓷器贸易数额巨大,但这两样货物定价很高,即使是王室,也要十个银币才能买一捆丝绸,最下等的瓷器则需要一百枚银币一套,不过听说非常精致。”   “同时他们规定贸易方式为在边境先用白银买入他们的钱,一种纸,然后再拿纸去买丝绸及瓷器,据说将来的火枪、火炮也需要用这种方式购买。”   菲利普并不在乎怎么买,他在心里衡量了一下物价,说实话感觉差不多,运回欧洲他还有得赚,军费是肯定够了,如果能再购入火枪火炮,他认为自己没有损失。   “不过,非洲和埃及的间谍带回的消息不太好,在非洲与埃及,人们都发现明国人的踪迹,据说他们虽然是明国人,但自称汉国,洗劫过往商船,今年运往新大陆的贩奴船多半都被他们抢走了。”   “陈沐的阴谋?”   菲利普皱着眉头,压得眼睛眯成一条线,两手在斗篷下攥到一起,咬牙切齿道:“他在西方和我和谈、贸易,再派人从东方抢劫我们?” 第一百六十一章 王国   菲利普先生想的可太多了。   在广袤的印度洋与阿拉伯海之间,真的有一个汉国,他们跟大明有关,但与陈沐无关。   汉王国有其独特的政体,几个国王联合执政,共同控制军队,军队中官职最高的将军被称作提督,配七千兵船,其麾下有指挥、千户、百户、总旗、小旗,军职同时担任当地首领。   一部分军官还在非洲东海岸诸国兼任部落酋长。   其国主要收入不是百姓赋税,而在于掠夺他国舰队,战法似海上蒙古人,聚是燎原火散是满天星,擅长以少量船队作为诱饵,将敌舰队引入伏击圈,分兵合击速战速决。   但在外交上,不单单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讨厌汉国,在新月旗下庇护各种信仰各种肤色与异教徒作战的奥斯曼帝国、继承波斯遗产的突厥人萨菲王朝、突厥化蒙古人建立的莫卧儿帝国都不喜欢他们。   哪怕汉国并没有威胁他们庞大国家的能力,但就是不喜欢。   嘿,这不是巧了吗?殷正茂也不喜欢这个汉国。   大明帝国西洋大臣甚至在果阿招待各国使者的酒宴上公开表示:“老夫为国朝剿了一辈子海寇山贼,就说他们怎么没了声息,原来是逃到这儿了——还敢裂土称王!”   世界环境对林阿凤来说太刺激啦!   才刚打退了葡萄牙人集结的舰队,汉国管理北方的儋王李茂就传来奥斯曼与阿拉伯诸部在阿拉伯海岸兴建港口船厂调集摩尔海盗要来征讨他们;四王齐出一把火烧了奥斯曼的海港,东边买货的大明商贾便带来西洋大臣殷正茂兴兵讨贼的信息。   说实话,殷正茂是忍无可忍,原先林凤等人就是大明海域兴风作浪的海盗,他们在海外裂土分邦也就罢了,到底不进攻大明舰队、不劫掠大明商贾,还遥遥尊奉大明天子为正朔,起初他对这帮人印象还可以。   虽然有骗走狮子国珠宝、洗劫果阿、阿拉干等地的劣迹,殷正茂自比大人,不跟他们计较。   可问题出在这帮人一直在给西洋舰队找麻烦。   外国人可认不出哪个是汉国、哪个是明国,苍天日月可鉴,西洋大臣殷正茂一直是想要以德服人的。   就在去年,他麾下大将张元勋与戚继美率两支分舰队护卫商贾往返于波斯湾,在从科威特城返航经过巴林时,当他们前军船队想要靠岸巴林,占据此地等候多时的葡萄牙船队当即杀出,前军船队以两艘四百料战座船沉没、一艘四百料战炮船重伤的代价撑到主力舰队抵达。   后来葡萄牙和奥斯曼失去了巴林这个盛产珍珠的海岛。   葡萄牙的海外势力因国力微弱,本土无法供给足够支持,各地总督一旦势力压不过当地,便会选择了适当地融入当地,这一种策略,比方说澳门的葡人明国化、缅甸的葡人缅甸化,在巴林的葡萄牙人也试图向奥斯曼靠拢。   不过这都只是策略,并非真的靠拢。   但汉国截断非洲南部航线后情况就不一样了,包括果阿在内的所有总督、教区统统得不到来自本国的一丁点儿支援,这种融入就成了真的。   比方说占据巴林的葡人,还是向奥斯曼帝国缴纳珍珠作为赋税,以此来换取适当的保护,在有些时候,他们也会随同奥斯曼舰队向阿拉伯诸部发起进攻。   人在富有而强大时通常不会那么狭隘,这个时代的奥斯曼帝国就是如此,它可以同法国联盟,也可以向大明派遣使者,更能接受一批自葡萄牙异教徒的挂靠。   其实这事很有意思,尽管基督教世界与中东几百年时间里打得脑浆子都出来,但双方在各种外交与商业上一直拥有广泛联系,就算战争都不能将之停止。   而奥斯曼,在长久的战争中一直在引进欧洲人才,他们施行的宗教策略为不干预、维持现状,与拥有帝王风范的奥斯曼相比,天主教国家的手段极其粗暴无能。   失去巴林,险些酿成西洋军府与奥斯曼帝国的敌对状态,结果这事其实是怎么回事呢?   巴林的葡人远远看见明国战船逼近,他们以为是汉国的掠夺舰队,风声鹤唳之下他们决定先发制人,后来在海上被张元勋的炮舰火船烧毁击沉三十一艘大小船舰,葡军与其阿拉伯部队逃回陆上,又被戚继美装备南洋造铳炮的浙东鸟铳手一顿胖揍。   最后事情处理的还不错,殷正茂不想跟奥斯曼这样的庞然大物开战,巴林港口的奥斯曼商人也对葡人的失败心有余悸。   西洋军府得到巴林的土地作为舰队损失的补偿,奥斯曼帝国则在事情发生的第二年也就是如今的万历六年采购来自西洋军府的三百桶‘四川猛火’,双方只当这事没发生过。   所谓的四川猛火是四川承宣布政司与播州宣慰司开采石油蒸馏出的石脑油,石油这个名字不是陈沐起的,是宋代写《梦溪笔谈》的沈括起的,最早用天然气做饭的四川百姓是谁已不得而知,不过沈括号召了更多百姓用天然气做饭。   奥斯曼也有类似猛火油柜的武器,同样采用气泵机制发火,是海上作战的不二兵器,不过他们发现来自大明的火油似乎烧起来更为猛烈,所以选择性地进口一些。   但这不是第一次因为汉国的胡作非为而使西洋军府遭受攻击了。   西洋军府一直在给林凤擦屁股,这事干多了谁都不乐意,没人能一直给别人擦屁股,不过殷正茂终归是没能开启他的远征。   就在万历六年十月,万历皇帝从北京送来几个人,这几个锦衣卫与宦官带着书信与册封诏书,向西洋大臣宣读来自紫禁城的命令。   “陛下居然要册封四个海盗!”   殷正茂纵然再不乐意,也不可违背皇帝的意志,他要是在国内可能还会争辩一下,但身处海外封疆大吏,并不像国中大臣那样在言语上享有自由,这个道理殷正茂是很清楚的。   无可奈何,西洋军府偃旗息鼓,还得捏着鼻子指派战船去往汉国的几座小岛上寻林阿凤的踪迹,这事多烦人? 第一百六十二章 卷土   汉国的情况其实也不都是顺风顺水。   今年三月,萨菲王朝对汉国的劫掠忍无可忍,集结上百艘桨帆战船突击位于黑打布岛上的汉国都城西大城,大军兵临城下时林阿凤正琢磨着给西大城更名长安,还寻思等其他三王回来后商议商议。   向来只有汉国船队打别人,哪有别人打他们的道理,故而西大城防守并不严密,岛上亦无城郭等可供守备之所,海盗们除了初来乍到时满心防备,如今松懈得很。   上万萨珊大军兵临城下,他们却连座城都没有,结果可想而知,林阿凤在看见敌军登岛之初便没打算在这防守,集结麾下精锐兵力阻击一阵,便让岛上所有人开船向南逃了。   离岸的船上能看见身后岛屿冒起的乌黑浓烟。   波斯人把他们的国都连带船厂、铳炮甲具厂、集市住宅与港口统统付之一炬。   用明朝的话说,他们被犁庭扫穴了。   这还不算完,萨菲舰队一路追击,向他们所经过、落脚的每个据点展开攻势,繁荣的摩加迪沙也没能逃过一劫。   追亡逐北的波斯船队一直向南打了上千里,这才兴高采烈地返回国内——像这种战斗通常是没人愿意去打的,什么战利品也没有,只是为了追击与杀人,这是赔本的买卖。   能把他们逼得这么做,汉国四王在这片海域有多遭人恨可想而知。   林凤一直向南逃到仙岛,也就是马达加斯加,他麾下有一将领在此兼职部落酋长。   马达加斯加在明代被称作仙劳冷祖岛、圣劳楞佐岛和麻打曷失葛,多种译名来源于岛上混居的人种,西面多非洲人、东部多南洋人与印度人,一个地方用多种言语。   在这座布满火山石的大岛上,林凤带着他的残兵败将休养生息,重新造了几条大船,与从南方闻讯赶来的琼王苏大汇合,向北探查情况。   一查可了不得,明军西洋舰队在黑打布岛沿海游曳,吓得苏大愣是不敢上岛,索性便在仙岛安营扎寨了。   谁都没想到,那西洋舰队的船还追过来了!   结果发现是皇帝的使者,来册封他们几个,这边整军备战闹了个大笑话。   从北京过来的使者是皇帝亲信宦官张鲸,就是早先收过邹元标贿赂五十两银子的那个,在岸边守着西洋舰队的战船咽下口水,告知军兵要见林阿凤,等林凤过来,宣读了诏书便要离开。   “可别急着走。”林阿凤对张鲸的到来是非常愉快的,这个福建糙汉看不出有半点大王模样,穿一身与旁人无异的青色开襟短衫,露出半点健硕胸膛,足下蹬双草编鞋,抱拳对张鲸笑道:“陛下将使者派来,却见到林某如此窘相,这可不成!”   窘相?林佬你一点儿都不窘好吧!   张鲸一双小眼睛瞄着左右,在他左侧的沙滩上,前低后高两条战壕用木柱加固,似乎是发现没有敌情,两队未着铠甲的闽地海寇肩扛鸟铳从中走出,有人靠着战壕边沿低头点起烟斗,朦胧的烟雾里向这边投来戒备的目光。   在他右边,能看见用大块凿碎的火山岩混着泥土砌出的工事,两门老旧的镇朔将军炮停在垒墙之后,泛着铁锈的炮口稍稍偏着并不对准炮位,如果这两门炮处在工事炮位正中,那个位置瞄准的方向就是封舟停泊的栈桥。   张鲸看见一队打赤膊的健壮黑人刚佝偻着腰将大木箱背负到炮位后,似乎炮兵指着栈桥的方向说了些什么,让那些力夫很是懊恼,嘟囔着又将木箱背起。   相似的场景也出现在林阿凤身后,借着林阿凤身后跟随倭人武士之间的缝隙,两队穿无袖短麻衫的黑人士兵举长矛弓箭缓缓跑过,挪开摆在道路中间的拒马鹿砦,露出其后两门明显是私铸的长筒炮,直上直下的炮管与镇朔将军在形制上有很大差别。   说实话,林凤就是光着腚见自己,张鲸也不觉得他窘——这他妈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皇帝爷爷为什么要把咱派到这个地方?   这和传说中的海外根本不一样好吗!   张鲸的笑容有些僵硬,推辞道:“大王这是哪里的话,尊驾在海外乘风破浪,岸上不过是歇息片刻的居所罢了。”   林阿凤自然看出张鲸的胆怯,不过此时他正在兴头上,才不理会这些,展开诏书来回端详,对张鲸道:“实在是那些波斯人把我的国都毁掉了,不然那看起来可比这像样的多,使者代陛下到这来,林某当尽地主之谊,好教使者回去代为传递汉王国对陛下的尊敬。”   林阿凤是个海盗不假,但他脑子没病、也没人格疾病,他可以劫掠县城攻陷城邑,但不意味着他不尊敬皇帝。   草莽之人,没见着皇帝的时在嘴上抱怨几句很正常,可一旦真产生联系,说实话,万历的这封诏书比亲手打下诸多海岛还要令林凤振奋。   这是一种认可。   而在小太监张鲸看来,刀口舔血的林凤名声在外,如今面对面交流更是带给他来自心底的恐怖感。   这恐怖感甚至无关于战壕里那些士兵、无关于火山岩后的大炮,甚至无关于林凤身后庄公麾下那些剃着怪异发式的异邦武士。   异邦?现在是本国武士了。   这种恐怖感仅来源于林凤的名字,仅仅源于他知道面前这人就是林凤。   尤其在于岛上军卒皆有打了败仗的气氛,本就很可怕的人们如今又正不痛快,这压得人透不过气,叫他不敢说话。   结果,猜猜他看见了什么?   林凤转过身,一手抓着诏书一边,将黄绢举过头顶,向周围转着圈让人阅视,高声喝道:“我,林阿凤,为天子亲封海外汉国闽王!”   人们很少见到林凤这么高兴,言语不通的士卒在战壕里交头接耳,互相告知这一消息,接着就听林凤高声道:“波斯人毁了我的城,但诸位还在,我们四王一个未少,城可再筑、船可造再,待杨提督归来,尔等便随林某去毁他十座城!”   林阿凤转过头,面上带着振奋,言语间露出一口白牙:“波斯人叫我在使者面前丢脸,但这无妨,好教天子使者看着,林某如何卷土重来!” 第一百六十三章 贩子   林凤麾下庄公之外最受倚重的提督为杨策,在北洋操练旗军的相同时间里,杨策在距大明万里之遥的海岛上以几乎相同操典训练一批海盗。   此时此刻,提督杨策正率领他一手操练的船队在非洲大陆的另一边执行汉国交给他的重要使命——贩盐与贩布。   贩盐和贩布这事听起来挺低端,但实际上当数额巨大,这是件非常高端的事,比方说在西非,盐与棉布可以换取黄金,来自大明的丝绸更可以与黄金等价。   杨策带着几乎是汉国四王麾下战斗力最强的舰队,拥有一千二百名由闽人、吕宋人组成精锐士兵,他们平均受到长达一年半的训练,虽然这种训练在杨策看来非常简陋,还是足矣让他们傲立于汉国诸多军队之中。   受限于火药、火枪储备,四百名铳手最多的打放也不到二百发铅弹,炮兵更是平均放出二十炮,但能将更多训练安排到体能、矛阵、投矛、工事与肉搏战当中,因地制宜让他们拥有非凡战力。   尽管训练上能省则省,但平心而论各国军队从正规军里拉出一千二百人,未必能在战场上胜过他们这些海寇。   非洲盛产黄金,不论南部混乱纷争的酋长还是西部桑海、马里、贝宁三个大国,盐都是非常重要的硬通货,因为他们不会煮盐,这种生活必需品一直是对外贸易的重点。   在桑海,他们主要贩卖黄金、奴隶、象牙、香料、柯拉果和棉织品,购入盐、武器、马匹、铜、玻璃器皿、糖和北非的鞋子与羊毛制品。   做买卖是不需要舰队的,林阿凤看重这片富土,更在意这条航线,其地带复杂难以大军进入,攻打是很失智的表现,贸易比征服更容易带来富贵。   但摆在他们面前的贸易有一个问题——竞争者很多。   西班牙人、葡萄牙人、英格兰人、奥斯曼人,他们都在这做买卖,盐这个东西对许多国家而言又太没有技术含量,其他工艺品汉国又难以与旁人竞争,地位就很尴尬。   汉国的兵器、马匹自己还不够用,根本不可能卖给别人,海盗们又不爱种地,制糖也不可能了,只能靠煮点海盐来维持生活,偏偏又这么多竞争对手。   但他们是海盗,用林凤的话说:把他们弄死,不就没有竞争了?   所以杨策的目标非常明确,在南部几个混乱的酋长那把船上的货全部清空,然后绕大陆西面沿海岸北上,战舰封锁北方航线,干掉所有向南航行的船,然后用福船捞起货物在西非卖掉。   这事干起来特上瘾,繁荣的商业航线给他们带来巨大的利润不说,连武器、战马、铜、铁这些重要物资都有人送上门,唯一坏处就是杨策发现自己回不去了。   切断航线的时间越长,货物在三个主要贸易国家的价格就越高,北方不断有船航来,他根本就走不开。   其实他只有十七条四百料小飞鲨与五条四百料福船,这样的实力对海军而言不算什么,可对那些只有一两条船的欧洲商人来说?   呵,这就是噩梦。   逃又逃不掉,打又打不过,别提多讨厌了。   当然,也没几个人能有讨厌杨策的机会,除了那些漏网之鱼。   比方说现在,杨策的部下还在北方封锁航线,他则亲自率三艘装备火炮最多的飞鲨船来追击一名臭名昭著的英格兰贩子,贩奴船的航速很快,他的追逐遍及非洲西海岸,直至那个奴隶贩子抵达目的地刚果都没有追上开战的机会。   到这个时候这场追逐就已经失败了,海盗们知道他们到这边是买什么的,那些奴隶对海盗没用。   但杨策咽不下这口气,他就要干掉这三艘船。   不为财富,图个舒心。   但等到要动手的时候,海盗们又胆怯了。   “提督,好多人,好多人被从林子里赶到岸边!”   桅杆上端着破旧望远镜的瞭望手声音在发颤,当杨策望过去,那真的是好多人。   黑压压一片,他们的肤色本来就黑,人又成百上千,那些手臂与脚踝拴着绳子身上只留一块布遮身的奴隶人挨人地站在一起,就连杨策也分不清岸边究竟站了几千人。   “不会低于五千,他们要干什么?”杨策远远地望着海岸线皱起眉头,扶着船舷脱口而出:“那三艘船连四百人都装不下,他们赶这么多人出来做什么?”   海盗们知道这些从欧洲来的贩子买卖奴隶,他们不靠抢夺,因为他们并非军队,少量火器在未成规模时也不能对弓箭长矛带来太大威胁,非洲部落可不是美洲,也是用铁制兵器的,抢夺的代价太大,何况高原、河流与热带雨林让他们很难打进去。   所以南非就成了他们的乐园,老练的奴隶贩子会用便宜的工艺品博取酋长好感,接着售卖武器来支援某个或某几个酋长作战,等他们胜利,便将所有俘虏用极低的价格买下来。   这些奴隶也有去处,西班牙的波托西银矿一直在死人,开矿的人力严重不足,每年有两三万名奴隶被卖到那里,并终将死在那里。   但这些人被运到另一片大陆,究竟会付出什么代价呢?   杨策用望远镜看见,那个他追逐的奴隶贩子指挥手下在人群中挑挑拣拣,最后挑出不到五百人,在酋长的士兵协助下用长矛驱赶上船。   杨策脸上露出笑容,他说过,这三艘船连四百人都装不下,他们现在却要装进去五百人,装的人越多,船便走得越慢。   他甚至已经对左右交代战法了:“等船离开岸边八里我们就冲上去,他们会向岸边逃跑,但一轮炮击就能把三艘船击沉,船上的奴隶也能游回去,不会死太多……他们在做什么?”   杨策的话还没说完,隔着遥远距离他甚至能听见海岸边的喧闹,当他将眼睛凑到望远镜后眉毛便不由自主地挑起,脖颈后的寒毛甚至都根根竖起,在他眼前发生的可能是有史以来人心最阴暗的时刻之一。   奴隶贩子满意地看着自己精挑细选的五百件商品装上船,对部下挥了挥手,有人吹响口哨,几个端着火枪的随从斜斜地向天上开枪,其他人拔出腰间佩剑或端着长矛与长戟驱赶那些奴隶,接着酋长的士兵用长矛封锁海岸左右,更多人端着矛加入其中。   海岸边的奴隶确实比五千要多,俘虏的总数为七千五百人。   现在,剩下的七千人对他们来说毫无价值,他们打算把这些人逼进海里淹死! 第一百六十四章 传承   杨策没忍到贩奴船起航,倒不是他心疼人命,主要是早晚他都要击沉这三艘贩奴船干掉上面的人,早一会儿也不碍事。   战斗没什么复杂的,在这片海域讨生活的海上海盗谁不知道汉国船队的厉害,林阿凤麾下招牌式的蓝色飞鲨船出现在沿海那些商人就准备逃跑了,一轮炮弹轰出去,砸死奴隶贩子不说,连酋长也逃了,看守的军队四散而逃。   留下七千手脚拴着绳子的俘虏站在沙滩,不知所措。   看着他们黑压压一片人,杨策心里也犯难,在同样弥漫着尴尬的不知所措里,他听见手下小声问:“提督,这些黑夷,怎么办?”   “怎么办?”   杨策摇摇头:“不知道,把他们解开,让他们爱去哪去哪吧。”   说实话,这七千人对杨策也没半点用处。   如果这是七千闽人,毕竟是老乡,他高兴还来不及;如果这是七千大明其他地方的人,哪个地方都好,他都毫不犹豫带走。   其他地方他就得琢磨琢磨了。   要是七千倭人,他就给庄公带回去;要是七千马来人、吕宋人,他就给施和带回去;要是七千葡萄牙人,他就交给葡萄牙换钱;要是七千缅甸人、越南人,他就自己留下。   可七千非洲人?   杨策一个也不想留。   没别的原因,这儿的人太操蛋。   就是操蛋,这个词特精确。   汉国需要的是能当士兵的人,他需要的是能当精锐士兵的人,他得操练、能率领、能打胜仗。   他们靠岸这里的起初,不单单四王包括他麾下都有非洲本地人,长得挺壮实、能跑能跳看着就挺能打。   可后来就有问题了。   杨策的练兵手段与南北二洋一脉相承,维持士兵战斗力有两个显著特征一个隐性特征,两个容易看出来的是严明赏罚严肃军纪以及高官厚饷。   隐性特征则是整个汉文化圈都有的人格,用一些方法来激发士卒依靠血脉与文化传承下来的荣誉感、利用人们的耻辱感来增强凝聚力、战斗力。   蒙古、中原、女真、朝鲜、日本、越南、缅甸甚至南洋诸国,都有这样的共性。   可非洲不一样,所以杨策认为非洲土民‘操蛋’。   这个问题一度让杨策非常头疼,最后干脆认输,把手下的非洲兵全遣散了。   因为他发现这片土地上大多部落与部分国家根本没有耻辱的概念,自然也没有荣耀存在,他们的文化是欢喜的。   没有耻辱概念,所以偷懒自然不可耻,该起床跑步迟到是不羞耻的;操练中间休息时跑到营地外面偷百姓果子吃也是不羞耻的,还可以很快地给长官带一个。   受罚被打军棍也是不羞耻的,并且不会像其他士兵受罚后畏惧军法,他只会畏惧你并且恨你。   跟他说他是因为触犯军法受罚他也听不懂,他只觉得你讨厌他所以打他。   而没有荣誉感则很难遵守纪律,有两个士兵在他手下受训整整一年,虽然受罚的事没少干,但到底凭借优秀的身体素质与比别人正常一点儿的心态通过骑兵测试,开始学习骑马。   可这两个家伙放着林阿凤好不容易弄来的葡萄牙马不骑,非要自己上草原上着一只斑马来骑,结果被踹断了胳膊。   另一个被吓住了,他不找斑马了,你以为这次他就老实了?   不,他撒谎请假去了趟慢八撒,硬是牵回来一头角马说是自己的坐骑。   那他妈是牛好吗?长着角呢!   后来他没上一个袍泽那么好的运气,有天忘了喂自己的坐骑,还笑呵呵地跟坐骑打招呼,被气愤的坐骑用尖角顶死了。   汉国没有马匹,所有战马都是从葡萄牙人、阿拉伯人手上抢来的,经过航海能活下来的也不多,总共一百多匹,林阿凤给了杨策四十八匹,让他练三十六名骑兵,将来用作战场传令、军情探查或冲击攻坚。   结果一年下来三十六名精挑细选的骑兵里五个非洲土民四个死于非命,还全是奇奇怪怪的原因,有翻进国王院子里上树摘果子摔着后来伤口发炎死的、有被角马顶死的、有大晚上溜进别的海盗营帐扮鬼脸被吓蒙圈的友军放铳打死的……   最后就剩下一个幸运儿保全性命,还被斑马把胳膊踹断了。   杨策委屈啊!   说真的,作为整个汉国正规军出身职位最高者、公认的练兵者,杨策认为以现有条件,非洲部落的士兵他带不动。   可能是他的问题,陈沐和戚继光能,但杨策认为这七千人即使让他俩来,要想编练成精兵要经历几次哗变、清退一半再从剩下的一半里用军法杀一多半,最后能留下八百精兵就值得沐浴焚香感激太祖皇帝恩德了。   别管陈氏操典还是戚氏操典,又或者统称为南北讲武堂操典,都是下重本、收暴利的练兵手段,对这儿的人根本行不通。   这最适合的练兵就是随便寻个海寇头目,随便从树上摘点果子让人吃,每人发下三尺棉布安家与一杆破烂兵器,然后带着去战场上草菅人命就行了。   面对沙滩上一眼望不到边的奴隶俘虏,看着他们强壮的体魄与惊恐的大眼睛,杨策转头对亲信说了几句话。   横行无忌的汉国海盗兵不管他们,四散而去兀自背铳扛刀地在岸边搜索一切有价值的东西,逃跑的部落酋长来不及带走的兵器在杨策面前被堆成小山。   土制长矛、长弓,葡式链甲、胸甲,铁质长剑与崭新的葡式火枪,还有海盗从船上卸下来的几个木桶。   有精通土人言语的海盗进入人群,并不为他们解开束缚,只是挨个问着什么,不一会儿,十余个俘虏中的首领被带到杨策面前。   他指了指堆积如山的兵器,抬脚接连踢翻身前几个木桶,道:“拿着兵器去报仇,杀你们想杀的人,把所有奴隶贩子带回来。”   被踢翻的木桶倾倒出满眼白色,覆盖细密的沙,那有质地上乘的棉布、也有用途未明的玻璃珠,更有来自北方的盐。   “带给我,你们会得到来自汉国的赏赐。” 第一百六十五章 压力   哪怕是来自大明的海盗,都没想过杨策会极其自然地对俘虏下达命令,更想不到这些俘虏欣然接受。   数千人争抢兵器、甚至为争夺一柄锈迹斑斑的铁剑拳脚相向,抢到的皆大欢喜,在远离沙滩的林间小径回头再看一眼沿海的大船,咆哮着光脚奔入密林深处。   没抢到兵器也不气馁,只要还能起身掰着树枝踹断了提在手上,抹净鼻血散丫跑出去。   每个看到这种场景的人,都会认为他们是一支所向披靡的雄兵。   除了杨策的海盗。   这意味着除了所有人。   在杨策看不到的船上,海盗们撑着船舷张望着岸边动静,船尾桅杆下盘腿而坐的水手在面前洒出一把铜钱,扬起手臂抬起手指高叫道:“买定离手,三百步!”   “别按步算了,看不准。”   戴着发巾赤膊露出壮硕身形的水手长提刀走来,几次抬手想把刀丢出去,心有余悸地望向岸边,最终不舍地从腰间摸出一只带着包浆的黄铜怀表按在甲板上:“再有三十息!”   紧随其后,当作赌桌的甲板在极短的时间里被押上各式物件儿,四两碎银、一小粒金、半袋烟丝、三颗珍珠、数尺棉布还有那几颗颜色各异的宝石,统统被压在甲板。   也就十几息时间,远处密林里便传出喊杀之声,押了几匹棉布的水手哈哈大笑,并不急着拿走物件,只一手掌盖在上面,环顾众人笑道:“等回了西大城,咱不去私窠子,请诸位去教坊司,全船有份!”   说着,这水手回头看了一眼密林,鄙夷道:“乌合之众!”   他们在赌,尽管他们并不知道那些被杨策放了的奴隶拿着兵器要去干嘛,但谁都知道他们一定会先拿自己人开刀,趁着混乱有仇报仇有怨抱怨,这种情况在这片土地上屡见不鲜。   海盗们在船上设赌局倒不是有意躲着杨策,岸上的海盗不设赌只是因为他们有执勤任务,汉国不禁赌,即使是杨策,也不禁。   这不是因为杨策向海盗们抗争失败,恰恰相反,杨策根本没有对抗过这事,甚至有意推波助澜,汉国的赌律就是林阿凤手下这个大明军官出身的高材生制定的。   同样的还有汉国独特的夺律、酒律、斗律、嫖律、俘律等等大明不曾出现过的律法,杨策参与制定了一大半。   比方说赌律,不准打牌、不准游戏,因为那消磨时间,只准就事设赌,每船一日仅限一次,每人赌注上限百两,由船长记录监督。   胜者赚的资财一成上缴作为修船税,三成自留,余下六成吃饭饮酒也好购入兵甲也罢,总之这六成要花在参与赌局的所有人身上,也可扩大至全船成员。   杨策是受过正规军事教育的,不单单受过大明原生的军事教育,也受过广州讲武堂的新式军事教育。   不论新的旧的,别管出发点是整肃军纪还是增强凝聚,对于军兵参与这些事都是禁绝的,但杨策发现汉国禁不了。   海盗们自由惯了,提着脑袋在海外做事,成日提心吊胆刀口舔血,抢了钱财也花不出去,他们的恐惧和欲望与日俱增,却得不到发泄的渠道,如果把酒、把赌,把这些不好的事都禁掉,他们就没有一丁点儿凝聚力了。   杨策也想按着北洋南洋的路数来,但来不了,南洋旗军就算驻军缅甸,每日仍能供应食材新鲜的炒菜、肉蛋奶果蔬样样都有、冰糖烟草醇酒银饷一个不缺。   可他做不到,林凤也做不到,他操练士兵一年多,大鱼大肉的日子不少,只能吃干米的时候也不断,在海上挨饿更是时有发生,物资似乎永远没有办法满足士兵所需。   哪怕他们有很多钱,很多值钱的物件。   也正是杨策与林阿凤说起这些事时,林阿凤才真的考虑过陈沐对他说过的那句话:大明那么多海上英豪,没一个死在海上的。   海盗的规矩,不会因为林阿凤想封邦建国规矩说改就改,也不因为杨策是讲武堂学员就变成另一支南洋军。   人之所以有规矩,是为了适应一个时期复杂环境,除非环境变了,不然规矩就不会变,因为规矩是一种生存方式。   除非汉国有一天能扎根国土、依靠赋税养活军队、依靠粮食喂饱军队、依靠国力让军兵毫无恐惧、安全让他们维持正常愿望,否则海盗永远是海盗,纵然称王,也是海盗王。   而海盗,就得发泄、就得内讧、就得赌博、就得杀人、就得劫掠。   否则他们的压力就会变成刀子,插进自己人的胸膛。   夜里海岸的篝火烧得旺盛,有人向杨策问起,为何要将兵器分给土民让他们出去厮杀,还开出赏格。   那些遍及各处的奴隶贩子其实对汉国没有用处,即使在他们本国,奴隶贩子通常也没有像样的出身,丢出去也换不到什么赎金,他们带着货物时尚能劫掠些财货,一旦奴贩的交易达成,他们就会变成一群穷光蛋,铳毙都嫌浪费火药。   杨策只是摇头,显得高深莫测。   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下达那样的命令,谁都知道那些人拿了兵器、冲进林里,未必会再出来。   可能是死在争斗的过程中,可能是不参与争斗干脆逃跑,即使会有几个零星达成使命,带着奴贩回到这里,对他们也没有用处。   沉默良久,杨策才终于开口,篝火映着面上通红,他回答道:“因为有趣啊。”   海盗的团体就像是个漩涡,任何人被扯入其中便不得脱身,没完没了的争斗与一望无际的大海带给人不仅仅是刺激与孤独。   他也需要发泄。   可他一不赌博、二不酗酒、三不爱财,拿什么发泄?   这一刻的杨策看起来尤为恐怖,只因一句‘有趣’,不知有多少人会死于非命,这对他来说却无关痛痒。   他伸出刀子挑了挑篝火,让火焰烧得更旺盛些,对左右道:“我们在这等几天,看有谁想回来碰碰运气,如果有人回来,我们就带走他,然后回西大城,好好清静几日。” 第一百六十六章 俸禄   广东都指挥使司南洋卫,当之无愧的天下制造中心。   卫港军器局长官关尊耳磨痧着掌中一杆精致长铳,工匠出身的主事在官厅中未布常见的瓷器,左右两侧屏风前各放漆木高柜,柜内放着一只只铳架,其上摆满了各式各样各个规格的鸟铳。   从旧制火铳、火绳铳到燧发铳,整个军器局官厅就像一座火器博物馆。   但关尊耳手上这杆铳并非南洋卫军器局所制,铳管长三尺三寸,尾铸万历皇帝铭文、首铸天下太平四字,配有连接铳刺的卡榫;黑漆杨木铳床,栎木制成通条,整杆铳做工精良样式精美。   这杆铳出自紫禁城,是万历皇帝派人给三大军器重镇送来的样铳,名叫天下太平铳。   送来这杆铳的是一名锦衣百户,除了送铳,他的另一职责是直受皇帝委派的南洋军器局军器监。   皇帝委派的不单单他一个人,在广东他有数名手下,分船监、炮监、铳监、甲监,直受皇帝控制,要将军器局牢牢掌握在紫禁城手中。   军器局监问:“关主事的俸禄是多少?”   “军器局主事无品级,关某的俸禄与业绩有关,军器局每月督造出多少兵器,关某便可得多少分银。”   铳监挑挑眉毛,再问:“那军器局上月造出多少杆铳?”   关尊耳面无表情如数家珍:“火绳鸟铳七百四十杆、燧发鸟铳一千一百四十杆。”   其实火绳鸟铳与燧发鸟铳在制作过程中没太大区别,尽管燧发铳机会复杂一些,但复杂只意味着成品率低,但不太耗工时,不耗工时便意味着造价不高,最耗工时的还是钻铳管。   要说起来,这大约就是一个外贸版、一个自用版了。   南洋卫军器局的巨大产量把军器监吓到了,年纪不大的锦衣百户拧起眉头道:“军器局每个月都有这样的产量?”   这毫无品级的关尊耳俸禄也太多了,这么算来一月他便能落得近二十两。   一个人顶二十个北洋旗军。   其实关尊耳的俸禄比这个多得多,造一件甲有他一分、铸一门炮有他一钱,南洋卫军器局主事这个位子,毫无疑问就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肥差。   “上个月少一些,四川一批火炮催得急,铳甲兵器上造的都少了许多,这个月应该有两千杆入库吧。”   来自锦衣卫的军器监已经不知该说什么好了,看着关尊耳还算年轻的脸顿了顿,这才问道:“宣府没有这么高产量、北洋也没有,为何南洋卫军器局一月能造出武装一卫的火器?”   没有任何地方能有这么大的产能,宣府有几千个匠人、北洋的匠人更少些,但它们都没有这样的产量。   南洋卫军器局的工匠数量要更少些,凭什么能造出这么多铳?   一月武装一卫?   关尊耳自矜地笑了,他喜欢这样的称谓,他拱拱手说道:“实不相瞒,南洋卫造鸟铳产量颇巨,源于紧守着岭南造铁中心的广州,南洋卫在造铳上只是检验与组装罢了。”   数以万计的佛山炉户在为军器局造铁锻钢、卷铳钻膛,新会的木匠在提供船厂用木之余加工出一具具铳床,即使以南洋卫的巨大产量,依然没有让他们的生产力饱和。   因为积极性不一样了。   过去这些炉户一年到头等着朝廷摊派些许活计,闲时打些铁件儿补贴家用,销路也不过涵盖岭南,诸多山主铁矿有限,他们的多余的生产力也无处释放。   即使做出更多铁器,又有什么用呢?   现在不一样了,安南铁、缅铁、吕宋铁源源不断地从海外运来,最多时一年运铁船能在珠江口停靠七次之多,大量用于制作军械的铁器使命摊派下来,给予佣金比过去高不少不说,优秀的炉户甚至还能得到官身。   广州府讲武堂在两年前便开放三十个研究名额给予这些工艺优秀的铁匠、木匠、火药匠,今年又增加至五十,各依贡献、才华给予其九至五品官职。   像这种官职,被人私下里称作匠造博士,有时也会依照其掌握技艺分为铁匠博士、火药博士等等。   博士不是舶来词,早在秦汉之时指的是通晓史事、典籍的官职,到明代已逐渐成为学术上专通一经或精通一艺,教授徒生的官职,比方说朱允炆就曾封方孝孺为文学博士。   再加上炉户锻铁、钻膛已离不开蒸汽机,更高的生产力让制作铳管的工序得到极大简化。   紫禁城派出的军器监对这件事有极高的兴趣,他问道:“不知关主事以为,这种分工造铳法在宣府、北洋能否施行?”   “监军所言亦为在下所虑,去年便通信北洋军器局,希望他们能用这种方法提高产量,家兄亦有此意,只是在此之前要先将遵化铁厂的产量增多,继而让整个京北的军匠集中一地,方能施行。”   关尊耳说着将掌中天下太平铳放在桌上,仔细看着铳口卡榫,只是片刻便清楚其构造,熟练地将铳刺卡上,抬头对军器监道:“监军可向陛下回复,这样的铳口,南洋卫军器局能造,起初三月当可产出两千杆,后面每月一千杆用于朝廷官军的燧发铳不难。”   军器监皱起眉头道:“产量不可再升?火绳鸟铳诸军皆已不用,又何必再每月产那么多,一月造出两千杆燧发铳难道不好?”   放着巨大生产力去造这些已经过时的老古董,这无疑是对生产力的巨大浪费。   “阁下有所不知,朝廷在海外的军队除南洋旗军外,还有吕宋旗军、安南旗军、缅甸旗军、苏禄旗军、爪哇旗军以及果阿、日本诸地旗军,他们并非本土兵将,尊北洋号令,海外诸军皆使火绳鸟铳与虎蹲炮。”   “因此,这火绳铳也不得不造,这也是朝廷在海外最大的财源,军器局所需铜铁,也是靠这些火绳鸟铳赚回来的。”   军器监向着北方遥遥拱手,正色道:“还望主事说明,此事在下亦需明禀陛下。”   “这是自然,一杆火绳铳,用工料合银七钱,贩至海外,价格不一,有铁的用铁、有银的用银,通常是三至十倍造价,这些燧发铳及火炮用料、我等军器局管事的俸禄、工匠的工钱,便是由这些火绳铳换来的。”   说着,关尊耳突然转头肃容对军器监问道:“关某还未问,不知陛下让监军至此,军器局应为阁下提供多少俸禄?” 第一百六十七章 军室   紫禁城,身着十二章纹袍的年轻身影走出铺设黄琉璃瓦顶的文华殿,张开手臂伸出长长的懒腰。   自在的动作才做出一半,恰逢经筵大典中为皇帝授课的一众老师出殿,万历连忙收敛姿态,端端正正给一众大臣行出礼来,众人先后行礼这才离去。   小皇帝张张手,动作顿在当空,发现自己没有了伸懒腰的意愿,索性摆了摆袖子,背着手向前走去。   “下午还要讲经,事不宜迟,把西班牙小厮给朕牵来,吩咐尚膳监把饭给朕送到军事室,各地军器监已将消息传回,今天中午在那吃。”   说着,小万历停下脚步转身看着王安,伸手便朝宦官腰间摸去,取出金镶玉怀表打开盖子瞄了一眼,表盘上用海外蓝色宝石写出十二地支,合上后随手一抛,转过身去。   仿佛这造自香山千户所的表就能自己飞回厚腰带里一般……事实上,它还真自己飞回去了。   “还有一个时辰,要抓紧时间了。”   身后揣好怀表的王安端着拂尘给了左右一个眼神,立即有二人分开一个去牵马一个去交待饭食,他则跟在万历身后亦步亦趋,小声提醒道:“爷爷用饭总用尚膳监,光禄寺卿该有意见了。”   “朕的百姓将米粮赋税奉公,各地军兵辛勤转运方至京师,叫他们做出那般腌臜玩意儿,光禄寺还有意见?”   “他没有意见。”小皇帝头都不带回的,背着手十二章纹袍下两条小短腿儿捣得飞快,说话也似不必经过思考一般:“朕知道饭菜已经做好,让人跟他说,朕体恤光禄寺职责辛苦,这只能由朕吃的饭菜就赏给他们了,让光禄勋全都给朕吃了,一点儿不许剩!”   光禄寺主官官员名为光禄寺卿,不过兴许是因宋元革鼎之际让一些传承断代,人们在各方面都会生出忆古情结,就像打不过蒙古人就会有书生翻找古代阵法,拿什么诸葛亮的八阵图迎敌之类的笑话时有发生。   在言辞称谓上,就更为明显了,一些重要官职用过去九卿称谓,如兵部尚书的敬称是大司马,光禄寺卿自然也是光禄勋。   皇帝的吃饭一直是由光禄寺准备的,尽管皇帝爱吃甜食,偶尔闯入甜食房带着弟弟连吃带拿,但正餐都是由光禄寺准备的。   传统即是如此,哪怕藩王出身的嘉靖与隆庆两个皇帝也不例外。   直到北洋在陈沐离开后真正融入大明朝廷当中,其下各部门直接面向朝廷,北洋医科院向皇帝贡上一份食谱。   这份食谱的来源于北洋出身各年龄段的旗军军粮供应,在李时珍的研究中,南北二洋旗军的身体条件比天下各个部队都要好上许多,最后发现这来源于独特的食谱搭配与适当训练。   急于讨好朝廷的程大位便将这份食谱贡给宫中,然后皇帝便吃上了北洋的军粮,这对从小到大吃的都是国营食堂光禄寺饭菜的万历皇帝来说,不亚于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原来……这世上民间的饭菜,竟然是这么好吃的吗?   小皇帝此后一段时间进入饕餮模式,一想到父皇与爷爷居然整天吃的都是光禄寺的东西,就令他无比痛心,誓要将世间美食一网打尽。   不过他最后还是选择了北洋食堂的厨子在宫外直到尚膳监宦官,然后再由尚膳监的宦官在宫中制作。   不多时,宦官牵来万历皇帝口中的西班牙小厮,不用说,是一匹有安达卢西亚血统的灰毛黑斑点马,不过这个名字已经不是那么地准确,鬃毛有明显蒙古血统的斜刘海,但具备同样强悍的体魄。   跟西班牙小厮一同被牵来还有几匹军马,全是来自琼州马场优良育种,皇帝与宦官攀上马背,一路向乾清宫驰去。   皇帝的气质很大程度上会改变紫禁城的气质,嘉靖皇帝将紫禁城变成大道观,深受军事影响的万历皇帝则将紫禁城东边变成一座大军营,驻扎一千二百武宦官有事没事就把御马监外头空地用战壕垒得里三层外三层。   刨好了就填,填好了再刨。   抵达乾清宫,如今的万历明目张胆地在耳房外高悬军事室的牌匾,砸掉中间那层掩人耳目的夹墙,吃饭读书都在耳房,乾清宫的正殿倒除了睡觉外便仅承担个厕所的用处了。   太后与大臣对此都没有更好的办法,因为文臣与武臣中出了一个叛徒——这个叛徒一手缔造帝国巨大变革,还将原本属于文臣武臣合称相权的部分权力拱手交给君权。   一切都是从皇帝拥有自己的财产开始的,这确切追溯起来要从隆庆年作为开端,但隆庆皇帝不会花钱,都攒给朝着尚武大道跑步前进的万历皇帝,这位可是会花钱的主儿。   自个儿想干点啥,根本不用通过户部,直接取内币就把事干了。   四洋军府那么大一个香饽饽,六部趁陈沐走了争来抢去正夺着呢,就让皇帝直接派锦衣宦官把权搂到自己手里了。   乾清宫的耳房外,两名手持金瓜的大汉将军立在门前,他们身边另有一名插手而立的轻装武宦官,宦官腰间挂着手铳,但并没有铳子就火药。   火药悬在身旁大汉将军的腰间。   尚膳监的宦官已经带人捧着食盒等在外面了。   进入军事室,内里陈设照旧还是从陈沐南洋卫港家里搬来那堆东西,当然这几年万历在抢夺之道上也并非毫无建树——戚继光的甲、马芳的刀也先后加入万历的豪华收藏当中。   屋子角落还放了两门虎蹲炮,倒是正中间的桌案被撤掉,如今放在那的是万历舰的模型样船,甲板是桌面、艉楼当书架。   小皇帝在船舰前坐得端正,随手自艉楼取过几只信封,从中抽出文件拨了拨桅杆上的船帆,将信封中公文一一并排夹在帆骨上,敛起袖子将甲板清空,摆上两张白纸的同时自下层舷窗中抽出一支笔来在右手边架好。   做好准备工作,边抬眼看着船帆上各地军器监的公文,边对王安道:“上菜吧,把首帆往这边拨拨,离得远看不清了……朕的汉国都城叫人给端了?张鲸可别死外边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诳人   “不够咸!”   小皇帝一手拿着筷子在甲板前吃着,左手大袖向上快敛到肩膀,手上捏着风干的牛肉干注视着船帆上的公文道:“是你们给朕拿的不是军粮,还是说你们的军粮做的不好?”   牛肉干放回食盘,小皇帝一脸的忧国忧民:“北洋一期辎重船回来的时候就说了,旗军对酱饼并不喜欢,如果要把牛肉干当作主食,要再咸些,医科院不是已经有研究了么,汗里面是有盐的,人身上盐跑了就得补。”   “上次朕着全甲跑了四里就受不了,身上汗冒如斗,像洗澡一般心跳得感觉都要驾崩了,饮两杯盐糖水才缓过来,朕的旗军纵横天下,鸟铳手都要背负至少三十六斤,那一天得出多少汗?”   王安垂首道:“回爷爷,这牛肉干是去年朝廷下令、今年口市上的新货,戚帅在蓟镇整军备战,塞外都督同知与百姓们心惊胆战,是不会依照军粮来做的,他们会担忧天军有了常备的军粮,要出塞打过去呢。”   说着,王安眯起眼睛笑得难得带上些紫禁城里少见的快意,道:“这可是近几十年头一遭!”   小皇帝倍儿骄傲地一扬头,揣手道:“那是自然!”   朝廷九边的扯着口子带着血,伤痕横七竖八,最要紧的是财政。   嘉靖年穷不穷?隆庆年穷不穷?那万历年呢?   小皇帝这会儿能拍着胸脯说:爷爷有的是钱!   骄傲归骄傲,抬手端碗呼噜了两口小米粥,把碗推到一边看了看又觉得可惜,捏筷子把碗底金州卫上贡的海参放嘴里嚼着,一推碗拿起笔边写边含糊不清地念叨道:“肉干太硬,着塞外顺义王及诸部都督同知,来年口市不准贡肉干,国朝缺牛,贡牛,朝廷将草料折布、绸、珍珠一并……不对。”   小皇帝将布、绸、珍珠划掉,噙着毛笔想了半天,接着边写边叨叨:“精织诸色棉布、上好苏杭表里绸缎、海外至宝珍珠一并抵价。”   这操作看得王安有些不明白,这些个名字在脑袋一直转,下意识问道:“陛下,这布与精织诸色棉布,有何分别?”   小皇帝听到说话,不自觉地挑起眼睛抿抿舌头,入口一片毛茸茸,皱起眉头气呼呼地看着手中毛笔,用鼻子狠狠喷出气来,抱怨道:“朕这小时候落下的毛病怕是好不了了——分别?分别可大了去啦!”   毛笔撂下,小万历扬扬下巴问道:“布是怎么来的?”   “织机织的。”   “嗯,现在你面前有两块布,一个的介绍是织机织的,另一个的介绍是苏氏七代织匠精造十二时辰织的精织诸色棉布,你觉得哪个贵一点?”   “感,感觉好像后边的贵一点?”王安脸上写满艰难,也不知道是小皇帝表述不清还是怎么回事,反正他觉得这两块布好像没什么区别:“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就是后边贵一点。”   “这就对了。”   “布还是布、绸缎还是绸缎、珍珠也还是珍珠,况且君无戏言,口市上的布都是织户所出,大明的织户往上数七代是最少的,弄不好八代九代都是织户,但听起来会很好,一匹顶过去两匹别人是不是更喜欢?因为听起来很好。”   万历说着把眼前船帆朝着王安转过去,手指着夹在帆骨上的一页公文让他看着,道:“南直隶的船监送回的信,苏禄国的珍珠在扬州就是这么卖的,一个月只卖三十颗,品相还不怎么好。”   “但专门有人介绍,说这珠是去海数千里外苏禄国珠池腊月里采珠人入海采得,是苏禄王宫珍藏数十年的宝物,每月只有三十颗流传市面,剩下一半珠子都进贡给朕了——人们争相购买,每日价高者得,最便宜一颗都要五十两起,其实就是八九钱银的东西。”   王安皱起眉头,小心翼翼地对万历问道:“陛下,南洋近一年都没有给宫中进贡珍珠了吧?这,这……”   小宦官知道陈沐爱财,可这种拿着皇帝诳人的法子,这是大罪。   小皇帝却满不在乎,摆手道:“说的是实话,珠子一半确实进贡给朕了,不过是苏禄刚平的时候,品相好的一次给朕进贡了好几千颗,数也数不过来,市面上卖的是另一半,这上面又没说珍珠是当月现采,也没说进贡给朕是月月进贡。”   而且最关键的是,腊月下珠池听起来好辛苦,可苏禄没有冬天啊!   “让朕统计一下,这月产燧发鸟铳百杆以下五省军器局有一百,一百三十二处;月产百杆以上的军器局有七、八、九,十一处;产量最高的是宣、北,是南洋卫军器局——一千一百四十杆?”   小万历也觉得南洋卫军器局的产量不正常,别的地方比如宣府,去年一年才产不到两千杆,北洋因为铁锭不够用去年才七百多杆,南洋卫军器局一个月就顶人家一年了?   又专门找出公文仔细看了看才明白是怎么回事,闹半天南洋卫军器局管的只有监督与组装,其他各个物件哪怕是一片小小的望山准星,都是别的地方造的。   南、北、福建、广东、宣大一月能造燧发铳六千余杆,这是各地都在造火绳鸟铳的情况,但南洋卫军器局就能出上千杆,把排第二的宣府甩开一大截,这种制造能力令小皇帝很是欣慰。   “你学着点,以后每月都这样统计,将五省军器局产量全部算下来,同样的还有去掉宣大加上浙江的船厂造船,他们的炮、甲各类,都做好统计,要让朕一看便知道情况。”   小皇帝对王安说着,心满意足地将船帆转到一边,道:“还有一件事要你做,找几个老实可靠、廉洁奉公的人,代朕出宫一趟,至各地采买冬衣五,算了买不起……先两万八千套吧。”   “然后拿朕的口谕与冬衣去宣大,在万全都司五个卫,把冬衣代朕分发下去,冬天要来了,朕发内币犒劳军士,让他们安心戍边。”   “朝廷发的冬衣,他们敢上下贪墨,发不到朕的旗军手上;你派人记得,要手把手发到旗军手上,外人贪墨,军法从事;你们贪墨,四军府军法怎么说来着?对,念在初犯,留个全尸。” 第一百六十九章 腾骧   在万历六年的秋天,北洋第五期步兵应募投入位于天津的新兵训练,皇帝同样打算派出二十四名锦衣卫官、四十八名带刀官、一百四十八名武宦官,在三十万京军中编练属于自己的皇室精锐。   小皇帝已不满足于仅仅操练武宦官了。   年少的统治者目标非常明确——四卫营。   四卫营本属天子亲军,但土木堡精锐丧尽,余下的亲军也同普通各卫毫无区别,归属兵部管理、受御马监管辖,天子已无权插手。   不过当下却是极好的契机。   契机是由万历亲手创造出来的,为此他在朝议时多次借即将大婚与潞王的事向各部无理取闹,如果他什么都没有,也许结果也只是无理取闹而已,但他有钱。   很有钱。   比方说对付户部,他在今年灯会时斥资四十万两将东华门外的灯市上所有珍宝一网打尽,然后对户部说:朕要大婚,户部要给朕买宝贝。   别说户部不会给他买,就算户部真想买都买不到。   皇帝假装自己很生气,好说歹说,户部算是凑出一点儿器物珠宝,皇帝假装自己很不满。   然后举起黑锅砸向礼部:潞王要大婚、要就藩,你们看着办。   京城市集整整俩月连匹像样的绸缎都买不着,你指望礼部怎么做?   他就这样用半年时间把六部折腾个遍,最后才向兵部露出自己的小獠牙,事情反倒是最容易解决的:“这么些年过去,京营练的实在不怎么样,今后除了蓟镇,三十万京军由朕来练。”   傻子才会同意,三十万军队给还没成年的皇帝练去,那不得疯了?   然后他才说出自己的真实意图:“那就左右腾骧卫吧,两个卫的人都空了,到现在还没补齐,这总行吧?”   兵部能说什么?根内阁、司礼监一合计,没准手上拿着兵皇帝就消停了,何况调拨军械也有户部的事,事务繁杂之下故有系统不会因皇帝有权就能为所欲为,满朝文武都认为天子少年心性过几个月就烦了。   这下可好,左右腾骧的人事、财权、粮饷一下全由小皇帝指挥了。   事实证明天子有权还是会受到牵制,但如果还有钱的话就不一样了。   然后,然后兵部就收到一笔来自内库的款项,这笔款子不经户部,巨达十三万四千两白银,重逾万斤的白银用二十六匹高头大马拉着走金水桥运抵兵部大门口。   拉车的是御马监养的高头战马,驾车的是宫廷内卫金甲大汉将军,车上放的箱子里全是码得整整齐齐的白银大锭,百两一块,锭底还有宫内新打的印记,就算是兵部吏员都没见过这阵仗。   领头的是年轻的锦衣佥事骆思恭,笑脸迎人,办事却不留情面,就一个事:“在下奉皇命而来,两卫满编军械,陛下已出好单子,款子就在外头,还望兵部尽快将兵器甲械运往东大营。”   谨遵皇命的锦衣佥事还不忘给诧异皇帝未经户部哪儿来这么多钱的诸多吏员面前依照皇帝的意思补上一刀:“还有粮草也要准备了,白银宫里正在铸,明日骆某再来将粮单奉上。”   等消息传回户部,所有人才仿佛如梦初醒——皇帝不但有钱,而且比他们想象中有钱的多。   在深居紫禁城的万历皇帝眼中,军国要政像一场游戏。   其实小皇帝也认输了,他除了调皮捣蛋基本上不过问正事,这就是他在权衡自身才能与认知后对朝廷的让步。   明朝的官僚系统太过成熟,各部门相互注重制衡,让皇帝不论想做什么都无法直接贯彻——受阻的不单单是皇帝,这也并非是所谓文管集团对皇权的对抗,实际上在这套规矩下,所有人都会受到牵制。   武臣如此、文臣如此,皇帝,自然也是如此。   纵然小皇帝有再强烈的雄心壮志,也只能从些细微末节去试探。   但从小看数据长大的万历至今最大的优点不是别的,他对数据特别敏感,不会因前进太难而不做,他会慢慢往前走。   骆思恭从兵部回还,才刚走到太和门,远远就瞧见一团紫色翘首以望,不用说,宫内像这么大个儿的身影除了皇帝本人,没人能走出如此大摇大摆的感觉。   离近了,小万历今天穿的是一身常服,长袍主紫色,肩扛日月前胸后背及上臂各有盘龙,这件衣服也被称作四团龙袍。   “兵部怎么说?”   骆思恭的身型不算魁梧,但比万历高些,小皇帝忍不住心头急切脱口而出,连忙左右看看对其招手道:“走走走,去朕的军事室。”   说罢便大摇大摆地朝北走去。   骆思恭在其后跟随,看着皇帝的行走仪态,抿着嘴一声不吭。   紫禁城就这点儿好,和宫外不一样,在这儿就算扬着脸看云走路都不会撞到什么,宽敞!   瞧瞧这在紫禁城里长大的小孩儿,就是跟隆庆爷不一样!   什么?嘉靖爷?道君皇帝出门还要走路?那不得飞?   好不容易看着皇帝走进军事室,骆思恭还来不及欣赏着审美诡异的乾清宫耳房,便见小皇帝转头紧张兮兮道:“把门关好,你们两个出去守着,隔墙有耳!”   说真的,骆思恭看皇帝这种极强的保密意识,差一点就要忍不住出言提醒了:隔壁可是寝宫,这要是都隔墙有耳,皇帝你夜里不害怕么?   一张公文拍在造型奇异的船桌上,小皇帝指着公文对骆思恭道:“来,你给朕算算,这些军械,够不够一千户用,一年全用坏合适不合适?”   骆思恭只是扫了一眼公文,便觉得头大如斗,这……这哪儿跟哪啊!   一千四百四十杆燧发鸟铳、一百一十杆杀将铳、三十三万八千八百颗铅子。   十八门二斤镇朔炮、一千八百颗炮弹、一万零六百斤火药。   二百八十八副八联装神威机关箭、八百四十颗掌心雷。   还有那多出正常卫军营兵所需双倍的兵甲、战马、马车。   “陛下,这就是算上备用,都已经够两个千户装备了,而且火器极多,最少能用三年,至多补补弹药就够了。”骆思恭拱手肃容道:“再多,肯定是有人贪墨!”   这个回答令小皇帝不太开心,他瘪着嘴顿了顿,最后不甘地挥手道:“算啦,你都能看出来,兵部那帮人肯定也能看出来。”   “告诉你你别告诉别人,就是你的上官刘守有也不能说,知道吗。”小万历虎着脸道:“朕要的就是四个卫的军械!” 第一百七十章 痒痒   皇帝这是要私藏甲械?   骆思恭总觉得自己脑海中一闪而过的词有什么不对。   看着满面迷茫的锦衣佥事,小皇帝露出自以为高深莫测的笑容。   骆思恭想了又想,对皇帝问道:“陛下,臣斗胆一问,陛下练腾骧左右卫,是要他们做什么?”   他打算劝劝皇帝,作为世代深受皇恩的世袭锦衣卫官,他认为自己有义务制止皇帝这种荒唐的举动,眼下天下各省持续数年的卫军革弊接近尾声,越来越多出身讲武堂的将官调入各地,各地军队都在大量补充新式火器。   尤其是铳炮这两样,有些卫所资财、人脉不足,甚至鸟铳手都不要铠甲也要将鸟铳备足,这东西是大缺口,皇帝狮子大张口一次就要管兵部调来一万余杆鸟铳,这批兵器腾骧二卫肯定用不完。   与其让兵器落在库房里吃灰,还不如让其他短缺军械的卫所尽快将兵器补上。   关键在任何人眼中,腾骧左右卫都是不会离开北京外出作战的部队,就是装备再精良又有什么用呢?   小皇帝颇为赞许地抬抬手,示意骆思恭问到点上了,他开口道:“做什么,自然是要远征塞外。”   关于腾骧左右卫的事他都想好了。   兵部与内阁同意让他统帅这两个卫,但兵力太少,有悖于小万历的宏伟蓝图。   在他眼中,北部边境的局势应该像现在这样,有大量常备军、有一部分精锐、还要有一支在战争中起到决定性作用的主力军队。   过去这三样由卫所军、营募兵、将领家丁,但在皇帝眼中,应该是卫所军营募兵、将领家丁与他的亲军。   要想达成这一目的,一万人是不够的,至少要有两万。   他只有两个卫,如何会有两万军队?   预备队,像北洋练兵一样,每时每刻都有一卫练成、一卫在练成中。   将这种情况照搬到刚刚进入募兵环节的腾骧左右卫,便是同时训练,两个正卫、两个预备卫。   反正他养得起,再说也没人说过卫所不能有预备队。   只是没人能这么干罢了。   可万历能啊!   正好腾骧左右卫的旗军都被陈矩带着走了,剩下仨瓜俩枣勾军勾了一年都没勾上多少,这次万历不勾军了——直接从京营调。   “对了,京营这次核查缺额四万多,朕若再抽走两万,便缺近七万,何况这事内臣去查朕不是很放心。”   万历对骆思恭说道:“你回去了,悄悄派缇骑去探,将各营哨、各卫所兵额全部探明、老弱病残情况报回给朕,切勿走漏风声,你可知道?”   这算是锦衣卫的老本行了,骆思恭当即抱拳道:“陛下放心,臣一定将此事办好!”   倒不是小万历信不过宦官,这天底下他最信任的就是宦官与锦衣,但这种事不是相信就能决定的。   一个人可以不收受贿赂、两个人可以不受人劝阻,但派出去的人多了,又不是稽查京营缺额的使命,他们难保会在回报兵额上说谎话。   如今换了缇骑去做这件事,将来得到的回报很有可能是另一个数目。   小万历心里隐隐有些猜测,依照其他卫所的缺额情况,他觉得京营有可能只有二十万兵力。   而这二十几万人里,有没有十万是适合当兵的青壮之人,万历自己心里也不知道。   这都不符合他心中对军队的概念。   从小到大,他看的是南洋编出来的战策兵书,那里面随随便便一支军队,除陈沐本部,混编的宗藩军都有正规军与精锐在战场职责上明确区分。   非常明显的就是少部分精锐辅以大规模正规军,以编为战场上的主力军队。   在那些军队里,分强弱、分精俗,但正规军只是看起来弱,选的是南洋体魄健壮符合规定的年轻青壮,同样都受过最短半年的长时间训练学习,区别强弱的只是他们的装备是否精良,是否使用当世第一流的火器罢了。   那也是万历理想中的卫所军,充满活力,装备胸甲、笠盔及鸟铳的年轻旗军。   受财力所限,他们装备、体魄、火炮可以比最好的军队差一些,但士气与训练程度必不可少。   因为万历看过南洋军太多战例了,令人失去优势的往往不是一次或几次作战受到致命打击,而是士气低下一触即溃的逃兵。   一旦战场出现第一批逃兵,后面便可能一座座城池都被拱手相送。   国家是不能由那样的军队来保护的。   万历长久以来考虑的事,便是裁军,由京营开始,先裁撤五万人,剩下的仍然没治就再裁撤五万,直至风气变好、直至慢慢勾军、直至东洋舰队一期旗军退役返回。   当然他想的不是完完全全地裁撤所有卫所军,那些世代旗军虽然打仗的本事不行还特能跑,可一旦完全裁撤必然会难以维持生计,能让他们继续生存的条件就是必须有田地。   所以新明州与亚州是好去处,只要给田,那些半兵半农的旗军就能带着家眷好好生活,朝廷冗兵的问题也能得到解决。   要想做成这一切,万历就必须从招募精兵、训练强卒开始,至少让他们在对抗可能发生的袭击时能保护边境线,然后再说缓缓裁撤军兵的事。   否则这便是痴人说梦。   骆思恭走后,小万历撑着胳膊爬上船桌,趁四下无人躺在甲板上,仰头望着吊着的宫灯,微眯着眼徜徉在幻想的海洋中。   他在幻想自己什么时候能再去一趟天津北洋,能再乘坐庞大战舰在海上随意航行,同时他的脑海中也不住思索着,万历号依照航速现在应当航行到哪里了呢?   就在万历皇帝幻想的同时,内阁收到来自南洋的信报,信上说跟随万历舰出海做使者的双林舰已受命返航,船上带着来自美洲的动植物。   小万历能感觉到,朝廷在亚洲的开拓可谓可喜,国内的问题可以从国外找解决办法,他对这种感觉比谁都清晰!   不过等他迷迷糊糊的看到一路快马快船送到紫禁城的货单,最让他高兴的事发生了,不单单是来自亚州数不胜数的珍奇货物,尤其在信件最下面,是陈沐就参天良材难以输送的库中,以及亚州修朝天宫的建议,小皇帝有什么感觉?   看得他心里痒痒极了!   “这是不是说……朕有机会去亚州啦?” 第一百七十一章 蛮牛   万历六年秋天的北京只下了一场雨,但天气还是眼看着就冷了下去,承天门下车马川流不息,戎装的皇帝在大臣簇拥下坐在前门城楼上,笠盔下一双充满灵气的大眼睛不住地瞄向左右。   名为首辅实为摄政的张居正坐姿端正,呼吸间突出两道淡淡的哈气,官袍平整无一丝褶皱,他收回望向城下拴着铁链缓缓行走巨大野牛的目光,余光顺着皇帝的眼向下看去,最后看到自己的官靴。   当他稍显诧异地转过头,发现皇帝的靴子时,他转头向从人小声说道:“给陛下拿个脚垫。”   大明环游世界的舰队还在亚州停靠,双林舰被当做货船派了回来,不过皇帝身后侍立的冯保心中无半分不喜,他的船为陛下运回世间难寻的良材美木,并作为官府回归的旗舰载入史册,这令掌印大宦官无比荣耀。   今日的起居注第二句,便是双林舰返航使者抵京。   皇帝在听说这消息时正在御马监同宫内少年带刀官驰马骑射,连戎服都未换便下便命司礼监传下旨意,召内阁六部臣僚登上前门观礼,说要带大臣看看东洋送回来的奇物。   为保证威仪,皇帝坐在大一号的椅子上,他的椅子比旁人都要高些,尽管穿着比常服要宽大些的戎服,还是显得比别人小了一号,尤其罩袍下摆露出的云头黑皮靴,因为够不到地面,两只脚丫在椅子边不停晃着。   皇帝的打扮像个锦衣都督。   铁笠盔蒙着一层深蓝色天鹅绒,拱起的圆顶下有一圈银质包边,额上的帽檐也用白银镶着一颗来自海外的红宝石,左右用吕宋金饰出双龙,保证天鹅绒平整的同时增添美观。   在陈沐离开后,大明的军服开始在北洋范围外受到缓慢的影响,繁荣的海洋贸易带来人们追逐财富、追逐新美学的变化,但这种温和的变化决定了不是全盘接受来自南洋或北洋的审美,而在本土审美的基础上更进一步。   人们试着欣赏立体、贴身带来便捷行动的优势,同样不愿摒弃宽松带来的舒适感与自由。   这一盛行于万历时代的着重特点影响最大的地方就是军服。   比方说万历的军服,胸甲内的立领军装是紧身的,但这并不妨碍小皇帝在胸甲外再穿一件无袖薄绒团龙罩甲,把除了厚皮臂缚覆盖的手臂外所有甲衣都隐藏在宽大的罩甲内。   脚凳被宦官取来垫在脚下,小皇帝终于不用再晃荡小腿儿了,向老师投去满意的赞许目光,扬臂指向城楼下,道:“好大的蛮牛!它没有角?”   侍立在皇帝另一旁稍稍落后冯保的是追随陈矩一同去往东洋的神机营参将骆尚志,年轻参将借此机遇得以同皇帝高官同登前门城楼,如此殊荣令他感到紧张,居然没有在第一时间答话。   直至冯保轻咳一声,如座云端的骆尚志才连忙上前拜倒,拱手垂头道:“回陛下,这是东洋军府送回六头蛮牛中最大的一头,在船上不敢喂饱,稍瘦了些,体长一丈零七寸、肩高六尺五寸,重一千九百四十二斤。”   “这还是瘦了?”   小皇帝扬着笑脸露出极大兴趣,道:“亚洲都用这么壮的牛耕地么?”   “耕,回陛下,蛮牛不通人性、性情凶猛,不能耕地不善驱使,但肉质精瘦软嫩,亚洲多有土民以其为食,可产出上好的骨皮,皮质最为厚实耐用。”   说着,骆尚志自身侧取出一只漆盒奉上,待侍从宦官取过向万历皇帝展开之际,骆尚志才出言解释道:“这是东洋军府在麻家港所设军服厂献给陛下的牛皮鞋底,厚底防寒装有足钉,冰雪之上如履平地。”   小皇帝看着漆盒内的两大片在厚实皮底上加着小钉的大底笑出声来,这东洋军府有意思啊,漂洋过海给皇帝送来一双皮鞋底!   宦官拿着鞋底,皇帝看了又看,最后点头道:“好,朕收下了,这蛮牛运回六头,朕听说里面还有一双小牛犊?”   骆尚志点头道:“回陛下,舰队自常胜县起航时运牛三十头,但航行路远意外多发,抵达岸边便仅剩这六头了,确有两条是小牛犊,陈帅说要用蛮牛与耕牛配种,兴许会配出更强壮的耕牛。”   “三十头,就剩六头啦?”   小万历暗自咂舌,想问朝天宫情况的心思被咽回肚子里。   他在心里想呀:这三十只万历装船,送到那边只剩六只,可他只有一个人,那送到那边究竟是活万历还是驾崩的死万历呢?   被自己吓得心有余悸的万历皇帝不住摇头,俩胳膊肘撑着椅子扶手把在一起,口中不住喃喃:“太危险啦,太危险啦!”   突然想到什么,小脸儿一虎,道:“你们是不是故意吓唬朕,那么多人去多少到多少,走多少回多少,怎么三十头牛就剩六头……是不是谁路上饿了,把靖海伯送给朕的牛犊都吃啦?”   骆尚志垂着头听这话心里一咯噔,确实剩下二十四头野牛都被吃了……不过不是皇帝想的这样。   “陛下,牲畜与人不同,稍后还有巨龟,三十只巨龟装船运抵天津还剩三十只,那些小的火鸡、大鹅倒因天气变动有些损失,但也不大;人只要在船上吃好喝好,没什么大碍,带些书看一两个月很快就过去。唯独这野牛,野性难驯。”   “此番牲畜都被放在底仓,因蛮牛太大,有两条大福是专门运它们的,船上有头牛挣脱枷锁,航行中以头撞击船板,将底仓撞出个大窟窿,船沉之际救人还来不及,哪里还有余力救牛呢?”   骆尚志说着小心翼翼地看着皇帝的表情,眼见小皇帝面容慢慢从愠怒中转向平静继而带着好奇,这才放下心来,道:“此去亚州,大明有诸多经验丰富的船长,只要依照时间航行,在船上该吃饭吃饭、该喝茶喝茶,不偷喝酒,人就不会有什么意外。”   骆尚志哪里知道,小皇帝那可不是愠怒,那是想着三十只万历接连驾崩崩崩到只剩六只的心有余悸。   眼下一听不会驾崩,兴趣立马就回来了,抚着胸口嘴里说着会让人误会君主体恤军民的话:“那就好那就好,人不会死就好。”   小手一挥,皇帝拍板道:“小牛犊送去御马监,叫,叫亚州小厮!” 第一百七十二章 名目   皇帝对前往亚州看一看的欲望越来越旺盛了,尤其在对那片土地认知出现差别后,他不止一次在宫中用非常认真的语气对潞王讲:“他们肯定在诓朕,说什么亚州危险、不毛之地,嘁!”   “瞧那一个个儿在宫宴上吃蛮牛肉吃得满嘴流油,饮巨龟汤饮到走不动道——朕找骆参将打听过了,那蛮牛肉就是麻家港军兵三天能吃一顿的东西、巨龟汤骆参将连着喝了一个月!”   每到这时,年少的潞王就感受到来自兄长浓浓的羡慕。   北洋一期辎重船队返航时并未带回什么货物,不过到二期辎重返航时运回货物极多,这甚至让小皇帝产生猜想。   紫禁城御马监外,拽着小牛犊尾巴的万历皇帝突然歪头对潞王问出一句:“你看,北洋一期,朕发辎重船队二百还是三百来着?他们就运回那么点儿东西。”   “等到北洋二期,朕发了船舰一千五百艘,靖海伯把一千三百条船都快装满了,老师这几天胡子都透着欢喜,听说这半月光关税折色就有一百七十多万两,市税还未算出来……北洋三期快走了吧?”   作为哥哥的御用人形猫床,盘腿坐在养马场草地上的潞王俩手在怀里揣着猫,小脸儿带着满面的不情愿,问道:“皇兄要做什么?”   张居正能不高兴么?天下朝着有趣的方向滚滚前行,原本满目疮痍的国家给每个朝臣心中都带着千斤重担,可现在呢?担子该在还在,可总是让人感觉没那么沉了。   过去害怕土地兼并,其实怕的不是兼并,而是怕百姓没了田地便没了活路。   现在土地兼并的问题依然严重,可流民呢?没有流民!   西北碰上旱灾,当年种出的粮卖净了不够换银子交税,没办法就只能卖田,可旱季田价贱,卖了才刚够交税,没了地明年怎么办?就得去当佃户佣工、破家荡产、鬻儿卖女。   可近几年人们光棍多了,各地工厂哪里不招工?遇上旱灾交不上税,就去工厂当个帮闲,打些零工个把月不光把税挣出来,连后头吃用都有了。   一道宗室法令发下去,准许最底层的贫贱宗室进南北直隶、浙江福建广东五省工厂工作,宗室庶人只要愿意吃苦,日子立刻也舒坦了。   宗室的禄米、边军的俸禄,以往朝廷身上压着的千斤重担,突然缅甸、吕宋、爪哇的京运就能解决一大半。   西洋军府的棉花每季上百船地往回运,马六甲是收不着税了,但五省海关哪个都比马六甲进项多。   更何况海外贸易能收三次税。   你在属地买货,要给属地缴一成折色税,可海关是大明的;你要把货运到国内,要给海关交一成半的折色税,海关还是大明的;出了海关就得卖货,海货不管你想怎么卖,都只能在五省市舶司集散,一个转手再缴一成半的税。   即便如此海商还是趋之若鹜。   因为利润太高,这些税务最终还是会转嫁到交易中每一个经手人手上,到底还是有得赚。   自西洋军府定在果阿,棉花在那边就像白给一样,甚至多数海商会选择在那边买地开厂,以低廉的劳动力成本直接在本地纺成棉线再卖回来,卖也不用卖去别的地方,早就签好契约,每年按时给各路指挥使卫所送去就是。   过去就是以物易物,拿棉线换棉布,一部分卖到爪哇换粮食,一部分拿回印度接着卖。   粮食能抵税。   这种超大宗的贸易朝廷挣的是小头,尽管出货进货数额极大,可在朝廷关税中占不到三成,毕竟单价低。   朝廷的利润在珍珠、象牙、宝石这些大宗的贵重物品交易里,带来明帝国爆发性增长的税收。   膨胀的国库收入,比什么都能解决问题。   初初掌国,摆在张居正面前让他最高兴的事是朝廷今年国库居然还有一百万两结余。   如今摄政,让张居正发愁的事是究竟该如何将国库里去年挣的今年攒的一千万两花掉。   “不毛之地,不毛之地能有那么多玉器?”   小皇帝不跟牛犊子比力气了,撒手让穿彩花比甲的亚州丫头在草地上自在奔走,喘着气盘腿坐到潞王身边,十分自然地把猫接到自己怀里,扬着下巴道:“今年发两千条船如何?”   潞王不想离开家乡,对那边土地有深深的抵触情绪,尽管怀里的猫已经没了,俩手还是维持着原本的姿势,右手在空气中缓缓抚摸着,过了一会才意识到这个动作,把拳头握住道:“再送十万人?”   “不送了,骆参将说亚州不缺人,八万人过去把诸地县官吓坏了,百姓在海上还缺少粮食,就发船过去就行。”   小万历说着脸上露出阴谋诡计得逞的坏笑,道:“让他们先安置安置,等朕的腾骧二卫练好,就把武骧二卫送去,大概要等北洋五期了。”   “等到七期,再送四个卫;九期八个卫!早晚把不能打的全送走!”   张手说完自己的雄心壮志,小万历顿了顿等着该来的夸奖,却见自己弟弟一声不吭,等他转过头才听潞王撇着嘴像收了多委屈般问道:“皇兄为何要将不能打的都送到臣弟的藩国啊?”   “这叫强干弱枝,尊卑明而万事各得其所矣。”摇头晃脑的小万历毫不避讳,道:“没事儿,你那有朕心腹大将靖海伯看着呢,要是遇到战事,自有北洋旗军作战,送卫所兵过去不是当兵的,是当百姓。”   “你不刚学过田忌赛马么?”   还别说,这好为人师的感觉对小皇帝来说真不赖!   万历从潞王充满求知的眼神中收获了极大的满足感,咂咂嘴说道:“土木堡之战以降,卫军不能战,国朝有营募兵、有新设旗军北洋,卫军是所有战兵中最不能打的。”   “最不能打,总比百姓能打。朕以为,拿卫军同异国百姓相正如以中马比下马,唉……朕有如此智慧,真乃帝国之幸啊!”   小皇帝为自己鼓掌,吓醒了怀里的猫,连忙伸手抚慰,还不忘朝潞王扬着下巴勾勾手指:“附耳过来,朕给你个使命,过几日你去找母后,说你想去北洋看阅兵,母后若不让你就说再有几年你就要出海就藩。”   潞王眨眨眼:“皇兄,臣弟不想。”   “不不不,阅兵多好玩啊还能坐船!你想,很想,特别想!”   小万历连说带点头:“不准就哭那么想。”   潞王的脸上满是忧愁,像极了万历怀里发愁的橘猫,小小年纪承受着本不该有的生活压力,生无可恋地长长叹出口气,有气无力道:“臣弟真是好想看阅兵啊……”   万历握着小拳头鼓励道:“正是如此!你好想看阅兵,不让看就闹!”   “可,可母后若还是不准呢?出宫很危险呀,就算让臣弟去看,也不会让皇兄跟着吧?”   小万历如遭雷击,喃喃自语:“对呀,要不让朕跟着……没事,朕晚两天再跟母后说,等准了你朕再说,实在不行就过了年让兵马进京、广召四方使节,虽然不能坐船,看看也挺有意思。”   “前两天朕喝了一口酒,晕乎乎也挺有意思,等过几天朕再个名目召集宫宴,到时候让王安偷偷藏瓶酒,回头也让你喝点儿。”   “就这么说定了啊,记得!”小万历最后还不忘叮嘱道:“千万别说是朕让你这么说的啊,要不朕又得挨揍。” 第一百七十三章 飞鱼   天津,北洋。   军府门前官道烟尘滚滚,五名齐着绯袍的骑士前出二骑,不闪不避地朝关防奔出,为首一人单手勒着缰绳拿出一面牙牌,可马速极快谁都看不清那牙牌上究竟写得是什么。   只能听见居高临下的斥声:“厂卫办事,开关防!”   眼看骑士趋势不减地朝拒马撞去,北洋军府两名职守旗军对视一眼,非但没有撤下拒马,反而不约而同地抽出铳刺卡上铳床,旋即一人持铳斜指向天放响,另一人以立姿持铳瞄准奔马。   砰!   铳声响起,马上绯袍骑士匆忙勒缰,骏马吃痛前蹄高高扬起后蹄在地上勒出两道土痕,烟尘里堪堪停在拒马跟前。   已放出膛内铅子的旗军在拒马后持铳斜举,雪亮铳刺耀着日光,另一名旗军的鸟铳已架设拒马之上,铳口指向半步外披着铁面甲的马头,动作无半分迟疑。   “混账!”   绯袍骑士匆忙勒马又惊又怒,扬鞭作势欲打,对着黑洞洞的铳口马鞭却迟迟落不下去。   旗军面上杀气收敛,开口道:“小人识得阁下身上的斗牛服,可北洋军法不识,您还是下马吧,多好一匹西国马,打死——可惜了。”   似乎是骑士没想到北洋军府门卒这么横,说放铳就放铳,此时听着营中接连起伏的号角音与兵马列队跑步而来的声音显得有些骑虎难下,像寻找底气一般,他气呼呼地回头看向自己的同伴。   出乎意料,另外四骑都没有跟他站在一起,就连开始跟他一道冲击关防的那匹马都撤了回去,簇拥在一个圆滚滚的胖子身边。   那胖子不是别人,是如今权倾朝野中通内外的锦衣卫督徐爵。   徐爵像个局外人,如同看戏一般望向军府门口,不时跟身旁几人指指点点,还发出笑声,看上去好像跟他根本不是一拨的。   “张五老拿的厂卫腰牌要露馅,看吧,等会叶梦熊那老广出来,一准要办他,一会儿肯定得怂。”   徐爵说罢,周围几个身穿飞鱼斗牛服的内官都哈哈大笑起来,却没想到前面那骑手竟不跟门卒顶牛,自己骑马回来了,气呼呼道:“小小门卒都敢拦我,徐指挥,这事你能忍?”   他叫张勋,小名张五老,皇帝亲信宦官张鲸的弟弟,同时也是外戚李府的孙女婿。   “你别问我。”徐爵事不关己乐呵呵,滚鞍下马俩手顺着蟒袍衣缝插着裤兜,左右看看笑道:“这事要搁我身上,反正我能忍。”   “你能忍?”   徐爵很认真的点头,紧跟着裤兜里的手便抽出来,扬着指向军府大门:“人家出来了,你不行现在跑吧,晚了被抓住,给你毙了武清伯他老人家都说不出什么,你别忘了北洋大臣是谁。”   张勋愣了片刻,抿了抿嘴唇问道:“不就是叶梦熊么?”   “叶梦熊?他跟靖海伯一样是北洋重臣,可不是大臣。”提到财神爷,徐爵胖脸上笑得把眼睛都挤没了,抬手往上指指,道:“你再往上想想。”   说话间,一个百户的北洋军已经赶到军府衙门前布防,拒马上下两排鸟铳黑洞洞的铳口对着这几个身着绯袍的贵人,徐爵还能谈笑风生,张勋却不知想到什么,匆忙撂下一句家里还有事便骑马跑了。   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北洋大臣由内阁首辅兼领,但仅节制北洋重臣,对四洋军府明面上无调兵权力,四军府调度权在律法上属于皇帝,但目前皇帝实际上也没有调兵权力。   东西南三洋都是三不管,北洋则是谁也管不着,或者说只有所有人意见相同才能共同管理,否则这个天底下最大的练兵场就地趴窝,只能施行既定的半年一出海,谁都无权让他们出天津一步,他们自己都不行。   “这孙子,牛皮吹得震天响,整天以与陛下沾亲带故自居,一想到江陵就怕了。”徐爵低头嘲笑,将缰绳拿给别人,自己摸着腰牌迎军府出来的百户走去,递出牙牌道:“宵小之辈已被惊走,撤了防务吧。”   “锦衣卫南镇抚司卫督徐爵,奉皇命求见北洋重臣叶公,诸位,行个方便。”   百户往上,就没人不认识徐爵,说实话这百户刚才向门卒打听了情况心里也直打鼓,那人要是闹起来这事没法善了,他们这军法如山人肯定要抓,到时候上边人争来斗去最后闹到皇帝耳朵里,别人穿着飞鱼服至多是罚些俸禄,他们这下边的小兵可落不着好。   如今人自己走了,不管怎么说都是一桩好事,验了徐爵的牙牌走一道程序,便将几人迎进军府。   当然了,防务是不可能撤下去的,这么一闹,一百户人马肯定要在辕门前值守到今天夜里才算完。   徐爵一行被接引到军府东侧靠近港口的关防城墙,这是一处炮位,叶梦熊带几员北洋彪将远远望着海上,放下望远镜转头对徐爵道:“徐卫督每次过来,都要闹些动静才舒心么?”   “哟,叶公在这儿都听见了?”徐爵笑呵呵地拱手道:“没办法,徐某身边总有些宵小之辈,听不懂好赖话,赶也赶不走、骂也骂不得,就愿意往我身边凑。”   叶梦熊缓缓点头,不再看徐爵,端起望远镜朝海面上望着,自言自语道:“天热了东西容易坏,坏东西就容易招苍蝇,凉了就好了。”   徐爵不接叶梦熊这含枪带刺的话茬,自顾自说道:“三个事,明年初三期走之前要在大前门下大阅;阁老让我来催户部分司的关税折色运单,另一个是私——那什么东西!”   徐胖子的神情像见了鬼一样,他看见炮台城垛下远处沙滩上一条怪物缓缓飞起,旁边还有旗军操弄,拿着大袋子像在喂食那怪物一般,怪物龙头鱼身体量极长勒生双翼,这东西徐爵不能再眼熟了,那就是飞鱼服上的飞鱼。   一模一样。   飞鱼腹下还有一木瘤,瘤里竟站了个人,随飞鱼食用那些大袋子缓缓干瘪,而飞鱼则身形膨胀,瘤里的旗军大呼小叫跟着飞鱼一同缓慢升天。   这一幕惊得徐爵张开的嘴都合不上,脖颈后面的碎发都直了起来,吓得他几乎要拔腿便跑,可腿上不管怎么都使不上力气,只得上牙打下牙地向叶梦熊问道:“那,那什么东西,飞鱼?”   远处海面上飘着一艘老旧福船,飞鱼升空后顺风飘到福船上空,木瘤子里的人不断向下丢着什么,砸到海上便溅起水花,而砸落在甲板上则炸开燃起大火。   然后徐爵看见飞鱼从腹部瘪了起来,缓缓向下落着,待落到离海面没多远的高度时突然不知怎么燃起大火,木瘤上的旗军一个猛子扎进海里。   “救人!”   叶梦熊一声令下,牙关紧咬着转过头来,对徐爵道:“对,就是飞鱼。” 第一百七十四章 黑锅   从热气球诞生之初,叶梦熊就认为这种用于侦查、指挥的船用气球是可以用作战争的。   在洪武二十三年,明朝太祖皇帝朱元璋的火器专家万户陶成道用性命证明了四十七支火箭不能让人飞起来,在他之后,没人可以让自己飞起来。   现在他们可以了,只要用一根绳子拽着,想飞上去就飞上去,想落下来就落下来。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艘船、任何一门炮在设计上是为打天上的东西而存在的,在超过三十丈高的空中,他们所向无敌。   在看到瞭船的第一眼,叶梦熊就知道,这东西应该有武器。   今年初他试过在瞭船的瞭望球上搭载长引线掌心雷,在瞭望的同时向逆风袭来的敌船发动攻击,不过效果并不像他想象中那么好。   掌心雷在空中难以瞄准,热气球中的旗军对方位测算并没有那么准确,投掷十颗掌心雷,最终可能没有任何一颗能准确落到目标地点,尤其在袭击缓缓移动的船只上,精准更差。   不过这点打击并未令他灰心丧气,春天时叶梦熊趁着东风放了两个不栓绳的热气球,一路向西飘了近二十里,快到天津卫才落下,这又给他带来极大鼓舞。   说明不光海上,陆战也能用,而且陆战的军阵远比海战大,只要风刮得好,二三十个载满掌心雷的热气球在夜里飘过敌军大营上空,那会是怎样光景?   为此这半年进士出身的叶梦熊甚至还专门编了一套北洋将官内部发行的书,名为《天火录》,专就热气球的制作、辨别风向、陆战使用等问题做出讲解。   再后来,热气球不装掌心雷了,用陶罐装火油点燃后向下抛,砸在甲板或地面碎掉就会炸出一片火海,一艘战船挨上几颗短时间里就会失去继续作战的能力,处理不好还会被彻底焚毁。   在那之后,北洋军府开始朝材料学的方向努力,寻找更密更薄更耐热的织物、寻找能提供更持久热量的燃料。   然后他们在炼焦厂发现了一种向上的气体,煤气,不过取得这种气体的负责人李时珍更愿意给其定名为‘轻气’,因为制取方法与《本草纲目金部水银粉》相似,而水银粉亦称轻粉,它也向上。   然后自然就有了飞鱼。   “不可,飞鱼不能出现在大阅的北京,难道徐卫督没看见它的样子?”   这种惊世骇俗的东西出现在徐爵眼前,他第一个想法自然是让皇帝、张居正、冯保看看,来取悦贵人。   知道那不是怪物,而是被人创造出来的武器,徐爵心里就不害怕了。   但叶梦熊与他想法不同,在北洋衙门的官厅里,叶梦熊翻手道:“这不是第一条飞鱼,一个月前我们放了一条,漏气,在空中旗军点燃火油罐时引燃,整条飞鱼炸开,旗军被烧得体无完肤。”   徐爵光是听都能想象那种惨状,顿了顿才说道:“我看这条就挺好,顺风飞起、烧毁战船、旗军也平安落地,挺好的。”   官厅很安静,徐爵不知自己说错了哪里让叶梦熊如此沉默,他看见北洋重臣抬手捏了捏眉心,面色不虞地问道:“你以为,落地前烧掉飞鱼,是计划中的事么?”   “它不是热气球,它应该能飞两三个时辰,尽管没人知道它会飞到哪儿去,但不应该这么快就落下来,更不该被烧掉,让它去北京——你想让它把承天门烧了?”   “这……那不是计划?”   徐爵有些尴尬地抿着嘴:“那,那恐怕这飞鱼还得再改进才能让陛下观看了。”   “改进,北洋要改的东西多了,叶某也没这么多精力,兴许下次给飞鱼配个舵会好点?让它在天上游。”   又一次失败让叶梦熊暂时提不起议论这事的兴致,他端坐着对徐爵问道:“朝廷要三期走之前进京大阅?”   徐爵可还没从飞鱼带来的新奇劲儿上过去,点头应下,接着道:“那飞鱼能带多重的东西升天,像徐某这么重,也能上去?”   “徐卫督看着可没一千三百斤。”   叶梦熊看着徐爵圆滚滚的独自轻笑一声,道:“陛下怎么想大阅了?”   “嗨!还不都是潞王闹的,听说起初是潞王想看阅兵,这事要皇帝想看,恐怕免不了一顿责罚,潞王就不一样了,太后哪儿谁的让他受半点委屈,哇哇哭得跟个狼似的,止不住。”   “后来太后把这事跟陛下说了,陛下在讲经时问了阁老与兵部尚书的意思,陛下少年老成有明君气象,将原本的坏事想成了好事,认为阅兵能振奋军心、光耀武德。”   “干脆就将阅兵设为常态,限于消耗财力,故初定一年一小阅,定在二月单阅即将出海的北洋军,从天津进京也容易;三年一大阅,各省都司挑选五个最为精悍的百户部同优秀年轻将官进京校阅。”   徐爵边说边摇头感慨,抬起二指放在桌案上连点数次,道:“别看陛下年轻,英明得很,这些将官在阅兵后可受陛下召见参与宫宴,随后来到北洋,进行为期三月的学习与交流。”   “到时候陛下也会来这边看看,这是让北洋肩负重任啊!”   徐爵看着叶梦熊道:“内阁与兵部的王部堂都认为陛下的提议很好,如今正在做关于阅兵的周密安排,要使手段让各省都司为每次大阅准备三年,可让他们时刻警醒,不荒废军力。”   叶梦熊听见皇帝如此英明,一副老怀大慰的模样朝天拱手,心里也是感慨极了,末了又摇头道:“这潞王啊,藩王如此受宠,对朝廷绝非益事,该叫他早早就藩呐。”   “您看这谁说不是呢?”   徐爵俩手一拍道:“有这想法的不单单您叶公一人,兵部的户部的都有这想法,盼着潞王去亚州就藩呢,只是听说那边还在打仗,实在没办法,只盼着陈帅早将西夷驱除,给潞王修个亲王府,送走了事!可惜就是陛下不乐意,也不知道潞王留在宫里有啥用。”   小时候就这么能作妖,长大八成是个祸害!   “对咯!”   徐爵说着一拍脑瓜,道:“还有件公事,听说今年北洋一期有不少落下残疾的伤兵回来等着安置,有才能上佳的人选,叶公别忘了给南镇抚司留着,本司打算给缇骑配手铳,要几个鸟铳教头。” 第一百七十五章 结义   万历是个好哥哥,没放任潞王一个人流泪到天亮,也没麻烦别人。   真正的大事不可假手于人,少年天子很早就懂得这个道理。   所以他选择在宫廷宴会中趁溜去上厕所的机会亲自动手,顺一壶佳酿塞进袖中,在夜晚的乾清宫与胞弟一同分享,来庆贺潞王的战术犯熊。   宫中生活对少年人来说本该是烦闷的,那些日复一日的雕梁画栋、那些年复一年的循规蹈矩,还有严师厉母永无休止的斥责管教、耳濡目染的欺上媚下与颐指气使,都会给这样年纪的人在性格中留下永不磨灭的缺陷。   但这一切因帝国的蓬勃发展而变得不同,仿佛来自海外的每一封战报都为宫室雕绘的飞禽走兽注入鲜活血液,国中每一分繁荣都令皇帝归功于己,进而使每一个枯坐文华殿昏昏欲睡的午后有了意义。   更不必说,在凭借‘自己的智慧’争取到统兵权与阅兵权之后,会给这只掌握天下庞大帝国的幼兽带来怎样的成就感了。   在这个对万历皇帝有巨大意义日子里,庆贺是分外成功的。   首先,在不久的将来,紫禁城内将有一名宫女成为贵妃,这是刚满十五的万历皇帝朱翊钧做的好事,他还将自己的随身配铳拿给人家当作信物,第二天攥着玉柄手铳的宫女差点把宦官吓死。   其次,在朱翊钧把手铳交给宫女的半个时辰前,刚满十岁的潞王朱翊镠喝了足足二两酒,举火焚了军事室万历舰船模的船帆,火光冲天里,按着万历心爱的橘猫对几根巨大香烛磕出仨响头,两个生物结为异姓兄弟。   还真别说,要不是值夜宦官瞧见火光,他俩真能同年同月同日死。   万幸是船上刷过好几层涂料,火势未燃起来便被扑灭,除了船帆与桅杆最上的瞭望台被烧坏,军事室里其他宝贝都没大碍。   潞王跟他义兄弟大橘被宫人抢出来时被熏成俩小黑煤球,喝大酒的亲王靠在乾清宫外柱子上眼看着人就站不直了,顺柱子滑到地上睡得叫个香,再睁眼是十四个时辰以后了。   天子毕竟是天子,喝的比别人多醒得还比别人早,就睡了十个时辰。   睡醒哇哇吐一地,吐完一脸傻笑,卷起椅子上东洋进贡带长毛的熊皮坐垫晃晃悠悠就朝宫外走,叫也叫不住、问去干嘛也不说,把攥着笔准备记《内起居注》的宦官吓坏了。   跑出去一看,万历爷端端正正地在寝宫门口白玉石阶下头把熊皮垫叠上一叠往脚前一放,膝盖一弯就跪了下去,乖巧极了。   李太后听说皇帝醒了,急匆匆地赶过来,临到宫门口瞄了一眼跪在石阶下的朱翊钧,远远看了两眼又回去了。   俩儿子呼呼大睡的昼夜里可把李太后急坏了,要不是俩小人儿都有鼻息,还当这俩都崩了呢。   为人母手心手背都是肉,尽管李氏责罚万历多、宠溺潞王多,但那只是因为两个儿子身份不同,小儿子就算再折腾再能造,至多是费点银子多些花销,大儿子能折腾就不一样了,这是皇帝,教导不好她哪里对得起亡夫。   俩人真出什么事,随便一个崩了都没事,俩人要一块出事就是大事。   听闻万历醒了,让李太后又喜又怒,喜的自然是儿子没事,可喜完了就该发怒了。   但走到门口,看见万历那小小的身影在寝宫前形影单只的跪着,心里又软了下来,也不知该责骂他什么。   李太后是清楚的,大儿子这会儿不吃她那套了,过去还能拿废了他吓唬吓唬,几句话吓得战战兢兢。   现在皇帝心野了,再跟他说废帝位根本一点儿杀伤力都没有,弄不好还高兴得蹦出三尺高给你跳上一段儿。   要是让万历和潞王角色互换,他这会儿已经去右京就藩了。   李太后实在是拿小万历没辙,他现在都已经学会犯了错误先自己跪下了,还能怎样呢?   “就让他接着跪吧,潞王什么时候醒,什么时候请皇帝去后宫,吩咐下去,任何人不准给皇帝送水送饭。”   李太后眉头已经舒展了,她心里对万历的气愤已经在这十个时辰的忧惧中消除大半,剩下的只有对今后教导皇帝深深的担忧。   “去鹅灰池取黄瓜片来,这靖海伯呀,他对皇帝的影响太大了,还是要给他写封信,让冯大伴给他写封信吧,跟着三期,把近来皇帝的事都告诉他,看他有什么办法。”   李太后认为当下就是大明朝,已经不单单是大明朝了,他们正遭逢着天下千年未有之变局。   什么是千年未有之变局?皇帝,皇帝都不想当皇帝了,想当亲王出海就藩。   她已经意识到,单靠她和张居正,很可能已经约束不住皇帝了。   她管皇帝什么,皇帝就听什么,答应着好着呢;张居正教皇帝什么,皇帝就学什么,学着也好着呢;可皇帝有自己的想法,不跟别人说。   军事室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别说她看不懂,就算张居正也没法完全看懂。   她觉得皇帝不正常,哪个皇帝会自己给兵器上颜色,把好好一杆铳涂得乌漆墨黑就不说了,还给铳上刻字朱翊钧监制、还天下太平,要说知兵,这太祖爷、成祖爷哪个不是马上取天下,就算武宗都没做过这样的荒唐事。   更别说谁家的皇帝又会自己做个蒸汽机,还专门请木匠做成人形摆在寝宫龙床对面,整天睡醒头一件事就是吩咐宫女给这玩意儿加煤,起名叫火德星君,一天到晚七窍喷烟,还得专门给它在宫墙上修个管子,要不整个寝宫都乌烟瘴气能把人熏死。   必须得有人能劝劝了,这个人显然非陈沐不可。   李太后并不知道,在她下令不准任何人给皇帝送饭送水时,跪在熊皮垫子上舒舒服服的万历爷在她看不见的角度,一手端着醒酒汤、一手收拾着没吃完的馅饼喂潞王的拜把子兄弟,腮帮子鼓得跟河豚胀气似的。   一双鬼灵精的眼珠滴溜溜在眼眶里打转,小声对提着拂尘侍立宫门口的王安问道:“母后走了?哎哟,噎死朕了,这醒酒汤谁做的,跟光禄寺的茶汤一个味,也太难喝了吧?一会母后准得唤朕去后宫,快给朕弄杯水来填填缝儿!” 第一百七十六章 内海   李太后在紫禁城满是忧愁,她心中解铃还须系铃人的良药陈沐,在大洋另一边却拥有接近相同的情绪。   在万历皇帝筹备阅兵大计的这段时间里,陈沐在亚州也没闲着,议和的事交由赵士桢去往边境坐镇主持,他与徐贞明先后乘船,向南北航去。   徐贞明前段时间一直在整理西国三十年来对巴拿马当地的探查资料,不过因计量方式不同,也因信不过西人的丈量之法,徐贞明还要去实地考察一番。   陈沐则是先乘船向北,依次登陆界县与金城,检校驻军操练与知县治理情况,界县还是老样子,缺少人口让那依然是邵廷达驻军时的不毛之地。   艾穆在县中养了几百头绵羊、在籍百姓三千多点,几乎对狭长半岛的环境难以造成任何影响。   金城就好多了,南边北边甚至东边的部落都向那边汇聚,数不清的属国兵马在这里操练、学习汉文,还有大量移民百姓,要矿有矿要田有田,通向东边的山谷还有硝土一车一车地拉回来。   用吴中行的话说,金城县是块福地,将来别管继任者是谁,不能大治就可以算有罪了。   陈沐觉得手底下这个免去廷杖的知县有点儿膨胀,他凭啥觉得自己不会连任三任知县呢?   不过陈沐到这儿来的主要目的与知县无关,他是来接儿子的。   两个义子,李旦与陈九经。   这俩小子越长变化越大,李旦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匪气如今已几乎消失不见,陈九经也不像陈璘那般威武,身上倒有几分儒将气质。   二人在行船东渡时各自统帅数千人马,李旦麾下有精锐倭国武士队以及自各地大名处征调出打着混乱幡旗的军兵;陈九经则在足利义昭入大明进贡后去往朝鲜接应来自白山黑水响应大明天子号召的兵马。   在抵达金城后他们的部下一面学习汉文,一面将部分兵力打散分派各地,如今手上都还剩三千上下的兵力。   不过打散人马主要目的是担忧他们人数太多聚众作乱天军不能制度,并无削弱他们战力的想法,比方说调派倭兵去往秘鲁南部。   因此削减兵力后二人部属仍有较强的战斗能力,故东洋军府在各卫所外独设三营,其中二营便是他们这两部人马。   李旦的军兵号扶桑营,主倭与琉球二国精锐。   陈九经部则号白山营,主女真与朝鲜二国精锐。   另外还有一军为白纛营,营将为马芳长孙马燃,率领的是蒙古步骑,陈沐没动这支兵马,在麻贵的命令下,白纛营与呼兰部那些黑云龙口中的‘北元余孽’在北洋军官的率领下分作诸队,一道在广阔无边的亚州北方一路向东扫过去。   在这片大明治下的土地上除了野牛,蒙古步骑没有天敌,再没有人比他们还能忍耐饥饿、寒冷、奔袭了。   调令一发,早已养精蓄锐多时的二营人马登上福船,跟着陈沐向巴拿马航去。   “义父,是不是该去塞城了?”   在船上,李旦向陈沐问着,他口中的塞城自然是西班牙的塞维利亚,明西一次战争后签署条约中的租借地。   “嗯,上个月我已派人向西国王传信,告知其准备派兵接管塞维利亚,等他传回书信你再过去,怎么着也得到明年了。”   陈沐思索着点头,抬手问道:“你们二营人马近来士气如何,前些时候我听说有人在金城惹是生非了?”   李旦跟陈九经对视一眼,都苦笑着点头,他拱手道:“女真不擅航海、倭兵不擅远航,东渡时还没走到望峡州该沉的船就都沉了,没沉的也跟守御卫所换成福船。”   “他们觉得自己归乡无望,在这边又终日叫其学习汉文,免不了烦躁不安。”李旦笑着摇头道:“若是来早些赶上大战,他们就不会有这么多事了。”   人不能闲,闲着心里长草。   陈沐对李旦的话深以为然,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准备先把你们送到巴拿马,由西海岸沿西人修出的路走到东海岸,在那边打上几仗,部下的士气应会有所恢复。”   他的话引得两个义子面面相觑,陈九经问道:“大明与西夷没谈好,又要开战了?”   陈沐摇头笑道:“真开战也不能让你出海去和西军打,他们的步阵还是很厉害的,是过去帮着西国肃清航线上的海盗,我看你们船上火器挺多、佛朗机不少。”   “是,都是战事结束后国王下令收缴,天军帮着收了一些,东渡带来其中多半,扶桑营现下有倭铳千余,有葡国造佛朗机大铳十四门、倭国自造佛朗机小铳八门。”   仿制佛朗机小炮是没有丝毫难度的,在欧洲佛朗机炮是用铁皮卷、铁箍箍这种像造火枪一样的手法敲出来的,即便如此也足够让陈沐惊讶了:“我还以为那佛朗机是大明造的,厉害呀他们。”   “义父有所不知,倭国有诸侯名为信玄,其人所制《甲州法度》中借中原战国来形容其生逢之时,诸侯各自为战领国一片混乱,单战后收缴铁炮便收了万余,这还不算各地知县守军留下那些不愿上交的。”   李旦说着撇撇嘴道:“小八留下三千具,李家走京师的路子让兵部调走四千六百具铁炮送去辽东,要不是他们,孩儿这次过来能人手一具火器。”   “调去辽东?李家要那么多铳做什么……给他就给他吧。”陈沐算了算,小八小九跟李旦并没有吃亏:“李家又出人又出力,战后分点东西也是应得。”   当然,让小心眼儿的赛驴公这么大度的主要原因不是别的,是他将埋怨话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铁炮都是火绳铳,对他来说没啥用,就算撂手里也只能是倒卖给别国而已。   给辽东补充些火器倒也不是坏事。   “咱们从巴拿马西海岸下船,我去看看邓将军的军兵,主要探查修造运河的难度,你们到时候往东走,船会绕亚州南部过去,邓将军的舰队也正在将主力调往东海岸,到时候他会派出几条炮舰支援你们。”   “借这个机会,咱们就能把手伸到那边,东洋早晚变成咱的内海!” 第一百七十七章 因果   沟通巴拿马南北的是一条沿山脊起伏人工挖掘的道路,蜿蜒曲折路途近一百六十里,途中有许多过去三十年间西班牙人在这修筑的岗哨、军寨或是驿站,算上太平洋的巴拿马城与大西洋加勒比海的达连湾,共十三座岗哨。   每座岗哨间距离大致相仿,据生活在丛林、山脉、平原交错地带的原住民说,这些岗哨规划于挖掘道路时期,间隔距离依西班牙人所使用古老海陆长度单位‘里格’而定。   这为明军提供了极大的便利,一里格在陆上接近十里,这些岗哨在陈沐抵达巴拿马之前便已被邓子龙更改为明军百户所,驻扎一个千户部的旗军持续修缮、保护这条将来很长时间里亚州最重要的道路。   陈沐花了六天时间,从巴拿马城驱马向北,一路看遍沿途风光,抵达巴拿马地峡对面,旅途的最后一站是邓子龙在西班牙海港基础上设立的麒麟卫北千户所,如今千户所还在赠筑,不过海岸上已经有设立三座造船厂。   因为缺少熟练工匠,船厂并未开工,其实这三座造船厂也不是为造船而设立的,主要工作是在沙滩上修筑栈桥,供往来船舰停泊,造船修船只是副业。   至于卫所起名叫麒麟,是因为邓子龙根据军官绘图,认为巴拿马的山川河流形似张牙舞爪的麒麟,其实本来他想为这里定名卦山卫的,毕竟看风水的堪舆出身。   对了,早年还在香山时邓子龙不是说过濠镜大教堂的风水不好,容易有火光之灾?去年教堂真起火了,烧得还很厉害。   困守濠镜的修士们为修这座教堂真的很不容易,他们的前辈在半个世界所向披靡灭亡诸国,却在正德十六年的屯门遇见汪鋐,铩羽而归,开始长达四十年的装孙子生涯。   到嘉靖年,他们在濠镜驻扎了自己的小军队、修了几座炮台、盖起教堂广纳信众、定期给当地官员贿赂,还没来得及鼓起勇气把这里变成他们的土地,在三十六年,小教堂雕绘了一尊圣母踏龙头的塑像,意为将中国踩在脚下。   至少自个儿看着高兴啊!   然后就被广东儒生告发,连忙各种贿赂蒙混过关,这事拖了很多年,后来官员懒得跟他们扯皮,换了别人来,带着船队将濠镜围个水泄不通,让葡萄牙人乖乖拆了圣母踏龙头的塑像。   这个人叫俞大猷。   刚消停几年,葡萄牙人觉得他们可以修建更大的教堂了,就有了圣保禄大教堂,但因为当时的香山千户、后来的南洋卫指挥使名叫陈沐,所以石头不让挖了、自己买的石头被抬走做铺路石了,大教堂一直处于‘在建’状态。   这事一直到陈沐离开,才终于稍有松动,后来陈沐又回来,大教堂也又回到在建状态,真正大张旗鼓地修建,要等到陈沐北上,结果他们又修了个圣母踏龙头。   这次来的是广东都司指挥白元洁,派兵驱走教堂里的人,衙门口摆上五门重炮一通齐轰,整面墙都塌了。   去年好不容易把墙修好,这次可算学乖了,上面啥恶毒的隐喻都没有,还专门请来广州知府周行检查,确实符合规矩,料想着这次该没事了吧?   结果被远赴东洋的邓子龙邓大帅用延迟数年的因果律武器点着了。   这火烧得有多厉害呢?厉害到濠镜的修士们已经没有资财修缮了,当他们试着像其他地方的教区一样向信徒收取税金时,先是被信众收拾了一顿、随后又被香山千户所收拾了一顿。   主教挺冤的,要不是钱都被白帅拿去换鸟铳,他们完全有能力共同出资修缮教堂。他们的钱确实都被白元洁拿去换铳炮了,每当修士们用白银引诱百姓皈依,就有大批五大三粗的人跑来喝圣水领银子,真正打算皈依的百姓领不到银子,领完银子的彪形大汉们转头就把钱送去南洋卫军器局,没多久一架架满载的马车便顺着木轨往港口停靠的福船上装货。   一次几百两、一次几百两,这对白元洁来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每当濠镜的主教试着发展信徒,广东都司的军器库便会增添够装备一个千户所的崭新鸟铳。   在这项娱乐活动发展到第七次的时候,广东都司甚至还仿照吴桂芳故事,给教堂颁发奖章了呢!   当然,白元洁没舍得像吴桂芳一样给夷人发金质奖章,他比较吝啬,让军器局用边角料打了个铁的。   他们在经济上实在是弹尽粮绝了,自汉国截断海上航路、西洋军府集结出征,葡国本土就再没有送来过支援,甚至连将货物卖到这里都没有,偶尔来的还是在马六甲付出重税的果阿、缅甸等地的葡人。   他们是雇佣军啊,钱都是拿命换来的,明军不待见他们,并不觉得他们战力高超,开出的军饷比明国旗军低四成,仅够个温饱开销,根本无力支援濠镜。   能支援濠镜的只能是受别国雇佣的葡人,跟明军做对的诸国给出军饷倒是多,但那钱需要用命来换。   他们就这样几个月凑几百两,给濠镜送来,然后让广东都司多一个千户所的火器。   不过慢慢的濠镜主教也发现那些人很少过来,并且熟面孔越来越少——天底下再没人比他对明国海上霸权更清楚的了。   冒险家的气概被数年如一日的圈养消磨殆尽,他们既不愿留下,更不敢离开,每个人都知道归家的路上有一个明国海盗建立的国家名叫汉国,当他们经过那片海域,就会被丢尽海里喂鲨鱼。   生活总是如此尴尬而辛苦。   邓子龙的一语成谶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越来越多冒险家卖掉铠甲与佩剑,搭上一艘不知去往哪里的商船,最终在南洋落脚,买或赁一块小小的土地,重新拿起锄头。   他们无法回到自己的国家,等待他们的很有可能是孤独终老,在成家这件事上,他们不约而同地疯狂咒骂明朝的封建——这涉及到一个常识,在大明周遭海外任何一个小国都是大明的藩属,而任何一个大明藩属海岸都有明人活动的踪迹。   这对他们来自欧洲的异乡人意味着什么呢?   那些藩属国的少女,宁可做那些商贾第十八房小妻,都不愿嫁给他们这些夷国人做妻子! 第一百七十八章 水利   按理说回还的路总要比去时走得快一些,但陈沐的运气不太好。   从麒麟卫回巴拿马城的路上陈沐一行人赶上下雨,本就不大好走的路变得更加南行,他足足花了十天才回到地峡另一边。   潮湿的空气令陈沐心中平添烦躁,回到巴拿马城的第一件事便是让人烧了热水,好好洗了个澡。   “这个鬼地方绝不是大明的右京,大明的右京应该在墨西哥城,不应该是这儿。”   听说陈沐回来的消息,邓子龙第一时间赶到巴拿马城的军府官邸,却没想到推开雕刻复杂宗教花纹的沉重西式大门,映入眼帘的是陈沐光着脊梁盘腿坐在奥斯曼地毯上不停搓着胳膊,浑身通红活像只蒸熟的大虾。   面容里透着歇斯底里,像极了邓子龙在濠镜见过的那些绝望中的狂信徒,口中不住念念有词,仿佛想让哪个神明赐给他力量一般。   察觉到邓子龙进来,陈沐停下手中动作,胳膊肘撑着膝盖无意义地翻动手腕仿佛想抓住什么,咬了咬牙,他才带着几分疲惫与不知名的尴尬道:“我就是有点烦。”   邓子龙垂手无言,在座椅靠背上拿起陈沐的中单素袍递出,这才问道:“你看过巴拿马了。”   陈沐接连点头,接过短袍披在身上,并没有起身的意思,撑着下巴两眼无神道:“在雨里泡了两天,浑身上下透着潮臭味,这儿和我想象中不一样。”   摆在陈沐眼前有两个难题,首先是右京所在,其次是修造运河,这两件事哪个都和他想象中不一样。   “我知道西人在这儿修了路,却不知道他们是在山脊上修的路,炎热多雨瘴气横行,原本我想要在地峡中间造一座城池,作为朝廷的右京,南北距海岸皆在六七十里路程,还打算在路上铺木轨……全是狗屁,这地方有高有低,到处是望不到边的林子和山峰,什么都修不出。”   “还有运河,你们的报告。”   陈沐抬起头看着邓子龙,抬手指指桌面摆着厚厚一叠书信,道:“我们是要挖山么?”   整个巴拿马地区在现阶段根本不具备拥有大型城市的可能,尽管有可以带来非凡商业运输的地峡,尽管沟通南北两个大洋,但那只是靠近海岸的两端有些许繁荣的可能而已。   在那中间一百多里路程,是不存在修建城池可能的。   这个问题可以用邓子龙部测绘道路左近地形后递交给他的报告来解释。   可以把整个地峡想象成一座山,山的南边是太平洋的巴拿马湾、北边是大西洋的加勒比海,中间这座山很高,这条路就从山南通向山北,没有太多回旋、转弯,基本上就是从山南脚爬上山顶、再从山顶走下去到山北脚。   只不过因地形拉长且山脉海拔并不算高,人在爬山过程中并不会意识到自己正在爬山,只会觉得比平常累一些、慢一些,但实际上他们在爬山。   但这座山是由一个个小山堆叠而成,前面的山相对后面的山只高出一点儿,但这一点一点累积起来,比海面高出许多。   陈沐以为的挖掘运河不就是修渠嘛,两千年前的伍子胥是世界运河第一人,西班牙人有修运河的想法很好,但到现在欧洲都没挖出任何一条能比肩胥河的运河或渠来,西班牙人做不成的事,陈沐并不认为自己做不成。   结果你告诉我,我不是在修运河,是在挖山?   巴拿马地峡南北很近,挖掘一条像这样的河道,即使对现在的东洋军府也不算什么大问题,更不必说军府背后的大明。   两河流域孕育出灿烂的华夏文明,可大河在先民口中可没半点仁慈模样,没日没夜发大水,最早制住大河的人成为夏朝开国君主,功绩服众,使华夏由部落成为国家。   他们有世上最多的水利专家,有世上最丰富的水利工程修筑经验,在亚州修条全长至多二百里的运河很难吗?   邓子龙部的报告向陈沐说明了,真的很难。   因为地不平。   如果说在平原地带修渠开凿难度是一、工程量是二,那么在这儿挖开运河难度是十、工程量是二百到五百之间。   陈沐对这样浩大的工程望而却步,摇头对邓子龙道:“恐怕以后这里只能走陆路了,徐主事呢,让他回来吧。”   “真要让他回来?七日前他在西面的大湖派人传回消息,让我给他调派几名木匠,还派人给常胜知县传话,让他从百姓里调几名熟练的采珠人过来。”   邓子龙叹了口气,旋即笑得轻松,道:“不论如何,巴拿马都是兵家必争之地,哪怕没有运河也是,何不让他试试呢?”   “采珠人?”   陈沐沉吟着思索,采珠人就是潜入海中采取珍珠为生的穷苦百姓,这个职业受到意外的几率很高,有时候一口气没上来人就没了,徐贞明要木匠、要采珠人,还指明了要潜水能力强的,人又在大湖旁边。   那么他的目的对陈沐来说便呼之欲出。   他要像古代的大禹一样,打算在亚州逢山开山、遇洼筑堤。   陈沐缓缓摇头,道:“这条运河不是非修不可,至少不是现在非修不可,即使真要做这件事,我们这代人也很难见到运河修成,没有运河,大明的利益也不会受损多少,徐工年纪很大……”   陈沐还未说完,邓子龙便接道:“他这会要做这件事,可能他这辈子便只能做这一件事。”   “徐工还可再遥侍陛下十年吧?十年之后,他会有什么地位,工部侍郎还是兵部侍郎?兴许三五年后从北洋分司调到工部做个主事就算走到头了。”   说着,邓子龙话锋一转,不见任何惋惜,反倒神彩激昂,道:“自古以来,天下就不缺做出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大业之人!”   “治水我不懂,但要有个机会,能让邓某抓住加官晋爵的机会,莫说区区十年,哪怕奋命一搏,邓某亦不愿错过——至少给他一年半载,让他将地形地势水深山高统统测出,到时若别无他法,再召回他也不迟。”   陈沐沉吟片刻,他不是短视的人,更是比谁都清楚巴拿马修出运河后会带来什么,可在知道难点所在、工程量剧增之后,他并不认为必须急于做这件事。   他的资源有限,道路却有许多,走哪一条都好,不会坏,回报还都要比修运河来得快。   不过邓子龙说的没错,在徐贞明探查出一切情况之前,他并不需要为此多投入太多,完全可以让徐贞明试试。   “人一辈子若真能做好一件事,那也值得,让他试试吧。”   陈沐磨痧着下巴,他也得用同样的精神去做好一件事:“我,我得想个办法,把墨西哥城搂到大明怀里。” 第一百七十九章 米饭   巴拿马北部有优良港湾,过去被人称作庇护湾,如今则是麒麟卫的庇护湾。   像大明的南部沿海一样,这里有相同的台风期,每年六至十一月海上会兴起飓风,这座海湾能极好地遮蔽风暴保护船只,因而得名。   李旦披挂胸甲包着发巾立在山顶,目光越过山下麒麟卫城望向东侧漫长无边的海岸线。   所谓的卫城只不过是西军港口稍加改造,未完工的木石建筑群混着热带丛林的茂密树木看上去无比潦草。   现成的港口、砖石营房以及台风季完美的避风港湾和周围能够提供食物买卖的原住民部落,明军很难放弃这里再去选择其他地方。   在李旦身后,是麒麟卫正在修建的灯塔,这座灯塔由出海的泉州商人李七等二十四名商贾依照其拥有海船规模共同出资,仿照泉州崇武灯塔形制,于临海高崖造方三十丈城墩,立高十丈灯塔,起指引船舶入港、侦探敌情的作用。   修建于洪武二十年的泉州崇武灯塔可能是中国民间比较早的灯塔,由泉州渔民集资建成,靠塔中长燃上千支蜡烛指引渔船。   官方灯塔则要稍晚至永乐十年,在长江口浏阳河口的沙滩上,筑方百丈、高三十丈土墩,指引船舶进出长江口,昼则举烟、夜则明火。   对了,二十四个出资人里也有李旦,他不修城墩,但调来四门重炮,在城墩上修起城垛,构筑起庇护湾首个岸防要塞。   过去的船还要兢兢业业点起火烛,如今的灯塔要省事得多,麻家港正向巴拿马运输煤油,等货物从那边卸下,再由马车拉到这边来,到时庇护湾的灯塔也差不多能投入使用了。   这些对泉州海商们早就尝过出海行商的甜头了,从朝鲜到日本,他们的商号不知开了多少,靠着物价、货物、供需与货币的差异,在国家强悍军力保护下做买卖几乎做什么赚什么。   现在映入他们眼帘的对明朝人来说是一片新的海洋,这会让他们毫不犹豫地向军府资助一切基础设施,港口、军寨、灯塔、望楼、粮草、衣物,只要他们有,必竭尽所能。   谁都知道庇护湾对大明的亚州意味着什么。   李旦与他们不同,当他的目光望向海岸,只能看见像冰凉海水一样深不见底的挑战。   沙滩上,一杆大明黄底红日旗缓缓升起,旗帜下随处可见扶桑营的军士,还有那些用穗枪穿起白布扎得四四方方的阵幕,白布正中绘着象征明皇的金黄团龙纹,团龙纹下面则是众多小一号的家族纹章。   当运粮车从麒麟卫走出抵达海岸,李旦能听到沙滩上响起此起彼伏的欢呼声。   名叫味增的黄豆酱煮着清水放进海带香气扑鼻,引得围坐锅旁的足轻们垂涎欲滴,前去领小米的足轻还未回来,耐不住饥饿的农兵探着脖子贪婪地嗅着锅中香气。   他们听见有人在粮车旁高呼:“拨的不是小米,不是小米,主公发下了大米犒劳我们!还有肉!”   人们拾起兵器朝李旦所立的崖壁欢呼雀跃,高兴是真的,不过足轻们心底里未必会有多少感激——就是崖壁上那个年轻人让他们背井离乡,并且可能永远都回不去了。   而对武士们来说,作为军粮的大米更不会让他们高兴、也不会让他们感激,这更像是一种隐喻,意味着恶战将至。   各家的下级武士都一样,他们所处的位置与待遇决定了只有在大战来临前才有香喷喷的大米饭吃,更别说李旦还给他们准备了肉食。   “真羡慕你啊!”   李旦旁边的山道上,陈九经带俩随从牵马过来,偏头看着海滩上因米饭而振奋不已的扶桑营,抹着脑门儿的细汗,语气里头都透着酸意:“一顿大米就能振奋士气,白山营就不行,喂什么都不饱!”   李旦的手扶在腰间弯弯的铳柄上,闻声轻笑:“白山营吃的是北洋的粮,扶桑营吃的是倭国的粮,两码事,谁让你在船上把粮混了呢?”   说着,他挑挑眉毛问道:“白山营安置妥了?”   陈沐认为士兵们只有吃好喝好才食饱力足,李旦的认知则恰好相反,他更认同穷山恶水出刁民,故而基本维持着扶桑营过去的饮食习惯,只在大事发生前才为他们准备北洋军平时吃的伙食。   他认为这能维持扶桑营的凶性,人拥有的越少,得到一些时便越容易满足。   “安顿好了,抢水死一伤三,脑袋都被打开花了还跟我抱怨帐篷漏水,我也是失心疯了,居然从兵部领了一批帐篷。”   陈九经瞪圆了眼睛,怒道:“看着跟北洋产的一样,可连他妈参将的帐篷都敢漏水!”   出海前北洋准备充足,各部食物都无大碍,不过在麒麟卫庇护湾的白山营与扶桑营条件要艰苦一些,扶桑营最大的问题是吃不好,这是人祸,有条件能吃好的,可李旦不作为,偏偏最多的足轻又很能逆来顺受,倒没出什么问题。   扶桑营最多的争斗多发于武士阶层,那些过去效力各路诸侯的武士如今齐聚一堂,难免会有新仇旧怨。   白山营倒是吃得好,陈九经没那么多歪脑筋,在东渡时就接收了北洋的军粮,基本上除了稍微紧缺的肉蛋奶之外,东洋军府对白山营在军粮上是毫无保留的,但白山营用的不好。   陈九经在朝鲜接收了一批由兵部直发的军需,这批军需是武清伯李伟经受的生意,但他并不知道,军帐、军服、军毯、背包、火具这些东西,看着跟北洋、南洋、宣府产的没什么区别,但等他离家万里在新大陆使用时便出了问题。   北洋的军帐、军服、背包这些军需依照军阶配有不同规格,但防雨防潮是最基本的,单人帐可以能穿在身上做雨披也能四五块连在一起做大帐,可他这批看上去一模一样,用起来一点儿都不防水。   从旗军到指挥,各个军阶所配军帐,下雨时就找不出一顶不漏水的,巴拿马这个地方多雨还潮湿,他的兵包括他自己在内,都不同程度地患上溃烂、起泡之类的皮肤病。   条件差了人心情自然也不好,年轻的部众时常会出现逃兵,自驻营麒麟卫附近,陈九经麾下那些小部落首领出身的军官们主要精力都是在捉逃兵,次要精力则放在打架上。   因为争抢一盆煮过的净水都能打起来。   天热是件很可怕的事,《水浒传》已经告诉人们,人杨志本身也是个尽心尽职的押运员,可生辰纲还是被抢了去,这是为什么呢?   天热,又没法解乏。   在这样下去,陈九经怀疑他们两营军士恐怕就没精力打海盗了。   海天一线里,当第一根桅杆缓缓浮出海面,张扬的鹤翼帆下赤红船首露出雕绘神明的六甲战舰,看着其后接连不断的战船逼近,陈九经躁动的心终于沉静下来。   “船来了!” 第一百八十章 都弱   扶桑、白山二营的军士在登船这件事上没耽搁一丁点时间,舰队绕过南亚抵达庇护湾的头一天夜里,扶桑营全军足轻捏了半个时辰,将混着大小米的蒸饭捏成饭团,收拾一应物资登上属于他们的战船。   他们登船不是为了起航,而是为了躲避来自地面的湿气。   李旦和陈九经没急着上船,他二人用李旦的军帐在沙滩上搭起指挥室,在拿到麒麟卫水师探明近海情报后汇总来自墨西哥西班牙人递交的海岛情报,召集二营将官议事。   主要召见四个人。   扶桑营副将齐正晏、游击马良弼;白山营副将那拉康古鲁、游击黄进。   这四人都有显赫出身,如今大权在握。   扶桑营游击马良弼是琉球国重臣马顺德之子,曾作为将官参与南洋军府对琉球卫的训练,不论早先的陈沐还是后来的高拱,对大明最忠诚的藩属都非常关照,南洋军府只有在琉球练兵才不计成本,如今率部出征,其麾下本部一千步卒全部明军化,装备火绳鸟铳、锁链甲、戚家刀并精熟鸳鸯阵。   白山营副将那拉康古鲁是海西女真哈达部首领王台之子,哈达为海西四部之一,在王台时代达到鼎盛,依附朝廷统率海西,不过如今王台老年昏庸致使部落衰弱,部众多有叛逃叶赫部的做法,诸子亦在为王台过世后继位而明争暗斗,康古鲁便在这个时候得到朝廷号召,率领精悍部众加入东洋军府的征途。   白山营游击黄进是个年轻人,其五世祖为朝鲜国相黄喜,家族多为西人党。其人文科出身但熟知武事,不满党争亦感仕途难升,便响应天子号召募集家兵登上大明的兵船,众多将领中只有他是受朝鲜军兵推举当上中级将官。   至于齐正晏就不用说了,出身最为显赫,是北洋重臣陈沐的家兵,又在平定各路诸侯、拥立足利义昭中搏取战功,这谁惹得起呀?   还真有惹得起的,他顶头上司就是陈沐的干儿子李旦,要不然他怎么是副将呢。   将心比心,齐正晏的经历其实挺烦的,被倭寇抓走了,好不容易熟悉情况,又被明军抓住了,在陈沐手下熟悉情况,又去日本了,琢磨着能在日本做出一番事业,却没想到紧跟着大明就来了。   得益于二营本身将领、军卒之间的封建关系,李旦与陈九经加上这四人以及每人麾下两名千总,这十八人便构成了总兵力高达六千余的加勒比海护航舰队的指挥中枢。   从不情不愿的西班牙人那弄来加勒比海西印度群岛的地图被铺在桌面,泛黄的图卷与年代久远的墨迹都昭示着这份地图的年岁,陈九经将图上名称一一以汉文音译标注,指着海图皱眉道:“西夷就拿这玩意糊弄义父?这图看着比我岁数都大!”   “也算难为西人了,为我等翻出这份海图。”李旦轻笑一声:“他们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天军横扫亚州东渡是大势,他们还想驱使我等为其剿匪,妄自尊大。”   正在签订的条约第二部分便是大明作为西班牙的盟军进入加勒比海,西航西印度群岛之间运送货物的西班牙商船,这原本是个消耗明军的策略,在听说大明向新大陆增兵后阿尔瓦公爵就不打算再提这件事了。   但陈沐还记着呢。   谈判就是谈判,这年头谁的火炮口径大谁的筹码就更多,谁说了算。   对陈沐来说派遣一支舰队进入加勒比海正是他所想要的,东洋军府什么都缺,可此时此刻就是不缺军队,轻轻松松便弄出一支舰队。   更关键的,这是落实西印度群岛情报共享极好的借口,在条约中原本仅包括新大陆情报共享。   可现在我派舰队进入加勒比海,一不找你要钱、二不找你要粮,完事还帮你打击敌人,你总得给我情报吧?   几个宗藩将领各有表情,但都不说话,只有齐正晏同李旦、陈九经相熟,胆子也比大得多,攥着拳头道:“别管什么尊不尊的,我的人确实需要打几仗,再让他们啃沙子就该疯了,将军还是先向邵帅传信吧。”   “邵帅?”邵廷达已经去智利了,李旦诧异地转过头:“传什么信?”   “打仗死伤难免,我的人都在邵帅那,请邵帅派些人过来,待我等剿灭海盗也好回来补充个一二百人。”   一二百人?   李旦觉得齐正晏对形势的判断有点乐观,叮嘱道:“他们作战不同日本,他们船上有重炮,此次战事没那么简单,你可别想得太容易,木津川天军炮舰是如何收拾安宅船的。”   “他们很难对付。”   陈九经听见这话抬手欲言又止,见李旦看过来,他才不好意思地抿抿嘴道:“兄长这话有点熟悉,我记得上次说‘他们很难对付’还是说织田信长吧?”   说着,陈九经便笑了起来:“然后他就下榻本能寺了。”   这话让李旦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陈九经正色为兄长缓解尴尬,道:“活动于这一带的海盗确实很厉害,只要是英格兰水师与法兰西水师,间杂尼德兰、葡萄牙、英格兰、法兰西、西班牙的商贾与海盗,他们目标一致,主要劫掠西国王室运宝船。”   初来乍到的齐正晏皱起眉头,正要抬手发问,就已被陈九经出言打断,他知道齐正晏想问什么,道:“对,西班牙抢西班牙,而且他们时而为商、时而为盗,难以分辨,所以……”   李旦接过话来,手摁在海图上,道:“这片海域将由我等接管,陆上搜查每一座港口、海上盘查每一艘船舰,谁拒绝,谁就是海盗。”   几名营将对视一眼,说实话,他们从这句话里听到钱币叮当做响的声音。   齐正晏咂咂嘴,拍拍手道:“那个什么西国运宝船,能不能查?”   李旦先抬起食指道:“不是西国,义父对我说过,叫单字的强,比方说明!仨字儿的,像西班牙、葡萄牙、法兰西、英格兰、尼德兰……总之就这些,都弱。”   科普完毕,他又抬起中指:“别管什么船,都得差,但我等并非海盗,所以挂明旗、有印信的不查。” 第一百八十一章 胜负   墨西哥城与常胜县之间的林间官道中有三座堡垒,原本西印度委员会为讨好阿尔瓦公爵,打算将这三座堡垒命名为‘阿尔瓦防线’,取坚不可摧之意。   不过仅在堡垒准备落成的三个月内,第一座棱堡还未修好,两国已着手签订合约,在所谓的明西共治区域中,这三座扼守要道的堡垒就像个笑话。   现在它们叫‘贝尔纳尔防线’,意为不堪一击。   规划中的七座棱堡也变成如今两座简陋原木堡垒与一座木石结构的棱堡,消耗巨大人力物力,结果毫无意义。   这种事任谁都会感到沮丧,不过这并非最令人不舒服的事。   在军事要塞中,老迈的阿尔瓦公爵穿着黑色绸缎裁剪的衣服盯着墙壁负手而立,他听见东印度事务委员会派到边境的僧侣说:“上礼拜,又有七个种植园荒废,庄园主带着家人奴仆逃离土地,有三个人在贝尔纳尔堡附近花高价买到土地,其他四个,呵,他们去别的地方谋生了。”   老公爵没有皱眉,这样的事不是头一次发生了,他只是轻声重复着:“这是逃兵,逃兵。”   “阁下,三个月前印度事务委员会依照您的要求,向新西班牙全境颁布同明国议和进入和平时期的法令,他们有权离开这儿。”   阿尔瓦并未理会来自委员会修士似乎为捍卫其权力而发出的挑衅,他只是问道:“你们调查清楚了,为什么会不断出现种植园主放弃土地的事,是因为那些绿斗篷?”   西班牙与大明的边境在战争中诞生,似乎从诞生之初便伴随着永无休止的摩擦。   摩擦未必只有战争,但没有硝烟的对抗才更为考验人的意志。   “有些人离开是因为仇恨,两位男爵认为这像九百年前摩尔人统治伊比利亚一样,是耻辱,他们打算去别的地方招募佣兵与探险家,等待与明国的第三次战争。”   委员会的僧侣说着脸上露出无奈的苦笑:“这不是他们的猜测,经委员会众多修士讨论,我们一致判断,即使此次签订合约,也不过是延缓几年时间而已,依照陈沐的一贯做法,等他熟悉了这里的情况,我们依然会与明国进入战争状态。”   听到僧侣这么说,阿尔瓦的神情反倒放松了,他缓缓迈步绕到桌边坐下,道:“你们的想法非常正确,你们认为下次战争会发生在什么时候?”   僧侣说道:“五年到十年之间,尽管明国接收了西海岸的城市,但他们在这片土地上维持着本土的生活,似乎他们来这的目的就是种地耕田、捕鱼养鹅,他们几乎没有维护新地的成本,但同样产出也极少。”   “我们赎回的俘虏说,他们今年从阿卡普尔科向国内运回很多大乌龟,船上装了一些他们那里没有植物与动物,还从北方砍了很多树却不知道该怎么运回去,为数不多运回去的白银,还是和我们买卖换来的。”   “这非常可笑,他们到这儿来到底是做什么的?”   确实挺可笑,因为大明和西班牙对待新大陆截然不同的方式,让西印度事务委员会很难理解。   “明国很强大,但他们得到再多土地,短时间都不会产生足够的利益,我们却可以将白银与黄金源源不断地送回国内,招募更多军团士兵,我们准备几年,再次开战胜利者一定是我们。”   两国在新大陆的作为几乎没有可比性,西班牙是拿着枪的强盗,没有把原住民当人看待,自然也没有心理负担,以军团为后盾,种植园主监管原住民,维持殖民地的花销很大,但收入也很高。   明人在新大陆的作为看起来更像带着炮的农民,尽管北洋军战斗力很强,但他们到这儿是踏踏实实种地的,收入上交给国内的不到一成。   长时间军事接触让西印度委员会对大明有一定了解,他们认为大明之所以接连赢得两次战争,原因是因为大明太大,有足够的实力,但没有对待新土地的正确方式。   像他们这样,产出九成都被收集上来,得到的才更多。   “委员会是这样认为的么?”阿尔瓦公爵不置可否,问道:“那么,剩下的人为何离开呢?”   “有些人是胆小鬼,认为自己不能保护种植园,就跑到贝尔纳尔堡附近;还有些是不堪受辱,那些过去被奴役的印度人进了明国土地摇身一变就成了明国人,经常出现在种植园附近耀武扬威,没人受得了。”   这件事对边境上明国百姓与西班牙种植园主来说是无解的,明国百姓遏制不住刚刚归化的原住民越过边境对面招摇的愿望,西班牙种植园主们也无法心平气和地接受这种情况。   边境多次冲突,都是因为种植园主扣押、打伤、虐待、打死归附原住民,有时候没人知道,事情就这样过去,而有时候林满爵的游击军得到消息,便会把这些事告知归附原住民的归属村落。   然后就会出现数十乃至上百武装平民,在一名或多名村尉率领下越过边境救援治下百姓,如果他们要救的人被折磨得惨不忍睹或脑袋已经挂在墙上,冲突便无法避免。   这种情况发生过三次,三次皆以整个种植园被解放而告终。   西印度委员会将这种事定性为对西班牙的挑衅,将事情报到阿尔瓦这里,公爵让他们自行联系陈沐,而他们派人去常胜,却连陈沐的面都见不到,仅仅得到不咸不淡的回应。   第一次,东洋军府的门卒告诉他们的使者五个字:已经记录了。   第二次,东洋军府的门卒拖了一个时辰才报告,出来时转述赵士桢的话:大帅知道了。   第三次,他们的使者终于见到赵士桢,赵士桢在二楼的阳台上穿着官袍,遥遥对对军府大门外的使者说:“陈帅说了,事不过三,让阿尔瓦管好你们的人,再敢伤我天朝百姓让你们全滚回伊比利亚。”   在那之后,边境东面的种植园便出现大量荒废的现象。   阿尔瓦如今对新大陆发生的事显得漠不关心,似乎只在意墨西哥城的火枪作坊能不能按时为他打造足够合用的火枪,以供给其在即将到来的西葡战争中奠定胜局。   不过老人家心里像明镜似的,他放在桌边的手指动了动,没头没尾地对僧侣说道:“委员会有没有发现,自边境向东直至加勒比海岸,我们的新贵族在试着离开、没有人权的印第安人争相向西逃窜,部落也在向边境另一边迁徙。”   “委员会认为在十年后爆发的第三次明西战争,已经开始了,不用军团。”阿尔瓦抬手点点自己的脑袋:“用这里决定胜负。” 第一百八十二章 手稿   陈沐实在是不想和西班牙开战,否则边境上的摩擦就是动兵的极好借口。   “他们杀了我们四个百姓,为何不发兵驱走他们——大帅宁可教他们去村里带百姓操练也不让他们打仗。”   别看赵士桢在外国使者面前牛气冲天,在亚州一副天老大地老二陈沐老三他老四的模样,可进了军府衙门就像个爱抱怨的小媳妇儿,嘴里叭叭叭个没完。   光死了四个百姓这事,从早唠叨到晚,一天能说八百遍,陈沐只当没听见,但他也没生赵士桢的气。   现在整个东洋军府都弥漫着一股排西的气氛,从移民到官吏然后再蔓延到北洋军,像是将之前在南洋时的心态翻转过来。   那时候是陈沐像个战争狂人,张牙舞爪地跟别人宣战,如今陈沐像进入了贤者时间,反倒是下面人开始躁动了。   陈沐不生气的原因是他知道这些人为何躁动。   过去包括赵士桢在内的军府吏员对西人是抱有一定同情的,尽管他们不说,但陈沐想也能想到,整天跟在自己身边看着怎么欺负人,谁都会产生同情。   而百姓开始只是单纯担心西人的存在会对他们的安全产生威胁,旗军对西人的抵触情绪有些是因为战争中杀戮造成的仇恨,还有些则是想拿他们的脑袋换晋身之资。   但现在不同,他的人全都很愤怒,这既来源于移民与原住民的融合,也源自近来军府中的通译们担当着‘明代字幕组’的使命,大量翻译手上的欧洲书籍,这些书籍有一些被刊印开来,让他们知道西班牙、葡萄牙的殖民者对待原住民所犯下的暴行,那些灭绝与屠杀,令他们愤慨不已。   刊印这些翻译过的书籍,在陈沐看来是一种教育,而他也确实达成教育的目的——人们知道这世上并非每个种族都像他们一样对外人心怀善念。   文明发展带来的地缘冲突不可避免,所谓的心存善念,便是在冲突发生后首先在不违背己身利益的条件下试图共存,一次甚至多次尝试,直至战争无法避免。   当你失败了,我给你制定规则,不再打仗,让你活下来。   这几乎是文明间最大的善念,但这是大国才有的善念,几乎所有大国都会这样,不单单中华,归根结底是优势文明具有强大掌控能力带来的自信。   而弱势文明,在危机出现后首先考虑的是消灭你,不择手段、不留后患地消灭你,不能让你再站起来。   中华发展到大明这个阶段,对待国与国的思维方式在陈沐看来是不够完善的——没吃过亏。   从头至尾的后人看前人,全是自己和自己互掐、掐崩了。   确实有过衰弱,但过一百年、二百年至多三百年,就又翻身了,总能赢。   大明的这种思维方式,在强大时无关痛痒,弱小时则会因不知自保而吃大亏。   现在至少移民们学到了,他们知道,如果他们被西班牙压在地上,后果会和原住民遭遇一样的惨状。   因此所有人都很愤怒,只有陈沐将这些视为常理,能心如止水。   “你们翻译书能不能选择性翻译,像这种骑士小说就先别费工夫了,直接把西文原本送回北洋,让那些学员当练手教材得了。”   陈沐一双军靴翘在桌上,抬手将一册官吏翻译过的骑士小说倒扣桌面,这才回答了赵士桢先前的话:“战争是我达成目的的手段,并非目的,现在达成我的目的已无需征战,我为何还要付出让士卒死伤的代价?”   陈沐摊开两手靠在椅背上悠哉道:“就为杀人抢地?我们的土地现在种都种不过来,等过了年就要发新的拓荒队向北开荒、不费一兵一卒就能从西国得到几乎一切东西,何必要开战呢?”   说着,陈沐将腿放下坐直身子,道:“你当林游帅带兵在边境那边钻着是为什么,真有问题轮不到百姓动手,游击军会先把人收拾了;游击军没动,只是通报消息,说明错出在我们这儿,我们的武装百姓越过边境把种植园都解放了,还想怎么着?”   “你能救失足落水的人,但别人一心寻死要跳第二次你拦得住?”陈沐撇撇嘴:“天朝子民的威风是这么耍的?”   这事对陈沐来说完全是无妄之灾,他就是个再不讲理的人,也不可能为这事出头,除非那是他的人,但他的人没这么傻。   千难万险得从种植园逃出来,别管是什么原因,回去救人也好、报仇也罢,好歹带几个人几杆铳不是?就穿一身明人衣裳,两手空空就敢回去闹事,这是不是底气也是迷信。   也太虎了。   赵士桢想想陈沐的话也觉得有些道理,缓缓点头问道:“那陈帅的目的是什么,让大明繁荣昌盛?”   这样的话赵士桢听了无数遍,总觉得陈沐的目的不是那么回事,尽管结果是好的,出海让大明很富裕,但别人都觉得不该打仗的时候他打仗,觉得不该欺负人的时候他欺负人,等到别人觉得该伸张正义该打仗的时候,他熄火了。   总会觉得很奇怪。   “我在寻找一些东西,寻找文明进步的秘密。”   陈沐挤着眼睛故作神秘,挑挑眉毛道:“越来越近了,最近我发现这个世界是会自己运行的,科技的发展也没那么神秘。”   这句话听在赵士桢耳朵里,只当陈沐拿神神叨叨的话来搪塞他,可这真的算是陈老爷的肺腑之言了。   他用了十年才能摸索到这个道理。   这个世界是会自己运行的,发展是人类能自然控制的,但要想科技产生质的跃升,自然运行很难达到,正因很难达到,陈沐过去都将这个问题看得太复杂。   但现在,他已经知道了,只需要找到一把关键钥匙,就能打开新的大门。   他已经为大明找到好几只钥匙了。   赵士桢听不懂,也就干脆不再追问,他更愿意相信陈沐是为大明财政接连征战的。   紧跟着,赵士桢摇摇头突然想到什么,从桌上取出个装饰华丽复杂一看就是西班牙风格的木盒,道:“对了,这是上次福哥儿过来送西书时让在下拿给大帅的,说是他的礼物。”   “好像是西国的名士手稿,古董。”   陈沐带着笑意,这福哥儿还知道给自己送礼呢?看上去不大贵重,他抬手将盒子接过,低声读出上面的刻痕字迹:“列奥纳多手稿?” 第一百八十三章 工具   福哥儿送给陈沐的木盒中有四十三页手稿,单看列奥纳多的名字陈沐是认不出来的,只觉得这些字迹凌乱、画稿精美的图像出现在自己手中非常神奇,直至他见到那副令他极为眼熟的黄金分割人像才终于意识到这幅手稿的主人是谁。   达芬奇。   文艺复兴三杰,列奥纳多·迪·皮耶罗·达·芬奇。   事实上这个全名是不学无术的赛驴公专门找人向福哥儿问出来的,他对这个名字的全部了解,就只知道达芬奇、达文西这俩名字以及《最后的晚餐》和《蒙娜丽莎》。   陈沐粗略地浏览过四十三页手稿,命人去叫醒昨晚宿醉的徐渭,带上亲兵、赵士桢与画稿奔马前往北洋医科院。   他要见的人是甲等医师陈实功。   “这……这是头骨,手臂被剖开了,肌理线条很明显,但肉比往常多一些,大帅拿的这些画,从西人得来的?”   四十三页画稿都关于解刨,从人体的头骨、腹腔到肌肉、骨骼甚至还有胎儿,当然也有几张画图极为怪诞,明明是人的腿骨却生着兽类的指甲,陈实功在看到这些画稿的第一刻便意识到,画这些画的人是同行儿——毫无疑问,画家解剖过尸体,而且解剖过很多。   “难以想象的艺术品,对吧?”陈沐有些激动地抬手用手背蹭着鼻尖,对陈实功道:“先前我都没有意识到,在医科院追寻解剖实例支撑时,如果让最好的画家画下这些图,记录下每时每刻的情形,对今后医学生的学习能起到多大的帮助!”   全神贯注盯着画稿的陈实功猛地仰起头看着陈沐,愣了愣才快速地接连点了两次头,又埋头看着厚厚一叠画稿,边看边道:“有些地方不够清楚,这些画要是再清晰点就好了,西人这样给人治病?很高明。”   说实话这些画稿保存得不算好,一是保存时间过长,让纸张颜色有了变化、上面也难免沾着人触摸过后的印记;另一方面,则是画家本人也不太重视这些画,陈沐看了画稿上面大篇幅的记述,很多与画本身都没有关系,更像是想到什么记下什么。   四十三页画稿,真正能干干净净一目了然的,也就只有不到十页。   “这恐怕不是治病用的,据我所知,画下这些东西的人是个画家。”陈沐对这些也是一知半解,笑道:“这应当是他用来了解人体比例,以期待提升画艺的手稿——但我认为你能用它们治病救人。”   陈实功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猛地抬起头的动作,道:“解剖还要继续?”   白马河之战结束后的两个月对陈实功以及一众参与解剖的医生而言就像噩梦,他们承受的心理压力甚至比上战场的旗军还要大,就连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旗军看向军医的目光都藏着深深地畏惧。   当别人畏惧他们,他们也畏惧自己。   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医科院的食堂都不见肉食,这些医生见不得肉食,尤其是有点味道的咸鱼,一见就吐。   他们整理了很多珍贵的文字资料,跟着北洋二期的辎重船送回国内,但没有人想到画图,本来在这个时代,做这些事就已经够突破人的承受能力极限了,再把血淋淋的图样画下来?   “在下当时还想过画图,但感如今行径太过异端,何况并无画工,不过当下看来却也还好。”   陈实功缓缓点头,道:“这些画稿,看上去要比宋时吴简的《欧希范五脏图》精美得多,吴简的画工将人体肺叶绘得走形,两相对比甚至险些难以认出,这幅则不同,如同拓印,脏像上有《存真环中图》之遗风啊!”   欧希范为南宋时起义将领,为官府捕杀,吴简命医生与画工将之同五十五人解剖,画工制《欧希范五脏图》。   历史上第一部解剖图录为五代道士燕真人所绘《内境图》,结合医道两家学术,开解剖绘图之先河,后世书籍多参考其作。   后来到宋代,各地官府经常会在犯法之人行刑于市时派遣医生、画工前往解剖,再由郡吏、郡守这些有相当文化功底之人编著成书,流行于世,诸如《内境图》带有道家幻想的错误地方,便是在这个时代被更正的。   至于陈实功提到的《存真环中图》,同样出于宋代,是名医杨介的著作,较之先图皆更为精妙。   任何科技的发展都非一蹴而就,从《黄帝内经》的《灵枢》,到汉代王莽‘使太医、尚方与巧屠共刳剥之,度量五脏,以竹筳导其脉,知所终始,云可以治病。’,从五代战乱道士燕真子的《内境图》,到宋代医生的《存真图》,加之元代专治牲畜外伤的蒙古兽医,明代的外科,就是站在这些历代或血腥、或谬误、或难以理解的基础之上形成的新学科。   这些过程,就好像陈沐想要搜寻的一把把钥匙,能打开一扇扇通向未来的门。   “大帅、陈医师,徐先生来了。”   医科院的吏员话还没说完,陈沐已经皱起鼻子,浓重的酒气窜入鼻子,门外闪进醉醺醺的身影。   徐渭换了衣裳,不过显然还未睡够,头发披散着并未戴发巾,醉眼惺忪迷迷糊糊地进来,难得还知道先后朝陈沐、陈实功拱手行礼,随意地问道:“大帅叫老夫来,是要为北洋屠户赋诗一首?”   陈实功的脸色不太好看。   陈沐倒无所谓,指着徐渭笑道:“你也要变成北洋屠户的一员了,看看这些画。”   陈沐本以为专精画道的徐渭看见这些风格不同的异域画稿应当惊为天人,事实上徐渭刚看见画稿时确实挑了挑眉毛,眼里的醉意都似乎去了几分,不过紧跟着便皱起眉来,摆手道:“不好不好!”   老疯子的手在图稿中拨弄搜寻着,挑出几幅跟解剖无甚关联的稿子,抬手拍拍道:“这几幅是画,另外这些不是画,并无意境志趣,但形已至极,大帅若喜欢这些骨头,老夫这便临一副李待诏的《骷髅幻戏图》,若是屠户院喜欢这些工具,那便再招个画工吧!”   陈沐笑了,徐渭说到点子上:“对,这些就是工具,我需要你给我做点工具。” 第一百八十四章 天下第一   陈沐认为徐渭说的没错,他挑出的几幅画稿都是难得与画沾边的手稿,其他的则是图稿,说那些是工具没有错。   何况行家一开口,就把事说透了,形已至极,能称之为极,陈沐认为这大约是对境界的最高赞誉了。   不过显然,徐渭不喜欢北洋医科院做关于‘解剖’的事,竟以屠户院作为代称,这会让陈实功很不爽的。   “你能画这样的画么,立体至极、写实至极,你若是不愿跟陈医师画解剖图我不逼你,但你要能画这些,我不求你画得你这些还好,只要能达到这个程度,就可以了。”   陈沐这话是属于说得好听,这个程度?说得好像很简单,但这是达芬奇的程度,在欧洲那些画画的从小学习这些东西,能达到这个程度的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这就好像拉着达芬奇指着徐渭的《墨花九段图卷》说:你能达到这个程度就可以了。   开什么玩笑?   “但你不要再叫医科院叫屠户院了,解剖的命令是陈某下的,诸多医师医生因此备受煎熬,他们代人受过,做的是救死扶伤的大事业,外人有所误解没人在乎,自己人都误解,才最令人难过。”   徐渭一直是怪异性子,孤傲自赏又郁郁寡欢,大多时候除了夜里长啸外不打扰别人,因为他将自己封闭在私人世界中,但当这家伙从自己的世界里走出来,往往易因只会与自己相处而伤到人。   他向陈功实拱手算是赔礼道歉,看着图稿说道:“学这些,做什么?”   “做什么?”   徐渭算是把陈沐问住了,当然不是因为学这样的画能‘做什么’,而是因为徐渭的身份与大部分人的思想。   在他的认知中,徐渭是个画家、是个戏曲家、也是军事家,在军府中什么都能说,大多数时间像个‘玩客’,学识渊博广泛涉猎让他能同赵士桢、杨廷相等人坐在一起,但实际上徐渭不是这么个身份。   他是个士人,精通公文写作、翻译及军士要略,擅长处理军府政务,是大明帝国的不在籍官员。   至于文学、戏曲、绘画,都是相对私人的个人爱好。   “这种绘画风格能做的很多,比如对大部分学科的学习更加容易理解,所以你得学,这与画道本身无关,单就陈某来说,我更喜欢有意境的水墨画,但这是一种全新的艺术风格。”   “真正的天下在我等眼中缓缓展开,人们的目光不再局限于海内,我等将从东到西,由南至北,将天下连为一体。”   陈沐提到这些时总显得兴奋,这是他所触及的真相,历史上十九世纪席卷天下的工业革命与后世概念中的科学是如何诞生的,又为何唯独诞生在英格兰,海岛小国又何以成为最富有的帝国?   他试图寻找答案,在寻找的路途中答案在他心里日渐清晰,并得出结论:几乎是注定的。   谁将世界连在一起并深入了解一切、调度整个世界的资源,谁就能变得无比强大、无比富有。   “大明争霸天下的神兵利器是鸟铳,鸟铳来源于火铳,火铳西传至波斯、至欧罗巴,途中经过的每一寸土地能人志士将之改造,搭上葡萄牙商船绕了一圈回到我们手中,成为现代兵器。”   “中国医术。”陈沐先指向陈实功,再指向桌上摆放的图卷,迟疑了一下才说道:“欧罗巴医术?这可能不算他们的医术,但他们的医术除了放血之外一定也有值得学习的地方,还有阿拉伯医术,当这些糅合在一起,就会成为现代医学。”   “中国画。”陈沐又指向徐渭,接着再指向手稿,这一次他没有迟疑:“欧罗巴画,把这些结合到一起,也会产生现代绘画。”   “我们有最好的铁匠矿徒,在万历五年,我们在桐城的士人方学渐翻译了来自欧罗巴的《矿冶全书》,两相对照,在冶金科让我们产生更大的进步。”   “纵横四海的舰队不单单能为帝国带回巨大的贸易利润,算学、天文、地理、冶金、医学、军事、绘画、工业等等学科,我们把天下连通一体,我们把天下各业融会贯通……徐文长老先生,你是天下第一的画家么?”   没等徐渭回答,陈沐就已经说出答案,他故作叹息地摇摇头,道:“真可惜,天下第一的画家居然是狂病患者。”   循循善诱结束,他微微扬着下巴,抬手指指桌上的手稿,言语中带着命令的口吻:“把这些学会,如果你都学不会,那这世上就没人能学会了,但我相信它没多难。”   “天下第一的画家?承蒙大帅谬赞,徐某……”   徐渭想了半天,最后一撇嘴道:“徐某没想到前边还能有谁。”   陈沐笑了。   徐渭确实是天下第一的画家。   文征明、唐寅、沈周、仇英都已不在人世,董其昌岁数还小,这世上除了他徐文长还有谁呢?   陈沐收敛笑容:“所以把它学会学好有问题么?”   “这太少了。”徐渭看向手稿,道:“要有更多对照,还需有通明其意的画工。”   “好办,我让福哥儿再给我弄来这些手稿,把这些全弄来,所有的,一个不剩。”   陈沐忽悠人把自己忽悠高兴了,挥手爽快无比,道:“再弄几个欧罗巴画匠,俩送你那去,俩送到医科院,让他们跟着你画解剖图,怎么样,天下第一的外科宗师?”   “诶?”陈实功本来因为徐渭的言论有点不痛快,这会儿突然听到陈沐提到他,还有个天下第一的名头,哑然失笑道:“在下也是天下第一了么?大帅口中的天下第一似寻常般容易啊。”   “那当然了,咱北洋就是天下第一,有天下最英明的统帅、有天下最精锐的旗军、有天下最优秀的将军,自然也有天下最杰出的医生与画家,我说你们是天下第一,出了大明朝,到天下去问一问,谁敢反对?”   一直很沉默的赵士桢出言提醒,笑道:“大帅,虽然你是天下第一的财神爷,但我听福哥儿说,这种手稿有几万张,画家没过世时就有人高价求购收藏起来了,学生估计再这么着,这会儿也得一页一两吧?只怕大帅要动十万两去收购这些画,海公会不乐意。”   “天下第一财神爷?不不不,我不是、我没有。”   陈沐拒绝这个名头,他转头十分认真地望向赵士桢,道:“收购?十万两银子?这世上很多东西是银子买不到的,何况我也没有天下第一的银子。”   “我来自天下第一的伟大帝国且生在空前强盛的时期,拥有天下第一的镇朔将军与六甲战舰,我要什么,都能得到。” 第一百八十五章 两次   当赵士桢迈着趾高气扬的步子进入常胜县属于西班牙商人的宅邸时,年轻的福哥儿正穿着做工精致的明式长衫教导他的侄子应当如何做一名出身高贵的大人物。   似乎是为了更容易与明朝人打交道,在他的青色长衫前胸后背也挂着一块方补子,上面是墨西哥城织工精湛的妇人为他用黑线织出的偌大‘福’字,字迹让赵士桢非常眼熟。   赵士桢甚至不用分辨,福哥儿衣裳上这个福字是他的笔迹,感觉就像从自己写给他的文书里剪下来放大了一样。   他面带笑意指指福哥儿,道:“你倒还穿身上了,真喜庆,看见你就像过年了。”   作为唯一一个拿着赵士桢亲发通关符印自由出入边境的西班牙商人,福哥儿在常胜县市集守着城隍庙的街角买了套二进的四合院。   不过因为他还没拿到在常胜开设商铺的权力,所以他在既没有商铺也没有仓库,一行十余人这个地方是住让院子显得有些拥挤。   屋子里的陈设都是福哥儿从墨西哥带来的,有东方的挂毯、西班牙的板甲,还有家族祖先的画像,将屋内摆得乱糟糟,年轻的女仆正忙着收拾,见来了客人连忙退到一旁。   “赵大人来了!”福哥儿也不知是从哪学的汉语,一股子吕宋味,笑脸相迎连忙请赵士桢落座,还不忘吩咐仆人去清凉居买茶,笑道:“赵大人来访一定是有好消息要告诉我吧?”   赵士桢正待开口,突然听见内屋一声异响,福哥儿报以抱歉的微笑,转头进屋,没多久赵士桢听见福哥儿说:“卡林,叔叔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在擤完鼻涕后,不要打开手帕去检查,要好像那是从你脑袋中掉下来的珍珠和宝石!”   “叔叔正在会见很重要的客人,暂时不要出声,呆在这里哪儿都不要去,好么?”   没多久,福哥儿再从内室走出,赵士桢发现他的长衫虽然与寻常明国衣衫无异,不过内里的中单倒是特制的,袖子长出一截,让他走路将两手放在身前搭着刚好盖住手来。   回想到福哥儿对仆人吩咐时的动作神态,赵士桢不禁想到,这衣袖难道是特意为了显示他可以总是使用别人的手?   “抱歉赵大人,我的侄子还小,他不懂如何做一个体面的贵人。”   听着浓重的口音,赵士桢终于忍不住问道:“福哥儿,你到底是跟谁学的汉语?算了,跟我讲讲你的家族吧。”   福哥儿笑了,道:“如果大人不打算用陈将军来嘲讽我,我当然愿意为大人介绍我的家族。”   “你也知道那件事?”赵士桢有点尴尬,抿着嘴道:“看来这事在墨西哥传开了,那是那个人他自讨苦吃,我不会挤兑你,说说吧,我想知道。”   他们提到的那件事发生于峡谷之战后,被俘的西班牙骑士中有个男爵,不满于明国对俘虏的待遇,用西语向同行俘虏抱怨,认为自己至少要住在城堡里,而不是和印第安人住在一起,结果被赵士桢听到,被怼了一顿老实了。   赵士桢说:看见押运你们的旗军没有,他们都有土地;看见前面骑马的没,他过去在大明是世袭百户,从小到大都生活在城堡里,外面满地都是他拥有封地的扈从,这每个人都一样,他们放弃城堡里的生活放弃封地放弃扈从,漂洋过海就为过来打这一仗。   你还活着,就足够烧高香了,再抱怨有的没的,这真没人在乎你们性命的那点儿赎金。   其实赵士桢只说了一部分实话,如果赎金是发到旗军手里,战场上西军骑兵的死亡率至少低五成。   “富格尔家族,在二十年前还是欧洲最富有的家族,不过我们家族的历史并不悠久,说起富格尔,要从两百多年前的奥格斯堡说起,那时候繁华的贸易中心经历了一场可怕的瘟疫后缓缓复苏。”   “大量移民从四面八方涌入,为城镇带来新的生机,我的祖先汉斯也是其中之一,他来自名叫格拉本的村子,是个农民的儿子。”   “那时候格拉本是个小地方,路不熟的人,即使有地图也找不到呢。”   “从一个小村子到奥格斯堡谋生可不容易,他在那拜织造匠为师,虽然我的祖先是农民,但他拥有过人的勤劳、节俭、灵巧和果断。”   说这话时,福哥儿的口中每蹦出一个词,他的手便挥舞着顿一下,赵士桢侧耳倾听,试图从中得到他想要的信息。   突然他瞧见福哥儿朝他笑了一下,道:“不然织造匠怎么会把女儿嫁给他呢?还有织布的作坊,我的家族就是靠这间作坊起家的。”   “他织的布越来越多,最后不得不推着板车把布卖到纽伦堡、慕尼黑去,后来两个儿子也送到威尼斯,最好的商业城市去给人做学徒,学习怎么做买卖。”   “汉斯去世时,在城里已经有三栋房子和祖先留在格拉本的土地,两个儿子很好地接手了生意,一个管生产、一个管销售,他们并不和睦,但还是合作了一段,干得好极了。”   “那时候不光卖布,也卖香料、铜、银、丝绸和棉花,不过那丝绸不是明国织造,奥斯曼,奥斯曼的丝绸,有时更像一张挂毯,有羊毛、银、金,很漂亮很值钱。”   “后来他们分开了。”   赵士桢撑着脑袋挑起眉毛,终于等到一句不是乱七八糟的地名而他能插上嘴的话了:“兄弟分家?”   “里赫一族冒险投机,就像现在的我,所以他们很快就没了本钱;里莉一族避免做风险太大的生意,在一百年前里首领雅各布去世时,已经成为奥格斯堡第七富有的家族。”   “你不是富格尔家族是欧洲首富么?”   赵士桢皱起眉头,听了有一百年,从一个小村子到奥格斯堡,结果两代人都没了,还在奥格斯堡呢,而且还是第七……这跟你说你家两代人混了个月港陈半城有啥区别?   “别着急,第三代名叫雅各布,他做了三件事,改变了我们家族的命运,他成立了富格尔联合会,避免家族相争财产流失;成立了专用于各地教会与罗马的银行,并以资金向大贵族借贷以取得矿产抵押;最后……”   福哥儿说到这事脸上露出非凡的狂热,抬起手指看着赵士桢目光炯炯:“他买来了神圣罗马的凯撒宝座,马克西米利安一世与查理五世,两次!” 第一百八十六章 选侯   凯撒类同皇帝,如果方便理解甚至能直接翻译为皇帝。   不过陈沐没允许。   所以对北洋军府以及大明的官方翻译来说,凯撒就是凯撒,凯撒也只是凯撒,并非什么皇帝。   虽然陈沐的说法是‘要尊重别人,该叫什么就叫什么,别擅自更改名号’,但赵士桢并没从陈沐的行为中看到尊重,最大的力学单位分明是在维护普天之下只有一个皇帝。   起初赵士桢觉得这样不好,陈沐一直语重心长地教育他们:不要眼高于顶,要试着接受大明只是世上众多国家之一,不能觉得谁都是宗藩国,这样以后是要吃亏的……吧啦吧啦之类的话。   可他自己呢?瞧瞧他自己在干嘛吧!   前天上书给这个、这个、这几个国家封个王爵;昨天窜动着个伯爵受封回去当大明艾兰王;今天又大明天下第一了,最英明、最优秀、最杰出、最伟大这些词都出来了。   作为统帅,你都膨胀成这个样子了,你怎么让我们这些下边儿做小的谦虚啊?   后来吧,赵士桢听说欧洲那些国王居然是教宗封的……他就有点儿看不起了,宗教能干涉凡间帝王,那这算哪门子帝王?   菲利普等一大票人在赵士桢心中的地位已经低到脚指头儿了,说真的实在是帮着俺答闹白莲的赵全被皇帝杀了,要是还在监狱里,赵士桢都想让陈沐给国内写信把那家伙放出来让他去塞维利亚传教了。   不过依照菲利普那固执劲儿,估计赵全去了不被暗杀也得转入地下。   现在可好,福哥儿说他们家有钱,能买到凯撒。   哟呵,这可厉害了!   赵士桢舌尖不自觉地抿了抿嘴唇,侧着身子向福哥儿那边偏了偏,仿佛怕别人听见般小声问道:“多少钱?”   “我们家族为两个凯撒做这样的事,不代表苟同他们的人品,或是有做地下教宗的……嗯?”   福哥儿有点懵,赵大人你怎么回事?   嗯?我跟你讲我家族多厉害,连凯撒的位置都能买到,而且还买到两次,你不感慨我家先祖多厉害也就罢了,居然,居然问我多少钱?   我跟你说多少钱有什么用?   赵士桢抬手摸摸嘴上两撇不长的胡须,不好意思地笑笑,用更加缓慢的语速与更加准确的发音重复道:“多少,我是说多少钱?”   表情异常认真。   福哥儿顿了顿,报出了一个数字:“七十二万古尔登,那是那时候的金币,一枚大约,大约三枚和你们的火枪铅丸一样沉,可能也没那么沉。”   赵士桢皱着眉头,甚至连脸上都做出难以理解的难看神情。   福哥儿连忙说道:“大概五六千斤黄金吧,这是很大一笔巨款,当年选举时查理,就是菲利普国王的父亲查理五世都仅仅能拿出十万,我的祖先拿出七十二万帮他说服其他候选人。”   赵士桢眨眨眼,在心里速算了一把,五六千,就按六千斤黄金算,合九万六千两黄金,合白银七十六万八千两。   “不多啊,我们……”赵士桢刚说半句,又坐直了身子正色问道:“你说的这个,这个候选人是怎么回事?”   福哥儿看赵士桢的眼神儿已经有点不对了,提醒道:“赵大人,是合你们五六千斤黄金,不是那个两。”   小看谁呢?   五六千斤黄金不就是七八十万两白银么,想当年我温州赵常吉在南洋军府做书记,那海老爷子还没去的时候,上上下下一年多少开支都从这双提笔的手上批走?咱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嗯?   一年送出的京运船装的白银就能买你们的凯撒,而且一年买俩!   “赵某知晓,接着说。”赵士桢看上去兴趣盎然,道:“你们那个候选人,是别人不能选,只有他们?”   “选帝诸侯一共七名,有三名大主教选侯与四名国王,一旦凯撒空悬,想做凯撒的人便要得到大多数诸侯的拥护,或以武力战胜其他不支持的诸侯,得到拥护最容易的方法自然是钱……赵大人?”   福哥儿发现起先赵士桢听前半段时表情不知为何有点儿失望,但听到后半段眼睛又突然一下亮起来,那真的是突然一下亮起来,像莱茵河畔的野狼,直勾勾地望着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啊?”   赵士桢回过神来,猛地咽下口中口水,险些被呛到,咳嗽一声这才笑道:“我听着呢,你接着说,啊不,你……”   他的手在身前比划了半天,最后才认真地问道:“那么,一个人怎么成为选侯呢?比方说你,怎么成为选侯?”   福哥儿已经听出赵士桢想问的到底是什么了,他严肃地说道:“赵大人,我必须提醒你,在德意志,有接近四百个公国、侯国、宗教贵族领地、自由邦、自由城市和骑士领地,并且现任凯撒还是西班牙菲利普殿下的外甥。”   “更何况,我的家族已因废除富格尔联合会放弃向菲利普殿下索要欠款而衰落,赔了很多钱,如今只有秘鲁的矿产以及西班牙的买卖能取得收入,这其中智利沿岸的矿山还因陈将军的一纸合约被剥夺。”   福哥儿站起来很认真地转了个圈,道:“平民是没机会成为选侯的,更何况你看我,哪里像个选侯?我生在欧罗巴最富贵的家族最颓唐的时期,本身又没有高贵的血统……”   “呃……福哥儿来,你坐下,你误会了,我不是说让你做选侯。”   赵士桢一笑,气氛就轻松多了,尤其是福哥儿转圈儿转一半儿听见这话有点懵,愣在当场。   正逢这会儿前去清凉居买茶的仆人回来,瞧见自己老板在屋里维持转圈转一半突然定住的样子也不敢说话,把茶壶放桌子上低头退走,退到一半想起来茶还没倒,赶紧转过头却发现赵士桢已经自顾自地倒上了。   茶还不错,都是播州高山茶,就是可能他们渡海过来时在船舱里跟别的东西有点串味,不过并不影响口感。   “我是看这价也没多少钱,紧个仨月也就出来了。”赵士桢端着茶碗轻轻嗅了嗅,放回案上,道:“想着给家里陈二爷买个凯撒当当。嗨!算了你就当是个玩笑吧,咱俩这不闲聊么。”   “差点忘了正事儿,我今天过来是跟你说,二爷很喜欢你送的那些画,画得挺有意思,我看二爷挺喜欢。你私人帮我个忙,想想办法,把这个人所有画都给弄过来。”   “我上次听你说他像这样的画有上万张,你要在常胜做买卖,需要亚州通宝进货,一张换两千通宝,实在买不到,赵某给你调动人马二百、两艘四百料战船。”   “人手随你挑,精通跳帮巷战短兵的扶桑浪人、步战劲射破甲的女真勇士、奔马轻刀骑射的蒙古骑兵,你弄来一千张,赵某在常胜市集给你批个铺子、城里批两套三进院子、码头再送你三间仓库。”   “你若能弄来五千张,赵某估计就升官了,现在你说你是个平民,到时候二爷高兴了,没准给皇帝为你保举个爵位呢。”   赵士桢又嗅了嗅茶杯,自袖中取出一叠通宝放在桌角,抚平了衣衫,起身轻轻笑着道:“商贾,趁势而兴、势倾而颓,西班牙的借款把你的家族弄垮了,谁又知道现在坐上明国战船,会不会让你的家族在你手上重新复兴,更胜往日呢?” 第一百八十七章 规劝   “买个凯撒?”   陈沐在赵士桢回来后听他兴趣浓重地跟他说起买个凯撒做的,当时就捂着肚子笑半天,边摆手边道:“不合适不合适,陈某人堂堂大明王朝天子亲封伯爵,那鸟不生蛋的地方当什么凯撒,还七八十万两白银,有那钱干啥不好?”   力学单位还挺能想的,还打算花钱给自己买个凯撒……陈沐寻思,那不就是七个部落酋长里边的大首领么?   “那可是他们的皇帝啊!”   赵士桢两眼发亮:“要是大帅做他们的凯撒,不就更容易控制他们了?”   “那就算是皇帝,也该咱们的皇帝去做,再说了……你见过被寺院主持册封的皇帝?”   “这事要是报到内阁,下一次朝议言官的口水就能把陈某淹死,邹知县。”陈沐挑挑下巴:“你说是不是?”   “啊?”邹元标正神游天外呢,本能反应点头道:“是是是,大帅刚刚说什么?”   见陈沐不搭理他,拱手笑道:“刚刚下官在想治理县中的事,没认真听,什么凯撒?”   陈沐气得翻白眼。   邹元标是真的累,县里的事没完没了,各村自治才没几个月,大面积出现有人懒得种田把地卖给别人跑到县城贪图享乐的事情发生,他这次跑到军府衙门来就是想问问陈沐,该怎么办。   他有解决办法,土地兼并在亚州不是坏事,但需要军府衙门准许——将这些游手好闲的百姓整编,向北方那些无主之地进发,继续收编更多原住民,开垦更多土地。   倒不是每个卖掉土地的人都贪图享乐,有些人只是单纯地不安于现状,哪里的人都一样,都会有这样的人,只不过亚州移民当中这些人占的比例要大一些。   有些移民在村里学了俩月队列、知道怎么打放鸟铳,心思就闲不住了,琢磨着反正也跟当兵差不多,何不干脆想办法加入北洋军,兴许还能当个军官光宗耀祖。   大明再没有哪儿的人比北洋军更积极向上了,他们身边到处都是改变命运的鲜活例子,这种积极性同样影响了相当比例的移民。   陈沐动动手指,赵士桢会意地将从福哥儿那得到的消息重新向邹元标转述一遍。   在赵士桢的叙述过程中就能发现邹秃子的脸色变了又变。   “大帅刚刚是问,倘若大帅向朝廷发出这样的书信,军府争取将这个头衔让皇帝兼任,朝廷的反应会是如何。”   邹元标的神态非常郑重,甚至从军府衙门的椅子上站起身来,端端正正给自己扣好乌纱帽,侧着身子向朝廷所在的西方拱手,这才昂首挺胸说道:“邹某在朝中人微言轻,此前不过位列刑部观察政务,不懂朝廷的事。”   “朝廷大人们会如何作答,在下不知,但在下此事不妥,自三皇五帝之时,至秦朝传国玉玺上书‘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至先汉则又有‘天人感应’之说,陛下称‘天子’是尊重上天,当下官厅三人,恐怕皆不信神。”   邹元标话音刚落,陈沐与赵士桢异口同声,诧异道:“你也不信?”   “陛下是天子,在下是天子子民,老祖宗说了天行有常,既不为尧存也不为桀亡,相反是人道有为,制天命而用之,关神什么事?”邹元标说着向陈沐拱拱手道:“大帅多封多少神了?”   陈沐连忙摆手:“我没有啊,你别瞎说。那都是我上书内阁,内阁报与陛下封的,陛下是天子,说封谁是神谁就是谁神。”   “呵……呵……呵!”   赵士桢发出非常敷衍的假笑,那要都是陛下封的,封几百个神也挺辛苦的。   邹元标对陈沐的话不置可否,他觉得兴许是因为他自己处江湖之远的缘故,离真正的朝堂大员从未接近,又没有地方治政经验,立权力中心最近的时候就是差点儿挨板子,他对朝廷几乎是没有畏惧之心的。   而大明朝这个风气,又对文官近乎出格的宽容,说嘉靖爷糊涂的海老爷子还好好活着呢,他有什么可怕的?   “赵君所言之‘凯撒’,说其是国王不过玩笑,观其选拔如同魁首,何况这世间安有花钱可买的魁首?头目而已,何德何能可做头衔冠以陛下之名?”   邹秃子越说越是慷慨激昂,到后面连手势都用上了。   “倘若大帅将此书送还国中,乃是对国朝之莫大侮辱,纵使旁人不说,我等五君子亦要……”   陈沐端坐椅上侧耳倾听,衙门冰墙刚刚换了新冰还有些凉,他身上盖了张原住民的薄毯,双肘撑着椅子扶手作为支点,双掌合十缓缓磨痧,听到这儿手上动作停下,抬起头道:“你们五君子如何?”   气氛有点凝重呀。   邹元标的动作非常不自然地顿住,闭口瞠目,伸出的手臂缓缓收回最后两手抱拳在前:“在下是说,我等五君子亦要,亦要劝诫大帅!”   陈沐对这个回答非常满意,看样子邹知县不光秃了,确实也变强了。   不是邹秃子怂了,只是他突然想起,天下虽大,除东洋军府似乎再无其立锥之地——他可不想连任知县。   “我还以为你要弹劾我呢,行了,你们以后跟欧洲人打交道会越来越多,别替陈某瞎琢磨这些东西,什么凯撒、国王都是无用虚名,陈某若是贪图虚名,出海前就请陛下封我宇宙无敌大元帅了。”   说真的,陈沐自己都感到惊讶,说出这么一个傻乎乎的词儿,心里居然丝毫不觉得羞耻。   赵士桢、邹元标:???   邹元标问道:“大帅,这元帅,都是二、三品的武职,求封这玩意儿做什么?”   早年明朝是有元帅的,位属枢密院之下设置了诸翼元帅府,不过后来就改成都督了。   赵士桢的反应很有意思,他先是皱皱鼻子像嗅到什么臭不可闻的东西一般,随后才撇嘴道:“这听起来不像官职,像炮名儿。”   镇朔将军、无敌元帅,听着挺搭。   赵士桢道:“大帅,等再研究出新的火炮,就叫这个吧。”   陈沐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火炮的命名在现在说起来就是一句空话,未来几十年火炮都有可能没什么实质进步,小的改良也称不上更新换代,赵士桢爱臆想什么就让他想去吧。   “不过这个你把这个选侯和,那邹知县刚刚说的选侯头目凯撒记下来,待亚州大局初定,大明就该在欧罗巴找找自己的位置了,这个选侯头目很有意思。”   陈沐这话说出来,轮到赵士桢发愣了,他问道:“大帅不是不打算让皇帝拿这个头衔?”   “当然,谁愿意做谁做,我们接下来可以考虑把册封权为陛下拿到手。” 第一百八十八章 憨愚   陈沐不在乎虚名,或者说他没必要在乎虚名。   就像西班牙征服阿兹特克,菲利普也没给自己加上阿兹特克皇帝的称号,他的总督选择扶植一个傀儡继位——自诩高等的征服者哪里会看得上被征服者的头衔?   陈沐的想法没那么偏激,他不认为西班牙或阿兹特克谁高等谁又低等,反正文明程度、百姓富裕程度都比大明差一截。   他更在乎的是大明将在大西洋两岸地缘中所扮演的角色。   常胜县沉寂已久的军队在万历六年十一月的尾巴频繁调度,先是县中诸乡向下属村子张贴告示,东洋军府征召愿意承担开垦使命的百姓跟随旗军向北开拓,回报优厚。   每个愿意向北的男丁将自备粮食,但军府给予金城造腰刀一柄、靖海服一身,并一次性支给通宝三千。   应募后由率队旗军调配,每队十人,另给硬弓两张弦四根、劲弩两副弦四根、火绳鸟铳一杆及羽箭三十支、弩箭三十支、铅丸火药筒三十及丈量土地所需量具。   在金城避寒的程大位没想到自己跑到这边做买卖居然还能接到陈沐的订单,嗅到商机的万历数学奖得主在金城开设两家工厂,一个雇佣大量原住民男女为他制作墨线卷麻绳车用以丈量土地。   用程大位的话说,谁都不知道亚州有多大,将来要丈量的地方可多着呢!   另一家工厂当下则还闲着,原本他是想从吴中行那拿到开设火药作坊的许可,不过金城的几个火药作坊与制硝作坊都被麻贵的督军府霸着,不准商贾参与,他只能退求其次。   程大位盯上的第二个行业是制铁器,亚州这个地方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当下别管是毛皮的鞣皮、毛毯、织造还是制造都已接近饱和,与之相似的还有木材、采石、金银这些行当都是,需求初初产生,便先叫军府相关的军器局也好、或是那些与北洋关系近的闽商把持。   都不算什么大投入的行业,几家类似作坊的大型作坊就能让市场饱和,只需要半年等待一次京运船就能回本。   这让他们这些徽商也好、移民商贾也罢,都难以经营制造业,只能做些低买高卖的运货商。   虽说运货商也能赚大钱,但谁看不出这里的潜力呢?巴拿马、常胜一线原住民还有些铁器,但再往北的原住民部落就几乎看不见铁器的身影了。   因为没铁矿。   市场巨大,程大位的另一个工厂就是铁器作坊,他已经雇佣了三十个工人,并联络了县中另外八十名原住民,只要下一次京运过来,已经通好气的徽商们会为他带来大量铁锭,船靠岸就能立刻开工。   也不打制什么高难度的东西,就是普通铁质农具、器物,之所以不从本国进货,而选择在这里打造,倒不是因为这边人工便宜。   人工就算不要钱,船载货过来运费也要搭进去,但这样的前期投入是值得的,程大位不信如此广袤的土地上会没有铁矿,他需要从零培养一批忠于自己的铁匠,以应对将来行情变迁。   如果说上面这支集结的移民探险队不算军队的话,那么北洋军的调动就备受移民瞩目了。   时至十一月,常胜县到处都在筹备年关,不过军府却在这个时候下达命令,调集一千二百北洋旗军受二期陆师参将袁自章率领,自巴拿马调至常胜港,随后领调令由陆路发往前线驻军,由当地游击将军付元调拨驻军粮饷,等待下一步军令。   常胜县军府衙门,穿着讲武堂毕业军服披挂虎头胸甲的杨廷相抱着头盔风尘仆仆,在家丁接引下步入军府二楼,陈沐已经在这等他很久了。   “大帅,卑职来了。”   穿着单袍的陈沐转过头来眼前一亮,杨廷相虽是讲武堂出身,但平时出入军府皆着官服,很少像这样英姿勃发以戎装示人。   “怎么样,各地移民百姓在亚州的生活,还好吧?”陈沐探手向室内的椅子,道:“坐。”   “大体上还好,移民百姓与原住民相处甚为融洽,兴许是先前有西夷压制奴役,如今原住民百姓对大明法令很是满意,他们不需要什么帮助与施舍,受尽奴役的百姓最知道该感激谁,他们只需要一个工作就好,一个能得到酬劳的工作。”   “呼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他们都很勤劳,只是稍显愚憨。”   杨廷相这么说着叹了口气,这段时间他都活动在各个村落,一直试图编撰原住民的历史与生活习惯,但收获甚少,他们的一切都按照西班牙人的安排进行,那些安排简单至极,几乎没什么好记录的。   而当他试图挖掘过去,人们却似乎仅仅在灵魂深处铭记着西班牙人到来之后发生的惨剧,除此之外,即使是各个部落最年长的老者,也不知道被入侵之前他们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子。   反倒是越往北,比方说金城的郑屠部或更北的方向,人们依然保持着古老的习惯,未受外界干扰。   “谁被没见过的东西打断了脊梁骨,有反抗意志的族人都被杀掉,背着恐惧失去文化失去学习的机会几十年,都会变得又笨又憨,那样活着生不如死,不是他们的错。”   陈沐挥手对此混不在意,道:“我们的文化会为他们重新注入活力,只需要两代人,这一切便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卑职正打算前往金城待一段时间,不知大帅此次召卑职前来有何要事?我听说,军府向前线付将军部增兵一千户,是西人又做什么了?”   “那不是给付将军增的兵,只是让他暂时照看着,去金城?不用去金城了,你直接去墨西哥城吧。”   陈沐说着从桌上推出信封,对杨廷相道:“我估计西班牙已经知道我们向边境增兵的消息了,他们的使者应该正马不停蹄地往常胜县来呢,等会见完他们,你就是明西共治区域的总督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困境   边境线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地方,东洋军府能仗着兵力强悍有恃无恐地派绿斗篷越过边境活动,阿尔瓦自然也能派遣混血西班牙间谍扮作奴隶逃到那边为他们打探消息。   紫禁城都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刚刚停战的明西边境呢?   双方不论哪边突然增兵,都会立即被对方知晓,然后再被对方知晓。   林满爵攥着剃刀在林间营地溪边细心修理胡须,他的部下立在一旁小声传报道:“林佬,下边兄弟回报,他们跟了三个混血从张家沟出来,偷偷越过边境去了西人种植圆,没多久园子里就有马车去往西军营地,当是间谍。”   林满爵修理胡须的手没有停顿,不过他试着在完成这一工作的同时做出点头动作,道:“算上先前那十二个,一共有十五个了,像上次一样,把这些人报给付将军,如果问起我的看法,就说不要打草惊蛇。”   “这些人在今后兴许有大用处。”   国与国的间谍战,似乎总是强势的一方占据优势,东洋军府的间谍完全不像这些西班牙人这么偷偷摸摸。   比方说付元的工作之一就是在边境设立间谍机构,多从相熟于南洋的闽商开始,他们大多精通西语,在边境对面开设车行雇人为夷商运送货物、有人沿途开设茶馆、牌楼,甚至还有自己送上门的。   不少种植园主向边境的王家堡、张家沟表示希望能雇佣茶匠到自己家,付元顺势而为便把人送了过去。   另一方面,则是归化的混血儿,在受到一定教育后派往墨西哥城,这些人防备的就不是边境增兵之类的小事了,而是希望能在西军为准备大型战争动员时先一步得到消息。   再有就是林满爵这支固定在边境东侧的游击兵团,陈沐把他们派到边疆这边起初的目的是防范西军侦察兵对明军村庄有预谋的破坏与渗透,现在看来完全是多此一举。   集中精力为葡萄牙战争做准备的阿尔瓦公爵抵达后唯一目标就是稳住与明军的关系,不作出任何挑衅行为,甚至没有向边境派遣侦察兵的想法,离他们最近的西军哨所都在边境线东侧三十里外,驻军平时都不出哨所了。   相比随意出没在明西边境随时惊走方圆十里一切飞禽走兽的绿斗篷们,墨西哥城主管明国关系的阿科斯塔要头疼得多。   他快烦死边境对面总闹出幺蛾子的陈沐了。   就在明军向边境增兵的消息传入墨西哥城的六天前,他刚刚向西印度事务委员会顺利提交了关于吸纳印第安人,给与其作为西班牙人完整权利的报告。   其中很大篇幅写了明国对于印第安人甚至混血儿的开放与接纳,阿科斯塔认为在这一点上明国要比西班牙显然更富有‘帝王气象’,并认为这是明国与西班牙角逐新大陆王者的手段之一。   报告中称,如果西班牙毫无作为,任凭影响力被破坏剥夺,只需要十年甚至更短,新西班牙将不复存在,只剩下属于明国的‘亚州’。   委员会已下达召集各地修士的命令,并定于两个礼拜后的第二天召开会议,如果一切顺利,作为新大陆立法机构的事务委员会将会像他们曾经在这片土地上颁布的三十余万条法令一样,适当废除过去对于印第安人的歧视,为王室增强在新大陆的竞争力。   但这件事很难顺利。   在墨西哥城东南修建在波波卡特佩特火山半山腰上的修道院中,阿科斯塔的原住民仆人为他取来浣洗干净的棕色修士麻袍,谦卑地取走质地舒适的绸缎衫,这是一件难得的宝物。   墨西哥城绸缎并不是一件非常稀缺的物资,虽然在马尼拉失去控制不再有来自明国的生丝输入后它的确很昂贵,但贸易恢复后的几个月令整个墨西哥城街头巷尾充斥着各色绸缎的身影。   但这件薄衫确实很难得,因为它是买不到的,上面带着繁复的小杂花纹,是明国六七品官袍的质地,不单穿着舒适,在识货的人眼中也是尊贵的象征。   这种面料是东洋军府用来赏赐战场立下功勋的百户一级军官而特别制作,阿科斯塔这身则是一名明朝商人在交际中送给他,用最好的面料量身定做,用那名自称来自明国一个叫闽地的商人话说,整个墨西哥城只此一身,再无旁人可穿。   送给阿科斯塔这身官袍面料的商人叫史小楼,是闽广合兴盛的元老海商,在吕宋独自经营一座铜矿山,并与另外两名叫陈斗岩、李禹西的海商共同管理一座银铅矿、两座金铜矿,在吕宋、九州岛与濠镜之间的海域,他的商船往来贸易,赚得盆满钵满。   用这套暗纹锦缎官袍表里,史小楼结识了愿意跟他合作的西班牙商人,随后他的后生子弟在墨西哥城开张了一家酒楼、一座赌场,还在城外盖起偌大的三座仓库。   “主人,新的法令,还能顺利实施么?”   修士的原住民仆人有些担心:“我不该多嘴,但你要去那边,这里的会议将会推迟。”   这个皮肤发棕的混血年轻人显然是整个西班牙第一个知道阿科斯塔会递交文件的人,而这项关系到千千万万印第安人命运的法令能否实施一样关系到他的利益。   “哪怕法令实施了,我也会依然侍奉你的。”   正换衣服的阿科斯塔叹了口气,他又抬手捏了捏绸袍的质地,他很喜欢这身衣服,但穿过边境,穿着来自明国的衣服会让他本就艰难的外交立场更加艰难,他必须让自己的打扮看起来像个使者——尤其面对总是咄咄逼人的陈沐时。   “法令本就很难实施,即使我不离开,太多善后问题无法解决,颁布新的法令能让西班牙在与明国长远的竞争中增强实力,但一旦法令颁布,新西班牙活不到长远。”   “失去劳力的种植园会荒废、银矿的产量进一步降低无法达到王室的要求,甚至连刚刚签订的火炮贸易都没有足够的白银去购买,驻军的薪水已经被拖欠好几个月,更没办法弥补。”   仆人想了想,小声道:“法令颁布,他们应该也还会在种植园、在矿山工作的。”   阿科斯塔看了年轻的仆人一眼,没有说话。   “这是个艰难的困境,对每个人都是如此,我得去看看那个疯子到底想干什么。” 第一百九十章 总督   阿科斯塔眼中的新西班牙,确实满目疮痍,入眼随便看去,皆是内忧外患。   西印度委员会没有足够的财力来为驻军按时发下工资,他们的维持费消耗巨大,人们却无能为力。   这里的一切要供给王室、要向教堂缴纳税务,明军带来的军备竞争让他们疲于应付——这已经是所有产出全力开工的结果了。   给予印第安人‘人’的权力势在必行,原住民在边境线东边就是奴隶,可一旦越过边境线就会成为自由的百姓,官府衙门发下农具划分土地,甚至还会与别人共用耕牛,即使不愿意做农夫,也有众多工作可做。   长时间下去,会有更多的原住民部落举族而迁,一旦军队镇压,就会酿成内乱进一步削弱新西班牙的实力;可放任不管,一样是缓慢流血。   阿科斯塔修士非常清楚明国对原住民的吸纳会在日后产生多么巨大的潜力。   毫无疑问,他们会从中得到更多的农民、他们会开垦更多的土地、他们会招募更多的士兵、他们会制造更多的工具。   西班牙在新大陆也必须走上这条路才有机会同明国竞争——这个竞争不是要和明国角逐一片土地的归属或在战争上找回场面,说实话现在没有哪个人会天真得认为明西两次战争皆以失败告终是他们兵力不足的原因。   没有人面对明国的威胁无动于衷,只是他们的力量在这份巨大威胁面前显得太过苍白了。   秘鲁总督弗朗西斯科·德·托莱多甚至在两个月前邓子龙派遣舰队自巴拿马前往东海岸的舰队经过利马候便派遣船长携带他的私人书信返回西班牙面见国王。   在秘鲁总督的私人书信中,表达了对明国的担忧,并建议国王菲利普与法兰西的亨利三世修好,并着手搁置分歧准备联军。   出自总督之口的还有一句今后的名言:失去新大陆还有西印度群岛的贸易,失去伊比利亚半岛则失去一切,故而西班牙与法兰西的关系远近,取决于明国舰队与直布罗陀的直线距离。   有人准备战争,有人着眼自强。   可善后方法仍然没有万全之策,令人气愤的是阿科斯塔在常胜县待了好几个月,硬是没看出明国人是如何应对来自驻军薪水、归化百姓工钱以及新大陆利润这些问题的。   因为明国没有这些问题,盘踞在常胜、金城、巴拿马这三个地方的明国人就超过十万,算上归附原住民直逼二十万且还在飞速增长,这里面有军人有工匠有官员,可愣是没有奴隶。   最奇怪的是他们非常看重白银,白银是他们的货币,可他们不但没有向本土输送白银,反倒是本土向这里运送白银。   似乎他们只要能自给自足,就已经达成明国皇帝对他们的最高要求了。   好像他们的侍奉的皇帝派遣十万人跑到这里来,就只是单纯地为了释放人口压力一样。   阿科斯塔会这样想的一大论据就是听说明国发生了一场旱灾,所以发船、发粮、发钱,送来这么多人。   旱灾就旱灾呗,皇帝是不是有病,关你什么事儿啊,旱灾你也管?   你这么厉害怎么不让天下雨呢?   巧了,远在紫禁城的万历爷跟阿科斯塔想的一样,他今年专门步行十余里去天坛祭天求雨,明年还打算再来一次,告诉老天爷你不下雨是不行的。   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态,阿科斯塔修士穿越边境,在王家堡短暂停留后继续上路,心里对事态的发展稍稍放心。   明军没有驻扎在王家堡,村里也没有多少军用武装,至少火药与粮食并未在村中大量囤积,人们对他也没有流露出太大敌意,让他狠狠地松了口气。   在阿科斯塔心里,不光陈沐不能以常理推想,就连他手下的军官也是想到什么便会做什么。   在常胜县还叫阿卡普尔科的时候,两个明国将军拍手便决定了一场战争的开始,将军事威胁这一外交策略变为实践,事后那两名将军非但没受到任何处罚,还都做了总督一地的高级军官。   当然了,邵廷达与付元的所作所为与贝尔纳尔并无区别,唯一的区别便是他们赢得了战争,而贝尔纳尔一败涂地。   如果赢的人是贝尔纳尔,此时贝尔纳尔也不会受到任何处置,还会成为西班牙在新大陆的英雄总督。   但与这种人打交道是非常危险的。   除了战争带来的担忧,沿途所见所闻在阿科斯塔心中增添浓重的嫉妒。   在这片缺少铁矿的新大陆,即使种植园里的奴隶很多人还在使用石制农具,种植园主恨不得让奴工用手去工作,比起添置农具对他们来说更符合利益的是多添置几名奴工。   可阿科斯塔却在沿途看见那些明国移民在田野中挥舞铁质镰刀,村子里的妇人把玉米用木棍插着推进一只奇怪的机器中转动取出种粒,还有土豆、麦子、高粱、棉花,每个村子都充满繁荣。   各行各业的商人赶着驴车穿行在官道上,满载着各式面粉、水果或风干的腊肉与各类货物向县城运输,当然也有逆着走的,那多是一些运送大坛小罐的马车。   那些陶罐里的东西令人紧张,每个陶罐里都有肉有饭,用特殊方法密封,每个陶罐的饭量能让一小旗的明军吃上一顿,显然,这东西能保存很久。   阿科斯塔甚至连好奇制作方法的精力都没有,心里只剩下惊恐,这是军粮,他们在把军粮运往王家堡。   修士想回家了——在这儿传教无望,还被指派为与明军打交道的首席使者,既不能做研究,没准备什么时候还会因此丢掉性命。   他甚至不想去常胜了,如果能就此回到马德里,他觉得那会像如梦初醒,而且是从噩梦中醒来般的欣喜。   但他没想到,在距离常胜二十多里的地方,陈沐已经派人来接他了。   甚至连晚餐都在常胜县军府衙门准备好了。   被强制奔马二十里的阿科斯塔风尘仆仆,见到难得穿着寻常衣衫的陈沐,这个大魔头张开双臂笑道:“我懒得派人去找你了,就派了点兵,知道你会过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新西班牙的总督,杨君瓒。”   阿科斯塔不停眨眼,看着眼前有几分面熟的年轻明国军官,直至一身戎装的杨廷相将肋下夹的头盔递给随从拱起手来,道:“修士,我们在利马见过。”   ……   注:陶罐保存食物出自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卷八》,介绍了一系列饮食的制作、储藏方法,罐藏只是其一,高温做好压实以荷叶包裹泥封。 第一百九十一章 棺材   阿科斯塔没想到明西共治区会这么快被陈沐提上日程,即使条约签订,整个西印度委员会也没人认为明国会很快企图控制墨西哥城。   因为根本不可能控制,明军在墨西哥城没有根基。   “阁下对墨西哥城的情况恐怕并不清楚,那驻扎着超过两万名西班牙士兵,还有数不清因贵国而失去封地的新旧贵族,他们从阿卡普尔科、边境种植园以及秘鲁和智利潮水般涌入墨西哥城。”   “在下无意提起你我两国间的纷争,但它确实存在,对许多人来说有着切肤之痛,他们对贵国报有极大的,敌意。”   宴会厅的阿科斯塔甚至没有动筷子的想法,尽管他会用这种来自明国的餐具,他组织着语言道:“阿尔瓦公爵正着手在一年内将他们全部送回伊比利亚半岛,但在此之前,墨西哥城对明国,明国总督而言,不够安全。”   其实他还是很难接受一个明国人做新西班牙的总督,尽管之前墨西哥城一直以为新西班牙这个行政区划会因沦为共治而更名,现在看来似乎明国并无这一想法。   但阿科斯塔不会为此感到感激,恰恰相反,新西班牙总督是个明国人,这才是最大的羞辱。   乒乓一声,银筷与瓷盘相撞的声音在空旷的宴会厅中响起。   阿科斯塔在说话时就已做好面对诘问的心理准备,但他没想到坐在上首的陈沐面色如此地夹着食物细嚼慢咽,直至自己的话全部说完这才慢条斯理地拿出绸缎手巾在唇边轻拭,看上去刚准备说话,便从宴会厅的侧面听到不同寻常的响动。   当修士转过头,看到极为奇怪的一幕。   这场宴会参与的人数很多,以至于阿科斯塔不能认识所有的客人,不过他并不在意,今天的宴会本就是陈沐为迎接他而准备的,其他人都不过是陪客而已。   虽然每个人身份都很高贵,在末坐的基本上就是千户一级的军官了,席间不缺穿着官袍或戎服的人,还有一些穿丝绸袍的则是明国的商贾,大部分人的身后都带着自己的侍从。   商贾带的多是年轻貌美的侍女,服侍他们进餐;军官则多带随从武弁,侍立身后威风凛凛。   这个时候阿科斯塔才发现一众客人当中座次靠前少有几名绯袍大员里,有一人格格不入。   他的五官不像明人更像欧洲人,明人都是黑发可他即使戴着黑发巾也遮不住一头红发,魁梧的身形将身上蟒袍撑得鼓鼓囊囊,空悬桌案的手看上去就是他把筷子丢在瓷盘上的。   “别以为这能吓得住……”几句不太流利的西班牙语让阿科斯塔皱起眉头,事实上朱晓恩的眉头也皱住了,他有太长时间没说过西班牙语,干脆用汉语流利地说道:“别以为这能吓住我们,大明帝国不惧任何威胁!”   不是,陈沐吵我就算了,怎么现在是个人都能吵我了?   阿修士很气愤呀。   “阁下是谁?”   “呵,我是谁?我乃大明天子亲封艾兰国王朱晓恩!”   朱晓恩骄傲地扬起头来,他出现在宴会厅完全是个意外,起初他并不知道西班牙的使者会来,他最近一直乖乖呆在小海湾的复国军营寨参与练兵,忙着跟就地招募的部下们培养感情。   但整个东洋军府再没有谁比他还关注李旦与陈九经联合舰队在加勒比海的进展了,因为他迫切需要明军舰队能自由航行于加勒比海,只有这样,他才能派人前往还在英格兰治下的爱尔兰,去告知其各地封建贵族他得到明朝支持的消息。   这个消息对他的族人来说一定非常令人振奋,只是他的远航比想象中要久得多,恐怕这会儿封地都已经交给他儿子继承了。   这份对故土的思念令他倍感焦灼,对明军控制大西洋的殷切寄望也与日俱增。   这不,一听说明军打算派遣总督控制墨西哥城的消息,他便跑来找陈沐了,正赶上宴会即将开始,便给他加了个座位。   “艾兰王国?”阿科斯塔听着朱晓恩的自报家门有点懵,虽然发音基本相同,但他确实没往英格兰那边想,问道:“在菲律宾?”   “大王稍安勿躁。”陈沐在上首笑着截住朱晓恩继续回答下去的想法,他认为现在还不应该让西班牙知道大明皇帝已经在欧罗巴册封了一个国王,他对阿科斯塔说道:“艾兰王是我朝天子亲封藩王,不过事情也没国王说得那么可怕,对吧,我知道修士说的不是什么威胁。”   “修士既然这么说,那么墨西哥城的情况一定不太好,这也是为了保护大明总督的安全。”   朱晓恩说话时陈沐攥着绸巾笑了半天,这会儿说着把绸巾放到桌案,对阿科斯塔道:“陈某说的没错吧?”   阿科斯塔不理这个不知道从哪儿蹦出来的明朝藩王,连忙对陈沐点头道:“正是如此。”   陈沐开心地勾起嘴角,道:“那就对了,我也能想到阿尔瓦公爵面临的困境,何况以贵国普遍对治理地方毫无经验的情况,我相信这种情况难以避免。”   “想想也是,这种时候倘若大明派去的总督还要西班牙来保护,恐怕太过强人所难,是在给公爵添乱。”   阿科斯塔终于在这个时候才有心情享受美食,他正着手呼吁西印度委员会颁布给予印第安人足够权利的法令,以应对明国到来后越来越激烈的人心争夺。   如果此时明国的总督去了墨西哥城,他首先会做的将会是完成这件事,到时候收获人心还是明国。   所谓共治区,不论陈沐是怎么说、怎么想,在阿科斯塔及众多新西班牙的实际控制者开来,这片土地属于谁终究要看谁更强大,谁给得人心,现在这种情况这在向着对西班牙人不利的一面发展着。   明国总督的到来,无异于火上浇油。   只不过,阿科斯塔的心还未从喉咙落回肚子,便随着陈沐下一句话险些吐到地上。   他听见陈沐说:“所以就不劳贵国费心了,陈某会派一千步兵跟随总督进入墨西哥城,并尽快让墨西哥城繁荣起来,总督的安全会由他的士兵负责,驻军的粮草、钱饷都会直接由我送过去。”   “就算出现什么意外,我也不会怪罪西班牙,我的总督已经在常胜县订好棺材了,他不惜冒丢掉性命的风险也要让墨西哥城摆脱目前的困境,这件事修士一定要代我告知阿尔瓦公爵。”   陈沐似笑非笑,端起酒杯道:“快过年了,我给修士拜个早年!”   “摆脱目前的困境?阁下所说的困境是什么?”阿科斯塔并没有那么容易接受,尽管他的抗拒在此时尤显苍白,但他还是固执地问道:“困境,是指西班牙么?”   陈沐眨眨眼,正色道:“我可没说!” 第一百九十二章 舞剑   万历六年腊月初一,初雪后的紫禁城银装素裹。   这个季节,才是北京城最繁忙的时候,四海八荒的宣慰司与藩国向京师送上贡物,最早的在春天便已启程;四面八方的封疆大吏则派遣官吏进京递交报告。   特别在考成法之下,朝廷的三本账在年关成了悬在所有官吏头上的一把刀,一本在六部、一本在六科、最后一本在内阁。   从六部与都察院开始,一切下属官吏应该完成的工作皆需登记在册,逐月检查。   完成一件便登出一件,没完成的则如实申报,不申报则论罪。   掌握第二本账的六科给事中则负责稽查六部与都察院,每隔半年六部与都察院便要向六科上报一次公务执行情况,违者依照事情大小议处。   稽查六科的则是内阁,形成一套以内阁督察低品级的六科、以低品级的六科督察高官六部、再以六部督察地方藩、臬等司及抚按官,再以地方最高的两司督察府、县官。   张居正的宝刀就在六科,非常妥善地利用大明朝低级言官弹劾高官的风气,以监察六部大员,并完全集权于内阁。   这对帝国的行政效率有极高的提升,官员完不成任务就三后果,依照执行情况,该罚俸的罚俸、该降职的降职、该革职的革职。   六年以来,朝廷裁撤无用官吏甚至比四洋军府增加的官吏数目还要多。   天下反对考成法的人则比被裁撤掉的官员多得多,在这些人当中,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紫禁城里那个逐渐长大的身影。   乾清宫前的广场上,御道上的积雪被推扫至两旁,裹着狐裘胖得像头小熊的潞王吸溜着鼻涕在雪地里堆出一门雪炮,手冻得通红还捋着袖子狠劲在炮口里掏出炮膛,一边慷慨激昂地高声大叫。   “皇兄,别打拳啦,臣弟的镇朔将军已经造好,瞄准内阁,下令吧!”   在离潞王不远的御道上,万历在打拳,打的是巴子拳,腾挪纵越于一步见方,令原本威武的动作看上去有点小家子气,但这并不耽误宫人看向皇帝的目光带着观摩神仙显灵的敬仰神情。   因为皇帝的脚没有踩在地上,而且他一直在前进。   皇帝脚下是一团云,木头雕成的云团,中间只有一步见方的平板,前边则是体态偌大的火德星君,就是一直跟皇帝睡在寝宫的那台万历自己设计的蒸汽机,不过换了层皮。   它是万历的秘密,全天下谁都不知道,蒸汽机真正的伟大用处,就连靖海伯都不知道,只有强大而聪慧的万历皇帝知道:火德星君——会铲雪。   老款火德星君的屁股一直是有轮子的,但自打它在寝宫第一次傻乎乎怼到柱子上,万历就把它的轮子卸了。   但卸掉轮子也不是个事儿,这家伙整天就会嗤嗤嗤地冒气儿,听时间长了也挺烦的,所以万历就做了火德星君改,在它嘴边放了个军用牛号角。   结果嗤嗤嗤变成了呜呜呜,而且叫得更厉害了,因此火德星君改自诞生至熄火仅仅在寝宫待了一个时辰,就被暴躁的万历爷革职了。   据《起居注》说,万历皇帝造出火德星君改的那个夜里,曾指着火德星君破口大骂:你这整天铁马金戈的吓唬谁啊你,朕要罚你的俸禄!下诏狱!   显而易见,这在几百年后必将成为一个知识点。   我国历史上第一台进监狱服刑的蒸汽机叫什么名字?答案是:生于万历初年的火德星君改。   至少到目前,两个月过去了,万历皇帝并没有把火德星君改从诏狱中放出来的打算。   现在皇帝脚下这台蒸汽机准确来说应该叫‘火德星君改了又改’,从秋天就开始筹备了,蒸汽机仍然火德星君被工部分司造出来的同一批早期机器,除了拥有较为完善的皮制降压阀外几乎再找不到别的优点了。   造型笨重、功率不大、储水不多、贼费煤。   外面的木壳还是神木厂匠人按火德星君的样子定做的,前脸还装了两块用于铲雪的斜挡板。   乾清宫前的御道两旁的积雪就是它花了整整两天推出来的,为了迁就万历爷的驾驶习惯,底盘没有使用四轮而是前一后二的后驱三轮构造——万历有什么驾驶习惯?自然是骑马,所以这辆火德星君改了又改铲雪车没有方向盘、也不存在车把。   它的转向机构是一根斜穿过火德星君腹部与后背的工字铁柄组成,下边连着前轮,上边连着一根缰绳,万历皇帝就靠这个来拐弯,这种精妙的设计是赛驴公想不出来的。   虽然人机交互功能极差,但其实这玩意儿暂时也用不着它的转弯功能。   这不,一上午了,潞王殿下都把雪炮堆出来了,改了又改还没带着万历爷拱到需要拐弯的地儿呢。   一套巴子拳打完,万历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把缰绳勒在火德星君脖子上,跳下车一溜儿小跑奔出二十多步,对潞王严肃地说道:“朱翊镠啊,你要成熟一点,即使朕下令你这门雪炮也是无法打到内阁去的。”   兴冲冲的小潞王眨着大眼,看上去失望极了,委屈得光想哭:“母后不让臣弟去西大营看铳炮,说皇兄与旗军混在一起是自轻自贱,只需下令自有军兵为陛下赴死地除忧患,臣弟,臣弟也知道它……”   “朕讨厌考成法,内阁之权几已震主,张先生在还好,若换了旁人,朕如何放心。”   万历小嘴儿不停絮叨着,弯腰拾起积雪到掌中揉着,撇着嘴严肃地将凉冰冰的手伸进潞王的脖子衣领,这才突然笑了起来,将另一只手上的雪球递出去,道:“没有炮弹,你的雪炮怎么能打出去?”   “你要记得,总有一天,朕会炮打内阁的,到时候朕下令,你就打!”   潞王撅着快能拴头驴的嘴接过雪球,他也不知道兄长的话是什么意思,但还是破涕为笑,将雪球塞进雪炮膛中,重重点头道:“等皇兄下令,臣弟就打!”   万历也笑了,拍拍潞王的脑袋眯起眼睛朝远处望着,轻声道:“母后久居后宫,说的未必都对。皇权就是书与剑,皇帝不能只读书不舞剑,他们不懂剑、看不起剑,剑在他们家里就是墙角落灰的杂物,别说杀敌,就算自己早晚都会被剑割伤;朕不一样,朕懂剑、更会舞剑,剑在朕手中才是兵器,它才能无往不利。”   说着,万历拽起潞王的衣袖,迈着大步走向宫门:“走,跟朕去电报分司,祝天下军兵新年安康。” 第一百九十三章 三日   当小皇帝走入紫禁城内的电报分司时,司下属宦官做的第一件事是连忙为潞王递上手巾,其他人赶忙跟着像遛弯儿般背手迈着八字步进入电报分司的皇帝。   潞王鼻涕都快掉嘴里了,但他依然扬着小脑瓜没有接手巾,反而看着小太监道:“皇兄说了,寡人要成熟一点,已经过了自己擦鼻涕的年纪了。”   所以殿下就选择吃鼻涕?   面对天下最受宠的人,即使潞王吃鼻涕小宦官也说不出什么不对,他只能笑眯眯地给小潞王把鼻子下边晶莹剔透挂到嘴边快冻住的鼻涕擦净,这才小声问道:“殿下,陛下怎么来电报房了?”   潞王眨眨眼,似乎对有人提出这种问题感到困惑:“来电报房,不发电报,还能干嘛?”   说罢潞王也不管身边的宦官,反正鼻涕已经自己消失了,推开门的万历爷已经抬腿迈过门槛进去,他要赶紧追上皇兄才行。   尽管电报在明朝已经诞生有几年时间,但对万历来说,这一切对他来说依然充满新奇。   宫里的电报房建于今年,位于文华门外,临着东华门,离宫室建筑群隔着很远。   起初朝廷是不打算在紫禁城内搭电线杆的,紫禁城除了内阁、金水桥外也没有电线杆,除了少数几个服侍皇帝进过军事室的宦官宫女,压根就没人知道皇帝在寝宫隔壁耳房里装着蒸汽机、发电机和灯泡。   电线很容易起火,而紫禁城内宫室建筑群多为木质结构,搭设电线易酿成灾祸,所以只有午门、金水桥、内阁一带的路面条石被翘起铺设电路。   宫内原先唯一的电报房也只有内阁电报房,连的也只是护城河对面的六部,属于内阁的内部电报。   但在小皇帝的一再要求被无视后,他自己掏钱在文华门外又修起院落,还把地上条石一路刨到乾清宫,修通了属于自己的第一条电报路线,随后又以电报房为中心,修通了甜食房、尚膳监、御马监等七条线路。   宫外的电报有密码本,但没人告诉皇帝,不过好在皇帝很聪明,他不用密码本。   比方说乾清宫通电报房通甜食房这条电报线,万历爷那张万历号船桌上有几个对应的三排按钮,他按上排第一个,甜食房那边就会在对应位置亮起一盏灯,意味着‘朕要吃丝窝虎眼糖’,按上排第二个,就是‘朕要吃栽松减煠饼’。   第二排只有一个按钮,意思是在第一排丝窝虎眼糖的基础上表达‘潞王也在,送三份儿,小胖子贼能吃’的意思。   不过,大多数时候甜食房的宦官把小零食送过去,乾清宫里并没有潞王,只有翘着脚丫躺在榻上等外卖的万历。   第三排也只有一个按钮,当万历在军事室按下这个按钮,甜食房那边会有一个方印落下,在纸上印出一匹小马儿,意思是‘饿死了,快点儿’。   最早甜食房的宦官拿着这张印纸是可以骑马穿越御道的,自从皇帝被太后抽了一顿,后来就不能了。   众所周知,外卖是两家,尚膳监的电报也是一样。   御马监也是大同小异,电灯一亮,备马备车。   紫禁城电报网的第一阶段极大地提升了小万历的生活享受,但万历并不就此满足,他还要掌控紫禁城。   首先是情报。   为完整掌握李太后与张居正的情报,小皇帝做出一夜刨开御道二里半的再填上的壮举,神不知鬼不觉地给皇宫纵横全部埋好电路,随后明修栈道,在午门、角楼、慈宁门统统装上按钮,职守在各处的武宦官使命之一就是在李太后出宫或张居正进宫时按下不同的按钮。   万历最喜欢电报了,就因为这个东西,有两个试图向李太后告状自己没好好学习的宦官因为欺骗太后嫁祸皇帝而被‘震怒的皇帝’发配南京当净军。   从那以后,再没人敢跟太后说皇帝的坏话。   因为说了也没有用,只要太后出宫,皇帝就必然在苦读经书。   然后木已成舟,小皇帝的电报房便跟宫外的电报网路轻轻松松地连在一起。   这让大臣们越来越烦陈沐了。   其实大臣们是无权干涉发生在紫禁城里的事情的,那么是什么让大臣好像拥有可以管束皇帝的权力呢?答案在户部,帝国财权。   皇帝的自作主张多半都要花钱,而在大明这个相对开明的朝代,如果皇帝的需求是不必要的,比方说紫禁城里的傻小子想把城墙根刨一圈埋电线,那么大臣就能据理力争,不给皇帝批钱。   不批钱还能干什么事?不给道君皇帝批钱,他还能飞升呢?   不存在的,对不对。   可万历不一样,万历只用宦官就把事儿办了。   因为他有钱,甚至自己都嫌钱多,今年北直隶煤商给送银子时专门派亲信宦官王安去传话:“今年的孝敬免一半儿,百姓的煤价降三分,天儿冷,别冻着朕的子民。”   掌管电报房的宦官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前,电报房隔壁轰鸣的蒸汽机群让这里即使不烧炭火也温暖如春,不过万历皇帝可受不得这种温暖,前脚刚迈入室中,后脚便定住了。   “太吵、太吵!”他俩手堵着自己耳朵,朝宦官大叫:“朕要发电报,发给边军,最远能发到哪儿,拿地图来,让朕看看!”   万历这话弄得电报房主事宦官倍儿紧张,小心翼翼地问道:“爷爷容小的问一句,找边军,要做什么?”   “你老实做事,别瞎打听。”小皇帝虎着脸没多大威势,数落着说道:“快去拿地图。”   忐忑的宦官连忙挥手,不一会地图取来,图上标注着大大小小四十余个标注区域,在北方边境东起鸭绿江边辽东九连城直抵西北嘉峪关。   不过在图上根据距离,还标注着‘半日’、‘一日’、‘三日’这样的范围圈标注,皇帝指着图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回陛下,根据各地建设电报网的情况,北京发出电报,北直隶、山东、山西、宣大诸地,及河南卫辉、彰德、怀庆三府,为电报半日;黄河以南长江以北、陕西、辽东等地,则为一日送达。”   “三日,是消息通传海内,但若是要消息传递到某都、某乡,则需七日。”宦官说罢,稍稍扬起躬着的身子,道:“也就是说,陛下任何一道命令,最多七日,可告知海内每一寸土地。”   小皇帝琢磨着这个机制若有所思,缓缓点头道:“发九边将士,朕是大明天……”   宦官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陛下,发不出去,咱密文里没这个字儿,避讳。” 第一百九十四章 十两   万历翻了半天密文本,确实没有朕这个字。   经过数年之间多次改造,由张居正推行的电报网由京师铺向北直隶,再由北直隶铺向各地,大明王朝的电报密本也经过多次更改。   由最早的戚家军密码本到如今的官军民三套并行阴阳五行密码本,密文几乎涵盖所有文字,但唯独没有‘朕’。   其实与避讳无关,避讳的字在有些时候传递情报也必须用到,但朕这个字实在是用不着。   在小万历进入电报房一炷香后,一条开头为‘我是翊钧,记得宣读旨意时加上我的自称以保持威严’开头的大明皇帝向边军拜年电报在大明朝的土地上飞速传送着。   发完电报,皇帝心情顺畅,正准备带着潞王离开电报房,突然想到什么,猛回头对宦官问道:“电报能发那么远,是电报线都修到那了吧?朕没记错的话,从嘉峪关到九连城,其近万里,更不必说还有南方,这电报线路有多长?十万里?”   宦官不知皇帝问起这话为何意,信手拈来道:“回陛下,四年以来,朝廷修电报线路不止十万里,各府治、大城、重镇均设电报房分司,地方还要直达各县、各卫,哪儿是修十万里就够的。”   宦官面上带着神神秘秘的表情道:“奴婢听说,内阁为工部明年账上定的,就有要将全国电报线增修至三十七万里的目标。”   说着说着,宦官发现小皇帝居然在那板起手指头了,最后干脆索性迈步走出去,蹲在雪地上拿手指头画了起来,片刻拍手起来怒道:“好啊,朝廷修电报线路三十余万里,朕差宫里的匠人造电报,居然敢找朕要一里五十两的价钱!”   “朕多精明啊,居然敢欺瞒朕!”   小皇帝的袖子已经捋起来了,怒气腾腾地迈着大步往外走,被宦官连拉带拽地拦住:“皇帝爷爷别急别急,宫里五十两正常,很正常啊!”   “正常个屁!你是不是想去当净军了?”小皇帝转过头怒道:“宫里五十两正常,宫外头修三十七万里电报岂不是要花一千八百万两出去!朕的大明哪儿有这么多钱!”   大明是有钱了,小万历知道,可大明还没这么有钱吧?   “陛下听奴婢说,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啊!”   “稍安什么勿躁,明摆的事儿,户部的钱朕算得一清二楚,根本没那么多!”小皇帝气在头上,说完立马感觉自己透露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连忙闭嘴左右环顾,这才接着说道:“发了军饷俸禄禄米,去年至多剩下六百万两,还要去赈灾,这几年都这样,电报哪儿有那么贵!”   “陛下,这电报真有这么贵,这四年朝廷花在这上的钱已经有一千一百万两了。”   “挖开宫内地板铺设电路的成本比搭电线杆高啊,在宫外头就虎城象房那段,一里的成本有九十四两七钱银呢,咱宫内都是宦官,挖石板爷爷一句话,宫外可要招百姓开工,这里外都是花销呢。”   这倒是实话,在这个年代数年之间兴建如此浩大工程,各省各府各县同时开工,花销就不会少。早个二十年,就算朝臣再知道电报是好东西,也断然不会如此大面积地铺设,至多在京畿地带造个一横一纵也就罢了。   只有繁荣的海外贸易给朝廷提供大笔关税、考成法在每个官僚头上悬一柄利刃,才让这一原本无法施行、施行也要拖上数年甚至十数年的浩大工程飞速展开。   考成法真的是利刃,不单单是在人屁股后头扎着让人不能放松。   只要张居正想,考成法也是由上至下控制朝廷为己用的好帮手,‘立限考事、以事责人’能在这个历史条件下以最有效率的方式打破官场论资排辈的弊病,所以它是利刃。   不过所谓的‘立限考事、以事责人’,事出何处呢?事出内阁,出自张居正,这就像一把筛子,筛去的不单单只有并无务实能力的官吏,也能最有效率地用降职、革职的手段将反对改革的官员筛出官场。   制定一个规则,不带你们玩儿了。   万历的手臂缓缓环胸抱住自己,皱着小眉头琢磨着,道:“你这么说倒也有些道理,朕听说山东今年以工代赈,搭电线杆搭得最厉害,好像还专门置了民用电报房,准收费各县传递消息——这挖地的工钱,应该是花销的大头,对吧?”   主事宦官点头似小鸡啄米,完事儿小皇帝一句话就让他的脸绿了起来。   “宦官挖地不要工钱,宫里的电也不用驿站双向蒸汽机,电报房旁边就是火机房,那这五十两是哪儿来的?你敢说没人贪墨?”   小皇帝抱着手臂扬着脑瓜整个一名侦探翊钧,拧着眉心道:“想好再回答,本来是没你的事,若你说没有,朕查出来,先把你送去孝陵卫。”   无妄之灾!   主事宦官哪儿敢说话,说实话,这紫禁城里的贪墨只分贪大贪小,宦官们不是完人,自然也不可能是完人,整天跑前跑后累死累活,寻着机会,谁不想墨上一笔?   一里五十两绝对是有挪的,但挪走的银子也绝对不多,他想保,那是因为至多就一里七八两的事,可要让他拿脑袋保?   主事宦官不说话了。   万历的年龄已经不算小孩,只是所向无敌的成长环境让他没能学会旁人在少年时期已经明了的内敛,至少在张居正与李太后之外的所有人面前,他不需要有一丝一毫的收敛,但他能看懂别人的表情意味着什么。   “那就是你知道有人贪了。”   皇帝神情了然,再一次暗自佩服自己身为帝王的机智,并循循善诱:“说说吧,贪了几两?”   主事宦官只得硬着头皮实说,不过还是藏了一点儿,道:“奴婢估计,有四五两。”   “好啊,一里贪朕四五两,二里半便贪了朕十两银子,朕是不缺这点儿银子的,但朕没给的,不能拿。”   小皇帝龇牙咧嘴,捋着袖子便将左手指天:“朱翊镠,跟朕把他拿……错了,不是你修的,回去发电报,召南镇抚司徐爵进乾清门等着,朕去甜食房拿俩饼子就去找他!”   “没贪的每人赏十两,贪了的全去南京当净军!” 第一百九十五章 强水   万历六年的冬天值得纪念,在这个冬天紫禁城内外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是名义上帝国的最高统治者万历皇帝在紫禁城中驱驰锦衣卫大肆搜捕收受贿赂的宦官,亲开诏狱审理案件,这次大审以牵涉总额十两的贪污案件为开始,最终在冬季结束时执掌南镇抚司的徐爵不负帝望,处理案件四百七十三桩,收获赃银逾万两,宫廷被盗珍宝抢回无算。   这件事在当时的朝廷多被视为年少的皇帝自顾自玩耍取乐,那些贪污的宦官除几名确实罪大恶极又无人相护的被处死外,绝大多数都被送往南京成为净军。   皇帝准许他们在操练两年后编制为东洋净军营跟随北洋八期旗军同时出海戴罪立功。   但实际上,这次发生在宫廷的大审给年少的万历皇帝看待世界的目光造成极大冲击。   第二件事则发生在紫禁城外。   执掌帝国中枢的内阁将一份名为《固国六事疏》的公文递交到司礼监批红,随后正式下发工部。   这篇公文决定了此后三年兵部、工部在征发军兵驻军与发动徭役建设上的重点,张居正在帝国辽阔版图上画出两条线。   北线越过九连城与朝鲜,由努尔干都司故地双城卫开始沿海岸一路向东,木阳河卫、失里卫等十余个卫被重启,总长两千余里。   南线则起于云南姚安府,穿过高山密林,沿前些年平缅之役的进军路线,途经十余处古战场,一路延伸至缅甸右卫陈沐曾为之奋战的白古城。   这是两条电报路线,南北两线皆为大明实际控制,并在今后陆续增兵以修筑城砦保护沿线,帝国的权力触手也将随电线延伸至途中每个角落。   朝廷的终极目标是将北线延伸至望峡州、南线延伸至果阿港,建立内阁对东西二洋军府的及时反馈、帮助、节制与控制。   跟这两件头等重要的大事一起的,还有各地修造沟渠、开垦农田、启用清丈田亩后收回被占用的早年军田、农田。   最重要的是在两京一十三省户部清吏司下设官办钱粮厅,专职依照各省每年粮食产量均平定价为百姓兑换用于交税的课税银。   这个机构主要是为了照顾西北农户在施行一条鞭法后上税难的情况,同时用换来的粮食备入预备仓,以防谷贱伤农、谷贵伤民。   也是在这个尤显寒冷的冬天,在南京、在扬州、在广州、在天津,一些受到多次教育的年轻人与中年人踏上街头。   秦淮河畔的烟花依旧,只是今年闲的发慌的富家贵公子们有了新的兴趣。   画舫中觥筹交错,人们的目光却都集于岸边,有人端着酒杯小声轻笑:“听说今天有南洋军的船过来呢。”   “嗨!你的消息已经过时了,前两天长江口就有信儿了,北洋军的船已经停在那有好些日子了,那是真正的六甲战舰,船舷两侧三十二门火炮排开,舰上旗军都立在船舷边直挺挺的,一动不动,就等着匠学毕业呢。”   两年前在大明各地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诸多专业学堂,其中一大部分在这个冬天已结束课程,匠学生们毕业,成了诸多商业繁荣大城里下至走卒贩夫上至官府权贵远近皆知的谈资,大明上下阶层从未如此契合地关注同一件事。   所谓匠学,即是指张居正下令关闭诸书院后在天下接近同一时间,一匹拥有长远眼光或广有家资衔讲武堂、讲文院之尾壮大家声的开明之人所创办一系列民间学堂,为躲避朝廷法令对书院的责难,仅授技而不讲道,便被称作匠学。   但匠学包容万象,不单单教授匠人技艺,比方说舞女、伶人、说书的、算命的、教授农事的、织造的,囊括各行各业,包容万象。   画舫上富贵士子七嘴八舌地说着,其间相互敬酒,亦有商贾之子聊起家中经营买卖,心里大多都有雇佣匠学生的打算——比方说他们,就是从秦淮河的画舫上对匠学子弟产生兴趣的。   秦淮河上最出名的就是名叫鸳鸯院的匠学,今年毕业了一大批优秀的伶人从业者,最吸引他们的目光。   甚至有人会认为匠学只是教这些的地方,因此有人发问:“匠学毕业与他们有何干系,竟还派了兵船前来,难不成是兵船上太过寂寞?”   这话引得桌旁众人哈哈大笑。   仅两个画舫舷窗之隔,有扶窗的蓝袍中年人循着声音的方向面露不虞,提起窗边酒壶仰头灌下一口,这才转过头道:“你们都听见了?此辈无知至极,你等前程远大,切莫放在心上。”   他叫方学渐,这个名字意味着很多东西,比方说他是桐城人、师从南京右都御史耿定向,不过此时他出现在倒是与这些身份无关。   如果沿着正常的人生轨迹,像他这样的士人学者应该会仕官,然后在仕途走到一定程度时归隐乡间讲学助学,成为名动一时的乡绅。   但他在游学过程中于广州讲武堂学了西语,后来的人生轨迹便偏离了正统士人应该遵循的道路。   因缘巧合,他翻译了《矿冶全书》,尽管他本身对这门科技不甚了解,但还是以此成为万历五年科技奖得主。   在那之后,他应李时珍之邀在北洋研究院待过一段,又去遵化教授矿工辨别矿脉,回到南方便留在南京为三所匠学的矿工、山主教授学问。   北洋停在长江口的战舰就是他叫来的,此时与他一同饮酒的还有七名匠学生。作为优秀的匠学讲师,方学渐自掏腰包带他没见过世面的学生到画舫上喝花酒。   “我一直告诉诸位要学好西语,是因为在翻译《矿冶全书》时许多矿冶之事我并不懂,直至前往北洋遵化铁厂观之实用,这才知道孰优孰劣,倘若当时翻译书籍的是你们,也许这本书会比如今更好。”   “西人之鼓风、高炉不值一提,冶炼金银铜铁的手艺甚至不如古代,他们只知世间有倭铅却不知是怎么来的;不过细枝末节亦有可取之处,诸如辨矿鉴别,记载诸矿石之颜色、软硬、贫富数不胜数,实令我辈耳目一新。”   “除此之外还有其分离金银之混汞法、强水法,为我天朝闻所未闻,你等此番受我举荐入北洋军府,今后兴许可接触更多西书,一定要早日编撰出融贯寰宇之书,到那时国朝方有真正的《矿冶全书》,诸位亦可不负我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矣!” 第一百九十六章 绸袍   同样在万历六年的冬天,远在国土万里之外的加勒比海,明朝人第一次与荷兰人近距离接触。   当然,这个时候他们还不叫荷兰人,而叫尼德兰人,由于反抗西班牙统治的战争一次次失败,李旦在波多黎各附近海域航行时见到的这艘略显单薄的尼德兰商船悬挂着西班牙船旗。   在他身后悬挂白十字百合花旗的三艘法兰西船则在此时显得凶神恶煞。   李旦接受巡防加勒比海时邓子龙是如何转述来自西班牙的邀请?加勒比海上除了悬挂西班牙旗帜的帆船,其他船舰全是海盗!   毫无疑问对西班牙人来说他们是海盗,来自十六世纪整个世界最容易被忽略的海上强国法兰西的海盗。   李旦端着望远镜,远远望着海面上追逐的船舰,对身旁陆师参将袁自章道:“一艘西夷商船,船上并无铳炮,船速极快向我开来,至多一刻便会进入射程。”   “在他后面有三艘海盗船,后面两艘是西葡两国早年常见的卡瑞克帆船,李某估计船上炮不多;前边那是个什么怪玩意儿,有点像蜈蚣船,但要大,有很多桨、船头有一圈炮管伸出来……算了,你自己看吧。”   李旦撇着嘴将望远镜递给讲武堂出身的武举人,摇摇头道:“这玩意生得真是丑极了。”   袁自章接过望远镜,展现在他眼中的是一艘明朝人从未接触过的单甲板桨帆战舰,其实和陈沐起家所获蜈蚣船是一种船形,都属于地中海加莱战舰,唯一区别便是这艘船更大、火力更猛。   在讲武堂科班出身的武举人眼中,这艘船舰的各项参数入眼便有了规格,他在观察中用缓慢的语速说道:“船长十四至十六丈、单层火炮甲板、甲板之上备木质顶棚,有三桅大帆,甲板左右各有炮四门……圆艏楼另有一圈火炮,约为八门,尾部。”   说着,袁自章将望远镜递回给李旦,道:“尾部或许有炮棚另备火炮,整船火炮应在十六至二十四门之间,如果要截住他们,现在就该准备抢上风了。”   袁自章虽不清楚这种横行地中海的加莱战舰有什么特点,但对它相似的弟兄蜈蚣船非常清楚,那是近海战舰,依照其数不清的船桨不难预料,船里很可能有超过二百名水手。   这样的船就不该出现在这,他甚至可以去猜测,大蜈蚣身后跟着两艘胖肚卡瑞克船舱里一多半装的都是淡水,而且现在很可能他们在船上准备的淡水也快被喝完了。   “这艘船作战时跑得比我们快,我们抓不住它,要想让它不跑,就要先抓住后面两艘大肚船,那个可跑不快。”   李旦看着越来越近的四条船,皱眉思虑着要不要拦截他们,最后自己也没有主意,对袁自章问道:“一艘甲子舰,能跟他三条战船打?”   “不接舷,可能会受些损伤,不过没有大碍,他们的炮多为佛朗机,不如镇朔将军有力,拖住两条胖舰不在话下。”   袁自章所说的胖舰是威武的卡瑞克帆船,在广州讲武堂,卡瑞克与西班牙式盖伦船因为体型庞大被学员戏称为‘欧罗巴二胖’。   “那艘大蜈蚣,想办法先烧了它的帆,海上没帆它走不远,康古鲁麾下三艘福船接舷,应当能将船夺来!”   提起那拉康古鲁,参将袁自章眼中不自觉带着笑意,乱世中摸爬滚打出来的倭兵在局部战斗中异常悍勇,而女真兵则毫无疑问比他们更加勇猛。   与战场上的勇猛形成巨大反差的,是康古鲁部勇士坐船出海带来的一路哭号,白山营真有在天津登船离港,战船驶出渤海便抱着桅杆一路哭到麻家港的。   无边大海是恐怖的,尽管跟他们一起的移民哭声更壮,但相比之下经历长达四至六个月海上训练的北洋旗军表现出极高的淡定,这事到现在还让大明加勒比海联合舰队二营四将之一的那拉康古鲁抬不起头来。   不过现在好多了,至少白山营在海上已经能熟练跳船了,其实如果扶桑营在的话跳帮接战的效果会更好,可惜此时扶桑营正在波多黎各的西班牙城堡里休整,跟随甲子舰的只有白山营两艘四百料鲨船与六艘福船。   就在二人下令船队摆开阵势抢占上风准备接战时,四艘船舰也越来越近,似乎是法兰西海盗发现远处的明军舰队,竟缓缓收起船帆减慢航速,看样子要放过他们的猎物。   靠着船舷的李旦首先发现海盗们这种做法,这令他高兴地抬手指着远处转头对袁自章笑道:“懂事儿!要不就饶他们一命吧。”   袁自章端着望远镜看着卡瑞克帆船放下小艇,举着白色十字架百合花旗的小船朝这边缓缓开来,三艘大船在后面摆出以大蜈蚣船为中心的突击阵形,他转过头对李旦道:“恐怕长官要失望了,他们看起来没打算跑。”   果然,挂着西班牙旗的尼德兰商船经过明军舰队缓缓下帆,法兰西的小艇也离甲子舰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不远处,船上披挂胸甲的水兵惊喜地用不同的言语大声喊道:“你们是中国大汗的舰队?太好了!”   “你们是从哪来的,在新大陆有城市?”   李旦一听这话,他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船下边这个法兰西海盗这么高兴。   说起来挺尴尬的,在大航海时代,所有国家开始大航海的初衷都为同一件事——寻找中国,寻找去中国的路。   只有中国不是这么想的。   小艇上的士兵哈哈笑着,仰头喊道:“如果你们带我去你们的城市,我们就放过你们,不过你的丝绸衣裳得留下,所有丝绸衣裳都得留下。”   李旦揉着脸深吸了一口气,转头对袁自章道:“看来我们的舷窗没打开,这个乞丐还敢要我的衣裳。”   他嗤笑一声,扶着船舷对下边的法兰西水兵问道:“你要我的衣裳?没问题,你想去我们的城市做什么?”   “你们要送我去见你们的大汗,签一个自由贸易契约,我们的船能停靠在你们的港口、让法兰西在那建立商站、去你们的城市收购货物,还有你们的船不准去法兰西。”   船上的北洋旗军看他像看傻子一样。   袁自章都气笑了,他对李旦问道:“将军,你打算怎么做?”   李旦还真把他的丝绸袍衫脱了,往脚底下随手一丢,边对袁自章道:“打仗的事我不如你就不插手了,我只能振奋一下士气,后边就靠你了。记得这个人,晚点我把袍子烧给他。”   “传令舰队,告诉白山营,第一个登上那艘蜈蚣船的赏银一百两,一颗首级赏银十两、铠甲一领,谁把船给我夺来,赏银二百两!” 第一百九十七章 船长   停在甲子舰之后的尼德兰商船长名叫兰姆,是个长相有明显的西班牙特征的中年男人。   这年头穿越大西洋讨生活的海员基本上一个样,即使是船长也没有太大区别,贫穷不单单显示在打着补丁的夹克上,肮脏也不单单表现为头发上粘着海盐粒子。   他出生于荷兰北部靠近阿姆斯特丹的小渔村,少年时做过海员,最远航行到对岸的英格兰,还在码头做过搬货工人,直到中年有些积蓄,在城外开起一家毛纺小作坊,西班牙有最好的美利奴绵羊,一切都红红火火,直至战争来临。   准确的说是国王菲利普改变了这一切,西班牙破产让尼德兰的银行家大受损失,为收取税务提高羊毛价格则让众多手工作坊接连破产,兰姆的作坊也不例外。   出海也没有活路,国王不准尼德兰商船与新大陆贸易,内部宗教裁判所又进一步加强对新教徒的迫害,别无他法。   在请愿失败后,被后世称作世界上第一次资产阶级革命的尼德兰破坏圣像运动开始,却招来阿尔瓦公爵率军进入尼德兰,死在除暴委员会之下的低地人多达八千。   夹裹在混乱中的兰姆保护着手下水手与工人,只能加入海上乞丐,有时候他们会袭击西班牙的运输船,但大多数时候他们只是在保命而已。   受够了在海上东躲西藏的兰姆最终在战斗稍稍平息后回到家乡,用仅有的一艘船继续跑运输,受限与西班牙的法律,他只能运货而不能买卖。   在危险海域穿越惊涛骇浪的海员们面对长久以来的追逐刚刚敢停下喘出一口大气,转眼又因为法兰西海盗与明国战船的交涉而提心吊胆。   其实到现在,他们还不知道这些悬挂着‘长蛇’三角旗拥有大船队的人是什么来路,只是单纯地在必死之境见到一支像海军的船舰便凑了过来,希望能得到救援。   按照常识,这个时候大船上应该有人放下小艇来和他们交涉,但并没有,这支船队的主人好像没看见他们一样,或者说根本没兴趣搭理,只是单纯地与法兰西海盗交涉。   紧跟着,兰姆看见大船上的旗子几下摆动,大鼓被轰隆隆地砸响像暴风雨中滚滚传来的惊雷,余下诸多形状是他们闻所未闻的船舰便整个动了起来。   “船长,他们在抢占上风,要和可恶的法兰西人开打了!”光着膀子精瘦的水手从帆绳上滑下来,在甲板上狠狠跌了一跤,爬起来惊恐万状:“我们怎么办!”   尼德兰,这个还没顺天府大的地方,是如何在西班牙、葡萄牙、法兰西、英格兰这些欧洲大国所霸占的地中海贸易中抢得一席之地的呢?   是制造业,准确地说是繁荣的造船业。   国与国的竞争之中,历来倚强凌弱是常理,而以弱势之躯胜强悍之敌,本身绝大多数情况意味着弱小与强大已攻守势易。   弱国变成强国的过程,才是真正的逆天。   尼德兰正在做这件事,他们能这样做的秘密,就在兰姆所拥有的这条船上,这条荷兰船。   船形并不特殊,削薄的船板难以阻挡炮击、但超轻型的船体能带来更快的速度,可船上没有火炮,连火炮平台都没有;没有火枪,水手们一杆都没有,甚至船上除了必备的水粮外,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   只有他们从阿姆斯特丹承接的运货使命带来的货物。   兰姆与他的水手们驾驭这样毫无防备的商船,越过北海进入大西洋,横跨海盗横行的七千公里危险海域,前往他们在波多黎各的目的地。   兰姆别无他选,眼睁睁看着比他的船高出一人的甲子舰船舷炮窗在军令中接连拉开,在甲板上传出听不懂的呐喊声里,一门门黝黑炮口被推出船舱。   这个时候,兰姆才终于确定,这是中国船队,准确地说,是大明国的战舰。   这样的认知让兰姆认为那些法兰西海盗像傻子一样,难道他们不知道明国什么样的怪物么?两年前他们还在遥远的世界另一端,现在战舰已经出没于加勒比海,这意味着什么?   还真别说,法兰西海盗真不知道,他们关于大明所知道的一切,仅限于明国曾在菲律宾令菲利普的军队折戟沉沙,还有就是明国正在与西班牙就新大陆贸易合作的事情上谈判。   兰姆知道明国是因为他上次运货过来时西班牙正在与大明交战,其实对于新大陆交战失利的事西班牙并未封锁消息,菲利普在宫廷的智囊知道这件事瞒不住。   他们只是刻意忽略掉失利的程度,而对欧洲国家来说,富有的中国也理应是强大的,输给大明不算西班牙丢人。   何况这时候整个欧洲最引人注目的是葡萄牙国王赛巴斯蒂昂亲征摩洛哥,葡王丧命马哈赞河、葡军阵亡八千,包括大小贵族在内一万五千名葡军成为摩尔人的俘虏。   这场战争葬送掉欧洲第一个远海帝国百年国运的战争,巨大的失败让葡萄牙上下砸锅卖铁,以赎回被扣押在摩洛哥的家人,这比任何事都要引人注目得多。   “跟明国战舰站在一起!”   在战斗开始前,那些待在福船上剃着怪异发型的赤膊壮汉们表现非常不专业且令人堪忧的业务能力,法兰西大蜈蚣船接近他们的时间里,几乎所有人都在忙着穿衣服。   这片海域太热了,茫茫大海上三五天都见不到人影,康古鲁的士兵又不像旗军拥有严格的军事条例,他们在海上都不穿衣服,有些人甚至连兵器都不拿。   就连兰姆都没指望这些人能保护自己,他只寄望于明军中拥有数不清的舷窗与粗大铁炮的战舰,他认为只有这样的战船才能打败西班牙庞大的盖伦船。   法兰西海盗的加莱船,同样不会是它的对手。   在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弥漫在海域的硝烟证明兰姆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商船上每一个海员都像他一样确信,他们有幸见识到这世上最勇猛的战士。   如果单说‘勇猛’,李旦对此也是赞同的。 第一百九十八章 稳当   冷兵器时代,人类生存条件的艰难程度,通常与作战勇猛的程度是成正比的。   越是穷山恶水,越是骁勇善战,直至他们进入繁华之地,失去了本身的恶劣环境后,这种骁勇也会随着古老传统成为传说。   这个规律适用于大多数,但不太适合中原,中原王朝在稳定时期往往拥有非凡的组织能力、冶金科技、农业技术,无法与周围进行比较。   你用长矛、我也用长矛,你赢了,好,这是骁勇。   你用青铜弧刀、穿着皮甲,我腰插铁环首刀、身披铁甲头戴铁胄、手持的铁卜字长戟插在地上,离着一百米从背后取下上好弦的大黄参连弩……你敢和我打就已经很骁勇了。   可怎么证明‘我’是骁勇的呢?证明不了。   没人愿意骁勇,更愿意对准望山扣下悬刀,弩弦轻震,哚,你死了。   但加勒比海上的白山营勇士有机会证明。   甲子舰与加莱战舰错身之时,两艘战舰几乎同时向对方轰响火炮,加莱船所装载的锻铁佛朗机一时俱发,小孩儿拳头大的炮弹雨点般轰在甲子舰的船板上,可他们的船太低、火炮的口径也太小了。   就算真有雨点般密集又有什么用呢?厚实的侧舷船板挡住所有炮弹,一颗颗炮弹将甲子舰一侧打得像马蜂窝一般,到处是镶嵌在船板上的炮弹,却没有任何一颗能穿透船板。   低上两层的高度也让他们没有任何一颗炮弹能落在甲板上伤及旗军。   甲子舰开炮的情况就不一样了,侧舷十余门镇朔将军两层火炮甲板从前往后依次开火,炮弹不如快速连射中的佛朗机,但胜在势大力沉,也胜在舰上北洋旗军良好训练带给他们的精确命中。   炮弹几乎将加莱战舰的木制顶棚掀到海里去,兰姆甚至能用肉眼看见一门固定在右舷的佛朗机炮被明军战舰打出的炮弹命中后砸飞起来,再重重地落到船艉,斜插着砸穿船尾炮棚。   再有一轮炮击,就能轻轻松松地将这艘承载超过四百人的海盗桨帆战舰轰击至失去战斗力。   但令兰姆想不通的是明军战舰似乎并没有这个意识,仅仅在交错时一次轰击后,便去势不减地朝后面两条卡瑞克帆船全速突进,来自尼德兰的船长甚至听见加莱船上海盗们的欢呼。   经过短暂慌乱,手忙脚乱的海盗们将死于炮击的水手尸体丢进海里,四十多条巨大船桨被摇动起来,长船航速猛地提升一大截,直奔后面福船阵撞击而来。   又一个让尼德兰船长看不懂的操作出现了。   明军福船阵中仅有的两艘看上去战力不弱的炮艇仅仅轰出几炮,就也跟着大战舰去了。   留下六艘基本上没有火炮的福船,孤零零应对加莱战舰的冲击。   那两艘四百料鲨船上是白山营的朝鲜兵,他们接到的命令是在甲子舰与两艘敌军大舰作战中作为策应,邀击敌舰。   作为作战思想新旧更代的一代人,南洋也好、北洋也罢、或者是讲武堂学员,这批海战将领在对待海战的心态中都有很强的矛盾存在。   一方面,他们迷信火力,每逢战事甚至很少提到夺船,命令中最常见的是单纯的击沉。   而另一方面,每个梦想成为海军提督的军官驾驭装载超过三十门重炮的战舰航行海上时,又寄望于能有一场效仿古之名将火烧赤壁、或以舰船直接碾碎敌舰的壮举。   现在他们要眼看着加莱战舰用尖锐而坚固的船头撞击他们的船舰了。   水兵是白山营,船上的一小旗船员则都是南洋军,兰姆船长急急忙忙夺过船舵偏转航向来躲避加莱船的撞击,扭头就看见六艘福船中的一艘不闪不避,张满了好似天鹅翅膀的大帆直迎着加莱船开了过去。   在撞击的前一刻,兰姆还看见有口噙长刀的士兵忙着给自己满是热带溃疡的胸口套上简陋铠甲呢。   那铠甲就像个皮背心,仅在胸口有一块圆形护心镜,不但比较简陋还不透气,这是他们从家乡带出来的甲衣,那时候都知道麻家港冷,却没人知道加勒比热。   说实话,也许李旦看来万物皆可海战,但如果让陈沐去选,他宁可发犬发马发鹰让女真勇士在美洲大陆策马驰骋,也不会把他们放到船上出洋相。   不过当两船撞击后,事情的发展出乎兰姆的预料。   带有撞角的加莱船几乎将船头砌进福船,裂开的船身让海水大量涌入,船舰却没有进一步下沉。   紧随其后的两艘福船一左一右擦着撞击在一起的两艘船舰驶过,巨大帆骨在空中纠缠碰撞,直至一同折断,同时被碾碎的还有加莱战舰四十多根大桨,这是福船在海上最好的减速带。   两侧的福船将勾索居高临下地掷出,一块块用于跳帮的木板快速搭在船舰之间,加莱船上人头攒动,失去船桨与船帆的水手们攥着武器从顶棚上、桨窗里向两侧射击,举着短矛、手斧与长剑的士兵爬上顶棚,试图凭借‘兵力优势’向福船反冲击。   兵力优势?   不存在的。   火枪虽又准又狠,可毕竟射速慢,法兰西海盗们本身装备的火枪也不多,何况还限于加莱船的顶棚遮挡了大部分能够射击的空间,一个照面根本没有优势。   倒是他们的十字弩在这个时候比火枪还要厉害,射翻数名白山兵。   白山营兵们在三艘福船的船舷上以大弓向下射击,一来三面合围、二来居高临下,相距不过十余步,正是步射弓威力最大的时候,乱射之下登时将费尽力气钻出船篷的海盗们射成马蜂窝,中箭未死的海盗哀嚎声在海面上响成一片。   侥幸未受伤的海盗缩回船舱还不够,步弓手们又朝桨窗、炮孔接连射击,密密麻麻的羽箭尾部还在颤动,几乎将所有桨窗周围扎满。   这个时候,终于穿戴好甲胄的那拉康古鲁才从左翼福船上推开船舷上的弓手,他双脚踏着甲板,左右使劲似乎想要船晃起来,别说四条船挤在一起,就算单只一条,船也是晃不起来的。   所以,康古鲁开心的笑了,扬起掌中明制腰刀。   “这下咱就稳当了,将军的赏格都知道了?去吧,拿银子、拿甲胄!” 第一百九十九章 显圣   汹涌的海浪卷起尸身,几个起伏便让一切消失无踪,只剩下被炮弹击散船篷折断船桨的加莱船被丢弃在海中,渐渐飘远。   被血腥味吸引的鲨鱼在舰队周遭游曳,久久不能散开的血水与数以百计的尸首足够让它们饱餐一顿。   兰姆的水手们在惊惧中注视着那些披挂锁子甲或护心皮背心的明军,他们大多留着小发辫,身上或多或少带着伤痕,神色大约都是疲惫的,有些人的兵器已放回腰间,有些则仍旧将短斧、铡刀之类的随身短兵器攥在手里,手上则提着半个时辰前还不属于他们的首级回到船上。   不远处,伤痕累累的甲子舰招展的巨大鹤翼帆似一片遮挡阳光的阴霾,慢慢覆盖过来。   前方的炮战比接舷战结束的更早,两艘卡瑞克帆船装备火炮不多,锻铁佛朗机的性能也弱于镇朔将军,但本不至于这么快就结束战斗,甲子舰的真正优势是拥有全舰上百名良好训练的北洋旗军与二十四名来自南洋饱经历练的水师军官。   敌人看上去并不孱弱,这本该是一场恶战。   陆师参将袁自章对自己首次率领水师参战的战斗过程非常不满。   交战中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位于右翼的敌船在没有遭受明军炮击的情况下左舷水线爆炸,集中精力应付左翼敌舰的袁自章回过神来,那艘船舰一炮未发便逃之夭夭。   另一艘卡瑞克帆船倒是表现出非凡的坚韧,在一大两小三艘明军船舰的接连炮击下毫无还手之力,硬挨了八轮轰击三百多炮,等到甲板上看不见站着的敌人时,袁自章都不敢下令登船,只好眼看着这艘船一点儿一点儿下沉,最后只剩桅杆上的瞭望台在海面上摇摇晃晃。   像个满心不甘的大鱼漂。   直至甲子舰带着两艘鲨船返航,袁自章还是没弄明白敌船没挨打就自爆是怎么回事,根据他对西班牙战船形制的了解,水线那个位置旁边一般是火药库,但那非常安全,是非常非常安全。   西班牙盖伦船那个位置船壳一般有二尺厚,即使是六甲舰这种下层甲板装载十八斤重炮的主力战舰直接轰击,也很难直接打穿。   更何况,船壳离火药库是有距离的,火药库还有大约厚一尺的木墙。退一万步讲,就算是明军列装最大杀伤的三十六斤重炮,运气好得不得了打破船壳打破木墙,轰在火药库里,也未必能引燃。   在南洋卫港的军器局曾专门实验过,拿着二斤炮对着火药桶轰,有时候能打炸、有时候则不能。   袁自章从讲武堂毕业前,南洋卫军器局吏员还在分析炮弹击中火药桶引燃火药的几率与原因。   更何况他们根本没朝那艘船开炮。   李旦就更郁闷了,他的船返航一路上都听着旗军没完没了的欢呼,还时不时把小木人儿放到桅杆下祭拜,祭桌上摆着祭品五花八门,像什么镇朔将军的炮弹、万历二年造鸟铳竹制火药筒、北洋造水兵斧,自然也少不了最直白的银子和铜钱。   偏偏他还不能让水兵把这等淫祀撤掉,毕竟……旗军们拜的是他爹。   据说是开战时有个初次临战的炮兵有些紧张,把随身携带的龙虎道君像摆在舷窗旁,刚拜了两下就听见敌船轰隆一声自爆了。   在常胜县轮休时受过清凉局石岐石督军培训过的百户还随口编出‘波多黎各法夷猖狂,加勒比海真君显圣’的章回段子,说是要写进他的《天军东巡记》里去,另外这章书文还要等靠岸后派人走驿站送回常胜县真君庙贴着,以飨信众、报真君回护之恩。   李旦能说什么呢?他能拿法兰西的国运担保,义父绝对是个无神论者。   他们这帮人,压根儿就没人信神!   结果带出一堆新龙虎真君的兵,真见了鬼了。   “船长,他们叫你上船,说是他们的将军要见你。”   战斗结束后,兰姆一直注视着造型迥异欧洲的福船,等甲子舰返航后又盯着甲子舰看了很久,他在海上见过欧洲各个国家的船,其中不乏奥斯曼帝国的船舰,实际上法国海盗驾驶的加莱船是地中海东西的通用船舰。   神圣同盟与奥斯曼五年前打勒班陀海战时奥斯曼清一色全是桨帆战舰。   但他从未见过哪个国家的战船与战船之间能在造型上能相差这么远。   他在想,如果他的家乡能拥有这样的船,即使遭受剧烈撞击被加莱船扎进半个身子仍然不会沉没的商船;如果他的家乡能拥有这样的战船,能够以极快的速度就能使两艘卡瑞克大战船一沉一逃的战船。   也许菲利普带来的灾祸就不会降临在他的家乡,也许尼德兰也不会成为没有家乡的人,永远只能漂流在海上无依无靠。   听到船上海员的呼唤,回过神来的兰姆带着忐忑的心情划着放下的小桨船,踩着绳梯攀上了甲子舰。   甲板上挤满了人,白山营的朝鲜水手们正从四面八方用十几条小桨船把货物、佛朗机炮、武器兵甲、食物水桶向大船上搬运着,不单单战利品,还有被撞毁福船上能收回的一切物品。   到处充斥着他听不懂的言语,这些人显而易见拥有截然不同的三种气质,那些剃着秃瓢的明国武士说话动作都很豪迈,是水战中跳帮的主要力量;还有衣着讲究但说话轻声细语神态低眉顺眼的水兵,他们是来自两艘小战船的水手。   为他做出指引的人则是另一套穿着打扮,他们普遍穿着做工精良的胸甲,上面使用兰姆看分辨不出的技术手段雕刻出繁复的野兽纹路,神态不像常见的贵族那样趾高气扬,但船上所有人都会为他们让路。   当他们走过人群时,周围的声音都会被刻意压低,即使是兰姆这个‘外地人’,也能轻易分辨出谁才是这些船的主人。   踏过刷过特殊涂料深色的甲板,绕过高大而下面摆放巨大绞盘的桅杆,经过那些带着钢铁光泽而沉重的火炮,鹤翼帆投下巨大的阴影之后,在巨大战船的艉楼上,兰姆看见赤红色的栏杆之后一个身着白衣黑色长发披散在肩头的背影。   兰姆在看见那身白色长袖短袍与长裤后本能地将用手拽了拽身上满是褶皱本该是白色现在已成黄灰色还带着几处帆布补丁的衬衣,他想不通一个问题。   那身衣服从上到下没有一丝褶皱,透着光泽的面料看上去和牛奶一样,为什么会有人穿这样质地的衣服上船?随便出现什么样的意外都会毁掉这样名贵的衣裳。   当他顺着那个背影抬着的手看过去,那个人的右手提着一件同样质地的红色袍子,但看上去更加名贵,因为上面有许多令人看不懂的花纹。   兰姆知道那是做工极好的丝绸,他原本也能穿这样的面料的衣服,至少可以买一身在重大场合穿出去,但因为伟大的国王殿下,当他终于攒够能够买到丝绸衣服的钱时墨西哥却不再能制造丝绸了。   现在只有菲利普陛下才能穿这样的衣服了,兰姆只能看看。   他想多看看,但目光顺着那些纹路向下看时,却只看见熊熊燃起的火,那个背影松手了,衣服没有坠在甲板上,接着它的是一个火盆,熊熊燃起的火焰很快将那件袍子吞噬。   在羽毛烧焦的气味里,兰姆看见那个身影转过头,他有一张属于年轻人的面孔,像什么都没做过般厌恶地皱皱鼻子,以审视的目光望过来,抬手指着自己问道:“你是谁,从哪儿来?” 第二百章 飞翔   “尼德兰人?”   李旦坐在艉楼平台正中的椅子上,左右侍立着顶盔掼甲腰插手铳手持长柄眉尖刀的武士,手上攥着一颗带铁链的镂空鎏金贴银铜球,胳膊肘放于扶手,撑着侧脸说道:“我是李旦,泉州人,我问的是你的国家,你是西班牙人?”   他手上拿的是香球,做工精致至极,球制浑圆两半,外部雕花镂空以透出香气,内里另有一盛放香料的方铜盒,放入香料扣合成球,夏季可熏香、冬季能燃烧香料用于暖手。   李旦还有另一个玉石香囊,是用玉环镂空的,那个制作难度极大,也更为贵重,才叫真正的巧夺天工,不过玉石做的香囊不能烧,冬天不能暖手,打从李旦被派遣到日本便一直在濠镜放着,这次东渡也没带着。   他本来以为会在麻家港滞留很久呢,哪知道陈沐又给他派到热带来了。   在热带用玉石的更舒服,入手冰凉不说还养人。   他实在不喜欢闻烧丝绸的味道,把玩着香球半天才缓过来劲,袁自章去处理白山营战功赏赐的事了,正好他对这艘商船挺感兴趣,便命人把船主叫到这来。   李旦想亲眼看看,敢船上一门炮一杆铳没有穿越大海跑到加勒比海,这胆大包天的人得长什么样。   结果让他挺失望,这船主看起来就像个,像个渔民,还是拿着个破网仨月打不到鱼那种倒霉蛋儿。   尤其是听不懂人话,问他哪儿来的,说个地名——我又不是欧洲人,能问你是那个地来的?我说我是泉州人你个欧罗巴土老帽知道是哪儿?   偏偏,不是兰姆听不懂人话,而是这个问题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尊贵的将军阁下,我来自尼德兰的荷兰地区,尼德兰过去效忠于西班牙国王菲利普殿下,后来人们不愿再效忠,发生了战争,现在战争并未平息,西班牙和法兰西的军队在我的家乡作战,尼德兰南北又分出两个联盟。”   兰姆说这段话时非常诚恳,最后他抿着单薄的嘴唇缓缓摇头,疲惫的眼神里透着迷茫,道:“我不知道我究竟属于哪个国家。”   李旦也没想到自己会得到这样的答案,顿了一下才接着问道:“我看到你的船挂着西班牙的旗帜,可能你还不知道,加勒比海已经被大明舰队接管防务,我们会剿灭所有海盗、盘查所有船舰,没有大明签发的船旗与信符都会被当做海盗对待。”   “我,我不是海盗,我的船上一门炮都没有。”   看见兰姆忙着辩解,李旦摆摆手道:“不用急着害怕,你的船已经够可怜了,我不会难为你,官军会检查你的货物和船上人手,然后你可以去你的目的地,你是要去波多黎各?”   “那你可以跟着我的船,等我们出发时你可以再回到这,真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船上一门炮都没有就敢跑到这来做买卖,真是要钱不要命了。”   其实李旦已经开始后悔自己头脑一热许下的赏格,一场仗除了拾回几门破佛朗机炮外几乎没有任何战利,赏银还要再赐下一笔银子。   那些海盗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威胁,这笔银子对他来说花得不值。   但当时他就是想花,他就是烦那种别人把他当成砧板上的鱼肉那种感觉!   完事儿还救了个倒霉蛋,看见船长这模样他就知道这艘商船也根本榨不出什么油水,好人做到底,就当日行一善了。   说真的,李旦这会儿真觉得自己是个大善人。   “加勒比海,由明军接管?”   再没有什么比这个消息更冲击兰姆的世界观了,他结结巴巴地问道:“西班牙输掉了新大陆的战争?”   椅子上的李旦用另一只没拿香球的手摸着下颌胡须皱着眉头站起身上,背着手提溜着香球链子绕着椅子走了半圈,这才撑着座椅靠背身子微微向前伏,转头看着自己的护卫问道:“这么这话听着……好像他觉得西班牙能赢一样,是这意思吧?”   说罢,李旦站直身子正色对兰姆道:“自隆庆年以来,明西之间有过两场战争,大战小仗数十,他们没赢过。”   “所以现在我们签了停战条约,加勒比海的防务属于我们,虽然我们的商人还没过来,但先帮他们打打海盗也无妨,毕竟他们的商人要把货卖回去,才有钱来再……”   李旦还想再向这个自称‘尼德兰人’的船长推荐一下巴拿马的商品,不过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袁自章飞快走来的脚步声打断,北洋军陆师参将的命令斩钉截铁:“把他拿下!”   突如其来的变故谁都没反应过来,两名旗军本能地将兰姆扣住,出鞘的腰刀便已横在脖子上,袁自章对李旦抱拳行礼,小声道:“他的船上水手不让检查货物,船舱里有二十二门铸铁炮,一千四百余斤火药和成箱的炮弹。”   李旦经过短暂的错愕笑了起来,对跪地挣扎的兰姆笑道:“我还以为是个老实商人,闹半天船上装的是火炮,你是西班牙军官?”   这事处处透着诡异,李旦认为兰姆看上去并不像个军官,甚至不像拿惯了兵器的人,更何况就他的了解西班牙有良好的军需官制度,辎重运送一直用的都是大盖伦船,怎么会有这种穷苦船主和破破烂烂毫无防备的小船来运送军资?   兰姆叫道:“那是我的货物,我从尼德兰阿姆斯特丹的铸炮厂接到这个工作,把这批炮交给新西班牙的贝尔纳尔军团长,那是我的货物!”   贝尔纳尔?   李旦算算时间,这批炮在这个时候运过来,那恐怕明西二次战争刚刚开打时他就下订单了,合着贝尔纳尔觉得仗能打到这会儿呢。   “既然你的船里有炮,为什么海盗追逐你时你不用火炮还击?”   “那是货物,货物和我们没关系,只和雇主与买主有关,我没有国家,尼德兰也无依无靠,我们能依靠的只有诚信,海上危险重重,我不能保证货物一定能送到买主手中,但我能保证在只要我还活着,货物就是新的,买主的货装在我船上是什么样,送到就是什么样。”   “除非所有尼德兰人都死在海上,否则总有一天……”尽管雪亮腰刀架在脖子上,兰姆依旧说道:“总有一天,我们一定能摆脱西班牙人的统治,尼德兰终会飞翔在大海上!” 第二百零一章 角色   万历七年如期而至,常胜县张灯结彩,东洋军府的号令早在年前便沿西海岸通报各处,各衙官吏军兵在一月轮流歇息,确保没人皆可得到十五日的休假,也要确保各个衙门在年关中有人值班。   加勒比海护航舰队的鲨船船长程百户心满意足地将一篇名为‘波多黎各法夷猖狂,加勒比海真君显圣’的战场实记用杉木框裱好了挂在常胜龙虎道君庙里,这才启程前往军府向大帅报告在海上所见所闻。   陈沐最近经常和军中宣讲官凑在一起,研究如何进一步加深东洋旗军为国而战的思想,毕竟大明如今的扩张战争要比国内反击入侵的战争对旗军思想要求更高。   当然,如果说以这个为募兵,恐怕陈沐是想的有点儿远,实际上他就是想依靠精神建设让旗军的战斗力不要下滑,依然在训练中尽心尽力罢了——短时间里,东洋军府并没有计划任何战争。   自杨廷相率旗军一千二百进驻墨西哥城,新西班牙不是没有躁动不安,在杨廷相过去的第十二天清晨,驻守在墨西哥城东南的两个连队士兵在西军军官的率领下试图进攻防备松懈的总督府。   结果还没带兵走过两条街就被他们身后的友军追上,一番内讧等他们走到武装广场,被早已闻讯等候多时的六十名明军旗军一阵轮射击溃。   在传回常胜的报告中,杨廷相非常认真地提到,西军战斗力一年不如一年了。   任谁数年之间接二连三地输给一支军队、从来没赢过哪怕一场,恐慌不断在军中散布,西班牙人又没有遏制这方面情况的经验,士兵见到旗军举铳第一个想法就是丢下兵器逃命,原本严整的阵形一个照面便散了,战斗力不低才怪。   阿尔瓦显然对这个情况看在眼里,单单杨廷相获知的消息,阿尔瓦在年前便向马德里派遣三次信使询问进攻葡萄牙王位继承的事宜。   不光新西班牙原有兵力有这个毛病,就连他从西班牙带来的军队也被这种恐惧所感染,他迫切地需要挑个软柿子捏一下,让他的军队恢复欧洲陆战王者之师的士气。   其实西国老迈的铁血公爵这半年一直在查阅战报、文献,从每个亲历战争的幸运儿口中得到让他推演出明西战争每一次冲突的资料。   得出的结果让他有点怀疑自己,怀疑曾经纵横天下的西班牙军队究竟还能不能打仗,他太需要找葡萄牙军队证明一下了。   五十名板甲骑士率上百名铁甲扈从冲击几百个没有长矛的步兵也能输?   在欧洲随便几名骑士挎着他们的战马站在战场上,就能把那些泥腿子中招募的农兵吓得四散而逃。   最后阿尔瓦公爵只能把这一战争结果归结于明朝没有骑士,骑士自然也不是他们的统治者,他们的士兵对骑马的只有单纯对马的恐惧而没有对马上骑士的恐惧。   也许换成五十名县太爷披挂上马冲击明军阵线效果会好上许多。   鉴于新大陆相对稳定的局势,陈沐近期没有将标下二卫北洋军送上战场的计划,倒是把他们送到群众中去了,眼下留守驻军的北洋旗军都打散了调派入金城、常胜县中百姓村落,向百姓普及弓弩、鸟铳、枪矛及鸳鸯阵的使用方法,加以操练。   如何让旗军在这种情况下不松懈对战阵技艺的操练成了最大的问题。   “法兰西海盗?回去告诉你们李将军,有活口就给他条船,让他回去带话,再敢靠近新大陆,来多少沉多少。”   陈沐盯着身后地图看着,眼神在新大陆与欧洲旧大陆之间不断巡回,他听见身旁赵士桢有些兴奋地问道:“又要打仗了?”   赵士桢还是没忍住,上个月在常胜县的军器局里把他几年前设计的迅雷铳造了出来。   就是一个大盾牌上八根铳管,射程与威力较之鸟铳稍近,但火力强劲,如果需要可以在十息之内打放八次,被陈沐和杜松一致嘲讽为丑家伙的新式单兵火器。   陈沐只批准造了三十具,送到前线付元部下百户徐晋麾下,一直等着什么时候再有小规模冲突看看效果,结果明军和西军仿佛陷入长久的和平之中,令他急不可耐。   此时一听在东海岸有个听着耳熟的欧罗巴国家跟李旦起了冲突,当即喜上眉梢,也不问是什么事,当即抱拳道:“大帅,让徐百户去,让徐百户去!”   盯着地图的陈沐转过头,诧异地看着假装自己是个战争狂人的技术宅半晌,这才向桌案上挑挑眉毛道:“去查查,法兰西国王叫什么。”   最小的力学单位敌不过最大的力学单位,立即偃旗息鼓,垂头丧气地去桌子上翻弄书籍,片刻有气无力道:“叫哼老三。”   就这还不忘发牢骚编排陈沐呢:“哼老三、费老二、陈老大。”   赵士桢这么一说陈沐就想起来了,抬手竹鞭点在法兰西的地图上,道:“人家叫亨利三世,不过费老二这个名字不错。”   “让你失望了,打不起来,首先打海盗又不是跟海盗的国家宣战,咱现在也没能力跨海去寻法兰西的晦气,何况就算在加勒比海击沉他们的军舰,亨利三世只要脑袋没坏,都不会跟我们宣战。”   西班牙殷鉴不远,好歹人家哈布斯堡还有海外殖民地可丢,法兰西可没殖民地能丢,但凡开战只要明军狠狠心杀到对岸,虽说漂泊过去可能没有发起战斗的能力,法兰西沿海那么多城镇全是首当其冲,更何况这注定是一场只有我打你,没有你打我的仗。   菲利普不会允许法兰西舰队横行大西洋截断他的运宝航线,更不会让法兰西染指新大陆,哪怕新大陆只有三分之一属于西班牙。   “猜猜费老二愿意为保住秘鲁总督区做什么?”   陈沐原本就是显摆显摆自己取代英格兰的地理位置成为大号欧洲搅屎棍,可当他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捋,念头一下就通明了,抬手磨痧着胡须道:“诶,这么一说,法兰西跟咱开战好像,好像是件了不得的好事儿呢。”   “法兰西舰队开进加勒比海,费老二一定会和他交战,收拾掉葡萄牙阿尔瓦的部队转头就会北上,咱们是不是会有很多鸟铳、火炮甚至战船的订单?”   “西班牙的财富会进入常胜,交换大量鸟铳、火炮,这种没意义的战争会让西法两国抱着衰弱,独肥了大明一个不说,我们还能从中购买大量原材料,收容因战争流离失所或厌恶战争的技术人才,对!”   “没错,这就是大明今后要扮演的角色,我需要人,需要一支老练的海盗部队,有什么办法能联系上林阿凤?我们要好好谋划一下!” 第二百零二章 测炮   陈沐在这个时候太想念林阿凤了。   虽然好几年都没有林阿凤的确切消息,不过他知道林阿凤就在阿拉伯海一带重操旧业,干着他惹怒周边诸国的老本行儿。   尽管东洋军府有大量无所事事以至沦落为民兵教官的精锐北洋军,但北洋军不是搞破坏的好手,何况这与他们的思想不同——北洋军是一支拥有崇高目标的部队。   他们每个人都坚信自己的所作所为能让大明每一个百姓过得更好,也能让这天下所有受列国封建主压迫的百姓过得更好。   他们坚信的事是没错的,但问题出在他们的统帅陈沐并不崇高,所以他只能保证前半句。   他只想让欧洲被战争摧毁。   如此一来不论战争的过程还是重建的过程,大明都能从中汲取到足够的养料,以变得更加强壮富有,奠定此后数百年天下大势。   不过现在,陈沐的当务之急是等着尼德兰商人兰姆的二十二门火炮运抵常胜县。   去年十一月,李旦在加勒比海救下兰姆、击沉法兰西海盗船舰两艘,在商船中查获二十二门火炮,不过李旦并未将兰姆及其船员杀掉,只是将船舰及收获扣押在波多黎各。   另外派遣快船自潮湿多雨的墨西哥湾名叫韦拉克鲁斯的废弃渔港登陆,从驻军在那的西班牙小队手里半借半夺的弄了两匹快马,一路穿过墨西哥城将消息递送常胜东洋军府。   陈沐的回应很简单,让李旦继续把人扣在波多黎各,但要派人将二十二门火炮运到常胜县,这是个艰巨的任务。   火炮不像普通货物或是兵马,除非是欧洲那种锻铁佛朗机,否则都不是人力能搬动的。   佛朗机在这个时代的欧洲被叫做‘寇非林’即‘Culverin’的音译,意思很简单就是长管炮,跟加农炮意思差不多,加农的‘Canna’也是管子的意思。   后来人们把榴弹炮用意译而加农炮为音译的原因很可能是因为管子炮太难听。   到后面历史上明朝得到并仿制的红夷大炮也可以叫寇非林或加农,但这个时代,除了尼德兰,欧洲没人会做那样的重炮,这也是为何历史上英西大海战西班牙船载火炮平均磅数为17磅,而英国船载火炮平均磅数为7磅的原因,因为英国人在这一历史时期船上只有佛朗机。   陈沐想要瞧一瞧尼德兰火炮的做法,除了射石炮,他想看看重型火炮是什么模样。   提到荷兰,谁都会想起‘海上马车夫’这个词儿,一介小国在短时间里承前启后,夹在西班牙与英格兰两个海上霸主间纵横百年并一度统治世界大海,陈沐对这个时期的尼德兰人有很大的兴趣。   尤其在听说了那个叫兰姆的商人面对海盗追击宁可一路逃窜也不动用货仓里崭新的火炮之后,他对尼德兰人的兴趣更加浓厚了。   对陈沐来说,要了解一个地方,先看他们的船、再看他们的炮,船和炮,是衡量一个国家工业能力或者说国力最直观的标杆。   兰姆的商船通过李旦的信陈沐已经大致了解,那确实是一艘平淡无奇的商船,但因为它是这个时代的商船,又显得太特殊了。   没有火炮台,船壳很薄,只载货不运载武装,船速很快,就像李旦对这种船的评价‘要钱不要命’。   当然,它的造价依然比福船贵得多,但如果以欧洲商船的标准,一艘这样的船造价恐怕只有寻常商船的一半,如果算上武装的花费,一半都不到。   剩下的就看尼德兰铸造的火炮了。   但这有点难。   从墨西哥湾到常胜有两条路,穿过墨西哥城的官道好走但不安全,经由麒麟卫走山路抵巴拿马装船运输至常胜的路要安全,但不好走。   如果走后面这条路,陈沐很可能要等见到北洋三期旗军抵岸后才能见到他想见的火炮。   想想就知道,马拉人拽走高山上掘出的路,况且潮湿多雨,说实话如果有可能的话陈沐不希望任何人在那条路上行走。   走墨西哥城的路线,就要防备着西班牙人抢炮,真被抢了把罪行推到海盗或原住民身上,陈沐除了开战也没别的手段惩罚西班牙人,偏偏他不想开战。   那就只能向西班牙人寻求帮助了。   一封书信送抵墨西哥城,杨廷相出面拿着书信与阿尔瓦公爵交涉,最终让西班牙派出一个连队三百步兵与杨廷相的三百旗军看护火炮一路西行。   即使这样,火炮还是在路上走了两个月才送到明西边境,随后又用了半个月才走到陈沐眼前,连同火炮一起的还有二百多头嗷嗷叫的西班牙驴子。   西班牙人在新大陆弄了很多驴子,给它们穿上好看的小衣裳,来提升军队的后勤能力。   在接收墨西哥城以西地区时明军已经从西班牙人手上接手不少来不及撤走的驴子,现在陈沐一样没打算把这二百多头驴子送还给阿尔瓦公爵。   他挺喜欢这些穿着红红蓝蓝衣裳的小毛驴。   轰隆的炮声在常胜县北方山坡炸响,陈沐对牵着毛驴不知该如何回复的前线旗军道:“你们押二十五匹丝绸回去给阿尔瓦,就那些素色没有任何明纹、暗纹的,一匹毛驴算两千通宝,我认为这个价格很公道了,就说我需要这些毛驴。”   刚交代完这件事,赵士桢带着一名年轻军器局匠人走来,对陈沐道:“大帅,二十二门火炮都是陆战炮,最小的三斤多一点儿、最大的将近十四斤,咱的炮弹都稍小点,不过塞上垫木都能打。”   赵士桢扭头看了一眼匠人,这才接着对陈沐道:“这是常胜军器局铸炮甲厂的铸炮匠,火炮我是看不出跟咱的铸铁炮有什么区别,但他说跟镇朔将军造法不一样。”   陈沐看着赵士桢身后有些拘谨的铸炮匠人,远处火炮接连打放的巨大声音有些震耳朵,他问道:“有什么不一样?”   “他敲了敲,认为炮不是一体铸成的,只是在外面浇了一层铁,里面是不是铜没人知道,要想知道里头是怎么做的,得先把炮打炸了……旗军正测着火炮参数。”   赵士桢看向陈沐,小声问道:“大帅,要不等会挑两门炮测测耐用?”   陈沐抱臂在胸沉吟片刻点头,看向远处的炮兵测验场地,道:“砌上三面厚墙,让炮兵小心点,一直打!” 第二百零三章 卷钢   自从南洋卫得到吕宋输入大量铜矿后,南北二洋所使用火炮皆为铁芯铜壳工艺铸造,成品率进一步提高,火炮的耐用性也提高不少。   想打坏一门炮,很难。   但炮兵对尼德兰火炮的耐用性还是比较乐观的,他们大多认为被挑出的两门火炮会在连续打放十次后毁坏,但十次之后火炮还依然完好无损地摆在那,老练的匠人用棍棒敲击炮口,沉着脸跑向远处。   “帅爷,那门炮,是钢的。”   西班牙过去的火炮他就没见过有钢的,有那寥寥可数的几门铸铁炮就了不得了,从哪弄出钢炮来。   难不成尼德兰省份战乱,突然用钢造炮就发明出来了?   陈沐在南洋卫时也想过直接用钢造炮,倒不是不可行,但因生铁熟铁炼成的钢并不能平均,也不能保证全部是钢,质地不平均有的地方脆有的地方韧,反倒质量还不如铁芯铜壳炮耐用。   他现在甚至有些怀疑手下军匠是不是走后门进的军器局,钢和铁都分不清了?   “接着打,打到炸为止,看看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命令一下,这可苦了前面提心吊胆的炮兵,前面十炮放着还好,反正知道它早晚会炸,可连发十炮之后接着打,心里承受的压力就有些不同了。   每一炮放出去,都觉得这炮会炸,躲在墙壁后头吓得发慌,结果每一炮都不炸。   到后面甚至心里头实在承受不住,还往墙那边垫了几副胸甲,越打越害怕。   用正常量的火药进行连续打放三十炮后,陈沐已经相信这门炮身带着棱角的火炮是钢炮了,迫不得已只能下令用强装药也就是过去明军的正常药量来发射。   以前明军用火炮正常药量就是弹药等重,后来南洋军府用的火药有了改良、对弹道也有了研究,便将火药使用量减少到炮弹的一半重。   打到最后陈沐实在懒得看,打道回府喝了杯茶,这才有旗军快马来报,两门炮终于被打坏了一门,从炮身中间被憋炸了。   它确实是钢炮,只是和陈沐想象中的铸钢炮不一样,是一门锻钢炮。   憋炸的炮身像断成两截的大弹簧,从横截面看过去,炮膛内部是用类似葡萄牙造佛朗机的拼接手法,好像箍木桶一样把钢条箍成炮膛。   炮膛外则是用钢条从炮尾开始像缠线一般一圈一圈缠到炮口,再从炮口一圈一圈缠回炮尾,光是看就知道造这门炮费了多大力气,在包裹三层之后,再包上一层铁桨打磨抛光,最后加上一些装饰性零件。   非常有趣,费时费力的做工令人叹为观止,但这也换来应得的回报,材料的强度大增让这门炮在耐用上一骑绝尘甩开陈沐平生所见一切火炮。   “这样的造炮工艺,我们能做么?”   面对陈沐的问询,老匠人摇摇头道:“没问题,这太简单了,不过耐用倍之、花费亦倍之。”   这种制作方法一看就非常耗费人工,但却达成一个不太实用的结果,陈沐笑道:“我们要试试用这种方法做不同规格、口径的火炮,以算出它的成本。”   之所以说是不太实用,因为一场战斗中很少有哪一门火炮有机会连续发生超过十炮。   不论海战陆战,都是打一会儿、歇一会,比方说李旦的甲子舰在前番齐射七轮,那已经是打放的比较多的了。   而在早年陈沐亲率部队据守蒙古骑兵,他的火炮不知停歇地一直放出去,超过半数炮弹都被浪费掉了。   何况一门经过检验合格的火炮在打放流程中存在清理炮膛,妥善的养护工作能让火炮极为耐用,在炮膛严重磨损至难以瞄准之前,正常使用几乎不存在炸膛。   但这不是说这种制作方法毫无可取之处。   陈沐认为,这种制作火炮的方法要比铁芯铜壳炮省点料钱,毕竟铜比钢铁贵三倍,但人工的成本则会增加很大一部分,所以他觉得这是一道数学题。   当制作总重不超过某个重量的轻型火炮时,使用铜较少,钢条卷膛却会提高造价,为增加强度降低产量是不合适的。   但制作超过这个重量的重型火炮时,铜的消耗量提升、为提高强度铁芯必然要增加炮身重量,虽然卷钢炮会增加工时与人工费用,但更轻量的炮身与更加坚固耐用,这完全是可以考虑的制造工艺。   弄明白尼德兰火炮的制作工艺,陈沐对其余各项参数都不太感兴趣,前装滑膛炮的原理就这样,只要形制固定性能就不会有太大区别,赵士桢喜欢琢磨这些东西,后面关于‘尼德兰火炮’的各式参数实验都交给赵士桢去监督。   他骑上高头大马带着徐渭一路溜达着去看他的小毛驴了。   毛驴很好,吃苦耐劳又听话,只要一个人就能牵着四五头毛驴赶路,巴拿马的山路需要它们。   在大宗货物的运输上,因为关税壁垒,陈沐不愿让大明的货物通过墨西哥官道运抵墨西哥湾,同样也不愿意让购买货物通过那边流入,那条不适合人的山路显然更合适。   何况那还短一半路程呢。   反正货物都是要交税的,与其交给新西班牙,不如全交给自己。   眼下巴拿马山路也由邓子龙设立了沿途驿站,货物从西到东运送并不困难,只是耗费时间山路难以行走而已,如果有了足够的毛驴,那边的货物运输量能提上一截。   这种运输方式不是陈沐想出来的,过去西班牙人就这样输送大宗货物,英格兰海盗德雷克的成名之战就是在巴拿马地峡陆路袭击了西班牙人的运宝队伍。   “咱们得从西班牙弄来更多毛驴才行,还有羊毛,反正西班牙人一直在养羊,以后让他们继续养下去,挺好的。”   徐渭骑着毛驴一颠一颠,端着酒壶往嘴里倒着却怎么也倒不出来,晃了晃才发现已经喝得一滴不剩,一脸不满地将酒壶重新放在驴子鞍袋里,这才点头道:“是挺好的。”   “不过大帅,军府目下最缺的不是羊毛、也不是毛驴之类的东西,我们最缺的是铁,不解决铁矿来源,军府即使有再多匠人也造不出东西。”   铁。   陈沐缓缓颔首。 第二百零四章 报复   陈沐想要寻找的林阿凤,其实离他并不远。   或者说林阿凤的部下离他并不远。   万历六年的夏天,林凤所立汉国都城被萨菲一战而毁,同年林凤这个汉国王的地位被万历皇帝派来的使者宦官张鲸代天册封,正式承认汉国作为大明藩属存在于阿拉伯海与印度洋上。   册封的地点为马达加斯加。   至于岛上以部落形态存在的王国,似乎并不在小宦官张鲸的考虑之中,他被林凤的架势吓坏了。   宫中作为皇帝亲信的小宦官并非没见过世面的人,别管武宦官还是北洋军他都见得多了,但那是正经的军人,何况作为皇帝亲信宦官他也不会对普通士卒产生多大的畏惧心理。   但林凤的部队不一样,汉国最像军人一支军团是直属林凤的杨策部,可杨策的部队在非洲西海岸呢,迎接他的全是正儿八经的海盗,这帮人在大明沿海本就无恶不作,每个人看向张鲸的眼神都像在看一只人畜无害的小动物,除了林凤谁在意他的死活?   而林凤又觉得自己丢了脸面,赶上天子册封的时候都城丢了,说什么也不让张鲸走,强拉带拽的让皇帝亲信宦官在阿拉伯海给他当了一把监军。   其实林凤留下张鲸并不全是为了撒野气或让万历皇帝看看他有多厉害,这一点林凤心里是很清楚的,他这个野海盗头子建立的国家就算再好,也不如大明亲儿子西洋军府。   大明更不会给他多少支持,能不攻打汉国就不错了。   他留下张鲸的真实意图是为了一手托两家,一面端着张鲸与万历皇帝的幌子,让横行阿拉伯海的西洋舰队给自己让路;另一面用能说动西洋舰队的‘势’来稳固自己在汉国内部岌岌可危的地位。   尽管诸王对林凤还算尊敬并不止于造他的反,但余下诸王对夺回都城并与波斯开战并不看好,他们小富即安,甚至各自划分海域纵横抢夺,不愿再抱成团共同立在汉国的大旗下。   在林凤看来,这就是危机。   单一的海盗王能劫掠四方,但谁都没有统治这片海洋甚至从诸国身上虎口夺食的能力,只有他们聚在一起,才能向海域的霸主呲牙。   在更早的时候林凤就有向奥斯曼或萨菲波斯打上一场大战的想法,那时候诸王都觉得他是神经病,但林凤坚定地认为他们需要打上一场仗。   他说:“总是在海上抢劫有什么意思,商人知道这条商路不安全就不再从这里航行,以后就会被饿死,在别的国家各个出海口设卡征税才是正道。”   可要想达成这个目标代价太高了,他们必须与这片海域的霸主开战,并在战争中取胜,才有迫使别国接受他们收税的可能。   战争的胜负且先放到一边,最难的不是在海上击败别人多在陆地烧毁几座城市,对汉国诸王来说,最难的是如何在西洋军府的势力范围内航行到奥斯曼或波斯的海岸线上。   殷正茂能把这几个海盗王气死,飞鲨船在海上但凡被西洋舰队发现,立即就会被炮击驱逐——打又不能打,只能扭头就走。   一旦打了西洋舰队,汉国的补给就被完全切断了,何况也打不过财大气粗的殷正茂。   这让包括林凤在内的汉国诸王都十分关心殷老爷子的身体状况,让他们的失望的是殷正茂看起来无病无灾。   汉国常驻果阿的密探回报,西洋大臣殷正茂以六十五岁高龄,动不动清晨天不亮在院子里拍马舞刀锻炼身体,你说气人不气人?   儋王李茂说得好:“我就想富贵一时,把北阿拉伯海抢完就金盆洗手,钱够花上十辈子,管以后做什么?”   所以林凤别管对萨菲波斯毁掉西大城有多么愤怒的做派,其实内心里他挺感激波斯的,摧毁西大城,让他有了联合诸王向波斯开战的可能。   林凤的战略极其清晰,头一刀就斩向马达加斯加,以各种借口一个夏天且抚且击,将大岛北方部落王国尽数控制,搜金银、煤铅、云母、宝石、石墨,尽卖于来自果阿的明朝商贾,在岛上练土兵、修兵戈、造飞鲨,准备大干一场。   同时一边派人向东联系殷正茂,采买兵器船炮;一边向西派人招杨策率军回还。   当然他还讹了奥斯曼一笔雇佣钱款,这一年奥斯曼撕毁了二十三年前与萨菲签订的合约,修复卡尔斯城,发大军开进萨菲波斯控制的格鲁吉亚北方,林凤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通过西洋军府常驻奥斯曼的使者告知苏丹他的人可以在南部牵制波斯,双方一拍即合。   不过林凤并不老实,在奥斯曼的佣金送到后,他并未发起进攻,而是在看着战争局势,直至冬季准备妥当。   他的战船早就造个七七八八,西大城被摧毁并未让他的人和船受多少损失,事实上林凤是否准备妥当取决于波斯的兵力有没有向北集结,也取决于奥斯曼的攻势是否凶猛如火。   林凤待波斯倒很是仗义,毕竟张鲸在场,他要在皇帝那看着过得去,程序上走的非常到位,秋季一听说波斯南方有两支部队向北调度,当即给波斯沿海发去檄文,告诉他们我要打你们了,这与大明西洋军府无关,老子是汉国王,这场战争是为报复你们毁我都城。   调走的军队又回来一支,林凤没有动弹。   十月,林凤还是没有动弹。   十一月,林凤依然没有动弹。   十一月底,回来的军队又走了一半。   十二月,林凤动员大军,发飞鲨战船及福船四百余条,集结包括杨策部在内的八千余军浩浩荡荡扑向萨菲波斯南部沿海,依照飞鲨的速度优势快速歼灭其分散于海上的零散巡防舰队,紧跟着直扑屯有舰队的重镇海港。   扼守波斯湾的海峡上由葡萄牙人占据的霍尔木兹与北方萨菲的出海口,在迎战葡人与萨菲波斯舰队的海战中,林阿凤用从奥斯曼得来的二百桶四川猛火把敌人的水寨化为一片火海。   紧跟着,海盗们攻上北方陆地,推着火炮轰开疏于防范的沙漠城镇,取得辉煌的胜利。   在将城镇掠劫一空并驱走所有百姓后,被沙漠阻挡的林凤失去继续进攻的能力与欲望,他以眼还眼,将沿海城镇一把火烧个精光。   还没忘给自己在海岸边立个碑勒石记功。 第二百零五章 金水   陈沐一直以为他是在把锅不停地甩到别人身上,却没想到飞来横锅也能扣在他的脑门上。   至少对驻军在墨西哥城的西班牙人来说,‘陈沐’两个字,能很好地向葡萄牙人解释为什么西班牙一直在进行大规模军事调动。   再没有比陈沐更顺心的借口了,无论是为新大陆募兵还是向直布罗陀加派战船,只要提出这个名字,任何人都不会觉得军事动作有什么不妥。   之所以西班牙人需要用到这个借口,是因为巴西的葡萄牙人进入墨西哥城,并试图通过杨廷相来取得与陈沐的联系。   杨廷相入驻墨西哥城其实在治政上毫无建树,阿尔瓦驻守在这里的强大军队离开之前,把墨西哥治理好对东洋军府并无好处,走马上任的新西班牙总督一直在忙着为大明设立更多在墨西哥城的耳目。   他最大的贡献是进一步提升了陈沐的地位,从他到墨西哥城起,陈沐再不是哪个阿猫阿狗都能直接取得联系的了,他们要先向亚州大管家杨廷相通报,如果有幸能通过大管家的审查,将得到进入常胜面见小管家赵士桢的机会。   很不幸,葡萄牙人的使者并没有通过,所以到常胜的不是葡萄牙人,只是几页纸片。   和新大陆各地送到军府衙门的众多纸片堆在一起,摆在陈沐案头。   在葡萄牙人之前的是邵廷达从智利送来的信,信上说他们的北方边界已经和西班牙人议定,不过南方边界很难议定,因为在陈沐与西班牙人一定的南方边境生活大量原住民武士。   邵廷达称他们为‘俺老家人’,他们还有另一个名称叫马普切人,那是西班牙人也没能征服的原住民。   因为他们曾出现过一名伟大的战争领袖,劳塔罗。   三十年前,西班牙人有一名号称‘智利征服者’的人,名叫瓦尔迪维亚,他创建了智利的圣地亚哥,后来他死了。   死在劳塔罗手上,这个原住民年轻人曾被瓦尔迪维亚俘虏,后来逃回去,教授部众骑马和使用火枪,用西班牙人的兵器武装起自己的部队,一次又一次突袭西班牙营地,证明西班牙人不是不可战胜的。   一直到一次大胜,殖民者首领瓦尔迪维亚被俘虏,劳塔罗说:“你到这里想得到黄金,现在我把你能受用的全都给你。”   瓦尔迪维亚的死因是被滚烫的金水灌进喉咙。   劳塔罗在后来的战争中死去,但他的精神与骑马作战使用火枪的技术被流传在马普切人中间,西班牙人一直未能征服他们,在比奥比奥河以南,没有任何西班牙人能涉足那里。   陈沐看完邵廷达的信,拍着脑袋大叫:“没经验啊,还是没经验啊!”   在议定边界之前他居然没有调查清楚!   智利南部根本不是西班牙人的地盘!   那他费那么大劲儿和西班牙人谈南边做什么?   西班牙人给他的地图也是扯蛋,秘鲁以南一大块全连在一起,搞得好像西班牙人在这儿很罩得住一样。   不过有马普切人在最南端,陈沐倒不觉得是件坏事,他们生活的地方是适宜居住、耕种的土地,没有在那片鸟粪沙漠地带,并不影响邵廷达派人去探硝石矿,他们可以签一个友好条约,然后通商。   另一封信就有意思了。   向东洋军府寻求帮助的是巴西总督的两名使者。   这世上做不好情报的不仅仅陈沐一人。   巴西总督先派来一名使者向杨廷相表达‘严正交涉’,指责‘明军舰队’阻挡葡萄牙人绕过非洲去往印度,并职责‘明军船队’在非洲西部攻击葡萄牙商船的可恶行径。   并在话里话外表达出色厉内荏的威胁,说起什么过去葡萄牙人消灭南极法国的故事。   也不知道巴西总督是之前不知道什么还是派出第一名使者后就突然知道了些什么,总之,间隔不过几天,他又派来了第二名使者。   第二名使者的脑袋就好使多了,又是送礼物又是上下打点的,对先前什么明军舰队摧毁商船之类的事都不提了,想拉家常般地向杨廷相表达了巴西总督对国王战死在摩洛哥的悲伤与未来不知葡萄牙何去何从的彷徨。   这有什么可彷徨的?   难道费老二不能保护你们吗?   杨廷相这一封信送过来,陈沐就算心想事成了。   “大帅什么事这么高兴?”   赵士桢从城外靶场抱了一摊火炮参数回来,一进衙门先听见楼上的陈沐在哇哇大叫,上来一看又发现陈沐在嘿嘿傻乐。   放下记录的火炮各项数据,赵士桢像孙悟空一样从耳朵里掏棉花出来放在桌上,边掏耳朵边念叨:“测个火炮可苦了学生,现在满脑子都是哐哐的回音。”   陈沐看着被赵士桢丢在桌上的两个带皮套的小棉花球,责怪道:“诶,你这厮,用人家炮兵耳塞就用吧,怎么用完还拿回来呢?”   “赶紧让你的亲兵给人家送回去,这东西都有数的。”说罢陈沐才抖弄着手上书信道:“廷达写信说智利开始找硝矿了,还有杨君瓒,葡萄牙人找上他了。”   “前些时候我不正说着想找到林凤么,心想事成,葡萄牙人帮我找到了,帮他们干了不少好事儿呢。”   陈沐说着板着手指头给赵士桢数着:“不过数年,林凤帮助葡萄牙王国清理掉满世界干坏事的下三滥并拆掉他们的座驾、为他们国家设立关卡禁止狗眼看人低的国民与其眼中的连人都算不上的土著贸易等等善举。”   “其势力范围遍布海洋,从摩洛哥往南都有他们出现的踪迹,用葡人的话说,只要你想购买黑奴,林凤就无处不在,不过……”   赵士桢侧耳倾听,边听边点头,虽然他并不认为林凤是个好人、对其海盗行径也看不起,但他做这些事在力学单位眼中还是可以称得上善举的,毕竟比起海盗,无恶不作的殖民者显然更坏。   海盗只杀人劫财,这事儿殖民者也干,但他们杀了人劫了财,末了还要奴役活下来的人,等他们死了灵魂去哪儿也得由他们说了算。   听见陈沐说‘不过’,赵士桢晃晃仍旧有些发蒙的脑袋,问道:“不过什么?”   “不过别人提到的不是林凤,是汉国,林凤居然建国了。”   “大帅不是一直挺支持海上巨寇出海为朝廷开疆辟土,自己也裂土封王么,怎么现在又不愿意了?”   “没什么不愿意。”陈沐深吸口气又快速吐出,颇有几分难以释怀的意思,道:“建国了也不派人来我这儿知会一声,太不拿我当朋友了!” 第二百零六章 鹅绒   过了年关没多久,除麻家港外四名知县都先后将县中情况以公文的形式传送军府衙门进行述职。   头一年,哪里都是百废待兴。   几个知县头一次述职,公文都写了厚厚一叠,从在籍百姓、开垦田亩、收取赋税、修渠设壕、建城扎寨、规划乡都、工业生产、地方特产及编修县志多个方面做了统一的汇报。   陈沐能从几页纸张上感受到几个知县为了让述职报告好看一点儿,究竟有多么用力过猛。   发展最好的无疑是接纳移民最多的常胜与金城二县,经历最初艰难的三个月后,常胜县有了足够吃用的粮食,秋冬两季像鲸吞牛饮般吸纳原住民百姓,如今在籍人口已近二十万,名列诸县之冠。   但开垦土地最多的却不是邹元标,除了最初接纳百姓规划出近千个村落使土地暴增,后来的日子里邹元标都因大量吸纳移民而忙碌着,有的村子土地并不适宜居住、有的村落百姓不愿耕种,最后到年底统计治下仅剩八百四十二个村。   即便如此,仍旧有的村落劳力多而产出少,百姓生存艰难;有的村落劳力少土地开垦不足,百姓同样不好过。   邹元标在述职公文中写出了他对常胜县在万历七年的计划,他希望能将县中村落精简为三城二十四乡,三城分治城、市城与港城,合二十四乡辖五百村落。   多出的百姓要么将来向东迁往墨西哥城,要么向北迁往新县,倒不是说常胜县不足以养活这么多百姓,而是百姓过多、地域过大对县中资源有很严重的浪费。   因为常胜的农业发展极好,这片土地事宜种植麦子、玉米、各式各样的豆类,但道路条件不太好,市集也还不够繁荣,更何况气候与缺少驮运牲畜令粮食不易保存、交易。   他们能保证口粮,商品粮率却极低。   粮食放在自家仓库能保存好几个月,可一旦想拉出去运输到常胜市集,一场雨就能让成车的粮食发霉大半。   邹元标为保存县里的粮食费尽了心机,榨糖厂、榨油厂、饲料厂全都开起来,恨不得把所有农作物都变成经济作物,以提高县中百姓的种植积极性。   到最后都开始养猪了,不单单猪,牛、羊、火鸡统统都拿来养,先在县里做麦酒醪糟,后面又从西班牙引进了几名啤酒与朗姆酒工匠,顺带着把工业玻璃的问题也解决了。   但邹元标做的这些都是长久发展方可见到回报的投入,一两年后常胜的收益剧增是能够预期的,但现在单就政绩上看,常胜并非最好看的那个。   金城知县吴中行才更厉害,这个文质出身的知县在金城左右开弓,收拢在籍百姓十三万余口,在内挖掘金矿伐林取木,对外北定黑脚东取硝土。   一年炼制金锭三万四千两有奇、采伐良材杉木七万九千料、熬硝一万八千斤,他倒是不种地,可仰仗麻贵麾下的蒙古骑兵,绘制出一份纵横南北一千四百里、东西两千二百里之舆图。   其实常胜邹元标所面临的问题金城的吴中行一样不少,但架不住人家有矿,哪怕不说军府官办的两处大金铜矿,单单军府与闽地商贾合办的四座小矿,一年收上的赋税便有黄金两千三百两、铜锭一万一千六百斤。   贵金属和硝粉送到常胜,驻军俸禄有麻贵的督军府从常胜批,他只管个口粮,这知县当的比邹元标舒服一万八千倍,整天卯着劲盘算着再找谁干一仗。   吴中行对黑脚人的战争对这个进士出身的翰林院小编修的影响不亚于南洋军府的设立对大明的影响。   就像朝廷当年突然发现,原来这世上除了对北方的防御战争之外,海外的战争换个思路是能赚钱的。   编修知县也尝到了这个甜头儿,跟黑脚人一战让他直接收获几千名交还的奴隶,在他们成为金城百姓之后吴知县发现自己在这片土地上无往不利,左近各个部落争先恐后地归附,再遇到那些对别人来说不好打交道的部落,见着他的人都变得热情好客。   贸易、交涉、借道、探路,统统容易得不得了。   说迎刃而解,吴知县都觉得这词儿不够贴切,刀子还没递出去,绳子自己就开了。   在吴中行的述职报告中,小编修对明年的展望是争取把麻贵挪到东边五百里外去,今后照着一年打一仗的效率,每年往东挪五百里,争取早日摸到地图另一端。   “看看人家吴子道多锐意进取,你就在这儿养猪吧。”   邹元标是几个县令里比较惨的,别人述职都只是向东洋军府递交一份报告就行了,军府规定诸县两年一度知县亲自述职,可他不一样,军府就在他的常胜县,自然要亲自登门述职。   亲自述职,就免不了受陈沐奚落。   这跟他干得好不好没半点儿关系,只要他来,陈沐就会打消他心里那点儿小骄傲。   “报告里我没见往南北派出的探险队,还有发生在常胜的历次战斗与塔斯科的银山,回去再写,把这些都加上。”   什么叫我就在这儿养猪吧?   邹元标很委屈啊,成日里殚精竭虑得都掉毛了,县里这么多经济作物,各种各样的厂子开个没完,到头来就这评价?   “大帅,就算金城有矿,可我常胜的百姓可要比金城百姓富裕,远的不说,再过两年你看看,常胜的产出能比他金城大好几倍,再者说,那金城不也养鹅么?”   金城确实也养鹅,命令还是陈沐下的,不单单为做烧鹅,也为麻家港驻军提供羽绒制作军服。   这个想法也不来源于陈沐,是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上提出的鹅绒、鸭绒做衣被比其他物料暖和,由叶梦熊通过二期旗军送来这个消息,为支撑戚继光停留在纸面上的北伐,大明也在赶制鸭绒袄、鹅绒袄。   “我当然知道,但这些述职报告不单是写给我看的,还要等三期旗军来了拿回去给皇帝看,陛下是锐意进取的,你对常胜的做法自然是对的,但更要两全其美,让陛下看了也高兴才是。”   “探险队也要尽早拿出成果出来,你要知道这是新大陆,不是大明的某个县,一地大治固然好,但还有那么多土地没有开拓、那么多土地我们没有一丁点儿的了解,这件事在眼下更为重要。” 第二百零七章 快活   万历七年三月,北方的海水才刚冰消瓦解,运载着羊毛、鹅绒、粮食与火药的福船便已抵达麻家港。   冬猎还未结束,驻扎在林海猎房整个漫长冬季的猎手们已经陆续归还,他们肩上扛着几年前的老旧鸟铳,拽着驮冻肉与毛皮的麋鹿,在黄犬左右奔走雀跃的吠声中迎着凛冽寒风,一脚深一脚浅地回到港口城镇。   他们大多穿着超过膝盖的厚实皮大衣或棉大衣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踩着宽大笨重的毛皮靴,头上扣着属于辽东军的铁盔,还要在脸面围上好几层厚厚的围巾,伴着呼吸在空气中吐出一道道白练,很快遮挡口鼻的围巾沾了哈气被冻出一圈冰棱。   最先回来的猎手不为别的,一是将部分冬季打到的猎物带回来,歇息几天还得赶在冬季过去之前回猎房两到三次,才能把所有猎物都弄回来;他们第二个目的,则是在麻家港签个到。   这样知县赵用贤就知道谁没有回来,然后派人坐着狗拉雪橇去找。   不过一般没回来的找到也活不成了,去年开春县里去林子里拉回来座雕像,据老道的猎手推测他是在检查自己下的陷阱时一脚踩在雪坑里大半个身子都陷进去爬不出来,后来一直到装进棺材人都保持着死前的动作,脸上带着不知从何而起的笑,可吓人了。   县中去年就打算派遣更多猎人,让他们两人或三人一队,但这样一来就需要划分更大的冬季捕猎区,来不及做出规划,便只能等今年开春了再做打算。   麻家港的知县赵用贤在衣着打扮上已经‘黑水靺鞨’化了,去年从北方捕鲸部回来时带了几身来自那边土民的毛皮大袄,里面内衬的是各种动物肠子做成的衣服,暖和得很。   他素来体胖,穿上这身衣服更是如虎添翼,即使在最冷的季节也能外出行走,除了冻得眼睛睁不开之外再难受寒风半点儿影响。   过年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城里猫冬,就他带着俩比熊还像熊的护卫一路爬上四十里外的平顶雪山,这趟远行是他从去年冬天就开始谋划的,夏季派人在上面给他搭了俩小木屋,储备了木头、煤油、锅碗瓢盆之类的用具。   趁着过年,爬上去看极光去了。   三月猎队回来,他也回来,回来二话不说就嗷嗷着让人知县大人备饭。   几个知县,界县的艾穆最闲,拢共管着三千多口人,驻军只有修缮港口的一个百户,存在感极低;邹元标最勤劳,成日忙里忙外把大县打理得井井有条,县衙属吏也最齐全,让常胜成为最像明朝国内县治的城市。   吴中行最厉害,好好一个知县让他当成了总督,那也是五县里治理方式向西班牙靠拢的知县;至于去智利的沈思孝才刚走,没做出什么成绩,最没存在感。   而赵用贤呢,他是最快活的一个,真的,在这天寒地冻的麻家港,他能带着游山玩水的心,把苦差事办得内心愉悦,恐怕是独一份了。   不怪他贪玩,这边冬季太长,一年只有不到半年的时间能办正事,闲下来的时间确实让人不知该做什么好,时间变得太难熬了。   旗军还好说,雪下的小就在寨墙外跑步,雪下的大了就在寨墙里头围着院子跑步,天冷了队列什么的都练不得,也就能打打靶,就连打熬力气都得放在室内由小旗官看着操练。   可赵用贤这知县呢,他能干嘛?跑步吧,他跑不动,端着鸟铳打靶倒还行,冬天麻锦经常看见赵知县在营寨里打靶。   早上麻锦去海岸边看旗军烧雪橇,出去时赵用贤在打靶;四个时辰之后麻锦回来,赵用贤还在打靶,唯一区别就是他给靶子上画了头小熊——人得多寂寞才干得出这事儿?   精神的匮乏必须得到补充,所以赵用贤去年借视察西北部火焰山一带牛魔王部落的机会沿海岸一路向北为住在冰屋里的北方土民主持祭天,成了大明第一个踏进北极圈的人。   今年又爬到平顶山上看极光,把自己过得非常快活。   回到麻家港当天,正赶上来自金城的船队抵达,把赵用贤高兴坏了,抱着盘子边吃边对麻锦道:“麻督军,你看吧,赵某就说两不耽误。”   盘子里放着巨大的蟹壳,蟹壳里盛着黄澄澄的鸡蛋与蟹膏,溢着酒香,蟹壳边上还有大块指头长的蟹腿肉。   这道菜叫花雕蟹壳鹅蛋羹,是知县赵用贤手把手教县中厨子做的。   除了玩,能让赵知县提起兴致的就剩下吃了,别管见过没见过的食材,只要他觉得能下肚,什么吃法都要试试。   早前他还生吃过野牛肉,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拉个肚子就当让连成串的轰隆响屁陶冶情操了。   吃到兴起处,赵用贤干脆放下瓷盘,端着雪蟹壳当碗,一勺鹅蛋羹一勺蟹膏就着吃,边吃边吧唧嘴,回应着麻锦对他陈述报关货物:“鹅绒?嗯,鹅绒好;羊毛?嗯,羊毛好;有了这些能让旗军更暖和,我们的棉衣够穿了么?”   麻锦摇摇头,道:“棉衣第二年就不暖了,着了风雪湿了干、干了湿,还有穿坏的刮烂的,一直都不够。”   “毛皮袄更耐穿,大概只有四成旗军既有新棉衣,也有毛皮袄,剩下三成只有毛皮袄和旧棉衣,另外三成只有新棉衣没有毛皮袄。”   倒不是东洋军府亏待着旗军,实在是棉衣在这基本上就是个消耗品。   哪怕值夜旗军穿着崭新的棉衣棉裤,在这个地方野外站一宿还是会冻僵甚至冻死,棉袄的新旧不能解决御寒的根本问题。   因为棉袄不挡风。   最好的御寒方式就是内里棉衣棉裤,外头再套一件毛皮大袄,鞋底还得是加厚的,特别厚,才能防寒。   “有了这批羊毛,加上咱们今年收获的毛皮,能给旗军做上一身合适的毛衣毛裤了,那大帅的来信是什么?”   赵用贤撇撇嘴,说实话在麻家港这个地方,大帅来信远比不上一船羊毛有用。   “大帅……大帅写信教咱做衣服,还画着画呢,除了有点儿丑,哪儿都挺好。”   赵胖子差点被蟹肉呛死。 第二百零八章 天军   陈沐还真是专门写信教麻家港被服厂做衣服来的,但他的信其实也难以起到什么特殊意义。   越缺少对付寒冷的手段,人们越知道如何战胜寒冷。   没有厚衣服就穿三层薄衣服,双层布料往里面加蓬松的东西御寒,从便宜的芦苇花和木棉到贵的蚕丝团一直到明代才流行起来的棉花,老祖宗们全都试过。   他能做的,无非只是在棉衣上让织造匠多织些方形纹或棱纹,不让棉花乱跑下沉而已。   因为陈沐自己也知道,这个时代的棉衣,要比另一个时代填充多为人造棉的棉衣暖和些,而且如果他的人做出羽绒服,也会比那个时代的羽绒服暖和,因为他可以确定,麻家港做的羊毛裤是百分百羊毛、麻家港做的羽绒服也会是百分百加拿大鹅绒。   呃,可能应该叫亚州鹅?   总之,为旗军设计衣服,算是陈沐为数不多的癖好了。   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想想看,别管你把衣服设计得多丑,都有数以万计的人会把它穿在身上,威风凛凛地打上一场又一场胜仗,这种衣服就像一个符号根植在别人脑海中。   就像已经在边境线另一边变成都市传说的‘绿斗篷’一样。   始皇帝不也在自己的陵寝弄了一堆兵人摆着,赛驴公认为他们这些喜好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   既然有军府衙门的命令过来,刚好麻家港的冬季也已经开始回暖,知县赵用贤当即将陈沐书信上的绘图转交给主管军器局被服厂的翟哥儿。   翟哥儿是杨廷相从西班牙带回的双屿鞋匠,他的一生可以称之为魔幻。   小时候被葡萄牙人拐骗走,在世界另一头辗转葡萄牙、西班牙多个城市,为修道院的修士与市民做了半辈子鞋与靴,到晚年才有机会跟着杨廷相返航,结果还是没能回到魂牵梦绕的家乡,反而定居在一片雪山包裹中的麻家港。   但凡换个地方,别管是金城还是常胜,对翟哥儿来说身处在可以相信的同胞面孔中都要远强于欧罗巴的生活,可麻家港?   不过好歹他在这儿算个大吏,尽管不是官员、尽管冷了些,但待遇还算不错,翟哥儿也知足了。   即使现在给他回到家乡的机会又能如何呢?听说双屿港早在他被拐走后就被朝廷军队捣毁,去到泉州也是举世无亲,倒不如在这儿安享晚年。   皮料、鹅绒、棉布都是现成的,但羊毛羊绒布却没有现成的,需要现纺。   不得不说,陈沐设计的冬衣在条件上要求还挺多,保暖、御寒是必须的,但除此之外还不影响活动,并且外套大衣还要有可拆卸的多用途毛皮披风,以应对不同的气温情况。   趁着军器局纺细毛线的时间,赵用贤与翟哥儿等人对着陈沐的制图看了又看、改了又改,令赵知县不禁感慨:“大帅这是把做衣服当成做炮了呀。”   陈沐的‘设计才华’在大明可谓有目共睹,通常绘画教习在教授公子哥儿学习艺术时发现学生没有天分,又为了避免自己被免职的麻烦,通常就会用委婉的方式发牢骚,说:公子的画有靖海伯之风。   其实这没啥,人无完人,在旁人眼中只识得出兵放马的陈沐其他事什么都做不好都没关系,只要能打赢外战就够了。   但他的设计已经如此不符合明人审美,结果在写给赵用贤的信上还大言不惭,说什么:一件好的军衣能提高部队的威严与战斗力,能让旗军得到姑娘的芳心,并让我们敌人自惭形秽!   赵用贤看着陈沐的设计图,素色中单裤与中单衣外是双层羊绒羊毛的短衣与长裤,双层羊绒布,外层还要有山羊皮在胸口、手臂、大腿覆盖,肘、肩与胸腹连接处不用皮,以最大程度上不影响活动,这在保暖与实用上非常好。   到底是穿在里面的衣服,保暖一些,毫无美感是可以忍受的,但外面这件厚羊绒布大衣是怎么回事?整个衣服没有丝毫点缀,明纹也好、暗纹也罢甚至团纹,什么都没有,没有一丝一毫的花纹与杂色,主体还要求羊绒布是染过的暗绿色或干脆白灰二色。   尽管翟哥儿说这套军衣上身效果应该还不错,但根本不符合赵用贤、麻锦等人的审美,当兵的军爷将爷们一致认为这套衣服太丑了,穿上像个马夫。   历朝历代,哪个朝代的衣着服饰最为华丽、配色最为鲜艳?   这肯定是永乐以后的大明朝啊!   “大帅就弄出个这?我知道,这衣裳不单是让咱穿,也为今后旗军远征英格兰解放艾兰国应对那边的天气,还有国内九边将士发起北征也可穿用,可就让旗军穿这个?”   赵用贤撇撇嘴,朝廷想北征这事上下都知道,隆庆议和当年的决策就是以和待战,不是不打而是暂停战争以积蓄力量;艾兰国的事儿也是皇帝下令让东洋军府及早解决的,这两场即将到来的战争都需要冬衣,而且是上好的冬衣。   但这身衣服?   麻锦朝赵用贤看过来,摇摇头道:“看着都不像天军了。”   “还有啊,羊绒布的衣裤、羊毛布的罩衣,中间还要有件鹅绒背心穿在胸甲里头。”麻锦看着这军服设计图直叹气:“这衣裳,陈帅肯定没估算造价。”   “要单麻家港军士,两年能配齐了就不错,我听翟哥儿说了,这羊绒布比其他布料手工上难三倍,那鹅绒,一只大鹅还出不到四两,一套军衣比铠甲都贵,主要是咱麻城根本没这么多织工、也没山羊。”   “这不正好么?”   赵用贤眼珠在眼眶里滴溜溜直转:“缺料缺手工,这不正好么?陈帅这设计保暖实用,唯独不美,如今海上冰消雪融,派人去望峡州给天津北洋传信,羊绒布从国内收,有现成的今年秋天就能送到,没现成的明年也够了。”   “咱们这儿先做上几身,上面的团纹与装饰想想办法、看看效果,到时候全从国内调,鹅绒不够就从南直隶调鸭绒,大帅信里不是说以后打算从西夷国中收羊毛羊绒么——全送回漳泉,让那边的织户加工提花再运回来,两全其美。”   “倒是麻帅说的造价是个大问题,赵某估计这一套冬衣没四两下不来,不过咱东洋是挺能挣银子的吧?那就给旗军配。”   赵胖子边说边颔首:“他们配,配得上一人十两的军备!” 第二百零九章 成本   陈沐并不知道他送去麻家港的设计图将会被赵用贤加以魔改。   他正因这一决策而沾沾自喜,向赵士桢描述着未来的宏伟蓝图,说话间喜上眉梢,听得赵士桢都打瞌睡了。   其实没什么特别的,跟随陈沐已有多年的赵书记对自家大帅这点儿借助官位与影响力调动大明资源来做买卖盈利的手段已经了解得不能再了解了。   根本无半分稀奇,基本上任何一个老练的商人站在陈沐的位置上都能把这些事做好,而且没准比他更能盈利。   但问题出在没有这样的人,整个大明只有陈沐一个人融合了远离政治漩涡的朝廷重臣、指哪儿打哪的常胜将帅、令人闻风丧胆的海盗头目以及投机倒把谋取暴利的奸商等多种身份。   你永远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也永远摸不清他在想什么。   任何一个正常人,就比方说麻家港的赵胖子,见到陈沐下达的命令,要给麻家港驻守的上千旗军穿上羊绒军服、鹅绒背心和羊毛大衣后,第一个想法就是太贵了。   产生这个想法以后,每个忠于职守的官员都会去考虑如何在为旗军保暖保证质量的条件下降低成本,所以赵用贤想到了让精于织造的漳州、泉州织户来为他们制作羊绒布料,对吧,麻家港不必招募培训大量织工,成本就降低了。   虽然降低之后依然非常昂贵,但对比麻家港数以万计的在籍部落百姓每年大量产出林、牧、渔业的高昂收入,似乎也不是那么不能承受。   赵士桢呢,他知道这件事后的想法是从西班牙人那敲敲竹杠,想办法把羊绒、羊毛的购买价格压低一点儿。   这个想法出现的太自然了。   自然到初初产生便令人后怕,第一个瞬间就已经令赵士桢倍感惭愧,在随后的几秒钟里,他用怨念的眼神盯着滔滔大论的靖海伯,陷入了沉思。   ‘是什么让不谙世事的太学生变成如今逢事言利、不顾大义欺辱邻国的力学单位,嗯?究竟是什么?这样悬殊的改变到底从何而起?’   是陈沐临时将一个百户部每人官升一级然后把这一百一十二人扩编为千户部指派公干,让他们训练三卫旗军为代价从苏禄王那换到大量珍珠,转头送去南京和扬州说是海外数两一颗极为珍贵,并搞起饥饿营销为南洋军府赚取暴利时被影响了吗?   是的。   是用三船货物从葡萄牙人那换到马六甲和狮子国的驻军权力就在所有人都为之鼓掌,为南洋军府今后可以去马六甲另一边自由贸易而振奋欣喜时却从陈沐口中听到他的真实意图是在马六甲设立税卡的时候吗?   是的。   是任职幕僚后才知道原来除了陈沐嫡系,其他地方的都司改换军备都要用数倍乃至十余倍的原料才能换到崭新军械并且所有军官还乐此不疲地认为自己赚到了么?   是的,是的……没错,就是因为陈沐。   听听他在说什么吧!   当赵士桢听到陈沐打算在将来为九边将士从蓟镇开始普及质量好、保暖强的羊毛军衣后,徐渭提出这样的成本是朝廷所不可接受的,他们居然从陈沐脸上看到愕然。   接着北洋重臣说出口的四个字好像当头棒喝:“什么成本?”   那淡然的神情、不似作伪的惊讶,仿佛他在议论的不是每名旗军较之棉衣贵出六倍的新式冬装军服,而是一匹三钱银子的白棉布一样。   他说:“羊毛出在羊身上,我从西班牙要羊毛,成本当然应该出在西班牙人身上。”   赵士桢以极快的速度抬起手来打断陈沐的话,眨巴眼说道:“没懂,羊毛难道不要买?”   “当然要买,我算过,如果我们的商船开到西班牙,去购买他们的羊毛,价格大概是二十斤三两银;如果在边境上买,那可能二十斤要用五两才能买到,所以我打算让他们把羊毛运到边境。”   赵士桢甚至不用在心里盘算,脱口而出:“太贵,与其如此不如在国内买羊毛纺线织布,北方羊毛二十斤只消二两银就能买到。”   “更何况,在西班牙买便宜,何必让他们送到边境,反倒更贵些。”   陈沐很认真地算着小账儿,抬手挠挠脸颊,用手在桌上比划着说道:“因为首先,贸易的目的是不让别人赚钱,在西班牙购入羊毛,我们要给费老二交税、给罗马教宗交税,可我不想给他们交税。”   “其次,在西班牙买东西,花的是真钱,要拿银子给他们的。”   嘿,这话说的。   赵士桢道:“难不成在边境钱就不是钱了?”   “也是钱,但用的是印出来的通宝,还不必加印,他们过来总要带货回去,别管是绸缎还是瓷器亦或以后的铳炮甲械,都是以物易物,比方说我用二十两买八十斤羊毛,我得到八十斤羊毛,他得到二十两银子。”   “他总不能空船回去,这里最盈利的货是绸缎与瓷器,他想要,就得用银子换通宝,一两银子换八百通宝,他到手的是一万六千通宝,上好的潞绸是买不起了,只能买一匹绵绸或一盒有陈某墨宝的粗瓷——现在,我有什么?他有什么?”   陈沐用手指点着茶水在桌上画着,边画边道:“我二十两银子已经回来了、一万六千通宝也回来了,得到八十斤羊毛,失去一匹绵绸或一盒粗瓷。”   “他得到这个,得把货从这运到海边装船,得从墨西哥湾购置水粮,中间再住几天,其他的诸如水手薪饷就不算了,运货中间的花销,让谁赚了?让共治新西班牙的原住民赚了,他们有很多在这做力夫,这促进了新西班牙的繁荣。”   “而我失去的绵绸和瓷器,在大明价格是八钱银一匹,瓷盘瓷碗瓷瓶两分银一个,一套也就才一钱银,一窑烧出一船货,这一套我军府收税为三千二百通宝,商人离港换银十二两八钱,回天津靠岸给海关二两五钱八分,净赚十余倍。”   最后,陈沐得出结论:“商贾净赚、朝廷关税净赚、军府关税净赚、陈某得了羊毛还赚了点钱,给织工发发月钱,羊毛就变成毛线然后纺成布,哪儿有什么成本?” 第二百一十章 顺差   赵士桢想了很久,还是没弄明白最后到底谁亏了。   既然大明商贾都赚了、朝廷也赚了、军府也赚了,那总得有个人亏吧?可看上去西班牙商人好像也没亏,别管绸缎还是瓷器,在他们那边都是价值高昂的奢侈品,他们也没亏、西班牙也从商人这收税,最后谁也没亏呀?   他隐约觉得,陈沐的计算方法是不对的,不能这么算,但说不清到底哪儿错了。   一时间只剩陈沐与赵士桢大眼瞪小眼,还是徐渭开口打破了尴尬:“银子呢?”   赵士桢一拍大腿:“对呀!银子是从军府流回朝廷的,商贾赚了银子可不是军府赚的银子,就算后面几经转手,西商换银子赚了四两、商贾换银子赚三两出头,还是亏了十二两半。”   他终于用自己聪明的脑瓜搞清楚陈沐话术中的错误,银子是从东洋军府流出的,最后进入明朝商贾的口袋里,这中间与军府并没有关系,最后对军府来说是用十二两半的银子换了八十斤羊毛,比起从国内运来羊毛是便宜些没错,但比运纺织好的布料要贵。   羊毛在国内的价格为十斤一两,即使运送到这边用的也是官府推派的任务,像运送军事物资时一样,运一船某类军需准运两船或三船货物,这一船军事物资就按市价加上脚船钱,不会超过十斤二两。   但如果直接在国内纺织成布,价格就能进一步降低。   即使是陈沐都不懂他自己的国家在手工业上究竟有多强大——中国的手工纺织业,即使在英国开始工业革命到第一次鸦片战争爆发之前,英格兰的工业都无法用一样的成本纺织出来。   这并不是说工业革命没用,恰恰相反,工业革命是真正的飞跃,只是在工业革命以前世界上其他地方太落后。   假设人与人的智力天赋是平等的,那么一定是人多的那个最强大,所以历史上绝大多数时间占据世界人口最多的中国为世界文明的进步提供了大多数助力。   如果不是,则一定是这个世界的发展没有遵循客观规律,它出错了,哪里出错了呢?不单单只是工业革命,即使人的智力天赋平等,后天学习机会更为重要。   纵横四海的欧洲人可以从世界各地学习,以取长补短,你过去两千年的发明成果只需要二十年就能被对方学个干净,你却没有及时收取其智力成果的机会。   就像火铳西传二百多年后成为鸟铳,再被葡萄牙人带着打上门,立即着手仿制迅速填补空白,这件事对明朝来说是交了好运。   首先见到鸟铳立即就能仿制,是相互的两个原因,一个是明朝冶金、手工业强大的体现,另一个是鸟铳的技术手段并未脱离明朝人的认知。   其次没有被人拿着更先进的兵器打败,同样也是相互两个原因,一是明朝没那么弱,二是葡萄牙没那么强。   四个原因随便换了哪个,火铳只是变成火枪,送到你手里也变不成鸟铳。   这是被动接受。   陈沐一直反对被动接受。   “亏了十二两半?这二十两银子是哪里来的?塔斯科炼出来的?可能是,但更大的可能是波托西炼出来的,别管是哪儿炼的,都不是大明挖的炼的。”   陈沐俩手一拍:“这还不算赚么?”   得!赵士桢不说话了,绕了一圈最后回到殖民地掠夺这个话题上,那他还有什么可说的,这个殖民地不是新大陆,是西班牙。   老疯子从头至尾就问了一句‘银子哪儿来’,这会已经完全失去继续聊天的欲望,也懒得听陈沐的长篇大论,撇撇嘴哼着小曲鞋也不穿,打着赤脚背着手晃晃悠悠往外走了。   哼了一声,留下七个曾经从陈沐那听到的字儿。   “半殖民地半封建!”   其实徐渭已经全部都听明白了,也就自然不用再往下听。   在陈沐叙述的整个贸易环节中,羊毛来自西班牙的麦斯塔游牧贵族,买羊毛的白银来自西班牙占领的波托西银矿,中间还被陈沐省略了好多道贸易流程,可总归东洋军府是拿到了绝对的贸易利润。   “诶,老爷子怎么走了,把邹元标给我喊来!”   陈二爷这儿正兴起呢,哪知道徐渭摆摆手晃晃悠悠就出去了,赶紧叫来个亲兵指指地上的鞋子道:“给徐先生拿过去,也不嫌硌脚,让邹知县过来一趟。”   赵士桢满面无奈,大帅这是必须得有俩听众还是怎么回事?他已经认命了,拱起手道:“大帅有什么事就说罢,学生听着呢。”   “不是,这事你解决不了,得让邹元标来,常胜得另外建几个厂,给我做商标。”   “商标。”赵士桢噙着这俩字琢磨着,身子向前倾倾拢着小胡须疑惑道:“那是什么?”   “说白了就是物勒工名。”陈沐撇撇头转向外头,道:“比方说从山东过来的老刘家针铺子门口放那四寸的白兔捣药铜印子,就是商标,据说他们家从宋朝就开始用了,不过我到现在还怀疑那店家是不是宋朝的刘家人。”   刘家针铺在常胜市集挺出名,听陈沐这么一说,赵士桢就想起来了,道:“那是七十二还是七十三号店吧?门口写着收买上等钢条,造功夫细针。不误宅院使用,转卖兴贩……什么的,在常胜卖得挺好,白陶的白马部总从他这买针销往各处部落,以供妇人织用。”   “不过我听说他这铺子里倒是不做针,都是从山东运来,一船就够卖一年。”   “对,就是那个。往后东洋军府向欧罗巴卖出的所有东西,都要在常胜打上商标,就比方说麻家港做的羊毛大衣与毛衣毛裤,回头还能卖到尼德兰去,虽然有竞争对手,不过很快就没啦!”   这种毛呢产业,欧洲市场已被产自英格兰的毛呢占据,甚至就连西班牙出口的羊毛绝大部分也都被英格兰商人收购去了,陈沐能从西班牙得到的羊毛并不多。   因为英格兰商人在西班牙收购羊毛是出了高价的,西班牙通货膨胀非常严重,本国除了原料外,手工业与农业先后崩溃,近几十年粮食价格上涨三倍多,而且还在持续上涨,国家经济环境非常糟糕。   羊毛的价格高了,那么制成毛呢后卖出的价格也高了,利润自然就被英格兰赚去。   费老二没有办法让本国手工业对英格兰产生威胁,那就只能用军事手段来摧毁英格兰。   赵士桢还没来得及问出竞争对手从何而来,又为何即将消失,就见衙门二楼传来皂靴踏在地板上急促的声音,邹元标在门口高声报名,进来才喘口气行礼道:“大帅找我?我正好要过来,县里逮住个形色诡异的卜商!” 第二百一十一章 卜商   “捕商?那是什么东西?”   陈沐从没听说过这样的商贾名号,直到邹元标重复一遍才听明白:“占卜的卜,卜商,一边算命一边卖货,卖的是锄头与汤锅,现在买一口汤锅一千通宝,也可以赊。”   陈沐没说话,静静听着邹元标说话:“他游走各村,赊汤锅便留下一句谶语,不同的村子留的谶语也都有所不同。”   邹元标说着抬手从跟随的武弁手中取过公文对照着向陈沐念道:“有时说现在粮价贱,一石面才四九十通宝,等到一石玉米面值四千九百通宝时再来取锅钱,到时候一口锅要给他一万通宝。”   “还有说现在衣裳价高,要等一身靖海服只要四百通宝时再来取,或者说等没有人再用弓箭打猎时再来取钱,有的地方说的价高、有的地方说的价低。”   “还有最妖言惑众的,说要等千里土地无人烟,一个烧饼仨人吃的时候,他来找人要三把干米一把柴,说得人心惶惶。”   邹元标顿了顿,道:“我把他们抓起来了,还没来得及审问,大帅找我过来有什么事?”   陈沐抬手顿了顿,道:“先别急,事我跟常吉说了,回头让他告诉你……你刚才说,你把他们抓起来了,他们?”   这种事一个人可以说是巧合的江湖骗子,可要是多人行动,恐怕就是有组织有预谋的妖言惑众了。   听到邹元标说出‘他们’两个字,便让陈沐的心猛地提起来,他对这种事懂得不多,但单看这些谶语,都指向天灾、饥荒与战乱,陈沐可不觉得在这片新大陆上有谁的预言能力比自己还强。   显然,是另有目的。   “是,一共四人,分作两队。都是一大带一小,像是师傅带个徒弟,一路算命、看相、观风水、查阴宅,还做些个赊汤锅锄头的买卖,顺带着妖言惑众蛊惑人心。”   陈沐挑挑眉毛,这两对人业务还挺多,他摆在桌下的左手拇指与食指捻着问道:“这么看来,他们四个人挺能赚呀,交税了么?”   交,交税了么?   邹元标眨眨眼,以为陈沐是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提醒道:“大帅,这不是交不交几个通宝的事,他们会让人心浮动,若不闻不问,谁知道今后还会发生什么事。”   陈沐的手指在桌面轻点,“哪条律法能办他们给人算命?”   “安上净土白莲,谁都能以谋逆法办,占筮之人,更跑不了。”   邹元标一句话把陈沐逗笑了,你这么干和拿一瓶洗衣粉栽赃陷害有什么区别?   “犯不上,大明有大明的律法,这事还是要讲道理的,你回去问问他们四个哪个是头目,带来让我见见,我看看他们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陈沐说着自己又笑了起来:“放心,我有办法套出他们的目的。”   在邹元标走开后,陈沐挤着眉毛轻松地向赵士桢道:“其实我一直想和江湖术士打打交道,身边就认识邓将军这一个玩堪舆的,偏偏我还打不过他。”   说实话,自打邓子龙说濠镜教堂有火光之灾后真的烧了,他就一直对邓子龙有心理阴影,生怕哪天这个给人看坟地的指着自己的座舰说:这船得炸。   你说是坐还是不坐?   军府衙门离县衙不远,没多久邹元标便带着一路节杖敲击地板的声音回来了,在他身后跟着一老者,老者身着道袍未插发簪,能看出来并非道士,行走之间昂首挺胸,看上去与旁人没有不同,唯独闭着双眼手持盲杖,引得陈沐暗自嘀咕。   “是民间算命术士都是双目有所残缺?”   他这话声音虽小,但终究是无礼了,有失身份。   不过他确实对这件事很想不明白,在他印象里似乎这算命的都是盲人,以前还有说什么算命遭天谴所以才双目失明的说法,让他很是不解。   却不料他声音虽小,还是被人家听到了,盲杖在地上微微一顿,那人扬头侧耳,手中木杖靠在腿上,拱起手道:“在下杨高,不知尊驾何人?”   挺有气势,先前被邹元标的巡检官逮进县衙牢狱,这会被提出来还能有如此做派,就能让陈沐竖起大拇指,哪怕是装神弄鬼之人,能装到这份儿上心理素质也非常过硬了。   “我是东洋军府陈沐,听说你在县中村子散播谣言被知县抓了,我就叫你过来,看看究竟是什么人如此大胆。”   “靖海爵爷,草民有礼了。”   说是有礼,却也只不过是微微拱手欠身,这要是寻常人还算有礼,可这杨高都被捉进监牢,再提上来可不是普通百姓,这动作便是非常自大的无礼。   邹元标正待呵斥,陈沐摆手道:“让老先生坐吧,我就问几件事,犯不上为此动怒。”   陈沐看见在他说出这句话时杨高的嘴角有微微上勾的动作,虽然只是一闪而逝,却让他心里多了几分底气——知道他是强作镇定,以为稳操胜券,心底里对有关神秘学的未知便散去几分。   待杨高打着盲杖落座,没等陈沐发问,他便先自己开口了,道:“爵爷方才说,我辈堪舆之人多是双目有所残缺,草民知道阁下心中想的是什么,不是,没有天谴。”   “我辈瞽者,一不可科举入仕、二不能下地为农、工匠更是难做,草民幼时为父母遗弃,幸遇先师半碗冷粥下肚这才苟全性命,如草民这般天生不幸之人,别说觅封侯根本上不得马,除了吹拉弹唱与堪舆,有能做的了什么呢?”   “并非算者皆瞽,而是瞽者只能算罢了。”   说着,这杨高居然还非常友善地笑了起来,道:“倘若真有天谴一说,那李淳风、袁天罡岂不都要瘫痪榻上不能动弹?”   瞽,读鼓,意思是瞎子。   “诶!”   陈沐听着这话,转头朝赵士桢点点头,这老头儿要是上来故弄玄虚,他不会觉得有任何奇怪,倒是如此说来,叫他觉得有点东西。   非常符合逻辑。   “你若真有本事,给我算算,就算陈某从哪儿来,你若能算得出来,后面的话还能继续说,你若算不出来,就算算你自己的命数,还能活多久。”   老头一脸淡然地用耳朵看着陈沐,开口道:“第一个不算。” 第二百一十二章 高人   陈沐惊了呀。   难不成自己还真遇上高人了?   紧跟着就听老头儿道:“草民只给达官贵人看风水,从不给达官贵人算命,爵爷能掌握旁人的命,自然也能掌握自己的,算也白算。”   陈沐差点脱口而出问杨高是不是想让自己算算他是从哪来了,这是遇见老乡了吧,哪儿有这么唯物主义的算命的。   但他还是坚持的问了一句:“那为何还要给达官贵人看风水?”   杨高说:“看风水贵。”   “扑哧。”   赵士桢没崩住,笑场了。   邹元标在一旁也忍俊不禁,但他比赵士桢体面多了,嘴都咧到让人看着就牙疼的角度了,还能不发出一丁点儿声音,邹秃子也是个奇人。   陈沐倒是忍住了笑,但他没忍住接着问:“那为何只给平民百姓算命?”   杨高道:“举步维艰方知世事无常,还能拍出十文通宝在卦摊上,此人一定未到绝路。唐代高僧希运说供养十方诸佛不如供养一无心道人,这道人乃人之本心;孔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十文钱定人心志,敢问爵爷,有何不妥?”   尽管邹元标与赵士桢有惊叹有顿悟,但陈沐脸上的笑容却快速隐去了。   这个名叫杨高的算命术士说出的话不是一般堪舆之人会说的,他前边这段话甚至将世间绝大多数堪舆从业者的路都堵死了,若是顺着听,会觉得他说的挺有道理。   可要是逆着听,这话岂不是说算命根本都是骗人的么?   哪有正儿八经吃这碗饭的人会说这种话?   况且,这个杨高在陈沐眼中有些太淡定了,就好像知道今天自己不会遭遇任何风险一般,陈沐可不信他能算出来自己今天没事。   杨高顿了顿,没听见声音,自顾自说道:“若爵爷没别的问题,那草民便算第二个了。”   “先别算。”   陈沐抬起手,有突然意识到杨高看不见,干脆说道:“你的话很实诚,那么,接下来陈某需要你更加实诚,你在县中散播那些谶言,还有赊卖汤锅,意欲何为?”   “自然是赚钱取利,草民一行四人辗转二百余村落,赊汤锅一百七十二口、铁锄六十三柄;卖汤锅六十六口、铁锄三十一柄,赚得通宝八万一千五百,还没来得及从海关折换银两便被抓住。”   杨高抿抿嘴,居然还有几分愤愤不平,道:“爵爷当面,草民斗胆要问一句,我等四人干犯大明律法的哪一条,要被扣押在监牢之中?”   反正杨高也看不见,邹元标抬手揉着刚才咧到发酸的脸,轻笑一声,正对上陈沐看过来的眼神,他知道,该轮到自己这个刑部观察政务出场了。   秃子正色道:“《大明律·刑律》有篇,造妖书妖言罪,凡造谶纬、妖书、妖言及传用惑众者,皆斩。”   他还不忘将法律条文翻译给杨高听,道:“前朝历代,妖言惑众者皆分主从,唯我国朝不分主从,故用‘皆’,皆者,谓不分主从,一体科罪!”   说着,邹元标又无声地笑了笑,也不管杨高能不能看到,道:“唯一免除刑罚的机会,是自首,《大明律·罪犯自首》条目中规定,凡犯罪未发而自首者,免其罪……可你已经被本县发现,故不适宜自首律法。”   “诸位大人,草民不明。”杨高依然非常镇定,甚至脸上没有露出半分对罪责的畏惧,反倒皱起眉头极为困惑,道:“草民做什么妖书妖言,又如何妖言惑众了?”   “草民等人所做,不过是做了些买卖,定下赊账给货,倘若说中了,白纸黑字画押,到时自去取得财物,倘若没说中,那货物草民只当认亏,又何来妖言惑众?”   陈沐眯了下眼睛,轻声道:“世间安有如此做买卖之人?更何况……”   “你的谶言皆指向战乱、灾难与百姓流离失所时才会出现的情景,这又是意欲何为?你又是受何人指使?”   陈沐笃定这个名叫杨高的人不会单纯只有做买卖这个想法,但要说他受人指使来坏自己的事,他心里有三分信,另外七分不是觉得不可能,而是他实在想不到谁会派人来坏自己的事。   明朝内部,东洋军府的事坏了,对谁都没好处;而外部大约也就西班牙和葡萄牙了,先不说他们没接触到杨高这样层次的人的机会,就算能接触到,陈沐也不信他们敢。   砧板鱼肉,翻个身只能让自己刮下来一层肉,绝对伤不到刀子,那两个国家当下要做的都是全力避战,绝对不会想着找事。   至于陈沐想的杨高的层次,不是说这个人多么有权有势,而是他能感觉到,杨高很聪明。   濠镜的传教士还没进化到利玛窦、汤若望、南怀仁三个知道用技术引诱明朝高层士人以打开进入中国大门的时候呢。   他们拿出那点儿小恩小惠神鬼之说,只能诱骗些没读过书的鳏寡孤独罢了。   像杨高这样开口闭口能讲两句古籍经文的相士,并不是那些穷光蛋能招募到的。   “意欲何为,自然是盈利赚钱。”   杨高似乎还有些不耐烦了,他干脆很直白地解释道:“天运无常,朝廷开东洋是运,草民沾了这运道到这来做买卖,低买高卖乃商贾常情,眼放远了这粮价本就有升有落,何况爵爷还在这动兵出马,前些时候还闹过饥荒,这粮价总是要涨的。”   “干脆给爵爷明说了,草民手上还有百余石陈粮,赁了港城四十六号仓,都在那里头屯着;一来说写谶语能招徕百姓,原本不打算买汤锅的人兴奇也会来买,汤锅与铁锄是在山东买的,粮食歉收只要十八石米便换了三百只铁汤锅与二百个铁锄头。”   “只要那八万余通宝能换成银子,草民就赚了好几倍,赊出去的就算粮价不涨我也不赔,况且粮价不可能不涨。”   “常胜不会有饥荒也不会有战乱,草民也从没说过会有饥荒战乱,他们散布谣言是他们不聪明,何况多屯些粮食也未必是坏事,都屯粮,粮价就能涨,涨了草民还能赚上大笔银钱。”   “爵爷现在觉得草民是囤货居奇的奸商,该让我算自己的命数了,只要诸位大人答应一件事,我便算。”   邹元标和赵士桢还沉浸在杨高的赚钱理论了,说实话除了陈沐,杨高是第二个让他们对赚钱这件事感到耳目一新的人。   陈沐比他们稍好点,抿抿嘴还能接上话,道:“其实我不稀罕你算,不过既然你说了,什么要求,我先听听。”   “若草民算的对,爵爷不要为难草民弟子家人,让他们拿通宝换银子回大明;若草民算错了,任凭处置。”   其实杨高跟陈沐讲条件,对陈沐来说是件很好笑的事。   不过陈沐不在乎。   “你且算吧。”   杨高闭着眼侧过耳朵,一字一顿:“草民的命数……就在今年了。” 第二百一十三章 捣乱   陈沐非常怀疑,这个杨高根本不是个算命的。   所以他让邹元标把杨高放了,最后按照哄抬物价鞭挞四十,但告诉他不能再妖言惑众,否则下一次将会被处以斩刑,同时不准其离开常胜。   他巧妙地使用话术,要是今年死,陈沐就放过另外仨人、要不是今年四,任陈沐处置……抛开他本就任陈沐处置这个事不谈,别管哪个结果,杨高其实都挺赚的。   陈沐认为他有良好的逆向思维。   “大帅为什么要放了他?”   赵士桢对这事多有不解,说白了即使再完备的律法,也很难在这种模棱两可之际严格对号入座,明律上造妖书妖言的罪责其实多面向‘教’而非‘言’,早年严刑峻法是为了制止元末以来风起云涌的邪教组织对社会造成破坏,而不是为对付像杨高这样的江湖骗子而准备的。   而当律法条目不能准确地将之对号入座时,难以避免会用到人治,尽管在陈沐以前的世界时间线上,人们对‘法制’二字持有褒义、‘人治’二字持有贬义,但实际上陈沐认为这不是单纯褒贬就能说明问题的一件事。   法制和人治是一件事,法律制度是运动的,不断向前进步以适应社会需要达成严格、平等的执行与遵守;儒家的人治更关注每个人作为独立个体的特殊性,并强调君主与执法者、监督者在道德层面的为政在‘仁’,法固不可缺,但执政者其身正,不令则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在陈沐所处的时代,真正健全的律法制度,法制、人治、礼制、德政,都必不可少。   因为在执法者变成机器人之前,再健全的法律制度执行者仍然是人,是人,就有贤明庸碌,就有七情六欲与立场之分。   人治与德政失败,社会产生巨大道德滑坡,必然会导致法制的失败。   把杨高按造妖书妖言罪处以斩刑公正吗?把他按惑乱市场处以鞭挞四十又能达成陈沐的想法么?   赵士桢撇着嘴,他脑袋里没有这些东西,只是恨恨地抬起二指道:“学生听邹知县说,鞭挞的时候这道人一屁股疤,想来过去在国内就因这事被罚过,这会儿又跑到亚州来捣乱了。”   “大帅还准其拿回那八万通宝,实在是太便宜他了。”   邹元标最后没有扣下那八万通宝,只是将杨高屯在仓库的上百石陈粮扣了,省得他再危害社会。   陈沐笑笑,抬头望向窗外,感慨道:“他是个江湖骗子,但很聪明,也是个人才,只是走错了路子,我想看看接下来他会做什么,倘若没太大风险。”   他收回目光,对赵士桢道:“把他招为幕僚如何?”   陈沐相信杨高是懂一些卜筮之术的,但不像他脑袋里想的那些关于宗教或玄学的装神弄鬼,尽管他确实可以装神弄鬼,但陈沐更愿意相信那是一种古老的数据学科。   文王造《周易》,起初也只是为古老先民提供趋利避害的手段而已,用流行的话说,《周易》是非常唯物主义的,真要说唯心,大约也就只有‘愿君子如龙’这一点比较唯心了。   甚至可以把这想象成文王在和人说话。   比方说《周易》中最广为人知的第一卦,乾卦。   初九,潜龙勿用。   在新的环境不要施展威力,夹着尾巴做人。   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做事要终日兢兢业业,就算夜晚都要保持警惕,这样是非常保险没有危害的。   九四,或跃在渊,无咎。   事业有起有伏,不要担心,这并非坏事。   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都到五这个程度了,说明已经做出一些属于自己的成就,像龙在天上飞舞,要表现得像个大人物。   上九,亢龙有悔。   既然是个大人物,就不要表现得太过高傲,否则危险就在接近,警惕起来不要让自己有悔恨的事发生。   这是一套指导先民做事的方法论。   牵强附会其上的神鬼之说不足为信,陈沐更愿意把后来衍生出的风水、卜筮之中有用的总结归纳发展出新的实践哲学,不适宜时代发展的就应该予以摒弃,而非抱守残缺。   正好像邓子龙对陈沐说过,风水喜回旋忌直冲,大门直冲大路叫一箭穿心,古人多住田野之间不居城镇,荒郊野岭路上多流动之人,见了独门独院的小农户便易起歹心,自然不美。   这往后推到汽车诞生后也一样,门口直对大路的地方看见车祸的几率自然要比别处高得多。   四合院里风水忌讳门对门,说是口对口为骂门,易多是非,两户亲戚一眼能看见你家里在做什么,自然易生口舌是非。   但陈沐对邓子龙的话也持部分保留态度,他认为所谓的化解就太扯蛋了,至多是给已经犯了忌讳的人增添一点儿心理安慰。   门上挂个金福就好使了?有那钱不如把两堵墙拆了重建俩门不对冲着。   “招募他做什么,那不就是个江湖骗子,大帅你看他会给人算命、又会看相、还会看阴宅、最后还能倒点儿歪门邪财。”   赵士桢说出一句非常戳痛人心的话,抬出三根手指对陈沐摆摆:“他啥都懂,可还是个穷鬼,劳心费力宁愿坑半个常胜的人让粮价上涨,最后就赚了三十两,却挨了四十棍。”   说着力学单位还摇摇头:“我什么都不懂,照样儿过得比他好。”   陈沐板着手指老神在在:“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你跟着陈某,就是走运,知道吧。”   “你不觉得这杨高就是专门为捣乱而生的么?”   赵士桢一听这话,连反驳陈沐前头话的意思都消了,瞪大眼睛道:“大帅知道他是个捣乱的,还想把他招进幕府?”   “格局放大一点,南北讲武堂与南北二洋每年培训出数不清的危险人物,这些危险人物为大明所用,反而能让大明百姓更为安全;像杨高这样的人,在国内会被处死,可在国外则变得不同,你没发现他在影响市价试图火中取栗?”   “有算学古籍的学识让他知晓人心,知道人们爱听什么也知道说出什么话后会让别人怎么想。”   陈沐笃定道:“我甚至怀疑这个杨高在坐上东渡的船之前就已经在各地打听过陈某的心性,知道我不敬神佛不信鬼神,所以才会说出那些迥异堪舆的话——聪明、有破坏能力、善于话术、略懂经济,并且看上去只是想赚钱而已。”   “这样的人留着是祸害,拿出去也是祸害,但让他出去进行可控制的祸害,是不是让局势对我们就变得有利了呢?” 第二百一十四章 借道   杨高没有辜负陈沐的厚望,放出去才半天就又重操旧业了。   根据巡检司的回报,被揍得走不动道的杨高回到暂时租赁的小院里,还帮人算命呢,神神叨叨的只算一家,说是如果没什么可看的就不要钱了。   还真有一户人家去找他看了,一家四口,父母带着俩小孩。   杨高看看男人,摇摇头说这是穷命,没什么好说的,不要通宝;看看妇人,也摇摇头,说虽然有些旺夫,但命里也有坎坷,全赖二人相互扶持才能有儿有女,也没什么好说,不要通宝。   看看小女孩,眼睛亮了一下,捂着盖上屁股的袍子嗷嗷两声,说小女孩命运不错,今后会碰上贵人的,要父母好好养育,这个得收五个通宝。   最后看到小男孩,嚯,猛地想从榻上起来,撑着身子说这小男儿十五年后会有一番大造化,这个要收钱,通宝五十!   给那刚学会汉话没多久的原住民父母高兴的呀,不光给了五十通宝,还连带着拿了一筐火鸡蛋给他,说要给老神仙补补身子。   这事传到陈沐耳朵里把他乐得哈哈大笑,对前来禀报的邹元标道:“这个算命先生还挺懂操弄人心,接着盯着他,如果他不做什么大事,就先让他在城里呆着。”   说罢,他对邹元标道:“你今天过来什么事,不会只是来告诉我这件事吧?”   邹元标一任大县知县,哪里会只因一介游方算士专程过来,他自袖中抽出由明西两国语言共同写就的公文递交陈沐,道:“大帅,这是边境刚通过驿站送来的西国公文。”   西班牙人?   陈沐接过公文,上面蜡封良好,他抬眼看了邹元标一眼,秃子知县正抻着脖子看过来,四目相对邹元标尴尬地笑笑,后退一步,又忍不住好奇问道:“大帅,上头写的什么?”   说实话,像陈沐这种人,说起来是很御下无方的,但凡在军府任职的官员,如果是科举结束便进入军府,将来调任大明地方都是很难在仕途上更进一步的人。   但陈沐不在乎,他的威信建立在无可比拟的前瞻性与旁人难匹的大局观,这一点别人都比不上。   长久以来,他的命令绝对正确,这才是其威信的来源。   信是阿尔瓦公爵派人送来的,提到因明西两国条约,驻守智利的军队已经移防秘鲁,他需要将部分军队从秘鲁调往新大陆,希望能在今明两年间借用常胜县港口,使西班牙士兵由秘鲁经由常胜进入墨西哥城。   信上还特意写了万历七年与万历八年这两个明朝年份。   “看样子,他们都在学汉文呢,不过这一书信为何不是由杨君瓒写来的?”   陈沐将书信轻拍桌案,对邹元标与府上幕僚道:“智利的兵撤回秘鲁了,秘鲁用不着,阿尔瓦要把他们调到墨西哥城,想从常胜借道。”   赵士桢眼睛亮了:“大帅,过路费!”   邹元标表情更为严肃:“大帅,假道灭虢!”   “过路费就算了,阿尔瓦现在拿不出什么钱来,何况也就几千步骑,能收多少过路费,至于假道灭虢。”   陈沐顿了顿,不是他发善心,实在是他太清楚在去年边境贸易结束后阿尔瓦身上已经榨不出什么油水了,新西班牙那边的账目杨廷相是有权看的,事实上新总督上任之初便把新西班牙近来支出与收入誊抄副本送到常胜了。   陈沐甚至还清楚驻扎在新西班牙的西国军团十个里面有六个都拖欠着仨月到半年不等的工资。   那些军团是参与过尼德兰镇压的西班牙老兵,精神极为坚韧,对拖欠军饷早已见怪不怪,这并不意味着阿尔瓦对他们不闻不问,在杨廷相的报告中,阿尔瓦在西班牙启程前就给他们发了三个月军饷,并得到国王承诺可以从新大陆划拨军饷。   抵达新大陆后,在明西正处于交战其间的用兵之际又发了一次,可两次都没能给部下补齐。   为解决这个问题,阿尔瓦甚至挪用军费从边境上买了一千三百套下等瓷器,这在新西班牙账目上是有记录的,杨廷相猜测是用于在旧大陆卖掉后发放军饷。   这倒确实是个办法。   “可能性不大,他们也灭不了我,不过还是需要小心行事,信上说他需要运送七千兵力,一个月就准他运送一千人吧,分两次运送,当天靠岸必须立即离开常胜。”   陈沐缓缓点着头,两眼无神地思虑着各种可能,最后道:“我们在官道上给他们设几处营地,让游击军回来,在官道营地周围驻扎,看住他们。”   “正好,也能看看这些以后和我们打交道的人,先让杜黑子带兵在港口伺机寻些由头欺负他们,再让付将军在边境附近准备设宴,每次有西军经过,就款待他们的军官,施与些小恩小惠来贿赂他们。”   陈沐说着轻笑起来:“先扇一巴掌,后边再给枣,更甜。”   “大帅不怕他们惹事?还欺负。”邹元标对前边的事有些不解,不过后面的话倒是理解了,道:“大帅认为阿尔瓦要走了?”   “他们不敢惹事的,放心吧,廷达在智利就和西人军官起过冲突,在南边有座圣地亚哥城,那边的西国驻军不愿退走,又想找麻烦,在街上喝了酒拦下他手下几个走路像螃蟹的浪人。”   “他们死了八个,我们死了仨,当地三百驻军集结起来对峙,被廷达架在城里架起的炮轰死了连队长官,尸首拼都拼不到一块去,要不是阿尔瓦的副官拦着那整个连队一个都跑不了,全得被廷达宰了。”   陈沐说罢才对邹元标和赵士桢道:“这事没跟常胜驻军说,你们也别漏出去,常胜近来排挤西人有些严重,稍加煽动百姓们恐怕自发的就杠着铳打过边境了。”   “阿尔瓦肯定是要离开的,他这三万镇压过尼德兰的精锐快把墨西哥城吃空了,我估计这边的兵一过去,换了防他的人就得分散开。”   还是一片烂地的事,有明军在边境这边虎视眈眈,阿尔瓦根本不敢把军队散布各处,否则没有成熟道路,一旦开战他的人很难集结。   可军队集结墨西哥城西,单单一座墨西哥城哪儿能供养军队,那整座湖心巨城自己都没有生产能力,在阿兹特克时代粮食就全是外边送进去的,有了军队就要运送更多,路耗之下维护部队的成本大大增加。   谁都吃不住。   “在他走之前,我们不可无事生非,让他安心去进攻葡萄牙吧,这对我们来说是好事。”   陈沐说着抬起撑在耳边的手:“让杨君瓒转告李旦,叫他派几个人带礼物回访一下葡萄牙的巴西总督,商量商量买铁矿的事,亚州需要铁矿,有多少买多少。” 第二百一十五章 失落   一望无际的大海上,西班牙大盖伦船挺着红叉船旗孤独地漂流着,驶向它的目的地——大明在新大陆西海岸的常胜港。   这艘大型盖伦船的情况很好,似乎是船厂的涂料不够,那些修补过的船板带着不同的木色,就连帆布都是新换的,甲板上躺着密密麻麻的士兵,船舷外沿用铜钉出它的名字,利马号。   在去年夏天西班牙秘鲁总督区的利马城还没有这艘船,它是用两条在海战中受损的战舰拆卸后拼接修补而成的,至于那两艘战舰为什么坏掉,从此时客居船上登上艉楼的船长望向岸边怒目而视的眼神里能够得到答案。   人们说,就是那艘船,我记得它。   在常胜港近海,清洗了许多遍才终于失去鱼腥味的鱼塘,哦不,是南塘舰在四艘鲨船的拱卫中静静停泊着,一年前的龟岛,暴风雨中偏离航向的南塘舰与一支秘鲁出发的西军舰队狭路相逢。   那次海战成了许多参战西军的噩梦。   即使现在看见这艘停泊在海上的巨大野兽仍旧令人心有余悸。   他们是来自秘鲁利马城的西班牙部队,受阿尔瓦公爵调遣,借道常胜去往墨西哥城驻军。   为了不让明军轻视,秘鲁总督专门调派这艘接近九百吨的巨舰作为运载士兵的座驾,但显然此时并不能达成预计效果,还令参与过龟岛海战的幸存士兵在船上传播着新的恐惧。   好在这一行为很快就被船上的连队长官制止,并且确实岸上有比南塘舰更加引人注目的事物。   许多人过去是来过常胜的,在明军还没未到来之前,每年都会有船舰运载大量金银、蔗糖、铁矿与铜锭经过巴拿马卸下货物,再从阿卡普尔科装上从欧洲商人们送来的棉甲、板甲、火枪、红酒、朗姆酒运回利马。   只是那时阿卡普尔科不是这个样子。   靠近海湾,利马号上的步兵能清晰地看见港口南北崖壁上满是异域风情的两座五重塔,这样的建筑在普遍低矮的明国建筑群中并不多见,尤其是塔下与崖壁连成一体的城砦,能让人清晰地感受到其军事属性。   在看清每层高塔六个窗口伸出的炮管前,西军步兵们都把这当成单纯的灯塔,因为在过去阿卡普尔科北方就有一座西班牙望楼。   两座高塔中间则是港口,过去这里只有一条很短的栈桥,现在则有十二条修长的栈桥从海面一支延伸到岸边,关防税卡衙门旁的军寨里北洋旗军带着巡检官与民兵早等候多时。   他们身后的军寨旁是一排向东延伸的牌坊,每座牌坊后都是像官衙般的仓库,仓库前的牌坊上则写明了仓库字号,西军到来时刚好有一批货物从县城运出,数不清的力夫推着推车,还有在木质轨道上奔驰的马车将大量货物囤入仓库。   再向远方看,隐约能望见港口东北方接连不断的明国风格小院落,他们在院子里种着茁壮成长的树木,那些移栽的大树都有繁茂的树冠,同白墙青瓦形成独特风景。   受明军指引看护下船的西班牙士兵在港口列队,在短时间舒展船上蜷缩酸痛的身体后,他们竭力让自己表现出高水平士兵才拥有的整齐军容,但忍不住斜视左右的眼神依然无可避免地流露出五味陈杂。   “打起精神来,我知道你们累极了,但我们无权在城里停留,他们在离城镇很远的地方准备了营地,我们恐怕要走到今天下午。”   连队长官是个面容严肃的西班牙老兵,穿戴整齐的黑色盔甲身上的皮带一丝不苟,他有个有趣的名字,加西亚·罗梅罗。   这个姓是罗密欧的变体,名的意思则为青年,意思是从罗马来的青年,整个名字就跟起着玩儿的一样。   他的个子不高,但身形站得极为笔直,一手扶着腰间钢剑一手下垂攥着写满距离与数学公式的指挥棒,在与接应他们的明军军官交涉后,便在士兵间丈量着每个人的间距,督促他们开始行军。   西班牙士兵们都戴着制式高顶盔,一部分人穿戴胸甲,还有些人则穿印第安人制作的带有棱形缝线的棉甲,下半身则长裤长袜和短靴长靴,就是配色诡异引得路边来自明朝的移民百姓嘲笑。   “你看,他们穿着阴阳裤,两个裤管颜色不一样,每个人身上颜色也不一样!”   这对见惯了明军皆着统一兵服的明朝百姓来说真是新颖的景观,哪怕不说铠甲这种较为贵重的东西,服色都不整齐的军队怎么能去打仗?哪怕他们看起来真的是一支善战之师,穿成这样也会让人觉得像一帮乌合之众。   有消息灵通的人在人群里显摆着自己耳目灵通,解释道:“您还不知道呢?大明和西夷的贸易条约里就有为他们做服色制式的兵服,以后就好了!”   “不过他们的长矛可真粗!”   为避免刺激明军造成麻烦,秘鲁总督特意挑选了这支首次派遣的借道士兵,加西亚所率的部下是一支步兵连,包括二十三名雇佣军与三百名连队成员在内的士兵没有任何一个火枪手,此时整个连队在官道上行进举着硕大的长矛像一只缓缓蠕动的大刺猬。   他们的良好作风令早前接到任务带兵惹麻烦的杜松无从下手,只好慢慢悠悠带兵跟在他们后面,伺机而动。   “上尉,阿卡普尔科过去不是这样,我们,失去它了对么?”   在即将离开港口时,连队中一名士兵在加西亚走过身旁时开口发问,这是个非常年轻的小伙子,他的疑问让加西亚脚步顿住,回头越过如林的长矛望向远方林间官道尽头城镇的轮廓,最后定格在停泊于港口的南塘舰高耸的桅杆上。   “真想登上他们的船看看,什么样的战船才能毁掉两艘盖伦。”   加西亚长长叹出口气,缓缓咬咬牙,跟上连队对他的士兵说道:“如果你说的是阿卡普尔科,是的,西班牙永远地失去了阿卡普尔科,西班牙已经不能再输了,再输,我们会完全失去新大陆。” 第二百一十六章 铁厂   西军过境常胜,对亚州而言本该是件非常重要的事,但东洋军府由上至下,从陈沐、赵士桢、邹元标全部都没留在县中。   在县中暂时主事的是由亲军参将杜松、步师参将邵变蛟、骑兵参将黑云龙、酋帅白陶、巡检裴嚣构成的常胜备御体系与边境总兵官付元、游帅林满爵、步兵千户林琥儿的边境守御体系。   不论中间哪个环节西军有不法动作,那三百多个借道西军对这套防御体系来说就是三百多块肉。   说对西军借道不重视是不对的,常胜远超其十倍的军兵盯着他们,还有统帅复国军摩拳擦掌希望能拿西军试试手的艾兰王朱晓恩在一旁虎视眈眈,都重视过头了。   但陈沐与知县邹元标不在常胜,又显得太轻视了。   他们此时不在常胜,是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常胜派往北方寻觅新地的移民探险队发现了铁砂,也就是说,在常胜县的辖地有存在铁矿的可能。   陈沐想铁矿都要想疯了。   得到移民传回消息的当天,港口便为他准备了三条船舰,当即率亲兵百人,赵士桢、邹元标及县中移民中矿匠山主百余,跟探险队传回报信的移民乘船向北去了。   发现铁碎沙的地点在常胜港北方沿海岸千里的小镇,位置在常胜与界县中间,再向北四百里就是林琥儿曾率伤兵短暂休息过的巴亚尔塔港。   经过七天七夜的航行,两艘炮艇一艘福船靠岸,作为引路者的移民对赵士桢等人介绍道:“这是个天然良港,我们沿岸航行在这下船,上岸后发现过去这有个西夷军寨,不过已经废弃很久了。”   “这的部落说这个地方被西夷称作曼萨尼约。”   陈沐刚刚下船,踏在白沙滩上与赵士桢、邹元标等人环顾着周围与常胜港相比凸显萧条的海滩,闻言顿住脚步问道:“苹果?”   曼萨尼约在西语里是苹果的意思,不过苹果这个词在明朝才刚刚开始叫,过去都叫频果,汉代时叫‘奈’,种植于河西,明朝时人们认为燕赵之地的苹果为佳,名称也在慢慢改变。   移民点头道:“是,西人在这儿种了很多苹果用来酿酒,原住民村子里还有酿苹果酒的作坊,据说水手常喝苹果酒在海上不得病。”   坏血病。   陈沐顺着移民抬起的手指向远处望去,不过受丛林遮挡并未看见移民口中说的苹果庄园,但他心里对苹果酒能治病是认同的。   就听赵士桢道:“在巴拿马得到的书籍中提到吕宋的麦哲伦曾为西班牙人航行,他的船队在海上得了恐怖的病,口齿出血、两腿鼓胀、皮肉腐烂,试了一切能用的方法。”   别人都有需要忙的事,赵士桢的工作相对轻松,让他有充足的时间去研读各类资料,使其在军府最为博闻强记,道:“他们怀疑自己是受到魔鬼纠缠,祷告也无济于事。”   “放血、用动物血洗澡、吃糖、锻炼身体,怀疑是船上的污浊气息、血污和锅里的油让他们得病,还有人吃老鼠,因为小鼠能在船上活蹦乱跳,一度极为抢手,一只老鼠在船上能卖到二两银子的高价。”   “我看是他们作恶的报应。”赵士桢撇撇嘴:“不然我们怎么没事呢?”   “因为我们喝茶,吃泡菜,有些时候还能在船上种菜。”陈沐笑笑,摆手道:“果酒和益母果也会是将来不错的选择,麦哲伦已经过去了,现在海上轮到我们,也许以后的世界历史会说,在隆万之年,大明发现了西班牙人,从而发现了世界——发现铁矿的地方离这有多远?”   旗军已将战马拖拽下船,见到船舰靠港,远处教授土民耕种的移民已带着原住民朝这边走来迎接,他们为陈沐指明方向,人们或骑马或步行,向发现铁矿的小溪走去。   看上去矿脉离海岸并不远,沿着河流一路向东没多远,就到了探险队发现铁砂的地方,据说是探险队由苹乡,也就是他们靠岸的港口向东寻找适宜种植的土地时队伍中的年轻人在溪边打水发现水中沙子与平时不同,这才让人发现这里的铁矿。   虽然只有不到二十里距离,但当地没有妥善的道路,一行人走走停停,到达当地时已近黄昏,探险队的进展也非常缓慢。   这是派遣三千人中一支不过四十余人的小队,小溪被他们称作湿脚河,人们在河流沿岸搭起帐篷,多是身强力壮的青年,草率地在营地周遭开垦了几亩地,主要食物来源还是依靠从船上卸下的口粮与射猎所获。   一路走来人们已经极为疲惫,旗军忙着扎营设寨,将携带的米粮下锅,随行的老练窑匠与铁匠们却精力十足,看着探险队草草搭设的高炉直摇头。   由于没有专业匠人,探险队拿着辛苦收集的铁砂铁土放到炉内煎炼,一次出铁少渣多不说,造的炉子也小,炼成一炉出生铁不过十余斤,便要毁坏窑炉不堪再用,更要重新搭建,费工费时。   但陈沐真的见到了铁,他的探险队用笨方法锤炼出生铁锭,在他们过来的这段时间里造出百余斤生铁,后面的事便不用说了。   在没有人比陈沐还希望在亚州找到铁矿,也没有人比邹元标还希望铁矿出现在自己管辖的土地上,这俩人一拍即合。   接下来几日陈沐的亲兵留下一总旗人马驻防萍乡港,勘探周遭地形地图;探矿匠人则沿河而上,探寻矿脉所在,邹元标来自白马部的原住民副手就地被任命萍乡长官,首要任务是招揽土民修路、同周遭各部落进行贸易。   陈沐也下了大力气,不但将一总旗亲兵与上百工匠留下,他自己过来什么都没带,只带了两千万通宝的钱款。   其中四百万通宝直接用于这支四十人规模的探险队,作为发现铁矿的奖赏,并命他们与周围的移民探险者、原住民部落开出赏格,今后方圆百里内发现铁矿、矿脉者,每次奖赏通宝二十万或等价货物。   重赏之下有勇夫,随后半个月,活动在方圆十余里内的三支探险队相继发现铁矿的踪迹,不但有铁砂、还有土锭铁,越多发现往往意味着铁矿脉越为巨大,这让陈沐一行极为大喜,着手从常胜向此地调派人手。   这个地方,也被命名为萍乡铁厂。 第二百一十七章 不坏   当明军在萍乡轰轰烈烈开始掘地取土修路运铁时,墨西哥城的阿尔瓦公爵正移兵官道,怀着巨大的忧虑与期盼隔着边境线遥望西面,等候调动的连队抵达。   停战是一步一步来的,从来没有说停战就能立即进入停战状态,即使条约已经签署、土地已经移交,哪怕贸易热潮都已经结束,也只能尽量为明西两国在边境线上成为贸易友好国家尽一份力。   只有他们的军队真的能从常胜走出来,才说明双方建立起互信的基础。   阿尔瓦怕的不是明军进攻这个连队,没人会幼稚到专门伏击一支三百多点既没有威胁也没有贵重货物需要押运的连队,真正让他担忧的是双方带着猜疑的条件下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即将转好的外交陷入僵局。   一点火星就能让边境重燃战火。   尽管阿尔瓦公爵有能应付一战的充足兵力,总结贝尔纳尔与陈沐作战失利的教训后,这支绝大多数由镇压尼德兰革命老兵组成的庞大军团补充了十个火枪连,拥有应战的实力,他们曾在尼德兰击退奥兰治亲王威廉与拿骚路易所率德法两军,但局面并不允许他开战。   即将开始的葡萄牙王位继承战争在召唤他。   这让西班牙的铁血公爵在新西班牙毫无用武之地,反而致力于边境和平。   “我们进展的不坏。”   老公爵的腿脚已经不好使了,早年出身优渥不离酒肉的生活令他和所侍奉的国王一样落下痛风的毛病,在府邸中常年不离手杖,但在墨西哥城外仍旧要以强悍示人,只好忍痛骑在马上。   在他身旁的是新西班牙故总督阿尔曼萨,在杨廷相进驻墨西哥城后西印度委员会在事务上的话语权飞速降低,以至于阿尔曼萨根本不需要借助来自陈沐的外力就轻松坐回新西班牙总督之位——当然,在墨西哥城明朝驻军的语境下只是副总督。   “边境上十七个种植园主都从另一边招聘了汉语教师,一些商人也能自由穿行边境,到那边的村子里购买货物。”   阿尔曼萨对心事重重的老公爵说道:“尽管还有一些敌意,但只要我们的人遵守他们的律法,明国百姓可以接纳我们。”   “没有愚蠢的战争,明国村庄出产的货物是原住民的几十倍,也是我们种植园的几倍,只要我们有白银,就能在边境上换回他们生产各式各样的货物,国王能得到比先前更多的财富。”   “如果一开始就接受陈沐的条件,要不是贝……”   “总督阁下。”阿尔瓦公爵在马上转过头:“我知道你厌恶将你驱逐的贝尔,但恕我直言,他真正做出错误的决定并非驱逐你这个和明国统帅商谈协议的总督。”   “他只是错在还没准备好就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在错误的时间发起一场正确的战争,什么叫明国百姓能接纳我们,嗯?如果你指的接纳,是像我们接纳印第安人那样的话,是的,明国百姓能接纳我们。”   “是秘鲁的战争让新西班牙的军官水平下降得太厉害,他们以为所有敌人都像印第安人那样不堪一击,虽然输了战争,但我们从阿卡普尔科得到足够的教训,现在每个军团有三个火枪连,以确保在战斗中拥有足够的火力。”   阿尔曼萨并不认同公爵的话:“但如果没有战争,我们一样能从明国军队那里学到这些,几千名军人不会死于战火,阿卡普尔科也还属于我们,陈沐一开始只想让我们承认他们在北方的地位。”   “当他只有几千名士兵时,他当然只想要北方,中国君主在第二年给他送来十万移民,即使你答应他的要求,十万移民蜂拥涌入北方,你认为陈沐不会拿出新的条约给你看么?”   “是我们发现了新大陆,人们在这几十年,你想把这里拱手送人,你应该感激贝尔纳尔,是他让你免于一死。”   阿尔瓦公爵皱起眉头,他的脚又开始隐隐作痛,他说道:“如果没有战争,大片土地就被拱手相让,你觉得西印度委员会要怎么对付你?”   “昨天连队长加西亚派人送来信件,说驻军这里的明军长官付元要宴请他,一路上明军对他们都不友好,他们极力避免跟后面惹事的明国将军起冲突,凌乱的兵服令我们的战士心怀羞愧。”   “在我离开这里之后,你有办法保住国王殿下的新西班牙么?”   阿尔瓦看着阿尔曼萨没有再说话,他也没听见阿尔曼萨直截了当的回答,谁都知道,能否保住新西班牙并不取决于他们的想法。   他们都不知道大明真正是什么样子,只在那些细枝末节断断续续得到的消息能让西班牙人在头脑中逐渐丰满的明国的形象。   而这个形象在他们同自身对比后,变得尤其可怕。   哥伦布第一次登陆新大陆,出海用了三条船,船上有八十七名水手,漂洋渡海。   第二年他得到王室准许的船队扩大为十七条船,运送王室官员、工匠、军人一千五百多人抵达新大陆,开始开拓他们的事业。   麻贵第一次登陆新大陆,出海用数十条船,船上有上千名士兵与水手,漂洋渡海。   然后陈沐来了,带着二百多条船和近万名士兵,不但登陆北方西海岸各处,甚至只用了半年就和新大陆中段的西班牙打了一仗。   同样也是第二年,中国君主颁布移民诏令,从遥远大明浩浩荡荡开来成百上千的船舰,组成有史以来最庞大的舰队,将十万移民运抵新大陆。   说实话,这样的消息令人听起来感到无力。   葡萄牙人登陆巴西已经近八十年,他们在巴西的殖民也已经进行了四十多年,可现在巴西的葡萄牙移民只有两千人。   如果说早年南美洲原住民认为西班牙人是神明,因为他们居然可以骑马和使用火枪,那么现在一大部分西班牙人也认为明朝人是神明……因为他们居然不会死于坏血病。   “这样的结果并不坏,公爵阁下。”阿尔曼萨并不因新西班牙的危如累卵而感到丧气,他说道:“我会让明国需要我们,只要波托西还能挖到银,只要国内能运来铁,只要我们会购买明人的货物——他们只想赚钱,我们也能得到所需,这样的结果并不坏。” 第二百一十八章 明械   这样的结果不坏么?   至少在加西亚·罗梅罗率领他的步兵连队从官道尽头穿过边境时,阿尔瓦公爵也认为可能这样的结果也许真的并不坏。   他们挺着长矛出现在官道尽头时,棱堡上的执勤士兵连滚带跑的去紧急找来阿尔瓦公爵,他们以为明军要进攻了。   加西亚步兵连的士兵除了面孔,全身上下所有装备都换了。   他们头上戴着圆顶笠盔,头顶有铸焊狮子头噙着一攥红缨垂在脑后,笠盔下有橘底红边保护脸颊脖颈的布面铁甲顿项,身上同样也是同样橘底红边的布面泡钉铁甲,上身还穿着明军制式胸甲。   不过手臂既没有铁臂缚,身上也没有明军携行具,只在手腕有皮质护臂与腰间一条鞣制的野牛皮腰带,左边系明制腰刀后腰绑一柄宽刃短刀。   布面甲裙下同样为明军制式的短布靴,打着橘色帆布行缠。   他们手上没有长矛,与之对应的是每人都端着明制火绳鸟铳,既不能加装刺刀也没给配发弹药,总之就让他们端着出来了。   站在棱堡上的阿尔瓦公爵看着停在边境税卡的步兵连队愣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对跟他一起的阿尔曼萨问道:“他们,是在等我们过去?”   等阿尔瓦公爵带着棱堡中的几个骑士抵骑马走到那边,正看见在那支穿戴整齐明军制式装备的连队旁边,有一明军高级将领正勒马轻笑,阿尔曼萨对他说道:“那是明军在边境的统帅,总兵官付元。”   “他身边那个肤色深些的将领是杜松,陈沐的扈从头目,还有一旁大胡子的中年人,没有笑的那个,是游击军统帅林满爵,率领着绿斗篷。”   “后面那个骑白色安达卢西亚马的是黑云龙,骑兵将领,在峡谷之战率领明军骑兵冲击骑士取胜。”   几名明军将领大声谈笑,不时望向旁边清一色明制装备的连队,看到阿尔瓦公爵出来,付元策马轻快踱过边境线,将马鞭反手插进腰囊,抱起拳来拱手,自报家门:“天军边境总兵官付元,西班牙要借道的军队已经到了。”   阿尔瓦公爵一肚子疑惑,他怎么想也想不通加西亚的连队怎么会穿着整齐明制铠甲端着明国人的火绳枪,可此时又不好发问,只好先跟付元打个招呼,这才问道:“他们的衣服,这是怎么了?”   “哦,你说这些啊,这是我们大帅的意思,贸易条约上,西军不是要购置我们的兵服么,这就是专门给你们做的兵服,还有甲胄、腰刀、鸟铳,大帅说这叫全套的明械连。”   明械连?   付元只有这仨字是用汉文,其他大段话都是用西语说的,毕竟要让他用西语说出‘明国装备连队’有点累,他脸上挤出些笑容又接着隐去,道:“这三百套送你们,回去试试怎么样,以后在想要就下订单。”   阿尔瓦公爵对这支‘明械连’感觉不错,点头道:“他们看上去装备精良,请替我转告陈将军,我很感谢他的馈赠,这些装备,如果下订单要多少钱?”   胸甲对西班牙来说不是必需品,西班牙的手工业仍然能有发展空间的大约只有在连续对外战争背景下的兵工厂了,在托雷多,他们的钢剑、胸甲、高顶盔被源源不断地造出来。   但西军确实非常需要制式兵服,因为他们的高顶盔在欧洲被大量仿制,法国人、葡萄牙人、神圣罗马和英格兰人,所有人都在使用仿制他们的高顶盔,打起仗来一旦进入混战,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过去他们会在战前给士兵发放颜色不同的绳子系在肩膀上,以此来区分敌我,因为在欧洲兵制下,士兵的衣服、铠甲有时是由个人出资购买的,很难达成制式的效果。   而现在阿尔瓦看着这套明军装备与火绳枪,他认为如果质量不错、价格又比自己造还要低的话,也许直接从明国购置兵器铠甲也是不错的选择。   “大帅说了,这是中档次的兵服,算上火枪与腰刀,全套为两万六千通宝;如果不要火枪、腰刀,内外衣裳与布面铁甲为九千通宝,要是不要布面铁甲,只要三千通宝。”   付元特别抬手说道:“三千通宝看上去和这个一模一样,只是内里没有铁甲,不能防御箭矢、火枪、刀砍剑刺。”   “要是你们想要其他颜色,提前说一声,一样能做。”   在兵服定价上,军器局是做过市场调研的,只不过调研的不是西班牙,而是英格兰。   艾兰王朱晓恩知道英格兰的火枪价格,一杆火绳枪十八至十九先令,这是接近十两银子的高价,而一杆火绳枪在南洋卫军器局水火力膛床之下成本已经降低到不足一两,显然大明把兵器卖到欧洲能得到巨额利润。   “至于更好的与更普通的兵服,付某暂时还未见到,也不知道价格,如果公爵想要,可以写信给陈帅。”付元笑眯眯地说道:“我听说,公爵要带兵回大海那边了?”   付元这话可不是他像陈沐一样对局势的预测,是昨晚的酒宴上加西亚说漏了嘴,老公爵显然也猜到了这一原因,在听到的同时便抬眼瞪向一旁端正站着的加西亚。   付元全当没看见公爵的小动作,他抬手指指旁边的西军连队,道:“别管公爵去打谁,教教他们怎么用火枪,三个月就够了,然后把他们带回欧洲吧,打仗的时候,看看明械连的表现。”   阿尔瓦对此不置可否,所谓的明械连是重甲火枪手,欧洲火枪手通常是不穿甲的,以便于快速行动,这一身又是布面铁甲又是胸甲的罩在身上,还怎么快速移动去有利地形。   “这些重甲,应该用剑盾,最好冲突敌阵,用火枪还怎么后退。”   “后退?”   付元现在瞪大眼睛表现出极度诧异,随后才了然地点点头,道:“对,你们的火枪是边打边前进、边打边后退,那就别动了呗……说实话,你们那样挺没气势的。”   “一个连队,对一个连队,没有人能走到他们面前。” 第二百一十九章 假币   西班牙方阵在火枪手的使用上更加灵活,并且几十年中所有对外战争除了面对大明外他们基本都赢了,赢了就有打扫战场的机会,也就意味着火枪并不是消耗品,火枪手才是。   普通火枪手身上是很少见到铠甲的,但操持重型火枪的火枪手往往穿戴胸甲,即便如此在灵活性上也有极高的要求,他们要适宜在行军中变阵,在对阵中快速展开,在射击中前进、后退,有时还要从小方阵快速变换为大方阵。   明军鸟铳手要承担的使命就少多了,在敌人有骑兵活动时,他们会在壕堑的保护下固守,如果缅甸步兵,就会缓慢地向敌军逼近,身披坚甲能让他们在七十步外不受流弹所伤,即使在三十至七十步内,也有很大可能保住性命。   这样的战法要想妥善执行有一个前提,被急于推销重甲火枪连的付总兵忽略了——明军在阵地战中野战炮数量与质量上往往占据优势。   鸟铳队不会被敌军几门火炮砸翻,才有完美运行战术的可能。   当然了,对阿尔瓦公爵来说,这个‘明械连’是不要白不要,反正都是陈沐白送的,而至于好用不好用,没人会觉得不好用。   阿尔瓦回去就让这支部队把铠甲脱了……倒不是别的原因,只是太热,和板甲衣类似的布面铁甲本就不透气,外面还罩着胸甲,两肋还用皮条系着,只是想想都会出一身汗,阿尔瓦可不希望他的部下中暑。   正当阿尔瓦公爵在棱堡里进行试验这身甲胄的防护能力时,他又收到来自陈沐的信,信上提到两件事,都和钱有关。   阿科斯塔修士拿着信对老公爵读着,道:“明军在检查去年边境贸易后发现我们兑换了很多万历通宝,但并没有都用作买卖,在最后查账时他们得出结果,有一百四十万通宝不知所踪,他认为是我们的商人拿去了。”   “除此之外,他们还收到了假币,就像这个。”   阿科斯塔从宽大的修士袍里摸出一枚铸着菲利普徽记歪歪扭扭的银元,道:“经过比对,他们说收到五百多枚白铜包银币,认为是我们在用假币欺骗他。”   端着一杆重型火枪打算在铠甲上实验的阿尔瓦公爵听到修士的话硬是愣了半晌,接过钱币看了又看,顿了顿才问道:“白铜,是什么?”   阿科斯塔也跟着摇头:“我只认识这两个字,白色的白、铜矿的铜,合到一起……不知道是什么。”   “这就是银,甚至还是品相非常好的银币,难道陈沐以为随便编造个借口,就能来讹诈我的钱了么?”   阿尔瓦仔仔细细地观察了这枚银币,他非常确定,这就是一枚银币,从重量、色泽、材质上与其他银币毫无区别,真要说区别,那也只是这枚银币在棱角上有些太过刻意,看上去并不像西班牙铸币厂粗制滥造的东西罢了。   当阿尔瓦公爵怒气冲冲的回信穿越边境送到陈沐手上时,东洋军府也对此诧异不已:“他们不知道什么是白铜?还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居然说这就是银!”   陈沐很清楚这些看上去像银币的铸币不是银,是铜镍合金,虽然看上去和银很像,但只要用针轻轻一划就知道不是白银,银很软,是可以留下划痕的,而白铜不行。   白铜是四川云南两省的特产,最早记载于东晋,陈沐在香山千户所时就截留过这种货物的出口。   难道是自己这边出的问题?   一旦脑袋里有了这种想法,就止不住猜测,最后只好下令各地村尉副尉严查私铸钱币的事。   这种事是禁不住查的,一查一个准,才不过仅仅十日就有村尉报上,发现邻村曾有私铸银币的迹象,还将银币卖给边境另一边的西人商贾取利。   让陈沐感到面上无光。   本来以为是西班牙人出现了小偷儿,却没想到制作假币的是自己这边儿的百姓,而且还是做别人的假币。   陈沐在军府衙门里气得直挠头,边走边问:“他既然都打算造假币了,为何不造通宝,非要去造西班牙人的假?”   要说起来,私造通宝在技术上要比用白铜造银币容易多了,且不说白铜冶炼需要的炉温比炼铁还高,关键在新大陆你从哪找到镍啊?   前来禀报的是边境线上的小百户徐晋,事情发生在他的下辖村落,自然是一副前来认罪的丧气模样,小声禀报道:“大帅有令,私造通宝铳毙,他们也不敢违令……”   “那我还得谢谢他们听话了是吧?”陈沐被气得脑壳疼,揉着脑袋问道:“他们从哪弄到白铜的?”   “回大帅,他们从国内出海时带了一些白铜假银,本以为能在这边蒙混过关,却不料亚州不用银两,又不敢在关防换取通宝,只得跟着到边境上,后来他们发现西夷用银币……大帅,林千户让卑职来问问,如何处置?”   合着是一拍即合。   如何处置?   陈沐也想知道该如何处置。   大明律法上可没有规定怎么处置仿制别国假币的条例,陈沐伸直了胳膊挡在他和徐晋中间:“先别跟我说话,头疼!”   可是坐了好大一会,陈沐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首先,赃款没收充公,也不用杖责之类的刑罚,常胜县的铸币厂正在兴建,把他们全充铸币厂做铸币匠,八年不得离开。”   “他们做假币都能做的头头是道,让阿尔瓦看不出来,做真币想来也没问题了。”   陈沐这样的出发让百户徐晋狠狠地松了口气,哪知道还没来得及擦擦额上的汗水,就见陈沐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盯着他道:“你这个百户是怎么当的?还有那些个村尉,老百姓铸币你们都不知道?”   说着陈沐指了指室内的亲兵,下令道:“去告诉林琥儿,罚他一年俸禄,让他给我查,从上往下查,有收受贿赂的就地铳毙,知道情况却不上报的立即撤职、不知道情况的罚俸半年。”   陈沐揉着脑袋,越想越烦躁……他该怎么跟阿尔瓦说呢?难不成说他看错了,这东西就是银币?   他既不想承认假币是从他这儿出去的,也不想帮欧洲人认识什么叫白铜。   “唉!”   陈沐觉得问题非常棘手。 第二百二十章 巴西   所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如今新大陆在铁这个问题上,陈沐就有这种感觉。   缺铁的时候,哪儿哪儿都缺,可一旦不缺了,铁矿又好似不要钱一般蜂拥而至。   先生常胜县北方千里的海岸边发现铁矿,遂成立萍乡铁厂,铁矿脉储量极为巨大,至少到陈沐回来时方圆十余里皆有发现铁矿的消息,不过那也不算十全十美,萍乡铁厂的铁矿石很贫瘠。   大明的铁矿通常含量是比较低的,除了琼州府发现的富铁矿外,普遍铁矿含量不高,其中一大部分还是含硫的黄铁矿。   而萍乡铁厂的铁矿,含量比之大明本土的铁矿还要更低些,唯独胜在看起来储量巨大,加以发掘能满足部分铁质农具所需。   但运气来的时候,会蜂拥而至。   就在萍乡铁厂设立后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秘鲁西班牙与巴西葡萄牙人先后上门,到常胜来表达他们希望与东洋军府贸易的念头。   先赶到常胜的是巴西来的商人,名叫西蒙,看上去有欧洲人难得的彬彬有礼,他带来许多货物,让他的黑人仆从在军府衙门外的空地上放了一地,请陈沐出去观看。   货物都只是一小份,用一样的木篮子装着,摆得整整齐齐,主要有名叫巴西的红木、香料、棉花、糖和烟草以及一些野兽皮毛之类的货物。   巴西在葡萄牙语中的意思就是红木,实际上巴西那片广袤的土地对执着于寻找黄金白银的葡萄牙人来说就是一片不毛之地,他们之所以留在那里开拓土地,绝大部分原因都是因为红木。   这种经济作物磨成粉后含有大量水溶性的红色,可以作为名贵衣物的染料,西蒙也着重向陈沐介绍这种染料,人类是喜欢红色的。   而在葡萄牙人的印象中,明朝人更喜欢红色,因为最尊贵的官员穿的衣服都是红色。   不过陈沐看着西蒙的货物有些无可奈何,他百无聊赖地挑挑眼睛,带西蒙回官衙后这才问道:“你想从我这里买什么?”   “黄金、白银、火枪、火炮,主要是这些货物。红木和香料是我们能拿出最好的货,过去这是王室专营的东西,不过阁下想必已经知道国王的不幸。”   西蒙解释道:“所以现在总督准许拿出一些作为贸易货物,以换取部分能让我们自保的武器。”   “你们想卖的东西,大明可以收购一部分,但首先大明不缺染料也不缺香料,如果你开出的价格离谱,我没必要收购这些东西,除此之外的棉花、烟草、兽皮和糖也一样,这些东西新大陆都有,我们的土地上自己也在种植烟草、甘蔗和棉花。”   陈沐没有半点坑葡萄牙商人的想法,他只是在陈述事实,这片土地上经济作物同质化极为严重,大家种植的都是这些东西,根本没有半点优势,他问道:“你能告诉我,葡萄牙在巴西有多少人么?方便我计算你们各类货物的产量。”   “你应该知道,像我这样的人,是不会和你谈一些小买卖的,如果我想,我可以把整个巴西买下来。”   西蒙张张口,没说出话来,因为经过简单的评估,眼前这个人好像确实能把巴西那片不毛之地买下来——如果他们的国王还活着,也许只需要二十吨,或许十吨白银就会让国王动心。   “我们本该有两万或三万人,但因为汉国的那些海盗,我们现在只有一万五千人。”   陈沐眨眨眼:“因为汉国?这么说你把黑人也算上了?如果不算他们呢?”   “不能不算,我们不能用图皮人工作,黑人是主要的生产者,我们只有两千人,但这两千人不是生产者。”   图皮人是印第安人在巴西的一支,以捕猎、采集和渔猎为生,在1561年,他们联合许多原住民部落反抗葡萄牙人的奴役,把葡萄牙人围困在圣保罗城里,最后只能向他们求和,后来葡萄牙人就开始从非洲购买奴隶。   “你们有铁矿么?”   西蒙看向陈沐的眼神中隐含着关怀:“阁下,如果我们有铁矿,还需要到您这里买火枪和火炮么?”   陈沐笑着摇头,道:“就算你们有,也会想要到我这里买的,因为我们造的火枪更便宜、更好用,我们有更低廉的成本,我比较喜欢棉花,你们一年能产多少棉花?”   “我只是个商人,这件事恐怕需要回去向总督问询才能回答您。”   “行吧,那你回去告诉你的总督,黄金和白银除非你们有铁矿,否则我不会拿来卖。至于火枪火炮,如果在常胜交易,三百斤棉花换火枪一杆,三万斤棉花换火炮一位;如果在巴西交易,五百斤棉花换火枪一杆,五万斤换火炮一位。”   陈沐说着摇摇头道:“火枪是火绳枪,跟你们的差不多,但火炮不是佛朗机,是大明的二斤镇朔将军,很好用,晚些时候让人带你去看。”   其实陈沐在听西蒙说巴西没有铁矿后就有些失望,懒得再谈下去了,诸多货物里也就棉花对他来说还有用,但用处又不是那么大,只不过是聊胜于无罢了。   他们要是愿意卖,陈沐也能赚点钱,不愿卖,亚州诸县也多的是产棉花的地方。   就像巴西对葡萄牙来说是一片不毛之地一样,小国寡民的葡萄牙对东洋军府这样巨大体量来说,实在谈不上有利可图。   但他转念一想,突然又萌生出一个想法,他对西蒙说道:“我有个想法,你可以回去和你的总督商议一下,眼下葡萄牙最担心的是如何在没有国王的庇护下保护巴西,我的军队可以帮他达成这个目标,我的百姓还可以帮助开发葡萄牙。”   “你们没有人力,我们有,而且明葡两国虽然在过去打过几仗,但大明对葡萄牙还算不错,至少你们的人现在还在濠镜好好呆着,我们是拥有互信基础的。”   “我们何不让巴西像濠镜一样呢?如果你们总督愿意,我会派些人去巴西看一看,然后挑选这些土地,向你们租借一段时间;或者无偿使用但产出由明葡两国共享;同时双方都有保护这片土地的责任,这些事将来都可以谈,你回去问问你的总督。”   “就告诉他,比起贸易,我对这件事更感兴趣。” 第二百二十一章 比赛   陈沐非常后悔没有好好学习,否则他应该知道巴西哪里有利可图。   现在他却只能依靠直觉,认为巴西很大,还要试图派遣人手进行盲目地勘探才能确定。   他这灵光一闪,可愁坏了军府衙门以赵士桢、徐渭为首的吏员们,尽管明军登陆亚洲才不过两年,但接受西班牙人在巴拿马留下巨量资料后,常胜县的避水阁已经堆满了已经翻译过或等待翻译的文稿书籍。   避水阁就像它的名字一样,在常胜南面矮山上,像一座寺庙,但其实是陈沐的图书馆,因为阁主没什么文化,所以全凭刷了桐油不沾水而得名。   繁重的工作为赵士桢带来极大怨气,搬着沉重译本书籍走进军府衙门,一路吆喝生怕拿不稳把地图筒落在地上,直至进了偏厅这才吃力地放下所有物件,边喘着粗气边对陈沐抱怨,道:“大帅,咱好生生的干嘛去管什么葡夷,这会管他早了点吧?”   军府衙门偏厅里乱糟糟的,七八个平日里跟在左右的亲兵忙着把长桌拼在一起,还有书吏抱着从巴拿马教堂里弄来的金杯不知该往哪放,对着一屋子灰尘跌宕满面茫然。   陈沐安静地坐在窗边角落,左手端着艾兰复国军上个月的训练报表看着,右手拿着根火枪通条在后背伸进衣服里缓缓挠着,阳光打过窗子的光柱映着飘舞的细小灰尘。   也不知他看见了什么,眉头忽然皱起来看向赵士桢,后背的核桃木通条抽了出来:“诶!”   正摆设书籍地图的赵士桢连忙转头:“学生说的对吧,现在插手巴西实在太早了,等西夷向葡夷正式开战,到时发兵顺势……”   赵士桢话说到一半,就听陈沐非常清晰地说道:“两个事,回头让人给我做个老头儿,算了,去玉器店看看有没有大块的料,做个挠背的如意。”   赵士桢:???   还老头乐?还玉如意?让军器局给你做把五爪短柄挝好不好啊?   一瞬间攥着地图卷的赵士桢在心里演了一部小电影,把主演陈沐的后背用铁爪挠得皮开肉绽,但下个瞬间电影结束了。   赵士桢拱手应道:“好嘞帅爷,第二个事是啥?”   “通知北洋军在常胜的旗军和亲兵一共六个千户,让所有鸟铳手在平日训练里加强一下射击训练,照平日的三倍来,过去是每月六次打靶、每次三铳,后面三个月加强。”   陈沐边说边从桌上拽来根炭笔在纸上算着,道:“六个千户部下的鸟铳手大致是三千,不,亲兵的鸟铳手多,还有骑兵、炮兵也算上,用铳的应该在四千七百左右,可以,就这样。”   “三个月后,常胜举行一次射击比赛,分团体分个人,到时候有奖赏。”   赵士桢的图卷才展开一半,手上动作闻言顿住,想要找笔也没找到,干脆拿手指在桌上就着浮尘画了两笔,问道:“大帅你这是,撑着了?”   他粗略算来,陈沐一张嘴就要放掉两万斤火药,够打场仗了。   “这就撑着了?等射击比赛完了我还想让巡检、民兵、边防跟着一块练练呢,至少放六万出去。”   六万?   赵士桢对军府各类库存很是清楚,张口便问道:“是万历二年那批火药坏了?”   陈沐点头,用赞许的目光夸奖了一下赵书记的职业操守,指着桌上的文件道:“复国军教官送来上个月的训练报告,他们连续三个月多次出现火枪、火炮威力下降,还有几次不击发的情况,那批火药不行了。”   “去年和西国打仗打起来时没准备,后来就有点慌,急急忙忙把火药都配好,本以为至少会打掉二十万斤,谁知道驻守墨西哥城的贝尔那么不禁打。”   火药受潮其实晒晒再做药也是可以将就着用的,不过质量上肯定会受到一定影响,眼下金城已经有硝土固定产出,南方智利短期可能意义不大,但今后是必然不缺火药用,所以陈沐也没打算那么俭省。   干脆就把过期火药当训练药得了,能打的都打了,权当是锻炼旗军了。   “火药消耗少关键是没发生大的海战,要不然二十万都够呛。”赵士桢轻笑一声,接着摆弄地图道:“海军才是真费钱的东西,六丁六甲按咱出洋时的标准,装载火炮四十四门、平均弹重十八斤,拉出去开火两轮上万斤火药就出去了。”   不光火药,还有炮弹呢。   哪怕以明朝相对低廉的物价,万斤火药不算工钱二百四十两、万斤炮弹不算工钱六十两,十二艘大舰出去放一炮就是三百两白银没了,这谁吃得住?   与之相比陆军花销真的是小意思,三百两银子的火药让四千火枪手去打,每人每天打三枪,能连着打一个月。   “那恐怕不够,不是,学生是说用不完。”赵士桢俩手在胸前袖里一揣,道:“还有两个船队没还火药,可能还会多三四万斤。”   “但大帅可不能都这么用了,仨月时间,金城那边未必能补上这么大缺口,陆师的火药好说,但舰队火药按条例是一刻都不能空药的。”   “没事,常胜的陆师先练着,就当练兵了。金城那边的硝差不多够用,派人去杨廷相那,从墨西哥城买入硫磺,再让邹知县的木料场造炭就算齐了。”   陈沐说着抬起手来,一根一根手指向外板着数道:“要是过期的火药还有富余可以卖掉,火药这东西紧销,谁都想要,阿尔瓦那可以卖个四五千斤,巴西的葡萄牙人也能卖个一两千斤,不过估计他们都没钱买。”   “对咯,还有秘鲁,今年秘鲁该给常胜运白银了,咱们条约上还签着给他们铸币呢,等他们的船来了,让他回去给秘鲁总督捎个话,那边是有钱买的……没事儿,还有费老二呢。”   “只要他想要,咱这过期火药有多少都能卖出去。”   “大帅,大帅?”   陈沐正在那坐着幻想将来成船的过期火药卖给菲利普殿下,就听赵士桢喊自己的声音有点发虚,起身问道:“怎么了?”   “我跟你说,你可别打我也别骂我啊。”   赵士桢小心翼翼地看了陈沐一眼,迅速将平铺在两张桌子上的亚洲大地图摊开,像兔子般镇纸压住两端,身子如弹簧般跳得远远的,幽幽道:“这就是咱军府对巴西的全部了解了!” 第二百二十二章 无知   桌子上是一份地图,很大的亚洲地图。   这幅地图的最上方是黑水靺鞨群岛,再往北则是虚线勾勒出通往北极的海域,上面的标注是万历六年麻城知县赵用贤勘定路线。   整幅图的有半部分几乎是不用看的,看也没用,全是空白,只有新大陆中部狭长地带有来自明西两国多份资料对照,即便如此西印度群岛的地图仍旧是存疑的。   陈沐一直怀疑西班牙为防范他染指西印度群岛而通过不同渠道给了他几份假地图,搞得东洋军府现在手上七八份不一样的西印度群岛地图,都不知道究竟哪个才是真的。   不过现在只是在这幅图上存疑了,毕竟李旦和陈九经人都已经过去,舰队正一边收保,不是,舰队正一边驱逐海盗一边勘录地图呢。   至于图的下半部分,和上半部分差不多,都是大片空白,远不像中间那样精确还能用不同颜色擦出高度差异与大致的植被地形与道路,毕竟北方虽然有蒙古马队在跟着麻贵撒欢,但一年半载情报必然滞后。   南方在地图上要比北方清晰,只是不够精确,划分为大块大块的土地,像受控西班牙的秘鲁、大明的智利中北部、原住民的智利南部、西班牙的阿根廷分外清晰。   不过,都只是一部分,有些诸如现在邵廷达正在探索中的荒漠,没人知道那究竟有多大,就以虚线大概划出方位,仅供参考。   陈沐看向这幅地图时无疑内心是充满骄傲的,显而易见,这幅不断更新的《万历亚洲舆图》是东洋军府在地理学上的集大成之作。   在得到西班牙人在巴拿马存档的资料后,原住民不如他们了解整片大陆的全貌、西班牙人也不如他们了解新大陆北方及北方内陆。   陈沐甚至可以自豪的说: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新大陆的人。   但陈沐心里有一个问题想问赵士桢,他轻声道:“常吉,我让你拿资料,是要拿什么资料?”   “我要的是关于巴西的资料,你摆在桌面上这幅地图什么都有,它上头甚至有麻帅藏炮洞,可巴西呢——你给我回来!”   陈沐问出这句话时赵士桢已经背着手甩着袖子一蹦一跳挪到偏厅门槛去了,听到陈沐喊话身形顿住,垂头丧气地一步一步挪了回来,摊手道:“大帅,这就是我们对巴西的全部资料——没有资料。”   “我们不知道巴西有多大、不知道红木长什么样、不知道那有多少原住民、不知道有几条河流、也不知道那的地形,巴拿马的西班牙人对那也没有记录。”   陈沐的眉头渐渐拧起:“没有,你还拿来这些东西做什么?”   “大帅要啊,所以我给大帅拿来了‘没有’。”   赵士桢一本正经,陈沐看了他半晌,不动肝火,最后只是无可奈何地摇头叹了口气。   “我一直以为帅府幕僚只有一个疯子。”   没想到还有个傻子。   赵士桢别过头去,不理会陈沐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讥讽,他觉得陈沐也没聪明到哪儿去,明知道那是一片谁都没接触过的土地,还让军府文吏把避水阁翻找一遍。   这不,翻找完了,给你拿过来个没有,你又生气。   陈沐也不理会赵士桢的小烦恼,他对着地图挠了挠头,叉腰道:“这样的话,难道真要自己派人去探地方?不行,还是先站在别人肩膀上比较好。”   “想办法收买一下巴西的商人的,买几幅地图回来,至少有标明道路、河流,然后等巴西总督回信了再说下一步,不过这个地方我倒是知道。”   陈沐的手从地图上应该是巴西所在的大片空白向下挪了挪,指着道:“阿根廷,这应该叫潘帕斯草原,应该有很多牛,赵先生你最近怨气有点大呀,总带着情绪工作可不好,我给你放个假吧?”   赵士桢正听着陈沐的‘预言’,突然就听陈沐扯到他的情绪,这让他突然机警起来,眯起眼睛察觉到一丝不祥的气息,果断摇头道:“大帅多虑了,学生没怨气、没情绪、不累,不用放假。”   陈沐根本不管这茬,自说自话:“到这吃牛肉去吧,装点硝石,咱们设计一下制冰船,然后你先去巴拿马,让邓将军给你派一船队护卫,到这去找西班牙人买牛肉,给我带一块回来。”   赵士桢已经不知道陈沐这句话里的毛病应该从哪挑起了,是从万里之遥买牛肉说,还是该说给陈沐带一块牛肉发动一支船队六艘战船加至少一条福船近千人的规模说呢?   “就,就为一块牛肉?”赵士桢小心翼翼地朝这边凑了凑,从大袖里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北方麻家港说道:“那有牛,也远,不影响那块牛肉的尊贵,一条福船就行。”   “可赤道在南边啊,我不是想要那一块牛肉,是要你带一块牛肉穿过赤道,如果这块牛肉没坏,你就是世界上第一个坐着冷藏船把食物送到赤道另一边的人了,这不是很厉害么?”   “好厉害啊!”   赵士桢的语气挺到位,但耷拉着眼角,讲话根本不走心:“大帅,你随便说个我尚未出生之前的事,有什么我们不是第一?”   突然一下,陈沐还真没想到。   不是因为确实是第一,而是因为陈沐无知——陈沐就是这么想的,因为突然二下,他还是没想到。   “你赢了,阿根廷半年游属于你。”   赵士桢没有犟嘴,因为他知道犟嘴也没什么用,非常平顺地接受了这个现实,道:“那让我多带点硝吧,好歹多买几头牛,带一块肉回来多亏啊!”   “你给我带几头牛回来才真亏,五两硝制一茶杯冰,想冻一块牛肉好歹得一斤,一斤够用一个时辰,你还想给我冻几头牛?够打一场仗了,你当作冰墙呢,凉快一点儿就舒服?”   陈沐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脑子里怎么蹦出这个想法的,他只是觉得想试试,刚好看赵士桢最近有点烦躁,让他在海上漂几个月清醒一下。   其实他真正想做的是冰柜,可什么东西能真正实用的制冷呢?他不知道。   也许等赵士桢完成这次创举,后面带来的影响能够为他找到突破口。 第二百二十三章 自给   其实北洋有许多保存食物穿越赤道的方法,并非只有冷冻一途。   赵士桢还未踏上行程,麻家港发出的船队便已经乘风破浪抵达常胜,四条大福船与十七条造于麻家港的单桅快船装载着数不清小口大肚的陶制坛子送来港口。   “知县赵用贤告诉我,麻家港今年自给自足了。”陈沐拿着书信站在衙门二楼面向海岸的窗台,看着港口码头长提停靠的鹤翼大船,脸上浮起难以言明的复杂笑意:“麻家港居然自给自足了!”   界县的艾穆还没自给自足呢,前些日子还发来书信说经过勘探,在界碑立县之处被西人称作‘加利福尼亚海湾’河口处的土地极为肥沃,与长江河口地质相似,言称要大开垦殖,必保来年界县近万口生民自给自足。   这可好,人家麻家港天寒地冻的,就已经自给自足了。   从麻家港发来的二十一条大小船舰运输货物到港皆为泡菜坛子,不过里面装的不是泡菜,而是四千四百多坛密封好的牛肉,每坛三斤,都是先用盐、花椒等香料腌制后密封装好。   据说只要不开坛,一直能放。   这些牛肉是赵用贤送到常胜来让驻军食用的,并不换东西,在更早时船队经过金城,在那拿四十根海象牙和五百只鹿肉罐头换了谷类、豆子,还让人在入冬前赶二十口猪、二十只羊去麻家港。   并用罐头支付了七百副皮张的鞣制费用。   衙门里的邹元标惴惴不安,那俩手就跟多动症似的,一会儿动动这,一会儿动动那,末了在屋里兜转几圈就要叹口气来,憋了好长时间才对陈沐问道:“大帅,您说赵知县他教人运来这么些个牛肉坛子,他也不找我换东西,我是不是该给他送些什么?”   “邹知县,纠正你一个错误,那些牛肉坛子虽然在常胜港卸下船,但不是送给你常胜县的,是交给东洋军府,你明白这个区别?简而言之——关你什么事?”   邹元标突然怔住,紧跟着却更加患得患失,看上去怕极了陈沐狮子大张口,小心翼翼问道:“那下官是不是也该给军府衙门送点什么?”   常胜确实早就自给自足了,不但自给自足,邹元标还敢保证老百姓日子过得比麻家港好得多,可他能送啥呢?常胜还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产品。   说着,邹知县那小眼儿就瞄向一边揣手端坐准备迎接漫长假期的赵士桢。   “要不,要不下官给军府送几个水泵?”   邹元标说的水泵不是蒸汽泵,还是北洋军营水房的老物件,手压水泵。   学以致用《陈氏道德经》的赵士桢把这个东西装在脑子里带到新大陆,常胜的东洋军府军器局各个部门眼下初立,亲兵文吏对此早就怨声载道,让赵士桢赶紧把这东西的构造从脑子里倒出来。   别管亲兵还是旗军,他们在北洋用的都是手压水泵,到了这边基业草创,打个水井这种土工作业也是工兵营的老本行,倒也没什么,可时日久了成日提水劳累,谁会没有抱怨呢?   更别说这邹知县整天县衙、军府衙门两头跑,来的越多越觉得在北洋大营里生活过的旗军懂得就是多,自己这过去在六部衙门里办事的反倒都成了乡巴佬,对这些生活设施最为注重。   这不,今天过来军府衙门不光是因为麻家港来了船送货,话赶话的说到这儿,转头就对赵士桢催促道:“常吉呀,走之前可千万别忘了,把那水压书写成咯,送到军器局,这常胜十万生民可都等着呢!”   “知道了知道,就快写完了,就那么简单一东西,你邹知县动动心窍也就做出来了,还非要我写。”   赵士桢可不耐烦了,这一去海上漂泊长短都要半年多,等他回来弄不好北洋四期都到了,他可不觉得这是度假。   “巴拿马那边说义父沿湖探寻水域,我这半个月不走,你就等着我把书给你编好吧。”   赵士桢的岳父自然就是为修凿运河在巴拿马喂蚊子的徐贞明,在平静接受即将成为成功带生肉穿越赤道第一人后,小单位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后边一段时间别给他派活儿,等徐贞明在巴拿马休息了他就启程,在巴拿马住几天,然后启程。   邓子龙在那边已经开始给他准备船舰与护航随员了。   “写吧,以后有水压泵的地方就会有你赵常吉,这是青史留名的好事。”陈沐嘿嘿笑着,转头看向邹元标:“怎么,你打算给我军府衙门按水泵?”   “按,不光军府衙门,还有各处军营,以后随军马车辎重上最好每营也带两个。”   邹元标神色严肃,言之凿凿:“等常吉那个水压书写好下官看看,拿给军器局就做,做好了就先给军府衙门安上——下官听说水泵能把地面盖住,能防人投毒。”   陈沐一听就笑出声来,这话明显是没有带兵打过仗的书生之言,且不说井不用的时候要用石盘盖住、车板盖住,军事条例里都有值夜这回事,单单那到了夜里眼睛像狼似的值夜兵就把帐篷一圈围住井,外边又是大营,真能让人摸到井边,纵火比投毒好使。   何况真要这般低下的机警能力,直接夜袭更妥当。   不过他还是点头报以赞许道:“说得好,喜动脑爱研究是好事,特别好。知道为何经济越繁荣,科技反而进步得慢么?就是因为懒得动脑子费工夫去研究,掌握知识与权力的人,往往不需要享受技术带来的进步条件。”   陈沐这话说的是就是他自己,他已经许多年没有自己打过水了,有没有水泵对他的生活起居毫无影响,也根本察觉不到,这样的日子过久了甚至真的会带给他一种荒唐的错觉。   好像水是可以自己从井里流进缸里,再在每个早上从缸里流进盆里,最后自己飞到衙门内室的盆架上。   你知道最神的是什么?是洗完脸之后脸盆还会自己离开,像从来没洗过脸般换上一盆净水安静躺好。   “正好这几日轻松,咱们仨一起来编书吧,我也得动动脑子。”   陈沐倚着窗台嘬了一口镇过的黑柿子汁,伸了个懒腰手指随意点在自己太阳穴上,道:“看看陈某还能从脑袋里拿出什么了不得的东西,道德经可是我写的!” 第二百二十四章 莫敌   陈沐要加入编书大计一度令邹知县万分惶恐。   说实话支使一下赵士桢也就算了,反正他俩的地位差不多,在军府衙门外都是说一不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了不得的大人物。   进了东洋军府衙门的大门口,那就大脚趾头别小瞧二脚趾头,指不定谁长一点儿呢。   可陈沐跳出来就不对了,你东洋大帅是在哪呢?跟我们脚指头兄弟一块玩什么,回你上边儿呆着去。   什么?你以为这个‘上边’是指肩膀或是脑袋?   不不不,陈沐是太阳,下凡会把别人都烤死的!   这不,赵书记原打算用十几天潜心编撰一部《水压书》,讲尽水机之利,然后再投以实践制造水泵,结果陈沐在拍脑袋决定加入后的一盏茶时间里就把手压水泵设计图拍给邹元标了。   常胜三巨头联袂走向军器局的路上,亲兵已经快马奔赴锯木场、屯铁库等地大肆搜罗一应匠人、工料,过去就直接干活。   木匠们拿着工具叮咣大半个时辰,照着设计图掏出个缩小版的手压水泵模型,往陶罐上一怼,陈沐攥着还没自己尾指粗的压杆一顿猛压。   好,不能使!   邹元标与赵士桢简直要为陈沐这一通操作用力鼓掌!   仨人嫌军器局太热,就打道回府进衙门里接着琢磨,一直琢磨到傍晚,又是绘图又是编写理论的,毕竟手压水泵相对目前的构图也好、制作经验也好,都还算复杂新奇,陈沐只知道大概原理,出错也在所难免。   不过能确定的是给他一些时间,绝对能再做出来,毕竟北洋就做出来了。   等到天色都黑了,衙门口的亲兵才来报门口有俩军器局的匠人,站了一下午了,不敢进来。   等到把匠人招进来,人家俩人抬着个大水铳,说手压水泵构造复杂,里面要几十个零件,随便哪个坏了都不能用,后期修缮很费工夫。   常胜周遭地下水都挺高,不如用这个,制作简单、使用快捷、利于大规模生产,只要把井的构造稍改改,以后几百个村子的老百姓都能自己做,临到战时还能当兵器。   “兵器?”   邹元标看着大好滋水枪说不出话,倒是赵士桢拿着水铳左右端详,对匠人问道:“这支水铳,与猛火油柜上的铳口构造相似?”   其实水铳有点像木质的大号针管,里面也有活塞,不过不是橡胶的,是用一个比外壳小一点的竹筒和熟皮,紫禁城拿这东西灭火,俩宦官操作从缸里吸水能喷到七丈高的檐牙上。   这个构造的准确名字应该叫唧筒,这个名字出自洪武十二年俞贞木《种树书》,和往复式、活塞式、泵动式意思一样,后来泵动式霰弹枪也被叫做唧筒式霰弹枪。   民以食为天,古中国一旦发现技术很先进,一定能从农业生产上找到它的根儿,唧筒最早用于农业灌溉,里面的活塞也是一样,不过不是灌溉,而是从盐井里汲取盐水。   北宋苏轼的《东坡志林》里这样写着:又以竹之差小者,出入井中为桶,无底而窍其上,悬熟皮数寸,出入水中,气自呼吸而启闭之,一筒致水数斗,凡筒井皆用机械,利之所在,人无不知。   陈沐听到赵士桢说水铳和猛火油柜的构造差不多大感兴趣,在两个匠人吃惊的目光让亲兵把大水铳抬到桌案上,紧跟着就见东洋大帅接连称奇,像个小孩儿一样这动动、那看看。   一会儿:“诶,这个厉害呀!”,一会儿又:“还能这样!”   这般做派,令赵士桢大感惊奇,问道:“大帅,你在南洋没用过猛火油柜?怎么像没见过这个一样。”   陈沐的仪态确实挺像没见过的,但他回答得非常自然:“见过,我还自己用过两下呢,就是当时没仔细研究它里头的构造……那时候还当香山千户呢,不觉得这东西好使。”   “年轻,又没有统帅舰队、军团作战的经验,军队缺少火炮,我也迷信火力。”   陈沐给自己半生戎马做了个小小的总结,点头道:“在南洋,三五条船装它百十门炮,哪怕是佛朗机都足矣纵横,主要长于作战思想,别人想跟你打跳战,咱边跑边放炮,谁能赢?”   “那种时候发展更多猛火油柜根本无用武之地,除非我要撞人,否则就没谁能近我船十丈之内,火油柜很难起到作用。”   陈沐边说边吃力地端起设计上让双人使用的水铳爱不释手,手抚过铳身思绪便已经放飞:“整体要小一些,便携一点,前端设计为锥形、增加喷射压力,长二尺的竹筒中间打通,五个并连背在背后,由一个人就能携带……嗯?”   惊到陈沐的是邹元标的一声鼓掌中的怪叫。   “好啊大帅!”   邹秃子已经看明白了,这东西的正确用法是做的再大些,在井上竖置,然后把另一边的井沿挖出一条斜坡,汲水后顺斜坡横过来,把水喷出。   虽然制作稍微困难,其实也没困难到哪儿去,但对打水来说能省不少力,他治下的村落需要这个,尤其需要陈沐说的那个小东西。   “常胜治下每个村子都要挖几口井,放几个大唧筒,再给农户配上你说的这个,五个水筒不够,至少一家三四口配上二十个水筒,或者直接让毛驴拉车,车上放个大水桶,高一点,用皮管连着水铳,再也不必发愁浇地了!”   “你是不知道农户弯腰交水多难受,那菜农是拿着小水瓢一瓢一瓢得浇,浇一瓢弯一……嗯?”   邹元标话还没说完,就被赵士桢用胳膊肘轻轻顶了顶,抬头看见发愣的陈沐,当他转头不解地望向赵士桢时,小单位的神情极为怪异。   赵士桢抿着嘴非常严肃,两眼看着桌上水铳,一字一顿地轻声道:“大帅可不是什么好,我是说大帅没你这么体恤民生之艰,他刚才那个语气、那个表情、那个动作,恐怕不是设计农具。”   终日和兵器打交道,甚至自己还设计了几件兵器的赵士桢非常清楚陈沐的想法,并且他猜测陈沐口中五联竹筒里放的绝不是水,最大的可能是火油。   如果真的是火油,那赵士桢猜测,在水铳口上可能还要再加一个可拆卸的火源来引燃火油。   想到这,赵士桢左手把住右手袖口,右掌伸出拍在桌案。   “大帅我想好了,一个百户部配两具,一个千户部二十四头小毛驴,十二头拉二斤火炮与炮弹,另十二头拉兵器,每头身上可背负十二联神机箭两套,驮着小车能装两罐火油,天下最烈莫过于火,取万夫莫敌之意,名字就叫莫敌铳!”   陈沐惊了呀:“你俩为啥都想那么远了?” 第二百二十五章 水龙   其实陈沐是想建设一支消防队,当然,这东西一样能用作兵器。   水龙铳、喷洒铳、火龙铳,三个人三种角度三种方式,仅仅在当晚就把这个设计相对简单却作用良多的东西完成进一步改良设计。   在第二天他们就搞出试验型号,此时成品距离最开始的手压水泵已渐行渐远,涉及公共安全、农业生产、军事兵器三个方面,东洋大臣赶着驴车带头烧房子也成了常胜县奇景。   陈沐也狠狠过了一把放火的瘾。   在城外腾出的宅院里,七次模拟不同屋舍、家具燃烧的状况,驾驭载着水桶的驴车高举避让在街市上狂奔,疾驰赶到后一通狂喷,并指挥亲兵奔入火场抱出仍留在屋内的‘百姓’,在火势恶化前将其扑灭。   虽然所谓的‘百姓’只是两只装着百斤沙土的大布偶,还是完美地试验了消防队在这个时代的救火流程。   尽管能有效救人的安全距离非常近,仅有三里而已,超过这个距离如果没有邻里百姓自救,房子基本都保不住,好在常胜房屋建设有统一规划,独门独院,即使是一条街的相邻街坊,也有砖墙阻隔,对防止火势进一步扩大有很强的阻燃能力。   这已经够用了,以常胜县的规模,只需要设立五支水龙队,就能全面覆盖县城中心,一支水龙队也仅需要一个小旗的编制与两架水龙铳驴车而已,事实上根本不需要编制。   起火的事不是天天都会发生,又在地方巡检与里甲民兵的巡逻范围内,要按知县邹元标的意思,水龙铳直接下编进巡检司的岗哨所就行,反正他们的岗哨所都在交通便利的路口。   但陈沐更在乎专业,要做就做好,用他的话说:“新大陆是大明的一片试验田,这与本土所不同的一切新条例,都能为大明本身更好的改革提供参照,打个样儿。”   “我要的不是兼职的救火兵丁,而是专司此事的水龙队,独立编制,四名队长领救火小旗官衔,另设救火总旗一名,掌灭火救民之职,平日研究救火、操练战术。”   “火势一起,勇于救援,视火势情形与巡检官、衙役、保甲、惠民药局联动,诸部密切配合,抢救百姓财产、运水灭火;警戒弹压、维持秩序;安置伤民、施粥救灾,要达成这一目标,不但要权力,也要有福利。”   “巡检司有俸禄,救活要有奖金,食宿由县衙负责,五十五名水龙队员的奖金则由县城百姓每月每户收通宝一文支取。除此之外,还应有清洁街道的专员,邹知县,常胜的工人很多,与大明本土那些城池在百姓构成上差别很大,对烧了它,再喷。”   说这话时,陈沐正在常胜县北郊指挥操作火龙铳的旗军将火焰喷向土坡上一株高大的仙人掌。   火龙铳通体木质,尽在喷口用薄铁包裹一圈,上面连接着一具铁圈,里面盛着能够固定的一次性火种托,喷筒内部为双筒结构,以供二次喷射——没办法,这东西就是一次性使用,一管就是一道火龙,打起仗来总要左一下、右一下吧?   陈沐就是这么想的,所以让工匠做了内部双筒结构,看起来效果还不错,至少在对付十至二十步之间的目标时,效果已经能够达到他的期待。   体态健硕的旗军身上披着浸湿的棉被,背负五联装的木质猛火背包,提沉重的火龙铳迈步向前,在走到合适位置扎起马步,猛地将铳筒推出,火油受到挤压快速喷出铳口,引燃后带着可怕的风声烧向披挂铠甲衣物的仙人掌。   不过火焰在空中的弧线显得有些后劲不足,落在仙人掌前三步,在地上留下一条凶猛的火线,火势迅猛数息不灭,大量石油燃烧的黑烟冲天而起。   旗军对此仿佛早有准备,并不懊恼,拎着火龙铳撑在弓起的大腿上,转头对陈沐等人道:“禀报大帅,火龙果然需要操练,不可直冲标靶,轻则不中、重则烧身,应将铳口抬高数寸方可正中!”   陈沐原本想让旗军使用蒸馏过的燃油作为燃料,但结果却发现效果并不好,难附着造成杀伤能力低、相对密度低也会使喷射距离变近。   何况蒸馏最好的油太纯,杂质低烧起来没黑烟……陈沐觉得那烧起来太没气势。   这种厉害的兵器,烧起来就要乌烟瘴气,用来吓人!   他们这位喷火手是军中专门挑出的大力士,过去在南洋是战阵最前的狼筅手,火龙铳对使用者力量要求很高,没有力气会让本就很近的射程进一步缩小,如果燃料再影响射程,这就是打自己的兵器了。   陈沐点头:“很好,再烧。”   地上的火在数息之内已缓缓减小趋于熄灭,没有附着物在黄土上并不能燃烧太久,当喷火手第二次抬高铳口喷出火焰时,火焰划出弧度准确地落在仙人掌靶子上,包裹着衣物铠甲的仙人掌刹那便被烈火与浓烟吞噬。   “这是个好兵器,杀伤力大且切实可行,下面需要的就是在设计上让它更可靠了,战场上可不会有这么稳定的发火机会,就咱们那火种架,打起仗来还没喷火就掉了,溅别人一身油。”   陈沐的话让邹元标、赵士桢及几名军器局老匠人都笑了起来,无非动作有大有小,他们都很清楚‘溅别人一身油’是很大可能会发生的现实情况,甚至都不能说是意外了,毕竟他们的火种构造乃至整具兵器都确实非常草率。   这种威力巨大、伤害惊人、容易受损的兵器最需要的不是别的,而是稳定,只有稳定才能保证它不会误伤自己人,这比伤人还重要。   “等新的设计初步完成,下一次战争就能让火兵隐藏在铳手中,我依然相信世上没有任何军队能跟我的旗军面对面近身十步而不溃败,如果有,就在他们冲锋前用火龙把他们送去见太祖皇帝。”   招呼旗军把火龙铳放到一边,卸下沉重的湿棉被,陈沐对赵、邹二人吩咐道:“不光要编水压书,连着气压一起编,我们对气压也是有些了解的,要为后世子孙铺铺路。” 第二百二十六章 单位   中国古代对气压、水压确实都有所了解,而且了解的年份极早。   在西汉,有部书叫《淮南鸿烈》,是道家书籍也称《淮南子》,编撰这部书的主人是淮南王刘安,死于造汉武帝刘彻的反失败自尽,他发明了豆腐。   他有许多门客,这部道家书籍便是他与门客的学问总结,除了豆腐,刘安还做过有关气压的实验——铜瓮雷鸣。   他把盛有沸水的铜瓮密封,丢进井里,瓮内沸水冷却,气压与水压把铜瓮挤破,铜瓮破裂的巨大声音从井中传播,好似雷鸣。   在班固的《汉书》中则记载了另一个故事,关于王莽,有人取大鸟羽为两翼,头身皆着羽毛,通引环纽,飞数百步堕。   先民浅尝辄止的探索皆为实验定型,却没有定量的分析与研究,因而不能让实验成为理论,更难以发展为实用学科。   但现在可以了,尤其在陈沐命令常胜召集到足够多的工匠之后,他们想做任何东西,匠人们都能在一日之内将模型分毫不差地做出来。   一只在中间高度有盖子的木桶,盖子两段开口一大一小向上堆高,当里面灌注高过盖子的水后,陈沐用和大开口一样大小的方形木块严丝合缝地塞进一端开口,另一边的水自然会溢出,经过测量溢出水的重量,几乎与木块重量相同。   陈沐知道这个并不属于科学的常识,现在它将这个道理告诉别人,在赵士桢与邹元标的手中,它成了科学。   实验、测量、分析、总结,他们认为在密封状态下,向水流一端施加多力,另一端便会传导出相同的大小的力,引申下去则为密闭液体各处水压相同。   在这个实验中他们使用的力学单位为‘吉’,总结出的原理为‘衡’。   所谓‘衡’,出自《墨经》对杠杆的总结:衡,加重于其一旁,必捶,权重相若也。相衡,则本短标长。两加焉重相若,则标必下,标得权也。   陈沐的注释则是:省力费距离。   “我们可以做一台液压机。”   陈沐指导徐渭用借助直尺等工具的白描手法画出新的构图交付军器局,很快木质的零件便被做好,包括两只木质水缸,一个方形一个圆形,还有中间的方木管,一切闭合的位置都用多重榫卯结构加固并在外部以小铁箍缠绕。   方形水缸大,是主要力缸,上面灌水后顶起方形铁块;与方缸相连的圆缸则是传导力的小缸,上半部分为一只气缸,内里活塞只能被气向下顶开,但不能向上顶开。   活塞则只吸气不吐气,最后是一根相对整体很长很粗的力臂,力臂尾端挂着一只八两秤砣,秤砣铸造而成非常精致,正面刻‘八两’反面铭‘一吉’。   赵士桢看向这东西的眼神充满厌恶,最让他羞耻的不是这只有特别含义的秤砣,而是连上面铭刻笔迹都是他的,他的!   而且他发誓从没专门写过这四个字,第一次见到这种半斤秤砣时他异常愤怒,想知道雕工是从哪弄到自己的笔迹做的这些秤砣,在他一再……好吧其实没有逼问,工匠很大方地就把来源告诉他了。   东洋大帅拿着信上剪下的四片纸让他刻的。   剪,剪下来刻的……跟着这种长官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始作俑者一点儿都没有将快乐建立在常吉痛苦之上的觉悟,拍着手夸赞秤砣做工精致,拉着邹元标蹲在刚弄好像只大桌子般的机器前,这看看那动动,嘴上还不停:“经过咱们的计算,这个机器每次要使用一吉的力,经过这根衡杆,最终输入气缸的力就为十吉。”   “啧啧,足足五斤,有意思吧?”   赵士桢气呼呼地抱着手臂立在门槛,鼻子里喷气像牛似的,可俩人谁都不理他,光眉飞色舞地看机器了。   邹元标接话道:“小水缸的面为大水缸之十一,岂不是说这吉砣上下十次,便可推起五十斤之铁方,大帅,这就一郎了,了不得!”   “吉砣?”蹲在地上毫无仪态可言的陈沐拍着膝盖道:“这个名字好,还有啊,以后这两边就叫输入与输出了,快快快,上吉砣!”   邹元标撩起袖子便拿着小吉砣往上放,一次一次又一次,眼看着铁块被一点一点顶起来,就在二人即将弹冠相庆之时,啪得一声响,水溅了陈沐一身。   木质水缸本身就在缓慢漏水,内部又承受不住巨大压力,让木管裂开,方向刚好朝着陈沐,刹那将东洋大帅变成落汤鸡。   赵士桢笑逐颜开,邹元标则在一边跟着乐。   陈沐抿抿嘴,抬手抹了把面上的水,自己也跟着轻笑起来。   他们的理论是正确的,构造也没有太大问题,只要将木缸换成铁缸,这个物件就能继续做下去,如果足够大,也许能做到发出一膛力的液压机。   不过他的设计最大的问题在于是往上顶的,要想压东西就要有足够结实的上顶金属平台,看上去有点傻,他还没想好怎么让这东西妥善地向下施加压力。   哪怕力稍小些,用来榨油或是其他类似物品的制作都能用的上,倘若真能做出一塘的液压机,用去锻压也该是可以的。   但往后的每一步可以预料非常艰难,陈沐刚刚被水溅了一身,碎木渣打在衣袍上无关痛痒,要换成铁的,他这次就要开肠破肚了。   “让匠人做个更小的、铁的出来,后面要尝试的还很多,但至少现在它就很有用,如果是铁的,力再大些,能用来榨菜油。”   陈沐一说话,赵士桢就不笑了,迈出两步叫人给陈沐准备换洗衣物,倒是邹元标,还在哈哈哈乐个不停,直到陈沐转过头将阴郁的目光望向他:“你在笑什么?常吉啊,你说八两的秤砣是不是有点大,我们再添一个单位吧,叫什好呢?”   “大帅这还用想么?”   赵士桢转头就乐了,抬起一根手指在脸前,冲着傻笑还未来得及从脸上消失的邹知县道:“彪啊,百彪一吉!” 第二百二十七章 耀眼   陈沐放火烧掉仙人掌的同时,意味着火焰将为大明帝国驱驰,与此同时的西部沿海,神机营参将骆尚志在监军陈矩的命令下,于起伏不定的海面上依靠三艘战舰劫持了六艘规模庞大的西班牙舰队。   其实也不算劫持,只是他们同处于一条航线,双方又没有互信基础,因此在发现西国舰队后明军立即展开戒备,但西班牙人并不攻击,还向陈矩表达他们接到命令送货前往常胜港的使命。   几番权衡,骆尚志选择率军登上最大的西班牙盖伦船,以武力控制他们的贵族官员,来确保航行的安全。   不过登上船舰后的事,就连骆尚志也没有想到,他会在这一天见到此生从未见过的奇景,令久历戎事见惯风浪的神机营参将口干舌燥,心跳如雷鸣,手脚都不由自主地颤抖。   逼仄阴暗的船舱里,三十多名穿着明亮胸甲头戴高顶盔的西班牙精锐士兵被在船舱里站成两排,他们允许明军登船,但登船后拒绝交出自己的兵器,此时人们手端着手枪与火枪,有些人还拿着长剑,对下到船舱的十几名明军隐隐带着对峙的危险情绪。   被他们围在中间的明军同样装备精良,他们没受过南北二洋的新式训练,但隶属京军是效力于大明皇室最精锐的部队,这一批跟随骆尚志的军人又都是浙军出身,人们在船舱里摆开鸳鸯阵下的三才阵,端着五雷神机、提腰刀手斧,气势丝毫不弱于西班牙人。   尤其在狭窄的船舱中,五雷神机这种转轮火枪既不可靠也不能射远,却能爆发出令世人瞩目的威力。   神机营将士非常确定,只要参将一声令下,他们就能在瞬息之间把船舱里所有西班牙人全部放翻。   上层甲板的情况与船舱里相似,少量神机营士兵与更多西班牙士兵及水手对峙,自从骆尚志打算下船舱便成了这样的局面。   被部下簇拥在中间的参将骆尚志带着一贯的沉默寡言,魁梧身形给人带来极大压力,他重复了一遍在上层甲板上曾说过的话:“我要开箱验货。”   骆尚志原本下令登船是以为这艘体态大如南塘的西国巨舶是运兵船,却没料到登船后才发现这艘船上军人相对他们了解中的西班牙战舰来说军人并不多,只有百余,另有近百水手。   二百余人的配置在明军战舰中已经属于战时满编的规模,因为明军专业的海军是水师陆师不分家的,但西班牙人不同。   他们船上不但有陆军也有海员,西式船需要控制船帆的人又是明船的数倍,他们海员不管打仗,因此一艘船装二百人只算偏少。   哪怕一艘五百吨的中型船,海员编制就会有十五名军官、四十五名水手、十名杂役、二十一个炮手,上层甲板至少再放上一百二十五名士兵,这还不算临时雇工和乘客。   要是战时有登陆任务或运兵任务,五百吨的中型船就能塞进四百人,像这艘巨大的船舶,骆尚志原本以为船上至少会有六百人。   但出乎他意料的,这是一艘运货船,船上连重型射石炮都没有布置,仅在船舷布置了一些可怜巴巴的佛朗机,没装足够的人、没装足够的炮,那便意味着装了足够多的货。   站在骆尚志对面的是秘鲁总督区的法官马蒂恩,他看上去与常见的西国武士有截然不同的装扮,薄薄的嘴唇与如鹰隼般的眼神显得刻薄而阴郁,可惜他面前这些明国大兵不够见多识广,更不解风情,否则一定能嗅出他身上来自阿拉伯香水的气息,也许那样双方的气氛会好一些。   巴黎工匠做的软帽上插着颜色鲜艳而纹路柔顺的秘鲁羽毛,身披质地一流的佛兰德丝绸上面带着繁复的亮色花纹,左肩还搭着一条秘鲁黑豹柔顺毛皮制成的披肩垂到胸口,腿上穿一双来自那不勒斯的长袜,以及脚上那双地道的荷兰绅士绣花鞋,露出绸袍插在身前的双手大拇指扣着由金银打造镶嵌宝石的腰带,十个指头戴着六枚造型不同的戒指。   在那些戒指上,有来自狮子国的金刚石、印度的蓝宝石、巴拿马的珍珠以及最不起眼的印第安玉石。   实际上骆尚志无畏无惧的态度令来自秘鲁波托西的法官非常疑惑,马蒂恩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束,几次抬手却都欲言又止,最终神色严肃问道:“眼前这位明国将军,不要让你的部下用枪指着我,用你们的话说,我们不必如此‘剑拔弩张’,难道我看起来像是来和你决斗的吗?”   在利马启程前,秘鲁总督已经说了明国派到新大陆的统统都是粗鲁的军人,如果航行遇到明军船队一定会受到责难,为此他还专门多要了三艘战舰来作为护航。   料想人多势众,明军的态度也会稍好一些。   毕竟西葡两国不就这样么,本来就是抱着掠夺一切的打算开到别人家门口,到了发现别人多,就会姿态放低用狡猾的话术取得优势。   可见了面才知道根本不是这回事,明明他们人多,可又能怎样呢?   他们不可能攻击明船的,哪怕明船只有两艘,哪怕登船只有十个人,那又如何?   他们什么都做不了,如果换个国家,哪怕是法国、英国或者这世上任何国家,马蒂恩都可以下令攻击驱逐他们,到常胜港向当地官员讲道理就可以了,不算做了什么错事。   可陈沐就不是可以讲道理的人,新大陆的两个总督区对这件事都是再清楚不过的了,真正知道内情的明白冲突的根源在于利益,可没有足够清醒头脑的人会认为矛盾根本在于哪里呢?   他们会认为矛盾的根源在于贝尔纳尔部下的连队长官抢了归附明国的印第安酋长郑屠一面旗。   为这一面旗,新西班牙付出超过七千条性命的代价,还丢掉了超过三个伊比利亚那么大的土地。   当这个问题真的让马蒂恩扪心自问,他真的不敢驱逐明军,在陈沐主政新大陆时,没有任何人能确定杀死或伤害一名明朝士兵会给自己的国家带来多大灾难。   哪怕在利马向修士学习过汉文的马蒂恩说了句成语,骆尚志的表情仍然像冰山般看着他,最后马蒂恩也没有办法,只是侧身抬手道:“去看吧,反正都是要拿给你们的,但我奉劝你们,谁也不要拿一丝一毫,否则就算我们不说,你们的陈将军也会给你们恐怖的处罚。”   当神机营士兵踢开第一个木箱,内里投入的光泽令每个人瞪大双眼。   “将,将军,银子,全是银子,胳膊那么长的银锭……” 第二百二十八章 银子   火把噼啪作响。   木箱在狭窄逼仄的船舱中堆积,好似见缝插针,有些箱子上铺着麻单还放着枕头,有些席子则铺在箱子旁边的过道上,下层船舱污浊的空气郁结于此,让那些装备精良的西国士兵在这样的环境中也显得长着一张受气包的脸。   但当第一具结实的木箱被掀开,一切截然不同。   破旧木箱中里躺着木板与铺好的干草,干草上整齐地摆着一根根方形银条,看上去比瘦弱的西班牙火枪手的手腕还粗,每个箱子都是如此。   白银只是一种金属,有时候是商品,有时候是货物,并不出奇,但在这个时代如果说明朝人和西班牙人有什么能达成共识的话,那就是白银了。   不管这两个国家有多大的分歧,在这件事上他们看法相同,每个西班牙人与每个明朝人的看法都一样——白银意味着财富,而财富意味着一切!   别说那些开口结巴的神机营士兵了,浙兵子弟多出身富贵,投身应募只为名利,但富贵也有一个度,他们的富贵是相对大多数卫军而言,对生活在大明土地上千万兆黎来说,普遍意义上的富贵,就是吃穿不愁、衣食无忧。   只有吃穿不愁衣食无忧,才有资格去追求晋身、才有资格选择自己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要达成这样的目标,需要多少财富的标准能够用白银量化,如果掌握一门手艺,大概需要二十两。   二十两,有手艺的可以租赁房屋店铺用作本钱,有闲田的请得起佃农买得起耕牛,能经营买卖、够顾住吃穿,梦想很久的高头大马能买回家、也许心仪的姑娘今天下午就能上门说媒。   二十两可以意味着一切。   过去,一切意味着一颗北虏首级。   现在,一切离他们近在咫尺。   在这些随意堆放的箱子里拿出一块银条并切下其中的一小部分,一切就有了。   马蒂恩乐于在眼前这个明国硬汉脸上见到惊愕神情,这种变化令他感到打从心底的轻松和安稳,好像失去的主动权又回来了,面对明国士兵的集体失态,他迈着翩翩步调从支撑木柱上撇下一条木枝就着火把引燃,再点起自己的烟斗,缓缓倚着木箱坐下。   缭绕烟雾似乎能驱散船舱里的恶臭,他看着骆尚志笑了,道:“这艘船从秘鲁总督区利马港去往亚州常胜港,运送一百吨白银给你们的陈将军,来为王室铸造银币,你可以把所有箱子都打开,看上去你们并没有见过这么多白银。”   骆尚志确实没见过这么多白银,他这辈子见到的所有白银加到一起也没这么多,他没有任何理由不露出错愕,如果白银不是装在箱子里而是直接堆在一起还能对他造成更大的冲击。   “这些白银,都是秘鲁挖的,那个波托西,一年能挖这么多?”   其实骆尚志没听懂马蒂恩说的一百‘吨’是多少,但他并不在乎,不需要明确的数量就足够让他的世界观遭到极大冲击,他满脑子都在想过去他们在做什么。   当然,满脑子也在想陈沐为什么要和西班牙人议和,为争夺波托西的控制权,他们应该为此付出一切,如果让大明举国知道万里之外有一座银矿能一年开采出接近三百万两的白银,没人会拒绝为此一战。   他们会想方设法把世上任何敌人击败,如果有必要,甚至可以把敌人打回树上。   至少骆尚志此时脑子里想的就是‘关于如何将西班牙人打回树上’的哲学问题。   这是个连锁问题,参将上一个想到的事是西班牙人已经控制波托西银矿数十年,然后就有了攻击西班牙本土的问题。   谁都会有邪恶的想法,持续多久与是否付诸实践就与道德和能力有关了,所以下一刻,这个问题就从骆尚志头脑里抹去,他也恢复到足够清醒。   “银矿刚经历数年的衰落,前年我们改良了技术,明年也许会更多一些,如果你们的陈将军愿意放印第安人去银矿工作的话。”   马蒂恩轻笑一声,耸耸肩膀撇嘴道:“可他不愿意,也许明年也许后年,产量还会下降,这难以避免,产量下降对你们也不好,铸币百分之十五的收入属于你们。”   白银让骆尚志对波托西极度好奇,不过当下显然不是聊天的好时候,他先安抚部下,命所有人去甲板上面,并叮嘱他们回到常胜港口会有人搜身才能下船,所以让他们不要动任何歪心思。   随后这才让马蒂恩跟自己一起走上甲板,在船头贪婪地呼吸新鲜空气,这才问道:“为何产量下降?”   尽管他对印第安人的事同样好奇,他在常胜待的日子不长,但那显然是陈沐的事,他不该多问。   “人死的太快了,又没有新的人,秘鲁就那么大,还完全被你们包围,巴拿马、智利、巴西……没有新的人,产量自然要下降,别那么看着我,你看起来像个会经常杀人的人。”   “有什么办法呢,每个夜晚山上会燃起六千五百堆火,汞毒让方圆六里格寸草不生,对那些没有灵魂的载重牲口来说去矿山是他们最好的归宿,他们崇拜的神明是对赫苏斯的亵渎。”   西班牙人,即使是远在秘鲁不曾与明军作战的西班牙人,对明军也同样报有足够的畏惧。   就好像马蒂恩看见骆尚志极为魁梧的身躯就能想到他拽起两个西班牙士兵抡圆了丢出去的场面。   像这样的人,似乎不应当会像个迂腐修士般在眼神中流露出同情。   骆尚志只是摇头。   挖矿是很危险的营生,他麾下神机营里的浙兵都很清楚这个道理,他们很多人在过去就是山主、矿徒,人们会死于矿井塌方、矿底瘴气那些意外,但人不是这样死的,不是像眼前这个西班牙人所说,成千上万的死掉。   那不是挖矿,那是大规模谋杀。   “离常胜越来越近了,很快就会有巡海船队来护航。”骆尚志的后背离开船舷,他不想再将话题继续下去了,他相信一切所想得到的信息都能在常胜县的陈沐那得到答案,他只是对西班牙人说道:“我那不是同情,你们真的该对他们好一点。”   临走前,在西班牙人的船上,他再一次轻蔑地摇摇头,小声骂出一句。   “崇拜邪神的傻吊,没得救了……”   骆尚志已经不在乎船舱里即将成为大明财产的白银了,他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去常胜给陈沐提个建议,亚州及亚洲共治区要依法治国,推行大明律。   《大明律》‘禁止师巫邪术罪’,凡假降邪神,书符咒水,扶鸾祷圣者,绞其首,从者杖一百、流三千里。   就这帮假降邪神、书符咒水的家伙呀,有一个算一个,不多不少三千里,全都得打完屁股丢海里。 第二百二十九章 英使   “还请禀报战无不胜的陈将军,我是来自英格兰的德雷克,曾有幸见过邵廷达将军,我带来女王的书信。”   东洋军府衙门前的广场上,穿无袖夹克的中年男人懊恼地抬头望望毒辣的太阳,嘴巴开合无声地咒骂着什么,最终只能解开身上的扣子,带着一个年轻人向广场边角的凉亭走去。   “小弗,到那边去,再等下去会中暑的,可不要指望傲慢的明国人会救济我们。”   他叫弗朗西斯·德雷克,不论在新旧西班牙都是十足的危险人物。   身边的年轻人名叫弗朗西斯·培根,十二岁进入剑桥学习,十五岁担任驻法使节随员,今年因父亲病逝回家奔丧,后被指派为驻明国使节随员,陪同德雷克一同抵达新大陆。   两个同名的人从英格兰来,一路上受尽了西班牙人与明军的刁难。   这么说倒也并不对,西班牙人没刁难他们,因为西班牙人没有发现他们,否则根本不会有什么刁难,他们会直接开枪射击。   倒是明军,德雷克并非伊丽莎白女王派出的使者,他只是用船队提供护航罢了,但在西印度群岛,李旦的船舰不准英格兰人进入海域,毕竟德雷克是这片海域最臭名昭著的海盗之一,就连李旦与陈九经都有所耳闻。   西班牙人的运宝船在近十年仅仅被成功抢夺过两次,一次在马尼拉,被远征的陈沐从海上掠夺一空,因为交易已经完成,所以陈沐抢到的是货物。   另一次则发生在巴拿马地峡,主角就是德雷克。   即使在出示了女王的书信与先前同邵廷达的友好交往的证据,李旦仍旧没有将这支使节船队完全放行,他扣押了英格兰人六条大小船只,把他们带到麒麟港,只准许两个人携带书信去往常胜。   这种情况对德雷克来说意味着危险,他和表兄霍金斯开始向西班牙人报复的原因就是在墨西哥湾,他们曾受西班牙总督哄骗停靠港口,随后船队被杀戮一空。   经过商议,真正的使者爱德华·芬顿被留在麒麟卫港,老弗德雷克与小弗培根在明军的押送下从墨西哥湾登陆,穿过共治区一路抵达边境,再被带到常胜县。   虽然一路平安没受到欺负,但心理承受压力不可谓不大。   即使在现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一直能传出爆豆子般的砰啪枪声,这种声音他们甚至不认真去听都已经听不到了,因为持续了太长时间,像白噪音一样,会被脑袋直接忽略掉。   明军漫长而有节奏的火枪声能从早打到晚。   小弗培根在凉亭里坐得端庄,自从父亲去世他失去了生活来源,在法国随同使者学习的机会也没了,要不是出使明国的机会,他会想去葛雷法学院学习,毕竟管吃管住。   欧洲确实有很多大学,但这个大学和后世理解的概念不一样,首先那些学校普遍是神学院,研究神学为主,其次这个时代的大学更像学校,因为没有小学、没有中学,尽管这些学校后来成为大学,但并不意味着过去它是大学。   因为如果没有初等教育,那就不会有相对的高等教育,只有教育。   一大一小弗朗西斯坐在亭子里遮阴,被闷热潮湿的空气弄得烦躁不安,这样的湿度令人感觉有即将降下倾盆暴雨的预兆,这对他们两个可称不上什么好兆头。   培根小心翼翼地看着远处他从未见过的建筑风格,那些鳞次栉比的屋舍上高挑欲飞的檐牙,白墙青瓦与瓦当上各式各样的飞禽走兽,越过院墙生长的树木盛开花朵,到处都透着美感与神性。   街道上行色匆匆的人们穿着与欧洲迥异的服饰,他看不见任何一个欧洲意义上的穷人,一些人穿着配色相对单调的宽松服饰,但衣料做工精美令人显得干净而体面,还有些人的衣着上的花纹要繁复些,只是离得远让人不能确定那些暗纹究竟是否存在,只是更多的花色与饰品点缀让他们显得拥有贵气却不媚俗。   人人肤色健康且神态自得。   行走在远离城镇的官道上时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同,但来往运送货物的马车远超伦敦或巴黎城郊的数量昭示着非同一般的繁华,每一条乡间小道都会让他们误会那是通向城镇的路,但这条路一直通向尽头。   人流越来越稠密,一个村子比欧洲一座城镇的居民还要多,那些在欧洲会被冠以极好名字的城镇在这里只是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村落,培根发现很关键的事——这里没有教堂。   生活着数以万计甚至十万人的地方,却没有任何一座教堂。   当他向德雷克提起这件事,老海盗首领露出嘲笑神色:“难道你还没发现,大明帝国的土地异常繁华,我都开始相信他们本土的道路是用金子铺就的了,如果能和他们贸易,我们能赚到很多钱,你的生活不再没有着落,我也能很快添置几艘船,不,我会拥有由十二条船组成的大舰队!”   “英格兰也能很快富有起来,不再惧怕西班牙人的威胁,我们能自由的在海上航行。”   德雷克摸着下巴上为躲避西班牙人巡查而剃光的胡须,双眼露出非凡的渴望:“谁在乎有没有教堂?我只在乎他们的城镇没有城墙,什么样的人才会不给自己的城镇修筑城墙?”   “也许他们是白痴,也许想攻打他们的人是白痴。”小弗培根非常认真地陈述这句话,接着提醒道:“鉴于他们登陆新大陆一年就建立起这座城镇,在这一年中还击败了西班牙人……我认为明国人是后者。”   德雷克撇撇嘴,不知为何轻轻叹了口气:“还是叫他们大明帝国吧,西印度群岛的将军好像喜欢别人这么称呼他们的国家——那个人,从市政厅走出来那些人是西班牙人么?”   东洋军府衙门里走出几个带着高顶盔的西班牙士兵,在他们的簇拥中,装扮极为华丽的人向军府内穿长袍侧身立着的年轻男人鞠躬行礼,在衙门前的旗军卫士那领取了他们随身佩剑与火枪,向港口的方向渐渐离开。   这一幕令德雷克猛地想站起来,动作做到一半又机警地顿住,小心翼翼地左右看着试图寻找逃跑的路线。   “我上次过来他们还在打仗,他们不该像看起来这么友好!” 第二百三十章 度量   东洋军府衙门内,陈沐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抬手挑起窗帘向衙门前正对着的广场望去,不难发现靠近道君庙的凉亭里坐着两个装扮迥异的欧洲人。   他抬起手轻轻指着他们,对收拾桌上文件的赵士桢轻轻笑道:“他们现在一定非常困惑,为什么西班牙人和我们的关系看上去很好呢?”   朱晓恩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倒流壶内清澈的茶水缓缓倾进杯中,就像钱一样,他从没想过人可以像陈沐一样赚钱。   桌案上的文件与通关文书被赵士桢一一收纳,这种涉及重要文件的工作赵士桢看来是不能假手旁人的,他的言语不如陈沐轻松,带着很大的感慨道:“任何一个国家拿出每年三十万两白银交给皇帝,都能收获大明的友谊,何况他们还拿出二百斤黄金贿赂大帅。”   陈沐非常认真地纠正赵士桢:“不是三十万两,是四十万九千八百两到六十四万两千两。”   “这世上哪儿有铸纯银币的,他们过去的银币就是银九铜一,我们自然也要如此,其实铸银币是有好处的,方便使用。”   收拾好公文的赵士桢坐回椅子上,道:“所以大帅去年让船队回去禀报朝廷,请准亚洲铸银币?”   别的地方想要得到铸币的准许很难,但亚洲不一样,这守着银矿,不铸币怎么流通?只是朝廷从未有过白银铸币的先例,这件事恐怕还需要一番议论。   “对,我们先为西班牙铸银币,刚才不是和这个马蒂恩说了,让他派人去请示阿尔瓦,为方便贸易,要在银币上统一两国度量衡,以后铸币都铸半两钱。”   半两钱会比西班牙人过去的银币小一半还多,但陈沐相信他的铸币依然能征服西班牙人的使用习惯,人们都喜欢用更好的东西,过去的银币圆形不太规则、大小也不尽相同,基本上两枚银币的重量公差能到将近一钱,总重的十分之一,这个公差很夸张了。   这要发生在明朝,别说朱元璋朱棣时代,哪怕最温和的皇帝,主持铸币的官员有多少就会被革职法办多少……钱币大小不一样,绝不是技术因素导致,而是出现了贪污腐败。   当然,这事在西班牙可能是技术达不到,早前波托西的法官马蒂恩过来,交谈中透露出一件事令陈沐非常关注。   西班牙在菲利普登基之前,塞维利亚有一万六千五百张织机,当然不是明朝那种,要落后的多,但一万六千五百台纺织机也是非常庞大的数量了。   而在现在纺织机只剩下不到一千张,安达卢西亚的绵羊过去有七百万头,现在不到二百万头,费老二颁布了禁止进口外国书籍的法令,同时也禁止国民前往外国学习,以前陈沐一直以为西班牙衰弱的是手工业,而事实上他们的各行各业都在飞速衰弱。   只有建筑行业飞速成长,因为他们为西班牙盖起了九千座修道院,教士的增长速度能够与那些戎马生涯的骑士相提并论。   这个国家已经极其虚弱了,大明帝国的到来,在波托西的有识之士看来,可能是西班牙翻身的机会。   但陈沐不是来做慈善的。   “用半两钱,以后他们的钱币在边境上兑换通宝更加容易,我们教他们用钱、两、斤、用寸、尺、步、里,他们很快就会学好汉语,并把这些带到欧洲除英格兰之外的任何角落。”   “别装死了,英格兰人来了,你还挺坐得住。”陈沐说着将目光望向端坐一旁的朱晓恩,道:“说说吧,打算怎么招待他们,这样的天气,在外面坐上半个时辰像洗澡一样,我可不希望等会两个一身臭汗的人进我的偏厅。”   朱晓恩挠挠脸颊,他确实知道英格兰人来了,而且这个德雷克他还有所耳闻,但他并没什么办法,他耸耸肩膀说道:“如果大帅问我,我会扣下他们并且宣战……但又觉得不应该这样。”   太刚了。   “你们那边都是这么打仗的?”陈沐被朱晓恩的话逗笑,他摆手道:“要是我,我会这样,但你并不是去征服他们,而是复兴你的国家,别把自己搞的像个侵略者,你可是回家啊,大方一点。”   “我的打算是看看他们的女王写来什么书信,然后开始贸易。”   陈沐说着抬手指指朱晓恩,道:“三十名船长、三十名商贾副手,大王要做他们的老师,教授语言、风俗,这只有几个月时间,然后作为使者、商人派往英格兰,取得全境收购货物的许可。”   陈沐说的是渗透,朱晓恩则想为其鼓掌,他介绍道:“在艾兰国,我们的百姓不改祖宗之法,依照乡约土地为同族百姓共有,为保住这一传统,诸部与英夷数次血战抗争。”   “然皆人微力轻,数次兵败,每逢兵败,参与各部便被英夷处为罪犯,土地被剥夺殖民,血肉尸骨亦为愚昧英夷所食。”   朱晓恩说的不是修辞手法,而是事实,在那些由福哥儿送到常胜的书籍里不乏有欧洲的草药书,药商著书立说,尽心尽力地教人如何挑选人类头骨、脂肪、血液来入药。   而对英格兰来说最好的自然是爱尔兰的罪犯,他们既白又干净,很适合英国人吃。   比方说1690年John Jacob Berlu所著的《The Treasury of Drugs Unlock'd》一书,就是一本实用的药物买卖指南。   在一堆常见的药材中,“Cranium Humanum”的条目格外显眼。   尽管欧洲人狂信徒抨击西印度群岛的原住民有恶劣的食人行径,但欧洲人选择性忽略了自己身上这些愚昧的习惯,并且事实上,跟他们相比,美洲原住民的食用方式可谓温文尔雅。   他们考虑的不是该不该吃人,而是得了这个病吃哪儿才好。   “现在敢反抗英夷之人已越来越少,即使看到旁人遭受侵攻,亦不敢攻守相望,只要大帅能派人见到那些首领,我就能联合众人,许诺保守祖制,若再添置一些兵器,来年必可引其渡海决战。”   “好极了。”   陈沐双手合掌而笑:“开战之前,先做朋友,让我们看看伊丽莎白能为我们提供什么!” 第二百三十一章 国书   德雷克有些局促地站在东洋军府偏厅正中,更加年轻的培根低头站在他身后,两手在胸前紧紧攥着十字架项链,这枚项链是他们身上仅存的物件。   德雷克在英格兰声名显赫,报复西班牙的行动也令他收获颇丰,但漂洋渡海的漫长航行与马不停蹄的长途跋涉还是让他们的个人卫生糟糕到令人发指。   因此尽管陈沐对英格兰女王的书信万分好奇,也只能将会面安排在第二天。   清理他们的任务异常艰巨。   军府仆役先是给他们洗了个澡,捏着鼻子丢掉肮脏衣物与带着泥迹的破旧皮靴,篦干净毛发上的虱子后又逮着俩人洗了第二次澡,换上粗棉制成的宽松衣物,还拿了两双棕麻鞋,并在这个过程中用熏香把他们秘制入味。   消灭掉病菌、跳蚤与部分狐臭后,这才安排他们与陈沐会面。   即使这样,其实味道对陈沐来说还是有些辣眼睛,但并不是那么难接受,何况在见过马蒂恩后,这事也不是那么难以理解。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波托西的法官兼矿主那样随时随地用得起阿拉伯香水。   “别攥着你的项链了,不论是圣水、大蒜、白银还是十字架都消灭不了我。”   坐上上首的陈沐轻笑这抬起左手在身前挥了一下,说了个自以为幽默的笑话,但回应他的是年轻培根瞪大的惊恐双眼。   ‘天哪,这个大明帝国将军居然自比吸血鬼!’   说真的,见陈沐一面比见法王亨利还困难,一见面又说出这样的话,对培根来说太惊悚了。   所谓‘科学的终点是神学’只是一句糊弄人的鬼话,像德雷克这样没机会接受正规教育的人不算,欧洲凤毛麟角有机会上学的人一开始接触的都是神学,尽管神学与其他学科没有太多联系,但他们都必须学习神学才有机会学习其他科目。   生在教堂长在圣光里的人,哪儿有不虔诚的?人家一生的头等大事就是信仰上帝,这等同于呼吸、吃饭、睡觉与生存一样重要。   那些科学家晚年回归神学的原因并非是研究出科学与神学的必然关系,而是这些虔诚的神学家们试图用科学来解释神学,或者用神学来解释科学,因此才会产生无穷的矛盾。   站在这就已经足够让培根拘谨的了,昨天晚上他才刚被军府仆役像料理牲口般冲洗了足足两遍——培根上次洗澡是去年春天在教堂洗礼,本来今年春天也该洗礼一次,但没来得及就被公派出来了。   德雷克要好一点,他有按时穿衣游泳的习惯。   其实希腊时代、罗马时代欧洲人还是挺讲究的,但黑死病的流行让人怕极了,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让两个弗朗西斯局促不安的并非仅因为面对陈沐,洗澡并且还洗得很干净让培根担心自己会病死,德雷克要更豪迈一些,海盗头子满脑子想的都是富贵险中求。   “你说你们有封信要交给我的皇帝,把信给我吧。”   但德雷克没有交出书信,他向前迈步,明朝人的衣服穿在身上让他走动间显得有些别扭,用他的习惯向陈沐行礼后说道:“尊敬的将军,我们来拜见你是为了能得到去往大明帝国的机会,这封信应该由我们呈送中国君主。”   “不必了,依照律法你们去不了大明,陛下已将大明东海的所有事务全权授于我手,你可以把信给我。”   陈沐的语气非常平静:“或带着信离开,由于你们是我的部下保护登陆亚洲,天军保证你们的船队安全离开群岛。”   “但下一次,天军没有义务保护你们。”陈沐说着好像突然想到什么,问道:“你们的女王派出几支船队,只有你们一支么?”   早前受到的刁难已经令德雷克做足了心理准备,听到陈沐拒绝并不气馁,同时对明朝上下官吏神态言语中毫不避讳的高人一等毫无异议——明军击败了欧洲认知中世上最强大的国家西班牙,他们理应高人一等。   “女王派出三支寻找大明帝国的船队,一支走北方、一支向东,还有向西的我们,船长们准备充分并训练有素。”   但让德雷克没想到的是从陈沐的脸上看到的是失望与遗憾。   “那我恐怕要恭喜你了,你们的运气很好,其他船队恐怕此时不是逃回英格兰,就已经死在途中。”   现有条件不可能让任何船只活着穿越北极圈,向东又有西班牙的重重封锁,即使他们侥幸逃过西班牙人的追捕,惯用快船的汉国也会把他们掠夺一空。   但他并没有说出原因,只是重申了一遍自己的立场:“考虑好了么,是把信给我,还是带着信回家?”   德雷克与培根对视一眼,不知道明朝究竟在哪的他们别无选择,至于其他使者船队是否遇难,对他们来说没什么关系,穿越大海本就是一次又一次的冒险。   密封信筒被军府亲兵接过递交至陈沐面前,陈沐却只是拿着信筒看了看便轻轻挥手示意亲兵将书信交给旁边的亲兵宣读……他不认识这个时代的英文,即使与德雷克交流用的也是西班牙语,念信这种事还是交给过去在朱晓恩身边做过通译的亲兵来比较好。   翻译书信是个力气活也是脑力活,既要不失体面,还要翻译精准,比方说信的抬头。   “英格兰、法兰西及爱尔兰诸国女王,信仰守护者伊丽莎白致敬伟大、强大而不可战胜的大明帝国万历皇帝……大帅,他们前面写了奉天承运,后面写的是契丹万历大汗。”   德雷克与培根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从厅中所有官吏军兵的神色能看出来,包括陈沐在内所有人听到这句话时都露出厌恶的眼神。   “接着念。”   “呈上此信者为吾国忠实臣民弗朗西斯·德雷克,得吾人准许而前往贵国各地旅行。”   “彼可成此难事,全赖陛下之宽宏仁慈,抱经磨难后,必能获陛下宽大接待,何况此行于贵国无任何损害,且有利贵国百姓;陛下不必怀疑,其更乐于为此行吾国有益之旅行。”   “吾人认为:我西方诸国君王从相互贸易中所获利益,陛下及臣属陛下之人均可获得。此利益在于买卖所需及富有之物。吾人以为:我等天生为相互需要者,需互相帮助,吾人万望陛下同意此事,而我臣民亦不能不作此尝试。”   “如陛下可促成此事,且予其安全通行之权,并给予吾人在于贵国臣民贸易中所极需之其余特权,则陛下实行至尊贵仁慈国君之能,而吾人将永不能忘陛下功业。吾人极愿吾人之请为陛下洪恩所应,而当陛下仁慈加于吾人及吾邻,吾人将力图报答陛下也。愿上天保佑陛下。”   亲兵将信读完,皱着眉头念出落款:“耶稣诞生后一千五百七十八年,我王在位第五年,授于格林威治宫。” 第二百三十二章 奉天   陈沐回味着这封信前后表达的意思,思索伊丽莎白为什么会自称法兰西女王,下首端坐的邹元标等人各个面如铁青,望向德雷克二人皆是神色不善。   不用看陈沐就知道,下面的官吏多半是认为这封看似平等的书信是‘不敬’的,这不是谁的错。   这是中式外交与欧式外交的碰撞。   在正常情况下,这封信送到万历手上和送不到万历手上的结果是一样的。   伊丽莎白派人传送国书是想要与明朝建立欧式外交关系,这是不可能的事。   中西式外交在历史上最早由明朝与荷兰人的交往中尝试了各种可能,荷兰人想要通商,被官方拒绝后搞走私,然后与本土海盗郑芝龙发生冲突,再加上与明朝亲近的澳门葡萄牙人捣乱,转眼就拉倒。   就算真的是紫禁城建立联系,至多也就是在中式外交关系里被当做朝贡国玩弄一番,也许会促成大明的进步,但英格兰人绝不会如愿以偿。   陈沐过去所处的时代全国上下可谓是最大的美粉,火力不足恐惧症也是那会患上的,既然跟老师学,那就得把那一套学透儿,英式外交平等么?美式外交平等么?   在朝贡存在的文明世界之外,国与国、强与弱的关系只有吞并、僵持、殖民与灭亡。   比方说现在要贸易的英格兰崛起之后,但凡跟它自由贸易通商的,能被吞并的都被吞并了、能被殖民的都被殖民了、能灭亡的都灭亡了,剩下不能实现以上三种手段的国家以僵持状态共存着。   朝贡体系是从古至今区域性霸权中最优秀、最文明、最仁慈的体系,没有之一,也是强弱大小和平共存的权宜。   真正的事实是在农业为主的时代中,六合八荒,已无值得征服的肥沃土地,亦无值得平等换取的货物。   说难听话历史上世界范围内的强国没有哪个是不傲慢的,而明朝的傲慢体现在玩腻了暴打小朋友的把戏后制定了一套‘你给我面子,我给你糖吃’的规则。   愿意朝贡你来朝贡,反正从你那也赚不着里子,得点面子皇帝高兴回赠点东西准你回去供着,不乐意朝贡您就在树上踏实呆着,别打扰道爷飞升。   至少不会你不跟我做买卖我就干你,还嚷嚷自己是自由贸易。   哪儿有什么平等,无非是实力强弱罢了,实力强放个屁都是香的、睁眼说瞎话都比真的还真。   所以美式霸权是个很正常的事,尽管野蛮,哪怕到二十一世纪,让落后小国去找黄毛大统领说‘开门,自由贸易’,可能么?   而现在英格兰人想要与大明通商贸易还要给你‘安全通行、其他极需之特权’,这正常么?   说难听的您凭什么呀?   不过陈沐非常文明。   “信的内容我已知晓,你们的女王说想要和大明通商贸易,通商贸易是有好处的,不过首先,你们的国家有多少人口?”   这种问题没上过学只接受过一点儿神学教育的德雷克是答不上来的,何况他让一众官吏瞪得心里有点儿发怵,只能转头望向年龄虽小但更加博学的弗朗西斯·培根。   年轻的前驻法使者随员没有辜负海盗头目的期待,恭恭敬敬回答道:“尊敬的将军,英格兰有四百至六百万人。”   他的准备工作做的很足,道:“我们的乡村有大量家庭手工作坊,出产棉麻、呢绒、毛纺、服装、玻璃、纸张、皮革、陶、煤、盐,还有铜、铁、钢与谷物加工的食品。”   “我们提供什么货物与贵国的需要有关,当然我们在欧洲出口最多的货物是羊毛与呢绒,在去年英格兰卖出的货物中这两样占到总货物的百分之八十二,虽然卖出的羊毛越来越少了,去年只卖出四千多包羊毛,但卖出的呢绒多达十三万匹。”   陈沐用鼻息长长地出了口气,说实话,既让他感到放心,也为其原始积累而赞叹。   放心是因为英格兰还没有多么强大,而赞叹则是因为这份原始积累会让英格兰飞速强大起来。   费老二为什么跟英格兰关系不好呢?因为他想当英格兰国王,他为什么想当英格兰国王呢?因为在贸易中他很吃亏……西班牙的拳头产品是羊毛,英格兰也是。   而在长久竞争中英格兰开始积攒出强大的生产能力,而西班牙放弃自己的生产能力,用新大陆白银黄金来续命,导致本国没有其他有竞争力的商品。   有政治原因、有海盗抢夺的侮辱、也有经济原因,导致两国之间必有一战。   实际上历史大势往往是当代人也能感受到趋势的,就好像张居正坐上首辅之位的许多年前大明王朝的有识之士就知道他会成为首辅;英西大海战开始之前,有识之士也能察觉到战争的脚步。   “大明会考虑准许商贾与你们贸易,但这要取决于利润是否合适,毕竟天朝与英格兰所距甚远。”   陈沐带着平生极尽真诚的表情缓缓点头,问道:“你们带货物样品了么,还有这些货物的价格,不是在这儿,而是这些货物在英格兰本土的价格。”   眼看德雷克与培根急着争辩什么,陈沐抬手道:“如果你们带了样品,它可能从麒麟卫港运过来还需要一段时间,我建议这几天你们好好商量一下,给出合适的价格。”   “因为你们所能出产的一切货物,对大明而言没有太大的吸引力,因为我们都能生产、你们所不能生产的大明也有,并且均可大宗出售,我说的大宗,是每笔交易都像你们去年卖出所有呢绒数量一样。而据我所知你们也并不盛产金银,所以贸易会用以物易物的手段来达成。”   “你们的商品如果定价低,我们会从英格兰大宗购买;你们的商品如果定价高,我们会向英格兰大宗卖出,如果定价对我们是不利的,就不会达成这样的贸易。”   培根急的脸都红了,支支吾吾道:“我们的商船可以运货与大明帝国买卖,在哪里都可以。”   陈沐笑了,他摇摇头,仍然非常真诚。   “让我来告诉你几件事。首先,在明西协议中,新大陆北方所有土地属于大明,任何国家试图染指,将受到明西联军进攻,反击会包括其欧洲本土,所以不要有任何人登上北方土地。”   “第二,你们也不会希望在墨西哥湾交易,墨西哥城以东的土地为明西共治,而群岛属于西班牙,鉴于英格兰与西班牙的关系,你们的商船会在接近群岛时即被西班牙战船摧毁,如果在新大陆贸易,那我永远都见不到你们的商船,那贸不贸易又有什么区别?”   “第三,大明船舰可以航行在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而法兰西在海上有很多海盗,你们的国君既然认为她是法兰西女王,就让那些海盗不要招惹我的人,如果她管不了也没关系,我无心插手法兰西王室归属,这不会影响我们的贸易,我会派人告诉哼老三规矩是什么,他的海盗抢我几条船,我的人就去烧他几座港。”   “第四,鉴于以上三点,我认为贸易的地点最好在英格兰,我倾向于在英格兰及爱尔兰诸国由大明设立固定商站,商贾们在英格兰及诸国自由旅行,并请女王给予一应商贾极需之特权,在贵国收购货物;明船一年一度靠港,大量贩卖货物。”   “第五,也是最重要的,陛下尊号为大明帝国或天朝上国的万历皇帝,不是契丹大汗,还有信件的抬头,未得吾皇册封,不沐天恩,何来奉天承运——这几件事,还望尽快转呈贵国女王知晓。” 第二百三十三章 研究   德雷克特别想趁看护旗军不注意溜走,一把火烧了常胜,带着培根逃之夭夭。   什么他妈的贸易,不贸了!   明朝人从上至下骨子里的傲气不是装出来的,平心而论,陈沐的态度在其中是尤其让两个英格兰人难得感觉到舒服点的,尽管他很霸道。   但他的逻辑很容易让人摸清楚,陈沐思考问题的方式是‘因为我强大,所以我建议,而你不会拒绝,因为这对你尽管刻薄,但有好处’,别人不一样。   关键在于陈沐本身的社会地位与权势就超过新大陆所有人,他有资格和能力依照自己的意愿做任何事,这与他们是不是英格兰人无关。   可别人呢?   穿着青袍的县官几乎用鼻孔对着他们说话,刚说上三句话便皱着眉头偏头向一旁,抬手优雅地用食指挡住鼻孔,召唤来仆役,最可恶的是什么呢?   他还能笑着说:“天气热,你们该洗澡了。”   看上去还抱着极大的善意,多么伪善啊!   合着想在你们面前当个正常人,一天得洗两回澡是吧?老子在英格兰一年都不洗澡的好吧!   县官就算了,看起来也是贵族之类身份尊贵的人,那士兵呢?戴着圆檐圆顶盔顶上还扎着红缨攥的旗军一直按着刀跟在身边,像看护小偷儿那样盯着自己,这摸摸那动动都会遭受听不懂的呵斥,眼神里透着浓重的看不起。   你一大头兵有什么资格看不起人,嗯?就因为你不臭么?里三层外三层衣甲捂着出汗把衣服都浸湿了你说你凭什么就不臭呢?   气死个人!   大头兵也算了,到底是攥着刀的人,看起来训练有素,迈出的每一步距离都一样,不跟这样的人计较。   问题是每个人都这样,发自内心且带着善意的看不起,令德雷克的自尊心受到极大伤害,使他一直气呼呼地摆个臭脸。   同行的培根就好多了,让洗澡就洗澡、让吃饭就吃饭,不给刀子就下手,一切学得很顺溜。   其他任何时间,都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还向军府仆役讨要来纸笔,想到什么就写写画画,可能是画一幅宅院的图画,也可能是勾画几个老弗看不懂的混合着十字架的数学公式。   “他们很无礼,就因为没有怪异气味、吃饭会用筷子、日子过的好穿着体面干净,就能瞧不起人?”   老弗的牢骚满腹让小弗有些受不了,他提醒道:“他们很有礼,给我们吃的、新衣服以及妥善对待,衣服的材质尽管对他们来说可能是最次等的面料,但在巴黎,这样的服饰普通人是穿不起的。”   德雷克对此无法否认,尽管他有一肚子埋怨要说,但这身衣服的质地确实很好,即使是他,先前无袖夹克里也不过穿着一件亚麻的白色穿成米色的衬衣,到处露出令人难堪的褶皱。   “与他们相比,我们物资匮乏、也不干净,他们有数不清的人,这些人拥有数不清的猪肉、鸡肉、羊肉,还有多到可能在仓库放坏的谷物,这几天我需要让人多带我出去走走,如果你不舒服。”   培根对低头欣赏自己身上那件纯棉素色中单的德雷克道:“如果你不舒服可以在这里等我,我不需要陪同。”   “喔,小弗长大啦,‘我不需要陪同’,多么勇敢。”德雷克阴阳怪气地学着培根的话,最后坐在榻上问道:“你要去做什么?”   “研究,我需要研究他们。”   欧洲传教士为什么有比其他世界各地的学者更加狂热的研究心态呢?其实这很好解释,一切研究的出发点都是三个字——为什么?   首先要感到好奇与求知,然后才会发起研究。   这个问题对见到明朝人之后的修士们来说几乎是天然的:为什么他们过得比我们好?   而反之,明朝人对他们以外的事儿没什么难以理解的,即使在火铳时代,他们看见没见过的火绳枪,也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这是一种铳,没什么特别。   对欧洲人更不会有什么好奇,好奇什么,他们为什么那么臭、那么穷、那么野蛮么?   得了吧,他们应当应分的。   进步的动力来源于主观的优越性与客观的不优越。   就像清末的天朝上国被打败了,各个社会阶层疯狂效法,只为进步,为什么?因为本该是天朝上国的他们却看见自己是落后的,以扭转错误的现状。   并非单纯的‘我要过上好日子’那么空洞,而是‘我本该过上好日子,所以我必须想尽办法过上好日子’。   现在对培根来说,他的心里同样带着这种困惑,这种困惑在欧洲时体现得并不充分,即使有所差别,也很容易找到真正的原因。但在面对明朝人时,真正的原因则在重重迷雾之下显得扑朔迷离。   这一层又一层的迷雾,叫不信神。   像未来不远出现的科学一样,在坚固的城墙下挖开一个角落,而这些神学家并非是因为善于研究而开始研究,现在只有十九岁的培根——他只是想用平生所学,去捍卫。   不论是用数学还是用哲学,去捍卫基督教存在的正当性。   正如同历史上的牛顿,研究物理、牛二定律,并得出结论,在万物之力开始之前,上帝踢了一脚,给予世间万物初始的力。   “如果人们知道明国的情况,会为之惊讶的,为什么这些异教徒,甚至都不该称他们做异教徒,他们没有半点虔诚,这很奇怪。”   培根非常认真地皱着眉头:“他们应该不会杀死我,至少看上去不那么野蛮,我可以四处走走,研究他们的生活,究竟为何能让他们过上这样的生活。”   “不必担心,像这样的研究不是第一次了,我们曾经遇到过更危险的时期。”   培根指的是欧洲与奥斯曼的战争,在漫长的战争中数不尽的基督徒加入奥斯曼,因为在漫长时间里奥斯曼显得更有帝王气象,他们包容一切,并从中吸收优秀文化。   更聪明也更明智。   “我想,我会得到一些什么。” 第二百三十四章 打压   很快,陈沐就看到了德雷克从英格兰海岛上启程时带出的货物。   货不多,但做工都还不错,但相应的,价格也很高。   以呢绒为例,英格兰出产的呢绒为两种,一种是素色宽幅呢绒半成品,尚未染色加工,价格为每匹三十五佛罗林及五佛罗林的运费。   佛罗里是金币,一枚重一钱,而英制的匹则为十丈长、五尺宽,很大。   而明制一匹为长三丈二尺、宽一尺八寸,面积上比英制小六点五倍。   这意味着一英匹呢绒半成品价格在明朝值金三两五钱、银二十八两。   而经过染色加工后的呢绒,价值还要再膨胀三成。   “大帅,还有个问题是他们用金结算,国朝一金八银,而他们一金二十银。”   从金城被紧急召集过来的程大位拨弄着算盘,虽然在军府官邸神色有些谦卑,但他确实是整个新大陆对算学有最深理解的人,他对陈沐说道:“倘以金结算,则一匹未经染色的呢绒价比加工成品的潞绸贵近六倍。”   陈沐翻翻眼球,问道:“那其他的东西呢,价格比例?”   物价贵这是在陈沐预料之中的,欧洲正处于价格革命的过程之中,赵士桢查阅避水阁内存放西班牙历年物价资料得出西班牙的物价一直在不断攀升,欧洲是一个整体,以西班牙占据半个欧洲的体量来说,没有任何国家能在浪潮中置身事外。   算盘在官衙偏厅打得噼啪作响,东洋大臣陈沐、军府主事赵士桢、知县邹元标等人都聚精会神地盯着程大位,让算学大师的额头不自觉地冒出汗水,越算越紧张。   一个个数据被罗列下来,程大位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当算盘声停止,他用硬笔在纸上写下最后一条,搁置在旁再抬起头时,脸色非常不好:“大帅,除玻璃外所有物价都高于我们,包括盐、棉、羊毛、面粉、铜、铁、煤,都高,高得多。”   “而在质量上,他们产量最高的呢绒并不比我们在麻家港产的好,至多不过是伯仲之间;铁制品与铜制品则大多粗糙,硬要比的话,不说闽广,两京一十三省随便哪个卫所军匠都能做出这样水平的东西。”   在制造业尤其是纺织行业,古中国就从没怕过谁。   “只有玻璃比我们的琉璃价低,如果没有大帅做生意别出心裁的方法。”程大位说了一句褒奖但让人听起来并不像在夸奖陈沐的商业才能,他说道:“那么除了用货物与黄金大量换取白银外,向他们买什么都是不划算。”   黄金换白银?   陈沐觉得这并不合适:“还是用货物换更好,我们的金不算多,不够支撑大宗货物买卖,何况才两倍利润,不值得商船跑一趟。”   赵士桢突然开口道:“大帅,学生有疑惑存心许久,为何大帅不愿让西班牙王室赚钱,却不在意英格兰王室?”   “不在意?你是指什么,让他们的女王赚钱么?”   陈沐笑着摇头,但很快脸上的笑意便隐去了,非常慎重地说道:“我当然在意,在大明之外的每一寸土地上,我都不想让任何人从我手上赚到一丝一毫。”   “但买卖总是有赔有赚,区别在于让谁赚……西班牙很大,费老二好战,并且不论他愿不愿意都会视我为眼中钉,他的国家留不住有才能的人,所以钱让他的百姓赚一些更好,他们会像最忠诚的二道贩子给我们进货。”   “而英格兰很小,但女王明智,为百姓制定了利于发展的法令,所以比起他们富有创造力的国民,钱让女王赚走更好,毕竟他们和咱们不一样,难道他们的王室会想方设法用国库给百姓修路挖渠么?”   “更何况,让他们赚点钱也没关系。”   陈沐笑了:“就像我说的,英格兰很小,一两年内就会爆发战争,他们很依赖欧洲的商品,而一旦开战经济必然衰弱,各项物资都会短缺,为了更好的胜利,我认为我们还是应该多从他们那买一些东西。”   “程先生,看一下铁、棉花、亚麻、羊毛、铜的价格,如果赔本的不算太多,我会让商贾从那里买入一些。”   程大位只是扫了一眼账目便信手拈来,准确地报出大概都要贵两三倍的价格,最后说出结论道:“既然是赔本,为什么还要做这样的买卖?何况这些材料,我们都有,哪怕不从大明运,亚洲也皆有生产。”   “不会赔本,只是赚得少一点罢了,成本更高的原材料会让加工品的成本上升,但加工品在他们那的价格也很高,我们一样是赚钱的,虽然这些货物用自己的原料成本会低,但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们的目的不是和英格兰抢夺欧洲市场,而是为打压英格兰制造业,若是抢夺欧洲市场,过程自然是大明多卖出一匹呢绒、英格兰就少卖出一匹呢绒。”   “但打击制造业,过程则是我们用他们的原料多生产一匹呢绒,他们缺少羊毛就要少生产一匹呢绒,同时因为多生产,一样会抢占他们在欧洲的市场,他们圈地在国内搞得天怒人怨而我们赚钱,这是三赢。”   一箭双雕可能是最早的双赢说法。   “行了,既然搞清楚了物价,那么下一步东洋军府在发展上的方向就有了,常吉记好了。”   说着,陈沐起身踱步将偏厅上首两张椅子拉到一旁,将海图放下来,随手提起竹鞭在亚洲地图上画下一条线,道:“常胜、金城及发现三角洲的界县三地,今后在农业上继续大力开垦土地,收拢原住民百姓,努力种植一应农产品,首要任务依然是保证粮食自给。”   “除此之外,鼓励百姓种植经济作物,棉、麻及菜油,还有分界半岛的养殖绵羊,可以由东洋军府给予农户每斤棉花、羊毛、亚麻及素油一至三个通宝的补贴。”   “工业上,鼓励生产陶罐、麻布、羊毛、棉布、铜铁加工制品,同样依照货物价格给予最高百分之五的军府补贴。”   “最后是军事上,我们离英格兰还是太远了,为争取优势,下一步派出使者去往巴黎,与法兰西建立联系,不论是外交手段的以通商贸易诱惑、财物购买租借,亦或商业上取得建立商站的许可,还是制造军事摩擦小小地打上一仗也罢。”   陈沐用竹鞭指在法兰西西北部比邻英格兰的海峡一侧,道:“接下来一年中,我们都必须在这一带取得大明的租借地,不用太大,但最好有现成的港口与造船厂,并有利于驻扎两千军队及匹配数量的战舰,以备不时之需。”   “耶稣诞生后第一千五百七十九年?”   陈沐收敛笑意,将竹鞭平放于案上,对众人道:“天下会记得这一年。” 第二百三十五章 指南   烈阳将刺破漫长黑暗中的英伦三岛,只是此时此刻,攥着十字架项链的小修士培根尚不能感受到历史车轮的动向,但他已清楚地见识到新大陆最为广泛的信仰。   道君庙距军府衙门并不远,离两个英格兰人等待回信的临时居所也不远,培根在出门前拜托看护旗军去木料场求了块方形小牌子,托人用汉文写着‘英格兰使者驻地’,挂在他们小院门口。   他还以为这个小牌子能帮他的朋友德雷克促成几桩生意,结果并没有设想中那么美好——木牌子刚挂出去就被巡检司与地方保甲先后找上门来。   他们被百姓举报了。   等巡检司与土保甲离开后,木牌被改成了‘四夷临馆’,并被勒令不准擅自更改字迹,看护他们的旗军还被长官吵了一顿。   但没人吵他俩,这对两个英格兰人来说是一种非同一般的感受,他们一直以为门口站着的两个明军士兵是保护他们的守卫。   但这个时候他们看出一点儿不对的苗头——在别人眼中,那两个旗军好像是他们的主人。   就好像因为没有管教约束好自己宠物还是别的什么东西而引来其他人的不满。   旗军不高兴,自然影响到培根下午对常胜的游览,原定于先去集市再去常胜郊外名叫陶村观看陶器加工的计划泡汤,通晓西班牙语的旗军径自把培根带到了道君庙门口。   道君庙游人如织,香火缭绕,每月逢七的庙会,常胜县百分之七十的人口流动都是为了到这儿来上香求福。   “他们看上去都很虔诚,这是在向什么异教魔鬼祷告?”   “你们这些人总是这么无知,看见别人的神明就说是异教魔鬼,西班牙人过去也是这样。”   伴着旗军说出这句话,培根非常惊悚地看到身旁的旗军从后腰抽出比匕首稍长的短剑,自腰囊中摸出一小罐放在竹筒里不知道什么东西的油脂涂抹在剑上,指着不远处走来的几名西班牙人,挑挑眉毛道:“你看他们现在多老实……那双靴子真棒,这王罢可真有钱。”   迎面走来的不是别人,波托西的法官马蒂恩刚从市集铺子里出来,脑袋上的软帽已经换成明制发巾,还包着副绸缎织成的四方平定巾,长袜尽头的脚上还蹬着一双走线金丝云头靴,护卫留在庙外,两手恭恭敬敬捧着一抹看上去像草木灰般的东西走进道君庙。   “他在做什么,手上拿的是灰么?”   对培根的发问,同样年轻的旗军露出嗤笑:“一看你就没打过仗,那是火药,火绳枪里放的,他要去祭拜道君,在新大陆,你们这些面目不同的四夷要想做买卖,就得拜道君,管用!”   “而且你拜完了道君,再回去拜你的神,没事,道君爷爷不跟你们那小孩儿一般见识,不生气,知道不?这用我们的话说,叫宽宏大量。”   培根听得一愣一愣的:“你们的神,吃火药,还管做买卖?”   小旗军轻描淡写地摇头:“他啥也吃,你供啥他收啥,我们这儿的规矩是这样的,你在这儿做买卖,做什么买卖,就拿一份儿供到庙里,所以庙里啥都有。”   说着旗军还有点要解释的意思,道:“庙里不是一直都有火药的,常胜不做火药买卖,可能是西人从军府买的,过来上贡。”   培根不想和旗军斗嘴,只是他看着从道君庙心满意足走出来的马蒂恩眼中露出不屑的神色,尽管他和西班牙所信奉的教派不同,却也看不起这种行径,所见所闻令他猛然想起过去人们对大洋另一边的传说。   口中默念道:“大海尽头有守护的魔鬼……引诱人心堕落。”   “你嘀咕什么呢?”   看着认真给刀子上抹油的旗军,培根低眉顺眼却还带着点倔强道:“这不能洗刷你们的原罪,每个人都是有罪的,只有信奉我主才能洗刷罪恶,让你们的灵魂在死后去到天堂。”   培根非常真正,他几乎是一个天然的传教士,装着胆子避开刀锋去拉旗军的手:“跟我走吧,我来代主告诉你如何洗刷罪责……”   可再真诚也架不住人家不领情。   “别动手动脚的,离我一步远,再这样我给你栓上绳儿了。”   “我知道你们那套,人人都有罪,信你们那个傻乎乎的东西就没罪了,可拉倒吧。”   培根赶忙摆手道:“不不不,正是因为有罪,才该服侍万能的主,这是……”   他话还没说完,旗军把匕首往旁边一插,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笔记本,边翻边道:“我知道你们人人都有罪,大明都知道你们有罪,不用满世界宣传,要不然怎么臭烘烘的呢。”   “头顶生疮脚底流脓才会臭呢,我找找啊,哪一章来着?道君对你们这个心态是起过名字的,你们这种皮肤很白的人在新大陆犯过大错,欺男霸女杀人放火抢夺财物,是罪责深重,找到了!”   小旗军的神情同样分外严肃,抬起一根手指转头盯着培根照本宣科,道:“伊比利亚病!在过去的研究中发现,来自欧罗巴伊比利亚半岛上的人心窍未开,极度喜爱向见到的人广而告之他们犯下的罪责,并将这一罪责推卸至祖先创造他们是一件错误的事,并甘愿因此受到虐待与教宗的奴役。”   “这种不敢承担责任、善于推卸责任并乐于受虐的心智不全,于万历五年被首次提出,此番记录在案只为警醒百姓勿受其欺骗,当其提起‘万能的主’时,当昂首挺胸注视此人,如此回答便可戳穿教宗谎言,救其觉醒。”   说着,年轻的小旗军将本子用食指插着合在身后,照着要求背着手昂首挺胸注视着培根,道:“你说你的神明是万能的,它能让你现在爆炸么?”   培根呼吸一窒,正待回应,小旗军已经摆手,拿起笔记看了一眼继续说道:“倘其承认不能,则其主并非万能,若其坚定回答主让其死其立即可死,必须向其纠正,非死耳,乃爆炸。”   “其必以其主曾发起洪水洗刷罪责来施行诡辩,即可令其现在发大水,其必称仆不可测主、主威难测,此时谎言已然不攻自破,但其人千奇百怪,难免遇见面皮厚堪陈月港之人,便可明确告知,其主能令其死后灵魂升天,你主只消一炮,可令其死后灵魂肉体一道升天。”   培根的话已尽数被憋回腹中,瞪眼半天,才结结巴巴问道:“这,这是你所信奉的‘道君’的圣经?”   “什么圣经。”   小旗军又露出嘲笑无知之人的嗤笑,翻手看了一眼掌中笔记,一边揣入怀中甲缝一边说道:“《防铳毙指南》,东洋军府常吉先生著,万历六年常胜书局三版,售价一百二十通宝。” 第二百三十六章 传染   听小旗军一席话,弗朗西斯·培根感觉过去十年书恐怕都白读了。   当然,他只是一时间逻辑错乱不能自洽,但头脑正在快速搜寻一切能消除矛盾的结论,尽管还没找到,但很快就应该能够找到说服这名明军的方法。   远没有到需要说服自己的程度。   人的悲哀之一或许就是为一件无望之事努力,正如现在的培根,他希望自己能说服一名明军,借此取得信任来得到更多关于明军以及大明帝国的信息。   但这从一开始路子就错了,其实他若试着于这名明军成为朋友,也许他想要的消息也能套出来,但想要建立共同信仰?   知道他怀里揣着的小书为啥叫《防铳毙指南》不?   东洋军府新编军事条例第二章,适用于铳毙的法令中七十四条:明军准拜神,但死前不得信教。   谁会拿小命儿开玩笑啊?尤其是四洋旗军都吃得这么饱、军饷这么厚、动不动还有这个哪个的奖赏,只要通过了北洋招兵的考核,认真操练立马就变成大明帝国中等偏上收入人群。   出洋五年,愿意续约的继续续约,不愿意续约的回去朝廷包分配,别的不说,就北洋南洋的练兵官、南北讲武堂的研究与教习,最次最次,天底下哪个卫所还不缺个业务熟练历战丰富的武教头了?   哪怕回去不想再从事戎事,五年少说能攒下一百两白银的积蓄,退一万步讲,这北洋旗军当得多没出息才能就攒下一百两啊?就不说打仗,随便一个科目考试得个第一,后面几个月俸禄加起来都有三十两,这还是步兵。   唯一不好的一点就在这是高危职业,可他们没输过啊——根本找不到想死的理由好吧!   吃饱撑的找铳毙去?   “我说你呀,也趁早熄了这份心,在新大陆,你们那主儿不灵,走,该咱进去了。”   旗军抽起长匕首就要拉着培根去道君庙,把小弗吓坏了:“我不拜,我不拜,我不能拜你们的神,这是异教!”   “瞧你那少见多怪的样儿,你爱拜不拜,谁稀罕,让你去里边吃点东西,我要拜!”   小旗军非常鄙视地看了一眼,再次伸手这才拉着弗朗西斯·培根走向道君庙,路上培根还慌张地问道:“你带我来这儿到底要干什么啊,昨天不是说好今天去看陶器么?”   “看个屁陶器,没见我因为你做小木牌子挨吵了么?说我管教不严,罚了半月军饷,你知道我半月军饷多少钱,嗯?三千通宝!把你跟你那懒蛋朋友全身家当卖了都换不来。”   “害我被罚这么多钱,你不得赔么?再说了,没听见别人天天放铳练习射击,我可没空陪着你俩玩,咱一向表现良好,跟西人作战也是拿过首级功的,这次比赛拿了名次,离升做小旗就不远了!”   小旗军说着还哼出一声:“我来拜拜道君,让道君给我换个差事,顺便让你吃点东西,好教道君爷爷也给你找个工作,别跟你那朋友一样,成日不思进取就在军府混吃混喝,也不臊得慌!”   让道君给换个差事?   让道君给找个工作?   “不是,我有工作啊,我是英格兰驻大明帝国使者随员,我的工作就是这个!”   “什么狗屁工作,你是使者随员,你们使者呢?连使者都没有要哪门子随员,要点脸吧——道君庙里不要喧哗,站这等着。”   培根被拉进道君庙的大殿,看上去这座庙宇崭新,像是前些时候才经过修缮,极高的殿梁分散力量吊着明灯,殿内烟火缭绕笼罩着神秘气息,一阵穿堂风吹过,烟雾里露出正中巨大神像——培根觉得有点眼熟。   不过一时半会他没想起来这个神像究竟和他见过的谁比较相似,又或者说这神像跟他见过的每个明朝人都有点像,只是透着更深重的威严罢了。   在神像左右的墙壁上整齐地悬挂着各式各样的书信,书信下有左右各四名披甲执锐的旗军执勤。   而在神像之前,列开许多张巨大的祭桌,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物品,有五谷杂粮、水果蔬菜、烹熟的肉食与冒着热气的玉米面食品、装着果汁、羊奶或温粥的陶罐、崭新叠好的衣服、看上去就分外名贵的布匹锦缎、明亮的刀剑铠甲还有做工精良的弯弓羽箭。   甚至还有两个尚在襁褓的小孩。   培根看到有人恭敬地将食物放在祭桌,低头祷告两句躬身退下,也有人先恭敬祷告再慢条斯理地从祭桌上拿起食物吃起来,动作很轻非常雅观。   还有一名妇人温柔抱起尚在襁褓大声哭闹的孩子,走近神像低头说出几句不知道什么,带着小孩走了。   整座神庙,培根没看见任何一名教士或祭司之类的人物,只有这些不知名神明的信徒。   在这样的背景下,他看见被指派看护他的旗军提着长匕首走上前去,向神像祷告几句,旁若无人地拿起热腾腾的黄色面食递给他:“玉米面火鸡肉包子,吃了它你就有工作了。”   “为什,这,这些祭品能随便吃?”热腾腾的面食令人看上去很有食欲,虽然培根不知道所谓的‘包子’是什么东西,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接在手里,问道:“我看到有人抱走了小孩,还有这些祭品,是怎么回事,不是拿给神明的么?”   “也就你们这些伊比利亚病的患者才这么愚昧,神仙灵才是神仙,不灵它就不是神仙,神仙能吃包子么?你能。”   “我的大帅说常胜需要这样的地方,能让走投无路的人过来吃顿饱饭,一开始只是大帅从赋税里取些粮食放在这施粥,后来穷人多了,商贾便过来招工,没有生计的人不但能吃一顿饱饭,还能得到一份能赚钱的工作,在我们来之前土民做工没有钱。”   “所以人们约定成俗,如果日子过不下去,就到这来吃东西,你吃了东西,人们就知道你需要工作,常胜有数不清的工作等人来做,得到帮助的人日子过得好了,发了工钱心怀感激买几个包子馒头、做买卖的招到工人,放几套衣服几匹棉布,现在已经不需要大帅再做什么了。”   “这就是我说的我们跟你们不一样,你们祖先犯了错天生就有罪。我们的祖先为帮助更多的人,补天填海,知道么,天是我的祖宗补上的,要不然你们早死了。”   旗军说着抬手向龙虎道君像微微抱拳,道:“人们祭拜道君并非因道君是神,他们走投无路想吃顿饱饭、想过好日子,在这儿这些想法全都灵了,而这是道君的家,所以感激道君,香火旺盛。”   “要是神明不能让人过得更好,那算哪门子神明,我们大帅第一个放炮把庙崩了。”   “至于你说的小孩,那是另一个故事了,西班牙人造的孽,过来,别挡别人的路。”   旗军拉着正往嘴里送包子的培根站到殿门口,道:“我们来之前西人在这横征暴敛,本地土民有些地方小孩是由整个村子一起养,吃百家饭长大,但后来百家饭也养不起小孩了,因为西人一直征发徭役去挖矿,百姓有去无回,男人们都在矿上,妇孺哪里还能存活。”   “天军到来之后让土民有了自己的钱粮土地,不愿种地的也有工作,但也毁了他们村落一起养小孩的习俗,他们都搬到工厂附近住了,互不相识,有些百姓养不起小孩,就会送到道君庙。”   “生活好些的百姓就会过来把小孩带走养大,要是没人养,就由道君养,我们有养济院,鳏寡孤独,都养。”   说着,旗军抬手指向殿外,道:“你看,跟你说了道君灵,工作来找你了,看起来是伐木工。”   说话的时候,旗军转头朝边上殿内侍立的旗军小声要了根卷烟,因为印钱的缘故,常胜的造纸业非常红火,远处穿着团木靖海式工作服的明朝壮汉正笑着走过来,边走边道:“新鲜啊,夷人也找工作?”   “不,你说的不对!”吃包子差点噎着的弗朗西斯·培根突然一惊一乍地转头对旗军道:“你说的不对,你们的道君也不灵,你并没有得到你想要的,就算以后你会得到,那也像我主一样,我主也会以后让洪水滔天。”   说罢,培根一副战胜者的神情看着旗军,年轻的小旗军却只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转头跟道君庙门口的油灯借了个火,吸进烟气被呛得边咳嗽边道:“傻吧你?”   “你那个懒蛋朋友是我兄弟的活儿,我的只负责看管你,现在没了你这个包袱,我自然会被调回军队训练参加比赛,好好工作吧你!”   年轻的小旗军跟值守庙宇的袍泽抱拳拱手算打过招呼,拍拍培根的肩膀,迎着木料场的工头迈步走去,道:“在下北洋二期马军甲等骑兵应明,派几个人看着他,此人欠我三千通宝,只给他一半工钱就行,另一半给我,我每天训练完都会去看他。”   “对了,跟你们工友说,这个人有伊比利亚病,小心点,别被他传染。” 第二百三十七章 改造   “唉。”   阳光从窗外斜斜地照进东洋军府二楼书房,陈沐放下笔长长地叹了口气,抬头看着面前有点拘谨但分外年轻的马队旗军,抬手挠了挠后脖颈,无可奈何地问道:“所以,英格兰派来的使者随员,就这么让你吓唬着送去当伐木工了?”   陈沐知道这件事时已经很晚了,东洋军府针对农业、手工业的各项补贴告知发布后,从军府到县衙各个部门都忙着统计今年他们会补贴多少通宝、补贴的效果又会让县中各类急需农产品与手工产品提升多少。   并以英格兰去年出口呢绒作为总出口基准,来计算他们的货物涌入英格兰对其国内生产货物物价的冲击及合理推演来年的情况。   陈沐也顾不上德雷克和培根两个人,本以为他俩就踏实呆着,有什么让东海岸麒麟卫释放一条被扣的英船回去报信就行了,等到北洋三期靠港,大量福船从西海岸卸货装货一路开赴东海岸,倾销向英格兰的货物与艾兰王国复国军就能尽数派上用场。   一直到巴拿马的邓子龙派人发来书信,徐贞明从大湖回到港口休假,赵士桢准备要离开了,在走之前的宴会让陈沐想到还有俩长得跟别人不一样的家伙,就派人去找,这距离骑兵应明带着培根逛道君庙已经过去快一旬了。   陈沐才终于知道,原来伊丽莎白派来所谓的使者随员在常胜木料场当了名伐木工。   依照陈沐的眼光来看,眼前年轻的北洋骑兵生得面貌不算英俊,但宽阔的颧骨与有力的下颚无不昭示着这是个在骨骼上非常强壮的男人,事实上他的身体比骨骼更强壮,尤其身量在明朝人显得高人一等,大概有六尺高。   即使在北洋军中,这样的身高也非常出类拔萃,这大约是他加入北洋军时身体尚未长成的缘故,良好的饭食与训练让他自然而然拥有极好的身体素质。   “大帅,小人可没吓唬他,他自己心里揣着事,他伐木可是个好手,土民伐木一天能挣三十通宝,他每天都能挣四十!”   应明抬起四根手指语气夸张,又觉得有些放肆连忙把手收回去,有些尴尬地立正了低头赔笑道:“小人感觉,可能把他的伊比利亚病治好了。”   “别小人小人的,你可是大男人,比这世上大部分人都大一号。”陈沐挪挪凳子,换了舒服的坐姿,抬手让应明坐在对面,道:“你说他的伊比利亚病治好了是什么意思?”   在陈沐看来应明不但块头比别人大一些,胆子也比别人大,人家英女王伊丽莎白派来的使者随员被他送去当伐木工,而且还得每天拿工钱的一半儿给他,这得多大的胆子?   “回大帅,我每天都去看他,他一见我总问些女娲补天、精卫填海、大禹治水的事儿。”   应明说着身子向前微倾,道:“而且我发现,书上说这叫伊比利亚病是不准确的,听他说欧罗巴所有人都有这种病,应该叫欧罗巴病,这种病让他很自卑,他一露出这些症状,别的伐木工人都不愿意跟他一块工作。”   “这两天他把十字架都摘了,所以我觉得他的病快治好了,这人有病了不能忌讳就医,只要他不忌讳,这病说治好就治好了,呃。”应明说着突然把嘴闭上:“大帅我不是有点话多。”   因为他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陈沐的脸色不太好看。   “你说的书,是那本多次意指陈某面皮堪比城墙的《防铳毙指南》,那算什么书?”   应明瞪大眼睛——陈月港,是你!   他和袍泽都挺好奇书里多次出现的陈月港到底是谁,在他们印象里,北洋重臣是清远人,智利的邵帅才是月港人。   还以为是邵廷达哪个很出名的同乡得罪过赵士桢呢。   陈沐看见应明的惊愕表情,意识到自己这是对号入座了,只能无可奈何地摇头。   太年轻了!你们以为《防铳毙指南》防的是谁,嗯?   不过这个甲等骑兵应明确实挺话多的,但话又说回来了,真遇上一棍子打不出三个屁的闷葫芦,也治不好培根的病。   “你每天都去看他,不训练了?”   “训练,我们小旗的正常训练从来都不偷懒的,训练之余战马带回马厩,晚上吃饭前小旗与旗副还带我们跑步,以前都是从营房跑到港口,路上瞧见拉不动车的百姓给人家帮把手,这不有这个事,他就是伐木我也得看着他,就跟长官商量,我跟宣讲官俩人从营房跑到木料场再跑回去,没远多少。”   应明说着笑了起来,道:“我们宣讲的治病本事比我强太多啦,几天聊下来培根都想参军应募了,对了,大帅,卑职能问您个事么?”   陈沐对应明这一小旗刻苦训练的精神非常赞赏,北洋骑兵的待遇最为优厚,训练上也极大偏重骑兵的大集群与小集团的应用,尽管这建立在足够个人实力的基础之上,但当他们成为北洋骑兵,训练上不可避免地会对团队作战有所强调。   与之相对的,个人训练科目的关注并不多,但在闲暇之余,他们还能重视个人体能训练,这让陈沐非常欣慰,就连心情都突然好起来。   他奶奶的小常吉,要不是跑得早,非得收拾他一顿。   “你问吧,什么事?”   “培根让我帮忙问的,他想知道,怎么才能做个大明百姓?”   这一次轮到陈沐瞪眼了:“你们……你们这个洗,不是,这个治病的疗程都已经进行到这一步了么?”   应明也被陈沐问得一愣,顿了顿才反应过来,道:“也没有,他就是发现常胜所有人都是大明百姓,别管旗军、移民、土民都是大明子民,就他一个异类,就问问,不过他应该也还没准备成为大明百姓。”   陈沐摆手道:“那没事,既然他还没做好准备,就说明时机未到,如果有一天他是合格的大明百姓,所有人都会知道,他自己也会知道的,让他好好工作吧。”   陈沐继续叮嘱应明好好训练,争取在射击比赛中取得好名次,这才让他离开。   等书房中只剩他一人,他看着窗外的夕阳笑了好久,炭笔在手上转了个圈,拿起毛笔在纸上写下八字书法,让亲兵看着晾干,给四夷临馆送去。   那上面写着‘劳动改造,重新做人’。 第二百三十八章 进取   夜深了,常胜县亮起万家灯火,戏班子在远处唱起了宜黄腔,看客络绎不绝,这是常胜百姓夜里最喜欢参加的娱乐活动,下工的百姓坐在树下,饮着清凉居免费提供的大碗茶,只需拿出几个通宝就能得来一盘瓜果佐食,这大约是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光了。   伐木工弗朗西斯·培根在这里与北洋马队甲等骑兵应明分别,跑累了的军爷有时会在讨上一碗茶水喝,赶在宵禁前回到营地吃饭,他则跟着沾点光喝上小半碗茶,走另一条路回到四夷临馆。   不远,只需再走两条街,只是有点黑。   虽然常胜的每个借口都安了煤油路灯、家家户户门口都挂着大红灯笼,但光亮对下工较晚的培根来说还是有些暗了。   哪怕工友再三重申常胜的夜晚非常安全,每个街口都有巡检司的兵执勤,来自英格兰的记忆还是会让他对黑暗感到天生的恐惧。   不论伦敦还是巴黎,夜晚那些阴暗逼仄的小巷里总会钻出小偷与强盗令人防不胜防。   每到这个时候,四夷临馆门口灯笼下立着的伟岸身影总会让培根打从心底感到温暖,那是在屋里自己跟自己玩了一整天的德雷克先生,他在等着自己吃饭。   “老弗,今天我给你带了最爱吃的辣椒炒肉和玉米馒头,虽然分量有些少,但以后就好了。”   穿着胸口印着硕大木字靖海服的培根在门口把木制食盒递给德雷克,皱着眉头看了看手上被斧头磨起的茧子,很快脸上就扬起笑意:“等还清了应先生的钱,到时候我可以和工头商量月结工钱,如果不是临时工,凭我的数学知识,每天至少能拿到八十通宝。”   “到时候不光每天能吃上这样的饭菜,还能存下一笔钱。”   德雷克把食盒放在桌上,坐回凳子上道:“我吃过了,明国人管我们的饭,你不用每天这么辛苦。”   他知道培根向往的生活,就依照他现在这个样子,每天累死累活挣到四十通宝还要给那个贪婪的明军骑兵二十,他得干五个月才能把三千通宝还清,这还是应明不找培根要利息的缘故。   就算月结又能如何呢?每月两千四百通宝?   德雷克可看不上这点钱,他对洗手的培根道:“你可真是越来越像个明朝人了。要是你需要,我可以让人从麒麟卫送点白银过来借你,你漂洋渡海就为了到这来当工人?你是女王派出的使者随员,这太羞辱人了!”   “羞辱?”   洗净了双手顺便抹了把脸的培根坐到矮几前,拿起筷子有些笨拙地调整合适的手势,摇头道:“这不是羞辱,他们推崇勤劳,农夫或者工人,只要你用双手赚钱,对谁都不亏不欠,你就能昂首挺胸,这不是羞辱,他们让我工作,才是对我最大的抬举。”   “如果让我无所事事地呆在这,每天等着别人像施舍般地把饭菜给我,才是对我最大的羞辱。”   也许是感觉自己的话有些重了,培根道:“你真不吃点?可好吃了!”   “我吃过了,谢谢。”   德雷克有些厌恶这种谈话:“可你这么奋力工作有什么用?常胜的一切都贵得离谱,那个清凉什么的茶馆,一壶饮料就够你半个月工钱,这有什么用呢?”   德雷克甚至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不喜欢修士,因为他感受到一个不信教的人在面对传教士时是多么无力……这个人盲目坚持自己的想法,跟他说什么都听不进去,而且还要让你接受他的想法,这,这实在太让人懊恼了。   “贵是因为那就不是让你去的,清凉居的茶叶是从一万里外大明西南叫做播州的山上采摘的,经过成千上万茶人挑选、加工,再运到这里;他们茶馆用了不知道什么样的高级技术,就好像是冰做的墙一样,里面始终凉爽如春,那是常胜最好的去处。”   培根平静接受了就算自己努力工作也赚不到饮茶自由的钱,他说道:“但如果你只想喝茶,路边的茶馆只要一点钱就能喝到,吃饭买房听戏都不算贵。”   “我希望能在这待得更久,你难道就不好奇为什么大明帝国能接连击败西班牙人?”   “他们人多、富有呗,从我们到这,他们的火枪声就没有一天停止的,我听说他们有很多军队,再说了,西班牙人没什么难对付的,你不要被他们吓到。”   提起这件事,德雷克非常骄傲,道:“我也击败过西班牙人,他们在陆上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他们的船在海上笨重而缓慢,抢劫他们非常容易。”   “不是抢劫,而是正面击败西班牙船队,他们能做到,我们不能。”   培根说道:“这些年我们与西班牙的关系越来越坏,国会做过打算,一旦西班牙人要入侵我们,女王会集结所有兵力在伦敦与他们陆战,胜败在此一举。”   “陆战,陆战一定会输。”   德雷克对英格兰王室的打算从来称不上有多尊敬,那是一群完全对当今世界脱节的人做出的考虑,旧贵族就知道圈地养羊:“他们懂打仗么,还是说他们最近打过仗,跟西班牙人陆战?”   “凭我们那些长弓么?西班牙人的火枪能在一百码外打死长弓手和骑士,虽然他们未必能射中,但如果射中了,人就会死。”德雷克摊手道:“我们也会射死他们,但他们的人更多,陆战输的一定是我们。”   “海战,才是和西班牙人决战的地方,他们人在船上,无法发挥兵力优势,哪怕用火去烧、用船去撞,毁掉一条西班牙船就能杀死船上二三百步兵。”   德雷克摇头,带着嘲笑的意味笑道:“旧贵族那一套已经行不通了,你觉得能在大明帝国这找到更好的方法?”   培根想的是通过发展、战略上来强过西班牙,德雷克说的则是不同战术配置来击败西班牙人,思想上有根本的差异。   “我想融入他们,只有融入他们才知道到底为什么,但至少现在我已经找到一点原因——他们崇尚勤劳且有非凡的进取心,这非常重要。” 第二百三十九章 王化   常胜的巡检官裴嚣已经消失很久了,在杨廷相去往墨西哥城担任新西班牙总督后不久,他得到一项属于自己的特殊使命,他被要求与白马联盟首领白陶一起,漫游在常胜乡间每一个部落。   他会带着许多人进入部落,在他离开时,有些人会留在那,有些部落会留下几个人,有些则更多。   这取决于部落的百姓,不单单看壮年男性的数量,能够使用织机的女性也站很大的考虑比重,每个部落最少会留下五个人,这个数目代表五种职业。   教授言语写字的汉语先生、帮助百姓掌握耕种技能的农夫、传授妇女使用先进织机织造的妇女、为村庄制作工具并收徒授艺的工匠,以及操练壮丁使用兵器的旗军。   他们的官方名称是五职王化使。   织工人选通常为其他派遣人员的妻子,这些人除了旗军,都来自移民当中,他们家庭在移民之初分得的土地由县衙予以保留,雇佣旁人耕作,收成直接送入县府仓库,种植作物折算通宝后由驿站人员送给他们。   五人是拥有一百名壮年男性部落标准的派遣人数,这个数目每多一百,则旗军多派一名,其他人不变。   裴嚣的主要使命是在白陶的辅佐下向各个部落讲述五职派遣人员肩负的任务,以避免今后造成不必要的误会。   “来到阁下的部落可真不容易。”   裴嚣抬眼望着远处逐渐拔起的山脉与高原,在广袤的农田中看着从不远处长屋内盯着羽冠率赤膊勇士们鱼贯而出的部落首领,张开手臂制止随从们端起鸟铳的动作,用生涩的原住民语说道:“把兵器收起来吧,我没有恶意,只是想讨碗水喝。”   终年日晒令部落首领与他的部下们皮肤黝黑,穿山入林令他们拥有分外强健的体魄,而在强悍的外表之外,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们拥有大量品相良好的兵器。   跟随首领骑着欧洲马奔出来的十几名卫士不必多说,这些人身穿西班牙血统的胸甲,铠甲的肩膀处还用亚洲风格的织花棉布做出‘短袖’,大概只有一二分袖,有些骑手还将袖口卷在肩膀的胸甲连接处,非常干练。   他们手上提着最多的是一种与流星锤相似的兵器,木杆连接几股皮索编制的三条皮绳,每条皮绳尽头用野猪肠包裹着石头或其他材质的圆球,看起来在驰马的冲击力下能轻易砸凹铁甲、击碎骨头。   除了流星索,还有硬木制作不规则形状的战棍,多个尖角固定着石头、金属或牛角,看上去同样是破甲利器。   余下几名骑手攥着西班牙人用于步战的沉重长矛,其后的原住民步兵则在这几种兵器外拥有长弓与为数不少的欧洲火枪。   他们不同于裴嚣先前在常胜附近见过的任何部落,装备精良、战力强悍。   “水?”   骑在欧洲战马上顶着羽冠的首领笑起来面部的疤痕与横肉让他显得凶狠阴冷,他的目光审视着裴嚣的随从,在看到白陶与他部下戴着明军笠盔的原住民战士时,眼睛猛地眯了一下,道:“白马,现在你带来新的帮手,想要征服我加入你的部落?”   白陶向常胜巡检官裴嚣投去爱莫能助的眼神,把缰绳递给部众,迈步向前走了几步,道:“豹子,我不是来征服你的,我跟他们说了最好不要来招惹你,但外面的世界变了。”   过去白马是白马河一带最强势的部落首领,在他的影响所能施加的最北方,越过中间墙头草般的小部落后,则属于另一个部落,那个部落的首领就是眼前这个人,名叫短尾豹、或者短尾虎。   白陶小声对裴嚣用汉语说道:“我上次见他是几年前,那时候他没这么多枪,以前他们用金刀的。”   金刀?   裴嚣有点怀疑白陶说的金刀是不是他心里想的那种闪闪发亮用牙咬能留下齿痕一把能换八把银刀的金刀。   “外面的世界变了?”   短尾豹并没有下马的想法,并真的从马背上抽出一把不足尺长的金刀,他用手指摸着刀刃,看向白陶道:“哪里没有变呢?金刀不够好,磨一次、小一点,但我认识一个人,一个荷兰人,金刀可以换枪、也可以换钢剑、盔甲、还有从大海另一边的战马。”   “你不用再和我说什么加入你的联盟对抗西班牙人,我比你更强大,每年,荷兰人会给我送来四十匹马和一百六十杆火枪,等你死后,我会独自对抗西班牙人并击败他们!”   “在你死前,不要踏足我的领地,如果有什么要说的,现在已经说完了,回去吧。”   短尾豹的语速很快,有些词用西班牙语、有些词则用原住民的古老语言,飞快的变换令裴嚣丈二摸不到头脑,他只能听懂荷兰、马、火枪、西班牙人,但凑到一起根本不知道他俩人在说什么。   但白陶却能听懂,他对短尾豹这种态度露出无可奈何,他对裴嚣解释着短尾豹的话,也解释他们之间的怪异关系:“我的部落、联盟在他的南方,要更早见到西班牙人,他有很多骁勇善战的战士,不愿加入我的联盟,我被西班牙人击败过,臣服他们,在明军到来之前。”   “有些西班牙小队在经过我的部落后,河流旁会受到他狙击,他都赢了……但那是因为只是小队,我不是说他比我厉害,只是他也很厉害。”   裴嚣听着白陶这份有些滑稽的解释轻轻点头,白陶如今已经是明军所知的三大部落联盟的首领之一,依然对短尾豹报有极大的慎重,从这一点上他就能看出眼前这个像凶悍战士般的部落首领在这片土地上的威势。   而白陶对短尾豹充满自大的言语也无丝毫不耐烦,他解释道:“外面的世界变了,你住在高原上守着祖先留下的土地,想尽一切办法为我死之后独自击败西班牙人,可你却不知道我的部落已经离开白马河,也不知道西班牙人已经被击败了。”   随着白陶的话说罢,裴嚣看见马背上的短尾豹表情精彩地变化着,那些倨傲与自矜刹那荡然无存,巨大的惊愕占据那张凶悍的脸:“你说,西班牙人已经被击败了?”   短尾豹沉重地呼吸着,瞪大的眼睛盯着白陶,三观受到极大冲击。 第二百四十章 不惧   在这个世界上有这样一个人。   他的父亲从父亲的父亲手中继承首领,他的家族一直带领部落生活在高原、丛林、戈壁与山脉之间。   他们织布、制陶、耕种、狩猎,采集草药收获大豆,有时还会在河流中捕鱼,会得到一些闪闪发亮的黄色金属,那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装饰品罢了,做成的刀子勉强能够切割,但总是越磨越小。   世上再没有人比他们还熟悉这片富饶的土地,所有人都说有一天这片土地会由他的父亲转交到他的手上,在平静渡过几十年后,这里一样会属于他的儿子。   直到有一天骑着马的西班牙人来了,在大多数局外人看来,战争的起因是黄金,但其实不是这样,黄金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起因是他们的贪婪、他们的方式,他们哪怕抢一根木头,一样会发生战争。   短尾豹从来不是被父亲当成战士培养的,他们生存的环境决定了这个地方不会遇到太多战争,他是出色的猎手、也是合格的领袖、同时还是部落中最接近羽蛇神的祭司,但唯独不是战士。   变化的世界让他成为战士,当父亲死在同西班牙人的战争中后,他成了部落首领,率领族人放弃能捞到肥美大鱼的海岸,迁徙到有山脉丛林保护的高原上。   一切事务,为复仇而做。   他收集西班牙人的铠甲,把它们敲碎做成一块块保护胸口的铁牌;摸索火枪的使用,有人曾把枪口对准自己扣下扳机;试着驯服长着四条腿的粗暴驮兽,扬起后蹄就能踹碎膝盖。   他杀过一些入侵者,也放走过一些人,最终知道外来者也是可以利用的,人们对黄金的渴望让他得到一名可信的尼德兰走私商人,他卖掉了所有金刀,买回一杆杆火绳枪、一副副胸甲,甚至还让一名西班牙步兵训练他的部众。   他知道人的一生有时候很长、而有时候又很短,而对他来说,人生就是准备即将到来的战争。   没有人知道战争何时开始,就像翻遍整个部落也没人知道他们世代生活的这片大陆全貌是什么一样。   其实短尾豹从不相信自己能击败西班牙人,他不相信任何人能击败西班牙人,他见证了兴衰,那么多强大的部落消亡在西班牙人手中,就像那个活在父亲口中阿兹特克一样。   他们生存的长度取决于同西班牙人的战争何时开始,当战争开始,他就会像父亲一样死掉,那场终究会开始的战争将会是他的坟墓。   人终有一死,他选择用更多火枪与战马装点坟墓。   他的坟快修好了。   可他妈白马你现在告诉我西班牙人已经被打败了?   还是一群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人把西班牙人打败了?   “荷兰商人带走金刀,留给你西造火枪、铠甲头盔、欧罗巴马,这样的买卖还不错,但如果你没有金刀了呢?”   呛啷!   一柄做工精湛的明制腰刀被裴嚣拍在桌上,黄铜装具带着独特雕花,赤漆木鞘带着包浆的高贵质感,他攥着赤线包裹的刀柄将腰刀抽出,独特锋利纹路映着窗外日光的清亮刀身极为耀眼。   “大明帝国北洋军官战刀,刀身厚重用于战阵,它做不到吹毛短发,但夹钢淬火经久耐用,这刀不卖,军府的匠造王化使留下,有铁你也能造。”   紧随其后,一卷精织棉布同样摆在桌上,一半暗纹一半明纹,做工精致。   裴嚣的手抚过棉布,道:“三繀纺车纺线,同时纺线三管;浆染织造,提花分名无所不能;这布亦不卖,军府的织造王化使留下,有棉你也能织,若是奉天得当,朝廷还有五繀纺车、织锦造缎、养桑织丝。”   后面的套路几乎一样,有关农事的农具、种子、种植方法;有关兵事的鸟铳、旗军操练,一一被裴嚣拿出来说给短尾豹听。   “过去阿兹特克拥众百万,却为数百西夷所破,这难道是因西人兵锐天下无敌?当时可谓你等不通火器、不知马术,可如今杨某已历数十部,所见无分大小皆是兵勇将悍,驰马者有、举铳者有、披甲者亦有。”   “为何今日仍不敌西人?且不说将之赶出亚洲,数万之众被视为禽兽驱赶矿山赴死,有志反抗者节节败退龟缩深山巨谷。”   裴嚣探出二指重重点在桌面:“是心不齐也!遭逢如此灭族之大祸,诸部首领分明振臂一呼便从者百万,何愁西贼不灭?却各个助纣为虐率兽食人,致使亚洲沦丧白面异族统治!”   “呜呼苍天,若非国朝万历皇帝发兵东渡,百年之后尔等教西人逐个击破,可还能有子孙留世?到时你等诸部酋长,哪个有面目对待祖宗!”   裴嚣在这边说,白马部的白陶在旁边译,直将短尾豹说得一愣一愣……不是说这帮人来路不明,怎么这会听着这话有一股浓浓的恨铁不成钢,这种教训同族兄弟的语气是什么意思?   裴嚣才不管短尾豹的纳闷,他非常真诚地说道:“二百年前,我们来看过你们,在西北沿岸,那时候你们过得还不错,虽然落后,但诸部和睦百姓安乐,故并未多做打扰,却不想此次东渡,局势竟已坏到这般!”   他说的都是杨廷相在墨西哥城的研究成果,北方有‘北元余孽’的后人,羽蛇神跟他们的龙也差不多,而且黑水靺鞨群岛的百姓对中原来说不是什么陌生人,甚至那边的人都没被归类到亚洲原住民上,而是黑水靺鞨女真。   至于更多的比方说双方之间有什么远古的联系,就单纯是杨廷相的猜想了,即使有联系,很大概率上原住民也是仅仅与女真人、蒙古人有联系,但这不重要。   在翻阅常胜县避水阁的西人书籍时杨廷相发现,西人无耻到抢走原住民的金银,还在书上写着当原住民发现这座矿山时他们听见天神的命令,说这些金银不属于他们,是天神让他们为远方来客保管的。   当时陈沐说,如果他们没来,等这几代人死完,书上写的就会变成真的。   同样,他说什么,在将来也会成为真的。   裴嚣没忘记杨廷相对他最重要的叮嘱:“忘掉西班牙语,每个人跟着先生学汉文,你们是大明帝国的子民,不必再惧怕西班牙人了。” 第二百四十一章 开阜   陈九经从麒麟卫赶到东洋军府时衙门内气氛非常凝重。   程大位率领军府紧急招募的算学吏员通过计算,将一份完整的报告呈送陈沐案前。   他们用有限的已知条件将英格兰——这个过去不为人所知的蕞尔小邦通过艰难的计算简单呈现在陈沐眼前。   如果不是这次计算,所有人都会认为英格兰只是一个没有任何威胁的弱小国家,包括陈沐。   但事实上,两项数据能让人直观地感受英格兰的情况。   程大位说:“今年,军府依照条约为西班牙铸币二百三十二万两千二百两,西人于波托西运送银锭二百七十三万两千两。”   “而英夷去岁向欧罗巴诸国卖出总货物量值银约为四百四十三万九千两有奇。”   程大位拱起手来,道:“英格兰即使算上艾兰王国,也仅与伊比利亚半岛差不多,却能卖出如此货物,向国内聚拢每年高大四百余万两的白银,这还只是他们卖出的货物。”   “卖出的货物并非生产的货物,即使其国内不消耗,何况他们还试图寻找新买家,因此在下推测其生产的货物也只会比这多,不会比这少。”   “再结合艾兰大王所言英夷近年来诸多贵族皆在圈地养羊,欲生产更多羊毛,恐怕其国今年会生产比去年更多的货物。”   程大位说这不由自主地点头来试图加强旁人对他所说的话的反应:“如果以明制匹来折算英格兰卖出的呢绒,为三十九万匹,这是很大的数字,在呢绒方面,朝廷新兴的北洋、东洋织造远不可与之匹敌。”   “而我们不知道今年、前年、大前年,英格兰卖出的呢绒数量,无法获知其增长程度,但留滞常胜的小英夷说过他们去年卖出的羊毛少得多,只有四五千包,应当还是在增长的。”   这些数据让陈沐感到头疼。   这份数据表意味着在呢绒织造这方面,短时间内不要说他无法依靠现有力量扼杀英格兰呢绒制造,就算带上整个大明都不行。   因为大明或者说古中国使用羊毛织造最多的地区是西北,即使他将手本奏到朝廷,朝廷也很难从西北为他调集羊毛加工品。   海贸路耗较低不过风险相对较高,陆路运输风险低但路耗高得吓人,从西北把东西运到东部再走海路,运过来还要再送往英格兰,一两的东西能变成三十两甚至更多。   而自关市购入口外羊毛的决策是他渡海之前的提议,北洋的生产力百废待兴,何况工业门类繁多,哪怕有更好的机器,一年也产不出一万匹来,更关键的是没有足够的数量,这些上好的羊毛成品转眼就被内销了,根本等不到出口。   “就是说,我们需要先用其他货物倾销换回羊毛,用什么合适?”   “在下从未想过做如此巨大的生意,但若大帅问起,小人只能估算。”   程大位回答得斩钉截铁:“棉布,向包括英格兰在内的欧罗巴北部倾销棉布,遏制英格兰呢绒市场。”   靠在椅子上的陈沐拿着硬笔有节奏地轻敲脑袋,没有说话。   程大位的意思是将棉布当作毛呢的替代品,用更合适的价格与更好的质量来取代一部分呢绒的市场。   这在陈沐的意识中也是确实可行的:“只不过,这有两个问题。”   “相较而言,更大的可能是我们抢了亚麻布的市场,呢绒受到的影响微乎其微。”   棉布和呢绒,目标客户群体它不一样啊,其他季节还好说,在冬季,买得起呢绒的人很难会愿意穿保暖相对较差的棉布制品。   除非做成冬衣,但大明的冬衣还远未达到大量外销的程度,那太奢侈了,北疆不知多少戍边战士还因为没有上好冬衣冻着呢。   “还有就是,闽广二省的棉布就那么多,是南洋西洋二军府在海外贸易中最重要的等价物,依靠这个我们摧毁了二洋诸国的原生织布产业,他们能调给我三五十万匹就已属难得。”   陈沐没说后面的话,三十万匹、五十万匹棉布,用来贸易赚钱已不是小数,但若想拿去打经济战?   不过杯水车薪。   这个数目至少要膨胀十倍甚至二十倍,但那已经是陈沐所负担不起的支出了……即使能赚钱。   整个东洋军府都没有那么多本金,他更不可能用赊账的方式购入这么多棉布,别说他是北洋重臣,就算他是北洋大臣内阁首辅也不行,千万匹棉布,这几乎是朝廷棉布折色三年收入的总和。   这还是海关商税激增,而棉布又是海外贸易重中之重的缘故,要是放过去,那得八九年朝廷才能收上这么多棉布。   要是硬给朝廷写报告,可能会通过、可能会调拨,但更大的可能是内阁大佬会问他:“你为何执着于欺负边鄙小国英格兰呢?”   他怎么解释?   二百多年后这个国家要中国人一人赔一两白银?   还是直截了当地说因为英格兰的锐意进取会让其在今后的漫长岁月里统治世界?   这在明朝人看来是毫无关联的事,除非已经陷入战争,否则自古以来这片大地上生活的人就没有见不得人好这种臭毛病。   说实话陈沐很为难,他希望发起经济战来让英格兰陷入内外交困的境地,这样能最大程度上瓦解敌人的斗志,并为蓬勃发展的新大陆注入新鲜血液——只是他错误估计了英格兰的生产能力。   谁能想到在成功抵抗西班牙舰队的进攻前英格兰就已经拥有强大产能与难以替代的拳头产品了?   陈沐在接触英格兰人之前也不知道这个现实。   “大帅,小人斗胆进言。”   程大位看出陈沐的左右为难,他对东洋军府的财力有所了解,一个产能加上财富总量才堪堪与英格兰一年出口额近似的东洋军府很难在贸易上对其产生真正威胁。   但在商业方面,他比陈沐有更多的常识。   在得到准许后,程大位娓娓道来:“要让一个人不说话,花很大力气捂住嘴可以,但用更小的力气掐住脖子似乎更好,英格兰的羊毛似乎来源于西班牙,大帅只要从西班牙切断其羊毛供应,英格兰的呢绒产量就会大减。”   “同时国朝出产棉布的省份,并非仅有闽广,大帅可能教松江开阜?”   程大位有些激动,两手在桌案下紧紧攥着,其实海外三部军府,会跟着出海的商贾都属于官商,他们的利益与军府捆绑一处,利国利己。   他边说边摇头道:“不需大帅投一两本金,在下可回国游说徽商,生意在哪里不是做,只要能赚得银两,将棉布倾入欧罗巴又有何难?” 第二百四十二章 除害   赵士桢走了,程大位也走了,趁着夏季还未到,他跟随携带军府公文的海瑞一路乘船北上,欲经麻家港过望峡州,官方由海瑞入朝觐见,民间由他游说。   陈九经也没闲着,风尘仆仆跑到常胜听了几场关于大西洋海洋贸易的会议,再与军府幕僚等人就法国谋取一块地盘的想法几经商议,领了命令带着人手就启程了。   所谓的人手,除了跟着陈九经过来的女真武士,就几个移民加个德雷克,那帮移民被陈沐称作‘特殊人才’,不过小九爷看这些人可是越看越奇怪。   三教九流全都上不得台面,搁大明陈沐给他找的这些随从都能毙了。   陈九经带着一行‘特殊人才’和他六骑护卫,一路骑着马途经各处驿站,第三日便进了墨西哥城与总督杨廷相会面。   杨廷相现在可受百姓爱戴了,上任之初便抢了西班牙人考虑良久却不敢施行的政绩,分批次给予原住民被西班牙人剥夺的权力。   其实在这儿他动了小心思。   这是狐狸分食的鬼点子,他面临的难题是一旦治下西人贵族、种植园主的奴隶被剥夺,会让他们升起较大的反明之心,西班牙人眼下是被陈沐打服帖了,但他们未必怕杨廷相。   兔子逼急还咬人呢,孤身于墨西哥城的杨廷相可不想拿自己试试西人贵族敢不敢铤而走险——他可是这个时代难得的高材生,以后要为效忠的万历皇帝多做贡献呢,怎么能死在这里?   最关键的是杨廷相对边境线以东的原住民部落不熟,上来施出一桩大恩,别人真未必念着他、念着大明的好。   分批次、缓慢而有选择性地给予原住民权力就不一样了,而授予谁的权力在他,这就等于无端给自己手上抓了一份权力,当然了,这个操作的官方名称并不是分批次或什么玩意儿的。   它叫《万历七年告天下夷民书》说是天下,但杨廷相也不知道这份法令在亚洲之外的土地上是否通行,但至少在亚州是不通行的,因为亚州没有夷民,只有百姓。   这是一份针对‘夷民’的书,不单局限于原住民,也并非说是给予原住民正常权力的法令,这针对的也包括西班牙人。意在告知天下,给所有人被授予大明户籍的机会。   至于机会怎么得到?给他干活呗。   或者根据杨廷相的需要,打击异己,比方说哪个西班牙贵族、西印度事务委员会的修士在委员会上说他坏话、坏他事了——好,你的种植园或者你的修道院及附近所有原住民有功,依法授予大明户籍,从今往后不用给你干活了。   其中青壮勇武者招为总督府衙役,发给火器甲胄。   你不开心,来墨西哥城找事,好办,监狱都给你修好了,罪名就是冲击官府衙门。   你要是拘捕,看以前你奴役过的衙役们会不会放铳给你毙了。   杨廷相也不找事,他就认真干自己该干的事,该秘密收集资料就秘密收集资料、该修路架桥就修路架桥,偶尔还客串一下知府大人派人指导当地百姓修渠生产——不仅局限于原住民,只要听话,西班牙种植园主也能得到好处。   就两次,用杨廷相的话说,就两次,西印度事务委员会上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说墨西哥湾要修大造船厂、要修大港口,种植园主屁颠颠得就派人去修了。   畏惧在这个过程中起到的作用是极少的,最关键的是听杨廷相的话有钱赚——陈沐给杨廷相批了一年八千匹丝绸,本意是让新西班牙总督在墨西哥城结交权贵方便行事。   可杨总督不送礼,只等着别人来找他,一旦有人贸易上想要走他的门路,他就给别人指条明路:你得支持我。   你支持我,我也在贸易上支持你,杨某给你写副字,这幅字能让人在边境线上买到一百匹、二百匹便宜半成的丝绸,谁去买都没关系,换句话说,你怎么处理这副字跟我没关系。   陈九经到墨西哥城时,墨西哥城的大明气象可谓欣欣向荣,总督衙门对面的武器广场钟楼上,西班牙士兵无精打采地端着重型火枪傻站着,钟楼左右两座明军大营传出旗军操练的赫赫声势。   杨总督招了六百衙役,左营三百、右营三百成日操练,衙役们用的都是东洋军府外贸款的火绳鸟铳,也不穿铠甲,一人一件常胜送来胸口涂团衙字样的帆布靖海服,唯独吃得是阿尔瓦公爵的西班牙军粮。   原住民喜好抽烟,为此杨廷相还专门跟左近八个种植园主议定,每名衙役每日供应烟草五钱。   多舒坦?   听得陈九经干瞪眼,二话不说这手就给杨廷相供起来了:“兄弟也当总兵官了,万望哥哥教我!”   陈沐倒是没对义子太薄,陈九经与李旦的部下是专门应对加勒比海防务及接收西班牙塞维利亚租借地的,战力上长于陆战短于海战,既无主力战舰也无重型火炮,对付加勒比海的海盗还行,对可能出现的法国海岸战斗并不沾光。   此次陈九经离开常胜便是带着明确使命,由他转告李旦派遣船队去往塞维利亚同西班牙人接洽,在常胜待得不耐烦的德雷克为他们做向导,等到了塞维利亚,陈九经再率舰队北上去往法兰西海岸,同时也是沿途护送德雷克,免得他被西班牙人宰了。   对陈九经,杨廷相可不愿怠慢,不光因为陈九经的家世,也因为他俩有不错的私交,但陈九经这句‘哥哥教我’,可真把杨廷相弄蒙了:“我,我教你什么,练兵?”   杨廷相心说你这家学渊源的,陈璘是你生父、陈沐是你义父,从小耳濡目染的都是打仗,更别说实战经验比自己丰富多了,练兵还用教?   “不是练兵,这个还不需要教。”陈九经义正言辞,接着又换上狗腿儿模样,道:“我是想让各个教我,怎么让西班牙人高高兴兴拿出军粮喂咱的兵。”   陈九经在外边从来不提义父陈沐或父亲陈璘,向来以军职说话:“大帅给我派了一千户北洋二期的兵,走海路到东边跟我汇合,但没给我派其他人,就几个随从,说是特殊人才——什么特殊人才,整个就一大赦天下。”   “常胜那蛊惑民心算命的一伙儿,捂着屁股就跟我来了;还有一伙偷儿,给他们推海边毙掉没一个冤枉的,全是为民除害。”   杨廷相俩手一摊……这,这怎么教? 第二百四十三章 培训   墨西哥城总督衙门的西班牙式奢侈装潢让陈九经有些不自在,单说奢侈,再奢侈的房子他也见过,但没见过这么奢侈还这么土气而且还有如此浓厚宗教气息的宅子。   尤其这楼房还是大明朝的总督衙门。   一副方形黄色厚纸袋被陈九经放在雕花的长桌上推给杨廷相,道:“你看看吧,这就是大帅给我派遣的特殊人才。”   厚纸袋与牛皮纸袋相似,但并无后世那么强的各项能力,只是厚了些而已,袋子上用规矩的笔迹写着‘人才培养计划’,杨廷相将封皮上的棉线拉开,从中抽出公文总共六张,挑出两页看着便皱起眉头,诧异道:“我认得他。”   资料一人两张,前一张为画像、后一张为资料,也就是说陈沐指派给陈九经的总共三人。杨廷相手中这幅画像是一个留着八字山羊胡、头插木簪的中年道人,道人脸上有很深的法令纹令人印象深刻。   靠在椅背的杨廷相翻到第二页,抬眼看了陈九经一眼,笑了:“一号姓曹名长青,性别男,身体健康,年龄四十二岁,早年为广州道籍人士,后居新会龙虎玄坛真君庙,主修电法、兼职庙祝……哈哈,大帅把他派给你了?我在讲武堂时去过道君庙,这个庙祝整天在庙后用鼎烧铜线磁石。”   “问他干嘛,他说他修丹道,奉大帅之命炼金石取电,我临毕业那年因为赶驴车送二百斤烧出蓝色的铜块到讲武堂研究院表功被辞退了。”   杨廷相越说,边上站着的陈九经就越发愁,抹了把脸小声牢骚:“毕竟不是亲爹,忍了忍了。”   “哦后来他跟过来啦,在东洋军医院随甲等医师陈实功掌超度事?”   杨廷相搔挠耳侧,最后摇摇头道:“说起来我在常胜还没去过军医院,也没见过他——掌握技能及建议培养方向?这是大帅的字迹。”   “其人擅长宗教事务,精于做法超度亡魂,精通道家典籍,虽有时努力方向不对但工作认真,对皇帝、大明王朝及东洋军府有很强的荣誉感与忠诚,于解剖学耳濡目染拥有让人说真话的能力。”   杨廷相看前边看得自己母鸡笑止不住,什么叫‘努力方向不对但工作认真?’一小把铜线和磁石放在鼎里炼最后让他炼出二百斤大铜块也叫工作认真?   但到后面他就觉得不对了,他在讲武堂也是学过心理学的,所谓心理学嘛,主要是研究人的心理及支配人的行为,比方说中医里已被删去的祝由科,在他上学那会就被讲武堂归入心理学里了,他们这才是拥有让人说真话的能力。   你一道士本身就装神弄鬼的,又跟着看了几个月解剖,你人都要心理变态了,你还拥有让人说真话的能力了?   但杨廷相看到后边陈沐的建议培养方向,他就明白靖海伯异于常人的脑回路了,他缓缓念道:“建议培养方向——刑讯逼供?”   这就有点儿意思了。   特殊人才二号人物的画像看上去岁数更大,双眼闭着肩膀旁还靠着根竹节棍,看上去像是目力有问题。   “二号姓杨名高,还是个本家呢,今年四十九,有云四方没有户籍?职业为卜商,招摇撞骗在国内多次被各地衙门追捕,数次入狱。”   这份人才介绍比一号要简洁得多,在杨廷相看来这意味着军府对这个杨高的来路也不是很清楚,但写下这份介绍的人怎么知道杨高在国内数次入狱呢?   他绝对想不到这是常胜衙役在给杨高打屁股时发现他一屁股疤推测出来的。   不过这也不重要,杨廷相现在最期待的就是陈沐的建议培养方向,在他看来陈大帅的心智和正常人不一样,非常有趣。   “其人精通算学理论、能活学活用心理、传播及经济理论,通过谣言、恐吓等方式影响物价,仅需几名帮手,就可轻易于一地制造混乱,建议使其快速学习西班牙语及欧洲习俗,为放入欧洲调控物价做准备。”   光是前半段就让杨廷相对这个姓杨的本家破坏力有所了解,可在陈沐眼里,这么个危险人物,是用来调控物价的?   杨总督已经有些同情陈九经了,带这俩人在身边,不亚于背着火药桶吃烧烤,他明白陈沐的用意了。   凡是在大明有罪、没有、或有破坏力的人,就从自己家撵出去,打发到欧洲去祸害别人。   不过真要说起来,这俩人杨廷相都有所耳闻,但等他翻看到最后一个人,确确实实是真正的生面孔,而且长得太普通了,普通到杨廷相甚至觉得像这样长相的人一天他会在原住民里见到二三十个。   “三号姓汤无名,排行老二故名汤二,男,二十七或二十八岁,身体健康最近挨了常胜县衙的板子走路稍跛。”   “唉。”   望着武装广场尖顶钟楼叹了口气的陈九经收回目光,拉过一张椅子反坐在杨廷相对面,道:“算了,这人我跟你说吧,在我启程前,常胜小海湾驻扎的复国军军械在夜里失窃。”   杨廷相闻言眼睛就眯了起来,军火库被盗可是件大事,指着面前公文道:“就是这汤二干的?不应该啊,偷窃军火肯定是要毙掉的,他偷了多少东西?”   陈九经抬起四根手指,道:“四杆火绳鸟铳、六卷背带、四十六颗铅丸与三斤火药,一个人,晚上悄无声息摸进军营,迷了五名值夜新兵,带走了鸟铳。”   这番介绍令杨廷相对汤二快速失去兴趣,若是个飞檐走壁的江洋大盗也就罢了,就这种没什么水平的盗窃手法,摊开手道:“陈帅为何看重这么个人。”   “军府找了三日没找到,后来才知道这汤二当天夜里被巡检司见着,违反宵禁被关进牢里了,连同一起的还有他把鸟铳卖了的赃款,你猜多少钱?”   “怎么着也得有两万通宝,常胜都这价。”   陈九经点头道:“对,咱们一杆火绳鸟铳在南洋卫造价不到一两,在这边值四千通宝,但市场紧销,有时卖给猎户或部落士兵能再贵上一千。”   “汤二说得巧舌如簧,把四杆鸟铳一夜之间卖给土民猎户、移民村尉、土部首领,最便宜的一杆铳卖了八千六百通宝。”   陈九经耸耸肩膀,摊开手道:“现在你知道大帅为啥叫他特殊人才了?让他配合杨高,去欧罗巴给军府卖货。”   “舰队过来还要一段时日,大帅的意思是让他们在你这接受培训,同时再培训一些帮手。” 第二百四十四章 公司   陈沐认为这三个人是难得的技术型人才,尤其在东洋军府目标直指欧罗巴的特殊时期,仨人今后能起到的作用只怕是如今天下任何人都想象不到的。   即使他的估计有误,无非是少惩治两个人罢了,他的庙祝可没犯什么错误。   而杨廷相的使命,就是在军府调拨给陈九经的船队航往加勒比海的数月里用尽平生所学,对三人进行加强培训,并为他们寻觅一些原住民作为随从,初步构建起这个仅停留在陈沐意识里的特殊部门。   事实上陈沐并没有把所有想法都告诉陈九经,陈九经是个将军,就按部就班地做将军好了,也许将来他能得到比陈璘更上一层的官职,陈沐要组建的这一部门至少在大明官场上是见不得光的,他不太想让义子接触这些东西。   所以他另派亲兵拿着书信,直至陈九经离开墨西哥城前往麒麟卫后才面见杨廷相。   新西班牙总督才知道那三个人的培训只是陈沐对欧洲庞大计划的其中之一。   “大明帝国东洋军府商务局欧罗巴事务司,负责为去往欧罗巴的商贾办理公司事宜,并负担军事责任。”   寂静的夜里,即使是墨西哥城武装广场旁的酒馆都已经打烊,坐于案前的杨廷相眉头紧皱,手上的笔在纸上写下公司两个字,思索着其背后的含义。   商会他知道,但商会历来都是以乡党为基础由商贾合办,比方说陈沐一手操办的闽广合兴盛,但在陈沐的介绍中,公司似乎与商会不同,杨廷相先在公司之下写下商贾、再在公司之上写下商会,思路逐渐清晰。   “由一名或多名商贾共同出资,协商按份额或出力大小占股合营,以资金为基础、武力为后盾、营利为目的,利润依股份分配,赚取欧罗巴财富,受东洋军府商务局欧罗巴事务司管辖。”   在杨廷相的理解中,这个陈沐所谓的‘公司’形式,有些类似闽广海寇。   并不是闽广海盗真的像公司的概念,而是杨廷相觉得像。   主要陈沐的介绍太诱导了,以资金为基础共同出资,林阿凤们就是这样在广东福建沿海一带买船雇人的;以武力为后盾,林阿凤们的海盗小兄弟们就是林阿凤们的后盾;以盈利为目的,这更不必说了,要是不图财,海盗们把脑袋悬在裤腰带上出生入死又图了个什么呢?   陈沐的公司介绍,成功让‘公司’这个概念在新西班牙总督杨廷相脑海中与‘海盗武装集团’划等号。   “各公司于亚洲东海岸至西洋军府管辖海域经营其间如需护航,可出金雇佣官军舰队或向军府报备设立公司武装船队,各司发生纠纷由东洋军府统一受理,不得相互作战;船队武装强弱多寡由公司税额分出等级。”   “如需购置战舰,可向东洋军府商务局申请,经过审核后依照官价由军府统一购买。”   好嘛,杨廷相推翻先前脑海中的概念,在这份概念前添了俩字:大明朝官办。   大明朝官办海盗武装集团。   “新西班牙总督需在共治区设立东洋雇佣兵公司,用以安置退役旗军;各公司护航船队武装人员可由公司出资财粮饷,送入雇佣兵公司统一受训。”   讲武堂有个词专门描述这种东西,叫什么来着?   杨廷相用指节敲着额头,两眼直勾勾看着飘忽的煤油灯,突然抬手在面前的空气中点了点,自言自语道:“对了,产业链。”   东洋军府的军人合同期限刨除受训外实际是不到四年,也就是说两年后新大陆必然会产生大量退役旗军,而在战争中成长起来的军官未必会离开军队,就会造成军队臃肿,军官越来越多、旗军却固定在五万六千的数目上。   而在军队编制之外,如果没有大规模惨败,难以融入和平的旗军也将会越来越多,战场上只需要简单地扣动扳机就能解决所有问题,但和平生活并非如此。   至少在他们走投无路之前,将他们引上这条路的罪魁祸首能给他们一个重操旧业的机会。   雇佣兵公司是很好的方式。   联系东洋军府最近的事务,杨廷相不难看出所谓的公司是为即将到来的徽商与一部分闽广商贾准备的,显而易见,等他们过来,所谓的东洋雇佣军公司就能开始盈利。   如果说陈沐让杨廷相着手准备商贾的公司审批、建立雇佣兵公司并在东海岸修建商港、发展造船业的计划意味着陈沐向欧罗巴的展望,那么接下来关于武装船队的标准细则就让杨廷相看到陈沐对欧罗巴的野心。   公司制度在陈沐的规划下并不在商业,尽管它们的主人是一群商贾,但明显是商业与军事并重。   商业上,东洋军府的商税为两成半货物关税与半成运输税,货物从常胜靠港后卸货由沿途村镇百姓出力运输向东海岸,各公司武装船队不准驶向西海岸。   在这个条件下,军府给予各个公司在新西班牙租用土地的权力,但土地只能用来种植少量粮食与大量经济作物或开设工厂,不准用作其他用途,像什么修大宅子、大院子全部禁止,土地的租赁者为公司而非个人。   军事上,各公司都必须安插东洋军府旗军,一开始只是派遣旗军作为向导与保护安全,但随公司贸易额增加,不但凭年度税额扩编武装船队,安插的军官与旗军也会随其购买船舰加入公司。   东洋军府不参与经营,但收税并掌控武力。   最低年纳税一千两获得许可购买五条小鲨船、十门二斤炮、雇佣一百名武装水手;年纳税两万两获得许可购买十条小鲨船、两条四百料鲨船、雇佣四百名武装水手。   到最后年纳税百万两准购十艘六甲级战舰、两艘南塘级战舰及雇佣相应武装水手,一个公司的武力就等于两个卫。   即使东洋军府收三成税,现在的杨廷相也不认为会有哪个公司能得到购买南塘级战舰的财力,他觉得陈沐定下这个规矩就是单纯让人看看……但如果哪个公司能一年给朝廷交上哪怕一百万两,杨廷相觉得满朝文武没人会在意卖出两艘南塘舰。   万历爷可能蹦着跳着就把战船卖了。   “修吧,修吧。”   杨廷相扯掉发巾抬起双臂挠挠头,皱着眉头自言自语:“新西班牙得把小鲨船自造了,南塘舰估计这辈子都卖不出去,但小鲨船,恐怕要卖许多啊!” 第二百四十五章 捋毛   新西班牙总督府在万历七年三月初发布新的法令,号召百姓去往东海岸麒麟卫修筑海港、鼓励自由百姓前往麒麟卫进入造船厂工作。   尽管杨廷相上任总督还没几个月,但阿尔瓦公爵已经快烦死他了。   实在是墨西哥城的地理位置好,方便向葡萄牙调遣战船,否则阿尔瓦公爵说什么也要带兵去秘鲁。   新西班牙已经不是西班牙的新西班牙了。   哪怕他们在这驻扎超过三万军队,依然让老公爵怀念起西班牙未被尼德兰拖垮前的风光无限。   富裕的尼德兰与真金白银的美洲在手,拳打法兰西脚踢奥斯曼,那时候西班牙就是欧洲大陆的龙傲天,所向无敌。   转眼没几年,阿尔瓦公爵是眼看着西班牙变坏的。   最开始佛德兰和布拉班特爆发起义,同年荷兰、泽兰同时大规模起义,奥兰治亲王拿骚的路易组建荷兰军队,第二年陈沐在海上抢走了圣巴布洛号,攻陷吕宋马尼拉。   法国的加尔文派游击队、尼德兰的海上乞丐被菲利浦二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那时候谁能想到他们最大的敌人居然是三万里外的陈沐。   其实尼德兰起义在阿尔瓦公爵看来就是个笑话,那些老百姓组成的乌合之众即使手握枪炮,拿什么和王国最精锐的佛德兰斯军团作战?   1568年发生在尼德兰的战事,西军一万五对荷军一万二,战役的结果是荷军阵亡七千,西军阵亡八十人,负伤二百二十。   1574年的战役,西军五千八百人对荷军八千一百人,结果荷军阵亡三千,主将拿骚的路易与亨利双双战死,西军伤亡一百五十人。   那些战役完全是用西班牙的方阵军团去打中世纪的贵族征召兵。   可起义军还是占领了大片城镇、海岸,为什么?   因为游击队阻断补给,国王又没有财力为他最精锐的军团送去军饷。   西班牙本来的财政就很坏了,还有陈沐这个屁股后头的捣蛋鬼,更为雪上加霜。   “又来索要军粮?那是我三万部队的粮食,怎么能难道他就指望靠我的军粮来养活他么?他要军粮做什么?”   老总督阿尔曼萨也烦得很,明明跟陈沐说好了让他来当总督的,结果转头常胜就派来个跟贝尔纳尔岁数差不多的杨廷相做总督,他只能屈居副职……而副职,这个副总督真的存在吗?   存在是存在,可是有意义吗?   他低头道:“总督的法令得到一千六百多人响应,那些什么都不会的印第安人要去麒麟卫做船工,总督府需要给他们发下路上的口粮。”   印第安人去麒麟卫做船工?   阿尔瓦公爵在城外的官邸中找到地图,从上面轻易寻觅到加勒比海西南海岸的麒麟卫,眯起眼睛问道:“他们打算造船,在巴拿马?”   这个消息对老公爵来说可不好,新西班牙已经是国中之国了,西边、北边都是明军陈沐的主力部队,东边加勒比海也有数千明军从麒麟卫到群岛之间游曳。   从战略上讲,自贝尔纳尔战败阿尔瓦议和,墨西哥城甚至新西班牙总督区已经被放弃了。   杨廷相能快速接手新西班牙诸般大权,阿尔瓦公爵的刻意放手避免激化矛盾起到很大作用。   当然,比起当地只知道赚钱的新贵族种植园主,阿尔瓦公爵的功勋只能屈居次位。   破罐子破摔了。   大明朝来的杨总督能把新西班牙治理得像条约上说得那么好当然最好,毕竟共治区赋税、产出也有费老二一份;治理不好也没关系,老公爵的底线是西印度群岛与秘鲁总督区。   只要有群岛种植园的产出与秘鲁的金银,西班牙在针对尼德兰的战争上就总能翻盘,尼德兰战争打得不是战役输赢,而在双方韧性。   看是尼德兰敢于独立的人命先死完,还是西班牙王国的军费先用完。   阿尔瓦公爵根本不奢求陈沐在条约中所谓的‘战争援助、同盟支援’,明朝有个词叫与虎谋皮呀,老公爵不光知道这个,他还琢磨出另外一句话呢——帝国亡我之心不死。   但凡是帝国、霸权,那它和亡我之心不死就是有必然联系的,除非西班牙能向大明低头,人家要干嘛就干嘛,但这可能吗?   且不说没了军费幅员辽阔的西班牙王国就要崩盘,单说这过去自诩天下第一虎步欧洲,如今向恶势力低头屈居天下第二,这头是这么好低的么?   当然了,所谓的‘亡’不是灭亡,也不是消灭,而是要堵死你向上发展的机会,这对个人无关生死存亡,无非是现在你在波托西当法官穿金戴银掌生杀大权,你的国家要是被‘亡’了,你就回马德里当个小法官一个月领几枚银币,也能活得下去。   现在陈沐要在麒麟卫造船,让阿尔瓦公爵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他的底线被触碰了:“如果在麒麟卫造船,他们的陆军只要一个半月就能无声无息地调动到加勒比海,你明白这意思么?”   西印度群岛不保!   “他们造船是为了去西班牙贸易,杨总督还送来一份他做的分析报告,报告中称西班牙每年将羊毛卖给英格兰是非常失策的,希望从明年开始国王能下令禁止向英格兰商人出售羊毛。”   阿尔瓦公爵不是很懂贸易上的事,否则也不会摧毁尼德兰多个商业重镇了,但这并非老公爵的错,所有西班牙人都这样。   单从殖民方式上就能看出来,西班牙人别管在亚洲还是吕宋,殖民方式都极为单一,就会两招:打仗,打赢了就奴役当地人挖矿。   要不是体量小,葡萄牙人也会跟西班牙一样,但他们的体量很难奴役当地人挖矿,所以就只能设立商站,当个二道贩子。   “羊毛禁止卖给英格兰人?陈沐是想掐死我们么?”   阿尔瓦太清楚在失去尼德兰的收入后,贫瘠的伊比利亚半岛主要财源只剩下运输金银与贸易,现在陈沐又打算从贸易上动刀子,说实在的老公爵此时此刻只有一句话想说。   实在不行就别废话了亮兵器吧!   阿尔曼萨快速摇头,神秘兮兮地小声而一字一顿,道:“明朝打算用丝绸、瓷器及铁器收购我们,所有羊毛!” 第二百四十六章 梦想   “我有一个梦想,我梦想有一天西班牙王国种满饱满的棉花,数不清的美丽奴绵羊在草原上悠闲漫步。”   “我有一个梦想,我梦想有一天农夫与牧民赶着装满棉花与羊毛的马车去到塞维利亚,每个人都能从明朝商贾手中换来做工精湛而价值昂贵的丝绸与瓷器。”   “我还有一个梦想,我梦想有一天作为大明天子最忠实盟友的西班牙人能带着丝绸与瓷器跟随殿下战无不胜的陆军贩遍欧洲大陆,在赚取令国家富贵财富的同时向天下传播大明王朝与西班牙王国的优秀文化。”   “这个梦想单靠陈某难以实现,必须由伟大的菲利普国王殿下恩准方有可能,因此陈某再三恳请,伟大的西班牙王国务必助在下一臂之力,以求两国实现无比富裕与至高荣耀的美好愿景!”   “大明王朝北洋重臣东洋大臣陈沐敬上。”   陈沐对着日光撑起宣纸,带着洋洋得意的语气朗读着纸上双语写成的书信,他轻弹着纸张让亲兵拿去晾干墨迹,这才转头对侍立一旁的徐渭与邹元标道:“怎么样,陈某的书法有很大进步吧?这封信送到好大喜功的费老二手上,我觉得这事多半能成!”   徐渭与邹元标对视一眼,二人不约而同地没有回答陈沐第一个问题,徐渭更是非常专业地转移话题,道:“大帅不如重写一份,用帛巾,再次也要用羊皮,这样才能长久留存。”   要是邓子龙在这儿,凭良心说他肯定是觉得陈沐书法是有很大进步的,至少现在跟普通秀才在书法之道上已难分高下。   但徐渭与邹元标不行,他们认识陈沐的时候陈沐的书法就已经很有进步了,他们不像邓将军,见过香山造船厂那块丑兮兮的石头,因此以他们的眼光,实在不觉得这字有什么好值得夸耀的。   赵士桢都从来不夸自己写字好。   “不不不不不不!”   徐渭的话让陈沐像被踩到尾巴的猫,就差跳起来了,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回答笃定:“这封信越早烂掉,越好!”   他自己知道这信上的话都是糊弄鬼的,即使这封信将来不因其他原因坏掉,他也要派人让西班牙文献库失个火什么的。   也就这会西班牙人还不懂发展的重要性,这信留着将来少不得让别人戳着脊梁骨骂自己。   “唉,这些货给了费老二算是瞎了。”邹元标不知怎么突然叹出口气,俩手像小孩儿一样在身前甩着袖子,“他肯定拿去卖了转手就跟人见仗,又是生灵涂炭。”   其实陈沐对西班牙有很大的优越感与同情心,一个国家曾击溃宿敌扫平四邻、派遣舰队远洋贸易,它的兵威曾不可一世,但国力衰弱时也只能大幅拖欠前线官兵军饷,依靠海外输送白银来续命,这个国家是谁?   大明和西班牙一样,另一个历史上两个国家还产生奇怪而深远的联系,西班牙用白银续命,其中大部分白银运到中国来也让大明续了点儿命,一直到庚子年惨遭杀伤,赔款用得最多的还是西班牙人的双柱银元。   而且两个国家在后来越加缭乱的国际事务发展中都极度相似,巧妙地避开所有引燃工业革命的机会,到第一次鸦片战争,大清国以鸟铳、抬枪为主力兵器,大西班牙国也以火绳枪、大火绳枪为主力兵器。   要不然为啥大清国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的过程中,不见鸭哥踪影?   大哥别说二哥了,人生不在初相逢,洗尽铅华也从容。   想要动手拉一把这样的庞大国度是很难的,尤其不是自己的国家,单心里这个义务劳动的坎儿就不好过去。   但想让它别往后走,对陈沐来说不难。   “你知道什么叫代差么?就是两样东西,技术也好思想也罢,差着一代,就像旧制火铳与新制鸟铳,中间就有代差,代差意味着落后与先进。”   陈沐说着在府衙庭院找了个石墩子坐下,抬手对邹元标随意说道:“我听说你最近不是想像常吉一样编本书出来,这些东西都可以写进去,没事研究研究欧洲局势,回头书贩回朝廷,也让官民开开眼。”   “西班牙是欧陆强国,强在别国还在用封建征召制度时便组建了常备方阵军团,咱们的旗军比他们强些,强在军纪、军饷、训练或者说整体制度,但强得有限,可以说是半代。”   “海军西班牙也很强,我们更强,战舰有更多火炮海军也更专业,也强半代。”   “我们的制度已成定局,大国稳定最重要,因此对比欧洲小国寡民稍显僵化,但西班牙更僵化、更故步自封,也比他们强半代;经济上就不必说了,我们比只知道挖矿的强一代我都觉得太谦虚。”   “目前制度下,我们继续向前,他们原地踏步,只要费老二继续当国,我们能压他一辈子,所以只要能控制住他,别的都无所谓。”   “还有两个比较厉害的地方,就是英格兰与荷兰,他们工业不如我们体量大,但商业繁荣进境极快,又懂得将收入投入新的生产当中,因此他们是我们的新对手。”   这话说得邹元标眼角直抽,英格兰还行,确实像陈沐所言,而且他们的海军也还行,虽然船小,但就他对德雷克袭击西班牙海港的故事看来,战法上跟明军舰队差不多。   荷兰就有点儿扯淡了,他们被费老二的兵一次次打得满脸血,哪有空发展什么工商业。   但陈沐不管,他觉得是,就是。   反正邹秃子不敢吭。   “接下来我们用贸易和战争去做完英格兰的事,同时用贸易给费老二输输血,让他把尼德兰的战争继续打下去,最好把荷兰打烂,整个低地的肥沃土地都用来种棉花、养绵羊,那就是天底下再好不过的事了!”   “哦对了!”   陈沐笑道:“不光种棉花、养绵羊,他们还能为我们提供西班牙火腿和西班牙葡萄酒,这也是将来可以用来贸易的好东西,等徽商来了,统统送回国内,丰富食谱。” 第二百四十七章 试探   实际上陈沐非常清楚,一个国家的战略,是永远不会被贸易破坏、技术封锁的,如果真的出现这样的问题,那只能说明这个国家根本没有这样的战略。   巧了,西班牙就是这样的国家。   而在伐木工弗朗西斯·培根眼中,大明帝国也是这样的国家。   懒惰的海盗头子德雷克早已离开常胜县,他受够了在屋里千篇一律的生活,其实说实话东洋军府并没有亏待德雷克,明日好酒好菜招待着,他想出去逛逛随时有一队巡检兵跟着,在市场上买些不贵重的小玩意儿也不用他出钱。   军府给他们俩划拨了每月一万通宝生活费的,当然了,东洋军府也不亏,他俩在常胜的这段日子,麒麟卫扣押的五条英格兰商船也一直在帮李旦送货,在麒麟卫与西印度群岛之间。   真正让德雷克感到厌烦的是体验生活的培根,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崽子整天跟他念叨什么‘不吃嗟来之食’、‘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之类的话,话里话外挤兑德雷克好吃懒做。   偏偏,德雷克可以向培根发火,但除了发火之外很难再做些什么,即使他的凶猛战绩令英格兰视为英雄——因为培根是个新贵族。   培根的祖父是个管家,掌管伯利·圣·爱德蒙斯修道院,父亲则在参与政治活动后买下了曾为其祖父管理的修道院中部分土地,后担任过女王伊丽莎白的掌玺大臣,富有清廉才干的官声。   即是资本家、又参与政治活动,便是新贵族。   后来他的父亲娶了他的母亲,一位致力于宗教改革的贵族小姐,他的姨夫又是英格兰朝廷重臣威廉·塞西尔·博来伯爵,这样的家族在英格兰非常强势,德雷克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他更纳闷的是像这样家族出身的小崽子,怎么会如此容易被人灌输进一大堆诡异的想法呢?   何况这样家庭背景的年轻人,不是应该出入宫廷学习政务,又怎么会跟自己这个船长已经跑到新大陆来,还傻乎乎地甘愿做个伐木工?   这些事,德雷克可能永远都无法知晓答案,他只知道在他回程的路上,他得到了关于伊丽莎白女王希望知晓的一切信息。   而对于培根来说,父亲死了,姨夫数次拒绝自己求职,要不是这样,培根怎么会自己跑出来,又怎么会独立自主到甘愿做个伐木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理念横行的亚洲,对培根来说就像家一样啊!   “这个不该叫《匠说》应该叫《工具论》,雅力士多德不是个工匠,知县大人也看这本书?”   天生聪慧的伐木工在语言上天赋不错,仅仅用了两个月就把木料场常用语言学了个差不多,除了发音有些诡异,在工作中,培根已经能在木料场和工友用汉文打交道了。   “《工具论》?这个名字很有意思。”   常胜县衙后知县府邸的书房内,邹元标的官帽放在一旁,发巾上顶着发髻,着一身素色绸袍坐在桌案后,抬手拿起桌上《匠说》看了一眼,道:“理学书籍,很了不起。”   其实邹元标想说的是‘逻辑’和‘哲学’,但‘逻辑’是‘logos’的音译,在这个时代不流行音译,哲学又有更好的替代品,东洋军府有才华的双语翻译人才便将其翻译为‘欧洲理学’,归类于理学之中。   陈沐虽然只是说邹元标最好能编本书,但他这个‘最好能’在邹知县耳中无异于‘你必须’,这就是下命令了,毕竟邹知县可不想追随常吉先生的脚步去什么潘帕斯草原旅游。   草原,这个词儿听起来多可怕?让人很容易与弓箭、骨朵、蒙古人当然还有留着长发生着短腿儿但特别能跑的战马联系到一起。   与之相比,还是呆在常胜当县令更舒坦一些。   也正是为了编书,他才从通译馆找来这些由福哥儿或巴拿马送来翻译后的书一本一本看,结果一看:哟,真挺有意思!   邹元标并不是数千万明朝人中第一个看到来自欧洲哲学的人,但他确实是第一个能够单单依靠阅读自学并将至充实自己的明朝人。   也许在他那批进士里,邹元标的表现并不算最好,但他仍是这世上最博学、最聪明的人之一。   “你的求见,被说成十万火急,怎么还有闲心跟我聊一本理学书。”邹元标抬手弹弹身上无丝毫褶皱的绸袍,正襟危坐道:“有什么事,开门见山。”   其实培根是想要用无关紧要的谈话来让自己紧张的内心安静下来,却没想到邹元标这么直白,他只好缓慢地问道:“知县大人,您知道我是英格兰使者随员,但女王殿下还未派出使者,雇佣我的老板史小楼先生昨天回到常胜,他考察我的才干,想要提拔我。”   年轻的培根打量着邹元标的神情,问出心中最想问的话:“所以我想向知县大人打听,船队会多久靠岸英格兰,再开过来又会多久,我没几次出海的经验。”   “如果时间长,我打算接受史小楼先生的雇佣,如果时间短,我就没办法接受这份收入可观的工作了……”   培根有点害羞的低下头:“非常抱歉因为这些私事打扰您的工作。”   也算是上行下效,因为陈沐的缘故,东洋军府官吏是有很大官威的,不过他们的官威往往出现在陈沐对赵士桢、赵士桢对邹元标、邹元标对属吏,对百姓倒没什么。   但即便如此邹元标也有些不高兴,这种屁事你问我?   要不是培根还算有礼貌,邹元标就要派人将他轰出去了,这不是消遣人么。   “史小楼给你一份好工作?接下来吧,你至少能干到今年秋天,回去要是一切顺利要六十天,他们在英格兰想必也是要耽搁的,好好工作吧,等他们回来你估计都有钱定居常胜了。”   培根的双眼在听见邹元标的回答时瞳孔猛地收缩,交握身前攥着十字架的手也狠狠地攥了一下,顿了顿才点头道:“谢谢您的善意解答,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的心快要跳出胸腔了,退出书房后脚步一步比一步快,几乎像逃跑般离开县衙,脚不沾地得朝四夷临馆跑去。 第二百四十八章 推理   他们果然知道去英格兰的航程!   回到四夷临馆的培根心仍然怦怦跳个不停,他找邹元标问话只是个借口,虽然史小楼确实打算增加他的工资,但他工资增加和史小楼没有太大关系,所谓的考察了他,也只是史小楼远远地看了他一眼,微微拱了拱手。   香山千户所时代最早加盟闽广合兴盛的史爷根本不在乎旗下木料场工人工作如何,在常胜有数不清的人希望进入木料场工作,他的生意涉及吕宋的矿、苏禄的珠、麻家港的煤油、塔斯科的白银、常胜的木料还有麒麟卫的海盗,哪里顾得上培根这么一个小伐木工?   史小楼回常胜是为了寻他的乡党与同伴,商议在东海岸组建合兴盛公司,并找陈沐问一问,朝廷是不是真的能给他们战舰。   而培根求见邹元标,也不是为了让邹元标给他拿工作的主意。   他出海机会不多,但也远航过五次,他知道从新大陆航回英格兰要多久。   他想确定的是,邹元标这个从来没去过明西边境以东的明军常胜知县,知不知道从加勒比海驶向英格兰有多远。   因为他听说,在常胜港西面,有一个被人称作小海湾的地方,在那有一千二百名常胜本地招募的士兵正在接受训练,他们的名号为艾兰复国军,首领是大明帝国失去封地的艾兰王朱晓恩。   这件事单拿出来没有任何诡异之处,无非是艾兰这个名字跟他所知的一片土地名字有些相似罢了。   但好奇心驱使之下的偶然机会让培根知道,在整个常胜,他所能接触到的所有人,都不知道艾兰王失去的封地究竟在哪。   亚洲原住民不知道有情可原,可来自大明帝国的移民也不知道,甚至还有多嘴的百姓向培根列举他所知道的大王封号,两个字的极少。   移民说,这应该是受皇帝册封的海外夷王,才会有这么奇怪的封号。   而有幸目睹艾兰王尊荣的百姓说,那艾兰王生得不似明人,反倒与西人或培根自己有几分相似。   就连甲等骑兵应明都不知道艾兰王到底是从哪来的,只知道他失去了封国,所以在东洋大帅的支持下招募一支民兵,给予甲械操练精锐,夸耀自己各项战斗技能皆为甲等的应明当时还差点被选去做骑兵小旗呢。   夜晚安静的四夷临馆中,失去室友的培根点起油灯,在纸上一句一句写着这件事的蛛丝马迹,并进行推理。   ‘艾兰王国复国军有一千二百人。’   这件事很好打听清楚,所有人说的数目都是一千户,这在常胜似乎不是秘密。   ‘明军东洋大帅陈沐挑选最好的部下担任教官。’   北洋旗军只有甲乙丙三个军阶,不同兵种不同军阶有不同的军饷、待遇,甲等是最好的,应明常常以此为荣。   ‘没人知道他们的目的何在,只知道不在沧海。’   这是培根自己推理出的,他在后面写下自己的推理原因:以大明帝国统治大海的舰队,如果艾兰王国在新大陆以西的沧海,不需要这一千装备精良的士兵也能复国。   现在没有复国,只有一个原因,大明帝国的舰队还到不了那。   培根越是写,额头便越是冒汗。   因为最有可能的地方,就是地中海、欧洲,而地中海范围内最有可能是艾兰王国的是哪?   爱尔兰!   爱尔兰如今名义上被谁统治着?   他的女王!   也就是说,明军在离他不过五里外的小海湾中训练的士兵,将来很有可能要在朱晓恩的率领下攻打他的国家!   今天培根原本想直白地询问邹元标这个问题,可话到嘴边却没敢问出来,因为他不敢想象邹元标回答或回避这个问题后他会受到怎样的对待。   这一切对弗朗西斯·培根来说太可怕了。   在纸上,爱尔兰与大明帝国之间被培根画了一条线,爱尔兰与朱晓恩之间同样画了一条线,它们又与陈沐之间被画了一条线。   但即使画了再多条线,培根还是难以明白,它们之间是如何联系到一起的。   明军从未取过欧洲!   “难道是因为,西班牙?”   依照培根的理解,尽管大明与西班牙议和并维持看上去的和睦,但明西两国在过去数年中始终敌对,比如德雷克第一次向英格兰带回大明登陆新大陆的消息时大明与西班牙就正在战争前期。   哪儿有说和睦就真的和睦了的呢?培根认为他们只是在桌面上平静地用筷子吃饭,桌子底下都用穿了皮靴的脚猛踹对方。   大明又怎么会天真到愿意帮助西班牙呢?   英格兰与西班牙的纷争由来已久且涉及颇多,英格兰赚走西班牙的钱都只是小事情。   费老二的前妻是伊丽莎白的姐姐英国女王血腥玛丽,所以他是英格兰国王,而血腥玛丽死后费老二向伊丽莎白求婚被拒。   法国宗教战争,西班牙支持天主教、英格兰支持新教,大家在哼老三的土地上打得不可开交。   尼德兰独立,法国新教徒与英格兰又支持尼德兰,继续和西班牙开片。   没办法,地缘上他们必须打一仗,如果法兰西被新教控制,伊丽莎白就在陆地上与西班牙接壤,这对费老二不利;而一旦西班牙的黄衣兵在尼德兰地区站稳脚跟,一百海里外的英格兰随时会被西班牙舰队封锁。   可明军干嘛要趟这浑水呢?   加入艾兰王国就是爱尔兰,那么明朝支持这场战争又有什么好处?   培根百思不得其解——英格兰到现在还没完全占领爱尔兰,但是快了。   随圈地带来的可观利润越来越多,贵族们对土地的渴望也越来越强烈,这样发展下去很快北爱尔兰的贵族就会试着再一次挑起战争,把那的部落逐个击破。   英格兰贵族想要在那养羊,那明军想要在那干嘛?难道也是养羊?   新大陆这么大的地儿,难道还不够他们养羊?   培根不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但他现在无比想念德雷克,如果德雷克在这,也许能给他带来一些合理的解答。   但现在他只有自己,怀揣着一个不是那么准确的猜想,沉沉睡去。   在睡前,培根想着,他一定要想办法把这个消息送回英格兰! 第二百四十九章 防备   万历七年三月底开始,常胜县街头巷尾流传着这样的消息。   在四月的最后一天,常胜县北大营东边两面被梯田包围的山谷大校场将对所有百姓开放,只要提前用通宝买上一张标着座位号的门票,从天亮到天黑,规模庞大的射击比赛将会在这里决出胜负。   北洋旗军四十五个百户部、艾兰复国军十个百户部,当然还有巡检、保甲、游击军选出的五百三十名个人射手将在那展现他们的技艺。   比赛结束当晚,还会有盛大的烟火表演。   连带着让城里市集那些有二楼的茶馆、酒肆都赚了一笔,早早的位子就被定了出去……有不少人对射击比赛是没兴趣的,但对烟火表演有很大的兴趣。   射击比赛的座位门票也随位置好坏而价格起伏,最便宜只要十个通宝,最贵的则要上万通宝。   这段日子受雇佣的百姓都忙着在校场外的梯田上夯实土地,木料场也忙着制作椅子,让陈沐狠狠地拉了一把内需。   常胜的梯田不是明军过来后修造的,更不是西班牙人建造的,而是在更久远的时代由原住民修造,层级间有完整的石砌层级与非常先进的排水灌溉系统。   值得一提的是,原住民修造大型石质建筑时是不使用任何粘合剂的,他们把石材打造成榫卯结构,堆砌在一起,很结实、很牢固。   不过明军登陆时东方的梯田就已经废弃,长时间未经灌溉让梯田难以快速恢复过去的肥沃,又因临近北洋旗军修造营房的北大营,中间还有宽阔到能够跑马的平地,因此被明军规划为校场并加以修缮。   陈沐还让人在梯田最高处的两侧修出三座木质望楼。   这一次,平整的梯田刚好被当做看台,陈沐毫不犹豫地命人将大量简陋的木质长条座椅摆在上面,写上编号售卖门票,还专门让人在最合适的位置给他用砖木修出一个能得到妥善保护的看台。   远在墨西哥城的阿尔瓦公爵也得知了这一消息,并即好气又好笑地向阿科斯塔修士、阿尔曼萨副总督讥讽陈沐的贪财。   陈沐在信里夹着三张‘贵宾票’,并告诉西班牙老公爵常胜县射击大赛即将开始的消息,并教老公爵每张贵宾票能带四名随从进入看台上最有舒适威严的位置观看比赛,这三张票分别交给阿尔瓦、阿尔曼萨、阿科斯塔。   每张贵宾票价值五万通宝,让他来的时候记得去边境线上王家堡兑换通宝用以支付欠款,否则边境的付总兵不会让他们过来的。   “他要是不想请我们去就不要让人来送信。”   老总督阿尔曼萨还因陈沐前脚答应让他重掌新西班牙、后脚就派来个杨廷相接管一切而愤愤不已,扬着在刺杀中缺了两根指头的手道:“这些票价也太贵了,我敢保证在边境那边,一样的票价会便宜得多,他总是这样!”   常胜县铸币厂的效率很高,西班牙银币上的图案都有定制,对军匠而言并非难题,在马蒂恩送来白银的当月就已将样币做好,并向墨西哥城送了一万枚过来。   铸造水平上比秘鲁要好得多,每一枚银币的重量、形状几乎完全一样,虽然比过去的银币轻,但更加美观精致,墨西哥城里的西班牙权贵们是大致满意的。   唯一让人不满的,大概就是上面不但有表达‘菲利浦二世为西班牙之主’与‘海外有天地’的拉丁文字样外,正反面银币上端都有一行汉文。   正面上面是汉文‘大明天子万历皇帝万岁’,下面是拉丁文‘菲利普二世为西班牙之主’;背面上端是汉文‘大明帝国万历七年亚洲铸币厂承铸’,下面是拉丁文‘海外有天地’。   当然少不了正面四格纹章左右双柱上写的‘半两’二字。   尽管有些不满,但这比起相对秘鲁铸币厂明帝国表现出高超的铸币质量而言,非常值得。   阿科斯塔修士倒是就这事向阿尔瓦公爵提过西印度委员会的不满,修士们不满倒不是因为银币上有汉文,最让他们不满的是明帝国铸币没有在银币上提到神,这无疑非常不敬。   但这些牢骚被阿尔瓦公爵一句话怼了回去。   “你知道陈沐的性格,西班牙各地军团都等着这些银币支付军饷,我们还有二百多万两白银在他手上捏着,如果他生气不铸了,委员会那些就会酿酒的修士能去找陈沐把白银要回来么?”   答案显而易见。   天上地下,没有人能从陈沐嘴里扣出银子来。   而现在,新铸银币与亚洲通宝的兑换比例很容易计算,一枚银币兑四百五十通宝。   付总兵说这是因为银币由大明铸造,因此兑换比例上给予西班牙五十通宝的优惠,相当于过去一两银兑八百,如今两枚银币兑九百。   墨西哥城的西班牙上流人士普遍不信付元这种说法,他们觉得这应该是陈沐今年拿着他们兑换的银币,明年就不用铸币直接塞回来,省了一道工序所以才调高了兑换比例。   合一百一十一枚银币兑换一张观礼门票,多贵啊?   “他当然不希望我们去,他希望的是新西班牙那些傻乎乎的贵族去。”   阿尔瓦公爵这样说着,手杖在地板重重顿了一下:“杨总督已经向城里的贵族与各地种植园发信了,只要支付每人一千八百通宝的价格,就能进入常胜观看射击比赛,如果出更高价钱还能得到较好的位置。”   “他还想告诉我一个消息:在常胜举行射击比赛的前后,边境线会交由我们的西军控制,务必要我们为他管理好防务。”   阿尔瓦公爵非常无奈地叹了口气:“他让我们自己防备自己。”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流氓的人么?   整个一滚刀肉啊,你说这两军对垒,即使签了停战协议,但好歹还在对峙呢,你能不能尊重一下我们西班牙军队,哪怕留一百人意思意思也行?   你就这么把兵力收缩了,还给我画条线,让我派点兵走到线对面去装你的兵,来防卫我自己?   欧洲都没这么干的。   “那,我们还去么?”   阿科斯塔与阿尔曼萨对视一眼,谁都没有问出心里琢磨的问题:陈沐就不怕我们趁势打过去?   “去!”   阿尔瓦公爵皱着大鼻子:“我们去看看明军的射击水平,这样的机会非常难得!” 第二百五十章 护航   临近比赛开始前,常胜的工人与各个工厂加班加点,提前数日便装点好校场看台需要的一应设施,入场路边的临时摊位也被县衙售卖出去,整座城几乎都在为那一天准备着。   尽管比赛还未开始,但常胜县售出看台票的数量已是每日一变,不过三日卖出六百余张,随后紧跟着县衙干脆又出了五十通宝一张的站票。   梯田九层,看台票只卖八层,最下层三百座位、最上层七百座位,除去第三、四层,都是越往上座位越多。   因为三四层中间是视野最开阔、最舒服的位置,被他加设了属于自己的小房子,叫军府阁,用来招待各地赶来率部参加比武的总兵官、指挥使这些亲信。   当然了,小屋子里也给邹秃子留了个位。   军府阁左右两层分设隔间一百也占去部分位置,都是设有矮墙、低瓦的开间,还准备了桌子,边境西边卖一万、东边卖五万的门票坐的就是这儿了。   此外每层每个位置都是四张票,一个座位三个站位,总共可容纳两千八百坐客、八千四百站客。   托原住民的福,如此庞大规模的工程陈沐却不需要安排手下做什么大事,只需要稍加装饰,万人观礼台便可投入使用。   门票的快速出售为常胜各类商货的生产带来庞大生计,尽管常胜最大的出口货物是丝绸与瓷器,但本地却并不生产这两种货物,能大规模制作的出众商品其实是陶器、木器、制皮、造纸、棉布纺织与食品加工。   其他制造业与之相比从业人数与规模都太小了。   可即使是这些生产能力极强的工厂,也接订单接到手软,存货几乎尽数脱销。   先是陶罐、木盒,然后是油纸,几乎所有能装东西的器皿都被商家零散买空,邹元标都不知道该如何收比武那天校场外商铺的税。   因为那些租赁商位的不是商人,他们有的是工人、有的是移民农夫、有的是猎人,大部分人过去都没有任何做买卖的经验,但他们从县衙开出租赁铺位的消息里嗅到能够赚钱的买卖,接着便一头扎进去,先把铺面租赁下来再说。   接跟着就是做商品,最多的便是食物、水和饮料。   那些装在陶罐里的饭菜与鱼肉就不说了,炒豆子、炒葵花籽、炒花生、可可豆和各种水果,还有卷烟。   准备什么的百姓都有。   邹元标哪儿见过这种情况,关键是在各项制度完备、法规健全的国内很难出现百姓这种自由的状态,同样也不存在常胜这种多半在籍百姓都是工人的城镇。   绝大多数移民不在此列,他们是城郊拥有广袤土地的自耕农与拥有土地与雇农的小地主。   最后实在没办法,邹秃子跑到军府求了个令下来,当日免税。   算不清账干脆就不收了,反正租金与门票已经令常胜县衙拿到比过去好几月赋税还高的收入了,难得百姓都放假,普天同乐吧。   可他们还是低估了百姓的积极性。   等到比武开始那天,陈沐最担心的场内拥挤根本没有发生,因为大家都被堵在路上,根本进不去。   商家与多数百姓头天夜里就打着火把等着了,道路拥挤一直到公鸡打鸣旗军列队从营房开出才稍好了些,即便如此,比武的开始时间也往后拖了一个半时辰。   倒不是说陈沐授意等候百姓,他是这么想来着,但决定权根本不在他,没有举办大型活动的经验、移民百姓纪律性还稍好点,原住民百姓的纪律性就逊色一筹,何况人过一万扯地连天,旗军全被派出去维持治安了。   陈沐倒是忙里偷闲,百姓还是认得回避二字的,打着回避入场的军府将校在里头叙叙旧,众多合兴盛的商贾入场后依次过来见礼,比武还没开始他就吃饱了。   从巴拿马回来的邓子龙喝了几杯酒舌头大了起来,挥手道:“大帅你这比武的点子真好,旗军的射击技能提升多少邓某是不知道,旗军出北洋射击上就都已经很好了!”   邓子龙说的是所有将官的共识,不光因北洋的训练完备,主要是这个时代的制式火枪它上限低。   出北洋旗军在射击上都不差,训练时隔五十步放上五铳,大部分人都能有四铳把铳子打到人形靶上,六十步还能有三铳上靶,这就很可以了。   就算经过这仨月专门的射击训练,旗军能力提升也极其有限,以前能三铳上靶的,现在可能有四铳上靶;以前有四铳上靶的,他可能还是四铳。   再想更准?杀将铳都准不来,杀将铳只能让旗军看清更远处的目标,但鸟铳打火候等待那一息是改不来的,风吹草动也是无法纠正的,这就几乎是人射击精度的极限了。   但紧跟着邓子龙就把话说到点子上了:“更熟练,他们把药装进药筒里,从药筒装到铳膛里,都更熟练了,这在临阵时很有用,等东边再开战……”   陈沐原本带着点自矜的笑意听邓子龙说话,听到这抬起食指放在唇上:“隔墙有耳,咱没打算跟西班牙开战,别让人家误会。”   “哈哈哈!”   说到开战,别说邓子龙,就连付元都笑了。   明西之间的关系,身处边境线的付元最清楚,西班牙兵对他们的旗军是什么态度不好说,那下层军官里饶不了有鼓着气期待跟明军再打一场的愣头青。   但上层贵族,对明军可是怕得厉害,见着他们这些军官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有什么事惹得他们不高兴再起战事,他摆手道:“大帅就放心吧,打不了。”   一旁端着酒杯赔笑的史小楼与同行商贾对视一眼,既然说到战事了,他趁着话题刚冷,这帮悍将都不说话时对陈沐开口问道:“陈帅,小人听闻军府要准我等商贾小民设立公司,还准组建官军护航,这事……”   “心动了?想弄两条战舰傍身?”   合兴盛商贾都算自己人,其实史小楼从麒麟卫回来他就知道是商贾要回来将此事问个明白,他也正有意跟底下的商贾们透个底,笑道:“凭税额买船招兵护航,这事你知道吧?”   史小楼一听有戏连忙点头:“知晓,知晓。”   “护航舰队,是保护商贾安全所设,并不是准你们拥有战舰、招兵买马,一切都是自愿,如果商贾不需要护航,即使税额达到陈某也不强求。”   “但如果需要,船是公司出钱买、兵是公司出钱募,就连训练,也是军府出军官、老旗军,但俸禄与吃食都是公司管,最后练出来的这支护航舰队,并不是公司的,我这么说你能明白?”   史小楼心里有猜测的方向,但不是很明白,或者说不是很愿意接受,他顿了顿道:“还请大帅示下。”   “这么跟你说吧。”   陈沐换了个姿势,身子朝史小楼的方向稍近了一点,道:“所有护航舰队,军官是北洋军官升一级调任,旗军过去是小旗、总旗过去是百户,他们都是东洋军府的编制,是官军而非私军。”   “但为朝廷的贸易,他们为公司所用,在大东洋没有战争时,公司商船队出海、他们就跟着出海,公司在陆地设立商站,他们就在旁边设立兵站,你豪商史兄行走在欧洲任何一个国家,大明帝国的官军就端着铳在你背后跟着。”   “你要去哪儿做买卖,除了大明的公司,只要你合大明的法、合中国的理,他们会确保谁都不能挡你公司盈利的路。”   “如果有人挡路,他是公爵,他们就让这片领地换个公爵;他是国王,他们就让这个王国换个国王,有城堡的就用火药捆塞满窗户、有城墙的就用大炮把墙轰塌。”   陈沐说罢,手在桌案上抹过,对史小楼抬起一根手指:“但他们不是公司的私兵,有商贾试图控制这支军队,他们就会先把那个人干掉;而一旦大东洋发生战争,所有护航舰队都要听从军府调令,这么说,你明白了?”   史小楼抿着嘴,吞咽了一下口水,他环顾左右同行商贾,又看了看周围坐着的军官,最后看着陈沐点头道:“小民明白了,我……我想给朝廷捐点钱。” 第二百五十一章 法办   火德星君在小雨中缓缓前行,木雕的坚毅脸庞仍是那副怒目金刚的模样,眉头狠狠皱着,口中发出呜呜的低吼,时不时自口鼻向雨幕喷出两道蒸汽。   神仙穿着副墨绿色北洋骑兵的雨披,比步兵用的帐布雨披要大一号,遮住屁股后头的腾云,在雨披与腾云间,与神仙背靠背翘着脚斜躺在里头的万历皇帝非常烦恼。   去年因醉酒后图一时欢愉,临幸了王姓宫女,事后醉醺醺得还把腰间玉柄铳给了人家,结果一不小心就要把长子生出来,这可是个大问题。   张老师教了一辈子的尊卑礼法,嗯?到头来小徒弟弄出个宫女生的长子,这以后不得乱套么?   但李太后在家务事上非常开明,她告诉万历她已经老了,如果生个男孩,也是社稷之福。   又说王宫女的出身低微不要紧,母凭子贵,皇帝可以册封她。   但这依然令万历皇帝心里带着沉重的压力。   从他的斗鸡眼就能看出这一情绪问题,皇帝是没有眼疾的,那是什么让他呈现出斗鸡眼这种别致技能的呢?因为头顶的雨披。   雨水在雨披上聚集,因为腾云前后左右四根‘撑天柱’的作用,力向中间施加,让那里垂了下来,这没有问题,只需要皇帝的小手儿拽拽两边,那些雨水就会被流到地上。   但万历没拽。   他的一双眼睛聚精会神地盯着距离额头不过两寸的雨披布,在下垂的顶点,一滴水正缓缓渗透,在随后的十息之内,这滴大胆包天的水将会滴在万历老爷怀里抱着的橘猫脸上。   啪嗒!   它终于落下来了。   随后猛虎狂哭。   “喵!”   万历爷劳心费力地将斗鸡眼板回,将目光望向火德星君身后跟随的四名宦官、四名步兵大汉将军,语气平静地问道:“你们的油纸伞,漏水么?”   没看到先前一幕的宦官与大汉将军们不知皇帝这话为何意,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领头腰插手铳的锦衣千户硬着头皮道:“不漏。”   “也对。”   万历坐起身子缓缓点头:“说的是,倘若漏水,就不要叫伞了。”   “那为何朕的北洋军雨披却漏水?”   漏水难道还能叫雨披?况且,这不单单是雨披,四块撑起来还是帐布,它在加工过程中有几道工序万历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他转头对旁边道:“别玩了,下坐骑。”   火德星君旁边是小一号的蒸汽车,是潞王缠着万历,然后下令工部专管蒸汽机的主事做的。   潞王审美奇特,起初万历也想给他做个火德星君啥的,但潞王爷非说要坐火焰山,结果山真做出来舒适性大打折扣,基本上这玩意自己跑没事,要想乘骑,潞王就得趴在山上抱着山顶。   别看潞王年纪小,很有男子气概——自己选的山,就算抱着也要骑到底。   不过其实也挺发愁的,冬天抱着暖和,可眼看着倒春寒过去就入夏了,到时候再抱着可不行。   听到万历号令,被坐骑热得满头大汗的潞王二话不说便撒了手,立定后转过身先后抱拳,恭恭敬敬应了两声。   “皇兄!”   “二弟!”   前头那句是给万历说的,后边那句也不是万历的回话,而是对万历怀里的大橘说的。   毕是兄弟,结拜的也是兄弟。   皇帝勒勒缰绳,一把掀了漏水的雨披,捋起袖子伸手往前在火德星君脸上摸着,好不容易才摸到头上发髻,往下一按,火德星君口鼻喷出大量蒸汽,这就算消停了。   关了坐骑,皇帝这才抱着大橘抬手看向跟随的宦官与大汉将军摆摆手。   摆完手见没人动弹,又加了一句:“朕不喝酒了,往后退、退远点。”   自打那次皇帝与潞王被一壶酒灌得大醉酩酊,在那之后好几个月,太后下了死命令,无论做什么都必须得有八个人跟着皇帝,还专门把亲信宦官调到别处。   别管皇帝吃喝拉撒还是出去练兵,哪怕从甜食房叫个外卖在小屋子里偷摸吃,旁边都得有八个人盯着。   八个人都是生面孔,就连腰上带铳的锦衣百户都是。   但他对皇室来说是百分百可信的,因为他叫王天瑞。   武举人出身,受得锦衣百户,不招人待见在三省合军攻安南时被派去跟着陈矩监军,攻下升龙城后大获全胜的战报就是他送到御前,表功受封锦衣副千户,在升龙当地主持锦衣安插间谍的事,前年才调回紫禁城。   但他对皇室可信的原因并非前头那些经历,而是因为他是王宫女的父亲。   王宫女眼看着就要封妃,若生得是男孩还要封贵妃,倒是他父凭女贵封个伯只是正常情况——谁都有可能害皇帝,但岳老子不会害自己女婿。   非但如此,老王还恨不得能有个机会能让他把一身本事发扬出来,好为女儿铺平道路,在这宫城里也好过些。   这不,皇帝练兵,老王自告奋勇去军中正军法,其他方面传统武举人恐怕不比讲武堂学员,但在军法方面,传统武举人可要严厉得多。   别人都退下了,老王没退,他道:“陛下,可有事需差遣小臣?”   皇帝面对老王总是很尴尬,喊岳父吧,不合适;喊王千户吧,好像又太疏远,他寻思得赶紧给老王封个爵位了,叫爵位听着舒服他喊得也舒服。   “嗯,别告诉别人,北洋送来的雨披,它漏水。”万历从火德星君身上下来,挥手避过老王撑过来的伞,道:“朕很生气,不要伞。”   “朕怀疑,是南洋军器局、北洋军器局、宣府军器局中哪个除了问题,有人以次充好。”   说实话,对小万历来说,上瘾的事可太多了。   练兵上瘾、反贪也上瘾。   “朱翊镠,让你的宦官给朕跑个腿,出去打听打听,这批军备是从哪进的。”   说罢,皇帝又把头转向王天瑞,道:“您过去跟南洋诸多将官共事,想必北洋也有旧识,代朕去打听打听,不论听到什么都不要走漏消息,回来报给朕听。”   “朕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敢让朕的旗军在万里之外就用这些漏水的破玩意,看朕不办了他!” 第二百五十二章 门清   老王十分开心地领受命令,整理行囊第二日就踏上去往北洋的路。   其实要按说王天瑞在北洋应该是不认识任何人的,首先北洋没有锦衣卫,他在升龙结识的将官们如今各个高升天下各处,当时的千户百户如今都官拜总兵主一地军事,又偏偏没有主北洋事的。   大丈夫四海为家,高才大德者,谁在北洋蜷着?   而往上看北洋的主事官吏,要说认识的有不少,可真正能说上话的没几个人。   如今北洋主事的都是文官出身、兼得知兵经历的干才大臣,他哪儿能认识那些人去。   话说回来了,北洋由文官对朝廷来说并非坏事,这恰恰是北洋对朝廷太过重要的体现。   不过路上一番打听,得到的消息令王天瑞喜不自胜,北洋还真有他的旧友——白元洁白元帅,被北洋重臣叶梦熊上表从南洋调到北洋了。   其实也不算调,白元洁在南洋也挂着北洋军府的官职,这官职西、南二洋军府的左右都督都挂着北洋职,能多领一份俸禄。   南洋的左都督陈璘、右都督白元洁,西洋的左都督张元勋、右都督李锡,都在官职前加北洋军府都督同知。   “可陈帅的东洋怎么不见加官封都督同知呢?”   北洋的帅府里,白元洁面带笑意撅着下嘴唇垂眼看了看手捧盏内蜜饯金橙子泡茶,道:“他带东洋舰队端着尚方剑开进亚洲,跟西夷打仗连战连捷,战报送回来满朝文武都觉得二郎在吹牛逼,还加官儿呢。”   “你不知道那战报?”   白元洁将茶盏往桌上一撂,左胳膊肘撑着椅子扶手身子微倾,开了口:“监军陈佛儿是这么说的,‘此次大胜西军,所拟条约预令西人割让土地极大,依西人舆图观之,保守估计方圆三千里’,我听叶公说,内阁觉得就俩可能,要么陈帅把他们当傻子,要么就是西人都是傻子。”   “那么大一块地,哪能说割就割了?”   王天瑞听得一愣一愣的,连自己过来是干嘛都忘了,眨眨眼道:“还有这事?陈帅话都说出去了,万一仗要没打赢,或另有意外,这该如何是好?”   白元洁笑着摆手,道:“赢了,已经赢了。”   “白帅如何得知?”   “麻家港前些时候派回船舰过了望峡州,内阁把电报拉到了苦兀岛对岸重设哈儿蛮卫,沿途五千里有的地修成了有的地正在修,但驿站到底是建好了,回来的船还在路上,信已经传回来了。”   “非但大获全胜,割出的地还只多不少,不过准确消息还要等三期船队回来才能知晓。把心放肚子里,我估计陈佛儿写战报的时候这仗就快打完了,等着看人傻眼吧。”   王天瑞一时没听懂白元洁所说的‘等着看人傻眼’是什么意思,不过他也没往细处想。   其实白元洁是等着看朝臣笑话呢,因为这事搁他身上他也愁,方圆三千里的土地说割让就割让了,尽管又是人马驿站接力又是电报交替传信难免让信息字句错误,但大体上联系语境基本上能读懂。   翻遍史书都不会见到这种情况,白元洁估摸着满朝文武到时候都得傻眼,傻眼完了北京城就该夸皇帝英明了——陈沐出海就领了尚方剑、授予全权,意思就是让他在海外代皇帝行事,多大的殊荣?   那会可有不少人琢磨着等陈沐做不好就把权力给他弹掉,可现在呢?没这权柄亚洲的事谁能办好?   说实话老白特羡慕陈沐,也羡慕张元勋——尽管非常可能别人也超级羡慕他,但他真的很羡慕别人。   瞧瞧白元洁历任的都是些什么官职,嗯?广东卫军革弊进入尾声,他当了广东都司的都督同知,然后明军舰队开进南洋。   吕宋打仗,他在运兵粮;安南打仗,他在运铳炮;缅甸打仗,他在运猪羊。   结果南洋平定他成了军府都督,确实南洋发生的每场战争他都参与了,而且参与率极高,基本上每个士兵都吃过他运的饭菜。   人家陈璘好歹还带着舰队打了好几仗呢,他就是没完没了得押运辎重,早年船小还好,到底有机会跟不服约束的海盗、走私商人干上几场,后来船大了,别人远远地瞧见他们就跑,跑不过投降都不带犹豫的。   功勋特别多,别人打赢的没场仗都不得不把辎重运送及时的功勋按在他头上。   可回头想想,在这个时代,大明帝国征服四海的时代,作为一名武将的白元洁,论功勋、官职不比谁低,可绞尽脑汁居然想不到自己参与过哪个大场面。   跟人一块喝酒都没话聊,别人一追忆往昔,那就是林来岛大决战,岛上两万敌军被杀的被杀淹死的淹死,几乎传檄而定;要么就是白古城,力克强敌收复三宣六慰;再不济平安南乱世,战象齐出的场景重现也能为这喝上二两。   他呢?   手里也就剩两张牌了。   新江桥干了土匪叛军李亚元,珠江口堵了海上巨寇曾三老。   你说说这叫什么事?   别人都忙着征服世界,他白大将军可好,整天闲得就只能升官、升官、再升官,升官很无聊啊好不好!   除了升官就是数钱,南洋那么多条商船跑来跑去,进进出出进进出出都是钱,还有濠镜的葡萄牙送财大主教,蚊子再小也是肉。   整天就干这事儿,虽说真的很爽,可日子久了也恼人得很。   还好,托陈沐大胜的福,现在被调到北洋了。   其实老白早就知道陈沐在东洋亚洲肯定是大胜。   毕竟人生嘛,它是有迹可循的,从他被调到北洋就有预感了,他觉得,或者说他希望,朝廷把他再派到亚洲接陈沐的班儿。   好歹那边可能有仗打。   “对了,你过来不是光跟白某叙旧的吧?”白元洁眨眨眼,下巴一扬道:“有什么事,说罢,能解决都给你解决。”   对啊,我过来是干嘛的?   老王想了又想,末了一拍脑袋道:“前些时日锦衣卫给发了一件北洋雨披,前边不是下雨了,结果发现这雨披漏水,想过来让白兄帮帮忙,再给一件呗?”   雨披?   白元洁眼珠转转,好像了解内情般问道:“锦衣卫发的是骑兵的?”   “对对对,骑兵的。”   白元洁没憋住,笑场了。   “行了啊,陛下还派别人管这事了么?我跟你说,你别掺和,这事你管不了。”   白元洁抬手端起茶盏饮了下去,道:“回去就说不知道就行。”   北洋军府吃了武清伯李伟的闷亏,叶梦熊的主意,从徐爵那听了万历皇帝在宫里惩戒宦官贪财的事,直接把漏水的雨披给喜好北洋物什的皇帝送去了。   尽管北洋的本意就是让皇帝派人来查这件事,但来弄清楚这事都行,唯独王天瑞不行。   皇帝的小岳父告皇帝姥爷,别说王天瑞要完蛋,就连他女儿在宫里也舒服不了。   这番计较,老白心里门儿清。 第二百五十三章 巨铳   白元洁到北洋也算是长见识了,早年间他和陈沐在戏言里说过的那种铳管过丈,离好远一铳打死贼首的大枪,被北洋造出来了。   其实本身就是西班牙重型火绳枪的仿制版,在工部的命令下开始制作,越做军器局匠人越不满意。   因为这玩意儿无甚用处,主要明军的热兵器序列已经过了那个胡乱摸索的年头了。   鸟铳、杀将铳、小旗箭、虎蹲炮、佛朗机炮、神威机关箭、二斤炮,构成陆师所用一应军备,能应付近、中、远、遮蔽、工事,散射、速射、直射、弧射等所有情况。   重型火枪威力大、射程远、精准有限;杀将铳是其极好的替代品,更高的精度还能保证准确杀伤,不存在相对鸟铳是大口径的杀将铳一铳打不死的人。   而在更远的距离,轻型佛朗机直瞄是更好的选择。   但工部有命令啊,北洋军器局必须造;造出是没用的废品北洋的匠人又不高兴,他们大概是最有职业荣誉感的军匠了——北洋旗军拿着他们制作的兵器征服四海呢!   然后就开始了一系列魔改,以跳出使用环境重合的弊病,铳管加厚加长,然后干脆口径也加大,其中又从中印证南洋讲武堂研究们的定理,其实这个定理是陈沐说的,但有余人们是从研究关元固口中得知,故被称作关氏铳制。   即弹药不变的前提下,铳管在达到‘关氏长度’前越长射程越远;达到‘关氏长度’后,铳管越长射程越近。   然后越造越走形,长达两年的时间里北洋军器局的军匠牺牲部分喝大酒吹牛的时间为朝廷造了二十七杆重铳,里头找不出两杆完全形制相同的——也就是说,没有任何一杆是匠人们满意的。   兵器库对从南洋调来的白元洁来说就像个博物馆。   有铳长八尺重达三十六斤的巨型燧发火枪,被装置在轻型二轮小车上,发射铅子七两半,二百步外放准了能穿人而过,但它没被称作‘半斤炮’。   被叫做半斤炮的另一种长五尺的巨型火枪,虽然铳管短了但口径更大,重达二十六斤,不光有三角插架屁股后头还有参考麻家港黑水靺鞨雪橇制成的铳架,使用专门设计的一斤铁壳散子,三五十步穿透力极强。   “这是本司造的第二十六杆重铳,到这匠人们都不太想接着造下去了,没用,这些东西都用不上,有这精力不如造上百杆鸟铳。”   匠人是这样向白元洁介绍这个小怪物的:“挺好,巷战守城当有大用,三杆铳封锁一条街,进来多少放死多少,就是放铳得小心些,上次一匠人就被后坐顶骨折了。”   白元洁本来想试试这些新东西,听见这话还是放弃了。   至于匠人说的话,他能很顺利地理解,兵器嘛,不易损坏、大量生产、容易操作,重要性分先后。   为何造了二十六杆后还是造了二十七杆的原因,白元洁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是大明啊,万物皆可佛朗机。   这些看上去威力巨大实则如同鸡肋的巨大兵器也确实提不起他使用的兴趣,更不必说列装军队了,南洋是用不着的,倒是陈沐的东洋,兴许还有些用处。   毕竟亚洲战争传回来的战报上已经明示,西班牙人喜好集结密集军阵,但也只是有些用处罢了,起不到什么大作用。   单兵带着不太方便、骡马驮着又显得太清,何况普遍太长,这让这些兵器地位尴尬,倒是戚继光前些时候派人来过北洋看了这些兵器,在校场试射后带着参数回去了,看上去是想要弄一批重兵器回去。   白元洁估计,戚大帅可能是想要把这些东西用水泥直接弄在长城上吧?   真正让他好奇不已的,是飞鱼。   那个长着翅膀龙头鱼身会飞的恐怖大玩意儿,让白元洁感到无比新奇。   这玩意居然能飞!   其实不光他,自飞鱼诞生后,北洋军器局所有目光就都聚焦在这种新式兵器身上,能够从天下打击地面的敌人,别说北洋,就连朝廷都对此物大加赞赏,急令北洋在五年内将其推入军队当中。   五年,这个时间听起来很长,但实际上对叶梦熊而言是非常艰难的,他们还有太多问题没有解决,最重要的就是安全性难以保障,控制航向与投放精准也难以保证。   运气好烧的是敌人的船,运气不好烧的就是自己的船。   但发展完备后带来的战法革新自然也有所不同,尤其是当其能应用于陆上战争后,突飞而起挂载火箭自天空疾射而下,越过敌营投射火油瓶,这种战法想想都令人心动。   其实白元洁特别想让北洋三期把飞鱼给大东洋的陈沐带过去,毕竟在白元洁的脑海里,陈沐搞这些东西是很有一套的。   临近四月,海瑞人还未抵国中,书信便已在朝廷大议开来,松江府开阜的请求在朝廷几乎未受任何阻止便在朝议通过,唯一值得辩论的事是松江府的税率。   这件事还未议定,朝廷准商贾采买棉布贩往大东洋的命令便已下达,只是时间上北洋三期运贩的货物都已在北洋开始装船,单独棉布难以达到陈沐需求的货物量。   朝廷开出了一道权宜之计——抽调实物折色中的棉布三百余万匹,跟随北洋三期运往东洋,同时打算惩办姥爷的万历皇帝向东洋军府下了一道诏令。   皇帝是一点儿不贪,说这些各色棉布是‘调用代卖’,市价一匹三钱银,合白银九十万两,东洋军府代卖时间为两年,两年后将白银交回户部,要交一百八十万两。   除此之外,按交付银两年利一成,再加三十六万两输入内库。   浩浩荡荡的运布队伍便从各地发往天津,同时还另征调福船百余艘,这才能让北洋三期如期离港。   短短两年时间,大明沿海的商船货船已呈现出过剩姿态,百姓与沿海船厂没完没了地造船,而新大陆航线上需要用的船则接近饱和,更多的船舰大多被卖到南洋。   朝廷直属的造船厂已经停止打造新的商船了。   他们在琢磨更大的战船。 第二百五十四章 将军   亚洲射击比武在阿尔瓦公爵眼中成了彻头彻尾的军事震慑。   在比武开始前,老公爵的心态还是非常轻松的,尽管他和阿科斯塔等人的小卡间儿没什么华丽陈设,空间也不太宽敞,却也还是比马德里的斗牛表演环境要好得多。   他们只是不断地感慨,常胜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过去西班牙统治这里时,没有人关注到会有这么多人,因为绝大多数并不属于‘人’,那些宴会舞会能有几百人就很了不起了,又怎么会像常胜的比武一样,无边无际的人坐在印第安人修建的梯田上,人声鼎沸。   西班牙斗牛来源于罗马斗兽,曾统治他们的罗马凯撒喜欢骑在马背上斗牛,后来这一传统一直由王室与贵族们延续着。   费老二不太喜欢,他父亲也不喜欢,毕竟哈布斯堡的西班牙国王是美男计赚来的,真要说起来王室都是外来户,但阿尔瓦公爵这种前朝大贵族不同,他们从小就热衷于斗牛。   不过西班牙的比赛与平民无关。   老公爵对明军的真实实力是充满好奇的,尽管他在边境线上远远地观察明军士兵已经有段日子了,以至于他部下永久编制的军官们对边境上明军何时换防都了如指掌,但他从未见过明军开枪或是战斗。   真正见过的人都死了。   侥幸从惨败中捡回一条性命的幸运儿们比起描述实际情况,更热衷于无限夸大明军实力,似乎这样能让他们的惨败显得光荣一些。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阿尔瓦公爵端着酒杯快把带来的葡萄酒喝光时,身旁的阿科斯塔修士提醒道:“指挥室有人出来了!”   所谓的指挥室是陈沐的小房子。   衣甲明亮的亲军二左二右,伴着低沉的号角音被吹响,巨大的镶龙红日旗招展,紧跟着整个校场周围的梯田上各处守备的旗军皆吹响号角,校场中四面巨大战鼓前走上数名体态勇健的赤膊力士,鼓槌重重擂在鼓面。   咚!   咚咚!   随后鼓声连绵不绝,伴着富有节奏而雄浑的战鼓声,远方传来马蹄声严整。   三队明军骑兵以方阵缓缓踱马入场,只是匆忙转首望了一眼,阿尔瓦老迈的心便仿佛高声怒喊着,就是这样!   他想要的部下就是这样的!   那是三个百人方阵,他们清一色着赤色军服,头盔顶部带着一绺染做赤色的马尾直垂至背后,笠盔、胸甲与铁臂缚明光闪闪地耀着日光,夹着马腹的腿上盖着绘制团龙纹的甲裙,一个个微微扬着头颅,随骏马弹跳般的脚步缓缓起伏着。   他们肩扛骑兵铳,他们腰插骑兵刀,每个方阵侧面都有一名胸甲雕绘走兽图案的军官踱马,军官的腰刀已抽出在手;每队最前有两名骑兵胸口同样有走兽图案,只是看上去与外侧军官稍有不同,他们的头盔上插着一面小旗。   整个方阵最前十名与最后十名骑兵背后都插一面旗帜,他们看上去也是军官,还有队伍当中第六排十名骑兵头上与背后没有旗帜身上的胸甲却同样有走兽图案。   阿尔瓦公爵眯起眼睛,转头对阿科斯塔小声道:“一百一十三人的骑兵方阵,有三十三名军官。”   说着阿尔瓦又有些疑惑,转头向同明军一起生活过的老总督阿尔曼萨问道:“似乎战报中并未提起明军有使用长火枪作战的骑兵,在塔斯科他们用手枪、弓箭、马刀和很长的刀,在峡谷战役他们用长矛冲击了我们的骑士。”   阿尔曼萨这会也因为这个问题而蒙圈着呢,摇头道:“我也没见过这些人啊!”   其实人还是那些人,骑兵还是那些骑兵,只是换了兵器罢了。   阿尔曼萨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每个北洋骑兵在成为骑兵前首先是一名优秀的步兵,然后才能成为骑兵。   而北洋没有不掌握熟练射击能力的步兵,他们可以在马背上使用各种兵器,尽管技艺可能不是那么专业,纪律却足够让他们摧垮一切。   西班牙贵族正说着,他们整齐划一的骑兵已经步入校场,他们的队伍变了,从第一名军官开始,每个人稍稍加快脚步,沿着圆形校场边缘前进,排出一字长蛇,战马的脚步依旧踩着战鼓,在绕过半个校场后间隔二十步距离向谷口刷了白漆绘出圆环的巨型木靶依次射击。   鼓声很慢,战马的脚步很慢,接连的铳声也很慢。   但鼓声、蹄声、铳声,总是同时响起。   正当人们还聚精会神地看着骑兵队伍自硝烟中走出在马背上缓缓装弹时,另一侧的入场处同样三个百户的北洋步兵已经踏着战鼓声以几乎相同的装束与编制进入校场。   唯独不同的是他们的兵服是深蓝色,同时也没有骑马。   沉默的步兵向校场中间缓缓走着,这一次校场内终于传出人声,步兵方阵的总旗官在喊着口令,同时方阵中的军乐手叩着战鼓音敲响腰鼓,在即将走至校场正中间时,唢呐也响了起来,紧跟着与战鼓一同凑成激昂的乐曲,令整个校场在接连不断的铳声中振奋起来。   “那是什么军乐,这么响?”   老公爵感觉那个怪东西响起来以后那么大个儿的战鼓声都听不见了,怀疑是耳朵出了问题,刚想去摸耳朵,却发现阿尔曼萨的手比他快,干脆止住了自己的动作。   阿科斯塔回道:“唢,他们叫唢呐,喜好赌钱的付总兵说,刚才那段儿是他们开战前的序曲,这个乐器能把人从生吹到迁坟,还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好像是初听不知曲……反正意思就是刚听的时候不知道什么意思,听懂的时候人已经在棺材里了。”   “据说在白马河战役中,军团方阵就是在这样的军乐中溃败的。”   气势太磅礴了,步兵方阵出唢呐的那段是陈沐亲自选的,唐代古曲将军令改的,名叫天下大同。   可别说隔壁的陈沐听着这音儿多自豪了。   只要老子阵中唢呐没断,谁敢与我一战?   国泰民安!   伴着步兵变阵,知晓曲子来龙去脉的阿尔瓦公爵尝尝叹了口气:“我走以后,让新大陆的驻军还是别想着和明军开战了。”   “也许,在西班牙,我们可以请一些明军军官为国王训练士兵,再维持几次大的贸易,让双方关系更紧密一些,试着和陈沐谈谈。” 第二百五十五章 兵粮   诚如邓子龙所料,巨量火药消耗之下对北洋旗军的射击水平提升并不明显,但在最终成绩之外的各项指标均有很大提升。   装药装弹、射击结束后清理铳膛这些工序上,能看出来这段时间北洋旗军没少吃苦。   射击比赛结束后,豪商巨贾由常胜县令邹元标设宴款待,陈沐则叫上西班牙三阿,在军府衙门二楼吃了点饭。   远未到宴席的层次,只是单纯吃了几份军粮,在国内陈沐还是比较讲究吃的,但在亚洲,他每天都吃兵粮。   当然了,他吃的要比大部分人稍好一点,东洋不兴军官灶,他吃的骑兵粮,比步兵多一个菜。   但这并不意味着简陋,新大陆最好的厨子都在东洋军府,像旗军、小旗官、宣讲官一样,东洋军府有一套完整的伙夫考核指标与晋升路线,一样有等级奖励。   正如旗军战斗技能优秀能拿双饷、三饷甚至存在于理论中的五饷;旗官遵守命令、指挥下属的才能高了能得到官职晋升;宣讲宣传得当有多份俸禄还能在战时替补成为旗官;伙夫也能出头。   虽然相对而言伙夫晋升更难,毕竟众口难调,可一旦得到足够的晋升,他们的最高荣誉就是他今天命令所有伙夫做什么,东洋大臣就得吃什么。   想成为甲等都督级厨师可不容易,其实从指挥级厨师开始衡量技能价值的就已经不是做菜了,他们还有想方设法地使用亚洲随处可见的新食材、思虑如何做出新的菜式、汇编成书教授下级厨师。   不会做菜不行、不会创新不行、懒惰不行、不识字不行,不知道食材营养更不行。   当然,是这个时代知识框架内的营养。   不过还好,如今东洋最好的厨子基本上都是香山千户所时代每个小旗行军中背后背一口黑锅的那些人,跟他们一批的旗军绝大多数都是卫将了,这些人都有不错的文化功底。   东洋大帅太在乎部下吃什么了,因为他太清楚只要中国士兵吃饱了,就已不惧怕任何敌人。   陈沐的饭菜用的是北洋军携行辎重中的赤黑漆木双层食盒盛的,拆开主食盒里放着一块炸至焦黄的红薯饼与两小块黄澄澄的松软玉米饼。   主菜盒里分隔四栏,没份菜量都不算大,但凑在一起绝对够吃,分别是蒜泥酱碟麻家港熏牛肉六片、四只常胜金虾粉蒸去壳蟹鳌肉一双、一大勺开胃番茄酱烩黄豆与界县羊灌肠配葱烧羊肉一碟。   正当中还放了颗红邓邓的金城咸鸭蛋。   阿尔瓦领衔的金城三阿就没这制式漆木食盒了,他们用的是制式分隔大圆陶盘,比起漆木食盒稍显沉重,北洋旗军有时也用这个,在驻地里,陶的比木的好清洗些。   这些陶器不是移民烧的,东洋军府下属砖瓦厂如今专做砖瓦还忙不过来,何况移民想要设立工厂需要东洋商务局与常胜分司审核,对他们的开厂造物是有方向推荐的,走高附加值的路线。   烧陶器做餐具这些简单便宜的工作都外包给原住民了,邹元标非常鼓励原住民建厂置办产业,虽然他们不像移民或军府下属官办工厂那样业务熟悉,但胜在乐于学习来自朝廷的一切,只要朝廷教、他们就学,一声令下便红红火火地置办起来。   他们对大明有朴素的情感,不单单是因为明军不来他们很多人会死在西班牙人的矿山,更在于大明允许他们是不同的。   东洋军府从未禁止过他们说原住民语言,从未禁止过他们行原住民祭祀,从不禁止他们做任何律法允许之内的事。   因为不论他们做什么,杨廷相的徒子徒孙们都会从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搜寻出蛛丝马迹:看,在三百年前,中原王朝的这个省份用过这样的东西;看,在两千三百年前,中原王朝这个侯国有这一习俗;看,在三千年前,祭司同样使用过这样的面具。   他们做的越多,越会被发现间隔辽阔海洋的两个大陆居然有几乎相同的习俗与器具……其实别说两个大陆,就算全世界这样的相同点也多的是,北欧的海盗们还有龙头船呢。   大明,大明可能是他们曾经无法回去的家乡,也可能与他们毫无联系。   有些人没有能力辨别,他们尽力接受着杨廷相的徒子徒孙们灌输的一切;有些人有能力辨别,所以他们用力为杨廷相们抹去有争议的部分。   还有少数人知道真相是什么,但他们拿着龙虎道君木像笑而不语,并鼓励儿孙在大婚之时去县衙找县令借一身官袍,说:我们家也该修祠堂了。   不论如何,无所依仗的原住民找到靠山了,他们竭尽全力地与山融为一体。   这些事对陈沐的东洋军府太简单了,简单到不需要陈沐费心,一个有情有意,事情还能多复杂呢?   但餐桌后的阿尔瓦公爵不同,一双筷子就难住了他,比奔腾的土龙里法兰西宪骑士千军万马难的多。   他默不作声地为夹出一颗泡在西红柿酱里的黄豆竭尽全力,但坚持总是比放弃痛苦,有时放弃能让人收获更大的快乐。   就好像现在,不再与黄豆较劲的阿尔瓦攥着筷子插起两片蘸着酱汁的麻家港熏牛肉放进嘴里,味蕾才终于能感受到五香野牛腱混着酱油与蒜泥在口中绽放的享受。   直到军府的侍女从其后默不作声地撩开桌上一方餐巾,露出底下陶架上的勺。   尽管双方通过许多次书信,甚至还一同签订了多份条约,但始终没有见过,这是阿尔瓦第一次见到陈沐,也是陈沐第一次见到阿尔瓦。   不过对阿尔瓦来说,他们已经非常熟悉了,他并未对饭食提出好与不好,到他们这个时候没人在乎饭食,他笑道:“在我过去前往的每个国家,如果他们有独特的礼仪习惯,都会在宴会开始前专门挑出半天派专人教授,唯独在大明没有。”   “这可不是宫廷,何况也不是宴会,这是……家常菜。”陈沐实在没好意思说他本来没打算请西班牙三阿吃饭,他先是皱眉思考了一下,随后很认真地点头道:“如果西班牙需要,我会派人去伊比利亚,教会所有贵族使用筷子。”   阿尔瓦公爵与阿科斯塔对视一眼,无可奈何道:“还是聊点别的吧,这听起来像八百年前的摩尔人。”   陈沐放下筷子擦擦嘴角,两手在身前桌上合握,笑道:“那公爵想聊什么?”   其实他还没吃饱,不过阿尔瓦的语气,令他感觉像客户上门。   “聊一个承诺。”   阿尔瓦公爵也同样放下勺子,正色道:“阁下出身高贵、为人正直,答应的事情应当不会反悔,所以在我即将率军离开新西班牙之际,希望能得到阁下的亲口承诺。”   “不要再进攻新西班牙与秘鲁了。”   陈沐反复咀嚼着‘出身高贵’、‘为人正直’,感觉老公爵像在骂人。 第二百五十六章 正直   阿科斯塔在旁边坐着都直挤眼,你跟他聊什么不好,你说他出身高贵。   说他出身高贵也就罢了,你还夸他为人正直?   没办法,谁让三阿里对明军了解最多的是修士阿科斯塔呢,他非常清楚大明的官员与欧洲的贵族不一样,陈沐的出身在大明非常低,几乎就是平民了。   当然,新大陆上对于陈沐的了解,除了阿科斯塔这种第二手资源的拥有者外,绝大多数都是五六手消息的道听途说,对陈沐的出身说法也多种多样。   有人说他是大明帝国南方边境的骑士出身,这种说法往往是从澳门葡萄牙人那传出来的,在马尼拉的西班牙人口中说他是将军出身,还有人说他是被招安的海盗,或者套用欧洲的说法说他是大明帝国的商人新贵族。   反正都不准。   短时间的接触,欧洲人连大明复杂的官僚系统都弄不清楚,更不必说分清文官武官,而且还要区分陈沐这个领文官衔行武臣事的官职实际地位了。   不过陈沐的反应出乎修士阿科斯塔的预料,他微微瞪眼扬起嘴角,颇为自矜地坐正了身子,咂咂嘴道:“公爵说的对,陈某的承诺一定是有效的,不过攻打新西班牙和秘鲁……我不是说我打算攻打,而是我是在想不到,我为什么要攻打盟友的土地?更别说其中一大部分还是我们两国共同治理的土地。”   赛驴公觉得来自西班牙的老公爵慧眼如炬啊!   虽说咱陈小旗的出身在大明不算什么,可咱天朝子民岂不是要比尔等这班边鄙海夷高到不知哪里去了?   至于为人正直,这还用说,你仔细看看陈爷的脸,上头是不是写着正直二字?   上一个敢在《防铳毙指南》里瞎编乱造说陈某不正直的小文人,你看看他现在在哪!   海水可凉可凉了!   赵士桢:我说你不正直了么?我说的是你脸皮厚!   陈沐的话令阿尔瓦公爵怔了怔,他觉得陈沐这个年轻人太狡猾,用客套话来堵他的嘴……你的旗军这么厉害,会不想把银矿金山都收进自己手里?   说白了是以己度人了。   明军比武对别人而言是花哨的射击比赛,可对于早年便在尼德兰军团中大力主张增加军团火枪连队、随后又是整个欧洲第一个主张将燧发枪编入作战序列的人,他认为是主把双眼借给他,才让他看见未来。   西班牙曾经有欧洲最强悍的武力,所以他们以武力征服世界,就连西国银币上那句海外有天地,也是西班牙人对征服世界野心的体现。   而现在不论作战还是比武,明军都证明了他们有无与伦比的力量,单就比武出现超过五千条火枪,就足够吓唬人的了。   在西班牙军队里,这个数目的火枪是用来武装五万部队的。   他们会不想征服世界?   陈沐从阿尔瓦的表情中看出他不信,这令他感到无力,又懒得为此辩解,他能如何辩解呢?在当下的贸易或者说征服理念中,西班牙和大明完全没在一个层次。   就好像曾经西班牙人逼着印第安人挖矿,从来不觉得矿山属于印第安人一样,现在西班牙人逼着印第安人挖矿,陈沐也从不觉得矿山属于西班牙人。   说白了西班牙在过去的欧洲贸易与现在的明西贸易中,地位一直是个倒爷,陈沐早就打心眼儿里觉得整个新大陆都是大明的了。   但他不能说,说出来就不好看了。   他只能非常真诚地找了个借口,道:“我的皇帝交给我的使命并非征服新大陆。”   是为了征服所有大陆。   “是为了让百姓更加富裕,虽然大明很大,但百姓也很多,富裕的百姓很多、贫苦的百姓也很多,我们两个国家的优势是可以互相补充的——公爵看过我写给国王的信吧?”   这么说起来让人有点尴尬,老公爵点头道:“看过了。”   “正如信上说的棉花、羊毛,除此之外还有毛皮、铜和铁,西班牙所拥有的,大明都需要,而你们所需要的,大明也都能生产,最重要的是什么?”   陈沐抬起左手,在空中狠狠攥了一把:“我们是互为攻守的盟友,或许阁下与远在马德里的国王殿下会认为那是城下之盟,你们不懂这个,就是说战争结束签订的条约,但大明需要西班牙。”   “你们在东海有强大的海上舰队,这能保障大明商贾安全航行到塞维利亚,在欧罗巴诸国试图攻打新西班牙与西印度群岛时,西班牙的士兵也能妥善地保护这片土地,这对西班牙的好处是,你们所需要的东西,大明都能卖给你们。”   “西班牙有白银,大明需要白银;大明有货物,西班牙需要货物;瓷器、丝绸?火枪、火炮?大明不是西班牙的敌人,我们不缺少土地,也并不与伊比利亚接壤。英格兰、法兰西还有叛变的尼德兰,那才是敌人。”   陈沐撇撇嘴道:“你们却一直在和敌人贸易,他们能给西班牙提供什么?打不透船壳的佛朗机炮,难看、简陋且五花八门的衣服与没用的长腿袜。”   陈沐故意带着轻视与骄傲的表情,人类的审美是可以塑造、可以人为控制的——今天阿尔瓦公爵军队败绩而坐在这里,他不会使用筷子就是尴尬的;倘若胜利的是西班牙军团,即使他不会用筷子也不会认为自己尴尬。   内心强大的人无欲则刚,自卑者会把别人的规矩认作理所应当。   但其实陈沐说了一大堆,都没有真正说到点子上,恰恰是他的骄傲令阿尔瓦公爵把心放回肚子里。   他在心里给陈沐的性格下了定义,这是个极为骄傲的人,那么老公爵就几乎可以确定一件事:如果他真的想打,他早就打了。   “公爵什么时候率军东归?”   陈沐问出这个相对唐突的问题令阿尔瓦有半分迟疑,不过老公爵还是照实回答道:“下个月第三天,怎么了?”   “劳烦公爵回去将我的信交给国王殿下,代我转达陈某来自大明的问候,别忘了我说的贸易。”   陈沐笑着拱拱手,道:“陈某无法亲送公爵,到时候让大明在东海的舰队送阁下一程!” 第二百五十七章 舰队   阿尔瓦走了。   老公爵一直到离开才知道陈沐给他吃的那顿不算丰盛但极为精致的美食是明军兵粮。   因为他在军府衙门楼下客房吃饭的护卫跟他吃的一样,只是少了道界县羊灌肠配葱烧羊肉,而跟护卫一起吃饭的军府亲兵吃的也一样。   甚至在西班牙护卫与大明亲兵的交谈中他们知道,新大陆所有明军吃的都是这些,他们在驻地吃的比较好,在外出作战时吃的则是另外一些便于携带的兵粮。   比起统帅与统帅的对话,护卫与亲兵之间闲谈倒要轻松得多,明军亲兵普遍会西班牙语,西班牙护卫也普遍会说汉语,虽说都不标准交流比较费劲,但大致意思都能听懂。   只是心态复杂,既有想要亲近的想法,也有相互比较的心思。   在护卫与亲兵的比较中发现,明军的驻地兵粮比西班牙军团好太多,不过双方的作战兵粮水平倒是差不多,最大区别可能是明军背锅队的厨艺好一些。   西军兵粮也不坏,而且他们可能整个欧洲口味与大明最近似的国家了。   西军兵粮主食是大米饭,主要佐食是熏猪肉、乳酪、大豆、豌豆,配料是盐和醋,还有作为日常配给比携带的淡水还要多十倍的酒。   还真别说,尽管宴席上陈沐并未就两国关系说什么有营养的话,但这顿饭让即将离开新大陆的阿尔瓦公爵心情大好。   甚至在随后半月西军大举整顿,输送军备启程之日,庇护湾新修的炮庙震耳欲聋的鸣炮致意声中,李旦以旗舰六甲及十二艘大鲨船随行护航令阿尔瓦倍感欣喜。   某种程度上,万历七年的常胜大比武与陈沐一顿兵粮宴掀开了大明与西班牙外交史上的新篇章,两国在长达数年的战争结束后快速进入蜜月期。   这种情况既奇怪又不奇怪。   对西班牙人来说,大明是一头漫步密林的巨兽,当菲律宾总督区作为第一头纵越的小兽扎进密林被吃掉时,西班牙人感觉到来自林间的威胁,派出更强壮的猛兽进入密林,可才进去半边身子就被一巴掌拍死。   等这头巨兽真的从林间走出,脚踩着新西班牙驻军的尸骨向西班牙问好时,西班牙也只能战战兢兢地问好。   如果实力相差不大,即使有良好的贸易关系还是会带来巨大的威胁感,可一旦实力相差过大,良好的贸易就真的只是良好的贸易了。   这很神奇,明明除了实力什么都没变,却能让人的心态为之变化。   西班牙舰队在大西洋上依然有绝对的统治力。   自明西第一次战争以林来岛西军被全歼起,菲利普国王便铆足力气在沿海修造战船,组建他为横渡大西洋、太平洋运送伊比利亚精锐军团的舰队。   计划赶不上变化,费老二还未做好一雪前耻的准备,新西班牙就有三个军团被北洋旗军打得连建制都取消了。   其实这正是西班牙的悲哀,这个强大王国背负其国王以宗教统一欧洲的雄心壮志四处出击、更要面临来自奥斯曼帝国的威胁,既要镇压赋税大省尼德兰的叛乱、又要面对来自罗马教宗的背刺,致使其盛极一时的庞大军力必须分散驻扎于尼德兰、地中海与意大利地区。   不把守这些地方,西班牙的基本盘就没了。   可把守这些地方,费老二的野心便无处安放。   当李旦与陈九经加入这次规模庞大的远航,他们心中有一种预感,他们看见的不是西班牙。   那不是新大陆上武力挫败后无力竞争卑躬屈膝的新西班牙,也不是加勒比海超过三百条战舰商船的百舸争流的阿尔瓦舰队。   阿尔瓦知道两个年轻的明国船长都是陈沐的义子,似乎在危机重重的年代人们都无可避免地会产生这种血缘之外的认亲关系来加身彼此互信,在长达五百年的时间里被罗马统治的伊比利亚一样有这种传统。   登上阿尔瓦旗舰的李旦对西班牙的庞大船队赞赏毫不吝啬,哪怕他对西班牙舰队的编制并不清楚,但只是用眼睛去看,就知道这支舰队在海上对所有人都意味着庞大威胁。   西班牙的主力战舰一直都很大,因此被明朝人称作大肚船。   在大西洋上的西班牙舰队更是如此,运输兵力与辎重的三百余条战船商船中有近百条规模超过四百料大鲨船的盖伦船,吨位在五百至一千四百的大型盖伦船有四十六艘,统统在舰首配备口径庞大的重炮。   “这些战船,本是国王为对付你们而下令建造的。”   旗舰高达六层的艉楼里,阿尔瓦公爵老迈而皮肤松弛的手覆盖在窗户的玻璃上,目光看向船后起伏不定的海面上航行的庞大舰队,当他的眼神落在那些张扬着巨大栏帆与三角帆的盖伦船时很难不在脸上露出骄傲的神色。   只是这份骄傲很快被更大的庆幸所掩盖,他说:“即使面对明军舰队……幸运的是他们没有被派上用场。”   对这句话,李旦颇为认同,只是说者与听者心里想的事情不一样罢了。   阿尔瓦之所以说幸运的是大盖伦舰队没有被派上用场,是因为如此规模的舰队能够被调度到更有用的地方去,而非与明军进行毫无意义的海上拼杀。   条约所割让给大明的土地,在西班牙眼中的价值还不如兵败对脸面的挫败大。   他们的入侵政策对原住民没有同化力,不要说像大明这样化原住民力量为己用,印第安人层出不穷的反抗让每一寸土地的维持费用都异常高昂。   实际上除了富有黄金白银的秘鲁总督区,西班牙割给明朝的大量土地要么是并无实质占领,要么就像丢包袱一样,新西班牙边境条约签订后西班牙在新大陆的收入非但没有减少,而且还涨了一大截。   李旦则是另一种想法,他在思虑这支舰队与东洋舰队主力在海上展开大战,结果会对谁有利?   他不知道。   并非他对六甲战舰编队的信心微弱,而是当超过四十条带着船首重炮的大盖伦在海上像巨浪般呼啸而来,四十斤巨石轰击之下,这世上有几条船能挡住?   但他知道最终胜利的一定是大明。   这份信心并非源于六甲战舰比盖伦船更好,实际上李旦在心里也很难评价这两种大小相近战法不同的战舰孰优孰劣。   但大明有不弱于西班牙的造船业,大明有更大庞大的产能,大明还有更多的兵员,以及六甲战舰上装载更少的兵力。   因此这场发生在李旦心中的大海战,尽管过程可能会比明西第二次战争惨烈,最终取胜者一定是大明。 第二百五十八章 现代   ‘海战之大势,已由跳帮接舷发生变化,战舰之规模、水兵之才具,决定胜负。’   在大西洋漫长的航行中,李旦像一位擅长跳荡的海战勇士,不断往返于六甲旗舰与阿尔瓦旗舰之间。   有时他会向久经战阵的阿尔瓦讨教战法、有时他会向讲武堂科班出身的陈九经互相印证。   但更多时候,在万顷碧波之上的船首、在昏黄油灯摇晃的案头,这个早年混迹濠镜市井自幼与舢板为伍的海盗,尝试将异国海战与母国方略加以猜想,编撰成书。   “怎么想着编书?”   指挥船队与西班牙舰队扶持前进的陈九经初次听到李旦这样的想法时,正在甲板上缓缓将火药与铅丸装入竹筒,仅仅是愣了愣,他便发出令甲板上女真勇士为之侧目的狂笑。   倒不是他认为李旦编书很滑稽,在大明,个人编书已经成为一种风尚,臻至巅峰的造纸业、蓬勃发展的印刷业、遍及郊野的社学与相对安定的社会环境,令大明在文化传播产业的发展极为繁荣,早在南洋未立之时,各式各样的作者与书籍便已有飞速扩大的趋势。   不仅限于正统诗文,小说、唱词、纪实文与应用文学皆有长足发展。   打仗的、治水的、挖矿的、医学的、种田的、航行的、经商的,任何人都能将自己所思所想所见所闻记录下来。   有些人能读能写,有些人能读,更多人能听。   尤其在文化程度普遍高于普通旗军的南洋军出海后,陈沐出于政治考量下豢养的南洋小说家书写出更多的东西,能读能写的旗官们也将同过往生活截然不同的海外经历记录成文。   海盗写个书也没什么大不了,尤其还是李旦这个已经不像海盗的海盗。   只不过陈九经一直以为李旦会写一套关于海外做买卖的指导书或出海航行的工具书,他万万想不到李旦想写一本军事书。   陈九经一直觉得他们几个兄弟最先写军事书的应该是他或是驻军日本的陈八智。   陈八智治军严厉,他是讲武堂的高材生,唯独李旦……倒不是说李旦不会打仗,他也会,但李旦经历的大多只是局部小战斗,一不练兵、二不指挥,所拥有的不过是耳濡目染。   现在说要编一册兵书,有些儿戏。   可李旦不这么觉得,他说:“我只是有一点想法,要把它写下来,也不都是我的想法,有你的、有阿尔瓦的、有八郎的,也有义父的。”   甲板上陈九经盘着腿向竹筒里倒火药的动作顿住,他身前的小木筒里已经放了半桶弹药筒,他拍拍旁边道:“兄长坐,给我说说,什么想法?”   李旦缓缓坐下,靠着上层船舷,胳膊搭在舰炮架上,另一只手向海面另一边飘扬的盖伦船说道:“阿尔瓦说这支舰队本是西班牙为我们准备的,其实只是凑巧了,否则这场仗还会继续打下去,要惨烈的多。”   所谓的‘凑巧了’,说的是万历皇帝的骚操作——北洋二期。   一千五百条船、舰,比预计五千六百北洋旗军、两千名各行业工匠多了近两万军队、七万百姓。   倘若就东洋军府驻扎在常胜的四千旗军,阿尔瓦绝不会善罢甘休承认失败。   只是在内心推演战果,阿尔瓦认为即使将战争继续打下去,西班牙不会再给他派遣更多援军,而万历皇帝又刚好在这个节骨眼上误打误撞展现了他对新大陆的‘重视’,才让阿尔瓦有了握手言和的打算。   “如果那时候战争继续,东洋军府也许会输,也许会退至麻家港,借那的严寒阻挡敌军。”   “但西班牙也不好受,一艘六甲舰,只要两个小旗的水手与一个炮兵百户就能开动投入作战;战力相近的大盖伦有近四百人。”   李旦的两手在身前比划着,左手抬起四根手指,右手仅抬起食指,道:“击沉他们一条船,西班牙会失去四百兵力,我们失去一条六甲舰,仅失去一百二十人。”   陈九经皱着眉头,他发现李旦的脸上露出那种让他难以理解的神情,好像发现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就听李旦接着道:“一万士兵组成的六甲舰队,能对付三万士兵组成的西国舰队。”   但这对陈九经来说是常识,他也无意给兄长泼冷水,但还是说道:“兄长,首先,不会有一百艘六甲舰组成的舰队,六丁六甲需要护航船、马船、粮船、信船、火船;而且我们训练一万名能完全发挥六甲舰实力的旗军,投入训练的时间、精力、花费,不亚于西班牙训练十个军团三万名士兵。”   步兵训练多简单啊,尤其在陈沐的北洋练兵系统里,三到六个月就已经可以投入作战了,完成北洋旗军完整训练的士兵甚至放到任何地方都是精锐。   但你一个千户的北洋旗军在训练、伙食的花费顶人家其他卫所一个卫。   所以陈九经没有听懂李旦想说的到底是什么。   “我知道那些,只是比喻,西国舰队也一样,四十几条主力战舰,剩下的运粮运水、通讯艇,都这样。”   “我也知道这些事你们讲武堂学员都知道,有老将官言传身教,但别人不知道,没人把这些写成书,但趋势是这样的,胜败在于战舰之规模、水兵之才具。”   “而战舰之规模、水兵之才具,取决于国力。”李旦说得笃定:“水兵之才具在于其操控军械,也就是战船、铳炮,以后陆师也会这样吧?”   “北洋军当为大明陆师典范,各地军兵皆在学习北洋,铳炮大量武装军兵,不会用这些新东西,即使小胜一场有所缴获,也是会被击败的,军兵越来越在精不在多,即使五百名使用刀剑的乌合之众,也难以抵挡一百名铳炮齐备训练充足的北洋旗军。”   慢慢的,陈九经的表情不一样了,他感受到李旦所说的变化,这些变化在一直在他眼中,坚固的城砦因火炮大量使用而不堪一击,庞大的军阵因铳炮而士气瓦解。   “他们会设拒马挖壕沟、钻战壕校轮射,越来越多军兵能熟练使用这些技艺,即使兵法不高的战将,一样能使用他们打出常胜战绩。”   “没人记录天下军争的变化,这些变化就发生在我们眼前,应该有人编书把它记录下来啊。”   陈九经点头道:“是应该有人编写传世,兄长想好叫什么名字了么?”   “我没读过太多书,就叫《今古兵论》如何?”   陈九经摇摇头,他觉得这个名字不扣题,他说:“义父从不说今古,他说现代和古代,又说的是海战陆战的军争事宜,不如叫《现代军事》,兄长以为如何?” 第二百五十九章 霸权   去年阿尔瓦率军登上新大陆,对新西班牙岌岌可危的统治打下一剂强心针,此时他率舰队返航,对新西班牙的影响不可谓不大。   如果有人能站在未来看现在,这次来自西班牙本土的援军改写了新大陆历史。   甚至不需要站在未来,站在东洋军府的陈沐手边就有三份公文能说明一切。   一份为阿尔瓦离开四天后杨廷相从墨西哥城发来的新西班牙共治总督区民情报告。   报告的主要内容是说阿尔瓦的离开引发了新西班牙贵族的归国潮,倒不是说他们放弃了这里的特权,他们依然持有种植园、土地和新西班牙超过九成的财富。   这一趋势自去年杨廷相上任新西班牙总督时便出现苗头,在阿尔瓦离开前夕达到顶峰,总共超过六成的贵族选择离开种植园,将其交给亲戚、管家、亲信、扈从打理,其中一部分陆续离开新西班牙乘船返回旧大陆。   另一部分,这部分很少,他们住进墨西哥城,向杨廷相示好。   第二份公文为陈矩在上个月派人从龟岛发来的书信,信上详细记录了龟岛在秘鲁利马城设立商站所掌握的情报。   墨西哥城的情况同样也在利马发生,秘鲁的西班牙人本就不多,绝大多数都是混血二代甚至三代西班牙人,前些时候多个部落起兵反抗西班牙人的统治,直至陈矩发出书信时战争仍未结束。   第三份则是邵廷达在一个半月前派人从智利送来消息,他和智利南方那些不屈从西班牙人英勇善战的原住民相处得还不错,写信一是通报消息,二来则为请示他准备向秘鲁总督区索要原住民人手。   对陈沐来说,这两封信连着看比较有意思。   邵廷达在智利需要人手的原因是挖掘沙漠的硝石与沿岸的鸟粪,这都是需要大量人手的工作,尽管受控于大明的智利人口并不少,但这样辛劳的工作很难找到愿意做的人。   几千年来堆积在智利沿海礁石崖壁上的海鸟粪便是邵廷达发现这片土地除了硝石外最重要的特产,它是肥料。   明代的农业科技比之古代更进一步,在江南的大地主甚至会使用由矿物、谷物、植物、液体与动物性肥料混合制成的复合肥料来为田地增产。   鸟粪也是肥料,只不过平时收集困难,但在智利海岸不存在这样的事,数千年来海鸟定居让海岸岩石带着一层厚厚的白;还有硝石矿场那些刺目的硝石颜色,令邵廷达觉得智利才是大明的天赐之地。   比金银有用得多,前提是他们不缺金银。   智利的硝石与国内北硝相似,除硝石外伴生物还有与小米同煮能熟制毛皮或直接用于医药的芒硝、被称作‘光明盐’‘玉华盐’的石盐、还有用于医药的石膏。   与大明西北所产硝石近似,邵廷达让人送回来的信还挺失望,这边儿的硝石能加工后直接制作火药,不必费早年陈沐在硝洞里用产生于中国古老化学的草木灰制取硝酸钾,令其颇有一身本事无处发扬之感。   单邵廷达一封信,会让陈沐大喜;单陈矩一封信,陈沐心里会有点遗憾。   从道义上他应该介入秘鲁事宜,锄强扶弱避免土民惨遭杀伤,但从现实条件上来看这个一闪而逝的想法很难施行。   但当陈矩与邵廷达的书信连着一起看,问题就找到了解决方法,他得向秘鲁总督表达关切,并表示智利可以适量接收原住民了。   至于来自杨廷相的第一封信,在陈沐眼中则只意味着一件事:阿尔瓦的离开带动西国贵族心中的避险情绪,这标志着西班牙放弃在新大陆的一切霸权。   “别人都放弃了,我们还等什么?”   军府幕僚在两天内将新西班牙、秘鲁的情况汇总成文,传送边境线上的付元,命其整顿部下,挑选精锐军官悍勇士卒,准备开进墨西哥城。   同时传信杨廷相,让他想办法……陈沐这儿还准备着呢,杨廷相的另一封信就已经到了。   福至心灵。   杨廷相的第二封信写的有点假,说是阿尔瓦率军离开墨西哥城令新西班牙人心浮动,百姓忧虑东海岸海寇登陆,新西班牙仅有阿尔瓦屯兵时整编的两个军团,守军实力不足,西印度委员会希望能请明军派遣军队协防。   太假了。   陈沐觉得要想让西印度委员会的修士说出这番话,杨廷相得打,不,杨廷相得说服他们很久才行。   陈沐回信:不不不,这样不好,阿尔瓦才刚走,我答应了人家吧啦吧啦巴拉……你说西印度委员会强烈要求?那得让他们出去公文与法令,羊皮的,用玻璃和木框裱着送来。   而且要这样写:明西共治新西班牙由大明与西班牙共同驻军,西班牙西印度事务委员会请大明帝国东洋军府设立新西班牙总兵官一职,并册封西国军团长某某为新西班牙副总兵,领两国驻军整理防务。   新西班牙啊,那可真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   最开始的阿尔曼萨时代,大明在三千里外出现就因为老总督不主战结果就被军团长贝尔纳尔驱逐了;等到贝尔纳尔时代,隔着几百里打不过我也要打你。   然后阿尔瓦来了,尽管不想打仗也敌不过陈沐的强词夺理,但好歹还能以理据争一下。   等阿尔瓦走了,色厉内荏的西印度事务委员会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西班牙人还是明朝人了。   局势的发展早已跳出他们所拥有的掌控权限,他们能仗着菲利普的王命给阿尔曼萨添堵,可他们能给杨廷相添堵?   别说他们不能,就是菲利普也制裁不了杨廷相。   认识到这一现实的委员会修士们也走了两成。   边境线上的付总兵捧着来自东洋军府的厚厚一叠委任状喜极而泣,随着他任职新西班牙总兵官,边境上四个千户升任指挥使、十二个百户升任千户、二十四个总旗升任百户、四十八个小旗升任总旗,还有更多旗军升任小旗官。   一夜之间,付元成为东洋军府旗军编制最庞大的总兵官。   新西班牙总兵官麾下四个卫,直接将阿尔瓦重新整编训练的两个西班牙军团完整地编入卫军序列。   他付元一介赌鬼,没辜负蝶娘对他的期待啊! 第二百六十章 连天   大西洋苍茫大海上,蓝白相间的中型炮舰漫无目的地飘着,桅杆下披着波斯锁子甲与奥斯曼板链甲腰挎明战剑的海盗们用力喊着号子,推动船帆绞盘,将沉重的蝴蝶帆缓缓升起。   几条飞鲨炮舰在远方环伺游曳,看上去像海天之间的星星蓝点,这种类似戚继光帐布城墙的保护色能很好地保护他们在更接近的距离追击猎物。   海面上漂浮着武装商船残骸船板与逃命时丢下的木桶木箱,海域上空的硝烟与血腥味道还未散去,攥着钉索与锤子的海盗赤膊跃入海中,与船上的同伙合力将漂浮的货箱拽到船上。   他们的动作要快,否则浓重的血腥味会引来海中的捕食者。   亲兵踢开箱子,咧嘴笑着取出几个装满金色液体的玻璃瓶,用袖子擦净上面沾染的水渍,如同献宝般将酒瓶捧给坐在火炮上抬头仰望天空的首领——汉国最杰出的海盗将军,杨策。   在汉国得到大明天子册封并报复性焚毁萨菲在波斯湾的沿海城镇后,马达加斯加岛上的汉国在印度洋上的威势无可匹敌,只不过几个海盗王,有些离心离德。   因为万历仅册封了林凤一人。   不过天子册封从来不是一句虚名,至少在林凤这儿,意味着实实在在的利益。   诸王都离不开林凤,因为殷正茂只与天子册封的汉国进行定点、定期的贸易,贸易的位置就在汉国过去的都城,红海口的西大城。   那如今已成为西洋军府的驻军地,殷正茂在增加西洋军府对汉国的掌控力,只要这些海盗有反意,覆手之间就能以心术令其分崩离析。   作为大明帝国进士出身的正统官员,殷正茂一辈子都在和叛军、海寇打交道,如今能让他在西大城设立与汉国固定交易的商市已经是看在黄金的面子上,完全信任是不可能的。   要说起来,西洋军府的发展可要比东洋军府好得多,环境条件好太多了,这其中汉国的林凤,对殷正茂也是功不可没。   正是因为林凤阻断了葡萄牙人回家的路,让这些归乡无望的葡人急需寻个靠山,殷正茂正是他们为虎作伥的最好选择。   在这一方面,殷正茂背后的大明,天然比奥斯曼、萨菲波斯、莫卧儿、埃及诸国有更好的优势……大明能影响汉国的决策,而影响汉国的决策,能让他们回到故乡。   如今西洋军府的直属土地并不算大,只是依托果阿将印度南部纳入版图,由皇帝册封了几位部落首领执掌大权,但财富要比东洋军府多得多,他们这贸易太容易了。   印度大陆的棉花、硝石矿、陶土、铁矿、铜矿、金矿、木料、皮张,统统被商船运回大明,而另一方面北方莫卧儿帝国与西面奥斯曼帝国的庞大市场又是明商货物最好的倾销地。   何况还有汉国这个粮食不能自给又盛产黄金的海盗国家。   黄金对林凤太重要了,因此盘踞在马达加斯加的林凤拥有庞大的野心——将非洲纳入自家的后花园,容不得旁人染指。   别管是大明、奥斯曼还是欧洲诸国,谁都别想把胳膊伸到盛产黄金的非洲南部。   还真别说,虽然林凤国小力弱,但这样的二百五周围哪个国家都不愿招惹。   还是穿鞋的怕光脚的,别人国家就在那跑不了,哪怕在沿海布置重兵也无法防备林凤千日,而林凤的国家却没有疆域,他们今天能住在马达加斯加,明天也能跑到非洲东海岸的木骨都束,实在不行还可以去西海岸。   大明海盗已经从南洋来到印度洋上,他们睚眦必报、四海为家。   杨策如今所处的位置是非洲西海岸的赤道北部,离摩洛哥很近。   他率本部舰队停留在这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在这个位置,他能尽可能堵截所有来自欧洲的运奴船,并躲避西班牙巡逻于大西洋沿岸与直布罗陀海峡的庞大舰队。   尽管杨策部是汉国海盗中的正规军,装备、船舰、铳炮都较为强悍,但对比欧陆强国的海军,还是不值一提。   可寻常的武装商船队,对他来说可太好欺负了。   那些似商似盗的欧洲海商不过拥有几条船、几百人就已是非常庞大的船队,可他有十二条装载火炮的飞鲨炮舰,另有十二条用来装货的福船,除此之外还有一批受训于他的南非火船队。   倘若将大西洋比作辽阔草原,杨策就是最敏捷的猎豹,他没有雄狮猛虎强健的体魄,却比谁都要迅捷而致命。   金黄色的朗姆酒口感还不错。   杨策只喝了一口,便将酒瓶递给部下,道:“这瓶子回头可以卖给酋长,他们那些人还没招么?为什么从西边过来的贵族越来越多……这么多人,再去送信要赎金很危险啊,这得找他们的国王要吧?”   远在常胜的陈沐绝对想象不到,他为夺取新大陆霸权而发起的战争,却让杨策这个汉国海盗成了最大赢家。   三个月来,这支海盗船队横行大洋,见到落单或少量几艘大船便通过几天几夜的追逐截击围攻,本意只是想找点儿糖吃,却没想到抓了一打又一打的西班牙贵族。   他确实是想吃糖,西印度群岛和葡属巴西种了很多甘蔗,人们把甘蔗拿去榨糖,再把糖通过航线运回西班牙和葡萄牙,过去像这样的事杨策也干过几回,能吃就吃,吃不完的糖就卖给西海岸的桑海人,收获颇丰。   却没想到这一次捉到的贵族比糖还多。   都是有钱人,一个个儿的先是声称这些北非海盗会遭受西班牙的惩罚,在看清楚他们上层军官都生着一副明人面孔,立即改了口,说自己在家乡非富即贵,一定能给得起赎金,只要别杀人就行。   搞得杨策这几个月非常自恋,他们一看见自己就乖巧了,看来杨将军的名号已经可以罩得住一片海了。   老规矩,让家里送来和人重量相等的白银,立马就把人放了。   一人五千到七千两,一条性命这很划算。   不过贵族猛得扎堆来,让杨策心里有点惴惴不安,这是发生什么大事了吧?   “东洋军府在新大陆大胜,吓得这帮人要回家?”坐在炮尾的杨策手扶着船舷向西眺望,面上不自觉地露出喜悦,连脖颈的寒毛都炸了起来:“连起来了?我们把天下连起来了?” 第二百六十一章 血统   在赤道范围,大明离将整个世界连为一体只差临门一脚。   这一脚是杨策率领海盗们踹开的。   付元是在半夜被叫醒的,头天总督杨廷相欢迎总兵官及诸位指挥使就任的宴会上喝多了酒,非要拉着人比赛射术,射术太文雅了,不该用这个词。   他是拉着自己麾下两个指挥使和西班牙两个混血军团长比谁尿的远。   可以想象新西班牙总兵官付元在上任之初便受到来自哈瓦那逃命的商人传达海盗兵临墨西哥湾的消息有多惊讶。   至少在西国商人的叙述中,这伙奇装异服的海盗大举入侵来者不善。   商人们被吓坏了,他们是在几天前的哈瓦那南方海域遇见汉国海盗的,二十几条船在海上排开的阵势把没见过世面的商人吓坏了。   西国商贾不是没见过海盗,比杨策凶残多的海盗他们都见过,但没见过这么庞大的海盗团伙。   隔着近千米,招摇过海的汉国船队便向见到的西班牙武装商船放出炮来,吓得商船连忙返航,可还是被飞鲨舰队极快的速度紧紧追赶,一直追到墨西哥城东方门户,曾被西班牙人废弃又被杨廷相着手修缮的韦拉克鲁斯港。   气势汹汹的海盗令商人连船与船上的货都不敢管,搁浅在浅海便赶忙向墨西哥城奔走报信,在他们仓皇逃窜的背影里,有人看见那些海盗把战船端端正正地停至正在修建的码头,兵分两股。   一股进入正在修缮的港口,另一股则慢条斯理地在沙滩上支起篝火,埋锅造饭。   在商人的想象中,要不了多久,正在修造的港口就会冒起冲天火光。   汉国海盗不是好惹的,至少在万历年间,最令欧洲人闻风丧胆的海盗不是德雷克,而是来自大明藩属汉国的海盗将军杨策。   哪怕此时此刻,距离其首次航至北非才不过一年,但在这一年里他几乎凭一己之力使持续数十年的三角贸易为之停滞。   宿醉醒来的付元很快进入状态,潦草洗漱后披甲奔马出城,跟他同时行动的还有深夜中被紧急集合的一个千户部。   对陈沐来说,汉国也许跟他有关系;但对付元来说,汉国跟他没有一点儿关系,他不知道万历皇帝册封汉国王,甚至不知道汉国王是曾经在吕宋与他并肩作战的林阿凤。   他们驻扎在城西,仅用半刻集结,以步兵为主工兵为辅、间杂小股骑兵炮队的千户部便携带干粮举火列队横穿墨西哥城,向城东长桥开进。   驻扎于城外的新西班牙军团反应也非常迅速,在尿尿比赛中输掉的混血军团长誓要一雪前耻,早在大军尚未出动便已命麾下两个骑兵连队沿官道向东南进发。   这两个先发的骑兵连队肩负探路的使命,不过最主要的还是前去东南二百里的普埃布拉保护大教堂。   杨廷相一路送付元至城外湖中长桥,另派二十名衙役骑马随同前去,意在随时回报,以便最快得知前线情报;而副总督阿尔曼萨则带着这二十名轻骑衙役加入付元的部队。   两支兵马汇聚一处,当即以东墨西哥军团为前驱、携带火炮的明军千户押后,披星戴月向普埃布拉奔去。   两支军队的素质差距,在这个夜晚再度表现得淋漓尽致。   仅仅走了半个时辰,在西军停靠道路两旁中途休息时,付元部明军便超过他们成为前驱,驮火炮的毛驴换了一批,明军这才真正撒开丫子往前走。   真的是走,付元部的骑兵也是牵马步行。   接着明军当中各百户部交替歇息,东墨西哥军团的新西班牙士兵被落在后头一直没赶上。   两个时辰后天边泛起白肚,付元部先头百户已赶上早发的西班牙轻骑。   再往后走,等到第二天傍晚离普埃布拉仅剩四十里路程时,就连东墨西哥军团步兵也超过了先头骑兵,但最后先赶到新西班牙重镇普埃布拉的依然是西班牙轻骑。   明军步兵紧随其后,然后是牵马的明军骑兵与牵驴的明军炮兵,再然后是东墨西哥军团先头七个连队与明军赶夜路中途掉队的一个百户。   等东墨西哥军团最后一个连队赶到普埃布拉,已经是第三日下午,明军不但睡了个饱觉,而且还在教堂门口的广场上吃两顿饭了。   离着东海岸还有四百多里,付元与阿尔曼萨都认为不需要再继续向东进军了。   从普埃布拉向东海岸韦拉克鲁斯港有两条过去阿兹特克人用脚踩出来的进贡路线,道路情况就像大明东北野人女真的朝贡路况一样,即使后来西班牙人登陆后为运送辎重稍有修缮,依然不利于快速行进,并且极为荒凉。   北方路线长四百八十里,南方路线长四百四十里,距离相近,地势也相近,都要穿越山脉中的山谷才能去往东海岸。   而这两条路中间确实有不少原住民村落与零星的种植圆,但比之普埃布拉到墨西哥城一带的繁荣还差得远,没有太多固守的意义。   他们此时又身处高原,意味着他们向东是走下山路,海盗向西是走上山路,他们能以逸待劳。   因此付元部忙着依托重镇发动贵族与百姓修筑城壕,仅仅派遣游骑去往东部探寻敌情。   总兵官付元的想法非常朴素,如果所谓的海盗不来,而偏要去北方那些属于大明土地但明朝人都不曾走过的土地上去,那就由着他们去开荒,等他们开得差不多了再学着早年陈沐驱使和尚种田的法子摘果子就好。   至于普埃布拉,战略意义极为重要,付元已决定在战后于此设立一卫,扼守要地。   游骑放出杳无音讯,直至第五日付元都暗自猜想他的游骑是不是被海盗全歼了,这才有散骑驰回,带来海盗将近的消息。   他们以逸待劳的战术是正确的,海盗这一路走得极为辛苦,不过消息也不光都是好的,在斥候的形容中,这支海盗尽管服色杂乱衣甲陈旧,但训练有素行军沉默,装备火器超过三成,比西班牙军团还懂使用火器。   而且他们还随军带了火炮,单是斥候远远地用望远镜发现的就有碗口大铳、小佛朗机等数门,火力强劲。   这个消息令付元又再度下令征调百姓在最后两日里加固了工事防御炮击的能力。   海盗们在墨西哥城出兵的第十一日堪堪抵达普埃布拉东部外围官道,远远地能瞧见鬼鬼祟祟的人影出没林间。   但他们没有第一时间进入守军攻击范围,歇了一天一夜,才终于在第十三日清晨集结兵力,摆开横队以迭阵向城砦压来。   付元同样指派前军走入工事,他要在初战就给这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海盗一点儿颜色看看。   结果等到两军对垒的时候,付元傻眼了。   东洋旗军与海盗摆出了同样的横阵、火炮同样被设立在敌军进攻范围外,旗军与海盗端着鸟铳的士兵同样熊纠纠气昂昂地向对方缓步走去,战场另一端响起令北洋军官分外熟悉的鼓乐,又同时在即将抵达对方火炮射程时停驻。   付元鸣金了。   对面海盗和他的旗军用的是同样的战术、掌握几乎相同的技能,阵中擂响的是陈沐在南洋卫时代制定步兵操典中的鼓乐,而他的军乐队擂响的则是前年北洋定下新步兵操典的将军令。   “他娘的,这支海盗跟咱明军比老子跟旦儿这一家子的血缘还真呢!” 第二百六十二章 同窗   战场上杨策心里的疑惑一点儿都不比付元少。   他登上新大陆就是奔着打仗来的。   在大西洋上,他有幸目睹了阿尔瓦遮天蔽日的西班牙舰队远远地航向东方,外围巡航的大明船队发现了他们,并用火炮示警驱逐了他。   没办法,在杨策、阿尔瓦与陈九经三人之间,视野是不一样的。   西班牙舰队无法发现杨策,但陈九经可以。   当然了,即使陈九经的船队没有鸣炮示警,杨策也不会头脑一热跑去打海军——尤其是正在进行大规模军事调动的海军。   他只看到了机会,把天下连为一体的机会!   可汉国压根就没人认识去新大陆的航线,虽然他从西班牙贵族那弄到几份地图,但要想准确靠岸离墨西哥城最近的韦拉克鲁斯港可太难了,因为经过审问俘虏的西国贵族让他知道新大陆东海岸有多荒凉。   那就是一大片无人区里点缀着几条通过道路连同繁荣的城镇,他的士兵没多少辎重了,因此他必须准确地靠岸海港。   所以他才决定向西航行的过程中见到商船就在射程之外炮击、将之向西驱赶。   商船会把他们带到港口,然后他们继续向西,遇见商贾继续在射程之外炮击,然后就非常精准地自己把自己投送到新大陆的港口。   杨策原本是想把韦拉克鲁斯这个明显是西班牙人命名的港口抢掠一空后放火烧掉的,结果发现港口的建筑工人说的都是大明官话,只好拿随船的金子买了食物,还雇了些百姓引路去墨西哥城。   “路走一半,就撞见你们了,听见总兵官鸣金,我那碗口炮都插上药线了又赶忙让部下拔了。”   墨西哥城的总督府里,脚蹬黑面皂鞋腿扎行缠,身披奥斯曼板链甲的杨策坐在西班牙式方椅上脊背端正,探手道:“这是怎么回事?我问港口的土民工匠,他们都说这就是新西班牙我没走错,可对阵的怎么是官军呢?”   就这最后几个字,杨策琢磨了一路。   他们怎么是大明官军呢?   是不是?   还东洋军府?   步兵操典都换了,这哪儿跟哪儿啊?   总督杨廷相提心吊胆好几天,在墨西哥城布置防务忙里忙外,这会儿耷拉着眼突然精神了:“你早说你过来,派人给我送封信,实在不行给袁指挥使送封信,这么多将官你都认识,非一声不响的就来了,还带兵摆出一副来打仗的架势,看把我们折腾成什么样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投奔林凤的杨策都觉得自己举目无亲,可谁知道这次登上新大陆,到处都是自己熟人。   新西班牙总督杨廷相,在广州府讲武堂文进士学员,是他上一届师兄里头的名人;新西班牙新任指挥使袁自章,万历朝第一位武状元,先后进学于宣府讲武堂与广州府讲武堂,在广州讲武堂是比他小一届的师弟。   更别说千户里头有另外四个师弟,还有另一个百户是他入学讲武堂之前的部下小旗官。   这还只是认识的,新西班牙总兵官付元不用说是如雷贯耳了,下边除袁自章另外三个指挥使也是过去有所耳闻的南方军官。   不夸张的说,整个新西班牙包括两个混血西班牙军团在内,千户以上实权领兵者半百,海盗头子杨策不认识的、没听说过的,不超过十五人。   这十五个人里,西班牙军官就占了十三个。   过去是骑兵参将的袁自章要冷静得多,他坐在杨策对面,两手交叉放在桌面,问道:“你在海上过得挺好,东洋军府成日有人去告状,不是西班牙人就是葡萄牙人,怎么想着登上新大陆了?”   浓重的荒唐感包围着杨策,自从被南洋大臣高拱授意投奔林阿凤起,他就再没想过有一天还能和这些过往旧同窗坐在一起。   更没想过在早些时候的普埃布拉,他们险些兵戎相见。   毕竟身份不同了,看着这些覆雕虎胸甲、着体面军服,立领上钉着奔虎、猎豹、熊罴方铜牌与摆满将盔的方桌,再低头看看自己。   头盔,他有一顶从阿拉伯哈里发骑兵头上抢来的高顶盔。   铠甲,他身上穿着奥斯曼帝国‘桑贾克贝伊’也就是军事指挥官们穿的板链甲,下摆覆盖着绯色绸缎,这是林阿凤袭击萨菲时以做雇佣军为借口要来的。   他生活在船上不方便穿靴子,其实大多数时候他都赤着脚,眼下穿的鞋子是登陆临时弄来的不太合适,还有明军下级军官的行缠。   杨策心中百感交集。   这一瞬间他有些埋怨,如果他没有向南走而是向北走,现在是不是也会和他们一样,官居三品、荣耀加身?   他为自己的埋怨与羡慕而感到羞耻。   可他又如何能不埋怨,易地而处谁又能不羡慕?   尤其脸上,还要露出若无其事。   “诸位也知道,我投奔大王林凤麾下。”他抬起左拳抵近嘴边有点不好意思,笑道:“在东边海上,四个月来数不清的西国贵族坐着船回欧罗巴,大部分都碰到了我,起初想换点赎金,后来就逮了一百三十七个。”   上首的杨廷相端起茶杯正在喝茶,闻言身形猛地一僵,险些将鼻涕喷出,硬生生咳嗽几声才缓过劲来:“你抓了一百三十七个西班牙贵族?这几个月我统计从这离开的才一百二十六个!”   “你抓的比走的还多十一个?”   比起杨廷相的失态,杨策非常淡定:“你统计少了,至少还有五十个我没追上,再说还有运气好没碰上我的,肯定比你统计的数目多。”   “从他们口中,我得知是因西国公爵即将率军离开新大陆,离开的原因是打不过陈帅,西军大溃。”   杨策的面目如常:“我当时想,西洋殷养实与大王向西扩张,东洋陈帅率军向东扩张,既然我听到陈帅的消息,就说明大明将天下连成一处,只剩这个挡在中间的新西班牙了。”   “别笑。我不知道新西班牙掌权的是你们,这鬼地方叫新西班牙。”杨策非常无辜,他摊手道:“新西班牙有大明的总督和大明的总兵,我久处海外如何得知?”   “所以我想,左右俘虏太多索要赎金难免为西班牙海军所攻,倒不如投身此等伟业,为大明尽一份力,打穿新西班牙。”   “所以我就来了。”   杨策挠挠耳朵,说罢非常嫌弃地瞥了一眼袁自章:“谁知道是你们!” 第二百六十三章 围楼   走在墨西哥城西面的官道上,杨策见证了祖先在战乱中流离失所时创造的最高生存智慧——这种智慧叫做团结。   至少在新大陆墨西哥城至常胜一线,界线泾渭分明却无处寻觅,它在边境每个人的心中。   边界这一边是阿尔瓦堡,即西班牙公爵阿尔瓦驻军墨西哥城为防备明军东征而修造于官道上的三座棱堡,互相拱卫。   而在边界另一边,则是沿途数也数不清的村落,这些村落占地颇广、人丁兴旺,最关键的是他们修筑的那些拥有历史特征与强烈军事防御特征、气势恢弘的巨型建筑,土楼、土围、土堡、土寨。   在西班牙与明军相互陈兵边境的历史环境中,来自大明的四省移民迁居至此,外有一触即燃的战火威胁他们的生计,内有土地被占伺机搏杀的土民觊觎着他们的财产。   过去客家人有轰轰烈烈的迁徙史,而现在动荡不安的环境与崭新的生活将四省移民逼成新的客家人。   去国万里,他们聚集于此,无分乡土结为村寨,遵循着做客他处的古老传统,人们举众成族聚居一处相亲相爱。他们就地取材,用比传统更加古老的生土夯筑技术依山而建修造起一座座围楼,一个村落一座楼,一座楼便是一座城。   围楼的形制可以追溯至汉代城池与当时闽越王城的建筑风格,官府军事建筑进入民间则要晚至宋元时期,在那个时期围楼多为方形。   至东南倭乱,为抗击倭寇保卫宗族,一座座圆形围楼被修建起来。   内外几个同心圆环楼形成多层,圆形外墙以生土夯筑承重,墙越高则底越厚,外墙底普遍厚五六尺,越往上越薄,至顶则二三尺。   同心楼外高内低,楼中有楼,内部墙壁则以青砖或土砖筑成以节省空间,毕竟外环楼才是主要的防御墙,每座楼顶皆覆青瓦,采光、通风、防御皆为上乘,村落的百姓便聚居其中,歃血为盟。   广立边境的围楼其实大部分都是各村百姓聘请来自漳州的移民工匠修建,他们不乏眼光高远者,深知明西边境的情况与国内东南局面不同,更知道东洋军府奉行藏兵于民的政策,在东洋军府两名工兵千户的指导下,围楼的形制比之国朝东南也多有改动。   最出众的就是铳台、虎台、炮台,合称三台。   在地利险要的围楼上,工匠选择外环楼两角或四角增筑凌空伸出的马面墙,下层备射孔、上层备射台,以供拥有鸟铳、硬弓强弩的移民百姓遇险时用作防御。   在临近官道的围楼,除了注重百姓防御的射台,还为一些百姓没有的兵器设置射台,比方说虎台与炮台。   虎台多建于马面墙高层,用于虎蹲炮打放;炮台多修于中层,专供步兵野战炮打放;修筑炮台的马面墙时工料中添了水泥,水泥是常胜的水泥厂用墨西哥城的火山灰与海边贝壳烧粉制成的,筑基立柱,外部再以生土夯筑。   既节省材料,也保证墙体能耐得住火炮打放对墙体的破坏。   炮台平时是用不上的,因为百姓手里别说炮了,一个村子鸟铳都只有十杆上下,倒是军府未限制百姓自造弓弩,只要村尉每季向军府报备兵器数量即可,因此移民手中有大量投射冷热兵器,但没有火炮、火箭。   这是为官军准备的,一旦前线开战,官军即使失去营寨,至多后撤十里立即可进入沿途围楼守备,没有兵器的移民百姓能撤到下一次村寨,而虎蹲火箭、二斤五斤野战炮拉上楼里就能打响另一场守备战。   杨策一路走来,单单官道沿途便见到不下二十座围楼,有些围楼已修筑完毕,有些围楼才修到一半,百姓还住在楼外的小宅院里,村落远处的瞭望楼上始终有百姓向他麾下奇装异服的海盗队伍投来好奇的目光。   但不论修好的、没修好的,军事素养高超的杨策一路心都悬着,因为他能感觉到自己始终在南北两侧那些圆形堡垒的监视之下,而如果那些围楼拥有火炮,他们行进的这条官道刚好在两侧火炮的最大射程之内。   要不是有北洋骑兵引路,杨策恐怕他这伙兄弟走过明西边境,性命就撂在这了。   有时官道进入山脊,骑在马上向远方极力眺望,目力范围内能瞧见官道一侧两三座这样的围楼,远离的官道的地方还不知道有多少座——这太恐怖了呀!   他在西洋上见了不少欧洲人的棱堡,要说起防御能力,他认为这些围楼比那些棱堡弱了不少,毕竟体量在这摆着,大多数围楼跟棱堡比起来都太小了。   但问题出在哪儿?   这是民居。   没有哪个将军会发一两千甚至更多的兵力去攻打这样一座民居,毫无意义。   但它们就在这,扼守着官道,你不打就无法再向前进;它们就在那,扼守着新大陆大明治下的每一片郊野,你不打就无法控制每一寸土地。   每个村子住着移民、原住民上百户,至少在新西班牙指挥使袁自章的官方口径中,官道两侧及边境线上每座围楼都至少有一小旗正规军与百名民兵。   依托这样一座土楼,没三五百人能打下来?就算带一门炮也不行,一来火力有限、二来炮打完了也未必能打出缺口、三来即使侥幸打出缺口最后还是要攻城。   杨策估计了一下自己统帅和西班牙阿尔瓦先前统帅相同兵力来从这里攻向常胜,想了一路也没好的解决办法。   围楼非常拖延时间,又封锁了各处要道与荒野,想大军绕过去非常难,又杜绝小股部队分散入侵的机会;但另一方面又为明军提供了绝佳的进攻路线,只要一座围楼拖着,明军就不但能正面抵抗,侧面甚至背后发动袭击和包围都有可能。   即使有三万军队又能如何,土楼确实打不过你,但你才拆四五座围楼时间就已经够明军从常胜赶过来了,不但赶过来,还能从临近村落得到极好的补给、水源与休息,保持极高的战斗力跟你决战。   更关键的,在杨策眼中这种遍及大明在新大陆实际控制土地上拔地而起、移民消耗巨大人力物力修筑的围楼意味着一种精神,一句话——老子来了、修起围楼,从今往后,谁也别想让我从这离开。   这数十乃至数百座傲立于新大陆腰间的围楼,恐怕是万历年间天下最轰轰烈烈的移民建筑史。 第二百六十四章 避难   几个西班牙新贵族惶恐不安地坐在常胜东洋军府衙门的偏厅里,为接待他们,邹元标还专门动用公幤将培根住所旁边的几个院子向修建它们的原住民百姓买了下来,扩大了四夷临馆的使用面积。   照邹知县说,这些个西班牙贵族太像惊弓之鸟了。   他们是从墨西哥城来的,凭借着过去的贸易中在王家堡用金币银币兑换过大量通宝、熟识主管兑币的官员与驻军军官,在王家堡短暂避难后通报常胜,准确的说,他们是从墨西哥城逃过来的。   为什么逃?   因为海盗登陆了。   这个原因不论在陈沐还是邹元标等人看来,都太可笑了。   六个由伊比利亚旧贵族转变为新大陆新贵族的家伙在边境线东边都有广袤的土地与种植园,他们一个人名下的土地甚至比常胜移民一个村子的土地还大,每个人名下的种植园原住民奴隶放出去都能组成一个小部落。   何况他们还掌握着武力,单单他们运送家眷、财货的雇佣护卫凑在一起就是一支员额二百武力不俗的小部队。   就这么一帮人,家眷、奴仆、护卫浩浩荡荡五百多人,就因为离墨西哥城六百里外的东海岸有一支海盗船队登陆,卷起金银细软跑了!   并且军府衙门根据王家堡传来消息的时间逆推,他们几人很可能是不分先后地在海盗登陆的第一时间就逃到了边境线上,躲进王家堡。   这很奇怪、很滑稽、很令人想不明白。   墨西哥城是多坚固的一座都城啊,尽管它没有城墙,可整座城在大湖中央,仅有两条长桥与陆地相连,天险能让那固若金汤。   想要进出只有两个办法,要么从长桥强攻,哪怕有再多部队都无法在那展开;要么就只能控制湖面才能成功攻入城中。   哪怕是没有铁器没有火器的阿兹特克人,先在国王投降西班牙人后杀死国王另立新王打出西班牙人的‘悲伤之夜’,再在城外所有村庄倒向西班牙人失去外援后在王城被重重包围下,由新王率领于湖面阻击西军九十三天。   眼下新西班牙有驻军两个西班牙混血军团、明军千余,还有杨廷相练的鸟铳衙役八百。   什么海盗能打到墨西哥城里去?   要不是事后明确知道登陆的是汉国海盗,陈沐与邹元标早先的准备是把这六个新贵族软禁起来,怀疑海盗是他们的人,打算里应外合攻陷常胜呢。   当然了,他们也无法攻陷有血肉长城的常胜,哪怕六个新贵族每人从兜里掏出一台拖拉机也不行。   不过这几个新贵族倒是挺随遇而安,家眷、奴仆与护卫被分开安置仍然毫无怨言,倒是让他们等了很久才受到陈沐的召见令他们显得有些惶恐不安。   海盗登陆的危机显然不足以让他们逃到常胜来,何况哪里都能逃,何必逃到常胜?   陈沐对他们的行为只有一个理解——投名状。   西班牙人过去在新大陆的那套治理系统早就行不通了,眼下能决定一切的是杨廷相,而控制着杨廷相作为的人在常胜。   陈沐召见他们也没别的意思,偏厅八个客座尽数坐满,一身戎装的陈沐自后堂踏着坚实的步幅走出,在主座前朝众人笑笑,缓缓坐下后才道:“陈某知道诸位到常胜来是做什么,不是说有汉国船队登陆,诸位向王家堡求援,希望能进入常胜避难。”   “陈将军,不是船队,是海盗船队!”一个蓄着厚重胡须有阿拉伯血统的西班牙新贵族说出长长一段话来佐证他笃定的话,道:“他们穷凶极恶、赶尽杀绝,大西洋上遇到他们的正经商人没几个能活着回去!”   陈沐似笑非笑地看了坐在客座最前的两个明人一眼,接着对新贵族缓缓点头,重复道:“正经商人?穷凶极恶?”   “那也不至于让你们跑到这来吧,墨西哥城的驻军可以保护你们,据我所知登陆的船队只有不到千人,还有三百多人留在海岸边看守船只。”   “就几百人,你们跑了几百里地。”   看起来那个有阿拉伯血统的家伙就是西班牙人的首领了,他摇头道:“我信不过那两个混血军团,在过去的战争中他们不堪一击,只有大明帝国的军队才能保护墨西哥城。”   这话说的,好像他是个明朝人一样。   不,真正的明朝人哪儿有这么狂热啊!   新大陆上移民的、当兵的都是生活所迫,真正的明朝人根本不在乎能不能保护墨西哥城,也不会思虑什么保护这里、保护那里的诡异想法,大家只想着多赚点银子,让家小过上更好的生活。   历来做君父的只要根基稳固,万事皆有朝廷操心,百姓安心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够了,老百姓根本连知道都不需要知道朝廷的忧虑。   中原只有在王朝末年,当君父的也扛不住内外撕扯的力量时才会让百姓知道朝廷已经无法保护他们,放权入地方准许招兵自守,其实真到这个时候就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   宁可亡国,也不愿亡天下。   汉末的太守州牧、唐末的节度使,都类似这种想法,最后别管谁割据了、谁称帝了,末代王朝最后的稳定总能历练出成熟的统治集团,终究有人能杀出来。   新大陆这种怪异情况是在所难免,新地嘛,丢了、不属朝廷,也没什么关系,甚至哪怕只是移民控制都对朝廷没有影响,而且还比没有强。   “只有大明帝国才能保护墨西哥城?”   陈沐勾起嘴角,道:“这你算是说对了,认识一下——汉国将军杨策,登陆东海岸的那支船队就是他带来的。”   “他们本想攻打新西班牙,但与新西班牙总兵官付将军的兵马相遇,这才知道新西班牙是大明和西班牙的共治区,便自己过来了。”   “现在墨西哥城没事啦,没打仗,你们可以回去了。”   陈沐的话把六个新西班牙贵族说蒙了,几个人瞠目结舌,万万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又战战兢兢地打量坐于客座上首的杨策,最后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他们当然不是跑到这避难的,现在让他们走?   “不走?”陈沐摊开手道:“既然不想走,那就说说看,陈某能帮诸位做点什么?” 第二百六十五章 东洋   有杨策在上座,西班牙贵族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们说不敢打扰陈将军招待渡海而来的杨将军,希望能在今后有更加私密的机会能表达为朝廷效力的心。   杨策却并未给他们留半分情面,让他们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听着蹩脚的汉文还不如说西语呢,反正大家都听得懂。   陈沐其实倒是希望西班牙的贵族们说些什么,反正说什么他也不会在意,他只是想借此时机冷静地暗中观察杨策。   他一直到杨廷相从墨西哥城传来消息他才知道,林阿凤的海盗部队里居然也有讲武堂出身的军官。   现在看来,广州讲武堂的岁月给杨策身上刻下不可磨灭的印记,他的步幅、站姿、坐姿依然还是明军新军官统一的做派,这一点上使用同一份操典的南北讲武堂将官都一样。   但陈沐相信数年的海盗生涯同样给杨策的身心带来不可逆转的改变,尤其在于陈沐对杨策最深的疑问——讲武堂学员为大明朝的天子骄子,旗军、营兵、武举、武进士、讲武堂毕业生员,这一个个武人出身阶层几乎锁死了八成天花板。   旗军出身的普通军户除非在四洋军府名下,否则穷其一生能升至副千户就很了不起了;普通营兵倘若运气好,正千户挂个副指挥、升个守备官也差不多走到头;武举出来就是千户、武进士出来就是指挥使。   讲武堂要特殊一些,出来放到国内卫军就是千户、指挥使,进了四洋军府则是百户起头,但军府不停扩编,不知不觉人的运气就好上许多。   四洋军府就是造高级军官的地方。   就像那林琥儿就是四洋军府制造高级军官活生生的例子典范。   一介新会农夫没了土地要报仇,因缘际会进了南洋军府,一辈子没打几场仗,本身素质无非以南洋军府的标准看是多才多艺的旗军,一路官运亨通,总旗、百户、副千户、正千户,如今付元去新西班牙做总兵官,让他当了边境镇守指挥使,说出去人家也是总兵官了。   虽然这个总兵官就管着一条路,手底下千把号人马,但那也算总兵官。   这是最令陈沐困惑的地方,在讲武堂学了一身本事的杨策,为何要在毕业后离开极易升职的南洋军府,反倒跟着林凤去打天下。   什么叫明珠暗投?   这就叫明珠暗投!   要搁在以前,陈沐也觉得称王称霸挺威风,可这些年他见得多了,对一个正处在上升扩张期庞大帝国中主管外事的帝国重臣来说,国王……真的不算什么。   皇帝给他的金牌还在手里攥着,代表皇帝的尚方剑也还未使用,拿着这两样东西,他自己就能封国王。   林凤所能给他的一切,大明都能轻松给予,而林凤不能给他的,大明也能轻松给他。   杨策没对陈沐说实话,尽管在西班牙贵族们看来海上横行无忌的汉国海盗头目在‘觐见’大明帝国重臣时表现得像个舔狗,张口称校长、闭口称决策高超。   但他依然没说他投入林凤麾下是源于南洋大臣高拱的运作,他只是说:“一时猪油蒙心,在南洋用军船给葡夷运了两门炮,依法应得铳毙,只好逃了出去。”   合着是个逃军。   “这可真是猪油蒙了心。”   陈沐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给葡萄牙人运两门炮才能挣多少钱?二百两银子?   你要是都已经坏到这个程度,你干脆直接给那帮葡萄牙人干死,割了脑袋抢了武装商船,回头朝廷给你的赏赐不比运炮少,弄不好直接升官了!   就算朝廷不赏,大明军官与葡夷海寇发生冲突,别管是闽广地方还是南洋军府,谁不站你背后,最坏最坏,你罚几个月俸禄顶天儿了,他们的财货还不都是你的。   杨策并不知道,在陈沐眼中,他已经把坏和傻都占了。   高老头儿想的借口也太坏。   杨策也没办法,西班牙人还在这待着呢,他身边也有来自汉国的随从,他能随随便便把自己是高拱派往跟随林凤的事说出来?   “不论如何,正如你所言,我们把天下连成一片是件好事,跟我说说汉国的情况吧。”   “是,过去大王在西大城定都,后来都城被波斯舰队毁掉,又在西大城南方的仙劳冷祖岛驻扎,当地土民接纳,而后同波斯人打过一仗。”   所谓的仙劳冷祖岛就是马达加斯加,在大明的舆图上,遍地神仙海岛,可岛上没一个神仙。   “在下一直在非洲西海岸,主要是为同土民部落贸易换取黄金,他们有许多金,每过几个月,琼王的船队会从我这把金运回仙岛,再从西洋军府处取得所需辎重。”   陈沐皱起眉头,他们这个产业链听着有点怪异:“仙岛产什么,还是你们拿国中商贾那买来的货物与非洲土民贸易?”   杨策被问懵了,顿了顿,才有结巴地说到:“贸易,不是那种贸易。”   “英格兰、西班牙、葡萄牙的商人会一直往非洲跑,主要是英格兰商贾,他们去那买人,卖给巴西的葡萄牙人;我看不惯,就跟他们进货。”   “船我留着,只要他们付了赎金就能把人带走,货物卖给非洲土民,金银运回去。”   杨策的‘进货’二字听得几名西班牙贵族背后直冒冷汗。   “对了。”接跟着杨策就说了更让他们害怕的一句话,这个恶魔抬手指向他们:“过来的路上,我还俘虏了他们百十个贵族,就因为他们都跑了我才想过来助朝廷一臂之力,没想到新西班牙已经没事了。”   陈沐实在不想露出失态的爆笑,他的手指在桌上缓缓敲着,脸上露出极力控制但还是勾起嘴角的笑意,最终敲敲茶几道:“嗯,你们汉国的事我管不着,不过大明如今与西班牙是盟国,不要害了他们性命。”   他当然管得着,理论上他手中来自大明万历皇帝授予的权柄,天下所有国家的事他都管得着,这其中自然也包括汉国。   他只是不想管。   “拿地图来。”亲兵呈上地图,陈沐边在地图上划线边对杨策道:“以后汉国有什么需要,可以到麒麟卫去贸易,如果西洋军府的殷公对此感到不快,就把这幅图给他。”   图上陈沐画了个大圈,将整个非洲包括进去,道:“以后这片土地,由汉国负责,东洋军府允许了;直布罗陀北部你们能不去最好不要去,如果需要你们去,我会派人告诉你们的。”   接着陈沐又在非洲中间画了一条线,道:“这条线左边产出的货物,汉国可以卖给东洋军府;右边产出的货物,可以卖给西洋军府,天下之大,足够大明分了。”   说着陈沐转过头对几个西班牙贵族道:“帮个忙,回去告诉所有人,那片海不叫大西洋了,叫大东洋,东洋军府的东洋!” 第二百六十六章 秩序   六个西班牙贵族回去的时候可骄傲了,他们感觉自己像亲身经历了教皇子午线的划线过程一样骄傲。   杨策没急着走,他的海盗部下们在海上飘了好几个月,仅有靠岸也是靠岸非洲西海岸的桑海帝国港口,难得有个机会能吃到家乡菜,在常胜狠狠地花天酒地一番。   “大帅,这班海寇太有钱了!”   邹元标一双眼睛都快变成银元宝的形状,瞪着眼抬手在身前比划道:“杨策六日前从衙门支了三千万通宝,昨天花完了又支了一千三百万,四千三百万通宝呀,他要是在这待一年,县衙收的税都不够他花!”   常胜已经不印钱了,印币总额固定在一百六十亿通宝,值白银一千六百万两,他们并没有这么多的白银,但相对的这些钱也不都是活钱,真正在市面流通的通宝不超过二十亿。   绝大多数百姓会把钱存在军府商务局,换一张兑票,当然,聪明人都是用通宝兑通宝,常胜与金城两个移民最多的县已经用政策杜绝了百姓喜欢把银子藏在地窖里的习惯。   杨策花的通宝是支取来的,他们随船有很多财货,但都停在庇护湾,派人去取金银,所以需要支取。   支取的手段是扣押,他们的铠甲、兵器、火炮与随身珠宝统统抵押在常胜,虽然不值四千万通宝,但到底六百多人的东西能值个千余万,这也是邹元标的主意。   在不影响双方感情的情况下把他们的兵器下了。   只要没了兵器,就好约束得多。   “他们能没钱么,在常胜以外的地方他们都有钱没地花,更别说刚抢了一大堆卷起细软回西班牙的贵族。”   站在阳台上俯瞰城镇的陈沐靠着立柱十分满足地拍了拍手,道:“林凤那有句话是怎么说来着?对,只要能拿走的,都是你的。”   “他们不需要花钱。”   “他们在常胜还算守规矩吧?我听说杨策下了令,让他们不要惊扰百姓。”   听见陈沐的问话,邹元标拱拱手道:“杨将军的命令是有效果的,不过不是全部,最让他们安分守己的还是常胜街头巷尾的巡检亭与走来走去的保甲。”   “下官从县衙出来走到军府衙门这几百步路上还瞧见有几个海盗喝多了酒在街上乱晃,刚想挑衅百姓就被保甲民兵用吹箭放倒了,全部放倒。”   他们是常胜民兵重点关注人物,邹元标对巡检司、保甲的任务表达的非常明确,让汉国海盗想花钱就好好花,想惹事就直接射翻送军医院救治。   海盗入城为常胜带来更多开销,他们不像本地人,花钱大手大脚豪爽得很。   但相应的带来县中治安问题也很严重,但到底巡检司带着保甲严阵以待,没出什么大乱子。   “收入如何,四千多万通宝,他们花的快赶上半个复国军了。”陈沐是改不了一听赚钱就高兴的习惯了,哪怕他现在很有趣,这个毛病依然无法改正,一提到钱便眉飞色舞:“能挣不少吧?”   邹元标点头道:“五万余两白银,里里外外今年县衙收入能增不到两万两。”   常胜的税没这么重,可单单兑换就能挣上万两。   这跟杜绝百姓藏窖银也有关,手段就是白银与通宝的兑换,常胜百姓凭户籍一两白银兑通宝九百;一千一百通宝兑白银一两。   汉国海盗没户籍,他们的兑换比例是一两白银兑八百通宝;一千二百通宝兑白银一两。   陈沐把这个工序叫做买家多花钱、卖家少挣钱。   “海盗们确实有钱,他们不是抓了许多西班牙贵族,一个贵族就要五千多两,更别说他们还抢了别人从新西班牙带走的财货,弄得我都心痒痒了。”   西班牙贵族在新西班牙开种植园,赚了钱送回西班牙,路上被汉国海盗截了,最后又花到常胜来。   陈沐喜欢这种产业链,他说:“以后可以让杨策每年都带着部下来几趟,算了……这种机会不常有。”   邹元标也心有戚戚地点头,他知道陈沐所谓的机会是什么。   等到明年,也许留在新西班牙的西班牙人就不再想回西班牙,明年或者后年,杨廷相什么时候在新西班牙总督区推行户籍黄册,大概那就没有西班牙人了。   突然,不知道邹秃子想到什么猛地一拍手,把眺望远处的陈沐吓了一跳,就听他道:“大帅,可以让杨策去龟岛啊!秘鲁总督区对面!那有西班牙人!”   “而且秘鲁的西班牙人还特有钱,你看那马蒂恩,两只手戴着六七个戒指,哇,看着都沉甸甸的。”   这秃子太不厚道了。   “邹知县,注意你的身份。”陈沐还心悸于被邹元标吓一跳,板着脸回过头道:“大明帝国的官员倘若都像你这样掉进钱眼里,帝国还有希望么?”   邹元标都没来得及羞愧就听陈沐接着补充道:“有陈某这一个就够了。”   “捋羊毛也不能逮着西班牙一个照死里捋,到时候羊被捋死了什么都有。在我们尚未踏足的欧罗巴,西班牙是个大穷鬼,费老二的钱都被别人赚走了,我们真正该关心的那些羊。”   跟随陈沐出海越旧,邹元标越觉得自己接近世界的真相。   一个没有礼法廉耻,强者唯我独尊、弱者沦为牛马的世界。   他不想回大明了,不但自己不想回,还希望所有任职军府的高级武官文吏都不要回大明——他们太坏了。   邹元标喃喃道:“九州之外,为何是这个样子?”   他很疑惑。   “大道无形,世间诸国亦无规矩,但每时每刻世上又有规矩,但这规矩不是大道,而是世间强者所奉行的观念,强加于天下。”   “欧罗巴人赶在好时候出海,他们掠夺天下奴役亚洲、南洋,那是他们所奉行的观念,在彻底击碎这套观念之前,我们也只能依靠他们的奉行的观念行事,击败他们,使其从强者变为弱者。”   “当规矩是我们奉行的观念,新西班牙西部便成了常胜,过去任意施为的得到驱逐,过去蒙受欺压的得到自由,等他们失去所有海外土地,新的秩序将由我们决定。” 第二百六十七章 伟大   杨策船队满载而来,五月底从墨西哥湾韦拉克鲁斯港尽兴而归,他们的船也没空着,只是大量金银财货不见了。   留滞的时间比预计更长,他们的花销也更多,前后向军府支取四次共八千三百万巨额通宝,分三批押解价值十万三千七百五十两白银的黄金、白银、珠宝送入军府。   其中大量是军府缺少的黄金。   在他们离开之前,知县邹元标为感谢杨策带来巨大的税务收入,特批军府半价卖给杨策造价五两三分银、常胜出口价值十八两五分银的热带步兵装备五百套。   包含靖海服全套、老旧的万历二年火绳鸟铳、南洋造腰刀、铁笠盔、帆布行缠及皂靴一双,附送木制药筒三十颗、木水壶碗筷、帆布驱虫药腰包一套。   ‘少赚点’,已是陈扒皮最大的善意。   天下被连为一体是有好处的,汉国海盗王林凤或者说杨策直接掌控着非洲西北部桑海帝国的海上贸易,那是个盛极一时的北非陆上帝国,北方与摩洛哥接壤、西面直临大海,有相对欧洲完整的官僚体系、以贝壳作为货币,拥有矿冶与纺织能力,财富来源于穿越撒哈拉荒漠的商路。   对外出口黄金、铁矿、奴隶、象牙、香料、柯拉果和棉织品,进口盐、糖、武器、马匹、铜、玻璃器皿、鞋子与羊毛制品。   陈沐对柯拉果和奴隶不感兴趣,但桑海帝国所出产的其他一切,他都想要,而亚洲又恰恰能出产一样桑海急需却不会做的东西,盐。   这意味着桑海的一切对东洋军府而言都像白给的一样。   在离开前,杨策依照陈沐的建议经过墨西哥城,在杨廷相处签订了一份合同,创办了大汉东洋公司,持股人为汉国闽王林凤与将军杨策,经营范围为大东洋南部非洲西海岸,成为第一个创办即投入运营的公司。   他们并不是第一个登记的公司,单单闽广合兴盛就创办了三家公司,包括他们在内已有大小十七个公司在新西班牙登记,但别家公司一来船不够、二来也缺少货物,泉商李禹西的养子创办的东洋巴西公司倒是凑到一些船,但受限与军府禁止白银流出的命令只能等货物被北洋三期带来才能启程。   只有杨策,既有人又有船,从新西班牙拉了五船盐、六船糖就走了。   军舰啊!   倘若是林阿凤在这,他未必会签订这个合同,也未必会对大明的军舰感到动心——林凤会觉得朝廷能造,他也能造,不就是大船么!   可杨策不一样,在他眼里朝廷的军舰就是世上最好的船,六丁六甲战舰比西班牙大帆船好一万倍!   除了十一船能买到桑海帝国的硬通货,杨策还以百斤三十两的价格从常胜买了八万斤火药,有新造的也有大比武后剩下的,这批火药严格意义上不再安全杨策是心知肚明,但他没办法。   所有人都知道训练有素的老兵使用鸟铳、重炮的优势,可消耗同样大到人无法接受,尤其对汉国来说,他们不缺人力,广袤的非洲沿海到处都能让海盗王们得到用之不竭的人力,却没有地方让他们获得取之不尽的火药。   哪怕不是那么安全的火药,对杨策而言同样重要的很。   常胜的邹元标迷上张罗比武了,俗话说近朱者赤,同陈沐在一道共事久了,人人都会看见银子乐开怀。   其实这不是陈沐的错,所有人都会看见银子乐开怀,只是过去都藏在心里、埋在暗处,面上还要故作矜持一番,但陈沐不一样。   他是冷就说冷饿就说饿,目标是为朝廷筹集用不完的金山银山来催化工业质变绝不藏着掖着,做正确的事没必要感到羞耻。   内部增强国力,外部制定秩序,这是一件很伟大的事。   而且还尽最大可能不去害人。   邹元标也认为这是很伟大的事,他的常胜县还有那么多条水渠未修、那么多座桥梁未架,他需要钱。   尤其在杨策离开后,税务收入猛地少了四成,这让他明白了一个真理——大部分财富永远握于少数人手中,而作为知县,他要想办法把少数人的财富通过税收搂到手里,再去为多数人谋福利。   少数人已经能满足基本的生存需要,他们需要与众不同的东西,这个与众不同的东西不仅限于常胜的茶馆与酒楼,还有比武的好座位。   而陈沐对比武也情有独钟,他认为这是能够在和平时期保持旗军战斗力的好办法,人们都希望拿到好的名次来获得奖赏,上下一心,让他们无往不利。   因此常胜又要开始新一轮比武了,这一次的科目是枪矛铳刺术与冷兵军阵互搏。   经过上一次的射击比武,邹知县尝到了甜头,哪怕算上火药消耗县中通过售卖门票、商铺租赁依然赚到不少,这一次军府在操作上更加大胆,比武被分成三十余场,连着开上一个月,还有官方赌局准百姓在每场比赛中押注,以百户部为单位,在比武中胜者能得到百姓对他们的押注,败者的押注则会分给押对胜者的百姓。   只是注金都不高,百姓押对了也不会依此致富,押错了也无伤大雅,对旗军而言倒算是个彩头奖励。   票价虽不算太高,但对邹元标来说,好歹县里有个细水长流的收入。   除此之外,常胜县的民兵保甲经过漫长时间的熟悉军法制度、操练军事技能,终于得到批准十人录一,经过遴选后组建起常胜千户所,成为拥有编制的官军。   其实邹元标是知道的,这一切都意味着东洋军府的重心要向东海岸迁移了,那意味着他们能直接威胁大东洋对面那片生产能力成熟的土地——欧罗巴!   时至六月下旬,麻家港终于传来消息,比去年更加庞大的北洋三期舰队,自遥远的大明本土漂洋渡海,踏上这片对明朝人已不能称之为未知的土地,而他们的征程,在抵达亚洲的这一刻,才刚刚开始。 第二百六十八章 议会   英格兰泰晤士河北岸,威斯敏斯特宫。   返回英格兰风尘仆仆的德雷克还没来得及好好休息,本打算入宫觐见女王,却被告知自己作为去过新大陆、对常胜有一定了解的使者受国会征召,去往参加会议。   耶稣降生后第1258年,国王亨利三世的妹夫第六代莱切斯特伯爵西蒙·德·蒙德福特率领贵族打响伯爵战争,武装入宫迫使亨利签订牛津协议起,议会这个限制王权的东西便在英格兰产生,权力落入贵族的口袋。   未经议会同意,国王不得擅自没收土地、不能擅自与别国开战。   牛津条例延续了一段时间,随后被废除,王室夺回权力的同时也向贵族们妥协,共同处理国事,分贵族组成的上议院与商人、平民构成的下议院,不过在这个时候下议院基本和不存在没什么两样。   他们可以请愿,但允不允许是另一回事。   正好比平民德雷克,只在上议院认为需要他进入议会时,才能进入议会。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议会厅的大门刚被穿着锁链甲与十字板甲衣的守卫打开,嘈杂的吼叫声便像常胜那些久久不息的铳声般撞入耳朵,上议院的贵族大人们糟糕的礼仪令德雷克皱起眉头。   他看见罗伯特·达德利伯爵在议会中怒吼,控诉着他资助的两支船队分别在航行于非洲西海岸与葡萄牙海岸时遭受汉国海盗的劫掠与西班牙舰队的围剿。   复杂的外部环境令英格兰女王宠臣的投资打了水漂,因而怒不可遏地呼唤战争。   过去德雷克第一次航行就是受到这位伯爵资助,他平易近人好友众多,喜好收藏、讲究饮食,唯独对军事缺少了解,却担任了女王的侍卫长,而且坊间传闻他有很大机会成为王夫。   另一边则是培根的舅舅,威廉·塞西尔伯爵,女王博学多才的财政大臣,除了不喜欢自己的外甥,他几乎没有任何缺点。   英格兰鼓励百姓生产、于国际争取国家利益的为政举措几乎皆出自他的手中。   换而言之,没有他十余年间的劳心费力,英格兰在此时此刻就早已崩溃,更不必说未来的辉煌了。   “你想和谁开战?西班牙?还是所谓的汉国?”威廉·塞西尔非常冷静,即使在气氛躁动的议会中依然语气平静,道:“你要率领你的军队去马德里?”   英格兰无力发动战争,这是现实,他们甚至没有一支直属于国家的舰队。   各个伯爵手中倒是有一些船队与兵力,但倘若真的集结这支兵力,赢了还好,一旦输掉战争,他们将一无所有。   爱尔兰的蛮子都能打进伦敦。   “不,我们要惩罚西班牙,未必只能向西班牙宣战。”罗伯特叫嚣战争也只是被气昏了头,他说道:“我们可以助荷兰平叛,我们要大力支持威廉……德雷克回来了!不如让他说说,中国君主是否能成为我们的助力!”   所谓的威廉被称作沉默者,奥兰治亲王,率领尼德兰叛军屡败屡战。   至于中国君主这个诡异的称谓……说实话他没叫大汗已经是英格兰交游广阔博闻强记的人才了,毕竟他们对新大陆的了解都不多,更不必说大明了。   一众伯爵、骑士、修士与十五名委员会成员的目光向门口望过来,令刚刚想找个地方坐下观看伯爵们斗嘴的德雷克动作尴尬地停住,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布满泥点的鞋子,拍拍手将帽子摘下,向众人行礼。   威廉伯爵也跟着众人的目光望过来,他先是定定地看着德雷克,然后才问道:“我那个外甥,他没跟着回来?”   你外甥在常胜当伐木工上瘾了!   但德雷克当然不会这么说,小培根对他很好,他把脏兮兮的帽子随手放在旁边座位上,笑道:“佛朗西斯先生认为呆在常胜能更好的了解大明帝国的全貌,为更好地效忠女王殿下,他没有回来。”   “新大陆的日子可不好过,他们吃饭居然不用刀子,但吃得饱睡得香,还请伯爵放心。”   “常胜?”   威廉伯爵皱着眉头咀嚼这个不像地名的地名,问道:“这个名字有什么含义么?还有你叫他们什么……大明帝国?”   因为德雷克说的是意译,总是胜利,这听起来确实不像地名。   “他们的国家叫光明之国,自称上天赐予的上等国家,别人可以称他们做天朝或大明帝国,不过我们并未见到他们的君主,只见到受皇帝派遣至新大陆的最高统帅,他叫陈沐,有一个名叫北洋重臣东洋大臣的官职,掌握着名叫大东洋军事政府的机构,统治着新大陆的一切。”   德雷克在议会中人微言轻,随他迈步向前侃侃而谈的话令贵族们发出哄堂大笑,什么‘光明之国’、‘大东洋军事政府’、‘统治新大陆的一切’之类的话对贵族们充满笑点。   “他们才登陆一年,谈什么统治新大陆的一切,哈哈哈!”   但德雷克没有笑,站在中间的委员会成员威廉与罗伯特两位伯爵也没有笑。   威廉示意德雷克继续说下去。   德雷克面无表情地看了周围几层环形座位的上议院成员,等他们安静下来才继续说道:“他们看上去对我们没什么好感,尽管我带回了贸易合同,但我们的货物他们好像都有,我们需要的原料他们也不打算卖,我不敢保证明年会有多少货物,而且……他们要求商人在英格兰买货卖货。”   “除此之外,大明帝国东洋大臣陈沐说,我们的女王没有得到皇帝的册封,不能在信的抬头说奉天承运,也就是我们写的神恩天赐。”   威廉伯爵咬牙面对这种来自异国的羞辱,那封信是他和女王逐字逐句商议后写成的。   “至于他们为何敢这样说,源于常胜这个名字,陈沐的部下在登陆新大陆一年内,与西班牙开战,三次以弱势兵力在陆上击败西班牙军团;而在我去常胜之前,他们已经和西班牙谈和并且结盟。”   “他们的皇帝在去年向新大陆用战船商船一千五百条,送去两万多名战士与七万多名市民开拓土地,西班牙将新大陆北方与墨西哥城西部及智利全部割让给大明帝国。”   啪!   德雷克双手拍到一起,再缓缓摊开,看向因他所言而沉默的上议院贵族们,道:“大家还是别因为汉国和西班牙争吵了,因为据我所知,汉国好像就是被大明帝国驱逐的海盗在海上建立的国家。”   “而西班牙,在战争结束后似乎受到大明帝国的保护,大家还是想……什么?他们信新教还是天主教?”   德雷克说一半捂着嘴笑了起来,道:“这就是最难理解的地方了,他们不信,不信新教也不信天主教,他们信祖先和皇帝,东洋大臣专门提到过这件事,如果在贸易过程中有修士试图让他们改变信仰,他们就一定会让我们改变信仰。”   “他说这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过其实……”德雷克笑道:“我觉得真被他们改了,也许对现在的英格兰不是坏事。” 第二百六十九章 褒奖   德雷克从新大陆带回的消息如爆炸的气浪般以伦敦为中心向整个英格兰散播而开,很快,这份消息便透过英格兰的宫廷传往法兰西。   从来没有一件事能让英格兰各个阶层都感觉到担惊受怕。   这个时代对英格兰而言主旋律是宗教冲突,伊丽莎白女王从出生时就被天主教定义为没有王位继承权的私生女,这意味着伊丽莎白与罗马教廷拥有天然对立的关系。   因此衍生出后面一系列事情也并不奇怪,比方说英格兰支持新教、罗马教廷开除伊丽莎白教籍,使矛盾更加激化。   开除教籍的意思不单单是温和地把你踢出去,而是说每一个天主教徒都有权利杀死伊丽莎白,即使杀死她也不会下地狱,而且还会成为天主教的坚定捍卫者。   英格兰与西班牙的关系正式破裂也是因为这件事,毕竟罗马教皇在西班牙菲利普的保护之下。   其实费老二也挺累的,既要为罗马背锅,还要担惊受怕教皇随时给出一记背刺肾击。   这一点上天主孝子法兰西的操作余地就大多了,至少哼老三不像费老二那么狂热虔信。   哼老三非常务实,为了对抗共同的敌人西班牙费老二,法兰西的哼老三、英格兰的伊老大以及奥兰治亲王威廉坚定地扛起欧洲新教的大旗。   过去吧,要和西班牙开战,胜了新教徒高兴、败了天主教徒开心,贸易开始商人开心、贸易被废平民开心,基本上找不到一件让英格兰各个阶层统统感到担惊受怕的消息。   可现在他们找到了。   首先,因为汉国的存在,三角贸易完蛋了。   并不是商人们喜欢三角贸易,当然黑人自己会走、到了地方能创造远超体重的利润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洋流。   从欧洲去非洲、再从非洲去加勒比海、加勒比海驶向欧洲这条航线因为洋流非常容易。   但现在的问题是他们的船刚到非洲就被汉国海盗干掉了,过去商人们还能通过向巴西贩运奴隶、加勒比海上的小岛冒着走私的风险带回大量货物,可如今已全部泡汤。   其次,陈沐对王室的冒犯令贵族阶层感到不快,贸易协议对明国商贾的特权也令商人感到不快,更可怕的事情发生在宗教领域。   没人能预料大明帝国抵达欧洲、抵达英格兰之后会发生什么,不让传教?这样的要求毫无道理!说实话人们还未能习惯这样的情况。   未知的东西会给人带来恐惧感。   通常在了解之后恐惧感会逐渐减弱。   但德雷克带回关于大明帝国的消息,增强了这份恐惧感。   欧洲大陆另一边的费老二就好多了。   先接受打不过大明这个前提,再承认自己眼下最关键的使命是继承葡萄牙王位与稳定尼德兰局势后,剩下的事都好接受得多。   “我认为在针对我国的战争结束后,大明帝国还是保有仁慈与克制的,如果这一切是主的安排,我愿意接受。”   精通政治的菲利普殿下在修道院里成日担惊受怕地谋划,都神经衰弱了,等到真的从修士阿科斯塔送来的新西班牙文件与条约后,反倒让他松了口气。   尚未踏足的新大陆北方,没了。   墨西哥城西方,没了。   巴拿马南部,其实基本上是整个巴拿马,没了。   还有他们尚未完全征服的智利,也没了。   但秘鲁还在,西印度群岛还在。   尽管没有能力改变王国在财政领域糟糕的现状,但菲利普殿下能算清一笔账,除了输掉战争失去新大陆的士兵与大片名义上的土地,西班牙并没有真的失去什么。   而且国王受明西第二次战争的影响,脑袋里被开了个天窗——战争结束后的新大陆能为西班牙带来更多财富。   这太诡异了,菲利普甚至在一开始不明白是什么原因。   原来西班牙在新大陆还有一份这样可观的收入!   过去管辖土地最大的新西班牙总督区的维持费在战后精简了七成,由于贝尔纳尔被定义为叛乱,跟随他战死在明西二次战争中的两个军团士兵不必得到抚恤,拖欠四个月的军饷也不用发了,唯一需要支付的是那些被俘虏的贵族的赎金。   但赎金有他们的家人支付,不需要费老二掏腰包。   秘鲁的维持费也少了五成,这主要是驻防西海岸圣地亚哥一线的军队费用以及向南方马普切人永无休止的战争中的花费,如今也不需要了。   西班牙需要付出的仅仅是铸钱的开销,但在过去也是需要花费的,而且铸出的钱币质量更次。   这个时代很难有哪个君主能像菲利普殿下这样,打了败仗还能攥着新铸好的银币笑得这么开心。   “就是说,我的王国今年会因去年的新大陆战争而增加收入一百一十万枚银币?”   “国王殿下,这是无法在短时间计算清楚的,但如果您需要,我可以尽量算一算。”修士阿科斯塔低头在修道院的桌子上计算,边算边道:“因新大陆的花费变少,今年会送来新铸银币半两钱四百六十四万枚,这些银币在价值上比去年高一百一十万,但在数目上为多一百五十五万,因为新的半两钱轻一点。”   “其次由于边境的贸易,大明帝国有质量极好的丝绸甚至胜过奥斯曼的绸布,还有难得的瓷器,这份收入的关税由于抵押给商人,王国无法得到,但殿下在贸易中拥有三成王室专营,明帝国恪守着这份合约,因此国王殿下在派遣王室商人卖掉这些货物后的获利应为七十万半两钱左右。”   菲利普听着阿科斯塔的话,呼吸都急促了。   知道隆庆皇帝吃馅饼时候是什么感觉么?   费老二现在感觉基本上一样!   “帕尔马公爵所率尼德兰军团拖欠的军饷有七个月了吧?阿尔瓦公爵的三万军队的军饷在新大陆补过,现在应该也拖欠两个月了,给!全给,一次补齐!再备上三个月的!”   何以解忧?唯有暴富。   这种豪迈大概持续了三秒。   冷静下来的菲利普重新将脸面隐藏在宽大的修士袍兜帽中,他缓缓说道:“算了,别备了,可能不太够……”   阿科斯塔十分清楚国王的忧虑,他几乎不假思索地拱起手来,拱到一半才觉得不对,放下手道:“国王殿下,大明帝国的陈将军派来了他的儿子李将军接收塞尔维亚租借地,今后来自明帝国的货物将会直接由租借地进入西班牙。”   “尽管那的税务也抵押给了大明帝国,但根据明西第一次战争的条约,关税由明国收取,两国共同支配,陛下要不要见一见李将军?”   “见!他们没有信仰,应该称不上异教徒吧?”   菲利普甚至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对世界的看法已悄无声息地发生变法,他把兜帽摘下,露出光洁的额头,拍着手感慨道:“陈将军真是个还不错的人!” 第二百七十章 塞城   李旦终于登上了西班牙的土地,为此他等待了足足数年。   他们经过直布罗陀海峡的港口驶入内河,繁荣的港口比李旦想象中要大得多,他知道这很可能就是即将归属于大明帝国的租借地,船还在继续走。   入目的内河两岸逐渐失去人来人往的嘈杂,而形成大片用于种植的田地,作为向导的西班牙骑士说,这里是安达卢西亚,西班牙最肥沃的平原。   甘蔗、香蕉、葡萄和棉花,骑士隆重地向李旦推荐这里产的葡萄酒,名叫雪莉酒,拥有非常古老的历史。   腓尼基人在公元前八世纪就开始用小麦、橄榄和产自这里的葡萄牙进行贸易,罗马人在征服伊比利亚半岛后也对这里的葡萄牙赞不绝口,不过真要等雪莉酒这个名字出现,还要等到这里的主人换成阿拉伯人说起。   尽管阿拉伯人被驱逐,但雪莉酒这个名字却保留下来,成为这里的特产。   还有橄榄油。   为李旦一行引路的年轻骑士非常健谈,他对李旦及其随行军兵有着浓厚的兴趣,在战船驶过两岸原野的过程中问道:“我听说你们的国家盛产黄金、白银、各种香料、瓷器和美女,是真的么?”   当他看向李旦,觉得大明帝国盛产美女应该是真的,令这位西班牙骑士内心很是悸动,但当他用审慎的目光望向李旦身后跟着蓄起凶悍发辫面生横肉饱经风霜的女真勇士、身形矮小面露凶光手攥刀柄好像时刻准备给面前的人来上一记跳劈的扶桑营武士,美好幻想又仿佛破灭了。   这不怪他,也不怪船上的勇士们,能跟李旦同坐一船的都是他麾下战技最为高超、功勋最为剽悍的战兵,在同样科技水平的加持下,通常生存条件越艰难的环境越容易孕育出剽悍的勇士。   李旦身边的亲兵大多来自野人女真,就连擅长使用刀剑的武士也难以匹敌他们,他们有强健的筋骨与粗糙的皮肤,这在脸上表现为高耸的颧骨、宽阔的颌骨以及更小的眼睛。   在欧洲的传说中神秘东方确实有数不清的美女,这一切应该归咎于马可波罗,不过有可能马可波罗从未到过中国,他的见闻大概率来自他的叔叔与父亲。   东方未必盛产美女,但如果把这个时间规定在西方黑暗的中世纪?   没错,东方遍地是美女,在十九世纪前,但凡是和平安稳的时代,至少人们都是干净的。   李旦笑了:“管好你自己的事,去塞维利亚还有多远?”   骑士叽里咕噜说了一通,李旦在心里换算一番,摇摇头道:“那还真远。”   从直布罗陀登陆后要在内河航行二百四十里才能抵达塞维利亚。   但漫长的航行对李旦而言是值得的。   他全副武装的船队航至远远地能望见塞维利亚港口时已是次日清晨,晨雾里塞维利亚的钟鸣声中让刚睡醒的他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成长的濠镜。   太像了。   繁荣的港口内河两岸停靠着数不清的各式船舰,收起的船帆立起一根根粗大的桅杆,在河流西岸看上去像造船厂的地方还有十余条等待建造的巨大战船骨架,桥面上数不清的人手提肩扛或赶着驴车向城内运送货物。   他没有问塞维利亚在哪,因为他已在塞维利亚之中。   这是一座与众不同的城市。   即使李旦从未接触过西洋军府管辖范围内的风物,也能辨认得出这里有多种多样的建筑风格,商铺沿河而建,开门下两个台阶便是河流,门口柱子上用绳索拴着小桨船,往来的武装商船正用船上的小艇向商铺中运送来自地中海的货物。   更远的地方能看到清真寺的尖顶,但那其实是天主教的大教堂,据说那是阿拉伯人所建,不过当时的阿拉伯国王与天主教的关系不错,修建教堂时也聘请了天主教的工匠,因此它的原样就有部分天主教堂的模样。   在驱逐阿拉伯人后,人们保留了清真寺的外形,但将内部依照天主教堂所需做过一番修缮,后来在地震、火灾中依旧以原样修缮,不过随修缮次数增多,清真寺的风格也越来越少了。   李旦在三十余名亲兵的簇拥中下船,六甲舰的体形太大无法穿过桥洞,他的船队会驶入塞维利亚的港口,并在那休息直至李旦向西班牙王室确定租借地的具体大小与位置。   第一次战争的条约签订在具体位置上是模糊的,因为那时候包括陈沐在内的所有人对西班牙都了解有限,何况也没有直接抵达西班牙的方法,因此只能说算是索要租借地的尝试。   当时唐胡安答应这个条件又何尝不是这样的原因呢?大明在大明的近海战胜西班牙,索要一块大海另一端西班牙本土的土地,两个国家在那时都不会把这一条件当回事。   但它被陈沐实现了。   与马德里不同,塞维利亚的街道很宽,靠近的港口的位置有许多能提供住宿的酒馆,引路的骑士走在桥上,为李旦介绍着每一座建筑的修成年份与时代背景。   这个广场是罗马人修建的,那座宫殿是阿拉伯人修建的,还有他们的目的地,塞维利亚商人交易所则是一座‘现代’的文艺复兴建筑,挑高的双层井字平顶建筑坐落在河流东岸,被一家家店铺环绕远远看去好像一座宫殿。   这是一座属于商人的城市,至少在最繁荣的河流两岸,李旦一路所见,除了教堂,一切建筑都与商业大有关联。   “这两天阁下可以在城里逛逛,阿科斯塔修士说国王召见的消息很快就会从马德里传来,当地的贵族为迎接阁下准备了盛大的宴会,就在明晚。”   “不过还有一点我必须要提醒阁下,西班牙与新西班牙对贵国的情形有所不同,我会为阁下准备马车,出行最好坐在马车里。如果阁下在西班牙遭到刺杀,事情会向坏的方向发展下去,这是国王与大多数贵族所不愿见到的。”   李旦缓缓点头,他对这件事早有准备,谁都知道新西班牙的小青年们疯起来连自己的总督都刺,更别说他了。   不过紧跟着骑士环顾李旦周围簇拥着那些全副武装的卫士,补了一句:“不过我觉得如果有人想刺杀阁下,恐怕要动用整个连队,这样规模的调动是不会不为人所知的。” 第二百七十一章 雨露   假如将马德里同塞维利亚相比,后者无疑看起来更配得上西班牙这样国土广袤富有财富的王国都城。   马德里在李旦眼中到处都透着衰败,尽管建筑气势恢宏,可千篇一律土里土气的色调与人来人往压抑的服色与面容,哪怕只是在街上行进,拉扯的健马蹄子都会不由自主地加快。   他以为进入马德里后首先去的地方会是个王宫或是什么地方,却没想到他们要去的地方是修道院。   埃斯科里亚尔宫。   菲利普给自己修的合教堂、宫殿、陵墓于一体的修道院。   在这,李旦见到了东洋军府鼎鼎有名的费老二,而且是在卫兵刚为他推开厚重的殿门,便听到这位曾管辖世界海洋上皆有土地的君王发话。   “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你无需多礼,请坐吧。”   风尘仆仆的李旦决计无法想到菲利普殿下为了这次会面做过多大努力,他几乎不留余力地希望自己保住战败君王的威严。   从如何发言能避免李旦拒绝下跪的尴尬,到戴起从英格兰商人那高价购得的哪一顶假发才能隐藏日渐荒芜的发际线,甚至包括穿哪一双靴子才能让不识货的明朝人知道他的财富。   从英格兰到西班牙、从西班牙到意大利、从意大利到奥斯曼、从奥斯曼到大明,全世界都兴下跪这种礼仪,这并非中国的专属。   这番说辞还不错,让拱手拱到一半的李旦有点尴尬,不过他还是把手供起来了,毕竟在明人的语境中‘不必多礼’只是句客套话,到别人家里来该打招呼还是要打招呼的。   假发选得也挺好,让李旦在心中暗自诧异费老二怎么和他先前在塞维利亚见到的画上长得不一样,这头发长得也太快了,连颜色都变了。   唯独靴子选的不好,这事有点尴尬,因为菲利普殿下在半个月前李旦还在海上漂着的时候就收到阿尔瓦公爵从陆路快马送回的消息,他便开始准备会面的服饰,结果发现不论他穿什么,有使节职能的李旦都很难识货。   别管是西班牙的羊皮长靴、英格兰的长筒袜短靴还是米兰或威尼斯的珍贵鞋帽,明朝人都看不出来。   最后他千不该万不该,挑了一双新西班牙老总督阿尔曼萨进贡给他明制皮靴,青缎子作面,加饰前梗三道皮子反缝;生牛皮为底、加饰八层皮沿条,美观威严舒适透气,唯独一点不好——跟李旦撞鞋了。   这靴子是三品官穿的,从常胜流出去的皮靴应当就这一双,是陈沐送阿尔曼萨的,毕竟是新西班牙的副总督;除此之外,边境贸易再没有卖出过长皮靴,只有短靴加皮扎革翕。   所谓的皮扎革翕是在短靴外的小腿上扎一圈皮筒,束在行缠内,因大明普通百姓不能穿靴,即使在北洋,也是小旗以上军官穿靴,旗军则穿革翕鞋。   李旦上任塞维利亚租借地,挂的官职便是东洋军府塞城卫指挥使,以正三品领塞维利亚总督。   这情形让他一看费老二的鞋就乐了:哟,老哥咱俩平级诶!   戴着假披肩发的菲利普可不知道明朝服饰制度的弯弯绕绕,他还觉得自己挑的鞋子挺好呢,你看,跟使者一样。   “我听修士说,你们的习惯是吃饭时谈重要的事情,不如我们先闲聊,晚些时候为你准备了宴会,到时候我们再谈国事?”   所谓的修士自然是阿科斯塔,不过李旦摇头拒绝了这个提议,他真的觉得西班牙人的宴会挺没意思的,居然要自己走来走去,让他感觉像把蒙古大汗的王帐搬到了宫殿里。   “国王殿下,那并非我们的习惯,只是义父日理万机,平时忙事情没空听别人说话,因此习惯于吃饭时谈事。”   李旦坐在椅子上摊开手道:“我没关系,现在就可以谈正事,国王殿下应该知道为了来西班牙收取这块租借地我们做了多少事。”   菲利普已经感觉到了,明帝国最早派出海外的人选可能和西班牙高度相同……或许他今生今世都无法见到大明帝国真正的精英。   这个精英说的不是战斗方面的精英。   哪怕仅用眼去看也能看出李旦并非贵族出身。   “不用着急,年轻人。”菲利普笑着问道:“请告诉我,把土地租借给明国对我、对我的王国有什么好处?”   似乎早就猜到李旦给出的答案很可能是‘没有好处’,菲利普抬手道:“别急着回答,条约上并未说明这块租借地有多大,而塞维利亚很大,要知道并不是每个地方都有合适的海岸与港口,这就需要我们来商议,让双方都能得到好的结果……你们很擅长做这件事。”   菲利普指的擅长没有任何讽刺的意思,直至阿尔瓦率军回到葡萄牙之前国王都想不到他也会是明西二次战争的获益者。   他和他的国家、敌人和帝国都在战争中得到了好处,那么是谁从战争中吃亏了呢?一部分新贵族、一部分商人,反正他费老二是赚了。   现在他想赚更多。   “既然国王要问,那么第一个好处,贵国不必与大明为敌;我们出海不是为了统治谁,尽管我们可以,但确实不想,只是想交交朋友、赚赚钱。”   “第二个好处,收获了大明这样的盟友,尽管为了避免贵国担惊受怕,义父仅决定在塞城驻扎一个千户到五个千户的旗军,但我们能很好的保护国王。在我国悠久的历史中有太多宫廷政变,而国王往往没有可信任的军队,但殿下能绝对信任我们的军队。”   “第三个好处是王室收入,条约中明商送来的货物有三成为大王专营,租借地的货物进口越多,则大王的宫廷收入越高;除此之外还有关市税务,在租借地交易的货物税额为三成,其中一成为租借地建设所用、一成为大明所得,另一成为大王所得。”   “第四点好处是大明能够给大王的战争带来支持,只要王室付钱,每年漂洋过海的船队都能为大王运来火枪、火炮、兵服、铠甲、旗帜、帐篷、水壶……所有大王想象得到的用具,同等价格下,大王能买到世上最好的东西。”   “至于最后的第五点好处……殿下知道么,其实我,大明帝国塞维利亚总督李旦,也是一位虔诚的天主教徒,当我周围没有北洋旗军时,大王可以称我为安德里亚·狄迪思。”   李旦说这话都不带脸红的,正襟危坐异常严肃地抱起拳来。   他并不觉得自己欺骗了虔诚的二哥,他确实觉得自己挺虔诚,每次出海都认真祭拜,从来没落下谁过。   呃,之所以说没落下谁,是因为他不但是虔诚的天主教徒、还是虔诚的妈祖信徒、也是虔诚的漫天神佛信徒、更是无比虔诚的龙虎道君信徒。   真正的有信仰者,那就得雨露均沾! 第二百七十二章 不同   其实李旦的教名他自己都不记得了,回想起来自己随口一说,真没想到拥有奇效。   菲利普居然没听说过大名鼎鼎的李旦也是天主教徒!   李旦觉得这简直是如有神助啊!   他看见菲利普的眼睛突然就亮起来了。   没办法,且不说给他洗礼的是葡萄牙的修士,即使是西班牙的修士,恐怕也会不齿于提起他们曾做过如此失败的一次传教。   李旦的这层身份无疑在菲利普心中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这种人性的亲近感来得玄之又玄,甚至不可理喻。   菲利普每天见到的每个人都是天主教徒,但那些人却不会给他带来这样的亲近感。   而恰恰是李旦这个跟他素昧平生的明国人的出现,平因这层关系而感到亲近,就好像异国他乡遇见老乡,是人们被不安浓重包围时突然得到的一抹安全感。   有时候这种安全感在无其他条件的情况下会逐渐消停以至擦肩而过,但有时候也会快速增进双方关系。   国王殿下不动声色,他很清楚自己对李旦的好感归好感,但现在他们谈论的事并非私人事务,他缓缓描述道:“这太空泛了,我需要知道更加准确的情况,比方说第一个好处,不与明帝国为敌,那么明帝国的界线究竟在哪?”   “陈将军是取得常胜、治理新西班牙、租借塞维利亚就心满意足,还是积蓄力量准备下一次战争?我要的不是一份保证,而是想要知道,你们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菲利普始终不懂陈沐究竟在做什么,倘若说敌意,哪怕陈沐什么都不做,西班牙人以己度人也会认为明帝国对他们报有极高的敌意与威胁。   但大明没有在战争后取走产银的秘鲁、富庶并战略位置紧要的西印度群岛,而选择荒凉难行的美洲北部与半个新西班牙以及南美的一片荒漠。   就像菲利普不懂为什么西班牙人统治新大陆要面对层出不穷的印第安人反叛,明帝国却能顺风顺水地将他们编户齐民一样。   这个现象可以归结于认知差距,表象是西班牙人仅有一小部分并未掌握大权的修士提到过给予印第安人作为‘人’的权力,但那也只是出于宗教目的与一点点萌芽状态的人文思想。   文艺复兴中肯定人的价值、重视人性的观点在改变封建社会固有认知,但短时间中改变有限。   发生在欧洲的文艺复兴非常伟大,但对大明几乎没有借鉴意义——首先这是资产阶级的人性解放,他们通过财富积累取得过去封建贵族的一部分话语权,增强了自己的地位,但跟最多的农民并无太大关联。   其次哪怕是农民都人性解放了,也没有用,因为中国古代根本没有神学束缚,什么叫束缚人性?就是连做爱姿势都由教会给你规定好了。   大明没有,大明不但没有还有点贪图享乐到礼崩乐坏了,把图做到画上、瓶瓶罐罐上,唐寅的、仇英的,漂洋过海流向包括欧洲的全世界,站着的、抱着的、坐着的、躺着的、侧着的、盘腿儿的、亭里的、野外的、马背上的,极大地丰富了欧洲人民的阅历与见识。   让他们知道什么叫真正的自由!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干嘛的什么时候才像桃花一样呢,嗯?   菲利普不懂的东西太多了。   “大明要交朋友、赚钱,无意征服你们更多土地,义父让我来时专门嘱咐过,明西两国的了解还不多,相互之间看重的、需要的都不一样,要我悉心应对。”   “我的义父并非好相处的人,依照他的看法,因了解不足、沟通不利,明西两国只能用铳炮完成对话,现在西班牙说不上话,就只能适应。”   菲利普还是有自信的,虽然输了两次,但他仍旧说道:“如果战争再次开始,在西班牙的海面上,明帝国未必还能赢得那样顺利。”   李旦点点头,算是认了。   菲利普说的没错,西班牙舰队有不俗的战斗力,他估计要想势均力敌地打一场毫无意义的海上分胜负的战争,五年十年后建设好亚洲前哨站的东洋军府可能有一战之力,但依照目前情况,还是得北洋才有强大后勤能力可以在西班牙近海打上一仗。   要打仗至少舰队体量要达到相等才行,决战中一条船舰的强弱起不到决定性作用,没准运气不好接上一发射石炮的炮弹被打个大窟窿呢。   但傻子才打仗,只要三个六甲船队日夜不休地袭击海岸港口,这个月烧一座港、下个月焚一座城,抢完就跑,你西班牙日子还过不过了,尼德兰叛乱还平不平了?   “大王别急,我不是义父,义父已将塞维利亚租借地及西班牙事务全权交给我,我只知道几个肤浅的道理。”   “第一,挣钱的方法很多,战争来得快去的也快。”   “第二,你对我好,我就对你好;反过来也是一样。”   “第三,我李旦答应别人的事,不论如何,要做到。”   “第四,倘若做错事情,一定改正。”   “现在我相信大王,要与大王贸易,答应贸易货物拿出总数三成以低于市价一成的价格卖给大王,赚到关税分再大王一成、当地税收再分一成给王室。”   李旦说一句话抬起左手一根指头,等五根手指都张开,他缓缓放下手,看着菲利普说道:“现在,大王能给我什么?一块没有港口能用来养猪的土地?”   费老二缓缓吸了口气,说实话,李旦说陈沐不好相处,但其实国王殿下觉得陈沐好打交道多了……至少他说什么就听什么就得了,不用猜也不用想,而且坚信一个道理。   他拳头大,他欺负你;你要是拳头大,就换你欺负他——这个人眼中输赢就是一切。   可李旦不一样,菲利普觉得李旦更难对付,因为他像个女人。   这并非贬义,而是李旦和陈沐的区别,陈沐会告诉人不听他的将会得到什么后果,然后告诉你你该怎么办。   李旦不告诉你后果,并把选择权交给你,让你去选他心里希望你选的那个答案,所有错误答案都将承担他没说的后果。   这种感觉很奇怪,国王不应该对一介外臣感到畏惧,但菲利普此时此刻确实有点担心自己说错话。   即使只是一瞬间,他也担心了。   “我个人能够接受像你这样的人在我的王国管理塞维利亚的一部分,但作为西班牙、葡萄牙、英格兰与低地国家的国王,我不能接受关税由大明帝国完全掌握,你们和商人不一样,因此我需要重新签订一份条约。”   “就像你说的,你对我好,我对你好。条约大体没有变化,但在关税与所谓的治外法权条目需重新编写。”   “作为回报,我同意以内河为界将塞维利亚境内河流西岸全部租借给大明帝国,并聘请新塞维利亚总督李旦阁下兼任新塞维利亚大税务官与大法官,薪酬为租借地关税收入的百分之六十六,其中百分之三十三为租借地建设拨款,另外百分之三十三支付给大明帝国东洋军府作为聘用金,由王室宫廷支付,时限为一百年。”   李旦双手在身前合握,他知道菲利普的说辞变化意味着什么,他沉思片刻,抬头说:“六十七,不能让你把那一个点赚了!” 第二百七十三章 拆家   辽阔的常胜湾上正显现出世间少有的壮景。   数不清的战舰、商船停靠在海湾不算什么,船只成片地停泊在海上,沿岸除了一些存在暗礁的危险地带,船舰便永无休止地向远方排列下去,哪怕港口哨塔上的瞭望手也不能望到尽头。   海面上来往着数不清的小桨船,不断运送装卸着各式物资,每到开伙做饭的时候,那些船舰便会飘起道道炊烟,令人眼花缭乱。   “常胜港停泊大小战船四十六艘,民船二百七十三艘;小海湾停了战船二十二艘,民船七十三条。”   邹元标被晒得满头大汗,像费老二一样,他的额头也是不可言明的痛,为此连网发巾都不愿去用,黑色厚布发巾下藏着内心深处最大的秘密,在港务衙门口对陈沐拱手道:“二百料以下小船不算,艾兰王爷都不敢练兵了,生怕放炮惊到战舰。”   陈沐手上拿着北洋三期送来厚厚一叠报告单,看着岸边来人将公文交递亲兵,眯起眼睛嘟囔一句,显然他的心思并不在这,随口道:“在自家海上还有些什么可惊扰舰队的。”   他在看从舰队下来的人,为首之人走路姿势有点眼熟,等到离近了令他笑出声来,快步迎着走去——为首的是白元洁。   再向其身后看跟着的是张永寿,二人为所率北洋三期几名军官簇拥,然后是昂首挺胸气质超凡的老头儿海瑞,再向后则是皇帝亲信张鲸领着宦官与数名衣甲曜日的大汉将军。   全是熟人,阵容隆重。   邹元标看到张鲸也乐了,想当年他就是贿赂了张鲸,寻思着弹劾张居正后能让他给自己免去一顿暴打。   “陛下把兄长派来了?”   白元洁面含笑意隔着一段距离带一众军官立定,只是手在腰间轻摆随后指向张鲸,并不作声。   陈沐这才瞧见,张鲸手上捧着诏书呢。   张鲸经过跟着林阿凤在海上兴风作浪的一番经历,可是见过大世面的宦官了,何况其早年就与陈沐相识,过来先拱拱手端起诏书晃晃,道:“靖海爵爷准备接旨吧,陛下有诏。”   诏书在前,陈沐自然不敢怠慢。   还真别说,好几年没见小皇帝心里还真挺想念的。   “奉天承运皇帝诏……皇帝曰。”宣读旨意的张鲸表情突然有诡异,看上去有点想笑但还要很吃力地憋着,接着说出一段完全不像宣读之意的话,拿腔作势的架势让人知道这番话不是他说的:“数年征战,陈卿本不如我聪敏智慧、谦虚好学,又无暇精进学识,老规矩。”   大庭广众啊陛下。   大明帝国堂堂靖海伯,在大庭广众之下抬手抹了把脸,轻轻叹了口气,这才继续拱手。   哪儿有这样的皇帝,在诏书里不说夸夸臣属,居然夸自己?   白元洁跟张永寿对视一眼,二人皆是忍俊不禁,而且……白元洁很羡慕啊,这不是诏书,这更像私信。   “我在家练了四卫旗军,未历战事,借你两卫驱驰,过两年再送回来,我好拿他们大用。你的功勋天下皆已知晓,打算赏你白银万两,可火德星君改了又改又要改,家里需要花钱,就不赏了。”   “近两年不见卿面,很是想念,松江开阜准了,要的货物也给你送去,还有新战船与新兵器,都给你送去。”   张鲸说着顿了顿,合上圣旨道:“皇帝爷爷说后边得等爵爷谢皇帝赏银万两再接着念。”   得,小皇帝现在越来越向着太祖皇帝与成祖皇帝发展了,圣旨白话说得可以,连朕都不用了。   但这个赏银万两是怎么回事?   打算赏,但因为个什么玩意什么改不改的,又不赏了,不赏了还得谢恩?   合着陛下想念陈某的程度只有这么多?   已经有人笑出声了。   没办法,陈沐先谢恩,这才对张鲸问道:“那什么火德星君改什么玩意的,是什么东西?”   “回爵爷的话,火德星君是皇帝爷爷的坐骑,原本已够皇帝在宫中行走,可如今王宫女有了身孕,陛下要带宫女一道乘骑便走不动了,就叫工部对坐骑加以改造,增进力道。”   迎接官吏的邹元标对左右吏员小声道:“嘿,神了啊,工部还能给马较劲儿呢!”   陈沐回头瞥了他一眼,心里头明白了,对张鲸问道:“蒸汽车?”   “是,蒸汽车,名叫火德星君,走得慢但平稳得很……爵爷别急,咱要在常胜待几个月呢,后边有的是时间讲国内的事,咱先把陛下要小人办的流程办完,您说呢?”   陈沐比张鲸还想赶紧把流程办完呢,他能感觉到,小皇帝在紫禁城里太寂寞了,兴许是自己走了以后再也没人能像正常人一样跟他沟通,漂洋过海两万里也要发个诏书来折腾折腾自己。   但他还是低估了即将成年的皇帝究竟有多淘气,张鲸接下来的话吓得他心头提起来了。   “谢完恩了吧?你为国朝开疆辟土,立下汗马功劳,朕本想给你些赏银,但钱花完了,户部也不给;想要给你升侯爵爵位,但内阁不同意,所以就不封了,听说是次辅子文先生极力反对,你要是不高兴,朕给你下旨准你进内阁吵一架。”   其实听到这陈沐是有点高兴的,张翰是内阁次辅了。   至于吵架什么的,根本不可能,不封侯就不封侯呗,况且他觉得自己和张翰的想法差不多,就算要封侯,也要他在国内的时候封侯,人在海外封侯爵未必是好事。   “但立下大功朕必须赏罚分明,我看你在南洋卫港的园子,修得挺不错的,所以朕拆了,反正里边早就没什么东西了,留着也没什么意思,还有你在东华门外的宅子,朕买下来不给你住了。”   陈沐:???   什么叫里边早就没什么东西了?那明明是好几年前你派人偷摸一声不吭就卷了东西拿到你卧室隔壁,连我那嘉靖四十六年的绝版鸟铳都拿走了!   我在南洋卫港那么大的房子,嗯?   陈沐看向白元洁,那房子是白元洁给盖的,当时那就是一片野地,正逢着修南洋卫港,算上院子七亩多,皇帝觉得挺不错的,所以就拆了?   这有逻辑关系么?   还有过去赐下的北京宅院你还给买回去了,我就这俩宅子啊!   这还是天大的赏赐?   教不严师之惰,张居正他到底怎么教的皇帝!   白元洁倒是一点儿不着急,一副等着看陈沐笑话的模样。   “朕把京师的虎城也拆了,反正里边也没有老虎,把你在南洋卫港的园子搬过来,按原样,一砖一瓦都没错,装饰就按军事室的样子摆,以后能离朕近一点。但东西朕是不会还给你的,让工部重新做了一套,一模一样,都像旧的。”   “爵位就不升了,增你千石俸禄,以示嘉奖。张鲸说了很多话,他应该累了。”张鲸说这话时一点儿都不觉得怪异,就见人形单向聊天软件缓缓收起圣旨,道:“还有两封信,朕改天再和你聊,钦此。” 第二百七十四章 罗刹   东洋军府衙门内,白元洁看着陈沐,坐在椅子上不住地摇头:“你真是神了,人不在京城,圣眷日隆,瞧瞧陛下这专门写长信下旨意的,全天下也就你这一份了。”   陈沐能说什么?他也没想到啊。   其实他完全把小皇帝费了大力气把南洋卫港的宅院原封不动搬到紫禁城外理解为皇帝无法给他封侯的愧疚。   很可能皇帝根本不知道赐给他什么能令他欣喜。   但这份心意陈沐感受到了。   白元洁道:“别觉得皇帝给你的封赏少了,如果只是一座宅子,确实对功勋之臣太薄,但皇帝给的可不仅是一座宅子,还有……”   “兄长说笑了,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我不看重名爵钱财,我为国效力,想做的事情陛下给我权柄准许我做,我已别无所求。”   陈沐十分满足地摇摇头,手上拿着报关公文轻轻摆动,道:“这就是朝廷对我最大的支持。”   随着皇帝即将成年,手笔越来越大了。   去年发来一千五百条船,陈沐认为已经是极限了,从麻家港到常胜为了安置那些船舰与移民军兵手忙脚乱,哪儿知道今年更厉害。   公文上的统计,是两千一百一十六条船,但今年没那么多人,除北洋三期一卫兵力外,还有皇帝操练的腾骧左右卫,算上南洋抽调的水兵与船夫,两万出头。   心态的变化令陈沐自己都感到惊讶,他看向下面坐着的邹知县,道:“有去年的历练,今年朝廷发来两万余人,陈某都不觉得多了。”   邹元标同样是这种感觉。   他这个知县甚至膨胀到在看见公文的第一眼就对陈沐说:大帅,再多两万军兵,咱常胜养得起。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这军队,不用往金城屯,也不用留在麻家港挨冻受罪,他们吃用的钱粮,常胜就行。   其实很多了,太多了。   “兄长,这战船编制上是不是错了,公文上说陛下要留给我八百条船,而且还说这些都是战船。”   陈沐抬手在眼前挥过,道:“常胜大小海湾停泊的船我都看了,里面战船没多少,大部分都是商船,而且还是绿头商船,怎么不是红头船了?”   都是福船形制,就是涂装变了,有超过半数福船前脸都是绿的。   “公文没错,陛下也没错,此次调拨常胜船舰八百,三百条三四百料的小船、三百五十六艘四百料以上大船用过去南洋的眼光看都是商船,只有一百四十四艘是正规战舰。”   白元洁说着扶在桌案上的手抬起手指,道:“战舰是十二支六丁六甲神舰队,各舰队战舰十二艘,正副旗舰为两艘一千五百料丁甲舰、主力战舰为四艘千料赤海级、辅战舰为六艘四百料大鲨级炮舰。”   “这主意不是紫禁城拿的,是南洋军府上奏本,朝中发北洋议论,最后才定下的舰队规制,为的是防备大海战,也方便你扩编,百料船、二百料船亚州是能自造的吧?”   陈沐笑了,小看谁呢?他说道:“何止,麻家港去年就能自造四百料战船了,只是缺铁造不出炮来;金城造四百料有点难,主要是木料还在晾晒,今年材料差不多,可以试试造千料舰,年底应当能下水三艘。”   “常胜造四百料船也没问题,但没打算造,在西海岸造船不合适,还是要在东海岸造才行,运河还未开挖,即使顺利没五年也很难修通,从西海岸到东海岸估摸着得有两万里。”   陈沐说着便露出些许气馁情形,可在东海岸造船谈何容易?摆在他面前的道路很多,但每个都不是那么合适。   “能造就行,北洋此次调动舰队就是为你补充主力战舰,要形成真正的六丁六甲舰队,每个舰队还要补充至少二十四条百料至四百料的战船才行。”   十二支六丁六甲舰队的加盟能极大地提升东洋舰队的战斗能力这是显而易见,但要想有效形成战斗力,他们在欧洲必须要有至少三处落脚点。   “不过朝廷也为你考虑周到了,四百料战舰你自己造,剩下的粮船马船由朝廷送来的六百五十六艘战船补充,别看四洋都觉得新船好,但这些老船它们在过去确实是战船。”   白元洁这话倒是提醒陈沐了,福船在以前确实是战船没错。   “但我也没见船上有炮啊。”   陈沐缓缓点头,朝廷这份心意他领了,但如今的假想敌是欧洲诸国,船上没炮,还怎么叫战船?亚州的火炮生产能力甚至不及大明一个省,哪怕一条这种福船形制的绿眉船放两门佛朗机,他都造不过来。   “这些船有个新名字,叫玉面罗刹,这些船都在南北二洋改造过,吃水深,按你那个排水法算都是十六万到二十万斤的小船。”   陈沐都不用在心里算,四百料嘛,吃水浅的民船排水大致六七十吨,吃水深的战船则在百十吨,他很清楚。   但他不明白起这个名字的缘由,要说是绿面他倒是能理解,可像罗刹这种恶暴鬼名,陈沐实在不觉得它和绿眉船有什么关联。   “你发给朝廷的述职报告说亚州有火油、有硝,硝还甚多,有硝就不缺火药,这些船编入丁甲舰队后能发挥什么战力,要靠你的火药说了算。”   自爆船?   陈沐眨眨眼,大明还没到这么烧包的地步吧,怎么着每船装它两三千斤火药撞别人去?   关键吨位不大,也很难把别人撞坏啊。   一看陈沐的眼神白元洁就知道他想偏了,摇头正色道:“别轻视它们,尽管扛不住重炮后座,但南洋军府给它们上层甲板前后左右装了四架二十四联装的火神机关箭,每个方向都修了四个发射架槽,战时可在瞬息放出九十六支可发千步的火箭。”   “箭里有火油,射中了火油罐就碎,箭炸开起火,沾船就烧,一支箭威力不大,但三五百步七八条船齐射,数百支火箭谁的船帆也扛不住。”   这有点太疯狂了。   赶上大海战别说太多,哪怕就二十条朝敌舰群里放出去都能引发一片混乱,战舰集群突击中突然前边的船帆全着火了这是什么感觉?   陈沐还没来得及笑,白元洁道:“别高兴得太早,南洋就给每条船装了十二支火箭,剩下的得看你能造多少火神箭了。”   “造不来也没事,它们还能当运输船使。”   白元洁将这个包袱甩给陈沐,轻松道:“看看货吧,你想要的东西,陛下都给你送来了。” 第二百七十五章 急报   “三、二、一,放!”   伴着沙滩上攥着令旗抬手的北洋军官手臂挥下,散开的硝烟中包裹铁皮的发射架上二十四枚大明帝国新式火箭腾空而起,曳着剧烈的尾焰与尖啸窜向远方。   海岸另一侧依崖壁而建的哨楼上,陈沐端着望远镜将一切收入眼底,他对身旁白元洁道:“弹道比我想象中要直,散布不算太大。”   此时此刻,七百五十步外立起的一大片门板木已被火箭烧做一片火海,有些门板被火箭打破钉在上面、炸开时碎成漫天木屑,有些门板则因扛不住火箭下坠的重量直接被击翻在地,更多的火箭未能钉上门板,散开的火油附着在沙地上冒起陈沐喜欢的熊熊黑烟。   正如白元洁所言,火箭的射程还不如赵士桢原版的神威机关箭远,但效果惊人。   最令人眼前一亮的是它们的散布范围比陆师所用神威箭有极大进步,在七百五十步的射程上二十四支粗大的火箭散布在四五十步之间,这已是极高的精度了。   远处的火油仍在燃烧,瞭望台下传来杜松顶盔掼甲的沉重脚步。   杜黑子给陈沐抱来一支标准型火神箭,箭体通黑,看上去就像一门口径小一点的炮。   陈沐并未上手去接这支火箭,只是让杜松把它放在瞭望台下的石墩上,因为白元洁已经告诉过他火神箭的参数了,一支这玩意重达十八斤。   最有意思的是火神箭是分体式的,大体可分为三节,推进部的推药自不必说,作为战斗部的中前端爆药外有一百五枚三钱铸铁丸用来造成杀伤,但它还有最前端。   非常有心机的最前端。   圆柱形的火箭尖端为锥形,锥形顶端生出一根七寸长、一寸粗的铁刺,用来让火箭命中目标时钉进去,但这并非火箭发射时的模样,在发射时还要在锥形箭头外套上一个中通的陶制锥形壶,壶内装一斤火油。   陈沐觉得火神箭之所以射程近就是因为什么都想要,既要杀伤人员带四斤多的战斗部,又想纵火烧船带二斤多的长钉与火油,它这么沉哪儿能打得远?   但这种构造很有用,因为钉很长、火箭很沉,飞行时火油罐不会脱落,在击中目标后才会在长钉刺入半寸时受到撞击而碎裂,然后爆药爆开的同时引燃火油。   一艘船一轮齐射能消耗火药近千斤。   这要是以大明的物价,一轮火药齐射的成本近二十七两白银。   “成本非常合适。”   陈沐面对这样的造价给出如此评价,他对白元洁道:“用一百两白银瘫掉敌军一艘战舰并清理上层甲板所有水陆兵员,非常合适。”   散步范围五十步内,意味着在海上打大船基本上一放一个准,两条玉面罗刹齐射出去,单想焚毁敌舰做不到,但瘫痪敌舰使其失去机动与战斗能力足够了。   那话怎么说来着?   穷则战术操作,达则给老子轰。   “你满意就行,要我说也是,就是一种田的,制定那些战法、操典还是让别人去干,你北洋重臣就该在天津种地,把你那天津工业基地做好,打仗的事根本不用操心。”   白元洁说着点点头:“要不你劝劝皇帝,大东洋的事白某给你担了,你回虎城住着去,近领北洋、遥控东洋。”   这只是老白的幻想,实际上几个月后,他就要带着剩下一千二百多条船返航回大明,然后接着在天津坐镇北洋为陈沐把守日渐兴隆的工业基地。   陈沐扯扯嘴角,回去?   他才不回去。   回去肯定是一屁股的烦心事,哪儿有在海外自在。   他干脆撇开话题道:“这么说来,亚州的火药缺口是六十五万斤,不,至少要用的船上得备两轮发射的量,再加上铳炮常用,至少要屯二百万斤往上的火药才行。”   赛驴公转移话题的功力非常深厚,说出的话令白元洁为之侧目:“你准备那么多火药做什么,你把朝廷送来的火箭凑到一处,有五十条罗刹船常备一次齐射的火箭就够打一场仗了,不用准备那么多,用不完时间长了也不好用。”   陈沐心里乐呵呵,点头道:“说的是。”   他当然没打算屯那么多火药,不过他还是轻松道:“这的情况复杂,白兄你刚过来还不知道,莽虫那硝石产量很高,上个月到港的两条船头一遭便向常胜送了四千斤硝,都是大块像石头一样。”   “这还是人手短缺,刚开始挖,以后的产量当会更多。”陈沐笑着让杜松招呼旗军收兵回城,对白元洁道:“屯着硝,有需要当月就能造出药来,何况就算直接造出火药,用不完咱能卖呀。”   “大东洋那边有个费老二,整天寻思着揍邻居,咱这火药按市价百斤二两三钱九分,卖他百斤一百半两钱不过分。”   陈沐说着从杜松腰间摸出一枚银币递给白元洁,道:“喏,就这个,明制西班牙钱,他委托咱做的,他们从秘鲁挖的银子都先在东洋军府过个手儿。”   “今年铸白银十七万斤,合二百七十三万两千两,依照合约里头四十万九千八百两归大明,这是铸币的劳务费,剩下二百三十二万两千二百两用于给他铸钱。”   “铸币九银一铜,给他铸四百六十四万四千四百枚银币,大明又得二十三万两千二百二十两。”   “所以现在他跟咱做买卖,都不用给钱。”陈沐说这话时一脸正直,道:“只要他想要啥,我立马给他送去,反正他的钱都在我这儿,我自己扣就行,决不让他吃亏。”   白元洁已经无力吐槽了。   原本他以为,他说老兄弟里数钱数得最带劲的,这好歹还能为他在南洋军府的蹉跎岁月找到一点儿人生价值的慰藉,却没想到东洋军府更厉害。   连税收都不提了,直接给别国铸币抽成。   老白还没想到究竟该对陈沐这份自得作何回应,便从港口方向的官道上望见马蹄扬尘,杜松已率两名亲卫抽刀过半护在二人身前。   待骑手由远及近滚鞍下马,才见是一名身着全甲风尘仆仆的蒙古骑手,隔着数步拜倒在地抱拳用不太标准的官话道:“禀报大帅,金城急报,东边打仗了。”   陈沐与白元洁对视一眼,他看见老白眼中迸发出的炙热与渴望。 第二百七十六章 大会   所谓的东边不是常胜的东边,而是金城的东方,很远。   但其实称不上急报。   因为战斗发生于去年。   去年明西战争结束,金城督军麻贵放麾下蒙古、女真兵及少量精通制图的旗军奔赴东方,随后一次次增兵、一次次派遣,又自移民中招募开拓者,与金城知县吴中行一道经略金城。   他的出发点不单单试图在地图上扩大他们对亚洲的认知,更为践行他对麾下旗军的诺言,即东征前许下的赏格——依功勋升官,设立百户所。   麻氏麾下二百多个百户等着呢。   不光金城在向东开拓,在常胜北方,黑云龙同样在战争结束后率麾下步骑向东奔走,不过他的开拓容易得多,亚洲中部早就被西班牙纳入新西班牙范围内,他只是率领部下将大致道路、地形亲自勘探一番。   因此黑云龙在去年早就抵达东海岸的佛罗里达,甚至还在西班牙人的指引下参观了西班牙人在圣约翰河附近的殖民地,圣奥古斯丁堡的古战场遗址。   在将沿途地形与见闻派人送回常胜后,黑云龙便在圣奥古斯丁堡北部划定新西班牙界限,接着率骑兵北上沿着大海漫无目的起巡视属于大明的亚洲东海岸。   但最早在这片对大明来说无比陌生的土地上战斗的并非黑云龙,而是自金城向东一路奔走的蒙古首领呼兰。   在过去,呼兰只是蒙古草原上不起眼的战士,尽管有几个志同道合的战士追随,可他甚至连拔都儿都算不上,更不必说部落首领了。   但他跟随麻贵越过冰川,蛰居麻家港两年有余,又在后来同西班牙人的战斗中斩获首级,成为东征千人中最终活下来的二百余人之一,而且在这寥寥可数的二百多人里,呼兰还是一名骑兵军官,这令他变得与众不同。   现在蒙受皇恩,呼兰有了自己的部落——这个说法是错误的,正确的说法是大明金城卫右千户,不过这在呼兰眼中和拥有自己的部落差不多。   明西战争结束后,呼兰得到的命令是率领部下向东开拓版图直至东临大海,等他标下的旗军将地图测绘完,他将受封指挥使,并在他测量过的土地上任选一块土地作为他的卫所,今后世代为皇帝镇守这片土地。   名字麻贵都起好了,就叫呼兰卫。   这在呼兰眼中,所谓的‘呼兰卫’无异于‘呼兰部’,以后还有可能像成吉思汗的钦察汗国、察合台汗国、窝阔台汗国、伊利汗国一样,受万历大汗册封,变成呼兰汗国,世代向皇帝进贡。   带着这个梦想,呼兰先遇到了无法翻越的高山,他便率领部下沿着山脚一路向北,在山脉的缺口向东前行,随后又遇到高原,高原之后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就这样夏去秋来。   为应对冬季的寒冷,发现自己所处方向太靠北的呼兰又向东南走,途中遇到一个又一个村庄,当他表明来意,从来没有人向他们发起攻击,相反当地居民还用粮食试图救济他们。   毕竟打也打不过,他们这支部队看上去非常可怕不说,还有太多人了。   麻贵一直在向东派遣人手,最早是呼兰的千人步骑,后来又派出一个个百户从南北不同位置向东开拓,他们在广袤的草原上互相联系,就算走丢了也没有关系,只要向东走到尽头的大海,他们总能在那相逢。   整整半年都很平静,冬季他们找到了望不见边的巨大湖泊,呼兰以为这就是大海。   但当地住在湖边的自称博塔瓦托米部落的原住民告诉他这是湖,总之,万历六年的冬天呼兰是在湖边渡过的。   博塔瓦托米的名字不好记,呼兰麾下的旗军称他们做‘淘米部’,呼兰则向淘米部介绍他们是来自大明帝国的呼兰部,他们在淘米部旁边从篷车上卸下北洋军帐与毡子,砍伐林木扎起墨绿色的毡帐。   淘米部女多男少精通种植与捕鱼,呼兰部全是男丁又有鸟铳在手,打猎是一把好手,两个部落刚好互补能互相贸易熬过冬天。   在最冷的时节,呼兰部包括千户呼兰在内的一百多个小伙子们和淘米部的姑娘们结为夫妇,两个部落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在大湖边联姻,随后战争就来了。   他在这个时候才知道,北亚东海岸的外来者不止他们。   在万历六年的冬天,骑着高头大马的外来原住民冲进淘米部的村子,对呼兰的老岳父大呼小叫,闻讯策马赶来的呼兰弯弓搭箭,在他用箭矢射穿那个骑手的喉咙前,他来自淘米部的妻子在马下拉住了他的缰绳,告诉他:这是易洛魁联盟的战争领袖在召集军队。   易洛魁联盟。   不论是呼兰的岳父还是妻子,亦或是呼兰部一百多个小伙子来自淘米部的岳父与妻子们都无法准确地告诉呼兰什么是易洛魁联盟。   他们只知道一切为人所知的强大的部落,都是易洛魁联盟的成员,而淘米部?他们并非易洛魁的成员,但这个强大而好战的部落联盟发出了战争威胁,要征召一切能征召到的战士去东北遥远的魁北克作战。   魁北克是峡湾的意思,呼兰捧着木制烟斗发愁的老岳父说,那是另一个大湖的河口,很远,听说顺着河流能驶向大海。   大海!   这个词令呼兰动心。   岳父和妻子口中的‘很远’,在呼兰看来那就是‘不远’,因为他们一没有马、二没有车,别管去哪儿都靠腿,说的‘不远’基本上就只有十里,超过十里都是‘很远’。   他长途跋涉沿途拐弯,一路走了七千多里才走到这,现在岳父说很远,那呼兰估计他离大海已经不到三千里路了。   来自遥远草原经历过黑水靺鞨群岛严寒的蒙古战士心中已有定计,实在不行就杀过去,管你什么魁北克还是易洛魁,统统杀过去。   但紧跟着岳父的话令他改变了主意。   老印第安人磕了磕烟斗里的烧尽的烟草梗,道:“在那有一些很久以前到这里的入侵者,他们很白和我们长得不一样,说脚下的土地不是魁北克而是拉拆那,又自称这里不再属于中国君主,而叫新法兰西的人,他们在河口猎杀海狸砍伐森林,还攻击了易洛魁联盟的部落。”   就像哥伦布坚信他抵达的印度一样,最先抵达新大陆的法兰西探险家也笃信自己登上了中国沿海,坚定地认为魁北克是中国的一个省份。   听见长得很白的外来者,呼兰就明白了,他舔舔干涩的嘴唇,道:“我们也去吧,易洛魁联盟在大河召集兵马,这也是大聚会吧?在我的家乡有那达慕大会,这也该有。”   “不要担心这,后面还有很多我的人会过来,我会留下一些军队接应他们,我们去参加易洛魁大会!”   呼兰搓着双手走出属于部落首领的长屋,对左右道:“派人回去,要告诉大帅,这里要打仗了!” 第二百七十七章 联盟   呼兰发现自己和淘米部的认知是存在差别的。   在行军开始前,他以为是他们呼兰部的小伙子们娶了淘米部的姑娘,但行军开始后才逐渐明白,是淘米部的姑娘们娶了他们这些小伙子。   尽管大家都有蒙古血统,但生活方式有着根本上的区别,淘米和易洛魁联盟的其他部落成员都是母权部落……只有呼兰是父权部落。   别人的儿子都是没有继承权并终将成为‘外族人’,如果套用其他母权部落的世界观,他所为之骄傲的‘呼兰部’,实际上是不存在的。   他的小伙子们别管是汉人旗军还是蒙古女真勇士,终将会在这片土地上娶妻生子,然后呼兰部就消失啦。   比方说在此次呼兰部出丁七百、淘米部出丁三百的行军中,两个部落只有一名战争领袖,即呼兰。   呼兰是千户,他做呼兰部的战争酋帅很正常,但在淘米部眼中呼兰是他们的女婿,做淘米部的酋帅才是正常之举。   不过在呼兰和部下讨论过这个问题后发现,别人都是母权部落对他们来说是个巨大的优势,因为在嫁娶过程中男子会失去原本部落的继承权,但却拥有对方部落的继承权。   而在男子质量上来看,他们这帮中华男儿有着原住民不可匹敌的优势,汉人旗军与蒙古骑手都经过严格的训练、女真勇士们也自幼生长在山林中,体格比之原住民非但不落下风而且还更加强壮。   并且他们普遍更干净、在苦兀岛的学习也让他们掌握更多知识,善于使用并装备大量火器、强弓、铠甲、马匹,让他们拥有比之原住民高超的战斗力。   这些‘嫁’出去的勇士去继承别人的部落,看上去……十分可期呀。   如此看来,呼兰欣喜地接受了呼兰部即将消失的宿命,并制定出他离开金城后首次作为军事长官提出的长远规划,即在接下来的行军与战斗中,散发男儿魅力,尽可能嫁给更多部落。   总的来说,呼兰是习惯跟这片土地上的原住民生活在一起的,除了名字。   在穿越漫长的草原与湖边漫无边际的茂盛丛林的行军中,呼兰对淘米部更加了解,也结识了更多受易洛魁联盟召集的部落士兵。   原本人口部落的淘米部在得到呼兰加盟后转眼就成为拥有上千士兵动员能力的大部落,这为他们赢得了声望。   原住民部落以土地为行政区划,部落上面是以力量为基础的联盟、下面是血缘为纽带的氏族,每个部落都有一个或多个氏族,各个氏族以动物命名,狼、熊、龟、海狸、鹿、苍鹭、鹰等等,都是他们见过的动物,氏族的名字往往也是其中部众的姓氏。   每个氏族都有那么几套名字,原住民能从一样的名字中分辨出谁是谁,但呼兰不行。   他的岳父被叫做智狸,小舅子也叫这个,为了区分开来,呼兰部统一将呼兰的岳父称作‘智慧的大狸子’、小舅子叫‘智慧的小狸子’。   没办法,氏族的名字天然为人们带来氏族的权力,因此所有人都拒绝改名。   原住民有一套属于自己的行军方法,各个同行的部落在路上相遇只是打个招呼,然后选择另一条路线,没有任何部落会像呼兰部这样集体行军,他们都分成一支支小股部队,行走不同的道路获取食物来应对漫长的路途。   易洛魁联盟的一切都被呼兰看在眼中,冬去春来,他们的行军路线早被易洛魁联盟的骑手规定好,途经的大小部落都会为他们准备必备的食物与物资供应,让呼兰感觉就像在大明境内途经各县的情况一样,只是规模要小得多。   他们集结的兵力令呼兰暗自咂舌,仅仅是他在路上所获知的,为五大部落之下的各个氏族均派出上百人乃至数百人来参与即将到来的战争。   实际上战争已经开始了。   呼兰与智狸率领军队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他们越能见到众多属于联盟的氏族村庄,他们居住在木质长屋中,一个村落普遍有四五十个长屋,村庄外缘有木桩篱笆与田地,披着皮毯的易洛魁人在田间劳作、执行渔猎或烧陶编筐。   更多鼻与身体钉着兽骨装饰的部落战士则七人至十余人地聚在一起,大多数时候他们磨砺兵器准备战斗,有时也用木质的球拍在大空地上立个网子来打球。   人们对呼兰的军队没有太多惊异,尤其在了解他们是人丁不旺的淘米部大举接纳的外来氏族之后——经常会有部落这样做,外来人有时候是战争俘虏、有时候是从别的地方迁徙过来的部落,这在见惯了部落兴衰的原住民眼中没什么特别。   尤其他们长得还差不多。   他们也见过马匹,从法兰西人那他们见到了很多马,而且在战斗中还缴获了一些凶猛的驮兽,唯独对来自明朝的甲胄与火枪感到极大的新奇。   至于这个被接纳的所谓呼兰部没有女人这件看起来非常奇怪的事,对易洛魁人却完全没有一点儿奇怪的。   穿着兽皮裤赤膊披毯手持斧头的部落战士在问明白呼兰部的来路后,对他们没有女人表示同情,随点头的动作头上作为装饰的鹰羽一颤一颤,对同伙道:“看吧,女人是天上掉下来的,并不是每个部落都能捡到。”   在他们的神话传说中,最早的女人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其实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易洛魁人自称易洛魁人,他们的联盟名字字面意思是‘长屋之盟’,寓意为各部落像一个氏族般住在长屋里相亲相爱,正式的名字叫做和平与力量的联盟。   易洛魁是外人加给他们的称号,广泛使用于敌对或未加盟的部落。   在酋长与酋帅议事的长屋中,呼兰第一次观看到这场已经打响数月的冲突战争全貌。   他们的主要对手并非来自欧洲的异邦人,正如来自大明的异邦人在易洛魁联盟中只是微不足道的数十名酋帅之一般,他们这些外来者都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他们真正要对付的是另两个大部落联盟,休伦人和伊利人。 第二百七十八章 长屋   作为最后一支赶到易洛魁联盟政治、地理中心奥农达加部落领地的会盟者,大狸子与呼兰的赶到意味着僵持良久的联盟议会进入拿定最终主意的时刻。   尽管大狸子的淘米部对强大的部落联盟而言可有可无,但易洛魁联盟奉行平等,任何一个部落的酋长都能参与议事、任何部落的酋帅都能否决战争、他们也都能做出自己的联盟计划——只要争取更多部落同意,就能执行自己的计划。   但最强势的依然是兵力众多、势力强大的奥农达加部落,他们拥有包括联盟首领与联盟文书在内的十四名议会成员。   其余四个联盟部落莫霍克、奥奈达、瑟内萨和卡尤加则各拥有八至十名议会成员,还有像淘米部这样零散的小部落则只有两名,一名管理部落的酋长、一名作为战争领袖的酋帅。   议事长屋内有比寻常长屋更大的空间,木地板上铺设着一副兽皮绘制的地图,上面标注着大湖区域的南方直至海岸的土地——这是易洛魁联盟五大部落及数十个小部落的势力范围。   简单易懂的绘图让呼兰这个不同易洛魁语言的蒙古人也能看出联盟所处的艰难环境。   他们南方是同样势力庞大且有领土纷争的肖尼人与迈阿密人;东边是始终与易洛魁东部门户奥奈达人相互作战的莫西干人;北方隔着安大略湖相望的土地为休伦人与渥太华人的地盘。   伴着易洛魁联盟创始人、奥农达加首领海法沙向每个受召集来的部落首领感谢致辞,摩拳擦掌的呼兰在心中暗自腹诽,这易洛魁的外部环境可比他在西边草原上遇见那些说苏族语的黑脚、阿拉帕霍、夏延、拉科塔、杨克顿、达科他人复杂多了。   这也许是呼兰并未介入他们部落纷争中而带给他的错觉,毕竟此时此刻,他真的介入到易洛魁人的战争之中。   海法沙向各部落首领表示感谢之后,又为大狸子和呼兰戴上贝壳制成的项链,以欢迎新成员加入这个成立九年的联盟。   海法沙非常重视率领一千名战士前来会盟的大狸子,甚至为此专门讲解此次冲突的来源:“九个月前,我的部落小鹰氏族的一名年轻人在追捕河狸时沿河北走,他捕捉的河狸外来者杀死,休伦人保护着他们。”   “为化解矛盾,休伦人为小鹰氏族送去赔偿与道歉,但这不能让小鹰氏族满意,氏族决定派出亲族复仇,七个人被派去追踪杀死他们亲属的外来者。”   “按照我们共同的约定,休伦人不能插手,但他们为保护外来者发动战争,他们从外来者那里得到支援,骑着阿哈满福拿着畜法拉,摧毁一座城镇。”   在说话的同时海法沙似乎担心大狸子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边说边比划马,还端出一支火枪,结果换来大狸子了然的表情,道:“马和鸟铳,呼兰也有,呼兰有很多。”   原本呼兰就够引人注目的了,在一众牛皮裤、披毯、戴羽冠的酋长与酋帅中猛得混入一个头戴高顶布面铁盔、身披辽东蓝团龙布面铁甲,像小山般坐着的身影,根本不用想这有么鹤立鸡群。   大狸子一边儿说一边用骄傲的神色望向自己的女婿,呼兰有、呼兰还有很多。   整间长屋的酋长酋帅都将眼神望了过来,拄着入鞘马刀坐着小马扎的呼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点头用嗓音沉沉地应出一声:“嗯!”   还真别说,这个人人都能听得懂。   留着高耸好似马鬃发型的莫霍克人酋帅年岁老迈,脸上带着战斗留下的刀疤,对呼兰问道:“我的部落有马,你能教我的人骑马?”   大狸子为女婿翻译了一遍,呼兰自然点头。   老莫兴奋地舞起拳头,他的人吃足了新法兰西那些欧洲人的亏,缴获十几匹战马与十几杆火枪,但他们不会用也不会骑……有些性情温顺的战马能为人所用,但有些性情不是那么乖巧的大型驮兽在原住民手中就和麻贵麾下的熊一样,基本上是一种观赏动物。   对了,易洛魁部落里普遍也有这种观赏动物,熊被他们捉了关起来准备吃肉。   “战争已经开始了,在过去几个月里,我们为复仇向周边各部落开战,这补充了得病带来的死伤,接下来向休伦人的盟友开战,以控制毛皮产地和贸易道路。”   “这里有外来者。”说着海法沙踏着地图安大略湖与魁北克中间的河流,“我们得夺回休伦人手中的毛皮市场,他们管这叫蒙特利尔。”   “但现在是贸易的季节,有很多休伦人会在那,如果不能尽快攻下来,更多部落会赶来帮他们,袭击会变成战争,很难。”   海法沙说一句,大狸子就给呼兰说一句,俩人七手八脚的还在帮呼兰加深理解,首领已说出解决办法:“所以我们先打渥太华人,他们和休伦人是同盟,会有一部分兵力被调动到大湖西北,然后再在这发起袭击。”   “然后还需要一支勇敢的军队,沿河去魁北克,截下外来者贸易得来的毛皮,但他们有大船,顺着河流,我不知道该怎么打碎他们的船。”   海法沙说着将目光望向大狸子,他已经发现呼兰听不懂他们的话了,所以别管说什么,只要问大狸子就行。   海法沙把呼兰问住了。   要是在陆地上,他这支兵力能承担几乎所有使命,别管是奔袭、守备、工事、斥候还是常规作战,他们都没问题,可你跟我说河里?   尽管呼兰一直想当蒙古海军提督,但这事他确实解决不了。   他说:“我更熟悉陆战,海上要问问我的部下,他们有懂海战的,也许能为联盟造几艘船?”   造几艘船?   海法沙对此产生了极高的兴趣,他认为如果这些穿铁甲的人说能造船,那么多半就是能造船的吧?而且他们还能从中学习造船的方法,一举两得。   却没想到,担当呼兰召一名步兵百户进入议事长屋第一句话就是:“造船来不及了,但这个地利很好,千户,这仗能打。”   “怎么打?”   百户说:“关云长水淹七军!” 第二百七十九章 坐标   “关云长水淹七军。”   呼兰部下的小百户说出这句话时,另一边的陈沐才刚刚收到金城知县吴中行的报信,转述呼兰在四个月前的淘米部获知的消息。   局势在陈沐眼中不像呼兰般单一,他有更多获得信息的渠道,尽管这因他要着眼全局而显得同样满眼睛战争迷雾,但事情总要比别人清晰得多。   只是他的消息时效性很差。   广阔的大东洋地图上,陈沐拿着陶俑旗军在地上来回推移,由金城出发散步在中部草原与东部易洛魁联盟的士兵以上了漆的陶俑形式为东洋军府将官直观地陈述形式。   由旗军随呼兰用脚步丈量并测绘的辽阔草原上,散步着二十七位百户陶俑,百户陶俑的位置未必是此时此刻百户部所处的位置,但一定是他们先前所处的位置,误差不超过五十里。   因为每个百户部朝着正东或正西每奔走二百三十里即扎下度碑,并派遣骑手向金城飞报位置、范围内探得的原住民部落等信息。   这个度数并不准确,甚至在扎下第一个度碑的时候就和经纬度没有关系,整个东洋军府都知道这是错的,但用陈沐的话说,这是他们的坐标系,至少依照这个方法,他们能在辽阔的亚洲大陆使用这幅坐标系。   这一庞大工程并非只有麻贵派遣出他那东拼西凑的杂牌卫,还有翻过山脉后高原与草原上数不清的部落在帮他们做这件事,因为这同时也是金城县在沟通商路。   金城的商路、黑脚人的商路、夏延部落的商路,陈沐眼前覆盖整个偏厅地板的地毯式舆图也是基于这套坐标系划定的,相等大小的方形皮面被堆叠在一处,每块都能拉开露出反面放大四倍的地形图。   不过眼下这幅图完成度还不到三成,草原中间向东的区域都未完成,涉及到这场战争的五大湖区域及沿海更是一片空白。   可即便如此依然很有用,至少能让陈沐等人非常直观地看清楚他们在辽阔土地上究竟部署了多少兵力。   五大湖以西,他们有麻贵麾下二十七个百户部,自西向东一路排列,五大湖以东的未知地带上,包括呼兰在内的十四个百户部聚集在那。   东海岸以南,佛罗里达明西边界的北方一千四百里处,黑云龙的十一个百户部正沿海岸向北行进。   更遥远的大东洋上,靠近欧洲葡萄牙沿海地区,一艘陶船上装着十二个百户活动在那个方向,那是陈九经的船队。   象征李旦的船则载着小陶俑停靠在西班牙沿海。   “这个图太复杂了,还是常胜室的那幅图用起来容易点。”陈沐摇着头看着侍从将几个象征原住民部落木制长屋的陶屋放在图上几个位置,并对照着金城送来的图像用毛刷将周围地图染红,转头对门口坐着的几人问道:“世子殿下以为如何?”   他万万没想到,皇帝在北洋三期中将郑藩世子、大科学家朱载堉送来了,混在旗军营里让他过了几天才发现这个戴四方平定巾出入军营的中年人行迹诡异。   他打扮的就像个绍兴师爷,起初陈沐还以为这是白元洁的跟班呢,后来还是杜松跟陈沐说的,说白帅的师爷跟着北洋三期驻营搬迁,每次都请人用马车给他载着大算盘,随行喽啰好几百,混在白元洁的亲兵里,看上去不像师爷。   后来问过白元洁,白元洁也笑而不语,一直到过了半个月,小宦官张鲸才重新拿着皇帝的第二封信跟陈沐聊天,这才知道那是郑藩世子,也是此次宗室东渡的带队监察官。   那些随行并非喽啰,全是大明宗室子弟。   一位辅国将军将军、四位奉国将军、十六位镇国中尉、六十四位辅国中尉、五百一十二位奉国中尉。   这些宗室过来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今年,常胜为朝廷省去十三万一千二百石禄米。   奉国中尉的数量有点不成比例,起初陈沐也无法理解,但后来了解了朝廷宗室封爵的法令后他明白了,作为宗室男性的爵位,奉国中尉以上都是父亲的长子降一级、余子降两级;唯独到了辅国中尉,生下的所有儿子都是奉国中尉。   这让大明朝的奉国中尉非常之多。   而奉国中尉的禄米在洪武二十八年减少后为二百石,与高一级的辅国中尉仅差一百石,并且这是永制,永制意味着即使是张居正、万历都无法改变。   他们能更改的只有宗室庶人,庶人,即是有罪革职者,英宗时期给米粮颇多,嘉靖朝月支米减为六石,到了万历朝只有两石了。   就像最能生养的周藩,有宗碟者五千余人,这里头有四千多个奉国中尉,一年光禄米干掉八十万石。   常胜今年一下子给朝廷减轻八分之一个周藩。   陈沐不在乎养这些人,安置的方法也简单粗暴,常胜县南方未经开拓的土地可太多了——给他们划一片地。   像普通百姓一样,普通移民过来时是一个村子万亩地,这帮人是贵族,一户分五百亩。   给种子给农具给驴,给刀给铳给弓箭,甚至还给辅国将军发了二百万通宝的商本儿,五百多名奉国中尉分摊种地教习、旗军教习及商贾教习各一名,别的啥也不管。   邹元标问:“大帅这么做不怕他们告状?”   靖海伯死猪不怕开水烫:“我又没让他们种地,告什么状?”   就算锄头送到手边儿了,陈沐也从未亲自或指派任何人开口告诉那些宗室动手劳作,没有。   他绝不鼓励宗室劳作、做买卖或当兵。   哪怕商本儿发到手里、锄头丢在地里、驴子牵到家里,他也绝不承认自己鼓励宗室劳作。   绝不。   甚至哪怕这些宗室拿起锄头下地,他还要派人去地里头警告一番。   我大明王朝的宗室手指头都是金子做的,绝不能低三下四地干活。   除非饿得不行了。   还真别说,宗室子弟其实比陈沐想象中勤劳,虽然他们笨得可以,拿个锄头铲子也不会使劲儿,但他们愿意学,而且极为勤劳。   工作之余还知道找上朱载堉求爷爷告奶奶地想要学习些所谓的‘科学’,说啥也想抓紧离开这片蛮荒之土。   在陈沐看来,这就是极好的开始。 第二百八十章 吸纳   陈沐为调派人手支援呼兰而烦恼时,呼兰自己也在烦恼着。   他低估了中华男儿对易洛魁联盟成员的吸引力。   自长屋议事之后,联盟很快制定出全票通过的战略目的与执行情况,新加入的呼兰部或者说淘米部主力作战部队将作为机动兵力,先投入进攻安大略湖西面渥太华人城镇的行动中。   在联盟首领们认可他们的能力后,跟随大部队向北进攻的途中再凭借‘健壮的驮兽’向东北沿河西北岸封锁休伦人靠近河流的机会,伴随河流东南方向的部落一同攻打河中岛屿蒙特利尔上盘踞的外来者。   议事后,淘米部很快成为联盟的明星,各个部落争先恐后地向淘米部众打探着呼兰部的情况,在听说他们只有男人、且议事厅中发言的男人被称作百户,下辖一百一十名战士,像这样的男人有十个后,更加令人激动的联姻行动开始了。   提出‘关云长水淹七军’的百户刚好也姓关,人长得一脸正气,名字也很正,叫关征。   当天在得到呼兰的准许后就加入了有燧石氏之称的莫霍克,另外还有三名百户,分别加入了‘立石氏’奥奈达部、‘丘陵氏’奥农达加以及‘沼泽氏’卡尤加部。   当然,在呼兰看来,现阶段还只能算是定亲。   他的部落眼看着就要被瓜分得一干二净,哪怕这是他心中所期待的也难免感到不平衡,因此他要为曾经出现在这片土地上的‘呼兰部’找到一点儿微弱的存在感——一个盛大的婚礼。   而在婚礼这件事上,再没有比中原还复杂的婚事了,因此他与各部首领敲定,当战争结束后,这些小伙子将与新娘举行盛大的婚礼,到时候一天一个要在联盟中办上半年!   其实这也正合部落首领们的本意,先在战争中看看他们这些‘新来的’的本事。   对易洛魁女子来说,勇敢是一个男人最宝贵的品质,而检验这一品质的途经就是战争。   缓慢而逶迤的行军令呼兰部每一名战士感到烦躁。   他们已经行军整整一年了,几乎没干过什么正事,就是从西面不停地向东行走,翻过山脉、踏过草原、越过河流与湖泊,在大湖边休息了两个月避冬,然后接着继续行军——现在,这些土民居然让他们再走回去?   是的,他们又开始跟着一千二百名精挑细选的易洛魁武士向西行进,渥太华人的城镇在他们的西北方,他们要从西面越过安大略湖,然后向北发起进攻。   由于原住民缺少运送辎重的驮兽与更加富有经验的行军方式,在远离己方城镇、村庄的路上行军需要花费大量时间觅食,这令他们的行军速度比呼兰预计得很慢,这让他明白为何这场仗会打上九个月才刚刚开始。   在行军三百余里后,他们的先头部队在原野中遇到一支休伦人的觅食小队,就在一个拥有三十余座长屋的村庄旁边,呼兰甚至能用望远镜看到田地里的土豆。   双方相遇二话不说,互相列队操着弓箭、吹箭、投矛分批次地互相射击,缺少有效防护手段令双方皆死伤惨重。   但他们有着比其他部队更加坚韧的勇气,在兵力相仿的情况下谁都不愿散掉军阵退却,直至易洛魁联盟另一支属于莫霍克部落的队伍出现在战场侧翼,这才使休伦人崩溃四下逃窜。   易洛魁与休伦说着同样的语言,拥有同样的文化,甚至就连组成联盟的氏族也一样,易洛魁联盟有五个氏族,休伦人也同样拥有五个氏族。   甚至双方都使用‘默哀战争’,即在战争中收养战俘来替代死去的人,他们相信人的灵魂不会消散而只是在世间游荡,在通过一系列手段后能在另一个人身上重生。   比如在这场小规模争斗中易洛魁联盟的燧石氏族有一名叫‘红石’的战士死了,他们俘虏了休伦人熊氏族一名叫‘白熊’的战士,红石的亲人会收养白熊,并给他改名叫红石,然后白熊就是红石了。   但在实践过程中没有这么简单,有一套关系到战士心情、战斗损失、传统信仰,包括惩罚、行刑在内的程序。   呼兰并未参与这场战斗,他认为敌人这种程度并不值得让他的战士去催动马匹承受战马可能被箭矢划伤的风险。   休伦人最勇猛的战士在成为战俘后受到为消磨斗志而起的虐待,不过这些勇敢的人受到尊敬,行刑还没到一半就有几个联盟部落的好心人责骂别人,并宣布他们领养了这些战士。   但有些作战中表现并非那么优秀,行刑中又表现得过于勇敢的人,那些一声不吭的勇士被易洛魁人分而食之,气氛像过年一样。   “他们在做什么?”   呼兰大口喘着粗气,抬手指着远处的休伦村寨道:“他们的村子就在这,他们止步不前,虐待战俘取乐,还吃了他们?”   这是一群妖怪啊!   “他们不攻打村子。”大狸子虽然不是易洛魁人,却也对这种行径见怪不怪,道:“有村子就会吸引新的敌人定居,以后才能吸收更多战俘,他们现在……也是为了吸收他们。”   但战斗结束后他才知道,这些原住民和他们不一样,和蒙古人、女真人、汉人,不一样。   他们吃人,易洛魁人、休伦人,都吃人。   默哀战争的本质是削弱敌人、增强自己。   他们的文化相信以形补形,想要鹿的速度就要吃鹿、想要熊的力量就要吃熊,想要勇敢的人的勇气……则要吃人。   大狸子抽着烟斗说:“我们输了,也可能会被敌人吃掉,尤其是你这种富有勇气的战士。”   他们对待俘虏的做法与呼兰所知道的每一个种族都不一样,既不像汉人也不像口外的游牧民族,他们尊敬、崇拜勇者而鄙视弱者,如果敌人被打倒了,那说明敌人无能,更要往死里打;如果敌人没被打倒,反而会被尊重,有可能获得他们眼中‘最荣耀的死法’,也有可能作为新的易洛魁人活下去。   “别这么看着我,易洛魁人并不野蛮,你也看到他们在联盟里,几乎没人争斗,易洛魁的长屋相亲相爱,不包括长屋外的人,但人们信仰的神话中给予他们肩负起维护和平的重任,他们的祖先种下和平之树,要把和平带到每个地方。”   呼兰指着远处聚在一起的战士问道:“就这样带?”   “除了血亲,易洛魁人会向周围每个部落宣战,首先他们会欢迎周围部落加入他们的长屋,成为第六个、第七个部落,现在我们是第六个部落,联盟还会欢迎更多人。”   “如果拒绝加入,联盟就会给那些拒绝的部落一份契约,双方保证和平;如果再次被拒绝,易洛魁就会发起默哀战争,用收养或吃掉的方式来吸纳他们。”   呼兰实在听不了老丈人的歪理邪说,他怕自己再听下去就觉得易洛魁人的做法是正确的了,干脆扬手道:“呼兰部听令,驱赶村里所有人,烧了这座村子!” 第二百八十一章 分歧   呼兰一声令下,麾下上百蒙古骑手在命令下举火上马,这些在金城受到北洋操典训练的蒙古骑兵在此时此刻表现出极高的战斗素质,呼啸跃马翻过休伦人的栅栏,扬着马刀与火把吓唬村子里见到的每一个活人,不分敌我。   别管是颤颤巍巍的休伦老人还是抱小孩的休伦妇人,亦或是持长矛利斧捕捉俘虏的易洛魁武士,纷纷受到惊吓被驱赶向村镇东面的空地上。   突生的变故令人们惊呆了。   蒙古人不知来源的愤怒令易洛魁武士不知所以,那些正将最勇敢的俘虏折磨致死并切片分食以获取其勇气解放其灵魂的战士们用不解并带着委屈目光看向这些四下奔走的蒙古兵。   他们的眼神像毫无缘由受到责难的小兽。   大狸子都被女婿惊呆了。   内讧似乎发生在瞬息之间,明军旗军与女真重甲步弓手尽管没收到指派给他们的任务,但局势不准许他们有片刻迟疑,所有人在第一时间与袍泽相互靠拢,端起鸟铳与角弓指向原本共同行军的易洛魁人。   此时此刻,举目皆敌。   一根根火把在武士的惊叫声中投掷向休伦人的长屋,他们堆积还来不及处理加工的食物转眼燃起冲天大火,并将周围的屋舍栅栏吞噬,冒出滚滚浓烟。   战马嘶鸣,擎起马刀的扬起刀刃指向那些来不及逃走并已接受成为俘虏命运的妇孺:“滚,有多远跑多远。”   这被视为一种抢夺战利品的危险举动。   前后不过一刻,却不单单让呼兰认识到自己与易洛魁联盟并非同道,同时也让包括大狸子在内的易洛魁人认识到他们与呼兰的不同。   这支易洛魁军队隶属于打大燧石氏莫霍克人,他们都留着中间高两边低的发型,就是为人所知的莫西干,不过这是后世翻译错误,实际上莫西干人不留这种发型,这是莫霍克人的专属。   他们的酋帅是个高大的莫霍克人,头顶两侧的头发都剃光了,中间长长的好似马鬃般的头发用绳子系着,上面扎了根鹰羽当作簪子,提着铁斧微微扬了又扬,但最终没有指向呼兰,只是用阴郁且仇恨的眼神望向大狸子。   他想要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莫霍克军团的战士们跃跃欲试,又不敢擅作主张,倒是大狸子在莫霍克酋帅的眼神示意下连忙跑上前去抓住呼兰的缰绳,问道:“你这是做什么?为什么要进攻自己人?”   “杀了他们或者放了他们,为什么要虐待他们。”呼兰对老泰山还是有尊敬的,抬手道:“那个俘虏身受刀剐一声不吭,哪怕不说放了也该给这样的拔都儿留个全尸!他们把他吃了!”   拔都儿,亦称拔突,还有后来满文中的巴图鲁,都是一个意思,是英勇无敌之名。   在蒙古草原上,最勇猛的人将会受到大汗册封,以拔都儿为名。   于长城南北的对抗战争中,经常会出现某某拔都儿、某某拔突率军越过长城、或某某将军于长城外与某某拔都儿作战,有这样名号的人都是勇士。   身受酷刑沉默以对,在呼兰看来这就是真正的勇士了。   当大狸子将呼兰的话复述给莫霍克酋帅时,扎着鹰羽簪的酋帅瞪圆了眼圈用炭涂黑的眼睛,神情表现出极大的愕然,攥着斧头张开双手道:“我们就是在给他勇士的荣耀!”   “他的灵魂与荣耀将归于上天,成为和平之树上的鹰,为所有人看着来自远方的危险。”莫霍克酋帅神情激动,用没握斧头的左手拍在自己胸口:“他的勇气与力量将交给我们,保护联盟的和平!这就是最勇敢的战士的荣耀!”   “没有人会像你一样,向自己的兄弟挥舞刀子,我们整个联盟都不会有这样人,当你达成一份契约,那就要遵守它,绝不背叛!这是联盟的根本!”   “而你现在分配我们的战利品,你的人没有参与这场战斗,却对我们如何处置俘虏发号施令指手画脚,如果不愿参加狩猎你就留在这!没有人会看的起你们这些懦夫。”   呼兰听着大狸子的翻译,同样感到愕然,他也知道莫霍克酋帅之所以没有让部下向他发动进攻多半是因为内心衡量过双方的差距,在同等兵力之下他们不可能战胜自己。   却没想到在训斥了他一顿之后,莫霍克酋帅向部下发号施令,这些易洛魁士兵继续奔走向林中,捉会他们能捉到的每一个人。   根本无心和他争论。   他们这叫相看两厌,呼兰看不惯易洛魁人的侮辱习俗,而易洛魁人也看不惯呼兰随意的同室操戈。   在易洛魁人的文化中,共同种下和平之树的五族与吸纳进联盟的新成员是一种与世界为敌的状态,他们天然认同除了联盟血亲之外的所有人都是可以攻打的敌人,而同时联盟之内又需要绝对和平。   尤其同室操戈,是决不被接受的。   大狸子的部落成员看向他们的眼神也有些奇怪,不过大狸子没让自己的人跟着莫霍克部落走,他把呼兰从马背上叫下来,用刚从呼兰那学到掺着怪异发音的蒙古版明朝官话边走边聊。   “我不知道你们的战争是什么样,但易洛魁的战争就是如此,他们来,他们打赢,带回俘虏,回到村庄时一些倒霉鬼会被拿去给战斗里死掉战士的家人平息怒火,他们大多数都会被打死,但如果足够坚强、勇敢,可能会被收养,替代原本那个人。”   “除了小孩和女人,其他俘虏会受到夹道攻击,如果撑不下去说明太弱,就会被打死;随后的惩罚中如果表现得极为勇敢坚强,可能会被视作荣耀象征吃掉,一些既不懦弱、也不绝对勇敢的普通人,会成为养子。”   易洛魁语境中的‘养子’和‘狗’是一个词,这是外来者登陆前大多数部落唯一驯养的生物。   其他的牲畜是用来吃的,只有狗不一样。   “一开始养子会受到欺负,还要干活,但渡过一段时间证明他们是可以信任的,就会像每个人一样,如果出色,也可以做酋长和酋帅或者萨满。”   大狸子说:“如果你觉得这样不好,可以在议事长屋提出来,但不能对联盟里的人亮刀子,我知道你不怕任何人,但我们的部落会因此受到袭击。” 第二百八十二章 很远   易洛魁的和平之树听起来让呼兰感觉和天朝朝贡体系十分相似。   如果一样的信息让陈沐接受,他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这种情况——意识形态输出。   而且易洛魁联盟的扩张性要比天朝朝贡体系强得多。   易洛魁人关于和平之树传说是指他们认为一切憎恶长屋联盟的部落都是邪恶的,这些部落战争不断,而易洛魁人有义务将战争这种罪恶从这片土地上驱除,他们要拔起一棵高大的松树,在地面挖出一个非常深的大地穴,地洞里有水流淌着,他们将会把战争的根源丢进地洞深处。   这样易洛魁的后世子孙将永远都看不见战争,因为易洛魁人将会把原来的那颗大树栽回去,由联盟各部落首领一起栽回去,这棵树就是和平之树。   在和平之树的树顶将会有一只瞭望的鹰来提前发现危险,他们将各部落和平相处制定为法律,称之为伟大法律,易洛魁人天生就有义务将这一伟大法律的成果展示给所有人。   因为据海法沙和德卡纳维达两位易洛魁联盟的创建者约定,大和平树有四条名叫‘大白根’的树根,向南北东西四方延伸出去,任何部落愿意遵守和平协议、遵守联盟议会的命令,就能顺着这条大白根找到易洛魁,并且所有人都欢迎他们来到大和平树的庇护下。   夜深人静的营地中,大狸子向呼兰讲述这些像神话故事般的约定时意味深长,他敲灭了烟斗,对呼兰道:“你的举动违反了和平法律,如果不是我们有足够的力量,淘米部就将被划到邪恶部落的一员中了。”   大狸子心很累。   我一个密歇根湖畔人丁凋零的原始部落酋长,为保住自己的有山有水还有田的小部落苟全性命于乱世,就因为去年在湖边捡到个自带精兵强将的蒙古女婿,怎么就成了易洛魁联盟的第六大酋长了呢?   “这是大势所趋。”   营地的夜分外安静,墨绿色的帐布下煤油灯摇曳昏黄,呼兰说:“天军来了,易洛魁不能这样打仗、不能这样虐待俘虏,我都看不惯,北洋军将到时候看在眼里,会给所有人招来灭顶之灾。”   “天军?”   这是大狸子第一次从呼兰口中提到关于他的来源,对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婿他一直非常好奇,只是从来没细想过——他们长得差不多,更关键的是对淘米部来说,部落方圆五十里外的人都是来路不明。   “大人可知道我从哪来?”   大狸子回答简洁明了:“知道,从很远的地方来。”   “我不是从五十里,唉,您知道一里有多远么?”老岳父一说很远,凭呼兰对他的了解,这个很远就是五十里外:“从淘米部到这,是一千四百五十里。”   呼兰抬手在地上画出大致的行进路线,他没专门学过制图,但苦兀岛的培训让他知道怎么看军事地图,他画出简单的路线边讲解道:“不算去海法沙的部落折回来那段路,就只是从淘米部到这,是一千四百里。”   “从淘米部向西,我率领部下在草原上走了四千里,其实我们走的要比四千里远,人们有时分散向北、有时分散向南。”   “在草原向西,是重重叠叠的高原山地,我们在山上走了三千里,花的时间比在草原上久得多。”   “大大小小,淘米部是我遇见第一百四十四个部落,再往西则是大海,在海边有一座城,叫金城。”   这道数学题对大狸子来说非常艰深,太难了,并且没有意义,别管是一千三百里还是一万三千里,对大狸子来说都是五十里外。   老泰山似懂非懂,但神情非常严肃认真,他沉着应对,看着呼兰饱经风霜的脸点头道:“你们的部落很富有。”   准确的说应该是国家,但呼兰显然意识到岳父今天已经接受了太多知识,再往细了说也难以理解,这已经是好的开始了,他点头道:“是啊,我们有健马、能造上好的钢刀与利斧,还有鸟铳和大炮。”   但他想的和大狸子显然没在一条线上,大狸子道:“你们吃得太饱了,没有人会走这么远。”   这话让呼兰没法往下接。   仔细想想,他甚至被岳父说服了……对啊,陈沐为什么要把他们丢到麻家港挨饿受冻呢?   “易洛魁,五个部落互相守卫能在四个月里把一万名战士聚集到一起,但派出去攻打休伦只能派出三个千人军团,休伦人与易洛魁相持,也多半相似。”   哪怕以呼兰的目光来看,易洛魁的军事能力也非常差,他们在进攻超过百里的目标时军队行进缓慢,准备一次长途行军要超过半年,来回调动人马的组织能力也很差,人们不善于利用甲胄,只有毒镖、长弓这些简陋的兵器。   最关键的是没有常备军、没有脱产士兵、日常训练倒是不错但比起拥有职业士兵的国家依旧差了不少。   别说与蒙古部落相比,哪怕和亚洲草原上那些呼兰见过的夏安等部落相比,他们也差远了。   唯一的优势,在于易洛魁人对使用先进兵器的求知欲极浓,单单在易洛魁会盟的短暂时间里,呼兰就接到不少人的请求,教他们骑马、教他们用鸟铳——他们渴望学习更好的战争方式,来帮他们种下和平之树。   “今后会有更多我们的战士过来,也许等我们回到大湖边部落里就又有上千个战士了,你不用害怕,即使和易洛魁开战,输的也一定是他们。”   大狸子瞪圆眼睛:“和易洛魁开战?”   呼兰摇头道:“我不想和他们打,所以要让他们听我的,不能再虐待俘虏、不能再吃人。”   其实呼兰不反对易洛魁的大和平树之类的信念,也不反对战争,战争总要死人,但怎么死是个问题……那些在战场上输掉的人被俘虏,被杀没关系、没招降也很正常、放掉也不奇怪。   但他不乐意看见虐待俘虏,更不乐意看见自己加入的联盟在不缺少食物的情况下同类相食。   这太滑稽了,不说道德上令人难以接受,更重要的是他们想达到的效果毫无意义。   他们的特殊食谱并不会给他们带来一丝一毫的力量,该打不过别人还是打不过。   以形补形,不行。   “莫霍克人觉得我不能处置他的俘虏,后面和休伦人的仗我们来打,让他们知道仗该怎么打。”   “大人,以后……”   呼兰望向头脑无法消化这么多新奇思想依然处于懵懂状态的大狸子,抬手在二人之间指了指。   “易洛魁听我们的。” 第二百八十三章 猎场   莫霍克军团沉默地埋头赶路,四个分队上千名印第安人行军很是壮观,久经磨砺的腱子肉上穿刺着骨质饰物,与鸡冠头相映成趣。   燧石酋帅率领部下行进中有石头缓缓敲着自己的燧石匕首,莫霍克河谷有许多这样的燧石,他们开采并以之作为兵器,矛头般的匕首异常锋利,只是比起铁器要脆一些,像青铜一样利于捅刺不利劈砍。   他快跟不上队伍了,必须用这种轻轻敲击发出的声音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这并非因为他的体力差,整个军团在漫长的行军中试图与前方的蒙古人较劲,没有长途行军作战经验的他们结果不言而喻。   对习惯于长途追猎的印第安人而言,大燧石氏表现得已经很好了,在五天的时间里,他们被呼兰带着走了三百里路,山地林地,哪怕是同行的北洋旗军都吃不消,更别说大燧石氏的莫霍克战士走的比他们还要远。   莫霍克人没有兵粮,他们在路上边走、边在休息时派出觅食队伍,每次一吃饭便会被拉下一大截,再赶忙追赶上去。   如果说走在最前的蒙古人是随着心意散步,那么第二梯队的北洋旗军便是匀速跑,最后的莫霍克军团则是变速跑——他们的体力消耗比别人多、保障措施比别人少。   没有行缠,甚至连适合长途奔袭的鞋子都没有,再厚实的脚茧都被草地磨破,全凭一口气顶在喉咙要跟上队伍,就为了证明莫霍克勇士不比别人差。   只是越走,大燧石酋帅就越担心,他能感觉到前面牵着马的蒙古人与很干净的步骑士兵在行军过程中变得越来越少,倒是那些跟他们有差不多发型来自女真部落的战士始终走在前面。   关键在于这不是他们在战争前规定的行军路线,偏离了,并且即使偏离,燧石酋帅也能感觉到,他们很可能已经进入并且深入休伦人的领地,只是他不知道为什么途中没有遇到任何一个休伦村落。   越是没遇到,对燧石酋帅来说越是危险,因为这意味着他们四面八方都会是敌人的村落。   这个来历不明的第六部落,会不会是叛徒?   呼兰有自己的计划。   燧石酋长的方向感没错,此时此刻,他们这支两千兵力的军团已深入休伦联盟的领地,并且即将摸至腹地。   哪怕是渥太华人的领地,也仅距两日脚程。   他们赶路很急,没留军士殿后甚至没有隐去行军的痕迹,呼兰几乎可以肯定,屁股后头百里之外,一定就有休伦联盟的人在追赶他们,只是不知道有多少罢了。   步骑协同,其实行军速度差不到哪里去,脚程上谁也不比谁快,都是人都得吃饭、睡觉,何况这边除了大湖边缘那一二十里有绵延不断的草地,其他地方都是茂密丛林,战马也跑不开。   但蒙古人行军就是快,哪怕走着都快,因为他们吃饭快——这些天他们吃的都是休伦村子里抢的牲畜,每个骑手马臀囊里塞着十几斤肉,也就现在天气还凉,再暖和点说坏就都坏了,即便如此剩下的肉也差不多要坏掉。   印第安人忙着找食、生火、煮饭时,蒙古骑手盛上半锅水放火上,小刀子把肉片薄丢进锅里走一圈撒上盐便吃了,汤也不浪费通通喝去,上马就接着赶路。   一天两顿涮肉,马鞍底下还绑着生肉,赶路实在饿了凑合着那点热量也能吃。   莫霍克人一顿饭从开始准备到吃完能折腾一个半时辰,呼兰一天三顿加一块不到半个时辰,都能省出个睡觉的时间了。   “还能跟着呢?”   大狸子的部下喜气洋洋地点头,没有马也没有车,他们早就习惯了长途赶路,但从没试过像呼兰这样赶路……不用寻觅食物,东西带在驮兽身上,该吃的饭一顿不少吃,走得还比以前十天都快。   呼兰拍拍了身侧的马头,长长叹出口气:“他们是真能走。”   别说莫霍克酋帅大燧石觉得明军走这么快好像不用吃饭睡觉一样特神奇,呼兰更觉得莫霍克军团才是真神奇。   吃饭磨蹭那么长时间、觉还得睡够,行军的时间本来就少,别人都是快步走,印第安人是一直在跑,就这还能跟上队伍。   “不要斗气。”大狸子表情透着散不去的忧虑,又不愿跟呼兰把话说得太严重,道:“后面、左右都是休伦人的村镇,前面再走不了多远河边就是熊族的村落,我们再向前就会进入他们的传统猎场,现在退走还来得及。”   尽管女婿的军队看起来很厉害,但大狸子也没见过他们和人打仗,只知道他们在训练时骑手在马上放箭、纵马劈刀很准。   但原住民的仗不是这样打的,他们有时候很弱、有时候也很强。   比方说休伦人去攻打易洛魁的部落,很难集结出五千人的军队,能组织起三千人就已经是能写进神话里的远征了;反过来易洛魁也差不多。   但他们的传统领地一旦被入侵,只要时间来得及,能轻易集结出几万名会使用弓箭、长矛、标枪与吹箭的部落战士。   更关键的是,大狸子一直在心底进行艰难的运算,已知易洛魁远征军总兵力两千,由三个部分兵力组成,莫霍克人千人军团、淘米部三百战士、呼兰部七百战士。   莫霍克人现在有不少人掉队,昨天就已不足八百。   淘米部一直在吃涮肉,倒是没掉队,但大狸子并不认为他的战士能以一敌百。   呼兰部在大狸子眼中倒是能以一敌百,但女婿的兵更奇怪,走着走着人就没了——他一直跟在呼兰后面,非常清楚呼兰的人没掉队,但人就是没了,而且呼兰部剩下的人气氛不对,越走越自信。   牵马的越来越少,步行的人倒是没太多变化,就是兴高采烈地让人感觉诡异。   就好像他们把那些消失的人吃了,获得了他们的勇气一样。   “传统猎场?不枉我分兵。”   攥着马鬃的呼兰乐了:“猎场好,好叫您知道,在咱的家乡是怎么围猎的。” 第二百八十四章 羊肉   呼兰在调动敌人。   主力部队之所以能避过所有村落,就是因为那些村落已经被他麾下的骑手光顾过了,十二个骑兵分队,每队五人,由一名方向感强认识地图的北洋旗军带队、一名女真猎手负责下绊子、三个蒙古骑手作为主力。   他们比大队人马走得快,左右各六队,左右两部又分作前后两队,第一队先侦查,侦查过后兜圈子回到二队身后,由二队向前冲突遇见的每个休伦村子。   等二队带着擅长奔走的休伦人在野地里拉练,一队再从其后衔尾追上去,确保追兵沿着他们规定的路线长跑。   正是因此这条路对呼兰来说才是一片坦途。   在安大略湖北方的河流沿岸,长途跋涉数日的莫霍克大燧石酋帅终于能喘上口气,他看见呼兰在河边扎营了,笔直而高耸的白桦树林下一片墨绿色像小房子般的营帐。   他跟大狸子的想法一样,这帮人真的是吃饱了撑的。   就好像陈沐让殷正茂看棱堡,西洋大臣张嘴就是‘欧洲人糟了大罪了’,这会儿大燧石看向呼兰部营帐外烧了锅涮肉的小伙子们也是这种感觉。   再让大燧石选一次,他绝不跟呼兰较劲,在即将深入休伦腹地前就率部离开这……在跟进来后他发现部下越来越少,体力好的战士能跟上来,体力差的战士则跑着跑着就没了踪影。   等他发现自己只剩不到六百人时,已经无法回头了,前后左右都是休伦人的部落,只有跟着呼兰才有可能活下去。   就在他以为呼兰的想法是直接穿过大湖北岸从渥太华人不设防的部落南面进攻时,却发现呼兰带着部下在北岸停下,看样子精神状态还不错。   白桦林下呼兰部的营帐外用石头垒出两道矮墙,营地更是莫霍克人从没见过的严整模样。   呼兰是头天夜里到这的,睡得非常不踏实,不敢举火、又怕发生意外,春天的湖边夜里冷得够呛,早上起来浑身衣服都被潮气浸湿。   但总比困出烟熏妆的大燧石好多了。   “吃肉、喝水、睡觉,最早今天下午、最迟明天中午这就是战场了,到时候你们还得跑。”   呼兰让老泰山把这个意思告诉燧石酋帅,正赶上抱着铁笠盔的百户关征踩着河边淤泥一脚深一脚浅地过来,两个人交换眼神,关征端着头盔抱拳道:“千户,弄好了,火药不多,还得备着打下一仗,只能炸十三棵树。”   呼兰对这个数字有点不满意,却又没别的办法,旗军的数量本就不多,又没携带重炮,眼下他们能有炸树的火药还是金城给配的,那路上遇事需要扎营而准备的采木工具。   具体理论呼兰不懂,只知道用关征的话说叫‘定向爆破’,想让树往哪边倒就先用锯子斧头在反面砍个豁,正面钻几个眼把火药管塞进去封好,引爆的时候树就倒了。   一路上屡试不爽,树越粗、豁口越大、用药越多。   好在这白桦林不像杉树那么粗,省药得很。   呼兰说:“没事,只要能给他们造成混乱就行。”   他这话刚说完,就听见大燧石吵吵着什么,大狸子回来无可奈何道:“大燧石说他不是懦夫,不会逃跑。”   “他不跑?反正我会跑,告诉他敌人一过来会先进攻这,那些木栅栏、墙都是假的,几根棍子一层土上面包的是布,一推就倒。”   “这个地方背后是河,我们往两边跑,他们就会往两边追,等他们分开会有些树被炸倒,我们再回头包围他们……敌人远比我们多,但只要回头,就能借大河和倒下的树把他们包围。”   呼兰说着扬起手臂指着河流道:“等他们溃逃就只能跳进河里把自己淹死。”   “让鸡冠子别整天想着抓俘虏了,这是战争,打赢最重要,击溃了这支追击的敌军,我们就能一路踹到渥太华部落大门口,牵制大湖北岸所有休伦人,让南岸的部落军队不受阻击地接近蒙特利尔。”   “等到跟南岸军队合兵一处,休伦人在这场仗损失的越多,越没主力部队迎战我们,杀他们个回马枪,以后就没有休伦人了。”   大燧石根本不管你呼兰说什么,人家带着部下钻进白桦林下吃肉,吃完肉就坐在岸边赌气,逃跑?   太懦弱了。   懦弱的易洛魁人娶不到老婆。   关键大狸子本身就不太懂呼兰说的这些东西,易洛魁打仗从来都经过严密的策划,但这策划的都是一场战斗,而非整场战争。   他们可以通过几个月把一千两千三千军队送到远离部落上千里外的土地上战斗,但缺少从全局出发的眼光。   各部互不统属,从来都是几支友军联合作战而非一支军队分兵合击,何况缺少成熟的后勤体系,对大多数部落首领而言五十里就已经很远了,还指望他们去思虑更远?   正当呼兰为如何说服一肚子气的大燧石听从自己的决定而绞尽脑汁却束手无策时,当天下午远处传来四声长而低沉的牛角音,紧跟着便有马蹄夹杂着喊杀声从草地矮丘另一端传来。   这是呼兰的部下,角声意味着超过四百名敌人正在追击他们。   很快,四骑先后从白桦林营地前自西向东疾驰而过,他们的箭囊都空了,身上铠甲坑坑洼洼,人马身上带着凌乱血迹,最后一匹马屁股上还扎着三短一长的箭与标枪,刚刚跑过营地正面前蹄猛地失去力量跌了下去,马上的骑手也在翻滚中摔得生死不知。   更远的地方,黑压压的人群向这边奔驰而来。   呼兰边牵战马边高声叫道:“上马,羊肉、羊肉!”   已经在百户关征的命令下列队举铳的北洋旗军背锅队员都听傻了,他们从头到尾没吃过羊肉,尤其今天,吃的是涮熊肉。   大狸子与原住民战士更是一脸茫然,他们想当然地把‘羊肉’当作呼兰部作战前的战吼。   翻身上马的呼兰眼看自己的幽默感没能起到应有的作用只感到分外寂寞,这片大陆上没人懂他的四字典故。   他是在重现忽必烈吃饭中突然遇袭时的场景,为讨个彩头,忽必烈在那场仗战前吃了几片涮羊肉,之后大获全胜。   呼兰也要大获全胜。   顶盔掼甲的蒙古骑兵跃马翻过布墙,攥着弓与箭的呼兰领四十余骑身处队列最前,当他们的坐骑四蹄扬尘向敌军阵形反冲而去,骑手们开口让泛音将战场拉进蒙古草原。 第二百八十五章 傻子   四百多名休伦人组成的军阵远远地望见几十个蒙古骑兵冲锋而来,把他们吓坏了。   四十余披着沉重扎甲的蒙古骑兵冲锋起来看着可一点儿都不少,他们口出模仿草原呼啸的风声与牛羊成群的低哞,跟沉重的马蹄声混在一起,让整片大地都跟着他们的脚步摇晃起来。   休伦人方阵的弓箭先射了过来,密集而精确的箭雨令人生畏,但没有用。   箭头打在骑兵身上只能发出叮叮当当的轻响,呼兰麾下只有寥寥可数的几名骑兵穿着胸甲与铁臂缚,他们大多是万历皇帝向归义王俺答征召而来的草原问题青年,每个人大多有着相似的故事。   不守纪律、得罪过首领或是部落下一代酋长的强力竞争人选,但他们有铠甲,为远征带上全身的家当,又在麻家港继承了来自袍泽的武装。   普遍拥有全套活跃于辽金时期的铁扎甲,要不是为了轻装简行,有些人连战马都有完整的马铠。   蒙古帝国曾经打到匈牙利靠的并非单单骑射,骑射也从来不是蒙古人的专属,在中原往西的漫长土地上,那些中华帝国曾经的敌人们在角逐失败后入主西方,各个都是骑射的好手。   他们依靠的是完备的后勤、严格的纪律、精妙的战术与非凡的战争狂热,当然,还有举世无双的铠甲。   同时期的欧洲骑士们还穿锁子甲呢。   而此时此刻呼兰的敌人,箭矢又显得太过孱弱。   并不是说弓力小,这种打野猪的长弓说是战弓一点儿不过分,问题出在箭头……在被蒙古骑兵的调动中,他们早就射光了箭矢,漫长而紧张的奔袭又令他们没时间用石头敲出合格的箭簇,绝大多数抛射的箭矢都打在地上、石头上、铠甲上不止一次。   呼兰甚至能听见打在胸口外层扎甲胸护的石质箭头崩断的声音。   这样的箭头连马都打不死!   当然也有个例,在冲锋的道路上呼兰身边叫得最凶的骑手连弓都没拿,舞着马刀陷入无与伦比的战斗狂热之中,人都快要从马背上站起来,紧跟着‘噗呲’一声,一根没有箭头的木箭从诡异的角度打进坐骑的眼眶,吃痛的健马人立而起,直把骑手掀翻下去。   运气确实烂得可以,但这种勇气可嘉,砸翻在地的骑手像个铁刺猬在草地上滚了几圈,不顾身上疼痛爬起来拽着缰绳眼看无法把老婆哄好,干脆拾着锋利的马刀又从马鞍抽出一只短柄骨朵,撒了缰绳继续吼叫着向徒步向休伦人阵中冲去。   狂战士信条——草原之怒。   休伦人第二批次的攻击要厉害得多,精挑细选健壮而身高腿长的勇士们穿着皮裤赤着上身走出方阵,在经过短暂的两步助跑后将一柄柄狩猎短矛投向阵前。   至少在休伦人看来,投矛比弓箭对身披铁甲的敌军骑兵威胁大得多,还没丢出去他们的冲锋阵形就朝两边散开了。   骑兵们确实散了,但不是休伦人想象的那样,他们只是习惯性散开。   四十骑由中间散开,在呼兰的率领下分作八队,依然是左右前后的围猎阵形,自中军向休伦人两翼迭阵奔驰。   双方互相进入射程,操着弯弓的蒙古骑手自左右向敌军阵形投射箭雨,在这个危险的距离中,来自北亚的大量石质、少量铁质飞斧将草地砸得坑坑洼洼。   对了,不仅仅只有四十骑,还有三位落马的狂战士,俩人在前冲锋已经接近休伦人军阵前沿八十步,还有一个落马时砸破了脑袋摔伤了腿,高顶盔下眉骨染血,拄着强弓攥着羽箭单腿一跳一跳地向前弹着拐拐,浑身铁叶子抖得像大风吹过的枇杷树,就这嘴里还喊呢:“等等咱,维持阵形!”   拢共仨人你维持个什么阵形嘛!   虽然他们人少,但每个蒙古骑手眼中形势都是一片大好。   围猎阵形完成了,我方有伤无亡,敌军死伤十余,接下来的战斗这不是轻轻松松?   一旦被围猎阵裹住,由四面向中间挤压,在局部他们是有优势的,何况打不过还能跑。   实在是呼兰兵力少,在成吉思汗时代,每个万户部都有一支千户重骑,侧翼包抄的大势一成,将敌军向中间挤压,自相践踏之下重骑千户出击一波就可将敌阵趟平。   只不过自打大明朝的太祖、成祖两位皇帝往北杀过去,草原上是一年不如一年,虽然年年都在打,可再也无法组织那样的军队了。   呼兰知道原因,他在麻家港、在金城跟着大明军队越久,越知道愿意是什么。   风被耳边顿项兜起啸音,一名仗健马过于靠近休伦人军阵的骑手战马被部落勇士用当作投矛的长枪刺翻,接着在极快的速度里被马队远远地丢在身后。   在呼兰返身骑射的余光中,他看见自己的目标面门中箭应声而倒,也看见自己的骑手从草地上爬起来仗刀横行,接着被敌人淹没。   杀戮在继续。   接战不足一刻,呼兰的四队骑兵移动至休伦人身后,带着部下又向西走了百十步,发现敌人并未追击,他这才让部下止步,好整以暇地环顾四周点清人数。   “三五、三六,算上咱是三七。”呼兰边算边翻身下马,拍着身上被击出凹痕的铁叶子露出些许心疼,招呼左右道:“不着急,让马儿歇会,分分箭。”   他们大多数人挂在马鞍旁原本装着十二支羽箭的箭囊已经空了,一个个得了命令揉着戴着扳指的大拇指。   在他们来时的路上,休伦人丢下超过三十具尸首,这是因为呼兰的骑弓拉力较小,难以一箭毙命,实际上失去战斗力呆在军阵里的伤兵不下百人。   休伦人的阵形站得太密集了,以至于骑手弯弓搭箭几乎不需要瞄准,随手一箭射出去都不会落空。   “我们歇一会,让伤兵散发的恐惧在他们的军阵里蔓延,让他们投……上马!燧石这个大傻子!”   话说一半,望向战场的呼兰下令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拽着缰绳翻身上马。   东边又打起来了,莫霍克人的大燧石在他们进攻休伦人时集结了部队,从白桦林里杀出去以所向披靡的姿态杀向军阵,吓得惊骇莫名的休伦人登时溃散。   他们能往哪儿跑呢?往前必须经过关征所率旗军的鸟铳队射程之内,向后是呼兰虎视眈眈的骑兵,右边数以百计的鸡冠头兄贵提着燧石战斧咆哮杀来。   只剩下呼兰刻意让他们忽略的左侧密林。   尤其是在莫霍克冲锋的军阵前方百步,居然是两个双持刀斧落马的蒙古骑手和一个单腿蹦跶的弓箭手带头冲锋——呼兰一脸生无可恋。 第二百八十六章 汗国   这场开始得快、结束的也快的战斗同主将呼兰想象的不太一样。   莫霍克人像猛虎下山,对休伦人的震慑力甚至还要超过四十余骑就敢和他们接战的蒙古骑兵。   蒙古骑兵确实战力好似天神下凡,但问题是莫霍克人多啊,虽然战力和休伦人不相上下,但人家乌泱泱六七百,朝只剩三百多还有一半伤员的休伦人冲过来,这时候是战是逃与勇敢和懦弱无半点关系。   仅与人的脑子好坏有关系。   “咱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休伦人逃进林地,他们就算走,也该是咱放他们走。”   呼兰这话没对着大燧石说,莫霍克部落的酋帅在他心里已经跟‘大傻子’划等号了,说再多都没用。   他这话是跟关征说的。   “逃走那几十人知道咱的排兵布阵,这几天陆续回来四个小队十三骑,休伦人都不追了。”   夜里了,呼兰噙着从旗军那要到的烟卷,同关征、大狸子守着煤油灯坐在一起,灯里只剩寥寥半指油,三个糙爷们吞云吐雾把行军帐弄得乌烟瘴气,辣眼得很。   呼兰说:“后面的仗很难打。”   逃兵让休伦各个村落的追兵了解到外来入侵者的攻势并非偶然事件,各部间迅速试图取得联系,自那场以逸待劳的小规模战斗结束已有好几天,呼兰估计他放出去的其他骑兵小队是回不来了。   一支印第安部队很难捉到他的骑兵小队,哪怕他们人生地不熟,可一旦各个村子的追兵聚到一起互通有无?他的骑兵在野外凶多吉少。   本来战斗是可以继续拖下去的,无外力刺激,推崇勇敢的休伦人不会丢下受伤的部众逃跑,骑射手的骚扰也不会让人想要逃跑——只要他们不冲锋,在心态上就能让敌人觉得自己只是从绝对安全下降到保持安全。   他们还有选择,有选择就不会崩溃。   燧石率领莫霍克人冲锋,让他们别无选择。   关征感到奇怪:“千户为何精通心理学?我听说这是广州讲武堂数年前才有的学科。”   哪儿想到呼兰抬手指指关征,道:“从你那听来的。”   “陈帅四字真言。”眼见关征不解,呼兰提醒道:“总结归纳。”   “在麻家港冻得心发慌,咱总结了成吉思汗为何天下无敌,也归纳了为何如今俺答汗不行事儿。”   呼兰摇摇头道:“不是咱懂心理,还是祖宗懂。”   关征捏着烟卷,笑眯眯地看着呼兰。   他没经历过麻家港的冻患,仅仅在冰消瓦解时在麻家港等了半个月,随后就一路停金城、界县至常胜,再由常胜调往金城。   说白了他就不是麻贵那拨人,不知道麻家港长达半年的冬季能把一个正常人冻成二傻子。   他只觉得‘好你个呼兰,还想帮着俺答行事儿呢?看来这千户该我做了。’   不过呼兰接下来那句就把他的疑虑打消大半:“必备的情况,咱东洋军府都有,把什么夏延、易洛魁、休伦统统聚拢一处容易得很,到时北亚遍地官职,咱们要打赢这场仗控制易洛魁,以后都是总兵官。”   关征依旧笑眯眯,拱手道:“请千户示下。”   “总结别的就不和你说了,像铠甲、匠人、火炮和集中使用骑兵这些东洋军府都有,唯独没有大的征服思路,像西海岸上那些部落他们见识到军府强大,竞相归附,但草原上和东边的不行,我们兵力不足。”   呼兰说着颇有几分展示自己高明的模样,盘起腿来换了舒服的姿势得意道:“我就跟你们说说我的想法。”   虽说是‘你们’,但其实主要还是关征,大狸子很多话都听不懂,能听懂的也很难插上嘴,可就是喜欢听。   哪怕只能喊六六六呢,就是喜欢。   “柿子挑软的捏,一个人能管几十只羊,用五条狼犬也行,而且人还能歇着,打仗也是一样。”   “驯服,只要我们能赢,就给他们立规矩,依照草原上的军法,军所至,但凡发一矢相格之城,尽屠。”   “军府教你们打仗只是让敌人兵败后知道军府厉害,但这不够,原本我想就这场仗,留十个活口让他们回去告诉看见的所有人这条规矩,让大傻子坏了事,结果被捉的都被杀了不说,死前还要受尽他们的折磨。”   在呼兰看来,介入易洛魁人的战争,把抓到的人统统给个痛快都已经是在做善事了。   “像他们那样行不通,投降的都是懦弱者,都受尽折磨,谁还投降?应该让敌人知道,抵抗都得死,但投降能好好活着。一开始不会那么顺利,但打过几次之后,就会有很多村子投降,投降所有能打仗的编入军队,这样狼犬就找到了。”   呼兰说的不单单是休伦联盟,还有易洛魁,只是大狸子在旁边不好说出来。   “然后驱使降兵进攻别的部落,继续散播恐惧,直至征服所有部落。”   关征眯起眼来:“之后呢?没多久他们就会复叛,像千户这样进攻下去,也许我们能赢,但双方也会种下很深的仇恨,这不利于军府管治。”   呼兰大悦,关征这句话算是挠到他心里痒处,笑着摇头道:“那并非你我考虑的事,兴许大帅设府设县,他们就能服管了呢。”   说着,蒙古千户把身子向前微微倾着,道:“要是实在管不住,我就上报大帅,请大帅上书陛下,在草原上册封几个可汗,到时候尊陛下为亚洲草原的天可汗,我当大汗、你来当二汗,我有办法管他们。”   “怎么管?”   关征觉得这些事他必须得上报常胜了,北亚草原上一个服从他们的部落都没有,这千户就琢磨到天可汗去,想得可太远了。   他甚至可以确定,呼兰多半在麻家港挨饿受冻的时候就已经做上可汗的美梦了。   当然了,那时候他不知道,呼兰想做的是蒙古海军提督。   “把各部落打散混编,封出十户、百户、千户,在草原上用我们的话叫那颜,再成立怯薛军,把那颜们的儿子送去做怯薛军,最有才能的怯薛军能参与国政,比继承千户要好得多,这样他们会帮我约束千户、百户。”   “这是成吉思汗的制度,过去的汗国因继承人内乱而灭亡,但这里不会,继承人要陛下册封,有朝廷的威信不会乱,哪怕乱了,还有东洋军府能发兵平定。”   呼兰越想越觉得靠谱,可别提多高兴了! 第二百八十七章 亲戚   人与人的相遇,时机很重要。   呼兰遇见了大狸子,不但让他部下的光棍儿们讨到老婆,还间接地指引他进入易洛魁联盟,指明了蒙古人在这片土地上今后要走的道路。   另一边的黑云龙情况则有所不同,他遇见的是阿巴拉契人,佛罗里达北方的尚武部落,这片土地的主人。   这个部落对黑云龙来说几乎完美,在习俗上,他们与常胜、墨西哥城附近的故阿兹特克人毫无差别,言语上也能说得通,即熟悉阿兹特克人的语言、也有少部分执行法律的刽子手精通西班牙语。   而战斗能力上,更是比北方部落不知道高到哪里去,有步兵有棉甲、其中佼佼者还穿戴着锁甲与寥寥可数的板甲,有铁质的矛头、脊部生锈的托雷多钢剑以及部分当作榔头使的火绳枪,因为没火药。   除此之外,各个村落拥有几名至十几名骑兵,一些村子里还驯养着新生的安达卢西亚小马驹与数量可观的猎犬。   最关键的是双方拥有互信基础。   阿巴拉契人黑云龙的马队很是惊讶,当仓促集结的十几名长矛骑兵站在黑云龙的对面,一开口便冰释前嫌。   “你们是什么人,怎么会出现在这,西班牙人呢?”   “我们来自大明,击败了西班牙人。”   阿巴拉契人喜上眉梢,这不是巧了么?他们说:“我们也击败了他们,快来聊一聊,你们是怎么击败他们的?”   同西班牙人在智利南部、秘鲁西部、墨西哥北部受到的阻碍一样,佛罗里达的阿巴拉契人成为抵御西班牙人北侵的印第安之盾,在过去的几年里,阿巴拉契人数年如一日地坚持扫荡西班牙人试图在他们的领地边缘扎下的定居点与军事堡垒。   尽管在一开始骑兵与火枪的存在令他们吃了大亏,但很快在偷袭、刺杀、突击、截击这些古老的战争手段之下,他们也有了铠甲、战马与火枪。   然后凭借数量优势一次又一次突击西班牙人的定居点,让西班牙对这片土地几无任何影响力可言。   西班牙人对他们来说不算个敌人,天花才是。   过去他们能轻松招募到上千名武士,即使进行数百里的远征也能召集到五百人,可现在他们的部落连五百名像样的武士都召集不到。   幸运的是他们遇到了又憨又虎的黑云龙,二话不说便派快马疾驰回常胜去取去年制作的痘苗、并捎过来东洋军医院的几名制痘苗、种痘苗的医师。   等待痘苗的过程中黑云龙目标明确,坚持不懈地与部落中最广为人知并年事已高的长老拉关系,最终在橘子树下义结金兰,成功当上整个部落的二大爷。   在黑云龙的处世哲学里,只要是亲戚,什么都好说,这个道理哪怕远离中土三万里也一样是玉律金科。   事实证明在这个时代的原住民部落,掌握治疗天花医术的人,就算放个屁都是香的。   你说你是二大爷你就是二大爷?什么,你能治天花?那你确实是二大爷,哪怕长老不是大爷你也是二大爷。   他们不光在这为人们种痘苗,还用天花病人的痘制成新苗。   哪怕明军不能让已经换上天花的病人摆脱苦难,但至少能让暂时没被传染的人从此不再惧怕天花,这对每个村落的首领都非常重要。   天花让他们死了太多人,再这样下去他们会灭绝,以至于整个部落不复存在;而如果下一代不再担心天花,他们会有充足的时间繁衍,只需要一代人的时间就能让部落重现繁荣。   从黑云龙让第一个阿巴拉契人小孩不必再惧怕天花开始,这一消息被北方来的克里克人商队得知,人们再度邀请明军前往北方部落。   离开大侄子们的部落时,黑云龙带走了一百一十二名阿巴拉契骑兵,用一些痘苗换了粮食肉类作为补给,并为东洋军府与部落签订贸易条约,派人向常胜送去第一支阿巴拉契商队。   消息传开,后面的事就好办多了,克里人是把黑云龙请过去当二大爷的,哪怕他们一开始还不懂‘二大爷’是什么意思,但即使懂了也还是愿意请黑云龙过去。   克里人的部落要比阿巴拉契大得多,他们分为上克里人与下克里人三个大型部落,但士兵的精锐的能力比不上在同西班牙战争中成长的阿巴拉契人,但黑云龙离开时一样从他们的部落带走一些战士成立三个新的百户部。   他为一些部落带来希望,但介入部落之间的关系也意味着必然接受他们之间的宿敌与世仇,黑云龙的北洋骑兵队也同样为一些部落带来死亡与灭绝。   一个个部落因黑云龙的到来成为明朝来的二大爷的亲戚而免疫天花,也有一个个部落因不愿成为二大爷的亲戚而自生自灭。   还有一些部落既不愿跟二大爷做亲戚也不愿意与二大爷的亲戚们重归于好,那么留给他们的选择就不多了。   在北洋骑兵队、阿巴拉契马队、克里步兵队的攻势下,做错选择的部落只能被他们的世仇击败、并被吸纳至队伍里。   这边的风俗要好一些,他们只是社会意义上的吸纳,而非物理意义上的吸收。   半年的时间里,黑云龙像一股旋风,席卷整个东海岸北部,出现在各个部落的神话传说中,并且他还弄到了两艘船。   两艘旧式的克拉克大帆船,隶属于一支法国人的殖民商队,因为当地部落切诺基仅会在浅海使用独木舟,因此他们的两艘大船就那样大大方方地搁浅在沙滩上,还在旁边搭建起自己的小屋。   这个时候的黑云龙,麾下除了本部骑兵外,还加入了阿巴拉契、克里、切诺基等十四个原住民百户部,仰仗雄厚兵力在东海岸悬壶济世,突然在海岸上见到一伙来自欧罗巴的殖民者,你说这是感觉?   简直就是打开了法兰西大礼包!   粮食、水、火药、火枪、铠甲、佛朗机炮、炮弹、酒和船,全都有了,像过年一样令人开心。   这次胜利给黑云龙带来极大信心,他要继续向北,帮助切诺基人夺回他们过去在北方大湖周围如今却被名叫长屋联盟的部落夺走的土地!   事情似乎朝着尴尬的方向发展过去了。 第二百八十八章 倒退   安大略湖北岸的黎明很安静,只有河水潺潺流淌。   白桦林下关征率领旗军小心翼翼地趴在土木与戚氏石墙布构成的简易工事后,端着鸟铳眯起眼睛尽力向树林外望去。   在超过四百步河畔地势微微隆起的小山坡后,茂密的林间隐约有提着兵器的黑影往来经过,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了半个时辰。   昨天,也是呼兰在河畔以四十余骑冲击休伦人四百之阵的第十二天,散布于周围的游哨回报在十里内发现了休伦人的踪迹。   饶是呼兰与关征一个胆大一个心细,在大量敌人已经知道他们具体位置的情况下,也不敢率兵游击,只能被迫将阵地方圆十里外的密林留给比他们更加熟悉这里的敌人。   他们的兵禁不起减员了,呼兰派出去的骑兵队在战斗结束后只有一名蒙古骑手回来,而且他的马死了、弓箭与马刀也在逃跑的路上丢掉,只剩下一杆削短仅剩人高的长矛与一柄短手斧。   模样狼狈至极、眼光凶悍得很,铁扎甲饱经摧残、坑坑洼洼,身上还掉了不少铁叶子,腰上缠着四个休伦人的首级拄着断矛回到阵地——据说,最后一次与休伦人战斗被包围又杀了出来。   休伦人将他团团围住后想要生擒他,在追击中那些猎手不停地用石箭、石矛射击他,大多数投射兵器落空,但身中数十箭却还能健步如飞,让他们想用近战的方式来解决战斗。   一个对一个,他凭一杆折断的骑矛挑翻了十六名休伦武士,眼看再没人跳出来挑战他,他端起长矛朝一个方向冲过去,围着他的人统统散去,算是捡了条命。   但是像这样的幸运儿也不过只有他一个罢了,别的骑手装备与武技不比他坏,可再没有能逃回来的人。   昨天晚上,三名休伦战士出现在阵地之外,两个人高举着火把,另一个人举着一丈八尺长的北洋军骑矛挑着一顶染血的笠盔扎在原野中央,耀武扬威地跳起舞来。   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呼兰什么都没说,只是让人去大燧石那把莫霍克人做的箭拿过来。   六十六名蒙古骑手,当晚每人分到两个箭囊,关征只知道他的千户还派骑手趁着夜晚把骑矛都送到营地外找地方放起来。   他认为休伦人的进攻就在今日了,离了矮墙,关征从旁边拾起把刀在营地间走着,走到一片草地上时顿了顿,把刀子顺着不易被发现的地洞口放了进去,他蹲下身子说道:“小心点。”   营地里有十三个这样的地洞,内部空间不大仅够藏一个人与少量食物,旗军在进去后顶上才被重新铺好木板与草皮,仅留一个狭窄的通风口,单靠里面的旗军自己是出不来的。   每个地洞都连着几根套了木管埋在土里的引线,最短的引线是旁边高耸的白桦树,长引线则连接远一点的地雷。   莫霍克的大燧石说这种战术是懦弱的,真正的勇士应该像他一样……几百个莫霍克人早早就睡醒了,在矮墙边三五成群地围着篝火与兵器坐着。   他们得到酋帅大燧石的命令与呼兰交给明军的命令刚好相反,在交战之初冲出营地,从正面打败懦弱的休伦人。   呼兰和关征已经放弃了……别说有效调动这六百多个鸡冠头了,根本是鸡同鸭讲无法交流。   别无他法,关征在清早走到营地侧翼边沿,请大狸子再派人跟燧石说一声:“到底同盟道义,让他知道,实在顶不住就退回营地,天军的鸟铳队会帮他放上一阵阻敌。”   关征与另一个旗军百户商量过了,他们会为燧石部在左翼打一次掩护,但打完之后不论燧石退不退,他们都会退。   大狸子的兵乖着呢,都在两翼呆着根本不往前凑,只要呼兰的马队一跑,他们没准跑得比关征还快。   时间在沉默中度过,待天色大亮,攀上白桦树拿着望远镜的旗军瞭望手发声示警,越来越多休伦人的身影陆续出现在远处的矮坡上,他们走出林地聚在一起形成形状奇怪的军阵,数量众多而行进沉默而缓慢,给营地中的士兵带来巨大的压迫感。   “多少人?”   关征在树下问着,大燧石已经向部下传达前出的命令,莫霍克人正在集结开出营地,瞭望手回答道:“二十六个军阵,都至少百人,还有人从林地出来,他们兴许有四十个方阵。”   呼兰打马而来,扬着马鞭对关征与另外几名百户指着道:“东边有六个敌军部队,西边有四个,北边正面是黑压压一片,我们稍后向西突围,都别落下。”   百户们各自领命,率领骑手向西调度的往西走了,作为突围中坚力量的步兵也在向西缓缓移动,只剩下关征所率的鸟铳手与少量矛手还留在营地北面门口,看着莫霍克人的背影。   燧石确实配得上‘勇敢’这个词,至少在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三面包围过来,他还敢硬着头皮往前走,他的人结成半圆阵形,最外围是一圈提着短矛的投手,他们带着这几日赶制出的明军长牌,草率制作下并不结实耐用。   双方接近二百步时,休伦人在战嚎声中发起冲击,距离快速拉进,转眼就到弓箭射程之内,双方几乎是一样的原始战法,无非是一边用明军长牌一边用小圆盾罢了。   初次投射距离太远,石质箭头让双方都没太大阵亡,但休伦人几个方阵从三个方向同时射击把莫霍克人完全压制,他们很难迎着石箭抬手举弓。   休伦人其余的方阵趁此时机继续前压,当距离接近到弓箭不必抛射,弧形弹道的投矛令莫霍克人死伤惨重,但直射的箭大多被长牌挡下,反倒让他们有了反击的机会。   但阵形还是止不住地往后退。   休伦人进一步,莫霍克人便要退两步甚至三步,若非身后还有友军和营地,恐怕此时已经要自相践踏了。   燧石面对这样的战果只能发出无能狂怒,可再怎么吼也维持不住倒下数十人的阵线,接着有人返身逃跑,小面积崩溃引发更多人向后退却,转眼就被休伦人推到矮墙之内。   不过休伦人也只能走到这了,在关征的命令下,战场上响起他们陌生的巨响,一团团不曾见过的白雾在敌军阵前扬起,喷出的铅丸下一刻便打进冲得最勇猛的战士胸膛。   在极近的距离里,有些铅子甚至会打穿第一名战士后再命中他身后的人。   六百多个莫霍克战士冒着巨大死伤才不过杀伤敌人数十人,随着三排鸟铳连贯地打出去,冲锋最前的休伦人便像镰刀割过的麦子般倒下去。   冲锋的势头,被鸟铳队止住了。   而关征的鸟铳手这一次没有站立射击,他们也学着西班牙人的模样,一边倒退一边装弹,以倒退的横阵向西方预定的撤离点缓缓退去。 第二百八十九章 旋转   关征终于体会到早年陈总旗在拥有友军的情况下执行作战任务的艰难,甚至关百户在这个方面感触要比陈总旗苦楚十倍。   鸟铳手连放三阵且战且退,目的是止住后面追兵脚步,同时也给大燧石重整军阵的机会,有序撤出营地。   大燧石只做了一半。   眼看着三阵鸟铳将海浪般汹涌追击的休伦人前军击退,上百具尸首倒在营地之前,大燧石确实重整了阵形,可他聚拢起四百多名莫霍克战士,又嗷嗷叫着冲了上去。   连带着让关征的旗军也原地以超远射程放了几阵……说实话,从投身北洋拿到鸟铳起,他们就没想过在六十步外放铳,结果硬是叫大燧石把这事儿办了。   效果还不错,虽然不如三十步内那么好,哪怕光用肉眼去看铅丸飞去都能感觉到它们在飘,但架不住休伦人密集阵型接得准。   别看大燧石只有四百多人,不少人还带着伤,可冲出去的势头足得很,投矛也在第一次冲锋就都丢了出去,上百个提着狩猎长矛与石斧的莫霍克战士冲在最前,石箭矢嗖嗖地从头上飞入敌阵,竟然吓得铺开上千人的休伦军阵向后退了二三十步。   光是人多但组织涣散,在大多时候无半分用处。   眼看前面的人被齐刷刷的鸟铳射翻,莫霍克人又杀了出来,前面的人惧怕鸟铳再放想退出射程之内,后面的人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们只知道前面在后退。   因此前面退二三十步,整个军阵就已像潮水般撤退,到最后的人已退出五六十步去,若非休伦人每个小方阵里酋帅都在正中间有后退余地,他们的阵线就崩溃了。   双方的士气与战斗意志不一样,对关征和大燧石来说,这是一场原野上的遭遇战,并准备退却让出营地;但对休伦人的战争领袖酋帅疯熊来说,这是一场攻城战。   你看嘛,易洛魁人的营地外垒着半人高的‘石墙’、石墙里有墨绿色的‘长屋’,在预期上对疯熊来说这就是一场艰难的战斗,这种局面敌人会冲出来并不奇怪,而且还非常危险。   就像中原作战,攻城的时候肯定不会先把所有兵力压上,要试探着进攻一下看看守军强弱与战斗意志;要在原野相逢情况自然就不同了。   大燧石冲得勇猛,但心里到底还是有点儿数的,在双方结阵不过片刻,拿捏着休伦人后退的步子,短暂交手后便在己方箭雨的掩护下退了下来。   眼下正提着长柄石斧在营地门口对着数以千计休伦人的军阵反复横跳。   反正在缓缓退却的关征眼中,没有鸟铳队的掩护做这样的动作看起来是不太聪明。   大燧石的疯狂表演并不影响营地左翼的呼兰向西突破,己方步兵在马队的策应下横队出营,顶着箭雨逼近至敌军五六十步,赶在敌军冲锋之前放出两支屈指可数的小旗箭,趁火箭在敌阵腹地炸开,挺着长矛结阵突硬撼而上。   马队顺势自两翼持弓驰骋,轻而易举地将四个休伦人小方阵杀得大溃。   这边才刚被呼兰杀穿阵形,好不容易重新聚起百十号人,阵形还未结好,迎面又碰上关征的鸟铳队,只放出一阵排枪,面前便没几个活人了,让后面打算再次大展身手的大燧石独留怅然扬长而去。   他是怅然,另一边休伦联盟的酋帅疯熊则直接被打蒙了。   结实的‘墙壁’一推就倒,做成石头模样的布全靠几根等长的树枝扎在土里撑着,坚固的‘长屋’也是一样,全是厚布,倒是营地里留下的木料、食物、锅碗瓢盆与木车这些战利能稍稍慰藉他的心。   此次疯熊在得知联盟西面被易洛魁人入侵后即率兵驰援,熊氏族部众与各村落追兵汇合一处拥兵四千三百之众,这样的兵力集结在五大湖南北两个联盟未进行全面战争时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四千三百对一千六百,本该以绝对优势摧枯拉朽地将他们击溃、俘虏,甚至还能再招募七百以上的俘虏,这样在半年一年的惩罚劳作后,他们就该能集结出五千兵力,对易洛魁联盟形成绝对优势。   可现实恰恰相反。   一个照面攻下这座没有屁用的营地,除了一些铁锅与双轮车,休伦人什么都没获得,中军付出超过三个百人队的死伤、右翼四个百人队更是直接被打没了。   只捉到二十多个莫霍克俘虏。   可别提穿着蒙古式铁扎甲还系错绳索导致右肩甲批盖在腹部的酋帅疯熊坐在双轮木车上内心多么暴躁。   十二个百人队在他的命令下去往营地左翼追击,此时他已不想再与这支易洛魁军队作战,只让部众驱赶敌人,再三叮嘱率部的首领不要离开营地附近,以便发现情况及时支援——他要考虑自己的退路。   哪儿成想还没想出退路,在营地里收拾战利品的部众便听到西边传来喊杀之音,关征等人率领完整的枪矛鸟铳旗军队派出四路横阵,军阵横面比他们十二个百人军阵还要宽,带着疲惫的莫霍克武士浩浩荡荡地从白桦林中杀了回来。   纷响炸开的硝烟里,自其侧翼上百名骑兵策马奔去,自战场边沿斜刺着朝他们北方原野驰骋而来。   这一次,马背上的骑手弓箭都放入囊中,有人挺丈八骑矛、有人拍马舞刀,带着令人心烦意乱的惊惧啸音截断他们的退路。   眼看放至西面执行驱逐的十二个百人队连等候支援都做不到便被鸟铳手们杀得大溃而还,疯熊正要整顿军势固守营地,突然他的耳朵在一片嘈杂中听见不同寻常的‘嗤嗤’音,原本不会有人在这种环境下在意这种声音,但它持续的时间很长,又太接近了。   皱眉四下寻找,很快就能发现在一棵白桦树下伸出很短的小木管,木管中空伸出一根正在快速燃烧的黑线,黑线的终点是树被砍出豁口的反面。   疯熊没时间考虑这东西究竟是什么了,前线战事告急,溃败的氏族勇士已将己方军阵冲出缺口,通常这意味着他们死定了,因为敌军会跟着缺口杀进来。   但明军没有。   四路横队一边以冷酷的步伐稳步推进,一边持续不断地放着排枪,一阵阵交替的硝烟里,惊慌失措的部落勇士背对着他们成片倒下。   突然,疯熊的身后传出一声巨响,接着是树木折断的恐怖声响,参天的白桦树缓缓倒下的同时,更多爆响出现在营中各处,紧随其后的是大地接二连三地炸开,极长的巨木轰然倒地、飞射的碎石在营地升起的硝烟与尘土中炸出片片血雾。   血雾中腐叶纷飞。   混乱的场面令六神无主的疯熊血统统涌上脑子,只觉天旋地转。   而在这天旋地转中,原野上驰骋的马队挺着长矛越过矮墙,轰踏杀来。 第二百九十章 铜甲   大燧石酋帅从未想过战争是这样的,经历漫长的追逐、蒙受巨大的伤亡后,一向被他视作懦弱且不敢作战的呼兰一次杀的人比他一辈子杀的人还多。   战斗在白桦树倒下的那一刻便已分出胜负,但杀戮与追击一直继续,上百个蒙古兵把矛捅断了、刀砍豁了,到夕阳从河对岸的树梢缓缓隐去,被指定成为活口的二十个休伦人被吓疯了三个,呼兰才终于抬起手手臂,命令部下停手。   莫霍克部落的大燧石才终于在心脏难以自制的颤动中清楚地认识到自己一直在与什么样的人为伍。   他终于意识到,呼兰选择这片白桦林作为营地、作为战场,是因为这个地方人最难逃出去。   白桦林并不密集、也并不庞大,三面都是草地,只要一百名占据绝对优势的骑兵,就能完全封锁这片树林,让里面无头苍蝇般的溃军想逃出去难于上青天。   逃进林中,旗军向林中放铳;跳进河里,女真兵向林中放箭;跑上原野,蒙古人骑马追击。   当呼兰揉着发抖的手重新站到二十名被选出的幸运儿面前时,二十个人只有四个还能站着,有人被吓得屎尿屙了一地、有人被吓疯了口不能言、还有人摊在地上怎么使劲都站不起来。   火把的映照下,戴着辽东高顶盔的呼兰脸上忽明忽暗,他面无表情地对这些人问道:“我们东洋军府的人,好吃么?”   他是在复仇,他派出去调动休伦人的士兵,人们只看见他们的甲胄与兵器,却没见到他们的尸首,依照易洛魁语系部落的习惯几乎可以断定,他们认为这些人很厉害,所以吃掉了。   “这就是下场,回去告诉每个部落,从今往后,敢向东洋军府发一箭相格者,部落夷为平地、部众一个不留。”   “回去告诉每个部落,从今往后,敢食人者,部落夷为平地、部众一个不留。”   淘米部能听懂汉语的人在边上为这些人翻译。   关征站在一旁,用胳膊肘碰碰大狸子,向大燧石望了一眼,道:“老爷子,问问他,还吃人么。”   大燧石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一次就治改了。   再没人比大燧石还能预料到休伦人今后的命运了,休伦人和易洛魁人一样,都由各个氏族组成,他不知道这些部落勇士都出自哪个氏族,只知道这不止一个氏族,而且可以确定的是出自哪个氏族,哪个氏族今后就没了。   易洛魁语系的母系社会并不意味着女性是神明,而是都行,在首领的选举在男女一样、在大多数事情上男女都一样,男人负责狩猎保护村落,女人就在村落外的玉米、豆田或南瓜田里耕作。   而现在,数十个甚至上百个村落大多数男人都被排铳毙死在这片白桦林下,他们的村庄又能由谁保护呢?   不论易洛魁还是休伦,他们都见惯了杀戮,但没见过像呼兰这样……战斗胜利后一不为神明、二不为勇气、三不为俘虏,就是毫无易洛魁逻辑的杀杀杀。   这对延续部落没有帮助,易洛魁发动战争是为了延续、扩大部落并最终达成心目中‘大地之下四方皆和平乐土’的最高理想。   你把潜在的人力、兵力都消灭了,这图的是个什么?   不论图的是什么,呼兰已经达成目的了,只是大燧石不知道罢了。   当他们拔营而起,莫霍克人只需呼兰一句话,他们便乖乖地前拉后推起装载辎重的木车,大燧石也仿佛突然从‘青春期’中成长了,呼兰有什么命令就执行什么命令。   对敌人的震慑尚不知效果如何,但至少对自己人的震慑非常成功。   大傻子都听话了。   战斗结束后,呼兰反而不急于行军,仅是离开战场百里后他们便扎营捕鱼猎取野味,同时放哨骑向东北方的渥太华部落与河中岛蒙特利尔探索的同时,遣骑手乘小舟渡河,向河流南岸传递大胜的消息,并试图与友军取得联系。   战斗结束的第四日,有休伦部落的小队小心翼翼地开始从战场上带回他们部落战士的尸首。   第六日,有休伦人的使者进入呼兰的营地范围,希望通过谈判了解他们的意图——不是易洛魁,而是呼兰提到的‘东洋军府’,这事呼兰没法回答,因为军府督军麻贵给他的使命只是探查沿途地势地形,并尽量测绘地形罢了。   这才终于让呼兰想起在他头上还有东洋军府这件事,在这片土地因为远离权力中枢,每个人都变得肆意妄为了。   战斗结束的第十天,呼兰与休伦人的使者签订了明军可以自由穿行于休伦联盟土地的契约,并向他们转达希望休伦人不要阻止他东行进攻蒙特利尔,也就是新法兰西的大本营。   派往河对岸的骑兵回来时已经立夏,天气渐渐由舒适转向温热,骑手带回了不得的消息。   “他们在向东进军,但后方有人陈兵,和我一样的人?”   呼兰想了又想还是没明白这句‘和他一样的人’是什么人,但还有更吸引眼球的事在后面,他听见骑手说:“还有,千户,他们遇见了我们的商贾,说是合兴盛公私,发音应该是合兴盛,但属下不明白公私是什么意思,在海边。”   骑手说着看向大燧石,道:“莫霍克人的领地,自称来自合兴盛公私的商贾用船载着常胜做的各类货物到这来卖,换取他们的毛皮、兽骨等货物,还把烟草的种子带来,让他们耕种,还给烟草制定了价格,教授斤两。”   “说明年他们再来的时候,莫霍克人就可以用烟草来购置货物,好像还让他们挖矿来着,不知道是不是,但我听着像是发现了铁矿,教他们挖矿,说把这个交给他,合兴盛公私就能在下次来的时候给他们做铁箭头和铁矛头。”   呼兰瞪大眼睛,道:“能确定是咱们的商贾?”   关征心里是知道合兴盛底细的,不过他还没来得及说话,那报信的骑手已经言之凿凿地说道:“虽不知公私为何意,但不会错,也不知是商贾送的还是海法沙买的,反正我见他时他穿了件铜甲,是用嘉靖通宝做的。”   嘉靖通宝?   骑手点点头比划着说道:“把钱当甲叶子,用绳子系着,海法沙很喜欢嘉靖通宝,说这个就应该用来做铠甲,大明实在太慷慨,连绳孔都给打好了……”   呼兰松了口气,他就怕那是欧洲人的援军,听到能确定是明朝商贾,嘉靖通宝甲之类的细微末节倒是不必多虑,但他接着便又陷入深深地怀疑当中:“那么,出现在易洛魁南边的人,又是谁呢?” 第二百九十一章 使命   黑二大爷的盘子铺得要比呼兰广得多。   在陆地,他认了数不清的拜把兄弟,这些兄弟们各自执掌部落,连带着收获超过拜把兄弟数量百倍的侄子外甥。   在黑云龙的处世哲学中——成为各部落的自己人,这不但能完成陈沐对他的嘱托,也能使他在这片土地上一两代人的时间里拥有不可磨灭的地位。   杨廷相那小子都当总督了,谁还能仅满足于当个小总兵官?   而在海上,黑云龙同样拉起大旗扯着虎皮,跟草草起家的大东洋合兴盛公司打得火热。   “合兴盛出于闽广,是大帅的自己人,咱老黑这人李兄可能知道,喜好跟人攀个亲。”   黑云龙笑呵呵地对营帐里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着青衫的泉商魁首李禹西拱拱手道:“那李东家自然也是黑某的自己人。”   “黑某是久仰阁下大名啊,在北讲武堂,曾读过南洋文人为李东家写的《泛海贾事录》,甚为精彩。早先于佛州寻痘苗时,我听说你们出海去探英格兰的商路,怎么会出现在这?”   黑云龙是听说过李禹西的,闽广合兴盛这些大船头之名,在南北讲武堂皆有备案,南洋派传奇话本小说也有以他们经历为题材的作品,而且要比林满爵等人为创作蓝本的小说更令市井百姓叫好。   原因无他,‘发财’二字足矣。   “黑帅抬举令小人惶恐。”李禹西脸上带着公式化的笑容、嘴上说着公式化的敬辞,笑着向西方遥遥拱手,道:“草民不过是蒙陈帅垂青,在南洋派文人中取些微末名声,远不比黑帅为国效力,攻灭敌夷的功勋,这样抬举草民的话着实令人惶恐,惶恐万分呐。”   不过比故意让人看出的陈氏假笑要真诚一万八千四百三十六倍,若非他脸上只有善意的笑而无半分惶恐,老黑没准还真信了他的话,但至少这样的恭维是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   李禹西再度拱手,道:“在下本欲驾船去往普利茅斯,怎料海上遇到西船带来消息,说小陈帅的船队在海上与法夷见仗后退往西国港口,航线不稳,所携货物又无以助小陈帅一臂之力,故退至北亚,与土民留结个善缘。”   “小陈帅,海上开打了?”   黑云龙知道小陈帅指的是陈九经,也知道李旦和陈九经出海的使命,却没想到陈九经的动作这么快,赶忙问道:“战事如何?”   “黑帅不必忧虑,在下听闻,西国王虽不愿介入北面纷争,但其国内诸侯多有甘愿效劳者,小陈帅自西国北方募到一支西军打出我朝旗号用事,故即便海临法夷,亦不落下风。”   黑云龙闻言皱起眉头,据他所知费老二对国内权力有很深的掌控力,这支西军没西班牙宫廷在背后出力的可能性不大。   不过这事问李禹西一介商贾不合适,他知道的少了没有用处、他知道的多了更不合适,面上不说,但心下已打定主意等后面的战报。   军人嘛,战场立功为重,更何况黑云龙也想带着自己冲败过西班牙骑士的精锐马队到那片没去过的大陆看看,总好过北亚这一片荒原。   “这儿的土民,能为贵司取得利润?”   黑云龙还真没发现自己的侄儿们有这本事呢,虽然他们有些毛皮利润,但终究不比海贸这十倍百倍之利来得丰厚。   何况常胜不缺毛皮。   在这一点上,李禹西与黑云龙的看法空前一致,他答道:“当地无甚特产,无非有些皮张、木料,可巨木不易输送,小木又不缺,商事尴尬;不过他们没有,可以给他们。”   李禹西并非在海上遇见的黑云龙,他笑道:“在下从北边来,已将烟草种子贩给土民,教其数部种植之法,只要管好海防,来年就能贩至欧洲。”   这位生于泉州府晋江一个古称安海地方的泉商可是狠角色。   安海属晋江县十七都的第八都,设有市舶司的税卡名为‘石井津’,他十二岁就跟同乡去广东做买卖。   做生意靠的是诚信待人、灵活应付,逐渐有了广东商贾愿意与他合伙贩货,赚到了第一桶金,而后年年走广。   所谓走广,即陈沐早年于香山查堵向濠镜贩运物资的商人,他经常和濠镜澳上的番夷打交道,在很年轻的时候便学了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语。   在嘉靖四十四年,西班牙人占了吕宋,招募明商至吕宋贸易,海盗情况未明都不敢去,年轻的李禹西就是第一批登上吕宋的商贾,因为精通言语,他能直接与西班牙首领交谈,极快地打通市场,获巨利还乡。   他首航吕宋成功,到第二年带动安海百姓争相跟随,以至到了十家去九的情况,真正坐实其为明朝大海商的地位。   黑云龙挑挑眉毛,问道:“常胜与墨城已有许多烟草,再种更多,贩得出去?”   李禹西坚定地点了点头,道:“烟草本出中亚,为土民所用;后西人至此,为西人所知,带入吕宋又为国朝所获,今上至二直隶、下至南洋诸国,尽有喜此物者,欧罗巴情形亦是近似。”   “它们由西班牙人带回,如今临近诸国皆好此道,土民缺衣短食,又苦无特产,今我予其草种,来年便可以百货易之,贩运欧洲岂可不获十倍之利?”   说到这儿,李禹西切入正题了,道:“在下自北方长屋联盟而来,便是斗胆,有要事求于黑帅。”   黑云龙不置可否地点头,他心里在琢磨别的事——去欧洲。   他觉得陈九经以一军抗一国的事不靠谱,倘若他率领的是南洋旗军或北洋旗军也就罢了,偏偏他跟李旦混编的二营兵一个白山一个扶桑,都不算什么精锐,早晚有力不逮。   等陈九经有问题,他就有机会以支援的名义带兵去哪儿逛逛,别说他这将官,就这底下的旗军,人家大好年华跑到这等穷乡僻壤为的是什么?   讲武堂的教材里说了,军队不能为名利,那叫古代军队,现代军队不能这么讲,将帅带兵的魂魄讲究三合一历史使命理论,叫上报天子、下助黎民、中间要实现个人价值,以期达成国家历史使命——天下同。   但黑云龙没船,他狡猾的眼珠自然盯到了李禹西身上,尽管在大营中收到李禹西求见的消息就令他对事情有些推测,但硬是顶着到现在都没开口说出自己想要跟李禹西拜个把子。   直至李禹西开口,他的眼睛都几乎亮了起来,笑眯眯道:“李兄且说,且说……” 第二百九十二章 野性   人心野了,只是身处北洋之中的人很难感觉到。   在北洋初立至明西第二次战争开始之前,不说别人,单就陈沐、邵廷达、甚至包括黑晓、黑云龙等人,他们谁敢说皇帝填色全球的梦想能在他们手中达成?   没有人。   陈沐是对世界了解得多,所以他觉得自己穷其一生也许只能开个窗户,在华夏文明在一二百年后真正属于帝国时代的交锋中占据先手优势。   别人则是对世界了解得少,就那一个北元余寇、蒙古边患从大明朝立国到现在多少年来还为此而担忧,结果讲武堂讲的他们这批军官所肩负的历史使命是征服天下,这不扯淡么?   南洋军府在南海上的开拓事业在人们眼里是非常正常的,共处相同的文化圈,远有宋代以来文化、军事、经济交流,近承永乐皇帝开洋朝贡体系之余威,哪怕行海禁了放出去一介海寇也能把南洋搅得天翻地覆。   朝廷开洋,那南边不在朝廷掌控才是不正常的。   但祖宗积德的余荫也只到这儿了。   再远点?那就强人所难。   教习讲讲、学员听听,有三成忠君爱国之士把这放在心里、一成的死心眼子傻瓜把这事信了,那就算对得起皇帝老爷赐下天子门生这块招牌的栽培了。   但明西二次战争,这场发生在离国三万里外的土地上发生的战争改变了一切。   他们第一次知道打赢几场小规模战斗的战争居然能割下这么多土地!   仅用不到两年的时间,单东洋军府就把皇帝指派的使命达成将近一成!   这一下子天下同可不就十年可期了么?   历史使命感可不就一下出来了么?   黑云龙的心,他能不野么?   这个时候他们和葡萄牙人、西班牙人在瓜分世界时没什么区别,心里的信念一样——疯狂扩张,在常胜还感觉不到,但放出来这些人一个个心里都是这种感觉。   千万、千万、千万不能让后面的人把这开天辟地头一遭的功勋抢去!   就为这个,呼兰的蒙古马队从西海岸奔驰到东海岸;就为这个,黑云龙率本部骑兵从墨西哥湾一路驰骋到五大湖。   “让南边的部落种烟草容易,如此一来他们也能换些穿用,何况那帮泥腿子不是有三角贸易,咱们这也有的,比他们干净得多,衣服事物百般用具用墨西哥湾拉出来,低价的货物在北亚沿岸换烟草,烟草和丝绸瓷器去欧罗巴卖了换五金。”   所谓五金,金银铜铁铅嘛,东洋军府的蛮子大帅就认这个。   听到黑云龙给予肯定答复,李禹西自是千恩万谢,拱手作揖,道:“如此一来,在下这跻身东洋军府合兴盛公司下的安海号,在税额上必能超出其余股东许多……还请黑帅放心。”   “待安海号凭税额拿下军府给公司的战船、雇佣兵奖励,必护北亚海岸周全!”   黑云龙自是满面笑意,心说听李禹西这意思,合兴盛外部与其他公司竞争,内部居然还分出各自小商号相互竞争,恐怕将来大东洋海面上商路航线还真是这帮敢打敢拼闽广商贾的天下。   还在西海岸常胜晃荡走陈沐路子的徽商,恐怕落后一步,步步落后,只能在沧溟海上做个运输生意了。   想到这,黑云龙抬手揉了把胡须,别人就是赚的再少也比自个儿赚得多,想那些无甚用处,他笑道:“这我放心,你肯定会把沿海看牢得,饶是这烟草种子叫欧陆夷人偷去,到时你生意也不好做。”   还没等李禹西说出‘这是自然’,黑云龙话锋一转道:“不过你说你要为长屋联盟做说客,这事黑某实在是爱莫能助。”   “切罗基、克里、阿巴拉契人都是极好的战士,他们勇武争先、忠心耿耿,切罗基人曾被长屋联盟击败并失去他们祖祖辈辈的土地,兴起之地南边的蓝雾山都被德拉瓦联盟抢去。”   “两个联盟攻打一个部落,天底下哪儿有这样的道理?德拉瓦人已经被黑某说服,他们交出了蓝雾山,李兄来做说客是为保护你的利润,咱们自己人的土地也能帮你种烟草。”   黑云龙觉得自己在军事上能跟李禹西说这么多,已经足够给面子了,道:“若你还执意要做这中介人,回去告诉长屋联盟,上天有好生之德,天军无意发兵围剿。”   “教他们让出伊利湖南方圆六百里、解散联盟各归部落、归附朝廷治下永不复叛,并为我军提供粮草,天军可保其百世安宁。”   黑云龙说罢自己的条件,哼出一声道:“若是不愿,就让他们集结军队准备开战吧,黑某最想打的就是这个长屋联盟。”   他是起于九边的战将,深知草原上什么敌人最可怕——冒顿、檀石槐、轲比能、铁木真,这些知道搞部落联盟的人最可怕,一旦成功了那些部落就不再是一盘散沙,易难以分而化之、各个击破。   制度与科技都是可以被学习的,这些都不难对付,但强弱的变化出在善于学习并能合各方为己用的首领。   长屋联盟刚好有这样的首领,所幸他们还没有匹配霸道理念的力量。   “黑帅不必如此震怒,倘若是土地之事,尚可再谈,令两部化干戈为玉帛岂不是一桩美事?何必动起刀柄以至生灵涂炭?何况此时长屋联盟没有集结大军的能力,哪怕天军击败了他们,也难以收服其心,于朝廷无益啊。”   黑云龙听到这话倒是愣了一下:“没有兵力?他们兵呢?”   没兵你这不睁眼说瞎话,一路上切罗基人都把情况告诉黑云龙了,这长屋联盟是这片土地上最强的部落联盟,何况他们和平之树的理念也必然决定了他们会成为最强的联盟。   “在北方,攻打休伦联盟的同时进攻法兰西人在北亚设立的城镇。”   法国人。   黑云龙的表情严肃了一些,他沉吟道:“北亚有法国人,先把他们灭了确实比什么事都重要。”   “不但如此,在下听说,长屋联盟的第六部落名为淘米部,其部下有精骑披挂铁铠策马弯弓、劲卒操持鸟铳列阵严整,像极了麻帅部下的蒙古骑手与旗军——他们的酋帅叫呼兰,说是从西边海岸来,刚在北面大湖打下一场大胜仗,向法兰西人的城镇进发。”   李禹西照实相告,道:“现在正因黑帅率军至此,令其停马不前。”   事情难办咯。 第二百九十三章 黑蛇   海法沙穿着李禹西送他的嘉靖通宝甲、拄着明制战剑立在山顶,俯瞰着远方三岔河口正中的河心岛。   河岸绵延高大挺拔的松林,林间露出新修的简陋港口,几条用于运送河狸皮的大船停在码头。   当岛上的骑手举着蓝色旗子策马奔驰,扬起松林间被人踩出的道路上的尘土,指向远方三角形的木栅营寨。   在更远处营寨依托的山上,红色枫林与蓝天正相衬,露出北方终年积雪不化的遥远山峰。   海法沙说:“他们恐惧。”   站在他身旁的是从南方返回的泉商李禹西。   尽管李禹西已经尽力去学习易洛魁人的语言,但他此时的头脑在学习上的能力显然不及年轻时候,很多词都还听不懂,好在从呼兰部下派来了常驻中军的骑手与淘米部战士,这能帮他最大限度地同长屋联盟交流。   李禹西认同海法沙这句话——问问日本人就知道了,战场上看见永乐通宝的马印怕不怕?   没有人看见一身铜钱的敌军统帅不恐惧。   如果有,就换银锭子。   李禹西说道:“敌人的数目好像比我走之前变多了。”   “渥太华人,他们从西边增援,淘米部在那边挡住了休伦人,如果只是渥太华人,我们能击败他们。”   海法沙说着转过头来,非常真诚地对李禹西道:“你是真诚的朋友,为我解决了部落的难题,否则我们无法在这里围攻敌人,如果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   李禹西专注地侧耳倾听旗军通译,随后笑着拱手,说道:“首领言重,并非李某说服黑帅,而是呼将军的骑手及时赶到,这才令黑帅息兵,不过也是有条件的。”   海法沙缓缓点头,他知道李禹西说的条件是什么——让出伊利湖方圆六百里,与切罗基人议和。   最关键的是这场战争之后长屋联盟就不复存在了,只有兄弟之盟,一个标准的‘黑云龙式联盟’,各部落首领结为义兄弟、共尊大明皇帝为主、听东洋军府号令,修路贸易、互通有无。   作为交换,黑云龙会按兵不动直至战争结束后海法沙及五部首领至蓝雾山会盟结拜,并准许易洛魁六部落共同分配休伦人、渥太华人的领地。   “我知道条件,但依然要感谢你为我们做的这些事,如果没有你让我知道更多事,我会和黑蛇开战;但现在我决定要把这场战争继续下去。”   他口中的黑蛇,就是在李禹西让他理解‘黑云龙’三个字的意思后给黑云龙起的外号,全称是和长腿熊、短臂猿之类的印第安名字一样,飞黑蛇。   黑云龙给了他两个选择,转过头和黑云龙开战、或打完这场仗拿着战利品加入黑云龙。   只要脑子没坏,都会选择第二个。   因为和黑云龙开战意味着他们要同时面对三个敌人,南方的黑云龙、北方的渥太华人及休伦联盟、还有他们自己的第六部落淘米。   起初他不太明白为什么南方来的黑蛇会让呼兰离开联盟,但在李禹西的介绍下他明白原来呼兰是更远地方大明国的一个小官,而黑蛇的官职比他大。   在这一点上,呼兰的行动是十分失败。尽管他加入长屋联盟,可别人连他是什么、从哪来、能做什么都没有搞清楚,就把他当成淘米部的一个酋帅。   还不如李禹西这个商人,至少他很简单地就让海法沙明白了大明是什么、东洋军府意味着什么,甚至知道更多原先他不可能知道的——天下正在发生着怎样的变化。   海法沙甚至不知道在南方有阿兹特克、更无从得知西班牙灭亡了阿兹特克、更更更无从得知明军又击败了西班牙人。   但这些事通过李禹西,他知道了,他知道原来这片土地上除了长屋、休伦、伊利等部落,还有西游、水浒、白马这些势力不弱于长屋的联盟。   他们统统归顺大明国,得到了极好的照顾。   海法沙已经派人跟着李禹西的义子去往墨西哥湾,在那里这些易洛魁人将跟随李禹西的义子去巴西、去墨西哥,再去常胜、去金城、去麻家港,看看各地原住民的生活状况。   “他们一个是‘总兵官’,一个是‘千户’,为什么你要叫他们‘将军’?”   海法沙用掺着汉语名词的言语这样问着,他对大明国的一切都极度好奇:“呼将军很厉害,他在河对岸用一千五百人打败了四千休伦人。”   李禹西解释了官职与称呼的问题,这才说道:“黑将军的炮也很厉害,等他们过来,能把法夷的营寨轰开。”   他们之所以隔着河流远远威胁着蒙特利尔而不上前进攻,就是在等黑云龙的炮队——黑云龙只有骑兵,并无炮队,炮不是他的,是路上进攻法国船员后从船上卸的,炮兵也是骑兵下马装的。   虽然他们是骑兵,但在佛朗机打放这方面,他们都很专业。   早前海法沙就试过让他的部落勇士乘着独木舟群起攻上河心岛,结果因木寨守备与法兰西人早有准备大败而归。   蒙特利尔的法国人不多、黑人奴隶也不多,但他们有四十多条火枪、好几门佛朗机炮,这样的武力对其他国家不值一提,但对易洛魁人意味着灭顶之灾。   在营寨的据守下,哪怕仅有二百人也能击退上千人的进攻,何况他们还得到了渥太华人的支持。   渥太华人可比长屋联盟的五部落像样子多了,虽然法国人不卖火枪、火炮给原住民,但剑与铠甲、长戟这些东西只要能换到河狸皮从不吝啬,因此其部落有一支人数上百用欧洲兵甲武装起来的步兵。   海法沙和李禹西都清楚,这场仗单靠长屋联盟,即使能赢也死伤惨重。   伴着夕阳落下,坐在山顶观察营地部署的海法沙与李禹西听见山腰部落战士喧闹的呼声。   南方沿着河岸的草原上,举着火把的庞大步骑队伍分兵数路,像狂舞的火龙逶迤而来,远远地他们看见那支军队先头骑手高高端着黄底的大旗,迎风猎猎。   李禹西背在身后的手抬起,探出二指向海法沙指着那个方向道:“看,那就是大明。” 第二百九十四章 预言   很多时候人是召唤或通灵人物的,至少在这个世界,当人们的言语或意识与大明有关时,它往往会噩梦成真。   只是或早或晚。   四十四年前来自法兰西王国列塔尼地区圣马洛港的市民海员雅克卡蒂亚航行由圣劳伦斯湾到达魁北克,当他在印第安人的村庄中询问这里是哪儿的时候,村民告诉他‘这里是棚屋’——即加拿大。   而后,他驾着小船沿河流航行,在水流湍急的河口源头发现小船再无法航行,便登上山峰种下十字架,将这里定名为‘皇室山’,即蒙特利尔。   原住民很友好、探险异常顺利,圣劳伦斯湾有优良渔场,大量的海豹、海象,土地尤为肥沃,而因为‘当地人太过贫穷没什么好抢的’,发生在墨西哥的事并未在这上演,法国人与原住民和睦相处,法国的殖民本该蒸蒸日上。   可他们只想要黄金白银,每个水手都希望能带回去大量财富,法兰西王室给予雅克五条大船让他探险,也为了让寻找黄金,而非海象牙、河狸皮或肥沃土地做些肮脏的农民才愿意做的事。   急于求成的雅克抓捕印第安酋长进行拷打,得知内陆有三个‘王国’,还告诉他在萨格奈河附近藏着丰富的宝物,这一下算是挠到法国人心里的痒处。   结果真的有很多亮晶晶的宝物,雅克和水手带着黄金和宝石回到法国,结果经过鉴定,那只是黄铁、铜和云母,雅克的名誉扫地。   在接近半个世纪的时间里,法国王室失去了拓张蒙特利尔的兴趣。   不过还是有收获的,至少法国得到了一句俚语——‘像加拿大的宝石一样’来指代虚伪、虚假。   尽管失去了王室的支持,不过商人们仍旧发现了这片土地上的商机,零散的商人开着船向南航行,去非洲购置奴隶,再向西去到西班牙控制的西印度群岛,能抢就抢一把,抢不到就一路往北航行,在圣劳伦斯河向蒙特利尔的修士卖掉奴隶,换些河狸皮、海象牙,满载而归。   蒙特利尔的掌权者名叫亨利卡蒂亚,尽管这是个欧洲人的名字,但他实际上是印第安混血儿,雅克的私生子,也是一名基督徒。   在修士的帮助下掌握权力、学习知识,用以控制这片土地还能与周围的原住民部落处理好关系,这有利于商人们购买货物,因此商人也支持他在这里掌权。   换句话说,眼下‘控制’蒙特利尔的法国人,实际上是一些被困在这的商人,他们的水手组成了这支由乌合之众构成的军队。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亨利卡蒂亚的心情经历了大起大落,起初得知在河里抓海狸的杀死易洛魁人他并不在意,只是依照传统和海法沙协商失去避免战争罢了,避免失败也不担心。   谁打得过他啊?   一年四季每个时间都有两三支法国商队留在蒙特利尔,还有五百户村民、一直保持良好关系的休伦联盟援军赶到只需要十五天、渥太华人更是六天就能过来。   六天啊,在六天之内,谁能在面对六门佛朗机炮、四十多杆火枪、上百名骑兵、上千张长弓的保护下把他父亲老雅克建立的城寨攻破?   他就是加拿大的小霸王!   可事情的发展出乎他的意料。   实力雄厚的休伦联盟,求援的四名使者在派出半个月后就回来了一个,说那边有个崛起的呼兰部用一千五百名士兵设立埋伏,将四千三百休伦军队葬送,就逃回去不足百人,还有三个疯了。   现在休伦联盟正因为呼兰部落留下‘敢抵抗者部落一个不留’的口信而人心惶惶,心理上和现实情况都无法给他提供帮助。   但休伦人到底还是仗义了,至少让使者给亨利卡蒂亚带回了一封情报:呼兰正朝你这儿来呢。   修士说预言应验了:大海对岸有魔鬼守护着财宝。   亨利心说这预言也太马后炮了,你怎么不说中国大汗来了呢?   他父亲在四十四年前就把这称作中国的加拿大,甚至还专门在蒙特利尔住了整整一年,就等着中国大汗的使者来接他进京拿金子呢,结果等到铜、黄铁和云母挖出来带回法兰西都没等到,而且丢了脸的父亲再也没回来。   跟修士一起生活、长大的亨利小时候就盼着中国大汗的使者来呢,大汗使者来了他父亲就能回来了。   可他打听了周遭所有部落,都没人听说过中国。   这会儿说什么预言什么东西的,亨利根本不信,但为此灰心丧气是真的,他倒觉得这可能是在蒙特利尔居住的商人们嘴里常说的西班牙人打过来了。   这场仗将会很难收场。   但渥太华人聚起的援军又在数日之后慰藉了他躁动的心。   不过这援军有点多,部落传来的口信说,五千七百名渥太华人正朝蒙特利尔前进。   听到这个消息时亨利的心又怦怦跳了起来——还好这是我朋友,都不知道他们一个部落能聚起比肩大联盟的援军。   渥太华人确实来了,男人来了、女人来了、老人来了、小孩儿也来了,就连村里的狗都来了。   他们过来根本不是帮忙的,恰恰相反,是寻求帮助的。   渥太华人前脚听说休伦联盟的大军被呼兰部打得灰飞烟灭,还听说了那句恐怖的口信,后脚部落最南方河畔六个村庄的幸存者就逃了过来,重复着相同的话。   人们说:“部落的人都死了,呼兰来了。”   一样的话在三天内听了六次,就连过程都是一样的,敌人来了,让村庄投降,村庄不但不投降还掏出弓箭射了报信的莫霍克人一身,并把信使吃了,然后更远处的骑手拍拍马屁股跑了,一天之后——大军压境。   渥太华人迁徙的决策过程非常科学,先提出问题:呼兰来了怎么办?再猜想假设:就不投降;然后指定计划与实验:抵挡他们、抵挡失败;收集实验数据:失败、失败、还是失败;然后分析论证,把现象归纳总结。   最终将现象升华为物理概念和规律:呼兰不能打,不想投降的话就快跑!   所以亨利先生就得到了数量庞大的援军入驻蒙特利尔,软弱、无助,还特能吃。   这些老弱病残孕和抱小孩儿的渥太华人在一礼拜的时间里吃掉蒙特利尔驻军一个半月的军粮。   简直……简直是灾难。   被围困在城砦中的亨利依靠着给与他最后信心的木墙愁得光掉头发,不过他教父倒是挺开心的,一礼拜每时每刻都在给人施以洗礼,跟上了发条似的,喋喋不休的告诉前来避难的人们,跟着我的信仰走吧,信了哪怕过几天死了也能上天堂!   蒙特利尔被围城的第四十天,一个穿着铁甲戴铁头盔的人乘坐独木舟驶近码头,对岸上的人用生涩的易洛魁语大声喊着让他们投降天朝,要不然城破之后鸡犬不留之类的话。   城里的亨利脸都绿了——得!中国大汗的使者来了,不过是来送他们上天堂的。 第二百九十五章 杭盖   来自蒙古草原留着斜刘海儿、长着小眼睛的铁蹄马腿部极为健硕,尽管它们皆未钉马掌,但双马一车拉着三百斤重的佛朗机炮穿梭河畔卵石滩如履平地,这正是它们名字的由来。   这儿和它们的家乡一样,是乌力扬海、是杭盖。   是一个有着蓝天、白云、草原、河流、山和树林的世界。   当然还有一片肃杀的军阵与飘扬的镶龙红日旗。   宣府马夫出身的旗军乐勒着头马的缰绳,口中呼喝着汉语与蒙语混在一起的驯马音符,指挥二十四匹健马在湍急的河流上游做出高傲的动作——甩着长长的马尾将屁股对向敌阵。   从两艘法国武装商船卸下来的十二门佛朗机炮便摆好了。   黑云龙并未骑马,他的中军营就立在上游南岸,着一身蓝色布面铁甲的辽东广宁卫战将抬手解开将脖颈护得严严实实的铁甲顿项,端起望远镜向下游三岔河口望了一眼,快速放下望远镜,嘬着牙花子道:“有点儿远。”   蓦地转过头,抬二指对麾下炮兵百户问道:“行不行?”   标准北洋军官装束的炮兵百户抱起拳来,铁臂缚相撞声音清脆,道:“回帅爷,七百步是远了,但我们高,用炮尺第四度能打至敌营左近,掩护下——”   他想说的是掩护下游易洛魁人渡河进攻,不过话还没说完就被黑云龙打断了。   “我知道这儿高,我是问法夷这炮,它们行不行?”   黑云龙扬手前指:“都是些老炮旧炮,别打放炸了膛伤及士卒。”   “实在不行就按呼兰那小子的意思来,他正在后头筑坝,我们时间多的是,大不了让海法沙去前头再筑两道坝,灌水把这破营淹了。”   炮兵百户闻言轻笑,道:“卑职打放过,造的还不错,看上面铭刻言语似是法夷自造,比西国造佛朗机好得多。”   “不简单,让跟着去架虎蹲的前军小心些,这世道哪个国家能将炮造好了,就了不得。”   黑云龙说的是大实话,在这个时代,哪个国家能把佛朗机炮造好,就已经很了不起了,别看这东西没什么技术含量,却最考验匠人能力与工作态度。   因为造不好它漏气。   不是说造好就不漏气了,造好也漏,但漏得少。   就好比说火枪都是漏气的,别管你哪个国家的鸟铳也好火枪也罢,火绳的、转轮的、燧发的,造得再好,总得留出个药池孔,那它就漏气。   但造的好漏气归漏气,威力同样能保证。   说话间,前头的蒙古马已经被拉走了,后面二十多匹西班牙小毛驴继续上前,有的背上背着一挂佛朗机子铳,一头驴子正好驮六个子铳;有的则拉着木车,车上小圆木桶装得满当当,都是黑云龙的部下在路上掏的火药筒,火药、炮弹都在里头,专用于这批法造佛朗机炮。   在火药储备上黑云龙可要比河对岸的呼兰富裕太多了,单单两艘法兰西船上的火药储备就够他的部下打上几场大战,临近海岸,合兴盛的商船还能给他送。   李禹西在合兴盛名下的安海商号前些时候送海法沙部落里的易洛魁战士去墨西哥湾,黑云龙就托了他们再回来从墨西哥拉回来些火药。   巴拿马东海岸麒麟卫的邓子龙苦于船舰自西海岸向东海岸转移的艰难,不过现在越来越多的商船已经被商贾造了出来,很快整个海岸线都将由东洋军府支配。   这里头最有意思的事是李禹西安海商号在东洋军府还未奖下战船,他们就已经有了两条六百料战船护卫航线。   这船并非来自大明却有同样的血统,是李禹西从杨策那直接用西班牙种植园里收上来掰好的玉米粒换的——来自汉国使用蓝白涂装的飞鲨。   法制舰用佛朗机不用垫木,而使用一块用长铁链连接在炮身上的铁阀来卡住子铳,看起来怪模怪样倒是挺精致。   黑云龙又在河岸用望远镜向周围看了一遭,最终抬起手来轻挥一下,道:“放吧,天子亚州,岂容番夷撒野。”   赤色令旗招展、战鼓重擂,十二门佛朗机炮率先在上游河畔朝蒙特利尔营寨轰击而去。   这就是一声信号,围于河流东岸的易洛魁联盟战士闻声而动,嘹亮的战吼声中将乱石滩上粗陋加工的独木舟掀于湍急水流,各部落勇士携带兵器乘舟而渡。   小型炮弹向营地飞射,借惯性轰击于木栅上几乎毫无用处,但落在营寨外的炮弹却着实将刚奔出营寨的渥太华战士逼了回去。   营寨里的佛朗机炮同样试图向黑云龙所在的炮位轰击,三颗炮弹仰高了放来,却不及河流坡度,远远地落在中军二百步外,随后几颗零散的炮弹朝河中易洛魁独木舟轰去,却难以取得有效战果。   这番无能狂怒让上游坐山观虎斗的黑云龙甚为欣喜,扬臂对左右道:“土人自己都不知道木舟会被河水冲到哪去,能教你打准了?”   等营寨里的炮手打定主意调整角度准备轰击零散上岸的敌人,黑云龙的炮弹再一次袭来,这次就已经知道他们的火炮在哪,直瞄着过去的。   哪怕打不准,炮弹落在身旁不远处,溅出的飞石甚至将炮手的脸面划伤,哪里还能沉心静气地去瞄准发射,打出几颗炮弹都不知歪到哪里去了。   成功登陆的易洛魁就像汹涌海浪,扎下阵脚稍加整队,直朝营寨攻去。   他们带了绘着神明的大型盾牌,看上去就和明朝的车营大牌,相当厚实,不论弓箭还是火枪都打不透,可他们一没马、二没轮子,这东西是靠两名身高力大的战士搬着走的。   前边散发着战斗狂热的部落勇士都冲出去了,后头的大盾牌还慢吞吞地挪呢,看得黑云龙干着急,紧跟着便见营寨两侧分别杀出十余骑挺着长矛的铠甲骑兵,趁着易洛魁人还未结阵,一左一右向先头部队绞杀过去。   战矛捅刺、战马冲撞,硬是在营地外杀出一条血路,仅靠三十几名骑兵便冲出个来回,而原住民的弓箭无法对他们造成伤害、飞斧丢出去不知多少,可砸中的都是自己人。   令观察局面的黑云龙不禁扼腕叹息。   哪怕有些骑手的长矛在冲锋途中折断了,还能从马鞍旁抽出长剑劈刺过去,跑远了还顺手掏出一只结构复杂的长管手铳打放一铳。   似乎是发觉在营地里一直被炮击不是办法,营门登时大开,列密集阵型的数百渥太华战士冲了出来,接替骑兵重回营地两侧换新长矛与火枪的空档。   双方原住民还未交兵,两队骑兵换上新的长矛,又再度驾着战马冲了回来,看样子想要故技重施。   “就你有骑兵?”   黑云龙远远看着,目光不停在战场上搜索着,口中喃喃:“黑某的炮队呢?”   突然间,不知海法沙的中军出了什么事,前面的步兵像被骑手击溃了一般向岸边退去,让两翼冲锋的法国商人骑兵队看见胜利的希望,冲锋愈加勇猛,似乎要直杀透易洛魁人的军阵般。   等步兵退到一半,为首追逐最凶的骑士突然勒马,战马前蹄高高扬起,后蹄在地上犁出半尺长痕。   在他面前,一队与易洛魁人截然不同的小队正严阵以待地等着他们冲锋,一支支丈五长矛结出小形方阵,前排矛手使用的是西班牙人持矛方式,戴着笠盔披挂胸甲的矛手用右脚踩着矛尾,两手托着长矛。   第二排的矛手则用战阵枪术,粗大的长枪尾端顶在弓步前出的左侧大腿上,列出严谨的战阵。   在他们身后,是三排端着鸟铳的步兵,在正中军官的号令下砰然放铳。   这并非令骑手最害怕的地方,最害怕的是方阵两翼,易洛魁长矛手结成两个更小、更松散的方阵,方阵中间戴着笠盔的异国武士们正蹲在地上操持着什么,突然军阵中一左一右传出大喊,挡在前面的易洛魁战士便轰然散去。   露出内里几门宽大、短粗、像小老虎蹲在地上的炮口。   下一刻,硝烟四起、碎石劲射。 第二百九十六章 劳塔罗   智利,老子城。   平坦而空旷的武器广场中央高大的钟楼下停满了载着农作物的小驴车,远处倒放着西班牙殖民者佩德罗·德·瓦尔迪维亚的石雕像,两队头戴阵笠的日本足轻在小旗官的率领下往返巡逻,广场边缘的固定摊位上响起商人们此起彼伏的叫卖声。   一队明军从城南宽阔的街市上列队而来,队伍前后左右对称,最前四名是戴垂红缨马尾盔、雕绘犀牛的胸甲下着赤红军服的骑兵。   中间两名骑兵各自斜持长柄眉尖刀,刀尖离地半尺;左右两名骑兵竖直持握的骑矛上挑着宽大的赤红朱雀旗,随骑兵马步缓缓颠簸起伏招展。   四名骑兵之后间隔三步,是每排六人一共三排头戴红缨铁笠盔、雕绘海马的胸甲下着紫花布袄挺着长矛的步兵;步兵之后再是同样衣甲装束、同样列队三排肩扛鸟铳的射手。   这是前阵。   紫花布是松江府至南直隶的特产,名与颜色无关,用的棉花是紫木棉,故名紫花布,所以紫花布不但不是紫色的,袄子上也没有花,这种面料轻薄透气、亲肤性强,不必染色便天然显出淡赭色,褐红接近白的颜色。   另一个世界后来的二百年里,紫花布远销世界,成为难得的奢侈品。   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比较懂行儿,把它叫做‘松江布’,英国人则将它改叫南京布。   在1819年,松江布出口量为三百三十万匹。   法国文学家福楼拜笔下的小资女人包法利夫人,穿着南京布的裙子,让浮浪子弟莱昂见了心旌摇荡;大仲马笔下的基督山伯爵,则穿着南京紫花布的裤子。   但在这个世界,因为松江紫花布产量最高、朝廷赋税折实物收紫花布最多,因而明军大部分兵服皆为紫花布织成,所以正统兵服就叫紫花布袄。   后阵布置与前阵一样,而在这八十名旗军左右,各有十六名军官策马竖列前行,这些小旗官与副骑及身处旗军当中的宣讲官,构成这幅一百一十二人的非典型北洋步兵行军图。   之所以非典,是因为军阵当中有五骑纹身赤膊披挂西制胸甲、腰胯托雷多钢剑的原住民马普切骑兵,正中间的与地位最高的马普切首领并马稍前而行的是一手握缰绳一手抱肚策马的督军邵廷达。   “这以前被西夷叫做圣地亚哥,俺改了,叫老子城,回去告诉你的部众,不要再叫圣地亚哥了。”   军阵正从街道进入武装广场,视野猛地开阔起来,邵廷达说着扬臂指向倒塌的雕像道:“他们入侵我们的土地,给城池瞎起名字,哼,还敢给自己做石像,脑袋都摔断了。”   马普切人首领看着武装广场,短暂地眯起眼睛,目光透着一闪而逝旋即释然的恨意,用生涩的北直隶官话道:“那个人在二十五年前就被劳塔罗杀了,但马普切人将永远感谢你,邵将军。”   “不必就此多礼,天子指派东洋军府前来,就是为救百姓与水火。”缓缓赶着马儿踱步的邵廷达笑了笑,道:“如此称呼自己姓名难道不会,不会奇怪?咱初至此地还当你们是父子呢。”   马普切人这代首领也叫劳塔罗,在马普切语中意为迅捷的长脚鹰,在当上首领前他并不叫这个名字,更名意味着他希望自己能像劳塔罗一样率领部众顽强地与西班牙人战争到底。   结果西班牙人突然在三个月内全部撤离,后来他就认识了邵廷达。   劳塔罗知道眼前雄壮的将军是在说笑话,只是笑笑并未回答,而是反问道:“说到父子,将军刚才说这座城叫老子城,这应该是父亲的意思,在阿劳科我听人说起过,你们都很喜欢当别人的父亲。”   “这座城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   “这你就不懂了,这个名字并非那个意思。”   邵廷达老神在在地摆摆手,刚要开口,又闭目搜索了一下文化匮乏的大脑,这才照本宣科地说道:“老子,名李耳,著有《道德经》,我家兄长也写过一本名字一样的书,这里边是这么写的,道可道……”   邵帅极力想要背诵一段让劳塔罗知道自己深厚的文学功底,可说出仨字儿后边的就不知道该背什么了。   绞尽脑汁地想了又想,突然想起陈沐战甲右臂缚上铭刻的第九章,顺口背道:“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常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老子城,即是因道理而取得的城池之意。”   只是邵廷达没跟劳塔罗解释他心里的道理是什么。   旗军将他们护送到武装广场西边原属于西班牙达官贵人高大富贵的宅邸前,防务由邵廷达的亲军接手,率军的百户向邵廷达行礼告退,这才领部下向东边过去教堂所在的位置走去,那如今已经变成他们在城中的军营。   没别的原因,就因为现成的石料。   下马后邵廷达引马普切首领入府,跨过门槛这才说道:“劳塔罗,你为我弄到了哭树,还交给我许多生胶,在常胜的兄长一直让我留意这种叫橡胶树的东西,这可帮了我的大忙。”   “你的汉语学的好、百姓也听从教化,你想不想在这座城里住,我们接收了西班牙人四百多套宅子,不乏有很好的宅院,各部首领都能住进来。”   “我今天来,除了运送货物,确实有事请求将军,在信上已经说过了。”   邵廷达听着长出了口气,坐到堂中的椅子上也让劳塔罗坐下,这才说道:“我知道,你想找我买些鸟铳、铠甲、火炮,去秘鲁继续和西班牙人作战,但我不能给你。”   “这是军令,东洋军府已与西人议和,兄长答应了他们不夺取秘鲁和西印度群岛,我不能让你拿我的炮去和他们作战,何况……你的领地已无威胁,正是让百姓休养生息的时候,何必再与其死搏?”   劳塔罗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邵廷达。   他的部落安全了,但劳塔罗这个名字并非仅仅如此而已。北方更多部落还在西班牙人的压迫下送去矿山赴死,他要让自己配得上这个名字。   邵廷达无可奈何地摇头。   “我可以给你四门佛朗机炮,不过要等匠人把铭刻擦掉;二百或三百条西班牙人造的火枪,还有一些他们的锁甲、铠甲,马现在还不能给你,我们也在养马,你得活下来才能等到我给你马。”   “但你等此去,必是九死一生,西国将大片土地还给我们,兵力都收缩在秘鲁,那边去年确实叛乱了,可四个月前最后一支义军已被击溃。”   “即使要起兵,也不必急于一时,你可以派一支军队到老子城来。”   邵廷达心里很敬佩这些马普切人,尤其敬佩敢于赴死的劳塔罗,他说道:“咱们有位将军叫林满爵,我找他要几个军官,让他们在这为你训练士兵,教你们些适合游击用的东西,做树炮、分兵包抄、斥候和诱敌伏击一类的东西。”   “你们不能用大明的铳炮,但火药没铭刻,我可以给你提供火药,打得过你就攻城略地、打不过就退到智利,进了边境,西班牙人不敢进来。”   邵廷达又长长地出了口气,抽出抱在将军肚下的手在桌案上轻叩两下,道:“没有兄长宣战的调令,我只能帮你这些了。” 第二百九十七章 哭树   “这个就是橡胶树?”   在常胜正发生着一些令人尴尬的事。   陈沐找橡胶树很久了,甚至这在半个世界都不是秘密,邵廷达在为他找橡胶、杨廷相在为他找橡胶、甚至就连巴西的葡萄牙人也在为他找橡胶。   结果等邵廷达把橡胶送来,陈沐才终于知道为什么是邵廷达把橡胶送来,而非别人,因为别人根本就不可能找得到。   他无法向葡萄牙人明确表达‘橡胶树’这个词,杨廷相倒是问过橡胶树的物理特性,但陈沐也不知道橡胶究竟是怎样的,最后只好说那是一种和杜仲胶差不多的东西。   只有在和邵廷达喝酒时稍微说过,那大概是一种树、树上能取胶,在秘鲁和智利边缘的森林里应该有。   邵廷达就这么盲人摸象,结果还真让他找到了。   其实不能说算是邵廷达找到的,因为树种和生胶被邵廷达送来后陈沐发现这树他见过,不止他见过,邹秃子也见过,常胜大多数人都见过。   只是陈沐不知道,就在他举行演武的梯田周围就有一大片橡胶树,是西班牙人早年栽种的。   甚至对流寓常胜的英国人弗朗西斯培根见了生胶更是哈哈大笑,道:“没想到大帅对这个感兴趣,我穿过这个做的衣服和鞋子,这东西没有用。”   陈沐所不知道的是,在他登陆亚洲的五十年前,以西班牙为中心兴起过一股橡胶热。   因为原住民是最早利用橡胶的人,阿兹特克人在欧洲人来之前就已经用上橡胶制作的东西了,他们把这个做盘子、做管子,当然最多的还是用生胶做弹力球,以取悦阿兹特克的皇帝。   西班牙人用威尼斯的玻璃珠从印第安人手上换走了弹力球……这事陈沐不管怎么想都觉得很操蛋。   西班牙人来了以后也对这种新东西大为好奇,他们推进更多的橡胶树种植、用烧椰壳熏过的橡胶用于做衣服、鞋子,成为一种新奇且时髦的穿戴。   在法国担任使者随员时的培根穿的橡胶衣服就来自西班牙。   踏破铁鞋无觅处,实际上他每天都会看见橡胶树,只是没见过人采胶。   所以陈沐决定找个西班牙人问清楚,他派人从墨西哥城找来了新西班牙副总督阿尔曼萨。   其实阿科斯塔是更好的选择,修士往往比旁人更加见多识广,何况他致力于研究如何让印第安人皈依,因此对原住民极为了解。   但可惜这个专家乘阿尔瓦公爵的顺风舰队去马德里向费老二回报新大陆情况还没回来,陈沐只能退求其次,找上这片土地的过去的老总督。   陈沐真的是不想见阿尔曼萨,这老头对自己把杨廷相派去当总督委屈极了,来的倒是很利索,见着陈沐抱怨得没完没了,听得人头大还不能把他掐死,无奈极了。   尤其那语气,最让人没脾气,满口不标准的天津卫言语,一听就知道是从杨廷相那学的。   陈沐记得杨廷相的亲兵头子就是天津人士。   说起话来‘大帅你怎么介样儿啊’,言辞中恐怕他自己都弄不清楚他到底是大明朝廷命官还是西班牙派往海外的总督。   不管怎样,抱怨总归是有个尽头,在陈沐答应他在不卸任新西班牙副总督的条件下在东洋军府给他寻个兼职差事后,老总督消停了。   这年头新西班牙局势诡异,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变故?   索性新西班牙都被杨廷相掌控了一大半,墙头草们现在都为其马首是瞻,死硬派又大多没什么本事,新大陆上他们算大势已去了。   官职不在大小、俸禄亦不在多寡,万一哪天陈沐想去马德里王宫坐坐,这对阿尔曼萨是份保障。   倒不是阿尔曼萨认同明国多,只是他在新西班牙这个地方,没得选,这离马德里远、而离常胜更近。   “这东西没什么用处。”   对于橡胶制品,阿尔曼萨是这么说的:“在寒冷的夜晚出门参加聚会,等到了别人家披风已经能立起来;穿着胶鞋在上午出门,走一段路鞋底没了,还有橡胶帽子在热天会把贵妇人的头发黏住。”   “我被派到这来当总督之前,哭树汁确实流行过一段时间,不过后来人们发现它除了新奇没别的用处。”   阿尔曼萨摇摇头道:“以后哭树就少了,以前这里漫山遍野都是哭树,后来与其让奴隶打理哭树,还不如让他们去矿山挖银,哭树圆就废弃了,还有些种植园连根铲了换种玉米、甘蔗,现在连印第安人都不管这东西了。”   “大帅……”单凭这个称呼,陈沐就知道阿尔曼萨跟杨廷相处得肯定不算坏,以前都叫陈将军的,这会儿倒是满脸真诚:“我知道你在找这个,不过它没有大的用处。”   “与其花心思在这上,不如多从大明帝国运来丝绸和瓷器,那批货物在欧洲卖得很好,每个人都有利可图,当然,您是赚的最多的。”   赚的最多?   陈沐:“我没有!你们这是误会了!”   知道了西班牙人对橡胶的使用方式后,陈沐心中大悦。   别人没有把橡胶变成资源的方法,他有啊!谁不知道硫化鞋的大名,名字上就说出了它是怎么做的。   这让他有心情和阿尔曼萨胡扯。   “你们都不知道,一匹丝绸从大明卖到这儿,经历数不清的工序,每一道工序都要花钱,何况还有渡海三万里的运费,这全都算在成本里啦,一匹潞绸卖到这,成本就得有九千。”   陈沐说着撇撇嘴:“何况,这绸缎又不是我的,也就瓷器上有陈某题字的,能给我些润笔而已。”   陈爷这话可真的不能再真了,绸缎又不是他的,整个交易都跟他没有关系,他十分骄傲地抬手指天道:“这在你们那难以相信吧?官员和教士在贸易中上下其手,哪里会有陈某这么高风亮节,对,高风亮节。”   说他赚的最多这不是开玩笑么?   谁还贸易啊。   笑话!   咱都印钱兑银、设卡收税不好?出力不讨好地贸哪门子易去?   阿尔曼萨心知陈沐是不会将真实情况告诉他的,何况他也不打算做买卖,陈沐听就听了,不听就算了,此时拱起手道:“即使大帅不召见我,我也正打算过来,半个月前一支英格兰海盗袭击了墨西哥城东岸,被守军在陆上击退后向南去了。”   “恐怕他们的目标的巴拿马。”   “巴拿马?”   听着陈沐这句反问,阿尔曼萨从瞪大眼睛的陈沐脸上看到满满的难以置信,接着更不明所以地见陈沐笑了,从憋不住的嗤笑到仰头大笑。   “去哪儿不行啊,去巴拿马,活着不好?” 第二百九十八章 艺术   邓子龙后在椅子上,身体向左微微倾斜,裹着宋代风格皮质镶铁护腕的左臂撑于扶手,拳头微抵着下巴。   他的右臂在身旁半伸着,手指轻轻点着茶案,眼神没有聚焦不知思索着什么。   堂中满是新打的家具透出浓重的桐油味,茶案上并没有茶,只有几份公文。   最上一页的公文用三种语言写得密密麻麻,还附有一张三寸见方的画像贴在上面,画里有欧洲面孔的男人很是年轻,疲惫的双眼下带着浓重眼圈,面皮带着红色斑点,大鼻子下蓄起短胡须的嘴唇有明显的溃烂特征。   ‘威廉·帕克,生于英格兰普利茅斯,出身勋贵,为效仿海上贼寇德雷克,劫取钱财壮其声势,于万历四年向普利茅斯名为老帕克的造船厂购置旗舰骑士号等四艘舰船,往来低地诸国招揽游手好闲之辈、采买英国鸟铳荷兰船炮,今年初春率船队西航为祸西印度群岛。’   ‘其旗舰骑士号具炮十六门,备八门尼德兰铁炮,四舰水手三百有余,往来西国海商所不能挡;先后于哈瓦那外海劫扣西国运珠船一艘、常胜银币船一艘、毁坏渔船三条。’   ‘而后攻打墨西哥湾韦拉克鲁斯港,围困六日未果,为新西班牙第二军团长赫苏斯逐走;至巴拿马麒麟湾再劫葡国运奴船一条,上岸欲再行劫掠,为麒麟卫旗军围困,战不数日将其活捉。’   在威廉帕克的资料下,还有几名海盗头子的资料,这些人大多来自英格兰,目的也几乎一样,效仿德雷克劫掠西班牙运宝船,以取得一时无两的声望与难以想象的财富。   这些资料的主人,就在邓子龙面前跪得整齐,一水的下肢肿胀、面带红斑,全得了航海病,不过他们这病倒不都是在海上得的。   麒麟卫捉住这帮海盗已经有半个月了,邓子龙下了命令,别管在卫所监牢里扣着还是在送交巴拿马城的路上,只准他们吃面饼喝水,一点儿菜、一点水果、一滴茶水也不准他们吃喝。   邓子龙仿佛刚回过神,看见面前惨兮兮的几个人,长叹一声才幽幽问道:“你们是傻子?都是傻子吧。”   “想劫西班牙人你们就去劫,我大明在海上的渔船招你惹你了?你们就仗着炮舰给击沉了。”   “劫个哈瓦那、韦拉克鲁斯算你们有情可原,麒麟卫又招你惹你了,礁石上风干的海盗尸首看不见,那么大个儿的明字旗总能看见吧!几百个毛贼上岸就抢。”   礁石上风干的人来路跟威廉·帕克差不多,名叫安德鲁·巴克和他的同伙,也是英格兰人,生于布里斯托尔。   这个人的船队势力大,两年前就攻打过委内瑞拉的特鲁希略两次,头一次被击退、第二次卷土重来攻下城镇,抢掠一空后才被赶跑,去年初合兴盛的史小楼在麒麟卫造出第一艘船被他抢走,引发李旦和陈九经对其的围剿,结果一直没抓住他。   史小楼在成立公司前就已经向秘鲁总督区和新西班牙下属西印度群岛上的西班牙船队开出潞绸千匹的悬赏,要求捉活的。   没找邓子龙,是因为东洋军府在东海岸没有战舰。   最后安德鲁·巴克仅剩六艘伤痕累累的战船和一百二十名海盗是被汉国的杨策在今年初送来的。   在常胜潇潇洒洒花掉数不尽通宝的杨将军离开时从东洋军府买了几门炮,刚好邓子龙麾下旗军有一批陆战小口径炮用了有些年头,陈沐就让他直接到麒麟卫取。   领了炮的杨策回非洲西海岸的路上顺手就把他的船队收拾了,送到麒麟卫,却只取了史小楼四百匹绸缎的悬赏——杨策的意思是,他有点好绸缎给部下拿回去穿用就够了,剩下六百匹潞绸给他也用不着、卖了也卖不出去,让商人把绸缎送到东洋军府存着,明年他再过来玩的时候用。   后来这些海盗就被挂在麒麟卫近海的礁石上当行为艺术了。   就这,还有英格兰海盗前赴后继的来送死。   愁得邓子龙都长皱纹了。   “问问他们。”   邓子龙向自己的通译佐官道:“巴拿马到底有什么吸引着他们,海盗来得没完没了,光这一年麒麟卫被袭击了三次,海寇出现十六次,赶大集呢?”   而且来的还都是英国人,就好像他们知道邓子龙没船一样。   其实这也是陈沐听阿尔曼萨说海盗来巴拿马的消息就笑喷了的原因……邓子龙快被海盗折腾疯了,一帮子跳梁小丑,少的几十多的也就才几百人,仗几艘小破炮舰,横行海上视他如无物。   偏偏他的舰队还在南亚漂着没绕过来,毫无海防可言,只能等着别人上岸抢一次,麒麟卫操练半年的原住民新募旗军就堵截着抓一次,别无他法。   总不能把漫长的海岸线上能登陆的海滩全修上炮庙吧?   佐官向威廉帕克问着话,有心想用英语问,问了半截通译说不通,他这英语都是礁石上艺术品活着的时候学的,词汇量低得很,问急眼了只好用西班牙语问,还好磕磕绊绊算是让威廉听懂了。   结果还能如何呢,说到底还是为了钱,巴拿马地峡啊,德雷克的富有之地。   这个答案快把邓子龙气疯了:“西班牙人才从这运银,大明不运银!滚滚滚滚,都滚蛋,去牢里呆着去吧!”   “写信,不能再杀下去了,来一拨海盗杀一拨,那边根本没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太招苍蝇。”   邓子龙抬手像扇苍蝇一样让旗军把这些浑身上下臭烘烘得了航海病的海盗带回牢里,对佐官道:“给常胜写信,我打算放几个人回英格兰,让他们知道巴拿马是大明的,还有,让陈帅找伊丽莎白要赔款……对,再打个招呼。”   说到这邓子龙心里的气儿才终于顺了点,道:“问问陈帅,哈瓦那的小总督派人过来想把运珍珠的运银的两艘船要回去,问问该怎么办。”   言毕,邓子龙起身在身后的地图上用目光搜寻着,口中喃喃:“我的舰队到哪了……早晚打到他们老家去!让他们也受受这窝囊气。” 第二百九十九章 火地岛   邓子龙朝思暮想的舰队,和赵士桢一起,在火地岛滞留已有两个多月。   岛上没火山,这个名字来源于麦哲伦看见岛上原住民燃起的篝火。   “在赤道上,越向北越冷,越向南也……吸!也越冷。”   赵士桢裹着厚实且缝纫粗劣的原驼皮袄子,吸溜了一下鼻涕,抱着陶罐热茶对棚屋里围着炭火盆坐成一圈的舰队军官道:“而且南北方季节有异,北方冰冻三尺、南方艳阳高照;北方艳阳高照,南方冰冻三尺。”   他和邓子龙派出的舰队是在火地岛上相遇的,准确的说是他先启程、先抵达火地岛,发现过不去了,就只好上岸;后面的舰队经过这里也不能再继续前进,刚好看到他们搁浅在岸边被积雪覆盖的船,就跟着找了过来。   他们起航的日子不对。   本该由春入夏的季节,这儿却是由秋入冬,眼看着高低起伏的山脉一点点白了头,穿着夏季单薄衣裳的他们却越来越扛不住冻,返航已撑不住,只能上岸避过漫长冬天。   赵士桢的随行船队人手足,但后面编制着邓子龙三个丁甲船队的舰队只有六艘船是满员备战状态,为节省辎重,其他船舰都只是备了双数水手,仅肩负运输任务而已。   他们有很多辎重,但没有准备御寒的衣物。   还好,火地岛上也有原住民,虽然几个部落看起来不太聪明,但体魄强壮、与人为善,因为西葡两国都没在这儿多待、也没发现有什么金银货物,所以并未受到奴役与伤害,也因此愿意帮助赵士桢这些落难的人们。   原驼是一种广泛分布于秘鲁、智利等地的四脚哺乳动物,体形高大四肢有力奔跑极快,虽无驼峰但有与骆驼相似的蹄子,西班牙人是这样叫这种动物的,而他们在火地岛上的同类则有更加厚实的毛皮以抵御寒冷。   它们几乎是生活在这里的原住民的一切,他们的房子是扎下几根木头的棚屋,用原驼皮糊上就算住人了;他们的食物是原驼的肉,烤烤吃了就能饱;他们的武器是原驼的骨头,腿骨棒子和吃过骨髓后的碎骨渣做成的箭头、矛头。   赵士桢与旗军至此也不能免俗,除了原驼和兔子他们找不到其他有厚实毛皮能让他们御寒的动物,这里雪山重峦叠嶂,湖泊星罗棋布,倒是不缺吃的。   当然,对原住民来说食物较为匮乏,像海豹之类的大型动物他们的骨质箭头很难杀,近身搏斗又显得更不聪明,但这对鸟铳不是问题。   “岛上有三个部落,西面的部落是被西人从北方大陆驱赶过来,岛屿南面的部落身材矮小最为原始,居住在东北的原住民身材高大壮硕,还不惧寒冷,他们只需要披着驼皮就能光着脚在冰上捕鱼一两个时辰。”   赵士桢说着笑道:“他们住在东北居然叫南人。”   准确的说他们自称赛寇南人或塞尔克南人,尽管生着和蒙古人相似的面孔,但他们极为强壮、成年男性平均身高五尺六寸,随便拉出个身上涂着彩绘的老爷们都比赵士桢高半头。   最小的力学单位只能跟赛寇南人的女人们比比个儿,胜负还在五五之间。   雄健的体魄与耐寒的躯体,让来自北洋的军官们都打算从赛寇南人部落中招募些好汉。   “我们的屋子修得怎么样了?”   被冻坏了的赵士桢这半个月来连棚屋都不敢出,整天就在屋里指派这个、指派哪个,哪怕回船上拿些纸笔这样的小事都要别人代劳,闷头写了关于此行见闻的厚厚一叠书。   幸亏北洋舰队有完备的军医体系,船上辎重也有药品,这才让他捡回一条命,不然在这种地方既无法取得保暖也没有得当医治,大明朝的书法家弄不好就交代在这片土地被西班牙人称作‘世界尽头’的土地上,永远与冰川相伴。   送个牛肉这么危险?   “快建好了,但这些木庭院恐怕也用不上了。”   大明朝最懂航海的还是南洋军府,哪怕北洋设立后,率队操船的船长一直都是从南洋军府调来的旧部,无非是北洋旗军充为炮手、水兵,然后再慢慢历练为船长。   舰队提督,三期北洋旗军都还没有人能爬到这个位置上,这一次也不例外。   率领舰队的是孙敖,过去陈沐做香山千户时除邓子龙另外一个副千户。   论资历,这哥们可比赵士桢高,不过在力学单位面前很是本分……跟着陈沐干的人总会遇到机会与功勋,他们这儿不讲资历。   讲运气。   他说:“赛寇南人说再有一个月冰川就会开始融化,最多等到九月,舰队就能起航去秘鲁总督区的阿根廷,从那再往北的路就好走了。”   说着孙敖张开原驼皮袄,这种来自赛寇南人的原驼袄子其实就是一块长皮,像一床被子,至少在孙敖眼中不能算做衣服,穿戴的方式也很容易,就是两手张开攥住两个角,然后双臂交叉在身前裹住。   他从怀里掏出小本,翻找着自己需要的信息,道:“在阿根廷的海岸边,有个叫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废弃城镇,意思是玛利亚的顺风之城,因为驻军总被原住民攻打,只能放弃。”   “他们现在住在顺风城北方沿河两千里的亚松森,意思是玛利亚飞天城……邓帅的意思,是让我过去在顺风城留下两个百户,测绘周边地形地势。”   “庭院与营房修好也要一月,住不得两个月就要启程,这些屋舍就废弃了。”   “倒是可以留给赛寇南人,但他们不要。”   孙敖摊开手道:“他们没有村庄、也不种地,追着原驼走哪算哪,这些屋子对他们来说没有用处;这周围适合种植的土地最近都在三十里外,即使传授其种植手段也用不着。”   “但这是一个港口。”赵士桢接过话道:“我们今年被卡在这,以后的船队还是会被卡在这,总会有人错过时间,修好了就会有用。把旗子插在这儿、把石碑摆在这,告诉赛寇南人,这是我们的港口,我们,包括赛寇南人。”   说着,赵士桢看着众人裹着驼皮被子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道:“等下次再来,派人过来教教他们怎么做衣服吧,这玩意太费皮,还四处透风不太暖和。” 第三百章 雇佣军   西班牙北部,毕尔巴鄂港。   这是西班牙继地中海的巴塞罗那、瓦伦西亚,直布罗陀的塞维利亚后的第四大港口,是西班牙面向英格兰、法兰西的羊毛出口中心,位于比利牛斯山脉西部、伊比利亚半岛北部海岸线上,拥有非凡的繁荣海贸与复杂的地理环境。   这里有数量众多的名字,以古代居民残存者命名为巴斯克,以王国命名则为纳瓦拉,都是地理名称。   过去这里有个相对庞大的纳瓦拉王国,不过一部分并入了西班牙哈布斯堡,另一部分并入了法兰西,法兰西正处于宗教战争之中,而纳瓦拉的亨利就是新教领袖。   正因如此,马德里的菲利普才愿意把这座繁荣的商业港口借给明军驻军,至少费老二认为他们有共同的敌人——法国新教徒。   “我才不在乎什么新教徒、旧教徒,说那些没用,你们六支佣兵团受我雇佣,暂编为大明东洋军府西国勇营,薪水有两种方法,一是每月步兵两枚半两钱、骑兵四枚半两钱。”   陈九经抱着手臂在港口郊外的新设营地的将台上用西语说到一半,聚集在将台下的雇佣军们已一片哗然,率众在前的六名雇佣兵首领心态各异没有说话,后面的佣兵已有人已急不可耐地喊道:“太低了!”   “或者用绸缎支付。”陈九经说着转过头,旁边已有白山营军士捧起明制一匹上了色的缎子,这才说道:“每月步兵四尺、骑兵八尺。”   雇佣兵看不出价钱,又发出巨大的嘘声,倒是前头一名雇佣军首领说道:“如果这样支付还是不够,还要再加点。”   “工资就这么多,怎么选你们回去商量,像这样的绸缎,在塞维利亚每匹入港的购价是四十枚半两钱,你们的骑兵只要跟我四个月,就能赚到这么多。”   上好的绸缎和瓷器在西班牙溢价严重,西班牙商人从墨西哥边境购入价为十八两白银换来的通宝才能买上一匹,运回来的卖价还要再添一些,但仍旧在达官贵人间卖得很好。   这样的价格在陈九经与李旦看来很奇怪,可还有更让他们惊讶的事。   有些贵族会在出高价将绸缎买回后再另雇船长带着绸缎回亚洲,去边境线上请常胜裁缝按自己的尺寸做几套衣服。   他们雇佣船长的花销远比本就昂贵的绸缎更贵。   就好像西班牙人是在为了花钱而花钱一样。   听到陈九经说的价格,台下的雇佣军更是一片哗然,远在西班牙北部的他们根本不信绸缎能在塞维利亚卖这么贵,一帮老兵都没了主意,看向自己的首领。   陈九经满意地看着雇佣兵们的反应,尽管台下只有十几个老兵和六名首领,但他们意味着十二个西班牙连队、三千六百人的兵力。   他说道:“不但如此,这些薪水不会一次付清,在签订为期一年的契约后,我会先付两个月薪水,随后每两个月发一个月的薪水,在最后一个月发下半年的薪水。”   “对,雇佣一年,但我会发给你们十四个月的薪水,多出来的两个月作为奖金。”   “只需要为我打一年仗,你们这辈子都不用再摸兵器。”陈九经不再多说,抬起左臂摊开手掌道:“你们回去考虑吧,如果不愿接受雇佣也无妨。”   陈九经并不担心这样优厚的待遇会缺少兵员,此时的欧洲根本不缺雇佣军。   雇佣兵们跟着各自首领散去,当陈九经走会营房,一名身披黑色板甲抱着头盔的西班牙人从帐中快步走出,问道:“将军,这几支雇佣军怎么样,后面还有七个佣兵连长分别从意大利和低地国家过来。”   他叫卡洛斯,没落的骑士家庭出身,在西班牙军队中担任了九年骑兵连队长,三年前离开军队,以自己、扈从、随从和战友为核心,组建了一支佣兵团,自己有船,在塞维利亚遇上了李旦,被雇佣加入陈九经的部队。   陈九经点点头,道:“我让他们回去考虑,如果想要加入,会像之前的二勇营一样再来找我。”   “只要您出得起薪水,这样丰厚的报酬不怕没人应募。”卡洛斯说着笑了,道:“适当拖欠工资有利于避免逃兵,但千万别背叛士兵,背叛士兵的后果很严重。”   卡洛斯的佣兵团有八百人,其中有两个连队的西班牙老兵,都是在三年前离开军队的。   被李旦雇佣的原因,是他们曾经为阿尔瓦作战,在尼德兰。   陈沐的老朋友阿尔瓦几年前率一万两千驻军尼德兰,在决定使用雇佣军弥补军力不足后,短短几个月兵力膨胀到六万七千,当然后果极其严重——因为陈沐截断马尼拉大帆船与庞大军费开支令菲利普宣布西班牙破产。   正如卡洛斯说的,王国偶尔拖欠军人的军饷对战斗力非但无害,有时候还有避免逃兵的正向作用,但无从支付是另一回事。   愤怒的军团士兵洗劫了尼德兰安特卫普,卡洛斯和他们的战友们也是在那之后离开军队的。   见识过那种情况的卡洛斯向陈九经道:“他们会洗劫城镇,也许将军不在乎法兰西人的城镇,但那会让很多人离开军队。”   “说到洗劫城镇,卡洛斯。”陈九经和卡洛斯并肩走向营帐,突然脚步顿住半转过身问道:“你离开西班牙军队是因为那次洗劫城镇的暴行么?”   “我?当然不是。”   卡洛斯像是被陈九经戳中笑点,撇头望向远处正在树荫下大木桶里洗澡的军士,顿了顿才转过头道:“我们抢够了买武器和造船的钱,可以去新大陆探险了,何必留在军队拿那点微不足道的薪水王室还不给支付。”   “后来的事你知道,我们的三艘船造船厂还没交付,已经传来你们,大明帝国和西班牙在新大陆发生战争的消息,那时候我还想去和你们打仗,船刚交付战败的消息就传回塞维利亚。”   “但卡洛斯总不缺活儿干,在受你们雇佣前我刚刚见过王国在托雷多的征兵官,不过李旦先生的酬劳更丰厚一些。”   说着,二人已步入营帐,卡洛斯放下头盔看着桌上的地图,对陈九经斟酌地问道:“将军请恕我冒昧,这是法国西部沿海,我们的目标是什么?”   陈九经转头看了一眼桌上的地图,沉思片刻才吐出一个音节。   “波尔多。” 第三百零一章 回应   陈九经将波尔多选为目的地的原因有很多,最主要是交通方便。   像南特那样从海岸进河道能够着的大都市有好几座,波尔多只是其中之一,但南特是天主教的地盘,他的佣兵未必愿意去攻打。   何况有河道就有海军、有岸防工事,陈九经没想着过去攻城略地,打下来他也守不住,他的目标非常明确——像法国海盗对西印度群岛做的一样,纵兵劫掠而已。   “这样一来,波尔多就很有优势了,近,航程仅两日,进可攻打城郭、退能劫掠沿岸,实在没办法还可以退回毕尔巴鄂。”   陈九经在士兵集结出海后才将麾下几名佣兵首领叫到船上商议战事。   在初次传出他要招募雇佣兵的消息后,卡洛斯为他寻来活动在哈布斯堡治下大大小小二十多个佣兵队伍,但这些佣兵团良莠不齐的程度也令陈九经大开眼界。   有些佣兵团几个人才能分到一柄剑,四个‘弩手’共用一张长弓,基本上很难看见火绳枪,这是在雇佣合同上需要陈九经为他们准备兵器铠甲的,相应酬劳也比那些装备精良的佣兵低许多。   还有些倒是士气高昂、装备精良,看上去战士们也都饱经风霜,非常符合陈九经的预期,合同签了准备调动兵力才发现这支军队后头拖着长长的尾巴。   上百辆运货车、四十多匹驮行李的马和它们生的小马驹、随军小贩和他的货车、男仆人、女仆人、小孩佣人、军官妻子、跟着找生意的娼妓和超过军队数量的乱民。   一个佣兵团就相当于欧洲一座移动的小城镇。   “我们的行军作战要保证在一月之内,你们会跟我赚上一大笔钱,掠夺的一切物资,六个佣兵团共分七成,我只要三成,因此别再想着让老婆孩子喝上波尔多的葡萄酒了。”   尽管启程前陈九经强行约束着将佣兵团们的家眷、佣人留在港口,但为避免他们在接下来的战斗中不出死力,他坐在甲板上道:“带回来给他们喝也不迟。”   陈九经正在试着接受欧洲人使用雇佣军这种战争手段,尽管他们看上去桀骜不驯、指挥官除了薪水外也没有约束他们的手段——但在敌人的领土上作战非常有效,最关键的是死了、打了败仗,也无关痛痒。   只是钱嘛。   欧洲的统治者们都相信谁有钱、谁就是战争的胜利者;指挥官们也认为战争需要三样东西:钱、钱、还是钱。   在这一点上只要西班牙的费老二愿意给明军这个平台,陈九经拥有压倒性优势。   父可敌国的可不光是陈八智的特权。   “这是我们第一次一同作战,诸位都还不够熟悉,但我认为收获颇丰的战事会令诸君很快习惯。”   陈九经抬手下令:“卡洛斯将军,请告知诸位西勇营将军作战计划与军令。”   作为西勇甲营将军与陈九经的佣兵招募官,卡洛斯刻意的谦卑让他看起来不像佣兵队长而像是陈九经的扈从,听到命令后取过地图,在甲板上对众人道:“首先,兵力最多的胡安将军率领他的西勇丙营在苏斯通靠岸,负责沿途北上筹集军粮。”   说着卡洛斯向蓄着胡须一身火枪手打扮的胡安指点着地图上的几个地方,道:“给你的图上会标注沿途四个村镇的距离与位置,图上的距离用明里标注,一里格九明里。”   “这条路线全长二百里,你有八天时间。”   说罢,卡洛斯又拿出另一张图递给名叫弗朗哥将军,道:“装备精良的弗朗哥将军与他的西勇丁营会与胡安一起下船,向东行进十六里沿大路向北扫荡,击败沿途修道院与村庄里的驻军,并在十天后赶到北方二百四十里外。”   “你可能会与波尔多派出的军队在去往西部海港的军队相遇,从他们收到消息准备出城、奔袭百里赶至此处需要两天半,如果他们的兵力少,就干掉他们。”   胡安对此没有异议,缓缓点头后文道:“兵力多呢?”   “不必担心,我的西勇甲营就在你西面四十里外,如果一切顺利,这个时候我的甲营、萨拉查的乙营、阿吉的戊营、古斯曼的己营已集结兵力攻下港口,最大的可能是波尔多的兵力已经和我们交战了。”   “如果是这样,你就要小心一些,截断他们的退路;如果他们比较慢,能打过你就打,打不过就向西退,不论如何,想方设法让骑手把消息先传回来。”   “一旦这场战斗开始,所有人都不可以再抢劫,击败敌人最重要,千万不要违背命令,谁违背命令,整个佣兵团都不能拿到工资。”   “据说,在陈将军的家乡有一个词叫立威,就是设立命令后等着第一个人去触犯,通过实行惩罚来让其他人知道这条命令真实有效。”   几名首领看向陈九经,一致同意!   还有比这更舒服的军令么?这简直就是开船送他们到法兰西发财,没有哪个国家的正规军会发出这样的命令,而海盗又开不出这么高的工资来雇佣他们,只有陈九经了。   至于修道院之类的事他们也不在乎,法国南部是新教的地盘,都是教会的敌人,而他们过去都有西班牙军队背景,非但没有任何心理负担还认为这无比光荣——要是回来还愿意把收获里的十分之一交给教会,那简直就是教会的英雄。   “这场一定会发生在波尔多郊外的战斗,留给我们的时间是十天,如果十天之内解决他们,我们就有时间试试攻打波尔多;如果在二十天里还不能攻下波尔多,我们就必须回到船上,离开港口。”   “纳瓦尔的亨利正在征募兵力打算向北方开战,他可能会攻打卡奥尔城,离我们只有四百里,现在让我们祈祷吧——不要遇见他。”   陈九经满意地看着卡洛斯向大伙儿宣读作战计划,至此拍拍手便有部下奉上酒水,向众人举杯道:“这是大明帝国东洋军府陈帅与哈布斯堡西班牙菲利普国王对法兰西海盗喋喋不休地骚扰加勒比海的回应……祝诸君满载而归!” 第三百零二章 快跑   扬着鹤翼帆的舰队沿比斯开湾向东北方向航行,短短一个昼夜,第二天中午还未吃饭,他们已经能看见远方的陆地了。   陈九经的航行很小心,这并非他第一次来到法国沿岸,在他上次来时率船队直扑其西北布雷斯特,那是一座重要的军事要塞,结果自然是铩羽而归。   吃到上次的教训,这回他把目标放低了。   自然也有所收获,海岸上几乎没有敌人,航行中仅遇到一艘加莱船在巡逻,结果毫无疑问,那种一眼从船头看到船尾全是操桨手脑袋的桨帆战船根本不是对手,远远地便被六甲战舰的重炮击伤桅杆,桨手划了半天,还是没逃到岸上就被包围。   胡安与弗朗哥两营雇佣军在既定目标下船,一个率领三个连队接近千人的庞大队伍分散扑向南北沿岸村落,另一个虽仅有一个连队但装备精良、步骑皆备,直奔东边的大路去寻找村落与修道院。   以一艘六甲舰为核心、五条千料舰护卫、四十余条大小鲨船的舰队载着白山营、西国四勇营合四千余兵力继续向北航行。   在随后的半天中,他们攻击了两座规模很小的造船厂、并将之焚毁;摧毁沿途发现了的十二艘大小民船、商船、军舰,并在这过程结束后的夜晚被一座修建在崖壁上的城堡驻军发现,随后由六甲旗舰与五艘千料舰向堡垒还击。   堡垒的岸防射石炮与臼炮威力很足,但射程不及六甲舰底仓安置的十六门重炮,特制的大型佛朗机射程够了但威力不足,在短时间的炮战交锋中堡垒反倒落于下风。   黑夜里陈九经甚至看不清那座堡垒的全貌,只能凭着感觉认为其比明朝南方常见的卫城小、跟日本的城砦差不多大,所以就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用舷炮轰了五轮齐射。   在他意识到即使轰破这座堡垒他的人也无法爬到悬崖上去攻占的现实后,他就不再浪费弹药与拖延时间,继续向北扬长而去。   堡垒一定会派骑手连夜驰行,越来越多的敌人会收到消息,这对他的袭击不利。   不过在第三天早上,这座城堡迎来另一波想要试试运气的人,陈九经麾下的西勇丙营胡安的佣兵团。   他们一路抢掠,收获用推车送到船上,跟在陈九经后面水陆并进,结果在这里发现一座被轰塌了半面墙的伯爵城堡,经过试探性攻击后发现即使在遇袭后召集守军只有几十人。   他们赶上了好时候,这片领地的新教贵族大部分兵力都死在第六次宗教战争中,年轻的继承人被哼老三召集到巴黎加入圣灵骑士团,挂着蓝带勋章沉溺在无止境的聚餐中。   围攻还没开始,守军就投降了。   但在另一边的波尔多西部的海港,围攻才刚刚开始。   “敌人收到消息比我们计划中要早,我们有七艘船带走了敌人在海湾的半数舰队,阿吉,你从陆地下船支援陆上的卡洛斯、古斯曼、萨拉查,在港口外弄出些动静,让他们的水兵也离开船舰,我们就能一举攻下港口。”   港口的战斗已经开始了,波尔多的城区相连的是北部海港,要经过吉伦特河长达二百里的河道才能出海,但在城区西部还有另一处海湾港口,离城区仅有六十里路。   陈九经要攻打的就是这个港口,在港口南部,他把除阿吉外所有佣兵放下船去,让他们由陆路攻打港口,船队径自驶向海湾,却没想到在离海湾不过三四十里时突然发现不知是什么原因,法国人在这座海湾囤了大大小小三十条战船与武装商船。   大舰队借助望远镜优势远远地调头向西,仅指派一艘千料舰率大小六艘鲨船靠近海湾,短暂接战后向西面落荒而逃。   十几条法兰西战船便乖乖追了出去。   而后他回返将阿吉部佣兵卸在岸边,将只剩水兵没有乘客的十余条船派往支援先遣船队,大部军士则在近海等了一宿。   次日一早陆上卡洛斯分兵两路一路围棱堡掘壕沟做长久围困状,另一部掠袭周遭村落坚壁清野,做出准备总攻的假动作,前后仅两个时辰,棱堡的守军便多了一半儿,这才向近海停靠的舰队传信。   旗舰始率大军攻入海湾,冲撞焚毁战船、以舰炮向守军展开轰击。   却没想到法国人在海岸这边也修了城墙堡垒。   修造工事、打制火炮的活计上,法国人不比西班牙弱,甚至造炮的工艺还要比他们认真,之所以打仗败多胜少是野战有问题,据卡洛斯说法兰西最近才刚开始学着瑞士、西班牙、葡萄牙组建方阵军团。   不是说法国人自己不会用方阵,主要在士兵,他们的士兵和西班牙军团士兵的来路不同,步兵是围绕着战斗核心骑士来训练的,而非军团步兵那种以职业军人为核心、骑兵为辅的战法,步兵也没有专业的方阵训练,所以在打起来骑士总被火枪、长矛手组成的方阵欺负。   尽管身份高贵,可万一铁壳子骑士在战场上跟西班牙在摩尔人战争中磨练出数量庞大的轻骑兵见仗,又未必能稳稳取胜。   但守备一地,他们还是有足够的能力。   头天的火炮对轰由于陈九经部冲得太近,小鲨船被击沉六条、大鲨船也伤了两艘,只好退出岸炮射程范围,还未来得及休整,头天出海的法国船队便遍体鳞伤地被船舰追击着返航,随后被前后夹击于海湾之中。   船队被摧毁让他们士气受损颇重,眼看着围城第三天一门门船上卸下的重型火炮被雇佣军从海岸方向运过来,守军打算突围了。   事情坏就坏在突围上,本来兵力就不占优势,守着堡垒还能据守,出城难道不是找着挨打么?   结果四百多人在城外被击溃,留在城堡的三百多守军彻底无望,海湾上的白山营也下船协同进攻,不会吹灰之力就在发起进攻的第四天夺下这座港口。   不过两天时间,他们还没来得及将港口准备运出去的乔其纱、腌肉、葡萄酒葡萄干及一些武器装备尽数装船,东边的西勇营弗朗哥便派其麾下精锐骑兵跑了回来——波尔多的守军,来了。   他们指名要见这些雇佣军的指挥官。   明军当即整军备战,在港口与波尔多援军之间四十里的大路两侧布下三道防线,最末端是白山营与卡洛斯、古斯曼两千余名战士;中间为阿吉、胡安、萨拉查的两千佣兵,一左一右以道路为中轴相距十二里,把中间空了出来。   最前面的防线,自然是佛朗哥那二百来人,陈九经没有亲自至法兰西人的阵前去看,那太傻了。   他只是让人取来加勒比海上击沉法兰西海盗的船旗,派亲信送了过去,让他告诉法军统帅:把这面旗子送去巴黎,让亨利三世知道,这是大明帝国东洋军府对法国海岛行径的报复,废话少说,有本事打过来。   同时还让人给弗朗哥传达了一道命令:“西,快跑。” 第三百零三章 来袭   波尔多的郊外,穿着杂色衣衫的法兰西新募步兵挺着长矛、火绳枪与握着长剑、长戟使用钢十字弩的旧时代战士聚成庞大兵势,展开队形穿越林间。   宽阔的道路上,超过二百名披着蓝色战袍用钢铁武装起来的骄傲骑士组成松散阵形,身旁跟着身披罩袍锁甲高举各色贵族旗帜的扈从,仅露出一条线的铁盔与高头健马看上去如同冰山。   他们出现的地方就是战场。   弗朗哥将军装备精良的雇佣军令其引以为傲,但这与波尔多赶来的骑士们相较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战争有三个重要因素,钱、钱、还是钱。   法国从农民到国王都占据优势,光照良好、土壤肥沃、四季分明、降水充足的环境让这里每个人都相对自己的阶级比其他欧洲国家过得更好。   干燥崎岖的西班牙、阴冷潮湿的德意志、连绵阴雨的英格兰,哪里能比得上法兰西富庶?   良好的环境带来富裕的财源与更多的人口,骑士哪儿都有,为何法国厉害?因为有钱就有战斗力,更好的营养、更好的战马、更好的盔甲和更多有钱没处花的比武大会,而且有更多的骑士。   如果说一名骑士由五百人供养,那么拥有更多人口的法兰西就有更多的骑士。   当然,现在法国王室的财政比起伊老大没好到哪儿去,甚至在李旦入主塞维利亚后都要被费老二比下去,但这是有原因的,哼老三有钱,只是钱被花掉了——花在欧洲极为罕见的中央常备军身上,赦令骑士。   两个教派的宗教战争在法兰西的土地上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打了六次,多个外部国家介入,放在任何一个国家王室早就散架了,正是这支常备骑士部队让哼老三仍旧能稳坐巴黎。   今生今世,佣兵头子弗朗哥从没像此时此刻这般感谢一个人,感谢陈九经提前下令让他向西撤退。   否则就算没有这条命令,他也会在看见这些骑士时率军仓皇逃离战场,但等到他想退的时候,这些骑士未必会让他退。   “法国人压过来了,一旦他们走出树林,骑士队伍会全面铺开,那应该是两名伯爵率领的中队,下面有十名男爵各率二十五名骑士的小队,我们很难挡住他们,退进棱堡吧!”   卡洛斯算是比较清醒的,至少还有与之一战的想法,一路洗劫六个村庄、一座城堡的胡安收获颇丰,这会已经打起退堂鼓了,抬手打断卡洛斯的话道:“这个时候,我们应该上船离开这,法国人太多了,趁着没有损失……嗯?走吧!”   波尔多集结兵力的速度在陈九经预料之中,但集结兵力的数量远超他的估计。   他本想着短短几天,波尔多能集结两千人就不错了,却没想到眼下敌人数目远超两千,几乎与其所率兵力持平,并且有骑士们步步推进,显得比他们还凶。   可是退兵?   陈九经对几名雇佣军首领回答非常耿直:“可我不想退,消灭了他们,就能进波尔多城了,那儿……应该比港口富裕。”   还真别说,他这句话让最想离开的胡安都沉思了几秒钟。   劫掠一座城堡的收获比几个小村庄要多得多,那劫掠一座重镇?   “要不,各部排方阵,调动一下兵力让骑兵去保护两翼?可我们的骑兵有一半还没回来。”   胡安说罢抱起头盔转身去牵马了,深吸了口气对陈九经道:“陈将军一会向前面下令吧,我要去好好安抚部下了。”   等他走了,卡洛斯才问道:“真要打?”   “打,不过得先往后撤撤,离棱堡近一些,那外面有我们挖的壕沟,还能使用堡垒的炮台,虽然周围无险可依,至少能炮轰他们的方阵。”   陈九经自怀中掏出怀表看了看,回头对卡洛斯道:“看他们的进军速度,我们还有一个半时辰,传令各部依照阵形后撤十里,白山营会分一部上城用炮,另一部在你身旁做预备。”   说着,他派人去告知白山营游击,朝鲜西人党出身的黄喜,命他率部登城,海湾到岸上棱堡都是他麾下朝鲜火枪手与炮手的驻军地带。   另一部白山副将康古鲁正率女真步骑押军于后,眼见黄喜被陈九经派走,脸上露出轻松神色,打马过来正对佩戴铁盔的陈九经扬着马鞭抱拳,道:“让他们去城上真好,我们还是不习惯躲在他们的矛阵后头,生怕别人一冲他们就散了。”   “他们有很多骑士,你们的弓,能穿透他们的甲?”   康古鲁摇摇头:“很难,外面那层铁壳子要三四十步才有机会,可他们在铁壳子下还穿着锁甲或布面铁甲,只能射脑袋。”   “我尽量射死几个送给将军当礼物,但主要还得靠这个。”   康古鲁说着从马背上提了提掌中长矛,有点膨胀。   陈九经发现自己的副将有很深的骑兵情节,兴许是过去金国铁浮屠重枪拐子马的缘故,但这年头因为渔猎的关系实际上没什么骑兵,最厉害的还是山地步兵。   白山营副将膨胀是有原因的,以前他们都没甲,经历了日本乱战后战功赏赐下来都有甲了,武装起一批单甲甚至双甲、携长兵负战弓的重步兵,战力比原先高了不知多少。   好不容易有了铠甲,海战却穿不上,如今终于有机会在土地上把铠甲都穿上,简直是只求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战恶战。   何况那帮边鄙西夷雇佣军在康古鲁眼中本来就靠不住,这是他们的战争——这句话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以前吧,三大部是挺边缘的,但现在一点儿都不边缘,连亚洲土民都能以百姓称之,那白山黑水之间说是核心没有一点问题。   “我的人会去加固壕墙,前面的人被击溃我们就在这战斗,将军。”   “仗打完,多分我们些马吧,看他们马挺多。”康古鲁看着陈九经道:“明年让我派人回辽东再从三大部征些勇士来。”   “分马?”陈九经咧开嘴笑了,似乎因康古鲁对战事无所忧虑的态度也感染了他,笑道:“打赢这仗,我给你从西班牙买马,让你也组建重枪拐子马。” 第三百零四章 布阵   卡洛斯对敌军兵势的判断非常成熟,自波尔多西郊集结而来的军队确实有两名伯爵率领,这支军队分别隶属于劳赞与阿莱斯姆两个拥有侯爵的家族,这些骑士也多出于家族旁支,但并不隶属于家族。   超过一半的骑士来自波尔多城中驻扎的赦令骑士,给他们发薪水的是哼老三,因此尽管他们出身于这两个侯爵家族,但和这些侯爵一样效忠的是国王哼老三。   作为次子,再庞大的家族也无法给他们封地与足够的荣耀,但哼老三的赦令骑士团可以。   棱堡墙壁上端着望远镜望向远方地平线上渐渐露出的军队身影,耳边想起卡洛斯早先对法国赦令骑士的介绍,看着出现在望远镜中密林之前装饰华丽的骑士们排出骑墙端着长矛跳着小马步走出,缓缓颔首。   各个国家的政策、环境有所不同,人们却没有分别,总要力争上游。   西班牙的各个军团、雇佣军都不乏没有封地的骑士效力,而法国人为这批人提供了一个机会。   在陈九经的意识里,他要面对的是一百多名武举人。   相隔数里,来自波尔多的敌军开始列阵,先是聚在一起的骑士们缓缓散开,带着身后高举彩旗的扈从们像卡洛斯说的那样分成十个数十骑组成的方队。   男爵带着骑士、骑士带着扈从,使用的兵器各不相同,但都是每排五六骑、排出五六排,人挨着人、马挨着马,十支骑兵小队一字排开,沉默地立于战场。   更多步兵自林间走出,自骑士小队之前排出方阵,不过他们不太得体的模样同骑士们比起来就是一群苦哈哈,服色、装备与他们集结的队列同样杂乱,乱糟糟地在阵前同样一字排开十二个由三四百人组成的方阵。   然后炮兵才姗姗来迟,三十几头骡马拉着一门门火炮出现在战场边缘,由炮兵牵拉着向前阵前移动,最终分散摆在比步兵还要靠前的位置上。   陈九经放下望远镜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侧头看着棱堡突出部摆设满地的舰用火炮,“当头炮?”   看起来滑稽,但法国人的当头炮很有用,至少胡安、阿吉、萨拉查三部在阵前组成的步兵阵线集体向后退了退。   法国人火炮摆设的那个位置,离前军阵线仅有三里,他们再不退就要吃炮弹,而他们的火炮却在身后四里外的棱堡上,无法给他们提供支援火力。   又是雇佣军,退一退,很正常。   陈九经的前军阵线两翼各有三个三百人步兵方阵、中间只有两个靠近边缘的方阵,将中心完全让了出来,倒是后军阵线在中间有所加强,十四个西班牙雇佣步兵连队在弗朗哥所率骑兵的护卫两翼下扎开阵脚,看上去比法国军队好一些。   棱堡之下的阵地则是康古鲁所率的白山营,百余骑在棱堡内屯着、营外战壕里外女真重步兵站得密密麻麻,两侧的壕沟里放了四个朝鲜鸟铳百人队,这是白山营仅有的火器部队。   他们的火枪比雇佣兵们还少,雇佣军的方阵也都和西班牙正规军布阵方式相同,大概都在六成长矛手、一成剑盾步兵、一成弓弩手与两成火枪手组成。   白山营的朝鲜游击黄喜同样端着神目镜立在城头俯瞰战场,在法兰西人布阵结束后扬臂对陈九经道:“将军,他们的炮有些卑职不认识,但看上去佛朗机居多,再向前进一里,卑职麾下炮手就可轰击军阵。”   “不急。”   陈九经抬手制止黄喜打算在进攻路上轰击敌军的想法,道:“火炮我们有优势,不必急着打放,等他们进五斤炮射程再放,十斤炮与十六斤炮留到兵临城下。”   白山营的朝鲜将士为打这场仗专门把两艘千料舰上从轻到重全卸了下来推到城头,要不是重三千多斤的二十斤炮实在太重难以运输,陈九经甚至要把那玩意儿都搬到城墙上来。   白山营到底不是北洋嫡系部队,鸟铳火枪上吃亏咱认了,可火炮上绝不能吃亏,否则那叫丢了北洋军府的本分!   要是波尔多法军统帅也有望远镜能瞧见棱堡上黑洞洞的炮口恐怕得气死。   他们波尔多拉来三十六门野战炮,都是佛朗机或是楔子炮尾的后膛火炮,牺牲射程与威力以求速射。   明军倒好,不会拐弯的舰用四轮炮车装着六十四门轻重镇朔将军摆上城头,就这棱堡里还有来不及逃走的法兰西工匠在白山营士兵的监督下给他们赶制二轮炮车呢。   这仗要再往后拖拖,陈九经的炮就完成舰用到野战的变身了。   不过在陈九经和黄喜交谈的过程中,战场上呈现一种诡异而滑稽的态势。   法国人的军阵向前走一百步,明军西勇营前阵就齐齐地向后撤一百步。   法国人派到阵前扛着旗子的几名骑兵也无可奈何地跟着向前走一百步,他们很惆怅。   骑兵们得到命令是在战前向敌军喊话,依照常识贵族们打仗都会在布阵完成后找对方将领聊一聊,谈不妥再开打,不过因为上次陈九经没有出现,这次率军的伯爵也不愿自降身价去前头跟明军士兵谈,所以派了几个骑手。   但这布阵看上去似乎结束不了,前军一直后退,还没说开战呢你说你们一直退个什么劲儿?   照理说有人扛着旗子出现在阵前,对面就该派人出阵接洽了,可明军没人搭理他们。   每次骑兵刚打马向前走出几步,鼓足了气打算发出让敌军听见的喊声,对面就齐刷刷地向后退开。   没办法,法军阵形也跟着向前平移。   一个后退、一个前进,令法军两名伯爵指挥官哭笑不得……再退离海岸棱堡就只剩三里了,大军将进入明帝国火炮射击范围内。   “别再走了,都停下都停下,我们已经赶了很远的路,再和他们这样拖下去士兵都没力气打仗了,劳赞爵士,派人让波尔多送军帐过来吧,这场仗看上去会打很……”   话音未落,轰轰几声巨响,远处棱堡上爆开弥漫硝烟,三十余颗炮弹齐刷刷地朝战场最前的步兵方阵轰了过来,刹那间骏马扬蹄、军阵凌乱。   “不宣战就打?”   四下嘈杂里,话说一半的阿莱斯姆爵士目瞪口呆,旋即拉下顶着蝙蝠的头盔面甲,抽出腰间佩剑对等候在侧的传令扈从道:“向前推进,火炮还击!” 第三百零五章 算数   当第一声火炮在海湾棱堡城头响起,战斗的节奏被猛地加快了。   二斤炮与五斤炮同时向敌军最前方阵开火,势大力沉的炮弹划过抛物线落入阵中,炮弹像镰刀般削过途经路线上的长戟、头颅、手臂,穿过胸膛、滚断腿脚,最终沉沉地在坠在混了血肉掀开的草皮中。   仅经过短暂沉默,法军的后膛炮同样向西勇营发起轰击,他们还沉浸在一路倒退的‘惯性’当中,突如其来的己方炮火让他们短暂呆滞,紧跟着敌军的炮弹便飞了过来,差一点胡安的方阵就要被几枚小炮弹打散了。   好在后面的卡洛斯及时命令方阵向前走出二十步,把胡安的三个方阵顶住,两翼又都有友军,这才让失去几名好手的连队止住乱象。   此起彼伏的军令在两军阵前各个方队中响起,法军方阵举着兵器继续前进,准备接下来的突破战斗,在这个过程中,方阵旁的佛朗机炮持续向西勇营射击。   在城墙上陈九经的眼中,一切进展的非常快,不远处的火炮才不过向敌阵投射三轮炮火,法军步兵方阵已经展开射击了。   火枪、钢弩和长弓在前进途中交替射击,前军八个方阵也同样在相距二百步的‘遥远’距离上用火绳枪、弓弩展开还击。   最引人瞩目的自然是两军方阵一边喷出硝烟一面快速接近,直至拉近至一个极为残酷的距离,一根长矛。   双方矛阵之外的火枪手、弓弩手都在长矛可以触及的方向放铳放箭,连队前排的老兵像消耗品般转瞬即逝,随后战争经验不足的矛手在战斗的紧张下鬼使神差地补上位置,捅翻敌人或被刺来的长矛戳翻,躺在地上等着战友或敌人从身上跨过。   兵对兵将对将的战斗中,法军指挥官发现他在正中间的四个连队轮空了。   他们面前没有敌人,既可长驱直入攻击在棱堡下列阵的敌人,也能分兵两翼支援正在对抗的方阵。   似乎是陈九经有意留出的中军空白令法军两名伯爵指挥官注意到,他们改变平时以骑士中队游走两翼伺机摧毁侧翼的战术,散开的骑士们重新向中军集结,继而跟着四个面前没有敌人的连队向战场正中间开动。   “将军,敌军骑兵动……将军你在干嘛?”   朝鲜游击从棱堡右侧突出的炮台跑来,就为提醒看上去对敌军骑兵集结而无动于衷的陈九经,结果当他火急火燎地跑过百步,却发现陈九经低头拿着炭笔在城墙上画画呢!   听见他的喊声,还一副苦思冥想的严肃神情,用左手绕过胸前向他抬掌示意不要说话。   同时右手不停地在城垛城垛上写着什么,黄喜离着好几步远也看不清到底涂画着什么,只知道有汉文也有图画,很是复杂。   眼看西军骑兵完成集结,缓缓向中军开进,敌军越是前进、黄喜心中越是焦急不安,眼看着敌军步兵越过战场中央,继续向前开进,就连汗水都从额头顺着头盔缝隙流了下来。   即使不太清楚欧洲人作战方式的他,眼下战场情况也一目了然,各个方阵接战不过一刻便已至焦灼,己方与敌军接战的六个方阵已经像熬糖般和敌军六个方阵黏在一起,这时候想退都退不下来。   就在这时,前军左翼一个隶属胡安佣兵团的三百人方阵已在两门佛朗机炮接连不断的侧翼轰击与敌军交兵的过程中完全溃败,后面的矛手丢下兵器向后跑着,前面仍在抵抗的士兵失去支援转眼就被残杀殆尽,还有些火枪手干脆将火枪举过头顶跪地讨饶。   同样的情节也即将发生在右翼的两个连队身上,连队后阵的士兵已经出现逃跑的迹象了。   敌军各个步兵方队都已接战,旁边就是己方军阵,他们依靠抛物线弹道的火炮不能再为步兵提供支援,而敌人跟着方阵一起走的佛朗机炮却能从侧翼展开直射。   交战的形式对他们非常不利,这样下去溃败只是时间问题,即使取得重炮支援,也要等前军七个连队全线溃败,到时候他们还能拿什么和大军压境的法国人打?   就在第二个连队开始溃败的同时,陈九经突然深吸一口气,抬手在城垛上狠狠地抿了过去,将所有痕迹抹去,转头对黄喜道:“一千一百步,所有火炮调整至一千一百步射角,听我命令。”   说罢又向等候在身旁的传令兵道:“命康古鲁上马,打开城门,传令两翼弗朗哥部骑兵准备包抄,白山营女真步兵出战壕。”   黄喜愣了片刻,问都不问当即命左右跟随的部下用朝鲜言语高喊几声,扛着鸟铳的朝鲜火枪手奔赴左右,向操持火炮的炮兵依次传令。   各个火炮,口径小的调高射角、口径大的垫高炮尾,整个城墙便活了过来。   传令兵在城头摇摆两下旗帜,早等在下头的康古鲁扣上头盔高喊两声,百余骑女真勇士依次上马,挺着长矛等在城下,城门吱呀缓缓洞开。   陈九经的目光越过城下壕沟与整齐列阵的卡洛斯方阵,望向远方即将抵达预计距离的四个法军方队,缓缓踱行的骑士们已经在战场中间逐渐散开,他们的意图再明显不过——自中心散开冲击各个方阵侧翼,以取得全线胜利。   “中军左侧,最近的法夷方阵,六十四门准备瞄准。”   命令机械地传达下去,黄喜的脑子却还在发蒙,听将军这意思……是要用六十四门火炮齐射那个法夷方阵?   那方阵一共才三百人啊!   将领会对命令产生判断与迟疑的情绪,但士兵不会,城垛上早已调整好射击的角度的火炮一时间齐齐瞄准,各个炮兵准备完毕的呼声此起彼伏,直至陈九经攥着令旗的手挥下,身后的传令兵齐声喝出:“放!”   轰!   巨大且绵延的轰隆炮声听起来好像天都塌了。   各式口径大小不一的火炮几乎同时在棱堡东墙上向远处同一目标击发而去,众多火炮齐射的后坐力让人们透过脚下厚实高墙都感受到晃动,城下的女真骑兵战马皆不受控制地人立而起。   数不清的声音撞进耳朵里,哪怕炮兵们在耳朵里塞了棉花也不管用,震得脑袋生疼眼冒金星,他们却能看见令旗还在挥舞,打出重复装填、炮口向右半寸瞄准的命令。   捂着耳朵的陈九经看着炮弹落点那一个方阵曾经站立的地方几乎被犁平的土地露出无与伦比的喜悦神情与天真笑容,尽管左边耳朵疼得厉害,却不妨碍他笑眯眯地张嘴自说自话。   此时此刻,不论他用再大的声音,城头上一时半会都没人能听见他的话,但他还是在说。   “你们谁也跑不了,小爷爷算过你们的逃窜速度和我火炮的装填速度,你们跑不出我的火炮射程。”   说到最后,甚至连捂着耳朵沾了点点血迹的手都拿了下来,攥拳在身前高声叫道:“都得死!” 第三百零六章 驰骋   欧洲最早使用野炮、设计炮耳的就是法国人,在八九十年前的百年战争最后阶段,以射石炮、长炮等难以机动的重型火炮临时的充作营地炮令法国人在战争中获益良多。   不过进入十六世纪,法兰西在战场上使用重型火炮反而使其难以机动,因为步兵难以与取得进步的西班牙方阵军团作战,少量重武器优势难以与大量轻武器优势匹敌。   即使到现在,他们在火炮上依然非常优秀。   但没人试过集中重兵器精准地投射一点,现在他们看见了——在战场十分接近中间的地带,随堡垒上棱形角城垛同时爆起巨大硝烟,数十颗炮弹同时朝一个排出密集阵型的连队轰击过来,极小的散布下几枚炮弹甚至在途中相撞崩碎而开。   光天化日啊,轰隆隆一片巨响,一个满员方阵就没了,只剩一地残肢断臂与几名还剩一口气的士兵朝法军指挥官的方向爬行。   别说被五六十颗炮弹击中的连队,哪怕其右侧连队仅仅挨上一颗十六斤炮弹,阵形都从中间被犁出一条血路,即使骑士在后都不敢再继续前进。   两边接战的步兵方阵都因此停了片刻,等再反应过来,战场边缘两个隶属胡安的连队该溃败的还是溃败了,但正中间原本被压着打的西勇营连队却士气如虹……或许他们本身没有任何变化,只是与他们对搏敌人怕了。   后阵中军隶属卡洛斯的西班牙连队已在队长的号令下端着长矛迈出踏实的步子向前进发,方阵两脚各由九名火枪手组成的小方阵打放起来毫不留情。   己方来自城头的重炮发起轰击,让他们再无顾虑。   最关键的是,西勇营两翼现归弗朗哥统帅的所有骑兵开始行动,端着摩尔人盾牌挺着长矛身披链甲的西班牙轻骑兵没法国骑兵那么训练有素,但散乱集结的密集阵型冲锋起来依然令对战的法兰西方阵感到莫大压力。   因为他们朝着各个连队身侧的炮兵阵地冲锋了。   与之对应的是训练有素的法兰西骑士小队自战场中心四散开来,越过己方阵形间隙,挺起长矛驰向左右正在交战的西班牙方阵侧翼乃至背后。   即使是城头的陈九经,看见法国骑士队冲向方阵的气势也不由得感到心惊,他们四骑乃至八骑为联,人马皆重甲、手持重矛,堵墙而进,十余骑撞进西军方阵,西勇营长矛手刚在军官的号令下调整方向,骑士们已转自另一侧面回转冲击,所挡者皆被挑翻撞飞。   先冲击缺少防护的火枪手小队,再自另一方向撞击来不及在密集步兵阵形中来不及转身的矛手。   反此冲击一两遭,有骑矛折断者,则自马上取出结构复杂的转轮打火枪,就近向方阵射击。   即使有侥幸被西军矛手捅伤坐骑落马者,除非被战马压住,否则翻身爬起抽出马尸宽大战剑,以重步兵的形态双手持握大剑继续冲击步阵,势大力沉地扫开刺来长矛,撞进步阵便无能挡者。   十支骑士小队加入战场,像空气中炸开一道震荡波,挡在他们面前前军连队统统被冲散,失去队形的步兵只能像待宰羔羊般四散而逃。   即使在三个法兰西连队被杀溃、一个连队被重炮齐轰后,明军依然占据劣势。   但紧跟着城头重炮一片轰响,扳平了这局。   又一个连队被超度了。   这一次的炮击效果引起质变,几乎所有法兰西步兵连队在炮击之后统统舍下交手的敌人开始‘有序地’逃跑——离炮击点近的两个连队先跑、随后他们旁边的连队跟着跑,然后整支军队兵败如山倒。   战场上最可怕的是拉锯战与相持阶段,看不清楚胜负人们才会一直无休止地杀下去,一旦胜负已分,有人跑就有人追,但这个过程中一般伤亡不会太大。   除非有骑兵。   弗朗哥的骑兵队此时已运动至战场两翼最前沿,呼啸的轻骑冲击一个又一个操持佛朗机炮与标准后膛榫阀炮阵地,在发现法军步兵溃败的情况后当即分出大部追杀溃军。   早先跪地投降侥幸逃过一死的西勇营步兵也拾起散落满地的兵器加入追杀。   但骑士们没有退,在哥特式头盔露出一线的视界中,他们始终占据着绝对优势,仅仅依靠宽阔的双手大剑就能在步兵阵形中砍出一条通往胜利的坦途大道。   如单单着眼于此,确实如此,失去火枪手后一二百人的步兵方阵拿马上的骑士毫无办法,对马下的骑士同样束手无策,甚至于他们在马下更加灵活,四五个挥舞着大剑的步战骑士撞入步兵阵形就能把整个连队砍得四分五裂并展开追杀——尽管大多数时间只要步兵开始跑,他们就追不上。   但步兵开始跑就已经说明方阵散了。   直到轰踏的马蹄声在身侧响起,来不及回头,沉重的短柄骨朵仗着马力敲过头盔,巨力撕扯着头盔向反方向狠狠扬起,做工精致的头盔完好无损,扯动脖颈带来的休克却让马下骑士直挺挺地瘫倒在地。   装备简陋、马术粗浅的女真骑兵哈哈大笑地掠过他们,给予步兵连队微不足道的支持,他们不管对骑士的袭击能否得手,敲一下、捅一下,蒙了就蒙了、死了就死了,毫无收效也无所谓,径自继续向前突击。   接下来穿过战场的白山营女真重步兵才是真正的杀手。   间隔四五步,往往被骑兵袭击刚回过神来的骑士正扬着大剑向一拥而上的步兵做出防御架势,身前的女真重步兵却拉满了战弓朝脑袋射了过来。   这种作弊手段通常无法致死,沉重而尖锐的箭头在与头盔碰撞的瞬间类似锤击,随后无法承受巨大力量的箭簇便碎裂开来。但装最帅的逼就得挨最毒的打,白山黑水间的部落战士三五成群地使出围猎手段,两头绑着石锤的投索也好、短兵相接的骨朵也罢,转眼就将落单的骑士四仰八叉地撂倒。   手动掀开面罩,一锤头下去,贫苦可怜的白山猎户便得到一套凹陷的哥特装甲。   城头的朝鲜游击黄喜看着一面倒的战场直嘬牙花子:“杀穿板甲的干嘛,将军,我听说这些玩意能换赎金呀!”   陈九经直至此刻才终于松了口气,抬手在城垛上缓缓锤了两下,转过身来揉着左耳朵:“你说什么?”   “卑职说赎金,将军的耳朵被震着了?”   “没事,要什么赎金。”   陈九经揉着左耳,抬手挠了两下,目光越过指甲缝已经凝固的细碎血痂看向棱堡中正为他制作炮车的法兰西工匠长长地吐出胸中浊气:“我们自己去波尔多拿。” 第三百零七章 夸夸   康古鲁的女真骑兵携大胜之威,向东整整追了六十里地,他们早就超过逃兵了,却还是一直奔驰到城郊能看到波尔多城和加龙河左岸的葡萄园为止。   弗朗哥的骑手起初只想追杀溃军,但奔出十余里被白山营骑兵超过后,生怕他们这百余骑被敌人的伏兵围杀,把心一横便率骑兵跟了上去。   结果一路上,他的骑兵都被康古鲁用手势指挥着:抢这个去、抢那个去;进攻这个修道院、踏平这座庄园……沿途本异常繁荣的郊外庄园都没什么人,战争的消息一传到这片土地上,贵族、乡绅、商人们便驾着马车向最近的城堡请求避难了。   农夫民妇没别的办法,只能携家带口地往城里跑。   所以说法国的农民是欧洲最幸福的农民,他们还愿意往城里跑,像在西班牙或尼德兰等低地国家,战火连绵不绝的土地上农民都不跑。   他们只有投奔起义军或被征召平叛军这两种出路,要么就呆在原地听天由命。   反正别管本国军队还是别国军队,来了都要掠夺一番,脚踩在地上脑袋早晚也会落到地上,至少肠子还可以挂在树上。   当地还是散落着小股驻军的,只是那些拿着粪叉和石头紧急武装起来的农夫并不能对康古鲁造成威胁,甚至听见马蹄声他们就已望风而逃,根本谈不上什么抵挡。   耀武扬威的康古鲁冲到城下,在他途经的道路上一座又一座庄园焚起浓重黑烟,只需要两骑就能押着几十名来不及逃走的百姓为他推着板车将战利品运回港口。   城里市政厅前广场上四个二层圆顶钟楼响个不停,哪怕在城外也能听见连续不断的小钟敲击声,这些小钟一直用来提醒市民火灾正在肆虐,或是提醒城外的百姓葡萄已经成熟。   但此时此刻,它只能用来提醒百姓敌军来袭。   康古鲁找了麾下最有言语天赋的骑手,在城外结结巴巴喊了半天,没人能听懂。   西班牙太封闭了,费老二制定的法律,不准西班牙人外出去别的国家求学、也不准别国学者入境求学。   难得城里有能听懂西班牙语的有识之士,也听不懂康古鲁麾下女真海西哈达部方言版的西班牙语。   最后还是弗朗哥上前解围:“你们的主力已被我军击败,只要波尔多城交出……康将军,交出多少钱?”   康古鲁也听不懂弗朗哥说的是什么,总之城里的守卫队长带兵护着市政官与贵族们鼓起勇气登上城墙后,就看见远处立着几个西班牙骑兵、混着看不出来路的异国骑兵,不知道在神情激动的叨叨着什么。   远处层层叠叠的密林树梢后是燃起的浓烟,奔驰的小股马队来回奔驰,马屁股上带着大包小包不知从哪夺来的东西。   守军派人带着旗子出城谈判,结果又因言语沟通不畅被赶了回去。   在法兰西这个武德丰沛的地方,真正有学识的骑士们都在波尔多海港做俘虏呢。   双方隔着波尔多外围几座军事堡垒与紧急搭建出的障碍工事,一同等待着明军主力。   不光波尔多的法国人在等,康古鲁与弗朗哥也在等,一直等到第二天中午,还没见到作为主力的雇佣军步兵连队过来。   等康古鲁派回的骑手回来,他才知道陈九经一点儿都不着急,还在海湾棱堡清理战场呢,仅派来卡洛斯麾下一名通晓法语的士兵,向波尔多宣读东洋军府索要白银万两、毛驴一千头、战马五百匹的战争赔款与黄金一千四百两的贵族赎金。   陈九经忙着稳定军心,以步兵为主的雇佣军连队在惨烈的战斗中受损颇重,即使硬着头皮向波尔多开进,也无法保持战斗力进行新一次的围攻。   而他稳定军心的手段分为三大类共五种,分别为:夸、夸、夸夸夸。   “打得好,我知道胡安佣兵团此次直面敌军受到极高的损失,但你们非常英勇,尤其是胡安将军,即使是亚洲战场上西国军团长也没有像你这样勇猛的将军,在西班牙恐怕只有古之名将才能与你相比啊!”   “什么,不要跟我说你连队被击溃时逃跑了,至少你没有投降啊,他们那些骑士冲过来哪儿有不逃跑的步兵?”   陈九经夸胡安都受不了,脑袋上头盔被砸凹刚刚包扎了被打肿的大包让胡安感觉自己晕乎乎的,听着来自明国将军的夸赞满面通红:“我很多士兵都投降了。”   “投降不要紧,他们后来都发起反击了,古斯曼将军麾下也有人投降了,但我亲眼看见几个投降的士兵在城头发炮后捡起兵器与敌人拼杀;还有阿吉将军的部下,背着两杆火枪双持长剑去追砍敌人!”   “这都是最好的战士,我知道你们训练不足,这一次我们付出血的教训,但下一次就不会如此了,我们用这场仗证明了,西勇营的六名将军与上下三千余名军兵具备成为世间精锐的可能。”   “我要跟你们续约,把合同延长至三年,回去后六名将军作为募兵官,把此战损失的士兵补充满员,我会为你们请来自大明东洋军府的优秀教官来训练他们。”   “参与这次战斗活下来的所有士兵,薪水比合同上约定的提高一半;负伤但可以继续效力的回去多发一月薪水;不能作战的发给两月薪水,阵亡的补发三月薪水。”   陈九经一通夸夸夸,把留在海湾战场的五名雇佣军首领夸得晕头转向,对惨烈战斗的抱怨全都不见,甚至都没人提,他们现在光忙着算钱了。   “不过有两件事我得说在前头,首先,再去招募士兵就不要用什么雇佣娼妓装作贵妇人把男子引入地窖关起来饿好几天不答应当兵就不放出来之类的做法了,那样是招募不到好军人的。”   “其次,波尔多有战斗力的驻军已被消灭,我们该去收取战利品了,但各部队无力作战我也知道,所以我们要装一下样子,集结所有可以作战的人,到城郊去休息,我们只待三天。”   “过去先用炮轰一阵城楼、城堡,三天后不论能不能收到钱,都撤军回船,启程回西班牙,不打仗了。” 第三百零八章 回礼   陈九经的船队离开波尔多海港的第四天,法兰西南特港发来的船队姗姗来迟,留给他们的只有不知以什么手段从地底掀开城墙的破碎棱堡与广袤土地上一座又一座冒着青烟的庄园。   尸横遍野的战场早被打扫干净,但堆成一摞摞的法军尸首至少还留有最后的体面,他们没像欧洲军队如过境蝗虫般取走一切,那些衣裳还穿在他们身上。   没有西班牙人、没有明帝国人,战场被打扫得很干净。   最令援军生气的是,在方圆百里的郊外所有庄园被掠夺一空、仅有几座城堡幸免于难后,波尔多依然给那些入侵者支付了赎金——尽管没有其要求的那么多,但他们还是付了。   这是无与伦比的耻辱。   城中贵族乡绅收集了所有能收集到的金银送到城外,结果就换回一名伯爵、三名骑士。   并且这些人的价码一样……明帝国人对他们的贵族一视同仁,统统按体重来。   黄金白银上一个秤!   何等野蛮?   六天之后,纳尔瓦的亨利率王国步兵率先赶到,看了看波尔多的惨状沉痛慰问城中士绅,随后带兵回国准备战争了——他刚刚知道这些横跨大洋的暴力分子就在他的领国隔壁。   比起为波尔多伸张正义,他更担心自己的王国会受到这些人袭击。   法兰西海岸的愁云惨雾并不影响比斯开湾另一侧西班牙百姓对满载而归的西勇营在港口展开盛大的凯旋仪式。   当陈九经的旗舰停靠港口、各个船舰在岸边码头搬运货物,数不清的西班牙百姓自发地来到港口为他们搬运货物。   盛满葡萄酒的橡木桶从岸边卸了一船又一船,新纺出价值及其昂贵的乔其纱被懒得搬运的佣兵暴殄天物地在身上裹了一层又一层,或者拿来当作葡萄干、腌肉、香肠、整只火腿的包裹布。   轻薄的雪纺又怎能撑得住这么多沉重的东西?佣兵们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他们会裹很多层,以至于海岸边港口上问讯赶来看兵船的西班牙小野孩儿们都要追着佣兵边跑边问,里面裹得是什么。   甚至还有一箱又一箱的接骨木,这是白山营部落军医在治疗伤兵时就地取材,发现在欧罗巴也有这种他们家乡生长的药材,虽然生得有些小区别,但使用问题不大。   这东西对军医来说最有效了,一身是宝,活血止痛、跌打损伤、骨折失血,全都能治,所以尽管他们带了东洋军府制的一些成药,但在野地里连根刨了一片又一片,等别的货物都装船时拿捆扎的接骨木塞缝。   就这最后还有能装一艘四百料福船的接骨木实在没地放,全装海湾棱堡一座屋子里烧了。   本来康古鲁麾下哈达部那个腰有一人合围那么粗、满脸横肉的部落大夫还特不乐意,觉得都是好东西烧了可惜,后来从陈九经那道听途说了些欧罗巴医生的治病事例,说什么也要自己抱着火把看着烧完了再上船。   登船后还跟船上的白山勇士说呢:“你们老叫咱是庸医,看看什么才是庸医?”   陈九经理解他的想法,好不容易有个能让他说是庸医的人了,可不能叫他们成长了。   有百姓帮忙,雇佣兵们乐得轻松,除了必须他们搬运、牵拉的重要战利品外,那些值钱的东西就只是沿途看护着,让百姓帮着搬运上马车。   被这种其乐融融气氛感染的陈九经下令推出三十只橡木桶分给码头帮忙的百姓随意饮用,在人们赞叹着他们收获的声音中骑马率军赶着驴车回到营地。   对陈九经、白山二将、西勇六将来说,那些值钱的红酒、乔其纱、甚至金银珠宝,在这次经历短暂却惊险刺激的航行平安抵达港口后,已经不是那么地重要了。   重要的是那些铠甲、兵器、火炮和战马。   如果想要钱,他们随时可以抽出一礼拜出去再抢一次——如此横行无忌、畅通无阻的感觉只有在陈九经麾下才能这么痛快。   换了任何人这样做,只要被人知道,他们只能过上颠沛流离的生活落草为寇,但陈九经不一样,西班牙国王绝不会把他交给法兰西。   “将军,毕尔巴鄂的长官为祝贺我们取胜,派人送来五十柄毕尔巴鄂利剑,都是好剑,在西班牙这是仅次于托雷多钢剑的好兵器。”   回到营地不久,陈九经刚让留守营地的北洋军医帮他看看持续蜂鸣的左耳,烧了热水钻进盆里舒舒服服泡着澡,筹备晚宴的卡洛斯换了身衣服端着柄钢剑入帐交给门口侍立的女真武士。   卸下板甲穿着黑色衬衣的卡洛斯对他报道:“给商人们的消息已经让人传出去了,我们的货物都是最好的,应该很快就能出手。”   “那些从波尔多带回来的佩尔什马太多,营地里没地方养,暂时让人在营外看着,也已经让来送剑的人回去向长官请示开辟牧场,但报告到巴克斯比斯开去,要些时间。”   卡洛斯道:“我们可以在城外找个靠得住的牧场主人,先养在他们那,不会花太多钱。”   巴克斯这个地区由于古代属于纳尔瓦王国,后来分裂以一种自愿的形式加入西班牙,因此享有相当大程度的自治权力,陈九经部营地要想扩大土地,花钱买地是自然,但更重要的是首先要取得自治首府的同意才行。   泡在温汤中浑身舒适的陈九经对此毫无异议,朝走进来的亲卫武士看了一眼,对方抽出长剑弹了弹,沉沉点头,表示长剑确如卡洛斯所言,是上好的兵器,他枕着木桶边闭着眼道:“那些马确实不少,我们营地留一百匹,再挑出一百匹母马,我要派船送去塞维利亚,剩下的就照你说的先找几个牧场寄养。”   “至于这剑,大明帝国讲究投桃报李。别人送我礼物,我也没什么好回礼的,就送他们几个法兰西人吧。”   “把波尔多没钱赎的那些贵族都送给毕尔巴鄂,只要别放火刑架子上烧死,那太野蛮了。除此之外,如何处置西班牙说了算,这场仗也是西班牙的胜利。” 第三百零九章 大明港   塞维利亚很可能是西班牙最为繁华的都市,菲利普曾给李旦机会让他自己画下明租借的范围,只是不愿喧宾夺主的李旦放弃了这一送上门的机会。   舍弃最繁华的地带,在城外东南二百里外划下一片方圆六十里的海湾港口。   这个地方过去叫做阿尔赫西拉斯,如今叫明租界。   黄喜载着战马的船绕过混乱的葡萄牙,驶过三面环海广布造船厂的加的斯,驶入直布罗陀海峡后才终于才西班牙领航员的带领下进入明租界的海湾——大明港。   “有点配不上这个名字,对吧?”码头上着绯色绸袍的总督张开双臂的场景与未经过开发的碧绿丛林背景显得差异极大,李旦的目光越过黄喜望向其身后的东洋军府战舰,道:“这些马儿可真神骏!”   背插赤底墨迹‘大明东洋军府’六字靠旗顶盔掼甲的武士上前牵起骏马,人却还没陈九经送来的战马肩高,即使算上高高挑起的靠旗也才堪堪与到战马脖颈一半儿,与人比起来,这些产自法国的骏马确实是庞然大物。   “回李总督,这是陈将军的战利品,派卑职押至塞城,请总督差船送往墨西哥城陆路交与陈帅。”   黄喜说着心有余悸地回头看向从船上牵引至码头的战马,边忍不住让军兵慢点牵,对李旦解释道:“最轻的千五百斤都打不住,卑职担忧栈桥撑不住。”   “这么沉?”   李旦诧异地转过头,不过等武士们牵着高头大马走过他身边时,他心下也是了然,他也就跟这马背齐平,雄健的马儿昂首阔步地朝前走着,蹄子踏在木质桥体上发出‘哚哚’的响声,引得他神往目光盯着马屁股都走远了才终于收回来。   “一路舟车劳顿,黄游击甚是辛苦,边走边说,请。”李旦扬臂引路,随后才对黄喜问道:“看样子白山营在北方收获颇丰,数月前我在王宫里听说小九打算从西国就地募一批壮勇作战,后来如何?”   “谢李总督体贴,为朝廷做事、卑职不觉辛苦。后来确实应募者众,将军编了六个西勇营,各营军兵良莠不齐,有的人少兵精、有的人多势众,员额三千余,算是有一战之力。”   提起西勇营,黄喜也不知该怎么说:“此次北袭法夷波尔多,确有一触即溃者,也有死战不退者,法夷马队便是骑着这等高头大马冲我军阵,战事甚为惨烈,死伤几半,若非陈将军运炮入神,怕是那场仗我们就输了。”   “即使最后取胜,陈将军左耳亦为炮所伤,蜂鸣之音即使卑职过来时也不见好,怕是今后要落下伤病。”   “小九耳朵坏了,那得打到多惨,他这将军都亲自上阵?”   李旦与老八、老九在日本合作多年,关系最为亲近,对义兄弟们的作战风格也很是了解的,陈八智有幼年从军落下的毛病,有时战局劣势还可能会披挂上马率精骑亲突敌阵。   可陈九经是正经的讲武堂出身,一向信奉运筹帷幄解决不了的战事、亲上战阵也起不到决胜作用——在李旦的印象里,陈九经跟生父陈璘一点儿都不像,反倒打起仗来像义父陈沐,基本上眼睛能看见前线战事就够了,绝不会亲自提刀上阵。   要是陈九经都上阵,那肯定是敌人杀到他脚底下了。   “没有,战事确实惨烈,但白山营直至最后才参战奠定胜局,陈将军是在城头观战被火炮震伤耳朵,未及塞耳,六十余门火炮齐轰。”黄喜摇摇头道:“卑职麾下四个精悍炮手都被震得口鼻出血。”   李旦听到这才稍稍放心,同时在心里算了笔账,走出几步这才问道:“白山营几无损失,西勇六营伤亡惨重,他们想来是怨声载道,小九还敢把你派到这边来?”   “没有怨言。”   黄喜笑道:“倒是起初白山营对西勇营很有怨言,佣兵的军饷比咱高出十倍,他们是拿命换钱,上阵也知九死一生,将军抚恤给的高、活下来的老兵又升饷银,白山营则得了战利奖赏的实惠,皆大欢喜。”   “他们要的是钱,将军要的是为东洋军府增添影响,各得其所。”   说话间,二人在护卫簇拥下走到明租界最‘大’的建筑群下,守着港口立起一座南洋军府岛样式的炮庙。   大门外一座五层宝塔正在涂色,内里看上去像是碎石与黄喜不知道是什么材料混合腻平的,来自东洋军府旗军装扮的将官正在指挥扶桑营足轻用烧制的青砖铺上外层、刷红石柱。   正殿的神像也未做好,作为李旦的居所的后殿倒是已经完工,还有带个西班牙巴洛克式的大花园。两侧前后看规划是偏殿十余,有武库仓库、也有军官营房,不过如今都还尚未建成。   海岸上除了这些东西就是茂密的林子,连通往塞维利亚的陆地道路都只是被踩出一条小土路,除此之外甚至连用来交易的地方都没有。   跟着李旦进入后殿的黄喜终于忍不住问道:“李总督,大明的租界,怎么如此寒酸?卑职从百里外的加的斯过来,那里繁荣的很,西国王厚此薄彼,将如此简陋之所给予大明?”   李旦笑眯眯的摆摆手,探手让黄喜坐在堂中,正赶上两名常胜侍女奉上茶盘,他从茶盘上拿起一支烟卷对黄喜道:“这块地是李某自己选的,国王倒是说起想让我在塞维利亚划去一半,好给他的王室增加收入,我没要。”   “太繁华的地方不好,有教堂有修士,宗教气氛太浓啦。”   说着,李旦抬手指了指堂中挂着的画,那是一副火炮天妃娘娘庙与港口的侧视图,港口市场、仓库与营房住所林立庙宇高塔之间,气势恢宏防备完善:“在塞维利亚修一座这样的港口,可能么?”   “义父要我任明租界总督,一在收税、二在占地,合同写的清白,一百年。百年光景,便是一片荒地,何样繁华求不得?既要收税,何不连出入地中海船舰税务一应卡下。”   “今天我还收不得地中海的船税,明年六座宝塔与三座造船厂、驻军三千的营房一一修缮、一支六甲舰队再次停靠,船税收不收得?”   “倘百年后,租约到期西国不愿续约,子孙亦不愿交地,西人索地,害怕拦他不住?”   “大明港!”   说着,李旦打亮火机,笑道:“好的很。” 第三百一十章 迁徙   杨应龙升官了。   事情的起因是大明朝近年来向新土地的人口迁徙,万历五年山东遭灾,朝廷一次向亚洲输送军民近十万,紧随其后的就是改土归流。   从播州开始。   杨兆龙在新明大岛开天辟地,随后朝廷启动新明建制,派遣李化龙上岛这才真正将新明当作朝廷国土。   新任总督并非省油的灯,转眼向朝廷送去手本,议迁徙播州杨氏等四姓土司上新明,给与其守卫边疆、永镇斯土之大权。   有人欢喜有人愁,杨应龙对此就很不乐意……播州宣慰司既有良材美木又有高田沃土,数百年经营早是固若金汤,突然要迁往海外,这事就算姐姐再怎么劝说海外福地,也难解开心头抵触。   不过杨应龙也没冲动,因为他自己也挺难以取舍的,因为他看过朝廷划出的土地舆图——处新明西北,比播州宣慰司大十二倍。   单纯的土地很难令杨应龙动心,因为他知道那片土地腹地贫瘠的很,真正的好地方是他弟弟杨兆龙名下的新明东南,西北比大明的西北还要贫瘠,大明西北好歹开发了上千年,那边只有杨兆龙经营的十几个村子。   尽管土地大了十余倍,可实际能农垦种植的土地加一起恐怕还不如播州,加之地域分散,很难像如今的宣慰司一般形成有效管理与集中权力。   但那盛产铁矿。   没有人知道盛产到什么程度,只知道那边的铁矿脉比姐夫的人在琼州找到的铁矿还要大,派去探矿、挖矿的人已经好几拨,可还是说铁矿产量仍有巨大富余。   两难之间,杨应龙将选择的权力交给皇帝……在与朝廷互相扯皮的一年时间里,他命人伐了七十二根良材美木,一路送入京城。   他想的很清楚,如果皇帝觉得杨氏在播州还有益处,大树没了还会再长;如果朝廷执意要将他迁往新明,留着这些大树也没用。   结果显而易见,皇帝还没到欣赏高大宫室的年纪,良材美木对他来说没什么用,万历爷更喜欢楸木、白桦木和带疙瘩的老榆木——这些都是做鸟铳带托铳床最合适的木材。   至于大杉木?   万历倒是收下了播州宣慰使的一片美意,命宫里人把这些块儿大、条儿靓的杉木全存到神木厂,留着以后上了岁数的大臣仙逝,定做紫衫棺材。   改土归流的事儿上,万历爷跟杨应龙可不是一条心,杨应龙觉得贡上些良材美木能让播州宣慰司免于被迁往海外;万历爷觉得杨宣慰使对朝廷忠心耿耿……那不更得封出去?   怪不着皇帝,要怪就怪陈沐。   皇帝觉得,天底下最了解海外的大臣、北洋重臣陈沐整日里窜动着要把那些皇亲国戚弄出去,内阁与他一拍即合,不停在耳朵边儿上吹法螺:海外好啊海外妙,海外发大财、海外治百病,就连咱大明朝有啥伤筋动骨的大问题海外都能给解决了。   一年三个军府最多时候一年搂回来贵金属价值白银一千三百万两。   哪怕后来金银少了,其他各类货物、原材料、大米这些东西的价值却越来越多。   要是单单钱财,还称不上海外治百病。   前两年张居正夺情,五君子不是闹得挺欢?把皇帝气的光想把他们打死,发配海外了。   后来又有点后悔,一打听五个人到亚洲去确实遭了一番大凶险,又是天花又是黑脚人入侵啥的,最后否极泰来五个县倒都还不错。   这个印象已经在万历皇帝脑子里根深蒂固了——越是忠心、越是有才能、越是该赏赐的,才越该出海!   何况皇帝老爷心里,这杨氏应该是非常懂行儿的呀,守着陈沐大亲戚,是不是?   你杨宣慰使送良材美木又不说话,这意思是不是嫌朕给你安排的慢了?   万历爷还觉得挺过意不去。   立、马、安、排!   杨应龙万万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果,皇帝派来使者叮咣一顿赏赐,什么锦绣六表里、青珠七十颗把杨应龙砸蒙了,随后改封新明西宣慰司宣慰使,再加封正二品新明西都指挥使、授龙虎将军,受新明总督李化龙节制,即日起迁原播州宣慰司治下军民两万户渡海驻新明。   跟说着玩呢一样。   两万户啊,不是两万口。   圣旨一下,四川、贵州、湖广三省凑了过来,一个个儿都像吃人不吐骨头的狼一样帮忙迁徙百姓,情谊盛得让他害怕。   都盯上三省交界这块富裕的土地了。   还别说,皇帝的旨意送到,杨应龙心里的抵触也没了。   因为他找上南洋军府打听了,新明的大矿确实就在他治下,虽然环境不好亦难于管理,但可供开采的储量巨大,那边海岸上只要悉心经营也足够供养两万户百姓。   何况航线在数年之间已趋于成熟,即使天有不测风云,单靠物产丰富的爪哇航线运送粮食,亦足矣帮他渡过难关。   至此,在万历七年三月,播州军在杨兆龙的开辟后,全面加入朝廷开辟新明的计划当中,数以百计的大船自南洋卫港起航,驶向遥远的新明岛。   李化龙得知这一消息兴奋异常,他名为总督,可实际掌握的权力、人力尚不如凤凰港林道乾那个海盗总督,人家好歹名义上为天子统御爪哇二百余万百姓。   尽管这么些年过去,凤凰港还是凤凰港,众多海盗蜗居在爪哇岛西岸,可终究是朝着东边慢慢扩大自己的影响,兼得守着贸易路线,几乎垄断西洋、南洋二军府之间的运输航道,就算两边军府大帅都不是什么善茬,好歹还要给人家一口汤喝的。   他这新明呢?看着大,岛上除了野人就是野狗、大袋兔和鳄鱼,明知道有铁矿,却没有足够的人手开采,常年挣扎在温饱线上。   总督李化龙怎能舒心?   杨应龙来了,事情就好办了。   不过在这个节骨眼上,新明岛东南的探险家杨兆龙却没影儿了,李化龙派人怎么找都找不着。   连人带侍女还有那刘副千户及麾下兵将,都没了。   一起失踪的还有十二条大福船与二十六条护岛神犬。   最后翻遍了小总督的府邸,才在柱子上找到匕首歪歪扭扭刻的一行字。   “杨某去亚洲找姐夫开辟新航线了,不必挂念。” 第三百一十一章 万寿   远在亚洲的陈沐并不知道小舅子杨兆龙离家出走,常胜藏书楼避水阁里,他正翻阅着黑云龙与呼兰从魁北克一带送回的战报。   金城的呼兰与常胜的黑云龙合力攻破了圣劳伦斯河上法夷位于蒙特利尔的贸易站,并击溃休伦人主力,将其吸收至长屋联盟中。   战事的过程非常顺利,二部都未遭受太大损失,不过在这之后对于接下来的战利品分配上,两名将军想法相悖,使接下来的一切陷入僵局。   就这么个事,陈沐手边收到的三份战报、十四份书信。   有黑云龙的自说自话,将他从佛罗里达一路向北的部落情势粗浅地分析一通,并拿出他对东北民情的‘黑云龙式’解决办法——效法长屋联盟,组成兄弟之盟。   也有呼兰奉上的公文,横跨金城至东海岸间大小数十个部落、多个联盟,也拿出了‘呼兰式’的解决办法——东洋军府抽调各部落贵族后裔组建怯薛军,在草原上成立大呼兰卫节制诸部。   另外一份战报是麻贵送来的,他是呼兰的顶头上司,基本同意呼兰的建议,原因也有理有据,早年初次东征,不论朝廷、陈沐还是麻贵,都向其麾下汉地卫军、蒙古草原、女真部落招募来的军士许下许多愿望,如今朝廷在这边站稳脚跟,到了要实现许诺的时候了。   其他的书信都只有参考意义,有呼兰麾下百户关征派人送来的信,信上对呼兰在亚洲重建大蒙古的想法表示担忧。   也有两军之下各级宣讲官交上的工作报告、旗军心理问题等林林总总的公文。   “全是在走回头路,又不是边境,单单成立卫所、部落联盟长久看来毫无益处。”   被陈沐叫来的邹元标对两种方法都不认同,他道:“他们这是想把北方变成土司,还望大帅三思,切不可遍地土州。”   “我在和你想一样的事。”   陈沐的手拍拍书信,另一只手揉着太阳穴道:“土司的存在意义就是维持稳定,迟早要改土归流,但他们的信上说的也都对。”   “一来我们没有足够的百姓去充实北方,北方部落亦不似西海岸诸部与我联系颇深、又有西班牙这个共同敌人,只能徐徐图之。”   “二来是早年失算,那时我就担心朝廷不愿东征,就像我们来之前的亚洲,与其让它是西班牙的殖民地,我宁可这儿遍地都是大明的土司与卫所。”   陈沐有很严重零和思维,如果某某地不是我的,那毁掉也无妨,哪怕我什么都得不到,也不能让别人得去好处。   早期的亚洲规划就是如此,既然这是西班牙的,那我就照着殖民去跟你抢夺,一个一个卫所铺过去、一个一个土州铺过去,直至和你实际控制区域接壤。   哪怕朝廷不能从土州或卫所得到任何好处,只要能伤害你的利益,这就值!   但当现在亚洲已经成为大明的囊中之物,陈沐就有点舍不得了。   纵然心里有万般的不舍,陈沐也只能叹出一口气,道:“答应部下的事总要做,不能说该给的封赏不给,但要让麻督军去纠正呼兰的想法,那不是呼兰部,是呼兰卫。”   “这件事我派人去做,快到万寿节了,刚好把五地知县、五部督军、两个总督召集过来,借着为陛下设香案祝寿的机会,议一议今后北方诸部应如何管理地方行政,还有,召集各部落首领,一起来常胜祝寿。”   万寿节即是万历皇帝的生辰,九月四日。   陈沐近来也在准备给万历皇帝的礼物,亚洲特产大礼包——阿兹特克弹力球与橡胶树苗,一本《东洋军府新编硫化橡胶妙用》附橡胶硫化手册。   到时候让返航的三期船队给皇帝捎回去,可以预料的是以后的万历皇帝会被后人冠以‘蒸汽皇帝’、‘铳炮皇帝’、‘练兵皇帝’等称呼外,再加上种树皇帝这个响当当的名头。   想到紫禁城里犯了错就乖乖跪好还不忘往膝盖下头搁个跪垫儿的小皇帝将来有可能被誉为有明以来战斗力超越太祖、成祖的皇帝,陈沐就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差点笑出声才反应过来邹秃子还在屋里,又收敛笑意,抬手道:“放心吧,北亚是一定要设地方行政的,行政机构在当代是最好解决的时候,当代不解决,留给后人的都是烂摊子,到时候再花大力气,没必要。”   “你看过了,宗室里有成器的人选么……朝廷这一年别说进士,就算是举人、贡生都没送来一个,那边至少要立五,不,少说要三个县吧?”   邹元标用表情告诉陈沐:你在做梦!   “下官不是说我大明宗室没成器的。”邹元标异常无奈,拱手道:“大帅您想想,那成器的能给你送到这儿来?还是说大帅想把大数学家送去当知县?”   秃子把问题回答的很清楚了,成器的就只有领队的郑王世子,可人家朱载堉只是带这帮人过来,什么时候打算回去人家自己说了算,就算是陈沐也指挥不动人家。   “除了郑藩世子,剩下那帮酒囊饭袋什么都不会,不,他们也有会的。”   邹元标和陈沐说话时很少撇开话题,可想而知他对那帮子宗室有多无奈,手掌缓缓拍着茶案道:“强抢民女的、讹诈财产的、吓唬官吏的、甚至还有想挪用常胜赋税的,拢共六百多人在常胜住了小半年,三十七人违背法令四百多次。”   “下不得狱、用不得刑,每次只能抓起来押送给郑藩世子,世子是有德才,可没辈分,论起来好些人都是世子叔伯,责骂一顿回去依然如故,谁拿他们都没办法。”   邹元标说着,两眼定定地看向陈沐,小声道:“大帅,借此时机,哪个部落不听话,就封个奉国中尉到他部落去,有个三长两短,军府就报……”   “不能死,一个都不能死。”   邹元标话刚说出来,就被陈沐否了:“这才六百人,国中还有十几万等着往外封呢,现在就死了人,将来那些人还出不出的来?”   “先养着吧,别着急,表现好的给我记着;表现不好的,也记着,有时候给他们算账——等着瞧吧。” 第三百一十二章 哭甜   宗室也是人,没什么特别,有品行不端的就会有德行良好的,猛地来到新大陆,没了约束,想干点狗屁倒灶的事,很正常。   倘若在国内,他们想做坏事,凭借身份会有极大的破坏了;但在常胜?宗室的出身除了意味着他们四体不勤外,根本没有其他用处。   你说你是大明宗室,别人也得知道大明宗室是什么,才能怕你畏你不是?   当然了,比起那三十七个讨厌鬼,大部分宗室还是很知上进的。   常胜知县邹元标在县城西郊给他们划了一片二百多亩的宗室大学,最先开的教学科目就是建筑、数学、音律、天文四科,本着物尽其用人尽其才的想法,后三科都由山长朱载堉亲自授课。   东洋军府实在是懒得拨划人手去给他们上课,别说东洋军府了,朱载堉都懒得去上课,郑王世子一天天闲着没事在小院儿里琢磨琢磨天文、拨弄八十一档特大号算盘玩得可开心,给那帮榆木脑袋上课?不去,就不去。   必修被折腾成选修都不行,最后定成每月逢五上课,正好一个月能把三科各讲一个时辰。   宗室们真正的主修只有一个——建筑学,而且大家对此都有极大的热情,三天上一个时辰都觉得不够,恨不得一天上一堂课。   不上课不行啊,东洋军府不给盖房子,光划了二百亩野地,六百多人过来都半年了,还睡着帐篷呢。   之所以一天只上一个时辰,是因为剩下的时间他们得去挖土、挑土,倒不是说这就上手盖房子了,他们只是要先做陶制模型,自己练练手。   哪怕东洋军府不愿意惯着这帮宗室,也不能太过刻薄到让他们自己烧砖去,青砖木料还是给的,但不是白给,要让他们用成绩来换。   这是一种鼓励措施。   因为在陈沐的观察中发现,宗室子弟不是没有好学的天赋,只是他们普遍不爱学习,哪怕是最乖乖听话的人,也没有学习的动力——后天的豢养让他们不知道学习有什么用。   学了东西也不知道能干什么。   现在他们知道了,学好了东洋军府就会派人送来够建一间营房的青砖、瓦片、木料等材料,还会出钱为他们雇佣工人到这来听他们指挥盖房子。   谁学得好,谁先住上房子。   只是进境缓慢,估计除了陈沐送给朱载堉的宅子外,常胜第一座属于宗室的宅院要等到明年才能盖出来了。   其实就算拿到建材、送去匠人,宗室自己能干的事也不多,陈沐这边早就给宗室大学规划好总设计图了,他们的住宿区建筑位置、建筑大小、街道宽度这些全部都被固定死,根本没有发挥的余地。   何况至少在目前的规划中,所谓的宗室大学谈不上是什么好地方,那就是个把百无是处的宗室培养成一个拥有基本生存技能正常人的地方。   “世子殿下,等宗室们把宿舍宅院盖起来,我想以地理、水利、机械、施肥、育种、繁殖、饲养、饲料等学科为基础,在宗室大学设立农业与畜牧学科。”   陈沐抬起双手在身前摊开,对客座上戴着四方平定巾安静的中年世子笑着说道:“如此一来,一两年光景,宗室子弟的伙食便可自给自足了。”   朱载堉定定地看着陈沐眨眨眼,硬憋了一口气在心口……什么叫伙食就自给自足了?   他以为陈沐给宗室子弟开设更多学科是为了宗室,合着就为给东洋军府省个饭钱?   “陈帅在朝中时力主宗室外封,如今于常胜设立宗室大学,所图这事大,这事理我明白,可难道东洋军府年缴赋税数百万两,独独差了六百宗室子弟的伙食?”   宗室子弟学习是有个好出路,都明白。   可他们四体不勤也是现实,抱了一辈子铁饭碗,到如今房子要自己盖、就连饭都琢磨着让他们自己种、吃得肉都要自己养,这一切朱载堉都能理解。   但唯独,陈沐是怎么张开这个口的。   朱载堉很不能理解,他面上并无愠怒,只是心平气和地摇摇头,道:“如此做事,未免太薄。”   居庸关贴脸上的人,会惧怕这点儿诘问?   陈沐十分真诚地看着郑王世子,点头道:“缺。”   “宗室子弟确实有作奸犯科者,陈帅即使记恨他们,单为难他们便罢了;国中那禄田、王庄受益的人可没被派到常胜来,更多的是无能为力的子弟,陈帅又何苦为难他们?”   “世子殿下,我没有为难他们的意思,国中六万余宗室带来的钱粮压力,想必殿下也明白,亟待解决;宗室大学,就是陈某拿出的解决办法。”   “宗室不能当兵,也不可能让他们下地干活,说白了即使宗室里出了不孝子,一码归一码,那也是北逐元寇驱除鞑虏太祖皇帝的后人,倘若在太平盛世、亦或宗室数目少些,于情于理,养着没有问题。”   “可世子殿下看看,当今这大争之世,想谋万世社稷,能太平么?宗室的数目,又少么?”   “我挑的都是好学科,亚洲人丁兴旺、百废待兴,各行业人才都很缺乏,宗室除了做艺术,还可以学建筑,将来各地建起城池,都需要他们。”   “农业、畜牧业,这片土地上将来会设立数十乃至上百个卫所,哪个地方能缺了农业、缺了畜牧?甚至再不济,划一片土地做大牧场、大农场,难道宗室会过得比别人差?”   “除了不能掌兵,那是祖训,其他的陈某都为宗室子弟考虑到了。”   “但在现在,世子殿下问陈某缺不缺供养宗室那一口米,我不缺,但不能给。”   陈沐脸上没有笑容:“倘若宗室学不会自食其力,陈某就算从头到尾全安排好,将来也依然没有用,所以这一口米,我能不给,就不给。”   “陛下给我的信里说了,不能让宗室子弟冻死饿死,更不能有意去害他们安排到危险的地方,但没说不能让宗室挨饿、不能让宗室受冻。”   “坦途大道就在他们脚下,顺着走,陈某保证,先苦后甜。” 第三百一十三章 睡衣   书信七月末自东洋军府发出,转眼临近万寿节,五地知县、五部督军、邓子龙与杨廷相,受邀的新西班牙、葡属巴西的贵族与分散在北亚各地部落联盟大大小小数百名首领纷纷赶赴常胜。   当然,黑云龙、呼兰这些亚洲的‘边将’没来,他们固守刚刚归附的土地,只派遣骑手护送易洛魁、兄弟联盟的首领至常胜参礼。   常胜的商贾、移民用彩画、绸缎、彩布、灯笼将街市装点的张灯结彩,衙门与各行各业放假三日,普天同庆。   驻军同样放假,只是复杂一些各部分别在万寿街前后轮休。   朝天宫八字还没一撇,常胜唯一一个正经册封过的王爷艾兰王朱晓恩认为自己在给天子庆生时有相当的权威,把整训极佳的复国军调到外面,让出复国军大营,在小海湾面朝西面设祝寿台。   不论是陈沐还是邓子龙为首的五部督军、邹元标为首的五县长官,给皇帝祝寿是一个重要的节日与形式,万寿节不单单万历皇帝的生日,也是他们思念家乡的方式。   从这个角度上看,艾兰王朱晓恩的心意无疑是最诚的,他很清楚自己的一切都来源于紫禁城里的大明天子,张罗起来也最为卖力,只恨不能肋生双翅飞渡沧溟宗回国当面为皇帝祝寿。   在东洋军府支出军费贷款之后,这位艾兰王爷日常已经没太多钱财可供开销。即便如此,他还是省吃俭用从常胜雇了十余名画师,用各种绘画手法把他和他的复国军画了好几遍,作为送给皇帝的祝寿礼。   原本朱晓恩是想再从新西班牙、巴西找一批欧洲画师的,结果却发现在徐渭的影响下,常胜的不少画师已经融合了一部分欧洲画技术,干脆一事不烦二主,全从常胜雇佣了。   有持长矛举鸟铳的西班牙式步兵方阵;有持狼筅、长刀、鸟铳、大盾的戚继光式鸳鸯阵;也有无甲鸟铳手组成的北洋式轮射阵;还有马队百户、炮队百户、工兵百户这些辅助兵种方阵。   区区一千兵力的复国军,硬是让朱晓恩画出花来。   还洋洋洒洒地给皇帝写了封长信,大意就是祝愿陛下长寿、谢主隆恩,在东洋军府陈帅的帮助下,艾兰复国军已整训完毕,明年便远征爱尔兰,为大明朝开疆辟土。   这些祝寿礼跟着各地官吏、百姓奉上要装船送回大明的寿礼一同送到陈沐跟前让他过目时,陈沐只希望这些画千万别让戚继光或者别的知兵的将领看到。   要不然他会被嘲笑的。   复国军有战斗力么?有。   但讲武堂系的将官一眼就能从这些画上看出来,各个部队皆有弊端。   三个步兵百户组成的西班牙方阵没什么问题,布甲鸟铳手与胸甲长矛手搭配得当,其中还安插着持戚家刀的重甲长刀手,哪怕碰上正版的西班牙方阵也有一战之力。   但鸟铳队、马队、炮队,兵甲铳炮的配置全是猴儿版。   比方说一名北洋骑兵的装备有长兵器一、短兵器二、弓铳二选一及人马甲胄、携带辎重组成,复国军骑兵武器只有长矛、骨朵,马不挂甲、人也只有头盔、胸甲。   平心而论,这一套武备其实已经是非常棒的军队配置了,唯独问题出在朱晓恩是花了钱的——尽管贷款要等到艾兰国独立后才能偿还,但他花钱了。   现在让陈沐非常欣慰的是,别管等朝中战将看到这些画时想到的是什么,反正朱晓恩对此非常满意。   对此朱晓恩是这么说的:“复国军效力于我,本王效忠大明天子,要那么好的军备做什么?只要能打得过英格兰和爱尔兰那些效忠英夷的贵族就行了。”   陈沐的评价是很洒脱,明白人。   朱晓恩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也知道他的敌人是什么,假使复国成功,海上有东洋军府舰队保护、陆上与欧洲诸国并不接壤,商业贸易上的事又有明朝商贾代劳。   他确实不需要维持一支强大的武装力量。   除了朱晓恩,五县给万历皇帝准备的礼物也不少,麻家港驻军非常朴实,两副上好的白熊皮毛、四根完整的巨大海象牙,这些没舍得卖的珍品用一艘福船送来。   金城呢,就比较简单,用一百二十斤黄金做了个万历舰模型。   右京巴拿马的邓子龙不走心,让亲信去葡萄牙巴西总督府里转了一圈,讹回些新奇物件儿装了半船。   界县啥都没有,就羊比人多,艾穆犯了好久的难,最后在陈沐的建议下给皇帝做了各色九套羊绒衣袄,这个恐怕最深得圣心,因为专门做了适合穿在戎服内保暖的样式。   邵廷达那最实际,马普切人首领劳塔罗的儿子直接亲自过来了,要把自己装到船上。   是二儿子,老劳塔罗拿着邵廷达缴获的西国兵器在智利训练,盘算着去秘鲁闹革命;大儿子小劳塔罗也在智利学习灌溉、水利这些农业知识,二儿子岁数不大,自己跟着邵廷达跑过来跟陈沐说要去侍奉皇帝。   把陈沐吓坏了,这小子跟万历差不多大,进宫侍奉皇帝,是打算给自己阉了?   不妥,最后定的名义是代父进京向皇帝送上马普切人编织的驼皮毛毯献礼,献完了听皇帝安排,让留在京中就留在京中学习、让回来就跟着北洋四期一道回来。   至于陈沐这的礼物,他知道皇帝喜欢猫,还把暹罗小厮送到这儿来,所以他想给皇帝弄只猫回去,大猫。   在他这一想法出现后,边境上的移民村尉丁海确实下套子抓住过一头美洲虎,后来还顺藤摸瓜抱了一窝大猫幼崽回去养,但目前幼崽还有基本的凶性,要想消除危险恐怕需要至少三代的驯养,显然是赶不上今年万寿节了。   别无他法的陈沐只好让徐渭给大猫画了幅画,还照着美洲虎武士的行头精心做了两套漳绒睡衣,带豹纹的那种,为万历七年紫禁城即将到来的寒冷冬夜送去温暖。   从这个角度上看,阿兹特克的灭亡恐怕军服逃不开干系,最杰出的勇士穿着睡衣上战场,如何形成战斗力?   小海湾遥遥拜寿的仪式非常成功,在万众瞩目中,九条大福船拖着巨大帆影逶迤驶进海湾——如果船上下来的不是他小舅子而是天子使者就更完美了。 第三百一十四章 牧野   陈沐看见杨兆龙时,新明岛东南的小总督胡子和鬓角连在一起,下巴上最长的胡须近一寸、最短的露着青茬,衣服破破烂烂,闯上高台扯着陈沐袖子哇哇大哭。   吓得东洋大臣以为澳大利亚土著起兵了呢。   等问清楚了,陈沐才长长地出了口气,闹半天这小子就是因为在海上漂了四个多月的压抑在见到自己后全部释放出来,因此失态。   带着小舅子回衙门的陈老爷板着手指头算了好长时间,还是没算出来为什么杨兆龙能在海上漂四个月。   “北方航线沿着大明海岸再顺着亚洲海岸足足三万里,历次航行都没有超过三个月的;你从新明过来,怎么会在海上走了四个月,还是四个多月?”   陈沐说着,抬手指了指杨兆龙的下巴,道:“还有这胡子,你是在下层船舱睡觉时把下巴伸出去了?”   “说来话长,姐夫我还是从头说起吧,李化龙那个王八蛋。”   提到这个名字杨兆龙就来气,拍着茶案震得小方桌上从人拿来的小刀、弹面等洁面物品哐哐响,还不忘抬手给陈沐道歉:“姐夫你别怪我骂他,第一个登上新明的人是我,对吧?”   “我自己在新明待了两年,朝廷派了李化龙来,确实,我也没用心攻略经营,把那权当是玩乐去处,可北方海岸十几个村子,开垦的土地牧场,那都是我的功劳。”   “他是朝廷派来的官儿,我还真没想着跟他夺权或者什么,我都给他,自己环着大岛玩,仁至义尽了吧?”   “我在东南又开了小杨来,本来我那时候就想开船回国,去北洋找你了,可他又跟过来说朝廷让我当东南的小总督,当就当吧,到底东南环境不差,能种地能养马,还有好港口。”   陈沐挑挑眉毛:“你把新明绕了一圈?那北边和东边应该各有一个大岛,发现了么?”   杨兆龙被陈沐打岔,愣了愣脑子里反应了一下,这才说道:“北边的大岛是几内亚吧?数十个小岛环绕,葡夷给起的名,问土民这是那,土民大姑娘说几内亚,他们就管那叫几内亚,在人家的言语里几内亚是姑娘的意思。”   “人家大姑娘以为他问人家是男是女呢。”   陈沐发现杨兆龙有成为伟大探险家的潜质——好奇。   不是每个人都有兴趣知道原住民说一句让人听不懂打的话意味着什么。   但对杨兆龙来说,能不好奇么?新明岛上因为会训犬被土著当成神仙,这帮人有事没事游牧回来就上贡,结果只是想看看他死了没。   有了这种经历,谁不会变得好奇?   “东边儿,东边也不是一个岛,从几内亚向东南是一圈岛,那些岛上什么都有,大岛有两个,大概有几内亚那么大吧。”   陈沐说:“新……”   他想说新西兰,但出海数年的经验告诉他后来的世界里但凡名字里有‘新’的,在这个时代就还没被发现——比方说新乡?   错了,是新约克。   “新什么呀,不新,毛利部二百多年前就上去了,他们管那儿叫白云绵绵的地方,景色尤美,所以我管那叫北望云州和南望云州。”   杨兆龙和陈沐说这些话的同时不时用眼睛瞟着茶案上摆着用来刮胡须的小刀,并且随着说的越来越多,望向桌上小刀的眼神也越来越多、越来越不耐烦,最终转过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婢女,扬起下巴。   刮胡刀终于自己动起来了,当刮刀刮向脸颊,杨兆龙小幅度开口道:“我不想在一个地方多待,待三五年就可以了,毕竟天下之大,哪里都不是播州;可李化龙让陛下把我哥也弄到新明去,还有播州的百姓,早知道我就不出海了,谁能想到出海把家折腾没了的事呢?”   陈沐缓缓颔首。   他对这件事有所耳闻,一方面他能理解杨氏对于数百年传承的播州改迁至新明难以接受,但另一方面,他也认为这恐怕是朝廷给杨氏最大的体面。   “改土归流是大势,我们这一代改,对杨氏是最好的时机。”陈沐抬手道:“新明、几内亚、望云州,多好啊!别管在哪里,只要还和播州以前的土地一样大,以后的收获就会比播州多,只是需要些耕耘罢了。”   “你看常胜,三年前这就是个小渔村,每年只有商队赶来的三个月才有短暂繁荣,如今呢?濠镜也比不上这。”   陈沐其实有点心不在焉,很长一段时间里东海岸设立地方行政机构的难题都困扰着他,那边的百姓构成决定了与西海岸迥然不同的情况,一来朝廷没派进士过来,二来就算把进士派过去恐怕也很难在各个部落中玩儿得转。   不过当他把眼神再定在杨兆龙刮感觉胡须的脸上时,像有一道闪电击中了他的脑袋,陈沐问道:“你到亚州来,想做什么?”   “不知道,我就是怕兄长杀了我。”   陈沐能感觉到,杨兆龙没开玩笑,他说的是陈述句。   “对了,姐夫,我过来时在沧海正中间还发现八个小岛,都不算太大,但各岛上生活土民有八九万户,风景极美。”   说着,刮好胡子的杨兆龙起身走向陈沐身后墙壁上挂着的舆图,在沧海中间点了一下,道:“应该是中间吧,我在海上分不清东西南北,但刘千户说是中间,刘副千户。”   “他在那留了一百户人马和三条船,岛上有粮食有水,足够大船队补给,只要有些货物能卖给土民就行。”   说罢,杨兆龙又满是忧虑的叹了口气看向陈沐:“我也不知道我在这儿能干嘛,心里头乱的很,要不是望云州离新明太近,真想一辈子和毛利酋长躺在草地上看云。”   突然他又转过头自顾自的笑了:“也兴许看两年就腻歪了。”   “我记得你们都读过很多书?”陈沐没盯着舆图上那个应该是夏威夷的位置看,他的眼睛盯在长屋联盟东边海岸明商李禹西登陆的那个海湾,另一个世界叫纽约的地方,问道:“新乡古代叫什么?”   “卫辉府新乡?以前叫新中乡,汉朝时候的事。”杨兆龙问道:“姐夫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不好听,算了。”   陈沐摇头的动作还没一半,又听杨兆龙道:“更早的时候叫牧野,武王伐纣,八百诸侯会盟大战牧野。”   “牧野好,这个地方就叫牧野吧,你……去当牧野知县如何?” 第三百一十五章 探险家   陈沐的提议把杨兆龙吓坏了,连忙摆手说话都结巴了。   “姐夫我当个糊弄人的总督还行,你让我去当知县,我从来没试过做这些,不行不行,这干不好是要死人的。”   杨兆龙的反应让陈沐觉得很奇怪:“什么叫做总督行,知县就不行,你是嫌官小还是怎么回事?”   “不是嫌官小,你就让我在这给你当个马夫我都毫无怨言,但海外飞地的总督和设立县治后的知县它不一样啊,前边就像闹着玩,后面可是正经的。”   杨兆龙说着,似乎是察觉到陈沐的表情毫无波动,可怜巴巴道:“你好歹让我在常胜待两年,看看这的百姓是什么脾性,再派去做什么事,心里也能有个数。”   “不用有数,也不用看,西海岸的百姓与东海岸情况不同,毫无参考意义,除了黑云龙和呼兰这两个走了很远的军官,其他人对那边的了解不比你多。”   陈沐是想到就干,当即招呼杜松过来让他跑一趟:“带人去避水阁找徐先生,把涉及北亚东海岸的公文、情报、文件、舆图全部送到军府衙门第四偏厅,对,还有大东洋航线与欧洲诸国的大致情况。”他转过头对小舅子道:“第四偏厅平时不用,暂时做你的办公室,给你一个冬天。”   “好好看看那边的情况,军府情报有限,明年开春你再去东海岸的牧野实地接触百姓,到明年这个时候……我要看见牧野设县的前期工作全部完成。”   陈沐一脸正经地说完,莞尔笑道:“东海岸的县城,就需要一个像你这样能跟原住民百姓玩到一块的知县。”   “牧野那个地方非常重要,在接下来几年会是前线战场的大后方,必须有靠得住的人去施政,得到民心。兆龙啊……”   陈沐带着探究的神情翻起眼皮看向杨兆龙,问道:“你,靠的住么?”   兴许是想到出海惹得朝廷把家族从播州挪到新明的荒郊野地去,杨兆龙涨红了脸道:“我绝对靠得住啊!”   话音刚落,又苦起脸来:“可治理一地,不是靠得住靠不住的事。”   “靠得住就行,我觉得你非常合适,在亚洲做知县,国内的治政才能反倒是次要的,东海岸那个地方,首先要能联合土民,这一点上杨家世代土司,你在新明和望云州做的就很好。”   “其次要知兵,你从小就被当作领兵将军培养,虽说不是讲武堂出身,但有传统军事的底子,新东西学起来不难。”   “城池的选址、各个工厂的建造与管理、归附保甲稳定地方协助治安的方法,避水阁里都有资料,只要县治立下,各个公司的商人都会蜂拥而至,你没什么好担心的。”   没什么好担心的?   杨兆龙苦恼地拍拍脑门儿,嘴里神神叨叨念了几句陈沐听不懂的言语,俩手一摊道:“姐夫刚才你说的这些,我就懂甲首和筑城,工厂是大概懂一点,但还不如不懂呢。”   工厂嘛,杨兆龙知道,就是把一堆匠人凑一起,让他们干这干那。   但播州宣慰司匠人管理手段是一脉相承,一天穿不坏三双草鞋脚丫子剁了,工厂管理效率好说……可他杨兆龙敢把那套拿过来么?   小杨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丫子,又看了看陈沐身后傻大黑粗的杜松腰上挎着长刀,摇头道:“姐夫得给我派人啊,你这儿这么多工厂,得往牧野派几个会管工厂的。”   陈沐可不知道杨兆龙脑子里想了这么多东西,他点头道:“这是自然,所需一应人手我都会给你派过去的,明年不光你去,常胜也会挑几个宗室过去,他们如今正学着建筑设计呢,到下个月开农业与畜牧课程,到时候你那人才多的是。”   一听有宗室,杨兆龙愁得直挤眼睛,他自己就是个受人伺候才能活下去的人物,如今听陈沐这意思还得派一堆让人伺候的宗室?   牧野啥也别干啦,他整天就给自己及宗室们找保姆吧!   “别,筑城设垒这是我杨氏绝活,船上跟着的随从们就会,南洋卫港不好么?当年给你设计军港的匠人也有过来的,不用让他们设计,种地养牛,这些我们的人也都会。”   杨兆龙口中所说‘我们的人’,其实就是他从播州出门时带的苗人武士们,不过这次在常胜下船,他身边的人已经变了不少,苗人武士不多,更多的是都掌蛮武士与少数毛利人武士。   跟他一起航行到这里的有三百多人,基本上杨兆龙的护卫与刘副千户的南洋旗军各占一半。   本来南洋军是有五百的,不过在南北望云州和中途岛各留了一百户。   所谓的中途岛即是夏威夷群岛,那个地方对杨兆龙来说是半路中途,因此得名。   当然,跟着杨兆龙的毛利人也用上铁器了,都是苗刀。   不是戚继光那种御林大刀,是苗钢打制的长短刀,刀型各式各样,有的像柴刀、有的像铡刀、有的则像腰刀,都有环首装饰用料极为扎实。   尽管模样看着朴实了些,但都是一等一的好刀。   陈沐想着来自国内的一次次人口流动,在这片新大陆带来新的文化传统,明军到这里来给印第安人带来生产技术的革命。   呼兰给北方带来了蒙古的草原传统,夏延与易洛魁那些部落开始驯养马匹学习骑兵;现在杨兆龙和他的苗人兄弟端着药弩、带着苗刀来了,可以预料即将设立的牧野县将会出现苗钢产业。   想到这,就让他的脸上浮起笑容。   “姐夫说那边要打仗,有人想来抢咱的地?”   陈沐摇摇头。   “战争早就开始了,九经在西班牙与法兰西交战,我们也刚毁掉法兰西在五大湖的据点,明年艾兰王将对英格兰用兵,东洋军府的舰队也在大东洋上准备完毕,你那个地方会变成重要的补给点和舰队撤退地,极其重要。”   陈沐站起身来,对杨兆龙摆摆手,道:“回去好好看书吧,你哥哥那我会给他写信的,尽量让他不要责怪你,这不是你的错……对了,你离开新明时,北方的铁矿一天能产多少钢铁,几千斤?” 第三百一十六章 贩子   陈沐是觉得这种事,不论怎么劝杨应龙都没有用。   祖宗基业毁于一旦,这事儿搁谁身上都够呛,如果杨应龙只有三钱火药,逮着杨兆龙肯定一铳给他毙了。   要是六钱,就先毙杨兆龙再毙自己。   所以陈沐不想劝,只想让小舅子往好的方向,向前看看。   比方说……新明比播州有更大的发展。   其他的发展陈沐不知道,他也没打算让小舅子在那养袋鼠发财,那便只有钢铁了。   不过等杨兆龙回答他的问题时,答案差点让他气得掏铳把杨兆龙毙了——他问的是新明钢铁日产量几千斤。   这是个约数,他想听到几万斤甚至更多的答案,来让自己高兴高兴。   几万斤也不夸张,这个时代人们无法用金相学准确得知钢与铁的成分变化,但这并不妨碍人们熟知其物理性质。   在这一语境下,陈沐口中的‘钢铁’,既为熟铁与钢。   广东一省课税反推年产量都在千万斤以上,因生产规模、生活水平、时代带来的管理模式限制,所有炉子一年都只烧百余日,而且这是课税反推,真正的产量陈沐无从得知。   单就他知道的,清远卫清城千户所下辖那座他曾带兵镇压、老白说好了他当千户那座归自己支配,结果因为吴桂芳把他调到香山黄了的铁山就绝对没交税。   结果杨兆龙这小兔崽子结结巴巴地说:“三,三四十斤?”   合着整个儿那么大一新明,年产量不抵南洋卫港一座高炉烧两天?   就算没几万斤、几千斤,这三四十斤也太不上心了吧?   可陈沐后来转念一想,就算杨兆龙是个糊涂蛋,可那边铁矿杨兆龙都没经手,那李化龙总不至于也糊涂,这么低的产量肯定是有原因的。   确实有原因,他们发现了储量巨大的铁矿并尝试加以开采,但储量最大的矿脉在沙漠里,周围没有森林树木,最近的林场在一百四十里外;海岸边上倒是也有铁矿,但那是开采量极少的河铁砂,杨兆龙说的产量就是这附近一个苗人村子的产量。   老铁匠用的是百炼钢的法子,渗碳、锻打脱碳,埋到土里个把月;取出来再渗碳、再锻打脱碳……重复好几遍,历时数月终于完成这道工序,一块可以用来夹锻的钢就到手了。   李化龙没有在新明兴建大型铁厂,他一边修路、一边给朝廷上表运骡马、一边鼓励在新明包下矿山的闽广商贾努力挖矿。   好在新明的铁矿成分要比国中许多硫铁好得多,干脆攒十天半个月就派一趟船队把存货拉回南洋卫港,算是短期内比较节省成本的做法。   如今有四个百户部的旗军专门保护这趟货运航线,每月运铁矿石与煤炭十二万斤有余。   没有良好的道路运输条件、又没有足够的车马,纵然发现庞大矿藏也无济于事。   陈沐也认为李化龙的决策是正确的,在短期内将手上有限资金拿去修路,比造个炼铁厂划算。   否则有了炼铁厂,铁矿石运输条件跟不上产量才是真难受。   问题出现就是为解决的,道路、牲畜、炼铁厂这些东西在陈沐看来,对杨应龙不是难题。   决口上千次的黄河都难不倒赤县神州百姓,修条几百里长的马路算什么?   陈沐不光要给杨应龙拜数据,还要给他画大饼,杨氏祖先杨端率军入播州平叛受封播州宣慰使,至今已七百年;如今杨应龙率军民入新明开拓任新明北宣慰使,得到更广阔的土地,倘若能站稳脚跟,岂不上承先祖遗德,下开后世先河?   别管陈沐的新能不能劝得动远在新明的杨应龙,反正看了书信后杨兆龙的心是放回肚子里,踏踏实实研究起北亚情报与海陆地缘。   陈沐也开心得很,万历七年常胜的万寿节极为成功,亚洲二百余原住民部落,三百二十三名首领前来会盟参礼,为远在北京的皇帝献上祝福。   为纪念此事,他专门让石料厂的匠人刻了一面九尺高的巨石碑,正面记录亚洲首领首次参礼万寿节,北面铭刻所有参礼人员姓名,还顺道给所有来参礼的首领起了汉名,有的是音译、有的是意译,还有的是刚起的。   石碑落款,万历己卯九月四日圣诞。   陈沐觉得这个落款没毛病。   一众同僚兄弟借此时机齐聚一堂,免不了喝个烂醉,酒醒后事务也愈加繁忙。   给皇帝送的礼物要急着装船,不赶紧装船误了返航时间不好,何况不腾出仓库的位置,邵廷达船上的硝石还等着入库呢。   邓子龙则带来了巴拿马、巴西及包括危地马拉、洪都拉斯、哥斯达黎加、哥伦比亚、委内瑞拉在内西属秘鲁总督区的情报,这次是让他和白元洁、邵廷达凑到一起,仨人从见了面就眉来眼去,真有聊不完的话题。   所有话题最终都指向西班牙占据的秘鲁,此时此刻陈沐觉得这仨人比自己还像战争贩子。   扯开了话匣子,邵廷达说:“马普切的劳塔罗在俺那受训,他要解放受苦受难的百姓,振臂一呼必是从者云集,只是苦于兵甲不足,咱大明的制式兵甲又不能给他,智利的西军兵甲少得可怜。”   “常胜有啊!”   白元洁是被憋坏了,本想着北亚东海岸跟法夷交手能让他活动活动筋骨,哪儿知道法国人弱得可怜,他这刚读到战报,从北边回来的商贾就带回仗已经打完的消息。   此时一闻战火,当即手掌轻拍桌案道:“常胜有,西制锁甲、棉甲、长矛、火绳枪应有尽有,海公……批点?”   嫉恶如仇的海瑞垂着眼睛看着面前方案上盘里的清蒸鱼,长长地用鼻息答出一声:“嗯……”   嫉恶如仇的海瑞早就看不惯西班牙人了,实在是战争不经他控制,就像陈沐的粮草钱税要经他手一样,战争是陈沐的本分,谁都无权插手,这才一直忍着。   “那邓某就出情报吧,巴拿马南北哥斯达黎加与哥伦比亚,把我夹在中间好不舒服,打掉它们,我推荐打南边的哥伦比亚,我跟西人总督不熟,他们让我发兵我也不理。”   邓子龙说着抬手在茶杯里点了点,转眼于案上绘出草图,道:“那边的部落叫穆西卡,苦西人奴役久已……对了,除此之外,我在巴拿马还有几艘过去缴获的西班牙船。”   “咳咳!”   上首的陈沐清了清嗓子,包括海瑞在内四人都望了过来,各个讪笑不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邵廷达说道:“大帅,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不趁机打打他们?”   陈沐撇着嘴摇摇头,抬手从几人身上扫过:“你们的态度不对,这样的事与我大明毫无关联。”   “就算起兵成功,那土地是大明的么?”陈沐轻蔑地撇撇嘴,看着几人顿了好久,才突然仰起头笑道:“当然是!”   “我的意思不要给他们西班牙船,原住民又没赢过海战,西海岸除了西班牙人自己就是我们手里有西班牙船。”   “何况港口驻军颇多,恐怕多有死伤。走陆路嘛,从葡萄牙人名义控制的土地上过去,没准葡萄牙人还愿意支援他们几门佛朗机呢。” 第三百一十七章 起兵   东洋军府的干将们在策动劳塔罗起义上分工极为明确,一顿酒的功夫连行军路线图都快做完了。   第二天这些亚洲巨头再聚首,没了酒劲儿计划要显得清醒许多,还是按照邵廷达先前深思熟虑的方式,从智利把劳塔罗的兵运到巴拿马,然后进入哥伦比亚。   陈沐拍脑袋说的走陆路由葡萄牙人的地盘进入哥伦比亚不靠谱。   赶来参与万寿节的劳塔罗也被召至东洋军府衙门,跟他一起来的还有游帅林满爵。   坐在衙门偏厅椅子上的邵廷达到这时才在心底舒了口气:动真格的了。   来之前他就怕陈沐不愿意插手这事,如今只要陈沐愿意参与,那这事基本上就已经成了。   毕竟亚洲五部督军有一个共识——西班牙的秘鲁总督区太大,他们的巴拿马又太小。   这总让人感到不安。   林满爵是带着公文来的,他麾下两个副百户去智利练兵,带回来劳塔罗部众的训练报告;邓子龙呢,也招来身边有在南部边境任职履历的军官,向诸将通报哥伦比亚西军控制情况。   “波哥大城镇,过去是穆西卡人的村庄,被西人占领后以那为中心向四周开拓,如今波哥大城外谷底都是种植棉花、甘蔗、土豆、玉米的种植园,各部土民为西人织棉甲、榨糖、编草叶还有挖矿,那里有几座金矿。”   “金矿。”   邓子龙道:“有金矿就有驻军,在波哥大附近生活的部落众多,土民两邦数十万人,西人不足其十一。”   他说着看向陈沐与邵廷达,道:“邓某率军入右京,波哥大的西军曾率两邦土军沿道路北山与我对峙,但并未战斗,他们最终退回去了。”   邓子龙把话说到了点子上,哥伦比亚原住民人多势众,西班牙人与他们相比少得可怜,为什么还能站稳脚跟?   因为他们的首领和西班牙人站在一起。   陈沐看向劳塔罗,在小声询问邵廷达得知他能听懂言语后问道:“有多少战士愿意跟你进哥伦比亚?”   劳塔罗看上去极为骄傲,在这份骄傲之下是他无与伦比的勇气:“并报大帅,马普切部有二百七十三名勇士愿随我为百姓而战!”   坐在旁边的白元洁抬手抹了把脸,他叹了口气、挤了挤眼睛,有点想离开衙门里这间偏厅……一屋子大人物凑在一起,他本以为邵廷达提出的这个起义会有多大规模,结果就二百七十三个人?   邵廷达脸面上也有点挂不住,为劳塔罗补充道:“在智利还有四百多个孤儿受训。”   陈沐也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早先他在心里是有过预期的,知道劳塔罗的人不会多,估摸着能有千五百人就不错。   但他没想到会这么少,把他想要说的为劳塔罗准备四千条火枪的话梗在喉咙说不出来,只好道:“这恐怕对马普切部太难了,你们刚有新生活,不必让部落的青壮冒这样的险,回去……回去好好生活吧。”   “不,大帅!”不让劳塔罗打仗他还急了,道:“林将军说我们能赢!”   一句话让厅中几人目光都聚集在末坐林满爵脸上,他倒是很淡然地拱起手来环顾一周,这才开口道:“陈帅在上,诸位督军,此言确为林某所说,只要有足量的鸟铳与火药,劳塔罗能赢。”   “如何赢?”   话是陈沐问的,但这并非他的想法,实际上他大概能从林满爵所擅长的作战方式想到其战术。   不过这话必须要问,因为这其他诸部督军所有人的心声。   就算把劳塔罗还在智利受训的童子军都算上,其兵力也不足七百,而他们将来要面对的波哥大城却是一座四十余年历史防御工事完备的坚城,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们受训学习使用可能用到的所有兵器与可能用到的战术,林某相信其部可胜任袭击、刺杀、蚕食等使命,但战争的胜负并不取决于马普切部众,而在大帅。”   “在我?”   陈沐轻轻笑了,他知道林满爵说的是什么,抬起手掌五指张开,道:“大明受限于同西人所签条约,不能发兵攻打西班牙,所以才需要这支部队来解放我们在西人治下受苦的百姓,对战事有利,火枪火药巴拿马都能提供支持。”   “救出的百姓,愿意跟你同西班牙人作战的,可以送到巴拿马训练;不能作战的妇孺,也能在巴拿马找到一份工作养家糊口,倘若战事失利,亦可退入巴拿马休整……除此之外,还需要什么?”   劳塔罗摇摇头,道:“大帅,这已经够多了,几个月后我就会去和西班牙人作战,如果……如果几年后能把波哥大城打下来,那里可以成为一个,一个朝廷的县么?”   陈沐很欣赏这个用自己民族英雄名字当作自己名字的部落首领,要气节有气节、要勇气有勇气,还很上道儿。   他笑道:“如果不是合约,那现在已经是朝廷一个县了。”   “你放手去打,把西夷从那赶走的过程中就会有国朝商贾去找你了,也许在恰当的时机,邓将军也会出击……不过这很难,要看今后的时机。”   其实劳塔罗的意见并不重要,他的部落并不在那,哥伦比亚的归属权真正掌握在大明手里,还需要靠商贾与使者同世世代代生活在那的部落首领交涉。   但这件事并不难,这个首领不同意,换另一个就好了。   至少这比劳塔罗去攻打波哥大城容易得多。   不过陈沐没想到劳塔罗还有一个请求,这个请求与几位督军早前想象的需求都不一样。   他想让常胜帮忙做一些结实耐用的帆布背包,就以前边境线上让西班牙人背米的那种。   这种小愿望自然轻易地得到满足。   而巴拿马准备的佛朗机炮,劳塔罗则没有要,他认为火炮会让他的部队行动缓慢,在危险的行动中缓慢则意味着死亡,何况他对即将开始的战局判断虽然乐观,但并不盲目。   他自己说了,几年后赶走西班牙人,压根就没打算立刻攻打波哥大城。   在这之前,他的重火力将会是随用随丢的树炮,所以他们需要有装火药的袋子。 第三百一十八章 三角贸易   万历七年秋,劳塔罗率领三百七十三名部下抵达巴拿马,他并未专程来见陈沐,只是请邓子龙派人向常胜传了一声口信,一行人身披西制铠甲、肩扛西制火绳枪,迈着坚定步伐跨过边境,进入西班牙控制下的哥伦比亚。   就在常胜收到劳塔罗率部进入哥伦比亚消息的同一天,抵达墨西哥湾合兴盛公司名下属于史小楼的船队满载而归,随后史小楼出现在东洋军府衙门。   仅落后报信的骑手一天一夜。   “人都到了墨西哥湾,这一趟航程可不短。”陈沐看着风尘仆仆的史小楼道:“何不在韦港歇息几日再过来,我听说你的船队收获颇丰,报喜也不用这么着急吧?”   史小楼身上衣袍倒是一丝不苟,显然是登门军府拜见陈沐前专门梳洗打扮换了衣裳,但神色的疲惫是洗不掉的,这让他看上去有些沧桑狼狈,但眼里带着光。   他拱起手来道:“托大帅的福,此次航行历八月有余,途经英格兰、尼德兰、法兰西、西班牙、摩洛哥、马里、桑海与巴西,三角航线非常成功!”   “货物的价值新西班牙杨总督设立在韦港的关闸还在筹算,那边的港口小、人也少,没半月一月算不清,不过在下还在海上时就算过,应不少于二十七万两。”   “若非有两艘船沉了,还能再多六万两。”   史小楼眉飞色舞地说着,就见陈沐皱起眉头问道:“沉了,怎么沉的?”   六万两的货,那就是九千两的税,怪不得陈沐皱眉头。   “在尼德兰遇上劫匪,被抢了两艘船,后来跟北方七省协商要回一艘,另一艘船沉了;还有一艘在法兰西南部海岸,正赶上九经将军袭击波尔多,法军舰队没打到九经将军,却见到了我的船。”   “后来只好退回北方,休整后绕路才去到西班牙。”   史小楼说着便笑了起来,摆手道:“这不重要,大帅,我带回了法兰西的鸭绒、染料;从尼德兰购入的威尼斯玻璃;四船西班牙羊毛是最多的货物;还有摩洛哥、马林、桑海带回的宝石与汉国杨策将军那用货物换来的黄金,单单黄金就有六百斤。”   “还有巴西的红木,今年把航线与各地货物摸清,明年这趟航线更好走,合兴盛可以多发些船。”   史小楼语速极快,让陈沐根本没有插话的机会,连珠炮般道:“除此之外,船队还带回了尼德兰北方七省联盟、法兰西吉斯公爵的通商请求,摩洛哥、麻林、桑海三国国王则希望每年大明都能有固定航线过去做买卖。”   这么一大堆话听着陈沐有点懵,消化了一下才问道:“听起来尼德兰的问题你已经解决了,法兰西是怎么回事,九经攻打波尔多?”   “回大帅,九经将军在西班牙北部名叫毕尔巴鄂的海港招募西国佣兵,以四千余兵力攻打波尔多,战不十日便坚壁清野击溃出城迎战的守军,不过本部伤亡过大无力继续攻打城池,便向他们索要赎金后回去了。”   “在下不凑巧,就是这个时候沿欧洲西海岸向南航行,赶忙率船队逃回法兰西北方的港口,船队在那受到吉斯公爵妥善照顾。他对九经将军攻打纳尔瓦亨利的作为非常赞赏,还托小人给九经将军捎了封信。”   “对了!”   史小楼说着想到什么,对陈沐道:“我在塞维利亚把信给李总督时,总督托我把九经将军的战利品送回来,本是一百匹战马,海上颠簸死了十六匹,都是非常高大的母马,目下被杨总督领回墨西哥城照顾。”   陈沐更蒙了,他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听起来像是把波尔多抢了,然后法国的吉斯公爵还赞赏九经抢了他们的城池?”   “法兰西乱的很,国王亨利不主事、王后干政,西班牙人、英格兰人都在那较劲,北方天主教联盟的首领是吉斯公爵、南方新教首领是纳尔瓦亨利,他们相互作战已经很长时间了。”   “吉斯公爵还想与九经将军联军攻打纳尔瓦呢,再多的小人也不懂,只知道北方和西班牙关系不错,我的商船在那也挺安全。”   陈沐缓缓点头,记住这几个名字,不过更多的事他也不大了解,还是要等陈九经和李旦的情报送回来才行。   倒是陈九经让史小楼送回来的战马让他挺有兴趣,看起来义子是寻到了好马种,想要送回来当作配种的马,这无疑是件大好事,如果不是陈沐心里还有别的事,他简直要现在就让人把马从墨西哥城带回来让他看看。   这件他心里更重要的事不是别的,就是史小楼刚刚的话:“我听你说了许多国家,有欧洲的有非洲的,你去的国家都想要和在咱们贸易……为何唯独少了英格兰人,他们不想和我们贸易?”   史小楼仅提到他去了英格兰,但希望贸易通商的没有英格兰、他携带的货物也没有英格兰的货。   提到英格兰,史小楼兴高采烈的分享神情终于稍稍平静,他长出口气后缓缓点头道:“回大帅,英格兰确实不好说,他们不是不想和我们贸易。”   “我按照大帅给英格兰开出的贸易条件去了他们的王宫,但女王并不想让贸易都在英格兰展开,也希望能到墨西哥湾来买卖货物,并且他们对大帅开出的税不太满意。”   “除此之外我也看了他们的货。”   史小楼摇摇头道:“没什么好买的,所有货物我都看了,太贵,且非英夷独有,他们很多商人把工厂开在尼德兰,羊毛又没有西班牙便宜,真想要什么在那就能买到,英格兰是极好的卖货地,却不是好的进货地。”   “潮湿阴冷,粮食不够吃、夷人还不会做饭,难吃的感觉像有意浪费粮食,贸易还是小事,谈到后面女王已经接受在英格兰南部设立专门的贸易港——但他们的女王不同意我们的爱尔兰设立商站。”   史小楼遗憾道:“无丝毫斡旋余地。”   “你做的很好,太好了,不必理会英格兰。”   如果此次航行发生在另一个陈沐熟知的世界中,将会被载入史册,那是因为这些强大的国家都处于巨变前夜。   但在这个世界,陈沐只能让史小楼好好休息休息,过些日子准备好去墨西哥湾的韦港接收朝廷依照纳税赐下的护航船。   因为这些国家很快就不强大了,并失去强大的可能。   没有谈的余地?   陈沐眯起眼睛轻轻笑着。   那就不谈了。 第三百一十九章 霹雳   自史小楼回到常胜,后来的日子里四夷临馆的院墙上总有个脑袋伸出来,用带着羡慕的复杂神色看着经过街道去向港口的车马。   弗朗西斯·培根原本认为自己在常胜已扎下根脚,如今他有三份工作,每月九千至一万两千通宝的薪水,足够过上相对富足的生活。   现在他大多数时间还住在四夷临馆,由于常胜马、驴、骡管制的缘故,直到上个月他才终于买到一匹小毛驴,但早在四个月前他就在城外买下一座一进的四合小院。   院子离木料场不远,六十步外一转角就有巡检司设在城外的守备亭,左边的邻居是这片土地上原来部落的老祭司,从西班牙人的矿山捡了条命回来,靠着雕琢祭器的手艺做了玉石匠,在城里玉石铺子打下手,勉强当个学徒,傍晚炊烟升起时总会抱怨江南来的年轻师傅说他技艺不到家。   右边那户一家六口是来自大明的移民,在城南的村子分到千亩林场,如今租给木料场,他们在家里蒸玉米馒头和火鸡包子,每天中午不是老两口就是两个很白很高的儿媳妇推着排车把热腾腾的大笼屉送到木料场,这桩简单的买卖每天能让他们赚上一千二百通宝。   家里没有年轻男人,他们家两个生得极高的儿子都留在城南村里,大儿子在培根的理解里是一名火枪手,二儿子过去在明国是一名叫‘马快手’的军官,因此在移民分田地时被军府选为副尉。   两个儿子从不会同时回家,但他们都有崭新的靖海服、扛着火绳枪,有一套锁甲的二儿子有时不拿长火枪,在腰间插着有两个枪管的短火枪,听说那柄手枪是欣赏他的军官赐下,其他副尉都没有。   每逢月末,木料场要清点货物、算计账目,作为算账先生的培根会忙到很晚,这处宅子能供他好好休息。   培根也攒了一笔钱,最近试着在与直属上司——木料厂的账房先生商量,想办法在厂区门口买一块地,再去县衙审批作为商铺。   他想把自己的积蓄用来入股邻居的生意,事情已渐有眉目。   这让培根不禁畅想今后的美好生活,这大概是常胜最有魅力的地方,人的一切盼头,都清晰地摆在眼前,人们不流于形式或被宗教、贵族等现实情况所困,只需要让自己过得更好。   一切都充满了希望。   可就在这个时候,犹如晴天霹雳般的消息传来——他被辞退了。   原因并不是他的工作做的不好、也不是因为他想要在厂区门口买一块小小的土地做成商铺。   而是他的雇主史小楼,准确意义上来说史小楼并不是培根的雇主,他的雇主是史小楼管理常胜生意的义子的契兄弟,木料场主事才是雇主。   显然他们都要听从史小楼的命令,正因如此,那位面庞白净个子不高的木料场主事亲自找到培根,夸奖他的工作卖力认真,给他两个月薪水,然后毫不留情地告诉他,木料场已经不需要他在这里工作了。   培根的好日子到头了。   尽管他急切地想弄清楚原因,但没有人会告诉他原因,他所能接触到的每个人都只是听命行事。   巨大挫折让培根在一段时间里忽视了周边的变化,不过在某个时刻,游荡在常胜街市上的他突然发现街面上的车马多了起来。   平日里常胜的街道非常热闹,但那都是本地人,就连城外村子里的人都只有每月三天开市的日子里才会在前后一两天赶到城北市集,现在城里的情况显然并非如此。   偶然的机会,他在街上看见邻居家在村里做副尉的二儿子,曾经的马快手骑着杂色蒙古马破天荒地在家歇了三日,因为半个月前他率领麾下十七甲首应总督之命,同八个副尉一起跟着百户越过边境进入新西班牙,在东海岸韦港押运一批货物。   因此迎来难得的休假。   货物的主人是史小楼,消息很快随着参与押运的地方保甲休假入城传开,人们说史小楼的船队去了欧罗巴平安返航,这一趟至少能赚上百万两银子!   城里的老百姓尽可能用言语来描述那些他们不曾见过的货物,在百姓的形容中,培根对史小楼远航带回的货物有了大概认识。   那些货别人不知道是什么,但培根知道。   后来城南常胜卫骑兵校场的职守旗军便发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在被关进牢房后,培根终于达成见到老朋友的愿望,只不过他的朋友未必想见他。   “找我干嘛,你早就还清欠我的钱了。”   睡在玉米杆上的培根隔着木栅牢笼听见有脚步声便一骨碌爬起来,沾身上被抖掉的秸秆在狭小的囚室中漫天飞舞,抓着栅栏向透出亮光的牢房出口望去。   来者逆着光的身体轮廓体态雄健,肋下夹着有赤马尾的笠盔铁叶顿项在走动间与胸甲摩擦发出的碰撞声音清脆,马靴踏在地面的声音在幽深走廊中发出回音。   还有那面扎在背后引人注目的靠旗。   听见熟悉的声音,培根甚至没注意到应明的腿有些拐,急忙说道:“龙虎道君在上,你去哪了!就因扒着墙头看了一眼,他们关了我整整六天,快想想办法把我放出去……你的腿怎么了?”   越是离得近,越容易看出应明没抱头盔的另一只手并不像很多官军那样按在腰间刀柄上,而是在后头扶着屁股。   听到培根的话,应明并未回答,只是一边让旗军把牢房打开,一边没好气道:“我倒是宁可被关在牢里六天,小旗难当啊!”   “闲着没事干扒军营的墙头,没给你一铳毙了就偷着乐吧。”把培根带出牢房,站在营门口的应明不再用手扶着屁股,只是走得慢了些:“你找我也没用,我帮不了你,你眼前全是死路。”   培根还没开口,他想出口的请求就已经被应明回答了。   正当他瞠目结舌之际,见应明有些烦躁地看向远处,最终叹了口气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就多说一句,别管你听到什么、知道什么——什么都不要做。” 第三百二十章 先锋   发生在培根身上的事,在升任北洋骑兵小旗官的应明眼中并不复杂。   正常情况下作为小旗官的应明什么都不会知道,如果没有跟随好的长官,百户以下兵将哪怕踏上战场,不知道敌人是谁也是正常的。   但在东洋军府不一样,陈沐有宣讲官。   这个独立于官兵之外的系统改变部队内的信息传达,每个小旗中的宣讲官不仅仅是第三名军官,他们还是陈沐在军中的喉舌——既确保每名士兵都知道为谁而战、为何而战这两个问题,又不知道更多。   只知道军府衙门认为他们应该知道的。   过去千户是一个坎,这个位置往上,基本上在战争还未打起来的时候,他们就已经知道要与谁作战、有些人还知道该如何作战;而这个位置往下,大多数军官对战事一无所知,接到调令往往在战争已经开始。   再向下,便是各种各样的情况都有,单拿过去的清城千户所为例,作为基层军官的百户白元洁,因家族在清城所根深蒂固,故知道消息比别的百户早一步,陈沐则因备受其看重,比其他小旗知道的多,基本等同于总旗。   但陈沐是作战单位,不是作战个体,个体是陈小旗时期的邵廷达、付元、石岐等人。   如果说白元洁对战争的情况知道的是百分之二十,那么到陈沐这有可能是百分之五,甚至是百分之一、二,这要视白百户的心情与想法而定。   那么作为作战个,也就是旗军所知道的,则百分之一到千分之一,还有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而且这个数字可能包含他们该知道的,也可能包含他们不该知道的。   有时候旗军知道一些消息是好事,对战斗力有提升;而有些时候有些事所有人都知道则对战争没有好处。   更何况,一个旧制千户所军官百余人,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心性、选择、作为、好恶,人多嘴杂,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瞎说、说了部下瞎听、瞎听之后瞎传,都是有可能的。   而在东洋军府,军官知道的事与旗军知道的事分别由‘军府衙门对各部总兵官、总兵官对指挥使、指挥使对千户’、‘军府衙门对宣讲司主官、总宣讲对卫宣讲官、卫宣讲官对千百户宣讲官最终直达各小旗宣讲官对旗军’这两套系统下达。   战前的消息到各部千户这就断了,依照军法他们不能向下级军官泄漏军情,千户部的战前动员、解读情报、鼓舞士气及煽动由千户宣讲官负责,在与千户对照沟通无误后由下级宣讲告知每一名军士。   在时代限制下,最大程度减少军中散播谣言的可能,统一口径……也统一了思想。   这套系统应用在骑兵小旗官应明身上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在史小楼回到常胜后的第三天,驻扎在常胜的骑兵千户下令训练急行军,麾下六个骑兵百户、两个骑工百户、一个骑炮百户收到命令的半个时辰里将散布常胜周围执行不同任务、训练的旗军召集起来进入作战状态,带上行军辎重向新西班牙东海岸的韦港前进。   跟他们一起出动的还有另外一个步兵千户、一个炮兵千户,目的地都是韦港。   还有几支部队分别向南北调动,整个常胜进入大练兵。   他们以三日行军三百二十里的急行军速度向东推进,在行军休息的间歇里,骑兵小旗下的宣讲官把史小楼在英格兰交涉的所见所闻大致告知旗军。   中心思想是奇耻大辱,英格兰的伊丽莎白包藏祸心;接下来他们要一改先前略有松懈的状态努力训练,以应对可能出现的战争。   去往韦港的路很远,但他们仅用了八天便抵达,应明觉得自己快要被马背把脑浆子颠散,根本没机会思考。   但总有人能。   抵达韦港后两日休息时间,三名千户宣讲聚首,路上他们汇总了那些尚有余力思考的旗军的问题,各自召集麾下百户宣讲,将所有问题一一解答后由各小旗宣讲抄录,在休息结束后的路上为旗军答疑解惑。   应明憋了个问题:“英夷来常胜请求贸易,大帅拒绝了;大帅派人去英格兰贸易,英夷也拒绝了,这不算包藏祸心吧?”   显然之前也有别人提出同样的问题,宣讲官准备充分,答道:“倘若如此自是不算,但夷人并非仅是如此,大帅提出的条件与他们向我们的请求一模一样,只是将两国位置对调,夷人要我们开阜、照顾其商贾等等等;大帅要他们开阜、照顾大明商贾等等。”   “他们拒绝并非为报复大帅拒绝,而是其议会,议会和朝会差不多,他们最终议定认为这对他们有害,才拒绝;他们先前把这种有害的提议呈送大明,这自然是包藏祸心。”   应明带着这个答案一路颠儿回常胜,捂着屁股把爬墙头的培根从牢房放出来。   当时他就觉得培根可能会死。   在这个东洋军府筹备战争的节骨眼上,整个亚洲只有他一个人来自英格兰,这意味着什么?   史小楼从欧洲回来就把他辞退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过去他是史小楼的一项投资,但现在他对史小楼没用了。   应明觉得自己没有史小楼聪明,也不会比史小楼更见多识广、更接近东洋军府拥有开战权的大帅。   开战,在史小楼的这个反应下……几乎板上钉钉。   宣讲官们没有做多余的煽动,旗军已经明白倘若开战,将会一次以惩罚为目的的战争,惩罚他们的坏心眼儿。   应明只觉得有点可笑,德雷克与培根这俩人过来,很欠揍呀。   你们提出的要求,我不同意,并向你提出同样的要求,你拒绝了,说这个要求很坏——这种考虑问题的方式很蠢。   别说这种谈条件铁定的是不平等的,就算是平等的。   问问西班牙,敢不敢跟大明谈平等?   不过应明没时间再考虑这些问题了。   很快,东洋军府将一批去年制作的羊毛呢料冬装军服分拨至他直属的千户麾下,只有不到五百套,但应明所属的骑兵百户部全员都有。   紧跟着消息才从宣讲官口中传进他耳朵里,去年由巴拿马启程的舰队同军府常吉先生已抵达巴拿马东海岸,他知道这个消息时大明艾兰王的复国军已经向韦港开拔了。   紧随其后,他们的调令便发了下来——先锋军四个百户部,随艾兰复国军至韦港驻扎,准备登船。 第三百二十一章 冲突   应明跟大部队带着战马经过短暂适航抵达海洋对面的岛屿时,哈瓦那差一点变成红色的。   驻军此地的士兵隶属于西班牙西印度军团,大多数为老兵后代,从幅员辽阔的新西班牙退上西印度群岛防备海盗。   朱晓恩麾下率领复国军的将领是武德将军、艾兰千户陈玉汉,也是复国军总教官;率领四百余马队的是武略将军、副千户韩金环,他们两个是同乡。   林来海战后,他们都以林满爵后生的身份,以军功入南洋讲武堂,入学的时间晚,进北洋军府时练兵官与统兵官都被师兄们占住,两个人在讲武堂成绩不算出类拔萃、又没有林琥儿那样的好运气,因此相对官职低了些。   他们的船靠近港口时,驻守此地的西班牙士兵似乎想给他们来个下马威,四门射石炮向海中发射出巨大的石弹。   当然,他们的炮口没有对着明军船队。   甚至他们是故意将沉重而巨大的射石炮转向绝对不会击中明船的角度。   但这仍然让率领船队的两名将军非常气愤——通报的公文在五日前杨廷相与阿尔曼萨就派人送到西印度委员会,经过同意后他们才从韦港启程。   这会放炮是什么意思?   两艘六甲舰在短暂的旗语交流后齐齐转向将侧舷炮对准名为‘黑龙’的要塞,舰上炮手百户在得到尽量不伤人命的命令下不约而同地将炮口瞄向高耸的钟楼。   一轮齐射过去钟楼玻璃与尖塔顶被轰塌,但没有死任何人,要塞中只有一头倒霉的马被穿透钟楼玻璃坠落的炮弹砸断了腿。   要塞没再继续还击,桅杆上的瞭望手高喊着他们投降了的消息,在两位千户的望远镜里,他们看见名为黑龙实有白墙的要塞上举起了一面食铁兽旗。   尽管要塞的指挥官随后带着修士与卫兵划着小船过来解释说炮声是个误会,两名将军也没再多生事端,但他们心知肚明守军开炮震慑的原因。   所有西班牙军团只有驻守在这里的守军才有食铁兽旗,他们得到这面旗的原因也让参与过峡谷战役的老兵们心知肚明——靠岸后,韩金环与陈玉汉聚首,他说了句话,引来对方极大的认同。   “贝尔纳尔的兵。”   他们与这些驻守在哈瓦那黑龙要塞的西班牙军团士兵的渊源不仅如此。   实际上这些西班牙士兵大多数在六七年前失去父亲与兄弟,原因是在遥远的林来岛上发生了明西第一次战争,那场仗发生时这两个将军还只是身份低微的营兵军士。   然后这些年轻人加入军队,在贝尔纳尔的率领下向‘阿卡普尔科’进军,明西第二次战争中再一次被杀得大败。   新仇旧恨海了去,非一纸条约便可抹平。   双方动了火炮舰炮,尽管并未造成伤亡,当天哈瓦那总督还是发船去了新西班牙,同时严令随军修士稳定士兵情绪,不要再与明军发生冲突。   四百多名明军骑兵的情绪则根本不需要韩金环费心思,一来他们没受气,二来也都能想开,身边有宣讲官、上头有军法看着,没人愿意和西班牙人闹不愉快。   此时此刻应明的心态能很好地代表旗军骑兵,当顶头的总旗官问他对这次小冲突是怎么想的,他回答道:“能小事化了最好,朝廷有大事要我等去办。”   “实在不行打起来咱也不怕他个手下败将。”   但先锋军能忍住,并不意味着所有人都能忍住,复国军千户陈玉汉这些日子急得便光跳脚……他快弹压不住士兵了。   明军和西班牙之间有一些战争衍生的仇恨,但并不深切,在战争胜利后,没人再把西班牙当作敌人。   但朱晓恩的复国军不一样,他们被明军从种植园中解救、他们被朱晓恩招募至军中,如今他们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战斗力与骄傲与日俱增。   唯独,对害得他们国破家亡的西班牙人,仇恨有增无减。   这种仇恨不经历一场大胜仗很难消弭,哪怕平时不表现出来,但凡有一丁点儿的火星子,就会在人心中燃起熊熊烈火。   两位将军进退两难。   “军府的命令,是让我们等候陈将军的消息,并在他的指引下进入法兰西。”   尽管陈玉汉是正千户,但他始终觉得率领四个百户北洋骑兵的韩金环这个副千户更有含金量,“现在的情况,我们应该上船回韦港,西班牙那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传来信儿,再在这儿耗着,早晚有人要流血。”   韩金环摊开手道:“回不去,可别忘了,出征前你我跟着艾兰大王一同在军府衙门前立了军令状,此去有进无退,这时候回去?”   他们在等陈九经的消息,史小楼在返航前为法兰西的吉斯公爵引荐了,这个时候告知消息的船应该已在路上了。   他们有可能会在法国停靠,如果事情有变,则会在西班牙停靠,随后朱晓恩率领复国军启程前往爱尔兰,韩金环则伺机而动。   后来的半个月里,尽管所有人都在极力避免冲突,流血事件还是发生在哈瓦那城外靠近港口的淡水井旁。   打水的西班牙士兵在井边与取水的复国军战士相遇,由口角转向辱骂,在听见他们穿着明军兵服却会在言语中蹦出原住民的语言后,西班牙队长拔剑刺死了一名复国军士兵。   在大多数西班牙人的印象中,这片土地上只有明军与他们,其他的不算人。   事情并未到此为止,在西班牙人想象不到的情况下,那几名复国军士兵还手了。   他们的人数比西班牙人少,五个人带了三根扁担,但另外两人却携带了重兵器——扛在肩上的四尺九寸长的无鞘戚家刀。   挥舞长刀的战士冲散砍翻西班牙小队,动手的队长被砍伤后又拽了回来塞进井里。   最终以二死三伤的代价换来五死二伤的骄人成绩。   他们的大王朱晓恩知道这件事后完全不像两名将军急着将所有兵力调回船上打算与哈瓦那黑龙要塞的守军对峙。   晓恩王爷做的第一件事是给他们五个表功,只不过他的信没机会送出去。   因为陈九经的信使来了,信上说法兰西的情况很复杂,但他还有办法,请艾兰王所部随同向导去毕尔巴鄂找他。 第三百二十二章 面首   正如陈九经在信上说的那样,他面临的情况非常复杂。   复杂到一觉睡醒,本该老老实实躺在床上的法兰西公主已不见踪影。   当然,这还不算最复杂的。   最复杂的是这几天睡在他床上的女人不但是法兰西的公主,还是三任法兰西国王的妹妹、费老二的小姨子以及纳瓦拉王后。   事情还要从数月之前陈九经洗劫波尔多说起。   白山营与西勇营军士登船返航西班牙毕尔巴鄂时,史小楼的商船队刚从法兰西海岸向南起航,撞进吉伦特河畔没能追上陈九经的法兰西海军之中,别无他法的史小楼只能调头向北,试图找个安全的国家避难。   那时候史大商人连法兰西北方都不敢去,他想逃离追兵后从外海绕过法兰西西部的新教敌人。   但签订明年运货合同的法国商贾把他们带到了法兰西天主教的地盘,在那里他结识了一个亨利。   这个亨利既不是国王哼老三,也不是新教头目、纳瓦拉国王波旁的亨利。   而是天主教头目吉斯公爵,洛林的亨利。   史小楼在二人之间牵线搭桥,却没想到吉斯公爵用这座桥的方式是写信给西班牙的费老二,让西班牙把另一封信送进纳尔瓦的宫廷中去。   后来陈九经就认识了比他大三岁的有夫之妇玛格丽特。   但在陈九经的认识中,这并非他的本意,他需要的是吉斯公爵或哼老三的支持,能让他租借一个能屯兵的港口。   结果这事还真让玛格丽特给办了,不是玛格丽特的影响力太大,在知名的容貌与血腥婚礼的名声上她确实有很大影响力,但政治影响力极其微弱。   她能做成这事的关键在于,现在的法兰西太乱。   一来二去,他们从一本正经的写信,到乔装打扮的密谈,最后没羞没臊地混到了一起。   关于欧洲诸国的王室的混乱关系,陈九经就像一张白纸,玛格丽特很好地给他补上了一课。   百无聊赖的陈将军伸展了懒腰,向走廊喊了一声亲兵,等亲兵叩响木门时他已经穿好衣服,转过身去让人帮他扣好甲扣,就听见西勇营首领卡洛斯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将军,王后在半个时辰前离开,我们签了五年的合同,为了保证我的人一直能拿到高昂的薪水,我必须提醒您——最诱人的最危险。”   “一些关于王后过去的消息,我不知您是否知道。”披着铠甲的卡洛斯两手交叉放在胸前,身上带着繁复金银纹路的米兰铠甲比许多拥有封地的骑士还要好得多,他说道:“她想利用你。”   陈九经与西勇营其他五位首领的关系是正常的雇主与佣兵,而与卡洛斯之间,则更像主君与家臣。   他猜想,大概是因为在认识自己之前卡洛斯就从李旦那听到过关于法里卡特追随李旦与陈沐,使其在吕宋得到封地故事的原因。   “以前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们都执着于土地,不过现在我懂了。”陈九经说着,胸甲已经扣好,他带着卡洛斯与几名护卫走出这套他在营地不远处靠近城镇的地方高价购置的庄园,在即将上马时轻笑一声。   “他妈的,我已经被费老二算计一次了,还怕让更多人利用么?”   说起被利用这事儿,他就来气。   陈九经一直以为自己在利用西班牙来着,关于对波尔多的袭击。   他用的是西班牙人、俘虏的贵族也交给了西班牙人、战利品也卖给了西班牙的自治省份,而他把收获的战利品变卖一部分便支付了接下来一年的佣金,那些铠甲、战马、兵器也让麾下包括白山营在内的七营军士完成换装。   可是在西班牙与法国贵族之间呢?   陈九经在认识玛格丽特后才知道,他被人称作‘一百八十万索尔’,索尔是法兰西的货币,一百八十万约合四十万半两钱银币。   在李旦抵达塞维利亚之前,费老二已介入法国宗教战争,并答应给予同处天主教阵营的吉斯公爵以金钱上的支持。   作为回报,他们缔结了一份对抗共同敌人的合约。   合约大致意思是费老二出钱、吉斯公爵出力,最终目标是消灭法兰西南部、英格兰以及盘踞在尼德兰的新教徒。   陈沐让李旦送到西班牙的新铸半两钱,本来有四十万枚要运往法兰西,以供给其应对不断壮大的新教势力。   但在陈九经来之后费老二发现大明就是自己的福星,他们要干法国!   这简直瞌睡就送枕头,不但送来了银币,还繁荣了贸易,最后还有人自己募兵去打法国新教徒!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爽的事儿么?   有!   就是在写信问过吉斯公爵意见后,这个洛林的亨利还真答应了西班牙以直接兵力袭击新教后方领地的支援来代替运送价值一百八十万索尔的半两明制银币。   然后从大明来的陈九经就完全按照费老二的想法,开始满心怀揣着自己掌握战争新方法、赚到家了的心态招兵买马,挥兵杀向波尔多。   “接下来,国王殿下就该想让我去帮他攻打波旁亨利的纳瓦拉王国了,这事是不是真的我还不知道,不过王后的想法很有意思。”   这些事都是玛格丽特为陈九经分析的,其中几成是真的、几成是有心引导,陈九经想要分辨但他掌握的情报与人际关系实在太少,任何一条信息都无法去分辨真伪。   只能姑且听着。   玛格丽特的想法很独特,她不希望陈九经带兵攻打一山之隔的纳瓦拉王国,但希望陈九经能在战场上替她击败她那位不爱洗澡的国王丈夫,不是杀死,是击败。   尽管这事听起来挺有意思,不过眼下陈九经对击败不洗澡的亨利并不感兴趣。   他更在乎派人去马德里跟费老二谈谈钱的事儿,一笔可观的酬劳?一些雄健的战马与武装,亦或是法兰西北部港口与驻军地的租借费。   陈九经觉得,费老二必须给他解决其中之一或者更多,要不然陈九经就让别人去找吉斯公爵谈谈让西班牙支付军费支援的事。   费老二啊,你遛傻小子呢? 第三百二十三章 祥瑞   毕尔巴鄂的夜并不宁静。   坐在二楼阳台的陈九经放下茶杯,抬手敲了敲自己身上的胸甲,收回翘到石灰石护栏上的军靴,转头对卡洛斯抱怨道:“奇怪了,我听说法兰西的铠甲很好,怎么感觉质量不如国王送我的?”   旁边端着茶杯的西勇营将官卡洛斯正用两眼有些气愤地看着茶杯,双手在嘴边把沾了水的大胡子往上梳理着。   听到陈九经的问话,他笑道:“将军,那恐怕不是国王送你的,在西班牙,人们会普遍认为西勇营驻扎在毕尔巴鄂就已经是国王对将军进攻波尔多支付了酬劳。”   陈九经挑挑眉毛,不置可否。   他并未亲自去马德里,在他向仍然留在御前的修士阿科斯塔写信过去后不久,跟着今年往毕尔巴鄂运送羊毛的商人们一起过来的,还有西班牙王室拨给他的六百匹战马以及能够武装两千部下的兵甲。   “送不送有什么关系,这是我们应得的。我是军人,他不该把我拖进阴谋里,哪怕是对敌人的阴谋,也不该。”   说着,陈九经叹了口气,突然揉揉脸道:“我发现我又做了件傻事,我不应该写那封信,更不该要这点东西。”   这点?   卡洛斯可不觉得这些武器装备与战马是‘一点点’。   但在后知后觉的陈九经看来,与这些兵甲相比,他更应该给西班牙国王一个教训,让他知道自己的部队是不能被控制的。   可他的做法恰恰相反,恐怕会助长了费老二这种一声不吭把白山营算进自己的武装力量的做法,就好像得罪陈九经是不可怕的——只要给钱就行。   年轻的陈将军摇摇头,小声嘀咕道:“义父误我。”   如今铠甲与战马都到了,再想返回也来不及,他又把话题拉了回去:“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西班牙的板甲看起来比我们在波尔多缴获的要好。”   “您难道没发现,我们从那些骑士身上扒下来的板甲质量极好,士兵的则稍差一些?”   “我知道,那些贵族的铠甲是自己从其他地方购置的,而矛兵穿的铠甲并不如西班牙做的好,尽管做工看起来更细致,但它们不如马德里送来的胸甲。”   陈九经的疑惑来自于玛格丽特,虽然她是法兰西国王的妹妹,但她与哼老三的关系并不好。   在四年前,她一位名叫约瑟夫·博尼法斯·德·拉莫尔的情夫被哥哥哼老三与他们的母亲送上了断头台。   玛格丽特在行刑后向刽子手要回情人的头颅,装进盛着珍珠与花儿的口袋中,带着身上的血迹与首级袋去参加了哼老三举办的宫廷舞会。   当然,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当下重要的是,从玛格丽特那,陈九经知道了法兰西是欧罗巴制甲最好的国家,他们经常向遥远的东方国家出口胸甲、板甲。   没错,其中就有奥斯曼。   天主孝子法兰西左右横跳的动作让本就对欧洲局势一脑子浆糊的陈将军更困惑了。   来之前他以为这和亚洲大陆一样,比方说西班牙是敌人,好,那就逮着西班牙往死里揍,揍完就完事了。   可这没这回事——哪怕你身边睡着一位法国王室公主,你也不能确定她究竟站在那边儿。   你以为她是法国公主,毕竟除了血统之外,在共同对付她丈夫波旁亨利这件事上,大家有时候能达成共识;可一觉睡醒,她就抱怨你抢了新教徒的波尔多,还埋怨你为何不去巴黎揍她哥。   所有陈九经认识的或知道的欧洲王室都在他的脑子里反复横跳,他们的权势与力量来源于王国与家族,可王国与家族却并非意味着他们的利益。   一个明国的海盗出海打下一片土地,他建立的小王国的国号为汉。   一个葡萄牙的海盗出海打下一片土地,他建立的小王国国王为沙廉。   那是当地的地名。   当塞外的蒙古人和日本人问起明朝商贾他们你是哪儿人,他们会回答大明;而陈九经问起西勇营的任何一个人,他们会回答出一个陈九经在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小地方。   哪怕是玛格丽特,她的回答也是瓦卢瓦……描述了半天,陈九经终于明白那是个伯爵的领地。   在逐渐深入了解玛格丽特的同时,陈九经也在深入了解这片与家乡不同的土地,所见所闻令他潦草地做出一个结论——这些欧洲人根本没有国家、民族的概念。   顺带着,陈老九还自以为是地找到了诸国王室都原因亲教宗脚丫子的原因。   国王都可以不是本地人的大陆上,各国之内书不同文、车不同轨、法令不一、人心不齐,倘若再没有一个能让百姓找到集体荣誉感的宗教,这些个七拼八凑的‘王国’还不如长城北边没有那达慕的蒙古人呢。   “将军也说了,是部分。”卡洛斯非常认真地纠正陈九经的观念,道:“西班牙有上万个城镇,这些不同的贵族领地有技艺不同的铁匠,打出一副半甲只需要三四天。”   对这句话陈九经不置可否,他着实不愿告诉西勇营中最受他信赖与器重的将领,他所谓上万个城镇,超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都只是村庄而已。   “这些半甲用银成本只有一两半,加上人工,王室征用则需要不到二两的银,有些半甲被当地大人拿去武装士兵,剩下的一些则交给更大的贵族,一层一层向上递送,最后一部分落在国王手中。”   “现在国王把它们交给将军,它们自然是好的;而波尔多那些法国军团士兵用的铠甲大多数也是半甲,它们的质量不像西班牙产的有好有坏,不管铠甲来自什么地方,它们的质量都几乎一样。”   “就像这个。”   卡洛斯拿起一枚同板甲不相及的银币,那是他们在波尔多弄到的索尔,不过在西班牙也能花出去:“他们连银币都比我们的做工精致,只有半两钱才能同他们的钱媲美。”   陈九经对此深感认同:“他们的钱就像他们的炮、他们的铠甲,都是锤出来的……我们下次去山那边的纳瓦拉吧,这些东西买不到,只能自己去拿。”   卡洛斯闻言皱起眉头,他认为这不符合他们的利益,非常慎重地提醒道:“在战船进不去的地方,恐怕战局对我们不利,有大明帝国在新大陆铸半两钱,国王也不需要这些工具。”   “国王当然不需要,他觉得任何东西都能花钱买到,我弄这些不是给他的,我的皇帝和玛戈一样喜欢制作金属的东西,我要想办法去看看他们是怎么做的,如果是新东西……拿回去可以给皇帝献祥瑞。” 第三百二十四章 混乱   发生在法兰西的宗教战争是一出巨大的悲剧,但世事有人悲便有人喜,在环伺的强邻之中,英格兰的伊老大与西班牙的费老二这两位强势且长寿的君王,最开心的事想必是等着法兰西下一次大战开打。   当听说陈九经打算进行新一场战争的计划后,西班牙国王菲利普派使者送来书信,只不过这一次的口吻并不像个国王,而像个邻家大叔。   似乎是察觉到上一次将陈九经当作筹码换取吉斯公爵在北方尼德兰对西班牙的支持冒犯了年轻的明国将军,菲利普转变了策略。   在信中,菲利普向陈九经详细介绍了玛格丽特的情史,也大致介绍了宗教战争中三方势力带头人之间的关系,最后将这些引导至持信的阿科斯塔修士身上。   由阿科斯塔向陈九经转述菲利普的话:“国王殿下说,将军被尊贵的父亲派遣到西班牙的土地上,国王殿下就有责任代他照顾好你。吉斯公爵的父亲曾像你一样英勇善战,是法兰西最杰出的将军,却死于埋伏在林中的一颗小小弹丸。”   “听从旁人的劝导很重要,尤其当他是西班牙国王时。”阿科斯塔语重心长,对陈九经拱起手来行礼道:“国王殿下对您有三个建议,首先,如果玛格丽特王后希望借助将军的力量去攻打谁,将军不要去。”   “第二,如果将军一定要向北方发兵,请耐心等待两个月,两个月后,局势会明朗起来。”   “第三。”与明帝国最熟悉的修士终于笑了起来,小声道:“将军请务必保护好自己,小心刺客……瓦卢瓦王室熟练于使用暴力手段介入玛格丽特王后的私生活,已经因此死许多人了。”   毕尔巴鄂西勇营大营中军帐内,陈九经眨眨眼:“瓦卢瓦就是玛戈的家人吧,你指的是约瑟夫?我知道他的事。修士,我已命人备下饭菜,跟我聊聊,两个月后会发生什么?”   阿科斯塔似乎并不愿在这件事上再多透漏,他只是摇头道:“不光是指甲被拔掉、全身筋骨断掉最后还被砍掉脑袋的约瑟夫,将军知道唐胡安?”   唐胡安?   陈九经和阿科斯塔的对话有些驴唇不对马嘴,阿科斯塔看上去不愿谈论即将发生在法国的变故;而陈九经则不愿多聊和玛格丽特的私事。   可显然阿科斯塔有更多筹码,年轻的陈将军打仗是把好手,可讲武堂没教过怎么套人话,他点头道:“林来海战后西班牙派去签条约的将军,国王的弟弟?”   “对,他为玛格丽特王后写过诗,他们曾经见过,说起来就在东北不远作西班牙和法兰西的国界的阿杜尔河畔,那时候法兰西的王太后凯瑟琳带着公主约见国王,国王殿下没有去,派遣阿尔瓦公爵与当时的王后伊莎贝拉前去会见。”   看上去为了方便向陈九经讲述纳瓦拉王后的私事,阿科斯塔还专门向帐内的其他西班牙使者抱歉地笑笑,请他们去营外等自己。   “想必将军不知道他们的关系,西班牙王后伊莎贝拉是瓦卢瓦王太后凯瑟琳的女儿,也就是玛格丽特的姐姐。”   阿科斯塔向陈九经介绍道:“那次会面,我们希望法兰西协助消除尼德兰的叛乱;凯瑟琳则希望将玛格丽特嫁给国王的长子唐卡洛斯。”   “唐胡安作为宫廷使者随同,见过那时还是公主的玛格丽特一面,回去后在诗里说:她的容貌只有女神才能媲美,做人间公主实在屈尊;她的神采无法拯救男人,只会把他们引向毁灭之路,一颦一笑都会让我们下地狱。”   修士包含感情地朗诵诗歌被陈老九听做怪腔怪调,他甚至从修士看向自己的眼神中瞧出些许羡慕,不过紧跟着那些感情全部隐去,他看见修士将双手摊开:“后来,西班牙的继承人死了。”   “世上从不缺少愿意为玛格丽特王后而战的男人,约瑟夫,曾千方百计勇敢地率领骑兵救玛格丽特公主逃出巴黎,后来他也死了。”   “离波尔多只有二百里路的小城阿让是王后的封地,在那有一位年轻军官名叫奥比雅克,他本该有光明的前程,但在见过玛格丽特公主后他曾这样说过:倘若不可一亲芳泽,活着还不如去上吊。”   “主听到了他的许愿。”阿科斯塔面无表情地再一次重复了摊手的动作:“随后不到一年的时光里,他这两个愿望都达成了。”   “王军攻陷阿让城,国王亨利亲自宣读王太后的命令:纳瓦拉王后的情人将被当众绞死,王后必须亲自观看……我听说,奥比雅克被吊着还没断气就被活埋了。”   听到这儿,陈九经猛地一拍大腿,左手抬起二指朝阿科斯塔的方向点了点,左右摇头:他可算找到玛戈又想让他去干翻她丈夫,还想让她去巴黎揍他哥的原因了。   啥家庭啊?   要把妹妹嫁给她姐夫的儿子这种操作就不提了,杀情夫这种私事都能弄得满朝风雨,连邻国一个从新大陆调回来的传教士都能如数家珍。   他就是单纯想睡个觉,可看这情况,一旦事情大白于天下,法兰西的哼老三铁定跟他没完。   陈九经微微低着头斟酌片刻,抬起眼皮看着阿科斯塔问道:“修士的意思是,如果我下一次进法兰西,纳瓦拉王国北方属于天主教的领土也会与我为敌?”   这是成心不让人好好睡觉。   “不一定,法兰西国王亨利可能会让能够征召的王军消灭将军的部队;洛林家族的吉斯亨利相对比较安全,虽然他和玛格丽特王后也有些风言风语,但现在将军和西班牙站在一起,和我们一道对他是有利的,何况吉斯手下有四千西班牙士兵。”   “但不排除他会买通将军麾下的西勇营以掌握你的部队,再通过雇佣刺客来暗杀你。至于另一个纳瓦拉亨利就不必说了,尽管他们夫妻没感情,但你们是真敌人。”   “三年前纳瓦拉还被国王软禁在巴黎时,他出逃的前一天三亨利在国王的房间玩骰子,不知是谁把三人中间滴了一滴红染料,像血一样,人们把这当做不详的预兆,第二天纳瓦拉就从巴黎逃了回去。”   私生活混乱的纳瓦拉王后的故事似乎告一段落,阿科斯塔做出如释重负的动作,在中军帐内外皆为白山营士兵把守而只有阿科斯塔这一个西班牙人的情况下,修士环顾左右,小声对陈九经道:“将军,我在常胜住了很久,应该可以算半个明国人,接下来的话还请阁下不要向任何人透露。”   “法兰西国王亨利没有子嗣,如果他死了,瓦卢瓦家族将只剩玛格丽特王后一人有继承权,法兰西王位王男不传女,王位将传给与玛格丽特王后最亲近的男人。”   “倘若将军能让王后离婚……”阿科斯塔站起身来,向陈九经拱手并报以笑容,缓缓后退道:“在下告辞了,将军保重。” 第三百二十五章 求我   玛格丽特无疑是极美的女人,骄傲、坚强且放荡。   如果她不是那么爱往军营里钻,就更好了。   这让他每一次都不得不在情人隔三岔五的突然袭击中恼怒不堪地命人把她撵到城外的别院里:“玛戈,我说了许多次,军营是不能让妇人进入的,还有你……你是回阿让吃了顿午饭就又回来了?”   在毕尔巴鄂靠着海岸的别院中,玛格丽特捂着嘴笑起来像只要下蛋的小母鸡,清脆的小声里她转了个圈,凑到陈九经面前摇着头道:“没吃午饭。”   “一想到见不到你我会睡不着觉,就让仆人把马车驾回来了。”   玛格丽特说着,提着裙摆在陈九经身旁转了个圈,最后朝着海面的窗子把裙子一角轻轻抬起来。   “为什么不让我看你的士兵,我喜欢他们……我们是不是?”   可惜陈九经看着窗外刺目的日光并没有给她回应,板着禁欲的脸道:“现在是白天,正经一点。两个选择,要么给我上课,要么就在屋子里待着,等我晚上从营地回来。”   似乎是察觉到自己的语气重了些,不适合用于对待在路上前后走了十几天的玛格丽特,陈九经语气放软补了一句:“新兵操练已有四个月,天气日寒,今后他能做的就只剩跑步了,所以今天需要检验。这对军队很重要,只有学习比这件事更重要。”   陈九经所指的‘学习’,是通过玛戈来了解关系错综复杂的法兰西乃至欧洲。   这样的学习已有几次,而这其实恰恰是玛戈最厌恶的事,说到正事时玛戈收起脸上的春情,露出探究的眼神,似乎是想要在陈九经脸上找到些什么,开口道:“我的将军,是什么让你这么好学?我们学习了几次,可你依旧无法清晰地把四个亨利分清楚,更别说我更多的家人了。”   陈九经骄傲地仰起下巴,缓缓踱步走到桌前坐下,抬起两根手指道:“但我已经能分清两个了,一个是你那品味恶劣、爱穿女装男女通吃的国王哥哥,瓦卢瓦亨利;另一个是你那充满贤明君主潜质却又情人众多的纳瓦拉国王丈夫,纳瓦拉亨利。”   “另外两个是……想起来了!”   陈九经像在背题一般皱起眉头苦思冥想,手在桌案不断点着搜索记忆,最终挑起眉来,道:“吉斯公爵洛林亨利和纳瓦拉国王的兄弟孔代亲王波旁亨利。”   玛格丽特看着陈九经缓缓思索最终说出答案,欣慰地像看见傻儿子终于会叫妈妈了的母亲,不住地鼓掌,最后笑着摇头道:“在现在,将军知道这两个亨利的事就够了,我的哥哥嫉妒我平静的生活,他想毁掉我的生活,以消除我的影响力。”   “所以他给我丈夫写信,告发我与丈夫信任的封臣蒂雷纳子爵的事,以揭发我的不忠。”   玛格丽特像说起别人的事一般向自己一名情人诉说自己与另一名情人的事被哥哥告发,旋身坐在椅子上摆弄着陈九经放在桌子漆木盘中的卷烟与火机,打亮了火道:“这个东西真精巧,你义父设计的?真了不起。”   “纳瓦拉没让他如愿,他可以原谅我,就像我可以原谅他一样;蒂雷纳爵士也没承认,认为这是国王不愿向王国交上我的嫁妆——卡奥尔城的恶意诽谤。”   “这是个很好的战争借口不是吗?哥哥对我不怀好意,他想毁了我的生活,我就毁了他的王国;纳尔瓦最是好色,我的一名侍女福赛小姐是他的情人,她可以为我劝说纳瓦拉开战……”   玛格丽特说到一半,陈九经已感到头疼不已,抬手制止。   “等等!”   信息量太大了,陈九经有点接受不过来,问道:“你有一名侍女是你的丈夫纳瓦拉的情人,你用这名侍女去给自己的丈夫吹枕边风?”   而且,一名侍女的枕边风就能让他们再次开战?   玛格丽特把这一切视作理所应当,点头并不回答,转而笑道:“我在回阿让的路上遇见从阿让跑来告诉我消息的仆人,立刻就让马车回来了,当然,打不打仗不重要……主要是想你。”   陈九经不置可否,在欧洲驻扎半年多已经让他知道没有人嘴里是完完全全说实话的,尤其是玛格丽特。   不过他并不在乎这点旁枝末节,摊开手问道:“那么,现在法兰西又开战了?”   “对,开战了!”   玛格丽特兴奋地不像个法国人,重重点了几次头,起身昂起光洁的颈子,踮着脚一步一步半走半跳地绕到陈九经身后,两臂环着他的脖颈在桌面的地图上指点着说道:“纳尔瓦打算约定新教各地在明年四月同时起兵,但各个首领并未遵守约定。”   玛戈边在陈九经耳边吹气,边拉着他的手越过大半个地图,在巴黎北方二百里定住,正正地向东划出一条线:“纳瓦拉的堂弟,孔代亲王亨利率先行动,带兵夺取了皮卡第的要塞拉费尔,那可以当做德意志雇佣军进入法兰西的通道。”   “很快孔代就回去德意志征兵,圣诞前夜,梅勒将军登上热沃当的芒特城、下普瓦图的蒙泰古向波米耶投降,他们都是新教徒。”   说起这些事时玛格丽特高兴极了,陈九经很难在一个女人眼中发现其对战争有如此多的光彩与渴望:“最新的消息,是纳瓦拉将会在明年春季攻打卡奥尔……对了,那是你们的今年冬。”   冬季展开突袭?   虽然会受些磨难,但这对纳瓦拉的亨利来说能很好地抵消新教徒兵力不足的劣势。   如果在王室做出反应前拔掉几座城池,尤其是作为玛戈嫁给纳瓦拉王国嫁妆的卡奥尔,到时候是战是和对纳瓦拉的亨利都没有坏处。   看见说出口的消息难以引起陈九经的兴致,玛格丽特把头靠得更近了些,带着蛊惑轻声道:“在这场即将到来的战争中,只要你率领军队出现在波尔多,哪怕什么都不做,所有人都会不留余力的拉拢你,你可以视他们开出的佣金加入任何一方,提升你的影响力。”   玛戈甜甜地说道:“法兰西的花瓶要碎了,每个人都想多捡几块碎片,你也不该例外。”   陈九经轻轻笑了,手在桌上摊开,道:“就在上个月,西班牙的一位修士建议我娶了你,以此得到法兰西国王的继承权,后来我知道他骗了我,虽然国王没有子嗣,但你还有个安茹公爵的弟弟;不过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们总是如此令我苦恼:为达成你们的目的,告诉我遮遮掩掩的情况,并以对你们有利的想法以己度人来向我提出荒谬的建议。”   “倘我是雇佣兵,欧洲没人能付得起我的佣金;若我是名封臣,我所效忠的陛下至高无上光照四海,欧洲何人可与之匹配?我想要什么只管自己去取,何须为旁人帮闲索要报酬——我极恶菲利普如此待我。”   玛戈圈在陈九经脖颈的手逐渐僵硬的松开,她没想到陈九经和过去她所见过的情人大不相同,更令她感到像是羞辱的是陈九经似乎根本不在乎她身份带来的好处。   每个情人没有不在乎的,哪怕他们嘴上不说,但权力是最好的春药,哪个又没想痴心妄想地有过愿望,希望自己离婚与他成婚,一跃成为法兰西显贵呢?   人人都会这么想,凭什么你不想?   陈九经仍是一副禁欲面庞,只是微微将下巴抬高半寸:“若你希望我在这场战争中做些什么,或想我为你取得什么——求我。” 第三百二十六章 皇室   在人生中的某个极为轻松且疲惫的时刻,陈九经确实想过把玛戈娶回家,但转眼就让他跟着手中卷烟一同掐灭了。   不可抗力太多了。   法兰西王室瓦卢瓦家族都是些什么人啊?工于心计的王太后虽然长相是欧洲有名儿的无盐女,但观其所为在混乱的法兰西称得上‘母仪天下’,对王后或王太后来说,这远比惊艳的容貌更加重要。   可王太后的孩子们,真的一个比一个有问题,尽管都继承了来自其父亨利二世的美貌,儿子都是欧洲出名的美男子,两个女儿也是远近闻名的美人,但都是些什么性格?   嫁去西班牙的姐姐与哼老三前边当法王的两个哥哥暂且不提,剩下兄弟姊妹仨,好色是通病,兄长亨利将囚禁弟弟妹妹的思路进行到底;弟弟安茹公爵与妹妹纳瓦拉王后则时刻准备越狱并坚信这是最后一越。   妹妹找个情人,兄长就要想方设法把他干掉;哼老三对弟弟的态度也是一绝,早年他在和纳瓦拉亨利聊天时谈起认为自己一定做下极大的罪孽,以至于有阿朗松这个弟弟,将来宁可把王位传给纳瓦拉亨利也不传给阿朗松,后来听说纳瓦拉没继承权还生气来着。   弟弟妹妹的回应也不弱,过去的阿朗松公爵如今的安茹公爵动不动就要起兵干他哥;妹妹走的是曲线,时刻琢磨着把他哥这个大花瓶摔得四分五裂。   坏基因是后话,当陈九经那一丁丁点儿终成眷属的想法出现在脑子里,转眼就想到他那位做南洋军府左都督的亲爹,为了避免被亲爹打死,下一刻他就把这想法掐熄了。   虎毒还不食子呢,要害的亲爹陈璘一怒之下落下如此骂名,他陈九经岂不是大大的不孝?   岂能如此!   玛戈确实被陈九经的话气着了。   当天就被气得让仆人在城里租了个房子搬了进去,一面生着气、一面让卫士和侍女日夜不停地打探着陈九经的消息。   她可以自轻自贱乃至自嘲地说自己高贵的出身令她厌烦,事实上玛格丽特确实不止一次向陈九经表达过如果有机会,她希望能一辈子远离巴黎、远离法兰西,找个没人的地方住下去。   就像她可以自己视王室出身是个累赘,但那其实只是想让自己显得更加高贵的话术,别人不能跟着看不起。   更何况她认为陈九经不识好歹,长于宫廷的玛格丽特自小就懂得如何借势,陈九经确实有雄厚的兵力,十个伯爵加在一起都没有他一个掌握的常备兵力多……哪儿有贵族会拿出自己所有收入去养活成千武夫呢?   但对欧洲来说遥远明帝国的显赫出身在这片土地上影响力并不比瑞士与德意志的佣兵团头子大上多少。   从这个方向考虑,他希望陈九经能通过即将到来的战争加强他在法国的影响力,这样一来对他们俩都有好处。   不过玛戈仅绷了三天就绷不住了——在第三天的清晨,本该去海岸向渔民买回牡蛎的侍女跌跌撞撞跑回屋里,惊讶地对女主人描述着她见到一切。   两艘她从未见过的巨大战舰驶入比斯开湾,高大的红色船帆下船壳用黑红白三种颜色漆着,三层甲板伸出数不清的粗大火炮;两艘旗舰各带三艘战船八条武装商船,共二十四艘船舰连成一片停靠进毕尔巴鄂的海港,就连停在港口的西班牙船为给它们让开位置都驶向近海。   仆人根本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向玛戈描述从船上走下来的战士,侍女说:有几千名步兵带着火枪推着火炮从船上下来,他们穿着反射阳光的盔甲以至于无法让人看清他们的长相,除了步兵还有更多的骑兵,战马被从各个方向的船上牵出来送到海岸等候的骑士身边,在她离开之前,码头紧急招募的搬运工仍往返于栈桥搬运一箱箱货物。   有一个箱子因搬运失误摔开了露出里面的绸缎与天鹅绒,干脆就被军人们像放一块普通的亚麻布一样叠在别的箱子上。   显而易见,陈九经的兵力更多了,这不禁让玛格丽特想到更加深远的问题——这是西班牙的土地,菲利普二世究竟为什么允许这么多别国军队停留在他的土地上?   带着这个疑问,玛格丽特坐上去往军营的马车,不过在路上她便已得到切实的消息:来自新大陆的舰队向陈九经运送了一千六百名大明帝国的战士,在这只是短暂停靠补充给养,而他们之中有一位大明帝国皇帝亲封的国王。   似乎是为了欢迎这位国王的原因,玛格丽特发现这一次陈九经并未刁难她进入军营,在他们盖起那栋像木质王宫般的中军大营内,玛格丽特如愿以偿地见到了陈九经和那位来自大明帝国的国王,并得到一个排在几名将军之后的座位。   可是,那个国王为什么长着红头发、白面孔和满胳膊粗毛,看起来那么像欧洲人?   而且在玛格丽特的认识中,陈九经及其身边白山营将领们是极有尊卑意识的,比方说座位、先后、语言与姿态,统统都有一套仪制,无人可以逾越。   那么为什么宴会上陈九经和那位穿着红色绸缎的国王一起坐在上面,而且看上去陈九经比那位国王更加尊贵。   陈九经倒是没想到玛格丽特会在这个时候过来,不过来了他是一定要介绍的,微微欠身后为二人介绍道:“大王,这位是法兰西王亨利的妹妹、纳尔瓦王国的王后玛格丽特,是我的朋友,非常好的朋友。”   “玛戈,这是我们的艾兰国王,他在新大陆住了几年,要回到他的国家,我向吉斯公爵租借港口就是为了让国王的船队能确保安全地停靠在那,不然他的军队对法国来说不太安全。”   “法兰西,瓦卢瓦家族的公主?”朱晓恩对欧洲的了解其实也就这点儿了,他大部分认知都停留在爱尔兰与不列颠,他笑道:“看来年轻的陈将军确实不知道该如何向我描述你们之间的关系,不过我已经了解了……能有陈将军这样的好朋友,真是法兰西的幸运。”   在朱晓恩看来,有陈九经在,法兰西的国家算是保住了。   可这话让两个年轻人都在心中狠狠地尴尬了一下……就在两个月前,玛戈还窜动着陈九经率军去巴黎揍他哥呢。   “您真是见多识广,我的父亲是法兰西国王瓦卢瓦亨利、母亲是美第奇的凯瑟琳,三个哥哥分别是法兰西的国王弗朗索瓦、国王查理与现在的国王亨利,姐姐是西班牙前王后、弟弟是安茹公爵,丈夫是波旁家族的亨利。”   贵族见面即开始互相吹捧,玛戈恭维着笑道:“我想,看您的样子是来自欧洲的王室,也许我们是亲戚。”   不是也许,而是欧洲的王室们一定是亲戚。   却没想到朱晓恩微笑着摇头,向陈九经拱了拱手,道:“托陈将军义父的福,我受天子亲封艾兰王,与诸国王室并无血缘,哪怕在我大明的皇室里我也是独支,不过要按皇室玉碟算,我与同受陈将军义父陈帅大恩的吕宋王朱莱曼为兄弟,乃当今天子的侄儿。” 第三百二十七章 骡马   宴会上推杯换盏,玛格丽特看着堂上一个将军一个国王交谈听着脑袋里有点懵。   通过一些旁枝末节,她对陈九经的家族有了一点不太全面的了解。   起初她对于艾兰王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欧洲王室是心怀嘲笑的,尤其在听说所谓的大王朱晓恩只是一个从爱尔兰渡海跑去明帝国逃难的伯爵后,加深了她的鄙视。   怪不得看上去没有丝毫王室骄傲,还时不时给陈九经这个兵头敬酒,原来只是个伯爵,还是爱尔兰的伯爵。   同时玛戈对大明帝国的皇帝也充满了嘲笑,仅凭着一份诏书,就像在欧洲边缘的海岛上立一个国家,这可能么?   不过紧跟着她就不这么想了。   艾兰王朱晓恩在话语中透露出一个消息,陈九经的父亲在海上通过一个名叫南洋军府的军事机构代天子管理十几个王国,而他们先前提起的吕宋王朱莱曼的王国,在过去被叫做菲律宾,受西班牙人控制。   如今众所周知,明军不但击败了菲律宾的西班牙人,还把西班牙控制的新大陆撕成两瓣。   而现在,宴会上喝了点酒的陈九经在推杯换盏间对艾兰王笑着问道:“过些日子陈某要率军去北方转一圈,大王想不想练练兵?”   陈九经缺少战略主要目的,因为陈沐并没有给他下达明确指令,直接的命令是让他弄到一块能停靠的港口,但这似乎太容易实现了。   不过在更大的方向上,义父陈沐还是给他设了一点儿限制的,那便是除新助旧,这个四字法则不论是对信任的将官卡洛斯还是心爱的情人玛格丽特都不能说,是他最大的秘密。   所谓除新助旧,便是在贵族与贵族的纷争之中,永远保护那些拥有封地的旧贵族、攻击那些开拓商业与手工业的新贵族;在国与国的纷争之中,永远相助那些腐朽的旧王国、与那些开拓进取锐意革新的新王国做对;在宗教与宗教的纷争之中,永远支持那些不顺应时代做出改变的旧宗教,反对那些试图做出改变的新宗教。   所以他才更乐于同纳瓦拉为首的新教势力做对,李旦才会愿意呆在西班牙与宫廷交好。   这是只属于他们知道的秘密,大明对谁好,那么在宏观意义上就只能说明谁真的很完蛋。   “你是想让我在战争开始后加入王军,然后在可行的时候你来劝我加入新教军队?就是要我在战场上倒戈,只是为了事成之后通过王军与新教的议和条约为我拿到波城的驻军权。”   其实这也是对玛格丽特的好处,这么多年以来长时间被困在巴黎不能自由活动的经历让她始终担惊受怕,而在巴黎的那段岁月中只有弟弟安茹公爵逃出巴黎后,才让她真正把心放回肚子里……那时候她知道自己不会被亨利杀死,因为有兵强马壮且感情很好的弟弟在巴黎之外,随时可以为自己起兵反对王室。   现在她想要巩固甚至增强自己在法兰西的影响力,最佳的手段自然也是让整个法兰西都知道有这样一个手握重兵的人能为她而战,所以对她来说陈九经正急需一座可以拿来驻军的重镇,那需要靠海方便战船运输、最好离西班牙接近以方便外援——波尔多都是极好的选择。   唯有一点,波尔多的驻军权交给与西班牙亲近的陈九经很困难,法国王室一直很担心菲利普这个天主教大首领对法兰西的影响力,有吉斯公爵这一个强有力的王位竞争者就够亨利难受的了,哪怕南边门户是新教徒控制的领地,亨利也不会轻轻松松地交出去。   何况新教徒们更不会愿意接受这一结果,比起王军,天主教的吉斯与西班牙才是更可怕的敌人。   因此玛格丽特认为这对陈九经是异常艰难的事情,他要在双方势力都承认他极为英勇善战才能做出妥协。   当玛格丽特终于绷不住骄傲对陈九经发出请求时,他并未干脆地答应下来,道:“大明讲究以诚待人、师出有名并且受人之托便忠人之事,我答应谁的事情,就算死也一定要做到。”   事实上他的想法要比玛格丽特的建议简单粗暴的多。   “如果你想,在毕尔巴鄂我有七千军队,可以在战场上为你举一面旗,比方说反对你哥哥的统治拥护你做国王,把进入吉耶纳省的王军与新教军都打进河里淹死。”   如果不是他们正躺在床上、如果陈九经的手没有四处乱动,他现在的模样就像在宴会上对朱晓恩王爷那样侃侃而谈:“等为你打下四百里江山,你做女王我做丞相,先向天子效忠,不过海上的路很远,在此之前可以先公开支持天主教但什么都不做,这样我就可以从西班牙再弄来一两个军团作为援军。”   “等天军渡海而来,我们就谁都不需要了……算了,给你当丞相也没什么意思,纳瓦拉虽然只是百里之国,可纳亨利好歹还是国王呢。我可以从国内给你招来万里挑一的合适人选来治理地方,如果只是波尔多,一个贡生就足够了;要是整个吉耶纳省就要费点劲,就至少要两个举人才行,下面的五六个副手官员能从新大陆招。”   玛戈看着陈九经满面认真的畅想,露出甜蜜的笑容,她当然不信情人说的话能成真,也并不在乎会不会成真。可她实在听过见过太多甜言蜜语,哪个比得上要为她打下一个王国更加来得美丽动人呢?   比方说她弟弟安茹公爵写给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的情书,‘希望亲吻你脑海每一寸’,和陈九经说的这些比起来那都是些什么鬼话啊?   “如果你不愿倒,倒戈?那就加入新教军吧,只要王军被你打怕了,我能说服纳瓦尔把波尔多交给你做设防安全区,不过你的说法太棒了。”玛格丽特笑得像个小孩:“六百里江山?我喜欢这个词,你们用河流与高山来代替土地,这太罗马了!”   玛格丽特想要说的是浪漫,浪漫本来的词就是罗马,一切美好的、富有诗意的都是罗马;一切不好的、反时代的则称作哥特。   但她的话却令陈九经陷入沉思,半晌才板着脸非常认真地说道:“你怎么知道我的部队是骡马,难道我的人里有间谍?玛戈,你必须把消息来源告诉我,否则这样的纰漏将在战场上将成为灭顶之灾。”   “而且如果打算冬季发兵,你的人现在就要想办法为我提供情报支持,敌人是谁、他在哪、有多少军队,还有要做一面属于你的旗子。对了,你最好锻炼一下,然后穿上铠甲骑上马,我们去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第三百二十八章 小刀   整个欧洲都被法国即将到来的第七次宗教战争牵动。   人们普遍认为法王哼老三写给纳瓦拉国王那封告发王后的信是这场战争的导火索,但身在其中人人知晓,纳瓦拉国王的绿帽子根本不差那一顶。   这世上很少有战争是女人引发的,女人只不过是导火索,深层原因是男人们真想打。   身处这场战争边缘的陈九经能感受到各国向他伸出拉拢的手,这种力量极其强大,撕扯着他的思想,让他很难控制自己。   但他有个优点,如果难以控制,干脆就按兵不动。   他没向情妇玛格丽特做出任何实质承诺,反倒是玛戈被他套上铁罐头在军营临时抱佛脚每天练得大汗淋漓。   在玛戈之后,西班牙的阿科斯塔如约而至,向他带来一份几乎相同的情报,只不过这份情报更倾向于麾下用西班牙士兵作战的吉斯公爵亨利。   吉斯公爵在法国各地发起天主教联盟,各个城市的贵族乡绅争相响应。联盟规定了极为严苛的章程,所有人只向首领负责,哪怕是国王也不能改变首领的决策,直接将国王排斥在外。   并且吉斯亨利还找到了证明自己是加洛林王朝的后裔,那是几百年前统治法国的家族。   在其掌握权柄声望力量、牵强附会的扯淡程度与对时局带来的动荡冲击这三个方面上,基本相当于东汉末年被皇帝授予开府权力、准备剿灭黄巾军的大将军何进突然宣称自己是西汉皇室后裔一样,在声势上向人丁稀少的瓦卢瓦王室发起挑战。   西班牙情报依旧秉承着菲利普的一贯风格,遮遮掩掩,对新教同盟发起的叛乱并不多说,当然陈九经觉得有可能是菲利普在这件事上知道的不比自己多。   但跟上次情况的不同的是,从塞维利亚开来一支有四艘西班牙大盖伦船的武装舰队,舰上拥有一支装备精良的西班牙军团,隔着毕尔巴鄂驻扎在城市的另一头。   名叫托莱多的军团长亲自带着国王菲利普签署的调令请陈九经过目。   费老二在文书上写得冠冕堂皇,这支军团有两个使命,言明吉斯公爵是西班牙的重要朋友,他们将保护其不受大明帝国误伤;二来陈九经亦是西班牙的朋友,这支军团也要保护其不受法兰西任何军队的损害。   年轻的陈将军试着解读这份文书,最后觉得费老二已逐渐伊丽莎白化,这难道不是一份私掠许可么?   意思就是不论陈九经要去抢谁,只要不是吉斯公爵及其麾下的天主教联盟,这支军团都会跟着他一起去。当然坏名声的黑锅肯定要他陈九经来背,如果他们有共同的敌人,得利各凭本事。   另一方面倘若陈九经要做什么损害费老二利益的事,这支军团也会作为西班牙制衡的手段,在毕尔巴鄂或与吉斯对战的法兰西战场上,这支军团足够制衡陈九经的七千人马。   这就是使用雇佣军的坏处,如果与西班牙的常备军作战,六个西勇营一半可能会倒戈、另一半很可能会拒绝参战,最终将会演变为陈九经用白山营与复国军对抗两倍甚至更多的西班牙军团。   然后陈九经就发现费老二和玛戈绝不是一条路上的人,尽管他们与吉斯公爵的私交都很好,但菲利普极其反对玛戈的弟弟,安茹公爵与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的婚事,而玛戈与安茹关系极好。   “你弟弟如果娶了伊丽莎白,他就是英格兰国王了?”   身体被裹在铠甲中的玛格丽特刚进房间,就见靠窗而坐的陈九经抬手挥了挥手上的信,道:“我向费老二要来了他们在英格兰、法兰西使者近一年送回国内的书信副本,西班牙的印刷能力很差,这些信都是手抄的,法兰西也是这样?”   玛格丽特摘下密不透风的头盔轻轻晃动,长发像瀑布般散在肩头,先是皱眉抱怨了句关于铠甲的事,随后才答道:“西班牙的印刷业并不坏,如果你想要一千本关于宗教的书,三天他们就能给你印出来,但要是别的信……”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即是法国公主也是纳瓦拉王国王后的玛格丽特已经习惯陈九经用伊老大、费老二、哼老三来称呼英格兰、西班牙、法兰西三个国家的国王女王。   看得出来关于骑术与披甲的训练让玛格丽特感到疲惫,她扯着嘴角想要笑一下,不过脸上很难让人感觉到高兴,道:“要是别的信,手抄比印刷快一点,你们的帝国先接触的西班牙,才有欧洲极其落后的感觉,看看他们永远都修不好的大教堂你就知道,其他国家显然要比西班牙开明的多。”   “要不是这么多年的宗教战争,法兰西能做出远大的成就。”   嘲笑完毕,她这才说道:“英格兰的伊丽莎白谁都不想嫁,她周旋在追求她的各国年轻贵族间,善于玩弄调情游戏,没有人会和她在一起,她将孤独一生,尽管我很爱安茹,但他既没有令人心动的脸、也没有蛊惑人心的演说才能,无法俘获那个老女王。”   “相较而言我更担心他的安全,据我所知去年伊丽莎白得了一场大病,菲利普说服了吉斯公爵,吉斯打算等她一死就入侵英格兰,过去这个神圣同盟一直有个难题,没有菲利普出钱,吉斯什么事都做不成,但现在你们让菲利普有钱了。”   “那个吝啬鬼。”   玛格丽特说着就笑了起来,摇头道:“他绝不会把钱给吉斯,我丈夫一直认为他是在愚弄吉斯,利用巨额资金作为诱饵来让吉斯在法兰西施加他的影响力,尽管英格兰是两国共同的敌人,但他并不希望英格兰消失……我们到底什么时候发兵,我已经能很长时间的骑马了。”   “我亲爱的明国将军,难道你要等我可以在马上用剑打败你才出兵么?纳尔瓦已经在召集军队了,你有一万名战士。”   “别人招募雇佣军是为了打仗,哪有像你这样把雇佣军当成常备军的,每天我都能听见他们吃掉的银币叮当作响,花掉的钱已经够打好几场大战了,难道你就不着急?”   玛格丽特倒是对自己的兵力算得挺清楚,白山营、西勇营、托莱多军团凑在一起刚好一万出头。   陈九经笑道:“在马上打败我?那我这辈子都别出兵了,我满月就从桌子上抓了一把小刀。”   “出兵的事不着急,让他们先打,我估计纳尔瓦有两万军队,王军会集结四万兵力,让他们打到快要议和我们再加入战争锄强扶弱也不迟。”   “至于军饷,完全不必为此担心,这正是我们纵横四海的力量所在。”   在新大陆西面,钱真的是钱,但当越过大东洋抵达西班牙海岸,钱就已经不是钱了,尽管这物价高,但李旦手里有最值钱的货,以物易物,换算下来非常省钱,即使是费用昂贵的雇佣军对陈九经来说都极为划算。   笑过了,陈九经才正色道:“一个半月前,我派了船队去新大陆,这会是一场大战,我需要一批兵器,大概会在明年送到,我们的明年春。” 第三百二十九章 请求   陈九经没骗玛格丽特,他确实派遣船队返航墨西哥湾,船上的信使在靠岸的第一时间即经由墨西哥城奔向常胜,为陈九经送去写给义父陈沐的信。   不过,信上并不全为索要兵器,更重要的是他想要听从陈沐的建议。   但对陈沐来说,前者对他来说有点困难,后者则完全不可能达成。   “我哪里有给他的建议……你们看看,这上面这些乱七八糟的名字,这个哪个的关系,看着脑袋就大,还想让我给他建议?”   陈沐在常胜看着长信直揉脑袋,最后拍着桌子道:“我就一个建议,他帮帮忙让我省省心,把这些重名的、名字超过四个字的人全部干掉好不好?”   陈沐看着信是真发愁啊,不光是因为这帮人文化水平低,起名不是哪儿哪儿的亨利就是哪儿哪儿的约翰,连名带姓写下来比他的手铳都长。   更重要的是他的担心。   仨干儿子都老大不小了,一点儿不关心自己的婚事,李旦跟陈八智就不说了,一个早年丧父另一个卫所吃百家饭长大的,陈沐能理解他俩的心思,无非怕自己有个三长两短,将来孩儿出世跟自己落下一样的悲惨身世。   可陈九经这是怎么回事?家庭和美的小孩琢磨事也这么不走寻常路,睡了个法国公主,信上提到十个人里头有八个都附带一句这是玛戈的情人……这是个什么样的神仙公主啊?   结果看样子还打算发兵介入法兰西的宗教战争。   “九经把差事做的不错,弄到了法兰西的港口、还招募西勇营征战。可这是怎么回事,打算为个女人去打仗,这场仗对大明有什么好处?”   说实话,陈沐眼里一直没有法兰西,他眼中一直只有三个国家。   一是手工业为国家支柱并已出台《学徒法案》的英格兰,另一个是商业立国越打越强的低地国家北方各省,就在今年陈九经送来的信里让他知道北方联盟已经成立,这是荷兰国家的前身。   多次友好交流促进友谊的大西班牙就不提了。   法兰西,法兰西是干嘛的?   难不成还想去统治人家?   且不说可不可能的问题,根本没有必要。   他们正在内战、内乱之中,那就让他们继续战下去、继续乱下去好了,这不就是明军登陆欧洲的本意么,还有什么好搀和的?人家自己把事情都帮忙做完了。   陈沐觉得哼老三领导下的法兰西很好,非常好,简直他妈的棒极了!   并且真要说统治,并不是没有可能,可能是有的,至少有一成可能,如果目标放得低点,就比方说陈九经在信上说打算举着情人的旗号以拥护统治之名行割据之实,这至少有超过四成的可能性。   这不,这可能性高到白元洁看了信大致弄明白这些人名后很高兴地说道:“九经有朝爵年轻时的姿态,这是极好的计划,可于法兰西乃至欧罗巴打下一颗楔子,且代价很小,他这色相,出卖的值啊。”   “代价不小啊,静臣兄,他那支部队白山营领的是军府俸禄不说,六个西勇营一年俸禄已经涨到绸缎六千匹,他们吃西班牙的、用西班牙的,相当于每年平白给费老二做贡献,为我们的帮助却仅仅是打仗,这只是其一。”   “其二,九经想的是在那建立一个完全受大明控制的王国,可这女王本就不是省油的灯,将来国中百姓也大多信仰教派,并且只有一个解决办法是让他们都信天主,可这样一来西班牙离那更近,到头来最好的结果只是为西班牙做嫁衣罢了。”   白元洁对此感到困惑,摊手道:“你不是反对百姓信夷人教派么,那让他们哪个都不信就好了。”   “不不不,静臣兄你听我说,论及能拖国家的后腿,天主教是老大、新教要进步一些,尽管我一向不喜那些东西,但那是我不喜,因为我或者说大明用不着,那东西便是多余的,但在欧罗巴却必须有。”   “因为他们没有礼,不知仁义礼智信、不识忠孝廉悌忍,这是我们的工具;那是他们的工具,修士为百姓启蒙、教授这些。其实目的一样,都只是工具而已,只是我们更注重人本身的力量,告诉人们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鼓励人成为理想的完人;他们则借神明之口来约束人。”   “我不喜欢的原因不是别的,是因其教权凌于人权、王权之上,它只是一种帮助统治的工具,而且是别国帮助统治的工具,我自然不会准许其进入我国。”   “我既不想让我们退步、更不希望他们进步,因此在欧洲支持天主教自然是大明唯一选择……九经很聪明。”   陈沐说话时在军府衙门的大厅中踱步,最终绕回桌案手指按压白元洁放在桌上的信,道:“他认为这场仗旷日持久,且敌军万众,需要我沟通西班牙为其提供足够的辎重,并向他输送一批兵器,一批欧洲人无法仿制的兵器,神机箭。”   “一千到三千枚神威机关箭。”   这是陈沐认为很难的请求了。   “神机箭无法仿制?”白元洁对宗教上的事插不上嘴,但主持南洋军府辎重多年,对兵器自是懂得不少,笑道:“如此简单的东西,仿制起来可要比火炮容易得多。”   “破片难做,但以法夷能造佛朗机的功夫,也并非不可以做,甚至放些碎石也能做,至于推药爆药之分也非难点,至多是造出来杀伤小些、飞得近些罢了。”   白元洁笃定的摇头道:“只要落入其国,必可仿制。”   陈沐仰头大笑,道:“说是这么说,推药爆药其不知成分不识构造,至多是威力小,可他们从哪儿来那么多火药?即使他们能造,也无法形成有效的战力,不碍事。”   “可飞击千步的神机箭连常胜金城都造不出,只有南洋卫军器局才行,这边只能造四百至六百步的火箭,就给他运送这些。”   说着,陈沐转头望向白元洁道:“我们要准备战争了,同时进行两场战争,一旦局势不妙,将演变为他们与东洋军府的全面战争,到时候整个欧洲都会被拖进来,从这个角度上看,九经在法兰西的胡闹也许是有好处的。” 第三百三十章 变革   天津,北洋军府衙门。   万历七年的大明最重要的事不是别的,在于内阁定下今后每个两年便挑选一位次辅、三位御史巡阅天下,首次巡阅南京十三省的内阁成员为张翰。   即使以张居正之高明,对天下改变亦难细致入微,只能后知后觉。   在陈沐留下北直隶五年计划完成一半的万历七年初,京畿重地皇庄、王庄及各府州县长吏,不论是在递交朝廷的公文里、还是私下问候的私信中都不可避免地提到一件事——北直隶沿海终年不绝的黑烟。   黑烟并不仅是黑烟。   在蒸汽机问世的第八个年头,以天津北洋军港为中心向北至蓟镇遵化、东抵永平府山海关、南到山东莱州,一场声势浩大的变革在所有人无所察觉之时便席卷各地。   并真正使北直隶工业的普及、规模超过广东,造成这一切的直接原因并非人力,而在天灾。   天津地处九河下稍,去年凶猛的海河泛滥,使天津左近成为一片泽国,几乎摧毁一切农田、粮庄与日益兴隆的工厂,刚发展起来的榨油业、纺织业毁于一旦,初初起步的玻璃厂亦被摧毁,百姓前期伤亡、失踪不计其数。   就连赶赴北洋军府衙门的募兵官也为水灾所害,整整一个新募千户部在洪水之下消失地无影无踪。   紧随其后的瘟疫、饥荒更是夺去成千上万人的性命。   这已经是朝廷极力救灾的结果。   北洋旗军倾巢出动入驻十四个受灾县治维持治安,南洋军府京运米粮六百万石尽数被皇帝拨付灾民,北洋医科院连医师带学员一千七百余人立下军令状组成二百六十四个行医队奔赴各地。   当灾难结束,旗军在寄国塔下开辟墓园,埋下六十七具棺椁与四百四十个衣冠冢。   有些医师连头发都没能留下来,墓中仅放入几件留在军医院常用的物什。   悲痛在所难免,生计仍要继续,商人们发了急在各地招募手艺熟练的长工、匠师,可方圆数百里处处流离失所,又哪里能在短时间内达成所愿,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双管齐下。   一面派人去南京最好的匠院高价雇佣毕业学员,另一边出重金采买最近的蒸汽机——万历六年火德星君甲型。   这个名字是皇帝亲封,不过并非紫禁城里那个烧起来腾云驾雾口鼻喷烟在乾清宫外满院子跑的小家伙,那个家伙的名字如今在后头已经加了七个改,拉着皇帝快赶上潞王在下头走路了。   万历六年火德星君甲型蒸汽机是台真正的大家伙,前头的万历六年是型号、中间的火德星君是名号、最后的甲型意味着是此年度四个定型中的最大形制。   大小六百余个零件,全拼装高六尺、长三丈、重两万七千斤有奇,发动起来轰鸣声不绝于耳,通过阀门可在六百郎力下四个预设档力中调整力量,以应对不同的需要。   这个大家伙由工部蒸汽局监制定型,每一台在买家组装并首次试用结束后都必须由工部侍郎亲自钉下方印的第一凿,是工部蒸汽局最得意的产品。   实际上甲型火德星君的适用范围并不广,南方由于运输、南洋军器局等多种原因根本没人来订购,北方能用到它的也只有北直隶最大的纺织厂、北洋军器局、戚继光蓟镇遵化铁厂以及朝廷电报交通的几处枢纽使用而已。   但它是最威风的,工部在万历六年初定型后的一年内共制作、运送、拼装四十六台甲型火德星君,刨去蒸汽局一年俸禄、吃用、工料后,余钱就够发动徭役修出两条从北洋军府至通州长达二百八十里的马车用木轨路。   不过其实民间买到万历六年甲型的商贾对这东西就没有夸耀的,因为它对比五年甲型并无丝毫优异之处,力量一样大甚至还让人隐隐觉得小了点,可重量与价格却直线上升。   没别的原因,因为万历五年甲型在一年的时间里三台出现损坏,最严重的一台在北洋军器局爆炸,飞舞的铁锤与零件、炸飞的炭火引发火灾,使二十余名工匠、工人受伤,一人当场毙命、六人落下残疾。   六年甲型主要增强了安全性,自然也更加笨重。   市面上流通的更多是乙、丙两个商用型号,矿场、各类工厂乃至十余人规模的作坊皆可使用,价格上还分外公道,制作容易不说运输也来的简单,虽然最多力不过八十郎,但更受人待见。   至于最小的丁型,也就是万历皇帝在宫里当作坐骑的那种火德星君,在市面上基本不卖,中间两个型号收获的利润用来大批量制作最小的丁型,用来发给百姓,不过比皇帝坐骑简陋的多。   为解决受灾后人力不足的问题,工部在万历六年向河间府二州十六县发下丁型火德星君六百余台,力不过三郎,都用来拉磨、脱壳,被百姓称作食炭马。   不过有趣的是各种年份、型号的火德星君在北直隶泛滥开来非但没有冲击手工业,反倒使木、铁、煤、矿等产业及其衍生各类行业因制作配套机械工具变得空前繁荣。   随之而来,消息传至朝中大员耳中,他们对这股黑烟一无所知,这便有了张翰巡游各省的事。   因为黑烟是巨大变革带来的种种问题。   相对局限于‘小范围’一省之地的工业化带来土地兼并、人口流动、农业式微,尽管工业化避免了土地兼并的旧问题,但同样带来了更多新问题。   一个个服务于工业的密集四合院形成新的村庄,各大厂区成为对朝廷来说封闭的法外之地,野蛮生长中各工厂主为更好管理纷纷在厂区内施行家法。   缺少官员规划城镇、输送能力赶不上密集居住的速度,较差的生活环境与几乎没有的医疗保障带来疾病高发,这都让朝廷在享受工业化与海外出口带来极高关税、税务收入的同时面临新的挑战。   不过这一切紫禁城里的万历皇帝无需操心,在万历七年冬季第一场雪落下时,他穿着亚洲进贡的虎武士漳绒睡衣在火德星君屁股后头装了一门能打一斤弹的佛朗机炮。   不过在装上后本来进步至龟速的火德星君又退化为蜗牛后,皇帝并不满意,换上一杆仿制自西班牙重火枪并进行‘佛朗机式’改良的佛朗机重铳后才拍了拍套着朝臣绯缎裘袍裹得严严实实的火德星君,满意地露出笑容。   经过皇帝的研究,坐骑在冬季速度明显下降,这证明了穿衣服对谁都很重要。   当然,为了保住狗,不,为了保住皇命,刚刚受封三品昭勇将军的火德星君改了又改身上的阀门被调低了一档。 第三百三十一章 核心   “向沿海各省商贾征税,海关税加收一成、各地工厂加收一成。”   紫禁城,乾清宫的耳房军事室,皇帝伏案边写作边自言自语,在一旁摆弄船帆的潞王诧异的眼神注视中又板着手指头收回了金口玉言:“不行不行,海关税加收一成好像太多了,各地工厂加收之后也没了利润,赔钱是小、民愤事大。”   “那皇兄只收利润的一成不就行了。”潞王把模型的船帆板正,搓着手坐在皇帝身侧,皱眉道:“其实可以把更多航线交给商贾,朝廷支持更多人出海,去亚洲、南洋、西洋,他们能带回更多货物。”   皇帝在鼻间深深吸了口气并未说话,思忖片刻才缓缓转过头,眯着眼睛看向潞王,问道:“来,跟朕说说,是谁教你这些的?”   “啊?”   潞王把玩着桌上北洋骑兵陶俑的手凌空顿住,眨眨眼,这才赔笑道:“这,臣弟是觉得对皇兄有好处呀。”   “对,能出去更多船、带回更多货物、带动工匠生产,朝廷能收上更多税金,于商贾、于朝廷都是有利的。”   万历沉吟着这句话。   他越来越有真正君王的威仪了,他只是微微侧身挑起眼眸看着潞王,如果不是身上套着虎武士睡衣这应当是很有威慑力的眼神。   静静顿了数息,他才开口道:“但这与朕的核心利益相悖。”   潞王摇摇头:“臣弟愚钝,这难道对皇兄无益?”   万历抬起二指在桌案边轻点两下,问道:“你知不知道朝廷一年发下多少张船引?又有多少人出海?”   “今年广东广州府四百张、福建泉州府四百张、南直隶松江府二百张、北直隶河间八百七十张、顺天九百六十张,朝廷五府开阜,年准海船与日俱增,去年持引出海者两千五百艘有奇,今年便已增至近三千艘。”   “天下并非只有持引出海者,且哪怕仅算这三千条船,你知不知道这是多少人?”   万历重重地说道:“假使每船六十人,这便已逾十五万百姓,可这些海船往往都载员近百,因为朝廷的船引制度规定了船的数目,即使是百姓也尽量要将船造大,如今沿海商贾手上都有承载人员二百、货五十万近的民千料巨舶。”   “海贸自会带来繁荣与金银,可每年二三十万百姓出海,一年后回来十之六七,但第二年还是会有二三十万百姓出海,他们有些人流寓海外做起坐商,开山造窑;有些人死于海事,成了孤魂野鬼;天下之大,近百万人务于海事,要生产出他们买卖的东西,又要多少人?”   万历对这些数据如数家珍,对潞王循循善诱道:“你知道再发更多的船引下去会如何么?”   “田啊,田就没人耕了,东南那最富庶的土地如今也难找到足够多愿意做佃农的百姓,别无他法他们只能买入耕马,自松江开阜,徐阁老家里的田你知道是如何耕的?”   万历说着笑道:“他的儿子找张阁老问了火德星君的力道,他们家的地卖了十万亩,留下的田地请了八十位火德星君用来耕他那四万亩粮田,因为火德星君吃的炭比雇佃农划算。”   潞王瞪大了眼睛:“徐阁老家里有十四万亩地?”   万历爷抬起罩着漳绒虎爪的手指在眼前摆着:“不不不,他家有二十四万亩,剩下十万亩是桑田、棉田那些,对,五年计划里说这些叫经济作物。”   “海事之厉。”万历说着感慨道:“抑制土地兼并远胜海瑞。”   其实这里头很多事也让万历感到困惑,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在出现工业之初土地兼并的趋势明明是照着更厉害的势头发展过去的,可突然之间好像一切都变了,大地主们又纷纷把土地吐了出来。   徐阶并非个例,各地都有这样的现象,只是徐阶所拥有的土地规模让他成为其中最大的典型而已。   即使放出十万亩良田,他依然是天下首屈一指的大地主。   这不应该是工业的力量,在陈沐留给皇帝的书里分明写着工业没有抑制土地兼并的能力,只能给因兼并失去土地的贫苦百姓一条出路,让他们即使没有土地也不至于无衣无食。   甚至还有可能加剧大地主的出现,因为一到无法控制的灾年,只要地方官员开放关闸,贫苦百姓就会为一口路上吃的饭把仅有的田地贱卖上路。   这与过去截然不同,过去百姓别无他法,会在卖掉田地后就地受大地主雇佣,以求一口活命的饭食,由自耕农成为雇农,因此哪怕乡绅、豪强不去想其他手段来施行对土地的强取豪夺,随灾年的发生,他们手中土地也会逐步增长。   这是因为同样一次灾年,普通自耕农与大地主对抗灾害的能力是不同的。   可现在地主们确实还能得到土地,却难以得到人力来为他耕种土地了。   天下各地都有关于沿海诸省、南北军器局佣金的传说,有人说沿海纺织厂月银二两、有人说军器局搬运工一天都有三分银。   还有从山西的运矿队,两架载满煤矿的四骡车两名马夫四个力夫,五十里路一月走上两趟,就能赚到三两银子。   谁还给你种地?   “没人种地,朕的子民吃什么?”   “有吃的啊。”潞王听了半天,可算听到个自己懂的:“那南洋京运,一年就有六百余万石,比夏税还多。”   万历:“屁!那是税,你让百姓吃税?何况就算海运的粮食再多,能填饱朕六千万子民之口?”   实际上他对这个去年户部统计出的在籍百姓六千零六十九万两千八百五十六人的百姓数目是持怀疑态度的。   近年来清丈田亩,清出两亿八千万亩土地,足足多出先前土地总额的一半。   定在那里不会动的土地都能藏匿,生着腿脚遍地乱跑的百姓呢?   “朕不缺钱,朝廷如今也不缺钱,再多只是锦上添花,这已经不是朕的核心利益了,海外贸易顺其自然地发展即可。”   万历说着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心,道:“朕得让百姓吃饱,在鼓励农业与鼓励商业间掌握平衡。哪怕海运米粮足数,朕的天下,岂可就食于海外?”   “这世上,做买卖的当官儿的都不可怕,他们的财富与权柄朕想收就能收回来,他们不高兴且由着来给朕添堵;唯独种地的、做工的、拿刀的,他们才是朕的核心利益,朕决定了。”   “向沿海各省商贾征税,海关税加收二分、各地工厂加收一分,这三分税每年应有十万两银子,拿去给朕的工人修厕所、盖药局、定工厂宿舍规范——哪个工厂再敢因吃不好、住不干净闹起疫病,先把商人抓了抄家赈灾治病。”   小皇帝哼出一声,骄傲地扬起来头:“朕就不信了,靖海伯在书上说商人逐利压榨工人的事会在朕的天下出现,谁敢?” 第三百三十二章 腾骧   天下不应当出现这样的皇帝,尤其在万历这个位置上,因为他并非第一代皇帝,亦非成祖皇帝那样发动将天下再次统一的政变。   一个成长在深宫中的皇帝不应当懂得亲力亲为,或者说不应当是一个独裁者。   在这里独裁者并非是个贬义词。   因为正常发展的明朝,不会出现妄图手拦大权的皇帝,哪怕在历史上的明朝大约也只有三个,其实是四个人,不过后两个都只算一半。   明太祖、明成祖、明武宗与明思宗。   前两个是因为他们一统天下,事事皆亲为;武宗是天性使然多动爱玩,思宗则是惊恐至极、多疑至极、无奈至极。   想要大权独揽,单靠皇帝的身份可不行,只有个身份哪怕有心揽权也没有能力,这是要权威的,偏偏,万历皇帝有这份权威。   谁让他在宫里开着名叫火德星君的小车车转了一圈又一圈,就赢得了明西二次战争呢?   全天下最优秀的军官、后起之秀的官员都是他的门生,帝国在他手中繁荣强盛远迈父祖。   似乎一切沉疴旧疾都在万历皇帝一次又一次给火德星君加煤的过程中解决了。   他没有威望,谁有威望?   张居正?张居正当然有威望,可张老爷子在夺情之后名声就臭了。   更何况大臣的威望与皇帝的威望是不一样的。   在万历七年,万历皇帝还做了一项伟大的尝试。   又一个帝国肱骨即将倒下,镇守宣大多年的老将马芳上表请辞,早年征战的病根儿让他无法再披挂上马,在皇帝将他送到北洋医科院医治后没几天,一封诏书使大明帝国再添一名伯爵——克虏伯马芳。   明帝国封爵是极为谨慎的,最大的问题在于宗室禄米,不过今年当万历皇帝提起封爵被朝臣以禄米问题阻止时,皇帝有了应对方策:少给朕打马虎眼,六百多宗室都转封出去了,明年还会转封出去更多,不差这点禄米来恩赐朝廷重臣。   殷正茂、凌云翼、吴兑、王崇古、戚继光、李成梁、陈璘等人表示赞同。   张居正想了又想,也点了赞。   不过对户部尚书汪宗伊来说,帝国重启封爵那点伯爵俸禄无关痛痒,只要能治理好好似鼠穴的仓场贪污就能供皇帝封出成百上千的伯爵,帝国收入成分发生变化才是他最关心的事。   工部的创收项目越来越多了。   这一年,由张居正力主连同南北直隶的电报网全线完成,途中二百七十个电报房投入使用,其中一百三十个为官军民三用。   历时数年的电报逐步搭建的过程中豪商大贾早已习惯这些新奇的玩意儿,南北直隶间长达两千余里的电报路线让人们能在七日之内收到回信,地势高低暂且不提,单单中间隔着黄河,民用的价格就无比高昂。   可是偏偏,这条电报路线的两端都不缺富有之人。   纵然一两十字,仍不乏人写上千文长信电报南北二京。   一年里刨去各地维护,工部账面上仍旧留有十余万两结余。   这只是其一,其二则在蒸汽局,比起电报来那更是收入的大头,一年卖出四十余台甲型便赚到数十万两,更有更多中小型作为陪衬。   工部尚书汪宗伊临近年关所有的力气都在与工部扯皮,想方设法要将这些钱归于户部管辖,工部则据理力争,宁可让南洋军府在陈沐时代便逐年交付工部的科学技术奖励金交给户部,也不愿把这些自己赚来的钱交上去。   工部尝到甜头儿了。   不是银两本身,而是他们在南洋军府的资金补给下他们走完了一个良性循环。   资金研制蒸汽机、蒸汽机投入使用、大量制作进行对口贩卖、盈利后重新投入研制、研制成功赚更多的金银投入研制。   连带的机械、材料、力学、电学多个科目都因这一循环而进步。   任何一个朝廷重臣只要坐在工部尚书这个位置上,他就不可能放手。   资本的力量多可怕啊?殷正茂都不贪污公款了——贪污哪儿有他现在干的事儿来钱快?一样是三十万两的军费,他贪了就真的是只能三十万两,可他要拿这三十万两乖乖得去武装西洋军府的部队,大战船、大火炮装上,至多一年三十万两就能变成三百万两。   他就算从中间拿一多半儿,还剩下一百五十万两能交给朝廷;实际上他真的每次都拿一多半,三百万两他只会给朝廷交一百万两。   要么说他西洋军府业绩差呢,其实钱对他也没意义,哪儿有花销的地方?西洋上诸国哪个不是他想要什么屁颠儿颠儿的就给他送来了,可是没办法,他就是喜欢闪闪发亮的东西。   反正业绩再差都有陈沐的东洋军府垫底。   陈沐的东洋军府确实是三个海外军府中朝廷每年投入最大、支持最多,但盈利最少的。   南洋军府是有五金、有米粮、有市场、有人口,而且经营多年,盈利能力最强;西洋军府呢,一样有五金、有木材、有货物、有人口、有市场,要是不算殷正茂的贪婪,弄不好西洋军府能超越南洋军府。   东洋军府的地盘也很大、货物也很多、虽然金银少了些,但每年从西班牙身上捋一把就能捋下来六七十万两,差就差在货物上。   东洋军府出产最多的良材大木因为不沿海,根本无法输送啊!   不过在这平淡无奇的一年里,稳坐紫禁城的小皇帝却感到心潮澎湃——北方的骑手冒着刺骨严寒从望峡州为他带回东洋军府正在筹备战争的消息:东洋军府对整个新西班牙已达成实际占领,为建立大明帝国在欧罗巴的影响力、也为更好地协助艾兰王的复国战争,东洋军府拟介入法兰西战争。   读到这封信时,万历皇帝的桌案上还放着兵部尚书、陕三边总督戴才对调拨三边军械的回复。   信上说,在即将过去的万历七年,北宣府、南洋卫、北洋三大军器局共造万历四年定型各式野炮、城炮、舰炮七千四百四十位、万历六年制鸟铳三万一千二百七十二杆。   至此,九边及两广、山东、福建四省卫军已完成新式鸟铳、火炮的换装,蓟镇边军完成鸟铳、虎蹲炮、火炮、战车的武装,这意味着……屯于北直隶的三十万京军可以适当裁撤、遴选、整编了。   “快,腾骧二卫,联系北洋告诉叶梦熊,明年的北洋军,腾骧二卫也要跟着去亚洲,现在去后年还能赶上大战……朕还能再练四个卫!嗯,再练四个卫。” 第三百三十三章 帮助   陈沐派人送给皇帝的信里有个词很有意思,实际控制。   实际控制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这片土地不是他的。   当屯兵常胜的明军将领骆尚志率一支御前侍卫步兵队、两个北洋步骑千户部、三个武骧卫步兵千户部率部越过边境线时,驻守在新西班牙的两个西班牙军团长保持沉默,西印度群岛上的委员会修士几乎把这辈子能放的狠话都放干净了。   好话说尽,挡不住一门心思向东开进的骆尚志,关键在于骆尚志根本听不懂西班牙语,或者说他是根本不想听懂。   修士们试图用汉语沟通,结果也不好使,他们能听懂一部分广东兵说的话,但这并不意味着能听懂骆尚志将军的话,因为这位将军是绍兴人。   眼看着明军要开进至阿尔瓦曾在边境上修筑的棱堡,似乎用一场战斗来确保明军无法入侵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更棘手的问题出现了。   驻守在其中两座棱堡内的西班牙士兵比他们先一步撤出棱堡,两个连队进入王家寨对面的废弃种植园休整、另一个连队去了张家堡——这个连队长官比较臭不要脸,让士兵在边境线坐着,自己带几名亲信进张家堡吃饭了。   驻守在墨西哥城附近的两个军团更是指望不上,其中一名军团长赫苏斯在早年的明西战争中吃尽苦头,丢下部队第一时间去了哈瓦那,他要劝说西印度委员会避免战争。   另外一个军团长则没有赫苏斯这么直接,从杨廷相那请了个百户当明教官,带着部队向北方佛罗里达方向拉练行军去了,修士们骑马都撵不上。   偌大的新西班牙,居然只剩下边境上一座棱堡孤零零地面对大军压境的骆尚志与他所率六千余名部下。   别管好歹,至少还有这么一座棱堡能慰藉委员会修士们的内心。   很快,他们就发现他们错了。   当骆尚志的部队跨过边境界碑,固守棱堡的连队长一声令下,三百三十名部下散开回到营房,穿上崭新的黄色鸟铳手军服,扛起哈布斯堡大旗将堡垒大门洞开,出城迎接骆尚志将军的检阅。   留下棱堡上六名从西印度委员会赶来的修士们面面相觑,凌乱在令人窒息的热风中。   随后有人把他们从棱堡上叫了下去,整齐的军队中出现一名身披铠甲又黑又壮的魁梧武士,提着马鞭迈着大步向他们走来,那气势看上去像是打算把他们几个人抽死在军前。   可怕的一幕并未发生,几名惊慌失措的修士被夹裹进明军队列之中,向墨西哥城走着,然后他们在队列休息中见到了陈沐。   顶盔掼甲的陈沐被热带气候捂得满头大汗,笑眯眯地拍着为首修士的肩膀道:“不要惊慌,只是我想要去墨西哥城看一看,这不是什么战争,他们只是我的护卫。”   “你们也知道,西班牙的青年太愤怒了,他们连阿尔曼萨总督都敢刺杀,我怎么能放心通报新西班牙我要过来呢?如果我在这条路上遇到什么意外,那才是战争的开始。”   说罢,不等几名修士反应过来,陈沐已经从后面拍着为首修士的双肩推着他往前走了:“快走吧,行军路还很长,我要上马了。”   “陈将军,如果只是这样,你为什么要指挥两个西班牙军团,让他们背叛我们?”   心直口快的修士刚将话说出口,就见即将转头离去的陈沐回首用毫无感情的眼神望向自己,旋即才笑道:“什么背叛,我只是让他们离我远点,西班牙的军队离我远点对这片土地上所有人都有好处。”   陈沐说着叹了口气,抬手指指那名修士,道:“不要再多嘴了,我真的不想把实情告诉你们。”   陈沐确实不想说,有时候真相挺伤人的,但几名修士充满求知欲的表情与误会了整个事件的心态让他不得不说:“他们接到的命令来自新西班牙总督府,新西班牙总督府的命令下达给新西班牙的士兵,士兵们圆满执行,这怎么能叫背叛?”   “如果还需要我说得更清楚一点,从去年阿尔瓦公爵离开新大陆,你们已经拖欠两个军团二十六个连队近七千九百名士兵十一个月的军饷,六万七千枚半两钱,整个新西班牙的税收都不够养活他们。”   其实新西班牙的税收是够的,但……这不是有一半归大明了么。   “没有办法,总督衙门向我借款,在上个月支付了二十六个连队的拖欠军饷。你们的人不想和我打仗,因为战争输赢他们都会死,要是能把我挡在边境那边而且没死的话,他们没了军饷日子更难过。”   当然了,陈沐这话只是说着好听,实际上他并没把任何一枚半两银币运到新西班牙,他只是给杨廷相拿了两千四百万前年印的亚洲通宝。   对,就是拿去让朱晓恩刷GDP的那批纸币。   这种很容易分清来源的纸币在新西班牙也拥有强大的信用,几乎所有商人都认同纸币——他们不怕纸币没用处,因为每年边境线上的明国商人只收这个来交易贵重商品。   哪怕别的地儿花不出去,他们还能用这个换丝绸与瓷器呢。   结果就是所有人都在极快的速度里习惯了亚洲通宝,亚洲通宝也真的成为了亚洲通宝。   这正是陈沐在写给皇帝的书信里提到的实际控制,尽管条约上新西班牙属于明西共治,但人口占比上西班牙并无优势,而军事、经济皆为东洋军府控制,那这片土地还能是西班牙的么?   正如那两个西国军团,过去从他们入伍第一天起便享受到欠饷这项服务,甚至让他们觉得欠饷是件很正常的事,每月都能收到军饷才不正常。   可一旦这个现状被改变了,每个月他们都能领取到足数的军饷,而这份军饷的来源是大明帝国东洋军府,那他们究竟是西军还是明军?   事实上东洋军府的开拓不仅如此而已,赵士桢从东海岸返航增进了陈沐对巴西的了解,那片广袤的海岸线上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加一块都没到五千,他们能管理得过来那么多土地?   多可怜啊。   因此不论是路过的赵士桢、还是收到消息的邵廷达,都打算帮帮他们。   赵士桢已经在那留了两个百户,邵廷达的更多部下正在邵变蛟的率领下由巴拿马登船,由海上航行进入巴西,这个时代没有任何一支军队能横穿亚马逊。   他们说,他们要去保护葡属巴西不受邪恶西班牙人的侵害。 第三百三十四章 金子   哥伦比亚波哥大城北方的原野上,劳塔罗穿着西班牙水手满是褶皱的亚麻小褂,腿上来自智利南端的驼皮裤显得不合时宜,肩头扛着石锛自顾自地向北方走着。   他身后跟着整个小队的西班牙士兵。   西班牙连队的建制中一个小队二十五人,在哥伦比亚广袤的土地上遍布着这样的小队,十个或十二个小队组成一支连队,这些连队士兵可能是西班牙人,也可能是混血西班牙人,还有可能是印第安人。   分散部队的原因是让周围的印第安村落来供养他们,这样就免去了秘鲁总督区的军饷压力,能将尽可能多的黄金、白银用来交给明帝国为国王铸造银币或拿去贪污。   对西班牙来说军饷是无关痛痒的,他们的士兵早就习惯了拖欠军饷,更何况实在没有军饷他们可以去抢劫。   并不是那种单个士兵出去抢劫,那是乱军土匪的做法;在新大陆,一旦一个连队或几个连队拖欠军饷太久而上面又没有办法的话,军官会想办法投入战斗,在战斗过程中抢劫周围所有土地、村庄,来补充士兵的口袋。   “今天我们很走运。”   戴着意大利鸭嘴盔身着半身甲的小队长手按腰间托雷多钢剑,带领士兵亦步亦趋地跟在劳塔罗身后,他的钢板木铆接小圆盾提在右手,身后长矛手与步兵排成三排散漫的队伍,向北方漫无目的行进着。   值得一提的是,这位小队长的半身甲有似是而非的明朝风格,保护着上臂与半边胸口的臂甲上是与明朝仿宋式山文甲相似的虎头,胸口的胸甲上还有一面装饰意义大于实际意义的护心镜。   这套半身甲是由意大利的知名制甲师在两年前制作的,根据澳门耶稣会修士传回去一幅画制作,据说那幅画上画的是大明帝国龙虎什么坛的神明,因此也被称作恶魔甲。   在小队长的遮阴袋里,放着一块指头大小的金子。   遮阴袋是在两腿之间有一个袋子,这与欧洲人的时尚观念有关,雄性魅力是肩宽、腰细、腿长、鸟大,所以他们穿肩宽收腰的上衣,裤子则越紧身越好,最好再配上一双尖头鞋,当然,如果是社会人,还得再带把剑。   但紧身裤吧,它比较勒裆,而且由于裁减的问题,臀围与腰围有一定差距,就导致两腿之前有个开口。   人们在开口前面加了块布,便形成了遮阴袋,人们往遮阴袋里塞上羊毛、亚麻或丝绸这些填充物,以得到一个造型夸张的迷之凸起,偶尔还可以往里头放点零钱什么的。   要么说时尚是一个轮回,古罗马富人把六米大布裹在身上一边儿露大腿一边真空内衣的习惯在千年之后再次复兴。   当然,小队长身上这个遮阴袋作为一名以战斗为生的战士其实并不专业,显露出他的贫穷。   真正拥有财富的骑士与贵族,往往都会给自己板甲最大的缝隙上装备一只钢铁大鸟——真正贵人,谁用布的呀!   倒不是小队长相信金子养鸟,而是在昨天早上,眼前这个印第安人出现在他的防区之中,由于不是当地印第安人被抓了起来,从他身上找到一块金子。   尽管这个印第安人的皮裤看起来确实有点厚了,但在西班牙士兵的眼中,印第安人本来就都是要么光腚要么奇装异服,穿成什么样几乎没有差别。   小队长答应劳塔罗,如果他带他们找到发现金子的地方,可以不杀他。   所以他们今天一早便踏上了寻觅财富路途。   后面挺着塞满亚麻遮阴袋的欧罗巴潮男们走路带起一片铠甲相撞的叮当乱响,前头戴羽冠身穿米色亚麻小褂着深棕色驼皮裤的印第安解放者肩头扛着石锛高兴地唱起谁都听不懂的歌儿来。   几个火枪手机警地看着周围,想要喝止住劳塔罗这种发出声音的举动,却被小队长直至,他轻松地说道:“在这片土地上我们没有敌人,他愿意歌唱就让他歌唱吧,难听也不要紧。”   “金子碰撞的声音比什么都动听。”   渐渐的,他们离目的地看上去越来越近,据前面这个印第安人说,发现金子的地方是一片生着茂盛灌木的迷人山谷。山谷中有一条小溪静静地流淌着,河底就有这种闪闪发亮的石头。   一路上西班牙士兵们争辩着金子究竟是从河床长出来的还是从上游被冲下来的,当天下午他们就抵达了山谷之中。   “这简直是一片天赐之地,离这里最近的村子都有五里格那么远。”小队长跃过半人高的灌木,感慨道:“没有人会发现这里,这里的金子都会是我们的。”   说着,他转头望向劳塔罗,想着发现金子之后就可以把这个唱歌非常难听的印第安人杀死,这样一来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这里的秘密。   可悲的是这个印第安人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他对上自己的眼神,只知道高兴地指向前方:“就在那,就在那的小溪里。”   人们争相跑向溪边,趴在岸边或跃进深至小腿的溪水中寻找着金子,却除了清澈的溪水与光滑的卵石一无所获。   当他们愤怒地转过头想要找那个欺骗他们的印第安人发泄怒火时,却发现已经没有那个印第安人的影子了。   山谷里,只有他们自己愤怒的回音。   不,还有别的声音,很近。   那是火石转轮的声音,紧跟着是令人非常熟悉的嗤嗤声,熟悉到仿佛每天都会听见可偏偏想不起来是什么。   下一刻就想起来了。   溪边的灌木中突然同时亮出几处火光,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早已潜伏在这里的几门木炮在十几二十步外喷出数不清的碎石、卵石,像一张大网朝他们袭来。   六名没有铠甲的火枪手连惨叫都来不及就被打成筛子,穿着胸甲与半甲的长矛手则被打断了腿、打瞎眼还有被打破脑袋的,在战友身边侥幸没被打死打伤的士兵还来不及做出还击,木炮旁边灌木中人影在飞快地跑动。   仗着木盾只是被冲击撞骨折右臂的小队长攥着腰间抽出的钢剑,向四周高声吼叫,他希望看见个敌人,好让他知道究竟是这周围哪个部落敢反抗西班牙的统治。   突然,他听见身后有人大喊:“金子在这!”   当他转过头,生命中最后一个画面是那个穿着驼皮裤的印第安人在灌木中露出上半身,端着与他们形制不同的火绳枪用明军标准的打放无托鸟铳姿势对准了他。   砰! 第三百三十五章 一代人   大东洋上的三角贸易航线非常符合洋流运动。   即使要跑完沿岸西班牙的塞维利亚、非洲的桑海、亚洲的麒麟卫、韦港,整个航线也能在二百四十天内结束。   如果休息的时间短些、目标足够明确,甚至可以一年跑两趟。   不过对汉国的将军杨策来说,这条航线他一年跑一趟就够了。   他不能跑得太快,因为他在海上的活儿已经越来越少了,那些被他卖回葡萄牙、英格兰、法兰西和西班牙的贵族们在逃出生天后很少会被逮到第二次。   几年下来,跑这条航线的欧罗巴航海人几乎被他抓了整整一代人。   甚至继续在这条航线上抢掠对他来说已经无利可图。   航线,航线。   没有了船,它还是航线么?   如果这条航线上有能力制裁他的国家——西班牙,如果西班牙愿意为保护这条航线而战的话,杨策的部队可能会受到很多损伤,但这能增加探索三角贸易的商人们心中的勇气。   偏偏,西班牙人的海军之愿意在他的船队越过直布罗陀海峡后才进行驱逐,没错,是驱逐而非攻击。   写着汉字的船都让西班牙海军望而却步,大多数海军将领分不清那上面写的究竟是明还是汉,他们驱逐杨策也并非是因为它的身份,而只是因为规矩,西班牙人依照李旦的命令,检查往来船商的公司船引。   有公司船引的明船,才能在塞维利亚明租界贸易,否则他们只能在沿岸任何一个港口获得补给后离去,并无贸易的权力。   由于杨策每次见到西班牙海军那巨大到好似阴影的盖伦船时便望风而逃,他至少被西船驱逐二十五次后才终于有一次被西班牙海军接近,因此得知原来他也能去西班牙港口补给——只要不被人发现他其实是这片海域声名狼藉的大海盗。   在航线不能为杨策取利后,他在去年返航汉国的仙岛,也就是马达加斯加,在与国王林阿凤议定后,他们在大东洋上改变了策略。   不抢劫过往商船了。   万历七年初,不满足了劫掠葡萄牙商船的杨策洗劫了葡萄牙在巴西的聚集地,萨尔瓦多。   萨尔瓦多在葡语和西语中是救世主的意思,在葡萄牙有两座名叫萨尔瓦多的城市,西班牙则有四座,在现在的亚洲这一数目则达到了令人惊恐的十七座。   如果不是陈沐的到来,这个城市重名的数量还会继续增长。   洗劫的结果令杨策分外恼火。   他抢到一些红木、布料和烟草,还有大量难以运送的牛羊肉及活着的牲畜,还解放了两千多黑人奴隶。   金子少得可怜、银子也少得可怜。   没有金子、没有银子,杨策想问问这些穷鬼葡萄牙人,他拿什么带小弟去常胜潇洒?   毫无疑问,策略改变失败。   洗劫城镇是行不通的,能被他洗劫的城镇都很穷,有些葡萄牙人的聚集地只要两条船就能打进去,里头至多百十个葡萄牙人,有什么好抢的?   那些富有的城镇,比方说西班牙沿海、新西班牙沿海,要么是在西班牙海军的庇护下,要么就在陈沐的庇护下,他都有不能动手的理由,何况……就算动手也打不过。   没办法,杨策今年也没去常胜,就在麒麟卫靠岸把从巴西弄到的货卖了,下了些关于鸟铳的订单,灰头土脸的连火炮和战船都没敢提,就干脆开船回非洲桑海了。   他给自己放了个假,一歇就是半年多。   让他们赢得良性发展的契机的是西班牙,准确的说是一个西班牙男爵,名字太长记不住,杨策姑且称他为太常。   上边说了,很少有贵族在家族接受了来自杨策的高昂赎金后第二次出现在这片海上,但很少,就意味着不是没有。   太常就是其中一个,他被杨策逮住了四次。   逮住一次管俩三月饭,这加起来他们相处的时间……杨策伴着指头算了算,有七个月了。   如果说别的欧洲贵族对杨策来说都是长肥了的猪,只等着过年宰了吃肉;那么来自西班牙的男爵太常就是一只会下金蛋的老母鸡,打从第二次被逮住,往后每次过来杨策都是好酒好菜招待着,甚至还从桑海帝国给他找女人。   赎金到位送上船还给他摆摆手,招呼他下次再来。   没办法,生意越来越难做,像太常这样明知山有虎,还孜孜不倦偏向虎山行的猛士已经越来越少了。   再这样下去,杨策就只能去非洲南部挖金矿往新西班牙卖了换钱了。   太常为什么一直往这儿来?   他是个老兵,早年参与过勒班陀海战,右腿在海战中受伤落下残疾,不能再上马作战,就把眼睛转向获取财富这条路上。   在这个时代什么来钱快?毫无疑问是航海贸易,航海贸易中什么来钱最多?那自然是奴隶贸易。   而且近年来,奴隶贸易的市场明显愈加火热,没办法,供需关系被改变了。   葡萄牙在巴西的殖民地缺人,西班牙在秘鲁的殖民地更缺人。   波托西的银矿上一直在死人,偏偏新西班牙被陈沐夺去一半儿,南方的智利也被邵廷达管着,两边都非但不让秘鲁总督区拉人,还要把他们侵占的印第安人要回去,那从哪儿能来人呢?   非洲。   西印度委员会不停地向国内发贸易悬赏,只求着有船长能把人运到西印度群岛。   而杨策这边又在海上卡着商人们,十条船有三条能载着战争中失败的俘虏离开非洲就不错,这点儿人远远无法弥补波托西的人力缺口。   因此西印度委员会给出的悬赏越来越高。   太常也是当过漏网之鱼的,他来过非洲七次,四次被抓了,还有三次成功把买到的俘虏卖到新大陆去,确实赚了不少钱,而且这几次被俘的经历也让他摸清了杨策的脾性。   他终于觉得自己可以跟杨策商量件事了。   “杨将军,你就让我在这航行吧,我买到货,每船都向你交税,这样我也能赚钱,下一次就能给你交更多的钱。”太常说着向杨策摊开手道:“如果你要更多钱,我也能给你提供一个信息,法兰西正在打仗,大明帝国的陈将军在今年洗劫了波尔多,抢到了很多钱,你何不在这设立税卡,带领你的部队去那里支援他呢?”   杨策听着这话直鼓掌,太常不说他都不知道陈沐已经打到欧罗巴去了,他早就想去那儿抢一抢了!   这是个美丽的误会,杨策并不知道在法兰西的不是陈沐而是陈九经。   但他确实接受了太常的建议,收税。 第三百三十六章 长岛   东洋军府处理亚洲事务高效而专业,是牧野知县杨兆龙最直观的感受。   当杨兆龙带着随他远渡重洋的南洋旗军、苗族武士,都掌蛮、毛利人等四百余随从浩浩荡荡地按图索骥,抵达东洋军府规划中的牧野县时,生活在这的原住民百姓已经会说汉语了。   黑云龙说:这是咱的功劳,小叔你回头可别忘了给咱记上一笔。   但杨兆龙并不高兴。   “我早就跟姐夫说,划定一县之地的大事,怎么能不亲眼看看就决定呢?沿途那么多适合做县治的地方,姐夫非要划在这儿,这也太容易挨揍了。”   杨兆龙除了享乐和旅游,是的,尽管他做的都是探险家的工作,但他那不叫探险,至多算是旅游。   他除了享乐和旅游,自认是再没有什么能拿出手的本事,但这两点对当下的牧野县治很有用。   从水文与地势上,牧野县首任知县很容易判断出眼下东洋军府划定的县治所范围很容易被来自海外的敌人袭击。   “挨揍?哈哈哈!”   坐在马扎,哦不,是坐在交椅上的黑云龙仰头大笑,抬着手中马鞭指向远方,对杨兆龙道:“小叔有所不知,在西北,法兰西人把那称作新法兰西,占据河口五十余年;在东边隔海相望的大岛上,亦有欧罗夷把那称作新昂古莱姆,亦有数十年。”   “可向来只有我天军打别人,何来旁人揍我?”黑云龙说着摆摆手,道:“新法兰西一战而定,教他五十年功业毁于一旦;新昂古莱姆更是被李禹西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苦心经营,又有何用?”   过去黑云龙一直有些瞧不上商贾,可李禹西真是让他刮目相看,看上去挺文质一人,在大岛上发现夷人城镇头天笑眯眯地进去做客,只因受人奚落触怒,当天夜里便纠合徒众攻进城寨,杀人放火一个没留。   城寨一把火烧了不说,就连港口停着的法国战船都遣水夫凿穿船板沉了下去。   黑云龙在这个时候才突然想到李禹西是泉州商,是闽商,是早在朝廷还未开海时就混出名堂的大海商……可朝廷都没开海,这大海商又是怎么混出名堂的呢?   他们可跟开海后才舍得出海的乖宝宝们不一样。   “他一介商贾,为何要攻城拔寨?而且还拔成了。”   杨兆龙眨眨眼,这是正经商贾么?怎么听起来战斗力比北洋军还厉害呢。   “他说当地百姓太朴实了。”   黑云龙撇撇嘴,无可奈何地说出一句:“我开始也没想清楚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后知后觉,朴实是好听话,难听话就是傻,容易相信别人,也容易被骗。”   “北方还有骑将叫呼兰,回头知县也会见到他,从金城到魁北克,呼兰是挨个部落送马种,教人养马修路;李禹西则是从魁北克到佛罗里达,凡是不种粮食、棉花的地方,他就教人种烟草。”   “还跟各部落都打好交道,说来年这烟草只能卖给他,他用工具、衣裳、笔墨纸砚来换,国朝商贾早就划定了买卖的地盘,韦港往南是史小楼的、韦港往北是李禹西的,他要做最大的烟草商。”   黑云龙向杨兆龙解释道:“说到底,他是怕法兰西夷人抢在前头买了他的货,茫茫海上,围追堵截行不通,他干脆把夷人连根拔了,教他们往后甭往这儿来!”   说着,黑云龙摆摆手道:“不过这也就对付早期夷人有用,他们这帮人跟咱不一样,即不是什么正经商贾、也非军队,净是些游手好闲之辈,今后消息传开,欧罗夷要么不来,来了就是大阵仗。”   这些消息让杨兆龙烦躁不安。   杨兆龙环顾周遭,他们坐在一个小山坡上,离海岸线很近,却因沙滩边缘的树林而望不见海面,不过却能望见更远处的狭长大岛。   在目力的边缘,落日与原住民部落燃起炊烟印至一处,山下传来军乐将军令的战鼓与唢呐交响,驻营于此的骑兵跟随鼓点乐调踱马操练。   他能看见在那些骑兵身旁,还有披着手织披毯的原住民战士组成方阵,使用石矛协同训练。   “一个骑兵百户带四个甲首方阵,不容易。”黑云龙跟着杨兆龙的目光看向用过晚饭投入队列训练的大营,面上也露出些许疲惫神色,道:“大帅自常胜下令东海岸设县,黑某便在此整编百姓,依照九边的制度,将各部编成里甲。”   “生于此处的阿尔冈昆诸部有民八千余,称社;但其部均不善战,故自西北长屋、南方切族等部另征壮勇合休伦俘虏一万二千,打散各部称屯,屯聚于此,以备海防及设立县治后徭役所用。”   “既然大帅命黑某留在东海岸,小叔便不必担忧防备,我部有精骑千余,听听这将军令,那些喜欢过礼拜的欧罗夷再来,登陆的下礼拜就叫他们烧头七。”   黑云龙的战意非常旺盛。   但杨兆龙担忧的并非是战事与人口,恰恰相反,他还希望这里人少点儿呢,人少不怕,就怕多。   因为他养不起。   他抿着嘴问道:“两万人,他们吃什么、住哪?”   “不必担忧,四十八里皆已选出里长,他们散布周遭划定聚落,都会自己找吃的。单双月各有六个里长率部抵达县治操练,为其三月,余下不操练的里则向县中输送养活他们与骑兵的餐食。”   “但我们没有鸟铳、没有兵甲,当地百姓不会炼铁,现在还拿着石矛操练,离金城、常胜又都太远,今年要兵器、明年才能送到。”   黑云龙的忧虑令杨兆龙心中大喜,急道:“这有铁矿?没兵器?这太好办了啊!”   交椅上骑将刚刚点头,便听知县喜道:“别的不行,黑将军你是不知道杨某在新明州做的是什么,找矿山,世上再没有人比我还懂这些啦!”   “明天我们就去看矿,我的亲随有懂探矿的、有懂烧铁的、有懂锻钢的,兵甲一时半会不好凑,但兵器很好说。牧野的目标这就有了,明年,明年这个时候,我们要有一座港口,能造些福船;开个铁厂,人人都用上铁矛头,还有,鸟铳我不会造,大弩却很好说,把他们全部操练起来。” 第三百三十七章 报复   秋去冬来,很快西班牙就过年了。   当子夜弥撒的圣歌响起,风笛手在狭窄而拥挤的街道走过,人们在郊外焚烧参天大树,手拉手又蹦又跳,吟游诗人坐在中间高声唱着或是赞美、或是猥琐的颂歌,一切与争斗有关的事都被禁止了,毕尔巴鄂的宫廷亦召集起声势浩大的宴会。   当然也少不了教堂门口的神父对狂欢的人群高声抱怨,谴责他们这种像异教徒一样将自己瞎编的歌曲又唱又跳,日以继夜地肆意饮宴。   事实上他们已经抱怨了几个世纪了,在过去几百年中,每年的圣诞节对信徒们都是狂欢的日子,而神父们必须忍受这种由罗马人传承下的习惯。   但在毕尔巴鄂城郊的明军大营,却与整个西班牙普天同庆的气氛格格不入。   六个西勇营的雇佣军都被放假,由着他们进城狂欢去了,白山营的战士们则在日常操练后沉沉睡去。   在今年第二批从塞维利亚送来的绸缎到港后,陈九经用它们雇佣本地人将大营重新修缮一番,几乎在毕尔巴鄂左近建起一座小城。   被当地百姓称作中国城。   大营外四个大校场与东西两片放牧草原边缘栽下成片的石榴树,由于设计与建筑是由西班牙人完成的,让这座名为西勇营的土地在建筑风格上有很多西班牙血统,几乎是西国海外殖民地的翻版,比方说大营中间极为显眼的武装广场。   在广场周围,既有白山营带院子的二层营房,也有西勇营居住的木质小楼。   西勇营越来越像陈九经的私兵了,他们住所规划不以佣兵团为单位,而是依照兵种,步兵都是十一个人挤在一间屋子里,骑兵们则与白山营一样,二十三个人住一个小院,每个骑兵配名扈从、小队长则有两名,下层马厩上层住人。   武装广场上唯一的三层建筑与旁边的院落则是白山营与西勇营将官的住所。   不论白山营还是西勇营,他们已经在毕尔巴鄂驻扎接近一年,袭击波尔多是他们最近一次出兵,长时间不打仗让他们像常胜与金城的北洋旗军一样,不论官兵都在本地娶妻或找了情人,士兵则在休沐日时常出入毕尔巴鄂的妓院,这是人之常情避免不了。   先前许多将官像陈九经一样,在毕尔巴鄂的郊外或买或租,经常不住营中,这对军队并不安全。   陈九经正是那时候想要在这建起一座明城,现在好了,他们像当地驻军一样,有自己的营房、军仓、粮仓、马场、校场,还有成片独立的院子,所有白山营军官都可以把家眷接到营中居住。   唯独一点,准进不准出。   时至子夜,三层依旧灯火通明,随从亲兵立在门外,陈九经皱着眉头看向手中书信,末了才抬头对风尘仆仆的亲兵道:“你辛苦了,先下去休息吧。”   等随从走了,坐在马鬃填充绯色天鹅绒包面软椅上的陈九经才随手放下书信,向对面端着葡萄酒瓶侧躺在长椅上的玛格丽特笑道:“看来晚宴被打扰让总督非常不快,八百亩地他居然想管我要一万两千半两钱。”   何况这八百亩地还不是良田熟地,巴克斯地区最多的就是牧民,过去这里超过半数土地都是用来放牧或是没用的林地,其中还有两座小山,在陈九经眼中根本值不得六千两白银。   长椅上的玛格丽特对陈九经的话无动于衷,她的脑海中充满懊恼。   在圣诞前夜,就因为眼前这个明国男人制定的法令,营地里上百名信徒不能举行狂欢,在武装广场烧一把篝火都已经成为最大的让步,所有人都被圈在院子里。   更何况,这个时间别人都在院子里做些爱做的事,她呢?   她的情人居然一脸正经、正襟危坐地连酒都不喝,跟自己商量买地!   谁在乎买地啊!   陈九经在乎。   他想把这片地买下来,不单单包括大营,还有大营周围的土地,毕竟别人都管这叫中国城了,他们的城镇都建立起来,难道将来撤军走了还要白送给西班牙人?   当然要买下来。   不过一开始这只是异想天开,抱着试试的心态给巴克斯总督写了封信,却没想到真的得到了回应,而且还不是直截了当的拒绝,只是开出一个陈九经不愿意给的价格。   他觉得这价钱还能再谈。   “八千半两钱,玛戈,你觉得怎么样?”陈九经知道玛格丽特心里不快,便又问了一句,道:“这样的价钱在我家乡已经能买一千五百亩地了。”   “一万两千半两钱已经是西班牙看在你的身份上便宜许多的价钱了,在西班牙想买到这么大一片地可不容易。”玛格丽特痴痴地笑着,看上去有些微醺,她扶着椅面试了两次才坐起身来,心平气和地问道:“将军,您究竟打算愚弄我到什么时候?”   陈九经眨眨眼,他还在心里盘算着三百匹绸缎换这片地是否合适,听到玛格丽特的话不解地问道:“愚弄?”   “法兰西的战争已经开始很久了,国王已经对叛乱采取措施,他保护受威胁的城市,还庇护尚未参加叛乱的新教徒,没有那么多军队愿意响应纳瓦拉的号召,国王却派出三支军队。”   “马耶讷在去多菲内省的路上、比隆则受命在吉耶纳的波尔多集结兵力。马提翁元帅去指挥皮卡第的军队,宫廷贵族都要加入他的部队,那离巴黎近极了,新教的孔代亲王只取得拉费尔一座要塞,人还在德意志招募佣兵,一旦三支部队集结完毕,这场战争就结束了。”   说到这,玛格丽特话锋一转,看着陈九经道:“你在前天出营,去了城外的府邸,我猜应当见到了我母亲的使者。”   玛格丽特的母亲是法国王太后凯瑟琳。   “这好像不是秘密。”陈九经向后靠了靠,摊手道:“黄喜和你那个侍女随我同去,他们两个做通译,谈话没打算瞒着你,呵。”   陈九经笑了笑,从凯瑟琳的密信上看,这位王太后对作为纳瓦拉王后的女儿可谈不上喜爱,他说道:“王太后想要我别参与这场战争,说是可以原谅我曾劫掠波尔多的罪行。”   “打仗的事我说了算,你不要过问。我要的兵器还没到,何况还在等两个人,其中之一就是你丈夫,他也没出兵呢,我为何要出兵,与他结盟的是你又不是我。”陈九经翻了翻眼睛,笑道:“我只跟你结盟。”   玛格丽特急切起身,自然的微微扬起光洁脖颈,攥着手问道:“那你答应她了?我不知道你的回信是什么。”   “她说原谅我的罪行?法兰西海盗多次劫掠大明帝国的新西班牙,这是来自大明的报复,我哪里有什么罪行,笑话——如果那些无耻之徒可以肆意劫掠大明天子庇护的海岸而不受惩罚,我也能。”   陈九经轻蔑地笑道:“别管是法兰西王太后也好、法兰西国王也罢,只要不为海盗骚扰沿海赔偿,我会永远在这让所有人寝食难安。”   “至于我的回信,只是问王太后想不想雇佣我,只要运来白银五十万两,我立刻拔营而起,翻过比利牛斯山率军攻略纳瓦拉。” 第三百三十八章 诈力   在陈九经看来,大明帝国的讲武堂、四洋军府的存在既继承了古典军事传统,也加入更多顺应时代的变化。   传统上,古典军事强调防御与安定内部、重视战争道德,最大的战争利益为大一统,不论奉行‘智力’还是‘诈力’,力被放在后面,不战而屈人之兵为最优战略;而战后则施行文治、主张放马南山铸剑为犁,是以战胜源于政胜。   现如今,他们的海外政策强调进攻、着眼对付外邦,在战争利益上更直言不讳,平时主张尚武精神与武力震慑、战时注重武力击败全力扩张,继承奉行‘诈力’的基础上增加了对‘术’的依赖。   不论是统一的步兵操典、条例等管理手段,还是军器技术的改良与进步,都比传统军事更加重视。   这几乎是每个讲武堂出身的将官身上最鲜明的特点,每个将官都为获得最好的军械武装部下而绞尽脑汁,也可以毫不避讳地谈起投入一场战争是为了得到什么,这固然有身处海外带着点儿‘无法无天’抬头的心态,很大程度上也是新兴集体军校技术角度速成但缺乏传统武德教育的体现。   是不是同类,用鼻子就能嗅得出来。   至少对屯兵毕尔巴鄂的陈九经将军来说,来自汉国的杨策就是同类,他也是陈九经等待的第二个人。   一个半月前,一艘蓝色的飞鲨船停靠在塞维利亚明租界大明港,书信通过陆路一路从西班牙最南端送至最北端的陈九经手中,那是一封来自杨策的信,指明了要将书信送给北方驻军的陈将军。   陈九经打开信才知道,这封言辞尊敬的书信是杨策写给他义父陈沐的,送对了地方但送错了人,而且位置偏了两万里。   不过信上的要求他倒是一样能做到。   杨策想加入对法兰西的战争,不过要他投入战争需要先支付酬劳鸟铳千杆,并且他直接参与的战斗在战后需分得两成战利品,独自完成的战斗亦只上交三成战利。   陈九经全部答应下来,仅仅过了半个月,停靠在西班牙西部沿海港口的六艘飞鲨船便航至毕尔巴鄂。   在码头,黄喜押送一箱箱西制、法制火绳枪交给杨策来自马达加斯加有南洋血统的亲信验收,两边从血统上都是外国人,可汉语却一个塞着一个熟练。   “夷铳?将军想要的是鸟铳,天下最好的鸟铳在南洋卫。”   先期转交杨策的火枪只有五百杆,其实陈九经除了白山营、西勇营自用的火枪外,手上还有六百余杆火绳枪。   有些是波尔多之战缴获的战利,还有些是让西勇营部将这段日子从毕尔巴鄂采买的,但他不想有零有整的把火枪交给杨策,一来不好看、二来也会让杨策知道他军备储备不足。   尽管不是敌人,但陈九经不愿让任何人知道。   “将军若从南洋卫取鸟铳,你们就等不到这场仗了。”   作为白山营游击,来自朝鲜的黄喜在鸟铳上可称得上见多识广,他十分清楚眼前这名汉国部将对火器的了解比不过他,之所以称天下最好的鸟铳,尤其是火绳鸟铳在南洋卫,基本上就可以做出‘这是个外行’的推论了。   不论杨策还是眼前的海盗头目都没提到过燧发鸟铳,显然他们指的就是火绳鸟铳,杨策可能是有去国之身的心态,所以这么说,而他这部将大约是道听途说。   因为陈九经在初初统帅白山营时就多次对他提到过,南洋卫的精造手铳、燧发鸟铳与大口径铸铁火炮是天下第一,火绳鸟铳、铠甲、锻刀、手雷、火箭则是天下第一流,其中手雷与火箭是因为没有参照物。   各式小口径火炮、普通单发火绳手铳、转轮火铳,是天下二流。   至于锁子甲、弓弩,是不是南洋卫产的都没有区别,大概率是其他卫所军器局冒名制作,即使真是南洋卫造的也是军匠私下里拉的私活补贴家用,因为南洋卫军器局并无后者的生产线,锁子甲倒是有拉丝机与水力压环与铆接设备,但很久以前就不做了。   黄喜抬手拦住正在搬运火枪的白山营部下,对汉国部将道:“也谈不上最好,鸟铳这东西各国有各国的长处,最狠的是倭铳、最毒的是奥斯曼铳、最重的是西夷铳、最耐用的才是国朝南洋造。”   狠是杀伤力,在所有轻型鸟铳中,倭铳打无甲敌人造成的伤口最大;毒是射程,奥斯曼的火绳枪制作精良射程最远;西班牙的重型火枪自然又远又狠,一次装药二两的玩意儿在南洋讲武堂被归类为手炮。   日本也有类似的大口径火枪,不过品种、规制太乱,数量也太少。   在陈沐缴获重型火枪后明朝有过仿制,但很快连陈沐都放弃仿制了,因为普通的轻型铳够用,重型火枪则有虎蹲炮、佛朗机、火箭与二斤炮代替,更远的距离则有更加专业的杀将铳,不需要这么笨重的兵器。   南洋造在杀伤力上并无优势,但有准星、照门,制作相对更加精良,枪管长度与厚度经过军器局实验比对数十个型号,最终定下的形制在铳管长度稍短的前提下保证实用威力,更轻也更便携,对士兵使用非常友善。   “缴获的法夷铳也不坏,还有另外五百杆正由西国巴克斯省打造,实在不行我军中有三百杆倭铳,可以给你们换换。”   其实黄喜是想要用倭铳把这批准备给杨策的西班牙重型火枪缓缓,上好的南洋造也轮不到白山营,他麾下铳手用的全是倭铳,进攻波尔多他的铳手没出力,也不好意思找陈九经索要战利赏赐,眼下正好看上去杨策的人不喜欢欧罗巴的火枪,便动了心思。   这正合海盗部将的心意,当下敲定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三百杆倭铳,我听说倭铳也不错,剩下的鸟铳多久能造好?”   “最迟一月。”黄喜问道:“你们有多少兵力?”   有南洋血统的大胡子海盗哈哈大笑,摇头道:“一月之后,待杨将军过来,这位游击将军你就知道了。” 第三百三十九章 喜讯   陈九经确实急着要打仗,因为他手里钱快花完了。   在刨去留作麾下西勇营佣兵的军饷外,修造营区、购置土地、武装部队,再加上为杨策在巴克斯省订购六百余杆火枪,变卖洗劫波尔多城郊的收获已所剩无几。   这还是他不需要支出军饷的条件下,用于支付军饷的硬通货丝绸由李旦直接从大东洋贸易的税务中拨给,要算上这个,其实陈九经是亏钱的。   这场战争他早就加入其中,只不过没有出兵罢了。   自玛格丽特告知他北方的战争即将再一次开始,西勇营将官卡洛斯便受命自军中挑选五十名能说会道、心思缜密的部下伪装做吟游诗人、风笛手、商人等各种身份潜入法兰西,为他搜集情报。   这也是无奈之举,他名义上的盟友,不论西班牙的菲利普还是法兰西的吉斯,亦或小情人玛格丽特,他们都只会告诉陈九经他们想让陈九经知道的。   陈九经也想开了,大家都只不过是互相利用,他也不必忠诚。   他对欧罗巴来说就是个瞎子,一个盲人如果被几个坏心眼儿牵着引路,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所幸有玛格丽特这个乐于向他介绍法兰西人际关系的情人在,陈九经现在至多算个弱视,已经不瞎了。   年末的天气渐渐冷了起来,不过即使别人说圣诞节后的两个月是西班牙最冷的集结,陈九经也觉得不过如此。   他的白山营都是从苦寒之地出来的,本身就耐冻,这的低温哪怕夜里水都不结冰,他们都受得了。   倒是从常胜过来的复国军,即使铠甲下穿着厚实兵衣,依旧被冻得时不时浑身冷颤。   就连朱晓恩都说,也就是陈将军因军事需要把他们留在这,倘若直接去了爱尔兰,恐怕今年冬天他们就会有人被冻死。   这些掌握高超战技、因训练与餐食体魄强健的复国军战士可都是朱晓恩的宝贝,万万舍不得被冻死。   尽管内心焦急,像在火上烤,陈九经依旧不动声色,接受着玛格丽特隔三岔五的灵魂拷问:“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出兵!”   年轻的陈将军在等待介入战争的最佳时机,也在对情人玛格丽特使心眼。   他要尽力做出对战争没有太多欲望的模样,这样当他终于答应出兵时,才会让玛格丽特感到欠着自己。   “她沉不住气了,这与纳瓦拉围攻卡奥尔受挫有关。”   在校场上,陈九经背着手端着烟斗左右看看,见周围没人,这才对并肩而行的朱晓恩小声嘀咕道:“生在宫里的女人很麻烦,真不该让她住进来,心里到处阴谋诡计,我在自己的大营说话都担心被她听了去。”   “昨天夜里啊,这个长在宫中的公主居然开始指导我军事了,说什么许多本应胜利的战争最终失败都是因为毁在迟疑与举棋不定中。嘿,她还会说举棋不定!”   朱晓恩对此报以微笑:“这是将军教得好,她对将军越亏欠,将来……法兰西王或许真有可能是将军的。”   “王不王的,我不在乎也不可能。”   陈九经端起黑曜石烟斗放在嘴边轻轻笑着,头盔夹在右臂肋下,看向不置可否的艾兰王朱晓恩,道:“真心实意,若玛戈是南洋或西洋哪个国家的公主,哪怕是个小国,我也会因此开心,谁不会想当个国王呢?可她是法兰西公主,即使没有丈夫,我也不想。”   “法兰西国王要给主教下跪,还要亲教宗的脚丫子,教宗。”噙着烟斗的陈九经嗤笑一声,对朱晓恩笑道:“我听说他只依靠一支瑞士军团保护,何德何能?”   朱晓恩撇撇嘴,耸肩摊手摇了摇头,他信仰德鲁伊,也是欧洲的异教徒,对罗马教廷教宗有几个军团并不感兴趣,只关心接下来的战争,他问道:“纳瓦拉国王出兵了?”   “出兵了。”说到正事,陈九经拿下嘴边的烟斗重重颔首,道:“前日有使者回来,告诉我这个消息,说起来比玛戈还早知道一日。率军近两千,兵临卡奥尔城下,夜里借助雷声炸开城门杀入城去,不过在巷战中受挫了。”   “玛戈的消息比我准确的多,据说纳瓦拉的国王波旁亨利自蒙托邦离开时身边只有十二个自己人,都是纳瓦拉的贵族,其他人全是法兰西国王派去监视他的使者与仪仗,国王跟使臣说是出城打猎。”   “在城外,二十名步兵与三十名骑兵加入队伍,是王室卫队。”   “他们经过穆瓦拉,一名贵族带百十个好手加入;在热尔河,第二支队伍又是百余人;过加龙河,来自皮伊米罗尔的三百步骑加入;头天夜里他们抵达蒙卢瓦,第二天部队又多了五百人。”   “罗泽特则有六百人加入,那个法兰西王派去监视的使者就眼看着在他们的土地上,纳瓦拉国王受人拥戴,这么多贵族、士兵像沿途进贡般加入波旁亨利的队伍。”   陈九经说着,脸上露出向往的神情,突然扭头道:“对了,差点忘了,在离卡奥尔城很近的蒙居格城,当地人没有派出士兵,却给波旁亨利献上四门野炮,佛朗机炮,随后他们在城外向卡奥尔发动突袭。”   “守将名叫卡奥尔的韦赞,有两千守军,还有城里的民兵百姓,仗打得很辛苦。波旁亨利有两千胡格诺援军正在路上,但他们可能快到了,也可能没有出发,还可能永远不会出发。”   “这一点上法兰西国王亨利就要明智的多,卡奥尔城四百里外,法兰西总兵官比隆男爵阿尔芒将兵一万,要不了多久一定会率军赶到波旁亨利的背后,倘若那时他还未攻下卡奥尔,将腹背受敌,死定了。”   朱晓恩用嘴轻咂一声,鼻间轻轻抽动,勾起的嘴角看上去是笑了笑,他轻松说道:“然后王后就成了寡妇,听起来这像是个好消息。”   “这确实是个好消息,但并非让王后守寡,而是我要出征了。”   陈九经停下脚步,在花园里的石榴树上磕了磕烟斗,转过头道:“他俩没什么夫妻感情,但患难与共,有袍泽之情,波旁亨利向玛戈求援,她自然求我施以援手,哪怕露水情缘,我总不可叫她恨我一世。”   说罢,站姿挺拔的陈九经收起烟斗,缓缓将头盔扣上,面上扬起笑容向朱晓恩问道:“晓恩王爷,你的复国军是随我一同出征,还是在大营等汉国水师汇合?” 第三百四十章 夺城   卡奥尔的围城战只打了不到一个时辰,但接下来的战斗对波旁亨利却非常艰难。   过去在法兰西宫廷里,懦弱的查理九世当国王时总称呼这个看起来不思进取、只知玩乐的堂兄弟叫‘他的野猪’,还经历了婚礼上王室与吉斯公爵主导的天主教徒对胡格诺教徒疯狂的大屠杀。   纳瓦拉的波旁亨利与玛格丽特的血色婚礼是法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屠杀,当天夜里巴黎有超过两千名参加婚礼的胡格诺信徒被杀,随后的两个月屠杀扩散至全法兰西,死难者超过七万。   尸体堆积在河里以至于没人敢吃河里的鱼。   胡格诺领袖也被纷纷杀死,纳瓦拉亨利与孔代亲王亨利硕果仅存,为保住性命他们当着国王与吉斯亨利的面改信天主教,在玛格丽特的帮助下才免于一死。   正如查理九世在世时对纳瓦拉的戏称,战斗在卡奥尔城中反复拉锯,守将韦赞伯爵被纳瓦拉的蒂雷纳子爵击毙在第一个夜里,但这反而激起守军与民兵的勇气。   人们在卡奥尔城二十个街口反复拉锯,每个白天,高举白底天蓝纹章、帽子与头盔扎着红翎羽的胡格诺战士攻占每一座街道、广场与街口;每个夜晚,守军则一次又一次试图夺回白天失去的要地。   在守将韦赞伯爵死后,驻军也在惨烈的巷战中损失殆尽,现在守城的主力是卡奥尔城的市民。   卡奥尔的守军、民兵与市民都是天主教徒,他们正面作战不敌纳瓦拉王国的军队,虽然兵力不多,可两千人里有超过一千名火枪手,这令他们在狭窄的巷战中占尽优势。   但宗教狂热下的百姓显然更令人恐惧,他们一间房、一间房的据守,向外放冷枪、丢火把甚至拆掉房子以投掷石块、木头来阻击入侵者。   蓝色盾徽上一边绘纳瓦拉大金链子、一边绘三齿耙金色百合的旗帜下,攻城军队以牙还牙。   每扇窗子,他们都愿伸去五六杆火枪齐放,每一扇门,他们都恨不得用明朝称作佛朗机的后膛回旋炮轰去一颗炮弹。   但他们只有四门野炮,携带的火药更不足以高频次地轰击,故而死伤惨重。   国王被吓得面色发白,偏偏一次又一次强撑着即将眩晕的自己身先士卒,几天时间里单单他卷入的战斗便有十次之多,甚至还曾在反复争夺街道中亲自持旗,大旗卷得把头盔都糊住了什么都看不见,也坚持要站在战阵最前。   他的旗子被打得千疮百孔,如果不是身上质量最好的板甲,早就死于非命。   五天五夜的巷战中胡格诺教徒不止一次地想要撤退,几乎全依靠波旁亨利的勇气与宫廷贵族们的英勇奋战,几乎所有贵族都成了马下骑士,那些最好的战马十不存一。   王国肱骨也是亨利老师的莫尔内爵士的头被人从二楼掼下来的大石头砸到,头盔碎开差点死掉;战役进行到第五天率军赶来驰援奠定胜基的绍普爵士的胸甲被击碎,凶险异常。   纳瓦拉贵族中玛戈王后的情人,蒂雷纳子爵在作战中有着与敢于给君主戴绿帽相称的非凡勇气,肩膀挨了一枪,但他打死了守将。   四面八方的火枪子弹朝自己射来的梦将纳瓦拉国王波旁亨利惊醒,他在冰冷的城墙地砖上惊坐而起,用挥动斧头脱力而生疼的胳膊撑着沉重的躯体靠在城垛上。   夜风钻进铠甲缝隙,被冷汗浸湿的后背让国王打起冷颤,他向城外望去,一片漆黑。   黑暗对他来说是最好的消息,这意味着比隆元帅的平叛军队没来。   卡奥尔城中,半座城在五个日夜的反复拉锯中变得破败不堪,街巷燃着的火把用昏暗的光映出满眼断壁残垣。   当他回过头,四肢健全的法兰西国王使臣正像此前战斗中表现的那样,带着代表法兰西国王的仪仗兵立在自己身边。   老师莫尔内扶着城垛向远处瞭望着,头上的伤口只是用湿布擦去血迹,但新的血迹再次流下来结痂,黑夜里看上去像半边脸都覆盖在深色胎记下的怪人;绍普爵士穿着损坏的胸甲在城头举着火把巡逻。   城下则传来蒂雷纳子爵的说话声,向下望去,一条胳膊不自然垂在身边的子爵正带着卫兵监督百姓修复城门。   似乎是听到身旁的声音,莫尔内爵士转过头:“殿下,我们拿到了王后的嫁妆,城内有足够的食物与饮水,我们仍有两千名能够战斗的士兵,只要修缮城门,即使比隆元帅现在过来,我们也能守上半个月。”   “您曾经用大度收获了蒂雷纳子爵的忠诚,这次战斗同样以勇敢增强了信徒们对新教的信念,士兵们都说这是神的安排,让您在枪林弹雨中毫发无损。”   “我的心受到很大损伤。”波旁亨利知道让他毫发无损的并非神明的安排而全赖身上这套从西班牙订购的昂贵铠甲,但他同样说出了自己的心声:“我很害怕。”   “剑术不精、既不勇敢、也不高大,听见火枪和炮声更会吓得心脏直颤,我能一次次活下来已经是奇迹了。”   亨利抹了把脸,提着斧头站了起来,他确实像他说的那样,身材不但不算高大,而且还显得有些矮小了,心有余悸:“他们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市民。”   守将在第一个夜晚就被打死,守军和市民却守着孤城与他们巷战五天五夜……别说市民了,就算是要价高昂的雇佣军都没这战斗力。   “不光是勇敢,也因为这座城,三面被河流环绕,只有北面是平地,我们从北方攻进城,他们想跑也没处跑,只能与我们战斗。”   波旁亨利眨眨眼,后知后觉好像确实是这样。   他摇摇头道:“不论如何,我们还有能站起来的战马么?现在需要派出侦察兵,看看那个发誓要把胡格诺教徒一个不留全部吊死的比隆元帅和他的大军走到哪了。”   “北方的孔代和其他人不听号令各自为战,很快就会被击败,这场仗没办法继续打下去,我打算回蒙托邦召集军队,尽量在西边靠近沿海的地方和比隆元帅作战,以保住卡奥尔城……他们。”   纳瓦拉国王顿了顿,看向城外一望无际的黑:“那些明帝国的军队,我向玛戈求援,但他们会加入我们么?” 第三百四十一章 回家   明船再一次出现在波尔多海岸时是个黄昏,夕阳为波光粼粼的海岸洒上一层鲜艳的红。   第一批抵达的舰队声势浩大,四艘超过八百吨的西班牙大盖伦打着法兰西瓦卢瓦王室的旗帜,张满的巨幅船帆遮天蔽日,载着铜制轻型加农炮像四座飞翔的城堡呼啸而来。   在四艘站满顶盔贯甲的西班牙长矛手、火枪手的主力战舰后面,十二条经典的克拉克紧紧跟随,这支来自西班牙的舰队满载着水手与士兵,跟随起伏的海浪离波尔多海岸越来越近。   近到让波尔多西部海港要塞上穿着肮脏麻布衫的工人抬起头,为突然出现在海上的不速之客高声疾呼。   要塞上正面墙壁的缺口与那些因爆炸而带动整座城堡松散的砖石为修缮工程带来极大的困难,为修复这座沿海极为重要的防御工事,波尔多人付出了比被陈九经抢掠更加高昂的代价。   尤其在混乱的局势中,愿意踏实干活的工人很难召集,热衷政治的贵族与修士们更难胜任建筑师这个工作。   但这支悬挂法国王室旗帜的西班牙舰队非常守规矩,他们的军团长托莱多派随军修士带着书信划出三条小船来到岸边提出交涉,说是应瓦卢瓦王室之邀,去巴黎协助王室。   “不要害怕,我们只想靠岸休息一天,在港口买些食物和水,然后继续向北。”   来自西班牙随军修士看上去令人深信不疑,只是波尔多城门紧锁,绅士们在城内商议近一个钟头,最终同意了这支西班牙军团在城外休息。   人们当然不相信这支名叫托莱多军团的鬼话,甚至言语是真是假都并不重要,西班牙军团涣散的军纪与他们是欧陆第一陆军的名头一样响亮,只是他们实在没有办法。   城里占据多数的仍是天主教徒,胡格诺派仅占三成,这一比例其实已经很高了,在整个法兰西新教徒也不过占到六分之一。   六分之一的意思是每六个人就有一个胡格诺教徒,天主教徒是打娘胎里生出来的,新教徒则是后来发展的,能占据这一比例已经非常恐怖了。   清末的太平天国都远小于这个数目。   更有凝聚力的新教徒更像是秘密结社,这种大方向上的事还要靠天主教徒拍板拿主意,让他们做下这一决定的是城中一位在半年前的战斗中被西勇营俘虏的伯爵说出一句话,他说:“怕什么?比隆元帅的军队就在四十里外的多尔多涅河,去通知他。”   他说的里是法里,长度与西班牙的里格接近,一法里将近明制八里。   不到四百里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他们有时间招募守军,哪怕西班牙人想要强攻波尔多城,他们也有足够的时间守备到比隆元帅率军赶来。   这是他们唯一可恃的底气。   否则还能怎样呢?拒绝西班牙人的要求意味着什么后果他们能想象得到,答应他们就地休整或许能避免战斗,但不答应,一定会给波尔多招致灭顶之灾。   毕竟西班牙的军团是出了名的军纪涣散,发起疯来连自己的城镇都抢,更别说法兰西的城镇了。   西班牙的陆军很恐怖,但对半年前刚被陈九经摧毁数艘战舰的波尔多来说,西班牙的大盖伦船在海上更可怕。   明西战争仅仅为大明在欧洲提升了一点声势,并未伤及西班牙在欧洲如日中天的声望……经历黑暗中世纪杀出个黎明的欧罗巴掌权者没几个傻子,没人整天想着‘大明行我也行’,尤其法国。   北方的吉斯公爵麾下就有西班牙军团效力,那是他与国王亨利、纳瓦拉亨利三足鼎立的资本,没听说谁把那支军团在战场上暴揍,那么这支军团自然也不行。   托莱多军团长就这么带着部下哼着小曲儿打着小鼓,在旗手与随军教士的指引下朝着波尔多城外进发。   托莱多出身于西班牙麦斯塔阶层,也就是明军观念中的西班牙游牧贵族,不但是受人爱戴的军团长还是老练的战士,一直服务于伊比利亚半岛上的西班牙本土。   他的军团组建于七年前,在去年新大陆的阿尔瓦公爵吸取明西战争的教训后,向国内传送总结报告,在国王菲利普的主持下,托莱多军团是最先施行改革的三个军团之一,陈沐送给阿尔瓦那装备一个连队的明军兵服也被调至他的麾下。   托莱多军团加强了火枪手的比例,在常规的两个轻重火枪混编连队外,另外调换三个连队的长矛手为混编火枪连,因此连摆出的方阵都跟过去有所不同。   过去火枪手在四角、中间大方阵为长矛手与剑盾步兵混编,如今火枪手依然在四角,中间的方阵则为四个长矛连、三个火枪连、一个剑盾连混编,并显著提高了火枪手不戴头盔的比例。   西班牙火枪手的装备除了火枪与细剑与匕首外不穿铠甲,仅戴一只高顶盔保护脑袋,但还有一种火枪手是不戴头盔的,只戴一只饰以翎羽的软帽,他们是重型火枪手。   扛着长达一米四、重达十八斤的重型火枪,再挂上二十发装在木筒里的弹药,别小看二十发弹药的重量,每个弹药筒重一斤四两,每个重型火枪手全身不算别的装备便已有四十斤重。   再让他们穿铠甲显然是强人所难。   托莱多奉王命跟随陈九经有两个目的,一来是肩负宫廷希望,在陈九经的部队身上找到明军强大的秘密……他已经发现这一使命无法达成了,谁能想到陈九经用的是西班牙雇佣军打仗啊?   不过他还能完成第二个目的——更好的把羊毛卖出去,在今年,他的家族雇佣了来自大明的‘会计’,其实那个会计只是会说一口熟练的汉话和用秤砣称量羊毛罢了,但就因为雇了他,家族三万多头美丽奴羊卖掉了十六万斤羊毛。   他还从李旦那拿到了一百匹绸缎的礼物。   现在托莱多军团长并不知道在这场战争中他能得到什么,但他知道跟陈九经好好相处绝对不坏,因此就连陈九经给玛格丽特穿上男人才能穿的衣服都默不作声,乖乖带兵堵住波尔多所有向南的道路。   因为在波尔多南方海岸,那些令欧罗巴一代航海家感到恐惧的蓝帆战舰正缓缓停靠着,一队又一队精悍的战士踏上这片土地。   他们的首领陈九经骑在一匹高大到好似怪物的佩尔什马背上,倒攥着长矛缓缓颠起马步,取下南洋铁面甲露出一张笑眯眯的脸,对身旁同样马上骑士,全身装进特制铁皮里的纳瓦拉王后笑道:“哎呀,真奇怪,明明只来过一次,可怎么下船后却感觉像回家一样呢。” 第三百四十二章 赔偿   陈九经确实像回家一样,麾下的西勇营对这里的道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各路兵马很快散开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他则带着玛格丽特与白山营八百女真骑与千二朝鲜鸟铳手牵引野炮,向北方波尔多缓缓推进。   康古鲁这支骑兵,军中战马多为西班牙安达卢西亚马与法兰西佩尔什马,身上穿的也大多是板甲,有些人身上的铠甲还带着刚修补好的弹孔呢。   可他们有重铠甲的叫铁浮图、穿轻型锁链甲与扎甲的则叫拐子马。   至于任劳任怨的西勇营,则带着他们在西班牙海港置办的新装备——小推车,在登陆之初便四散而去,为大军筹集粮草去了。   在行进中,玛格丽特不免对杨策的部队感到好奇,在经过一片茂盛的葡萄园休息时,纳瓦拉王后抬起面甲,一边生疏地戴着手甲吃葡萄一边问道:“那些汉国黑奴兵,我从没听说你的国家有一支这样的部队,他们看起来太奇怪了。”   她的生疏并非戴着手甲,手甲下是皮手套,非常灵活。   生疏来源于像陈九经一样自己动手吃葡萄,这对她来说非常新奇。   “在大明不兴奴隶、汉国应该也不兴这套,他们是汉国杨将军麾下的非洲军,能弥补我们对王军的兵力劣势,都是好水手,很奇怪么?”   “兵力劣势?好吧。”玛格丽特在心里做了一道简单的加减法,用一万五千减去一万,然后点头道:“他们没有铠甲、没有头盔,只有刀斧和火枪,而且他们下船以后就没散开过,就连去抢劫都要排着队……我听说他们进帐篷睡觉都要排队进。”   她还没说完,陈九经便已经笑出声:“吃屎都赶不上热的。”   杨策带来了整整五千六百名非洲军,除了一千户留在近海的战船上,其他人在靠岸后纷纷由百户带着十个小旗官率领的长队四散开来列队寻觅战利,但他们迟缓的机动能力哪里比得上更加松散的西勇营呢?   “我也没想到杨将军的部队会是这样。”   “其实我俩带的都不是大明精锐,我也不懂为何义父让最好的旗军都在新大陆歇着,可能是防备那的西班牙人吧。我们训练精锐的过程非常复杂,不像你们直接招兵打仗,杨将军是一名优秀的军官,但有句老话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陈九经沉吟着接连点头,叹了口气道:“我很理解他。”   陈九经能理解。   杨策既没有精力也没有时间,把部下依照大明操典训练成理想中南洋旗军那样的步炮水骑工五科精锐。   没有资财为每个士兵置办铠甲与像样的重兵器,更没能力照顾到非洲兵散漫的天性,以绑架贵族为生的他也实在想不出什么能激起士兵家国荣誉的品质。   但非洲大地纷争不息的部落战争为他提供了远比汉国规模更加庞大的兵力来源,散漫的天性可以用严厉的军法来约束,穷而命窘的非洲士兵仅需要一套合体的紫花布布兵服就能在短时间里对他感恩戴德,极短的训练时间让他只管让士兵尽量掌握少数必备才能。   “他们的军官都是南洋人,士兵则是非洲兵,他们只会排队,排横队、排纵队、排方阵,会前进、会后退、会转弯,还会站立与移动中射击,杨将军说尽管有些人没有火枪,但每个士兵都会。”   陈九经说着摊开手道:“除此之外,军官什么都不教、他们则什么都不会……草菅人命。”   “所以不论做什么,都必须排队,没有队形他的士兵是不知道该怎么打仗,士兵们能听懂军官的命令,彼此却因来自各个部落而言语不通,很容易一哄而散。”   在陈九经眼中,这就是一支残疾的军队,只适用与非洲可能出现的与原住民的战斗,离开那,这支军队就是废物。   玛格丽特也注意到这个问题,她睁着夸张的大眼睛,两手挥舞着说道:“但他没有战马没有骑兵,长矛手也不多,排队难以转弯,只要一百个骑兵就能冲散他们几千人,法兰西骑兵尤其多。”   “所以,我才让托莱多去波尔多,我不能去找比隆。”   法王哼老三册封的三路元帅之一,专门来对付纳瓦拉国王亨利的比隆男爵,在陈九经的脑海中这个官号自动被翻译为总兵官比隆,随后肆意臆测着战局的变化,道:“等明天西班牙军团仍旧没有退走,波尔多迟早要派人传信,如果能把比隆的大军引过来,卡奥尔城的危难自会迎刃而解。”   跟陈九经在一起,十分不起眼的趣处便是玛格丽特一直能学到新的成语,她回味着迎刃而解的意思,喜悦地点头道:“亨利说比隆有一万军队,你会怎么对付他们?”   陈九经知道,王后对战争非常好奇,她试图学习能听到的每一点知识,他抬手向东北方向指着,小声道:“我的西勇营将卡洛斯说北方的多尔多涅河很宽,东西流向有五百里,能把他们的退路劈开,他们跨过那条河,我尽量把他们留在这。”   在玛格丽特眼中,陈九经说这话时措辞极为隐晦与谨慎,正如平静地陈述一件已经发生的事实,这不同于她在这片土地上常见的战前放狠话,有极大的自信。   可试问欧陆又哪个国家哪个将领又敢在统帅相近兵力时如此自信地说要留下一万精锐王军呢?   对她来说,这样的陈九经看上去有魅力极了!   “可是,比隆男爵是聪明而老练的军人,擅长指挥骑兵与炮兵,如果他不来怎么办?”   “嗯?不来?”   玛格丽特把陈九经问住了。   陈九经皱皱眉头,说实话他确实没想过比隆不来又该怎么办,他早就先入为主地将波尔多方圆百里划为接下来的主战场,因为他实在想不通比隆放弃吉耶纳省最重要、最繁荣的省份波尔多的理由。   “波尔多比卡奥尔重要的多,难道他会为夺回一座已经失去的城堡,而放弃保护一座仍在手中的重镇?”   最后年轻的陈将军也没想到解决办法,只好朝北方波尔多的方向一指、俩手一摊:“他要是真不来,那我就赔你个波尔多。” 第三百四十三章 增收   正如波尔多的绅士们所担心的那样,城外的西班牙军团在城外驻扎一天后真的没离开。   从海岸逃回来的工人们说,庞大的西班牙战船仍旧停在近海,两个连队的火枪手占据了半年前被炸毁的海港要塞,尽管他们提供足够的食物与水,但屯兵城外的西班牙军团依然没有离开,甚至在第三天开始就地挖掘战壕。   波尔多里的贵族们对此并不意外,只是祈祷比隆元帅能尽快率军赶到,可事实上这世上能叫他们担心的事儿多了去啦。   西班牙人抵达波尔多的第四天,波尔多收到来自东北方向比隆元帅的回信。   “先生们,坏消息是此时的波尔多城外有三千名西班牙军队,他们可能想要掠夺你们的城镇,也可能正在修造攻城营地,但不论发生什么不要开城门、更不要投降,否则贪得无厌的西班牙人将会连你们的骨头都嚼碎;但也并非没有好消息,好消息是他们只有三千人。”   “如果他们采取围城的手段,战斗一定是惨烈的,但在两个月内,会有六百到一千二百名西班牙人死在城下,这些人的阵亡会令其他人失去勇气,最终他们将不得不撤除围城,不得不退军,从波尔多城到海岸要塞有十法里那么远,在撤退途中勇敢的波尔多骑士将会让他们再损失八百人,这将会是一场值得巴黎唱诵的战争。”   “最后,勇敢的先生们,我将祝你们好运。”那位曾坚信比隆元帅能率军驰援波尔多的波塔克伯爵放下书信,他的嗓音颤抖着,苍白的面容看上去像个幽灵,带着难以言喻的悲怆神情轻声读出信上最后一句话:“愿天主,保佑你们。”   波塔克伯爵的脸色看上去比吃了黄莲还要苦,他并不在乎教堂里喧闹的贵族,只是垂头颇为心疼地看向自己身上穿着的铠甲。   这副板甲做工精致,带着大片鎏金的花纹,遮盖住多次修补的痕迹,更加厚实也更加沉重的甲片、三片用铆钉连接便于活动的胸甲板都意味着这是一副拥有古老历史的早期板甲,尽管它更厚,但它是铁的,伯爵有一种猜测,认为它似乎并不能保护自己不受火枪伤害。   这是他从祖先那里连同郊外庄园一起继承的传家宝。   波塔克伯爵抬起头,环顾聚集在教堂里祷告的爵士与骑士们,只能无可奈何地抿起嘴来,聚集在教堂的数百名贵族中,超过一半的人都和自己一样穿着少说有五十年历史的老旧铠甲。   还有些人连特制板甲都没得穿啦,只能穿起和士兵没什么两样的量产制式板甲或单纯的胸甲,还有几个穷苦骑士甚至穿着锁链甲,据说还是借的。   谁都不想穿着这些劣质产品去打仗,可还有什么办法呢?   他们从没见过如此无耻的敌人,在半年前的战争中,被俘虏的贵族们非但没有得到应得的待遇,就连身上的铠甲与武器都统统被人夺走成了战利品,赎金还没少要,最后付不起赎金的贵族甚至被送到西班牙,仨月前才刚被送回来。   那场战斗结束后的两个月里,伯爵敢保证米兰那些最好的制甲商做梦都会笑起来。   他们订购的铠甲还没到,新的战斗又来了!   “看来比隆元帅在忙其他事,比波尔多更重要的事。”   波塔克这句话显然是讽刺,在吉耶纳省哪里还有比波尔多更重要的事?   纳瓦拉国王与卡奥尔城?得了吧,波尔多的贵族们才不在乎什么卡奥尔城呢,那分明是玛戈公主嫁给纳瓦拉国王的嫁妆,国王不愿意履行兄长答应的义务,才会招致战火再临,他们才不在乎那场发生在数十法里外的战斗。   “如果想保住传家宝,就想办法按元帅的话去做,让西班牙人死在城外的围城战当中吧,再输的话……”伯爵原本想说再输了会连传家宝都保不住的,结果突然想到这次城外的敌人不是那些来自另一片大陆的可怕入侵者,这不禁令他原本苍白的脸颊兴奋地像烧起来般艳红:“我们会赢的!”   鼓起的话才刚落地,教堂的大门突然被掌门卫兵打开,阳光照进燃着蜡烛有些昏暗却被站得密密麻麻的教堂,身着板甲体形高大的卫兵长将长长的影子投入教堂中,他的右臂撑着花纹繁复的木门,左臂伸展了向南方指着:“大人们!骑士,城外出现更多骑士!”   似乎自从西班牙军团到这以后,坏消息就没停过。   波塔克伯爵跟着教堂里所有人鱼贯而出,耳边充斥着铠甲碰撞的声响,他一边擦着满头大汗,一边试图翻身爬上自己高大的坐骑,但上了两次都没成功,最后在扈从的协助下如愿走马,在别人都已登上城头时才姗姗来迟。   令他吃惊的是城墙上明明站着许多人,可听上去比在教堂中还要安静。   数不清的贵族、骑士与士兵就那样在波尔多城头静静地站着,令波塔克伯爵心中直犯嘀咕:这究竟是怎么了,不是说城外出现了骑士么?   怎么都不说话?   等他吃力地通过城楼回旋楼梯爬上城头,看到城下的光景时,波塔克像那些同伴一样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伯爵只能感到天旋地转,头晕目眩。   在远处,一列又一列步兵正昂首阔步地站在西班牙人挖出的壕沟后,正中间有数百名穿着板甲或胸甲的骑士,他们都骑着法兰西高大的战马。   似乎城上每一名参加过半年前城外那场野战的骑士都忙着在城下摆开阵势的敌军中搜寻着,搜寻那套曾经属于自己的铠甲。   不过在他们看到自己的铠甲前,更引人注目的是步兵赶着八匹驮运炮车的战马停在阵前,八门火炮一字排开,每门火炮旁边都有相同数量的步兵等待着什么。   那些并行的骑士当中高举着两面旗帜。一面是属于法兰西瓦卢瓦王室,另一面则绘着纳瓦拉王室的纹章。   在这两面旗帜下,两名骑士并马立在最前,其中之一是他们永远都无法忘记那个年轻明国将军,波塔克伯爵甚至听见身边有人惊呼:“是他,戴着铁面具我也能认出他,就是他!”   波塔克心想:坏了!传家宝保不住了!   事实上城外的围城军队中还有一面旗帜,那是一面龙旗,此时已扛在一名身着扎甲的骑手肩头越过西班牙人挖出的壕沟来到城下。   骑着相对矮小的蒙古马,面部扁平的朝鲜通译将龙旗扎在城下,勒马围着龙旗兜转一圈,这才仰头看向城上那一片铁皮人扬起友好笑容。   他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向城头抱起拳来。   怪腔怪调的汉语和西班牙语,先后被他用抑扬顿挫的嘹亮嗓音传入城上每个人的耳朵里。   “诸君,在下奉命向诸位转达大明帝国东洋军府,正二品骠骑将军、欧罗巴总兵官陈九经的问候——半年未见,诸位金银财秣,增收几何?” 第三百四十四章 麻烦   比隆元帅在波尔多遭到炮击后的第三天收到波尔多的第二封求援信。   这封信原本应在早些时候送到,但比隆元帅的军队已完成集结,展开的一万大军将要跨过马龙河攻向卡奥尔城。   求援信令他驻马不前。   因为与‘围城军队增至五千甚至更多’的消息一同送达的,还有‘曾劫掠波尔多的明军元帅陈九经打着纳瓦拉王国的旗帜加入战场’的消息。   当然还有守军‘与波尔多共存亡的决心’。   这对比隆元帅而言不合逻辑呀。   “纳瓦拉王国尽管有天主教徒,可国王公然宣称纳瓦拉是所有胡格诺派的庇护所,他们怎么会搅合到一起去?”   仅在半天之后的书信便解答了不知究竟该西走解波城之围、还是该东奔报卡城之仇的比隆元帅这个问题。   那面蓝底儿大金链子的旗帜代表的并非国王波旁亨利,而是法兰西公主、纳瓦拉王后玛格丽特。   在炮击结束后,明军与西班牙军团并未进攻,只有陈九经身旁全身笼罩在板甲中的骑士策马至城下,掀开面甲向城上表明她的身份,劝说守军投降。   波旁亨利是胡格诺教徒,但玛格丽特王后可生来就是虔诚的天主教徒,西班牙军团站在她身后非常正常。   因此仅仅过了半天,第三封书信已经算不上是求援信了,倒像是最后通牒:“大炮把城墙轰出缺口,更多人出现在城外,原有的计划恐怕不能成功。我们会为国王守城六天,在那之后波尔多将向王后投降。”   以男爵之身投身骑兵将领的比隆元帅攥着信件苦恼地闭上双眼,书信被他攥成一团,口中喃喃道:“玛戈王后,玛戈王后。”   在玛戈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比隆那时候还只是出身大家族一名低微的男爵,被选入宫廷短暂担任玛戈公主的侍从,也正担任公主侍从时让年轻的他被出入宫廷的布里萨克元帅看上。   在元帅的引荐下,小男爵前往意大利战争末期的军队服役,那的战争让他成为瘸子,但也成为老吉斯公爵麾下的骑兵团长。   法兰西的一切令他感到痛心,其中最令他痛心的无疑是瓦卢瓦王室。   英明的国王应当稳定自己的王国,可他的国王别说稳定自己的王国了,就连稳定自己的家族都做不到。   王弟安茹公爵动不动就在巴黎旁边起兵,嫁去封国的妹妹非但不帮家里考虑,还整天想着帮丈夫坐上哥哥现在坐着的位置。   他是多么怀念意大利战争时法国军人在国王的旗帜下同哈布斯堡争夺欧洲霸权的光荣啊!   而现在的情形又是什么呢?法兰西的公主要联合外国人加入这场左右法兰西命运的混战了吗?   说他对曾饱受屠杀的新教徒怀有同情也好、或者说对法兰西内部混战的痛心,比隆都不愿与纳瓦拉的波旁亨利兵戎相见。   因为显然那是一个比亨利三世更有明君气象的君王。   但此时此刻,法兰西公主带着明军与西班牙军队出现在波尔多,局势便已由不得他。   别无他法的比隆元帅一面派出骑手向巴黎的国王告知这一消息,请求增派更多常备军以支援吉耶纳省的双线作战,并另派出一支部队南下攻打途中任何一座可能夺取、属于纳瓦拉王国的要塞,以期尽可能晚地让两支敌军会合一处。   同时大军在傍晚的多农河畔拔营而起,沿着来路退去,他要由另一条路去往波尔多。   与积极求战的王军不同,波尔多的局势并不像求援信中说的那么紧急。   在波尔多左岸的葡萄园里,代表守军的波塔克伯爵正与骠骑将军陈九经、纳瓦拉王后玛格丽特推杯换盏。   尽管他们都穿着铠甲,气氛却像将波尔多从中间一分为二的吉伦特河港口一样,避免了直接受海洋冲击的平静。   拉开面甲的玛格丽特坐在交椅上像个瘦小的男人,她轻佻地向酒杯中挤入一颗葡萄,向波塔克伯爵举杯,道:“那么,在三天后,守军将会向我投降,城里的绅士们做出了明智的选择。”   再没人比波塔克伯爵还要开心的人了,眼下这座拥有广袤葡萄园的庄园就属于他,专门让给纳瓦拉王后休息,他恭敬地举起酒杯道:“在这几天里我们会提供粮食、水果、蔬菜和一些肉,供应王后的大军,以换取和平。”   “并且我以荣誉担保,如果比隆元帅率军赶到,波尔多城不会加入您与国王的战争。”波塔克抿了抿嘴,道:“但波尔多城的最终归属,还要由你们决定,即使超过期限但比隆赶到,波尔多也不会加入您的军队,这一点希望王后理解。”   玛格丽特沉浸在自己‘带兵打赢一场战争’的兴奋中,她高兴地像个小女孩,回头望了一眼身侧端坐交椅上的陈九经后才对波塔克笑道:“阁下请放心,我不需要更多军队了。”   说罢,她对陈九经道:“你觉得怎么样,我的将军?”   “城里没有人放狠话么?”   噙着烟斗的陈九经表情非常失落与困惑,罩在铠甲中的雄壮后背向椅背靠了靠,鼻孔喷出两道愤怒的烟雾:“比方说要讨回上次战斗的损失之类的话,或者说为了荣誉,你们不是把荣誉挂在嘴边,为了荣誉要与我决一死战?真没有这样的人么?”   他的话让波塔克伯爵感到尴尬,顿了顿才小声回应道:“尊敬的将军,没有,真没有,大家都对能和王后达成协议高兴极了。”   “唉……”   陈九经悠长地叹着气,突然抬手向远处庄园外骑马兜转的骑士挥去,向波塔克道:“看到那个大个子了么,那是我的副将康古鲁,我答应他会从波尔多弄到比上次更多的板甲送给他,上次你们应该见过。”   “这件事让我很难办,昨晚他溜进我的营帐,说他发现你们都换上新的铠甲、骑着新的战马,漂亮极了。”   陈九经抬手轻轻揉着自己的眉弓,随后指向不远处的波尔多城墙,神情认真:“城里能为我解决掉这个麻烦事么?既然你们不参与战斗,铠甲、兵器和战马,留着也没有用,对吧?” 第三百四十五章 爱屋及乌   “你怎么能那样说话,他们已经投降了,你却还要夺走他们的战马、铠甲和兵器,即使是乡下来的贵族都不会这样。”   陈九经牵着马在前面走着,玛格丽特牵着马在后面追着,边走便喊:“这太让我羞愧了!”   他们的背景,是波尔多左岸洞开的城门里一辆辆小推车打着火把,上面装满亮晶晶的铠甲与刀剑、长矛,还有仆人牵着一匹匹战马顺着大路赶向城外的壕沟。   城头传来阵阵压抑的哭声,换上绸缎与刺绣衫的大人们目送传家宝离自己越来越远。   陈九经一手拉着缰绳一声按着腰间马刀,皱着眉头缓缓向前走着,不知走了多久,才终于在营帐门口回过头微微扬着下巴问道:“你认为你打赢了一场仗?他们尊敬你是公主、是王后的身份所以才投降?还是说你认为我在乎这些破烂铠甲——我的西勇营一个月军饷就能买到这些东西。”   他没说马,因为他真的很想要那些马。   低头走路的玛格丽特被陈九经突然止步、转身、回话吓蒙了,向后退了半步深吸两口气才小声抱怨道:“半天不说话,我们不是说完这个话题了么?”   陈九经却不管那些:“投降是因为抵抗没有用,我的火炮把城墙打坏,证明了只要我想攻城,城墙就拦不住我;我们人多势众,巷战他们也不是对手,负隅顽抗只能徒增死伤。”   玛格丽特惊呆了。   她真的以为这个话题已经过去了。   军事上的事她又不懂,只有在政治上才会愿意搀和搀和,因此尽管好奇,她才不会违背陈九经的军事主张,之所以说那些话只是抱怨抱怨罢了,却没想到陈九经非常认真地告诉他:“你的身份,只是让他们把投降这件事更容易说出口的台阶。”   “所以你是故意齐射一次后就不再下令。”玛格丽特后知后觉道:“你知道我能劝降他们?”   陈九经耿直地摇摇头:“不知道。我同意你去,只是因为我的朝鲜通译在说话时没被火枪射击,这说明他们的战斗意志薄弱,即使你去也不会有危险,因为他们不敢杀我的人。”   “所以,为什么不攻城?”   “因为摧毁城池很容易,修缮城墙却很麻烦,给你讲个故事吧。”   陈九经将战马递给亲兵,向帐内边走边道:“在大明沿海的广东,有一座广海卫城,修建于大明洪武二十年,至今有二百零二年,那是一座坚城。但在九年前,一伙倭寇占了那,倭寇,就是来自倭国的海寇,穷凶极恶。”   “义父奉命讨贼,尽数歼灭城中倭寇,城池亦毁于战火,到现在九年,不,已经十年了。”   年轻的陈将军俩手一拍:“你猜怎么着?好多年前义父觉得把自己打坏的城墙修好太难了,他干脆在别的地方另外修了座城。广海卫……没啦。”   “波尔多,我的城。打坏了还要我来修,那我为何要打?”   你的城?   玛格丽特非常男性化的双手环胸向后微微靠着,打开的面甲下皱着精致的小鼻子,反复咀嚼着‘我的城’三个字,意味深长。   但陈九经并没有这份觉悟,反而认真地指着帐中挂着从西班牙弄到的法兰西草图道:“接下来如果比隆来了,你有什么办法保证他们不会在我们出城迎战或守城时倒戈来进攻我们,有办法么?”   不等玛戈回答,陈九经就自问自答道:“没有办法。”   “不,他们答应我了,我们有协议,他们会不参战的。”   “拉倒吧,你都二十六七一把年纪,还信这个呢?”陈九经瞪大眼睛嘲笑着玛戈的天真,道:“你能与他们达成协议,你在巴黎的国王哥哥更能与他们达成协议。”   陈九经摆手道:“可别说不可能,如果协议管用,你的婚礼上就不会有数千人死掉,法兰西的战争也不必进行到现在了。”   说起这些,他的言语不免带上嘲笑的鄙夷:“权贵假借神明之口满足一己之私党同伐异,以为这就能欺骗世人,却不知君子慎独,难道骗的了别人还能骗的了自己吗?”   “兵凶战危,稍有不慎人头落地,千万不要以为胜利来得那么容易,只需要动动嘴唇。”   “呵呵。”   玛格丽特呵呵。   她依旧维持着双手环胸的动作,鼓起并带有弧度的胸甲让她的手臂有些不自然,冷笑着望向陈九经:“我的大将军,你是在说我年纪大么?”   陈九经:???   “我说了这么多,你就记住我说你年纪大?”   就在这时,营寨外一封来自纳瓦拉蒙托邦的信送至军中。   信是纳瓦拉的波旁亨利写的,却并非写给妻子玛戈,信使被指明亲手交给明军指挥官陈九经。   军帐里坐在中间的陈九经听到拜倒的纳瓦拉信使的话还愣了愣,有些难以置信地向玛格丽特用眼神确认了一遍才接过亲兵呈上的信。   仿佛是知道陈九经不懂法语,信专门用西班牙语写成,缓慢的看完书信,大马金刀而坐的陈九经深深地叹了口气,心中五味杂陈。   他转头看向玛格丽特,能看出王后很焦急,但她并没有向自己询问信的内容,只是缓缓起身走了两步,在信使身前轻声问道:“卡奥尔城与国王,都还好么?”   信使是个侍卫模样的年轻小伙子,他仰起头道:“王后,卡奥尔城依然在纳瓦拉王的庇护下,国王一切都好。”   等信使被待下去休息、喝些热汤,陈九经在将书信放下,起身用目光在身后悬挂的地图上搜索着,对玛格丽特问道:“你不想知道信上说了什么?”   “如果你想让我知道。”玛格丽特轻松道:“就会告诉我,如果不想让我知道,我知道了也没什么好处。”   “你的丈夫在三天前攻下卡奥尔城,留下一千士兵守备,回到蒙托邦招募更多军队,在向波尔多前进的路上,被王军留下一支三千人规模的军队阻挡,这封信写在战前,他认为比隆正率领主力朝这赶来。”   陈九经颇为感慨的咂咂嘴,思索着该不该将后面的话说出口:“你的丈夫是个,是个很特别的人。”   “信的末尾,他对我说纳瓦拉的王国很小,小到国王都不知能否活过接下来的几日。但如果他侥幸没死在接下来的战斗中,纳瓦拉永远是玛戈王后与她所爱之人的庇护所……我从未见过如此的爱屋及乌。” 第三百四十六章 相逢   万历八年元月九日,法兰吉耶纳省波尔多地区右岸,枪火迸发在多尔多涅河畔的清晨薄雾中。   白山营的斥候骑兵并未想到比隆元帅来的这么快,法兰西王军也没想到明军的侦察兵会走得这么远。   发生战斗的地方离波尔多足有一百二十里远,斥候骑兵与侦查骑兵相遇,便用枪火拉开一场战争的序幕。   三天之后的十二日傍晚,在多尔多涅河距斥候遭遇战位置偏西四十五里的北岸,出现大队法兰西王室兵马排兵布阵的景象,他们将蓝色的旗子扎在河畔。   比起斥候交战的地点,这里离波尔多更加接近,但显然指挥官并没有通过石桥跨过河流的打算。   因为他们的斥候早就知道,河对岸的树林中,隐藏,那基本上就没有隐藏,一队队只应该出现在新大陆现在却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黑奴兵正等在那里。   他们不需要藏,在黄昏中确实就不太容易发现。   在两个时辰前,十几名率先抵达的骑士扛着大旗趾高气扬的通过石桥,旋即被林中成排的冷枪打得人仰马翻。   并且还有一个客观原因约束着行军,此时的欧洲,除了意大利之外没有任何专门为军事通过而修建的道路与桥梁,这些东西都是民用的,因此作战时大多数时期需要军队专门修造浮桥与道路,并且在军队通过之后,一切都恢复原样……因为浮桥的木头被带走了。   尤其在此时战乱持续许多年的法国,根本没有资金来做这件事,真正出现用于军事的道路要等到一百年后的路易十四。   迎接王军的是杨策与他的海盗部队。   自后方闻讯赶来的杨策从望远镜里看到的是一支娘里娘气的部队。   两个步兵大方阵,士兵们有着贫穷的穿着与苦逼的脸,看上去除了伤痕之外一无所有。   有些人连伤痕都没有。   灰扑扑的夹克衫与衬衣,不是红色就是绿色的细腿裤和尖头鞋,大约每个方阵有三分之一的士兵带着火绳枪,还有三分之一的步兵胸口挂了块劣质护胸甲。   在最前面的几个连队,看上去都是老兵,衣着看上去要笔挺得多也更加统一,也终于有了像样的胸甲或板甲衣与不是那么娘炮的靴子。   杨策端着望远镜,给他们作下‘精锐’的定义,陈九经对他说过,在欧罗巴,如果一些军人能穿着颜色统一的兵服,那就是精锐了,至少这意味着有钱。   内战断断续续持续二十多年的法国更是如此,这可能是他们最贫穷的时候。   河对岸的其他人就不能让杨策用戏谑的眼光去看了,军阵中数百名骑着高头大马的铁皮人在军阵中走动,黄昏将他们身上的铠甲照得熠熠生辉,大多数骑兵有着相同的服饰与板甲。   他确信自己看到的只是敌军骑兵的一部分。   而在战阵最前,似乎专门为了展示力量,超过一百门火炮被炮车推着一字排开,视觉效果极为震撼。   杨策并不能确认其中的一部分是否属于常规意义上的火炮,因为他从未见过好像把十几根铳管焊在一起的扁平炮车;除了那些怪模怪样的玩意,最多的是他熟悉的佛朗机炮,口径都不大,但成规模的使用想必非常适合于野战。   军阵之后很难发现的地方,还有几门杨策不能确定数量的巨大的射石炮,估计在十门上下。   之后则是漫无边际的农夫与辎重队伍正在扎营,看上去他们打算在河对岸至少睡上一宿。   “看着就不太好惹。”   杨策摇了摇头,扶着树干招呼身边南洋诸国血统的军官,吩咐道:“传我的令,让西边和东边那两个千户带着部队向波城撤,这应该就是法兰西的军队主力了,我们也准备撤退。”   “不打么?如果他们试图追击,我们怎么办,他们有太多骑兵了。”   “你只看到他们的骑兵?”杨策撇撇嘴道:“看到那些火炮没,能隔着河岸把这片树林轰平……本来还想过来捡个便宜,别便宜没捡着却把命丢这了,走吧。”   “放心!”   杨策拖着长音对部下笑道:“看看你的兵,你能看见他们吗?敌人也一样,他们不敢夜里跟我们打,天黑了我们就走,告诉每个小旗,看好我的兵,谁都不要掉队。”   两支军队的首次交锋,以杨策隐藏在林间的非洲军打死打伤十二个敌人而告终,当天夜里他们排着队每个人都跟着前面士兵的脚步一步步沿着小路小西南方走去,走出二十里才举起火把。   如果首次战斗以火把亮起的时候作为终结,那么应当是法国人损失七个人,杨策损失六十八个人,在这之后的一个时辰,有十二名小旗报告他们的队伍多出一两个人。   最终在杨策次日夜间赶至波尔多右岸郊外睡觉时,他手下有五十四名士兵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撤退的七个时辰后,河畔桥上一名骑士扛着大旗携带书信抵达南岸却扑了个空,其实这个时候比隆元帅还在赶来的行军路上。   王军去年冬季派出十几个由上尉、中士、鼓手组成的募兵小队姗姗来迟,复杂的道路与长途行军让不少马车、牛车坏在路上,大量通过薪水诱惑、赦免罪犯、强征以及欺骗来的士兵充斥后方作为补充兵力,他们与辎重部队带来无尽的麻烦。   这个募兵官带着手下刚刚学会怎么端长矛的士兵姗姗来迟,上一个募兵官集结过来的士兵已经跑了大半,运输粮食的牛被逃兵杀了吃肉,几架重炮车坏在路上,抽烟的大傻逼把火药桶点着炸死了周围所有人自己却没事。   一切都令比隆元帅与他的幕僚们忙昏了头。   而在战场另一边的波尔多,成功进驻城池的陈将军刚钻进温暖的小被窝,听了杨策的报告浑身冒冷汗,发了狠的让士兵连夜从战船上卸下七十六轻重火炮,并将四百支火箭下发到白山营每个百户部。   在那个不眠之夜后的两天里,白山营、西勇营、托莱多军团与复国军,他们依照各部队自己的方式把波尔多左岸挖出一条条战壕,并将杨策的舰队顺着海口驶入吉伦特河开进其支流的多尔多涅河与将波尔多城一分为二的吉农河。   正如陈九经教给玛格丽特王后的那句话一样,兵凶战危。   没人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第三百四十七章 对峙   万历八年的第二十九天,波尔多的陈九经与法兰西元帅比隆的大军在接近中已围绕右岸对峙十七天。   白山营进驻城池后挨家挨户搜查民居藏匿兵器的命令为这座城蒙上一层阴霾,不论白山营士兵还是波尔多市民在这一过程中精神都极为紧绷,这种情况下任何人都不能保证不伤片瓦。   尤其在陈九经刻意放松对士卒约束的情况下,明国将军的底线是不伤人命、不害妇孺、不抢百姓,为了筹集军费,贵族府邸与教堂则不在此列。   用陈九经的话说:“看上什么,多拿点儿,七成上缴。”   但陈九经已经发现了,他命令中的不害妇孺是多余的。   其麾下打遍九州四国的白山营进驻哪座城池要塞,当地百姓不是关门闭户吓得要死,至多有那好奇的小娃儿隔着门缝偷偷露出一只眼,这已是极大的勇敢了。   可波尔多呢?   部队进驻城中,沿途只走了六个街角,却见到超过十四对苟合的男女,就在地上是土、墙上也是土的街上,光天化日。   还有穿着低胸装的异国姑娘聚在楼上一边儿大笑一边从窗子伸出半边身子朝这些列队整齐的士兵抛媚眼。   别说生性腼腆、有贼心没贼胆儿的朝鲜兵了,就连生在扈伦河畔的女真勇士都没见过这阵仗,步兵队列里经常会有才抬头望上一眼,眼神便挪不开走顺拐的,还有骑马奔着墙直走的,丑态百出。   为保护麾下五大三粗的弱势群体,白山营进驻波尔多的第二天,入城条例中的‘不害妇孺’因地制宜的被陈九经改成了‘防备夷妇勾引’。   陈九经因此被玛格丽特好一顿嘲笑,如果说西班牙女人在陈九经眼中是热情奔放,那在这里见到的景象真的可以称作是不知羞耻。   好歹人家西班牙人不会在街上就那样啊。   大战在即,他的士兵需要保存体力。   波尔多城的府邸中,石灰刷出的白墙因潮湿与年久失修成片成片地落下墙皮,露出墙内的红砖,天花板垂下的吊灯上十几根蜡烛缓缓燃烧着发出昏暗的光。   木桌旁,南洋旗军出身的幕僚跟随斥候快速回报的消息汇总到桌上摆开的草图中,用沾了红色染料的猪鬃刷推着一块块代表比隆元帅部队的石子,模拟出王室军队的行军路线。   “看起来比隆元帅进退两难,前天向波尔多前进三十里,昨天又退了回去。”黄喜指着地图对左右将官笑道:“这样下去,他一辈子都到不了波城。”   杨策满是惆怅:“早知道这么胆小,我就该袭击他,把炮抢过来。”   “他不是胆小。”   康古鲁瓮声瓮气,斥候都是他的部下,对敌情他最了解,先朝陈九经拱了拱手,这才起身指着地图向众人示意:“他的兵力一直在增加,最早渡过多尔多涅河,他的兵力只有不到八千。”   “渡河后军阵一天一个样,也一直在侦查我们的兵力,如今比隆麾下已逾万众,估计不比我们少……将军真打算在这孤军敌国?不如率先出击。”   陈九经不置可否。   就在这时,掌门卒跑来对陈九经低声说了几句,他微微变了脸色,对坐在一旁的玛格丽特道:“纳瓦拉的使者在府邸外,王军企图占据你在阿让的城堡,亨利正在和他们交战,东南二百里。”   阿让是玛格丽特的封地,不但在波尔多与图卢兹中间,也是法兰西王室吉耶纳省与新教叛乱势力范围的中间点。   显然,波旁亨利试图与陈九经汇合的路被王军一支偏师堵截。   玛格丽特快步走出室内,陈九经这才对众人道:“法兰西有太多城堡城砦,现在我们是守城方,比隆才是进攻方,在这我们能得到更多粮草,决战应该在城外的右岸或左岸,绝不是在秘鲁眼皮底下,他不敢进军,我倒想知道他的粮草够消耗多久。”   说着他便笑了起来:“我们的目的是占领波尔多,他不进攻,我们就一直胜利;他进攻,相同兵力根本无法攻下这座城,还是我们赢;为何要图些虚名,跑到离城池几十里的原野上与他决战?他迟早要进攻的,并且我认为快了,以最低消耗来算,他们一天要吃掉一万个面团。”   陈九经想说的是面包:“他们还能吃几天?”   明军则不一样,两艘隶属白山营的六甲旗舰、四艘托莱多军团的西班牙大帆船、六艘波尔多守备军放弃的加莱船、以及白山营、汉国十四条鲨船、飞鲨船组成的混编舰队封锁海上,二十条武装商船每隔十天从西班牙毕尔巴鄂靠港,送来鱼、贝类、鸡与蜗牛肉、小麦粉与大米来满足军队吃用。   由于北部并不种植水稻,这些大米单单在伊比利亚半岛上运输就已超过四百里,并且西班牙的水稻产量还挺低,因而异常珍贵。   但这对陈九经来说,只需要用一些绸缎就能简单地弄到一切,或许价格高昂,但很值得。   “如果你想打仗,现在正是机会,纳瓦拉正在阿让作战,把斥候留下,领本部骑兵前去驰援。”陈九经向已经对漫长对峙显得不耐烦的康古鲁说罢,再转头望向杨策,问道:“我看过右岸的壕沟,不得不说杨兄的练兵有术,你的部下不但土工做得不错,忍耐力也是我见过最好的,一旦比隆发起进攻,第一道防线就仰仗杨兄了。”   当然,陈九经还补了一句:“还望兄长小心疫病。”   康古鲁眉眼惊喜,起身抱拳领命,随后走出府邸。   杨策则无可奈何地摇头,他非常清楚陈九经的话并不是在夸他。   依照讲武堂条例,每个百户部在野外驻营都要挖个厕所,厕所不能离营房、炊仓与水源太近,但也不能太远,而且还要有遮蔽物,但这些他的士兵做不到。   他们行军都能把人走丢了,上厕所更会丢,又不能离营房、伙夫做饭的地方以及水源太近,他的军官们最后一合计,只能在战壕里每隔百步就挖个小厕所,干脆不让部队出战壕。   前两天又刚下过雨,陈九经在城外巡视工事时杨策漫长防线上臭气熏天。   唯一能确定的,等这场仗打完,右岸的葡萄一定长得很好。 第三百四十八章 叫花子   二月的第三天,波尔多北方天空乌云密布,从波尔多城头终于能看见比隆元帅的军队在不远处扎下营地。   五个百户部的白山营士兵对城中施行管制,封锁一条条街道禁止百姓外出,一队队顶盔掼甲的士兵自城中河上推着炮车穿过城镇,将之安放在右岸的东面城墙上。   立在城头端着望远镜的陈九经眼看着从法兰西王室军队阵中奔出三骑,扛着大旗缓缓策至阵前,看上去是想要交涉,可他这儿还没把玛格丽特的侍女派出去,一排扛着西班牙重铳的非洲军已从战壕中爬出,迈着坚定的步伐迎了上去。   在骑手惊恐的勒马中,一排木质叉架放在地上,旋即阵前冒出一片毫不留情的硝烟。   看得陈九经在城上直挠头,伸出手掌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最后对上玛格丽特同样无奈的眼神,他说:“该在开战前送比隆一副食铁兽旗的,西班牙。”   年轻的将军缓缓叹出口气:“西班牙人就懂这规矩。”   不过这样也不坏,至少枪声比言语更能清楚地传达决不投降的意思。   紧随其后,王军阵前便轰鸣着打出一片火炮,成排的佛朗机炮打出令心惊胆战的钢铁之雨,向阻拦骑兵的木栅栏、向半人高的木质放铳墙,也向那些不守规矩的非洲军轰去。   尽管离了近三里,还是有一颗炮弹准确地命中正排队走回战壕的小队,它们摧毁了一些木质工事,也将一整列士兵打死。   炮声中,一个个步兵方阵从林间出现,越过火炮阵地向前缓缓进攻,数队铠甲不同的骑士也排成散乱队形缓缓前进。   城墙上新奇地端着望远镜向敌阵瞭望的玛格丽特一边看,一边向陈九经指着介绍他们的敌人:“步兵军团,看他们的上衣!”   “右翼穿红上衣的是瑞士团,和他们站在一起那些穿棕色、蓝色上衣的军团有日耳曼人和意大利人,这真是好东西,我竟然能看见军官帽子饰带的颜色!”玛格丽特突然拍着陈九经道:“步兵军团的军官头盔和帽子上都有白色或金色的饰带,扎着羽毛来分辨他们的身份,你不是要钱么,那些人抓起来很值钱。”   陈九经毫不犹豫地向传令兵转述,不过他转述的不是抓起来:“告诉杨将军,盔帽上扎鸟毛的是军官。”   “遵命!”   虽然他说的隐晦,但他知道杨策会怎么做。   讲武堂训令:战场不重利,杀人先杀马。   “用长矛的长戟的瑞士团很勇猛,那些方阵里站着马下骑士的德意志雇佣兵也很厉害,他们都是劲旅,左翼!”玛格丽特从未清楚地看见过那么遥远的人,攥着拳头铁手碰在一起道:“比隆元帅的左翼更薄弱,那两个军团的步兵是新……到底是国王疯了还是比隆疯了?”   话说一半的玛格丽特突然从铠甲里传出惊慌的大叫,带着颤抖对陈九经道:“二十,二十四门攻城炮,波尔多守不住了,守不住了。”   攻城大炮出现在战场上让玛格丽特无比惊恐是有原因的,欧洲军事的分水岭在意大利战争,法国在那场战争中向欧洲展现了训练有素的骑兵、职业化步兵军团、大炮恐怖的攻城能力。   时至今日,西班牙在尼德兰步履维艰的原因便是尼德兰广泛修筑棱堡要塞,让数万西班牙军队寸步难行。   法兰西、德意志、尼德兰在内的低地国家之所以会有那么多棱堡,就是因为意大利战争中法国的火炮部队,这也是梦想统一欧罗巴的菲利普却未对法兰西付诸行动的原因,因为他知道,即使他的军团能攻下法兰西的城池,也守不住。   但火炮不是随便用的,欧洲没有好的硝石矿,只能取黄土熬硝,二十四门巨大的火炮一场战斗齐射下来消耗能打掉法兰西两年的硝石产量。   现在这些重型攻城炮却出现在这,毫无疑问玛格丽特的内心会感到惊恐。   在无比的慌乱中,她听到一个声音。   陈九经说:“别怕,玛戈别怕。”   他尽可以告诉玛格丽特更加精确的数据,比方说西班牙的射石炮只在一百步内才有击中一艘船的精准,尽管城池比船大得多,但同样距离也远得多,而这种轰击巨大石块的火炮只能打不到二里。   至少在击溃杨策的非洲军之前那些笨重的东西什么都做不了,而如同沟壑般的战壕更会让它们哪儿都去不了。   那些需要多头牛或多匹马才能牵引的火炮根本无法越过壕沟,哪怕架上木板也不能。   但他没有,只是有条不紊地挥动令旗,并平静地告诉玛格丽特:“别怕。”   大量小口径佛朗机炮、臼炮向杨策的阵地投放炮弹的过程中,整支军队数个军团数不清的步兵连队缓缓展开,以极大的战场宽度用大军压境之势向第一道防线进发。   在他们的军队之后,数队骑兵交替着向左翼移动,他们有身披绚丽板甲的骑士,更有牵引着佛朗机炮的骑手——这是他们为应对欧陆方阵对决的管用战法,借方阵士兵难以迅速调转方向的缺点,以骑兵火炮快速轰击侧翼,以期野战中取得全面胜利。   不过这种跟着欢快鼓点发起的袭击在还没进入预设位置就停止了……他们的敌人都钻进地下去了,根本没有方阵,看上去火炮攻击也并未奏效,倒是占据波尔多的敌军继续派出一支西班牙军团向其侧翼移动。   实际上火炮奏效了。   杨策在战前修造的拒马有三分之一被摧毁,几个百户部也遭受不同的死伤,只是伤亡不大而已。   当炮击停止,一队队排着整齐队形的非洲军在第一道战壕后摆下属于他们的佛朗机炮,虎蹲炮则置于阵前,与成片放倒的长矛放在一起,以接近平射的角度钉死。   杨策在防线后与炮兵呆在一起,这似乎是每个讲武堂学员的习惯,炮兵阵地就是他们的指挥中心。   别管是什么炮,哪怕是一架弩炮,都能给他们带来非凡的安全感与制胜决心。   “我们不急着放。”杨策好整以暇地在土垒后数着自己防线上的战壕数量,对左右下令道:“他们要是去找西班牙人我也没办法,但他们要来找我,就放他们近一点,再轰死这帮叫花子。” 第三百四十九章 炮弹   其实战壕这个词早就有了,但大多数时候不是像杨策这样用的。   比方说中国古代的壕沟,为防止敌军骑兵与步兵偷袭,会在营盘外视情况挖上几层,埋下些倒刺木桩、灌上水或金汁,怎么腌臜怎么来,反正是给敌人洗澡用的。   护城河就是大号的壕沟。   到了陈沐时代,壕沟站人了,但他也不是壕沟站人的首创,在奥斯曼帝国灭亡拜占庭的君士坦丁堡之战,苏丹的士兵就有钻进壕沟跟人动手的。   毕竟奥斯曼攻城一绝。   就西班牙倍儿喜欢的射石炮,君士坦丁堡就是被这东西轰开了一次又一次。   一百三十年了,那会奥斯曼的射石炮是啥样,现在西班牙、法兰西手上的射石炮还是啥样,除了小点儿、花纹少点儿。   比隆不是没见过战壕的人,但他确实没见过仗还没开始打就都钻进战壕里的人。   那么多炮弹全放空了,好气啊!   一想到国王沿途征召了上千匹驴子和马,将二十四门沉重的攻城炮与总重上万斤的炮弹送到这,他的野炮却打不着敌人、他的攻城炮却无法抵近城池——比隆就更生气了。   就在他的火炮刚刚停止炮击的时候,跨坐马上瞭望战场的比隆元帅发现……他的敌人们好像因为火炮轰击而开心。   是的,是开心,尽管这有一会的停顿,但确实几乎所有战壕里的士兵都在欢呼,甚至还有人爬出战壕张开双臂高声吼叫着。   人与人之间是同类,即使肤色不同,但比隆也能感觉到对面那些黑乎乎的士兵从土里钻出来是高兴,而非振奋起士气。   其实杨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部下那么高兴,连南洋那些军官都有点压不住士兵了,直到一名百户捧着颗炮弹跑过来给他看,他才知道是怎么回事——法兰西王军的炮弹不是石头、也不是西班牙的石弹或铁弹,是铜的。   是的。   比隆的部队使用一种锻铁制作、化学能量驱动的投掷机器,短时间内向杨策的战壕旁投送了三百多斤铜球。   铜吧,它在大明不值钱,跟金银差远了。   铜丝儿百斤二十两银,红铜、红熟铜、二火黄铜、四火黄铜的价格都在百斤八两至十两银之间。   但如果做成铜钱、变成一般等价物了,它也就稍微值钱一些,百斤铜钱能值个十五六两银,但还是不如加工过的铜丝儿贵。   但它在汉国很值钱,因为汉国不兴银两,汉国四王都舍不得把白银交给百姓,汉国子民法定货币是大明通宝。   林凤弄到通宝不容易,所以通宝在汉国购买力也更强,更别说海盗头子们还拿着通宝忽悠那些个非洲酋长,说这是宝贝,你瞅这花纹做的哎呀这个精巧呀。   于非洲军而言,这意味着什么呢?   这就相当于陈沐跟人打仗,突然发现对面拿金子砸自己,而且还砸不准……这谁顶得住啊!   一看比隆不放炮,非洲军都急了,一个个儿跳出战壕高声吼叫。   把城墙上陈九经乐得,抬手哐哐哐地连拍玛格丽特的头盔,把里头的女人震得头晕眼花:“你看那杨将军的兵,军心可用啊!被炮轰了没一点气馁,高声挑战,如此士气,他比隆能越过我的战壕?陈某真是看走眼了,真乃勇士也!”   气得比隆又下令轰出一阵。   结果还是老样子,人们再一次钻进战壕里。   又是每个佛朗机炮六个子铳打完,再跳出来的非洲军气焰更盛,这一次不少人把裤子都脱了,转过身拿黑屁股对着法兰西王军边拍边叫,战线上好似群魔乱舞。   甚至不需要军乐,他们耳边响起的全是叮叮当当铜币乱响的声音,又是三百多斤铜到账。   根本没人把那些中炮倒地的袍泽尸首当回事,战地气氛极其欢快。   这一幕也被右岸西南方向林间隐藏的一支军队看在眼中,他们是从阿让返回的康古鲁部骑兵与纳瓦拉王国的散兵游勇。   康古鲁抵达阿让时战斗已经快结束了,主力兵器是草叉、伐木斧与圆头锤的胡格诺叛军在阿让守军的帮助下击溃了武装到牙齿的王军,不过因损失惨重与首领负伤根本无力追击敌军。   那些丢盔弃甲的王军最后大部分都长眠阿让,只有少量骑兵与及时窜入林间四散而逃的步兵躲过康古鲁的追杀。   但纳瓦拉国王波旁亨利的情况不太好,他的胸甲被砍得满是划痕凹痕,还有几颗镶嵌在铠甲上的小铅饼,可能是距离的原因,这些铠甲上的痕迹并未真正伤他一根寒毛。   真正的大麻烦是一根弩箭。   弩箭穿透了他的铠甲,打进锁骨下面,离心脏与脖颈都不远。   见到康古鲁的骑兵出现在战场上追杀他的敌人,这个国王笑得像个孩子,对封臣下令‘向波尔多前进’后就幸福的晕了过去。   直至离波尔多城不到十里的地方才醒过来,康古鲁觉得这个国王是被吓醒的。   不然还有什么能让这个路上一直发高烧被部下抬着走了二百里路的‘国王’突然间醒过来?   康古鲁想了想,也可能是非洲军的吼叫声。   反正康古鲁并不觉得这个没被铳打死却被弩箭射伤的倒霉蛋是国王,他要是国王,那咱康古鲁也是国王,哈尔滨,哦不好意思是哈达部,哈达部可比什么纳瓦拉大多了。   面色发白、满头大汗,光着膀子缠满白布的波旁亨利推开他的医生与封臣,跌跌撞撞地缓慢走到康古鲁马下,撑着树干用发昏的眼睛向波尔多的方向望着。   由于角度的原因,他看不见比隆的王军,只能听见一阵又一阵炮击之音,但能看见每一次令他肝儿颤的炮击结束后,一片又一片密密麻麻的黑兵会从土里冒出来,发出比数十门火炮齐射更加壮大的吼声。   他接近无意识地用法语问了一句:“恁都搁那儿弄啥嘞?”   回答他的只有康古鲁的:“嗯?”   反应过来后亨利不好意思地朝康古鲁笑笑,再次用西班牙语问道:“他们,在,在做什么?”   康古鲁也只能无意识地摇摇头,那边轰、这边叫,要是音波能杀死人恐怕整个法兰西都一个不剩了:“我也……又晕了?”   唉。   听见咚的一声,康古鲁在心里叹了口气,回头看了看波旁亨利刚用缴获的兵器替换掉草叉、浑身是伤的部下们,对身旁白山营通译道:“让这帮人抬着他们的首领从南边走,进城治伤去吧,这小东西快死了。”   “所有人下马,让牲畜歇歇,准备进攻他们。” 第三百五十章 懂事   砰!   战壕前的虎蹲炮炸开一片铁雨,制作工序极为简单的小老虎在近距离交战中发挥出凌厉的攻击,炮口喷出三步长的火焰与硝烟中,一片小石头、铁矿渣、废铁片与小铅丸喷薄而出,扑向进军中的瑞士军团。   在六次炮击后,比隆元帅终于玩腻了‘我轰你叫’的游戏,他的步兵军团也终于抵近战壕。   两军阵线仅隔三十步。   三十步,生与死的距离。   十二个瑞士军团方阵完全展开,最前的士兵推着将两三排几十根枪管堆在一起的管风琴炮车,戴着软帽的士兵举着不知沾了什么引火物冒起浓烈黑烟的火把在军令下引燃火捻,在瑞士人的军鼓声中,原本平静的怪家伙刹那间狂暴起来,向战壕边缘露出头颅与肩膀的汉国士兵喷出接连不断的火舌。   直至最后一根铁管里火药燃烧殆尽。   汉国阵地上南洋军官们跳出战壕,攥着手斧或战刀高声嘶吼着军令,一阵阵排枪在战壕、土垒间劲射而去。   刚点燃虎蹲炮的非洲士兵还来不及将脑袋缩回战壕,头颅已被数颗铅丸先后命中,眼神刹那失去神采,身体僵硬地向后仰着定住。   下一刻随着虎蹲炮发出巨响,软软地瘫倒在战壕里。   推着管风琴炮车的瑞士雇佣兵吃力地用肩膀顶着炮车连续射击向后的力,只听见不远处一声巨响,面部传来的错觉让他脑中浮现最后一个场景,是意大利半岛疲惫的行军中海风卷着细沙打过脸庞。   但他再也扶不住掌中长戟,沉沉栽倒接住被铁片穿过支离破碎身体的不是热内亚的海滩,而是一根根堆放在木架上被火药烧红的铁管,如果此时此刻他尚未死透,应是真的能听见管风琴奏出的乐曲终章。   失去支撑的炮车狠狠向上扬着,只用了三秒钟就把剩下十七颗铅丸尽数打向空中。   这样的战斗发生在漫长战线上除了右翼的每一寸土地。   在明军右翼,战斗并不像其他地方那样势均力敌,那边的两个步兵军团正是玛戈王后口中比隆元帅脆弱的新兵,负责防守这个方向的汉国千户清楚地看见,对面第一个方阵左边的火枪方队第一次齐射,至少八十名火枪手端起火枪、射击完毕后至少八十名火枪手放下火枪退向后面,但只有不到二十杆火枪喷出火舌。   而这些喷火的铁管是否真的发射了铅丸……他不知道,反正在战壕里端着西制火枪瞄准的非洲士兵没有任何一个人中弹受伤。   如果他是一名‘娇生惯养’的北洋军千户,他可能根本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作为一名汉国千户,他懂,他很懂。   因为这种问题在缺少训练以及士兵的天性等问题,在汉国士兵中非常、非常、非常非常的……常见。   首先,有人在慌乱的装填中,非常准确地把火药倒在铳口外头,所以有一半的火枪没响。   其次,有人不能胜任准确的装填工作,在倒入火药后忘了放铅丸,所以有些火枪只冒烟但不响。   最后,有人装填的挺好但没在铅丸与火药中间放包裹物,在端起火枪的同时,铅丸慢悠悠地从铳口滚了出去,所以有些火枪响了也冒烟了但没打出铅丸。   千户心里有底了,这帮人比自己的兵还水。   事实证明他的判断非常准确,战壕里的士兵对着放了两阵,只见对面方阵一个又一个士兵倒地,他的人个个儿像黑熊精转世毫发无损,并成功地在两军贴近时打放战壕前的几门虎蹲炮。   方阵中成片的敌人倒下,看着吓人其实比起单个大方阵的庞大规模也没杀伤太多敌人,但足够把装备很草率、训练像闹着玩儿的新兵方阵吓到,惨叫声中呼啦啦便跑了一片,带动方阵中六成连汉国士兵长什么样都没看清的新兵丢下兵器转头就跑。   后面跟着的那个方阵明显要比他们训练有素,至少方阵长官一声令下,鼓手们一个变调,架在前边士兵肩膀上的长矛‘咔’就收回去,仅用了不到二十秒的时间,全体向后转,迈着比来时更大的步子,一步比一步快的走了回去。   这对汉国千户来说意味着什么?   稳了呀!   四个大军团冲击防线,左翼、中军才刚开始交战,右翼就把敌人打跑,他们在战场上猛地比敌人宽出一截。   自己一千名士兵不但抵挡了接近五千名敌军的进攻,还把他们打跑了。   那咱这一追杀,再顺势一包围,这不就是大胜么?   开战时他有一千一百二十名部下,在他发出‘跳出战壕,向前推进’的命令后,他依然有一千一百二十名部下,其中只有六个人崴脚,无一阵亡。   十个百户部士兵端着火枪、挺着长矛迈开大步,以同左翼、中军袍泽完全不同的画风带着无比的骄傲向前挺进。   二道防线炮兵阵地的土垒中,汉国指挥官杨策抬起两手捂住了脸。   去召回右翼千户的传令兵拔足狂奔,但还没跑开杨策的视线就被叫住:“别去了,晚了。让中军千户补上右翼空缺,让西班牙人稳住别动……快。”   话音刚落,右翼千户侧方不远处的小土坡上,露出两队人影,六门被战马牵着的佛朗机炮摆好位置,在软帽插着羽毛的军官命令下向他们发起轰击。   另一队人则在土坡下聚集,那是超过二百名全副武装人马俱重铠的王室常备军骑士。   借助两支庞大步兵军团的掩护,他们快速移动到这个位置,此时此刻又借助火炮轰击的掩护,挺起重型骑矛挂着手半剑向一列列士兵被炮弹打死的汉国右翼千户部发起冲锋。   踢踏的战马转瞬即至,来不及结阵的士兵被冲散、屠戮,纵然结起矛阵,他们尽可以将措手不及的骑士战马捅翻,但那些恐怖的铁皮人若侥幸爬起来依然能冲入阵中四下砍杀,而他们除了挥动火枪砸击外别无应对方法。   军心战意,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除了少数直冲军阵的骑士,更多骑士一路冲击到战壕之前,有些人的战马来不及停止撞在粗大木刺的拒马上,有些人则被及时填补空缺的中军千户部用火枪射下马来。   但更多人,他们翻身下马,全然不避射来的流弹与爬出战壕提着手斧长矛的汉国士兵,几人同心协力搬开拒马,给后面骑兵让开通路。   一个个骑士杀进战壕,右翼发出震天的惨叫声比任何时候、任何地方的战斗都要惨烈的多。   杨策心急如焚,他扬臂指着阵前,看向身旁身量极高、也是杨策麾下少数没有穿兵服的黑人亲兵之一。   他又瘦又高,眼睛狭长像眯着一条线。   头上戴着铁笠盔露出他头发上蓄起编着的小辫,腰上围一块红布、肩头斜披另一块红布,布上都带着黑色条纹。   披毯与其下所着明制山文甲组合在一起像极了陈璘爱穿的袒肩战袍,他一手提西班牙铁盾,另一只手攥着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铁头长枪。   “马撒,带你的族人去杀了他们,稳住我的阵线。”   明军第一道防线的右翼正在全面溃败,法兰西王军安排在那里的两个方阵也调换了位置,两个巨大方阵五六千人紧密地结起方阵,稳步向战壕进发。   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像漫过堤坝的洪水,淹没一切,进入右翼战壕并占领整条防线。   可是,波尔多城头的陈九经放在城墙上紧紧攥着青筋暴起的手却正在缓缓松开,望向右翼阵线的脸也慢慢浮起笑容,他小声地嘀咕着,也不知是在问谁:“右翼阵地上没我的人了对吧?”   战场南方,烟尘四起。   帝国女真骑兵正以最锋利的姿态刺向法兰西王室步兵军团侧翼,沉重的铁蹄将碾碎一切。   波尔多城头,年轻的将军身姿挺拔,他转过头对侍立在侧的白山营游击将军缓缓抬起放在城头的手,平直地向前推了过去,他说:“黄将军,火炮,为骑兵轰散王八阵。”   “好叫他们知道,不是汉国那种小玩意,这是大明的声音。”   伴着游击将军单膝拜倒抱拳的老式军礼,响亮的‘遵命’声中,黄喜摊开的手掌奉上四只新做的棉花耳塞。 第三百五十一章 马赛   玛格丽特王后还是没能戴上黄喜的苦心准备,最终戴好耳塞的只有陈九经一个人。   在玛格丽特即将戴上耳塞时,有侍女穿过城墙来到她身边,告诉她纳瓦拉亨利就在波尔多左岸,而且是被抬过来的消息。   这让她没能看完这场战斗。   不过在她离开城楼时,被搬上城头的大口径舰炮集体齐轰还是差点把她吓尿裤子,别说她了,左岸城门口木排车上亨利又被吓醒了,接着知道自己为何被吓醒后又被这件事本身吓晕过去。   但战斗仍在继续,以比隆元帅相反的想法进行下去。   这场战斗开始之前,明军留给他足够的时间去出谋划策,应对战事。   比隆也确实是这样做的,对峙的漫长时间中,波尔多郊外有许多原本住在城堡与修道院中的贵族、修士躲避军队向北投奔王军,当然还有对明军怀敌视与恐惧心态的百姓,不过他们远没有前者对比隆有意义。   从贵族和修士当中,比隆尽量收集了关于半年前明军洗劫波尔多郊外的那场战斗过程,有用没用他都收集到一些,比方说‘他们爱吃大蒜’、‘喜欢金、银、马和漂亮姑娘’、‘火炮非常厉害’或者‘士兵好几天不洗澡身上也不臭,陈九经将军很英俊’之类的消息。   尤其最后一个消息,是从波尔多郊外庄园一个面容姣好、满头披肩金发的年轻男性骑士口中说出来的,比隆听了之后只能无奈地摊摊手,打算把他送进卢浮宫。   像这样有另类喜好、好看且没用的小白脸儿,穷乡僻壤当个骑士屈才了,国王亨利三世在巴黎卢浮宫里养了一大堆。   当然也少不了贵族和修士们互相攻讦,修士们说波尔多的贵族和明军达成协议,根本没打过仗守备军就把兵器铠甲战马全交了出去;贵族们说修士把该购置武器与支付军饷的钱全拿去修缮被烧毁的修道院和找妓女了。   比隆也很无奈啊:我一不能把达成协议的贵族吊死,二不能神父修缮的修道院拆了,三也不能让妓女下岗。你们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我就是个带兵打仗的。   但明军的火炮很厉害,比隆元帅记住了。   在比隆的认知中,火炮有一条铁律:越厉害的火炮,装填越慢。   这一点儿毛病都没有,火炮越大、炮弹越大、火药越多、威力才越大,什么都多了、重了,装填自然就慢。   阵前六个轮次佛朗机炮齐射复装的过程也印证了比隆这一猜想,明军没有使用什么像样的火炮来进行炮战,那肯定他们不想要把火炮暴露的太久,或者是想要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把火炮打出来。   火炮装填需要很久,但撕裂阵线攻至城下、改变战斗胜负的转折点却往往发生在极短的时间内。   那么,留给比隆的选择就不多,这些火炮他的部队是一定会挨的,既然一定会挨,那就让最没用的部队去挨——他的左翼新兵。   整场战斗都几乎在照着他的想法来,虽然他没料到汉国防线前的虎蹲炮,但他同样也把汉国士兵的战斗力高估了,中军、右翼相持,没错。   两个军团最庞大的部队在左翼,新兵当然打不过敌人,他们被击溃;第二个掺了老兵的方阵能自行撤退并维持阵线;精锐的骑兵撕开缺口,但目标太小,敌人不会发起炮击;然后两个方阵杀回去,突破防线,被敌军炮击;失去震慑力的敌军火炮正在装填,另一股骑兵在火炮齐射掩护下随意突击中军或右翼,就能夺下阵线。   撤退才是最考验军队能力的时刻,只要敌军撤退不好,就能冲散己方部队,他就能接连拿下防线开始围城,当攻城炮摆在城下,这座城就已经破了。   城破后,城里的百姓与贵族会里应外合,敌人只能坐船仓皇离去,波尔多收复成功。   几乎完美!   可南方杀气腾腾的骑士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会有骑士从南方过来,那是阿让的路啊,那三千王军没挡住纳尔瓦?不至于吧,纳尔瓦不就是一群拿着粪叉的农民么?   怎么会有这么精锐的骑士?而且这么多。   比隆元帅非常困惑,在困惑中,明军真的发炮了,而且不是从阵地上,是从波尔多城头。   隔极为遥远的距离,数十颗炮弹被打至空中,穿过半座战场的炮弹散到没有人知道炮弹想打的究竟是谁,但非常密集,不是炮弹密集,是二十几个法兰西步兵连队非常密集。   说实话炮弹这样打过来威力是极小的,它们在空中划一道弧线,落地根本无法再弹起来,直接就砌进土地,一颗炮弹也就能砸死两三个人,根本无法取得像几百米距离平射一颗炮弹砸死一列人那样的战果。   但吓死人了。   这些炮弹从一个‘看见也只会朝那个方向脱掉裤子一边甩,一边哈哈哈让它来打你们’的距离打过来,然后把你身边那个人打死了,你怎么想?   跑不了!   步兵都被惊呆了,还没来得及慌,那些从南方杀来的骑士就已经冲进散开的方阵,步兵无法结阵对抗骑兵,便根本是不对等的战斗,无助的步兵只能祈求他们英勇的骑士快点回来消灭这些敌人。   他们的骑士确实回来了,从战壕被撵回来了。   一些穿着红色披毯与盔甲,手持铁盾和长矛的高个子黑人紧随其后从战壕里跳出来,他们不结大阵结小阵,三五人一队面对一名骑士,有些引诱、有人投矛扎腿、有人正面格挡、有人背后盾击,逮住机会突然一根飞矛出去准确扎在板甲缝隙,一名骑士就没了。   他们杀起骑士的速度,可比让五个骑士对五个骑士单打独斗快多了。   比隆元帅如愿以偿,这场战斗从开始到结束,一切都按着他的想法,甚至就连溃败都如他所料,是从左翼开始的。   只不过,溃败来自他的军队。   城墙上的陈九经长长地舒出口气,在他眼中呈现的战场,是杨策部非洲军在康古鲁部骑兵撕开敌军侧翼的帮助下士气如虹地反攻,用佛朗机、虎蹲炮与西班牙火枪,将胶着的战线一举击碎。   比隆退军了。 第三百五十二章 治病   战后,陈九经被侍女带到城中一座年久失修的小楼外,门口站着两名穿戴铁片胸甲的那拉瓦王国卫兵,看上去他们精神疲惫,不安的眼中望向任何人都透着浓烈的不信任。   陈九经知道这座宅子,过去属于一名伯爵遗孀,不过在他入城前就不知道跟情夫跑到哪里去了。   屋里的情况和他在这里见到的每一间屋子没什么两样,空荡荡的房间摆着简陋的几件家具,最显眼的是一张脏乎乎的破木桌,桌旁坐着几名看上去像刚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根本区分不出谁是贵族谁是士兵。   厨房房梁上吊着两口不知从哪弄来的大锅,一口锅里正煮着浓稠的汤汁,上面浮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另一口锅盛着半锅沙子,几块面包在上头烘烤着。   不大的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人们的心情有些低沉,并不知该如何向走进来像是主人的陈九经行礼。   陈九经也没理他们,径自被侍女带着走上二楼。   吱呀声中,二楼最大的房间里有一张看上去脏兮兮、并不舒适的床,床头木柜摆着昏暗的蜡烛灯,令陈九经惊奇的是这个灯长得很像他们北洋的煤油灯,同样有玻璃罩,只是做工糟糕没那么精巧而已。   屋子里整齐地站着三排人,昏暗的灯光里这些穿着闲服或披挂做工简陋的铁片胸甲的人们都微微低着头,两手放在胸前沉默不语。   床上躺着一个看上去四十多岁的男人,他有一头棕色短发嘴边蓄着一圈寸长的胡须,上半身缠起布带还渗着血,体态健壮营养良好。   只是现在脸色苍白,两只眼睛平静地闭着,除了胸膛还在缓慢起伏,看起来就像死了一样。   陈九经的亲兵推开挡在前面的人墙走到最前,同玛格丽特站在一起,他看见床上躺着男人右耳戴着一只生锈的铁耳环。   屋子里弥漫着难闻的气味,正逢玛格丽特的抬头的眼神望过来,陈九经朝床上努努嘴,问道:“波旁亨利?康古鲁说他身上有箭伤,看起来快要死了,你们怎么不救他?”   “仗打完了?小声点。”玛格丽特的脸上露出不被理解的愕然,她拉了拉陈九经的手,重新低下头去,轻声道:“我们正在救他。”   是的,正在救。   在波旁亨利的床边,一名身体笼罩在黑袍中的年迈牧师正跪在那,攥着纳瓦拉国王的一只手,另一只手按着床边黑封皮、看上去非常厚重的书,用低沉的嗓音认真地说着什么。   “神明会来到你的身边,如果你愿意放弃日内瓦教宗,教会能重新接纳你,跟着我重复:我发誓弃绝以往我所犯的所有过……”   陈九经的右臂揽着自己的身体撑起左臂,左手缓缓揉着眉骨,随后张开揉了把脸,非常无力地在面前挥舞两下,面上露出极为不解的神色,终于再也忍不住,转头对玛格丽特问道:“你们是这样处理箭伤的?”   他终于知道法兰西为什么会用左手跟自己的右手打了二十几年的仗。   “亨利是个非常强壮的男人,一根弩箭杀不死他,只要他回到天主的怀……”   玛格丽特的话没继续说下去,被陈九经翻起的白眼打断,她问道:“你能救他?”   “所有人都出去,把他挪……算了,你带几个人把这面墙砸了。”陈九经没有回答玛格丽特,上前推开牧师摸了摸亨利的额头,转头对几名亲兵先后下令:“去营里请甲等医师李先生,箭伤、发烧,拖了很久。”   回过头,陈九经见自己两名亲兵已去传令,可屋里的人们却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只好对玛格丽特道:“让他们都出去,这不是什么大问题。”   可就连玛格丽特都不知道此时该不该听从陈九经的命令,她艰难地说道:“牧师也说不是大问题,他们在路上为亨利拔了箭,做过处理,但他进城后还是无法醒来。”   “人们认为是亨利冒犯了神明,只要他开口祈求神明原谅,一定能醒过来。”   “冒犯神明?”   陈九经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抬手把牧师赶到一边,抽来一张椅子坐在旁边,从腰间抽出手铳拍在床头柜上,眼神在众人脸上扫过去:“老子军医号阎王敌,都给我出去——烧水去!”   这会,陈九经的随从已经提着斧头锤子从楼下上来了,被胡格诺派请来的天主教牧师还想说什么,但看了看陈九经手上按着的铳,倒是最先退出去的。   他走了,别人也没了留下来的理由,都一一向玛格丽特行礼后退了出去,只留下两个抱着长剑的武士各自靠着屋里一个墙角倚着,玛格丽特说:“他们是亨利自小的玩伴,在保护他。”   陈九经轻轻点头,默许了两名护卫的存在,也令他们的神情稍加温和。   在等待的时间里,玛格丽特显得心烦意乱,为避免这种心境,她向陈九经打听起战事:“比隆退走了?”   “他们被击退了,不过比隆确实是很厉害的将军,他在战前就留了精锐断后,溃败并未影响全军,这让他很多士兵活着回到十七八里外的营地。”陈九经撇撇嘴,说着突然想到什么,问道:“我的人正在打扫战场,托法兰西的福,战利分配十分容易……你们为什么用铜做炮弹?”   战利品分配原本对陈九经来说是件很头疼的事,因为这场战斗杨策的人承担了更多的伤亡,清点中非洲军只剩下三千八百余人,这里头还有一千多伤兵,尤其是三个千户部的下级军官死伤过半,失去了继续作战的能力。   但杨策指明了只要所有的炮弹和缴获火炮中的三成,也就是九门佛朗机炮,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要。陈九经应允之后,汉国士兵可高兴了,那士气振奋的就像他们已经成为法兰西的国王一样。   但玛格丽特对此一无所知。   她能认识攻城炮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这事就连跟着亨利南征北战的将领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遇到的王军使用炮弹也都是铁弹或是石弹,根本无法回答这一问题。   “算了,回头问比隆吧,他总该是知道的。” 第三百五十三章 医师   虽然陈九经与李旦所率部队为东洋军府三流部队,但给这俩干儿子的配套军官、军医、战船、步炮教官都是一流的。   陈九经口中的阎王敌名叫李梴,年过五旬,江西南丰人儒士传家,尽管和这些大老粗混在一起好几年,也遮挡不住他身上的文人气质,看上去并不像个医生,反倒像退休的地方大员多一些。   他有个比他年长许多的哥哥叫李桥就是嘉靖时的进士,阎王敌本身也是要考学的,但自己病了,后来学医把自己治好,上了岁数也惯了闲适,博览历代医籍,精究各家医论,在行医救人上找到人生目标,就没再去考科举。   隆庆年的时候,回想起年轻时初初学医遇到的困难,有的医书内容很好但各成一套、不易通读;有的书则言之有物,但不是从小学起根本读不进去;还有的容易学可太简略,只能入门;更有些书因年份太早,很多东西都不具备,意思也是古人的意思,学也学不懂。   越想越气呀。   老爷子干脆给自己憋家里四年,在万历三年写出一套《医学入门》加以刊印,惠及广大有意学医的后辈。   一不小心,就在两年后拿了万历医学奖,被请到了北洋医科院。   在北洋也没闲着,看了李时珍正在编撰的《本草纲目》后,佩服之余致力于将这套民修草本推为官修草本,虽只一字之差,但意义截然不同。   民修草本就是李时珍的困境,徒一人之力,来编修一套想要涵盖整个医学史上的草本、药石正确使用方法的工具书。   一根草,从名称到历史沿革,产地到采收加工,功效作用到临床应用,并在常用的方子上不仅列举古人观点,还阐明了自己的认识——姑且不说事可不可行,单论代价,你一人一生一世,编得好吗?   太难了。   官修草本就不一样了,如《唐草本》,帝国以举国之力,几十名医生在全国范围进行考察、推论、总结、编撰,哪怕一个省派驻一名医生,就能用权力调动一切力量来达成这件事。   如果足够严谨,官修草本甚至不需要任何的道听途说,逐字逐句都能完成验证,那这样一套药典又该焕发怎样的光芒呢?   李梴把这事促成了,也促成了自己的出海。   年轻而富有雄心壮志的皇帝发出金口玉言,帝国不但要着手两京一十三省编修药典,还要在吕宋、在苏禄、在马六甲在日本,在大西洋与大东洋上,在天上地下,在一切天子照临与即将照临的土地上完成这一伟大事业。   北洋军医院甲等医师李梴,绰号阎王敌,他及他所率四名乙等医师、二十二名丙等医生,就是朝廷在万历六年派往新大陆完成这一使命的人,他很清楚接下来的后半生,将致力于此。   阎王敌跟着李旦过来,是为收集欧罗巴的草本与药方,不过陈九经在打仗,作为最好的军医,自然被派至此处。   “将军,外伤并不致命,高烧不退昏迷在军中并不常见,这是邪毒入体的征兆,病因大致失血伤了元气,且肮脏未经洗净煮沸的亚麻布与糊于伤口的泥土带着邪毒。”   阎王敌身上带着淡淡的烟味,他随口说,跟随他的两名学生在一边记,同时拆掉亨利身上缠着的黑红白米四色交杂的麻布,他对陈九经拱了拱手,边从旁边的盆中洗手,接着道:“清洗伤患、剜去腐肉,修养……换个净盆。”   手洗到一半阎王敌才发现洗手盆居然是面包挖空做的,可能以前是盛汤用,又干又硬,即使学生已洗过几遍,被陈九经命令砸开的那面墙投来光亮还是能照出碗中浮起的残渣。   学生也不争辩,放下面包碗便下楼,不一会就听见楼下传来上马的声音,阎王敌连忙在破开的墙上喊住想要回营去盆的学生,道:“罢了罢了,上来吧。”   楼下已经围了许多人,砸开墙壁的动静吸引了他们,不久前才在城外结束的战斗并未影响到这些波尔多市民,他们听说楼里异教徒正在救纳瓦拉国王,赶来看热闹。   那已经是附近小军医们能找到最干净的盆状物品了,倒不是没有更干净的,锡盆就很干净。   但因为一种发源于陈沐的认识,让军医在分不清这些锡制品究竟有没有铅之前拒绝使用——德雷克先前要卖给常胜的货物里就有铅水壶,谁也不能确定究竟是只有英格兰的胡逼这样干还是整个欧罗巴都是这样的胡逼。   最后阎王敌没用盆,拧开烧酒坛封盖让学生往手上倒算是消了毒,又用烈酒给躺着的亨利清洗伤口,刚下刀,昏迷的病人就开始哼哼,以此来证明他还活着。   阎王敌嘀咕了两声罪过,转头边将一丝腐肉放在学生端着的盘上,边转头对陈九经问道:“将军,伤者酒量如何?”   当陈九经问向玛格丽特,玛格丽特也不知道,别看他俩结婚好几年,可她压根没跟亨利一起生活过多久,只能自己都不确定地说道:“好像很能喝酒。”   “先生悠着点下量吧,他们喝的是葡萄酒。”陈九经悠哉哉地拿兜里的纸卷着烟草,笑道:“别没被箭射死,结果被医酒灌死了。”   陈九经对玛格丽特解释道:“倒不是我们的酒都很烈,但黄酒要满足士兵就要运太多,还有北方士兵要御寒,就得用烧酒,军医的酒还要更烈,我们麻家港的士兵都太能喝了。”   他这正说着,阎王敌已经将内服的药粉混着二两烧酒给亨利灌下去了,这才继续清创,边清边给身旁两名学生讲解:“伤口的脓液可观伤者气血强弱,脓乃邪毒与气血相搏之物,呈黄白二色,如既稠且无味量少,则气血充盈;倘脓液稀薄、化脓迟缓,则是气血衰弱。”   “像这样阴血凝滞、创内无脓,则是气血衰竭,为坏疽之相,伤创气血不通,则不会复生肉芽,直至化脓才会脱腐生肌……哟,还有根木刺。”   甲等医师将伤口清洗处理,撒上药粉,将伤口中插着的木刺取净放置木盘,将医刀向盘中一摆,又用烈酒冲了遍手,边指挥学生重新包扎,这边自己擦净了手,十分自然地从陈九经手上接过卷好的烟卷放入口中,这才对年轻的将军拱拱手,道:“将军,伤者已无大碍,只需仆从助其多加饮水,今日饮酒好好睡一觉,明日就能醒了。”   “本身不是大事,像这样的伤口,杨将军的部下不知道多少;只是土医手艺糙,一来有箭刺断在肉里、二来不大干净,这才生出危急之相。”   说着,阎王敌又拱拱手,道:“若无其他要事,在下留名弟子在此,抽了这支烟,老夫便去城外军医营治伤了。” 第三百五十四章 平凡   波尔多又迎来一个平凡的早上,敌人还未退去,依然在城外虎视眈眈。   总督府里舒适的天鹅绒大床上,天刚蒙蒙亮,磨墨声让玛格丽特睁开眼,她看见陈九经已经穿好白色缎面的宽松长袖与长裤,坐在椅子上用毛笔安静地写着什么,烛光发出微弱的光,男人挺直的脊梁与宽厚的后背在极好的衣料质地下风光无限。   床头柜摆着属于陈九经的怀表指针在寅卯之间,时间刚五点多一点,窗外已经传来亲兵洒水打扫庭院的声音。   这座经历一夜沉睡的城马上要活过来了。   玛格丽特伸出舒服的懒腰,披上薄毯走到陈九经身边轻声问道:“怎么没去跑步?”   总督府的庭院里已经有亲兵围着院子跑步的声音,在毕尔巴鄂时每个早上他们都会这样围着军营或街道一圈一圈的跑下去,直到累了才会回去开饭。   “醒了?和侍女说一声吧,我把这封信写完,辎重船今天下午启程返回西班牙,让他们帮我把这封信带回去。”陈九经并没有瞒着玛格丽特的想法,他轻轻笑着说道:“水银镜的制作方法。”   陈九经没有瞒着玛格丽特的想法,但玛格丽特并不在乎这事,失去兴趣撇撇嘴,裹着毯子朝门口走到一半才被陈九经叫回来:“穿好衣服再出去。”   穿好衣服再出去?   玛格丽特无可奈何地摊摊手,回去一边穿衣服一边问道:“写这些有什么用,你该去威尼斯看看,所有人都知道镜子和玻璃怎么做,但只有威尼斯人才做得好。”   “你不懂,任何东西。”陈九经已经把信写完了,他吹着未干的墨迹,回头道:“大明只要看一眼就能做,做得比天下任何人都好。”   “我们的神一定是睡着了。”   玛格丽特笑着去门外寻找侍女,不一会,陈九经从日本带出来的侍女领两名亲兵与两名玛格丽特的女仆端着二人的洗漱用具鱼贯而入。   陈九经的侍女捧来盛温水的铜盆,上面精美地雕绘编着发辫小孩踢球的画,还有一具黑色与金色漆着树、草、长刀与武士、扇子和女人的大木盒,那是日本列岛上效忠于他的都督同知德川家康进贡的唐风画描金盒。   她的侍女也来了,端着盛放冷水的锡盆,还有一个厚实的鹿皮卷与两个小锡盒,上面雕刻着十字架。   陈九经年轻的侍女在地上铺好草席毯,跪坐一旁将铜盆与漆盒放在左边,示手请玛格丽特女仆将锡盆、锡盒、鹿皮卷放在右边,打开描金漆盒,里面摆着九个同样描金绘画或圆或方的漆盒,一一打开,先将一条素罗长巾搭在铜盆旁,再从中取出两只烧着碎裂纹路的茶杯放在旁边,两只茶杯的杯盖不同,一只是小虎头、一只是小狮子头。   九个小木盒除了一支玉柄牙刷与玉柄须刀外,其他七只木盒内装的都是粉、膏之类的用具。   做完这一切,侍女才转向书桌的方向跪坐无声拜下。   玛格丽特那边就省事多了,两个黄毛女仆把鹿皮卷一展、锡盒打开一放,就算结束了。   就这俩动作还是跟陈九经的侍女学的。   光着脚的陈九经迈着步子过来盘腿坐下,先端起虎头茶杯向嘴里倒了一口含着,随后缓缓吐进狮头茶杯里,这才拿起玉柄牙刷沾着洁白的牙粉膏缓缓刷着。   其实每到这个时候玛格丽特总会感到异常挫败,她鼓着嘴十分别扭地跪坐下去,从羊皮卷里拿出一根能用两个礼拜的咀嚼棒塞进嘴里嚼着,望向陈九经的牙刷满眼都是亮晶晶的羡慕。   当陈九经拿起那根玉石柄、一头打着三排十八个均匀的孔,孔里固定十八撮由马尾、猪鬃、鹿毛、兔毛等软硬不同的兽毛制的牙刷优雅地刷牙,而她只能拿着这根小木棍塞进嘴里咀嚼?   她觉得自己花费数年在宫廷中学习如何优雅地走路、打嗝儿、保持体重和擤鼻涕毫无意义。   当然,还有嚼完磨牙棒要傻乎乎地拿手指沾着鹿角、马牙齿、贝壳和坚果烧成的灰塞进嘴里在牙上摸来摸去,这令她倍感苦恼。   然后陈九经开始洗脸了,这才是最煎熬的时候,看着一位活跃于战争中的男士腆着比女士还要细腻而富有光泽的脸蛋儿,用着多种芬芳而复杂的洁面皂,在三道不同工序下把脸上的胡须与油渍清理得干干净净,再精心裁剪出胡须的样子。   而她,欧洲最尊贵的家族之一、法兰西王室瓦卢瓦家族的公主,只有一块该死的冷皂和一盆冷水。   到底谁才是尊贵的贵族?   尤其令她难过的是陈九经太温柔且善解人意了,洗干净的脸的陈九经走向已经为他打好热水的大木桶时,他轻声安慰着玛格丽特,道:“无妨,玛戈,等大明的商人再一次抵达塞维利亚,他们会给你带来这些东西,不用等太久。”   就装作没看出我的羡慕不好吗?   同样情景还发生在他们率军进入波尔多,从巴黎传来的坏习惯让这里的百姓一大早依照法令打开窗户大喊三声‘小心,小心,小心!’然后哗啦一声把混着粪尿的木桶倒在街上,以至于街道总是泥泞臭气熏天,这一切令玛格丽特感到尴尬。   特别是骑在马上的陈九经在面甲后一双眉头微微皱着:“我听说波尔多不是你们的小城市,百姓为何?”   起初还不知道怎么回事的玛格丽特还傻乎乎笑着回道:“巴黎也是如此,王宫试着让百姓别这样做,但没有用,后来就准许他们大喊三声再倒了。”   陈九经又能说什么呢?他只能轻声地说:“北京的南城由于修建时没有做好下水道,街上也会肮脏一些,只是百姓要有礼得多,无妨,玛戈,我会教育他们的。”   随后明军入城跟着挨家挨户排查百姓兵器时顺便下达了明军至此的第一条法令:禁止向街上倒粪,并出钱雇了一支挑粪工,让百姓在每天天亮前将屎尿桶放在门口,会有专人收走。   后来玛格丽特才知道,在大明,没人往街上倒粪,自然也没有高跟鞋……欧洲也用粪便作为肥料,可哪个国王会专门派人收集粪便发给农民呢?他们恨不得一辈子不和肮脏的东西打交道的。   玛格丽特不能泡澡,她只能用水把自己勉强擦洗一遍,喷上香水,等陈九经舒舒服服地在大木桶里泡个干净,这才迎来新的一天。   在新的一天,亨利醒了。 第三百五十五章 交涉   陈九经没能在第一时间去看波旁亨利,他有两件事去做。   头天夜里他的斥候在波尔多右岸的树林里和比隆的侦察兵发生战斗,一支二百人规模的轻装部队试图从南方绕过战壕向海岸移动,但被康古鲁麾下在外露营的女真骑兵击败。   一大早比隆便派来举着食铁兽的骑手,来协商换回俘虏并试图劝说陈九经退出波尔多离开法兰西。   首先,他得先见见比隆的使者;其次,从波尔多北方的谢罗拉尔的新教徒们开来五艘船,被城北河口,说要给纳瓦拉国王提供一些来自英格兰的支援。   比隆手里的食铁兽旗是陈九经派波尔多的一名骑士送去的,他们交流更容易,很明确地跟比隆表达清楚这面旗子的含义:投降、停战与和平。   但比隆的使者并不是来见他的,此时此刻,法兰西的比隆元帅还认为明帝国的陈九经与西班牙的托莱多没什么两样,都是玛戈王后找来的雇佣军,他认为事情的关键仍旧掌握在玛戈手中。   双方会面的地点是波尔多城中一处空置的民宅,原因是陈九经既不愿遵循别人的规矩亲自在战场中央会见比隆,更不愿让玛格丽特跑到危险的地方去,比隆又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派出一名与玛格丽特认识的子爵带着他的建议进入波尔多。   使者通行的道路经过严格的规定与设计,陈九经故意让他穿过居住着胡格诺教徒的街道,并将城上的白山营与复国军撤下,换上波旁亨利装备简陋人人带伤的叛军站在城墙上。   他希望这个使者回去后能给比隆提供一些信息,引诱他再来攻城。   陈九经在布置这一切时对玛格丽特道:“再挫败他们一次,便无再战之力。”   其实现在就已经没了,比隆依然能战斗的士兵满打满算不到一万,硬拼一场仅打进第一道防线,显然已面临兵力不足的困境。   “王后,没想到出了卢浮宫仍能见到您美丽的面孔。”在这间足矣称得上家徒四壁的小二楼上,比隆派出的使者很容易发现玛格丽特的身影,向众人行礼后说道:“我带来比隆元帅对战争的交涉。”   尽管陈九经坐在正中间,但使者的话是对玛格丽特说的。   毕竟在他们眼中纳瓦拉王后玛格丽特才是主角。   玛格丽特向陈九经望过来,年轻的将军专心致志地摆弄着自己的烟斗,西勇营一名精通西法两门语言的士兵在旁边翻译着,他挑挑眉毛问道:“旧相识?”   “可能是。”   王后模棱两可,转头对使者道:“感谢您的赞美,不过……阁下是谁,我们在哪里见过?”   这样的话毫无疑问会引起人的尴尬,至少陈九经听着都直皱眉,但这位子爵却好像理所应当,依然保持着那故作矜持的笑,微微低头道:“在巴黎,国王的舞会上。”   “哪次舞会……算了,那不重要。”玛格丽特揉着额头,她实在箱起不来了,干脆直截了当地问道:“元帅派你来想谈些什么,他准备好投降了?”   “恐怕还没有,我们还有许多士兵,王国的三路元帅,多菲内已被马耶纳元帅团团围住,皮卡第的叛军也被围困在城中,很快就有源源不断的军队向波尔多开来。”   使者说到这,刻意停顿了一下,这才对玛戈王后笑道:“元帅认为此时此刻,王后率领效忠于您的军队离开波尔多,从这次叛乱中抽身,能得到最体面的待遇。”   “你说得对。”   玛格丽特在言语上十分赞同,表情却并非如此,凌空抬着手指轻轻挥动,连着顿了两下,道:“听起来马耶纳元帅与围攻皮卡第的马提翁元帅都在进行围攻,这很危险。”   “不过他们的围攻是我所理解的围攻,还是比隆元帅这样丢下几千具尸体,退到我看不见的地方这种围攻呢?”   “您有着与美貌相称的智慧。”使者脸上依然带着笑容道:“当然是您想的那种围攻,局面对叛军不利,皮卡第的孔代亲王见势不妙已经进入德意志,拉费尔被王军团团包围,军队供应充足、天气也很好,围城非常轻松。”   “尽管纳瓦拉国王在叛军中广有声望,但人们并不相信他的指挥才能,许多地方都没像约定的那样叛乱,这场战争是没有希望的,王后在此时退出,只要留下波尔多城与俘虏,比隆元帅愿意协议停战,留出一个月的时间让王后从容退军。”   玛格丽特一直边听边点头,那模样就好像被说服了一样,不过在最后她非常认真地说道:“谢谢你的诚心告知,这意味着三路元帅中只有比隆阁下做得不够好,他应该非常着急。”   “你说很快就能得到大量援军,也就是说此时此刻,你们并没有任何援军正在赶来;元帅愿意协议停战,则说明他对短时间战胜我们——没有丝毫信心。”   “你瞧,一样的话只要反着听,你所说的优势全是镜子里的花朵和水中倒映的月亮,全无意义。”   说着,玛格丽特转过向陈九经抛去个等待夸奖的小眼神儿,回过头对使者道:“不过我愿意签订停战协议,只要王室的军队离波尔多远一点,不要再跨过多尔多涅河南岸,我们就不会进攻元帅,他尽可以做他想做的事。”   使者非常无奈地张张口又闭上,他该如何向纳瓦拉王后描述,比隆元帅最想做的事就是发兵打进波尔多的城内这件事呢?   快把烟斗折腾断的陈九经制止了这种尴尬交涉,他坐正了道:“好了,明明挨了顿揍,就别装出一副尚有余力的模样,别拿三路元帅来吓唬我,有本事就让三路兵马都过来,陈某就在这等着,不离波尔多半步,直至这场仗打完。”   “比隆何时投降,这场仗何时结束,回去告诉比隆,那面食铁兽旗是让你们投降用的,我不需要交涉,不投降就回去备战。”   “再告诉元帅,不论何时,只要他打算投降,我准他留下火炮、火枪、弹药与铠甲,率军从容离开。” 第三百五十六章 兄弟   “大言不惭。”   使者离开后陈九经仍旧对这种协议停战的说法满是嘲讽,派人去让等了好久的黄喜过来,引来玛格丽特的疑问:“你真不怕其他两支部队一起来围攻波尔多?”   这倒是令陈九经分外诧异:“你怕?怕你刚才还那么镇定。”   “装的。”玛格丽特倒是相当坦诚,摊手笑道:“在我们的习惯中,即使战败的谈判也要保有体面,我不想被三支部队围困在小小的波尔多城内,但有什么办法呢?来都来了。”   闹半天是这想法。   “放心吧,那两支部队不会来,来也至多是两支偏师,都来了难道其他地方的叛乱都不管了?”   陈九经只来得及如此安慰玛格丽特一句,在街上等了很久的黄喜便已报门而入,抱拳道:“将军,卑职在城北河口领了法国人送来的辎重。”   “都是些什么东西?”   说来有趣,陈九经在这同比隆作战,可北方的拉罗谢尔城却向他运来辎重,那也是法兰西的重镇海港,但并未加入这场针对王室的叛乱之中。   “二百杆火绳枪、一门佛朗机炮、一百二十柄剑、三百六十只矛头、锤头,五只大木桶火药、两千余颗钉子,有些是英格兰新教徒援助拉罗谢尔胡格诺派的,还有些是拉罗谢尔百姓自己的准备,但因为他们的起兵并未得到大多数人的支持,因此把兵器送到我们这。”   “还有拉罗谢尔的胡格诺教徒凑出的三袋金子,说是用来让纳瓦拉国王支付佣兵报酬的。”黄喜说着对陈九经拱手道:“他们都不知道纳瓦拉王在不在波尔多,就把钱送来了。”   “法兰西可真热闹。”   听起来玛格丽特并不喜欢来自拉罗谢尔的支援,她甚至搞不清楚自己的立场,只是对陈九经抱怨道:“这明明是法兰西,可你却能在这看到七八个国家的军队。”   只有七八个?   陈九经撇撇嘴,没有应答。   恐怕能说出这话,玛格丽特并没有算上他的人。   单他麾下这支混编部队的构成,就已经够玛格丽特说的那个数。   他只是安慰道:“无妨,很快英格兰就没力气再管海外的事了。”   玛格丽特缓缓摇头起身,她对英格兰的了解也不大多,只知道那一直是法兰西的敌人,她对陈九经做出邀请道:“我要去看看亨利,将军一起来么?”   “呃……”   一向镇定自若的陈九经难得愣了一下,才向黄喜的方向看过去,对玛格丽特道:“我还有些军务要与黄将军商议,你先去吧,我尽量在事情处理完过去看看他。”   “那好吧,如果他醒来看见你一定会非常开心,我先去了。”   玛格丽特离开后,黄喜一脸懵逼,小心翼翼地问道:“将军要与卑职商议何事?”   他实在不记得陈九经跟他吩咐过什么。   回答他的只有陈九经沉默地摇头,这让他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死寂的尴尬持续了很久,才见陈九经重新抬起头说道:“走吧,命人牵马,我们出城去前线阵地看看,西勇营在阵地防守上没什么本事。”   这当然只是个借口,尽管西班牙士兵确实不习惯于防守战壕,但他不是必须现在去巡视阵线。   他只是不知道怎样才能像玛格丽特一样,对他和波旁亨利的会面无比自然,就好像这不是件很有问题的安排一样。   问题,大了去了!   陈九经现在就像个犯了错的小孩一样不敢见亨利,自打那个‘瘫痪在床’的病人醒了之后他整个人都有点儿不对。   因为他觉得自己确实犯错了。   在波尔多城外臭气熏天的战壕外,陈九经皱着眉头盯着战壕喃喃自语:“如果很臭,就把它倒到别处……康古鲁。”   他转过头对同样策马的康古鲁问道:“你觉得现在把纳瓦拉和玛戈送到毕尔巴鄂如何?不,应该把他们送到卡奥尔城。”   送到卡奥尔城?   康古鲁撇撇嘴道:“把王后送回去倒没什么,但那小东西受着伤,走不了那么远。就他手下那帮庸医,除了波尔多城门儿就得……喔!将军是想把那小东西弄死?”   白山营参将的胸甲被擂得震天响,大眼珠子一瞪,皱着面上很有力量感的横肉笃定道:“包在我身上,今夜就教他摔断脖子!”   “使不得!我没想让他死。”   陈九经叹出口气,无可奈何,不知该如何向下属清楚地表达自己心中所想,只得摆手道:“你说得对,亨利的身体状况不能长途行军,几百里路会要了命。”   其实不是行军多远的问题,关键在于明军中没人信任欧洲的医生,尤其是陈九经。   他是眼看着波旁亨利都快死了,这帮人却给他找了个牧师在耳朵边儿上念咒……别说隆庆五年祝由科被去掉了,就算没去掉,祝由科医师还得等病人醒着的时候才能影响病人气场、心理呢。   更别提这就是个金创伤,又不是什么看不出症状的怪病绝症,犯不上祝由。   “你为什么总叫他小东西,亨利得有四五十岁,就算要叫不好听的也该叫老东西吧?”陈九经撇撇嘴,道:“像他那个年纪,身体还非常强壮实属难得。”   “四五十岁?他的人告诉我他只有二十七。”   陈九经眨眨眼,回想起纳瓦拉的胡须头发都是黑的,道:“长得也太着急了。”   准确的说是棕色,但陈九经才懒得分析别人头发是什么颜色……反正早晚都得黑。   救人的时候没想那么多,只觉得既然纳瓦拉说‘王国是玛戈与她所爱之人的庇护所’,他也理应给予纳瓦拉庇护,可这会儿亨利醒了,反倒心思微妙。   他心里很清楚自己对波旁亨利做了不好的、有愧的事。   他们会面又会获得什么场面呢?波旁亨利拔出剑来冲向自己,自己是该放铳打死他,还是该放铳打死他呢?   与其如此,倒不如不见。   暂时除了避开,陈九经想不到解决办法。   防线的情况并不好。   进驻战壕的三个西勇营军团不习惯呆在壕沟里,他们用米色帐篷铺满城外,尽管非常努力地布置木桩与陷阱、修起一座座小望楼,但就是不听话。   他们不习惯像明军要求的那样作战,只有在陈九经巡视防线受到训斥,才会派出几个连队钻进战壕里。   偏偏陈九经暂时不能动他们,不过闹得最欢的乙营将官萨拉查,陈九经已经打算在比隆结束围城后把他送回西班牙。   但有时,越逃避什么,什么就会越早找上门来。   等他回到城里的总督府,刚翻身下马,就听康古鲁回头小声道:“将军,那小东西来了!”   他回过头,上身缠着棉布绷带、披棉毯,下身穿紧身裤的波旁亨利跌跌撞撞满面狂喜地朝他快步走来,并张开自己的双臂,陈九经的第一反应是波旁亨利没拿兵器,心中提起的警惕稍松,手才摸到腰间铳柄,便被波旁亨利给了个大大的拥抱。   然后这位纳瓦拉国王便以极快的速度仰起头噘着满是大胡子的嘴朝陈九经吻了过来。   对,他的目标是陈九经的嘴唇,所以就是吻。   不过接下来他的动作被迫顿住,脸也高高向上扬着,因为他的下巴被一杆手铳顶住了,还有先后传进耳朵的‘咔哒’两声,那是燧发火铳的枪机被板开的声音。   两根并排的铳管顶在下巴,两根龙头杆噙着两块火石,两个扳机被陈九经的食指扣住,一双黑湛湛的眼睛正微微垂头以鼻子碰鼻子的距离定定地看着他。   “我,我听玛戈说你救了我命,我一定要来感谢你,我的兄弟!”   陈九经眨眨眼,兄弟?   他有点懵。 第三百五十七章 一只鸡   波尔多总督衙门的花园里,篝火烧的旺盛,简易搭制的条石灶台上刷了素油,锅里炖着羊肘子,条石上几块牛肉被烤的滋滋冒油。   玛格丽特捧盛着葡萄酒的玻璃杯坐在一旁的木桩凳上笑得花枝招展,陈九经一手拿着烟斗、一手托着茶杯,面露无奈地看着篝火旁拿着小铁铲煎牛肉的波旁亨利与他身边打下手的蒂雷纳子爵。   蒂雷纳子爵名为亨利·德拉图尔·多韦涅。   又双叒叕一个亨利,而且像亨利这个多到令人发指的名字一样,又一个玛戈王后的情人。   “我就说了让他不要试图给你做菜,他们全加在一起都比不上你的厨子。”玛格丽特笑起来肩膀耸动,以至于杯子里的酒都洒出来,她在陈九经眼前挥挥手:“他太热情了,知道么,我从没见过你那么害怕,我敢保证你脖子后面的头发都立起来了!”   陈九经从愣神中走出来,不再留恋烧得极旺的火,转头笑道:“你不害怕么,隔夜的大蒜味扑面而来……哼老四,见我之前你就没考虑沐,算了,你的伤不能沾水,好歹漱漱口吧!”   说着,陈九经抬手指着跟波旁亨利一起转过来脑袋的蒂雷纳子爵道:“把头转过去哥们儿,你是哼老五;玛戈你能不能帮我告诉北边那个吉斯,从今往后,他叫哼老六。”   由于纳瓦拉王国很小,而且挨着西班牙,所以他们能用西班牙语妥善交流,在他们的语境下没有人反对这个绰号,因为真的就叫这个。   比方说亨利三世,准确的名字是第三个亨利,这不就是哼老三?   “其实在我没受伤的时候,我每天早上都会泡澡,你知道在我们这片土地上每天早上都泡澡意味着什么,我哼老四可是难得爱干净的美男子。”波旁亨利像个山野里的猎户般熟练地给牛肉上刷上西班牙的橄榄油,顺带煎上两颗蒜头,转头挑挑眉毛道:“他们却都觉得我闻起来像头野猪,你都不知道我多冤!”   “是啊,你每天早上都洗澡,可你打完猎却不洗澡、天天吃大蒜也不漱口,往床上一摊浑身散发来自地狱的气息。”看得出来,波旁亨利醒过来让玛格丽特心情很好,她的笑容一直没停过,显得有些疯癫,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这才终于将笑容隐去,搭着陈九经的肩膀道:“我们还在巴黎的时候,有一次他和一个姑娘约定晚上到房间里。”   “那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有美好的身材和脸蛋,宫廷舞会的中心,哪怕女人都会为她倾心!可他却错过了大好时机,为什们呢?”玛格丽特张手拿过陈九经的烟斗,故意板着的脸突然大笑道:“在床上,他把那个女人熏吐了!”   “是真的吐了满床。”   玛格丽特、波旁亨利和蒂雷纳子爵都大笑起来,但陈九经却不自觉地去想他们的夫妻关系与这个笑话,以至于很难发自内心地笑起来。   不过看到他没笑,三个人反而笑得更开心了,玛格丽特对二人道:“我说过九经的开心事和我们不一样,他很克制。”   陈九经也没说什么,这给玛戈王后的小后宫带来一点尴尬,不过很快玛格丽特就找到了新话题,问道:“你刚刚看着他们走神,那不像是在惊讶国王玩火,在想什么?”   “我在想……如果你的情人们都拧成一股绳。”陈九经端着茶杯耸耸肩膀,道:“那法兰西的战争早就没了。”   这话又引起三人的哄堂大笑,陈九经无可奈何地想着,欧罗巴的贵族们一定像自幼练习如何吐痰、如何擤鼻涕那样练习过如何随时随地的大笑,这种气氛让人觉得放个屁都能让他们笑起来。   事实上陈九经肯定,如果这会儿他能放个响屁,这仨人能把心肝脾肺都笑出来。   可这一次人们的笑容逐渐凝固,是真的将气氛冷了下来,玛格丽特把杯中葡萄酒一饮而尽,抿着嘴边的酒液面无表情的摇头道:“在现在的法兰西乃至欧罗巴,没有任何人能拧成一股绳,没有,你找不出这样的人。”   “我们不像明国那么干净,这场战争永远都不会结束,数万人出生的时间里、数十万人死去,法兰西将会毁灭,什么都不会剩下。”   玛格丽特提着酒瓶倒酒,波旁亨利将煎好的牛肉盛在盘子里放在陈九经身前的木桌上,沾着油渍的手在裤子上蹭蹭,端起两个酒杯先递给他的封臣蒂雷纳子爵再拿起自己的,道:“我试过一切能让战争停止的方法,包括与玛戈成婚,都没有半点用处。”   “他们要杀光我们,我的人要取得更多权力,人人想拿到属于自己那一份,西班牙、意大利、罗马、瑞士、英格兰、德意志与尼德兰,每个国家都从中插手,人人都要破坏和平,这里是没有希望的土地……敬法兰西!”   “敬法兰西!”   三个人举起酒杯,陈九经觉得与其说这是庆祝更不如说像是提早的哀悼,他也端起茶杯与他们碰在一起,待饮下一口,他才对波旁亨利问道:“那你呢?”   他听波旁亨利几乎说了所有人,天主教徒要杀光胡格诺叛军,胡格诺叛军要争取更多权力,还有那么多从中插手的国家,但波旁亨利唯独没有说他自己。   “我?”   葡萄酒对所有人来说都是酒,但对波旁亨利来说像一种红色的饮料。   他喝酒的姿态没有丝毫优雅,仰头就向喉咙里灌,就像他吃肉要一块接着一块撕咬入口中一样,干了一杯再来一杯,这才抿着嘴道:“任何人都能推着自己的命运向前走,而我,我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是什么,更无力掌控。”   “我什么都不想要,在这场战争中?我只想活下去,活过今天,再活过明天……生存。”   波旁亨利自问自答:“太难了。”   他从玛格丽特手中抢走陈九经的烟斗,可显然他没抽过烟,有样学样却换来狠狠地咳嗽,陈九经笑眯眯地指着烟斗道:“送你了,你可以好好学学……我们可以做几个菜,慢慢吃。”   回答他的是波旁亨利大手一挥:“我从不吃菜,一天当中贵族吃两顿、农民吃三顿,人一天只能吃这点东西,我不知道我还能活几天,所以我不能吃菜,我可不希望突然有天我死了,最后一餐像兔子般吃了一肚子烂菜叶子。”   “要是有机会活下去,我想让纳瓦拉宗教自由、思想自由,每个农民周末锅里都有一只鸡,哈哈!”   当波尔亨利再提议为他又活了一天而举起酒杯时,陈九经确信他已经喝多了,因为他听见亨利哀求他再弄来一瓶医生倒在他伤口上那种很香的酒。   他说味道像荷兰教友送给他的白兰地,其实就是烧酒,白兰地的意思就是烧酒、蒸馏酒。   这也是最近尼德兰商人为拿着葡萄酒向新大陆贸易想出的方法,他们把葡萄酒蒸馏了,叫做白兰地。   烧酒是随叫随到的,不过波旁亨利只是单纯的能喝酒,但酒量显然并不大。   像那样一饮而尽一杯都还来不及说话,两腿一软就溜到木桩座子下面了。   这是个活得很用力,也很辛苦的人。   用力的喝酒给他带来一夜宿醉,但与忧国忧民并无关联,只因死里逃生。 第三百五十八章 拜年   万历八年的大明照旧,在新年到来前,由万历皇帝钻进京师电报房向天下军兵、百姓发布了一封以‘我是翊钧’为抬头的电报,向天下臣民恭贺新年。   但万历八年的这封贺喜报,比去年要早上四个月。   天下的距离从没有这样近。   仅用三日,东至辽东、西至陕西,黄河以北数省便收到天子电报。   事实上各省、府治官吏第一时间都以为皇帝在紫禁城喝了大酒……天底下哪儿有八月艳阳天就祝贺民、军、臣新年的皇帝?   但这显然无例可循,因为从没有发电报的皇帝。   只有在各省官吏看到电报内容后才恍然大悟:喔,皇帝是让大家开始准备,将消息传达至各县及下属乡都,以确保在新年时居住在帝国最小行政单位的百姓也能收到皇帝的贺喜。   第四日电报经过船夫与骑手之手越过黄河的同时也传遍辽东,揣着密令的骑手驰过林海,跨过鸭绿江,向朝鲜通告命令的同时向小东洋沿海送去祝福,他们的最终目的地是旧大陆的最东端——望峡州。   努尔干都司故地的电报一直在修,但并非直线,而是一根根线段,有些地方容易修,大明已经修了;有些地方不容易修,大明慢慢修;还有些地方不能修,大明先修地球再修电报。   奔驰入冰原的帝国传信骑兵甚至不知道自己手中密本究竟写着什么东西,但皇命已达,能骑马的路就骑马、不能骑马的路就骑鹿,不能骑鹿的地方就用两条腿奔跑,也要将密令本送到沿途每个驻扎军兵的卫所。   西面的情况也是一样,今年皇帝的命令更加严格,也做出更大的创举,贺喜的范围不但由去年的边军扩大到百姓,还要向西北羁縻性质的乌思藏、朵甘都指挥使司,还有西南各宣慰司传达贺喜。   一样,在电报能传到的尽头,后面的事交给骑手。   作为一名数据帝,万历把他向六部讨要来的公文汇总、改编,轻轻松松写出一份像汇报工作的新年致辞。   这事对地方土司、法王、统治者造成极大震动。   本来吧,各地最先收到消息的法王与土司都有沐浴天恩的喜悦与大仇得报的快感……向来只有咱朝贡,啥时候有皇帝给咱的贺喜的,嗯?   这事能吹十辈子呀,活着能跟同僚吹、死了能跟祖宗吹、下辈子转世还能吹!大明天子不光祝我过年好,还给我汇报工作!   后来发现同行都收到了皇帝的‘过年好’,连治下子民都收到了,而且还是一样的文本。   有脑子的法王、宣慰使各个胆战心惊,三三两两凑到一块就念叨,越念叨万历皇帝这汇报工作越觉得心生寒意。   ‘朕是翊钧,把信里第一段的朕改成朕。大明帝国迎来新的一年,帝国是朕的,也是我们所有人的,值此辞旧迎新之吉时,朕祝天下子民过年好呀。’   ‘古书有云: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去岁,帝国有三百九十位松江讲文院学员毕业步入仕途,他们精于六部事务,但朕没有给他们高官厚禄,而是派至乡都、州县历练,朕的子民要代朕监督他们,是不是国朝最清廉、最贤能的官员。’   ‘帝国有一千四百七十八位南北讲武堂学员毕业投身行伍,他们学艺有成,帝国增添了十七位指挥使、一百四十位千户、五百六十六位百户和七百五十五位总旗官,朕的军兵也要代朕监督他们,是不是国朝最英明、专业的将军。’   ‘同样是去岁,七品以上文武官员有二百四十四位因不爱军民、考成不利被罢免、降职、罚俸,国朝的官员相比过去更清廉了。这就是朕的旨意,你等都听好了,凡有文武官吏贪污、不法、徇私、渎职等,可即至天下十三道一百一十名监察御史处告状,朕办他们。’   ‘去年,海河泛滥,十四县百姓遭灾,京运六百万石米粮在朕的旨意下尽数拨划灾民,北洋军也在朕的指示下倾巢救灾,虽无旨意,但就是朕的指示,因国事阵亡四百零七人,朕去天津寄国塔祭拜他们刚回来。’   ‘朕想年年祭拜他们,可朝上大臣不让,你们给朕评评理,勇士为国捐躯,朕却不能去年年看望他们,有这样的道理吗?不提这些啦,一提就烦。’   ‘朝廷今年的收入多了,因为在西洋多了六个属国、国内的生产也有很大提升,商货关税增收一百四十万两,因此朕在西北、西南、东北、中原的六个省挑选了五十四个县,那里粮食歉收、百姓过得辛苦是痛在朕的心上呀,因此今年这五十四个县的田税,朕都免了。没轮着的百姓也不要眼气,国朝很大,百姓们都很辛苦,朕会继续努力开拓海外,来减轻我天朝子民之压力的。’   ‘臣子们、军兵们、商贾们、百姓们,新一年呀,继续与朕同舟共济。’   ‘过年啦,元月服色上对赤色的忌讳就免了,都喜庆点。想吃点什么就吃点什么,你们吃好,朕就饱了;想穿点什么就穿点什么,你们穿好,朕就暖了;好啦,今年就说这么多,咱们明年再见吧,朕要去吵归义王了,他总欺负朕的西南都司,朕跟他没完。’   皇帝这是在收拢民心呀。   收拢民心做什么?西南的宣慰使们战战兢兢,播州的杨应龙都出去一年了,这事儿他们能不琢磨琢磨?   对西北几个都司的法王来说就更可怕了,以往几十年,除了通知朝贡与发送敕书的官员,皇命从未送到雪山上,这下子不光皇命送到雪山,连百姓手里都送到了。   一封信过来,骑手下马就召集百姓中能识文断字的开始抄,召集声音洪亮去人群汇集之地念,偏偏你不能不让他们抄、不让他们念……真说彻底对皇帝俯首听令的没多少,可就因为这点儿小事,把天子使者杀了。   傻子才敢。   就算有心造反,也不能毫无准备直接开战吧?   西南的宣慰使们是有这心没这胆儿,上一个因为骄狂闯祸的叫莽应龙,东吁那么厉害,转眼啥都没了。   西北的法王们呢,是既有害怕的心思,也有坐山观虎斗的意思,因为信的最后听起来有点像天子要为他们讨回公道。   所以这封电报还真准确无误地被传送到帝国超过六成的百姓耳中,而且没有任何人作乱。   不过对归义王俺答来说,这封信就不是那么舒服的了。 第三百五十九章 草原   俺答是正好在万历八年的头一天收到大明天子恭贺新年书信的。   在这之前的俩月里,他如坐针毡。   去年马芳患病卸任,去朝廷修养的消息传至塞外,可是令俺答汗舒心了一段日子,甚至还派人入关带着礼物去看望马芳,希望马芳别死。   毕竟老朋友了,事实上还有另一原因……俺答自己也疾病缠身,不能理事。   这种时候大明突然将重兵陈于城关,不怪俺答汗紧张。   那两个月塞外度日如年,在最初三娘子便率五十甲骑试图入塞开释误会,可城关守将换了人,来的是原本听说要调往海外的腾骧卫,乃是天子亲军,只教她安心等着皇帝诏书。   其实诏书早就到宣府了,但皇帝在电报上命令不能早发,就得先让俺答看见拜年诏书才能通传书信,因此由京师开出的军兵反倒是最先让塞外看见的。   皇帝非常清楚什么叫‘时间差’,他写信的时间并不等于百姓听到、看到信的时间,他要确保一切同时进行。   因此病榻上的俺答汗看见头一封信,吓得满身冷汗百口莫辩,紧跟着第二封吵他的信就来了。   如果不是皇帝陈兵在宣府的那一卫精校,俺答很可能把信上说的事当个笑话听就完了,因为皇帝怪罪他的事……是好几年前发生的。   他在青海封喇嘛、传黄教、打了几仗,最近的事儿都发生在前年夏天。   在那之后,俺答一直在归化城养病礼佛,不问世事。   如今事儿都过去这么久,皇帝传信来吵自己一顿,俺答笑笑就过去了。   你早说不让办,我就不办了,我都办完了,你写信骂我又有什么用呢?   偏偏,一卫精兵就在塞内长城上屯着。   俺答怕这一卫军队,更怕大明皇帝真有想要向北宣战的决心;他怕皇帝对他重开战端的决心,更怕此时内部不安的蒙古。   哪怕是塞北圣狮,他也像老朋友马芳那样,老了、病了,更糟的是躺在病榻上的马芳依然能借助朝廷的权威来约束边军,他却别无仰仗来约束其他部落。   并且俺答深知大明早就知道现在的他只能盘腿儿坐在病榻上吃斋念佛的消息——因为马芳就是看他不再是威胁,才肯告老还乡。   否则那个年轻时被他拔于奴隶之身的汉人将军,会拿这一身血肉骨头跟他隔着长城对峙至死。   有第二封信,就有第三封,皇帝的第三道旨意,是准三娘子率二百甲骑入关,参加京师今年三月大阅天下兵马。   “别去!”   俺答瞪着眼睛,蒙古圆帽下的脸上布满深色斑块、皮肤松弛得已盖住口鼻间的法令纹,每说出一个词都要用力地呼吸好几次,马蹄袖外的干枯的手死死地攥着东珠做成的念珠链,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好像无意义般重复着道:“万历,万历!”   在他年轻时,从未怕过嘉靖。   哪怕到了老年,也不曾畏惧隆庆。   但在此时此刻,他非常担心、非常畏惧万历。   “让乞庆哈去,让他去,你不要去。”   可三娘子还年轻,非常年轻,方不过年过三旬,她的打扮像个明朝妇人,事实上她不但是蒙古的金钟王妃,还是明朝的忠顺夫人,更是明朝与土默特部联系的纽带。   “乞庆哈,他敢去么?”三娘子笑起来甚为狡黠,乞庆哈就是俺答的长子辛爱黄台吉,她立在一边看着仆人收拾行装,边对俺答说道:“老的不光是你,他也老了,年轻时他不听你的话时常兵侵汉地,现在你想把他送到明朝,你的长子未必能留下性命回来,以后的贡市也会消失。”   草原上的事通常只需要一个人就能带来莫大的改变,就好像俺答势力最强的时期,那个时候他身旁有个名叫的赵全的白莲教信徒作为幕僚,土默川数万甲骑,尽穿汉甲。   但赵全被送到长城内杀死后,一切便出现了变化,汉地匠人成为诸部台吉们的私产,数年过去他们的工艺、产量没有多少提升,人们用工人换取长城口市的贸易物品,换来部落大人们更加富贵的家产。   “我要带你的小儿子布塔施礼去北京,他是你最小的儿子,却什么都没有,难道你不觉得这样很偏心么?”三娘子所说的布塔施礼是她唯一的儿子,道:“他应该多见识一些东西,不该总跟在部落里像他一样大的小孩身边玩耍。”   “他才十二岁,你想让我给他,给他什么?”俺答的话说多了,剧烈地咳嗽起来,缓了缓才说道:“像赐给你一样赐给他一万精骑护卫么?”   “他应该有自己的部落和马场,他也是你的儿子,那是他应得的!”   部落中的、部落外的,与明朝交涉的事务已大多转移到三娘子手中,她都做的很好,这让她应得很大的声望,但事实上她与因年老而被深深的忧虑环绕的丈夫一样,也沉浸在深深的担忧之中。   如果有一天俺答不在了,只有她的亲生儿子能保护她,可她的儿子却什么都没有,这令她担忧,担忧中还有愤怒:“难道你指望将来有人欺辱了他,让我去亲自率领骑兵攻打别人吗?”   仆人们开始为三娘子穿戴甲胄了,那是一套复杂而沉重的铁浮图,内外十几个部件由四名仆人依次披挂在身,三娘子仍旧行动自如。   她在腰间带着明制将军剑,王帐外的铁蹄马背上背挂着两张弓与两袋箭,最忠诚的仆人牵着小王子的马来到帐前。   继承母亲美貌的小男儿并不像出生在征战途中那样粗犷,反而带着些许草原上少见的秀气,在马背上拿着草编的大蚂蚱把玩着,似乎对他要去哪一无所知。   穿着整齐明制甲胄的甲骑列队两侧,部落百姓扶老携幼地观看这番热闹,顶盔掼甲的三娘子留俺答坐在王帐中念着法号,出帐翻身上马。   在她身后,豹尾长幡迎风招展,远处蓝天白云下的草原上,正在施工的青色巨城拔地而起。 第三百六十章 模拟   万历八年的北京城是热闹的。   天下兵马进驻京畿,一时间各地商贾百姓参与盛况,天下奇珍皆汇聚于此。   但在紫禁城里,气氛却并非如此,因为皇帝把从土默特部率领二百甲骑赶来的三娘子请进了紫禁城。   在万历皇帝去年向天下昭告他要‘吵’蒙古俺答汗后,没有人知道后面事情的发展究竟会去向何方。   帝国北方边境嗅到了战争的气味,但在战争开始之前,一切仍旧平静如常。   文华殿北方万历皇帝的练兵场有一片湖泊,引穿过紫禁城的金水河而成,湖边的点将台上,万历皇帝与三娘子、蒙古小王子立在一起,看着湖中小船游曳窜动,穿着章纹袍外罩龙纹胸甲缓缓踱步的皇帝认真地讲解着,有时还会加上手的动作。   时过境迁,小短腿儿这个称号已不再适用于十七岁的万历皇帝,他有英气的面孔与坚定的眼神,只是有时会露出青涩的笑容。   “赤海舰驶过巴布洛号侧翼,用舷炮轰击对方,十二颗炮弹打在巴布洛号船板,只有扫在上层甲板的三门炮弹能伤及船上的西班牙人。”   湖上有二十余条小船,也没有任何炮声,每艘船上都能看到一名舵手在操控那些声震当世的战船模型在湖中行驶,每艘小船的船尾都冒着浓浓的黑烟,如果离得近些还能听见巨大的噪音。   三娘子什么都看不出,比起那些在高墙深院紫禁城里连帆都张不满在湖中游动的小船,点将台上一侧立起的兵器架与舆图更让她感兴趣。   那是一副她看不出绘画何地的舆图,图上有大片浅蓝,几块巨大的土地上用数不清的颜色与文字标注着稀奇古怪的读音,正中间虽然能找到几个熟悉的地方,但那太小了。   但这些画面在年轻的皇帝脑海中极为清晰。   他说这是在模拟一场数年之前发生在南洋上的海战,交战双方是大明与西班牙人,海战以明朝将领陈沐与西班牙运宝船队遭遇开始。   “朕模拟了许多次,以西班牙运宝船队的船形、火力与规模,即使在参数上为他们增加更厚的船壳、更快的速度,西班牙人依然无法取胜。”   “忠顺夫人知道为何朕如此执着于那场海战么?”   万历皇帝自顾自说着,牵着蒙古小王子布塔施礼看地图出神的三娘子回过头,低头带着谦卑笑意的三娘子恭敬道:“回陛下,臣不知。”   有诰命的夫人在见皇帝时同样称臣。   “这场海战发生在这个地方。”皇帝向三娘子身旁的舆图走来,经过小王子身边时还从裤兜里摸出一块油纸包着的冰糖递出去,这才指着舆图上的位置道:“同年,大明舰队停靠马尼拉,逐走吕宋西夷;那之后的两年里,吕宋、苏禄、婆罗洲诸国竞相朝贡,东西二洋军府成立。”   万历皇帝在舆图上张开双手,有力地向两侧推去:“朕的军队,东至大东洋亚洲、西抵大西洋非洲,你看见这幅舆图了。”   “臣,看见了。”三娘子不仅看见了,她还很担心,行礼道:“请陛下放心,土默特从未有过不臣之心,我等子孙暨部族愿世世为天子守边。”   “不必惶恐,朕没怀疑过顺义王有不臣之心,朕生气的是他不信任朕的威信,跑去让别人承认他是大汗。”   万历皇帝说话的语气看上去并不像非常气愤,这让三娘子稍稍放心,并且适时地向皇帝表达她的不解,但皇帝并未回答,而是抬手在地图上指出新大陆北方一个地方,问道:“记不记得土默川有个名叫呼兰的人,他是顺义王上贡给朕的骑兵。”   三娘子哪儿能记起这么个人,当年给皇帝上贡士兵在土默特部搜集了各个部落不受待见的倒霉蛋,她只能微微摇头道:“臣并不记得,他做了什么?”   “他为朕立了功,在这里得到一片土地,朕让他在这做指挥使,卫名呼兰卫,永镇斯土。”万历转过头抬起手缓缓摇动着食指,道:“不要再说为朕世代守边了,你看看这幅舆图,觉得朕的北方边境在哪?”   这个问题太容易回答了,对三娘子来说有标准答案,她甚至不需要去看舆图便恭恭敬敬地说道:“回陛下,土默特骑手能向北奔驰到最远的地方,就是陛下的边境。”   “忠顺夫人说的很好,虽然那未必是朕的边境、也未必是大明的边境,但意思是一样的,朕的边疆取决于朕的军队能走到哪。”   “你看到了,这幅舆图上还有许多空白,但天下各地的形状已大致被摸清楚。”   “世上的边境在朕心中有三个,大明的边境、朕的边境、大中华的边境。”万历说这话时带着三娘子所不能理解的成熟,他在舆图上围绕大明腹地画了个圈,道:“这是大明的边境,南抵大海、北至长城,朕从父皇手中接过的大明,就是这么大。”   三娘子正要说什么,被万历止住道:“不必说土默特部是大明的边境,朕接手帝国时直至如今,土默川都没有朕任免的官吏。”   万历又在舆图上画出极大的圈,这一次不单单草原上最强大的右翼蒙古,还有大东洋与大西洋,他说:“这是朕的边境,其间每个国家、每位大王,都尊朕为主,朕活着、朕强大,朕即照临四海帝国无疆,如果时间够长,这些地方就会成为大中华的边境。”   “倘朕衰弱、朕驾崩、朕的皇子是个大傻蛋。”皇帝的拳头紧紧攥着,似乎惋惜将来帝国的继承人很难有自己这么天子聪慧、帝国之幸:“那朕的疆土就会缩小到大明的边境那么大,所幸……朕还能活很长时间,所以土默川确实是朕的疆土,忠顺夫人你说呢?”   三娘子道:“确如陛下所言,土默川是陛下疆土。”   “既然是朕的疆土,朕要以土默川为本阵,让朕的骑手向四面八方探索,忠顺夫人以为如何?”   “留在朕身边几年学习吧。”皇帝脸上带着笑容,他摸着布塔施礼的头发,另一只手在地图北方画了个圈,轻声道:“将来朕把这赐给你吧,大西洋军府的报告称,来自奥斯曼商人的消息,莫斯科有个蛮王派人向东,打下了许多本属于你的土地呀。” 第三百六十一章 留京   万历皇帝的话并未给三娘子带来太多担忧,因为他们谈的并非是目前。   皇帝为驻军的时间限制在‘他’长大之后,这个他是今年才十二岁的布塔施礼,这甚至让三娘子为此感到开心。   似乎在天子眼中,她的独子将会是右翼蒙古的继承人。   接下来的时间里,来自右翼蒙古的母子二人沉浸在万历皇帝的伟大与神奇当中。   比方说布塔施礼坐在皇帝的御用坐骑火德星君改上兜圈子,兴奋地大叫,比骑马高兴多了。   当然还有不用划桨就能动的模型船,在湖里开了一圈又一圈。   对这个跟潞王同岁的蒙古小王子,万历皇帝看上去似乎不吝恩宠,大阅当日甚至让他跟潞王一左一右地跟自己一同站在城头上观礼。   也见到大明天子暴跳如雷气急败坏的模样——蒸汽局答应在阅兵前送入京师的三十架火德星君因为形制改变而搁浅。   万历皇帝原本打算在大阅中让这三十台火德星君驮着他的大汉将军登场,偏偏蒸汽局对此有足够的理由,让他无法去惩罚任何人。   蒸汽机升级了,而且是因为皇帝升级的。   原因在于橡胶与轴承,橡胶并非来源于亚洲,亚洲送回来的橡胶树离产胶还差得远,但与陈沐倒是有很大关系,原因在硫化。   硫化后的橡胶耐热性好了许多,陈沐在送回紫禁城的信里提到它的多种应用,比方说耐磨的鞋底、佛朗机炮的气密、各种轮子的外胎还有蒸汽机的活塞部件,但这一开始除了鞋底和轮子,给其他方面都带来灾难。   装上橡胶垫的佛朗机炮打了几次炸了,使用橡胶活塞的蒸汽机用了一段也炸了。   橡胶带来更高性能的同时,原有为漏气设计的炮膛与气缸难以承受更大压力。   轴承则和陈沐关系不大,来源于送回来的达芬奇手稿,尽管达芬奇写的字谁都看不懂,但那些图案陈沐能懂。   带分隔笼的轴承、船用螺旋桨以及自行车的陈沐优化版本被送回来,附带着讲解,给皇帝带来极大的震惊:“欧罗巴,已经有这么神奇的东西了吗?”   其实这些东西欧洲根本没有,有的也只是达芬奇并未付诸行动的设想,但对皇帝来说,他落后了。   这些设想被不愿落后于人的万历皇帝付诸实践。   一声令下,火德星君的前后轮被卸下,包上橡胶胎,前轮还装上了轴承,轴用的是打磨光洁的铸铁小球。   铸铁虽质脆,却总比木头球强。   装上新活塞的蒸汽机在动力上也有更大的进步,它们加在一起,让新式火德星君的速度提升足有百分之三百多,现在潞王再想追上他皇兄,走路已经不行了,必须得走走跑跑。   紫禁城里还跑着一辆北洋全手工自行车,万历骑着可带劲了。   至于湖里的那些一丈大小的战舰模型,统统是蒸汽船,甲板上的船帆是样子货,低下带着螺旋桨,航行速度还不慢。   尽管这些东西有些难以量产、有些则还无法投入使用,可陈沐送回来这些物件确实极大地丰富了皇帝的业余生活。   也让见惯了大漠孤烟的蒙古小王子崇拜这位家住紫禁城的万历小叔叔崇拜的像是神仙。   三娘子在宫里仅仅待了一下午,可小王子布塔施礼哭着闹着要坐大船,干脆被万历下诏留宿了,直至阅兵结束后又过了十几天想妈妈,这才放出宫跟三娘子住了两天。   “其实起初朕想留布塔施礼在京中,是想要跟蒙古下一代顺义王多交往。”万历确实挺喜欢这个憨乎乎的布塔施礼,在三娘子请奏还塞外这天,他对三娘子道:“不过现在,朕是真打算让他留在朕身边。”   三娘子心里对万历这样的心思是了解的,因为她一开始带布塔施礼来,就有这个想法,让儿子在大明为质。   其实在进京路上她就想过,俺答不愿给小儿子太多也能理解,幼子势大对长子绝对是威胁,内乱只会削弱蒙古,但内乱也并非绝对,除非……除非一方绝对强势,才能避免内乱。   她希望绝对强势的一方是她的儿子,而非那个老得都开始掉牙的辛爱黄台吉。   “让他留在陛下身边沐浴天恩,臣固然心中所愿。”三娘子摸着儿子的黑亮长发,眼神中有些发狠,道:“只是分别之际,心中难以释怀,望陛下海涵。”   万历缓缓点头,笑道:“朕看夫人甲骑精锐,便留下十骑吧,照顾小王子生活起居的佣人朕自会为他遴选,有十骑做护卫也该够了,北京离归化城也不远,就八百里路。”   “什么时候忠顺夫人想他,朕便加派步骑护送小王子启程返归化城,过三四个月再回来,如何?”   三娘子大喜过望。   喜的不单单是能时常见到儿子,而是皇帝这个提议,意味着布塔施礼并不全是质子,质子是不可能想回去就回去的。   “不过先别急着谢朕,朕还有个忙要你帮呢。”   皇帝今天没穿甲胄,明黄色章纹袍子的袖子背在身后一甩一甩,转头道:“朕打算将国子监扩建,忠顺夫人回去为朕问问蒙古别的部落的王子,还有塞外各个都督同知、指挥使之子,倘若有极其优异的千户之子也行,朕打算让他们进北京读书。”   “就先定在二十人吧,如果忠顺夫人的人选过多,那就好好选选,报给兵部左侍郎吴兑——这对朕是有好处的,对草原上的贵族也是件好事。”   三娘子更觉得这对自己是好事,布塔施礼在北京也是要读书的,可能就是在国子监,那么这些部落首领的孩子将会与他一同学习,那么将来等布塔施礼回到草原,这些人也会是他的助力。   “除此之外另一要事,是近来朝中各边官吏多有信报,开市日多,道路多有不善、陆运甚难,因此朕打算在各处互市之地修路铺轨,方便商贾,担心蒙古诸部误会朕之善意,因此先给忠顺夫人通个气。”   万历笑道:“回去还需劳累夫人,代朕告知各部首领。具体路怎么修、长城外修不修,一来需夫人知会各部首领,二来朕派去寻遍的亲信还未回来,过些日子朕传书归化城再议。” 第三百六十二章 沥青   “你可是回来晚了,王安。”   乾清宫的军事室内,三娘子回去没几日,被万历派去巡阅口市顺带暗查关防的宦官王安便悄悄进了紫禁城。   “朕估摸着你上月就该回来了,可你却跑到北洋去,是不是玩疯了呀?”   盘着腿的皇帝一脸不爽,心里塞满了羡慕,才一脸正经地绷着脸说出两句,便一拍大腿挤眉弄眼地问道:“你这次出去都见到什么好玩的,快给朕统统报来!”   “回皇帝爷爷,奴婢不敢,去北洋是看他们的木轨马车,是否真有那么神奇。”王安倒是并不惶恐,走到皇帝身边献出一副手绘的简陋边塞舆图道:“这是奴婢记录的大市、小市地点与距离,近年边塞口市数不胜数,奴婢一趟走下来竟有六十三处。”   “这六十三处分大市、小市,供蒙古等四十七部与我贸易,大市主贵,一年开市一次、一次期满一月,是供诸部首领们市马易货;小市只开两三日,各地开市月份不同,但一口之地每月都会有一处开始,小市主贱,供诸部牧民与我互通有无。”   “口市如此之多,一年只用上一次,奴婢以为若北洋的木轨马车言过其实,则不必耗费资财修路铺轨,因此特意去看。”   万历缓缓颔首,夸奖道:“你做的很好,那么结果呢,结果如何?”   王安说着用力点了点头,道:“北洋四条并排轨道大率各长十二里,双马拉车,载重为其次,主要是……稳,安全无忧!”   “四条轨道并行,两条向东、两条向西,十二里路被分成三段,每段四里,马车载上货一路跑过去不歇,一段路结束马也累了,换马接着走。”   “奴婢也问明白了原因,过去用重车走得慢不说,单马车就有二百多斤,再载上货,走土路轮子都陷进土里,根本走不开。如今硬木架在软木枕上,铁轮子嵌进硬木轨上,雨雪都能走得快,就是花费要高。”   王安连说带比划地对万历道:“但咱不缺木料,大东洋的金城县每年能运回上百船木料,那些木方做不成大材,但做这些器具却好的很,何况以东洋军府收入折算的贡物,不必考虑成本。”   万历缓缓颔首,他大致对北洋的木轨马车有些许印象,随口问道:“那他们为何铺长一些呢?”   “可长不得,就算用在口市铺上几里地,北洋的叶公都很担心,怕趁没人的时候被百姓军民将枕木、硬木卸去变卖。”王安说着俩手一摊:“官军也总不能什么事都不做,就在沿途盯着那条路不是?”   万历陷入深深的苦恼之中,他回头看向桌案上摆着的图纸,上面绘制了清晰的路线,由各个口市通向周围的大部落。其中最显眼的就是‘青城’归化城,用四通八达的道路连通,成为明军出塞探明未知地形的物资集散地。   对他乃至整个明帝国而言,俺答病重是明军出塞最好的时机,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   一旦下一代继承人稳定了,他再想要做出这种举动,哪怕战争只是他最后的手段,但明蒙双方都会把这一切推向战争边缘。   除非他什么都别做。   可什么都别做……那不把朕憋死啦!   如果说在大明腹地修这条这样的路都会被偷走木轨,那出塞去修更得丢了,万历百无聊赖地举起双手把大袖子晃荡下来,像托着什么东西,最终撇撇嘴道:“朕还以为有了了不得的好东西,没想到还会被偷,唉……那还是修土路吧。”   木轨道的优势很明显,平稳、有利于大规模运输,想快就少拉点货、想多拉点货就整体稍慢一点,马车不容易坏在路上。   最关键的是速度可控,出发点将货物送出,多久之后抵达下一个位置换马的时间都是可以准确计算的。   这一点万历非常喜欢。   “陛下,也许将来能不修土路。”王安看着万历失望的表情,斟酌着说道:“北洋还修了沥青路与水泥路,前者走得极为平稳、后者很硬但不怕晒,而且成本低;奴婢听说最好的路,是用水泥做底、沥青上垫,但成本高昂令人望而却步。”   “沥青路、水泥路?”   万历抬手挠着下巴长出的小痘痘,皱眉思索:水泥他熟,紫禁城里有几个工事就是用那玩意修的;沥青他也熟,电线外头包的就是这个。   但这俩玩意儿听起来不太像用来修路的呀。   “成本高,有多高?”   万历皇帝翻着眼道:“我成祖皇帝永乐十二年北逐元寇回朝,力排众议从雅安抵拉萨修出一条三千余里的驿路,那时我大明两次北征鞑靼瓦剌、三宝太监下西洋,难道朕比那时还穷么?”   “大明从没有任何时候比今日还富,什么成本。”皇帝高高扬着下巴,以不屑的小眼神儿看着王安,端着茶杯清清嗓子,道:“说来让朕听听,修条路,多贵啊?”   王安小心翼翼地等皇帝把茶水喝了、咽下,看上去是生怕皇帝把茶水喷他一身,这才缓慢地说道:“沥青混碎石铺路,北洋修了两丈宽的双向路三里长,耗银两千四百七十两有奇。”   “沥青,市价百斤二两五钱银,北洋采买便宜,但算上脚钱也大致是这个价。”王安非常认真地说道:“陛下,大明的确比任何时候都富贵,但任何时候大明都没修过这么贵的路。”   万历瘪着嘴在小脑瓜里快速换算着自己的身家与道路成本,半晌才倒吸一口凉气:“乖乖,朕前年买灯市上的货,花了能修八百里路的钱?”   王安一听这就知道坏了,皇帝爷爷是真打算修这样的路。   要不然他不会在心里算的!   果然,万历下一句就是问道:“那沥青路,值这个价?”   “不好说。”王安并未说出万历心中想听到的话,他说:“路两边还要修土路做马道,马在硬路上跑得久了容易伤蹄子,倒是方便步兵与驴骡车,走得慢、路平,北洋修那两条路也并非是为了让兵力快速通过——他们只是想做一种师范道路,中间略高两边略低,边沿用水泥板挡住,下面埋水泥管做成的下水道引到河里去。”   “这种东西有什么用?”   万历大为疑惑:“马不能跑,只让车走,还快不起来,修得再平再好看又有什么用。”   “马在上面不能久奔,可是陛下,自行车和火德星君能跑啊!”   ……   沥青价格出自《工部厂库须知》万历三十七年价格,实际物价或稍有不同。 第三百六十三章 歪才   正如万历皇帝的大明帝国是新与旧的交替,作为其中‘新’的代表,北洋的这一特征最为明显。   再横跨世界所有大陆的帝国广袤土地上,再没有哪个地方比天津的北洋还要奇怪。   这里冒着令人生畏的黑烟,天空时不时升起一条畅游的巨大怪物、地上一列列军兵穿着简洁而威武的兵服进出训练,排枪声、炮火声与那些吃了煤炭就生气的巨大怪物发出呜呜的轰鸣声混在一起,凑成万历年间极富冲击的时代画卷。   “自行车不好卖啊,叶帅。”   北洋衙门大堂上,徐爵腆着肚子端起茶杯,边吹杯里浮起的花瓣边对叶梦熊抱怨道:“咱本以为这个新奇物件儿能让人多喜欢呢,如今二十辆自行车算是砸手里了,想来也是……老百姓买不起,买得起的哪个不想着不役人的就役于人,又怎会自个儿使力去蹬车子呢。”   “好不容易碰上个愿意买的小王爷,来来回回摔了七八次,好不容易骑得舒坦,车链子断了。”   还真别说,看见徐爵这张胖脸挤满了愁苦,叶梦熊的心里就没来由地畅快起来。   要说这是为何?   不知道。   但徐爵所说的消息对他来说其实也不算好消息。   大明的第一辆自行车就是北洋做出来通过徐爵送进紫禁城里那辆,自行车的设计是陈沐从大东洋送回来的,设计上车架是三脚架、横梁上挂着帆布手铳包、后面两边也挂着帆布马鞍袋,知兵的叶梦熊一眼就看出这东西为军事而生的。   制造上也不难,军器局造这些物件基本上是老本行了,无非是把制作铳管的工艺拿来做车架,焊接到一起就行了。   叶梦熊抬手对徐爵道:“正如都督所言,自行车的一切难点,就在链条。”   “叶某早与你说过,莫要动这些歪才,全天下都等着北洋拿出新的东西,只有你徐都督是等着北洋拿出新奇物事叫你拿去卖,这东西你卖不开的。”   叶梦熊是循循善诱:“都督与其想把北洋军器研究院的物件卖出去,不如找医科院的李医师给你开几个方子拿去卖,主治阴虚阳疲的滋补药方,肯定比这个好卖。”   徐爵也是有意思,在叶梦熊眼中这徐爵并不缺钱,恰恰相反他在北京城里算得上是广有家产的官员了,毕竟在天子脚下能同时拿得住冯保与张居正两个人的,没几个,他是最有办法的人。   平时也挺正常,来北洋大多是公事公干,有时候帮别人将官做个说客,订购些军器,在朝廷拨划范围里让叶梦熊开个小口子,多拨几杆铳之类的小事,叶梦熊是伸手不打笑脸人,毕竟朝中也需要徐爵帮着说话,从不落他脸面。   有时要些珍奇物件,比方说想要做杆精工鸟铳或手铳拿去送人,也都是自己带着名贵的兽骨、玉料来登记,从没提过什么过分的要求。   唯独这次的自行车,叶梦熊送进紫禁城里那辆几乎是集大明军器三厂之力,花费成本接近五百两才做出一辆,这徐爵登门开口就要二十辆。   五百两成本是个虚数,其实自行车的成本没有这么夸张,但架不住人工。   车架成本很低,只有五根铳管的用料,不论成管、打孔、焊接这些对制作军器的北洋都容易得很,但车链子是南洋卫发佛山铁户,七百多个小铁片与铁轴零件,一户一个做出来的;高强度的钢制链轮是宣府造,剩下的钢辐条等东西则是北洋造。   运送与工时反而是花销最多的。   运送与工时,送进紫禁城里一辆是这么多,徐爵的二十辆,其实也是这么多。   结果到头来自行车还没投入正常使用,叶梦熊就先拿这东西在徐爵身上创收了。   “不,叶公莫要那这话搪塞徐某。”徐爵的表情很奇怪,一点儿都不像在外头丢了人回来找场子的愠怒,他抬手以一种极为较真与少见的强作慧眼如炬状道:“自行车,在将来是一定能卖到几千辆、上万辆的,徐某看准了这个绝不会错。”   “如今它成本高,是因大明没有做这种小物件的经验,铸造不好使、锻造费工时,再有新造出的东西,难以可靠。徐某知道,叶公的北洋,前番从徐某身上赚走不少银两吧?”   徐爵嘿嘿笑着,一双眼睛都快要眯成一根线,倒是洒脱:“陈帅不总喜好花些银钱发给旁人,说是鼓励研究,徐某没他那么多钱,可区区一万两——我赔得起。”   叶梦熊心道:这徐胖子对自行车的信心怎么比我这北洋重臣还足呢?   “自行车今后确实会造出千辆万辆来,但主要是装备军队,它的速度不比马慢,还不食草料,陈帅在来信中就提到它对行军打仗有极大益处,要叶某尽心鼓励研究。”   “但它在市面上……徐都督也说了,这人啊,不役人便役于人,士人、农户,有钱有身份的骑马坐轿,没钱没身份的骑驴赶车,哪有愿意自己使力的。”   叶梦熊轻笑一声,旋即对徐爵道:“不过徐都督效仿大帅的鼓励之举,已初见成效,链条吃不住力便会断掉,北洋已找到原因,是因链条连接处的铸铁销子强度不够断开,我们做了一种机器,把钢片压成圆环,先套在里面,再用铁销固定。”   “如此一来强度大增,旗军骑行八十里不坏。”   话音刚落,徐爵便鼓掌道:“你看,这就对了!”   “方才叶帅说这车只通行军中,百姓不愿用,徐某却觉得并非如此,铁马之优,在不吃草料,依大帅所言,老了只上点油即可,要么便是补补轮子,那一年能花几个钱?”   “诚然,士人坐轿子、武人骑健马,哪怕农户也能骑头牛、骑个驴,但叶帅忽视了国朝聚集在广州府、泉州府、天津卫和宣府的工人啊!”   “你便是养头驴子,这牲畜一年还要吃你三千斤草料,工人没地,草料只管采买,不说买牲畜,单就草料一年花销三两多,算上买牲畜的口钱,何况他们大多住宿舍没马厩来养牲畜,一年辛苦到头里,还要拿出仨月工钱去供养驴子,难道工人就哪儿都不得去了?”   “倘若这自行车,成本能降至八两甚至五两,能用上两三年,我大明朝如今工人何止十万?且越来越多,叶帅自己算。”   徐爵说着再一拍手,端起茶杯向后微仰轻轻抿了一口,道:“铁马将来能卖多少辆。” 第三百六十四章 军民   叶梦熊还真没想到徐爵这么一介人情掮客,对自行车这一新奇物事与工人的需求竟能给他带来醍醐灌顶之感。   作为大明帝国极重军事属性的北洋军府重臣,叶梦熊几乎已经和天下脱节很久了,他的天下存在于舆图之上、书信之中,那是跨越海洋的天下,却并非他立足的土地。   他们的工人确实太多了,在北洋的京畿的范围内,在籍各行各业匠工多达六万之众。   巨大的基数下,拥有马匹、牲畜者不足六百,即使在蒙古开启马市这些年,国内尤其黄河以北已不缺马匹。   叶梦熊前些时候还看过申时行正在重修的《明会典》,上面详细记录了马市交易量,每年官市交易浮动在两千至两万七千匹之间,商民的小市、月市买入牛马骡则每年都在两万以上。   更别说还有明成祖朱棣重修的茶马古道川藏线,每年上百万担茶叶卖出去,一直有马流入国内。   传统家庭通常都有牛马骡这些牲畜,尤其是驴与骡子,小农经济根本无需花销采购大量草料。   可对工人来说,养驴甚至去养马,压力可就太大了。   只有月银超过三两的大匠人,才有那份财力,却未必每个都有那份心。   整天忙着上班就够累了,还要操份闲心去照顾个畜生?   工人们需要一种新的交通工具,它可以稍微贵一点,但后续花费要少,且质量过硬容易修理。   在纸上写下这些特点,叶梦熊几乎要认为陈沐的自行车就是为工人创造的了。   自行车这种小玩意不是他这北洋重臣该关心的事,即使是陈沐在书信中提到的军事作用,那也只是研究院的工作,实际上这部分基本已经被北洋的研究员做完了。   就在北洋衙门叶梦熊的桌子上,就有一份对现有铁马的用途报告,非常详细。   文中清晰地告诉叶梦熊要完成这一项工具大批量、低成本制作,未来所需攻克机械与材料学科上的几个难点,及攻克后带来蒸汽机、传送带与机械加工上的长处。   同时也由军事上更加专业的老将军、北洋医科院修养的马芳给出他所需要替代战马的‘铁马’在各项性能上之参数:主要用途为斥候使用、步兵平坦地形快速行军以及运输辎重。   要达到重量六十斤以下、载重二百二十斤、四个时辰行军八十里、连续十五日骑行各部件不损坏、三十日损坏零件能携带在车上及时修理,车与车在停下时能连在一起,且成本限制在十两之内。   和那些南北讲武堂出来没混上军官职务进了北洋的小研究后辈们相比,马芳可太专业了。   叶梦熊甚至可以确定,在马芳第一次见到医科院花园里骑兵晃晃悠悠骑着尚未定型的骑马转悠,他老人家心里就已经给给这东西定下了多种用途。   在马芳的构想中,铁马是一种由穿胸甲戴头盔的步兵担任操控的战车。   车梁要可以固定带铳刺的鸟铳或两支手铳,车架空出来的地方要有配套的帆布包来装水囊、酒囊、弹药筒、掌心雷、地图等琐碎物件,车把前能固定帐布与紫花被卷、车尾的马鞍袋里左右盛放能满足步兵所需口粮。   视目标不同,可混编三成减少辎重的双人铁马、两成携火箭的单骑铁马,既可无畏遇敌追击、亦能下马结阵防守。   即使已经告老,马将军仍然对塞外念念不忘,直言不讳地在报告中写明了意图:装备铁马的部队能不需辎重队出塞十日长驱四百里并返回长城。   四百里这个数字有时毫无意义,但叶梦熊明白马芳的意思——这是大同镇到归化城的距离,也覆盖着明蒙边境板升三百里与各部落最繁荣的牧场聚居地。   这份报告能让他们那些成长在北虏之患的中老年人重燃心中狂热。   安静坐在衙门里的叶梦熊放下烟斗,闭着双眼想象着那样的光景:数支完整编制的大明步兵在没有任何辎重部队支援的情况下,跨着铁马以日行八十里甚至更快的速度出塞,狂风般捣过所有巢穴。   白日里他们用铁马结阵,即使是拖着马刀的骑兵也无法冲破他们用铳刺架起的阵线;夜幕下他们用火箭点燃一片又一片毡帐,让途中一切都化作火海。   除了草原上唯一一座城池归化城,他们甚至无需动用火炮,仅需几个昼夜,帝国就有可能得到成祖之后针对草原意义最为重大的胜利。   “呵,呵呵。”   四下无人的衙门内,叶梦熊面无表情地笑出了声,白日梦结束了。   想得挺美,可目前的铁马仅能载重一人、试骑的旗军连胸甲都不敢穿,别说四个时辰骑行八十里、还要十五日不坏,拢共骑上八十里不坏就已经是军府大匠人发挥聪明才智带来的重大突破了。   眼下能满足马芳要求的只有一点,现今定型的铁马总重五十五斤,算是达到马芳‘六十斤以下’的标准,其他的……没门儿。   虽然主管着三洋军府,但北洋衙门创收手段着实贫乏。   隔着辽阔海洋,西洋的信儿要通过南洋才能报回来、东洋的陈沐就算放个屁,他这也得半年后才闻着味,三洋军府还都会截留一部分收入供给本府开销。   运到天津港的财货,不是进了紫禁城、就是入了户部仓储,能真正落入北洋口袋的钱财是少之又少。   哪怕学着陈沐凭借工业能力贩卖军械,国内是守着天子脚下,统统都走官价,赚不到几个钱,出口就更别提了,左近的邻居也就渤海对面的朝鲜还有点可能。   但朝鲜王李家傻小子不兴军事,本来就穷、更舍不得往这上花钱,叶梦熊上杆子跟他们聊关于‘新式火绳鸟铳’的生意人家都不想要,反倒想从他买三千张弓。   别提叶梦熊多生气了:你翻遍北洋,给叶某人找出来个制弓的匠人来!   说真的,叶梦熊觉得自己这北洋衙门的收入恐怕比皇帝的岁入还少。   收入少就算了,可他还花销大!   北洋这每时每刻养着两个卫编制的四脚吞金兽、九个马场里一万多匹战马,留下的科研经费本来就不多,还得掰成三半,北洋的科学院和医科院,还有军器局的研究院。   蒸汽机、飞鱼,还有被万历爷装上佛朗机的火德星君,哪个不得研究,能留给铁马的已经很少了。   但很快叶梦熊便拿起炭笔,在纸上奋笔疾书起来。   徐爵为他打开了一扇窗户,旁人的确会抵触这种自己使力驱动的铁马,但靠技艺养活自己的工人不会,这正是他们需要的东西。   “暂时达不到军事所需,能以民用来养军用。” 第三百六十五章 铁马   北洋军器局似乎永远带着机器的轰鸣声。   叶梦熊换上工装,跟着军器局主事巡视正在建设中的铁马厂房。   工装并非工人的服装,而是北洋重臣向朝廷特批下的官服,任何官员进入北洋军器局,都需换上工装,工装的服色、面料、暗纹均与朝廷仪制相同,差别在于没有袍。   在形制上官服工装基本上可看做面料不同的北洋军服,但前后都有补子,收起宽袖与收腰的短下摆能竭力避免衣袍被机器卷入的狼狈与危险。   这并非没有先例,叶梦熊向朝廷请奏为官吏准备工装正是因为去年有一名保定府军官的大袖被蒸汽机带动的圆挫卷住,扯坏官袍极为狼狈不说,还让人们见识到危险。   “做铁马卖给工人?”   说话的是关尊耳,他是如今的北洋军器局主事,去年刚从南洋卫军器局调过来,同样先前北洋军器局主事关尊班则被叶梦熊调到南洋卫军器局。   这个时代最新的技术都在南北二洋军器局,两个军器局侧重的方向不同,南洋主打造铳炮、北洋长处则在机械应用。   二洋军器局主事轮换,不但能在技术上互相印证取长补短,更能让宣府军器局、遵化铁厂、北洋工业区与佛山铁户这些在工业上有互补能力的手工业区融合一处。   军器局的每一间厂房都笼罩在巨大的轰鸣声里,人们似乎连说话都要贴着耳朵。   新建的厂房要好一些,因为这座名叫‘铁马厩’的自行车厂房还未完全修好,远处角落堆放着各式各样的大型机械零件,那是一台正在安装的万历六年火德星君甲型蒸汽机。   铁马厩需要安装的不仅仅是这样一台蒸汽机,还有配套的零件,重达三千斤的巨大飞轮与骇人的铸铁活塞缸被嵌入墙壁。穿着深色匠人服的工人们正按图索骥,用青砖在厂房四周摆下一个又一个记号。   “他们在做什么?”   叶梦熊不是没进过军器局,但他更多时间忙于练兵及军府事务,军器局有工部主事每月巡查管理,他上次进军器局,北洋连万历五年火德星君都没用上呢。   关尊耳看向那些记号与庞大的蒸汽机,目光露出隐隐的狂热,向上指着道:“天轴,万历六年甲型可发六塘之力,千钧之力不可独用,因此用天轴与齿轮把力送到房梁上再放下来,用不一样的力道送入钻床、锉床、还有传动带。”   “房梁撑不住天轴,要用砖墙把它们托起……您可能不感兴趣。”   关尊耳看见火德星君嘴便停不下来,自顾自地滔滔不绝说了半天,回头注意到叶梦熊的表情才收了声,但脸上还是止不住的欢喜,攥着拳头道:“在北洋第二纺织厂也有一台万历六年甲,十二个工人就能让它运转起来,不是熟练的大匠人,只需学上两三日,三个锅炉工倒炭、六个滴油工向机器添油、三个工人放气,仅需十二个人!”   “用天轴带着一百二十架织女甲型织机,整个厂里只有三十个织工,同样不需要熟练的工人,火德星君和织女把所有工作都做了,工人只需在机器停了的时候接线、取布。它们只吃炭,从不睡觉,昼夜之间,抵得上二十个织工。”   “一座纺织厂,一台火德星君与一百二十架织女,满打满算雇四十几个人,产量抵得上江南有两千张织机的大户,花销比他们少、产得比他们高、产出的布也更好,织女从不出错。”   “您看见那个大曲轴了,火德星君把水烧开,它转起来我走过去被它打一下,我就死了。”关尊耳极为崇尚机器带来的力量感,抱起拳来对叶梦熊正色道:“当大明两京一十三省都是这种机器,世间诸国,谁挡在前面,我们只需烧点水,碰一下他就死了。”   在他眼中这世上再无能人能阻挡火德星君的力量,只要将水烧开,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   织布、造铳、脱壳、磨面、钻膛、锯木、抛光……这世上凡是需要动起来的东西,统统会被碾得稀碎。   叶梦熊却并不像关尊耳这般狂热,他很冷静,重复地问了一便:“一座两千张织机的纺织厂,只需要四十二个人?”   “对,四十二个,还会更少。”关尊耳抬手兴奋道:“经过试用,在下已向蒸汽局报去,放气的工作应该可以让火德星君自己完成,比方说有一个东西在锅炉的气被压到一定程度时被顶起来,就能放掉一些气然后它的重量再把它压回去;还有滴油工,一个漏斗或是什么东西,自己慢慢滴油,再让油顺着机器留到个小壶里,一天只要随手重复一遍,这些都是可以让火德星君自己做完的。”   “到时,只需要三十二人便可完成。”   出乎意料的,叶梦熊并没有多高兴,急切问道:“北洋有几个这样的纺织厂,南洋又有几个?”   “北洋有纺织一厂至六厂;南洋有十二个厂都在广东都司治下军卫;福建有四个、南直隶松江府也有四个,山东还有一个。”关尊耳看见叶梦熊眉头皱得很深,痛心地闭上双眼,不禁问道:“怎么了,叶帅?”   “五万四千……这些用火德星君的纺织厂,仅以一千一百三十四人,代替了五万四千最熟练的织工,那你们让那些熟练的织户如何谋生?”   “这还只是织户,它们把所有事都做了,陈帅说北洋是为天下百姓谋福祉,可现在这是什么呢?”叶梦熊缓缓道:“更多的布流入市场,布价跌了……”   “布价确实跌了。”关尊耳有些无礼地打算了叶梦熊的话,但他脸上扬着笑容:“但朝廷一直在控制,只要海外贸易还有市场,布价便不会大跌;那五万四千名织户,一样还在织布,机器有无匹之力,却终究较人蠢笨,大明的织工并非只会织白棉布,他们会纺线、会提花、会染色,提花机不是火德星君能玩懂的。”   “它抢不了百姓的活计,倘若它真能抢,叶帅也并非关某见到的头一个对此痛心疾首的朝廷命官,陈帅对此早有预言。”   “关某宗族深受陈帅器重,拔于匠人之中,一字一句皆记于心中不敢稍有违背,只此一次。”关尊耳顿了顿,道:“国朝官民匠工会向他证明,陈帅说错了,商贾与机器,永远都无法在大明的土地上率兽食人。” 第三百六十六章 花钱   北洋铁马厩厂房修建好的这天,巨大的飞轮由慢至快地运转起来,曲轴每转一圈都会发出‘嗤嗤’的出气声,接着整个厂房像其他那些带着高耸烟囱的厂房一样,在轰鸣声中开工。   但当天铁马厩几乎什么都没生产出来,仅加工了铁厂送来的八百多根钢辐条、切了六千多片小钢片。   适配铁马厩的九台机器并不符合精密,需要重新加工。   但他们有了一台新的大型压管机,不必再使用铳管来制作车架。   从南洋运来一船又一船链条零件,这些匠人手打的零件在运来前就已经被南洋的工匠遴选一番,随后装船漂洋过海。在北洋蒸汽动力的挫床下依靠最熟练的匠人用手工二次加工、钻孔,使其成为合适的精密零件。   组成铁马的所有零件很快就能被组装起来,但铁马厩并不组装,只将合格的零件浸泡油封……机器能工作的用机器、机器不能工作的用手工替代,并加以攻克,兵工厂一切难题在人的伟力之下都能克服,但原材料不足是他们无法克服的。   他们什么都有,零件不足就将任务下发至从南洋到北洋的诸省沿海,那些闲着没事做的军匠也能依靠做零件来填补收入,简单的车架更不必说,北洋自己就能把它完成。   可他们没有橡胶,白元洁早年在清远种下的杜仲产量终究很少,过去是怎么用都用不完,因为这东西确实没太大用处,可如今硫化工艺从大东洋亚洲送回国内,橡胶突然出现巨大缺口。   火炮想用、蒸汽机也想用、就连做鞋子的商贾都想用,北洋的民用铁马根本抢不到肉吃。   所以他们需要种更多橡胶树。   通常做一个工具是为做另一件东西,只有当工具积累到成系统,才能把本来的其中一件工具精度提升,以螺旋上升的形式来完成进步。   比方说关氏钻床,诞生之初是为了钻铳管,只要达到比手钻的好,这副钻床就会定型,只要生产力没变化,哪怕做出新的钻床也是这个样子。   可一旦生产力变化,带来的就是直线上升。   人力钻床不行了上水力,持续时间极长、速度更快;变成火力,速度更快,过去的钻头就不行了,这才进入下一个技术体系螺旋上升,这带来的就是生产力的飞跃。   生产力变化会使原有生产体系中的生产者大量失业,国家力量大、能约束子民,能最大程度上保持稳定,但带来的社会动荡亦无法避免,市场便必须得到扩张。   一方面释放压力,一方面也能稳定国内物价,使生产品价格稳定下跌,而非直线。   古中国的政体很容易达到这一点,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官员选拔制度举世无双,他们由百姓通过科举步入仕途,千百年来传承的人文传统决定了他们必须为民请命,而非简单的税官。   不过紫禁城里的皇帝有所作为却与这无关。   三月底,叶梦熊一封关于研制铁马、南方多种橡胶树的手本送入内阁,内阁与司礼监共同批下,紧跟着没几天皇帝的诏书就发到了北洋。   皇帝拨内库银三万两,资北洋研究铁马。   似乎是花钱能让皇帝感到快乐,跟这封诏书一同送出紫禁城的,还有命去年粮食歉收的六省学政大宗师向朝廷递交免去今年田税的五十四县百姓孩童社学情况。   皇命是发电报过去的,仅等了十日,各地快马便将情况送达紫禁城,朝廷上众人让皇帝少管这些事,多关心自己的学业。孰料皇帝紧跟着就把一份自己的总结报告让工具人张鲸送去内阁。   五十四县有一百八十四个乡都缺少社学、另有二百四十四所官办小学时兴时废,旋即向内阁提交了自己对学政一职的不满,提议两京一十三省学政带各省乡都社学、官学的报告回京。   学政的事,除了内阁,六部都管不着,严格意义上来说学政是皇帝直接任命的钦差,这批学政也不例外,只不过任命他们的目的很大程度上是皇帝与张居正一起拆书院。   明朝思想解放得太厉害,至隆庆万历年间,全天下几乎无一处不修书院、无一处不讲学,听课者像一张白纸、但讲学者并非如此,舆论领袖一来讲究的是学而优则仕、二来也享受这种拥戴与认同。   各式各样的思想对年幼的皇帝来说无可厚非,对张居正则成了最凶险的兵器。   何心隐被捕杀于湖广巡抚王之垣的乱棒之下,朝廷下令捣毁书院六十四座,禁止不尊官府号令的肆意空谈、敛财的讲学。   空谈与敛财固然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对张居正的攻击。   可对紫禁城里的皇帝而言——实现个人价值才是最重要的事。   比方说:追上潞王。   “朱翊镠,你往哪跑!回来给朕读书!”   紫禁城里,潞王撒开丫子在前头跑,小靴子都跑飞了,边跑便吱哇乱叫。   动力强劲的火德星君在后头追得口鼻喷烟,背后的皇帝攥着本书,边追边气得一个劲儿拍火德星君的脑壳:“改改改,改了你那么多次连个十二岁的孩子都追不上,要你何用?朕看你是也想进诏狱跟谦卑做伴儿了,快给朕追!”   纵然火德星君的脑壳被万历皇帝拍得震天响,可他功率就那么大,倒是比小潞王走路快,可这小子撒开脚丫跑得皂靴都飞了,这让火德星君拿啥追。   最后气的万历皇帝别无他法,只得高声叫道:“朱翊镠你再给朕跑,朕就不信你不累!”   还真别说,小孩跑起来根本不知道累,一时半会潞王小腿儿倒腾飞快,眼看着要窜上乾清门的石阶,突然眼神闪出一个高大身影,提着潞王后脖领子便提溜起来,就这小腿还在下头倒呢,小手摆臂飞快:“飞起来啦,本王飞……”   紧跟着,潞王就不说话了,因为他听见身后传来火德星君泄气的声音,还有皇兄万历有几分战战兢兢的问好:“老,老师您怎么来了?” 第三百六十七章 犬马   是张居正。   全天下只有张居正能让乾清宫的混世魔头眨眼偃旗息鼓变成一只小鸡仔子。   其实张居正什么都没说,他只是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万历一眼,叹了口气便昂首阔步地向乾清宫走去。   万历呢,自然就消停了,他在后头学着内阁首辅的样子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潞王一眼,叹了口气,甩了甩袖子,背着手跟在张居正后头走了。   走了两步,这才回过神来快步到台阶下把泄气后刚蓄足力气的火德星君缰绳打着弯儿,递给跟过来的潞王,才继续小跑着撵上张居正。   沉默一直持续到乾清宫门口,张居正才停下脚步转过头,把跟在后头垂首前行的皇帝吓得差点栽个大跟头,他又叹了口气,道:“陛下年有十七,如何能仍有孩童心性?”   “老师教训的是。”   万历低头认错,不过这一次张居正确实冤枉皇帝了,他两手奉上抓着的书,道:“朕只是想叫潞王读书,他却跑了,这才追他……这是学生编的小学启蒙教材,请老师过目。”   这倒是令张居正刮目相看,他连忙拿过书翻动几页,看着上面鸡兔同笼、百吉一郎之类的数、力学启蒙,越看越皱眉,道:“这不是靖海伯的书?”   “朕的,总结归纳、便于理解。”万历理所当然道:“以靖海伯给朕看的道德经为本,也有朕对火德星君及军事的常识。”   开玩笑!   什么靖海伯的,他家都被朕搬到紫禁城里了,哪儿有什么他的,都是朕的。   张居正只能缓缓点头,道:“陛下编的教材甚好,潞王……潞王还没过来,陛下你这车有点慢,为何方才可在宫中狂奔?”   万历一扭头,火德星君才走一半,回头对张居正道:“回老师的话,水刚开,这不就快了。”   张居正原本想说潞王应该看看,不过眼下见小潞王还在后头牵着火德星君慢慢走,干脆也不管他,对皇帝道:“臣入宫就是为与陛下商议此事,臣看陛下的意思,是欲整饬乡都官学?”   “老师怎么知道。”   万历喜道:“朕打算拿出今年的煤贡与南洋军府孝敬,三万两拨给了北洋制铁马,余下的钱留一些修路,剩下三十六万两统统拿去鼓励教育。”   说罢,万历用充满寄望的眼神看着张居正,似乎不想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张居正的表情当然没有变化,摇头道:“不要动内库,陛下应下旨让户部去做。”   皇帝有点失望,但也带着开心……他本来是想在天下范围兴建‘万历小学’来搞点个人崇拜的,不过眼下最值得开心的事情,还要数张居正虽然摇头但他同意了。   皇帝的表情反而让张居正有点好奇:“陛下觉得仆不会同意?”   “老师那么反对讲学,讨厌言官。”皇帝小声道:“还曾说过国家用高官厚爵蓄养这些人简直是犬马不如……我以为老师会不同意。”   “因为觉得臣不同意。”神中年的扑克脸终于有点松动,带着极少的笑意道:“所以陛下要用内库,绕过朝廷去做?”   其实他心里在骂陈沐,要不是陈沐,皇帝现在用整天和自己的朝廷斗智斗勇?对户部有多少钱比户部尚书还门儿清。   在财务上整个人一嘉靖翻版。   张居正笑道:“陛下混淆了一件事,言官与讲学的那些人不同,言官若忠于任事,就是直言敢谏,纵然不忠也不过是渎职;讲学者并非言官,他们那叫妄议朝政、叫怨望。”   “臣反对者并非教育。”   小皇帝眼珠一转,进入求学状态,并不抬手请张居正正乾清宫,只是命宦官取来两只蒲团,就在殿前请张居正坐下,问道:“那言官呢,祖制命言官风闻奏事,可我看朝廷里的老师、大东洋的陈帅都不喜言官,这是为何?”   张居正缓缓颔首,顿了顿,他在考虑怎么跟皇帝说这件事,过了一会目光扫到殿前被潞王停在那的火德星君,这才说道:“陛下知道工厂,倘以工厂比作天下,陛下是厂主,朝廷是机器,内阁就是班头。”   “言官就是机油工。”   小皇帝鼓掌道:“朕明白了,老师是在骂言官无后!”   给宫里这架火德星君加机油的都是宦官。   “不,他们给机器润滑,监察中央、地方百官,封驳纠劾,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臣不知陈帅为何厌恶言官,兴许是被弹劾多了。但臣知道真正的言官是什么样,嘉靖前的言官;臣也知道后来的言官是什么样,其实并非言官的问题。”   张居正道:“是嘉靖中年,大明有末世之景,朝廷上下贪懒迟弊,正如这火德星君,炭火已空却不添加,官吏无精进任事之心,朝中自成一派的言官也多成了阿附权臣攻讦旁人的利刃。”   “更有甚者,将军在前浴血奋战,言官在后骂人捣乱。”   其实关于官僚系统、言官系统出现问题,张居正有一个重要节点没有告诉皇帝:嘉靖皇帝的大礼议。   “可老师不是常说,世宗爷爷是天下少有的明君,为何会有末日之景。”万历皇帝摊手道:“那朝廷要言官不就是没用的,太祖为何要设立言官。”   面对皇帝的灵魂拷问,张居正难得愣了一下。   傻孩子,你听过我说谁是昏君了?   没有,明白么。   咱国号是大明,咱的君主都是明君。   “严嵩,严嵩不好。”   虽为机智之语,张居正当然知道那时的朝廷风气是整体都坏,但说严嵩有责任绝不过分:“前线奏来要兵要钱的十万火急要事,六部都能推来诿去,百姓民不聊生,言官却只顾着抨击朝政……言官存在是必要的,但需善加引导,此事说来不应由臣来做,而该陛下来。”   “倘若言官有问题,绝非言官的错,而是朝廷风纪坏了。”   “正如每期大东洋船队返航,都有言官像亲眼所见般说陈帅贪鄙,这可能么?”张居正笑了,他道:“朝廷哪有言官出过海,又怎可能亲眼所见,不过臣之所以说不是言官的错,也是因为他们一旦离开言官的位置,做事未必会坏。”   “大东洋那五个县令做的就不坏。” 第三百六十八章 威信   张居正的分析非常正确,都察院在嘉靖后是有问题的,但这并非都察院的问题,而是整个大明官场出了问题。   明朝的言官品级普遍都不高,但天上地下没有他们不能节制的,这套系统非常先进,至少在大明同时代的所有国家,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拥有像明朝这样的监察机构。   但同样这样先进的监察机构也有一个很严重的弊病:风闻奏事,这是太祖皇帝朱元璋给他们的权力,是言官的精髓也是言官的毒药。   风闻奏事给了言官随便听到任何事都可以拿来弹劾官员的权力,而被弹劾的官员则在言官手本送达朝廷且并未被皇帝留中,就只能停职回老家且上书自辨。   就是说言官上书说:陈沐是个大傻子。   这封手本如果没被皇帝留中,陈沐就必须上书自辨:论陈沐不是个大傻子。   小到知县、大至督抚部堂、内阁成员,言官一封信你就得回家歇着,朝廷查证没事,你才能回去继续工作,而言官是没有任何惩罚的。   因为太祖皇帝给了他们风闻奏事的权力。   但万历觉得在他的时代,不行。   “不是风闻奏事不行,是朕不行。”   乾清宫里,低矮龙床上摆着小方桌,盘着腿儿的万历端着茶壶向桌上三只茶杯依次倒满,眯着眼神神秘秘地低声道:“朕觉得老师是有意不让朕知道这些,只说是官员风气坏了。”   乾清宫的龙床茶话会与会者除了万历还有潞王和宦官王安。   小潞王两眼亮晶晶地看着茶杯,两只小腿岔成八字;王安则端着拂尘正襟危坐,其实这俩人都既不能听懂皇帝在说的是什么事,也不能明白皇帝心中所想,因此只能缓缓点头回应皇帝。   这一点上稍长几岁的王安要比潞王强,他还是能搭上话的:“爷爷何出此言?”   “风闻奏事,太祖爷爷定的,可在洪武年出过这样的问题?没有。为何到朕的爷爷父亲,风气就坏了?”   万历是很会找问题的,他自问自答:“老师只说风气坏了,所有官吏都有问题,但这并非言官从奏事变成今日党同伐异的理由,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他以为朕不知道,朕都知道。”   说着,这坐拥四海八荒的皇帝悄咪咪道:“因为有人看见了,看见徐阁老用言官斗倒了严阁老,老师又和高阁老斗一起用言官斗倒了徐阁老,老师又用言官斗倒了高阁老。”   “朕给吏部算过账,对,就和帮户部算账一样,每一次斗争开始都有好几批言官因言获罪;待尘埃落定,一部分言官又会因各式各样的人举荐、内阁一同意,重新进入朝廷,官职都比过去高。”   万历对潞王挑挑眉毛,把茶杯推过去,道:“都以为朕不知道,这风气就是他们斗来斗去弄坏的,当然不光是言官有问题,给他们说话、办事的不单单言官,事后得到奖励的也不单单言官。”   “只要有第一个得到奖赏,此后便前仆后继;原本是宁可做言官也愿意留在京师做京官,现在根本没人愿意外放,外放都是苦差事,在京师只要赶上一次内阁斗争,站对位置几年就能升到五品。”   说罢,万历的表情骄傲极了,小头儿一扬,道:“他们都不知道,朕有朕的眼线,什么都知道!”   别看他说的骄傲,其实他哪儿有什么眼线,实际上他真正想表达的意思是:朕也该有自己的眼线了。   其实在朱元璋的规划里,言官天然就是皇帝的眼线,这些人位卑权重、年轻气盛,无官场摸爬滚打久了落下的那些弊病,又足够正义,虽脱于文官自成一派,但终有一日还是要回到文官队伍当中。   他们天生就该是皇帝的人。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任何官员都会知道自己侍奉的皇帝是什么样的人。   朱元璋给言官前所未有的权力,可在洪武年间,恰恰是言官最不敢风闻奏事的时代……倘若非证据确凿,哪个敢在朝堂上乱说什么,弄不好就被剥皮实草挂到衙门口去了。   朱棣时代也差不多,一来有太祖余威,二来这四叔把侄儿都办了,又岂能是个好忽悠的。   良好的官员风气一直维持至正德,人们已经不太畏惧严刑峻法,但也管不住武宗;真正的分水岭就是嘉靖。   道君皇帝内敛的性情与故弄玄虚的玩弄权术令皇室失去了言官这些天然耳目。   “如今再想把人心收回来,可就难喽!朕必须先建立威信,就从让诸省学政修小学开始。王安,你去军事室把朕的小本儿拿过来……算了,别拿了,朕记得是二百七十多。”   “让户部一边修小学一边修路,修出来的官办小学要与社学不同,学朕的教材,过两年再开科举新科……这也太久了,老师近来身体不太好,朕得赶在老师致仕前把吏部的权力拿到手里才行。”   在万历看来,张居正致仕是个极好的时间点,致仕前他不可能明目张胆的找张居正要这份权力,致仕后又很可能让下一位首辅依然攥着张居正过去的权力。   所有他必须在张居正致仕后的一段时间里拿到吏部于户部的权力,这意味着威信要达到顶峰。   让人对他的话不容置疑。   不论内阁还是司礼监。   想了很久,万历对王安问道:“司礼监掌印太监,宫里有没有像样的人选?老师致仕,冯大伴儿也得走,朕对内阁首辅倒是有人选,唯独司礼监不知能用谁。”   像样的人选?这可太让王安犯难里,宦官里像样的人不少,可能做司礼监掌印的不多,还都是冯保的人。   他还没想出谁能做,皇帝再一次自问自答:“陈矩可以,他与张阁老都精通外洋事,还真是个好人选。”   “张阁老?”王安想了想才分析出是哪个张阁老,几个内阁辅臣里只有张翰跟外洋事沾点边,道:“恐怕张翰并非张四维与申时行的对手,陛下这样会让他们内斗更厉害。”   “无妨,张阁老到时不必与旁人斗,只要他能帮朕顶上一年半载就行。一年半载,朕就能取得威信,这世上还有什么比重立兀良哈三卫更能立威的事呢?” 第三百六十九章 灯线   皇帝的书信送抵蓟镇是个黄昏,夕阳余辉下,小宦官张鲸跟着传令骑手一路疾驰。   落日孤烟里,沿戚继光的脚步越过每座烽燧墩堡。   在第七座墩堡,张鲸见到正在指挥部下安营的戚继光,蓟镇总理巡视墩堡的路才刚开始,接下来半个月戚继光都会在边境巡视。   “戚帅,陛下旨意,私信。”   见到张鲸的戚继光很是惊讶,这不是第一次见到张鲸,以前在北京见过几次,但这是张鲸头一次到他的边境防区上来,诧异道:“卑职还以为陛下事事都会传信,不知内使亲至,有失远迎。”   这话听在张鲸耳朵里多舒心啊,想想上次出使,跑到仙岛那么远,林阿凤那凶神恶煞的模样,吓死个人。   看看那边鄙野地小国王,再看看咱这京师重臣的气度,能比吗?   高兴得张鲸合不拢嘴:“戚大帅言重了,这可言重啦!”   “大帅有所不知,陛下虽是事事都恨不得按个钮就把信传了,但这重要的人、重要的信,还是得叫咱这些奴婢亲自来送,您可是朝廷重臣,蓟镇总理,哪能和那些个等闲人一般。”   戚继光眯眼笑着,顺长城烽燧一扬手,道:“请,还请内使入内详谈。”   话音方落,自有官军左右警戒。   烽燧内,戚家军已在烽火墩军的木架上摆设戚继光随用的几册书,除此之外便仅有一床被褥,再无他物。   张鲸又是几句吹捧,直至戚继光都有些笑不动了,才发问道:“戚帅,咱是代陛下来的,问几件事,首先是前番土蛮无缘无故上表请降,这是为何?”   土蛮就是察哈尔蒙古,因为这几十年察哈尔蒙古汗名叫图门汗,明朝人便连着其部称作土蛮……说实话,明朝尴尬的割裂也存在于边军与内地,边军是想更多的了解邻居却没有能力;朝廷有能力去了解却不屑。   “土蛮上表请降?”   戚继光皱着眉头,思忖片刻,展颜笑着摇头道:“走的哪条路?此事戚某并不知晓;不过要说他们为何请降,怕是略知一二。”   “数月前,有出塞商贾言土蛮部众赶制羽箭,诸多墩堡便加紧防务。待到前月,青山口外墩堡闻警,蓟镇便调集兵马前去围剿。”   “他们虽是兴兵,有心抢掠,却在墩堡下讨不到好处,佛狼机大铳放开便将其惊走,处处墩堡将之锁住,尚来不及逃窜便被车阵环围,失了退路。”   张鲸对军事一窍不通,但为讨喜好军事小皇帝的欢心,有些常常知晓的道理也是明白的,他奇道:“车营出兵堵住土蛮的退路,他们不是骑兵来袭?”   没买通关将,哪儿有全骑兵来袭的,那在崇山峻岭之上修筑的长城面前能干个什么事?   但硬要说骑兵来袭也没什么问题,毕竟土蛮确实很大一部分士兵是骑马步兵。   戚继光并不在这一问题上深谈,他知道皇帝想从他这听到的答案是什么,直截了当地告诉张鲸道:“斥候在三十里外的墩堡发现敌情,随后驻守墩堡的墩军与车阵便自三处驰出,合围而去。”   说着,戚继光透着些许狡黠笑道:“我们比他们快,数支兵马集合力量凝至一处,去封他后路,前头守军兵马只需拖他片刻,土蛮魁首便好似瓮中之鳖,又哪里退得?”   长城不是用来防守的,它是先民沿山势地形修筑的大型封锁线,让本就难以通行的地域变为城墙、易于通行的地方修出关隘塞口,就像给屋子修出墙壁门窗。   有了墙壁和门窗,大多数时候人就只会从门进屋子,虽然装了防盗门还是有被撬开的可能,但这毕竟安全得多。   正如长城的隘口,上千年来往来塞内塞外的商旅与一次次战争,踩踏出一条又一条通向关隘的道路,也让本就难以通行的山岭更加人迹罕至。   长城下偏向塞外一侧的山岭丛林甚至时常有猛虎出没的踪迹。   能留给军队通行的选择并不多,同样在靠近长城的道路上,部队一旦被围困,所能做出的选择并不多。   “戚大帅将电报修道塞外去?”   张鲸听了戚继光的话,第一想法就是戚继光把电报修到了长城外,否则边军如何能比敌军还快呢?   游牧马队的制胜法宝来去如风在蓟镇居然被车营撵上,这事放在过去谁能信?   却没想到戚继光摇摇头道:“戚某没想过将电报修到口外,太容易被破坏,何况若为敌军劫去反倒不美。”   “蓟镇用的是灯。”   “灯?”   戚继光点头道:“对,灯,花销比电报便宜许多,也省人力,沿途每座墩堡皆具小灯数盏,线路都埋在地下。”   “可这灯……”张鲸有些迟疑,他觉得自己不该怀疑戚继光,可心中却是费解,只好问道:“虽说北洋的玻璃灯罩自去岁便宜许多,但一盏灯仅足数日之用,何以满足军需?”   戚继光只是笑,抬起一根手指道:“莫说数日,就算一日,都足够军士取用一月,这灯不是用来照明,是示警。”   “内使可急着复命?倘陛下不急,不若在蓟镇多住几日,明日戚某便将这套军情缓急的命令编成书信呈送陛下御前。”   戚继光的军情传递没什么特殊,也一点儿都不复杂,只是用几条电线把各个墩堡连起来,再在墩堡的石碾子上装上个齿轮与地下的小发电机相连罢了。   石碾平日里供墩军磨面,战时发电,选择连上与敌军数量相应的电路后,下一座墩堡的灯便时亮时暗地闪烁示警,军情便能在极短时的间里传递到蓟镇大营,军情命令再由大营电报发往各要隘守将。   经过这套一刻钟完成口外墩堡、蓟镇大营、长城守将信息多次传播的预警系统,即使是由寻常营兵组成的军队也能轻易对口外敌军实施包抄合围。   戚继光想来,图门汗就是在进攻青山口的过程中突然被来自背后的明军车营合围,托词误会退回草原后对这场遭遇代表的含义越想越不对、越想越后怕,最后才打定主意向大明天子上表投降。   张鲸面露惊奇,先是点头,随后才道:“恐怕陛下让奴婢问戚大帅第二个事已经不必问了,陛下问:两年后,东洋大帅回还之际,可否取土蛮重设三卫?”   戚继光托着手臂,手指轻拈胡须陷入沉思。   两年?   他觉得半年就行。   只要让他在塞外多修几十座墩堡,再盖个大本营。   墩堡地下的线铺到哪里,明军就在哪天下无敌。 第三百七十章 塞北   天使离去后的蓟镇,似乎就在一夜之间,守卫京畿重地的戚家军上下都能感同身受——他们的戚大帅,在心里憋着一股劲,等待着什么。   长达一月的时间里,精确到个位数的战车、鸟铳、虎蹲炮、佛狼机与各式弹药分派各边塞各地,为拔剑四顾骄兵悍将指出一条明路。   四处关口要塞,五百一十二架架设置鸟铳墙、佛狼机墙的战车分派四路;长城以南军事要道不难看见精悍马队列出整齐阵仗奔驰过境,马兵后骡马拖着虎蹲炮穿行官道就是戚家军最显眼的招牌。   就连京畿往来的大小官员,也感受到北疆的气氛变了。   往日里路途中遇戚家军士,不论文武大小官,军士便身负重任,亦会不论曲直下马避让,待文武官吏通过再行疾驰;如今却是不同,大小事务,沿途戚家军皆携令旗带锣鼓,纵是二品官员当面亦不避让只管通过。   常在京畿的人没有谁不知道,这是戚家军进入战时状态的举动。   戚继光确实在筹备战争……在朝廷将官中,戚继光一直不是很支持对蒙古开战,但他也一直在准备战场上与蒙古军相遇。   这并不矛盾,在戚继光的理念中,没有兀良哈三卫,朝廷便不能与蒙古全面开战。   或者说这其实与兀良哈三卫无关,而在那片土地,那片土地是京师的纵深,大明无法接受面北全面开战的同时北京被人围困。   但如果是针对兀良哈的战争,戚继光全面支持,尽管大方向上他的支持远不如户部的支持有力,可拥有皇帝的支持……那就不一样了。   皇帝的支持简单粗暴:戚大帅说盖房子就能收拾了三卫,那好,向兵部要钱盖房子吧。   戚继光要一年三十万两白银,总共六十万两,向北沿途修缮故地城寨,直至将土蛮、兀良哈三卫尽收朝廷控制之下。   兵部与户部就拨款多少银两合适的事还难以抉择,转机却先出现在塞外,戚继光收到部下急报:喀喇沁部首领、都督同知、金吾将军青把都台吉携女婿朵颜都督长昂、弟指挥佥事哈不慎台吉、满五索台吉、满五大台吉并护卫骑从二百余叩关。   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在贸易往来日渐繁盛的北部边境,戚继光这边准备大干一场的动作轻而易举地让土默特永谢布万户的领主们感到担心。   青把都见到戚继光时显得有些急躁,在长城下摆出三匹神骏健马后当即希望戚继光能告诉他们用兵的目的。   他们都和戚继光、李成梁打过,对他们来说,戚继光比李成梁可怕得多——李成梁是难以战胜的对手,戚继光是这片土地上他们最不想成为对手的人。   因为没人能攻破戚继光的防线,更因为前些时候图门汗连一座墩堡都没攻破就被车阵包围的神机妙算。   在他们眼中,那场没有发生大规模交战甚至不能称得上战争的‘误会’只能用神机妙算来形容。   戚继光怎么会提早知道图门汗要进攻青山口呢?三支由不同关隘出塞的明军在最恰到好处的时机将图门汗围困在山道间,世上不会有那么凑巧的事。   第一种可能,是图门汗在准备战斗时消息便已经走漏,但大汗的战前准备时间极短,那段时间又没有商贾出入察哈尔,那么便只会是第二种可能——戚继光的车营是在出塞的路上收到消息,放弃原有的目的去支援青山口。   那么,戚继光本来想去攻打谁呢?   这个答案让所有人都感到担忧。   旧的担忧还未结束,新的担忧又来了——戚继光这次动兵的阵仗更大,以至于声势都传到草原上。   谁不害怕?   图门汗的声望刚因‘误会’而大减,兵力最盛的俺答汗又病卧榻上,这个时间点上别说戚继光真的动兵,哪怕只是传出要动兵的消息,像他们这样的万户就会率领部落北迁,根本生不出抵抗之心。   可就算他们亲自跑到长城下,戚继光又怎么会告诉他们答案呢,他只是把这几名首领都请进关内,单独相见,来摸清楚他们想要的是什么。   结果令戚继光大喜过望。   兵势、官职都最大的青把都台吉想要的很简单,他希望明军的目标是邻居速也亥;他有三个弟弟,两个弟弟看上去都胸无大志,只想着保全自己部落,另一个弟弟哈不甚就更有意思了,他希望明军要攻打的正是自己的哥哥青把都,要是戚继光愿意打,他麾下部众随时参战——帮戚继光。   朵颜部的长昂则最有意思,他纯属是过来闲逛的,先前他和叔叔长秃被戚继光打败,为了赎回叔叔,便早已纳马钻刀立下誓言永不进攻大明,所以别管打谁,只要明军愿意分他战利品,他都上。   大伙非常容易就达成共识:各部都愿为戚继光砍伐采集修造墩堡的木石,以换来部落相安无事以及今年过冬需要的部分口粮。   修缮墩堡的预算似乎被大大降低了。   却没想到戚继光与几名首领的上表书信送到朝中,跟着朝廷拨下十二万两白银一起送抵蓟镇的除了九万份北洋军军粮外,还有将这些书信昭告土蛮部与兀良哈三部的消息。   戚继光还没出塞,草原上就先打起来了……泰宁部酋长速也亥看见书信第一时间向青把都台吉宣战,这一举动带来的连锁反应令草原东部陷入大乱。   图门汗召集部众筹集起两万大军以土蛮部的名义向大明宣战;满五索台吉、满五大台吉合部众协助兄长青把都;他们另一个兄弟哈不甚台吉则因觊觎喀喇沁部首领的心思被昭告一空,背叛血缘飞快地向土蛮结盟,并率军攻打青把都。   长昂则毫不犹豫地率军扫过哈不甚台吉的马场,以此来驰援遭受夹击的青把都。   如此的局面下,既好气又好笑的戚继光别无他法,依照皇帝的命令率军出塞,以驰援重新归附大明的朵颜部。   长城以北的战事,就此开始。 第三百七十一章 热血   万历八年,皇帝传向中三边、东三边的书信用电报让天下看了一遍。   年轻的皇帝在紫禁城里把着蒙古小王子布塔施礼的胳膊告诉三边总督方逢时,要他督军为帝国按住俺答。   兵部侍郎吴兑在京师虎房旁进入首辅府邸后张居正家门口的灯笼一直没有熄灭。   直至第三日黄昏,衣甲仿若金鳞的大汉将军与锦衣卫步骑临门,首辅亲自牵马送吴侍郎出京。   在那之后,兵部侍郎入驻大同右卫,在长城上隔清水河遥望去年增筑外城大兴土木的归化城。   协同吴侍郎开向边塞的,是原本会在这个时间登上战船远赴亚洲的北洋军,他们赶上了最好的时机,就地伙同皇帝亲自操练的腾骧二卫合编一军,由北洋重臣叶梦熊亲率、锦衣卫督徐爵监军,号为万历军,意指皇帝亲临,驻防内长城的偏头、宁武、雁门外三关。   万历军是朝廷上下对皇帝执意亲征直面俺答的最大让步。   至于大东洋上什么远征英格兰、法兰西那些事情,可拉倒吧!天底下哪儿有比按住俺答更让群臣在意的事?没看见皇帝在电报里对北洋重臣、左都督戚继光说了什么?那五字皇命清清楚楚:朕要乌梁海。   因为这五个字,塞北官道旁疯长的野草齐齐倒向车辙铁蹄踏过的方向,那是这一代明人听说过没见过的兀良哈,也是万历皇帝心中的乌梁海。   戚继光打马经过车辚马萧的沉默行军的队列,翘首回望身后绵延青山上缩成一道线的长城边塞,热血沸腾。   让他热血沸腾的不是因为此战对大明而言是数十年来的攻守势易,更不是因为满口大实话的万历皇帝在出征前送他午门上马时乐呵呵地从鼓囊囊的胸口里掏出一封诏书拍着道:“仗打赢了,朕就把这个给戚大帅。”   真正让他热血沸腾的,是万历皇帝重新将诏书收入怀中,叹了口气道:“朕有自知之明,虽英明神武,战技却非朕所长,就不给你添乱了。蓟辽之任朕已放权万丈边墙梁梦龙,不会让你有丝毫后顾之忧,只管放手去打,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成三次,打输了朕也保你无虞,朕只要赢。”   梁梦龙的官号很长,是总督蓟辽保定等处军务、兼理粮饷、都察院右都御史、兼兵部左侍郎,曾任职户部右侍郎,在蓟镇与昌平主持修建边墙一万零四丈、敌台一百一十一座,削铲偏坡六百四十二丈,如今的主要事务只有一件:戚继光的仗打到哪里,辎重就要供应到哪里。   年轻的万历皇帝对兵法有独到的见解,有戚家军、南洋军、北洋军珠玉在前,人人都说数量不如质量,可皇帝却对戚继光说:数量就是质量。   辎重的数量就是明军的质量。   辎重的数量这一要素由多个基本条件控制,比方说官吏军官的廉洁、中途经手权贵的贪婪与胆量等等,不过最重要的要素,皇帝认为他是可以控制且拥有巨大优势的——白银的数量。   真正让戚继光热血沸腾的就是如此,如此的信任,所有后顾之忧被层层剔除,横在眼前的只有敌人与自己的本事。   拥有如此待遇,是作为一名将军最大的福气。   至于打了败仗没有惩罚、皇帝此言是真是假?纵横南北的将军并不在意,这些诺言永远没有兑现的机会。   因为他是戚继光,有明以来,代价最大的胜绩叫岑港之战,那时戚家军还未诞生,上万明军耗时半年以伤亡三千的代价终于击败千余海盗,领兵的将领是戚继光。   在那之后戚家军成军,有明以来代价最小的胜绩叫王仓坪之战,以五千参与仙游之战的疲兵惫卒与倭寇七千余狭路相逢,最终击溃敌军,而己方无一伤亡。   那场战斗的士气是由广府狱霸王如龙鼓舞的,那时他还不是狱霸,当阵掷刀激奋官军,用引刀自裁的方法才振奋起戚家军士气。   戚继光没有打过败仗。   车骑出喜峰口沿宽河而上,经黄崖、九估岭至松亭关,飞驰的探马带回消息令戚继光改变了想要直袭察哈尔图们汗的意图,朵颜部的长昂从西北战场发来求救信,泰宁卫正集结部众攻打朵颜,请明军务必保护他的部落。   “大帅,我们发现泰宁卫步骑的蹄印,恐怕他们已经出发了,七十里路。”   浙军参将暴以平曾是耿宗元的部下,若非当年被抽调北上,他很有可能同耿宗元一同死在叛将周云翔的暗杀中。   此时松亭关上,曾先后在耿宗元、戚继光麾下冲锋陷阵的参将眉头紧锁,按着舆图看着其上三处墨圈,划了条线对戚继光依照军法单膝跪地抱拳道:“大帅,若今夜兼程,我部马步车兵能追上。”   艰难的行军以陈述的方式说出口,可松亭关上没人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明军与朵颜部的长昂并无互信基础,尤其在隆庆元年,朵颜部董狐狸联合长昂的父亲影克与察哈尔部一同进犯界岭口,长昂的父亲就死在戚继光手里,如今朝廷又为了让他们内乱公布私信,也铁定得罪了他们。   不说混编的戚家军追赶草原上快速行进的泰宁部骑兵,就算勉强追上也难以剩下几分战力,单单长昂不够可靠,就不值得明军冒这份风险。   戚继光摇头将这一想法否决,道:“疲惫之军,纵仰仗车城也不能跟泰宁骑兵打,朵颜不能救、长昂不能不管……不如各打各的。”   他用手在舆图上从泰宁卫到朵颜卫之间拉出一条线:“如长昂求援是假,朵颜必有伏兵,泰宁多半空虚;如求援是真,泰宁也多半空虚,是真是假,我们不知,泰宁的部众一定知晓。”   局面有些棘手,朵颜是三卫中势力最盛者,虽然仍不可与土蛮匹敌,但有他们作为奇兵,这场战役的胜算便很大;倘若朵颜倒向土蛮,再加上泰宁,除了喀喇沁部的青把都台吉之外,他们在长城以北将再无任何耳目。   戚继光在心里叹了口气,手掌轻按腰间战剑,道:“朵颜部是降是叛,也只有到泰宁部才能问个清楚。”   “擂羯鼓,兵发泰宁,传檄诸部,凡向天军加一矢者,视为不臣。” 第三百七十二章 右翼   “开城门!我是天子亲封忠顺夫人,凭什么不许我入关,叫你们镇将来城上见我!”   杀胡口城关下,雄健的铁蹄马背上草原的三娘子一袭赤袍席卷吹过旷野的风。   她的护卫皆在离城关三百步外起伏官道的背坡的萧条酒肆歇息,十余名草原上满面风霜的汉子穿戴明晃晃的边军棉甲坐在长凳上,手掌一刻不离刀弓,满身的煞气与衣甲上粘着发褐的血迹令店家不敢言语。   店家已有许多年不曾见到过明蒙之间如此剑拔弩张的模样,反倒是过去见惯了边塞墩军向过往胡儿索酒钱、胡儿截汉贾争相卖皮子的景象。   不过旬月之间,繁荣变成了镜花水月。   向北更远的地方还有几名游骑警戒,此时此刻,草原上混乱的局势让他们倍加紧张。   明军、辛爱黄台吉,不论哪个都有可能要了他们的命……这些忠于首领、头脑简单的战士不论如何都想不通,大明的皇帝几个月前还笑呵呵地在紫禁城召见他们的主母,留下小王子入国子监读书,平平淡淡的几个月后又究竟为何突然背信弃义,在长城陈布重兵,引发蒙古内乱。   三娘子终究是没等到镇将登城,因为城门开了,有一人身着孔雀绯袍的官服骑在马上遥遥拱手,是大明兵部侍郎吴兑。   “吴公,为何啊?”   她与吴兑一直有很深的交情,过去时常去宣府做客,甚至就连她身上现在穿的这件红骨朵锦裙也是吴兑送的,他们间虽有长少之别,可吴兑待她就像看待亲生女儿那样亲切。   只是此时,吴兑微微摇头叹了口气,打马带她向城关内走去,这样的情景令三娘子心中猛跳,连忙打马跟上。   十余骑护卫也入了城关,仅留两骑在城外传信。   不多时,进了城中衙门偏厅,吴兑这才问道:“亲骑身上有伤,过来的路上遇袭了?”   “都什么时候了吴公还有心思顾及这些,布塔施礼,布塔施礼被天子杀了?”三娘子提到儿子时言语甚为急切:“辛爱黄台吉说要召集各部万户,说天子扣杀布塔施礼,要发大军越过边塞进攻我们,这是不是真的?”   “难道天子对互市不满?数年来我尽心为朝廷管理互市,两个作乱的部落都被我带兵剿灭,互通有无烽火偃息难道不好,为何要再兴大军。”   吴兑一开始很是为难,他沉思着不知究竟该如何向三娘子解释明军目下的行动,不过在三娘子接连问出几个问题后,他被逗笑了,就连偏厅中凝重的气氛都因此稍加缓和,他说:“这关布塔施礼什么事,小王子在北京过得好生生。”   “天军确已出塞,但不是要去攻打土默川。”   三娘子摇头,她才不信后面那句话,道:“城关上屯兵比互市时还要多三倍、互市也关闭了,若不是为进攻板升,何须如此。”   “归化城还不知道?朝廷要进攻土蛮,图门不尊教化屡次陈兵关塞,陛下要发兵围剿以示惩戒。至于这场仗会不会波及土默川,并不在我,而在三娘子与顺义王。”   “顺义王若有意援助土蛮,则边塞烽火再起,若顺义王知晓天子恩义,待战事结束互市自会重开,无需担忧……顺义王在归化城如何?”   俺答在归化城如何?   三娘子只能默然摇头:“辛爱黄台吉截断了东边的路,派出使者来游说顺义王,一面说朝廷杀了布塔施礼、还要和青台吉一起攻打他,归化城被他搅得人心惶惶,顺义王虽不信黄台吉,却总架不住他一直危言耸听——天子当真善待布塔施礼?”   三娘子口中的青台吉,就是青把都台吉,他是俺答的侄子。   过去土默特部只是依附于土蛮的小部落,图们汗才是真正的蒙古大汗,不过在俺答崛起后能够组织万骑军团作战的几个部落首领除了图们汗,河套的吉能、中间的俺答、归化城的三娘子、东部的黄台吉辛爱、更东边的青台吉拔都儿,都是土默特部的人。   早在几十年前,蒙古大汗就被俺答逼得左翼蒙古十万南迁,如今最好的马场都被辛爱占干净了。   对三娘子的一再追问,吴兑无可奈何地说道:“陛下说要等布塔施礼长大做蒙古大汗,来和他一起做大事,怎么可能害了布塔施礼。朝廷已经在边塞做足万全的准备,你一定要代天子劝说顺义王,朝廷要进攻的土蛮部,土默川不要做糊涂的决定。”   “土蛮势力受损,对顺义王是好事;辛爱一直有侵吞兀良哈三卫的想法,也不愿归附大明,他部众每年献上贡马都是顺义王替他送来的,这事谁都知道,如果只是他参与这场战争,天子一定不会降罪土默川。”   三娘子面上阴晴不定,她实在不愿告诉吴兑,塞北圣狮如今早没了壮年时的锐气,最近被这件事逼得快要发疯,在归化城的每一天里她都很担心久病不起的俺答汗被这件事气死。   不是被大明在边境陈兵气死,而是被自己的侄子被明朝几封书信玩弄于股掌之中、最勇猛如意的长子又满脑子想着与大明为敌,甚至隐隐露出夺取权力的模样。   年轻时兼并右翼蒙古、威慑左翼蒙古南迁、间接致使兀良哈三卫解体的俺答汗即使年迈病重仍能服众,却不能让自己的儿子对归附大明的决策服气。   “若黄台吉执意联合土蛮,朝廷会如何?”三娘子再没有别的救命稻草,此时此刻她只能依靠吴兑:“天子可会迁怒布塔施礼?”   吴兑摇头道:“天子不会因为别人的错迁怒旁人,若辛爱与土蛮联军,朝廷自会出兵进攻辛爱,待战事结束,同土默川的互市仍会照旧,只要顺义王不叛朝廷,朝廷就不会难为顺义王。”   “若是其他时候有这种谣言,你只要去北京看看就会知道这是黄台吉的一派胡言,但此时不行,对我们身后的百姓来说,此时双方交兵,对谁都是生灵涂炭。”   字句斟酌片刻,三娘子攥着衣襟小声问道:“那要是顺义王想制止这场仗,让边境恢复至混乱开始前的样子呢?”   吴兑只能报以摇头。   他抬手指向桌边的书信,道:“陛下给中三边的使命,就是不让顺义王做任何事,他也必须什么都不做。”   “不论他做什么,只要做了,战争就来了。”   “尤其是你,不应该帮辛爱,反而应同朝廷一起进攻他,辛爱的部落在战争中被削弱越多,将来布塔施礼也才能更容易的得到更多——这种利害,你可知道?” 第三百七十三章 枷锁   怀抱大橘坐在白玉石阶上的万历皇帝揉了揉脸,烦躁地摘下一只靴子丢到远处。   皇帝很爱读书,在他身边散落着让宦官拿钱去宫外买来的经书、佛经、小说、医书、绘本等诸多书籍,只是此时此刻世上没有哪一本书能帮他定心。   尽管不论上朝还是送戚继光、方逢时、吴兑出宫,他都表现得胜券在握,但在心里……他是害怕的。   这其实是年轻的皇帝有生以来第一次因为某一件事而感到害怕。   他不是不曾害怕,过去他很怕张居正。   但那是因为某个人而害怕,而无关于这个人做什么……首辅大人就是打个嗝儿,给皇帝带来的恐惧感跟他骂人是一样的。   但这一次万历真的很害怕,因为他太寄望于胜利。   这次胜利,与以往任何胜利都不同。   因为人类生理结构的原因,眼睛是有问题的,它只能看见前面,就连想环顾左右都要用上脖子才行,永远都看不见身后。   谁产生威胁,才能看见谁。   又因财富体量的原因,四洋开拓也远没有欧洲那样震撼的效果。   一年二百万两白银,对登上新大陆前的欧洲而言比任何一个王室掌握的财富还多,可在中国同样并非如此。   哪怕人们同样会为之疯狂,疯狂的程度也是不同的。   可北方的威胁实打实,老至马芳、少至万历皇帝,这一代人对北虏的侵害感同身受——正因如此,在深知民心之重的万历皇帝看来,打赢这场仗,将乌梁海重新收回帝国版图,是无匹的功绩。   “唉,治理天下,可太难了。”   皇帝挠着头,百无聊赖地将另一只靴子丢了出去。   他坐下的白玉石阶已被宦官王安用拂尘清扫过,即使用白袜沾地也不会太脏,此时宦官与侍卫皆知皇帝心情烦闷,俱是不敢上前,只有王安默不作声地走下台阶,将两只靴子摆在万历手边,以备他再丢出去。   万历并未抬头,轻声问着与他所思所想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道:“户部知道天下百姓家产几何么?”   天下百姓家产几何?   “不知道陛下问的是什么家产,财货、田产、屋舍、六畜?”王安想了想道:“朝廷不曾统计,但陛下若想知道,奴婢可吩咐下去,三月之内能粗算出来。”   都交着税呢,有万历会计录在,这些东西只需要时间,都能算出来。   对王安来说,他不知道皇帝为何会感慨治理天下太难,因为……皇帝并没有真正的去治理天下,纵然在朝堂上管的‘闲事’越来越多,但那也只是闲事。   修几条路、设立一些官办小学,动动嘴、拨出些钱款,称不上治理,何况花销的那些银钱对皇帝来说更称不上难。   皇帝对政治的参与甚至比不上他在军事上的作用,至少练出四卫军是亲自经手实打实的功绩。   他却不知道,万历皇帝所感慨的‘太难’,正是因为没有治理天下,或者说无法去治理天下。   数年以来,尤其在张居正体量皇帝年幼改革了上朝次数,将每月上朝次数精简为九次,朝廷形成了以群臣廷议提出问题、内阁票拟给出解决办法、皇帝的司礼监披红决策、六科封驳来检查是否失宜、最终递送至六部进行执行的一套严格程序。   在这套程序里,皇帝可有可无……本应享有决策权的皇帝随着年龄增长,渐渐察觉到一个事实:张居正说什么他都觉得是对的,都会披红。   哪怕少年人的逆反心理来了,想要不批都没有机会,因为他总会被张居正说服。   这让他分不出自己这活生生的人,究竟与那块当样子的印玺、与那根专门作朱批的御笔有什么分别?   无非印玺和御笔要用手拿起来,而他更省事一点,只需要说几句话就全自动罢了。   是的,他知道张居正说的都对,但这种感觉已逐渐令他厌烦。   就连他独辟蹊径的在正规程序之外拨款、下旨,也在被慢慢板回正轨,两京一十三省兴建小学的旨意最终没能发出去,而是靠内阁授意学政大宗师共同提出,经历正规程序后由户部执行,皇帝只是户部拨款后象征性地从内库中拨了一些钱财而已。   何况这种做事方法在触及真正治理国家的决策中并不好使,六科笑呵呵地就能把他的旨意驳倒,他也说不过那些人……七品小官儿们可凶着呢!   没有张居正的首肯,就算是皇帝也无法气急败坏地把科道官流放万里支援亚洲建设。   他是皇帝,却并无左右朝政的能力。   甚至连不听不看的权力都没有。   在他向张居正第三次表达内阁可以将票拟直接交付司礼监朱批后,换来张居正一顿臭骂。   那是帝国首辅少见的暴跳如雷。   似乎在张居正的意识里,皇帝是不能不看票拟的,因为这会使皇权旁落,更会让司礼监掌握大权,最终导致皇权被架空。   无为而治,跟啥也不干有很大区别。   可对皇帝来说……他难道不是一直被架空么,又何来对‘会’被架空的担心?   他们的认知差异在于,万历皇帝看见的是现在,而张居正着眼的是他离开朝堂之后。   皇帝认为是现在,可他不敢说也没法去说;而内阁首辅认为自己不在后才是学生执掌天下的开始,在那之后,世间不会再有任何人像他一样拥有无与伦比的权力。   如果说朝廷决策程序是一套规则。   那么矛盾就在于张居正想要让皇帝利用规则来加固皇权,却将自己放在规则之外。   事实上,这一人为的矛盾才是万历皇帝地在听到内阁认为向北用兵的时机已至后立刻欣然点头的原因——他要威望,他迫切地需要用战争来换取威望,来尽力一点点挣脱束缚在身上的枷锁。   从陈沐那,万历学会了如何引导民意。   现在,年轻的皇帝计划用民意来冲破枷锁,这场收复乌梁海的战役就是取得民意的第一步。   “粗算?”   万历摇着头道:“朕要精算,让天下普查,朕以后要用;去电报房问问梁梦龙,戚大帅的兵走到哪了。” 第三百七十四章 东北   皇帝对战事的关心很快被朝臣知晓,跟着王安一同进宫的不单有他手上一摞摞书信、战报,还有张居正。   “七日前,戚帅已入泰宁卫;兵部亦遣李成梁于辽东佐攻,安定东北。”   这是张居正第一次进入万历皇帝的军事室,他环顾着周围奇怪的陈设,将战报放在万历舰船模的甲板上,坐下后对皇帝道:“陛下不必为此心神不宁,他们都是国朝的能人干将——必收全功。”   “李成梁,是干将。”不知是叛逆的心思作祟还是受陈沐早期教育留下的顽疾,万历皇帝对老师给予两名大将的评语仅承认关于戚继光的那部分,而对于李成梁则多有保留,摇头道:“他若是能人,何须养寇自重。”   张居正并不生气,他轻轻笑了一下,对皇帝道:“陛下说李氏养寇自重倒也不错,但朝廷需要他养寇……您常挂在嘴边那核心利益四字,国朝的核心利益在哪?”   帝国首辅扬手指了指墙上悬挂的舆图正中,他发现皇帝这秘密军事室实在太合乎心意,谈及军事时几乎所有需要的东西都在手边。   他指的是舆图正中的明朝本土:“两京一十三省,与这比起来,西洋、南洋、东洋、东北、西南,不值一提。”   万历缓缓点头,让他讨厌的感觉又来了,老师又说对了……大明的核心利益是两京一十三省,这是天下所有人的共识。   根本不必多说。   “老师说的是,正是因此朝廷才要打这场仗。”   在五年、十年里,只有土默特蒙古有能力威胁大明本土,而京师最坚固的城墙戚继光,在数年前提出其认为大明难以防御土默特部是因为丢失兀良哈三卫,那可以算作这场战役的起因。   “说到李成梁,陛下兴许不了解东北的局面,臣可为陛下讲解一二。”   张居正的脸上依然带着那副似乎无所不知的神情,尽管朝廷两京一十三省他都没有走完,但早年的翰林经历让他对天下各地都有很深的了解。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这份自信来源于做翰林时张居正喜欢招待各个地方进京的文武官吏。   尽管那时候他很年轻、也没什么钱,但每每有官吏进京述职,他都会取出酒菜来招待他们,从他们口中打听四方要闻,因此各个地方的情况都略知一二。   “自本朝立国,女真对朝廷一向恭顺,兀良哈的名字就来源于女真言语,意为林中之人、野人,直至土木堡之变。世人皆知土木堡之役于少保卫北京,守住都城稳定朝局,却鲜少有人知道当年亦有一支蒙古军侵攻东北。”   “东北过去叫努尔干都司,臣听说以前各部朝贡首领皆在此集结,后来努尔干都司废弃,改在三万卫集结。”   “朝廷并无余力驰援辽东,东北的局面就是在那时坏的,被攻陷城寨、摧毁村社皆好修补,人心却最难弥补,在那之后朝廷在东北做什么,都显得力不从心。”   张居正说着干脆起身,指着舆图上东北地方对万历皇帝缓缓道:“戚帅曾说朝廷无法遏制土默特的原因是失去节制兀良哈三卫,臣也是认同的,蒙古在逐渐做大,正因如此。”   “海西女真中有一部名叶赫,不知陛下可知道?这个部落是过去没有的,他们的首领姓土默特,就是蒙古潜移默化在东北扩张的结果。”   “臣并未总结过以前的舆图变化,但倘若真有,陛下一定能看出北虏与东夷在舆图上越挨越近、连成一片,再结合历年战报,则不难发现他们时常联手对抗朝廷,而过去朝廷缺钱少饷,仅能防守,难以遏制。”   “李成梁做的那些事,臣都清楚,对内他向贫苦军士放贷,军士为还钱作战奋勇;对外他以朝廷之力节制诸部,扶植哈达部王忠、王台,以使边境和平。”   万历越听越皱眉,张居正这番对东北的陈述,与他脑海中被陈沐灌输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有很大区别,听起来就像……大明根本管不得东北一样。   朕连两万里外的亚洲都管得了,东北却管不得,这是什么道理?   “可李成梁这样长久以来对朝廷并无好处,他总是拉着这个打那个,打了那个再拉着别个打这个。”小皇帝陈述李成梁这番操作把自己都说蒙了,最后干脆撇撇嘴道:“远不及戚帅一劳永逸。”   张居正叹了口气,重复了一遍皇帝的话:“一劳永逸。”   “贼人来了,陛下需两把刀御敌,一柄常用御敌、另一柄只是偶尔防身,手上仅有一两银,刀市上一柄上好钢刀要八钱,一柄劣刀要两钱,陛下会用劣刀御敌、钢刀防身?”   张居正摊手道:“陛下知道戚帅在蓟镇修的长城花了十五万两,也应该知道朝廷豢养戚帅所练精兵的钱财每年都能在蓟镇修出四道甚至更多那样的长城。”   “每个将军有他的专长,就好比吃最贵的草料跑最长的路是上上等的良马,吃一般的草料跑得慢却善于长途奔袭的也是上上等的良马,论及朝廷名将,陈帅最能花销、长于海战陆战次之、还能为朝廷运回银两,这是海上的名将;戚帅亦能花销,长于野战守城次之,最能拱卫京畿,这是京师的名将;李帅同他们比起来就像不花钱一样,野战不弱军纪差些,只需花销些战功赏赐,便可稳住东北防线。”   跟陈沐、戚继光先花钱再打仗然后继续花钱比起来,李成梁是先打仗再花钱,而且花的钱还比前两位少得多。   “这也是名将啊。”   张居正说着摇摇头:“说到底还是过去朝廷没钱,待此战定下兀良哈大举,腾出手来……辽东就该假手旁人去做。”   他知道东北始终是朝廷的不安因素,但过去没有办法,朝廷在那里失了威望,那里的局面只有李成梁能稳住且徐徐图之。   换了别人,很难比李成梁做的更好。   说到这,张居正突然有点担心自己的身体,他得痔疮已有十年之久,这一病症始终困扰着他,不过这种担忧仅在心中留存瞬息,转而笑道:“陛下要知道,辽东李帅不可轻换,其在东北经营数年,只有他能慑服诸部;倘若要换,亦不可急换,接替其人选要妥善择选。”   “日本的陈八智有节制诸国的经验,若他不行,可使李帅之子李如松节制辽东。” 第三百七十五章 义乌   呼啸的健马向边塞传达戚继光已经率军进入泰宁卫的消息,在战报中,这次军事行动与过去遍及北方边境的‘捣巢’行动别无二致。   同样是明军在蒙古主力离开的情况下进入部落,缺少战兵的部落不能抵挡,区别只在于这一次明军在作战中更有效率、作战结束后军纪极度严明,以及并不是每个地方都发生战斗罢了。   一场败仗,能使接下来次次败仗最终导致战役失利;一场胜仗,同样也能使战斗节节胜利,最终收获全功。   在最初三个受制于速把亥的小部因向明军举弓投射而被攻灭后,四散而逃的部众很快将恐慌传遍整个泰宁卫治下,明军进攻泰宁的消息由奔驰的骏马带着向四面八方传递。   然后泰宁卫出现了第一个向明军投降的部落,虽仅是个百余人之小部,却足够振奋观看战报总督蓟辽保定军务的梁梦龙。   梁梦龙是北直隶真定人,进士出身入翰林、张居正门下,历任翰林院庶吉士、兵科给事中、陕西军储、吏科给事中、顺天府丞、河南河道副使、河南右布政使、右佥都御史巡抚山东、副都御史巡抚河南。   至万历年,为张居正门下,历任户部右侍郎、兵部左侍郎、出任辽东,而后为蓟辽保定总督军务。   当言官时弹劾掉吏部尚书、治理河南夜不闭户、出任辽东率军三千带着戚继光、李成梁在一片石打败土蛮,升迁得飞快、每一任皆有功。   上马能管军、下马能治民,提起笔来喷人也一喷一个准儿。   此时此刻,梁梦龙正亲率两名参将,领三千军兵驻扎在喜峰口外的宽城,拿着战报当即交给亲兵,道:“让骑手送回蓟州镇,电送朝廷……等等,要送的书信多,等我写完一起送。”   说着他又命人取来笔墨,挥毫写就书信三封,依次交给亲兵道:“前两封送去蓟镇、最后一封送还戚将军,再让骑手为梁某送句话:后方有我,万事无虞。”   说罢这句话,梁梦龙才看向跟着传送战报骑手一起来的将领,山海关参将吴惟忠。   梁梦龙知道戚继光派他来做什么,笑道:“戚帅连梁某都信不过吗?走,我带吴参将去点校关内运来的铳炮甲具。”   “总督言重,军法所令职责所在。”   梁梦龙笑笑,并没多言,他对戚继光的军法再了解不过,刚调任蓟辽时还因夜里在营盘外骑马策行而被浙军截住,即使亮明总督的身份依然被带走关押起来,在木牢里被关了一宿,跟他一同被关押的还有京营两名参将、北洋军府一名千户。   途中训营的戚继光认出他也没有说话,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将他放了,亲自至府衙拜倒道歉。   他们的军法被编写成册,任何人都不得违抗。   但除了被关过的李如松,没有人怪罪过这样的军法。   事实上兵部已经在整理戚继光的兵书,并着手将之推行全国了。   梁梦龙只是带着吴惟忠去往城中校场,途中他看到吴惟忠的脸色不是很好看,这不由得令他担心,问道:“前线打了胜仗,将军何故面色铁青,可是损失颇大?”   吴惟忠摇了摇头,向梁梦龙告了句罪,才道出原委:“大军兵驰八十里横扫四部,所敌并非北虏精军,岂会有何损伤,全军仅阵亡一百总,还是战后被小鞑子偷袭刺杀的。”   “那,那是为何?”   梁梦龙听到不是战局不利,轻松许多,宽袍大袖向前挥着笑道:“总不至于是担忧这批军械吧,每一杆鸟铳梁某都仔细查验过,铳为北洋新制、药为北洋新配,甲械俱是从宣府调来,皆是精工细作。”   “并非如此,只是私事罢了。”吴惟忠摇了摇头,面上悲伤之色稍减,忽然转头对梁梦龙道:“总督以为,朝廷何时能止义乌招兵?”   简单的问题,竟令曾弹劾吏部尚书口若悬河的梁梦龙一时失语。   在大明,这是个属于浙军的时代,浙军成为精兵强卒的代名词,他们战法新颖又不像恨不得把刀枪都丢下只用鸟铳的北洋军那么新,严明的军纪与恐怖的战绩令每一个人为之震撼。   如果说粤兵跟着陈沐乘风破浪打遍四海,那么浙军便是在戚继光的率领下横行祖国大江南北,竟无一合之敌。   浙江非是九边重镇,亦非出猛将的地方,更何况所谓的浙兵……大多来自义乌。   驻扎在蓟镇的浙军数万,其中义乌兵高达一万六千之众,那是义乌,一个方圆百里之地,小到在万历皇帝的舆图上都只有金华府根本找不到这个县。   现在,吴惟忠提到了义乌。   这让梁梦龙不禁发问:“义乌,有多少户口?”   吴惟忠这个生着高耸颧骨的将军几乎不必思虑便答了出来:“在籍一万,一万五千六百一十户。”   他根本不需要思索,将戚家军的义乌募兵名册拍在地上,就是一份义乌户口目录,而且官府户籍还要详细,四十七姓八十二支宗族一个没少,藏匿的逃户能逃得过官府上籍,却逃不过他们这些出身乡里的募兵官。   “我等义乌人非有投石超距材官蹶张之能,应募大多养家糊口而已。”   这其实已经是吴惟忠非常斟酌的话了,作为武将,他不能诋毁自己的长官,每个人都知道戚继光成就了义乌军的剽悍之名……可作为义乌的儿子,他更知道戚继光改变了义乌人安土重迁的习惯,也让原本就已人多地少的义乌更加破败。   战场上父亲带着儿子、兄长领着弟弟随军冲杀固然有利,可在他们的家乡呢?   在他的家乡,耕地的都是女人与老弱,田地荒芜了却没有人能去打理,百业凋敝官府也束手无策……而这场刚刚开始的战役规模庞大,庞大到就连吴惟忠这样的军中将领都不知道究竟会打多久。   更不知道在皇帝囊括天下的气概中,究竟会进行到哪一步。   校场上的鸟铳被吴惟忠放响,铅丸打在百步外宽靶边沿,他咬咬牙放下铳突然对身旁穿着官袍的梁梦龙单膝拜倒,抱拳道:“卑职有不情之请,还望总督应允。”   把梁梦龙吓了一跳。   “将军何故突然如此,快快请起,但有梁某能略尽绵薄之力,但请说来。”   吴惟忠并未起身,只是低头道:“请总督为卑职寻人运送阵亡百总尸首还乡,大军即日继续北征,在下实在难以照顾……那是卑职子侄,唯求入土为安。”   ……   义乌人口出自《万历·义乌县志》 第三百七十六章 车营   铺天盖地的马蹄声跟在地平线远方黑线之后,明军先头部队已抵达老哈母林河畔。   老哈母林是明代才有的称呼,过去从秦至元代被称作乌候秦水、老河、土河,涂河或深河,在喜峰口、青山口北二百里。   名称的变化昭示着生活在这片河岸的人是谁,这个名字来自蒙古语老哈木伦的音译,‘老哈’在契丹语中是铁的意思。   跨过这条河,意味着明军离大宁城只有一百二十里。   大宁城,曾是明初塞王宁王的王城,也是大宁都司的中枢。其掌控下的这片土地为半干旱气候,宜农宜牧。   其西面是七老图山,东面为努鲁虎儿山,西辽河南源老哈河从西、南两面流过,北控辽河上游,东控大凌河流域,西与宣府相连,南靠燕山长城。   不论汉人移民北上还是草原民族南下,这都是必经之地。   过去大宁城北方是兀良哈三卫的牧场,而现在……这里属于占领泰宁卫的喀尔喀部。   四月二十七日夜,戚继光所部风尘仆仆的前军重车营已赶至老哈母林南岸,即在山间林中砍木修桥,用了三日在河上赶工搭起四道可容两架战车并行的桥梁,随后依托河岸大营驻守,等待后方运送粮草的车骑。   老哈母林是一条漫长的河流,南北纵贯数百里,在大宁城南方转向西面,戚继光的部队此时就刚刚越过这条河。   理论上来说,他们沿着河流南岸一路走下去也可以抵达大宁城,那个兵家必正之地,但实际上做不到。   河流南岸的山脉阻隔了车营,也让明军不必担忧来自侧翼的袭击。   出关口北行二百里并非埋头赶路,他们一路攻略,这片土地上生活的游牧部落经过与女真、汉儿长久融合,形成半农半牧的独特习俗,他们既有马场用来放牧、也有村舍用来居住,更有田地用来耕种。   通常人们会认为越接近边境的两族百姓越善于战斗,但事实上在口外居住的部落和口内居住的卫军一样不善于也不乐于战斗。   因为每当他们种出些什么、养出些什么,明军就扫荡过来,与明军为敌对他们长久生计并无好处,他们是生存在夹缝中的人。   因此不过几场战斗,当那些生活在山地、平原与草原的诸多部落认识到明军此次出塞的规模远超过去数百骑后便纷纷投降,倒向明军。   戚继光本人与两个营的部队都还在后面,蓟镇总理派出参将吴惟忠返回边关一来为调拨军械、顺道稍熄怒火保持理智,二来,则是为向朝廷奏请调拨卫军出关。   他不愿将精锐兵力浪费在维持占领区治安这种事情上。   戚家军在塞外一路狂飙的先锋军将官名叫胡大受,自义乌追随戚继光至今已近二十年,从矿工到遵化左营游击,目不识丁,却能背诵《纪效新书》与《练兵实纪》全篇,是半辈子与刀兵相处、摸爬滚打的粗人。   不过现在他是参将了,率一营车骑驻防老哈母林南岸,待到五月二日清晨,洒出去的斥候便从桥上奔回,报来大股敌军出现在北岸四十里外的消息。   让他皱了眉头。   皱眉的原因是他们驻营的位置对防守有利,两翼皆有山林,回首是来时路、前望是一条河,蒙古兵要想打过来,就得从他们架起的桥上过,这本是件好事。   可他们不是来跟蒙古人以河为界的。   坏就坏在这个地方不利于进攻,他甚至不需要看战地舆图,只是登上营寨望楼上抬手便比划着自言自语:“虏骑若在北岸与我对峙,后边楼大有来了我们也过不去,必须抢先渡河在对岸草原上扎下车城,与敌野战。”   说罢,他揉了揉自己的脸,两手插在抱肚腰带上喃喃:“朝廷给了咱这个卖命的参将,就是做这事情的。”   他的拳头锤了锤望楼木栏,蹬蹬地走下望楼,对跟在左右的传令兵道:“擂鼓聚兵,吹天鹅音,一冲留守、三冲渡河。”   车营的编制五级,每营四冲、每冲二衡、每衡四乘、每乘四车,合计一百二十八架战车,战车分轻重,轻车为十名士兵的偏箱车、重车为二十名士兵使用装有两架佛朗机的战车。   胡大受所率兵力装备三冲重车、一冲轻车三千一百一十九名车兵,除此之外还有一部步兵中营。   戚继光的步兵中营以十二人一队,分火器手队与杀手队,火器手一名队长、十名鸟铳手、一名火手;杀手队同样有队长火手各一名,圆牌、狼筅、长枪、镗把、大棒各两名。   其中鸟铳手兼长刀、镗把手兼火箭、长枪大棒兼弓箭,唯有背铜锅的火手用的是铁尖扁担防身。   步营三队为一旗、三旗为一局、局有百总;四局为一司、司设把总;两司一部,部设千总;三部一中营,营有一名将官、一名中军,共员额两千六百九十九。   不过实际胡大受的兵力超过六千,因为步兵中营有北将,他们都带着家丁。   此外此次出塞,皇帝的雄心壮志下朝廷不吝辎重,所有步兵都是骑马步兵。   正常的编制还应当有一个同样编制的骑兵中营与辎重营,车、骑、步、辎四营协同作战才是真正的车营,攻守兼备。   但眼下战线拉得很长,马营弹压各归附部落不及抽调、辎重营在后方转运粮草回来不及。   敌军已打上门来,胡大受可不想因自己的原因让大军在老哈母林河畔被堵着不能前进,当即指派两冲重车、一冲轻车与步兵营渡河。   并命斥候告诉后方正在赶来的参将楼大有前锋遇敌的消息。   向部下各级军官下发命令后,经短暂牵马拔营列阵,步兵为马上鞍、车兵牵马上车辕。诸军清点人数准备妥当,变令炮在桥头炸响,营旗立起八面,即为分兵八路上四桥之意。   车正上车、步兵上马,羯鼓点起,各桥前兵马以二路队齐齐过桥。   先过桥的是北将孙守廉率诸部家丁,各骑铠甲明亮俱持长兵缓踏而过,在河对岸野草疯长的旷野中拉开阵势,接应远方回还充任斥候探马的家丁。   随后大军才开始通过。   桥梁虽容两车并行,但戚家军对行军有严格规定,四桥上左侧先过皆为战车一对,右道皆以骑马步兵一旗相从;其后左道骑马步兵一旗经过,右道则换战车一对,如此交替上桥。   至对岸,战马居中,车兵相连下起车城,以铁勾索相连防备冲突,将四桥北侧围得水泄不通,车上大铳狼机统统对外,这才开出两条口子供步兵外出设下车上所载拒马、蒺藜,埋设地雷布置虎蹲炮位。   待辕门扎好,戚氏先锋大纛高高立在车营正中,远处零散的蒙古游骑也渐渐近了。 第三百七十七章 炒花   出现在老哈母林河北岸的蒙古军队首领在明朝被称作炒花,是喀尔喀部首领虎喇哈赤的儿子、速把亥的兄弟。   他们的父亲虎喇哈赤部众起初不满千人,在嘉靖年间先将女儿嫁到泰宁卫与首领花大联姻,得其鼎力支持后势力激增,在二十余年间逐渐向辽阳、沈阳、开原、铁岭等地逼近,至如今已为鼎盛。   其五子兀把赛、速把亥、兀班、答补、炒花分领内喀尔喀五部,控制蓟镇北方偏东大片土地驻牧。   泰宁卫的首领是花大,速把亥在泰宁附近驻牧,而炒花的领地在越过朵颜部更北方的福余卫,他出现在这完全是个意外……炒花在朵颜卫帮兄长速把亥打了一仗,率部追着朵颜首领长昂的脚步一路向西游牧,想要去赛罕山,到西边收拾掉长昂,顺道去青把都与图们汗作战的地方凑凑热闹。   别人在草原上打生打死,他按部就班地趁着东部草原上所有人都忙着打仗的机会,让自己的战马牛羊在广阔天地吃个够,才不急于向西应付图们汗的征召而参战。   事实上虽然炒花到现在也没弄清楚东部蒙古喀尔喀部落与哈喇慎部怎么就突然乱了起来,但他确实是要过去打仗的。   只是要去打谁呢?他还没决定。   这要看西边的战争结束后,谁拿了最多的战利品。   结果在半路碰上了泰宁卫治下四散而逃的骑手,得知一支明军出塞,一路向北侵攻泰宁卫南方的消息。   听到这个消息炒花的眼睛都是亮了。   明军!上万明军!   这简直就是听说菜市场打折,三伏天提着菜篮儿刚出门就捡到个大西瓜,而且还是冰镇的。   可别提心里有多畅快了。   其实明军在长城以北依然有很大的震慑力,这种震慑力不亚于在长城以南蒙古军队的震慑力。   但有一个问题在于量级不同,在长城以南蒙古军队让人害怕的是上万骑兵打马而过,没有谁会害怕几十个、几百个蒙古骑兵突然出现在长城内侧。   但是在长城以北,人们害怕的是数十骑或数百骑明军突然出现——这一观念在近二十年里根深蒂固。   因为蒙古的大军越境意味着无人逃生、明军的精骑破阵也同样对塞外意味着妻离子散。   大军?   炒花觉得如果是与大军作战,他应当能赢……他没和戚继光打过,但跟李成梁交过手,每次都输给李成梁,辽东边军孱弱的战斗力与高强的战斗力每一次都令他记忆犹新。   有句话说得好,对初学者来说,同白痴与高手下棋的结果其实差不多,前者不知道怎么赢的、后者不知道怎么输的。   炒花就是这种感觉,在每一次与辽东边军爆发冲突的战役里,有些战斗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赢了、还有些战斗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输了。   可不论胜负,明军的辎重可是一向多得很。   郊游般的福余卫炒花大军便晃晃悠悠地来到老哈母林河畔。   不过接下来他要面对的明军,显然和想象中不太一样。   人类生存在这片土地上,自产生你我之分,便偶尔畅想天下大同,总是重复互相残杀。   惊慌的牧民飞骑连毡帽都被颠掉,赶到炒花马前却说不清楚戚家军的具体配置,听了半天炒花只听出个明军靠水扎营,看上去像已经在那等了他们半年了。   他看了看自己一眼看不到边的部众,掂量着双方兵力差距,最终捻着胡须下定决心:“来都来了……过去瞧瞧。”   说到底,他这三千甲骑、八千部众,就算对上李成梁,打不过难道还跑不过么?   戚家军确实像已经在河边扎营等了半年一样,炒花麾下先锋两个千夫长率甲骑八百、部众千四百余,连赶带骑四千余匹马临近老哈母林河畔,看了看明军的阵势,硬是没敢上前。   在他们的视野里,明军在河岸边驻扎的不是营盘,而是一座城池。   城池很矮,但战马跃不进去;一架架单边战车首尾相扣结成城墙,城墙看上去很薄,但人马撞不开、弓箭亦射不坏;城墙中间偏下的位置伸出两个黑洞洞的炮口,炮的口径不大,但中者人马必死。   城池上旌旗猎猎,戚家军有很多旗,队长以上每名军官身后的插着认旗,各队队长手上也都握着旗矛。   车与车相连的位置最为低矮,从那个地方能看见里面高举的长矛像山间的丛林,长矛、镗把、还有架在车上的狼筅闪烁着寒光;在那些冷兵器旁边,车上站着一个个持鸟铳的火器手,他们的鸟铳拄在身边。   整座城池安安静静,只有远方地平线上嘈杂压来的蒙古大军轰踏的铁蹄。   炒花在阵前转了一圈,隔着千余步远远地望了车阵两眼,并不责怪不敢进攻的千长,打马回到阵中,在没人注意的地方深吸了几口气。   等部中几员猛将凑上来问他该怎么打这场仗时,炒花抬头看天望了半晌,愁眉苦脸地问道:“你们觉得这会还能劝住速把亥么?”   千长们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这明军的模样儿一看就不好惹啊!   几天前还在百里外呢,今天就已经在老哈母林河畔扎下营盘不说,连他娘外头的拒马壕沟都埋好挖好了。   这会儿跟人家打不是往火坑里跳呢?   亲信们面面相觑,一名身着明制将甲五大三粗的千长斟酌道:“劝不住了吧?”   炒花捻着下巴上的短胡子缓缓点头:“是有点晚了……你们都不想和他们打?”   车营让炒花感觉很是棘手,这玩意儿就像一块石头立在那,你能怎么办,用弓箭、马刀、火铳去敲?能不能逼近都是一回事。   用手上仅有的具装战马去撞,都未必能撞开。   就算真撞开个缺口,没看见后头那些长矛?   炒花没跟车营打过仗,但听兄弟提起过车营,这面墙无法突破,只能从下面的缝隙钻进去,然后被躲在车后的明军砍了脑袋。   部众亲信皆不做事,但这在炒花眼中就已经是认怂了,他拍着亲信的脸道:“那就是都不想打,不想打就说不想打,怕什么?我也不想打!”   “但我们不能退,退了回部落我们就去不了赛罕山,去赛罕山福余卫就没了,现在只能先别管速把亥,哈兔儿啊,你汉文好,带三十头牛去那个,他们阵前,去问问。”   虽然炒花并不觉得认怂丢人,但这还是很让人难为情,他说道:“问问明军是干嘛来的,他们要是问你,你就说你是福余卫指挥使炒花部下千户,奉命带四百匹战马去青山口给皇帝进贡,想让皇帝册封呀!”   哈兔儿就是那个穿着明军将甲的千长,当即瞪大眼睛道:“这不行啊,俺答汗封贡没有册封咱们,小人去了就死了……这是小事,可给他们牛马,这?”   “哎呀,明军都是糊涂蛋,他们才不知道福余卫指挥使是谁,识破不了放心吧!”炒花边说边挥手,最后几乎是推着哈兔儿出阵,边推边给左右打眼色让他们去寻牛,道:“记住咯,他们要是不让过,你也别强求,看看他们城墙后边有啥、问问他们要去哪,能保住泰宁就保,保不住也没关系,主要得保住咱的福余卫。”   “别说自己的情况,跟他们说西边打仗呢,让他们往那去,我跟他们一起。”   “我就不信了,他们还能扛着城墙走!” 第三百七十八章 送牛   说实话,骑健马提马刀穿铠甲戴头盔的哈兔儿赶着三十头牛到车阵跟前,胡大受整个人是懵逼的。   怎么着?   跟你们打个仗还管饭呢?   但炒花猜对了一件事,在大明,确实没人知道福余卫指挥使是谁。   因为在明朝人的概念中,早就没有福余卫了。   老哈母林河北岸形成诡异的对峙,在千长哈兔儿赶着牛进入车营再离开后,车营依然扎在那、蒙古骑兵也只是向后略微撤了撤,隔着五六里地扎下营地。   到下午,车营里升起炊烟,炒花部的牧民们也小心翼翼地在周遭放牧。   他们度过了平静的一夜,当天夜里炒花想要偷营,可胡大受严格按照戚继光的军令来执行夜巡、夜号与夜炮,营外四方各有散兵负责篝火。   戚家军早已习惯夜间休息按照夜炮来,他们的规定是每隔一更也就是一个时辰打放定更炮,同时换人值夜、其他人接着睡。   可旁边的炒花部不习惯啊,前半夜是战战兢兢防着明军袭击,后半夜好不容易困得睡着了,隔一会儿就被明军放炮惊醒,简直神烦!   胡大受也不傻,他对炒花提防得紧。   只是同样不愿冒险,时间在他这边,只要他的车营能继续扎在这,把守老哈母林河南戚家军北征的通道,炒花的马就算把这里所有的草都吃光都没有问题。   所以……第二天一早,炒花大营内,哈兔儿满面愠怒握紧双拳走到炒花面前,道:“贪婪的明军又来要牛了!”   炒花的脸上先是难以置信,仿佛觉得自己听错了,随后才抹了把脸硬是把自己气笑了,问道:“我给他三十头牛,他还敢来找我要?真当我是来去给皇帝进贡的了?”   “嗯!”哈兔儿重重点头,道:“他说天军粮草短缺,牛昨天一顿就吃完了。”   “放屁!睁着眼睛说瞎话,他们熏牛肉的味我在这儿都能闻着!”   炒花叉着腰在毡帐里走了几步,这才回过头深呼吸几次舒缓情绪,其实这些牛对他来说什么都不算,但就是这口气很难咽下,道:“给给给,再给他三十头,让他们吃饱了好投胎……再派人去找花大,看泰宁卫的部众到哪了。”   炒花太清楚了,这些牛对明军来说其实也什么都不算,他们从青山口一路攻略到这里,途经的部落不知道多少,抢到的牛羊哪怕往少了算没有一万也有五千,根本不差这点儿粮食。   实在是手上没火炮,否则他早命令部众把这伙明军收拾了。   炒花部以前是有火炮的,虽然只是几门老式的碗口炮,但只要有炮能轰,车营就很容易被轰出缺口;而除了火炮,车营几乎是无敌的。   可问题在于他就算在福余卫有几门火炮也根本不会带出来,因为他没火药啊。   那些抢来的炮都融掉炼铁了。   喀尔喀五部势力最强的是炒花部,原因不在于他有最多的兵,而在于他有最多的甲骑。   喀尔喀不是土默特,他们没有板升,也没有大明的匠人,更没有俺答部落麾下那样随便一个千长都能拿出一二百甲骑的能力。   炒花有甲骑还是因为前几年攻打辽东抢了一些匠人,由此慢慢变得强大,然后更加热衷于攻打辽东的明军与女真人。   他的逻辑是这样的:攻打辽东明军,能得到匠人、火炮和火药;攻打海西与建州的女真,能得到铁。   而在他眼前的这支明军全都有,所以他志在必得。   但当下的情况是现有兵力非但无法啃破车营,恐怕还会让部众精锐损失多半,那怎么办呢?把泰宁卫的妹夫叫过来。   泰宁首领花大是他们兄弟的妹夫,只要妹夫带着更多兵过来,大伙分担一下死伤,敲破这座车城,均沾一下不就都有更多甲骑了么?   不管怎么说,反正胡大受对眼下的情况是乐观的。   炒花觉得三十头牛、六十头牛对明军来说不算什么,那他可是大错特错了。   从出塞到驻军老哈母林河,明军得到的牲畜比炒花想象中要少得多,只有不到三千。   因为那些归附的、投降的部落,除了战马被取走外余下五畜明军丝毫不动。   而戚家军的军纪规定了战利不能胡乱分配,仅有几个与明军为敌的部落被攻破后,牲畜也被当做战利运回塞内,他们吃的一直都是军粮。   只有炒花送去这三十头牛,让胡大受麾下的戚家军好好的开了一把荤……人家蒙古酋长说了,就是来犒劳军士的。   军事条例规定不能拿百姓东西,强买争斗要割耳朵,但炒花不是百姓,送来的牛也不是战利,吃了没有问题,对吧?   所以胡大受不光让士兵把牛宰了吃掉,吃不完的就地烤火做起熏肉条来,甚至没忘记在河南岸留守的弟兄们。   而且第二天还贪心不足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继续向炒花要牛吃。   一个真敢要,一个真的给。   等到第三天再找炒花要牛吃的时候,形势才终于发生变化。   炒花部中一个百长提着刀子把前来索要活牛的戚家军撵了出去。   那个百长是得了炒花授意,因为他收到了来自花大的回复,泰宁部的四千骑兵正在赶来的路上,一起来的还有五门各式火炮和相应弹药。   虽然炒花不知道妹夫是从哪儿弄来这些好东西的,但这些火炮的来路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些火炮意味着他不用再惯着这些令人讨厌的明军了。   大宁离这很近,最迟明天傍晚,他的妹夫花大就会带着四千部众与火炮加入他。   炒花有很大的信心,只要火炮打得准,明天晚上没准他就能把这支军队收拾了。   “可是进攻他们,皇帝不就怪罪了?”   “我怕的是这支军队,又不是皇帝,你没跟辽东军打过仗?你见过他们有这样的兵?”炒花耸着肩膀笑道:“我敢保证,就是整个大明像这样的军队都没几个,扎营都不出声……真多那么几支,咱早完了。”   不过这样乐观的心态仅仅维持了不到一个时辰,炒花就派人分外乖巧地把牛送进明军车营里。   因为他亲眼看见,在宽阔河面的另一边,烟尘滚滚下,轰踏的明军骑兵在傍晚渡过河流,进入车阵当中。   戚继光的另一名参将,楼大有来了。 第三百七十九章 机器   楼大有没想到胡大受迎接援军的方式会是全牛宴。   这是戚家军中从未出现过的情况。   在头一个傍晚,他是这么说的:“我有点喜欢这个炒花了,知礼数,不像他那几个四六不懂的兄弟们。”   当天夜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明军的车城向外扩大了一圈。   车营在外围练做车城,内圈车城则由辎重营的大车组成,将物资、驮马、代步马圈在里面,步兵据守骑兵等着冲击,还有辎重营一些零散大车布放阵中四角,顺便随时堵住缺口。   在非官方的程序中,部队的指挥权移交楼大有手中,尽管俱是平级,但楼大有在军中威望更高。   楼大有是义乌夏演村人,不像胡大受这样的孤家寡人。   楼氏当地大族,楼大有不光有字惟丰、还有号南湖,自幼多读兵书,率族人子弟百余从戚氏,如今军中楼姓下级军官就有十几个。   他有更多的学识、也有更高的威望,最重要的是他独立作战的经验更多。   “既不攻也不走,炒花是在等人,我们……也等。”   楼大有等的不是人,而是炮。   趁着夜幕,自河南岸数十骑拖拽着沉重炮车运抵车阵之中,那是八位戚继光改良的大将军炮。   炮名无敌大将军,重达两千余斤,沉重的炮身架设炮车之上,一旦经过松软土地便易陷入泥土中,平日里运送都跟着战车车辙,对夜间运输是不小的考验。   炮身采用佛朗机式后膛装药,每炮配子铳三门,备弹药三十出,每子铳内装铅丸五百枚,在射程参数上理论达三百步,但其创造者戚氏往往藏于阵中就近而发,务求横击二十丈。   当戚继光的将军与士兵是很容易的,天底下没哪个将军连如何买菜都教给部下,除了戚继光。   当然,题外话是直至明末,戚家军成为国家练兵常用方式,兵书由兵部下发各地,甚至在戚继光过世后这会还是参将的胡大受还在万历援朝之战结束留在朝鲜练兵,不光用在内地、还对外输出。   完事那帮人还怪戚继光把兵书里的精髓藏起来了,要不然怎么完全依照训练方法的车营打不过女真兵呢?   关键人戚氏鸳鸯阵是专对倭寇等治安战的、车营是专门对付蒙古骑兵的……戚继光所面对的蒙古骑兵可带着红夷炮满街跑。   明末缺的不是戚继光,缺的是霍光。   总之,楼大有和胡大受就按着戚继光教授的方式,把大将军炮藏在阵中,安心等着炒花按捺不住。   对他们来说,已是万事俱备,只欠敌军来攻。   炒花也确实按捺不住了。   他虽然瞧见明军骑兵轰踏入营,当即服软送牛,可派入明军营外送牛的千长同样带回明军营中辎重堆积如山的景象。   说真的,这种打输了吃土、赢了没准能吃鸡的诱惑,没几个人顶得住。   炒花也不例外。   主要是他一点儿都不怕大明,福余卫是兀良哈三卫离大明边境最远的,那个地方后来叫齐齐哈尔,想想离边境有多远吧……是大明皇帝也够不着的地方,可以真正使出装完逼就跑的操作。   五月四日晌午,登高瞭望的旗手发现蒙古大营的异动,散落在外的牧民回到扯地连天的毡帐大营中,跟他们一起的还有更多骑兵。   “北虏有意隐藏行踪,可我们有这个,如虎添翼。”   楼大有轻轻敲了敲黄铜望远镜,蒙古军队有意隐藏的动向在他眼中无所遁形。   他不但清晰地看到那些骑着马藏在牧民牛羊群中的战士,还发现几个百人队正在大营前缓缓集结。   当然,蒙古大营并非只是集结了几个百人队,大部队都在集结,传令兵已忠实的向各部传达敌军准备进攻的消息,并下令各营在不发出太大声音的情况下调动在车营中形成防守阵型。   看着集结在最前的百人队,楼大有数了数,四队,他缓缓摇头并叹了口气:“成吉思汗的子孙堕落了。”   他的感慨是十足的兔死狐悲,蒙古确实衰退的很厉害。自大明立国北逐鞑靼,曾经盛极一时的元朝被驱赶至漠北,长达百年的封锁令蒙古失去了原有的辉煌战术。   成吉思汗部队曾击败无数强敌的战法、曾为蒙古人叩开坚城的攻城技术,在这二百年里统统忘个干净,在很长时间里他们甚至连投石车都不会造;直至俺答汗崛起,明朝昏乱的社会环境使北方百姓逃向蒙古,形成板升,才重新拥有投石车技术。   楼大有之所以发出这样的感慨,是因为蒙古兵即将使用的战术他很熟悉,他甚至都知道接下来漫无边际的敌人会做什么。   几个分散开来的小股骑兵队将会向他们准备主攻的车营发起冲击,大部队会在其后集结,其实就是骗枪子儿,在明军齐射后的间隙,后面的大部队会向车营一侧发起蚁附战术。   有时候他们能冲开车营,更多时候则会被击退,而遇上戚家军?   在中军高台前后左右的四面车城上,车正与步兵队长们正低声对偏箱车前立定的部下们吩咐着同样的话:“都知道规矩,敌军近百步,第一声天鹅音响起,一半鸟铳齐射;第二声天鹅音响起,另一半鸟铳齐射;第三声天鹅音响起,火箭与弓箭开射,敌不近三十步,周而复始——出城!”   话音一落,车正将偏箱车的铁锁拉开,步营出车城,在车前列队,各火器队长与杀手队长们执旗矛立于最前;车墙内的车正则对车上六名佛朗机手嘱咐道:“旁车放完我们再放,左炮装填右炮放、右炮装填左炮放,周而复始。”   楼大有并不清楚是什么给了炒花巨大的信心,看着四个百人马队直直朝着北墙撞过来,他眨了眨眼,挥挥手让掌旗官吹下令北墙左侧响天鹅音。   这两年整个大明都在讨论工业化,说北洋工厂里只要机器动起来,各个零件就会按部就班地造出东西,工人都不需要费什么力气。   在楼大有眼中,戚家军就是一台最高效的机器,只需一声令下,就能按部就班地碾碎一切敌人。   鸟铳齐射在北墙左阵响起,即使面对倍于己方的敌人,楼大有依然能看到战争的结果。   戚将军说了,杀敌三千自损八百那是庸才做的事。   他们追求的,是杀敌三千。   只有杀敌三千。 第三百八十章 杀阵   铳声响,人落马。   论及鸟铳打放的训练,北洋军也比不上戚家军,北洋打的是三十步靶,求的就是轮射打死一片人,而戚家军打的是百步靶,赏罚也比北洋更烈。   官军一体在戚家军施行的更加彻底,百总部每三日一比,把总部、千总部、营将部每月各比一次,成绩分十等,由超等、上上等直至下下等,成绩官军连坐。   诸如鸟铳,在比校武艺时排在弓手后面,弓手射完八十步靶,他们再把靶子向后挪二十步,每人九发。   全营全中,营将金缎二匹,缎二匹,台盘一对,银花一对,重一两。中军千总缎一匹,缎一匹,台盘一副,银花一对,重一两。把总缎二匹,银花一对,重一两。百总缎一匹,缎一匹。   赏格依成绩递降,中上、中中不奖不罚。   全营全不中,营将以抗违练兵,捆打参革;中军、千、把、百总,全部捆打八十、革回降级。   重赏重罚之下,全军操练尤重为精炼。   左一铳、右一铳,便收拾掉四支马队,紧跟着其后轰踏的马蹄声便如海浪般汹涌而来。   但冲击的效果并不如炒花与驰援的花大想象中那么美好。   骗枪子儿的马队已折,却只有部分作为前锋的甲骑看得见,战场在前排挺长矛顶蒙式金盔的具装甲骑眼中是清晰的,他们知道明军鸟铳并未放响。   即使车城外有明军列队,他们也知道,冲上去就是个死。   对于缺少攻城手段的蒙古骑兵来说,他们比祖宗衰弱太多了,攻打车营结出的城堡难度不亚于攻打一座真正的城。   两名冲锋的甲骑千长在阵前向左右疾驰,他们并非逃跑,而是想带着马队在阵前向两侧闪开,让更多明军鸟铳为他们打响,接替已被歼灭的诱敌队。   硝烟遮蔽了戚家军前阵的视线,却并不影响站在高处瞭望的掌旗官与吹鼓手,鼓声稍顿片刻,意味着敌军并未进入下一步射程,两翼的鸟铳手继续你放铳、装填,我放铳、装填,周而复始。   极远的距离削弱了鸟铳的杀伤力,对身披铠甲的塞外甲骑而言几乎没有威胁,但还是有许多重甲骑兵死在车阵百步开外——他们的马被不知道从哪飞来的流弹打死,沉重身躯栽倒在地,随后被部众的战马一次次踩踏,直至断气。   远处地平线上炒花的眼睛发红,他的重铠马队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有些人摔下马就再无机会爬起来,还有些虽然爬起来却也只能狼狈地向后逃跑。   他有限的几门火炮根本无法送上前去……碗口炮的有效射程才哪儿到哪,明军的火炮还没放,炮还比他多,他的炮只要在阵前摆上就得被炮砸成一团铁渣。   可就这样让甲骑诱敌也不是办法,炒花咬牙道:“再去,再去两个千长。”   他本想说派干脆六个千长齐攻三面,可后来反应过来,明军四面兵力配置都几乎相同,他打不破一面,就算三面齐攻该打不破还是打不破。   又何必让部众送死,还不如集中兵力冲击一点。   他的人一动,驰援的花大也派出近千乌七八糟拼凑的马队,有马弓手、马步兵还有牧民,反正一窝蜂地跟着炒花部两个千长冲了上去。   炒花想啊,我就攻你一点,你左右总要支援吧?你一支援,车城外就没人了,让出位置我的炮就去轰你车城。   骑手们带着驮炮的马还在四百步外游曳,不知去向何方呢。   是驮炮的马。   他们炮是急急忙忙拼凑的,也没有炮车,只有个赶制的方木炮架子,炮驮在一匹马身上、炮架驮在另一匹马上;也有的炮架是装载马拉板车上。   其实花大从泰宁卫出来时炮和炮架都放在板车上拉着,可炮身是远的,马刚跑起来就轱辘下去,炒花催的又急。   最后没办法,只能把炮绑在马身上运过来。   说实话,炒花看见妹夫带来炮的模样,心就凉了一半儿。   有的炮捆在马背上,有的炮则用绳子捆着在地上拉着,模样要多埋汰有多埋汰,末了炮弹还是圆石头。   “花大,你这炮行不行?明军把铳放得稳稳当当,这场仗可就指望它们了。”   看着驰击而去的马队,炒花一路策马到花大身边,问:“咱不怕死人,草原上且乱,哪儿都能收拢到部众,就怕人死了城没攻下来。”   这支明军太稳,就连远处传来的铳声齐射间隙都是一样的节奏,听得炒花心里没谱,想从妹夫这吃个定心丸。   现在他不担心那些车阵缝隙列队的明军,在他看来明军都一个样儿,骑兵冲过去就抓瞎……总想着把马留下把人打死,最后往往哪个都杀不死。   他就担心炮。   却不料花大虽然年纪比炒花大,远不如他稳当。   捋着一脸大胡子乐呵呵道:“炮嘛,放火药、塞炮弹,点着了就炸,放心吧。”   一句话顶的炒花半天没说话,尽管妹夫这话说的是没错,但他总觉得哪儿不对,又说不上来究竟哪儿不对。   真让他去放炮,他也不会不是?   反正轻骑是越来越近了。   对明军来说,仗在这会儿才真正开始。   随楼大有令旗招展,在大股轻骑呼啸而来接近百步时,此起彼伏的天鹅音喇叭在阵前吹响。   这一次,放铳的不单单只有墙外列阵的步兵,车墙上立着的鸟铳手也将手中鸟铳放响,五百余杆鸟铳交替打放而出;几乎将骑兵前队尽数打翻;紧跟着第二阵天鹅音响起,又是一阵鸟铳,单这两阵便搅乱了冲锋的北骑阵形,打的一片人仰马翻。   在鸟铳间隙,北车墙上佛朗机炮适时打响,戚家军放炮不齐射,二百五十六门佛朗机炮依所乘战车交替打放,每时每刻都有火炮轰响,这也正是戚继光当年不选择镇朔将军的原因。   在他眼里,战斗中炮不能停。   一旦炮停了,虏骑就会借此时机大举逼近,义乌的父老乡亲就只能高唱‘魂兮归来,莫恋他乡’了。   铺天盖地的炮弹穿梭于冲锋的马队中,于四百步内交织出一片人马洞穿的杀阵。   目睹血河肆意流淌在车营之前景象的炒花,终于意识到一个问题:战场上只有屠杀,根本没有交锋,他派出的马队就废了,在明军火炮射击范围内,那些部众就算想逃,都要看有没有能逃跑的运气。   他甚至都怀疑究竟有没有一支箭射中明军。 第三百八十一章 课程   对炒花来说,战场上有一个瞬间,转机出现在最早派出的两名甲骑千长身上。   直冲车阵的轻骑好似结队赴死的冲击中,两名甲骑千长借着火炮集火战场正中的机会,率领部下残兵一左一右向北车墙边沿发动冲击。   但他们在半路停下了。   因为友军,那些轻骑。   他们很清楚直冲中军的两千余骑已经被击溃了,哪怕他们很多人冲进明军三十步的距离,但那其实是他们以‘逃窜’的形势慌不择路地撞进去,而非以无匹的勇猛打进去。   因为轻骑的阵形在第一轮鸟铳放响时就乱了,被齐射放翻的骑兵令后面的大部队只能向左右分开,但紧跟着响起炮声,炮弹曳着尖啸摧毁战马、身体,也轻易撕烂扯碎他们的斗志。   整个阵形在炮声下像夏日里灯光下聚成一团的蚊子被丢进石头,轰然炸散。   人挨着人、马挤着马,一颗炮弹穿过去都手拉着手成双成对上西天。   世上总不缺聪明人,因为想要向左右跑的傻子们早早就都被打死了,只有聪明人继续向前冲才捡到半晌性命……往前冲多好啊,前头就是明军的壕沟与列阵的士兵,炮弹是不会朝这个地方打的。   但壕沟挖的比他们想象中深,也比想象中宽,没几个人知道战马究竟能不能跃得过去。   之所以没几个人,因为想试试能不能跃过去的都没马了。   车营壕沟前被戚家军埋了地雷。   断马腿和数不清的毡帽、马刀一起在天上飞舞。   人们以为跑到这就能逃出生天,可其实阵前三十至五十步恰恰是受到攻击最猛烈的区域。   佛朗机炮确实不打这个地方,但地上成片的地雷炸开、面前有扎下木倒刺的壕沟拦着、对面是把长枪放在脚下的弓箭手就近直射,还有那些镗把手用镗把架着火箭一把一把地点上火就射。   时不时还有几颗没放准的炮弹像疲惫的农夫随手放下锄犁般扫过来。   老式火箭,一向严谨的戚继光唯独在其‘工业化’杀敌的军事条例中对这种兵器放宽了使用限制,条例上明确地写着:不必管一把几根,只管点放出去。   刚跑进火炮射程的蒙古炮手都傻了,就好像城里赶大集,跟着人流埋头向前走,走着走着一抬头眼界豁然开朗,前后左右突然就没人了。   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两队甲骑亦是如此尴尬,左队发现中军在极短的时间被击溃、消灭,赶忙调头向后跑;右队则更凶一些,在千长率领下放弃原本打算突袭的阵脚边沿,仗坚甲快马斜刺着穿越战场,竟是决意要进攻先前地雷已经炸过的正中间。   不怪他们胆大包天,超过五十步距离鸟铳对披挂重甲的骑兵威胁很小,他们真正畏惧的佛朗机炮。   冲上二三百步,不论如何都会被火炮打到,往哪儿跑结果都一样,调头跑是纯挨打,干脆破罐子破摔冲上去,兴许能越过壕沟杀穿明军。   这也不算痴心妄想,三五十重骑冲锋起来便已是去势无匹,何况七八百骑。   很多时候面对他们的敌军还未交锋就已被吓跑了。   眼下车阵间有缝隙,只要冲破缝隙,后头兵将跟上,反败为胜尚未可知。   但这只是客观分析,切实到战场个人,没多少人能客观分析。   尤其在二百五十六门佛朗机交替轰击的轰隆炮声中。   驱动甲骑千长这样行动的也绝非客观分析……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带兵往中间跑,可以说是直觉,也可以说是慌乱,冲锋和逃跑一样,就是头脑发蒙混沌的一瞬间闪过的念头,无非是左翼千长选择了后者、右翼千长选择了前者而已。   战马一匹又一匹栽倒在冲锋的道路上,一颗颗炮弹从各个方向袭来,与火炮平行运动的马队在冲锋路上成了一大片活靶子。   瞄着前骑的火炮打放出去,炮弹刚好砸死后骑;瞄准左边的炮弹,飞过去把右边三骑贯穿;朝着人打的,打碎了别人的马头;朝着马打的,轰碎一条线的脑袋。   别管是骑马的、步行的、戴头盔的、披铁甲的,狼机将军普度众生最为公平——炮弹面前,人人平等。   同一个人可以上许多次战场,能穿戴不同的甲胄踏过不同的草原,但没人需要挨上两发炮弹。   真想挨上两发也不是不可能,只要你还没死透,还能挣扎着坐起来,炮弹总会以最热情的姿势拥抱你;甚至哪怕只能躺在地下抽抽儿,只要运气好,有些炮弹还是会蹦蹦跳跳去找你。   炮声渐渐息了,战场上只剩零零散散往回跑的骑手,有些人已经不是骑手了,有些人四肢尚全,还能丢了兵器闷头往回跑;有些缺胳膊断腿,咬着牙流着血,就算用手爬、用下巴顶也要朝着来时的方向逃。   还有几个倒霉蛋没跑几步,就被壕沟另一边的鸟铳手放死。   更有车墙上心肠孬的佛朗机手,眼看着人家都跑出二百步了,鸟铳打不着、弓箭射不出的,还要装上颗炮弹瞄准了给人崩死。   留下一声声短促且戛然而止的哀嚎。   通常,在部众没有命令就撤退时,炒花会选择把他们处死,以儆效尤。   但这一次他没有。   一来他实在舍不得处死这些奋力求生的独苗苗,二来,他确实在心里已经下令撤退了,只是还没来得及用嘴下令,战斗就已经结束了。   鸦雀无声。   炒花与花大身后,两部合兵万余静悄悄地立在战场远处。   就算有牵马打算脱离大营的胆小鬼动作都小心翼翼,像生怕惊扰了千步之外的明军车营一般。   包括两千甲骑在内的近五千骑,冲击明军一面车墙,最后就零零散散跑回来四百余甲骑和零零散散不到五百步兵。   剩下的人全没了。   就在此时,明军车营北墙壕沟外爆起一片火光,绵延巨响传进耳朵,就见硝烟与地雷被引爆的土皮漫天里,步兵将一块块大板搭上壕沟,一队队衣甲明亮的明军骑兵列队而出,隔数百步驻马,遥遥望着炒花大营。   炒花与花大的人连营帐的不要了,紧忙后退上千步才收住退势。   在明军骑兵身后,诸杀手队中持解手刀的短兵手与辎重营兵次序出营,由远及近地从容收割首级、收拾战利。   两名首领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眼球里看见自己僵硬的脸。   炒花永远会都记得,他在老哈母林河畔被上了一课,从今往后直至断气,看见明军车阵,有多远他就会跑多远。   这辈子,他都不想去攻略明朝皇帝的边塞了。 第三百八十二章 信朕   紫禁城乾清宫前。   万历皇帝将一顶镶珠掐丝绘鹰金冠端端正正地戴在蒙古小王子布塔施礼头上,他向后退了两步,审视的目光上下端详,最后才抬起手对一旁的潞王道:“嗯,把簪子拿过来。”   潞王觉得皇兄这个习惯非常不好,明明宫里有那么多宦官宫女,再不济还有武宦官与锦衣卫,可但凡自己在场,跑腿儿的事就都是自己干,让别人全歇着。   这件事对潞王来说最尴尬的是什么呢?是他总在场,紫禁城就是他家,他不在这还能去哪儿啊。   潞王爷只能乖巧地奉上银簪,抬头用无比羡慕的小眼神望向乾清宫高高挑起的檐牙,在那檐牙旁,军事室那场烧了船帆的大火里得到的结义兄弟正用脑袋枕着琉璃瓦、胳膊揽着大龙、尾巴在宫檐下轻轻晃着,鼾声如雷。   潞王爷有小情绪了。   凭什么二弟整天吃了睡、睡了吃、吃饱了就晒太阳、晒蒙圈还能接着睡,本王就得干杂活儿!   “这样好看多了,金鹰冠、银羽簪,八宝花织锦曳撒,这才配得上朕的大明金国王子。”   所谓大明金国就是土默特部,俺答在老早以前赵全的辅佐下称了帝,那会叫金国,大有重走成吉思汗之路的志向……然后就把板升领主赵全等人送到明朝,封贡之下,金国也成了大明金国。   只是这一短暂政权像闹着玩一样,大明内部都没几个人这么称呼。   收拾好了布塔施礼的衣裳,万历皇帝安逸地伸个懒腰,扭头一个眼神,王安便拿着拂尘在宫前皇帝爷爷最喜欢坐的几节台阶扫个干净。   万历打着哈欠一手揽一个,左边揽着布塔施礼、右边揽着小潞王,一屁股墩儿坐在白玉阶上,转头对布塔施礼道:“施礼呀,归义王要盖庙,朕资助大料、赐名仰华寺,可为何朕至今归化城还听说在扩建呢?”   布塔施礼脑袋上被皇帝戴个金冠觉得浑身不自在,更别说肩膀上还揽着个胳膊了,脖子微微向前探着以僵硬的姿态回答道:“接活佛、传黄教、禁萨满。”   万历微微偏头,布塔施礼说这些他都知道,俺答汗是向朝廷报告过皈依黄教,把蒙古的血食祭祀以喇嘛教诵经、敬佛、燃香等仪式代替,焚毁一切翁衮像,以黄教的智慧六手主像取代。   这些皇帝都有所耳闻,并且这是好事,萨满教让蒙古人旦夕离不得刀剑弓马,黄教的传入让他们离不得诵经祈祷,皇帝是举双手双脚赞成的。   “但这和扩建归化城有何关联?”   布塔施礼以充满智慧的目光像看傻子般看向万历皇帝,这些问题对青少年天子是难闻秘辛、可对刚进入少年的蒙古小王子已是常识:“由黄教喇嘛证明我爹是转轮王成吉思汗、忽必烈汗转世。”   说到这,小王子在胸前狠狠攥了一把拳头,以坚毅的小表情道:“夺取汗权,号令天……号令诸部!”   万历的眼睛亮起来:哎哟,有点意思啊。   归化城里年老病衰的归义王被黄教重新点燃了雄心壮志?   “可朕怎么听说归义王整天在病榻上研究佛理呢,佛理里头有让归义王变成北元余孽的法子?”   布塔施礼小脑瓜跟着僵硬的脖子软了下去,垂头缓慢地叹息道:“黄教就是个完蛋玩意儿。”   “我爹以为他聪明,让喇嘛封了转千金轮咱克喇瓦尔第彻辰汗,可草原上大汗们都是聪明人。”布塔施礼仰起头来对皇帝数道:“正统大汗土蛮汗,紧跟着也请了喇嘛;还有科尔沁、喀尔喀,都在修庙,我的哥哥们也在请喇嘛封他们做台吉。”   说着,布塔施礼抽抽鼻涕,道:“母亲说以后一切还像以前一样,只是多了经书。”   万历眨眨眼,喇嘛教恐成最大赢家呀!   这不就和大东洋传回来的罗马教宗一样么,传通了统治者的教,下层百姓跟着信,什么时候碰上糊涂蛋让自己尊一下,就轻易拿到了王权解释权。   “归义王是落了下乘,他分明有最好的支持,却要去追求那个黄教,倘若早跟朕的东洋大帅聊聊,还会有这些事么?哼。”   皇帝揽在俩人肩膀上的手臂张开:“草原上有数不清的汗和台吉,可有几个王?朕只册封了归义王!”   其实俺答汗的土默特部很辛苦,从一介万户部一辈子奋斗不息、南征北战,打下浩大领地,却因血统无法取得大汗之位。   在他极盛时期的野心里,对内要夺汗位成为第二成吉思汗的俺答汗;对外则要雄踞北方与大明二帝并尊。   可事实上呢?俺答汗在名义上只是护卫汗庭的小汗之意,遥尊图们汗为主;封贡之后,又多了大明天子这个主人,每年都要憋憋屈屈的领大统历。   他是大明王朝的顺义王,也是北元汗廷的土谢图汗。   每年领大统历奉大明为正朔的同时,还必须和察哈尔万户、喀尔喀万户、鄂尔多斯万户、永邵布万户一样去履行北元屏藩的职责,他的大孙子扯力克就在土蛮的汗庭任职。   这不,那边送长孙过去,这边又送了幼子过来。   一仆二主,何其难也。   “在以前,黄教传入蒙古朕是愿意的,但你在朕身边,朕把你当做自己人,就不愿意了。”   万历皇帝收回揽在二人肩头的手臂环胸抱起,他的姿势缺少紫禁城中长大的皇帝所必有的仪态。事实上别说长在紫禁城,就算长在裕王府的隆庆皇帝都比他有仪态的多。   在姿势上,就算从外头被捡回来当皇帝的嘉靖都比他强。   他不是不懂,是不想被约束……自电报线在紫禁城里铺设,除了张居正已经没人能约束他了。   这世上只有张居正有足够的威信,能让守门大汉将军敢不通报。   “让别人去信黄教,布塔施礼,别管那漫天神佛,你不要信,你要像其他大汗信神佛一样信朕。”   “你是归义王最小的儿子,继承不了北元发给俺答汗的兵符,但只要你信朕,朕能让你继承归义王号、让你掌管贡市印信,还能助你把草原上漫天神佛打得满地找牙。信朕吧,和朕一起做大事,不要管草原上那个拿着我家玉玺的大汗,那玉玺什么都代表不了,就是个我家不要的家物什——你会是朕的草原王。”   在这同时,宫门的脚步近了,不过白玉石阶上三个沉浸在畅想中的年轻人都没有在意。   坐在大明天子身边的布塔施礼有些懵懂的点头,他不知道皇帝战胜神佛的信心究竟从何而来,但这种可以胜天的自信让他很是羡慕,很想学习。   盯着头顶宫檐耷拉下来那根猫尾巴出神的潞王脑子里想的则是几天以前,他的皇兄几乎以同样的狂热神情、同样的笃定语气督促他学习万历新编小学教材,催促他快快成长,将来好和皇兄携起手来‘做大事’,甚至一样的词儿让他怀疑皇兄事先偷偷在军事室准备了一份稿子。   基本上把‘草原王’换成‘亚洲王’,就是皇兄对他说的话了。   越来越近的急促脚步声中,大汉将军推金山倒玉柱地拜下,呈上装封的兵部急报。   “陛下,塞外战报!” 第三百八十三章 沙盘   “战报,这战报……”   皇帝当着他的‘亚洲王’和‘草原王’的面拆开急报,接着便露出难以言喻的傻笑,连话都说不利索。   看两行就时不时瞟一眼左右的潞王与蒙古小王子偷笑,然后再接着笑,直至合不拢嘴才道:“嘿嘿嘿,战报有点假。”   说罢,给亲信宦官吩咐下一声,便拉起潞王与布塔施礼的手,扭头朝军事上跑去。   “王安做沙盘,平坦草原,西角有山,南底有东西流向的河,取木车阵、北洋步兵、蒙古骑兵、边军骑兵俑。”   闲着的宦官可算有活儿干了。   这些东西都是皇帝常用物事,在这个时代的紫禁城,几乎能找到天下所有军人俑,兵种上步、炮、车、骑、工、船,各式甲胄、各式兵器,应有尽有;材质上有木质、陶制、铁制、铜制、锡制、银制、金制,包容万象。   在过去几年里,皇帝用它们演练了大明兵部堆放了六个书架的战报,模拟过世间发生的历次陆战、水战。   甚至在火德星君问世后,在蒸汽局还只是个猜想的蒸汽船,已经被皇帝应用于自己停放在紫禁城东南角开凿引金水河的‘大明海’之中,那些完全复刻明军战舰的小船在船体内搭载丙型火德星君,仅供一人操控掌舵,在湖面缓缓行进,为皇帝模拟海战立下汗马功劳。   正是它们让原本趋于自闭的抑郁少年成长为如今紫禁城里最热爱生活的皇帝。   一块简易模拟战场的沙盘很快被宦官做好摆在万历舰之前的地板上,皇帝一边儿端详着战报,一边指挥宦官把营盘摆好:“河南摆个小车阵,对,河北一个大车阵,步骑放里面,泰宁卫在东北,蒙古骑俑不够?那就摆点欧罗巴骑俑,用矛的那种,战报上说他们冲车营来着……铲子呢?对对对,壕沟挖出来。”   布塔施礼接近懵懂的看着天子一屁股坐在放进屋子的大船甲板上号令宦官制作叫做‘沙盘’的东西,他背后的船帆招展,上面用绸布书着张扬四字:天下一统。   屋子里每个角落都放着精美的器物、兵甲,靠墙四层漆黑的木架上三层摆着刀剑,每层都钉着精致的铜牌,上书器名,像是身长五尺的‘万历元年登州戚氏军刀’、在身上写着嘉靖四十六年的‘隆庆元年清远陈氏倭铳’,还有更加精美铳身与短刀放在一起的‘北洋造天下太平铳’,林林总总的器械摆在一起,组成军事室一面墙壁。   兵器对面则放着几幅甲胄,看上去与兵器的主人相仿,有名为‘陈大帅葡夷番甲’可实际上陈沐一次都没穿过的葡人果阿造全套板甲,也有穿着笔挺北洋军服披挂明亮胸甲与红缨坠笠盔的木人,也有属于马芳带着明显带着大明蒙古边境血统的铠甲,铠甲旁边插着旌旗,武具名号尽书旗上。   正冲着军事上大门的那面墙看上去就不是那么赏心悦目了,虎蹲炮、佛朗机炮、大将军炮与镇朔将军炮一字排开,各式一门,最过分的中间还摆着一副神威机关箭,各式炮弹就堆火炮在旁边,看得小王子心里发颤。   皇帝身后四桅齐立直抵殿梁,诸帆下层帆骨皆夹着皇帝日常观看的书籍,中间最粗的桅杆上,素锦缎面船帆在室内张扬招展,上书‘天下一统’。   这间偏殿的陈设远比地上摆放的沙盘更吸引布塔施礼的注意。   就在这时,他看见天子低头在屁股旁的船甲板栏杆上按了几下,抬头对他问道:“想吃什么,金丝虎眼糕,玉桃桂花酿?咱少要点东西垫垫,别像朱翊镠一样逮住东西死吃,今天有喜事留点儿肚子,晚上要开宫宴。”   说罢了万历皇帝才发现布塔施礼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后头摆的那架火箭车,只好从船上跳下来拍拍蒙古小王子的肩膀道:“别看了,那叫神威机关箭,万历六年尾部做了改造,朕想弄个真的放宫里别人都不让,所以这个点不着……等过几年你回蒙古,朕放这个送你。”   “看沙盘,这个有意思。”万历皇帝点完甜食房的外卖,沙盘也差不多弄好了,揽着布塔施礼在方圆五尺的沙盘旁蹲下身来,问道:“泰宁卫和福余卫你知道吧?朕的土地。”   “老师说是因为以前遭难时顾不上,其实就是管理不善,让喀尔喀万户给朕占了。父祖都忙,顾不上那边,但朕英明神武励精图治呀——得收回来。”   说着,万历从兵器架上抽出一根鸟铳搠杖指向舆图一侧,道:“这是塞外老哈母林河,舆图上只能找到这个河,往上半寸是大宁、往下半寸是松亭关,朕也不知具体叫什么,草原上可能有草原的叫法,反正就在那,朕的戚将军出塞二百余里,于无名之地,其麾下胡将军率车、步二营六千余军,为炒花万余骑所阻。”   搠杖又扫着潞王头顶拐回沙盘,在东北方指着陶制蒙古包与骑兵俑道:“就他们,一万多骑,这炒花还想骗朕,说他是带着牛羊骏马来给朕进贡的,哼,你看朕信不?”   “雕虫小技,其实炒花是在等援军,援军来自泰宁卫,叫花大,喀尔喀部都很喜欢花啊,又来了四千骑,而且还带了炮——给朕来个炮俑,镇朔将军?算了别去拿了,就它吧。”   万历转过头,以夸张的表情对抬手对布塔施礼比了个六:“六门炮啊,就带到这儿了。”   “不过我部骑兵来了,你看你看,骑兵来了。”   沙盘上,四个骑兵俑被王安用木扙推着,从河上小桥平移过去,直至进入车营。   万历在这边挥挥手,王安又赶紧跑到东边,继续推蒙古骑兵:“错了,把欧罗夷骑放前边,先上的是冲骑,后边才是弓骑。”   “四队散骑在营北掠袭,吸引铳炮,但朕军兵训练有素,把他们打掉了;继续,你看,又来了五千骑,对,这个骑俑一个是一千,大举压上,胡将军部千……”万历端着战报兴高采烈地给布塔施礼讲解,突然皱起眉头:“这谁写的战报,什么玩意啊,前边说一面车墙一共二百五十六门炮、千余铳兵,这会又什么千炮齐鸣、万铳齐发,夸张了。”   不过紧跟着,万历就把战报甩手丢到船甲板上,对着沙盘慢慢拿掉骑俑:“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在布塔施礼眼中,皇帝哥哥的笑容逐渐变态。   “然后他们就死光了,尸首四千七百八十具,首级功三千零二十。”在不知缘何所来的无端恐惧里,他听见皇帝说出这句话,又看见皇帝对着他喜笑颜开地挑挑眉毛:“施礼,你知道朕的损失是多少吗?”   小王子懵懂的缓慢摇头中,皇帝两手举天抻了抻袖子,用右手比了个二:“是役,天军无一阵亡、二人负伤。”   “伤者一为步前营标下杀手队长楼世杰,起爆地雷被碎石砸破眉骨;二者为车后营标下奇兵骆凤,下车崴脚。”   说到这,皇帝再也止不住自己的笑意,仰头大笑:“战报说肿的可高了!” 第三百八十四章 不吝   布塔施礼永远都会记着,大明天子肆意的笑声。   这种笑声会令他不禁去想,如果是大明金国的骑兵在那个天子口中‘无名之地’遭逢大明车营会如何?   在他眼中,占据兀良哈三卫的喀尔喀部落与大明金国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任何一个像小王子这般年纪的孩子想到这样的问题,都是一件非常残忍的事。   因为会带来根植于灵魂深处的恐惧。   可实际上就连俺答汗自己都不知道,他所建立雄踞塞外的金国,曾经是有机会重现成吉思汗荣光的……只是现在,大明金国和兀良哈三卫并无太大差别,即使有,那差别也仅仅在于大明金国能自造铠甲而已。   而在赵全等板升领主存在的时间里,金国能做的不单单是自造铠甲。   的确,倘若忽略训练、供给,草原上确实有最好的战士,每个牧民都能在需要的时候骑上马拿上弓箭变成凶悍的强盗或蜂拥而至的军队。   但也仅此而已了。   生活在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如此凶猛剽悍,甘愿将天下最肥美的土地拱手让给虚弱不堪的汉人,自己躲在大漠、戈壁与长不出粮食的草原上,在冰天雪地里磨练技艺?   游牧民逐年入塞抢掠,铁蹄所过之处尽数化作一片焦土;可一个牧民通常有五六个孩子长大成人,这五六个孩子每个人在长大后又会有五六个孩子长大成人,那为什么繁衍了上百年,草原上那是那么点儿人呢?   消失了的那些人,去哪儿了?   俺答的金国比之其他部落,强就强在有板升这片定居地。   一个有千头牛羊、千匹马的部落,至少要一百八十里牧地才能将马儿喂饱,理论上来说这个部落如果由八个家庭组成,每个人都能过上极其优渥的生活;实际上如果这个部落只有八个家庭,就会被其他部落杀光,所以至少要几十个家庭才能妥善保护财产,那么这几十个家庭只会有三四个家庭过的好,其他人都只能维持极低的生活水平。   板升则不同,定居让百姓有更多的分工,有人做农、有人做工、有人经商、有人理事、有人当兵,人的身份不需要在牧民与战士间来回转换,生产不停、技艺熟练。   很多时候并非人选择生活方式,而是故有的生活方式选择了人,就比方说兀良哈三卫。   因其地处北方,过去归附大明时每当蒙古南下与大明作战,兀良哈三卫便会自后方袭击诸部,以至于所有人都讨厌他们。   现在喀尔喀部落占据了兀良哈三卫,结果其实还是一样,他们也会在别人打仗的时候从背后捡果子。   但长城以北的板升,恰恰是违背这种常识而存在的。   部落与板升相结合,塑造了强大的俺答金国。   而万历皇帝想要的,则是部落。   “炒花吓破胆率军跑了,但他部下有个叫哈兔儿的千长此时就在戚将军营中,前军发回消息询问该如何处置,朕估计要不了多久兵部的人也会进宫。”   万历皇帝摩拳擦掌,拿起一个明军骑俑在舆图上缓缓向前推着,一直推到兀良哈三卫,突然扭头道:“待会兵部大臣来了你们俩别说话,今天的奏对要传抄午门,昭告天下。”   潞王是懵懵懂懂,总之皇兄说了别说话就不说呗。   小王子布塔施礼则还沉浸在先前变态笑容的惊惧之中,不动声色地朝潞王靠了靠……不管怎么看,爱玩鼻涕的潞王的都比爱玩兵人的皇帝可爱多了。   皇帝哥哥太危险。   没办法,在万历眼中,经此一战,兀良哈三卫已经是大明的囊中之物了。   战前被从南京调动过来的兵部尚书戴才以及被重新请出山的王崇古也是这么看的。   戴才是南京兵部尚书,有参赞机务的职责,王崇古则在数年前因向朝廷说俺答西走青海的好处而被弹劾致仕,此次因北疆变动也被请了出来,不过没有权力只是供皇帝问政而已。   “此战乃天军之幸,震慑三卫,则兵进畅通无阻。”   到底是被弹劾致仕不够光彩,即使被叫到朝廷,王崇古也不多说话,全听南京兵部尚书戴才的。   打了一场毫无损失的大胜仗,兵部尚书嘴上像抹了蜜一般,可劲儿夸耀戚继光,不过接着就叫起苦来:“戚帅前番奏报,攻略之地需派遣卫军巡防弹压,不可再轻易放归旁人之手。近来朝廷已自顺天各卫抽调军士万众出青山口,辎重运筹之任日重。”   前线的人马,不算在辽东向北策应的李成梁,单戚继光方向兵力便已近三万,部队人吃马嚼,给后方带来压力极重,几乎整个顺天诸卫与京军都在向长城口运送物资。   这跟皇帝想象中不太一样,他带着探究的表情问道:“戴翁是说,朝廷的辎重准备不足?”   “回陛下,并非准备不足,只是消耗过大。”   消耗过大?   这像一盆冷水洒在皇帝的兴头上,他抱起手来搁在肚子上,问道:“那炒花的牛羊呢?马呢?”   戴才也很无奈,朝中对北征的准备才刚进行到议论阶段,这场仗就被皇帝和张居正联手开打,本来哪儿都好好的,战争机器突然动起来,京军十几万来回调动,戚继光的部队又向前突进得超出所有人之预料。   朝廷确实有所准备,可准备的是像往年那些出关消耗战,而非像如今这以占领为目的的战斗……消耗不可同日而语。   “戚帅确实缴获炒花不少牛羊战马,但除了少数补充军士消耗,大多都向关内运来。”   向关内运?   皇帝哪里知道,戚继光有多谨小慎微,他连各收降部落的牛羊都不动,缴获的战利更是接近原封不动的往回运。   谁不知道吃朝廷向关外运的粮草消耗大,可消耗大是朝廷的事,别说吃了战利、就算向朝廷打个吃掉战利的公文送过去,都会变成他自己的事。   对戚继光来说,他的兵可以吃战利,但没必要,完全可以等一等,先把东西往回送一送。   就好像见到首辅时他可以不跪下拜倒,但完全可以自己先屈腿再被扶起来。   他在等朝廷有人为他说话,他以为那个人会是张居正,却没想到朝廷有一个人有着超过一切的决心,来推动这场战争。   皇帝决定这件事不走程序,“向关内运什么?朕赏了!”   “让戚帅就地吃掉,吃不掉就带到三卫慢慢吃,要还吃不完就去西边一边找土蛮一边吃……要是不够,就给南洋军府添派海运粮草,朕连北洋军都不给大东洋送了,难道还会吝惜这点儿消耗?”   “打这场仗,朕就没打算赚什么,什么牛羊战马什么归附部落,朕全不要,为的就是把祖宗丢掉的地拿回来,紧紧攥在手里,再也不松开。”   “老先生,你跟朕说实话……”坐在万历舰甲板上的皇帝把双臂抱在胸前,以一贯的探究表情缓缓问道:“是朝廷里有谁想违背祖宗之法,连祖宗的地都不想要了?” 第三百八十五章 路耗   人们已习惯用陈沐的方式去打仗,就是每打一场仗,能为朝野赚回许多。   朝廷看的是赚回多少,但在官吏、商贾之外的百业之人,他们看见的是朝廷在为他们用战争谋福利,这样的外战是令人舒心的,其实就算如此也会有许多反对者,只是他们的声音很容易被户部海关税公文压下去。   在古中国大多数时候当皇帝是很难的事儿,因为必须面对这片土地是整个地球农民起义烈度最高的地方这一事实。   因为血统论在这行不通,没有哪个王朝是靠生出来的,必须维护各个阶层大多数人的利益,皇权的合法性有许多种,最管用的是救万民与水火。   如果没这份功绩,那就只能推行佛教,让百姓放弃今生去修来世福报了。   官员从百姓中产生,学习仁爱推行忠孝,个人欲望自然是高官厚禄,政治理想却也不乏为任一地造福一方。所以在这个历史书上说中央集权非常厉害的朝代,会出现地方官员为了少给朝廷缴点税,做出瞒报人口的选择。   但这就不但与朝廷的利益相悖,也是渎职枉法,只是道德准许他们这样做。   同样的矛盾还有战争,不图回报战略意义大于实际回报的战争,人民不想要战争。   或许他们也想报仇雪恨,也忠于朝廷,可一旦这样的战争涉及到让他们每个人去服徭役、放下自己家的地在本该农忙时去修路、去架桥、去赶着牛车给前线运粮,动不动还要把自己家米缸里一部分大米交出去?   那就不一样了。   有时地方官会与百姓站在一起,这谈不上大错特错,只是所处的角度不同而已。   还有最关键的事,言官与地方官通常不懂军事。   什么节制草原的战略意义,在万历皇帝眼中分明画着掠袭草原腹部、切断蒙古女真交流的钉子,无比清晰的舆图放到他们面前,除了一片不毛之地什么都没有。   这是个难题。   皇帝满腔热血,却解决不了实际问题,哪怕从南洋走海运送来再多粮食,也不能解决从天津到戚继光军中输送的难题,就算让塞外作战的将军留下全部牛羊,牛羊也总有吃完的那天……何况这确实是个笨方法,牛羊除了变成食物还能做很多事。   但万历皇帝的内阁能解决最难的事,帝师站在身后,大手一挥,就堵住朝廷一切想要说话的嘴。   夺情之后,神中年早已破罐破摔,反正都已经被骂的狗血淋头,堂堂帝国首辅连猪狗不如这样的词儿都用上了,难道还怕再被人骂心黑手狠?   强权是推行无短期利益大事的必要因素。   战争当面,祭出考成法无往不利,内阁交给各理事部门、沿途地方各县的任务被细化了。   “老师的解决方法是朕可以学习的。”乾清宫里的万历皇帝看着内阁的方向露出深思之色,对王安问道:“朕是不是也该在宫里施行考成法?”   运输粮草消耗过大的阻力被张居正默不作声地解决了。   帝国首辅甚至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给户部、兵部,都察院和六科开出一份公文。   公文很短,并不起眼,但内容让人害怕。   过去,把粮草、甲兵、盐铁等物从甲县运到乙县,在考成法中是一件事,地方官办事不利,会被定罪处罚。   现在,从甲县把一千石粮草或若干甲兵、盐铁运到乙县,在考成法中是一件事,地方官办事不利,会被定罪处罚。   过去运一万石粮草失期,在每月检查、半年上报的考成中会被定一件罪责;现在运一万单粮草失期,在考察中会被定十件罪……这已经不是罚俸或降职的事了,是革职或下狱的事。   王安是内书堂的学员,内书堂的老师都是翰林,识字明理不在话下,他对皇帝的乐观泼了盆冷水,道:“阁老的命令对朝廷筹办军务极好,只是如此一来,爱民的地方官要么违心增派徭役、要么就地辞官;反倒不体恤民力的官员会因此达成考成,待其期满高升,地方民心丧失,终究受其反噬的还是陛下。”   万历皇帝轻轻挑起眉毛,笑道:“你都能想到,朕和老师怎么会想不到呢?”   皇帝从怀里取出书信在手上抖弄着:“朕会下诏,拨太仓银与沿途地方,军民徭役,卫军押粮日银一分、百姓押粮日银四分,另发军民万余至塞外青山口至大宁城沿途四百里修整旧路,同样由太仓支银。”   “朕算过了,如此一来,就算戚帅一直打到兀良哈最北边,朝廷在运费上每月支出也不过才……”   万历皇帝挑着眉毛,竟透出一股子奇怪的心满意足,语气轻松明快:“才三万两。如果要运一年,刚好把大东洋这去年京运白银花掉。”   王安抿着嘴不敢吭声。   这还只是运费,粮食器物都是地方自赋税或太仓粮拨给,也不算修路的物资,一天净花白银千两,皇帝爷爷居然用‘才’,一个月才三万两?   这花销要是让五十两都舍不得花的先帝知道,不得从昭陵杀出来踢你屁股?   更关键的是,好事都让皇帝做了没关系,可坏事让张居正做了,王安有些于心不忍,道:“如此一来,战事结束阁老……”   对此万历皇帝面色如常,只是轻轻说出一句话:“他是帝国的张居正。”   皇帝知道老师曾说过‘吾非相,乃摄也’,那话怎么说?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既然老师是摄政,好的坏的,都一并承担吧。   “别这么看着朕,钱放太仓里虽然不会烂却也无甚用处,发给为朝廷出力干活的穷苦军民难道不是正好?之所以朕说才,是因为别的花销更大,为减少路耗,只能运一两石的小推车就不用了,全用双马车,一车能把十二石粮草运至前线,还有花钱的大头儿是修路,没路的地方车可走不动。”   万历皇帝边说边伏在万历间甲板上给蒸汽局写信,道:“要是火德星君能跑得快点就好了,朕要修一条从北洋到青山口供火德星君跑起来的路,只要能拉着东西一个时辰走四里地就行,就没有路耗了。”   王安提醒道:“陛下,火德星君不吃粮,可它吃煤。”   “只要不吃粮,就是没路耗,顺天煤多的是。倘若能成,国内几条路都要修上,塞外不单在青山口,修到兀良哈,等布塔施礼长大,还要修到土默川,再把土默川、兀良哈、建州连起来,向北向东向西。”   皇帝说这句话时仰头垂眼看向王安:“只要没路耗,运抵天津多少米粮,送到兀良哈还是多少米粮,昼夜不息日行四十八里,十天就能把粮草辎重甚至士兵送到兀良哈。”   “粮无路耗之忧虑,军无赶路之疲乏,到地方下来就能打仗,你想想那时候的大明是什么样?”   “陛下,北洋上次说一里路是多少两来着?”王安缓缓地深吸口气,道:“奴婢只听到陛下说,陛下的国库,银子有的是。”   “嘿嘿嘿,你说得对。”   亲信小宦官一句话令皇帝笑逐颜开,投炭笔于甲板,骄傲地扬起下巴,然后耸着肩膀大笑起来道:“朕就是有钱,朕太有钱啦!哈哈,哈哈哈哈。” 第三百八十六章 撞墙   北京城南,蒸汽局。   皇帝的电报抄录一份,主事周思敬正推着架在鼻梁上的眼镜看着。   他的近视是考科举前就有的,后来同科好友李焘送了他一副从葡萄牙人那买的眼镜,当年在京师他俩睡过同一张床。   那年腊月,天冷的厉害,二人寄宿脚店没厚被褥,薄的也只有一床,别无他法便只能睡一块。   不是钱的事,进京赶考的生员太多,有钱也住不到好客房。   伙盖一床被子还是冷,最后东洋大帅陈沐送李焘的裘袍就有了用处,让二人暖和了一宿。   这年头根本没配镜这么一说,何况又是人情往来,本来就不太清晰。   自打他任职工部,近来视物又越来越模糊了。   本来这工部蒸汽电力实验分司就是个闲差大工头儿,靠着南洋军府年年拨款维持工匠生计,谁知道当今天子喜好这些个东西,宫内中官隔三岔五往这跑。   关在诏狱里那台火德星君就是从这儿攒的,后来的改型都是直接从这儿烧开了,他这个主事亲自牵进宫。   一开始从城外牵到城内,要加一次水、两次煤,到后来万历六年定型后中途不用加水也不用加煤,周思敬是看着火德星君成长的。   也正因制作火德星君有功,皇帝说蒸汽分司比钦天监好用多了,这边神仙都请下凡了,那边还连个日食都测不准呢,直接官升两级,正七品的编制提成了正五品。   当然,还是比不上同科的李焘,三年前就做了衡州知府,考成第一,三年府治城门不闭、道不拾遗,如今是正三品的湖广按察使。   不过……皇帝的这封电报,要让周思敬拿出,注意,是‘拿出’一台能以四里的时速拖拽四千斤大车连续踱步四百里的家伙,而且还开出考成。   六个月内拿出来,给他加工部侍郎——别管左的右的,那可就正三品了。   信看得周思敬喜上眉梢,这事儿,这事儿太容易了啊!   他蒸汽局满地小火德星君都在跑,小的驮不动换大的不就行了?局里新来的小年轻所正前几天还说改了一台乙型火德星君,要拉着另一台去路上跑跑,以后好给别人送货。   没来得及高兴,突然听见外头乱糟糟,主事周思敬这边刚把将电报收入袖中,便听人在门外喊道:“周主事,大事不好!”   “进来,有事慢慢说,慌慌张张成何体统。”周思敬连身子都没挪,抬手放在桌案上对门口匠人问道:“咱们蒸汽局什么意外没见过?就是军器局都没咱们闹得动静大,锅炉都不知道炸了多少次,不要怕、喝口水,死人没有?”   周思敬觉得自己局下吏员工匠都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不应该这么慌张。   电阻太大把房子点着火光冲天,他们见过,一年能见三四次;锅炉爆炸,把厂房轰塌、汽轮机不听使唤把大门削了,他都见过,虽然最近半年没出过这样的意外,但周思敬觉得他已经练就一身心平气和面对事故的神功。   就比方说蒸汽局衙门一角堆着一台固定在四轮板车上半人高的小型机械,看上去跟火德星君差不多,不过刻子不是火德星君,而是一黑一白俩小人儿,四只手左右舞刀、前头挺矛。   狂热的周思敬去年给它定名为‘黑白无常’,不过那个不会烧热水而且车头插着长矛、左右各固定四面长刀片、屁股还有好几根粗管子的怪东西如今只是个失败的纪念品。   因为这架战车的动力并不来源于蒸汽,而是火药。   一个个定量的火药包,通过四个活塞与机械零件将力量传达到轮子上,让战车向前冲锋的同时自动将后续缠着点燃药捻的药包拽下去。   周思敬的本意是想制作出一种平坦地形或下坡冲击步兵方阵的战车,守城也可用作塞门刀车,这样不用人推就能把车发出去,能够轻松关上城门。   为此他做了许多份设计、诸多计算、多次试验,炸坏许多活塞还在自己大腿上留了个不深不浅的疤,最后真让他把这个设想做了出来。   前面的黑无常在前进时攥着两柄钢刀的胳膊会左右以半圆形来回挥动,后面白无常手持两杆长枪交替刺出收回,在冲锋道路火药接近结束时两位无常胸腹上下排列的两门碗口炮还会先后向前喷出二百枚铅子——甚至还可选在屁股下埋设火药在最后自爆。   如此功能全面、威力强悍,成批量生产使用可对步兵方阵造成毁灭性打击的新式兵器就不应该呆在这,它应该去叶梦熊手里。   在叶梦熊手里弄不好现在戚继光都已经用它们冲击蒙古人了。   但黑白无常也有缺点。   它的缺点只有一个——最远的时候,它走了七步。   火药作为动力实在是太难控制了!   周思敬看了一眼昔日荣光,那台蒙了尘的黑白无常就是他不惧怕什么打击的证明。   然后他看见老匠人快速摇头:“没死,没死人。”   稍稍悬起的心立马落回去了,周思敬大手一挥:“没死人就好,没死人,这世上就没有大事儿。”   老匠人仍旧抱着拳头弓着腰,脑袋微微低着却抬着眼睛看向他、眼神里透着惊慌失措,显然,他未被说服,他说:“周主事,没死人,也有大事。”   这终于引起了周思敬的重视,他皱眉起身道:“究竟出什么事了?”   “城墙,徐所正驾驭火德星君出局,把城墙撞坏了。”   起初,周思敬似乎没反应过来老匠人说的是什么,皱眉先问道:“城墙?蒸汽机的车坏了……你说的是哪座城墙,是良乡的盐沟城,还是北京城?”   “外城,右安门左角,徐所正乘火德星君拖拽大车颠掉,好像又改了车上什么东西,以至不能转弯,撞上城门楼角……周主事您还是快去吧,城墙塌了一块,五城兵马司的军兵都围上了。”   “那外城本来修的就偷工减料,要去撞内城就算甲型都撞不坏……这个徐秀才,唉!”   周思敬用虎口架着额头狠狠地揉了几下,这才起身道:“走,从局里账上支些银子,继修桥铺路之后我蒸汽局竟修到京城去了。”   周思敬口中的徐秀才,是个来自上海县的小秀才,叫徐光启。 第三百八十七章 北镇抚司   京城外城,左侧的右安门下,一片狼藉。   右安门在左边、左安门在右边,中间是永定门,这里的左右不是以地图上看哪里是左哪里是右定的,而是从紫禁城里皇帝的方向看过来,左才是左、右才是右。   蒸汽局主事周思敬处理类似的事已经很多了,自火德星君开始上路,他们的工匠驾驭者沉重而缓慢的蒸汽机车走到哪轧到哪儿,寻常土路哪儿能经受得了这样的大家伙,走着走着便会陷下去;有时开进田地里压坏了庄稼,还会被农户提着镐把儿撵着揍。   至于压坏桥梁、栽进水沟这样的事,更是多得数不胜数。   按理说也算见过风雨,不过眼下的情形确实令周思敬感到棘手。   在路上他一直觉得火德星君把城墙撞塌这事儿不靠谱,蒸汽车怎么会把城墙撞塌呢?可现在至少眼前真的是这样的情况,车头并未扎进城墙里,甚至连窟窿都没露出来,但城墙上确实露出一条缝隙,露出内里夯土结构。   五城兵马司的军兵与看热闹的百姓在右安门外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周思敬瞧见他的小兄弟这会儿正一个劲儿地给军兵认错,翻遍了身上摸出不到一两碎银两手捧着,快被吓傻了。   他们也是工部,分司主事一眼就看出问题所在……城墙是嘉靖年修的,修好还没到三十年,正常的城墙别说被蒸汽车怼一下,就算拿镇朔将军去轰,都轰不出内里的裂痕,至多把外头青砖砸碎、里面土垒夯得实罢了。   出现这样的情况多半是粘合用料不好,不能全怪徐光启。   可谁让他把车骑到北京城南来呢?要是去撞良乡县的盐沟城,就算把城墙撞毁了都没事。撞了北京城,只能把罪责全担下,难道还能反咬一口工部么?   周思敬拨开人群走了进去,他是知道这个去年被招进蒸汽局,才十八岁的秀才家庭情况,他被吓坏了。   世代苏州人,祖上做买卖发了家,到他父亲时家道中落,重新务农,自小在龙华寺读书,去年考取金山卫的秀才,娶了妻。   本想在家乡教书凑凑继续考学的用度,赶上了工部蒸汽局缺这样的人才,周思敬一连招了几个都不合心意,等到徐光启来时心里疲了倦了,干脆便用了他。   这不是个有什么雄心壮志的人,据说来京师蒸汽局应募还是他那个考取功名却不曾出仕的老丈人让他来的,说松江府都用蒸汽局所制蒸机织布,这个地方没有官场上的蝇营狗苟,还能为天下做出一番实功——主要是有补贴,像北洋的研究一样,虽无实授但享七品官身、另有万历皇帝拨划月银一两,做出改进还有奖赏。   用徐光启的话说,到蒸汽局来比在家乡种地教书薪水高。   将来攒个买船钱,能去大东洋见世面。   这年月,不是胸有大志,谁会当官儿啊!赚钱,把生意做到东西两洋,换个家资万贯才是大丈夫。   这种心态无可厚非,这就是大明的现状,固有的道德礼法、社会环境统统出现变化,大量白银流入与远洋贸易仿佛一夜之间造就无数巨富,长久以来人们对拥有财富的渴望与羡慕终于找到一个突破口。   张居正的改革令朝廷高效的同时也令民间对权力斗争心怀畏惧,官办军事、科举院校与民办工匠学堂为社会注入新的活力,四洋开拓也令朝野有识之士阅历大增,太多以讹传讹的传说与话本,令人对海外充满希望。   周思敬上前并不说话,身边的老仆自然上前为兵马司军校行礼,讲述事情来龙去脉,并表明工部蒸汽局会全权修复受损城墙,他们处理过太多类似的事了,蒸汽局主事只需要遥遥拱手行礼就好。   在蒸汽局的账本上,这项支出叫实验意外。   但这次意外真的发生了。   南城兵马司胖胖的吏目上前行礼再行礼,这才拿着公文递给周思敬的老仆,拱手上前道:“对不住,周主事,人不能走,城内顺风耳。”   那公文是一封电报,正所谓上行下效,大明天子大约是娘胎里就带着器物拟人的喜好,人们只黑又粗的东西叫炮,可偏偏以‘位’与‘某某将军’来称呼;人们也知道蒸汽机由一堆机械零件攒出来,可还是要叫做火德星君;电报也是一样,百姓成天能看见林立的电线杆,但人们就是要把它叫做顺风耳。   硬生生要体现出一种‘别人拜的是漫天神佛,朕子民用的是漫天神佛’的感觉。   而且单想到这种感觉,百姓就能脑补出大过年对天下说出‘把这个朕改成朕’的傻孩子嘿嘿嘿笑着补充:‘百姓还没用上,朕先给你们试试’的傻样。   电报没署名,内容就一句:准火德星君上天街御道,牵至午门,拉上货。   就在周思敬看公文、问徐光启车还能不能骑,五成兵马司七手八脚地帮着徐光启操持、拖拽机器的这点时间里,右安门内已经传来鼓乐声里,中官高唱回避与齐进的马蹄声。   两骑吹唢呐、击腰羯鼓的武宦官身后,四横四纵的散骑踏整齐马步缓出城门。   吹鼓停,人顿马。   十六骑锦衣卫着披挂钢臂缚、金漆胸甲的绿、蓝二花色麒麟服,跨坐在高大的混种灰斑西夷马上,一手曳缰绳、一手托上铳刺的骑式天下太平铳在肩,微微扬着下巴以睥睨之态扫过聚在右安门下的军兵百姓。   最终,他们的眼神定在被拖拽至道中歪歪斜斜的拖上大车的大火德星君,为首一骑亮明了北镇抚司千户牙牌。   周思敬看看牙牌,舌头不安地抿着嘴唇,回首看了一眼渐热起来的乙型火德星君,又用眼神向其背后操控的徐光启剜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斥责道:“朝廷有令,牵去午门,牵,还不下来!”   说罢,他这才更加谨小慎微地高高地向跨坐马上的锦衣千户拱手,缓缓吞咽口水,道:“千户在上,蒸汽局周某有礼了……徐所正与这台乙型火德星君都尚年少,不,不至于,下诏狱吧?”   一路端着皇帝亲练锦衣架子的千户王天瑞就因周思敬这句话破功了。   趁着笑意还收得住,他一声轻咳,前头中官会意吹起唢呐变调,羯鼓亦敲上两声,十六骑统统转身,朝向紫禁城。 第三百八十八章 青龙   这是万历八年的五月二十七日,北京城直通午门的道路上军民官吏皆被赶向路旁,在懵懂中看着史无前例的怪物穿过天街。   许多军民百姓见过火德星君,但那是专用于皇帝的小坐骑,看上去与一个人差不多大,发出的声音也更加温和,看上去除了名号之外并不会让人与神明联系到一起,倒像个被固定在三轮板车上无可奈何的生气小老头。   可这具显然不同,人们不能把它和陛下的小坐骑联系到一起。   叫卖声、呼喊声,全部被隐匿在改造过巨大的火德星君乙型喷出的白烟里,躯体中零件交互发出金石之音蕴含的力量令每个人不安地捂住口鼻。   它庞大、它沉重,有着与跨坐马上的缇骑差不多的高度,拖拽另一座同样庞大但未装外壳的蒸汽机行进在天街上,每走一步都将巨轮下的条石压出不堪重负的叫声。   由于适应外壳奇怪的设计,它口鼻映着红光,时不时喷出大量白气,令其后驾驭的徐光启被隐匿在云雾中好似仙人。   徐光启并不像道旁百姓看上去那么仙气飘飘,这种怪异的设计令他诟病不已,也是他狼狈的源泉。   蒸汽很烫,即使是朝前喷。   前进的火德星君依然会把他带进还未完全降温的蒸汽中,如果不是火德星君在前面挡着,他的脸恐怕就被烫坏了。即便如此作为御者的他还是要扬起袖子遮挡口鼻,这样的气息令他呼吸困难。   而且,他是御者。   随火德星君型号变化,越大的型号操控起来越困难,承载重量的镂空铁轮会被行进途中碰到任何东西改变方向,可视线又被遮挡,给他带来极大困扰。   也多亏了缓慢的速度与锦衣卫净空街市,这才让徐光启能将这台近四千余斤、拖拽三千余斤的火德星君有惊无险的开至午门。   这一路,所有人都很辛苦,锦衣卫的马也很辛苦……他们就算日常训练都没有走这么慢过,到最后二里路甚至连马儿都不耐烦了,无法再维持稳定阵形,拒绝接受来自前方腰鼓宦官的鼓点,几匹马迈着大步子往前走。   远远地,终于能看到天街尽头等在那的一大群人。   一直跟在蒸汽机车旁亦步亦趋的周思敬着一路上一直不停地擦汗,他倒和徐光启不一样,徐光启与车上添煤加水的两名工人是热的,而他是吓的。   这一路他们走了很久很久,甚至都走饿了,沿途来了四拨人看他们走到哪了。   第一个来的是宦官,说李太后在城门楼上看了看,回宫了。   第二个来的是工部的,说工部尚书曾省吾等累了,上燕翅楼歇息。   第三个来的是内阁的,说张阁老回内阁整理政务了,催促他们快点。   第四个来的还是宦官,说冯督公有吩咐,让这大车慢点儿,别惊吓到皇帝。   北京城里真正的大人物,都在午门下等着呢。   周思敬这个没太多官场经验的小人物,哪儿能不为此感到担惊受怕……也只要到这会儿他才知道,不是有人怪罪蒸汽局撞坏了城墙。   你说这好端端的派北镇抚司过来干嘛?北镇抚司不就是管拿人的么,天下第一台火德星君现在还在诏狱里待着,当年就是被北镇抚司押走的。   被人簇拥的万历皇帝就立在午门上。   除了上午在宫内披戎甲挎腰刀斜执鸟铳在胸前跑了两刻、下午去东宫读了两个时辰的书,其他时间都一直在午门上。   哪怕饿了、困了,他就站在这,因为他固执地认为第一台能够投入实际使用的火德星君从京城外走到紫禁城午门下,不管等多久,他也还是应该亲眼看见的。   只是时间击垮了他的热情。   在日暮西山,长街上的灯笼被一一点起,宽阔的天街只剩一片漆黑,才终于忍不住让冯保派人去看看火德星君走到哪儿了。   皇帝留下的话是,要是还远,就明早再过来看,要是不远了,就让他们慢点走,走了一天很辛苦。   其实万历是有点生气的……你都从蒸汽局出去撞到右安门,那多少都能走一里路,可怎么走了三个时辰还没走到这儿来?这是有多慢啊!   确实很慢,在徐光启驾驭着火德星君通过午门下一条并不存在的线时,立在旁边的武宦官跨上战马快速朝金水桥奔走而去,高呼道:“陛下,四个时辰三刻,二十四里!”   城门楼上的万历打的哈欠才到一半便强行闭嘴,止住这种正常的生理冲动,他皱着眉头快步走的,速度快到后面的生着小短腿儿的潞王与蒙古小王子都撵不上,便蹬蹬蹬地走下城门楼。   边走嘴上还边念叨:“一个时辰还不到,还不到六里,太慢了!”   无需皇帝多言,由大汉将军组成的御前侍卫已在午门下拉开警戒。   其实皇帝已经不喜欢御前侍卫以这种旧制装束示人,他更喜欢锦衣卫披挂胸甲与臂缚的麒麟服,尤其要在手上提一杆加装铳刺的天下太平铳。   最厉害的御前侍卫就要用最好的武具来做最重要的事——旧有金光灿灿的铠甲与象征天子的金瓜的已不能满足皇帝的需求。   但这一命令不能执行,就像他可以革除不喜欢的官员却不能拔升喜欢的官员一样,这天下终究是有规则的,即使笼子里的金丝雀长成了小鹅,也终究没进化出一双看谁都小的眼睛。   火德星君的气被泄掉,巨大的惯性下又带着呼哧呼哧的愤怒向前走出十几步。   待稍稍停稳,徐光启从火德星君背后摇摇晃晃地下来,两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驾驭火德星君半个时辰是令人欣喜的好事,可一样的事重复四个时辰,这比下狱还像惩罚。   他的模样狼狈极了,浑身上下都已湿透,抱着手臂不自觉地跟着夜风拂过颤抖,只是还没来得及拧去正在滴水的袍子下摆,主事周思敬便碰了碰他,随后恭恭敬敬地拜下。   徐光启的脑子都被缭绕了四个时辰的蒸汽熏木了,只是傻傻地顺着周思敬的目光向北看去。   蒸汽正在消散,夜幕下的金水桥上,两个玻璃罩里煤油灯打得明晃晃,他看见宦官与锦衣卫簇拥中着一名头顶圆帽胸甲下露出日月袍的少年到车前,抱着双臂抬头仰视一眼高大的火德星君,撇头以质问的口气道:“周思敬,朕早上要你拿出玄武,你怎么给朕弄来一条青龙啊?” 第三百八十九章 算数   似乎在皇帝的意识里,东西应该驮在火德星君背上,所以叫玄武。   火德星君神通广大,让他像骡子驴子般拖着大车,实在有悖于他的身份。   天色已晚,皇帝尽管心急却碍于这台火德星君体形太大,难以送乾清宫的军事室里——皇帝不是要把这座大机器收入皇室博物馆,而是紫禁城只有乾清宫的军事室被皇帝装了全套灯具,能在夜晚亮如白昼。   别的宫室有一个灯泡或几个煤油灯,多数夜间照明用的还是蜡烛……皇帝不一样,皇帝的军事室装了九个灯泡,亮堂的很。   当然,这件事也是很令朝臣诟病,被作为皇帝铺张浪费的证据,并以先帝连馅饼都舍不得吃来劝告皇帝节俭。   不过万历皇帝的斗争性很高,他只哈哈大笑着以狷狂之态道:朕一天吃九个馅饼,如何?   并顺带着给朝臣炫耀了一把自己的数学技能:先帝一个饼子五十两,朕九个饼子两钱银,这是朕铺张浪费吗?   最后以一句反问收尾:先帝一个饼子五十两时,你在哪?   自从钦天监拿天人感应说事儿,皇帝听了陈沐一番话后,一次次以他人之矛攻他人之盾,屡试不爽,如今已经运用的炉火纯青:遇见说过天人感应的,就用天人感应怼他;遇见爱说祖宗之法的,就用祖宗之法回怼。   论及反腐,全天下还真没谁比当朝天子厉害,毕竟这个皇帝不管弄贪渎的宦官,连贪钱的姥爷都让他办了。   武清伯李伟,李太后的父亲,因先贪蓟镇二十万两冬衣钱、后贪北洋军府四十万两帐篷钱,皇帝开口就要把姥爷斩了。   张居正都劝不住,当然皇帝还是给张阁老面子的,没梗脖子,心平气和的给他老师上课:老师总教导我要做个好皇帝,好皇帝能让姥爷贪污军费?老师现在你带头徇私枉法,这以后还怎么教导朕啊?咱俩反了,该我为姥爷求情,你要法办才对。   这事儿可把张居正难住了,因为不光皇帝要斩,就连李太后也不知怎么,开始还劝呢,后来劝着劝着把自己劝哭了,想起自己这么些年劝告父亲都不好使,把心干脆一横说:斩斩斩,斩了了事。   最后把满朝文武吓得够呛,还是老好人儿申时行拿出办法,说过去的罪责已经有所处罚,这次的罪责不至于死,何况皇帝下旨干姥爷太过惊世骇俗,对皇帝的名声也不好,应当从轻发落。   皇帝一听就嘿嘿嘿,杀不杀的无所谓,他就喜欢看群臣让步,最后夺了姥爷的爵位、派宦官去数了数姥爷家有多少钱,拢共二十三万七千两,被罚了二十三万五千两充入内库,并没收了京城北方有天下第一园之称的清华园。   在那之后,就已经很少有朝臣就宫内浪费一事责怪皇帝了,因为他们责怪其实与政事无关,只是看着不顺眼。   确实,这一届皇帝花起钱来比谁都大手大脚,可一没从户部要钱、二来别看大手大脚,但花比过去的皇帝们都少,因为这个皇帝会算数,宫里不敢明着贪了。   隆庆皇帝要五十两才能办成的事,万历皇帝一钱银子就妥了。   嘉靖皇帝要十万两才能办成的事,万历皇帝一两都不用出——他不炼丹。   皇帝本想着让周思敬与徐光启明天天亮再过来,后来想到天还没亮就从城外赶,还得专门为他俩开城门,干脆就安排锦衣卫给冻得打哆嗦的徐光启换身衣服,夜里就在锦衣卫那睡。   这本来是好心好意,结果最后谁都没睡好。   年轻的皇帝心里揣着事,睡了一会儿就醒了,找宦官打听打听什么时辰,带着俩小弟提着小煤灯一路溜达到午门,叫醒了徐光启。   “嘘!你怎么睡的跟徐都督一样,走走走,出去跟朕讲讲外头大东西的构造。”   徐光启是被吓清醒的。   累了一天,虽然是在不熟悉的地方,他也睡的可沉了,冷不丁被窝里被伸进去一只小凉手,睁眼就见一大两小仨男孩提这个煤油灯在床榻边带着诡异笑容从上往下俯视自己的脸。   别提多吓人了。   小凉手儿是潞王的,倒不是恶作剧,主要是他的感冒还没好,抹完鼻涕没地儿蹭。   又惊又怕的徐光启被皇帝从睡梦中叫起来,披着单衣行走在夜晚的紫禁城里。   托这仨熊孩子的福,沿途见到他们的宫廷卫士统统打起精神小心看护,连盹儿都不敢打。   “朕这一夜想了又想,都没想明白一个问题,徐所正。”   走到离停靠在宫门附近的火德星君旁边,皇帝才提着灯在巨大的蒸汽机车旁来回转悠,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与喜悦,明显是夜游皇城高兴极了,边走边问:“蒸汽局手册上写了,用于小型工厂的乙型火德星君用工需有机工四种,机工监督、锅炉工添水添煤、油工添油润滑、气工负责放气。”   “朕昨夜回去反复想来,才觉得你这火德星君用的人少,只有两个光着膀子的锅炉工,其他的全然不见。”   皇帝抱着手臂挑挑眉毛:“怎么回事?”   “回陛下,乙型火德星君外壳够大,又不似工厂所用不需外壳。”   其实万历皇帝只比徐光启小一岁,但徐光启可要比皇帝成熟多了,不过也没成熟到哪儿去,至少现在万历提着油灯、徐光启指哪儿皇帝就照哪儿,四个人谁都没觉得有啥不对。   徐光启指着火德星君的后背道:“他有外壳,加水与放气都被机关连于背后,加油润滑则被机关完全自动,是一个大齿轮,每转一圈加油一滴,油顺杆而走,有的滴在下面的滑道上、有些则流于最终,在火德星君臀下有一油斗,每日取出自肩膀灌下去即可重用。”   说着,徐光启抬手道:“将来加水、放气也会完全自动,到时候只需要一名驭手与一名加炭工就能让它跑起来,只是这路……太难走了。”   “不必担心,只要这大青龙能跑,能拖着大车上路,需要什么路朕都能修,就算要用木轨路,朕也能从北洋修到乌梁海!”   徐光启缓缓摇头,完全没有作为七品所正的觉悟,打断皇帝的骄傲道:“陛下,木轨只怕撑不住这重车,铸铁轨别说在塞外,就是在塞内只怕也会被百姓扛走。”   被人轻易指出自己想法的漏洞令年轻的皇帝感到很没面子,忿然道:“那朕就用水泥给它浇实了,看谁能抬动!”   说罢又怕眼前这个小七品官再犟嘴,又补了一句:“谁要能抬走,朕就招他当炮兵,让骡子都歇着!”   虽说小猫做猛虎状咆哮,并不会让人害怕,可谁让徐光启也是个小猫呢,他很害怕。   却见皇帝回过神来对他奇道:“诶,你这个人懂得很多呀,你叫什么名字?”   “小臣徐光启,懂的也不多,其实刚进蒸汽局没多久,也都是听周主事与匠人们说的,以前局里就议过此事,用蒸汽车拉蒸汽机,方便运至北洋装船。”   “会算数么?”在得到肯定答复后,昏昏的月光下,年轻的皇帝交给同样年轻的徐光启一项重要使命:“你给朕算一算,从北洋修到青山口,用铁轨水泥浇死的路,要多少钱。” 第三百九十章 墨湾   大明帝国大东洋,亚洲东海岸,牧野县,长岛军港。   陈沐举目望向碧蓝海面。   七个月前,东洋军府向西海岸金城、常胜二县发布东征调令,将先前驻扎在西海岸的北洋三期、四期旗军征发向东海岸,同时被征调的还有常胜县白马部、墨西哥城西军第二军团,由邓子龙驻守巴拿马麒麟卫向北,沿海岸分设海港,大兴土木。   墨西哥湾故西属韦拉克鲁斯更名大西港,由杨廷相所辖大明帝国大西班牙区辖制,以墨西哥西军第二军团驻守,是大明墨西哥城权势向东海岸的延伸,名义上限于条约与陈沐寄望于让西班牙人督工挖矿继续做大明亚洲通宝准备金的邪恶念头,明军并不在大西港实际驻军,日常巡逻也全权托付于西班牙总督区第二军团,但明军仍旧是大西港最强势的力量。   因为东洋军府商务局欧罗巴事务司设立在大西港,这个事务司只有十二名正七品至从九品由下级武官转文职的朝廷命官、下辖四个主面向诸国的商业事务科、一个税卡、节制两家公司,上下吏员总共六十人,大吏二十四人皆为常胜移民、小吏二十四人皆为亚洲土民,却拥有海上最大的权力。   没他们点头,别说想给马德里送银子的西班牙大帆船出不得墨西哥湾,就算哈瓦那、牙买加、巴哈马的各国商船战船,都得老老实实在岸边歇着。   权力从来都不单单只是权力,万事皆有仰仗。   商务局的杀手锏,首先也是最重要的,在墨西哥湾东北部佛罗里达半岛最南端的迈阿密、墨西哥湾东南部西班牙总督区边界图鲁姆,东洋军府分别设下两卫建立军港,作为将加勒比群岛锁在怀中的犄角。   而另一个,便在于他们节制的两家公司,一家为月港邵氏经营的龙虎造舰厂、另一家为清远白氏经营的东洋团练场。   两家公司皆为公营,公文上显示占股七成为监军陈矩代签大明皇室内库,三成为东洋军府府库,财务上利润由东洋军府分出总数半成交给经营人维持日常运转。   龙虎造船场占据最优良的深水海滩,被授权打造由小鲨船至一千五百料赤海级的所有中小型战船;东洋团练场则自退役北洋军官、旗军与移民中招募教员军士,给予培训并选派至各公司商船,执行护航使命。   佛罗里达半岛最南端,以原住民音译迈阿密、汉名甜水卫设甜水港,墨湾左卫指挥使黑晓率北洋旗军一千户驻守,有固守斯土、募土兵操练驻守之责,在切诺基部被黑云龙迁往北方后,留在当地最大的部落为克里克部,以渔、猎为主,农业为辅。   墨西哥湾南部的图鲁姆,被明军称作土鲁木的海港也差不多,只是比之佛罗里达的甜水港设施更加完备、有良好的守卫工事。   在土鲁木领军的是邵廷达养子、墨湾右卫指挥使邵变蛟,驻扎于墨西哥湾唯一一个可称得上得天独厚的沿海要塞。   墨西哥湾三大海港,墨湾左卫甜水港环境最差,尽管海水清澈,但那对明军而言接近不毛之地,一切工事都需亲力亲为,自黑云龙首驻至五个月前的万历八年初黑晓率军入驻,那里始终没有形成像样的工事,黑晓麾下战士成为明军在那的移动城墙,墨湾左卫的工事也起源于军营木垒。   直至今日,尽管发动当地百姓,墨湾左卫仍旧是木寨土垒,一片草创之景。   墨西哥城东部的大西港环境较之甜水港稍好,良好的土夯道路七百里直通墨西哥城,总督杨廷相在沿途所设三十七处驿站、烽墩可令沿海传警在一个时辰内传至墨西哥城,公文则在一个时辰送入团练场大营、十二时辰抵达墨西哥总督府。   当地沿海也有过去西班牙人因潮湿与人力不足等问题多次废弃的哨所望楼,只不过因驻军为西班牙总督区第二军团,弊端一在号令不齐、二在军心涣散……在明军南北包围秘鲁总督区、实际控制新西班牙总督区后,仍旧留在这里的西班牙人已经很难把新大陆当作自家事务,让他们驻军充个人数还行,出死力已是不可能的事。   而位于墨西哥湾南端墨湾右卫的土鲁木则不同,那里过去的居民是玛雅人,尽管他们部落、文化因西人入侵而摧毁,百姓也备受奴役,但仍然给明军留下了一座可用以驻军的坚固小石城。   由于西班牙人的统治,这的原住民百姓比起他处有更高参军应募的欲望,这对明军是有利的。   土鲁木城周七百余步,墙高一丈五尺、厚一丈八尺,东墙临海岸崖壁而立,各角有城楼、望楼,城中近百座石建筑,多有废弃神庙,城中最高大的建筑是一座阶梯型如金字塔般的巨大神庙,那曾被玛雅人视作力量的源泉。   现在它真的是力量源泉了——邵变蛟驻军之初即向东洋军府报批十二门常胜铸口径五寸三分、净炮身重四千二百斤有奇、弹重三十二斤的巨型镇朔将军式要塞炮。   常胜铸了六门,到现在仅以陆运送来两门,运炮被累死的西班牙驴子带来的损失已超过铸造大型火炮所需的成本,其余四门火炮都还在海上漂着,算算日子这会儿应该卡在火地岛赵士桢留下的营地准备避冬了。   这一年亚洲所有人都很忙,陈沐更是尤其的忙,所有东洋军府设立卫所、县治的地方,他全部都走了一遍,督促部将旗军驻军地方、官吏教化百姓其实只是次要。   主要的职责是检校大明帝国亚洲国子监学员的学习成果——国子监只是个笑称,因为里面学习都是宗室,这是正儿八经的国子而得名,他们中最早开科的建筑系因帝国需要而提前毕业,进入每个地方帮助当地军民建设一座座大明城池。   杨兆龙担任知县的牧野长岛,是他远行的最后一站,也意味着整个北亚沿海,已尽数纳入大明实际控制之中。 第三百九十一章 北亚   长滩军港,牧野卫右千户所。   透过千户衙门二层书房的木格圆窗,陈沐向后推了推结构简单的木椅,起身将手边书信放在桌上,侧身眺望着漫无边际的海。   海上风平浪静,远处的近海停泊几艘艘下了船帆的双桅大福船,甲板上包裹着的黑色发巾的水手们赤着脊梁,将一箱箱货物或用木臂吊起下放、或从下层舷窗推出,整齐地摆在早先放下的单桅小桨船上。   海浪带着银色浪花缓缓起伏地推着一条条划向沙滩的小船,港口皮肤黝黑的易洛魁诸部工人已等候多时,小心翼翼地将一箱箱货物放搬向沙滩尽头碎石夯土铺出的道路上,在那停靠着一辆又一辆双轮推车,最终将货物带向千户卫衙所在的方向。   而在千户所周遭正在修建的井字大街上,北洋老兵与新募亚洲旗军各个赤臂袒胸,挥舞锹镐挖掘地基,原住民百姓则并肩扛木挑土,推着一辆辆独轮木车将砖瓦运抵工地。   每个街角,挥汗如雨的军民中都有一两名头戴玉珠一统山河发巾、身着圆领青衫系亚洲玉带的宗室大学学员扯着图纸,对周遭军士讲述着什么,辅国将军与奉国中尉在这个时候没有区别,他们都是建筑设计师,有些急脾气甚至会捋起袖子亲自动手施工。   从无到有建立城市与村镇这件事上,东洋军府是亚洲的绝对权威,西海岸建立五县为宗室大学提供了绝佳蓝本。   在北亚东海岸,他们正系统地的建立城市,甚至建立在常胜的宗室大学中已经诞生对这一大型工程完整的论述著作。   从选址、规划田地、山林、渔场、猎场、探矿、制图、修路,从修起第一座汉文学堂到兴建起砖瓦厂、锯木场、矿场、炼铁厂,再到水泥厂、造船厂、军器局……最终因需要扩大街道、扩建诸厂规模,东洋军府在一次次实验中寻找到最合适的程序。   东海岸自牧野县到墨湾右卫,长达万里的海岸线上,数不清的村镇、军卫依照这套程序投入建设,尽管建设的力度、拥有的人口各有差异,但在过程与目的上都一样——在明军的庇护下,建立起一个又一个能互通有无资源补给并形成良性循环的村镇与市场。   像西海岸五县一样。   东洋军府完成实际控制北亚沿海、驱逐侵吞除原住民外一切欧罗巴殖民者的伟业中,陈沐也感受到一个无法完成中央集权的原住民城邦在旧大陆势力的入侵下究竟有多么脆弱。   原住民没有形成大统一王朝,原住民部落无外力干扰一辈子都不会离开本族时代居住的土地与山林,各部落间联系极为匮乏,仅有的联系大多时也是因敌对的世仇关系。   太容易被各个击破了。   就比方说易洛魁与休伦人的战争,明军介入后以易洛魁全胜而告终,休伦这个名字消失了,活下来的人只能以长屋之名继续传承下去。   明军在这片大陆上已形成无与伦比的威望,那些曾受过西班牙人欺压的原住民竞相归附,即使少有不愿归附的部落,也无法在生产力更加先进的大明进入亚洲后独自生存……以游牧为生的部落需要马、以渔猎为生的部落需要更好的船和箭头、以农耕为生的部落需要更好的农具。   只要需要,亚洲通宝就会流入部落、商贾就会进入部落、汉话就会通行部落,明朝人的生活方式就会慢慢改变这片土地。   当大明的县与卫所布满沿海,当商贾满载货物往来游曳,当大明的开拓者由海岸走向内陆,没人能拒绝大明。   当部落中出现第一个结婚的新人去县衙借一件官袍?这里就是大明。   他们尽可以拒绝与大明贸易,或许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们并不知道古语中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含义,但这句话在北亚只是一句真实的陈述。   天花在肆虐,将自己归入大明的部落能让后代免疫这一横行亚洲最可怕的疾病;而人与人之间、部落与部落之间,总是存在竞争,最先进的人有时只需要低头以俯视的目光平静地看着,改变便已经发生。   融入的部落将会以旁人难以企及的速度飞速扩张,有马的游牧部落可以奔走在更广阔的土地上、有更好的农具与他山之石种植技术能够为部落带来更多粮食,更好的船与箭头让人们的采集更有效率,更温暖的房屋与更体面的生活也会让人更加安全快乐。   陈沐能百分百确定,日新月异的改变正在这片大陆上发生着,甚至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个又一个不愿归附、尽力封闭的部落正为自己的消亡于历史长河中埋下伏笔。   他更关心来自远方的消息,那是很远很远的地方。   每隔一两个月,从欧洲驶来的商船会带着西班牙、法兰西、英格兰、尼德兰的消息传回,除了英格兰每个地方都陷入战争之中。   西班牙在与葡萄牙对峙,战火虽一触即发,但双方国力毕竟相差悬殊,费老二除军事威胁外也在以政治手段谋求继承王位兼并邻国,这场蓄势待发的战争也许会在陈沐还没能察觉战争开始便已经结束。   法兰西的战争仍在继续,东洋大臣的义子依旧在充当最优秀的搅屎棍这一角色,他与杨策、朱晓恩的联合军团成为亨老四最大的助力,维持着这场本该以王军全面获胜为结局的分裂战争打到天荒地老。   尼德兰在多国介入后形势越发混乱,在抗争中立国的荷兰并不像陈沐印象中海上马车夫那样辉煌,他们的百姓像一望无际的金黄麦田,被西班牙方阵持着锋利镰刀割倒了一片又一片。   由于朱晓恩的复国军在法兰西被拖入战争,早该在英格兰燃起的战火迟迟未能令陈沐如愿,不过由杨廷相训练的卜商杨高等人已随东洋海商公司进入英格兰。   而且他分工明确的海商们,快把英格兰折腾爆炸了。   最让他感兴趣的还是来自大明的消息,令他感慨不已——万历皇帝都骑上自行车了! 第三百九十二章 牧河   陈沐是在万历八年三月收到北洋军府重臣叶梦熊关于朝廷今年可能不向大东洋继续调派六期与七期旗军的猜测。   叶梦熊的信写于去年腊月,皇帝调动腾骧二卫抵达宣大一代驻军的同时,那时叶梦熊认为朝廷会在万历八年向北方用兵,并简略向陈沐介绍了北洋工业区的日新月异的变化。   万历骑自行车的消息,也来源于这封信。   这封信早就该送达,它通过电报自北洋送抵望峡州只用了不到十天,但海面借兵让船舰无法通行。   在大明帝国东线的通讯网络中,由北京、北洋、南洋,及天津、松江、广州三处开阜港送往亚洲新大陆的书信都需在信件上标注重要、缓急程度。   由于这封信的重要程度极高,军士不能选择骑鹿穿越黑水靺鞨群岛的冰面——事实上自从内阁定下这一规矩后,三年来还从未有过标注极为急切的书信由朝廷发往新大陆。   因为一封标注急切的书信意味着沿途卫军要冒生命与信件丢失的危险来尽快传递消息,这年头跨海传递信息并无万全之策,人们只能选择尽量安全的方式,保全信件的同时,也保全军兵的性命。   所以这封信是跟着内阁确实不向大东洋派遣北洋旗军的确切消息一起来的,叶梦熊的提醒也变得毫无意义,在陈沐看见这一堆书信的同时,叶梦熊已经达成自己率军戍边的宿愿。   北洋六期与正在训练的七期,被派往宣大提防土默特部,戚继光率军出青山口收复兀良哈三卫。   再没有让陈沐更加感到唏嘘的事了,尽管帝国这场正在进行的战争与他全无干系,但这场战争对他有着对旁人更加重要的意义。   一切的历史在朝廷做出向北方开战的决定后都将变得不同。   这不是向南、向东、向西在大海上搏击的开拓,而是稳定内部所必须的一步。   收复兀良哈,就能把一切板回正轨,控制住这条渔猎与游牧的融合线,意味着能取得一切。   不过陈沐认为除了戚继光的北征,在帝国取得一切的道路上,还有一个最大的难题留待他解决——铁路。   没人告诉他万历皇帝每天穿梭在宫中的主要工具是一匹名叫‘火德星君改了又改’的坐骑,更不知道皇帝的青龙计划已经上马。   但他有更加宏伟的计划,这些信件送到他手上的时机正好。   早三个月,牧野县的军器局便没有铸造铁轨的能力;哪怕早一个月,也没有足够的铁矿让他们来进行这项实验,但现在刚刚好。   有易洛魁部与呼兰部对这片土地的了解,东洋军府已在去年完成五大湖的舆图测绘,对资源的勘探也初见成效。   小舅子杨兆龙虽然除了对探险的热情与对军事的渴望外一无所有,但跟在他身边的有在新明州取得巨大成就的探矿师,他们发现了埋藏在这片土地之下最巨大的宝藏。   取之不绝的铁山、煤田,还有作为意外之喜的金矿、银矿、铜矿与白铜,分散在五大湖周围。   陈沐要在牧野县进行铁路实验,最大的问题是他没有蒸汽机,整个新大陆都没有,所以他打算用马来代替。   这项实验不仅关乎中原使用铁路完成运输系统翻天覆地的进步,退可便利关内、进能统治西伯利亚。   大明有天下最优秀的将军与士兵,最先进的火器与最优良的战马,息兵数年整饬内政、积攒财富,这不是像数年前俺答封贡时朝野甚嚣尘上的冲动叫战。   他们已做足万全准备,所谓的‘开战’,并非发起战争的冲锋号,而是庆祝胜利的祝酒词。   陈沐认为朝廷发起的这场战争即使没他的帮助,依然能在付出微小代价后取得全面胜利,统治草原十年绝不是问题,但要想向走的更远,进取西伯利亚?   这不是单靠战争能解决的,那片土地很难让来自大明各个乡野的士兵产生久居的欲望。   他们来自大明,这是陈沐眼中大明军队唯一的弱点。   万历年间,大明百姓,不论他来自北直隶还是江南、陕西三边还是西南,都有着全世界范围内最令人羡慕的生活方式。   尽管这一生活方式并不能完全跨越阶层,但大明的亲王郡王、正一品至从九品的官员,确实过得比欧洲或奥斯曼的国王、贵族生活状态好得多;而大明的走卒贩夫,同样也比巴黎郊外的农夫、英格兰山地的强盗与莫斯科的农奴要体面的多。   一群哥萨克强盗会乐于穿梭在西伯利亚世代繁衍,并将生活在这里当作伊凡的恩赐;而对于一名世代袭职的大明百户来说,让他率部久戍西伯利亚冻土荒原,无疑是来自皇帝的惩罚。   铁路能改变这一切。   也关乎东洋军府的未来。   五大湖周围散布着储藏量吓人的矿藏,东洋军府已在湖泊沿岸分布十七个百户所来为周围徽州商贾们成立的矿冶公司保驾护航,大湖由河流相连能通行船舶,最终由牧野县河口入海,最大的问题在于商贾太多、商船太多,会集中在安大略湖河口,使运输效率下降。   安大略一词来自朴实的易洛魁语,意思是美丽的湖。   因此在河流沿岸,东洋军府计划建设一条总长度五百六十里的铁轨马车道,原本陈沐是想修木轨道的,不过既然将来国内会使用蒸汽铁路,牧野不如也一次到位。   铸造铁轨并不难,在他们当前需要的各项参数下,比铸炮容易太多了,毕竟陈沐没打算在上面跑几十万斤的火车头。   牧野的前两条铁路名叫上九苗路与下九苗路,因为从铸造到铺设木枕的设计者都是杨兆龙麾下的苗人汉子,上九苗路从牧野港一路铺到县城大仓十二里;下九苗路从长滩港铺到牧野卫右千户所,二十二里。   铁轨铺好、投入使用,共五十五辆双马车奔驰在四个站之间往返奔驰,北方更长的路线正在施工之中,还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完工。   但就这短短三十四里的铁路,让陈沐找到了足以改变一切的新发现。 第三百九十三章 烟草大亨   位于长滩的牧野右千户所站,站台人头攒动,远方有旗军策马以挺矛的姿势高举着几面止字红牌。   铁轨上两匹健马不安地打着响鼻,时不时回过头看马车旁的愚蠢人类给自己屁股后面加挂更重的货物。   陈沐的发现来源于他的脑子陷入固定思维的循环,他一直认为铁轨和木轨差不多,只是通过状态比土路好而已,却忘了使用铁轮、铁轨凹形马车轨道的木车阻力要比在木轨上小得多。   铁轨站台上除了陈沐,还有世界上首个带牛肉穿越赤道并没有腐坏的力学单位赵士桢、牧野知县杨兆龙,还有来自合兴盛公司下属的李禹西。   他们正在测试双马在铁轨上拉动货物的能力。   杨兆龙如今也有了知县的模样,整天穿着官服穿梭在牧野周遭各个部落。   他的县衙早就修好了,但县衙周围除了他的部下几乎没有原住民聚居,因此经常骑着马、坐着船从这个部落到下个部落‘处理政务’,其实……本地百姓根本不需要他这个探险家来处理政务,部落酋长能解决原住民几乎所以问题。   他大约是北亚最用力但也最不务正业的知县了,经手最多的事务是帮着酋长们在面对明商李禹西的烟草贸易中多争取一点儿平等的回报。   李禹西的公司让沿海所有部落都或多或少的种植起烟草,而知县杨兆龙则掌握着其辖境下魁北克至佛罗里达半岛边界沿海所有烟草的定价权。   烟草在这里的物价为百斤九千四百通宝,但东洋军府不准生烟草出海,只准加工后的烤制成品卷烟出海关,二十支卷烟为一包,在牧野的卷烟厂,一百斤烟草可以制一千包上下名为‘大明牧野’的卷烟,成本为每包三十二通宝、定价八十八通宝。   不用说,这都是陈沐的主意,他既出主意又出政策,在整个亚洲范围内,就没有什么事是他想做而做不成的。   他不但指导李禹西成立了烤制卷烟厂,还规定了卷烟价格,甚至制定了东洋军府对出口卷烟的征税标准,每包定价八十八通宝的大明牧野卷烟,不出海,朝廷征税二十八通宝。   出海时,每包再征税八十八通宝。   单单此项,自去年七月牧野立县,至今年李禹西共出海烟草三十六万余包,向东洋军府缴税四千二百余万通宝,价值白银三万五千余两。   牧野知县杨兆龙手中最大的权力,是可以在税收标准上给治下烟农——也就是沿海各部落酋长及部众在收购烟草的价格上给予些许让利,每百斤二百通宝的税收可以由他交给符合心意的部落酋长作为奖励。   牧野县在这片土地上的统治权的大多由此而来。   烟草这东西,几乎不需要土地条件、照料起来也不需要什么农业技术,非常省事,一亩地收上一二百斤干烟叶也再正常不过,李禹西的三十六万包并非是牧野县全部烟草产能,甚至不到十分之一。   卷烟厂的生产也不是限制他制作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来源于这是头一次向欧洲倾销烟草,他心里对陈沐的定价感到没底,不知道能不能卖出去。   李禹西这次过来见陈沐正为此事,他派去西班牙的那条船在塞维利亚大明港靠岸不到两个时辰就卖空了,连水手们兜里揣的货都没留下,甚至不需要他的人去搬运,那些大明港李旦治下的西班牙商贾对来自大明的一切货物都极为狂热。   李禹西说:“货是按箱卖的,草民的船头从未见过那般阵仗,甚至无人问询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只问一箱多少通宝,在听到一箱只要十五万通宝后付了钱自己带人从船上搬货……从始至终,他们都没打开看。”   “船头说他们就算在箱子里装石头,也能按着这价格卖出去。”   陈沐看着不远处工人正向马车尾部加挂第二架载货六百斤的货车,缓缓颔首,点头道:“你的货可能是他们见过最便宜的大明货,毕竟一箱绸缎或瓷器要比这便宜多了,看来旦儿在那边用通宝做的不错,他们最后是用通宝结算的,还是用的半两钱?”   “通宝,他们把通宝给我,我用通宝向李总督兑半两钱,李总督再把给我两份半两钱,一份是我的、一份是大明港要运回北亚的。”   贸易航线越成熟、收税赚的钱便越多,陈沐点头问道:“一箱是多少包牧野烟来着?赚了不少啊。”   李禹西就知道陈沐会问到他赚了多少钱,在他的理解里这位东洋大臣的本职工作并非开拓大东洋,而是为朝廷在海外捞银子。   不然他设立公司做什么?还不是为了督促商贾在海外盈利。   他拱手道:“托大帅的福,确实赚了不少。一箱三百包,李总督那边每箱收三万通宝的税,除去成本一箱赚近八万通宝,一艘福船三百箱,除人力净赚一万九千余两。”   “运往法兰西的那条船情况不好,因小陈帅在那边作战,何况我们还有一艘兵船,王室不允靠岸,转去尼德兰还没回来;去英格兰的三百箱不如西班牙卖的快,但也在靠岸的第三日卖完。”   “如此一来,草民的卷烟厂可以扩建、全力生产,预算为大帅的东洋军府雇佣四千名百姓工作,明年打算出海三十条船,一万两千箱……这次来求见大帅,就是想问有什么草民能为军府做的。”   陈沐眯着眼睛笑了,在首次出海前这李禹西可没少跟别人抱怨东洋军府的税收太黑,说这个样子收税出海后他连税金都赚不回来。   如今这么大的热情,李旦那边每包还收了一百通宝的税,他还能赚近三百通宝。   看样子是这样的暴利让李禹西心里有点慌。   “不用怕,只要你遵守军府法律,每个工人最低的工资标准和烟草最低采购价格,不做祸害百姓的事,你就是大明的合法商人,四洋军府就是你们无敌于天下的坚实后盾。”   陈沐笑眯眯道:“不过你要说有什么你能做的,我这也确实有事你能帮得上忙,看见这铁轨没有,铁轨长短、曲直不一,每丈重一百九十八斤,我们要修的牧河铁路近五百里,往返千里、要四根铁轨,你先算算。”   说着,他看见杨兆龙已经从远处回来,便舍了李禹西对杨兆龙问道:“怎么样?”   “姐夫,双马拉一辆载重六百斤的车,半个时辰能走完长滩二十二里;拉两辆六百斤的车,一样也能在半个时辰走完,就是累点。”   “阻力,是因为阻力小得多。”陈沐点头道:“要是车与车之间用粗钢簧做拉钩,就能先拉动一辆,头一辆动起来几乎就不怎么废力了,拉力继续拉第二辆车,更省力。”   “换马继续试三车。”他对杨兆龙说完才转头继续对李禹西道:“军府在安大略湖边只有四十座大鉴炉,年产熟铁一千七百二十四万斤,要维持这种产量,每四十五日要拆除或大修一次炼铁炉;并且这样的产能不足以支撑牧河铁路三年内完工的需要。”   “扩建铁厂以及旧有炼铁炉的修缮,你能解决么?”   陈沐说这话时,尽管面上笑眯眯,心里终归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因为他忽然发现修造这条铁路所需雇工、营造的费用,他是在用李禹西交上的海关税、现在炼铁的成本又打算让李禹西出,基本上这条铁路就是烟草大亨在做了。   让他心里感到舒服的是,李禹西的态度还是很上道的,他简单合算了一下成本,发现陈沐不是让他负担那一万四千万余斤的铁轨,而是拓建铁厂、修造炼铁炉后,当即爽快地抱拳道:“大帅放心,此事我合兴盛旗下泉州商号尽力承担!” 第三百九十四章 新时代   “贩运黑奴的时代,结束了。”   英格兰德文郡普利茅斯车水马龙且极为嘈杂的街上,一辆黑色双白马车快速通过,穿白色衬衣长筒袜的老车夫戴着假发,策动车马高声叫着在前开路。   最显眼的马车旁边印着一副被捆绑黑人的盾徽。   马车的主人,是英格兰国会议员、海军财务官、海军给养官约翰·霍金斯,此时他正坐在铺着红色奥斯曼地毯的马车里,靠着大明天鹅绒臂枕,撩开棕色呢绒窗帘眺望着不远处的海岸,向坐在对面的外甥弗朗西斯·德雷克发出这样的感慨:“贩运黑奴的时代,结束了。”   他说出这话时,德雷克正在手上把玩着一包牛皮纸卷烟盒,牛皮纸小方包上沾着方形标牌,上面写着‘大明牧野’四字,烟盒上部已被拆开,露出里面排列并不整齐的烟卷。   有几片烤制过后切割的烟丝被胶粘在纸盒上,每支卷烟用的纸张长短一致、粗细也大略一致,烟嘴的位置还有一片折叠的纸卡来确保使用时不会让烟丝进入口中,做工精致。   其实从里到外的做工未必真的有多精致,烟盒是黄的烟纸也是黄的,就连方形白色烟牌都因胶干了的缘故不规则翘起。   但在这个时代,就像铁路一样,哪怕再粗劣,只要做了,那就是最精致的。   因为整个欧洲只有意大利能造出像样的纸,造纸术在八世纪传入撒马尔罕、随后阿拉伯地区,十四世纪才进入意大利改变使用羊皮的窘迫现状,但与大明仍差得远,因为他们仍然在使用汉唐时代的制作工艺,古中国以麻与破布作为原料、他们普遍用棉纤维,尚不如麻纸柔顺薄韧。   等英国学会造纸,那已经到十七世纪了。   所以说文艺复兴确实是文艺复兴,造纸业在这之后蓬勃发展,因为以前根本就没有。   直至十四世纪,欧洲用的依然是莎草纸和羊皮纸,这两样虽然为方便理解都叫纸,但根本不是纸。   莎草纸单纯就是树皮、羊皮纸单纯就是羊皮,跟它们相似的还有布帛、龟甲和青铜鼎,那是书写工具,怎么会是纸?   对连这样的烟纸与牛皮纸都做不出来的英格兰人来说,很多人养成吸烟习惯其实是从想要一张牛皮纸开始的。   这些纸确实很好,牛皮纸是李禹西的人用魁北克生长在高地的松树纤维打浆制成、烟纸则是简单的麻桨纸;李禹西原本也是想干脆同样用松树纸做的,但后来自己试了试发现太呛。   说起来李大亨卖个卷烟也确实不容易,各种纸卷烟他都试过。甚至用陈沐最喜欢的磁青笺卷过烟,抽起来被呛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不说,关键成本让他觉得自己是在抽银子。   德雷克两指捏着一支未点燃的烟卷发呆,回过神来笑道:“对我们来说,黑奴贸易早就结束了。”   作为英格兰最早依靠海洋贸易起家的霍金斯家族,约翰·霍金斯与弗朗西斯·德雷克对此有足够的底气说这句话。   英格兰的海洋贸易源于西班牙开拓新大陆,英格兰船则是西班牙在海上的搬运工,由非洲向新大陆运送奴隶,但这些搬运工偶尔也会变成海盗抢劫西班牙船,直至霍金斯被西班牙王室盯上,船队被摧毁。   英格兰女王为报复扣下一艘被法兰西胡格诺教徒武装民船驱赶而避难的西班牙大帆船,彻底使两国海上争端明朗化。   在那以后,霍金斯与德雷克,就像任何一个行业的佼佼者常常会做的一样,上升向更上游的产业,对他们来说,这一产业是抢劫西班牙大帆船。   事实上也正是离开贩运黑奴贸易的行当早,才让霍金斯家族没有落入杨策的毒手。   这是三角贸易的供应链,非洲部落互相仇视,数不清的俘虏被杀掉;新大陆的西班牙人与葡萄牙人需要更多人力,所以他们当做战利品卖给英格兰商人,英格兰商人把这些俘虏当做奴隶卖往新大陆,鲜血支撑黄金白银向欧洲流入;这一产业链原本会因一两百年后新大陆不再需要更多人口而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杨策的加入改变了这一现状,非洲西海岸从未出现过强大舰队,给三角贸易带来灭顶之灾,也促成更加短暂的、新的三角贸易。   只是这一次来自欧罗巴的商船成了新的猎物,新大陆开拓的人力缺口也被陈沐的到来而打断……不是大明漂洋过海的移民堵住了人力缺口,而是他们把欧洲人在那片土地上的势力完全挤走了,自然就不再需要奴隶。   “普利茅斯的房产供不应求,那些商人在被海上蓝船抢劫犯打劫得一贫如洗,数百个贵族的投资打了水漂,人们转过来进行更加有利的商业活动。”   霍金斯对外甥指了指垫在手臂下的漳绒枕头,道:“他们正驱动国会通过一项名为普利茅斯贸易的法案,法案的内容,是要让普利茅斯成为专事大明帝国贸易的港口——所幸,女王还很信任我,一直在拖延法案生效日期。”   德雷克把玩的烟卷的手放下,抬头看着霍金斯问道:“舅舅,这样不好?”   “大明卖来的货物质量很好,价格便宜数量有限,哪怕把这些货物卖去地中海,我们依然有的赚。”   “能够贸易当然很好,那我这些年,自我们被西班牙人摧毁船队,只剩下两艘船回到普利茅斯后,我这些年是在做什么?”   霍金斯抬手指向马车窗外,他指的是十二年前发生在西属韦拉克鲁斯如今的大明大西港西班牙人对他们的屠杀。   德雷克顺着霍金斯的手向窗外看去,马车正经过海岸,沙滩上紧凑地停着一艘又一艘巨大船舰,霍金斯说:“八年前我进入国会、三年前继承岳父的海军财务官一职,今年成为女王殿下信任的海军给养官,我一直在准备同西班牙人的海战。”   “那个时候我们国家没有海军、甚至连一艘像样的战舰都没有,现在我们有十二艘百吨以上的战舰、十二艘能在近海航行的快船,更多船只仍在建造,就在普利茅斯。”   “当这里容易停靠的海湾成为与大明人贸易的港口,明国人的商船会占领这,我们拿什么来造船?”   “难道就靠那个给女王看手相的羔羊?”   羔羊……德雷克同样对这个名字的主人感到无奈,那个人是个瞎子,名叫杨高,据说因泄漏天机成为大明帝国东洋军府的通缉犯,在商船里裹着一条肮脏腐臭的摊子来到英格兰。   他摇摇头道:“舅舅,那个羔羊不是好人,他虽然不支持在普利茅斯设立贸易港,但他显然另有别的企图。” 第三百九十五章 羔羊   “殿下,这正印证杨某的推测,温莎堡地下果然有极好的龙脉,列代先王沉睡于龙脉之上,可永保英格兰繁荣昌盛。只是这条龙的尾巴被海峡斩断,多了变数……龙有怨气,化作兵戈。”   坐落在伦敦里士满都铎风格富丽堂皇的王宫里,青竹盲杖敲击在红色纹路的地毯上,带起毯下铺石地面发出闷声,杨高漫无目的地在白厅中漫步,他的步伐令人感到惊奇——作为盲人,明明闭着眼,却能准确地避过任何障碍,侃侃而谈。   他是伦敦的新秀,人们将他称作‘明智的羔羊先生’,进入王宫的引荐人是女王宠臣、莱斯特伯爵罗伯特·达德利。   这位伯爵在英格兰因拥有女王的爱而至高无上,在任何王室典礼上都以王夫的礼仪存在,而在一些时候,女王也会当众称他为另一个君主——另外,德雷克的远航也是他赞助的。   此时莱斯特伯爵正立在女王身旁,小声解释着算命先生的来路,道:“羔羊先生之名源于一场发生在南安普敦的暴风与预言有关。”   “大明商人第二次抵达英格兰,在南安普敦靠岸的有六艘船,被陈沐通缉的羔羊就藏在其中一条满载着瓷器的船上。”莱斯特伯爵轻声描绘道:“他孤苦无依狼狈至极,身上除了这根青棍只有一副发臭的毯子,被赶下船时看上去就快死了。”   女王似乎对关于羔羊神神叨叨的秘密不感兴趣,只当做难得闲暇的意外消遣,轻描淡写地问道:“然后你救了他?”   “不不不,是另一名来自新大陆的大明船长,他叫第二个汤,是一名很有办法的人。”   莱斯特伯爵向女王眨着眼睛,道:“陈将军的不法之徒。”   伊丽莎白整理着自己的假发,心不在焉:“小偷儿、骗子、还是强盗?”   “据德雷克说,新大陆的人管他叫汤二,或许小偷比较准确,他确实因此被陈将军关入牢狱,但因为他贿赂了陈将军麾下付姓重要长官,免于一死……女王殿下,你值得第二个汤的船上装了什么?”   “紫菜蛋花?”女王扇着扎了鸡毛的扇子,抹得煞白的脸夸张地笑着:“我喜欢喝那个,就像那些自称徽商的人带来卷烟一样,都是很好的贸易品。”   伯爵也迎合地笑了起来,最后才严肃地摇头道:“不,他偷窃了陈将军的军火库,船上装着三百杆明军制式火绳枪与十二门大青铜回旋炮,明军用这些打败了西班牙人。”   听到这,伊丽莎白终于提起些许兴致,问道:“那是他的贸易品?还是他的武器……三百杆火绳枪,他难道不卖弩和长弓?”   别说小国寡民的英格兰,三百杆火绳枪、尤其是明制火绳枪,就算是统治半个欧洲的费老二都能高兴一阵——这意味着整个火枪连的装备,而且是制式。   欧洲这会儿还没有制式的概念,别说武器,就连军服都没有形成制式,这跟古中国没法比,他们几乎没有属于国家的职业军队。   但西班牙已经有一点儿职业军队与装备制式的苗头了。   火枪不是制式的,会是什么样呢?就像陈沐早年在濠镜缴获的那样,火绳枪、早期燧发枪、大火绳枪,各式各样、长短不一、口径不同,关键英格兰更加落后。   他们的火绳枪还有不带准星照门没有簧片的蛇杆火枪跟火绳枪编排在一起,射程、杀伤、精准都远小于火绳枪。   即便如此,这个数目并不能让伊丽莎白感到惊讶,大英自有国情在此。   各个领主部下几乎都是长弓手与弩手,没几个领主舍得给自己的征召兵花钱买火药。   这倒不是因为火枪难造,英格兰有很多工匠与学徒,他们用三年造了十几条超过百吨的战船,制作卷铁管的火枪对能制作锻铁佛朗机炮的他们来说并不困难。   难的是国家日益增加的火药缺口,与海上愈加复杂的国际形势……从教堂椅子上抠下的尿硝都被从事海外贸易的商人买去了,硝价飞涨,军队消耗不起。   古斯塔夫二世为什么能在几十年后用火枪横扫神罗?因为人家家里有矿啊,瑞典硝石矿。   英格兰不行,英格兰啥都没有,就呢绒厂多。   火药来路只有俩,要么自欧洲大陆高价购入、要么就在粪坑里、马厩里、教堂椅子上抠粪硝尿硝。   教堂椅子也是硝的高产地,因为人有三急,而教堂礼拜不能起身——这已经说明英格兰比法兰西开明了,法兰西都不知道收集尿硝粪硝这高端技术,英格兰的海上霸主,就是从教堂椅子上抠出来的。   全国人民拉半年,海盗德雷克出去打一仗。   要啥火绳枪,长弓挺好的。   在得到莱斯特伯爵关于没有长弓的答复后,伊丽莎白有些失望,不过很快就转移到那十二门大青铜炮上,有西班牙费老二这个玩意儿一直想来揍自己,火炮在女王看来是防御作战的不二法门。   “我们买下来它们了么?”   “汤二并没有把火枪和炮卖出去,尽管他的炮和火枪都非常好,但太贵了,贵到没有人愿意接受他的价格;但他救了羔羊先生,作为回报,羔羊先生在英格兰第一次说出他的预言——如果他出海,会无功而返。”   莱斯特伯爵偏偏头道:“结果真的如此,他们出海遇上了暴风,船上死了不少人,作为示警的回报,汤二把其中一百杆火枪和六门炮送给黑羊,我才以更低的价格从黑羊手上买到了这些武器。”   说到这,莱斯特伯爵的神情严肃起来,小声道:“他还预言了我会被来自东方的刺客刺杀,你知道,法兰西瓦卢瓦的安茹,他想要当英格兰国王。”   伊丽莎白看向杨高的表情也变了,她知道发生在不久前的刺杀,一名来自法兰西的天主教徒混在安茹公爵身边,藏在阁楼上利用法兰西产的火绳枪向莱斯特伯爵开枪,刺杀失败后阁楼响起了第二声枪响,等宫廷卫士上楼时发现这个刺客已经用另一支燧发手枪打中了自己的心脏。   那是一次很蹊跷却没有证据表明来自陷害的刺杀。   “他还告诉我,爱尔兰将会出现粮食短缺。”莱斯特伯爵看上去已对杨高笃信不疑,道:“我认为,这个时候爱尔兰发生叛乱是很好的事,如果这一切真发生了,女王殿下一定要派我去平叛,我将用荣誉让您加冕爱尔兰女王。” 第三百九十六章 日月   英格兰掌握的情况,有一半是真的。   杨高真的是算命的,汤二也真的被抓过,不过他们到英格兰的动机并不单纯。   甚至并未摆在台面上擅长解剖的龙虎庙祝曹长青在内,他们隶属于东洋军府商务局,欧罗巴事务司。   泰晤士河南岸靠近港口的德雷夫森德的林中破旧农庄在四个月前被一名世代生活在海岸的木匠老泰勒用大额钱款买下,雇佣许多工人修缮、改建为伐木场。   这件小事原本没什么好引人注目的,尽管在购置土地时领地的男爵并不是很乐意……只要今年的毛呢从海上运抵尼德兰,他就可以在这片土地上圈地养羊了。   但是还好,木匠老泰勒听说发了一笔飞来横财,据说是居住在法国的远亲留给他一笔丰厚的遗产,就连男爵都感到眼红,偏偏还不能动用武力去抢。   这个糟老头子从大明人汤二的商船上雇了几个水手保护他的财产,那些黑头发黑眼睛左臂纹盗窃、右臂纹抢夺的健壮男人都穿着锁子甲、挎刀剑、携火枪、驰快马,嘴里嚼着生烟草满脸横肉令人忌惮。   那是从新大陆走私军火的人物,小小男爵可不敢惹。   不过男爵不知道的是,锯木场只是避人耳目罢了,在施工中锯木场挖了很大的地窖,直至今日那些大明枪手依然在地下施工,要通过地道一路挖到河畔。   住在地窖里的人是新会龙虎道君庙前庙祝、东洋军医院甲等医师陈功实前助手,道长曹长青。   十五里外的河畔,则是军火走私商汤二的营地。   这个过去在东洋军府偷了陈沐五杆鸟铳的小偷儿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名动伦敦的大海商,通过杨高的路子拿到在河畔搭建一处小营地的权力,留下十四名部下,自己乘船回新大陆向东洋军府禀报去了。   关于他的事,莱斯特伯爵也同样掌握了一半,他确实和东洋军府付姓长官有些关系,他手下的水手很大一部分都是付元的亲兵家丁,来自南京城赌坊的打手。   这帮人身上的纹身纹的全是汉字,纹身这个行当在明朝是很难做的,因为明太祖朱元璋太过机敏,但凡是助他取天下的,坐天下时一律禁止……比方说元末红巾军韩山童之辈,俱为白莲教,因此明代禁绝白莲;元末豪侠子弟皆两臂股刺龙凤花草,以繁细者为胜,到了明代雕青事发充军,谁都不敢刺青。   因为朱元璋太了解雕青纹身是豪侠不逞之徒,易聚易滋,是社会不安因素。   大明律,犯过盗窃的,第一次右小臂纹‘盗窃’二字、第二次纹左小臂、第三次人就没了省颜料;犯过抢劫的,直接右小臂刺‘抢夺’二字,第二次继续重刺。   而且一般是犯了很严重的盗窃、抢夺才会被刺青。   所以付元在被罢官免职的落难时期结实的这帮子亲兵,理论上来说都是奉旨纹身,奉的是太祖皇帝旨意。   此时此刻,两名奉旨纹身的壮汉正在老泰勒的木屋前,他们身上故意穿着不同颜色的曳撒,腰上的皮带都挂着刀与精致的手铳,一个靠在门前、另一个坐在门口的木桩上磨砺着随身短刀。   付元的家丁大多身有恶习,在北洋接受过半年军事训练,也在边境上为东洋军府干过些脏活儿,能熟练使用各种兵器火器、尤善小范围厮杀护卫,但不受管教约束的性格让他们同北洋军格格不入。   付元对他们的培养方向极为模糊,但能确定的是一点——他不会用这些打仗,历事两洋的付元对军事变革比大明任何人都清楚,将领家丁在战场上起到的作用并不优于科学培养的北洋军,而在特殊任务上,这些人勉强能与林满爵的游击军打个平手。   真正的长处在于对地方的弹压……这些前身为泼皮无赖的法外之徒并不比北洋军凶悍,但百姓更害怕他们,不论哪个国家的百姓。   所以他们被派到英格兰,跟着汤二继续干脏活儿,他们是杨高、汤二最好的助手,同时在出海时也接受了来自付元的命令:如果哪个人有东洋军府无法控制的倾向,格杀勿论。   倘最后英格兰的事务取得成功,他们每个人会得到一笔丰厚的白银赏赐;若是失败,干掉致使失败的人也能让他们取得一笔衣食无忧的报酬。   在他们身后的木屋地板下,正进行着一场会议。   “白莲不行,朝廷禁绝白莲,你说龙虎道君?不行不行,这个更不行。”   地窖有近二十步的台阶与通道,确保人站在屋子里听不见里面的对话,大空间被修做内外两间,外间是真正的地窖以一面堆放酒桶的墙作门掩人耳目,再往里则是曹长青秘密结社的香堂。   仙风道骨的曹道长以二指轻敲桌边,看向周遭几人道:“龙虎道君会给大帅惹麻烦。”   在他周围,有来自法兰西海岸陈九经麾下的小旗官潘胜、有常胜十万移民精挑细选的白莲教后裔樊小童。   当然,这张桌子上也有曹长青首席大弟子老泰勒的一席之地,不过老泰勒正在外头管理伐木场。   旗官潘胜缓缓点头,从正在进行战争的战场上退下来让他有些不太习惯,但听到大帅的名字还是立即点头道:“对,不能给大帅惹麻烦。”   曹道长很看重潘胜,他从法兰西带来的法国逃犯很好的挫败了法兰西王室想要与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的联姻,尽管从杨高处得到的情报表明即使没有那次刺杀,两国也很难实现联姻,但这次刺杀帮助杨高成功取信莱斯特伯爵,对他们的大业是十分有利的。   这是个心黑手很的人物,在早前曹道长一直都不知道潘小旗究竟是用什么手段让一个法兰西人甘心做他们的死士,后来他们才知道人家根本不是什么死士,潘胜答应那个俘虏帮他施行一次不成功的刺杀就放了他,结果却在刺杀结束后上去给刺客心口补了一铳。   樊小童则是个身材曼妙长相可人的年轻女子,没负血海深仇也没奇怪经历,跟信奉秘密结社的男子私奔登上开往大东洋的船,可那男子所图事大,为筹措资金要把她卖了,一怒之下反手向东洋军府举报情郎参与白莲教,常胜的秘密结社因此被一网打尽。   她也因为有这段经历,既知晓白莲教运行程序、又无野心,是欧罗巴事务司最需要的人才,因此被派往墨西哥城跟曹长青等人一同训练。   “若是如此,不如叫……日月教?”   樊小童眨眨眼,摊开手道:“编几套词,教农夫言语先从此开始。” 第三百九十七章 评估   说来好笑,曹道长的第一位信徒、也是伐木场的主人老泰勒,连自己信的是什么都知道,反正就信了。   因为对木匠老泰勒来说,这一行为准确来说并非改宗,而是叛国。   这比改信容易多了,他根本不知道国家是什么,只知道王国。   就像一个坐地木匠,成为一名雇佣木匠,而雇佣他的人是大明帝国,这一内心先入为主的事实令他欣然接受。   老泰勒的父亲是伦敦附近天主教修道院的木材主,以为修道院的修士们准备木材为生,而在英格兰亨老八掌国时期,一切教会的庄园、领地、学校、农庄、宅院、房屋、草场、牧场、土地、礼拜堂、继承权、什一税等一切属于教会的权力都被收为国王所有。   “当时我父亲正努力在教会为我谋得一个进入大学的机会,那样我就能成为受人尊敬的修士,为受苦百姓布施。你也看见了,英格兰到处都是失去土地的百姓,到处流浪,森林里全部都是强盗。”   说到这时,老泰勒深深吸了一口手上的大明牧野黄色烟卷,烟头发出的光亮让他手上干裂的沟壑很是显眼。   潘胜顺着他的眼睛看向不远处林间劳作的伐木工,其中有男女老少七人在早前都是森林中的亡命之徒。   他们靠用刀子和木弓劫掠过往商旅为生,栽在汤二手上,不过汤二非但没杀他们,还给他们介绍了一份工作——到这来伐木。   “后来我只能去港口搬运货物,否则就只能进入毛纺厂工作,对男人来说织布不太体面,但很多人别无他法。一个从西班牙逃到这的木材商雇佣了我,所以我才能认识你们,太可惜了,要是他还活着。”   这年头全世界都有西班牙人,菲利普对国内的政策一手遮天的政策让许多资本家与知识分子逃离西班牙,但凡有一点办法都不愿留在本土——西班牙确实是这个时代欧洲最强大的国家、也是欧洲最富有的国家、还是欧洲最令人享受的国家。   一颗珍珠对大明的商贾与西班牙的商人来说同样唾手可得,但一年几石稻米谷子、各类蔬菜与肉食对大明百姓来说也是唾手可得,对西班牙百姓却难于登天。   西班牙才是真正羊吃人的地方。   潘胜点头表示理解,如果老泰勒没有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语,他们也很难直接交流。   同时他在心里评估之后,认为老泰勒对他们是没有威胁的,点头道:“如果你需要,一年两年后,我可以帮你弄一块新大陆百姓才有的木籍,证明你是大明百姓,英格兰的贵族管不到你。”   老泰勒点着头,两眼却露出不安与迷茫之色,顿了很久,才抬了抬手里的烟,问道:“我还是不明白,你们有最好的货,为什么要在这让我经营伐木场?”   “这总会让他们注意到,这件无利可图的事,我需要一个说法来应付可能的危险。”   看着无端担忧的老泰勒,潘胜轻松地笑了起来,笃定道:“是有利可图的,你把伐木场交给你四个儿子其中之一,等明年教会的钱来了,再去港口开个造船厂,雇大明的船匠来修船。”   “只要贸易繁荣,我能保证明船比起其他船厂,更愿意到你的船厂来修船,而且有了最好地方和进货商人,你甚至可以在船厂旁边开一家卖牧野烟的店铺。”   “要是没有战争,你会成为人上人。”   老泰勒的担忧是合理的,事实上他的伐木场所雇佣的大明护卫足够让当地的各级领主感到担忧,他的伐木工来自山林、护卫身上成熟老练的战士气息瞒不过人,而在伐木场并不缺少火枪。   在这一概念中,老泰勒只要骑上马,便能组织起超过一名贵族骑士的兵力。   不过大明在普遍的英格兰人观念中,并非假想敌,而是面对西班牙的帮助者。   这与大明人的观念刚好相反。   潘胜拍拍老泰勒的肩膀,笑道:“走吧,去准备准备,我们去拜访男爵推销火枪,要是有机会,我想看看他的士兵。”   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在定下教名为日月后,还在老泰勒的建议下加上了龙的图腾,这样教会的全称就是日月拜龙教。   道长和圣女出去晃悠了,他俩带了几个护卫,准备了几套‘黄龙下凡,万民翻身’、‘日月复来,天下太平’之类的词儿,要去周围村落里试一试百姓对什么最敏感。   看看到时候让杨高的子弟怎么编童谣传谶言好使,还有像劝进表、狐狸叫、衣带诏、鱼腹书、埋石人儿这些活哪个在这片土地上比较对口。   至于小旗官潘胜,在这些专业性比较强的活计上没受过训练的他派不上用场,随行而来的一名旗军正在收拾他的背包,将笔记本之类的必需品都收起来,让伐木场的工人帮忙把两箱火绳鸟铳放在四轮马车上。   马车的转向很有意思,潘胜在出发前研究了一会儿,在小本儿上画了个草图,不过也没多看,他的主要使命并非如此。   而是对英格兰贵族军队的战斗力评估。   同样的报告在他们的船上有一份,是曹道长在出海前准备的,潘胜在航行中翻来覆去的看,记得滚瓜烂熟,但抵达英格兰后……他觉得那份报告对英格兰的兵力评估是错误的。   那份报告的作者是陈沐,评估称英格兰的军队规模未知,海战能力胜过西班牙海军、陆战能力弱于西班牙新大陆军团、与法兰西军队相等。   潘胜不信。   他在南安普敦下船,当地贵族跟汤二吹嘘,说海上停着英格兰最强大的战舰,跟他们差不多。   可问题出在他们开的都是福船,而且只有两艘四百料鲨船护卫舰。   而他们呢?二十多条船,四条比福船大点儿,其他都是些还没四百料福船大的小玩意儿。   就这些破玩意儿,能和西班牙正规军打?   在小旗官潘胜看来,倒是英格兰的海商如果奋起,还有可能同西班牙人一战,这个国家的海军太弱了,弱到被他家大帅早年放铳打死的曾一本如果率部出现在英国沿海,能直接称王称帝。   跟着他的年轻旗军在最后检查鸟铳,叮当一声,在下面固定通条的铜隼掉在地上。   旗军苦着脸道:“小旗,这毛病修不好,这批鸟铳都有这个毛病,能装上,但只要放铳肯定会掉。”   小旗官潘胜显得并不在乎,挥挥手道:“毕竟是从广东都司收上来的铳翻新,旧制铳床用新零件,不和尺寸很正常……卖的时候告诉他们这个毛病,放铳不震掉卡榫是假的。” 第三百九十八章 长弓   赶巧了,潘胜想对英格兰的军队做出评估,格雷夫森德的伯力克男爵受到拜访的消息后,也打算让潘胜看看他们的军队。   尽管会面在男爵的庄园,但那对二人来说都是毫无意义的寒暄,真正的交谈在六名乡绅、四名骑士与五名士兵抵达庄园附近靠近河流的林地,才真正开始。   男爵是上议院成员,尤其是封地在伦敦附近的男爵,在王国中有很大的影响力,还有有自己的封地、附庸骑士和军队。   乡绅则不一样,他们是农场主、牧场主、庄园主、工厂主或贩运海商,尽管英格兰的社会结构已因新航路的开辟而发生改变,但时至今日这些人依然没有获得贵族权力,他们拥有什么样的社会地位根据地产年收入而改变。   当国家抓住大量财富涌入的机遇,少数幸运儿获取财富、引人羡慕,进而使社会风气出现拜金等变化似乎是必然发生的情况。   人们羡慕这些几乎一夜暴富的人的同时,像明朝的商人对地方政治有些许影响一样,英格兰的商人在资本影响政局的前夜,同样的能力亦初现端倪。   循规蹈矩的介绍结束,伯力克男爵的仆人带来三副长弓与三杆长短不一做工精致的火枪。   男爵个子不高,穿着褐色皮制紧腰勒蛋裤,庄重的黑色短上衣里套着亚麻衬衫,四肢短而粗壮,用力为一张紫衫长弓上弦,巨大力量令他的两腮紧紧咬着,额头憋出一根青筋,同时道:“这是,一张三张难得的好弓,呼!”   接连使用不同的力量为三张长弓上弦,他这才长出口气,活动着双臂与手指对潘胜介绍道:“飞弓、靶弓、战弓。”   几名乡绅以各样姿态坐在旁边,随从仆人为他们搭上半边遮阳帐篷、男爵则准备了酒水,看上去轻松惬意;骑士们也差不多,聚在一起大声讨论着关于南安普敦的事。   只有那些被征兆来的士兵,端着兵器歪歪扭扭的站在旁边。   其实他们站得挺好了,在大明大多数卫所,都很难找到能像他们这样站立的旗军,只是潘胜刚刚从法兰西战场下来,又极度看不惯汤二手下那些南直隶泼皮亲兵的做派,才会心里觉得这些人站得不怎么样。   队列并不能代表战斗力,它只是战斗力体现的一个小方面而已。   比方说汉国杨策的部队,列队放眼天下都是一等一,可他那帮部下除了队列什么都不会。   潘胜猜测,这四个士兵很有可能是男爵麾下最精锐的士兵,因为他们看起来都很强壮……如果所有人都强壮,潘胜也不会这样想,但这几个兵看上去比那几名骑士都壮。   男爵每说一句话,老泰勒就用西班牙语重复一遍,几十年来这是老木匠第一次受男爵邀请进入庄园,让他显得有些拘谨,说话音儿都带着颤,而当潘胜回答时,老泰勒又要用英语翻译给男爵。   后半程工序对老泰勒来说分外麻烦,因为潘胜的西班牙语不太好,有时他会用闽地方言、葡萄牙方言、法语方言杂着西班牙方言来表达自己的意思。   这个时代交流起来是很难的,葡萄牙那样的小国还好说,其他稍微大点的国家都像大明一样,各地本来就有口音,他们的言语又是从各个地方的人那学来的,自己的方言口音加上对方的方言口音再去说自己不熟悉的话。   理解难度并不比直接上手语简单多少。   所以男爵那句话在潘胜耳朵里听来,三种弓的名字分别为‘鸟弓’、‘靶子弓’、‘战斗弓’,但这三根直溜溜儿的棍子,潘胜并不能看出什么不同,只知道这三杆弓确实不错。   保养良好很长的弓臂上有一层油脂与蜡混成的油,看上去并不比九边、女真、蒙古、朝鲜用的筋角弓美观,同样也不比日本的和弓或隋唐的长弓科学。   但只看男爵费力的样子,潘胜就知道这种弓劲儿很大。   男爵用眼神示意,仆人将羽箭一根根插在他面前的地上,随后拔出一支鹅毛做长箭羽的箭,边用带着皮指套的手开弓边对潘胜道:“飞弓的射程远,战弓用重箭能对付铠甲,就算是板甲,最好的射手也能……”   话没说完,长弓拉半劲射而出,它的拉距并不大,但崩弦带着巨大声响,大约十五步外摆着的板甲应声被撞飞,带皮腰带挎长剑的仆人飞奔而去,不一会便将插着重箭的胸板甲拾回来。   潘胜清楚地看见板甲胸口被箭刺穿,大约有一寸的深度。   “实际上弩比这个更好用,但制作一副钢弩的价格太贵,也太慢,有限的金属制作板胸甲、最多的部队使用长弓是很合理的考虑。”伯力克男爵面容粗犷、体魄强悍,说话却很温和,他递出长弓向比他高一些的潘胜问道:“先生,试一试?”   说实话,潘胜有点后悔身边没带着自己标下从辽东镇调来的那名旗军,那是个用弓的好手,而他?   他只能微笑摇头,直截了当地回答道:“恐怕我拉不开这么重的弓,不如试试这个。”   与其说他拉不开,不如说他更愿意用‘拉不开’这一借口来掩饰自己射不准。   他的受训过程是沉重的长矛手、优秀的鸟铳手,然后立功成为小旗……而在参军前是个屠子,从没摸过弓。   潘胜打开随从旗军摆在旁边的木箱,先对对男爵说着,再接过胸甲轻敲两下,对部下下令道:“尊驾也有长铳,不如一人一铳;去把这个放到四十步外。”   伯力克男爵神色轻松地耸耸肩,甚至兴趣盎然,道:“不必为此羞愧,在英格兰能用这么重的弓的人也很少,我从小受训使用各种各样的武器,到现在已经三十年了。下一代没有我这样的意志,贵族的军事职责在他们眼里还抵不上五便士,渐渐令人心生厌倦。”   说着他看向周围的大声谈笑南安普敦设立贸易港的骑士与乡绅么,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接着刚拿起一杆火枪想要对潘胜友好地笑笑,余光望见靶子被往后挪着,瞪起眼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火枪,小声嘀咕道:“那,太远了吧。” 第三百九十九章 都有   伯力克男爵用长弓射击是有目的的,否则没哪个长弓手会像神经病一样对着板甲射箭。   全板甲骑士是骑士、钢弩手、步兵方阵的敌人,长弓真正的意义是最大限度上消灭步兵军团……虽说轻箭重箭都难以射穿板胸甲,可胳膊腿脖子呢?   只不过伯力克没想到潘胜这么自信,把靶子摆出四十步,那是六十五码外的距离。   现在问题来了,男爵并不觉得自己能射准。   潘胜以非常标准的姿势,动作美观而迅捷地完成装填弹药、点燃火绳的动作。   虽说比常用的燧发铳机要繁琐一点,但对他来说这不是问题,北洋军校场就是以火绳铳开始初步训练的。   潘胜贼得很,既想让人看到他熟练的动作来对这款明制火绳旧鸟铳产生好感,又不希望人过于关注他的动作,边装填边说话,道:“这是大明万历五年北洋军器局造铳,是三年前最好的鸟铳,铳管长且直,但这批铳有个小问题,在射击后通条卡榫会被震落。”   “仿制我们鸟铳的太多了,那些火枪样子一样但远不如它们好用,所以每一批都会有独特的缺点,比方说这批,使用时要把通条取下插在腰带上。”   这是潘胜在路上想到的说辞,甚至为今后的军售埋下伏笔,尽管他不知道陈大帅还会不会允许汤二从常胜军器局拿存活来卖,但如果要卖,也肯定是有问题的次品。   这批铳其实就是去年在常胜翻新,常胜的军匠照着新铳做卡榫,老铳用不上,才会出现这种问题。   他敲过那件胸甲,材料和明军士兵使用的普通胸甲差不多,甚至还要薄一点,并且他不相信英格兰的锻铁技艺能强过他们的炼钢术,如果鸟铳能在三十步把明军胸甲打个窟窿,那么四十步一样也能把英格兰胸甲击穿。   最大的问题是精准。   问题出在鸟铳通条,在万历五年后,北洋军府接受宣府讲武堂建议,将所使用平头通条杆更改为戚继光式铜凹面半球杆,完全契合铅丸形状,以避免铅丸在推进铳膛时受挤压变形。   而他使用的这根推杆则依然是老式铁平头硬木杆,因此推弹时要分外小心。   这也会带来训练与战场上精度差距极大的后果,平时能小心翼翼地让铅丸保持球形,战场上可顾不得那么多,狠劲往里怼三下,弄不好铳膛里的铅丸都被怼扁了……出了三十步,谁知道铅子儿会飞哪儿去?   举铳、顶肩,一气呵成。   瞄准、扣扳机,沉心静气。   这事儿潘胜很有经验,他练过。   最早训练的时候就因为火绳点绕火药到药池火药引燃药室爆炸的半息之间害怕、抖动,结果每次训练都被扣钱,还因为拖累整个小旗受罚而给人家洗袜子、打洗脚水。   当然不是他一个人有这毛病,当时北洋大营装了按压水泵的打水房里天天都是老熟人。   底层军官对此是不加禁止的,当兵的放不好铳怪不得别人看不起你,但叶梦熊禁过这种旗军私下惩罚,结果发现禁了之后训练差、连累别人受罚的旗军更惨,少不得被人拳脚相加。   最后的军法定制是私斗革除军籍罚没一年军饷,训练受罚连坐依然存在,只是增加了受罚旗军的惩罚性军事训练,同样也增加了对底层军官的教育。   砰!   四十步外,胸甲应声被打飞向左侧。   潘胜在众人的钦佩中神色如常,将鸟铳交到部下手中,向男爵轻轻颔首。   仆人将胸甲拾回,胸甲正面右侧有一个窟窿,潘小旗在心中长出口气,并决定绝不会再用这杆铳开第二次——铅丸还是在装入铳膛时被通条推变形了。   他瞄准的是中间,但在放铳的瞬间手上有一点感觉是往左偏了丝毫,这一铳原本应该射偏或是击在胸甲左侧,胸甲应该往右方被击飞才对。   当然,还有可能是铳管是往右偏的,但这个可能性很小,到底铳管是陈沐执掌南洋卫时代造的,去年才把铳管子上刻的工匠名字磨掉,质量有保证。   说到底,铳打不准就俩原因,要么铳有问题、要么人有问题。   技术的进步,就是尽量避免铳出问题的同时,让人少出点问题。   看着胸甲上那个铅弹留下的孔洞,男爵放下了刚拿在手中的火枪,尽管他的火枪看上去有着蚀刻工艺的繁复花纹,但那实际上是一件工艺品,他下辖村子的铁匠能把木柄上的花纹弄得极美,却未必能把火枪管钻的像潘胜手上那杆那么直。   何况,就像潘胜对自己用长弓的能力不自信一样,自幼习武的男爵相信自己再往前走几步就能把匕首投在那件胸甲上,却未必能用火枪打上去。   “这确实是一件好武器,但我依然不认为它值得三磅,难道它能比给我的士兵买六件这样的护胸甲还合适吗?”男爵笑笑,抬手指着一名骑士身后全副武装的侍从,对潘胜道:“像那样一套胸甲、护壁、护腿、带有护颈的头盔的准枪骑士甲,才四十五先令,剩下的钱我还能再给他置备匹马,我就又多了一名骑士。”   担任翻译的老泰勒叹了口气,看向可怜的男爵,他很清楚自己身后这位来自大明帝国的‘商人’根本不懂磅、先令和便士,甚至就连一杆火枪三磅的价格都是随口定的。   卖武器?卖不卖都随缘。   不过老泰勒还是很敬业地向潘胜解释道:“一磅是三两银、二十二先令、二百四十便士。”   即便如此,潘胜也不愿在价格上松口,他只是用男爵眼中像陈述事实一样道:“骑士?没有用的,只要一个农民提着鸟铳,放出去一个骑士就没了。”   只有潘胜知道,他不是像,而是确实在陈述事实,法兰西王军那些骑在马上的王八壳子就是这样被杨策手下除了走路、拐弯、放铳之外什么都不会的黑兵打死的。   他抬手道:“一杆鸟铳,附送三条火绳、一百颗铅丸,它的质量您看见了;如果想要像那样的宝贝,我回去也能想想办法,价格可能会再贵一点……说实话,爵士看上去是个不错的人。”   “全天下都在使用火器,大明、朝鲜、缅甸、日本,葡萄牙、西班牙,阁下也应该准备一些鸟铳,哪怕就十杆。”   伯力克男爵看上去已经有些松动,但他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道:“你不懂,就像第二个汤问我为什么我们用的是长弓而不是那种多层复合的弓一样。”   “那种弓在英格兰会很快开裂,而长弓制作简单,三年就能做出一大批;我的农夫他们都会使用弓箭,征召起来就有数百个用弓的好手,火枪不行,要练到你这样的程度,需要许多火药,我没那么多火药让农夫去练。”   潘胜乐了:“火药,如果你需要汤二应该也能弄来,他很有办法。”   伯力克还是摇了摇头,他被潘胜一副‘我们啥都有’的样子都笑了,道:“如果你真这么想做生意,我有一项生意可以给你,王室兵器库和伦敦塔兵器库一同向上议院提议,要向欧洲增加对紫衫的订单。”   “葡萄牙与西班牙有最好的紫衫,但现在由于女王和西班牙的关系,我们无法从西班牙拿到杉木,我听说……新大陆有很多杉木,我们很需要。” 第四百章 正义   七月,陈沐依然赖在牧野,不单单因这里的风景美不胜收,同样还因为牧野已是整个亚洲的钱袋子。   商人的力量是可怕的,一个拿下北亚东海岸种植烟草的商贾,李禹西,催动朝廷推行关于耕田、伐木与种植烟草的法律。   但法律的出发点并非肆意掠夺。   在东海岸,因烟草业蓬勃发展,东洋军府规划四百六十片林场,原住民部落大多以伐木、捕猎为生,每片林场被划分二十个区域,规定每年只能从一个区域伐木,而余下的林区则是牧场与猎场。   烟草种植业也有同样的规划,每个部落的土地都被分为农田与烟田,朝廷对农田除田税外并不多做管理,而对烟田,则强制性分为四块,同样每年只能在一块地上种植烟草。   对这件事李禹西看得像东洋军府的杨廷相一样透彻——如果他以通宝开路,肆意砍伐山林、种植烟草,必将使原住民大量离开土地迁入中部,他的生意会越来越差。   且最终,造成原住民与东洋军府的对立。   李禹西甚至还建议东洋军府推行关于五大湖五金矿、煤矿的法令,建议将铁山、煤田等资源规定挖一年后埋起来,封山二十年再挖。   而且有这一想法的还不光是李禹西,像大明西班牙总督杨廷相、常胜县令邹元标,甚至就连军府幕僚赵士桢都是赞许的——他们都认为李禹西敬天畏天,很有远见。   让陈沐哭笑不得。   这件事的阻力确实有些大了,不是因为别人,恰恰是因为他们自己内部原因。   如果在大明腹地,要让铁厂终年不歇,每座高炉做两个、一个炼铁一个修缮,用九十天一换终年不息很难,工人首先就不乐意,人家还得回去种田呢。   但亚洲雇佣的原住民工人不一样,这里的高炉可以昼夜不息三班倒着炼钢,工人没有那样的传统、农业与工业很容易分开。   但管理层不愿意。   他们以人为本,认为人是要休息的,并以此出发认为既然人要休息,那么高炉也要休息,就连矿山都要休息,挖完了还得拿土埋好,而且一埋就要休息二十年。   李禹西出钱建设了许多备用高炉,可根本没用,工人想用、官吏不让用。   “你们管这叫懂得天时,我认为这是可持续发展,五金不一样。”   陈沐说这话时,力学单位赵常吉的眼神充满鄙视,朝长桌旁坐着的牧野知县杨兆龙小声嘀咕:“以前说西夷短视的时候说的多带劲,现在轮到咱了。”   陈沐想这或许是中庸之道?他们每个人都反对事情做绝,甚至在挖掘铁矿这件事上也一样,从一开始的五大湖炼铁厂就充满阻力。   就连远在常胜的邹秃子都难以遏制自己想喷点儿什么的秉性,写了封长信过来劝阻陈沐继续弄他的增产大业。   “不是,为什么呀?”   陈沐很困惑,他很清楚这件事与过去遇到的事务不同,不是他想一意孤行就能成的,他摊开手抱怨道:“你们说工人要休息,是,陈某也认为工人要休息,虽是三班倒,可白班是一个工、中班晚班都备两个工,他们干四个时辰歇二十个时辰,所有工人每旬都有两天假。”   “说高炉要休息,过去的高炉设计上就是用九十天要么修要么再造,现在我把这个时间缩短为四十五天、四十五天不行三十天,每个高炉都备个副的……可你们说矿山煤田要歇?”   “地下挖不着的,可都歇着呢。”陈沐无可奈何地拍着桌子,对这个问题他真的是无能狂怒了:“咱这才挖的哪儿到哪啊?挖不完的!”   工业化之前的挖矿、炼铁、炼钢产量与之后的产量完全是九牛一毛。   众人眼神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一个字都不说,表情就已经将心中的意思表达清楚。   “你们看见欧罗夷是怎么挖矿的了,他们把波托西挖的到处是大坑,昼夜不息、终年不息、死人不息,他们的产量能低了么?现在我们挖的只是露头矿,地下有多少谁也不知道。”   “我们把矿山保护得好好的,等未来某一年,欧罗夷有数不尽的钢铁,他们把我们的子孙从这片土地逐走,用这些矿石造东西来打我们,到时候挨打的就是我的子孙、就是你们的子孙。”   “我们的工业化,是需要钢铁与财富的,我不去抢夺任何人,在这挖个矿也不行——把烟给我掐了,不许抽烟!”   赵士桢刚点上小烟斗,手托着烟斗打算说点什么,突然见陈沐起身大手一挥指着他让他灭烟,吓得手上就一哆嗦,差点将烟斗掉到地上去,顿了顿舒缓心神这才小心翼翼道:“不让抽就不让抽,吵我干嘛啊。”   陈沐以前是不反对部下抽烟的,但在李禹西让烟草成为收割金银的兵器,他非常反对这一消遣。   因为这意味着可怕的力量,只是一千两百箱牧野烟,让大明商贾李禹西净赚七万六千余两白银,同时为东洋军府缴纳税额三万五千余两,在欧洲还供不应求。   李禹西甚至凭这项事业成为东洋军府座上客,以他的眼光为大明帝国服务。   单说三万五千两税金是什么概念,是一千户百姓的岁入,朱晓恩的复国军从创立到训练结束出征,都没花掉这么多钱。   一千二百箱牧野烟就赚到了,那么明年李禹西再卖出一万两千箱呢?   欧洲是天然的倾销地,自西班牙人登上新大陆,他们早就养成嚼食烟草、吸食烟斗的习惯,质量口感俱佳、包装更加精美、价值更高的牧野烟自然是他们更好的选择。   且难以代替,欧洲人造不出像样的烟纸、也没有烤制技术,即使他们确实在自己做烟草,也只能卖出低廉的价格,赚取一份辛苦钱。   陈沐并不觉得这项生意可以长久,但依照如今烟草上下游庞大的种植业、伐木业、造纸业、卷烟业从业人口遍及东海岸高达数十万的规模,只要维持十年二十年的鼎盛,非但能将欧罗巴数十年来自新大陆、非洲掠夺的金银收回,甚至就连十字军东征的财富都拢到手里。   在陈沐看来,让欧罗巴回到欧罗巴该有样子,是他在这世上最大的正义事业。 第四百零一章 行吧   赵士桢顿了顿,在被陈沐要求熄灭烟斗后,他似乎在心里组织了一番语言。   清了清嗓子,才道:“大帅、诸位,请听在下一言。”   “学生以为大帅所言,过些年,后人被从这片土地上赶走,不会发生,这太过杞人忧天了,这并非学生瞎说。”   赵士桢说着将手在桌面上摊开,环顾厅中与会者,轻轻笑道:“大帅说力量是火炮、是工业、是旗军,总而言之,无非是火药、人与钢铁罢了。”   赵士桢用手指沾着茶杯里的水在桌上写下几个数目,等众人都仰着脖子看完,才道:“今年,智利与金城的硝石运抵常胜,火药局将之造药,两年来亚州火药因硝石激增而库存日多,至上个月库存为一百四十四万斤,此外仍有六成硝石库存。”   “依照大帅命令,今年十二艘福船将运载四十四万斤硝石送回朝廷。”赵士桢说起这些数据极为轻松,显然是平日里没少做功课:“余下的储备,一月之内,还能增火药近五十万斤,而亚州各地驻军、移民消耗及市面流通火药,每月不过两万三千余斤。”   “随邵帅在智利的大漠里兴建起第四座硝石矿场,那将为帝国开采源源不断的硝石,在火药上我们非但没有缺口,还非常富余。”   陈沐缓缓点头,东洋军府如今最不缺的东西,一个是木料、一个是硝石、一个是硫磺,这三样东西对他们来说都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砍不完也挖不完,依照现有生产力,永远都取不完。   事实上在五大湖的铁矿、铜矿,对他们现有的生产力来说也差不多……挖不完,确实挖不完,但在陈沐看来最大的问题在于根本没有想挖完的意愿。   人人争当世界环境保护者,可持续发展的观念深入人心,问题在于这个时代根本没有办法探明任何矿藏的具体储量,所以人们就看着冒出铁帽子的矿山,这边挖一点、埋好,那边挖一点、埋好,小心翼翼地保护环境。   要不是国内张居正掌政,连北洋工业区这个怪异的地方都不会存在:谁受得了那大烟囱里冒起的冲天白烟,受得了工厂里轰鸣不绝的机器?   “人,大东洋也不缺,单北亚地区海岸四县,在籍百姓已有百万之众,各地部落陆续上籍,一次便可多达上万人,何况还有北亚中心军府尚未完全掌握的大量土地,学生估算百姓是可以超过五百万的。”   “钢铁,就更不缺了,安大略湖畔铁厂年产熟铁一千七百二十四万斤——因此学生并不认为。”赵士桢将目光望向陈沐,拱手道:“需要将此地挖为白地。”   “你觉得这就够了?”陈沐摇头道:“北亚百姓连铁农具都还没用上,军府要修一条四百里长的铁轨,湖畔铁厂三年的产量都不够,这才四百里,别说反哺中原了,自己都不够用。”   “更何况……”   陈沐话还没说完,就见小舅子杨兆龙小心翼翼、缓慢地举起手,等对上陈沐的眼神才提醒道:“姐夫,六百里,有段路不好修,山要绕过去,硬修会死人,得多二百里路。”   杨兆龙在这次会议中毫无存在感,他本人对陈沐的决定与李禹西、赵士桢等人的建议并无偏向,生长在播州的他没有那种以天下为己任的书生气,对他来说真正的使命就一个:保住自己的小命儿。   而具体到保住小命儿的方法也只有一个——姐夫说干啥就干啥。   反正祖业播州宣慰司已经被他丢了,离开新大陆他哥应龙怕是会追杀到天涯海角,抱紧姐夫大腿准没错。   虽然他也觉得赵士桢说的没错,为子孙后代留下绿水青山,而不是坑坑洼洼的矿洞挺好,但听姐夫的更好。   陈沐闻言点头,摊手道:“又多二百里,还要再添两年的产量。我们人力足够,如果水泥、铁轨都足够,选址都是最好的平坦土地,六个月就能把铁路铺设好投入使用。”   “如果按原来的估算,一年最大产量为一千七百四十二万斤,那我们需要五年能修好这条六百里长的牧河铁路;可倘若再让炉子歇着、工人歇着、铁山也歇着,产量至少减半,把粗算就是年产八百万斤——这条路,要修十二年。”   这对陈沐来说是无法想像的缓慢进度,他们修的铁路虽长,却不像清末民国修的京张铁路那样地势险峻途经崇山峻岭,牧河铁路的地势平坦,沿途无需修隧道、架高桥,既无资金缺口也没人力不足。   何况他们的铁路也没有后世那么高的标准,准备要在上面跑起来的火车也没后世完善后那么沉重。   结果最缺的居然是铁轨。   他张开手无奈地笑道:“平心而论,即使八百万斤的铁产量确实也不少了,比广东还多一点呢。可十二年,最早铺上去的铁轨都锈了!”   赵士桢也不是傻子,当然知道这样效率低,但一个是并不认为产量高又有什么样,此外消耗却无故增加,他摊手道:“大帅在湖畔铁厂设炉四十,还要再备四十,可算过花销?不是李禹西支付的那些,是工费,一个炉子凿矿、烧炭、煽炉工人数十乃至上百,巡炉、运炭、运矿、贩酒、烧菜、运货者,又每每数十人,一炉便要聚起三五百人。”   “倘若要让他们连月做工,则还要带上家眷、修起矿场宿舍,甚至形成村落,军府不能把矿场交给商贾,那便要向他们支付工酬,还有炼铁炉的耐火、隔热都不能持续生产。”   赵士桢原本是想用这些话来阻止陈沐,却没想到他看到陈沐高兴地偏过头乐了:“你算说到点子上了!就是这个!”   “我们不试图最大化生产,如何让这些技术进步?有了问题,人们才会想着如何去解决问题,否则只会原地踏步,不会进步的,指望自然的巧合进步,那要等多久?现在已经是时候了。”   “我们的钢铁缺口比任何时候都要大,从今往后不会再出现产出钢铁却用不完的情况,相应的技术必须进步!”   “别在多说,让后世有铁山可采是为子孙谋福利,让后世能去采铁山也是为子孙计,兆龙!”   陈沐最后话锋一转,吓得伴着手指头愣神的杨兆龙猛地起立大喊一声:“在!”   “第一,不能让工匠死伤;第二,不能让工匠少吃少穿;第三,牧河铁路可以你修三年修五年都行,不论需要花多少钱,我都能准,但两年后我要看到铁轨足数,这需要湖畔铁厂年产到三千万斤,你行么?”   杨兆龙眨眨眼,吞咽口水道:“行,行吧?” 第四百零二章 帮助   “炼铁,对,就这个,我送你的刀就是这个做的,对对对!”   长屋里,煤油灯安稳地亮着,光通过窗子透进屋里打出一片光幕。   长屋联盟的首领海法沙头上仍然戴着羽冠,穿着宽松的素色缎子明制中单,衬衣的平下摆扎在鹿皮裤腰里,坐在交椅上看着面前这片土地上的长官。   交椅旁靠着一杆长长的明制火绳枪,煤油灯的亮光映照下海法沙愁容满面,他用手抓了抓火绳鸟铳的铳管,用并不熟练的汉话对杨兆龙缓慢地说道:“我该怎么告诉你,我的长官,我们早就知道什么是铁了。”   易洛魁人学东西很快,而且也很实在。   呼兰让他们见识了骑兵的厉害,哪怕只给他们十六匹马,只要呼兰愿意给,易洛魁人就是呼兰的好朋友。   黑云龙让他们见识了步兵的厉害,哪怕只给他们几杆鸟铳,只要黑云龙愿意给,易洛魁人就是黑云龙的好朋友。   换成李禹西让他们种植烟草,这事也一样。   杨兆龙的舌头抿了抿嘴,缓缓点头,易洛魁人确实早就知道什么是铁了,尤其在大明逐步在东海岸站稳脚跟,诸部都用上了铁箭簇、铁剑、铁手斧,就像海法沙这样的首领每人手下都有几杆明制鸟铳。   他搓着手,用期待的眼神看向海法沙,道:“朝廷要炼铁修路,铁不够,需要人,宗室大学的工程师正在为工人营造工舍管住,每八日歇两日,长屋能招多少人?”   海法沙没有说话,随着大明人在东海岸不断增加,这些看上去与原住民长得相似但实际完全不同的人们越来越多,他们营造庞大的房屋、带来新的技术,也为长屋联盟带来愈来愈重的不安。   在面对明朝人时,海法沙的思考总显得缓慢,他思虑片刻才开口道:“你们需要多少人?”   “只有长屋是不够的,需要四千或更多人。”杨兆龙知道长屋联盟的底细,算上与呼兰部结合的部落,六部出战兵也才不到一万,哪里能抽出四五千人去做工,他笑着说道:“我还会去别的部落招募,只要长屋能在不影响生计不违背农事之余派些人做工就可以了。”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杨兆龙考察过每个部落里闲着的人都很多,他们或倚在房檐下抽烟、或坐在地上闲谈,无所事事。   “我愿意帮你,我们愿意帮你,你只要说官府需要多少人。”   海法沙摇摇头,长着厚厚茧子的食指在面前跟着摇了摇:“我会帮你,但我也想让你帮我。”   杨兆龙眨眨眼,这样的对话让他觉得复杂了。   交易和帮助不一样,交易应该是对等的,他招募多少人、付多少工钱,互惠互利。   但帮助有时未必是对等的,更关键的问题在于杨兆龙实在想不出诸部拢共三万余百姓的易洛魁人怎么给他提供这样的帮助——为他补足四五千人的工人缺口。   杨兆龙对解决问题的思路非常简单,既然姐夫说不计成本,那最大的缺口除了技术就是人力,技术上的事他控制不了,但可以先把人力凑够,这是个简单的加减法。   四千工匠等于八百万斤,那四千工匠加八千学徒,应该就有一千六百万斤了吧?然后再想方设法弄来八千人,只要达到两千万斤的产量,到时候学徒熟练了,达到姐夫的要求‘应该’很简单。   虽然事实可能不是杨兆龙想的这样,但他确实想的挺美。   矿区完全可以成为牧野的另一个下属县,这上万人的家眷、带动的商路贸易、周围的农田,他一个知县就能管俩县了。   “怎么帮?”   杨兆龙说罢又问了一句:“你怎么帮我,我怎么帮你?”   海法沙见杨兆龙有些答应的意向,向前倾了倾身子,抬手道:“官府给长屋五百支火枪、一千只铁斧头;长屋先派三千人去铁厂做工,然后半年内用休伦人把她们换回来。”   杨兆龙发现海法沙用休伦人交差的脑回路,和陈沐把西班牙人当作亚洲发行货币的准备金有异曲同工之妙。   最关键的是这俩人都能像陈述正常到不能再正常的事一样说出令人感到匪夷所思的话。   杨兆龙瞪大了眼睛珠子,摊开两手,竭力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费了半天劲组织语言才终于道:“我下一个打算去的就是休伦部落,你们已经不是敌人了,休伦已经被打败了,你忘了?在我来之前,黑将军和呼千户一起同长屋击败了休伦人,他们投降了。”   “对,上一次我们赢了。”海法沙理所应当地点头:“现在该再来一次了。”   “如果知县不能给我鸟铳和斧头,那让黑将军带五部千户所的兵跟我一起去也行。”说到这,海法沙有些苦恼,伸手道:“作为战争领袖,我不能再指挥他们了。”   他说的五部千户所是牧野卫的军队,那支军队由易洛魁部众组成,军官与宣讲自黑云龙部旗军抽调,由下至上官升一级,便扩编为驻扎在牧野周围的五个千户所。   那几乎抽调走长屋联盟所有善于战斗的青壮,他们同时也在休沐时在各部落传播大明在这片土地上的影响力。   杨兆龙垂头沉思片刻:“你想彻底击垮休伦?”   “你们治好了所有人的病,种痘,他们人比易洛魁多,还有西北的阿尔岗琴人,他们太多。”海法沙反复地点头道:“我去进攻,长屋能把三千个女人放在你那,凑出五百个战士,要用五百杆鸟铳、一千柄斧头,烧掉他们每个部落,官府只要派人把俘虏带回来就好。”   “每给你三个俘虏,就要还一个长屋女人回来,而且要把另一个俘虏送到部落;等我击败他们,还会继续向西,走到再也走不过去的地方再回来。”   “我们都会得到足够的人,和平之树才会在土地上生长茂密。”   杨兆龙心里一边爽一边慌。   五百杆火枪、一千只斧头并不难弄,难的是如果他把海法沙这一建议告诉陈沐,陈沐一定会否决掉,甚至哪怕告诉赵士桢、黑云龙也会被否决掉——恐怕这片土地上唯一对这样的做法感到开心的朝廷官吏就是他了。   在各个宣慰使之间,这样的兼并战争并不罕见,而朝廷大多数时候连兼并战争发生了都不知道,而就算朝廷知道,只要获胜的宣慰使对朝廷恭敬有加、又没有脱离朝廷独立的野心,通常只会罚点东西。   “作为知县,杨某恐怕不能答应这一帮助。”   杨兆龙终于抬起头,他看着海法沙道:“但作为朋友,我需要你向大明天子与和平之树起誓,然后我会帮你。”   “只有这些还不够,你还需要铠甲。” 第四百零三章 母系   易洛魁的动员比杨兆龙想象中来的快,和平对他们来说已经持续了太久。   部落中最后五百个受过黑云龙训练、被编为甲首的勇士在杨兆龙准备的鸟铳、铠甲与斧头运抵后即完成整编。   长屋联盟首领海法沙与牧野知县杨兆龙当日完成两个仪式,他们先在五部中心的神灵柱下歃血为盟,杀猪、鱼、鸡小三牲祭祀出征,再以易洛魁人的传统互换兄弟结成血亲关系。   海法沙最小的弟弟被换到杨兆龙身边,将杨兆龙当作兄长;杨兆龙同样指派了亲信的苗人武士作为自己的弟弟换到海法沙身边生活。   甚至为了表现隆重,他还为这个小名叫阿黑的兄弟指派了五名大药弩、环刀、毒镖的亲兵保护安全。   这次出征几乎抽空了易洛魁五部,五个部落所剩能够打猎的男丁不足两千,却要保护余下近两万妇孺。   跟随五百名装备老旧锁环甲、护胸甲,不穿裤子仅着红色兜裆布小腿绑护腿、上衣倒是从各色棉麻中单到短袍皆有的战士们一同出征的,还有三千名将孩子寄养在别人家中的易洛魁妇女,奔赴安大略湖畔登船,去往湖畔铁厂的矿山。   这事就连杨兆龙也没想到,海法沙和其他四个部落首领真的会让部中女人去挖矿。   如此一件对大明人来说难以想象的事,易洛魁人做起来却很自然,用他们的话说,除了战斗,长屋的女人能做所有男人能做的事,而且做的还会比男人更好。   甚至就连战斗,海法沙的意思也并非女人不能战斗,而是女人承载着繁衍后代的使命,比男人重要得多……女人能生男人,而男人却不能生女人,所以女人不能死掉。   而杨兆龙又从未见过比易洛魁男人还更有战斗欲望的人,让他们专事生产根本闲不住,歇上一年半载便要发起一场新的战争。   看着这些把染料纹在脸上、口鼻耳朵钉着各式各样骨质饰品、背后负着东洋军府帆布背包、身上挂着长屋自制大明式糅皮武装带的易洛魁战士目送妇人登船,随后辞别自己踏上征程,杨兆龙心中百感交集。   这是一个与他过去所见所闻皆有所不同的部落联盟,他们有自己的文化、自己的技术,在海法沙这一代终于形成自己的联盟,就像有熊氏组建华夏联盟一样。   令关注着这一切的杨兆龙不禁去想:如果我们没来,他们是不是也会形成自己的封建国家?   不过眼下这一切不可能发生了。   在杨兆龙眼中,那三千名易洛魁妇人进入矿山做男人才做的重体力活是易洛魁发起这场战争的代价,可对易洛魁人来说事实恰好相反——海法沙所率五百名西征的勇士自有一股视死如归的模样,反倒那些妇人,初至矿山便投入生产当中,尽管与工匠言语交流困难、力不如人,但极为吃苦耐劳。   主要是从她们身上察觉不到丝毫为了部落扩张或其他原因被迫至矿山工作的苦恼。   那些男人,才是她们的代价。   铁制箭簇、法兰西的钢弩、大明的鸟铳与战马令易洛魁男人在狩猎活动中的效率有很大提高,大明的各种商品的大量流入也使长屋联盟原有的部落关系发生改变,换取这些商品的途经是单一的,通宝。   通宝的来源并不多,旗军的薪水、烟草与毛皮的贸易,明军不招女兵、易洛魁部落也不鼓励妇人参军应募;烟田的分派权被大明给予五部的战争领袖,自然而然,他们也全部都是男人;而狩猎获得的毛皮贸易,同样被攥着鸟铳的男人所垄断。   易洛魁所固有的母系社会显而易见地遭受冲击,五部妇女联合起来,打算在将来选出五个足够健壮的女人为长屋联盟的战争领袖……现有的长屋联盟领袖们,包括海法沙在内都对此感到头疼不已。   他们已经尽力在平衡部落故有的男女财富了,旗军受限明军的要求,兵役只能由男性承担;狩猎这种危险的活动没有办法,同样也只能由男性去捕猎;种植与织布,他们几乎全部交给部落中的女性。   牧野县不需要易洛魁的布毯、毛毯,大明人的衣服他们也不会做;而种植的土豆、玉米倒是能换些钱,可牧野的粮价并不高,因为这盛产玉米、土豆以及各种豆子,五百个易洛魁武士出征带的火药比食物还多,他们随随便便就能在行军路上采集到吃的食物。   唯有能赚取钱财的烟田,又因东洋军府颁布法令轮换田地而没有多少,女人们的地位与对新奇商品的欲望得不到满足,他们迫切地需要争取新的谋生手段。   很多人进入牧野的造纸厂与卷烟厂,但这对易洛魁来说也是杯水车薪,比起本地的大部落工人,李禹西更愿意雇佣从佛罗里达半岛上迁徙而来的切诺基人……黑云龙用战争为他们夺回属于祖先的土地,他们更像附庸而非长屋这种认为你我平等、从不接受命令而大家商量着来的部落联盟。   对知县杨兆龙来说,他更喜欢长屋联盟,因为他们更有创造力;但对商贾李禹西而言,他更喜欢切诺基人那样任劳任怨。   易洛魁的女人早就需要一个新的工作机会,一个每月能赚上千通宝、养活自己之余还能剩下些钱来买自己想要的东西。   知县杨兆龙半个月里进入湖畔铁厂的矿山三次,去看望那些在宗室大学毕业的奉国将军指导下挖掘铁矿的易洛魁女人。   尽管他做了自己觉得应该做的事,但实际上涉及到陈沐与诸多官吏的想法,他不知道自己准许易洛魁人西征、妇人进入矿山究竟是对是错。   当他第三次进入矿山,向一个正在休息的易洛魁妇人说出自己的担心时,妇人用自己的言语消除了他全部担忧。   穿着原色皮裙上身披矿场统一发下的明制帆布工服的易洛魁女人像习惯的那样坐在地上,她的铁锄、铁锤就放在旁边,一边嚼着土豆饼一边对杨兆龙展示自己羽冠下新买的簪子。   她说:“土豆、玉米、鱼和肉,性命、孩子还有狗,部落的永远都是部落的,但通宝是我们自己的。” 第四百零四章 计算   在牧野做知县是一件没有难度的事。   最难的事并非政务、也不是协调各部落关系,而是尽力将各部落自治的传统融入至地方行政之中。   牧野的县衙偏厅里,各部落献上的骨质、石质装饰品在两面墙的立柜架上摆得满满当当,杨兆龙趴在榻上,一名婢女在榻上为他捶腿捏肩,他则舒舒服服地趴着,伸出榻沿儿的手上还托着一只造型别致色彩明艳的瓷荷花吸杯。   杯里盛着冰镇过的蓝莓果汁,被按摩地舒服得直哼哼,时不时嘬上一口混着果肉的饮料,好不惬意。   李禹西坐在榻旁,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这不是他第一次进县衙,也不是第一次进牧野县衙,但第一次被杨兆龙派人请到牧野县衙的偏厅里来,谁能想到这个知县居然在偏厅正中间摆了张床?   这可不是隐私性更高的后厅,这是中厅左侧的偏厅,通常是会客之用,虽说不像前厅那么不受重视、也不像中厅那么正式,但这杨知县的县衙偏厅也,也装点的太不正式了吧?   尤其是摆床他还只摆一张,自己在榻上哼哼唧唧,厅里别说正经的太师椅、就连交椅都在翘脚合着,来客还要自己打开,整个一山大王的做派。   地上无桌也无椅,倒摆了五副矮几,几案前各铺一块绘着易洛魁各部名字的编毯。   明显,以前这偏厅进来的都是长屋联盟五部首领,来了就让他们席地而坐。   李禹西不禁去想:别人来的时候,杨知县是不是也在榻上哼哼唧唧。   “李兄远来辛苦,莫霍克部献来的梅子,被我捣汁冰镇很是好喝,尝……嗯,舒服,往下点。”杨兆龙话说一半便哼哼两声,随后才惬意地对李禹西笑道:“还望李兄勿怪,杨某昨日爬矿山游大湖,浑身酸痛,这知县不好当啊!”   他还感慨呢。   从福建、南洋到大东洋,李禹西就从没见过比杨兆龙过得还舒服的县官!   天底下哪个县官不是忙得脚不沾地?   烟草大亨笑着回应道:“知县真是爱民如子,勤加探望百姓是好,可也要注意身体啊。”   “少说这些客套话,杨某这县官当的是什么样,难道我杨兆龙还能连这点儿自知之明都没有吗?”榻上趴着的杨兆龙说着,对自己作为下了一个非常中肯的定义:“这牧野是有我没我一个样儿啊!”   “知县大人言……”   李禹西话还没说完,杨兆龙已经一骨碌从榻上坐起身来,带着瓷制一体做成花叶根茎状吸管随手一抛,这杯子便在半空中定住被婢女托着小心放置榻旁桌上,知县大人则大倒苦水。   “县中是百废正兴,大事军府都定下、小事诸部酋长皆以自治,杨某整天无所事事,纵然将县中积弊看在眼中,也没什么能做的,这关窍就在——诸部各司其职,杨某要做件事要去与诸部首领一一交谈,此病无良方可医。”   李禹西边听边思索,琢磨知县叫自己来做什么,可越听心里越迷糊,只好开口问道:“那县尊招草民来,正为此事?”   他相信每个人说出每句话都有背后的含义,哪怕废话与闲聊,都能看出说者心中的情绪。他可不信,杨兆龙把自己找来是为看他按摩喝饮料、听他抱怨是非。   “有杨某、没杨某对牧野都一个样,但李兄可不同啊!”   果然,紧跟着杨兆龙便话锋一转将话题引到了李禹西身上,道:“阁下的造纸厂、烤烟厂、卷烟厂,是牧野的支柱,就连军府的铁厂矿场,对李兄也多有仰仗。”   “有些事杨某解决不来,但李兄能解决。”   “诸多产业,皆需工人,李兄却不愿雇佣易洛魁诸部妇人。”杨兆龙盘着腿在榻上坐正了,双臂环胸,问道:“这是为何?”   杨兆龙虽非正统士人,但做了知县同样会有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想法,既然百姓遇到这样的问题,他就得想法解决了。   但李禹西看上去并不想解决,反而苦笑着说道:“长屋联盟……还望县尊恕罪,草民确实不愿雇他们做工,若县尊遇到这样的麻烦,草民可出通宝一千二百万、两千四百万、三千六百万皆可,由县衙与诸部分配,解县尊之急。”   这话让杨兆龙脸上的笑容快速褪去,他说:“我不是要钱。”   说实话,李禹西确有殖货之能,杨兆龙也很敬佩,但提钱是没有意义的,整个北亚的白银都被他姐夫收起来,通行大东洋远至西班牙大明港用的通宝都是他姐夫印的。   更何况这个把播州败没了的知县大人对财富本身就没有概念。   “为何,难道是他们不好好工作?”杨兆龙有些不高兴了,他摇头道:“我看她们在矿山很勤劳,本县不该让妇人去矿山凿石取矿,她们要工作,牧野便应当拿出一份工作。”   李禹西不知道该怎么跟杨兆龙解释,干脆换了个话题问道:“县尊可知商贾最怕的是什么?”   “造货无熟练工匠?运货道路难行?上下官吏贪渎?都不是,宗室大学山长郑王世子曾对草民说过,商贾是精通算学的,草民深以为然。”   李禹西摊开手道:“无熟练工匠无妨,那只需筹算出投入几何,何年何月生工可为熟工;道路难行?那也只算运货成本;上下官吏贪渎?那非但无妨甚至有时更好做事,李某仅需知道想办成一件事该往哪送银子又要送多少。”   “一应困难自迎刃而解,这些花销。”   李禹西顿了顿,看着杨兆龙道:“花销最终都会算在每一包牧野烟的成本中,贩至西班牙、法兰西、英格兰、尼德兰,这些钱会算在那些买主头上,花的越多、烟就越贵,因为这是大明特产,只有牧野才能做,一切难题都没什么可怕。”   “可怕的是,没有规则,易洛魁就很奇怪,他们一切都商量着来,草民找过莫霍克头人,谈妥了烟田的事,才不过一旬,他们便找上门来要重新谈,因为他们商量后觉得不合适。”   李禹西说这话时显得很没脾气,继而道:“重新谈,重新谈过后再过一旬,因为部落中一个小孩成人了,他觉得之前的事不妥,又把所有人拉来重新谈。”   “莫霍克如此,海法沙亦如此,工人……也是如此,他们今天觉得合适可以来;明天觉得不合适也会来,来了和你重新谈,不听指挥不受控制,贸易是算学,李某需知晓盈亏、事前算计方可定下章程。”   “他们没有章程,也不听章程,县尊以为,草民还能如何呢?” 第四百零五章 粪土   陈沐就遇到了李禹西所说的困境,不是因为没有章程,而是确实难以拿出章程。   两个事,一为巴拿马大运河修造,二为牧河铁路修造。   他需要数学,而他自己又不会,怎么办呢?   当然是找数学最好的那个人,让他给自己干活,在陈沐的人脉圈子里,数学最好的是大明帝国宗室大学山长,郑王世子朱载堉。   不过找郑王世子对陈沐来说有一点难度,就是陈沐很难在不‘打扰’对方的情况下正常交流……整个亚洲乃至整个世界,提起陈沐的名字都会震上几下,对那些被打得哭爹喊娘的国王更是如此,对,就是在说费老二。   但郑藩世子早就脱离了低级趣味,视权钱如粪土。   陈沐一度怀疑,世子看他也如粪土——尤其在他一不给宗室大学提供宿舍、二不给宗室大学提供饭食后。   东洋大臣由东海岸回常胜的路上,自他于大西港下船起,北洋骑兵队二十五骑前驱、二十五骑殿后,左右是各二十五名托新式鸟铳的北洋步兵随行护持。   旁侧跨马随行的杜松身后,亲兵百户莲斗按刀举旗,两名总旗官背着靠旗打马而进……亲兵队带着两车辎重,沿路小心谨慎到了极点。   就连杨廷相在墨西哥城东一百二十里接应时看到这阵仗都觉得头大。   陈大帅是小心谨慎过头了。   当然作为属下,杨总督也不好当众说什么,尽管赵士桢坐船半年多非但没变得乖巧反而更跳了,但这对别人来说确实是莫大的震慑——亚洲日新月异,尤其对杨廷相来说,要是让他出海半年,恐怕回来就都不认识哪儿是哪儿了。   他一直憋着,迎接陈沐到进入墨西哥城总督府的过道里才小声对陈沐道:“大帅放心,沿途一路,安全得很。”   “陈某早就看出来了,在牧野待了几个月,回来新西班牙官道旁边都修上围楼了,我看见这楼子心里就踏实……换门了,这个门不错,之前西班牙人的门太花了。”   陈沐说着推开总督府长廊尽头修建在府邸里极其高大而有线脚、裙板调绘山川河流的木门,将头盔放到桌上,自顾自地坐下道:“这次回来莲斗不光是保护我,也保护从巴拿马与牧野拿回来的资料,多关系炼制钢铁、修路铺桥与挖掘隧道的工程技术,就算陈某丢了它们也不能丢。”   这些陈沐说的倒是实话,徐贞明从巴拿马带回需要计算的大量资料,牧河铁路的修造同样也是一样,更关键的是河畔铁厂的隧道,那是个真正需要试验与计算的东西。   大规模的试验与大规模的计算,前者好说,后者陈沐心里没底。   他在椅子上伸出个懒腰,张开的手臂最后落回到桌上摆着的头盔上,另一只手接过杨廷相递来的茶杯,看着新西班牙总督问道:“说说吧,围楼怎么会修到这边来?”   杨廷相听见这话笑容灿烂,竟还透着点不好意思。   这让他说什么,自己夸自己吗?   自打西班牙的阿尔瓦撤走后,杨廷相掌握墨西哥大权,既有军事优势又有经济优势,西班牙的西印度事务委员会似乎都放弃新西班牙总督区了。   “回大帅,在下去年于新西班牙颁布一条律法,规定西班牙西印度事务委员会成员的工资由墨西哥城支付。”说着似乎是怕自己的话让陈沐误会,杨廷相解释道:“总督府代朝廷授予西使统领、参事、书吏、刑曹、监察共十六人官职,最高的西使统领为正六品。”   陈沐喝到嘴里的茶差点喷出一桌子:“印度事务委员会在西国乃实权部门,官员级别都很高,合着你觉得西班牙国王也就是个正五品呗?”   杨廷相说的委员会官职名称都是陈沐翻译的,原因很简单,他不想按字面意思翻译。   如果按照字面意思,西使统领原本是委员长、参事是议员、刑曹是大法官、监察是检察官,那显得西班牙也太‘现代’了。   当然,这个‘现代’、‘古代’本身就没有明确分界点,陈沐觉得他所处的时代已经和古代有很大变化,那么他可以干脆地宣布他们已经步入现代了,哪怕是在万历八年,只要与他共生此时的人们都认同这一观念,那他们就是现代人。   或者说他强大,强大到战无不胜,并且连敌人都被打得认同他们现代化成功,那样哪怕他劝说紫禁城里的皇帝把九卿搬出来,大司农也还是最现代、最先进的农业官职。   哪怕它在一千六百年前就存在了。   每时每刻,人类都在创造历史,只是创造历史的人不同,所创造出的历史最终的结果也不同。   死者的历史无法留存、弱者的历史没人去看,只有强者所书写的历史才能保存下来。   笑过了,陈沐才继续问道:“给他们定官职、发俸禄,然后呢,他们的俸禄是怎么定的?”   他发现杨廷相很喜欢给西班牙人发钱,并深深地从这一行为中受益,继而让他对这一行为坚定不移。   最早提出给新西班牙总督区的三个西班牙军团发军饷的就是他,结果这三个西班牙军团确实全部都是半策反状态,可以不听西班牙印度事务委员会的话,也不能不听杨廷相的话。   三个军团长对这一切的逻辑门清儿:不听委员会的话兴许没事,大不了不回西班牙;可不听杨廷相的话一定没军饷领,弄不好还会被免掉。   “属下请过路广东商贾做出一个计算公式,就是这个。”杨廷相在桌上翻翻找找,边说边翻出一张草稿纸推到陈沐面前,道:“每三个月,准他们登岸至墨西哥城领取俸禄一次,其他时候就让他们在哈瓦那待着,不许上岸。”   杨廷相推给陈沐乱糟糟的草稿纸上写着一个关于‘官吏品级俸禄在广州府可购买的潞绸匹数由墨西哥城发给潞绸’的计算公式,陈沐在心里算了算,觉得对印度事务委员会的西班牙官吏来说,这确实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儿。   官职最高的正六品西使统领月俸十石,这些米在濠镜能到两匹三分的潞绸;哪怕最官职低级的王使也能领到一匹潞绸,一匹潞绸在大西港的卖价为两万三千通宝,还是有价无市。   “很不错的策略,十六个委员会高官,每月仅需不到四十匹绸缎,就能让他们向我们靠一靠,至少在工资上,我们比费老二发得勤。”   陈沐缓缓点头,这笔俸禄既不会多到让印度委员会官员不敢拿,也没有少到让他们看不上,很好的取了个中间值,六品官相当于一月四十两的收入,极为可观了:“效果如何?”   杨廷相继续在桌上翻找公文,嘴角上扬,对自己作出的工作成就给予不必言说的高度赞扬,他带着笑意将几页公文推给陈沐。   他说:“这是他们各个职位所拥有的权力,现在他们已认清无力干涉大明对新西班牙政策的事实,而东洋军府则可影响到秘鲁总督区。” 第四百零六章 流放谷   陈沐浏览着公文,必须要承认费老二的西班牙封建贵族与上层宫廷官僚对‘他们的新大陆’是用心的,至少在政策约束上非常用心,甚至胜过自己用半吊子传统官吏武装起来的东洋军府。   只是在绝对的军事优势与经济优势的掩盖下,这份政治上的用心显得不值一提。   杨廷相的报告表明印度事务委员会的十六名高级官吏都为西班牙显赫贵族出身,他们由国王菲利普亲自任命,代替国王掌握着其在新大陆的全部权力。   向国内推荐新大陆适合担任高级官吏的人选;替国王草拟关于新大陆的政策诏令、颁布新大陆法律、审查各总督所拟定的规章制度;向各总督区派遣按察使巡视总督及各级官吏工作;对离职的总督等高级管理进行审查、开办审议审理新大陆民事、刑事案件;每个由旧大陆进入新大陆的人都要取得他们所颁布的新大陆探险特许状、负责新大陆防务、维护各地贸易畅通、检查各城账目,同时也对各地贸易进行监督。   “西国设立事务委员会职权环环相扣,唯独有一个漏洞。”杨廷相耐心等着陈沐阅示过所有公文,才介绍道:“他们武力不足,西班牙从没想过敌人会从西边出现,因此在应对我们的战争时各级官吏束手束脚,新西班牙总督任何事务皆需通报委员会,以至贻误战机。”   “战争结束后,委员会没有对双方边界乃至共治区施行法令的先例,上下交流不畅,既无意识亦无力量抢夺权力,如今新西班牙的权力几乎全部放弃,同时亦失民心。”   杨廷相像是在讲述一件很好玩的事般用手比划着逐个将桌上摆放整齐的摆件挪到一边,道:“他们在新西班牙拥有种植园的贵族、商贾经过战争失败、阿尔瓦撤军,两年里两次大量离开新西班牙,随后持续地小规模离开或进入墨西哥城开设商铺。”   “最开始他们会把庄园、种植园提出一个卖价,放在印度事务委员会供人购买,但没人能买。”   说到‘没人能买’时,杨廷相脸上带着极大的自信,微张着双手道:“林将军的兵一直在新西班牙周围,常年风吹日晒的老游击军会有假期,去南方危地马拉或哥伦比亚教授劳塔罗的起义军,但同时他也从原住民中招募一些游击军,今日解放些奴隶、明日牵两匹马、后日烧一片地。”   “直到那些贵族与商人发现把庄园挂在墨西哥衙门是更好用的方法,当然,价格要低。”   “这些地会用符合律法的方式被常胜过来的移民买走,都是一些在西边赚到不少钱的移民,雇佣原住民修缮种植园、加以生产,并建起围楼。”   杨廷相比出四根手指,道:“从阿尔瓦修起的边堡,到大西港,如今有四十余座围楼正在修建,一座围楼就是一个村社,统慑方圆十里之地,如今仍留在新西班牙的在籍贵族、商贾有六百余,但他们的庄园种植园仅有一百六十六处。”   陈沐皱起眉头:“还有一百六十六处呢?”   陈沐巴不得整个新大陆都是大明的,有一个西班牙人他都不乐意,更别说一百多个西班牙种植园了,这意味着在新西班牙总督区依然有一至四万人被控制在二三百个西班牙人手下。   东洋军府,要尽快消弭西班牙人在新大陆的影响力才是,只留下在城里给明商送银子的商人,就像只留下秘鲁给大明挖白银的西班牙人一样,这就够了。   但他没想到,杨廷相接着要说的,很可能是大明东洋军府抵达新大陆后最黑暗的事实,比陈沐留着西班牙人在秘鲁总督区奴役原住民开采银矿还要黑暗。   新西班牙总督杨廷相摇头,拱起手道:“大帅,最后新西班牙总督区会留下一百个种植园作为西班牙种植园主控制,并将他们及所拥有的奴隶近两万人逐步分迁,送到墨西哥城北部一个被原住民叫做特瓦坎奎卡特兰的山谷里。”   杨廷相面无表情,语气冷静:“不论他是本土移民、旗军、朝鲜人、日本人、西班牙人还是原住民,大明不接受有西班牙病的人。”   “那个山谷环境不错,卑职去看过,青山绿水,该有的林木田地都有,是很好的隔离地。”   陈沐知道,杨廷相说的是梅毒,在欧洲人待过的土地疯狂传播的病毒,和肺痨一样,这个时代的绝症。   这种传染病的影响被他无意间忽略了,现在想来,形成杨廷相规划中最后一百个西班牙种植园的罪魁祸首,应当就是自己当年在明西对峙时给边境总兵官付元下达的那条命令:带走该带走的,留下该留下的。   那时他并未想到自己随口下达的命令会在这片土地上极为彻底的执行,看来他们一直秉承着这道命令,在每一寸地图上,东洋军府不接受染病的人。   那么那些患病的人能去哪呢?只能去投奔没有这种约束的西班牙人,最后以至于健康的原住民都到了大明这边,而患病的原住民则都去了西班牙人那里。   见陈沐没有明确的反对,杨廷相继续道:“然后封锁山谷,自谷内人选设官吏管理,禁繁衍止出入,诸出口设百户所。”   “他们必须被严加看管,军医更容易治疗,也能避免这一病症在旗军中传播开。”   杨廷相说到这稍微顿了一下,说起来绝大多数旗军能严格约束自己最大的功臣还是赵士桢,多亏了他写那本《防铳毙指南》,让每个旗军都知道自己在这边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指望长官约束是必然,但更多的是旗军知晓自己约束自己,这比任何人监督都好用。   “西班牙人造的孽。”   陈沐没头没尾地说出一句,起身绕过方桌拍了拍故作冷静的杨廷相:“我们会消灭天花,同样也能消灭西班牙病。”   在他的记忆里,中国确实消灭过这种传染病。   “看来在这次回常胜,我不但要去见郑藩世子,还要见见陈医师。” 第四百零七章 外科   墨西哥城到阿卡普尔科的路并不远,而且在这段路上陈沐真正能感到安心,甚至比他在清远时走向广州府更安心。   这片土地上走动的所有人,除了听他号令的旗军,就是他的保甲民兵,官道两侧围楼上伸出的每一杆鸟铳都指哪儿打哪儿,世上还有比这更令人安心的地方么?   回到常胜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给军医院的甲等医师陈实功传口信,让他来军府衙门一趟,同时派出去的还有杜松和汤二。   汤二是在路上跟陈沐碰面的,他从英格兰回大西港的时间比陈沐到墨西哥城晚一天,陈沐前脚从墨西哥离开,他后脚去找杨廷相汇报工作,听说陈沐正在路上,就马不停蹄的跟了上来。   他有两个事,一是去阿卡普尔科的军仓里淘一淘还有什么二次明西战争缴获的旧货,让军器局翻新一下给英格兰卖了;其二就是他在英格兰时一靠巧舌如簧入内踩点,二靠灵活身手偷盗,从伦敦的王室兵器库里弄了些东西,想拿给军器局看看。   陈沐原本对他弄到的东西还挺期待,结果看了才发现都没太大用处,无非是些奇形怪状的锤子与锻打模具,也不知道这家伙自己冒巨大风险翻进英格兰兵器库怎么把这些碰在一起会发出叮铃咣当响声的工具弄出来的。   “但这种精神值得鼓励。”   当汤二两手上托着二三十斤的奇型铁砧满头大汗,脚底下堆着的工具能开个打铁铺,亮晶晶的两眼盈满了等待受到表扬的期待,陈沐除了鼓励,还能说什么呢?   “这次回来别急着走,去宗室大学找徐先生学学怎么绘图纸,回头再去了,别老想着往兵器库钻,那里头没啥好东西,去他们磨坊、村子里打铁铺那些地方多看看,多做些没危险还收益高的事。”   陈沐看着汤二道:“你对军府、对大明,很重要,不要再以身犯险。”   东洋大臣这几句话听在汤二耳朵叫个感激涕零,他一没啥本事的小贼,迷晕旗军、偷盗军器,被捉后挨了顿揍,户籍消去至墨西哥城操练,还被委以重任,原本就已够他感激。   如今贵为东洋大臣的陈沐还这么看重自己,让他都不知该说什么好,当即拜倒道:“小人犯下死罪,大帅惜我才力,这五尺之躯定报大帅恩德!”   “快起来,军府不兴跪拜,我让你做的事不够光彩,但错不在你而在我,你只是听命行事,不必有心里负担。”   偷窃非但不光彩,而且还是错误,这本身就是一件不对的事。   但陈沐认为国与国为生存空间的竞争是没有道德对错的,永远都不能为竞争对手的道德拟定下限,只有强弱。   当竞争对手使用刺探、偷窃等手段来取得优势,正人君子当然会尽力防御。   但陈沐不是正人君子,他只要赢。   陈实功赶到军府衙门时看上去来的很急,身上做手术时穿的衣裳还没来得及换,腹部与两袖沾着浸出的淡色血迹斑点,入衙门便先把茶案上的水饮个干净才看向陈沐,抱歉道:“大帅,在下失礼了,听到传唤正为自刎者施救,延误了时间,便赶忙赶来。”   “无妨。”陈沐摆摆手,看着陈实功这样子感到好奇,问道:“自刎,能救活?”   甲等医师主要做的是研究、教学,通常是不必自己下手救人的,但陈沐单听这患者受伤的原因就觉得很难救,自刎……这玩意还有救?   “在下已尽力了,能否成活还要看其造化,不过如这样脖子两边断掉的手术在下救活过七个人。”说着,陈实功又将拳头放在嘴边想了想,道:“应该是六个,有一西国俘虏,伤口才长了一日,邵将军义子变蛟听说他活了,又从伤兵营拉出去毙了。”   陈实功说的容易理解,就是脖子断了一半,但在陈沐听来就觉得匪夷所思了,甚至都忘了把陈实功叫来的缘由,问道:“怎么救的?”   “这个很难,要从速,如常胜者十余万人之大县,自刎者、争斗伤及,还有战场上被砍破刺破脖颈者甚多,往往还未送至伤兵营、军医营便已气绝,在下对那也无能为力。”   “大帅若对此有兴趣,在下便讲讲。”陈实功抿着嘴道:“只有伤者额未冷、气为绝时,方可以丝线缝合道口,针工要熟、最忌生手,多施桃花散,速铺绵纸四五层盖刀口上,绢扎周遭五六转,使患者仰卧、头枕高枕,使脖颈不直、刀口不开。”   “待患者气自口鼻通出,则险情已除大半,往后便是三日以参、姜、米接补元气,三日后换药,待手术后第五日起方可以浓葱汤擦拭伤口,伤处换桃花散,再施以玉红膏盖薄棉花片,上覆黑膏,一来活血生肌、二除脓血溃坏,冬月三日一换、夏月两日一换。”   “如此一来,自然再不疼痛,其肉渐从两头长合,再内服八珍汤调理月余,不过这会使大便结燥,不能以药利之,只可以猪胆套法灌入毂中。”   陈实功的身子坐的端正,看着陈沐以手轻点茶案,道:“单面断者,四十日收功完口;双面俱断者,百日方能愈合。”   这套工序,听得陈沐面露感慨,摇头道:“医师费这么大劲救活一人,邵将军又拉出去毙了,这真是……”   “许是他命运到此吧。”   陈实功说着拱起手来问道:“不知大帅急寻在下前来,所为何事?”   陈沐被大明的外科手术第一人讲的脖颈吻合术讲得心神飞驰,以至于被提醒才反应过来,想起自己找陈实功有别的事情,遂道:“陈某请先生过来是想问问,对西班牙病,您有多少了解?”   “西班牙病,大帅说的是杨梅疮。”   提起这一病症,方才还自信满满神采奕奕的陈实功面色显得凝重,从他的表情中陈沐看得出来,甲等医师认为这是一个比脖颈吻合更加困难的病症。   “这个病,分气化与精化,气化自上疮发面部,较之病轻;而精化自下疮发病重,单人并不难治,但其病情多变,对症下药极难;在国中与亚洲又全然不同,国中尚有人于时气乖变,邪气凑袭时突发病症,而在亚洲则一时俱起;最为耗时耗心,亚洲又以此病最多。”   “直至目下,在下对此病尚无速愈之法,只可对症下药、内外调理,如治疗得法,轻者半年初愈,重症一载方消。”   陈实功微微摇头叹息,接着他担心是陈沐得了这病,事先提醒着说道:“因此症不类他症,速愈必留毒于后,每有求速愈的患者上门,在下皆辞不敢治。”   “有人后来去找别的医生,以水银、胆矾等药搽擦手足二心,半月内其疮果愈,但随后毒入骨髓,诸药不应,半年内毒作烂,疼不堪言,再两年腿脚曲跛终身,兼以耳聋、性情大变。”   “还有人嫖妓者与妓者,多求速愈,寻他医取药丸以碳烤升烟吸之,或妄用熏条,以毒攻毒,多用药至半便吐血而亡。”   气化,精化?   陈沐不太懂这些陈实功的名词,他只是仔细听着,待陈实功说罢,他才缓慢地问道:“医师想不想,做一个镜子,让人能看到更小的东西,看见你终生奋战的这些敌人?” 第四百零八章 偏角   依靠传统医学能根治梅毒?   陈沐心里不太确定,尽管甲等医师陈功实对他来说是个非常神奇的存在,但这神奇也不能让陈沐有颠覆认知的勇敢。   并非陈沐不信任、不认同中国古代的传统医学,而是因为他太信任了、也太了解了。   能跟中国传统医学对标、需要中国传统医学追赶的,从来不是西方传统医学,那就是个只知道放血、在医书上画十字架和小妖怪的暴躁弟弟。   从梅毒出现,很短的时间里广州医生就知道用轻粉和土茯苓治疗梅毒,轻粉也就是水银,在随后四百年里,水银是整个世界范围内唯一真正对梅毒有威胁的药物,而土茯苓则能对其有效抑制。   陈沐想做的,是让医术在陈实功、李时珍、李梃在世的这一代,向前迈一步。   其实他们这些医师已经在做这些事了,阎王敌李梃在见到李时珍编修《本草纲目》后着手推进以朝廷牵头的大明官修草本,而陈实功做的则更加细微。   当陈沐提出要陈实功与自己一同去寻宗室大学山长朱载堉时,陈实功提到他和朱载堉上次会面的地点——他们在常胜的军器局见过面。   说着,陈实功打开随身携带的医疗器械箱,其实就是个斜跨木箱,箱中皮卷摊开,上有各式型号钢针、下有各式形状钢刀斧钳,统统崭新精造,就是他去军器局得到的成果。   “过去针用马衔铁,性软不锋利,不易刺入肉中,如今刀针俱用钢铁,入肉深浅自然不难,在下于军器局得偿所愿。”陈实功介绍道:“世子入军器局则是想请匠人制作律管,似乎大有不易。”   律管,陈沐皱起眉头,他听不懂这个词,猜想是与乐器有关——他确实弄不懂朱载堉的世界。   他和朱载堉并不常见,尽管他是常胜宗室大学的山长,但陈沐有限几次见到朱载堉时他都没干山长该做的事。   不是皱着眉头一副很不满意的样子弹琴击缶、就是十分认真的样子捣鼓奇奇怪怪的东西,要么干脆对着他那副特制打算盘一手敲打一手提笔抄录……这个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随时准备开口吓别人一跳,难搞得很。   比方说陈沐与陈实功联袂进入宗室大学的后山,看见朱载堉在后院的一张石案上摸索,石案被刻出一圈圈同心圆,圆上各有刻度,旁边依然摆着他那副巨大的算盘,随行书童捧着砚台,看他在纸上写下几个字。   他们走近时,听见郑王世子正自己跟自己小声嘀咕道:“两个磁级?看来沈括说的是对的。”   陈沐无声叹了口气,转头对陈实功竖起食指放在嘴边比了个‘嘘’的手势。   这世子殿下成日不务正业,但每次过来都有事在忙,还极为专心致志,令人生不出打扰他的心思。   好在朱载堉并未玩音乐,也许对他自己来说也不算太专心,发现陈沐与陈实功过来,放下纸笔转头笑道:“大帅与陈医师远来,在下没有听到,有失远迎,实在抱歉。”   陈沐摆摆手,上前看着像把罗盘画上去的桌子问道:“这是什么?”   “正方案,大帅不认识?”在朱载堉的表情里,仿佛陈沐是应该认识这个的,他疑惑道:“不认识这个,大帅是靠什么航行找到亚洲的?在航线上南北地磁紊乱,日出日落磁针常偏南偏北,莫非军府有在下不知的秘法,还请大帅告知。”   陈沐不知道该说什么,顿了顿,自己也带着疑惑道:“依靠……麻将军的脚?”   当然,这只是说笑,船头有船头的办法,他们能分辨清楚方向,只是不如朱载堉这种搞学术和精密测量的这么准确罢了。   “亚洲很大,我们并非第一个到这来的明人,在西班牙人抵达吕宋前后,就已经有明人到这来了。”   陈沐笑笑,指着桌案问道:“他有什么用?”   提到正在研究的东西,朱载堉来了精神,对陈沐与陈实功介绍道:“在国中草庐曾读过《梦溪笔谈》,上面提到指南针指向常常偏南,他说指南指北者皆有,就是说有两个地磁,但不知是为何,只好说磁针指南就像松柏指西一样,莫可知其原理。”   “因此在下便效法郭守敬制正方案,各表刻度,先以日影测正南,再测地磁度数,在下的正方案分为百刻,在北京时测出地磁为南北方偏东一刻又三分散,而在常胜,则是偏西一刻又三分。”   在朱载堉脑海中极为清晰的数字,在陈沐脑中却并不那么清楚,他还要自己计算一番,边算便念叨:“周天三百六十度,分百刻,一刻三点六度,北京一刻又三分三、常胜一刻又三分,分别为……”   三点六度?   朱载堉听着感觉这个‘点’的说法,很有意思,因为正常人不用这个来说小数,而用‘退位’、‘退’和‘隔位’‘隔’来表达点几与点零几。   在陈沐还苦思冥想着打算寻摸个纸笔算一算的时候,世子笑道:“若以东为阳而西为阴,分别为北京阳四退位四八度、常胜阴四退位五度。”   朱载堉眨眨眼,对陈沐道:“大帅今日不来,在下也要去寻大帅。大帅曾言宗室大学务求学以致用,为测算历表、计算北亚农时,近来宗室大学开科天文,进展缓慢,急需军府帮助。”   陈沐与陈功实面面相觑,纳闷儿道:“我能提供什么帮助?”   帮你开炮把天轰个窟窿人工降雨?   “天文必须精密,欲求精密,则需依象器演策天文,经年累月,务得其实。而后缀以算术,立为定法,方可成一代之懿制,传万世之无弊也。”   说着,朱载堉摊开两手苦笑道:“然仪表之具,载堉生来目所未睹,如何能知其距度之疏密、展次之广狭?”   这话陈沐是听懂了,点头道:“就是说你想办大事,没工具呗?”   “好办,常胜与金城有天下仅次南北二洋的工匠,你想造什么、需要什么,你能绘图的绘出图来,不能绘图的告诉匠人怎么造,或者直接告诉他们你要用这工具干什么,他们都能给你造出来……不论你要用五金哪一种造,金银铜铁锡,都有,都能。”   “不过先帮我个忙,不用立刻完成,未来世子殿下一边教学生,一边带着学生做就可以。”   朱载堉见陈沐答应了他的请求很是高兴,像心头大石终于落地般那么轻松,天文这东西不是每个人都能认识到它的重要,尤其像陈沐这样在世子殿下心中舞铳玩炮的‘粗人’,在想象中是很难得到支持的,因此答应的也很爽快,道:“大帅请说吧,只要在下能办的到。”   “徐贞明只知道巴拿马运河两边海面不一样高,到底差多少,要算出来;牧河铁路只知道一丈铁轨六十斤绝对能用,但六十斤铁轨究竟能承受多少斤压力、减少铁轨重量与需求平衡究竟要达到多少,要算出来;还有一个镜子,我需要能看清楚小东西的镜子,把几个镜片叠在一起,看见极小的东西,光如何走、镜面多少度、几个镜片……要算出来。”   朱载堉皱起眉头一脸懵逼:“嗯?” 第四百零九章 宝库   朱载堉蒙圈的原因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陈沐带给他的感觉,就好像是一个……不知道。   但陈沐知道,他确实把朱载堉当成拥有输入按钮与输出显示屏的人工智能计算机,当成最先进的电脑用,只要输入一个问题,就会从显示屏上显出答案的工具人儿。   朱载堉确实也是这么干的,因为他觉得陈沐提出这些问题很有意思。   太有意思了。   这是一个探究真相孜孜不倦的人,陈沐的问题很难,但对他来说并不算太难。   “大帅,所有人都知道,天下是圆的,靠地磁把天下万物吸在地上,那两边一定不一样高,这个能算,但粗算不准。”   郑王世子说动就动,提起笔来在纸上画出个弧形,两边点墨成海,反倒给陈沐与陈功实讲解开来,紧跟着道:“不如用更准确的方法,以宋代分层筑堰的方式来测量水位差。”   说着,朱载堉在图上一笔画出几座高低不同的小山,添上高低不同的水位,然后画了几座坝,道:“将运河分数段,分层筑成台阶形的堤堰,引水灌注入内,然后逐级测量各段水面,累计各段方面的差,总和即为常胜港至大西港的地势水位高下之实。”   朱载堉道:“除两端外皆为湖水河水,引出的水可灌溉周遭农田——运河共有多长?”   “记不清了,军府有这一项报告。”陈沐想了想道:“百余里,途经诸多湖泊。”   “那好说好说,还没汴河长,先宋汴河八百四十里河段水位差便是这么算的,高低相差十九丈四尺八寸六分,精确至分寸,难道还不够么?”   陈沐眨眨眼,看这图上非常直观且便于理解的草图,对自己发出直击灵魂的拷问:就这么简单?   “那,那这还有个问题。”陈沐有点结巴了,探手在图上比划着问道:“海平面不一样高,运河又该如何修造,将地挖平的土方量太大,还会使得海水倒灌将两岸田地淹坏,虽然朝廷在巴拿马两岸没太多田地……主要太费工时,那边地处热带,蚊虫瘴气对施工不利。”   陈沐说这些时,朱载堉眉头皱得越来越紧,眼神极为探究,直至听陈沐说完才幽幽问道:“把地挖平?为何要把地挖平?”   “不挖平水怎么连到一起,船怎么过?”   “大帅知不知道,这世上有种水利叫复闸?双重闸在唐代已有,宋代运河最多,中原的运河水位也高低不同,宋雍熙元年,转运使乔惟岳在淮安以北的运河上建二斗门。”   “二门相逾五十步,船入设悬门蓄水,待水平乃泄,船随水走,通行无碍。”朱载堉摆手道:“与堰埭并联使用,多水用闸、少水用堰,倘有潮还可修三重闸,如复闸水源不够,还可在旁处修一两处蓄水澳。”   “至于真正要修几座复闸、在哪修,还需在下实际看过方可决定……不如借此机会,在宗室大学开水利课程吧。”   听着朱载堉这话就让陈沐笑了起来,他算是发现了,这位郑王世子聪明得很自是不必多说,勤于阅读学习,不过就是很懒。   他想修天文历,然后就让宗室大学开了天文学课程,拉着兄弟子侄乃至孙子辈儿的亲戚跟着自己一块学天文,好指挥他们干活;现在陈沐要让他为修水利献计献策,他同样也怕麻烦,干脆打算让宗室大学开水利课程,好在将来继续使唤这帮兄弟子侄。   可他能说什么呢?只要能解决他的问题,就算朱载堉在宗室大学开养猪科都没问题。   他环顾这朱载堉的室外实验室,这摸摸哪儿看看,拍着手道:“好,这事就这么定了,宗室大学再开水利学,这是大好事!”   说着,就在他的手即将摸到立柜架上与铜管放在一起的一方小铜块时,朱载堉连忙拦住:“大帅慢着,这方寸放的是水银,有毒。”   吓得陈沐的手赶忙收了回去,皱眉问道:“有毒世子还放这个?”   “唉,还是刚才在下说的事,没有器具,只能自己量、自己造,这铜管是我造的,是标准尺,一百颗黍米纵列为一尺;铜块也是我造的,内容十颗黍米纵列横列数列,为方寸。”   陈沐问道:“这方寸与铜管有什么用?”   “吹奏乐器,乃气从口出入管,再由孔出,熟悉乐理的人只用耳听便可听出这口气吹了多远,一尺音为黄钟正律,管长、管径不准,则音不准。”   “欲令音准,需令管准,然管内径上下不同,过去测管内容气以黍米,可黍米有空隙。故在下用水银,先立方寸,称量方寸重量,再以方寸载水银称重,可知一方寸水银重十三两三钱九分二厘。”   “如此一来,只需数倒入铜管多少分寸水银,再缀以算术,则知其内容音几何。”   陈沐眨眨眼,朱载堉这是测出了水银密度……所以,这位大明朝的王子为了更好的玩音乐,被这个时代逼成了科学家?   “啪!”   陈沐两手一拍,道:“世子的这个方法,完全可以用来测铳管啊!不用水银,用水就行,只要测出标准铳管的管内容积,则所有铳管都能以此测量,但凡盛水多、盛水少,则铳管内壁定不均匀。”   朱载堉的发现让陈沐展开头脑的遐想:“既然有世子这样的音律家可以听声辨别气的长度,也能用算术算出,那我们可以通过音来测量火药点燃的气体膨胀,以测算不同配方的火药能爆发的力,能更精确地算出火药、铅丸、口径、长度与威力间的关系。”   说到最后,陈沐抬手在嘴边捂着,看着朱载堉最后把手攥成拳头乐了:这郑王世子真的是座宝库。   如果正常发展是人们碰运气走迷宫,即使走到门前,最后还要使尽了吃奶的力气才能推开科学的大门透出一条缝隙。   那么陈沐觉得只要他和朱载堉站在一起,迷宫就已经被装上导航了,而且他还带着大炮,主需要走到门前让朱载堉点个火儿,炮弹就能把大门轰碎,然后由朱载堉抬脚踹开就行。   “呵!”   陈沐的笑声止不住,以至于让朱载堉同陈实功面面相觑,不明白陈沐究竟为什么这么开心,但他们看见陈沐在笑够了之后朝他们张开双手:“来,我们现在来聊聊,怎么做显微镜吧!”   朱载堉的表情很烦难,摇头道:“这个在下就真不懂了。”   陈沐更乐了,可算有你不懂的东西了,他刚想说‘你不懂没事,我懂。’就听朱载堉后头的话已经出来了。   “《梦溪笔谈》的沈括说,古人制作铜镜,镜子大,镜面就平;镜子小,镜面就凸。镜面凹陷,则照人脸大;镜面凸起,则照人脸小。小镜不能把人脸照全,因此让镜面微凸,就可将人脸缩小一点全照出来,那即使镜子很小也能把人脸全都照出来。”   “既然大帅要一副能观察细微的镜器,那便需反复多次测量,试验镜片的大小,调整镜片凹凸,一只镜片不够就再叠一面,中间距离需反复测……你们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我,我没说错呀?” 第四百一十章 明镜   当陈沐把一张画着他印象里显微镜大体构造的图纸放在朱载堉面前时,他听到郑王世子说这个有点难。   所谓的,有点难,意思就是世子殿下得拿小算盘算一下。   大算盘不行,朱载堉的大算盘是逢九进一,专门儿算与十二均平率有关的数据。   在这个过程中,陈沐又发现郑王世子一个小缺点,以己度人。   也许聪明人都有这毛病,紫禁城里皇帝还小的时候,张居正教皇帝就总生气,明明是一看就知道的东西,你都已经五岁了,还不能理解圣贤书?   郑王世子也大致是这意思,比方说‘世人皆知,天下是圆的’,一句话就把地球上绝大部分人类开除人籍了。   不过真要说计算,整个工序、设计上没什么难点,到最后三人一直认为事成与否的关键并不在他们手上……在磨镜片的匠人手中。   谁能做这个?   常胜有眼镜匠么?   又有能把镜片磨到比眼镜要求更高精度的人?   还真有。   常胜港道君庙斜对过二胜街十七号店铺,明心斋玉坊水晶眼镜的主人、东洋大帅的家匠,许禄安。   南京出来的珠宝匠学徒,朝廷立宣府军器局征发徭役,顶替老师傅去宣府做石匠成了家匠,后来就没再回去过。   这些年加工过大量苏禄珍珠、吕宋黄金、狮子国宝石,攒了一身好手艺,直至跟着陈沐到大东洋,受命开起十七号店铺。   最早是收购原住民的玉石玉器,后来玉料多了就自己二次加工,为此常胜还在城郊划了一片玉器厂,如今有百十个工人都干这个;后来常胜烧起玻璃,就又多了制眼镜这个收入。   他不光磨玻璃眼睛,还磨玉石眼镜,不光磨能让近视眼、老花眼看清的眼镜,还磨不正常的眼镜,比方说……明心斋就售卖戴上后能看见四个太阳的眼镜。   但许禄安并不知道玻璃、玉石打磨成那样形状就能让人看清的原理,但他知道这样有用,为此专门招募了十二名近视程度各不相同的人,制作中由他们去试戴。   制作的效率并不高,即使他有一间上百人的工厂,但也足够让他售卖、盈利了,他们卖的最好的终究还是玉石的能看出四个太阳的平镜。   眼镜生意终究是有限的,整个常胜近视的人才能又多少?一只玻璃眼镜卖出去三千通宝便顶了天,哪怕玉石也只能卖到六七千而已,真正赚钱的还是做大多没有实际用处的玉器装饰。   原住民有携带玉器的传统,过去只有祭祀、首领能拥有不少玉器装饰;现在玉器都流通市面,虽然要小一些,但大明的玉石匠人手艺更高,就连经受他们培训的原住民玉石匠都能打磨、雕琢、抛光出极其精美的饰物。   它可能是个小玉佩、可能是一根玉簪、甚至可能是个玉石项链或镯子,哪怕大多数人一月才只有一两千通宝,但他们可以用动辄六七千甚至上万的通宝的高价买回一块小饰品。   因此十七号店的生意一直很好,哪怕大量卖玉潮早就结束,他依然能通过低买高卖、精心制作来让整个工厂以极好的资金环境运转着,甚至每月还向东洋军府缴纳五十至百万通宝的财款税金。   但这对许禄安来说是一种蹉跎,尽管他只是一介匠人,也希望能做出一件大事——能让后人知道他许禄安来过这天下的大事。   他一直在想自己在这片土地上究竟能做什么,尽管他为东洋军府开起来亚洲的第一家玉石店铺,承接东洋军府常胜军器局四十只望远镜的订单,并很好的在望远镜的木柄黄铜包圈上刻下自己的名字,但这不是他想做的那种大事。   直至陈沐再找上他。   “大帅要两只凸镜,一只凹片?”   这对许禄安来说太简单了,他们有制镜的原料、研磨的材料,最关键的是有做镜片的模具——他们的工序远比常人想象中先进。   “对,这三片是一套,多做几套,大小不一、弧度不同,等你这做好了我再派人去木料场让他们做外壳。”陈沐认为这是一项非常艰巨的任务,问道:“抓紧的话,十天能不能做出来?这个很重要。”   他已经打算去做道具了,弄点橘子,让它长毛,以观察最清楚的镜片组成显微镜,并让朱载堉和陈实功在这和许禄安总结镜片清晰的规律,以方便匠人磨更好的镜片。   却没想到他的话让许禄安愣住了:“十天?”   “凹镜今天就能做出样板,后续十二种十天差不多,但凸镜需要现做模子,要等到明天才能做好。”许禄安说着已经给工匠吩咐下去,这才对陈沐道:“大帅要不跟小人一道去看看如何做镜片吧。”   陈沐点点头,掏出怀表瞧了瞧时间,点头应下。   陈实功到现在还不明白陈沐要做这些到底有什么用,他随身携带的便有一只放大镜,能照清解剖时的血管脉络与肌肉纹理,但那也根本不可能达到陈沐所说的——看见与他奋战的敌人长什么模样。   值得一提的放大镜,不是舶来品,在汉代与可能更早的时代名叫‘火齐’,最早取火用。   从十七号明心斋到玉器厂的路并不远,城郊诸厂密集,正赶上傍晚运货的时间,沿途道路上到处都是赶着西班牙小毛驴的拖板车,车夫都穿着各种颜色的靖海服与短袍扬鞭吆喝,车上载着常胜常用的各式货物。   最多的是木材、木炭与煤炭,箭杆、箭簇、麻绳、麻袋,还有铁盆铁锅这些日用品。   在路上,许禄安为三个脱离百姓日常生活的人介绍说,再有两天常胜要开大集,商贾们都忙着为此备货。   远远地,他们就能看见玉器厂的大烟囱冒出的白烟。   明心斋的厂房很安静,尽管聚集了数十名匠人,但每个人都在做自己手上的事,绝大多数人安安静静地攻玉,除了脚踏铁轮细细研磨声外没有任何响动。   倒是烧制玻璃的窑里,两个监工因为在厂房闲聊被许禄安骂了一顿。   他们等了大约有一刻时间,一名匠人戴着厚实的手套提着铁棍从窑里快步走出,铁棍另一边卷着烧红的玻璃块,此时软化地想要往下滴。   许禄安抹了把额头因厂房高温流出的汗水,对陈沐道:“大帅,开始了。” 第四百一十一章 六邪   烧红软化的玻璃是被匠人用大剪刀剪断滴在模具里的,而后经由另一块模具按压成型。   待其冷却,自然成为一块匠人需要的凸镜或凹镜。   “这个样子还不能用,形状粗糙,后面就要看匠人手艺了。”许禄安带陈沐三人走到室外,卷起袖子,指着外面工作的匠人介绍道:“那叫捞沙,沙是专程自顺天玉田、真定邢台运来的解玉砂。”   “沙有大小粗细,捣制碾好的砂做淘洗沉淀,自然轻者在上重者下沉,开料用粗沙;抛光用细沙。”   看样子,许禄安是打算亲自上手给几人演示一下,毫无疑问,他就是这里最好的匠人。   比起如何磨砺玻璃,陈沐对厂外空地上摆置的各种人力机械更感兴趣,比方说转沙子的铁盆,下面连另一面铁圆盘,匠人脚踏圆盘上面的盆便转动,匠人用其以沙切削玉料。   他们用的沙都是解玉砂,陈沐看过,跟平时随处可见的沙不同,最大的差别便是硬,这些沙子在混着水磨砺过玉石后会因断面重新锋利,据许禄安说,这样的沙在过去一个匠人能用一辈子。   但现在生产量大,持续不断的生产让解玉砂产生损耗,等下次有船回大明,他就要再购置一批解玉砂。   许禄安边磨镜边向三人介绍:“过去攻玉的工序复杂,开料、钻孔、雕琢、扎砣、抛光,福哥送来制镜之法大同小异,无非粗磨、细磨、上油抛光。”   “工序简单了,有些匠人也图懒,在粗磨中使扎砣毫不费力,磨出来样子也还不错,不过我还是喜手磨,虽然慢些,但做活细致。”   许禄安所说的扎砣,是固定在桌上的磨轮机,桌上竖放的圆坨磨镜石中心有长杆搭在另一边的架子上,杆上有绳围几圈,坠下连接两只踏板,匠人双脚先后交替踏下两只踏板,磨镜石圆坨便半圆转动,匠人从中磨砺镜片,效率更高。   许禄安固执地以手磨镜,引着陈沐发笑,这倒与做活细致什么的无甚关联,只是他的家匠比较老派罢了。   倘若说做活细致,那一个优秀的熟练珠宝匠在使用机器时一样也很熟练,何况你细磨不还是要用扎砣?   但直到许禄安真的上手开磨,陈沐才明白为什么许禄安说手磨做活细致,因为粗磨与细磨用的磨料不同,粗磨的解玉砂更粗更利,也因此磨得更快。   反而等到使用扎砣时,因换了更细、稍软的磨料,磨的时间反而更长。   磨砺镜片的时间很长,陈沐三人看着许禄安重复的动作耐性逐渐消失,聊起随后的目的也是自然而然,陈沐道:“有了这个,就能把肉眼看不到的东西放大,你觉得人得病是什么原因,比方说西佬病?”   听到陈沐又给杨梅疮起个名字,陈实功着实愣了一下,紧跟着才非常笃定道:“邪气。”   陈沐侧耳。   陈实功继续道:“染患杨,染患西佬病常见病因有二,一为气化,即自口鼻染入,邪气攻入脾肺,染患较轻,患者多无与病人接触,邪毒如何入体尚不清楚,但他们相同的是都准确记得如厕后染患此病,这种病人少,邪气亦弱,易于治愈。”   “二攻入骨髓,乃肝肾受毒。”   陈实功说着皱起眉头,道:“不过由在下观察,其亦可有第三种,尚不知病因,兴许邪气早已入体,体无外样、人尚不知,倘再生性不端,则二染三、三染四,防不胜防。”   “《黄帝内经》论百病始生,说人患病是因风、雨、寒、暑、清、湿等外邪的侵袭,以及喜、怒等情志伤及内脏,但强壮的人即使遇到六邪也能抵御。”   陈沐缓缓点头,尽管这种说法挺唯心的,但也同样很伟大。   这是一套在一切手段无法验证之时,通过经验理论创造出一套以阴阳、五行、五疫、六邪为基础代号的病症理论,这很厉害。   陈沐知道,那是细菌、是病毒,是一个个看不见的小生物,钻进你的身体里和你的护卫兵打架,但陈实功和上千年来的医生们不知道。   就因为不知道,所以提出了猜想假设,并把这种假设付诸实践,以一代代医生经验积累,来完善这门学科。   很厉害。   “书上提到情志所伤是什么?”   陈实功笑道:“岐伯说人的忧愁思虑过度,则心脏受伤,外感寒邪再加饮食寒冷,会使肺脏受伤;忿恨恼怒过度,则肝脏受伤;”   “人们确实会有这样的毛病但无法验证五脏是否真的受伤。”陈实功看上去想说点什么,又顿住了,转而问道:“大帅待此间事了,我想去法兰西看看。”   陈沐刚想发问,就已经意识到陈实功为什么想去法兰西了。   那在打仗,打仗就有死人。   陈沐摆手道:“不必你去,九经带着医师呢,他们也会在那边做这些事,过些日子就会有报告传回来,你只需要汇总一处加以研究即可。”   “我认为这些病症,应当是小活物,正如象大而蜉蝣小,世上当有比蜉蝣更小的生物,只是我等肉眼凡胎难以看见,这些小妖怪生在天地间,就像你说的邪气,一旦人的身体被他们攻入,便加以繁殖壮大,人便衰弱了。”   “而世上一物降一物,我们先想办法找到这些小东西,再去寻找能杀死他们而不害人体的药物,则可药到病除。”陈沐侃侃而谈道:“就连药物也是一样,草药煎熬,是它身上什么东西被煮了出来,能杀死病菌呢?如果我们多收集能杀死病菌的东西,是否药到病除的效果更好?”   “这都需要个前提,我们能看见它们。”   在他们说话间,许禄安已经将工序进行到最后,细磨好的镜片是半透明状的毛面,匠人正使用皮料与油料进行抛光,直至将之做成明亮通透的镜片,这才用牛皮包着拿了过来。   陈沐拿在手中,上无一丝划痕,弧度均匀透视良好,几乎完美。   “就是这样的镜片,三个一套,所有镜片大小均等薄厚弧度各不相同,多做一些。”说着,陈沐抬手对许禄安道:“做好这个,你就能名留青史了!” 第四百一十二章 岁入   许禄安显微镜还未造出,陈沐便受到一封程序上的急信。   信上言明,今年的商船队伍已从大明驶过黑水靺鞨群岛,熟练接收船舰的麻家港、金城、界三县正使尽浑身解数来安置他们,同时各县都在与商船展开贸易。   常胜不光要迎接他们,大西港那边同样发来一封书信,在法兰西打了半年仗的杨策率部自海上兵分两路,一部人马随艾兰王朱晓恩一道转航北上爱尔兰岛,另一部人马则自海上驶来大西港,并申请进入常胜。   “操蛋!”   陈沐在军府衙门的书房里把书信丢到桌上,他的抱怨显然并非针对正率领忠诚部下行军在官道上的杨策,而是因为他发现看完国内送来的书信与麻家港传来的情报后,他会让等在屋子里的文武将官失望。   屋子里的人大部分都是从宗室大学赶过来的,美术老师徐渭、大型榨汁机安装工头赵士桢与安装指导邹元标,当然还有一介武夫杜松、总兵官付元。   他们都在等待大明北征的后续消息,个个眼睛瞪得溜圆,似乎不愿错过陈沐脸上每一个微小的神色变化。   看到陈沐扔信骂出一句,所有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杜松跟付元对视一眼,小声问道:“大帅,输了?”   “输个屁。”   陈沐没好气道:“你就那么盼着输呢?没有,朝廷没给大东洋送信,船上这帮人知道的还没咱多呢!”   这就是陈沐说操蛋的根源了,今年朝廷没派北洋新兵来,也没有给大东洋送信,来的都是商贾与想要到新大陆讨生活的百姓。   说着,陈沐抬手抖了抖桌上的书信,没好气道:“这不,麻帅的信说,商贾像知晓了什么大秘密般告诉他皇帝兴兵,调北洋二卫驻守宣大,戚帅都准备出征了……这什么时候的事?”   陈沐在牧野还没回来,朝廷已先后传信两道,一同由北方陆路送抵他手。   最新的消息是戚继光已将军四营向北而发。   杜松是最关注北方战场情报的,他本来就是北人,北方边境那么多年仇怨,听说皇帝锐意进取、朝廷大张旗鼓地要向北发兵,哪怕在牧野也高兴的睡不着,此时听了陈沐的话两只眼睛珠子瞪得极大,道:“合着几个月了,朝廷好不容易硬气一回,又缩回去了?”   “没有,我估计北方已经开战,只是朝廷顾不上给咱通报军情,顾不上通报,顾不上通报。”陈沐说着,顿了顿道:“就是战局不坏。”   在陈沐看来,以皇帝做不成事誓不罢休的秉性、张居正对朝廷的掌控力以及朝廷如今的财政状况,一旦北方的仗打得不好,首先会调集的绝不会是南方诸卫,也不会是给朝廷带来最多收入的南洋军府。   只要南洋军府运行正常,本身的京运银两、粮草、财货,转运西洋军府的银两、粮草、财货,就能在不伤筋动骨的情况下打大仗,三洋军府中带来直接收入最少的东洋军府一定是出兵最好的人选。   但相对,情况不坏到一定程度,路途遥远的东西二军府兵力也绝不会轻易调动。   这种情况让陈沐有些懊恼地抬手叩了叩脑门儿,对众人摊手道:“朝廷不来信,咱们东洋军府就做好自己的份内事,今年诸县能为朝廷运回什么,筹算出来了么?”   “大帅,我常胜县今年……”邹元标正要抢先答话,才说了开头就被赵士桢截住:“大帅,诸县运送已陆续装船传信军府驻地。”   赵士桢与邹元标对视一眼,才接着说道:“今年岁入之冠仍为金城,运送黄金四千三百斤、铜十二万斤、铁十二万斤、料木五千块、并麻家港界县鞣皮各色两万三千六百张,另有各式药材七万余箱;较之去岁,皮张持平而金木铜铁并升三成。”   “嗯,不错。”   今年北三县的收入让陈沐很是欣喜,这说明他在北亚数年的经营已初见成效,呈一年比一年多的趋势,这不但是真金白银,也是他们这些东洋军府臣僚执行使命最直观的体现。   “右京巴拿马商税、路税、种植园税共一万九千六百两,同样县中支出军费、修缮道路、屯田耕种等共三万六千两等额通宝,亦有支持劳塔罗起兵花销一千四百两,需军府另拨银两通宝,除此之外还有筹备运河修建钱款,初拟需每年三千万通宝、修造朝天宫选址亦初定,同样也要投入每年一千二百万通宝。”   赵士桢停了停,道:“合赤字五万两千八百两。”   陈沐挑挑眉毛,这不算什么,他叩叩桌案道:“继续。”   右京财政赤字不足为奇,除了刚打下来那头一年,抢西班牙人收获颇丰之外,亚洲中段地理上最好的商路几乎因战争完全废弃。   西班牙人没机会用、大明人也用不着,直至去年末在东边墨西哥湾将诸多商贾转型为股份公司,这才让那条路重新活了过来,但那并不适合运输大量货物……简陋的道路环境让商贾每次运输大宗货物时都会多少损失些驴子、货物,大东洋的珍奇货物又卖价极贵。   商人宁可多花一月半月的时间,从常胜官道运输到墨西哥湾,也不愿承担损失货物的运输成本。   尽管邓子龙在修缮了,但基础建设不是投入立刻就有回报的,商路也不是今天修好路,明天就有商贾来。   收入难以增加、花销却越来越多,不论修造朝天宫还是巴拿马运河,右京的财政赤字都无可避免,并且会持续许多年。   “前督军府驻地智利要好的多,西人在那留下五座城被大明接收,邵帅亦与擅长教化原有诸部,当地主要收入为阿劳科近海劳塔罗岛与沿海礁石的鸟粪石与大漠中的硝石矿场,鸟粪石为朝廷设所收购,百斤一千通宝;硝石矿场则直属朝廷,有四座,另有三座正在筹建,每年需支出工费一千六百九十万通宝。”   “今年运抵常胜鸟粪石一百三十万斤,硝石七十万斤。”   “至于常胜……”赵士桢没自己提邹秃子把话说了,在场者都把邹秃子跃跃欲试的模样看个通透,在请示陈沐后,赵士桢笑道:“还请邹知县自己说罢。”   “咳咳!”   邹元标清清嗓子,脸上带着巨大的笑意与成就感,抬手在面前扫了一下,这才拱手道:“大帅,常胜别的啥都没有,他们支出的通宝都是从咱这儿拿的……今年常胜岁入口税三千万、田税三万万、商税六万三千万,西人造币白银与收入持平,除白银准备金,尚有九十七万两白银送还朝廷。”   把秃子牛得呀,就差叉腰了。 第四百一十三章 知府   有个很有趣的事。   常胜其实是一个因战争而生、错误的行政区划。   在东洋军府原有的规划中,邹元标的官职实为右京知县,驻地在巴拿马,皇帝天下舆图色块版的七京之一,是大明在新大陆的都城,统摄亚洲南北。   规划上的每一步都按部就班的被完成了,麻家港、金城、界县、智利,唯独这个巴拿马,因明西二次战争胜利,更阿卡普尔科为常胜,北亚白马、水浒、释厄三联盟竞相归附,朝廷一纸迁四省游民令,千帆竞逐归常胜。   形成了如今这个怪样子,原本当邹元标成为知府,右京北直隶下属小县常胜,反倒成了如今整个亚洲大陆最繁华、最富有、生产功能最齐全、人口最多的城市。   同时,也成为大明右京的政治、经济、军事中心。   反倒让所谓的‘右京’,从一个规划中的行政区划,沦为今日的地域名称。   这其中当然有邹元标的功劳,常胜如今在籍百姓已近四十万,这个县在野蛮生长中几乎在地理上没有治理边界,这也是最令邹元标头疼的地方。   人们都去忙了,该回宗室大学的回宗室大学,杜松也去找石岐点校家丁,只留下邹元标对陈沐表达自己的担忧:“大帅,常胜最北方登记户籍的百姓,已经在一千二百里外了;最南方的百姓更有一千八百里,几近危地马拉;南方四千里的龟岛,那的渔民也归我管;东边在籍的移民进入新西班牙,同样与杨总督的管理交叉。”   “管不过来呀。”   邹元标本身是在说一件很发愁的事,但陈沐看他嘴角渐渐疯狂上扬,还透着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怂气,说话声音越来越小,以至于最后好像只蚊子般嗡嗡,道:“让我当喵喵喵……”   陈沐真没听清,探手道:“你大声点,暹罗小厮都叫比你声音大。”   “属下说!”邹秃子深吸口气:“让我当……喵喵喵。”   陈沐向后靠了靠:“什么玩意?”   “让我当知府吧!”   就这几个字,仿佛花光了邹元标毕生力气,大口喘着气道:“让我当知府吧,不是想升官,主要是真管不过来。”   “哦,明白了。”陈沐缓缓点头:“不是想升官,是真管不过来?就这点事你早说啊,何必那么害怕,这样,今年朝廷也没跟咱发兵,我给皇帝写封信,也确实想写,一边问问军情如何,再一边找朝廷讨要几个进士,你说吧,常胜想分成几个县?”   “我觉得这东南西三面,分六个县不过分,再把县里的百姓分一分,每个百里之县,环境好资源多的分个三五万人,环境不好的分个一两万人,到时给你邹知县请来六位同僚。”   陈沐说着好像突然想到什么,笑眯眯道:“对,还得再请几个举人,就七个吧,七个举人做你们七位知县的副手,到时候七位知县分工合作,让七县民生、经济都欣欣向荣起来……如何?”   陈沐故意把‘七位知县’咬的特别重。   “那,那这知,知府?”   “什么知府?”陈沐面露茫然:“你不是不想升官么?”   “也不是不想,那要大帅说,这知府重任就只能放在卑职肩上了。”邹元标一脸正气:“卑职环顾左右同僚,也只能咬牙……”   陈沐俩眼一翻:“别别别,本来我还想,这就算是国内的县令,能像你这样也已经很难了。但你这么一说那也太委屈了,我看大伙都干的不错,到时候再从国内请来几位同僚,到时候再看谁做的好,谁做右京知府,不用那么委屈,不想升官咱就不升。”   “啊?”   邹秃子作势扬手在自己脸上轻拍:“我这个嘴,我这个嘴!”   “哈哈哈哈哈哈哈!”   陈沐到这才仰头笑了起来,道:“行了,别在那做样子,你说的事我也考虑过,咱们亚洲这六个县,都是要升府的,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我打算请陛下为亚洲第一个府定名,然后再做考虑,何况如今人才真的不够。”   单论治理地方,对邹元标的作为陈沐是绝对肯定的,治理这么多百姓,来源复杂、应对得当,单单说在籍百姓,移民不算,收拢流民开垦田地逾三十万,这在国内是多大的功绩?   “如今麻家港、金城、界县、常胜、智利、牧野,巴拿马不算,东洋军府在这六县都正统计百姓年收入,像常胜这个大县,你要把它分成几块,暂且七块吧。”   “每一块,我到时都有可能把你调任到那,所以你要细心分配。”陈沐说着,将自己心中的构想全盘道出:“等分配好了,依照七地百姓总收入平均,计算出平均每户年收入与最低年收入。”   “我会让朝廷派来更多能治理地方的干才,到时诸县竞逐,平均收入与最低收入,哪个县在这两个数据中最接近,哪个县令能把这个两个数跟他上任时比较,翻一倍,谁就升任知府。”   邹元标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那,大帅,这不行啊,这我太吃亏了!”   “像界县,那羊比人还多,他一共就几千百姓,只要不让百姓生孩子、让羊多生两只,他就能当知府了?”   陈沐挠挠脸,他还真没想到这回事,遂摊手道:“你说得对,还要加上百姓增加数目,还有什么问题?”   “穷县与富县也不一样啊,像我常胜,十八万户百姓,我估摸平均收入怎么着也得有三万通宝,这就至少四百万两白银,现在要我把县里弄到八百万两白银。”   邹元标俩手一摊,道:“不如大帅给卑职再划一片野地,有个万把户百姓,每户年收入三十通宝,我一年就能让他们收入变成三千。”   “有道理。”   陈沐思忖片刻,抬头道:“那就再加上权重,五千以下要到一万才升职;一万到一万五千升职;一万五千到一万八千升至;一万八到两万三升职……这个数不能随口乱说,到时候精细计算一下,拿出来个合理章程。”   “不着急。”陈沐说着看向邹元标笑了:“邹知县,你很快就会变成邹知府咯!” 第四百一十四章 清华园   枪声在清华园响起。   满头大汗的皇帝将兜鍪解下,拄着铳管还在冒烟的鸟铳坐在圆木堆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摇头摆手,道:“太累,朕打不准了,你们打。”   “谁能三发三中,朕给发神射铜牌,准他北上参战——水。”   清华园前面的湖边,二十里柳堤下,万历撑着膝盖从宦官王安手中接过一碗凉白开,哆嗦的手端着水碗,强迫自己小口饮着,发巾被汗水打湿垂下几捋长发旁的眼睛还贼溜溜地越过碗沿儿,朝湖畔的校场看去。   那里有一派暴殄天物之景。   交替纵横的壕沟尚未完工,成堆自园林外运来的圆木随意堆积,数以千计的牡丹、数以万计的芍药花海被御前禁卫移去,北京城连着半个月叫卖清华园内的名花器物,换来的白银尽数被皇帝赏赐塞外军兵。   自灵璧、太湖、锦川运来的各种珍奇怪石如今成了修造掩体的原材料,有些还被当作火炮靶子。   在那里,有数十名身着披甲麒麟服的锦衣卫,各个腰胯绣春刀,手持天下太平铳,额头均已被汗水浸湿,向远处木靶交替射击。   砰啪的铳声传入耳朵,壕沟旁飘起片片硝烟,铅丸刹那飞过数十步,但能准确命中横放原木靶的少之又少。   他们刚陪皇帝跑完清华园二十里杨柳堤岸,并且皇帝今天偷了懒,没有披挂铠甲,全身上下除了鸟铳就只有那副装饰用的皮兜鍪,他们这些护卫可是三日干粮、铠甲兜鍪、鸟铳腰刀、携行背包全副武装。   现在皇帝手抖得连鸟铳都端不起来,他们能勉强放铳已经很了不起了。   “怪不得兵法说,穷寇莫追,但凡还有点战力胆气,追上去就要被人反攻。”皇帝饮了大半碗水,气息稍加平复身体反而感到更加疲惫,他的目光不再看向壕沟过去花海如今壕沟海的校场,举目顺着堤岸望去,嗤笑道:“他俩还比赛呢?”   随侍左右的王安也顺着皇帝的目光看去,在堤岸上,几名落后的锦衣卫已无法保持正确的持铳行军姿势,有些尚存体能的两手把着鸟铳慢跑,还几个人已经拄着鸟铳跑不起来,教官锦衣千户正在旁边大声责骂,教落后几人面容如丧考妣——他们的饷银扣定了。   更远的地方,两个小人儿跳跃追逐,沿着堤岸如同浑身散了架般缓缓颠着,那是潞王朱翊镠与蒙古小王子布塔施礼两个鼻涕虫,他俩年岁相仿,跑起来反倒是潞王还要快一些。   都快把布塔施礼气哭了——说好的塞内汉人肢体柔弱呢?   他就不明白了,就连吃饭都要锤按钮让宦官送的大明皇室,怎么跑起来都这么快?   说起来这还托了皇帝的福,万历没事就立在火德星君身上打拳,而潞王是开不惯火德星君的,他生性好动,让他坐在火德星君背上看着大玩意儿缓慢挪动比揍他两拳还难受。   紫禁城里最多的场景就是皇帝立在火德星君背上打巴子拳,潞王两手托着结义兄弟举在头顶围着火德星君一圈一圈跑。   但终归身小腿短,跑一样的距离腿要比别人多捯饬好几倍,这才落在后头。   趁着他俩跑过来这段时间,皇帝歇得差不多,等俩小人儿摊在面前,他揉了揉好似灌铅的两腿,起身拄着扎木质铳刺的天下太平铳立起身来,随手点了个宦官,对潞王道:“施礼跟我上船,朱翊镠你在这给朕指挥锦衣卫,七个形状不同的木靶一次放过去,记住距离,放完了让人把木靶收集起来。”   “皇帝爷爷要上船了?”   万历缓缓点头站起身来,尽管疲惫,仍旧微微扬着下巴,转头望向广阔的湖面,他没有说话,身后的王安便已拔出别在后腰的一方三角镶龙旗,向杨柳堤岸宽广的湖面挥动。   湖畔栈桥边停着几艘装饰华贵的画舫,那几乎是万历皇帝从姥爷手中罚没这座位于北京城外西北占地极广的清华园少数留存的装饰,但皇帝要乘坐的并非它们。   而是湖中游曳的一艘体长九丈的蒸汽船,船形既非鲨船也非福船,双层甲板上一根桅杆都没有,名为鸟船实际上长得活像一只怪鱼。   船头正中的舌头是一块腾龙壁画,舌头旁边与船头两侧则用铁钉板钉着如牙齿一般,眼睛硕大,身上同样也有用于装饰的钉板,下层甲板左右各有四个关闭的炮窗,位于艉楼的烟囱正呼呼地向后升腾起巨大烟雾。   王安挥旗不久,这艘模样怪异的船在湖中兜转出一条美丽的降速弧线,缓慢地停在栈桥旁边,船上的武宦官放下登船板,在栈桥上搀扶体力尚未恢复的皇帝登船。   年轻的徐光启走下艉楼兴奋极了,对皇帝拜倒行礼道:“陛下,这艘船非常好,蒸汽局的改装无比成功,船在无风时航速过快,过去的上更法已不足以测定船速了。”   徐光启的服装并不整洁,穿梭在下层甲板测定蒸汽机在船内运行正常的工作令他的衣袍与手上都染着机油,脸上也带着煤炭熏出的黑痕,但表情极为振奋。   他是走了大运,驾驭着蒸汽车撞坏城墙,反倒一下子把自己撞进皇帝心里,皇帝对什么最感兴趣?蒸汽机。   而他恰恰就在蒸汽机局工作过,还对蒸汽机做出过一点点小改良,这个时代,对蒸汽机做出任何改良的人都有资格名留青史,徐光启就是抓住这样的机会的人之一,蒸汽机因为他的设计而不再需要专门指派放气工,机器内部有了一个依靠重力与气缸压力的放气阀。   只要压力大于重力,就会把放气阀顶起,放出过多的蒸汽后再自动落下,循环往复。   尽管并不精密的设计会令原本利用热效率就很低的蒸汽机功率进一步降低,但安全性有了极大的保障——皇帝用的东西,要那么大效率做什么?安全才最重要。   他正汇报着,武弁已推着一副与程大位用来丈量土地的卷尺差不多的尺车从船头过来,车上还摆着沙漏、座钟。   徐光启作揖道:“我们仅全速航行片刻,将长尺放下,从船头至船尾,九秒,一个时辰约行四十二里。”   “如果有帆,会更快。” 第四百一十五章 集权   徐光启留在皇帝身边是个巧合,如今他依然带着工部蒸汽局的所正官职,不过不再去蒸汽局上班,而留在清华园。   这艘船就是他的工作成果,船由南洋卫香山千户所香山船厂制作,完全按照皇帝的要求,依百姓常用的货运商船形制制造,送至北洋大沽口,入海河一路上蒸汽局。   为了把它弄到岸上,蒸汽局专程造了两架厚重的二十四轮船托大车。   之所以是两架,因为第一架平板大车不能用,这才造了第二架车板完全与船底形制相合的船托,这才把这具大家伙运进蒸汽局。   而为了改造,蒸汽局同样从广州府讲武堂调来一名战船科教习与三名学员。   改造也很复杂,为了把甲型火德星君放在里面,他们几乎把船整个拆开再组装,中间的工费损耗足够再买两艘这样的船了。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艘鸟船与紫禁城金水河里游曳的十余条蒸汽小船都不一样,这是真正可在大江大河、近海甚至远海中使用的船。   大小、形制完全一样,并自近海一路航来,如今的改变无非是衡量皇帝在清华园大湖中的使用,去掉了桅杆与风帆。   只要装上桅杆风帆,这艘船一样能再从天津开回香山。   “一个时辰四十二里,日行五百里,世上有这么快的船?”皇帝抱着手臂,在船上这踩踩、那摸摸,道:“那它运货,从天津到松江府,只要六日;从松江府到南洋卫,也只要六日,一月之内就能把北方的货运到南方,再把南方的货运到北方?”   “是。”徐光启点头道:“鸟船腹大而吃水深,原本单船可载货四千担,合四十余万斤,装上蒸机后仍可载四十万斤,但装货越多、船速势必越慢。”   “小臣估计,除船上口粮、蒸机所用水煤外,载千担货,装三桅长帆,当仍可以此速航于近海。”话是这么说,但显然徐光启自己也不是很自信,道:“如陛下嫌其载货少,蒸汽局可再制更大的蒸机,或再添置一台,小臣以为船里仍可再添两台。”   万历摇摇头,看上去对徐光启此番说辞并不满意,道:“三台小的不比一台大的,三艘小船不如一艘大船。”   说着,皇帝抬手指着脚下甲板,道:“错不再蒸机也不再这艘御船,而是我们把船造的太小了,船大了,装人、装货、装蒸机,都好说。”   突然皇帝叹了口气,满面愁容:“唉,可这船再大,朕就看不见咯。”   “饶是朕英明神武,先罚没了这园子,再向兀良哈三卫及土蛮开战,这才有了时常以练兵为由出宫的机会,去北洋终究路途遥远,朝中大臣是不会准朕去看海的。”   “这已经是清华园能跑起来最大的船形了。”   说着,皇帝又做出标志性的两手托天状:“想想也是憋屈,承父祖遗德,大明在朕即位之初便斩旧敌西班牙于马下,慑服葡夷此辈宵小,固我三宣六慰,乘神仙而宣德四海八荒,却连坐个大船都不行,嘁!好烦。”   皇帝无奈地锤了锤船舷,抬脚朝艉楼走去,边走边道:“这船停了以后,要等半个时辰才能再开动起来?”   “小半个时辰,照钟上时间算,气缸自冷至热,从点火算起为四十七分,若只是停船再开,则是十八分。”   徐光启跟在皇帝身边已有一段时日,皇帝的性格很容易看明白,但很多时候他感觉自己跟不上皇帝天马行空的想法。   最近他找到个迎合圣意的窍门——把想法说的远一些:“如若陛下欲使这种船往返运送于大明沿海,则需在沿途威海、松江、泉州等地港口设船煤所,专管停船加水加煤、登船机修。”   “船煤所?你这个想法,还有谁知道?没有就好,不要告诉任何人。”   万历看着徐光启,人已经坐在掌舵的位置,十分认真道:“这是个趋势,蒸汽机车将超越马车成为陆路运输最重要的器物,但因其造价高昂,寻常百姓一时半会还用不上,百姓仍会主要使用驴马牛骡来拉车,只有大宗货物才会有人用蒸汽机车。”   “但轨道行车有限,朕认为即使轨道修好,最好的作用也是由官府统一管理,像电报那样,平时百姓交些费用,也能长途使用。”   “蒸汽机船不一样,它的造价虽高,但航行时间短,商贾更易获利,只要这种船在海面上跑起来,很快人们就会竞相购买,所以你不要说出去……这个船,是朕的,你明白么?”   徐光启不明白。   这艘鸟船是皇帝在清华园的御驾,显而易见,这种事还需要说吗?   “朕说的不是这艘船,是蒸汽机船,是朕的。”坐在舵手的位置上,皇帝两眼冒光,道:“蒸汽机船的主要使用者为海商,海商都很有钱,大明随随便便一些货物卖到海外就有十倍百倍之利,朕可以用它来充实内库,朝廷百官不把这当回事,这是朕的机会。”   “朕要借着北方还在打仗,把蒸汽局从工部分出来,交到司礼……交给锦衣卫。”似乎是想到冯保跟张居正穿一条裤子,显然锦衣卫的老岳父更受信任,皇帝说:“还有你说的这个船煤所,这先不急,等朕想办法把山西的煤弄到朕手里,省的商贾再哄抬煤价。”   “朕跟你说这些是信任你,你不要说给任何人。”   徐光启,徐光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后干脆拜倒了:“小臣万万不敢。”   他家的皇帝为啥一直琢磨着把自己左边口袋的东西放到右边口袋?   徐光启实在看不懂,户部国库与皇帝内库难道有什么不一样?   在皇帝看来,还真不一样。   “有些事就是注定的,戚帅收复兀良哈三卫,朕想为他们修铁路用火德星君运辎重,铁路上装着火德星君的大青龙要吃煤,将来海里跑的蒸汽船也要吃煤,那更得有铁路来运煤。”   “戚帅平了三卫,朝廷想让这场仗停下来,但朕不能让它停。”   皇帝吃到战争的甜头了,在战争的进行过程中,朝廷的官僚系统因各自出发点不同而互相牵制,所有人都只能围着他转,所有决议最后拍板的都是他,而他只有一个绝对正确的出发点——给予前线作战的戚继光十成十的支持。   在这种支持中,皇权与日俱重。   “这场仗不会停下来的,一直打,兀良哈三卫收复了就打土蛮,土蛮打完了再看俺答低不低头,低头就裹着他继续打,北方要打、西北要打、东北也要打,那有造船用最好的森林,有数不清的铁矿煤矿……朕,才是朕啊。”   皇帝闭着眼睛,陷入在自己的畅想中,最后的话几乎用梦呓的声音发出,令徐光启险些以为皇帝把自己高兴地睡着了。   突然,他看见皇帝的眼睛睁大,急急忙忙道:“忘了忘了忘了,快让人把校场上朕的帽子拿过来,风一吹冷死了,对了,别忘了让潞王把铳子打在原木靶上的深度报过来……朕要给戚帅运一批预制障墙,防弓箭防火铳,到地方搬下来就能用。” 第四百一十六章 开垦   皇帝哪儿都想打的态度与畅想并未持续几天,北疆的战报便接二连三地发至紫禁城电报室。   起初皇帝越看越乐,高兴到平日里最厌烦的拼刺项目,都愿意找人练了。   万历喜欢军事,不单亲自挂帅操练军士,个人训练也抓得很严。   打拳也好、放铳开炮也罢,尽管有时候跑的累了会偷偷懒,但他的各项军事技能考核仍然要胜过北洋军,仅次于锦衣卫中少数佼佼者。   北洋旗军的步兵军事技能训练才不过一年半,加上驾驭战舰、爬桅杆、武装泅渡等海上项目也才满打满算两年,锦衣卫并不轮换,同样的军事技能他们已经练了近四年。   而皇帝,皇帝是五年前迷上体能训练、鸟铳射击也已经有四年了,大明的各项制式装备他比老兵都如数家珍。   唯独,万历不喜欢拼刺——没有旗军敢用长矛或加装木质铳刺的鸟铳捅他。   但现在就算让皇帝去和旗军进行最无聊的拼刺、格斗,他都打得津津有味,因为兀良哈三卫,服了。   跟着戚继光打下大宁城、慑服三卫的战报一道送来的,是泰宁卫、朵颜卫、福余卫共同献上的乌梁海地形图。   舆图由戚继光部下军校测绘,涵盖三卫直接控制及戚家军所能进攻到的一切土地,扼住大鲜卑山南部缺口,分出关卫军入驻各城,并引兵西走,于哈剌孩卫故地击溃土蛮及喀尔喀部联军,将其杀得四散而逃。   土蛮军仰仗大军,分兵数道齐进,欲袭戚家军各路兵马,结果为戚家军三路全破,一战致使土蛮汗庭威严扫地,就连呼伦河、捕鱼儿海附近那些根本连戚家军影子都没见过的部落竞相归附。   另一边让皇帝高兴的是,辽东的李成梁终于舍得挪窝了——在此前戚家军长达数月反复进行着行军、交战、再行军、再交战这样的循环,而辽东的李成梁部出兵后,则没完没了重复着:行军、发生意外、解决意外、继续行军、继续发生意外这一情况。   似乎直至看见戚家军取胜来得太过轻巧,这才发兵向周围尚未归附的鞑靼、女真诸部加以慑服、进攻、收降等作为。   这一点上,李成梁要比戚继光有太多优势了。   戚继光是两眼一抹黑,出塞之后举世皆敌,不打赢几场像样的大战根本就别想让别人好好投降,哪怕是只有十几个牧民、数百匹牛马的小部落,面对大军压境宁可逃,也不愿直接投降,这种情况直至戚继光力挫土蛮汗之后才稍有改观。   李成梁就不一样了,东北的地盘他门儿清,治下游牧部落首领上数三代的族谱李家人都能背出来,他们走到哪都有人归附、走到哪都有人帮助。   从战报上看,李成梁就是在抢功——打仗时把戚继光丢在前线打生打死,不与分毫辎重;打完了仗收拢地盘倒是比谁都上心,向李成梁上表归附的部落比戚继光多三倍不止。   在松嫩平原上,自三岔河卫至北方林中百姓,没人不愿意听从李成梁的安排。   好在戚继光的战功多,否则这一仗还真不好定出赏格。   戚家军根本遇不到一个配得上这支军队的对手。   跟他们比起来,南洋东洋那种杀敌三千自损三百的绝佳战绩显得极为庸碌。   不过后面的电报就不是那么令皇帝开心了。   朝廷想要让戚家军回还,戚继光同样认为他的部队已初步达成使命,应该到筹划撤退的时候了。   收兵是一定要收兵,这世上没有哪支部队拥有能硬撼戚家军的实力,能制住他们的只有北方的寒冬腊月。   戚家军出塞时还是春天,军中仅有少量棉衣,如今冬天很快就要到来,戚继光不能让士兵连靴子都没有就露宿塞外熬过冬季。   他很清楚这支隶属于自己的精锐部队,倭寇并非他们的敌人、蒙古人也一样,甚至就连他们自己都不是敌人,能对他们造成威胁的,只有上天。   无非朝中如今的议论点在于,是该停止这场战争,让戚家军南还蓟镇?还是让他们退还大宁城?   “现在不能退,必须巩固战果……记下朕说的话。”清华园中的皇帝面露不虞,对侍从宦官开口下令,道:“不退的原因有三,其一,朝廷需要上好的木料,这些,东北塞外有;第二,时间上来不及,即使大车营现在朝关内退,也无法赶在冬季到来前退入关内,反增不必要的死伤。”   “其三最重要,历代之间,对北方强邻始终不能巩固战果,不可得到万世依托的功绩;朕的大明已经吃够了这样的亏,乌梁海没了、三宣六慰也反,只有一片土地上朕的子民、军兵多于他们,才有可能长时间占领塞外。”   “一万套冬衣,朕想办法给他调,冬衣很快就能送到,让他们驻防大宁城。”   其实在万历的看法中,这场仗还能接着打,只要明军还在塞外,就能接着打。   过去不乏战术上的胜利,明军多次犁庭扫穴、取得辉煌战果,但从来没有趁热打铁完全慑服地方,动不动人们就会重新再叛。   并非朝廷不想趁热打铁,而是过去实在没有这样的能力,能远征千里踹营已是极好,指望背负巨大辎重压力的明军去永久占据某个地方?   世上从无永远。   更关键的是皇帝很清楚,只有他的子民在一个区域变得多了,拥有压倒性的优势,才不会被趁火打劫。   驱动皇帝继续作战的原因还有两个,或者说是一个原因也可以,就是眼下明确知道的东北木材。   朝廷相对缺少能做船的大木,这在将来几年会愈演愈烈,木材的价格会随着蒸汽机大规模应用而少许升高,进一步增加建造成本。   这个节骨眼上,东北的丛林便显得尤为重要。   “朕要开移民令,晚些时候你把这封信送去内阁,让内阁议一议。”   皇帝抱着手臂解释道:“过去种园子,一人二百亩……朕还有很多很多没田地的穷苦子民,让他们去开垦荒地,像亚洲一样,先划出几个县,明年春天就上路。” 第四百一十七章 厂卫   久居深宫好不容易撒欢进清华园的万历皇帝渐渐感觉到,他的帝国进入多事之秋。   在万历八年秋,朝廷依旧对撤军与固守大宁城争论不已,皇帝自顾自地指挥督管粮饷的梁梦龙为大宁城的戚家军供给冬衣。   皇帝一直心心念念的国民收入统计仍无结果,但更加精确的人口、田亩数据正与日俱增,上个月他的帝国田亩刚刚达到七百万顷,这个月变成了七百零一万三千九百七十六顷。   上个月他治下百姓丁口数为七千四百万,这个月就变成了七千五百二十四万。   这项受到大多数朝廷官员反对的人口普查取得了巨大成功,并令万历皇帝对普天之下的生活的百姓数目有更直观的了解。   但皇帝对这样的数目并不满意,他还要让帝国的田多一点,因此正忙着在清华园对照宗室封国田亩数打打钩画圈……谁被打上勾勾,明年开春就装上船,送到大东洋的宗室大学去。   在万历眼中,陈沐主持的亚洲,就是大明帝国的纸张篓子,该再教育的再教育、该划地封国的划地封国。   “不想去?不想去就削了爵位,革为庶人,都是朝廷的定计,管朕什么事?”皇帝瞥了一眼懵懵懂懂的潞王,对侍立一旁的徐爵摇头道:“但凡画圈的,都是朕以为能削得动的;打钩的,朕不知道能不能削得动,徐都督,你要帮朕参谋。”   徐爵自打被叫到这清华园里,就是一个脑袋两个大。   首先他不知道,好端端的天下第一园怎么就被皇帝这帮御前亲军折腾成这模样了。   与皇帝同乘于清华园前湖的蒸汽船上,感受着脚底下甲板传来蒸汽机的震动,身后烟囱时不时发出泄气的嗤声,锦衣徐都督环顾周遭。   以前他也是这清华园的老客人了,那会这园子还是武清伯李伟的,那真是一年四季处处好风光,如今花海没了、奇石海也没了,可如今就剩下这二十里杨柳堤岸。   别管他看哪儿,都觉得被打扮的跟战场似的。   其次他不明白,北疆塞外的战火烧的正凶,皇帝怎么又钟情于削藩了。   不过年轻的皇帝似乎与他心意相通,不等他开口发问便已说道:“过去朕没想过田地的事,如今各地报回的数据汇总,朕一经合算,朕的百姓才平均九亩地。”   “他们的收入还未算出来,但朕以为不会太高,自古以来咱们说藏富于民、而用于民,也说民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可朕不想轻。”   皇帝说的义正言辞,徐爵都听蒙了……陛下您不想轻咱就不轻了,这说出来干嘛?   “朕要想不轻,就得让社稷重、让民更重,这样一来朕就沉了。”皇帝认为自己的逻辑无懈可击,他抬手道:“田就四种,王庄、皇庄、军屯、民田。”   “王庄是最不重要的,所以先拿它下手,能清的都清了。”皇帝眼睛看着立在跟前俩手一直想扶肚子又不敢的徐爵,直至看到徐爵心里都发毛了,才皱着眉头探寻着问道:“徐都督,你是好人么?”   徐爵咽下口水,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最后她想了想,小心翼翼地答道:“陛下要让小臣当好人,小臣就是好人;陛下要让小臣当坏人,小臣就是坏人。”   坐在艏楼台阶上、怀抱橘猫的万历皇帝往上定了定头上的乌纱金冠,听见回答撇着嘴轻笑一声,道:“你不是好人,这事就好办了。”   “趁这功夫,先把锦衣卫给朕扩编了,国内剩下的锦衣缇骑至多还剩四万人,这远远不够。”   四万还不够?   徐爵听着光想挠头,拱手道:“陛下要扩编锦衣好说,锦衣什么都缺,就不缺军官。”   一代代世荫下来,大半个锦衣卫都是官,挂着百户衔儿等不到实授干着大汉将军活儿的数不胜数,一扩编他们刚好都有实授,他徐爵要有这本事,那多厉害?   其实锦衣卫比四万多,只不过近年来向南洋诸国与马六甲海峡、西洋军府驻地果阿、东洋军府驻地常胜、还有北洋的朝鲜、日本接连派遣,导致如今在籍锦衣四万有余,实际在国内的锦衣卫仅有两万出头而已。   “不知陛下要扩编多少?”   皇帝撸猫的手顿住,抬起头轻飘飘地说出个数字,道:“四万。”   “募兵的事交给你,他们最好是穷困潦倒的宗室庶人,若因穷困犯过偷盗或乞讨者无妨;若犯抢夺、伤人逃窜亡命,可酌情录用;若犯过杀人等大罪重罪,则单录一部。”   “把他们编为锦衣后,加以训练,分散各地,暗访巡查,一为贪官污吏、二为作奸犯科、三为宗室违例、四为皇庄贪污、五为侵占军田、六为霸占民田、七为皇庄贪渎。”   徐爵的呼吸粗重了,在他看来,这无异是皇帝要恢复锦衣卫监察天下的冲锋号,在他做锦衣都督这一代。   而皇帝则缓缓勾起嘴角,看着徐爵幽幽道:“徐都督,你记住了,锦衣卫监察的不是天下,更不是百姓,而是文武官员、皇室宗亲……朕同样也会让人管着你们的,如果让朕知道你的人有迫害百姓之举,你可以猜猜是什么后果。”   “先不要声张,由锦衣卫将募兵、训练、监察、汇报、惩处,全部制定一份章程,做好了给朕送过来。”   皇帝说罢,便挥挥手:“你告退吧。”   他这话音一落,徐爵还环顾左右迷茫着呢,他们现在的位置是湖心,他往哪儿告退去?   就听身后传来噗通一声,皇帝的亲信小宦官王安正在那解绳子呢,鸟船上带的小桨船已经放在湖面上,小宦官一摆拂尘:“徐都督,请吧?”   徐爵这才刚刚告退,无可奈何地攀着缆绳下船,王安便扶着船舷对他笑着小声道:“对了徐都督,爷爷说了,该让锦衣练练打廷杖的手艺了,没人害怕廷杖可不行。”   下了大鸟船,武宦官划着小船带徐爵向杨柳堤驶去,坐在船上的徐爵只觉背后汗津津,风一吹冷得很。   皇帝亲自掌握了兵权,哪怕只是几个卫的兵权,说起话来都自有一股威势,令人心生畏惧。   更让他后怕的是,此时此刻,他根本不知道皇帝想要做的究竟是什么。   在他离开后的鸟船上,皇帝起身看着乘小桨船渐行渐远的宽厚背影,并不回头,但他知道王安就在身后:“百官治理地方、锦衣督察百官,你要筹划督察锦衣的部门,朕看西厂就不错,你也不要声张,先从锦衣卫与宫内宦官里挑选人手。” 第四百一十八章 阿克巴   就在皇帝想要使锦衣卫监察天下、重启武宗朝所设西厂的同月,大明的西部边境又不安稳了。   这个西部不是乌斯藏都司,是大西洋军府的果阿。   消息是从嘉峪关传至北京的,来自莫卧儿的使臣与商队穿过叶尔羌汗国,叩关请求访问北京面见皇帝,在大明最西端的肃州卫等两个月了。   赶来向大明万历皇帝报告的是一名肃州卫的旗军,那是个从亦力把里逃离的察合台后裔,一个老色目人。   饱经风沙的皮肤、打着补丁的军服以及那生锈的铠甲,很容易让皇帝联想到他的边防,在北京很难这看到大明帝国边防的真正模样,这让皇帝感到庆幸。   若非陈沐打动了他,告诉他这世上国与国之间的交流,强者应该更主动,因为这对强者来说更有利,帝国很可能会错过这支使者团。   来自肃州卫的老兵想要表达的是:几支来自叶尔羌的商队进入肃州卫,其中一支商队自称是来自莫卧儿的使臣,拿着一封自称是莫卧儿王阿克巴的书信想要面见皇帝。   依照原本的处理章程,他们会在见到西店子堡驻军的千户后离开,要是走了大运则会见到嘉峪关游击将军或肃州卫的指挥使,这就是他们旅行的终点了,不过因为皇帝诏令,肃州卫才派人穿行整个帝国,来向顺天府报告夷使到来的消息。   过去像这样的使臣团不知有多少,西域的商旅恨不得把那些国家冒充个遍,来骗取大明的朝贡回馈。   丝绸之路曾使中原王朝获利极多,但有明一朝,并非如此。   对早在明初便占据南洋远航至非洲、沟通沿途所有商路的大明帝国,广州府是比西安府更加重要的贸易中心,大明不可能再像汉唐时期为了少得可怜的人头税、田税去攻打西北、经略西北。   有那精神头,让市舶司多卖十万匹丝绸给波斯色目人商贾难道不好吗?   陆上丝绸之路早就过气了。   皇帝只见了老兵一面,送来的信便交给宫内的外事房,同时打发左右亲随去军事室万历号船帆上找信。   外事房里准确来说都是武人,每年都有少则十一二、多则三四十名精挑细选、身强力壮、头脑灵活的适龄宦官被送入南北讲武堂,学习帝国各个军事科目最新的知识,但紫禁城并没有他们所学到屠龙术的用武之地,绝大多数时间里他们只是知识的容器。   把最新、最好的军事知识带回紫禁城,由他们给皇帝在闲暇时上课。   反正也不能亲政,尽管皇权随着年龄逐年增长,但所能处置的中就只是些细枝末节的事。   对浑身上下充满荷尔蒙的躁动与年轻活力的万历皇帝来说,枯燥的生活除了没完没了的睡宫女儿和学习,还能干什么呢?   至于船帆上的信,他要找的是西洋军府对莫卧儿的汇报。   在那封西洋军府对莫卧儿国的汇报中,据说莫卧儿是个位于印度西北不算大的国家,由帖木儿的后裔建立,兵力既不多也不强但很好战,一些不愿为西洋军府效力的葡萄牙人跑去为他们而战,与大明隔着不可跨越的雪山与大漠。   而且,这个而且很重要,因为伟大强大且不可战胜的万历皇帝关注之重点来了——而且,这个国家的当国者阿克巴自称皇帝,还他娘的延续三代了。   他们那儿来的皇帝?帖木儿从撒马尔罕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称帝,帖木儿灭亡后子孙后代又跑到印度西北去称帝?   伪帝呀!   大明天子痛心疾首,北逐元寇,此乃先祖未竞之业,中原的传国玉玺现在还被攥在北元汗庭土蛮汗手里,你个北元后裔建国也敢在印度诈唬称帝?   现在还派使臣找上自己?   当然了,翊钧先生并不愤怒,所谓天子痛心疾首也只是开玩笑,那都几辈子的事了,兴许北边正跟土蛮对峙的戚继光等武将还准备供上战利所得的传国玉玺捞个功勋,但文臣们早在这上百年的时间里让玉玺神话破灭了。   过去说的是受命于天,如今大伙儿都讲究受命于德了。   至于皇帝对这玉玺的看法则要分人,开国时几位皇帝需要增强信心,又没得到北元的玉玺,只好为玉玺扩军,一下子刻出十七枚。   到了被找来当皇帝的嘉靖,又需要玉玺增强信心,便又加刻七枚,像什么“奉天承运宝”、“大明受命宝”、“巡狩天下宝”、“垂训宝”、“命德宝”一大堆,甚至就连讨罪安民、敕正万民都要专门刻个玺。   而对自信心空前强大的万历皇帝来说,他根本不需要外物来增强自信,需要的话随便捡个石头蒙块红布,就算有了。   要是实在找不到石头,土坷垃也行。   这个原因让万历皇帝天然就不愿跟莫卧儿多交流。   没过多久,宫内在讲武堂进学过的武宦官们便送来通译后的书信,攥着信的王安显得气呼呼的,道:“陛下,他们称其大王阿克巴为皇帝,还把大明叫契丹。”   通常而言,这次外交到这儿就该结束了。   上门把人名字叫错,还有得聊?   但万历爷很新派。   “别生气,接着说,信上说的什么。”年轻的皇帝云淡风轻似乎并不在乎自己的面子,反倒安慰起满面主辱臣死的王安,道:“该交还是要交的,他不懂,朕可以教他,讲武堂外交第一准则是什么?是以武力为后盾,谋求国家利益,用非暴力手段行使武力。”   “西洋军府都陈兵莫卧儿家门口了,该听听他说什么。”   万历舰甲板上坐着的万历皇帝说着突然挑挑眉毛,抬手道:“对了,待会别忘了跟兵部通报,罚嘉峪关游击半年俸禄。”   正为陈述书信组织语言的王安没跟上皇帝任性跳跃的思维,回应他的是皇帝长长地叹了口气。   从模样上看,万历皇帝也常常因家里人不及他聪明十万分之一而感到无奈和苦恼,提醒道:“他们在肃州卫而不是嘉峪关外,游击将军肯定收了贿赂——信上写的什么?直接从中间读吧,其他假天子给朕这真天子写信,肯定先吹捧自己再吹捧朕,没什么好看的。” 第四百一十九章 刁民   万历皇帝看过伊丽莎白写给自己的信,所以才知道那些套路。   但王安说阿克巴是不一样的人。   “在信上,他自称和平守护之皇帝,称别失八里王与亦力把里王为苏丹,这西域两国好像合一了,而称陛下为契丹大汗。”   王安说着摇摇头,无可奈何:“此等西域小国变动频繁,也多亏了皇帝爷爷在宫中设立外事房,即便如此咱的学员也比对朝贡名单许久,一直对到永乐朝,才对上它们的名字。”   皇帝老爷也有点懵逼:“他们,不应该都是些城么,怎么听这信上,好像是一国了。”   准确来说现在的西域确实是一国,西起克什米尔、东抵嘉峪关、南至乌斯藏都指挥使司,大名叫叶尔羌汗国。   此时的统治者为穆罕默德,这个国家安安静静地在大明西方建立五十余年,几无边境摩擦,因为尽管叶尔羌汗国这个名字听起来听唬人,实际上就是草原上的悲剧,东面宅男大明坐拥雄关、北方接壤的是想打谁就打谁的瓦剌、西边是谁瞪我我就打谁的哈萨克汗国。   唯一能让叶尔羌汗国鼓起勇气在挨揍之余去过过招的也就南边属于大明的乌斯藏都司了,可那儿又各种法王、漫天神佛,倒不是没试过,当今叶尔羌汗国苏丹穆罕默德的爷爷赛义德就试过。   那会儿赛义德刚建立叶尔羌汗国,被同属察合台的哈萨克汗国一顿暴揍打的丢盔卸甲,而自己手底下的吉尔吉斯人还因要同东察合台开战,出现大规模叛逃。没有办法,赛义德只能想着向南入侵乌斯藏都司,以此来躲避凶悍的敌人与扩张土地和势力。   结果别说大明了,单单乌斯藏都司这个省级行政单位都根本没意识到这场战争的开始,它就结束了。   赛义德刚进乌斯藏,就被高原反应——反死了。   他要是明智点去啃嘉峪关,兴许还能换个好看点儿的死法。   所以大明对西域几乎全无了解,单纯因为叶尔羌汗国和哈萨克汗国都假装自己是亦力把里国朝贡过,官方公文中认为‘亦力把里’这个国家可能还存在。   别管你是阿拉伯帝国、帖木儿帝国还是什么奥斯曼帝国,大明朝对西边只认历史上成祖爷承认的那些国家,你来了、还是那个规模、还是那个国书、还是那个见闻说辞,那你就是天方、撒马尔罕和鲁密的个地面头人。   至于说真实的国家是什么样的,经年风云变幻又到底怎么样了?大明一概无知,且懒得了解。   事实上,上述三个国家,除了叫鲁密国的奥斯曼,剩下两个都已经没了,奥斯曼也没心劲有事没事来这进贡,他们……都是过去由东察合台汗国、现在由叶尔羌汗国冒充的。   就这样的成色,值得去了解吗?   在大明存在的时间段里,受限于时代和投送能力,有资格得到关注的国家看不见摸不着,有限听到几句也只是失真的传闻;而看得见摸得着的?都是弟弟,几乎无法带来任何可能的进步。   以至于利玛窦等人来华时,士大夫宁愿忍受令人昏昏欲睡的传教,也要如海绵般去吸取不一样的土地上产生的新知识。   在世界国家之林,直至大明崩塌的前一个夜晚,她都是孤独的。   “阿克巴大王在信上说,他无意与大明为敌,在国内对来自大明的商人以礼相待,可一些来自大明的商人错误地支持反叛的孟加拉贵族,在去年致使他平叛失利,阿克巴大王希望爷爷能约束那些来自大明的商贾。”   万历嗖地一下子站起来,瞪大眼睛指着自己:“他叫朕爷爷?”   “哦,不不不,他在信上是希望陛下处理商贾。”王安忍俊不禁,道:“是奴婢叫的。”   “这还差不多。”万历俩眼一翻,仿佛被叫爷爷是多大的侮辱一样,这才心平气和地一屁股坐在万历号船桌的甲板上,看着挂在墙上的舆图寻找孟加拉的位置,说起了风凉话:“这莫卧儿是不大,可几个商贾就能影响其平叛……弱了点吧?”   王安缓缓地吸了口气,又长长地吐了出来:“那是陛下不知道在大明以外的地方,大明商贾意味着什么。”   “目前据三洋军府的报告,除了大东洋成立统一管理的公司需兵船抵抗横行海上的海盗,南洋西洋商贾皆无战船,多以福船、鸟船,但西南二洋军府皆给商贾卖出铳炮武装,他们有除镇朔将军外所有大铳。”   说着,他将目光望向一旁的张鲸,张鲸等了好久,跳出来便连珠炮般地说道:“从吕宋到鲁密国,大明的商贾走到哪,就把土楼修到那,土楼是一种能住少则数百多达千人的圆土城,楼上有窗,各备火铳、弓箭、鸟铳、碗口、狼机,豪商巨贾每至一地先立土楼、再募诸国百姓,跑船搬货,出则炮船横海、入则跑马陈兵,俨然国中之国。”   张鲸说起这些是一脸的痛心疾首:“陈帅害了帝国声誉,任用海寇不法充为商贾,他们在国内都只是勉强受法,出去四方皆夷,哪儿还能恪守法度,大东洋的情况奴婢并不知晓,可南洋西洋奴婢去过。”   “如那林凤,麾下死士颇多,杀人不眨眼;其他人也多没好到哪去,别的不说,单说亚齐。”张鲸是那次给林凤封王被吓坏了,一直都没机会告个状:“亚齐王于其国行酷刑,国教不准饮酒、食猪肉,否则皆处死,对待外国百姓亦是如此。”   “葡夷多有不愿效力于西洋、南洋军府者,只好在诸国间流窜,凡是去了亚齐的,又不愿遵守其国律法,都被处死了,但亚齐王唯独赦免在那的大明商人。”   “别人问他为啥,他说大明商人不吃猪肉不行……西洋大臣也不管,三洋大臣一个样儿,只要能运银子和货物,他们都根本不管商贾在外面做什么。”   张鲸摊开两手:“原话。”   不吃猪肉不行?   “真是刁民遍地……嘻嘻嘻。”万历皇帝挠着发巾抿嘴笑,笑完拍手道:“该赏,该赏,商人该赏,亚齐王也该赏。”   “朕的商贾和军府,能给大明运银子和货物,这还不够?只要他们听朕的话,出了两京一十三省、努尔干和乌斯藏,他们想干嘛就干嘛,愿意住哪就住哪。”   “但话说回来了。”万历皇帝说这非常成熟地指了指阿克巴的信,道:“像莫卧儿的阿克巴王这样的处理方式就很好,遇事不急,先给朕写封信,哪怕是告状呢,他很尊敬朕呀——这应该推为万世之定制,不论哪个国家,与我大明子民有隙,先给朕写封信。”   “如果他要是不称朕为契丹大汗,不自称皇帝就更好了,虽然他这个人不够尊重白银,但朕觉得应该是个好君王。”   皇帝说着,终于在舆图上找到孟加拉那个地方,摇了摇头把信递回给王安,道:“去把这封信送去内阁让老师看看吧,跟老师说,朕的意思,是请阿克巴大王同商贾商议,商贾只为求财,如果大王能让商贾赚到更多白银,他们自然会支持大王。”   “还要让他知道,这世上只有一个皇帝,是朕,大明天子;如果他认同此事并再次派遣使者前来朝贡,献上方物与舆图,朕愿以藩属之国待他,即使他不能同商贾商议,朕也能为他向商贾发号施令。”   “去问问老师的意思。” 第四百二十章 小道   最后,皇帝还是没见等候在肃州卫的莫卧儿国的使者,只是由内阁首辅代笔写了封信。   张居正忙得很,北边的战事要他调度、国内的辎重要他操心,依照早年陈沐建议试行的白银转运法也有大大小小的问题,更别说还有屁股上陈年老痔疮令他坐立难安,才没空管什么边鄙小国王的抱怨。   世界在张居正眼里是极度复杂又非常简单的,复杂的是国内的事情很难办,简单的则是只要国内的事办好,海外遇到的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   ‘大明天下无敌’并不成立,但如果给这六个字加上‘只要不自爆’,就可以成立了,但难就难在如何让大明不自爆。   一桩桩一件件要务摆在张居正案头,莫卧儿的阿克巴才哪儿到哪,张居正甚至相信他和皇帝就算不给阿克巴回信都不会有任何后果,有种——你翻青藏高原过来呀!   所以张居正的意思基本上跟皇帝的一样,只是以非常冷静的态度给莫卧儿写了封公文而已,信还没发出去,礼部已经在准备封王所需的敕令、诰命与印信了。   在他们看来,不知从哪冒出来个比撒马尔罕还远的小国家,不远万里传送国书,还有幸为皇帝所知,天子一封回信过去国王就立即屁颠颠过来接受册封……这难道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比起这事,张居正更想找个好医生把屁股上的痔疮干掉,可天下手术最好的医生都被陈沐弄到大东洋去了,帝国首辅又不好意思专程写封信让陈沐把最好的医生送回来给自己屁股来一刀。   国内对铁路的重视不亚于大东洋的陈沐,年轻而性急的皇帝甚至在得知东洋大臣会在亚洲实验符合规格的铁路后,仍然急着要求北洋衙门尽快定下铁轨的规格。   叶梦熊并不像陈沐那么小心,因为他手边就有各种型号的火德星君,只需要铺出一小段路,让火德星君拉着车在上面跑一跑,就能开始实验。   实验的结果,以叶梦熊把修铁路所需的预算砍掉六成而告终。   这一切被奉皇命字南洋军府北上至北京的余邵鱼,与他同行共有七人,乘船至北洋军府休息数日,再转称漕船走到通州等待,直至皇帝召见他如清华园的消息由宦官带过来。   他们七个人都没有像样的出身,学问最高者刚不过是秀才,当然最低也是童生,换句话说就是都参加过科举并通过了县试与府试,无非是成绩好坏的差别而已。   他们最能拿出手的身份,则是受东洋大帅豢养的小说家。   万历皇帝的成长主线,几乎就是接收陈沐的‘遗产’,从把南洋卫陈氏府邸珍藏一网打尽搬进紫禁城开始,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道德经》、练兵思想,甚至皇帝还想过把小海龙弄进宫里玩两天,但陈海龙的年纪太小,只好作罢。   事实证明有个太霸道的小迷弟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现在,皇帝终于把主意打到这批小说家身上了。   余邵鱼一路走到北洋心态还挺正常,但真等他们到通州,七个人谁心里都淡定不起来,各个战战兢兢……你要是金榜题名,殿试夺魁,面见皇帝自是扬眉吐气,可写些话本小说只是旁门左道,如何能对得起皇帝召见?   没人心里有底,所幸皇帝没打算见太多人,七个人只召见了余邵鱼一人入清华园,能让其他六人心里稍稍轻松。   一路上,带路的宦官对余邵鱼耳提面命,教给他参拜皇帝的礼仪,但这些礼仪最终什么都没用到。   因为在他进入清华园时,所有人都在忙着找皇帝。   船上没有、岸上也没有。   最后人们在湖里蒸汽船旁边发现皇帝,九月的天已经凉了,他们的皇帝在船上失足落水,然后为掩饰尴尬顺势游了起来,边游边看侍卫与宦官急的要把清华园翻个底朝天,直至最后腿肚子抽筋这才忍不住大声叫唤。   他看见的皇帝眉清目秀,衣裳湿漉漉地裹着一副有东洋风格的长毯坐在柳堤边。   余邵鱼的专注点很神奇,他更关注皇帝的身材。   这可能因为皇帝带给他熟悉的感觉——南洋旗军的感觉。   皇帝的体态和余邵鱼在南洋见到的大多数旗军一个样,四肢匀称、胸腹同宽、手臂有力、大腿粗壮,这是持之以恒的军事训练与良好的伙食供应才能换来的标准步兵身材,除了皇帝不是圆寸头或光头外,皇帝似乎与旗军的差别只在于他更高,并且有一张富态的大脸盘。   东洋旗军的出海前将头发寄存于寄国塔,南洋旗军就没这待遇了,大前年驻军缅甸白古的旗军间爆发了一场热带疫病,打那以后南洋旗军轮防缅甸都要强制每月修须理发,各千户部每十天还有一次体检。   其实皇帝一直有点婴儿肥,以至于在陈沐的记忆里,小万历都是圆脸,这种脸型但凡稍有点肉就会显胖。   要是依照他自幼流恋甜食房、经常一个人在乾清宫要三人份的正常发展,这会儿的万历爷应该是个体态稍胖,有大脸盘儿、双下巴和圆肚子的和气青年。   不过如今能覆甲昼行六十里的皇帝已渐有方脸的模样,其实万历的个头并不算高,也就中人之姿,但营养良好、体魄壮实,脖颈脊背的骨相挺拔,才看着让余邵鱼生出伟岸丈夫之感。   “俗礼且免了吧,朕今日的模样也称不上威仪,你找地方坐。”万历抬手擦去脸上水渍,披散着头发连着发巾与面巾一同递给身旁的王安,道:“北洋叶公让你送来的信朕看了,说要先试修大沽口到天津卫一百里的铁路,把成本砍了六成,凭什么?”   皇帝似乎对花钱少这事不太满意呀。   没办法,本身徐光启给算出来的成本就不高,造轨的铁从濠镜关闸税务出、在南洋卫港统一制造、水泥也从南洋军府来,海运到天津,修造人力从沿运河诸卫与招募地方百姓来做,至少从大沽口修到通州这一段,对帝国来说并不算昂贵。   甚至要是修的慢点儿,对万历皇帝而言,只要这几年他别把手里钱造了,修这条铁路对帝国财政的影响就和没修一样。   都已经这样了,你叶梦熊还克扣工费,那你修出来的是个什么东西呀?   皇帝对这事的看法很大条:“北洋军府不必想着省钱,那是户部要干的事,不是他干的,朕要他确保这条路将来能跑火德星君,能把辎重给朕送到通州、送到青山口,甚至送到乌梁海,永固朕的疆土。”   “花的钱再少,最后路不能用,就算是一两那也算不该花的。” 第四百二十一章 战地记者   皇帝这话的考虑听起来很像高拱过去用殷正茂平叛,给殷正茂拨一百万两银子就算被贪掉一半,最后还是能把事办成办好,那这钱花的就值。   换了别人可能只要三十万两,可今年三十万两平叛,明年人家复叛,又要三十万两,折腾出个无底洞,还不如一次干好。   皇帝也是这么想的。   但叶梦熊有他的原因。   余邵鱼对皇帝像南洋军府的普通将官已经对自己问话乃至抱怨,感到很不习惯,这跟他想象中的皇帝不一样。   “这……陛下在上,草民亲眼所见叶帅的铁轨,是用凹型铁轨壳盖在木轨上,据说是因实铁轨所承重量远强于火德星君的需要。”   余邵鱼提到火德星君时眼睛都在发亮,语调也禁不住上扬,火德星君是大明近些年的新玩意,他被陈沐请到吕宋的时候还没有,后来他们这些小说家作为军队喉舌,虽说不会亲赴战场,却也跟着旗军来回兜转,基本上把从吕宋到缅甸的诸国周游个遍。   一直到这次回来远远看着南洋卫军器局冒出的白烟都不知道是什么,到北洋才认识到这神奇的器物,言语上南面兴奋。   “陛下要的是乙型火德星君做头马,它只有三千斤,满水满煤再载上人也才不到四千,但纯铁轨即使用甲型火德星君做头马连续不断的奔走,也不会变形或断裂,北洋军府先试过一丈二百斤的铁轨,后来又试了几种规格,都没有问题。”   “叶帅告诉草民,用外铁壳木轨做底的铁路不但能撑得住火德星君,而且在使用甲型在上跑开时还能减少震动与断裂风险。”   余邵鱼倒是很诚实,他说到这摇了摇头,道:“草民也不知是何原因,好像北洋至北京一带靠近运河土地湿软的缘故。”   皇帝:你这不给我扯蛋呢?   “这不对啊,铁木混修的轨道,要比纯铁的轨道贵,木料比铁贵多了。”   就前两天,皇帝还打算发移民令,迁徙百姓去乌梁海当园主,一人给个几百亩地拿出部分种粮食,其他地方种造船会用到的杉、松,造铳要用的桦、榆。   年轻人大多会试图用简单的几句话来总结一切,万历也有这个毛病,他总觉得自己除了张居正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几乎未经过考察便断言百年后的帝国将无成材大木可用,因此心中有强烈的危机感认为自己必须为百年后准备些什么。   乌梁海迁徙是如此,同时也为让帝国能在收复后长治久安,所以才会提出一个这样充满诱惑力的迁徙诏令,不过这个想法送到内阁,一时半会是不会有结果的,那些真正掌握国家大政的老爷子们要仔细推测这一情况发生的可能,并推演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别看那是苦寒之地、一个人才分几百亩地,实际上已经绝对优渥,甚至哪怕朝廷给这加上乌梁海土地不可转卖的规定,也仍旧足矣使人趋之若鹜。   那意味着虽无大富大贵,却远胜普通人的财富,多少人求之不得呢。   木头比铁贵,尤其成材的木料比铁贵的多,在皇帝看来叶梦熊弄出的新点子并不会为朝廷省钱,反而会让他们花掉更多。   当然了,铁就是再便宜,铁轨被偷窃依然是最大的难题。   那就跟地上白捡的大铁条一样,在各都乡交界难以管理人迹罕至的地带,地上安安静静铺设着上百斤重的铁轨,晚上被弟兄几个搬回家处理掉简直不要太常见,这个问题基本上跟钢铁产量无关,有关的是个体生活水平、受教育程度与贪欲。   二十一世纪都丢自行车呢。   “确实,但叶帅没打算买木料,北洋的海岸上存放了东洋军府去年、前年两年运回的杉木方与杉木条正在晾晒,等晾晒合用,叶帅打算用它们来做铁轨,这并不花钱只是不赚钱。”   “对,你不说朕都忘了北洋还存着陈帅送回来的木方呢,这些木方的运输成本,不管什么运输成本了。”   其实要算起来,陈沐运回来这批木方加工后的价值要远高于修造铁路所需铁轨的成本,但皇帝被铁路建成后火德星君第一次在国土上第一次自由奔跑的前景遮蔽了双眼,叶梦熊又是正经的大明官员而非四洋军府那种小旗官都会精算商品价值的军府子弟,他们都很容易忽略这一事关利益的关键要素。   万历摆手便将运输成本抛之脑后,有心想要问问北洋实验的大青龙能拉动多重的货物奔驰,又觉得眼前这个写小说什么都不懂,干脆将话题拐到了他本来的目的上来,问道:“朕问你,你看过朕今年向天下发送的电报么?”   “回陛下,看过。草民是今年三月在亚齐看的。”   “看过就好办了,朕找你们几个人到北京来,是为将尔等派往乌梁海,跟随戚帅。”万历说着抱起双臂,问道:“你知道朕要你们做什么?”   “回陛下,草民愚钝,斗胆臆测。”余邵鱼斟酌着问道:“为戚帅撰英雄志?陛下,陈帅早年为我等立过规矩,防止军中个人崇拜,总兵官以上不作英雄志,已经编成小说的如官拜二品,则不再刊行。”   他干的就是这个,林满爵等所谓的林来海战五虎、邵廷达、石岐等人的话本小说都是他们这些人写的,如今已在大明及南洋西洋流传开来,也让广府与马尼拉的造纸业、印刷业蓬勃发展。   基本上南洋出去的每个能叫得上名的将领都有属于自己的英雄志,唯独例外的是付元,他的英雄志在即将编撰好时弃官去了大东洋,因此那册被编撰好的话本便没有刊行于世。   “陈帅这个规矩……”皇帝抿着嘴缓缓颔首,随后道:“不是做志,你久居南洋,可知军中宣讲官?朕要你等前往乌梁海,随同戚帅兵马过冬,并在来年为朕记录兵马动向、所历战事及战事经过,每月编撰成文,自青山口经电报送回紫禁城。”   说到这,皇帝脸上又露出那副老子天下第一最英明的神情,微扬下巴,道:“朕要每月用电报通传天下,他们不是戚帅的兵,是朕的兵,这是朕的战果,理应由朕告知子民。” 第四百二十二章 方丈   居于深宫的万历并不知道莫卧儿的阿克巴在孟加拉经历了什么,事实上那并非单纯几个大明商贾支持贵族叛乱那么简单。   一切要从阿克巴在莫卧儿的施政与宗教政策说起,阿克巴是一名正经的伊斯兰教徒,正如此时此刻的奥斯曼一样,阿克巴对国内的宗教同样抱有宽容态度,在即位之初便免除了对非伊斯兰信徒的人头税,同时在宫廷中重用印度教徒。   这样一能平衡邻国对宗教的影响,二来也能吸纳更多有识之士为他的国家效力。   这位掌控国土在西北与叶尔羌汗国接壤、东部兵锋直至孟加拉王国的印度次大陆雄主阿克巴曾言:每个教派都有好的一面,我们应当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而位于印度次大陆东北部的孟加拉,恒河最终流入孟加拉的三角洲使这里成为繁荣且人口稠密的城邦,近年来其贵族达乌德汗放弃对阿克巴的效忠起兵宣称孟加拉重新成为独立国家,随后在万历四年兵败拉杰马哈尔身死阿克巴之手。   但不论叛乱前、叛乱后,掌握孟加拉大权的从来不是名义君主阿克巴,而是这片土地上土生土长的阿富汗贵族们。   孟加拉与西面的比哈尔贵族们此次反叛的原因,是阿克巴招请基督教牧师布道,这再一次激化了莫卧儿并不稳定且时常收缩的东北边境。   事实上阿克巴的情报是错误的,并没有大明商贾支持这次叛乱,一个都没有。   大明真正支持此次叛乱的是个和尚,不穿袈裟穿战甲、不持禅杖持铁棒的和尚。   和尚法号天时,曾任南洋军府枪棒教头,身负大明汉传佛教西传之重任的西少林方丈。   两年前,天时和尚在缅甸用一双真理铁拳驳倒了缅甸所有高僧,怀着普渡善男信女的崇高理想,率武僧鸟铳队三百七十六人登陆孟加拉恒河口,随后布施传教、授予真经,岁月悄然流逝,在孟加拉巴塞尔的日子满是悠闲。   直至莫卧儿国王阿克巴派来的布道的葡萄牙传教士进入巴塞尔。   本来嘛,孟加拉经济相对繁荣,人口众多,百姓多信佛教与伊斯兰教,在这都没印度教的事。   宗教气氛极为宽容,真的,流动的恒河水可以作证,自打天时法师带着武僧鸟铳队从停在恒河口的南洋军府六丁六甲战舰上下来,这都两年过去了,从来没人找他们要人头税。   就连天时法师同本土佛教方丈们辩论,有时寺院庙墙里不知道怎么回事火药筒就爆炸了、或是辩经有灵法通天地让普恩河上的炮响上两声,都没人生气。   贵族们从来不管,有时还跨越宗教的局限带着礼物来跟天时法师友好交流,大家议定招揽信徒各凭本事,双方井水不犯河水。   天时法师也投桃报李,时不时为给寺庙布施的贵族施主回馈些汉传佛教特产,比方说南洋卫港定制的铭刻汉字佛经的佛朗机,或是铳管铭刻六字真言的火绳鸟铳,大家用了都说好。   虽然所谓的友好交流,大家谈的也跟宗教无关,倒是聊丝绸、瓷器和粮食出口比较多,有时还聊聊道教、儒家一些和睦内敛、反省自身的核心思想,这是非常平安喜乐的局面呀。   结果一个葡萄牙随军教士带着七个步兵像流寇一般进入孟加拉,沿途偷了两头牛、抢了八只鸡,还拐了个小农妇,大摇大摆地进了巴塞尔打算开始布道……你这不淘气呢?   若单是如此也就罢了,佛爷定会与其理论一番,葡萄牙人嘛。   从葡萄牙过来的东西方航线都已封闭,他们在海外就那么点人,修士更少,弄不好还是老熟人,没必要闹得太难看。   能让他们知难而退回莫卧儿宫廷混口饭吃自生自灭也算佛爷慈悲心肠。   结果这随军修士可好,看见河里停的大明战舰,跑去各个掌权的阿富汗贵族身边说他坏话,这还了得?这是野心勃勃啊。   孟加拉的百姓对天时法师与本地贵族来说都是僧多肉少,两大教派好不容易才聊出个章程,信众是各凭本事,在孟加拉双方不起争端,劲儿这葡夷上来就想撵走一个,这算怎么回事?   最后这修士直接被当地掌权的贵族为平息天时方丈的怒火,群起而攻之打死了。   逃跑的护卫回到宫廷,向阿克巴报告此次没人了解内里原因的来龙去脉,最后便得出了孟加拉再次反叛的结果。   阿克巴发来兵马征讨,正逢驻扎在孟加拉西边的比哈尔邦驻军哗变,贵族们也担心阿克巴此次过来要讨伐他们,接过便成了比哈尔邦与孟加拉一同掀起的反叛。   天时和尚带着他的鸟铳队并未参战,只是沿途救助百姓、宣扬佛法,结果也在西边的比哈尔邦遭到莫卧儿王室小队的攻击,西少林方丈由此卷入战争之中。   遭遇战非常惨痛,四十六名正在为避难百姓施粥的武僧鸟铳队与数百名比哈尔邦逃难而来的溃军和百姓遭受到一支员额三百余的莫卧儿小队进攻。   这支小队由一头战象、二十名使用奥斯曼重型火枪的突厥人、四十余骑非常精锐的莫卧儿骑兵,以及分别由地方印度教头人与阿富汗小部落酋长组成的步兵弓手队伍组成。   结果不言而喻,逃难百姓没多少能在箭雨枪火、马刀长矛下存活,禅师无法让溃军重整旗鼓,武僧鸟铳队又兵力不足,他们仰仗铠甲依托河流向敌军步弓手射击,但分散的阵形让他们无法结成更加有效的轮击阵形。   何况还有骑着阿拉伯马的莫卧儿骑兵左右驰击,武僧们连保护自己都是问题,根本无法保护更多百姓。   一个个武僧倒下,有人引燃掌心雷冲向敌阵远掷惊吓了战象踏死他们的指挥官,但武僧们杀死敌人也为敌军所杀,最后是弟子凭优秀的枪术夺了几匹快马,护卫天时法师逃离战场,这才没让大明西少林方丈死在不知名的穷乡僻壤。   算上天时和尚,一共只有三名僧人逃至恒河上他们的战舰旁,这惹怒了方丈。   没有大明商贾支持孟加拉的贵族反叛,但有很多大明商贾支持西少林方丈。   在向筹备战争的孟加拉贵族们表达报复欲望后的三个月里,源源不断的大明商船由仰光驶入恒河,停靠在紧邻巴塞尔的右岸。   船长是那些蓄长发美髯戴发巾的商贾,他们来自福建、广东、吕宋或日本的水手从船上卸下一箱又一箱缅甸东吁时代的兵器与铠甲、粮草与火药,当然,还有缅甸宣慰司一望无际的各寺方丈与他们的武装佛徒,加入这场孟加拉抗击莫卧儿的战争。 第四百二十三章 终生   莫卧儿帝国东部边境省份比哈尔邦的巴特那地区,是莫卧儿与孟加拉叛军交锋的主战场。   巴特那西边是莫卧儿,东面为孟加拉,地处恒河流域南岸,是莫卧儿大军进入孟加拉的门户要地,此时此刻,王室的大军已向东进军,但这座要塞仍在围城之中。   王室军队的精兵悍将进入这片土地的同时,莫卧儿王阿克巴正在焦急地等待着来自大明的回信,此时此刻他并不知道自己麾下一支精锐的斥候队伍追击溃军杀入孟加拉腹地,并险些将来自大明的西少林方丈击毙于战场。   此时自称正义之王的阿克巴还未做好进攻有‘大明商贾’支持的孟加拉贵族的心理准备——他的葡萄牙顾问向他阐述印度洋上的局势,也让他知道过去与他亲密合作的葡萄牙人在此时靠不住。   说来吊诡,莫卧儿的阿克巴与基督教签订协议,使基督教得到进入莫卧儿的机会,可这份协议的目的却为了让葡萄牙在海上的船只保护麦加圣地的参谒者得到安全通行。   现在葡萄牙无法再达成阿克巴这一目的,如果不得到西洋军府的准许,他们出了果阿连自己的安全都无法保证;何况即使得到西洋大臣的手令准许同行,红海湾的航行却掌握在另一个明人——大明汉国王林凤的旧都西大城手下。   不让葡萄牙人保护,驶入红海湾的船只要依照乘客人头与货物重量缴税便大多能相安无事,可若让葡萄牙人的船保护,连人带货保管被吃干抹净一个不剩。   当然这只是个假设,没有葡萄牙人敢开船去汉国海盗出没的海域。   曾以小国大志伙同西班牙搏击深海,经商要瓜分世界、殖民攻灭南洋数国的葡萄牙人,被林阿凤硬生生的逼成了陆上小媳妇儿,只能以雇佣洋枪队的身份活跃在次大陆的各个战场。   此时两军交兵最前线的巴特那要塞仍旧掌握在孟加拉叛军首领,当地的阿富汗领主已死在出城迎战的路上,收拢败军死守城郭的是已故领主的亲信,一个奴隶出身、来自埃塞俄比亚的老迈黑人,名叫哈吉姆。   来自波斯的阿富汗领主或者说是部落酋长们统治着印度各个国家,长时间发达的海洋贸易使各族流动十分频繁,本地的军事系统也极为依赖来自阿尔巴尼亚的黑人奴隶军。   这些黑人被阿拉伯商贩转卖给印度或波斯贵族时身份为奴隶,大多数男人从小即被当作战士培养,拿一份俸禄、终生效忠主人。   特别的是这个‘终生’,是其主人的终生,当主人死后他们将得到自由,并保留继续为军队效力的权利。   尽管他们不大可能成为新的贵族,却仍有机会成为某国、某城邦或某部落新的军事长官,由于这个时代的印度军事长官只有一个词,所以暂且以队长称之。   哈吉姆作为印度次大陆的西来者已是第二代人了,自幼便以军人的身份生活在巴特那,此时接手了主人留下的要塞与守军。但由于主人出城迎战攻势受挫,大部分守军皆已向东溃逃,如今城中只剩下不到四百名和他一样想要为主人报仇的奴隶军。   形势对哈吉姆不利,几天前他在城上看着来自莫卧儿的大军潮水般掠过巴特那向东攻去,他们已失去向东退走的机会,莫卧儿的王室军队也烧毁了当地在恒河南岸放置的桨船,他们无处可逃,只能寄望东面的孟加拉贵族能够击退莫卧儿军将战线推回巴特那。   但这有两个前提,一是他们能活到那个时候,莫卧儿王军为防止他们袭击恒河上的辎重路线,专门留下两个千人队长在城外挖掘壕沟封锁要塞。   第二,在哈吉姆的认知中,孟加拉的那些贵族无法击败莫卧儿王军,在长达百里的战线上孟加拉叛军势力的军队几乎一触即溃。   莫卧儿军队的主力是非常精锐的骑兵与大量地方征召来穿裤头持短剑、短斧的步兵,以及少量象兵与炮兵。   过去莫卧儿的精锐骑兵在战场上令人闻风丧胆,人马皆披挂扎甲的帖木儿骑士骑射技艺精湛,且能猛打猛冲;不过近年来由于统治者阿克巴和堂弟米尔扎的关系不好,军队中突厥骑手的比例正在减少,转而以印度北方拉杰普特人作为莫卧儿骑兵的主要兵源。   新的莫卧儿骑兵更关注冲锋速度,比较突厥骑手稍显穷困让他们不能为自己与战马置办蒙古式的具装扎甲,但他们同样拥有高顶盔、锁链甲与护心镜,战场上勇猛程度不逊突厥人。   何况莫卧儿的步兵还有来自奥斯曼做工精良的火枪与火炮,即使战象与火炮被王军拉去东面攻打更重要的城镇,莫卧儿留在要塞外的步兵与骑兵仍旧会在野战中给哈吉姆的四百余奴隶兵带来灭顶之灾。   与莫卧儿相比,东部城邦只能使用战象与肉搏,因为反叛后的贸易环境让他们缺少火药。   西边有余汉国海盗兴风作浪,这里不再有阿拉伯商人光顾,甚至整个印度沿海都成为大明商贾的禁脔,他们卖来精织的棉布、丝绸、瓷器、茶叶与各种各样数不清的五金工艺品,甚至像天时方丈这样在西南二洋军府有影响力的人还会少量售出做工精良的佛朗机炮与火绳鸟铳。   但在大明,火药与原料是绝对禁运的,除了四洋军府没有任何人敢碰。   那么,就算卖出再多火炮又有什么用呢?   没有阿拉伯人口中的中国雪、波斯人口中的中国盐,没有马六甲海峡东边的硫磺,木炭棒子是不能爆炸的。   围城日复一日,城外的莫卧儿骑兵时常骑着高大且身形修长的阿拉伯骏马掠过壕沟大声呼叫,城中的粮食不多了,这令哈吉姆格外忧愁。   直到那个夜里,靠在城头抱着剑鞘睡着的哈吉姆被城头的嘈杂声吵醒,焦急的小队长向他报告,有人摸黑向城内用弓箭绑着书信射到城头的火把上。   信以孟加拉言语写成,请他在明日一早为部下配发素布头巾、邀战围城军队,并在看到书信后在要塞北墙上用火把晃几下,开战后的恒河将会有接应他们的援军。   奴隶士兵们将信将疑地立在城头,哈吉姆攥着用小刀刻着‘少室僧’汉字的箭杆,点起一支火把向北方望去。   经过短暂、令人窒息的平静后,他们看见——东北方夜幕下漆黑的恒河上有数不清的船灯一闪而逝,在那些转瞬即逝的巨大阴影中,隐约可见船上立着一根根高耸的长幡。 第四百二十四章 沙门释子   天才蒙蒙亮,牵马拄矛的哈吉姆立在巴特那紧闭的城门下,心怀忐忑地将拴着白布的尖顶盔扣在头上。   城中仅剩的四百步骑沉默地在他身后列队,有头盔的在头盔上拴白布条、没头盔的则在头上裹白头巾,至于更远处的街巷,来不及逃走的百姓们扶老携幼,年迈的老人们拄着木棍或攥紧厨刀,麻木地注视着他们的背影。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雾,这确实是个适合突袭的日子——只要能安静的摸近敌人,他们的冲锋将会给莫卧儿留守军带来死伤与混乱。   但今天同样不适合突袭,因为浓重的雾也让他们看不清北方的恒河,好似云中仙境的情形让他们不敢确信昨夜的书信究竟是真实存在的场面、亦或只是一场幻梦。   没人知道浴血奋战后的恒河岸援军究竟会不会如期而至。   但哈吉姆执意出城,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待到存粮耗尽,没有人能知道城内会发生什么事,他不想被饿极了的部下们乱刀砍死,如果有机会——任何人都该选择奋力一搏。   尖顶盔在他两眼的视界正中落下铁护鼻的轮廓,他翻身上马,带着不安与忌惮的大眼睛微微抬着示意打开城门。   没有感慨没有道别,四百步骑踏着沉默的步伐迈向战场。   厮杀在哈吉姆部越过第一道壕沟便已开始,似乎训练有素的莫卧儿围城军不论过去多久都仍旧保持着精锐士兵的机警,一名游曳的骑手在发现他们后即提着半圆短斧拍马冲锋,那样子就像哪怕知道面对的是四百步骑也依旧义无反顾。   三支从正面打在护心镜上的箭并不能对他造成威胁,真正的致命伤是扫过喉咙的矛锋,长矛的另一边攥在哈吉姆手中,割下一束胡须的同时也让他的大喊大叫戛然而止。   被骤然掐断的吼叫依然能在战场上穿透浓重的雾,伴着失去主人的阿拉伯白马立起嘶鸣,整个围城大营似乎活了过来,四面八方传来牵马声、责骂声以及兵器碰撞的声音。   按理说这个时候哈吉姆应该下令向北冲锋,但他没有因为他的部下已经向听见声音的地方大喊着胡乱冲杀过去。   特别莽,但也特别有效。   莫卧儿围城军到底是被突袭的那个,哪怕其军中千长足够谨慎,留有哨兵,大多数士兵仍尚在苏醒于睡梦来不及穿戴甲胄的情况,提着兵器便冲进雾中,接着被不知从哪射来的箭矢杀死。   哈吉姆的突然袭击给莫卧儿围城军队带来可怕的混乱,浓雾助长了他们的声势,数十骑在营地挺矛扬刀左右驰击,步兵趁势四下砍杀。   他们都不穿鞋,但跑得飞快,整齐兵甲也比还没睡醒的围城军强上不少,短时间内斩获颇多。   不过在莫卧儿千长组织起火枪队后情形陡然逆转,当枪火闪烁于战场,先前被一面倒的屠杀诱惑的奴隶士兵们才发现,他们的阵形早已涣散至一盘散沙。   而起初一盘散沙的围城军反倒越聚越多、结出战阵,将他们分割包围,加枪弹箭矢……大多数人,这个时候想跑已经来不及了。   只有一开始跟随哈吉姆一同向北凿穿营地的数十步骑才有机会杀出重围。   厮杀不过持续片刻,哈吉姆所率骑兵如一阵风扫过营地,捣火摧寨、冲阵杀敌,可等他杀出营地回过头,身边只剩气喘吁吁的寥寥十数骑。   更多步兵已在后方勉强结阵,且战且退。   其实那称不上结阵,他们只是被击溃了,一窝蜂地向北边跑,还跑不出去。   莫卧儿的骑兵在他们身旁像猫戏耍老鼠一般缓慢地冲来兜去,时不时将刚爬起来的手无寸铁的士兵撞翻,用长矛将那些仍负隅顽抗的士兵挑死。   哈吉姆知道,这是莫卧儿骑兵的战术,他们的火枪手、步弓手正在后面列阵,两名千长聚首缓缓踱马说笑——在他们眼中,这场仗已经赢了。   “我等已一无所有,食人俸禄。”   原本哈吉姆就只想为故主复仇,出城杀了许多敌军,他已再无牵挂,部下也几乎损失殆尽,即使恒河上真有等他的船,他又还能去哪儿呢?   他环顾左右道:“誓死效忠。”   可就在他想要再次冲向敌军时,他们先看到的是敌军阵形没来由显出些许骚乱,自后阵影响至前方,紧跟着数个方向都传来大队人马行军的嘈杂。   再然后,似乎有刀枪剑戟自浓雾边缘突出,那是数不清的东吁人,他们头上或系抹额或戴圆顶笠盔,多赤膊徒足,执各式兵刃自四面八方踏步而来,他们身上有浓烈的东吁军模样,同样也很容易让人看出他们过去的军人身份。   南洋军府三眼铳之战结束后,缅甸宣慰司划府而治,莽应龙时代留下数以万计的军人失去用武之地,除各府招募有限的卫兵,大量战败的落魄军人进入随天时方丈入缅后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寺庙,成为佛徒看护寺产。   这些人的抹额同样为素色,上书‘普渡众生’,他们的样子看上去就像一群山贼强盗或拿着兵器的农夫,行走步伐却有行伍之法极为矫健,各个高唱佛号,宣南无阿弥陀佛,不分先后突入阵中与莫卧儿军交锋。   巨大的震动来自哈吉姆身后。   此时此刻,数队僧兵正高举旌旗长幡自这十余骑两侧前进,这些人与率先加入战场的步兵又有不同,他们大多剃度、头系素额巾,走在前面的几支三列横队不着片甲,披横肩褐袍持鸟铳、火箭,其中有赤膊魁梧者高举书着‘光孝’、‘六榕’、‘西来’、‘海幢’等字样的幡号。   紧跟其后更多僧兵小队同样剃度,各着袒肩僧袍身负念珠,内衬铁扎甲手持铁箍长棍,更有僧兵同样装束但跨坐战马之上侧擎长矛高举幡旗,其上则有‘北少室’、‘南少林’、‘五台’等多种多样的幡号。   唯一的区别在于他们不着兜鍪,头戴紫冠、靛青涂面、红布蒙顶,以护法伽蓝菩萨面貌示人,缓缓向战场压去。   在他们之后,则是沉重脚步声的根源。   披金甲驮金莲的战象缓步向前,轻微摇晃中,西少林天时方丈着铜焊金刚胸甲外披紫袈裟,手拄铭六字真言的北洋骑兵铳静坐莲台,托着佛珠的单手合十,居高临下视眼前惨烈厮杀如无物,垂首低吟佛号,问道:“这位施主,城中可有沙门释子?” 第四百二十五章 看热闹   印度果阿港,西洋军府驻地。   浙东鸟铳手将新一批通过马六甲海峡的兵器与商货卸下战船,年轻的军官指挥地方卫所旗军将成批的棉线、铁锭搬上海船。   印南总兵官戚继美翻身下马,随手把缰绳交到衙门前的卫兵手中,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烈日下的繁华街市,整理官袍,迈步进入官邸。   包裹着头巾、蓄大胡子身穿奥斯曼风格长袍的突厥使者正从府邸走出,面色不虞地看着他愣了愣,僵硬地抬手作揖,并不等他回礼便抬脚离开,踩着仆人的背翻身上马,向北去了。   莫卧儿军队没有船,也不发展海军,但他们的战船很大、炮也很多,那是直属于阿克巴的朝圣船,数量稀少。   没来由地被外国使臣像刀子一样的目光瞪了一眼让刚刚从狮子国回来的戚继美感到奇怪,在他的印象里西洋军府与周边一切国家关系良好,不应该出现这种情况。   西洋军府并不像南洋军府那么爱给人当爸爸,他们几乎不需要任何战争就能依靠贸易得到一切所想要得到的东西,尽管与莫卧儿、萨菲波斯及奥斯曼为邻,但从不涉及他们之间的领土争端或战争。   以西洋军府武力为后盾的大明商贾超然世外,独立于这片土地,哪怕商人在战争边境做买卖,所有人都跑了大明的店铺依然能够正常营业,甚至能在战场上划出和平区域,以此来保护百姓。   这种感觉让戚继美感到太奇怪了——他都多长时间没被人用仇恨的目光瞪过了。   走进军府衙门正厅,他看到苍老但强壮的西洋大臣殷正茂正坐在交椅上,撑在茶案上的胳膊用手顶着脑袋,嘴角向下耷拉着:“回来了?坐吧,你来的正好,蒙古人的使者刚走。”   “卑职看见了,入府时跟他打了个照面。”戚继美行完军礼坐在厅中,无可奈何地摊摊手道:“是想要让大明在贸易中让利?看他的样子好像谈判失败了。”   殷正茂缓缓摇头,嘴角僵硬地向上勾了勾,似乎被戚继美轻松的语调逗笑,但他并没有笑,只是抬起左手让旁边侍立的卫兵将桌上的公文给戚继美拿过去,道:“不是贸易,四年前莫卧儿刚征服的东部地区叛乱,战乱波及比哈尔与孟加拉两省,他们发大军平叛,说为明军在恒河停泊的战舰所阻,而且这些船还击沉了他们运送辎重的漕船。”   “老夫都不知道军府竟在恒河停泊战舰。”   戚继美两手摊在身前,表情无辜极了,接连张口数次才懦懦道:“卑,卑职也不知道。”   殷正茂说着抬手向衙门外指了指,道:“他们的使者在老夫的衙门赖了四日,说起国大王已于三月前向东派遣使臣面见陛下。”   “今早回来的骑手说,确实有一条六甲战舰停在恒河,是白古卫的亦孔昭旗舰南昌,受命护卫西少林方丈天时在孟加拉授法,唉。”   看殷正茂的模样,老头儿被气得不轻:“那就是个酒肉和尚,哪有大师一天要吃二斤牛肉的?还护卫授法!他能授什么法?两年打遍缅甸宣慰司四百座寺庙。”   “老夫起初还不信,咬定了不是我西洋军舰,结果骑手回来说那就是咱的军舰,还有二百多条商船、一万多自缅甸起运的僧人武士,连战象都运过去了,不怪人家来告状。”   殷正茂无奈极了:“老夫今年六十有七,不是南洋的陈璘、东洋的陈沐那么年轻,治下怎么净是些这玩意儿?”   类似的事已经不是头一次发生了,自殷正茂上任西洋大臣,头一个要擦屁股的就是林阿凤,那个海盗头子把狮子国宝石诓骗一空、随后又攻打抢掠了果阿,再把沿海各国商船惹了个遍。   人人都认为那是他西洋军府的船,好不容易才把自己从这事里摘干净了开展工作,打算先把这海盗肃清,南洋的高拱传信来让他跟林凤携手合作,后来皇帝干脆给林凤封国王了。   这会又出个大和尚天时,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要搀和进孟加拉叛军的战争里,召集上万佛徒船锁恒河,把人家莫卧儿平叛军队的辎重线截断,横插一脚占了巴特那要塞,要把平叛军队赶尽杀绝。   “老夫早就说,当年就不该让莽应龙的残兵败卒逃进寺庙,早晚要生出事端。”   殷正茂一说是天时和尚,戚继美就懂了。   熟人,他麾下三千浙东鸟铳手驻军缅甸时还请天时来教过铳刺术呢。   “那是南洋军府的人,最早为东洋陈帅麾下枪棒教头,陈帅回京师以缅甸寺庙众多,政教合一为由向内阁请示,册封其为西少林方丈,意在将佛法西传。”   “南洋军府的人?那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是俞帅的人。”殷正茂与俞大猷搭伙数次,对这一切如数家珍,道:“早在嘉靖三十二年,倭寇犯杭州,三司以僧兵四十御为前驱,僧兵首领为天真、天池二人,大破倭寇,后来这支僧兵受倭寇埋伏悉数阵亡,少林方丈震怒,亲率僧兵百人打出山门,戮倭寇千余复仇。”   “天时就是那会下山,投了俞帅从军二十载,后犯法亡命被陈帅收留……天底下哪儿有这样的,嗯?陈帅就没安好心!佛法西传,皇帝与内阁不知道,可陈帅是知道的啊,挑个这方丈西传佛法,能传哪门子佛法?是鸟铳佛法还是佛朗机佛法?”   “这次也是一样,天时率数百广城僧兵入印度,在城外施粥为平叛军队误伤,四十四僧被杀,缅甸数万溃军败卒被收拢进寺庙,一声令下便乘船渡海,他这是要打仗!”   其实殷正茂对天时没太大恼火,他最恼火的还是这个西洋军府。   说起来,你南洋军府,别管过去的高拱还是现在的陈璘,都是南洋百国之太上皇,治下不论何事,皆可一言而决;你东洋军府,官拜东洋大臣在那跟西班牙大战,那也是领了皇帝的尚方剑,可在海外代行皇帝事。   他西洋军府呢?   海盗,海盗建国管不了;和尚,和尚打仗也管不了。   很无力啊!   戚继美根本感受不到殷正茂心里的不平衡,他觉得这事挺通情理的,你们杀了大明的僧人,那就别怪僧人来打你,对不对?   单放僧人来打你已经留出情面了。   “那大帅,我们怎么办,要不要去助战?这可是陛下亲封的西少林方丈,内阁有公文让他们将佛教西传的。”   “助战?还用助战呢?”   殷正茂摇头道:“他用不着咱助战,天时已经发了僧兵求援令,不光缅甸的僧人,还有国内五台山、伏牛山、少室山、九莲山,甚至去往朝鲜、日本求援的僧人都已经上船在路上了,还用得着我们助战?那大和尚就是个疯子。”   戚继美眨眨眼,对当下的情况脑子有点木:“那,那他这么多人,辎重怎么办?”   “辎重?你去问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闽广合兴盛吧,商贾联名要请西洋军府准贩火药以九倍税入孟加拉呢。” 第四百二十六章 税卡   天时和尚引燃了一场波及半个世界的狂欢。   一场以缅甸投身寺庙无所事事的败军之卒为主,混杂想要从混乱局势中大赚一笔的闽广商贾为辅的狂欢。   这场狂欢有两个最关键的事实,首先,天时有钱;其次,天时知道西洋军府不会对他加以制止。   天时确实很有钱,他掌握着暹罗、占城、三宣六慰上千座寺庙的寺产,他经手的财富远胜君主,在诸多佛国的影响力也远超君主。   哪怕这些寺产依照规矩,九成要上缴军府,也依然很富贵。   军府不会对他加以制止的原因也是如此,不论南洋还是西洋,实际上都默默鼓励他的作为……西少林像闽广合兴盛一样,是二军府很重要的收入来源。   换句话说,也就是大明很重要的收入来源。   因为税是定死的,但寺产不是定死的,它可能这个月多、下个月少、下下个月非常多。   你是个穷人,你需要钱,可以找寺庙贷款,当你翻了身,就会给寺庙更多钱;你是个富人,在这片土地上天生就是佛教徒,会甘愿把钱捐给寺庙;你是个穷人,找寺庙贷款不是为了翻身,钱花完了还不起,那就把自己送到寺庙去还账。   没有不还的可能,首先有关防在你跑不出去,其次你周围都是佛教徒也无路可走。   从生到死,全安排上。   这甚至比贸易来钱还快。   在国内的那些寺庙不是统一管理的,这个方丈不听那个方丈的,所以难以形成这样的力量,但在西南,天时和尚一度为最强大的宗教长官,兼任四个国王的国师。   不过现在他不是国师了,在中原佛教西传得差不多,为南洋军府治理好三府六港后各国国师便成为南洋军府指派,成为陈璘的下属官吏。   西洋军府对地方的掌控力小一些,佛教也没有被天时完全掌控,所以变革的步子就慢一点。   但这次狂欢显然在加快这一进程。   九月,天时和尚借助西洋军府的六甲级南昌舰与闽广合兴盛二百余条商船驶入恒河,兵临巴特那城,以万众佛徒将城外的莫卧儿军悉数攻灭,而后封锁要道,使东攻孟加拉的两万余莫卧儿军成为深陷敌境后无辎重的孤军。   天时和尚虽从军二十载,但一直都是以先锋军或枪术教头的身份存在于军队,没有多少领军的经验,在这个本该向东汇合叛军形成燎原之势的战机下,他却无所畏惧地在比哈尔省派遣佛徒散入诸城大兴土木,立起诸多佛刹,仿佛东边的战争跟他没有关系一般。   情报看得西洋军府戚继美、杨照、门崇文等战将干着急——他还真弘扬开佛法了。   但这个时间东边面对莫卧儿兵锋的诸多阿富汗贵族、地方头人也并非孤立无援,闽广合兴盛的商人们正在接近疯狂地向他们倾销,出自缅甸的老旧刀剑、铠甲,三宣六慰民间采购的大米、裹尸布、箭矢、金疮药等军需物资。   随双方冲突越来越厉害,不乏有闽广商贾在商队被袭击后带着水手跳下场来袭击莫卧儿军队,发生在陆路的小冲突自是败多胜少,但诸多河道几乎完全被商船封锁。   他们的商船,都装备有佛朗机大铳与火箭。   两个省的河流极多、又多为南北流向,这几乎被动地将莫卧儿军进一步分割开来。   战斗对孟加拉叛军来说容易极了,甚至各地方部落酋长都总结出胜利的规律——只要把敌军驱赶到河边,就有很大概率能得到来自大明商贾的火炮支援。   陷入整个地区的战事,人们几乎被形势推着走,各方势力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没干什么,便已攻守势易,莫卧儿军队被成建制地分割、瓦解、包抄、投降、消灭。   时间进入十月,兴许是皇帝的回信已经送到德里,阿克巴试图与天时和尚及商贾交涉,交涉直至使者听闻前锋军队已被消灭之前都很成功。   但他们联系不上攻入比哈尔省与孟加拉的军队,在得知军队已被尽数消灭的消息后,谈判破裂,战争进入第二阶段。   当然谈判破裂也有天时和尚的原因,他要求阿克巴在红堡修建四十四座以阵亡僧人为名的巨大石雕,这几乎是要他将战败的耻辱铭刻在首都,任谁都不会答应这一条件。   好在天时和尚没有继续向西进军,这才给了双方机会。   叛军发兵四千沿恒河继续向西,还没走二百里就再度被莫卧儿地方军队包围,仗打得很不成器。   一向喜好亲征的阿克巴破例没有亲自率军东征,不是他不想,是西边的堂弟动不动就要入侵,让他不敢把最精锐的部队压至东方,更何况战争的局势在各方眼中是不一样的。   阿克巴眼中,大地图上全是红点。   东边的孟加拉贵族是敌人,西边的堂弟也是敌人,驻扎在巴特那的万字军更是敌人,海上虎视眈眈的西洋舰队同样还是敌人……那些大船按兵不动的原因绝非他们不参战,只是在等着自己亲征然后偷家。   举目皆敌的滋味可不好受。   但在西洋军府的殷正茂眼中,这场战争没有西洋军府的事,他们就安静看着就好。   所以西洋军府对阿克巴在这个节骨眼上着手修建西部沿海的海防感到非常奇怪且震惊。   万历八年的十一月,殷正茂义正言辞地派人给阿克巴送信,一再表明西洋军府无意参与进这场战争之中,跟他的信一起送入阿克巴红堡的,还有一封关于运送东征军队的船队在恒河被明军舰队击沉、俘获的消息,有一艘名叫南昌舰的大船在水战中横冲直撞,击沉、撞毁船舰二十四条。   这封战报直接被阿克巴派人跟着回信一起送到果阿西洋军府驻地,回信就一句话。   “还说你们无意参战!”   殷正茂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身上的冤屈,他不打算给阿克巴回信了,反正他说什么阿克巴也不会相信,接着他想试着协调一下双方关系,看能不能让莫卧儿与叛军握手言和画地而治,他管不了天时和尚,但如果双方停战,可能会让天时和尚息兵。   就在这时,亲兵风风火火地持书信进入正厅,在殷正茂耳边小声道:“大帅,暹罗等五国僧兵九千余众已抵达孟加拉恒河口,从日本返航的僧船已至马六甲,日本王与小陈帅对天时法师征召僧兵的消息极为高兴,其国内已着手动员僧兵与无所事事的武士,请南洋、西洋军府在随后六个月内准备接应这些日本国最大可能引发动乱的不安源头。”   殷老爷子抬手抚面,叹息道:“也罢,也罢,事已至此……老夫也不再负隅顽抗了,准备向新的归附土地设立府治与税卡吧。” 第四百二十七章 万佛朝宗   “凭什么一个和尚能擅自招募军队,溃军也是军队,什么弘扬佛——唔。”   紫禁城军事室,皇帝受到亲信宦官提醒后连珠炮般的小嘴儿停下动作,缓缓将书信放回万历舰帆骨上,摸着光滑的下巴疑惑道:“你是说,这位德高望重的法师是朕亲封的?嘿嘿,嘿嘿嘿,这还差不多。”   任何消息,只要抵达大明沿海,通过电报百里千里瞬息可至,天时和尚派往朝鲜、日本及本土寺庙招募僧人的船靠港濠镜的第一个时辰,一份完整的电报便由广东都指挥佥事娄奇迈传送南京兵部,转而北上。   那船还没从濠镜驶去月港,紫禁城的皇帝就已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了。   让王安精奇的是皇帝能在片刻之间改变自己的态度,前一秒还仿佛天时和尚是什么十恶不赦之辈,下一刻的神情、语气统统都变得不同,言语愉悦了、神情缓和了,就连和尚这称谓都转眼变成德高望重的法师了。   就见皇帝拍着手乐道:“那你就去让人把这个消息送给内阁吧,坐这儿再帮朕想想,朕该赏赐天时法师点什么好呢?”   得,现在还要想想要赏赐人家点儿啥,这待遇变得也太快了。   王安领命离开军事室时,耳朵里还能听见万历爷在甲板上自顾自地念叨:“其实朕还是挺喜欢你的,阿克巴,从你的信里看上去像个彬彬有礼的好人。”   亲信宦官还以为这话是对他说的,连忙停下已经迈过门槛儿的脚步,回过头却见皇帝根本没打算搭理他,在那对着地图上被上了颜色的莫卧儿对话呢,这才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出门把电报信递给门口的宦官,吩咐几句才又坐了回来,端着拂尘安心听皇帝自言自语。   “可你的兵杀了朕的僧人,若是朕没让他们去,他们到那被杀了,也是你的错;何况他们是朕亲封的,你的兵还是把他们杀了,那就不能怪朕的方丈了,这事就算你找朕告状也没有用,是因为你心不诚,没有把朕当回事啊!”   似乎是对着不会还嘴的地图说来劲了,皇帝从万历舰船桌的甲板上跳下来,背着手朝舆图走近了,道:“倘若你将朕当神明般敬着,即使朕拒绝给你帮助,你也该等朕回信再向孟加拉发兵,而非信还没送回去,你就已擅自开战。”   “何况你还自称皇帝,这世上只有一个皇帝,你们是知道的,所有人都该知道,在三宝太监下西洋时候你们就知道了……朕看你们都忘了,正好让天时法师去提个醒。”   “你要是没打过和尚,朕封你四,不,看在你那封彬彬有礼的国书面子上,朕就封你从三品。”   皇帝说罢,还做出一副安慰的神情道:“三千里江山,从三品差不多了……是差不多吧?”   这回真是问王安的,王安愣了一下,道:“回陛下,连僧人都打不过,奴婢以为差不多了;那他要赢了呢?”   莫卧儿赢了?   万历皇帝摇摇头:“不知道,朕觉得他赢不了。”   别看皇帝连这场战争的起因都是在天时和尚招募僧兵的船靠岸濠镜后才清楚,但他对周围国家的情报掌握比隆庆、嘉靖时代好上百倍不止——因为先帝与道君皇帝对海外情况那真是一无所知啊。   万历不是,万历非常了解莫卧儿的构成,甚至不光莫卧儿,他除了对西北的叶尔羌汗国、瓦剌不太了解,对周围的一切如同亲临般了如指掌。   万历对阿克巴抱有好感,但对莫卧儿好感不大。   更恰当的说法是,阿克巴就快能让万历产生惺惺相惜的感觉了,如果他能打过和尚,万历爷真的会对他惺惺相惜,但他所执掌的莫卧儿?在万历眼中什么都不算。   甚至连带着让万历在心里还对讲武堂军官教育产生怀疑——那些天子门生、毕业生员,在探查情报、汇总公文时手段一流,但概念在皇帝眼中是错误的。   “战报、情报上多将各地笼统成为这个国、那个国,但朕认为他们描述的不对,讲武堂的教学应当更正,太多他们称作国的都不是国,国的门槛儿太低了,你觉得国是什么样的?”   这问题高深,给王安愁得光想把拂尘塞后脖颈子挠痒痒,摇头带着点露怯的恭维道:“奴婢愚钝,只知道大明的样子。”   “你说的对,大明的样子就是国。”   “你看啊,往早了说,燕赵韩魏齐楚秦,七国都有自己的官话、官方文字,每个国王都能把诏令下发到统治国土的每个城邑、每个村庄,而那每个城邑、每个村庄的百姓是能看懂,至少能听懂。”   万历皇帝坐回船甲板,示手道:“就比方说咱们的大明,我朱翊钧写封信,让人给帝国最偏僻的村子发过去,比方送到朝鲜全罗道、日本关东、缅甸白古府、吕宋马尼拉,公文只用朝廷官话,要换个知府上任。”   “那公文往城门口一贴,当地百姓他们能看懂能听懂,旧的知府立即解职、新的知府走马上任,一切交接平顺,这是国家。”   “相应的宣慰司,朕可以任命宣慰使,朕的诏令百姓一样臣服,但朕不能有效治理宣慰使司每个村庄,他们有自治权力,这叫羁縻;而在归化城,朕的诏令它不灵,朕不能今天说俺答不是顺义王了,他就不能继续统治土默特,这说明朕还没有实际控制土默特,这至多只是宗藩。”   万历皇帝补充道:“迫于形势的宗藩,朕可以夸大地说大明金国是朕的藩国,顺义王也会这么说,但在外人眼中,大明与大明金国并不像大明与辽东都指挥司。”   “如果一个地方,除了自己的部落,到处都是这种迫于形势的宗藩,能说他们是一个国家么?那就是个部落,哪怕它再大,也只是个大部落,莫卧儿就是如此。”   皇帝说着抬起根手指:“莫卧儿,他的各省由头人统治、各地言语不通、各军互不同属,连总兵官都没有,最大的军官是由宗亲担任的九千人长,朕的大明之下是水泥浇灌的基石,他的莫卧儿地下是犁过的田……阿克巴,拿什么来面对万佛朝宗?” 第四百二十八章 革命   说实话即使是亲自册封天时为西少林方丈的万历,也没想到天时和尚会用战争的方式向西传教。   皇帝觉得应该更,更温和有礼些。   不过这在皇帝眼中显然也并非那么重要,事实上这在万历看来也是好事,但讽刺的是这个好事与莫卧儿,包括莫卧儿或印度次大陆在内的土地、百姓都无关,反倒跟大明的本土寺庙以及缅甸、朝鲜、日本有关。   为这件事,万历与张居正连着聊了三日。   第一件事就是给天下寺庙和天时和尚定规矩,首先是寺庙不得擅组僧兵,各庙宇武僧数量进一步限制并加以管理。   目的就两个,一要精、二要简。   规定数量自然就要加以登记、区分,在僧籍中单分出武僧类别,并定下等级,由各寺方丈加以比武考校,如同科举。   一切登记在册的武僧为丁等,各寺庙每三年由比武选出一定数量的丙等武僧,各省三司每六年组织丙等武僧考校出乙等,每九年各省乙等武僧汇聚京师考校出甲等武僧,各级享有不同的寺中权力,甲乙两等武僧由朝廷发给七品、八品武官服,给予俸禄,职责为入都指挥佥事麾下从官,编铳刺、枪矛、拳脚书籍,并担任武术教头。   而对天时的约束,则为一切调集僧兵的请求必须先发至朝廷,只有在朝廷准许、兵部方可发派各地宝刹。   朝廷一样还是不管辎重、俸禄,但可提供其他适当援助,比方说这一次皇帝给天时的赏赐:火药五千斤。   闽广合兴盛商贾想要趁此时机在火药上大捞一笔的愿望落空了,内阁专门就火药一事上议定,不论商贾、僧兵、义军还是归附诸部或宗藩属国,只有四洋大臣在战争时期有酌情买卖与赏赐的权力。   而对于此次应募的僧人,不论皇帝还是张居正,都未想到关于赏格的万全之策。   赏格很重要,没有赏就无法罚,但紫禁城的一大一小、一师一徒就此事多次辩论。   对皇帝来说,最重要的是把日本的武士与僧兵送到西南战场上,让他们去实现个人价值……陈八智给朝廷写信写的比他爹勤,前些时候万历就有把陈九经调到辽东的想法,因此去信问了陈八智的想法。   陈八智自是欣然接受,但他同样将自己观察出日本的问题送还给朝廷,希望朝廷能在他离任后想办法解决,结果朝廷发现这些问题解决不了,最后决定还让他在日本呆着辅佐足利王安定国家。   没别的问题,就是无所事事的武士太多了,这些人未必是贵族,也有些是在战争中成长的一代,奋死拼搏让自己脱离平民阶级……他们不事生产,除了刀剑几乎啥也不会。   陈八智的解决办法非常简单粗暴,他把各地武士整编出六支军队,跟着麾下三个卫当副军,但这支部队只有他在这儿才能掌控。   因为定的薪水普遍偏低,只有他和王如龙能震慑这帮人,让他们能老老实实的,换了别人来弄不好没几天足利义昭就让他们弄死了。   还别说,这些人对把他们揍得贼惨的陈八智那几乎是发自内心的尊敬,是不分阶级的尊敬,从贫民农夫、到武家公家,都极为尊敬,而且还不是那种先给你磕一个趁你放松下一刻抬头拔刀斩你的假尊敬,是真的很尊敬。   老八自己都怀疑这帮人究竟什么毛病。   就好像……被揍服气了。   陈八智对天时和尚面西开战的决断大加赞赏,公文也写的继承他爹的风格,简单直白,就差明说要往西边扔垃圾了。   这反倒又提醒了皇帝,万历爷小算盘噼啪一打,小手在名单上画了几个圈儿,山西晋藩辅国将军朱敏淳,代藩太平王朱鼐铉、新宁王朱鼐钧,及山西诸藩六个辅国将军、二十个奉国将军与三百多个辅国奉国中尉干干脆脆地‘被信了佛’。   这让神中年察觉到一丝阴谋的味道:“陛下为何只盯着山西勾画?”   “山西,山西是个好地方。”   皇帝怀着小伎俩被看穿的尴尬,铁着头道:“宗室在那太能繁衍,过去那一省之地都没法给朝廷缴上赋税,把山西的宗藩清一清,方便日后大军出关就地征发补给。”   说罢万历爷就在心里头长出了一口大气:幸亏朕机智聪慧,朕能告诉你瞧上山西的煤了?   他盯着山西晋藩、代藩、沈藩不是一天两天了。   即便如此,张居正盯着那圈着人名儿的小册子依旧面露狐疑,看着皇帝道:“陛下这不妥,削藩削得也太,太明显了。”   看看皇帝挑的人吧,晋藩的辅国将军朱敏淳,上个月张居正刚领着朝臣给他爹拟了谥号,晋惠王,这才下葬多长时间,就要把人家独子封出去,这不摆明了要把藩国丢给堂兄弟?   代藩的太平王朱鼐铉,他爹是老代王,嘉靖三十年为了资助道君皇帝跟俺答干仗,老代王首倡为朝廷献银,鼓动了汝王、徽王等人一道向朝廷献上白银,单他代王便献了五千两,万历元年过世的,朝廷一直拖着到现在也没给太平王袭代王爵,关键他也没儿子。   新宁王朱鼐钧也是代藩这支,是太平王的弟弟,太平王老大他老三,他们家老二早夭了,现在皇帝要把这弟兄俩都弄出去,代藩就算没了。   山西的三大亲王,这会儿也就沈藩亲王朱恬烄在位,这是个好学的,专攻古文学与音律,以孝为人称道,皇帝唯独没动这个……可把人家六个儿子画了四个圈,另外一个辅国将军两年前被派到大东洋读大学去了,只给人家留一个独苗苗。   论起拿自家人开刀的血性,往上数十代皇帝,张居正都没见过比自己这弟子心还狠的,这是要一锄头下去把山西三藩全刨了,只给沈藩留个根儿。   张居正考虑的是风闻,皇帝要真下了这决意,朝野要怎么说皇帝?   他自己的亲身经历是最知晓何为人言可畏,哪舍得叫弟子再经历一番责难。   可皇帝似乎压根没从那个方向想过,乐呵呵道:“老师放心,出不了乱子,两个卫北洋军都在山西呢。”   张居正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这傻徒弟脑子里头想啥呢?都万历年了,还有藩国能反了不成?就算你这皇帝说要造反,你试试,宫外头电报线一刨你诏令都出不去紫禁城。   当然,这只是神中年第一反应,他细想一下,觉得在紫禁城里驻扎的那四千多武宦官估计能放翻好几倍的五成兵马司,再拿神机箭往天上一嘣,清华园子里另外五千缇骑拖着炮冲进城来……神中年看向弟子的目光就满是欣慰。   这可是武宗后头一个能造反的皇帝呀!   皇帝知道他自己在做什么,他说:“周易有言: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   “朕也革命,祖宗的封国革在朕的手里,总比拖累着帝国叫别人革了去强,革了旧大明,就有纵贯东西的新大明应运而生。” 第四百二十九章 查账   皇帝倒也没有完全对宗室赶尽杀绝,在皇帝有钱以后,很多事情处理起来并不难。   比方说沈藩没被圈出来的独苗苗,保定王朱珵坦,便被皇帝一封诏书招进了京师。   这位已在位二十一年的郡王战战兢兢进京的同时,锦衣都督徐爵领着一骠人马进了保定王府查账。   徐爵是有的忙了,只要皇帝当着张居正面议定的那份发宗室同沙门共赴印度的诏令发下去,三个亲王、十几个郡王的封国府邸就算没了,而这十几个郡国并不都在山西,周围诸省交错分封。   之所以要查账,查的就是王庄,因庄田和庄民不隶有司册籍,故庄田顷亩和庄民数量都不为人所知,这就需要徐爵去查。   一个劳心费力的活计。   达成这桩使命,徐爵估计能瘦十斤。   皇帝也挺劳心费力,让王安先后派出三批互不同属互不知晓的内官,跟着徐爵去了,美其名曰相互监督。   若单以人计,年轻的万历想要建立出一套以徐爵率锦衣卫执行、王安率西厂番子监督,将来合适的时机再将西厂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由东厂去监督西厂。   他必须在这中间加个西厂,否则直接让冯保麾下的东厂去监督徐爵,他这个皇帝什么都别想最先知道。   诚然,东厂番子只要皇帝肯放权,他们一定是最有用的人,但情报不单单会送进乾清宫的军事室,还会送进坤宁宫、还会送到内阁去……如果这样,那这情报对皇帝来说就是没用的。   他要做什么,别管是皇太后还是帝国首辅,谁都别想知道。   同时进京的不单只有保定王,还有皇帝电报直发天津北洋军府的驻地锦衣卫,命其挑选技艺最精湛的铁户与造军粮的粮工携带家眷北上京师。   等他们都来的差不多,皇帝就派人把在清华园里折腾蒸汽船的徐光启找来了。   徐光启也没真做出点什么,左右就是在清华园里把皇帝放在那的两台蒸汽机拆了装、装了拆,往蒸汽局写报告——他用皇帝给他规定的总结法,制定了关于活塞杆大小的六种规格,并向蒸汽局以私信的形式转达几条发现的规律。   还别说,徐光启特享受现在的生活,上边没主官管、清华园的锦衣缇骑也都不爱搭理他、手里也没半点实权,每月领着七品俸禄,但心里高兴。   要是朝廷能给他拨个正经的官厅儿就更好了,这战场似的清华园让他跟着缇骑、宦官一块住没问题,但不能把老婆接过来,京城外头又寸土寸金,要是有个小官厅,衙门后头再带个二进小院儿安置家眷,那该有多美?   徐光启想都不敢想,别看他对蒸汽机也没多少了解,但好歹是个秀才,聪明、强记,且对蒸汽机这个新生事物有兴趣去了解。   只要有兴趣去了解,别说这年月,二鸦时的蒸汽机,安庆军械所的徐寿跑到外国兵轮上看一天,回去都能仨月手搓出一台。   徐光启的能耐也不赖,在清华园折腾了几个月,他成功地把皇帝弄进园子里的两台甲型火德星君都搓死了。   所以徐光启对皇帝这个时候召他入宫,非常……非常欣喜。   他想呀,小臣还未给陛下禀报这一喜讯,陛下就已经想到小臣了。   结果一进乾清宫就被吓了一大跳,他的皇帝扛着鸟铳,穿了一身辽东边军棉铁甲,赤色泡钉团龙纹的面铁甲脖子还耷拉着两条皮毛领,足蹬胖皂靴,整个人似乎像是吹鼓起来,臃肿且威武,像头熊。   徐光启在北京呆了半年多,他是认识边军甲胄的,皇帝穿的这副甲乍一看与边军甲没什么不一样,但仔细看还是有些许区别。   棉甲护喉的顿项被做大了,原先只遮住下巴的顿项如今连口鼻都盖住,与上边高顶盔齐眉铁帽檐只留出寸许露出双眼,翻系在盔枪上的一双蔽耳看上去也被做大了,而且原先外圈为黑色绒毛的蔽耳现在内面全是黑色毛皮——这可能是他觉得皇帝像熊的根源。   而且省掉了名为神面的铜面甲。   皇帝背后背着上裹白帐布下卷毛毡左插水壶右插火箭筒的皮背包,身上带着腰刀、手铳,革带挂着子药筒,腰间还挂着两个赤色帆布小包,没系好的包口露出两根带引线与纵横沟壑的小铁棒,手上还拄着一杆长鸟铳。   在他后头,以王安为首的几名宦官站成一排,王安拄着长柄链枷,后面的宦官依次端镗把、狼筅、铁瓜、御林长刀等兵器。   皇帝披挂这一身,徐光启觉得有六七十斤,就这还在那蹦呢。   吓得徐光启都不敢说话。   路上他就听说皇帝还召了保定的郡王来,这会看皇帝这架势……这是要干嘛啊?   离近了,徐光启这刚行礼想说话就被皇帝发现,就见皇帝擂着棉甲中间的护心镜道:“免礼吧,好热啊。”   边说热,皇帝还边蹦,不蹦了就走来走去,动动肩膀扭扭腰,左一崩拳右一弹腿,跟得了多动症似的。   徐光启心说这能不热么,本来穿的就不是这天气该穿的,眼下北京城连雪都还没下呢,皇帝穿上棉甲不说,里头还套了好几层硬把自己撑出熊的效果来,还动来动去,你不热谁热?   过了好一会,把罩在铠甲里的脸都憋红了,这才终于停下,将高顶盔解下来伸开胳膊让人给他卸甲,道:“王安,让人告诉军器局,这身衣甲可以,但皂靴不行,够厚实,但底儿还是薄,底儿厚它才不冻脚。”   宦官先把铁盔上系着的蔽耳解开,它是用一个铁圈外裹绒毛扣在铁盔上的,刚好卡在铁盔边沿,先解下这个再卸头盔,接着就跟徐光启拆火德星君一个样,背包、铁臂缚、腰上的棉铁甲抱肚、肋甲护心镜、罩甲、甲裙依次解下。   这才露出皇帝里面穿的无袖胖袄,就这依然让皇帝看上去像头熊,因为无袖胖袄里面还有一件有袖的棉袄。   “入冬了,回头给你也弄一件,过去咱们都把鸭绒鹅绒塞进被子里,陈帅在东洋说塞进衣服里暖和,确实很暖。”皇帝看着徐光启呆滞的模样乐了,把胖袄脱了这才穿着团龙棉袄舒舒服服地活动胳膊肩膀,挥手扫过宦官们端着的武备甲具:“朕给戚大帅试试兵服。”   “这一套,就是今年朕在乌梁海避冬大军的冬衣。” 第四百三十章 气候   “没用呀,冬天打不了仗,穿再厚都没用。”   军事室里,皇帝与徐光启坐在毛毯上,宫室的地龙烧的暖和极了,皇帝换了身褐色曳撒板着套在毡袜里的脚丫道:“下一步的进军路线就是察哈尔的清平镇。”   清平镇是蓝玉攻北元时改的名字,在元朝时叫应昌,位于大兴安岭南端,西辽河畔,后来属大宁都司治下朵颜卫,如今是察哈尔部的领地。   “要是天暖和,清平镇不是问题,大军过去他们就该望风而降了,但现如今天冷,戚帅劝降不成,大军走到半路就已经上冻,只得还师大宁。”   皇帝说这撇撇嘴道:“乌梁海归附部落的牧民说,那边冬天穿再厚,人在外头行军也是要被冻死的。”   “尤其现在,一年比一年冷。”   徐光启深以为然,点头应和道:“臣小时候松江下雪也就两三日,前年下了半个月的雪,天冷的不敢出门。”   “不过今年陛下为出塞军兵备下如此厚实的东衣,想必他们比塞内的边军还要暖和呢。”   万历喜欢被恭维,尤其在他认为自己做了一件值得被人夸奖的事,因此露出满意的笑容,不过这笑容仅仅持续了片刻。   他摇头道:“朕也不能给全军都配发那样的冬衣,朕今年派遣近五万兵马出关,戚帅四个营主战,余下自京军与七个卫征发三万余将士修路、运送辎重,后边的粮还没送到、前边的粮就吃完了。”   “先前朕购置两万余套冬衣,刚够戚帅部穿用,后面诸多卫军皆难以备冬,兵部采买倒是得力,但也只能给卫军准备件棉袄。”   “朕的准备不足。”   皇帝有些懊恼,他总觉得自己英明神武算无遗策,什么好词都能安到自己身上,可这回出塞的情况真的让他不太舒服:“而且怪不到兵部头上,很烦。”   兵部哪儿都考虑的挺好,唯独没考虑到皇帝想的不仅仅是征服,而是实际占领。   这场战争和过去不一样,战争的形式被从根本上改变了。   自土木堡以来,大明在连年灾祸与财政赤字的情况下面对北虏只能选择消极防御,一直到隆庆皇帝时才堪堪有一点转向积极防御的架势,实际则到万历朝才算真正攒够了本儿,可以去打一场积极防御的仗。   以前是御敌于国境之内,如今是御敌于国境之外,让戚继光去关外将兀良哈三卫收复,打得势如破竹非常好……但按照兵部在战前准备的剧本,戚大帅这会应该已经率军凯旋入关了。   可皇帝一定要继续打下去,一定要让戚继光驻防在大宁城。   用兵部公文上的话来说,这叫大军伤亡倍之、大军消耗十倍之于先前。   伤亡可以忽略不计,戚继光率军从南打到北,对峙多而交战少,伤亡拢共不足百人,翻一倍也才不到二百,这皇帝能承受,但消耗十倍,谁能承受得住?   在兵部原有的估算中,冬天戚家军没必要驻扎在大宁城,兀良哈三卫既已收复,就让他们好好在关外驻防,本就被打得元气大伤,就算再叛,明年也能再出关轻松解决他们。   这样虽然未必能带来收益,但支出就烧了一大半,戚家军入关,自然三万多的辎重队就不需要了,没有辎重队本粮都不必支出,更别说路耗了。   兵书上说最好的运输辎重法是就食与敌,可没有战争与新被击败的敌人,就食一天两天、十天八天没问题,总不能吃一个冬天,乌梁海已经没有不臣服于大明的部落了。   何况,万历也不认为戚继光的部队有在冬季出击的能力,像他准备的那套棉铁甲,完完整整凑齐送至大宁城的只有两千两百具,而过去的戚家军穿的并无最暖和的那件鸭绒胖袄,只有棉袄。   至于主司运输之职的旗军,棉衣更为简陋。   “不过咱们到底也是有些优势的,土蛮诸部的棉衣可不如朕的兵马,明年至少能在他们预料之中早动身一个月,这很重要。”   说着,皇帝抬手在身前认真道:“不过眼下,朕找你来有更重要的事,要你做。”   徐光启二话不说起身行礼,道:“请陛下吩咐,小臣一定办好。”   万历笑笑,摆手让他坐下,问道:“不用如此紧张,不是什么大事,朕听说你把清华园那两台火德星君捣鼓坏,装了一台去鸟船上?”   “是。”徐光启的表情却非常兴奋,就连身体都向前凑了凑,道:“小臣也并未装第二台,只是在鸟船原有蒸机上稍作改良,装上了第二个气缸,令其一左一右循环往复。”   徐光启说着向皇帝抬起三根手指,道:“船速,快了三成,陛下。”   皇帝其实没太听懂所谓的装上两个气缸是什么意思,他习惯于将火德星君看做个活物,不存在把另一个人的胳膊接在这个人身上力气就大了。   “等保定王这件事做完,朕会亲自去看,不过现在,有两件事比船重要。”   蒸汽船再重要,皇帝也并不打算在拿下帝国煤矿皇室专营前拿出去用,只要不拿出去用,那就是皇帝自己在清华园前湖上的小玩意儿,一个时辰四十里和一个时辰五十里,对他来说都没太大区别。   反正如果他在船上,他都不会有任何感觉;如果他在水里,不论怎么游都撵不上。   “朕打算找保定王,把他的庄田收回,租赁,不白收……地是朕的,但用他的地,给他交租金,你交。”   徐光启前边还高兴呢,想着等皇帝去清华园看到他的成果肯定会大加赞赏,可紧跟着就怔住了:“小,小臣交?陛下,臣连在京师租套宅子的钱都没有,拿什么给保定王啊?”   “朕给你,朕有钱。”   皇帝很认真地告诉徐光启他有钱这个事实,道:“你要开两个厂,一个是罐头厂,为明年戚帅的远征筹备军粮;还有一个是炼铁厂,造符合规格的铁轨、铁轮子。”   “这两个厂,你先代朕保管着,等到合适时机,朕就拿印玺给你盖章。”   似乎徐光启都不需要发问,皇帝就已经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摆手道:“不能让朝廷干,这会别管谁来,都会贪的,不能用官僚那一套,至少在成气候之前不能。” 第四百三十一章 试用   摆在万历皇帝面前最难的事,是他的帝国一直以来从不缺少的钢铁,捉襟见肘。   这种情况会让任何一名统治者感到疑惑,帝国不应当缺铁。   大明从建国起铁就没缺过,早年兴立官办铁厂铁冶,一年为朝廷炼铁八百万斤,把成祖皇帝乐得够呛,后来觉得国库里没用的铁太多,甚至连铁课都免过。   而民间的铁价,同样贱得很,别管是石、木匠甚至脚夫,一日工钱都在五分至七分银上下,而一柄斧头或锄头只要三分银,闲来无事的百姓只需农闲时当个短工,不光能把全套农具凑齐,还能往家里牵回一头牛。   当然有个前提是社会安定,一旦小贼演为大贼或掀起叛乱,周遭正常生产被打断,一切肯定就不是这个样子。   就连南洋卫成立后逐年增加的军工钢铁用量,都没任何影响,甚至民间的铁在统计意义上非但没少,还更多了——南洋卫军器局用铁多出自各卫军民私开矿山所得,朝廷从那根本收不上一分铁课。   铳管、火炮的消耗较之炮弹少之又少,但也这无法构成压力。   广东今年造铳炮、炮弹废铁多,农闲时山长矿工就高兴些;明年消耗进一步增加,更多百姓瞧见这勾当有利可图,铁产量也进一步增加。   一切都是循序渐进。   “直至蒸汽局设立,工件摊派各省打造加以官办转运,动辄千斤万斤之钢铁怪物,数年以来,单蒸汽局所造在籍火德星君一千三百四十位,千斤之上九百八十八位,万斤之上四十六位。”   “纵然如此巨额,耗铁亦不过才二百万斤,散至诸省,摊派每年不过几万斤,何况有利可图。”   徐光启摊开手掌,在紫禁城乾清宫的军事室中侃侃而谈。   他面不光坐着皇帝,还有掌握帝国最高权柄的首辅张居正。   皇帝交给他两项使命,但那要等锦衣卫对保定王所拥庄田清查完毕,因此当皇帝遇到问题,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让徐光启做这件小事——帮他弄清楚为何大明会缺铁。   为何会缺铁?   徐光启觉得这是明摆着的事,所以他回了趟蒸汽局,把自蒸汽局设立至今所造在籍火德星君的账目抄了一份,又去北洋军器局待了两天,便有了给皇帝讲课的资本。   他是知道皇帝喜欢摆数据的,所以他专门做了功课,这份功课就是学数学。   讽刺的是,他学数学的方式是读《几何原本》,在另一个时空中,这本书是他译的。   徐光启说罢前面的数,摊手道:“此次造铁轨木轨,诸省份仅能匀出二百万斤,原因便在无法节流,造铳造炮、造船造甲,民用官用,哪个都不能节,原有铁产便不足了。”   大明的体量带来很严重的负面效果就是难以在进步中发现不足。   换了别的小国,依照陈沐在大明带来的进步,早就发生翻天覆地的生产力革命了,技术进步一直是由需求带来的。   面对外来威胁你要造炮,造炮要用铁,铁不够怎么办,往深了挖——这是正常情况。   而在大明你要造炮,造炮要用铁,铁不够怎么办?把矿山用土盖上,等着——商贾会把隔壁县挖出来的矿运来。   甚至连轨道都不需要,因为有用不完的人力,比起矿冶技术的进步,朝廷更在乎百姓营生,没营生是要造反的。   造船没遇到问题、造炮没遇到问题、造蒸汽机也没遇到问题,一直到因为战争让小皇帝希望修铁路。   其实也不是没遇到问题,但遇到的问题不是原材料与技术上的问题,问题只是缺钱。   但到要修铁路,朝廷终于发现铁产量不足了,而且一缺就是大缺口。   皇帝要从北洋修到北京,再从北京修到大宁,全长千里,就用北洋叶梦熊从官道两侧加铺双向木底铁壳轨道的法子,徐光启算过代价,不贵。   料钱才七十五万两——真的不贵。   叶梦熊建议中的铁轨不但比陈沐打算在大东洋修的铁路用铁省一半,而且在实验中还证明其上行走现有三千至两万斤蒸汽机车时能有效前行,下面的木轨能很好地为铁轨分担重量。   问题是大明拿不出这么多铁,甚至于在大明修铁路,比在亚洲修铁路更难,难得多。   哪怕大明的铁很多、匠人很多,拥有达成一切的一切条件,但本土同样也有局限,百姓、官府、军队,都是要用铁的。   亚洲原住民过去不用铁也能很好地生活,如今即使有了铁,炼出十斤就有八斤能投入到建设中,大明行吗?本土要炼出十二斤才有一斤能用。   张居正抬手打断了徐光启,道:“你说的这些都知道,既然陛下要你兴建铁厂,你就去,东洋陈帅说过北直隶到处都是矿,你去探,要用哪里的矿,就给陛下传信,谁都不能拦着。”   其实他比皇帝还明白铁路意味着什么,帝国首辅可不是被圈禁在紫禁城去一趟清华园就觉得自己过年的皇帝,并且他和叶梦熊的联系更深,因为他就是大明帝国的北洋大臣。   他不但亲眼去北洋看过铁路,甚至还差一点就登上飞鱼了。   那神经病叶梦熊如今已经将铁路从北洋修到天津卫,还专门让人做了架六百斤重的铁马,蒸汽驱动的包铁木轮铁架马,座位后头带着一台蒸汽机,半卡在轨道上的轮子因车身偏沉只要一停就接近要倒下来,在轨道上窜起来比真马都快。   张居正就是因为坐着轨道铁马被吓着了,才强行抑止住想登上飞鱼的躁动,同时神中年决定——有生之年都不会再擅自试用北洋没有投入使用的任何器具。   铁马没刹车呀,轨道虽然没急弯,但北洋通天津这段整个就没有任何直线道路,全是接近直线的大弧弯,唯一的刹车装置是脚踏板旁边的放气阀,放完了气惯性还在,轮子在轨道上滑得不行,差点把张阁老甩飞出去。   太刺激了,张居正觉得自己已经过了玩物的年纪。   相较而言他更看好那些体型庞大而平稳,能在铁轨上拉动大车的火德星君。   正因为清楚,张居正才更认为皇帝让徐光启去开铁厂无甚用处,朝廷缺的铁太多,根本不是一个或几个铁厂就能弥补的。   相比之下,张居正对率佛徒入印度的天时和尚更加关注。   没办法,被陈沐惯的……神中年也会学会将国内遇到的问题展望于外部寻找解决办法。 第四百三十二章 暴风   大明聚集在印度次大陆东部的人马已经不能被称作佛徒了,甚至连民间武装也不行。   因为他们有军官、有士兵,尽管军事水平良莠不齐,但他们确实是一支军队。   大明本土与日本的佛徒都还没有出发,但聚集在比哈尔省的佛徒已达三万之众——甚至比孟加拉叛军聚集的兵力还要多。   叛军的贵族首领们都傻了,完全无法理解天时法师过来究竟是做什么的,而且还不敢问。   天时和尚带着三百多人过来时他们就不敢问,如今天时有三万余人马,他们更不敢问了。   关键的转折点发生在万历八年的最后一个月,天时法师的佛徒军产生质的变化,因为西洋大臣殷正茂终于头脑开窍,打算接纳他们并给予一点力所能及的帮助。   当然,这也可能是殷正茂觉得天时作为统帅太不够格。   由东洋军府的戚继美前来授下八部罗汉,其实就是八个将军,由过去作战经验最多的阿瓦王猛勺与卑谬王莽夜叉节制。   卑谬王莽夜叉的名字是音译,其实依照大明人为别人命名的习惯,猛勺可能也该叫莽勺,但没办法,猛勺这个名字是他自己起的,而陈沐是这个名字的见证人,所以猛勺喜欢自己叫什么,他就能叫什么。   这俩以王而称的家伙是莽应龙的掘墓人,就是他们带兵打败了莽应龙主力,归附大明。   大明完全统治东吁后第一件事也正是把他们的权力收回,多赐财宝官爵,并答应他们两代富贵,他们是第一代,作为第二代的子侄则是现任知府,但之后的第三代将会迁往十三省,以顺利达成流官交接。   对这个时代可能是最大明粉的猛勺来说,这正是他想要的。   因此一听说天时法师征僧兵入印援战,当即拉着莽夜叉火线入庙宇参拜,乘船远来支援帝国建设。   随后极短的时间里,万字军便完成了大量散兵游勇到传统军队的变化。   有了正规统帅,情况就不一样了。   八部罗汉各辖数目不等的寺庙方丈,各寺庙方丈又下辖麾下武僧,闽广商贾管理辎重,形成完备的管理系统。   在此期间,天时和尚把进入比哈尔省的莫卧儿军吓跑了。   莫卧儿的情报是滞后的,而天时和尚的援军都来的太快太多,上一次兵败传回去的消息是两万地方叛军有七八千名明军帮助。   根据这一情报,莫卧儿渴望立功来讨好阿克巴的阿富汗与突厥贵族们紧急召集了四万地方杂牌军再度兵临比哈尔。   原本嘛,孟加拉叛军贵族们的兵就是地方杂牌子军,普遍弱于突厥骑兵和北方骑兵,但阿克巴的军队还没到,地方贵族与头人召集的军队其实和叛军实力相仿,他们也能认清自己,并清楚知道来自明朝的和尚跟叛军也不是一条心。   想要逐个击破,先合力震慑并击败叛军,一旦明朝和尚无利可图,必然会退走。   即使不退走,他们也还能剩下两万军队去和明朝和尚见仗,理想非常丰满。   可等他抵达比哈尔,需要面对的孟加拉叛军依然还是两万多,明军却增加到三万有余……这谁敢来啊?   地方贵族非但没能震慑叛军,反倒令叛军增加了胆气,更关键的是,猛勺觉得他们不堪一击。   八部将军一拍即合,率领僧兵向西推进,后面的叛军立即跟上。   自始至终,天时和尚没有与叛军首领达成任何协议,但双方有一种不必言明的默契。   天时和尚用佛法使一座城池倾覆,立几座庙宇、带走部分能作战的信徒,然后继续向西;叛乱贵族们则紧随其后占领这些城池,对天时和尚所拥有的一切分毫不动,收拢余下的土地、分封留下的田产,留下贵族照顾它们,更多人则紧紧跟随在天时方丈身后。   他们一路沿着恒河西进,攻势非常艰难,但始终在缓缓进军,等到万历九年即将到来的冬月,他们已经先后占领比哈尔省沿恒河向西十二座城。   这样的进攻速度甚至都快赶上阿克巴征服叛军的战斗了。   造成这样的结果并非因为和尚们战斗力高强,恰恰是和尚战斗力不高的体现,他们毕竟不是第一流的军队,仗打得西洋军府在果阿看热闹的军官们极为窝火,恨不得亲自带兵下场教他们如何打仗。   也就戚继美觉得还不错,其他人诸如李锡、张元勋等人都觉得天时和尚极为可笑……你干嘛要一座城、一座城地攻打,用春秋战国的方式来决定胜负?   有一艘六甲战舰、二百多条商船保护航路,坐着船直接打进都城难道不好么?   但看着心急归心急,西洋军府恪守殷正茂的命令,对天时和尚的任何行动不加以干涉,只是眼睁睁看着莫卧儿军节节败退。   他们倒也没真光看着,因为内阁北洋大臣的命令来了。   张居正最闹心的事莫过于没有铁,因此一封书信至此,四洋军府四百名旗军散布进入比哈尔、孟加拉等地测绘地图、寻找铁矿,并授意商贾与孟加拉叛军进行贸易,同时与其商定边界。   单方面的边界。   孟加拉与半个比哈尔属于叛军,再向西的土地则不属于他们。   倒不是殷正茂想在这个时候趁人之危,说实话叛军也没什么值得殷老爷子去趁的,主要还是因为皇帝从国内送来的诏书……一大堆来自山西的郡王与辅国将军们来了。   各个都在找他要封国,朝廷的公文写了,他们过去在中原有多少地,到这边来就给他们分多少地;至于怎么分,皇帝看上去不感兴趣,只告诉殷正茂,你给他们分就行了。   殷老爷简直欲哭无泪。   商贾商贾管不了,和尚和尚管不着,他甚至还没来得及跟朝廷抱怨,郡王与辅国将军们又来了,这还是个他管不着的。   印度次大陆在万历九年初经历了一次大分封,该分封的亲王们,分封了;该分封的将军们,也分封了。   最后就留下夹在两边的莫卧儿军与孟加拉叛军一脸懵逼:这帮人把我们的地分了,那我们吃什么喝什么? 第四百三十三章 文盲   阿克巴大帝很烦,因为他还不是大帝,且有可能永远都不会成为大帝了。   他确实可能是所有在印度占有一席之地的统治者中最明智的一个,尽管外面的人传颂他是一名拥有宗教宽容的统治者,但实际上他认为自己对宗教并不宽容,他的一切举措都是为了更好地统合这片土地上的人。   他废除了不让吃猪肉与杀猪的习惯,先剃自己的胡子再鼓励臣民剃须,同时鼓励人们适度饮酒。   与此同时,对印度教的陋习也同样予以打击。   就在天时和尚聚兵之前,阿克巴还刚刚召集博学的伊斯兰学者、婆罗门教徒、印度教徒、基督教徒、耆那教徒、佛教徒、犹太教徒和拜火教徒聚集在都城阿格拉,让他们轮流畅所欲言进行辩论。   最后他认为,所有教徒实际上拥有的是同一个永恒的神。   而他个人并不推崇或引导臣民去信仰任何一个教派,这是非常奇怪的,他的祖父、莫卧儿建国者巴布尔、父亲胡马雍和老师拜拉姆汗都主张以武力推行宗教。   而他却说:我自己都没能领悟,为何还要去引导别人?   尽管外部面临叛乱与战争的威胁,阿克巴依然恪守清晨在红堡阳台露面的习惯,接受臣民的伸冤书,尽管这种像部落首领裁决纠纷般的坚持帮不到几个人,仍令阿克巴在臣民心中大获好评。   在印度这片土地上,治理地方是相对容易的,因为这里有着世上最神奇的臣民,只要管理好纷乱的宗教事务,一切便都能迎刃而解,不论统治者出台什么样的法令,都会得到非凡赞誉——反正那些人什么都不懂。   宗教事务对阿克巴来说也不算太困难,他试过更改教义,寄望于各宗教一律平等,各奉其事,消除相互间的对立。   但阻力太大,所以他打算自己成立一个教派,至少让这些宗教都不要影响自己,名字呢,就暂时定为‘丁丁拉稀’,意为神圣的宗教。   目前这个宗教只有他一个人,其实人少不是什么坏事,就像成立一个人的公司,出门发名片都是很有排面的事,小纸片往手上一搁,某某,任某某公司董事长,兼执行总裁、销售总监及保安队长……谁见了不翘大拇指?   阿克巴也一样,直接担任丁丁拉稀教主兼教派最高长老,走上人生巅峰。   归根结底的问题,在于阿克巴是个文盲。   他对各教派的哲学体系有独到了解,对听个曲儿、看别人画画也有不错的造诣,宫廷文化气氛非常浓厚,还专门成立用于翻译突厥语、希腊语、阿拉伯语这些异文化的机构,要说起来阿克巴的文化水平不低。   可他就是不识字,连名字都不会写。   而且非常犟,要说不识字是因为小时候随战争颠沛流离,没有学习的环境,这兴许还说得过去,只是不容易解释父辈贵族教育在其身上依然有广泛继承的原因。   那长大之后始终拒绝宫廷教师教他认字,这就是犟了。   直到现在,他已经三十八岁,一切需要书写的,都由他人代笔;一切书信的阅读,都由他人代嘴。   莫卧儿最杰出的国王很可能患有阅读障碍。   对他来说,整顿、治理和改革印度政治、经济、军事、宗教和文化艺术都并不困难,真正困难的是登陆西南如同蝗虫般的佛教徒。   莫卧儿的军事力量很强,但问题出在阿克巴的大局观并不非常优秀,他麾下的将领们也差不多一个德行,真正能让他纵横这片土地的是无与伦比的军事技术——阿富汗贵族的战马,来自奥斯曼帝国的火枪与火炮。   简而言之,莫卧儿军对抗印度酋长时,就像香山千户陈沐和沿海倭寇作战一样,胜在技术而非战术或战略。   因此经常出现两万莫卧儿军打得十万地方叛军找不着北。   这也是莫卧儿的地盘以恒河为根基向南、向西扩张的原因,恒河附近的土地对他来说都非常易于征服,而越靠近德干高原,战事便愈加困难,因为越依赖技术的军队,后勤压力也越大。   如今攻守势易啦,发去东边的两万平叛精锐,因为被辎重河船被南昌舰率领的武装商船尽数截击、撤退道路上的重镇巴特那又陷于天时之手,导致这支精兵强卒无声无息地在帝国序列中消失,而孟加拉叛乱依旧。   紧跟着领地与比哈尔省相邻的王公贵族集结四万大军兵发比哈尔,结果被一群和尚打败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原本一场非常轻松的平叛战争,硬是因和尚的卷入而烈度升级,西边不受控制的敌人跃跃欲试,南边的西洋军府也‘跃跃欲试’,顿时令国内原本相对稳定的政局出现混乱。   贵族们有主战派,也有主和派,令人生气的是这一次主战派与主和派不像以前遇到危险时那样因宗教或立场而决定,反而是因领地所在地域而定。   但凡离西洋军府管辖地或比哈尔省近的,就是主和派;领地离国都与拉杰普特贵族们近的,则是主战派。   这种情形把阿克巴气坏了,他不止一次向自己的宫廷密友谢赫·法伊兹抱怨:“这帮人说不出任何有用的东西,就像让他们辩论宗教一样,听不到任何理性的建议,得不到任何有用的帮助。”   “大明的皇帝还让我去和商人沟通,那帮人真是商人,我的使者过去他们开口就要二十万……两?”   提起这事,阿克巴无奈地将双手举过头顶:“哪个神明也不知道二十万两是多少,他们说那是两头大象那么重,那些人难道还为这事把大象称了称?他们真以为我会给他们那么多白银?”   “还让我问问西班牙国王,招惹明军的后果是什么,西班牙国王?”阿克巴对这一切困惑极了,皱着眉头用极为不解的语气陈述道:“就那个被苏莱曼哈里发揍了一顿又一顿的家伙?看样子他又被明军揍了一顿又一顿。”   “我不会跟他们一丁点儿白银,很快,很快我就能知道西洋军府到底在这里有多少人马,还有那些佛教徒,我会知道他们有多少人。” 第四百三十四章 兵力   探明西洋军府的兵力对阿克巴来说并非难题,西洋大臣殷正茂都不觉得这事是秘密。   恰恰相反,殷正茂恨不得让天下所有人都知道他有多少兵,并以此来震慑周边所有国家。   因为西洋军府的兵力构成与南洋、东洋的情况有所不同,尽管他们一样用着大明最先进的炮舰,但士兵大多自国内征调,因此有着数量最多的兵力——从缅甸到巴林,西洋军府在这片海域数年来逐年增军,至今已设二十余卫,兵力超过十二万。   就连殷正茂都无法确定西洋军府兵力的明确数目,因为他的将领都有许多家丁。   兵力构成亦极为混杂,除开超过半数的云南、广西两都司的历战老兵,更多军兵自国内各地招募。   有河南开封的三班衙役兵与苏杭一带改邪归正的打行拳手,驻防果阿弹压地方;嵩溪诸县的毛葫芦兵,持长矛负兽皮药箭囊,与河南卢氏、永宁、灵宝一带招募的矿兵一同穿行于德干高原山地,确保收买矿产、棉花的商路不受当地土酋袭击。   他们熟悉小规模争斗与大军山地作战,但不太擅长与正规军阵对垒,平坦地带对抗骑兵也处于劣势。   因此,当他们收到警兆,隶属于印南总兵官戚继美麾下的浙东鸟铳手与同徐州募来的箭手、山东招揽的长杆手组成的混编军队,便会快速支援他们。   在印南诸省,这些大多不精熟火器的雇佣兵是西洋大臣殷正茂最得力的助手,在陆地上几乎很难看见西洋军府的正规军,他们的旗军都常年活在海上,驱驰着以南方城镇为名的战舰横行于印度洋,保护着沿海地区每年上万船次的大明商船队。   在殷正茂看来,把极为珍贵的赚钱时间拿去与萨菲波斯或奥斯曼开战是极为愚蠢的,同这两个国家开战都将使航线收到袭击,商船全部军管征用以运输辎重,一场仗少说要打上半年,带来的直接损失便会超过五十万两白银,而间接损失则是这个数目的十倍。   所以西洋军府一开始做出的战略选择就是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有多强大,以此来避免战争,绝不会对兵力藏着掖着。   但要想让阿克巴相信西洋军府真有这么多兵力是困难的——对比西洋军府,阿克巴能看到的世界太小了,莫卧儿连孟买都没能纳入手中,唯一一个临海省份是古吉拉特,位于印度次大陆西海岸的北方,有卡奇湾与肯帕德湾两个大海湾。   别误会,阿克巴看到的西洋军府不在果阿,而在吉吉拉特省南方沿海的一个小岛,第乌岛。   这个岛屿过去被葡萄牙人占领,在葡萄牙人失去果阿后,岛上的葡人为避免受到西洋军府直接威胁,大多寻求莫卧儿的庇护,岛屿便被西洋军府接受了,岛屿便被西洋军府接受了。   在岛上他们仅驻军一千户,即便如此一年到头军士吃用还是不能满足,往往要由商贾运送粮食才能养活自己。   因为在这片没开发过的土地上,岛上的原住民太少了。   阿克巴看见的是这里,他又怎么能相信使者带回的情报中,描述西洋军府在这里有十几万军队呢?就连奉命前往果阿的使者也根本看不出西洋军府军队超过一万的样子。   果阿港除了一些装备精良的将领家丁外,最多的就是并不佩戴甲胄的衙役,看上去——看上去就和他们的普通士兵一样,只是穿着鞋而已。   当较为明确的情报传回,阿克巴着手准备一场大战,第乌岛对岸的防御工事要修好,随后两千来自国都装备精良的北方骑兵入驻。   做好针对西洋军府的防御措施,阿克巴才开始在国内集结大军,准备东进消灭捣乱的和尚。   但比起西洋军府的兵力,其实天时和尚的兵力才最令莫卧儿宫廷担忧。   “前线的敌军,越来,越多了。”   即使是与万字军交过手的贵族,派人跑到红堡的汇报也只能得到这样的消息,他们看上去永远都无法知道和尚究竟有多少人。   这有什么办法呢?就连天时法师都不知道自己究竟从各地集结了多少人。   所有僧人,是所有,他们都散在各个村庄,弘扬佛法,告诉信众金银财宝乃身外之物,教他们领会把黄金送到寺庙这件事的重要程度。   他们总得吃喝,天时对此诟病颇深,但他和六罗汉都无法像军队那样控制僧兵,人们到这来的意图非常明确——求富贵。   没有仗打就没有战利品,没有战利品他们万事皆空的心就会躁动不安,只能把他们打发到各个部落、村庄去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一开始是七八千人,后来缅甸僧兵来了变成三万多,而当如今,朝鲜的僧兵也来了。   对小大明来说,打仗兴许不行,但为大明动员僧兵还是很顺溜的,天时的人过去简单说明情况,拿出加盖皇帝印信的西少林方丈任命书,朝鲜王便马不停蹄地让这消息传遍八道。   上万朝鲜僧兵跟着收买棉花的商船一路驶过马六甲海峡,抵达孟加拉。   日本的动员速度就低多了,因为他们有太多僧兵。   足利义昭与陈八智一封联名命令下达地方,短短七日,京都附近足足汇报出超过一万个应募名单。   当今的日本,掌权者为本岛大将军陈八智、关西总兵官李如柏,大明万历皇帝册封的国王足利义昭,九州总兵官王如龙、以及下属的将军德川家康,他们最有权势的人。   在这几个人之后,本愿寺显如则是实力最为雄厚的宗教人士。   但毫无疑问他是受到排挤与偏见的,上头那几个人都不愿意见到他拥有能让僧人拿起兵器的权势,偏偏僧兵在日本又不好管理,他们喝酒吃肉杀人娶媳妇,不守清规戒律。   甚至也没多少人学习汉传佛学,但天时和尚的求援让本愿寺显如极为振奋……他能带着佛徒去海外开辟属于净土真宗的新天地,这有多激动人心?   同时这也与足利义昭、德川家康的想法相合,仨人一拍即合,转眼就给陈八智交上一份让他肝儿颤的计划。   在这份名为僧人渡海令的计划里,他们要在三年的时间里向印度先后运送十五万名信佛的农民、僧兵与武士。   由南洋军府承担运输的第一批,已即将抵达马六甲。 第四百三十五章 考成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自然也不会等任何人。   如期而至的万历九年滚滚向前,天子在这一天通过电报昭告天下帝国计划已成定例,毫无疑问这是增加皇帝威望的极好手段。   这一年,皇帝依旧以‘我是翊钧’起头,向天下宣布山西三藩郡王入印度,并将天津至青山口一线整修道路定为国策,准各省为商贾军民发下象征开矿权的铁票增发三成,在沿海兴运铁船四百艘,诸省铁锭以高于市价百分之五的价格收购送往北洋。   在年初张阁老再一次希望将权柄还政皇帝,可惜在皇帝眼巴巴的渴望中,这个请求再一次被李太后否决。   不过太后很快也自食其果——她信佛,想要拿自己的私财在紫禁城里修座庙来供奉佛像,结果被张阁老驳了,并把这份钱拿得干干净净。   顺天府得其甜头,多了两座太后桥,山西有三个府今年的考成法中要增修三条偏僻地方的太后路。   最后剩了一万七千三百两,被神中年打发冯保座下中官去往广州府购置箭矢铠甲、罐头粮草,以太后的名义乘船送往孟加拉。   还真别说,皇帝看这个结果挺高兴,据紫禁城夜晚巡视乾清宫的宫人说,他们最近夜里总能看见烛光应在门窗的阴影里,被子一直耸动,宫室传出强压低声音的笑。   当然了,孩子总是跟娘亲,万历皇帝也受不了亲娘受委屈,在进去坤宁宫与太后畅谈一番后,万历九年的元月,皇帝决定以太后的名义在孟加拉、缅甸与暹罗各投资三座庙宇,指派少林寺的和尚前去做方丈代为管理,并要求每年将收入的七成寄回来送入坤宁宫。   皇帝说了:“母后放心,等这份投资凑够宫里修庙钱的时候,孩儿就已经掌政了,到时候一定在坤宁宫修个漂漂亮亮的大佛寺,让冯大伴在里头天天念经给您听,他擅长干这个。”   景德镇御窑厂也迎来新的挑战,素有洪武官窑场之称的窑厂总是面临新挑战。   成祖靖难登基,他们要照着皇帝红战袍起霜花的故事造出鲜红甜白的龙纹瓷;宣德皇帝抓窑器质量,斩了督陶官,碎了余品次品,也令官窑瓷器至精至美;成化皇帝喜欢艺术,也同样直接影响了御窑的生产,烧出以高温釉下彩与低温釉上彩相结合的斗彩。   而在万历年,皇帝要的是兼备质量的数量,以无比庞大的数量来保证对日益繁盛海外贸易的供应。   在万历九年,御窑厂引进十二台甲型火德星君,从此改变了瓷器的制造,粘土的研磨、陶坯的制作,统统交给机器,使质、量不可兼得的定律彻底改变。   其实发现欧洲对大明来说是一件很恐怖的事,不是来几个传教士跑过来各种吹逼自己家乡‘八百年从无战乱,家家夜不闭户’那种发现,而是东洋军府的明军、商贾真的登陆万历年间的欧洲,他们的发现。   各式各样的流言蜚语跟着大东洋上负伤老兵与商贾回国而散播开来,欧罗夷不知道牙膏牙刷是什么、家家户户穷的连分盘而食的习惯都没有,一口锅里老菜汤煮半个月;英格兰人管下雨叫下雨,下大雨叫‘雨、狗、猫’,因为穷的房顶都是草,臭虫、老鼠、猫和狗都往房上窜,下雨草滑就掉下来了。   无法阻止房顶掉老鼠和臭虫,所以就有了天蓬床,边带柱子顶上撑床单的那种床。   多恐怖?   这些由老兵和水手带回一知半解的消息,由无与伦比的偏见汇成大明人对欧罗巴的普遍认知。   商人与老兵带回一个个向往富贵的传说,但万历九年北洋军府的招兵进行的并不顺利,尤其在山西,军府原计划招募五个百户部的山西兵,结果堂堂一大省,仅仅招募到二十七个人,其中还有十四个是卫所逃出的老兵。   没别的原因,山西三藩仅剩一个亲王,庄田尽数被收归朝廷,田亩的数量仍旧由锦衣卫与地方官府清丈,从去年秋天一直量到今年春天,仍旧没有明确结果,但仅就报往朝廷的进度看,锦衣卫已经清丈出二十四万顷耕地。   据负责此事的锦衣指挥王朝窭汇报,这个让帝国耕地平添三十分之一的数目,只是他们清丈工作的一半……甚至可能还没到一半。   这意味着山西省有四百万亩田地等着耕种,内阁今年交给山西布政司与各地知府的要任就是将这些来自王庄上好的田地分配给百姓,张居正定的规矩也严,一户无产百姓只准分百亩,光是找二十四万户无产百姓就够让人头疼的了,皇帝还指派锦衣指挥王朝窭监督——那是国丈,尤其当他的女婿是执掌兵权的皇帝时,他谁都不怕。   各地知府都说不上话,王朝窭一个骑手往北方跑上百里路,一府之地就被军管了,两个卫武装到牙齿的北洋军去弹压地方是大材小用,不论对哪个阶级都有溢出的震慑力。   北洋军府在山西招不到兵也从侧面证明了山西官员把这件事做得很好,百姓连兵都不想当了,就等着分配田地呢。   当视线跨越大洋,转至帝国东南边境的哥伦比亚?   局面并不轻松。   尽管劳塔罗已经起兵年余,但他的部队依然没有与西班牙混血驻军硬碰硬的能力,西班牙秘鲁总督区依然在名义上统治着这片土地,但游击战争之下,战线确实被扩大了。   在这一年年初,劳塔罗麾下四百六十名来自各个村庄的原住民头人赶赴金山谷,接受东洋军府游击军总兵官麾下游击将军林晓送来火绳鸟铳、铅块、锡鳖、火药与各式农具的支援,同时还领受了万历九年的日历以及东洋军府对劳塔罗起义军的最新指示。   这一指示与考成法有关,从农耕、织造、织造、采矿、上籍等村庄政务到进一步将西班牙驱赶向秘鲁的军事目标包罗万象。   而实现这一目标的方式,落实到哥伦比亚各村落头人身上只有一句狠毒的命令:每月杀死一名敌军。 第四百三十六章 国丈   这个命令是陈沐转达给林晓的。   就在他满面洋溢着热情笑容送走来自秘鲁总督区的西班牙使者后。   使者是西属秘鲁总督区的熟人,例行每年年初向东洋军府输送银锭。   “然后大帅就让林晓去告诉劳塔罗,一个村子每月杀一个西班牙人?”   赵士桢手上还揣着一卷装载纸筒里的画,那是他刚在宗室大学跟一帮辅国将军用从老师徐渭那学来的欧罗巴透视法画的画,最后还差两笔,听到陈沐叫他火急火燎地就跑过来。   听陈沐说完没头没尾的来龙去脉,笃定道:“是西班牙人今年送的银少了?”   在力学单位的脑子里,整个秘鲁总督区就是一座属于大明的自动银矿场。   每年自动有十七万斤白银送过来,东洋军府先扣两万五千斤,铸币的过程中再扣一万四千斤,掐头去尾掺铜料后四百五十万枚半两钱由杨廷相经手进行明西贸易,最后一二百万枚半两钱装船给菲利普送过去。   人要吃饭、鱼要游水、西班牙人得交铸币手续费——这是永恒不变的客观规律。   过去劳塔罗在哥伦比亚游击混战,陈沐从没授意或指派过什么,也没给他交解过明军制式装备,今年直接把常胜造火绳鸟铳给送过去了,这就说明客观规律改变了。   改变的缘由,赵常吉估计是因为西班牙人送的白银少了,让掉进钱眼儿里的陈大帅很不满意。   “今年少了四千斤,好像是因为秘鲁抢不到人了,能理解。”   陈沐的样子并不像他所表现出那么生气,恰恰相反,他很轻松地小口抿着热茶,嬉笑道:“北边有巴拿马的邓大帅、南边是沙漠里取硝的邵大帅,东边是葡萄牙人和劳塔罗,抢不到人很正常,产量下降也很正常。”   说着,赵士桢就见陈沐闲着的左手在桌边伸出二指,道:“他们说了,别管他们产量下降多少,给东洋军府的两万五千斤不变,虽然咱还是会亏点,但没这么多。”   赵士桢当然知道他们亏的不多,事实上白银在整个亚洲几乎是没用的东西,这流通的是亚洲通宝,印钱、定价与收税的权力都在大明,西班牙又不能停止同大明贸易,恰恰相反费老二对贸易的渴望与日俱增——这事其实一直都是赵士桢的开心果。   从铸币开始,铸币税、铸币过程、交付银币兑换通宝、拿着通宝进行贸易、通过贸易额向东洋军府缴税、出港向墨西哥城交税、运抵塞维利亚大明港给李旦交税……层层盘剥下,原本二百七十二万两白银,到了西班牙就变成了一百至二百万枚半两钱与在松江府价值十万至二十万两白银的货物。   就这菲利普还觉得自己大赚特赚。   这还不算最能让赵士桢发笑的事,最让他觉得好笑的地方是根据李旦的书信,菲利普殿下真的能从这种贸易中赚到钱。   而且还不少赚。   在西班牙物价飞涨且物资短缺的情况下,哪怕货物的价格高得再离谱,西班牙的商人依然能卖出去,就去年,一个签着陈沐名号的破杯子,在马德里以二百五十枚半两钱的价格被红衣大主教买去了,专门筑了个石基摆在塞维利亚大教堂门口,倡议每个礼拜的信徒往杯子里吐口水。   当然所谓的破杯子卖相是极好的,哪怕搁在大明也绝对是能端到乡绅地主家茶桌上的品相,只是那笔走蚯蚓的签名坏了风水。   在东洋军府知道这一趣闻时,杯子已经在塞维利亚武装广场驻守军队的眼皮子底下被偷走,下落不明。   整个西班牙都怀疑是最不虔诚的安德烈迪蒂斯先生所为,李旦表示他很冤,甚至愤怒地写信给国王费老二,说在出这档子事前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个杯子,否则他早就派人带着炸药连教堂一起掀了,同时强烈谴责大主教这种做法。   最后又以陈沐的名义讹了塞维利亚大教堂三千半两钱才算完。   后来坊间传闻这事真不是李旦干的,据说杯子曾先后在米兰与佛罗伦萨短暂出现,人们怀疑是从五年前试图仿造瓷器的美蒂奇家族在为研究瓷器而盗走。   传说永远是传说,没人知道陈沐的圣杯究竟被藏在哪里。   当然,就连当事人陈沐都不在乎,赵士桢就更不在乎了,他更在乎陈沐为什么要改变过去默默支持劳塔罗的战略,进行直接支持,火绳鸟铳、火药与铅丸子都送过去……就差直接让东洋军府下场揍秘鲁西军了。   这说不通啊,看上去陈沐并不因今年秘鲁少送四千斤白银而恼怒,却又一副打算和西班牙人撕破脸掀起第三次明西战争的模样。   可都要打第三次战争了,一个月杀一个敌人又算哪门子事?   再说了,这会儿打起来明西第三次战争,那不是把你留在大明港收税的干儿子往火坑里推呢?   “不是因为白银的事,这几年白银大量流入国内,已经不是那么短缺白银了,朝廷不短缺,东洋军府也不短缺,去年铸的半两钱都留着没用,不光能把今年的钱给西班牙送去,就连明年后年的也够了。”   陈沐摆摆手,看着赵士桢道:“我是想消耗依然留在亚洲的西班牙人,你觉得一个月一个人少?”   “劳塔罗有四百七十多个村庄、小队,活动在哥伦比亚接壤秘鲁的各个地方,西班牙人被他们扰乱得只能躲进城镇与哨所不出去,可他们总要出去。”   “这就是对劳塔罗的考成法,做得好的,埋伏在必经之路,有西军传信、运粮、征税,放出一铳打准了,就算正常;同样的事在土地上一个月重复四百七十次,算上一直在招兵修武的秘鲁,他们一共才不到两万人。”   “一年就让他死五千,更别说那运粮队走过去,谁在林子里扎个木炮打放出去,一下就能完成半年的业绩。”   陈沐说着,推了封信出去,道:“至于原因,有两个,首先,费老二成功当上葡萄牙国王了,已经失去北亚的他不会再放任失去巴西,想要巴西就得向巴西增派人手,秘鲁比西班牙近,秘鲁的人越少,巴西就越有可能是大明的。”   “此外,这费老二夹着个国书送过来,想把三公主嫁给皇帝,也不知道哪个王八蛋告诉他大明天子有一堆妃子,就他个秃子还想当国丈,他当了国丈我还怎么欺负他?” 第四百三十七章 伙食   东洋军府有个新笑话,关于陈沐的应激反应。   几乎在所有人眼中,陈沐像突然间来了情绪一般,向游击将军林晓下达扩大战争规模的指使。   或许他并没有明说要求劳塔罗扩大战争规模,但过去一直用几百杆破旧西葡火枪的劳塔罗部突然得到一千二百杆明军制式火绳鸟铳的支援,以及足量的火药,可想而知劳塔罗部必然会升起更多侵攻的主动性。   “明西第三次战争?没有没有,我没这个想法。”   几部军官闻讯赶来,尽管陈沐坚决否认准备开战的打算,亲信总兵官石岐与付元看向他的眼神中仍旧充满怀疑,就听他道:“你们好好照着今年的操典训练,不要因传闻扰乱军心。”   不说练兵操典还好,一提起这个,二将更怀疑陈沐想打仗。   自东洋军府登陆亚洲,除开始与西班牙半年的战事外,平时旗军圈在营里无事可做,除了训练就是训练,但毕竟承平时间,训练都是维持旗军体能、战技,甚至就连吃喝玩乐都上了训练大纲。   吃喝就不说了,大东洋各卫训练分纲上专门有营养科,规定旗军在什么时间、什么情况该吃什么该喝什么,又规定在什么时间什么情况不能吃什么、不能喝什么。   这个学科初步形成于北洋军府,当时只是医科院跟踪旗军训练变化,受限于没有远超时代的化学体系,而北洋旗军的训练主动性又太大,结果并不标准,基本上是没有什么用的无用功经验学。   你想记录体重、身材、训练程度一样的人在吃同样的军粮情况下身体素质变化,可甲天天偷偷加练,回了营房休息时间还玩石锁;乙训练总是偷懒,半夜起床尿尿还有往肚里塞两熟鸡蛋,这样六个月过去个体指标得差出多少?   一直到东洋军府驻常胜第二年皇帝派来移民,在赵士桢、邹元标、陈实功所代表的东洋军府、常胜县衙、东洋军医院三方牵头下,才开始对地方保甲一百二十名自愿受选的甲首进行长达两年的训练饮食跟踪,严格按照训练大纲,绝不少练、多练,绝不少吃、多吃,绝不少睡、多睡。   像培养机器人一样,就算东洋军府每月都给固定通宝作为佣金,还是很多人受不了中途退出,最后只剩下三十二人坚持到最后。   即使只有三十二份实验模型,加上陈沐凭印象高蛋白摄入的军粮选择,依然让军医院有了一份相对完整的营养大纲。   那话怎么说?当你需要做一个选择时,便宜的东西除了便宜很可能都是缺点,而贵的东西很可能除了贵之外没别的缺点。   当然,在训练上选贵的,可能还会挨骂。   至少在东洋军府有边军、卫军、营兵经验的军官们看来,东洋大帅都是有钱撑的。   一个小旗部三荤三素一个汤人手发俩鸡蛋,每顿换着不重样对东洋军府驻地守御的旗军来说只是一顿普通军粮,可对他们过去的部队来说这是就算过年都未必能吃上的好东西了。   旗军伙食费比军队饷银还高谁受得了?   营养科出现的原因就是赵、邹二人想要为东洋军府节省军费,在能达到陈沐的训练要求基础上尽量减少旗军在伙食上不必要的花费。   因为他们知道陈沐想要做的一直是改变大明的现状,可这东洋军府两万两千四百名旗军一年连吃带发花销价值八十万两。   可陈帅说这样好,对旗军身体素质好、体形外观好、培养部队荣誉感也好……可不对身体素质好,吃得越好练得越狠;可不对体形好,东洋旗军入伍岁数都不大,跟陈矩带来的御林军站一块光看就能看出泾渭分明,他们普遍比别人高半头、壮一圈,比锦衣卫壮两圈。   可不培养部队荣誉感,东洋旗军的自嘲就是从军五年,吃掉家乡一套三进院子带俩门面。   陈大帅一直在突破别人对军粮上限的想象,本来在南洋卫旗军吃得就够好了,想着去缅甸作战,环境和生活状态肯定就下来了,结果在那还能天天吃上肉;本来以为缅甸南洋毕竟靠海,北洋应该差一点,结果北洋依然基本保持着这个伙食标准,而且还因为招募新大厨的缘故做菜更好吃了。   想着到大东洋不毛之地应该不行了吧,谁知道也就最开始那几个月,等常胜开发起来,这边数不胜数的飞禽走兽与豆类得天独厚,在吃这方面半点没委屈。   甚至还把罐头编到训练大纲里了,战场上吃完的陶罐就埋在营外、战壕前,绊断敌人的腿,极为阴损……低头看地下的敌人无法活着冲到战壕前,不看路的人冲到战壕前内心最紧张,更不可能看路,一踩一个准,踩进去身子惯性还往前跑,腿就断了。   吃得好了训练也不含糊,为了在和平时期保存旗军训练状态,东洋军府陆军局绞尽脑汁,常规训练两个月、超常训练一个月,循环反复一年到头。   可今年付元、石岐等将官收到的训练大纲把训练方式改了,变为常规训练六天、超常训练三天……这在军官眼中几乎等于开战前的准备。   或许在外人眼中东洋军府毫无动作,但在这些将官看来,太明显了。   火油铳、铁皮油背箱发到总旗部参加正常训练,神机箭下发至百户部,麻家港封存一万四千罐两斤装卤牛肉运往常胜,还有数不清的方袋、方瓶米面油。   常山军器局包括铳、炮、甲、兵生产线全部停止,开始尽力制作小而精巧的钢轮、燧石机关。   钢轮是戚继光的,燧石是陈沐的,这两样东西制作难度不同,相同的是都很精巧,且都是用在地雷身上作为发火机构。   都这样了你说不想打仗,蒙谁啊?   “我不是要打仗,费老二想与皇帝联姻是善意,但他已经联统了葡萄牙,下一步会是什么?向西是巴西,向北是法兰西,还有我们。他不会让自己八面受敌,不论他想进攻荷兰还是我们,都会与法兰西、英格兰重修旧好,而一旦他想借九经在法兰西、艾兰王在英格兰的事加入战争,战争必然会被扩大化。”   “不论哪一种,我们都要做好准备,不是单独对付谁,而是借此机会对付所有人。” 第四百三十八章 绕过   比起来自菲利普二世在长达两年觊觎葡萄牙王位终于得偿所愿,如同庆功般想嫁个女儿给大明皇帝的国书,来自塞维利亚大明港的船更让陈沐期盼,他相信李旦能给他带来关于西班牙下一步去向何方的答案。   但大海另一边的战火还尚未熄灭。   万历九年初的半个月里,陈沐一直很焦急地等着来自塞维利亚大明港的信……费老二从西班牙传信到巴拿马,信使从西部海岸向南进入秘鲁,再由秘鲁总督派人北上将信送到自己手里。   这中间的时间差足够李旦的水手把更确信的消息送过来了。   但是并没有,比李旦的信使来得更快的是来自艾兰王朱晓恩的信使,一名过去隶属付元麾下的复国军小旗带着口信来到常胜,告知陈沐艾兰王的部队已在去年八月登陆爱尔兰港口,南方的土地还未被英格兰夺取,因此并未直接发生战争,时间对艾兰王有利,能让他有效统合各部酋长,逐步向北蚕食。   “在你回来之前,英格兰对此事还尚不知情?”   复国军小旗笑得腼腆,回应陈沐的问题:“咱哪能知道他们知不知情,都是商贾说的,他们说葡萄牙国王死了,英格兰忙着营救葡萄牙的新国王,连商贾进入艾兰国都管不着啦。”   葡萄牙国王死了,忙着营救新国王?   陈沐皱着眉头想了又想,也理不清这中间的关系,转头望向坐在次座的赵士桢。   他都想不明白的事,力学单位更不懂了,问道:“他们营救葡萄牙国王做什么,离那么远。”   “这个卑职知道,回程经波尔多时听小陈帅的部下说,好像是英格兰与葡萄牙两三百年前两王约盟,说是笃信若有两王与其后嗣亟需得彼支援,依此约所定,得以力能为之援致其节,俾保其疆界及财货无虞,不渝此盟。”   小旗官说着带出点笑意,道:“九经将军部下两条战舰追着护航的弗兰西夷船一直撵到港口,没撵上。”   陈沐抬肘撑茶案,抿着嘴缓缓敲着自己的太阳穴,这些细碎的情报很难凑到一处让他清楚大洋对面的战局,只是问道:“这是几月的事?”   “就两个月前的事。”   从新大陆去英格兰,顺风顺水六十天就到,但从英格兰回新大陆,北边逆水逆风,最快的航线是南下西班牙、北非,从赤道回来。   虽然这样航线会远出近半,但能避免海上的风浪与艰险。   陈沐又问了几句,但复国军小旗知道的事本就不多,即使是偶尔听到的,也更在意有关爱尔兰或英格兰的事,对他想要了解的西葡局势毫无帮助,至多只是一些关于葡萄牙兵将怯懦,边防重镇望风而降之类的事。   不过就在陈沐想要让复国军小旗下去休息时,却听到他不经意间带着嘲笑语气说到英格兰是做了顺水人情,出大力气救人,新的葡萄牙国王却留在了法兰西巴黎,成了王太后的座上宾。   “这倒出乎我的意料,他居然没去英格兰。”   等小旗官走了,陈沐才无奈地摊开手道:“直到现在,咱们连新的葡萄牙国王叫什么都还不知道。军府派去巴西的使者还是没见到巴西总督?”   赵士桢摇摇头,道:“使者在里约已经等了两个月,最近的书信仍然是一封请罪信,葡夷的总督仍然在外探险未归,但这两个月总督府一直有人出入,起航船舰不在少数。”   “探险未归,总督外出探险未归?”   “看样子是他们的总督不想见我的人……”陈沐咬着牙攥了攥拳头,眯起危险的眼睛摇头轻声道:“多大的胆子?”   原本他以为,面临西班牙的兼并,葡萄牙会渴求大明的保护,但现在看来事情的发展与他的想法相左。   葡萄牙人似乎不期待他的保护,且不愿搭理他。   巴西有些脱离掌控的意思——当然,这只是陈沐一厢情愿的想法,他原本也没法掌控巴西,但在他心里,整个新大陆都是大明的。   这不单单关于葡萄牙巴西总督不愿意见他的使者,还关于认知与现实产生偏差,这种感觉令陈沐心头烧起无名烈火,恼怒异常。   他眼中的巴西不单单是教宗子午线属于葡萄牙的那一点点地方,而是整个新大陆南部,东洋军府都已经统一口径把大明占据的土地称作北亚了,还能让他们叫回南美?   陈沐抬抬手,在桌案上敲了敲,带着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为什么菲利普急着让人送来联姻的国书了。”   他的预感没错,菲利普联统葡萄牙,其中最难的一点很讽刺——与葡萄牙无关。   如今法国人与英国人都已经卷进来,大明也不能置身事外,只要陈沐还想要巴西,他就无法让自己置身事外。   就在这时,正厅外传来亲兵由远及近的皮靴踏地声,片刻后杜松推门进来,深吸口气抱拳道:“大帅,塞城大明港的船靠岸了,李总督的使者还在路上,先派骑手把信送来了。”   “快拿来!”   陈沐几乎用出‘夺’这个动作,将信抓在手中展开来看。   李旦的信很长,涵盖西葡两国此次争锋的各个情况,用李旦的话说,葡国百姓与权贵在国王一事上分歧颇多。   三位继承人中女公爵毫无支持,潦草退出竞争王位;由于长期边境冲突,百姓与下层修士对西班牙极为厌恶,葡萄牙不是一个正常的欧罗夷封建国家,国土可大致分为三块。   北部山区有富饶但稀少的土地,是旧贵族的封地;里斯本所在的中部,海贸带动手工业的繁荣,在工商业主之下有更多平民百姓通过劳动取得财富,这几乎摧毁了原有的封建关系;南方则与西班牙的安达卢西亚一样,土地广袤、管理粗犷,由新贵族与大庄园主统治。   依照李旦的说法,菲利普取胜于开战之前,他许诺取消边境关税;向挥霍无度的葡萄牙提供一笔借款以供支付赎回摩洛哥俘虏贵族的开支;准许葡萄牙人进入西班牙境内学习、观光。   最关键的,也是陈沐最关注的,菲利普向葡萄牙许诺,葡萄牙属地可以同西班牙各属地进行自由贸易,且西班牙属地不能与葡萄牙属地贸易。   陈沐抬手按着信接连点头,对赵士桢摊手道:“最后一条,就是巴西总督不愿见我使者的原因,还有这个挨打没够儿的法兰西。”   “信上说,得到百姓支持的葡王安东尼奥在里斯本一战即溃,向北逃亡的路上被英格兰船接走送到了巴黎,他向法国王太后许诺要把巴西,我的巴西,他凭什么把我的巴西送给法国人!”   陈沐的脸色正常了,表情在赵士桢眼中看来却只觉穷凶极恶,这是一幅很经典的‘小力见大力’的模样,他眼看着这个刚刚把巴西据为己有的大帅板着手指依次点名,最后指向自己。   “西班牙的菲利普、葡萄牙的安东尼奥、法兰西的凯瑟琳,还有最后这个不配拥有姓名的巴西总督……他们以为在这大东洋上的事,能绕过我东洋军府,自己玩?” 第四百三十九章 劣势   “不论我们想不想,大西洋怎么能绕过大明呢。”   葡萄牙的战事结束之后,阿瓦尔公爵率军于西葡边境迎接菲利普二世进入葡萄牙。   国王乘坐一架黑色四轮大马车,自马德里的王宫修道院一路驶往里斯本,随行的宫廷卫队与各地使者人马多达一千四百。   他们是高大而身披黑甲的骑士、胸甲外系红绸的剑盾武士、穿彩色阴阳裤的重火枪手、来自意大利米兰的贵族与罗马的修士。   除此之外,还有一支由东洋旗军组成的明军步骑护卫队,打着招展的赤色大旗,跟在王室马车左侧,引领着一干来自欧罗巴各地常驻马德里的使者,亦步亦趋。   李旦坐在国王的马车里,他的兄弟华宇在马车外驾驭身有斑点的青灰安达卢西亚战马,同时还牵着另外一匹。   在他对面,身披繁复金纹黑板甲的西班牙国王在头上戴了一只米色软帽,又怀着几分忐忑心情摘下,指着头上戴着的无网发巾问道:“你觉得这怎么样,可以挡住我的劣势?”   “我会在几个月后加冕为葡萄牙第一个菲利普,尽管开战前葡萄牙的大贵族们都和宫廷有过书信来往,但他们中一大部分人并没有见过我,我需要让他们知道,新国王威武、睿智且完美。”   说着,铁板甲下的皮手套里,食指朝着李旦摇摆。   “不必担心殿下,它能遮住额头所有头发少的地方,如果依然为此感到担心,可以再系一块这个。”李旦说着递出一块圆玉片,道:“这叫玉贯子,系上后能让发巾更紧……我们一般戴网的比较多。”   费老二的秃头症状越来越严重了,李旦不禁在心里腹诽,既然秃了,明明就该继续把头发留长,在头顶扎个发髻出来,这样戴上网巾不但看不出秃了,还会让人觉得发量很足。   可马德里的宫廷医师却指导费老二剃了一次又一次光头,就连仅剩的头发都没了。   临着要进入里斯本,这才抱佛脚找上李旦进入宫廷,看他有什么好办法,李旦能有什么好办法呢,干脆让人做了副网巾给他蒙上,无非是没有发髻会让人觉得有些怪异罢了。   结果出乎意料,菲利普特喜欢这发巾,不单单发巾,还有幅巾、大帽、乌纱,他甚至还想弄个翼善冠,不过这种疯狂的想法被李旦制止了。   翼善冠只有皇室宗亲才能戴。   “如果两国联姻成功,那我就可以戴了,到时你一定要给我弄一顶,最好的。”菲利普说起这事时面无表情,心底认真极了:“一定要是最好的,可以不如皇帝,但不能像你说的朝鲜、安南、苏禄、吕宋、琉球一样,要比他们的好。”   你是为戴个翼善冠才想着把女儿嫁给皇帝的么?   李旦叹了口气,道:“大王,我还是有些担心,你应该先把联姻的事和我商量,那是你的女儿,我父亲很可能认为这件事是西班牙与大明的侮辱,他会认为你想当大明的国丈。”   “尽管你已经对我说过很多次这样的话,我还是不能理解。”   菲利普在马车里张开两手,脸上满是疑惑:“什么侮辱,联姻是巩固友谊最好的方式,我,你们为什么会认为这是侮辱,不联姻能让国家变大么?大明可真奇怪。”   李旦向后靠了靠,歪着头抬手撩开窗帘向外望去,眼中看见的是西葡边境线上远处一望无际的山脉与近处的牧场。   大明可真奇怪?   你们才奇怪吧?娶了自己叔叔的女儿,而觉得这倍儿正常。   菲利普有些懊恼地抬手敲在座椅上,开口道:“好吧,我也没办法,当时情况紧急,我必须先把加冕葡萄牙国王的消息告诉你父亲,其实……其实我有点怕他捣乱。”   “葡萄牙的事已经够复杂了,大明还要处理与法兰西、英格兰的关系,没必要再卷进这里面,我不愿直接向大明进贡,但可以用嫁妆的方式给皇帝一笔财富,换取东洋军府不搅合到这件事里,这难道不是很好么?”   李旦挑挑眉毛,这句话信息量可太大了,让他忍不住教育这位无知的西班牙国王。   他说:“西班牙应该向皇帝进贡,义父常常把权利与义务挂在嘴边,明西贸易,大明的商贾是从中获利的,难道国王没有从中获利么?”   菲利普点点头,这件事上他傲娇不来,承认道:“大明的货物都能卖个好价钱,每年我可以用一半的货让新建舰队的速度加快三分之一。”   “这就是义务,友好的通商贸易,两国互通有无,但这只是经济上;军事上呢?如果西班牙向大明朝贡,西班牙与诸国的纠纷,都能得到来自大明的支持,且宗主国有义务保护朝贡国,这是朝贡国的权利。”   “但我们已经有结盟协议了,双方相互支援,如果大明重新把菲律宾还给我,在大西洋上大明支持我;在南洋上我支持大明……正如我刚才说的,每年贸易让我的舰队建设速度加快三分之一,最迟到明年,西班牙就有一支上百艘大战舰的船队,足够在大西洋对付一切敌人。”   “别人并不像大明那么强,在波尔多的陈将军非常清楚,法兰西的战船对六甲舰来说不堪一击,这世上最好的战舰只有两种,大明的六甲舰和西班牙的巨型盖伦。”   说着,菲利普撇撇嘴道:“而且你们也没有保护奥斯曼那些异教徒,你不是说他们也向大明朝贡么。”   李旦能说什么,费老二懂得还挺多,他总不能说在万历皇帝以前根本没人管朝贡不朝贡的吧?   稍稍组织语言,李旦义正言辞道:“殿下,大明宗教自由,没有异教徒;过去我们离奥斯曼太远,即使有心发兵远征,也无力驰援,但对现在的西班牙可不同。”   “还有国王提到的嫁妆,直接交付朝廷,我想恐怕大家都不太在意嫁妆,但如果是交给义父,也许一份合其心意的嫁妆会让他从反对到有意促成此事。” 第四百四十章 朝贡   在菲利普前往里斯本的路上,他和李旦谈了很多。   关于嫁妆、关于大明、关于西印度群岛、关于联统两国后的海上贸易,甚至还关于巴西。   当李旦试着将巴西当作嫁妆的方案向西班牙国王菲利普提出后,费老二几乎没有思考就立即将这一建议否决。   “不行,如果我把巴西当作嫁妆,我的女儿在大明皇帝的宫廷会没有丝毫地位,因为她的嫁妆寒酸的像个法兰西瓦卢瓦的乡巴佬。”   国王费老二微收着他的地包天大下巴,抬手指着李旦,一双铜铃眼仔细盯着李旦面上闪过的所有神情,慎重地问道:“我可以相信你么?安德烈迪蒂斯。”   李旦没有做声,在短暂的几秒钟里,他的身子随马车颠簸而小幅度摇晃着,撑在嘴边的手向前摆出,接连颔首没有说话。   “巴西那块土地虽然很大,但没有金矿、没有银矿,价值小的可怜,还有漫长海岸线要防备海盗袭击,如果过些年葡萄牙的局势安定,把那块土地除了沿海全部送给大明都没有关系。”   “但是现在,我需要那块毫无价值的土地为我换取葡萄牙贵族与商人的忠诚,让他们知道除了奉我为主,其他一切毫无变化,这对我有利。”   “而对我有利,就对大明有利,在利益上我们是一体的,每年大明从西班牙赚走多少?恐怕就连你也数不清。”   李旦真的好想说费老二看不上那块土地,大明能看上啊,那土地对大明来说太好了。   但他不能说,菲利普的意思表达非常清楚,首先是那对他掌握葡萄牙有利,其次是菲利普担心那会成为大明向东进攻的跳板——所以他说,除了沿海全部送给大明也没关系。   李旦长长地出了口气,没就此事再多说什么。   他只是觉得在西班牙国王菲利普眼中,似乎新西班牙总督区与西印度群岛的存在,最大意义就是在明西之间有一道缓冲区。   在这个时代,海洋已非国与国之间的界限。   虽说新西班牙与群岛未必能达到菲利普对他们的要求,不过若让李旦从他的角度来看,那边的西班牙人确实很好地履行了这一使命。   从大西港每月起航多少条船、船上有什么货物,除此之外还有部分停靠哈瓦那或圣胡安的商船更加准确的情报,滞后三五个月,在那些船还未抵达西班牙时,马德里的菲利普就已经能读到这份报告。   这对菲利普意味着安全,现实与心理的双重安全。   “大明有数不清的商人与工人,做出数不尽的精美商品,而我不但是欧洲最有权势的国王,还是整个欧罗巴与大明关系最为紧密的国……”   菲利普的慷慨陈词才说到一半,对面的李旦几次欲言又止,只好摆手道:“难道我不是吗?除了我,还能有谁,每年从新西班牙、从大明港购入超过三百万枚半两钱的货物,嗯?难道总督还能找到第二个国王?”   马车里的李旦将双手在身前磨痧着,尽量用缓慢而温和的语气道:“殿下,据我的兄弟九经将军说,纳瓦拉国王打算在这次战争结束后派出使者向大明朝贡。”   扑哧。   菲利普国王没忍住,笑出声来。   “纳瓦拉,那是个山地乡巴佬,连沿海的港口都没有,他不但和瓦卢瓦的乡巴佬开战,还打算与我为敌,当他想继承法兰西王位时我会和他开战,哈布斯堡战无不胜的军队会开进巴黎,把他们打的稀巴烂。”   “我不知道你们的皇帝会怎么选,但如果是东洋军府的陈将军,你的义父,他应该会站在波托西银矿的持有者身边,而不是那个乡巴佬。”   在菲利普这段话里,李旦看见了自己的成功——他成功地将大明王朝皇帝与官僚们只言义而不重利的天朝上国形象深深地根植进菲利普的脑海中。   并将与之对应的一切诸如贪婪、轻义重利等负面词汇加于其义父,大明王朝主流思想的叛逆者、手握重兵、战无不胜的陈沐元帅身上。   好面子的并非只有大明皇帝,同样作为欧罗巴的老大帝国,菲利普殿下有着几乎相同的毛病:“你们的九经将军加入这场纳瓦拉与瓦卢瓦的战争,我更倾向于原因在你的义父想要让这场战争打的时间久一点……这对我们都更有利。”   “我不认为纳瓦拉为皇帝送去两头山猪能赢得大明皇帝的心,我连女儿都打算送过去了,难道这还不够表达西班牙想要与大明长久联盟的心意?”   “大明是我最合心意的盟友,我们曾在战场交锋,而大明在宗教上与我们不同,两国间有诸多分歧,但这种单纯的贸易让人更容易接受,大明要的是钱,大西班牙要的也是钱——瓦卢瓦可以和异教徒奥斯曼结盟,那我为何不能与并不是异教徒的大明关系更加紧密?”   李旦顿了顿,道:“殿下应该知道艾兰王吧,他的复国军在法兰西战场上以劣势兵力击溃三倍敌人,策应作为主力的汉军撤出战场。”   菲利普知道,同样的报告在战斗结束后送入马德里的时间比送到大明港的李旦手上还早,他摊手道:“他们比汉军还像明军。”   他们所提到的汉军,是杨策麾下那支除了前进后退和拐弯外什么都不会的部队。   在国王眼中,不论白山营、扶桑营、东洋军府兵还是汉军,都是明军,无非只是明军不同地方的部队罢了。   而在他眼中,最中意的部队不是战意高昂、训练有素、兵甲精悍,千里挑一万里挑一的北洋旗军,而是杨策的汉军。   杨策的汉军有菲利普认为优秀军队的一切品质……训练快速、节省军费、听信号令,最大的有点除了省钱还是省钱,杨策甚至都无法给他的士兵装备铠甲,火枪也凑不齐,却依然能上战场,打出强过征召民夫的战绩。   这难道还不算最好的军队吗?   而对于复国军,菲利普则没那么重视,不论给谁足够军饷、足够的兵甲、足够的训练,都能弄出那样的军队,相比他们的花费表现平淡无奇。   “复国军,我听说他们去了爱尔兰,那也是一片野蛮人的不毛之地,大明与他们贸易能得到多少呢?”   李旦脸上带着礼貌的笑,摊手道:“艾兰国朝贡了。” 第四百四十一章 舰队   葡属巴西的总督马托萨内心极为忐忑,但在这种忐忑当中,他对自己的机智感到深深的佩服。   不论是派人前往常胜,亦或赵士桢船队北上,巴西向大明统一口径,里约热内卢是他们的首府。   但实际上,他们的巴西总督府一直在萨尔瓦多,里约北方的一处海港,他们给海港旁边的海湾起名叫万圣湾,全称意为万圣湾旁边的救世主。   这是葡萄牙人抵达新世界建立的第一座城镇,也是新大陆最大的奴隶市场,但他们谁也救不了,只能救得了自己。   相对西班牙人在新大陆北方的残暴殖民,葡萄牙人少力微,同原住民的关系就足够和平,很长一段时间里巴西的葡萄牙人与原住民井水不犯河水,仅以贸易加强双方关系。   那时候葡萄牙人真的像找到天堂一般,通过国王的命令,每个自愿来到巴西的葡萄牙人都能得到一块土地,少则几百平方公里,多则上千平方公里,除了胆子和剑什么都没有的穷光蛋们摇身一变成了大庄园主。   每天什么事都不用做,抽着烟躺在吊床上晒太阳,饿了摇摇铃铛,就有印第安老婆把饭端过来。   这样,殖民地能发展起来?   谁管殖民地发展不发展得起来,他们自己过得舒服就得了。   这样的好日子持续了许多年,几乎等到那一代人都死掉,葡萄牙国王才真正派来总督施行管理,这也是悲剧的开始。   用少数葡人统治千倍万倍的原住民是很困难的,过去国王授予殖民者大量土地,这些土地却大量闲置,因为根本耕种不过来,甚至于殖民者名下的土地生活着好几个根本不搭理殖民者的原住民部落。   那时候他们有上千块大庄园,一年的产出却少得可怜。   大家名义上都拥有一望无际的土地,实际上只是在别人的土地中间有个小商站,原住民首领开心了就派人带着皮子和红木来卖了换点玻璃球玩。   总督来了,一切就不一样了。   他们必须把土地利用起来,就必须吸引原住民来耕作……可原住民又不傻,我在丛林里活得好好的,想吃点什么就自己上树摘、想用点什么就从动物身上扒,吃饱撑的出来给你干活?   矛盾就来了,和平一去不回。   从第一任总督下令强迫耕种开始算起,三年后葡萄牙人的大庄园减少到数十个。   殖民者全被原住民弄死、殖民地直接被原住民打没了。   没办法,跑到巴西来的第一波殖民者都是姥姥不亲爷爷不爱的角色,最初教皇子午线就直接沿着新大陆东海岸边沿画的,那会欧洲人还不知道新大陆,也不知道为什么教皇画得那么准,让葡萄牙一侧瓜分的地图完美避开了新大陆的一草一木。   后来新大陆发现后葡萄牙一哭二闹三上吊,才偏了新大陆一点点,刚刚把巴西东部画进去,这才让葡萄牙人放了上千人跑到这。   跑到这也没找到黄金白银,有野心的殖民者都去了别的地,留在这的人都没太大出息。   干啥啥不行、吃啥啥没够。   但他们挺聪明,知道打不过原住民,就只能将沿海一些殖民地进一步开拓,其他的就不管了。   不过他们同时也在向丛林派遣捕奴队,受限于巴西目前葡萄牙人所占据的体量,捕奴队只能很小也很少。   被迫为他们效力的原住民也少得可怜,种植园里更多的是从非洲买来的奴隶。   总督马托萨算是为巴西操碎了心,殚精竭虑地想要扩大贸易机会,曾主动跑到常胜寻找陈沐希望贸易的使者就是他派去的。   但结果并不好,陈沐看了看货,觉得实在没啥能买的,大明的商贾对此也不太感兴趣。   地位非常尴尬。   简单来说吧,大明来到新大陆就是一个讯号,象征着他们的好日子到头了。   尽管东洋军府没有实际对巴西做些什么,但厄运一旦缠身,怎么也碰不到好事。   马托萨发现蔗糖有利可图,但榨糖是个劳动密集型产业,就打算从非洲买入大批奴隶进入种植园扩大产能,结果大洋那边正赶上汉国海盗兴风作浪,抢劫一切同行儿。   商人,商人一去不回;海盗,海盗一去不回;兵船,兵船一去不回。   派了二十几支船队,去了三十几趟,一共就回来三船,拉回来的奴隶还没死掉的人一半多。   好不容易发现了点铁矿,左手忙着跟原住民决斗,右手忙着去找陈沐谈买卖……不是他想上杆子卖陈沐,而是除了陈沐没有更保险的买家了,这帮葡萄牙人连家都不敢回,航线上汉国海盗到处乱窜,被看见就没了。   整个巴西的武装商船本来是不少,可奴隶贸易让他们把最好的船都送了,剩下的新造船倒是挺多,但没炮。   没炮哪儿能打得过船比他们多、炮比他们多、人还比他们多的杨策?   再然后,国王吃饱撑的为了争当第一个征服北非的天主教国王,南下打非洲。   打非洲就打吧,打输了就输了吧,结果亲征的国王死了难受不难受?   成百上千的贵族成了摩尔人的俘虏,最后国王还没继承人,留下一屁股烂事。   现在西班牙国王菲利普派人送消息让他们接受人家做国王……这事在巴西总督马托萨眼中不算坏。   他可是知道,就算是横行大西洋上的海盗头子杨策,也不敢招惹西班牙舰队,知道国王能每年定时派舰队到这来转一圈,他们就有重新沟通航线的机会了。   但这同时也意味着必须跟大明的东洋军府撇清关系。   人的名树的影,马托萨根本不敢跟陈沐聊这些事,先前东洋军府的赵士桢就派人来找过他,在他们的国王死后,赵士桢告诉他如果巴西想要独立,明军可保护他不受来自西班牙的威胁。   问题是巴西上层的贵族和商人们没人觉得西班牙是威胁呀。   边境上的百姓打生打死,管他们什么事?他们和西班牙贵族亲如一家。   所以马托萨决定,把巴西的问题留给菲利普和陈沐去解决,他不出现在中间。   但是……万历九年的二月三日,驻守在海港的卫兵前来报告,他们看见悬挂着明字帆的大战船在海上排成一队,乘风破浪开往南方。   南方,是里约的方向。 第四百四十二章 保护   江湖上,不,南洋上成名已久的铁甲舰重现海洋。   向南航行的正是邓子龙的座舰,那艘有被陈沐起了像闹着玩一样名字的‘神之子’号。   不过邓子龙并不在舰上,这支由三个千料舰编队、十八艘战舰组成的舰队受参将卢枫率领,领受东洋军府调令率军士一千四百,一路乘风破浪横行沿海,驶向东洋军府认为的巴西总督驻地里约热内卢。   卢枫是广州讲武堂山长、抗倭名将卢镗的族孙,从讲武堂毕业后跟随北洋旗军一同抵达常胜,后以参将领指挥佥事,掌麒麟卫海防。   军府给他们的调令很奇怪,说是巴西总督驻地局势混乱,要他们去保护当地商贾百姓。   卢枫领到命令时脑子都蒙了……东洋军府跟巴西都不通商,他们在里约热内卢哪里有什么商贾百姓,就连有限的两次交往都是巴西葡人自己跑过来,完事还带多少货来带多少货走,几乎没有来往。   而且给他的调令,三个千料舰编队,这和南洋军府时期的巡海舰队编成方式一样,一个编队六条船,三条粮船、两条五百料战船,一条千料战舰。   这种编成方式不是为作战或远征,而是为将一片海域牢牢掌握在手里,任何时间都有一个编队在港口休息、一个编队近海巡逻、一个编队沿海巡逻,满编制一千八,沿海六七百里尽在掌握。   是巡逻自家沿海才用的编制。   调令下的又急,根本没给卢枫多少准备时间,基本上他接到离港的调令,最后时限就剩三日了。   可是让他用了好大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赶忙派部下四出,在麒麟卫海港挨家挨户叩门,就问一句:想不想去巴西做买卖。   他觉得吧,既然东洋军府说让他们去巴西保护商贾与百姓,那巴西就一定有大明的商贾与百姓,就算没有……他带过去点儿不就行了?   麒麟卫早年为李旦与陈九经驻军之处,带了大批来自大明的商贾在这边讨生活,最有名的就是李旦和史小楼,他们和一众闽广商贾一齐在麒麟卫投资了岸防工事与炮台灯。   想找几百个商贾不容易,但找些商贾家眷易如反掌,这帮子商贾子弟平日里就在家帮忙接货,等着商船返航往上卸货装货,本事上都没学到家,却也都有一颗向往远航做出一番大富贵是心。   卢枫的兵一去敲门,后面的事几乎水到渠成。   百十个商贾子弟、百十个当地百姓,甚至还有一些喜欢跟着大明移民到处跑的原住民百姓,头一次乘坐过去只能远远看着的明军大战舰,在招摇的鹤翼帆下随海波起伏,一路直走里约热内卢。   值此敏感时间,明船南下的消息把巴西沿海各个港口、殖民地吓坏了。   不过真正接触起来倒也没看上去那么可怕,沿途他们每次停船,都有老兵带着年轻的小商人们上岸寻找葡萄牙商人与庄园主,在攥着十字架的庄园主战战兢兢之下,操着并不熟练的葡语逐一打听当地特产,并依次取出几样随船商品供人展览,询问价格。   人们从害怕到喜悦,召集奴工从种植园里搬出一样又一样货物,好不容易生意谈到宾主尽欢……这些大明兵头抬手一招呼,一票年轻商人们跟着就走,叫都叫不会来。   直到他们抵达里约热内卢。   这里的葡兵可比别的地方要谨慎的多,每个人都知道大明东洋军府陈将军的使者已经在这里干等三个多月,谁都不敢怠慢。   不论是先前的使者还是如今的舰队,都不能怠慢。   平心而论,陈沐的使者在里约过得还不错,葡萄牙人在这最大的官只是一个书记员,专门负责把东洋军府的要求编成书信送往萨尔瓦多。   他自己什么事说了都不算,所以使者在这干什么他都不敢管,只求使者老老实实在这呆着,然后应有尽有。   不论缺什么、不论想要什么、不论想干什么,全都照顾周到。   这其实不是葡萄牙人的习惯,只是他们也没别的办法……如果这个使者是法兰西人或英格兰人,他们理都不会理睬,没准还会把这个人绑到船上,待开离岸边数十里后丢下去喂鱼。   别看这会法兰西在地图上大,但真打起来怂得不行,他们派到这边想要抢占巴西殖民地的船队已经叫葡萄牙人灭了好几拨,连所谓的南极法国都没干没了。   可这个使者是大明人。   这甚至与大明是否强大都没有关系。   大明不像法兰西与英格兰需远渡重洋,他们随时能开上一条船来到沿海,抢上一通扬帆而走。   这与战争不同。   正好像大明曾面对的南倭北虏,北边的游牧民骑着马越过长城南下抢掠离去,南方的倭寇自海上来想抢你哪儿就抢你哪儿——这是没有办法根治的问题,除非发起一场声势浩大的战争。   让葡萄牙人不到两万的巴西总督区向东洋军府发动一场战争?   和直接集体自刎的区别无非只在于一个快一个慢罢了。   远远地看见战船编队航行过来,里约两座炮台的六门火炮向海上鸣炮示警,随后明军战船向南继续兜转,六艘粮福船缓缓靠岸,向港口言明商贾来意并展示货物,商人们在一队旗军的保护靠岸下船。   紧随其后,一艘五百料战船驶入港口,义正言辞地提出所有战船需要进入海湾停靠,保护商贾正常贸易。   在卢枫眼中,这一步骤其实完全可以省略。   港口岸防炮只有六门佛朗机炮,这些东西够做什么用?甚至还不如一艘五百料战船的舰炮火力足,尤其在港口驻军甚至连五百人都不到的情况下,攻下这座港口几乎毫无难度。   所幸,港口守军并未逼迫他下达进攻命令。   明军登陆后大摇大摆地收缴了六门佛朗机炮所在的岸防阵地,向总督府下达来自东洋军府的联防命令,然而……总督并不出来。   一直到卢枫命令部下带着足量的火药打算埋在总督府外墙四角,把这个复杂的建筑外墙掀个干净,巴西总督的书记员才带着厚实的硬纸板本垂着脑袋缓缓走出了。   被蒙在鼓里的明军才终于知道……巴西总督,真的不在里约热内卢。 第四百四十三章 寂寞   明军实质占领里约易如反掌,巴西总督并不驻扎里约的事对东洋军府也不算什么。   既已决定军事占领,那总督不总督的便已经不重要了。   世间大多互相争吵并不可怕,真正的可怕,往往存在于平静的毛骨悚然和心悸里。   东洋军府大操练已蔓延至北亚,海陆会操在金城展开、呼兰招募的原住民骑兵队奔驰在草原上,佛罗里达北方的东海岸则不需要进行会操与训练,他们更加简单粗暴,直接经由墨西哥城向常胜送来战报。   万历八年八月、十月、十一月,长岛右卫旗军于海岸歼灭登陆、渗透的二百七十四人,其中一百二十一人为法兰西海盗、一百零七人为英格兰海盗、四十六人为荷兰海盗。   在这其中有十二个人接受劝告,接受这片土地不是新法兰西,知县杨兆龙从他们的船里挑了艘小船给予水粮送走。   但遇见商人的欧罗夷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烟草大亨李禹西留在长岛的干儿子同样在战报上大放异彩,在八月港口初次遇袭后收买大小商船四十二条,将其改装为小火船,终于在十一月赶上法国海盗开着两条船接近魁北克沿海。   结果不言而喻,海盗船自沿海湾进入圣劳伦斯河,他们原本想要去河口处所谓的‘新法兰西’购买海狸皮等特产,却不料远远地被易洛魁民团放铳鸣炮击走,想要退出海湾又撞上闻讯赶来的火船商队,两条船一个都没跑成。   朝廷给牧野县的守御命令是不让欧罗夷扰乱治安或占领土地,但李禹西给子侄徒弟们的命令是决不允许任何一个欧罗夷登陆东海岸并活着离开。   东海岸的城郭对东洋军府来说是前线要地,也是铁路的重要实验地,可对李禹西来说,东海岸是他富贵的生命线,绝不准许被夷人染指。   而在常胜的陈沐,则第一次收到来自朝廷以加急送来的重要书信,几乎像《旗军防铳毙指南》一样厚度的手写书不经战报,先由锦衣卫一路驰马送往苦兀岛,又从苦兀岛至四千里,在那骏马已不能奔驰,换由黑水靺鞨群岛土民骑鹿东走,沿途千户所轮番转送。   最终在抵达金城时再度由信使乘船送至常胜。   接到这份厚信之时,陈沐还以为是内阁找他有什么急事,却没想到这册多达百余页装订精美的书信全为皇帝手写。   皇帝的字迹……让陈沐很羡慕。   读书人通用的台阁体字迹工整地像印刷刊物,甚至让人看上去很难相信是人为手写而成。   信上的口吻依然很亲近,虽有几年没见,但断断续续的书信来往本土与新大陆之间从没断过,皇帝在书里依然像个小孩儿,表面上大多篇幅都像孤芳自赏的统治者无病呻吟的抱怨。   但陈沐知道,这种言语很可能是来源于皇帝某些为政举措不能得到朝臣认同的积怨颇深。   东养大臣还好好领教了一番万历爷的惯用句式:虽然帝国已如何如何,但是朕依然寂寞。   当一连串这样的句式形成排比,给陈沐带来的尴尬感冲击更加强烈。   皇帝在一开始就抱怨了他寂寞的来源,来源于权力,尽管在万历八年中秋节开始写这份书信时他的权力已与四年前有了很大改观,朝野对皇帝直接统帅一支军队习以为常,并加强了帝国体系权力划分中原有的教育方面的掌握,以及紧紧攥住了新兴手工业、工业的权柄。   但游离于官僚系统之外的皇帝并不能像帝国首辅张阁老那样治理帝国游刃有余。   在陈沐的理解中,这也是皇帝要求这封信加急且派锦衣卫传送到常胜、等待在常胜,且回信还要由锦衣卫亲自传送的原因——他们的通信不能让别人看到。   这基本就是皇帝的夺权攻略手册了,主要目的是向其革命导师陈沐关于夺权进度的报告,并在书中逐条询问自己遇上的难题。   军事上,万历希望在北征结束后,将一批内地军户迁至乌梁海的朵颜三卫故地,并在同年由其亲自操练的四勇营军官分派地方招募军士进行操练,新旗军的兵器甲胄由北洋、宣府、南洋三大军器重镇供应,在无战事的情况下能用六成产能一年武装四个卫轻型装备。   借此逐步将国内卫军发往东洋北亚、南洋新明、西洋印度。   所谓轻型装备,即除火炮外的所有军服、甲胄、冷兵与火器。   皇帝的问题是,既不能接受旧有旗军的低下战斗力,也不能接受北洋旗军的高昂军费,问陈沐该怎么办。   教育上,皇帝通过各省学政大宗师统筹各地学校,将所有县治所旧有的阴阳学、医学、官学统一管理,将地方官学、民间社学该修缮着户部拨款修缮,并想专门开设电报房与线路连接天下学校,将教化百姓当作皇帝的固有权力。   但对于学校改革的学科,皇帝既不想完全依从古制、也看不上徐阶松江讲文院那种专事做官的教育。   并且,既不知道怎么去做,也不知道能不能做,把他脑子里学到的东西学去。   这也是皇帝需要陈沐解决的问题。   而在工业上,皇帝面对的是古代从未有过的新兴工人群体,要说他们也是四民之一,生活方式却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在钢铁需求量激增的当代,他任命徐光启在北直隶重启官办铁冶,叶梦熊在北洋与长城间铺设铁路,进展越快、遇到的问题也越多。   最难的事,却关乎于农民。   皇帝已经发现,工业繁荣的地方,农户越发难以安稳,当工人与商人联系在一起,构成帝国基石的农户却面临前所未有的考验,一方面他们见识到商贾的富贵与工人在休假时大手大脚的开销,另一方面也越来越难以忍受繁重的农事。   人们在抛家舍业投身工厂与吃苦耐劳埋头做事间渐渐取得平衡,可这平衡却是皇帝所不愿看见的。   国家变得富有是件好事,可一旦富有来的太快,则会带来新的问题,贫富差距。   贫富差距最可怕的并非一百个人里只有一个人富贵,而在一百个人有十个人变得富贵,且还有二十个人即将富贵。   这对另外八十个眼巴巴看着的人来说,比受穷挨饿更像噩梦。   万历皇帝罕见地在信里用了一个比喻,他比喻港口边停靠着一艘小渔船,两个人上去了,八个人没上去,人们相互攻击,既谩骂船夫、也仇视那两个挤上去的人。   但船夫没有办法,那船是真装不下人了;那两个人也没有办法,他们千辛万苦挤上船不是为了把位置让给别人。   万历皇帝说这是上天交给他的责任,别人解决不了,只有他能。   只有他能,让港口多停四艘船。 第四百四十四章 有毒   皇帝的信里也并非只有这些让人感到分外沉重的事。   比方说他在信里告诉陈沐,他又出警入跸去了北洋一趟,因为北洋军府到天津卫的铁路修好,通蒸汽车了。   信中附带着皇帝亲自手绘的铁轨形制,构造非常简单,远没有牧野县施行的铁路那么复杂,下面没有枕木,直接使用下宽上窄的梯形木轨,木柜上盖一层结实光滑的凹型铁帽子。   一来一回两道轨中间是骏马奔驰的土路,两侧另有夯土路则用于马车与行人通过,一路铺了九十九里,第一条奔驰在铁路上的火德星君被皇帝称作大青龙,这条大青龙在数据上看来确实对得起这个威武的名字。   大青龙的车头由一台全重两万七千斤的甲型火德星君构成,牵引七节大货车,测试载重五万四千斤,包括车头在内,每一节大货车在进入轨道时都需要被十匹高头大马拉着经过一段由平地逐渐抬高的小木轨道。   大青龙以日行三百二十里的速度载着皇帝及重要朝臣、护卫军兵二百七十一人从北洋驰往天津卫,大获成功。   书中夹带的,还有一副宫廷画师临摹通车当天名画师陈粲所绘《地上青龙图》,皇帝在书里对陈沐说,那画上有他,而且不止一个,是三个。   绢画四尺多长、标准二尺宽,对陈沐来说整幅画充满魔幻现实主义,画里根本无从得见大明第一辆跑起来的蒸汽机车究竟有什么构造,因为整个车头的外壳就是一个大龙头,对得起它的名字。   而在龙角之间放了个座位,座位前好像还有被做成龙须模样的玻璃罩挡风,夸张手法加大的万历皇帝就坐在那,全身上下披挂赤色边军棉甲,两手各扶一只龙角,威风凛凛。   在他脚下,两侧龙鼻喷出浓浓白烟向后曳着,随后拉动的大货车也并非密封的车厢,而是大型板车两侧加着木护栏,看画上的笔记似乎护栏还被雕绘过,每隔几步便立着一名拄鸟铳挎腰刀的北洋旗军,他们头顶的盔枪、背后的靠旗与车两旁插着的龙旗一一向后曳起。   陈沐在车上找到了一个个熟悉的身影,那有身着绯袍端坐正中神情严肃正张手指着远方对左右说着什么的帝国首辅张居正;也有笼着胡须笑意和蔼的阁老张翰,还有戴着玉框眼镜仔细对张翰小声窃语什么的王国光……陈沐在这个位置没有找到皇帝所说的自己。   第二辆车上,多是六部部堂与勋贵爵臣,陈沐找了又找,他看见叶梦熊、申时行和张四维,以及有些生有些熟的面孔,却依然没找到自己。   就在陈沐怀疑自己出海这几年在大明混的连第二梯队都算不上的时候,他在叶梦熊旁边、那个本该插一面龙旗的位置瞧见立着一尊与人等高的龙虎道君石像,还穿着绯袍戴乌纱呢。   石像雕得栩栩如生,画师画的也跃然纸上,几乎让人找不出任何缺点。   硬要找,也就无非是这神像跟他长得不太像……帅爷可比这怒目金刚似的神像英俊多了。   那玩意整个就一尊夜叉。   陈沐估计,皇帝说的画上有他应该就是这个了。   可另外一个,是什么呢?   他实在找不到了,最后在皇帝的信里找到答案,皇帝料到他找不到,让他再回去仔细看看大青龙的眼睛……也不知是谁的主意,皇帝把两尊镇朔将军炮放在蒸汽机车头,炮身被外壳盖住看不出来,只露出两个炮口充当眼睛。   这让陈沐相信,皇帝一定是陈学最优秀的子弟,看这习惯学的。   寒冬腊月坐龙头,人在炮在,这是一种怎样的精神啊。   最后,皇帝说他很仗义,要求陈沐在牧河铁路通车时也要让人画个画,把他画上去,并将这幅画送回国内作为国宝,为后人营造一种‘朕很自由’的假象。   这算是长信里唯二让陈沐开心的事了。   另外一件事是皇帝这次没有提到他的猫。   陈沐很清楚地记得万历不是喜欢猫那么简单,而是干啥都要带着猫,在过去每年往来本土与大东洋的信件中,万历会在每封信里不止一次地提到他的猫。   不是这个小厮、就是那个丫头,而今年送来的那副蒸汽机车画上陈沐没发现猫的影子,也没看见长达百页的书信中提到他的猫。   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提到两次,一次是问他坐着万历舰的暹罗小厮把新大陆转一圈了么,第二次是说他的亚洲小厮不好养熟,倒是新下的崽子还能玩一玩。   他认为这是一种皇帝内心孤寂的外在表现……你说这好端端一个皇帝,怎么就硬把自己活成社会边缘人了呢?   随着将皇帝这封书信渐渐读完,陈沐也只能告诉送信的锦衣卫,恐怕他得在常胜小住几日才能回去复命。   皇帝信上三个问题都不太容易回答。   军队改编只能从征兵募兵的兵役制度上着手,教育上的制度革新同样是复杂而牵扯甚广的事,陈沐都不能随意做下决定,哪怕只是给出建议的决定,都要小心翼翼。   但至少他是能思虑出一个短期甚至长期可用办法的。   唯独第三个,万历用的很好比喻,船,从哪多弄几条船,这在陈沐看来是最难的事。   就连他都只有一个设想,因为万历的问题恰恰是他一直在做的事,只是长久以来,这个他一直践行却并不清楚的构想,被万历问出来了。   历朝历代,本土一直处于自力更生的状态。   自力更生,字面上的意思。   不是欧洲帝国进行欧洲、非洲、美洲、亚洲这样的分工模式,而是自力更生,进行河南河北、山西陕西、湖广四川、广东广西这样的分工,如此内部分工本天然会带来贫富差距、土地兼并等一系列内部矛盾。   而农业国转向工业国,则会使资源消耗与内部产出急剧增加,旧有的矛盾没能解决、新的社会矛盾更加剧烈,更关键的是这种矛盾不是陈沐创造出来,而是整个帝国被时代推着走到了这一步。   所有问题都是死节,帝国维持统治需要更多的电报线路、需要更长的铁路,这能带来显而易见的巨额收益,统治这个国家的皇帝、官僚,每个人都想这样做、也都要这样做。   但钢铁不够。   钢铁不够就需要更多的工人,更多的工人更多的产出需要更好的运力,更好的运力需要……铁路。   陈沐看着眼前铺开的《地上青龙图》不禁看得痴了。   他仿佛看见名叫大明的蒸汽机车正开足火力一路狂奔,可在前面横着的不是铁轨,而是一堵坚墙。   在陈沐一切所知的先例中,国家到了这个时候,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左转、要么右转。   左转是自下而上的革命,如日中天的大明没有这样的土壤;要么右转,就是继续吹鼓天朝上国,用民族主义为进行自上而下的改革保驾护航,四面出击疯狂扩张。   在陈沐的印象中,沙俄就是如此,只不过沙俄对内依然是封建农奴的那一套,就是个放大了的土司,导致在一战中国内破产的商人联合起来,先把自己弄炸了。   而陈沐认为以他的见识,倘若与这个时代最杰出的政治家们携手,他们应该能够跨过这个坎。   但是首先,他得先去军医院见见陈实功。   皇帝说,张阁老被痔疮折腾的从天津回去就下不去床,从徐阶府上找了个医生要给他治疗,但北洋的医师说不妥,最后皇帝决定派人到大东洋来问一问。   因为年轻轻的话皇帝认为天下最好的外科医师被陈大帅拉到了大东洋,把药方拿过来让陈实功看看,如果没有问题,就让张阁老按这个治。   陈沐捧着药方皱起眉头久久不语,这一刻他手里拿的不是药方,是张居正的命。   因为这一味名叫枯痔散的药,配方为白矾、蟾酥、轻粉、砒霜。   毒性烈度不分先后,随便一个用量大了都能把人药死。 第四百四十五章 三菌   东洋军医院,陈沐特意让驻营军兵不要传报,安静地走入代表亚洲医学最高殿堂。   军医院是常胜一大奇景,因为医生见了患者比旗军见了银子还亲,正常情况下收费甚低,每逢疑难杂症更是干脆不收诊金,这并非最奇的地,最奇怪的是有时候患者看病,病好了军医院还发通宝。   但凡在这瞧过病的百姓都说东洋军医院的医师医术高,但相对的他们也对治疗环境诟病颇多……身体上得到良好医治,心理上受到极大摧残。   别管治什么病,都有一帮子披着血红大褂戴棉布口罩、薄手套的军医在旁观摩,各式各样精工锻打小巧别致的刀、钩、针、镜铺开一排,那模样活像上刑场。   没办法,毕竟前身为东洋军医营,每个医师都是专业的金创科大夫,尤善跌打损伤与外科手术,跟本土正常注重内外兼理的医师侧重点不太一样。   而中医又是需要极高经验的学科,既要阅读医书的经验,也要临床的经验,在东洋军医院,三名丙等医师各带十名部下观摩治疗是再正常不过的操作。   一旦没了临床经验,传统医学会迅速衰落。   基本上每个来到军医院需要做外科手术的病人都会得到一次上刑场的切身体验,一样被绑着、一样和刀子打交道、一样有许多人观看、一样在行刑完毕后被切下来的东西会被观众津津有味地传阅。   弄不好还会被人用盐腌制起来当作教材。   隐私?那是寻常良医讲究的事,他们是身带军职的医师,亚洲是军头的天下,跟军头医师讲人权是痴人说梦。   现在正是军医院里最优秀的那批医师最忙的时候,因为他们得到了新玩具——显微镜。   由于陈沐的参与,这样的神器并未能得到令人脸红的名字,但它一经问世便成为东洋军医们的心头好。   自从陈实功得到第一台显微镜,从那之后军医们几乎以每月增加一台的速度快速普及于乙等医师之中,这帮人拿着新工具看天看地看水看叶,不管走到哪儿都让学徒随身带着。   间接提高了正常营业对许禄安磨镜工艺的要求,有钱又有权的医师们每隔几日便派人去他的玻璃厂讨要最新最好的镜片,并尝试自行搭配组装,争先恐后地观察天地间过去不曾被他们命名的东西。   这一点上陈实功就乖多了,他得了陈沐的命令,专门弄了一间屋子跟发霉的橘子相面……这是陈实功第二次把他身边的护卫亲兵吓到了。   头一次是战争中大行解刨的时候,那会有事没事陈实功用眼神上下打量别人时都会把人吓跑,更别说他有事没事还一个人跑到河边图清静。   而这一次,亲兵见到陈沐像见到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一个劲儿凑到他身边打小报告:“大帅您可来了,快看看吧,陈医师魔症了,整天在养菌室里一个人自言自语、嬉笑怒骂,像撞了邪。”   养菌室是陈沐起的名字,专门为这个项目给陈实功拨了些银子,让他随意在军医院选择屋舍进行培养研究,哪怕是陈沐,他也不知道除了把橘子放坏、青霉剥下来后该干什么。   对陈实功也是如此,基本上是开局一个烂橘子,剩下全靠蒙。   等陈沐细细打听,亲兵们更是大倒苦水,开始陈实功还算正常,从许禄安那订购了大量玻璃器皿,养菌室先选了个背阴的宅子,后来加设一户向阳的宅子,然后就有些神神叨叨。   总是念叨什么养大了,什么又死了,别人也不知道他在干嘛,挺吓人的。   陈沐再见到陈实功,北洋甲等医师瘦得厉害,哪怕戴着棉口罩还是能看出脸颊已有轻微凹陷,衣服都显得宽大了,但眼神却越发清明,看见陈沐第一反应是透着喜意将他推出养菌室。   陈实功出养菌室便猛地洗手,还将手泡在盛着粗的盆中,说起话来有些气短,道:“大帅进去要戴两层口罩、衣裳从内到外全换,里面的菌坊住户太多,它们会让人咳嗽、衣服霉变,严重时手脚多发霉屑,防不胜防。”   菌坊?   陈沐依言带上口罩,进行更衣,笑道:“听起来你把霉菌当作人了。”   “总要有个称呼才是,在下养的菌坊,大体可以色粉,白菌、黑菌与青菌三种,都不易照料,生得快死得也快。”   “背阴的两间养菌室内生的是白菌与黑菌,都喜热喜湿,雨季长得厉害;且一样的菌还会变色,在下研究后,白菌可做豆腐、豆豉,且一样的白菌,内里还有多种不同,只是如今我看不见。”   陈实功说起这些时表情带着浓烈的跃跃欲试,道:“三菌所用粮草皆为玉米汁,生得极好,诸如白菌,一样的白菌,放在米饭上为红色、在土豆上为黄色,能出酒精;与豆腐同放,则出豆腐乳,还有一种过去没人留意的水油,用显微镜在看出来,既非水、也非油。”   陈实功说着竟兴高采烈起来,手舞足蹈道:“不知道它是什么,尝起来还有点……有点甜。”   “白菌喜热好湿,生得极快,一日可生寸许;黑菌亦喜湿热但不可通风,通风则死,死又复生,这些小东西着实有趣得紧。”   “最易养活的是青菌,到处皆有,不惧温热,喜食酸物,因大帅说其极为重要,在下养了许多。”   说话间,全副武装的陈沐已经被陈实功带进养菌室,推门进去摆满了一个个高至齐眉的多层木架,木架上摆满了一个个四四方方的小玻璃盒,盒上盖棉布,外面标注着‘玉米院’、‘大米院’、‘土豆院’等不同的称谓,每个小盒都生长着大量菌落。   这是陈实功的培养皿。   “菌本性凶,遇物即噬,大帅说青菌当中一些东西能救人,但在下暂时还不知如何将这种能救人之物取出,只知青菌不融油可融水,其他方面,还待在下一一试来。”   说着,陈实功语重心长道:“大帅,你要多敦促许禄安呀,他做显微镜可太慢了。”   “我会跟他说的,不过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要你看,只有你我二人可知。”   养菌室是个极好的地方,这里没有其他人进的来,也没别人想进来,陈沐张开一直握在手中的药方,道:“你看看这个方子,轻粉、蟾酥、砒霜、白矾,全是大毒,这能救人?” 第四百四十六章 枯法   陈沐没料到,他心目中几乎无所不能,医术最为精湛的外科医生陈实功对这副药方极为认同。   只是看了一眼,便已叫出它的名字:“大帅拿的是枯痔散,虽是大毒,但能治病,这方子怎么了?”   还能治病呢,陈沐很怀疑张居正命中劫难就来自这个方子。   “痔疮不过寻常疾病,有必要使用这样毒性猛烈的药方?”在陈沐的印象中,痔疮的治疗手段并不单一,他问道:“不是应该手术,割掉了事?”   陈实功没再多说,只是说让陈沐跟他出去,这个地方不合适说话,说多了会得病。   等陈沐耐着性子跟陈实功出去经过换衣、洗浴、泡手泡脚等一系列陈实功琢磨出的杀菌措施后,二人进入陈实功的宅院,屏退旁人,这才坐到一处,听陈实功对这一病症展开介绍。   “痔疮并非普通疾病,不因外疾入侵,而在人习惯使然,发病者过食炙爆、或因久坐久站、或七情过伤、或担轻负重、或竭力远行、或酒色过度,俱能发痔。”   说着,陈实功还拉过纸来,提笔画了起来:“有生肛门之内、有生肛外之傍,形状各异,有大有小,大有莲花、蜂窠、翻花、鸡冠、菱角、珊瑚;小有樱珠、鼠尾、牛奶、鸡心、核桃、蚬肉之形;积毒深则大、形越异则越恶。”   “其病非轻重,治俱需内外分防,因此说此病并非外疾,亦与邪毒无关。”   “初起不肿不红,行走不觉者为轻;肿痛遇劳而发,头出黄水者为轻;待生异状,流脓出血不止者为重;久漏窍通臀腿,脓水淋漓,疼痛不已,粪从孔出者,便不好治了。”   陈沐深吸口气,对陈实功充满敬仰之情,他对这些病症如数家珍,甚至还能评判出个美丑……活该人家当名医。   头一次真正深切地了解痔疮这恶心事儿,对陈沐真的没有多少新奇,他打断陈实功继续讲述的欲望,道:“治愈这病,一定要用枯痔散?”   “这自然不是,治愈的方法多了,春秋之时就有人患内痔,医者杀狗取膀胱,塞竹管入腹吹起,拉出膀胱则痔亦翻出,刀除痔疮,涂抹药膏,倒吊患者,翻出的自会收回,如收不回,则以冷水浇其胸腹,打个哆嗦就回去了。”   “但凡到了这种程度,一定是病患极重,不取痔则疼痛难忍。”陈实功轻笑一声,摊手问道:“可大帅你想,这治十个人能活几个?依在下的经验,十个人有九个手术后都能活着,直至其某日如厕,血流崩出不止,稍有不慎,一命呜呼。”   “患此病者多为劳心久坐的尊贵之人,又岂能随医师心意,叫其这般狼狈?”陈实功说着,叹了口气道:“过去在南直隶,有一男子贵人患此七年,症状极重,我欲为他开刀,家人险些将我棍棒打出,又能奈何。”   陈沐缓缓点头,想想也是,他也觉得张举未必能接受医生在他身上且是私密部位开刀,这不单单是私密的事,在他那个位置上,改革挡了太多人的路,想要他命的人太多太多。   而另一方面,别说张居正,就算他自己也不能接受别人往他直肠里塞进去个狗尿泡子。   直接开刀取痔容易,刀口如何愈合才是大问题。   “那要想治愈,便只能用这个?中毒怎么办?”   面对陈沐的疑问,陈实功也很慎重,解答道:“若说症状减轻,可用洗痔枳壳汤,不论轻重,疼痛时洗则自消,但其反复;诸痔欲断其根,必须枯药。”   “不过大帅可以放心,枯药并未单使,先以唤痔散使痔出,待其出后再用护痔膏护住周边好肉,不使毒性蔓延,才以枯痔散每日涂抹,至七、八日,其痔枯黑坚硬待其自落,再换洗起痔汤。”   “这里面只有枯痔散含毒,要药虽烈,然其用量不大,仅使病根干枯、坏死,最后脱落、孔窍不收,覆生肌散、玉红膏,治愈者十可有九,唯独不灵者,乃其五脏本已受损,不可承受药力。”   五脏受损?   陈沐的脸色很难看:“若患者肝肾有异,可能施行此方?且年事已高,即使耐住药毒,后续出血用药,又能如年轻人气血旺盛?”   民间对张居正的私生活有些传闻,臣是多半报以怀疑,但他不信张居正到了这个岁数五脏六腑没有毛病,也不信张居正的身体造血功能还像年轻人一样。   这里头随便哪个一个出了问题,帝国首辅就没了。   这个结果是陈沐所不能接受的,也许对皇帝来说没有张居正能更容易掌权,但现在的大明,没人能接张居正的班儿。   皇帝的威望不足,需要的是和平交接;而诸多廷臣,才能谁都不少,只是没张居正那么强力,让他们推行一条鞭法没问题,可推行考成法?   不可能。   一条鞭法、钱法、银法,陈沐都不在乎,他只在乎考成法……没有考成法,或者说没有能让考成法继续推行的人,大明的扩张速度赶不上崩溃速度。   陈实功也皱住眉头,他摇头道:“大帅,治病需对症下药,在下要见到患者方可断定能否施用此药。”   “如若不行,在下还有一自创新方,名为三品一条枪,毒性稍弱;若再不行,则只能开刀或灼结等法除掉;症状轻者,则不宜施用烈法,以食养、多眠、戒酒色多休息,兼以内服汤药调理。”   “在下不知是哪位将军患病,不如带在下过去,一番探视可知病症轻重缓急,对症下药方有结果。”   陈沐缓缓点头,思忖片刻,道:“看来你得回去一趟了,不过眼下,两个月的时间,征集常胜所有患有痔疮的人,尤其是重症,至少要有五十个,把你所有知道的治疗方法,统统汇总,找出各种治疗方式药到病除的方案,做出最坏的准备。”   “这个病人不用你治,等你回国,北京会有一场手术需要你看着,用你的经验,盯着这场手术,不能让它出半点纰漏……借此机会,你也可以把显微镜带回去,还有关于三菌的著述,带回北洋医科院,让所有人研究。”   “因为这个手术的患者,是内阁首辅张阁老。” 第四百四十七章 登陆   客居常胜的培根觉得一切糟透了。   整个不列颠,他是最清楚东洋军府对英格兰心怀怨怼,尽管他拿不出任何证据,也不知这份怨恨从何而来,但他非常确定——东洋军府的赵士桢执意与英格兰为敌。   培根接触到的大明百姓都好极了,根本没人在意英格兰在哪或英格兰是什么,他们只顾着自己的生计,沉浸在多赚少赚几百通宝的事情上。   可东洋军府始终有庞大的敌意……西班牙做俘虏出身的骑士,如今在常胜跟驻军军官们打成一片,如果说这建立在明西两国结盟的立场上,那荷兰来的小商人只要给得起税款,只要不去海港与村落,也能在城中自由行动。   只有他,在这座数年间拔地而起的常胜县里,好像专门对他盖下一张大网,不论他做什么,只要摸到那个边,立即就会被打回原形。   甚至连想回英格兰都回不去,去年他都走到大西港了,船就在眼前,可他就是不能坐。   军府的赵大人说了,大明商船不能准外夷乘坐;可大西港港口停泊的船舰除了大明的兵船、大明的商船、大明的渔船之外就再没别的船了。   西班牙人的船?   西班牙人看见英格兰人恨不得全部沉到海里喂鱼,更何况西班牙的船也开不到英格兰的港口。   培根觉得自己所遭受一切白眼与障碍都是大明东洋军府那个叫赵士桢的人使的绊子。   他远远地见过赵士桢,在常胜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军兵高举回避,上百步骑飞扬跋扈地出城,赵士桢就在簇拥的人群中,骑着西班牙人的马低头向身旁顶盔掼甲的将军说着什么,看到街上被百姓几乎挤到店铺里的自己,还露出些不怀好意的笑。   听说那是东洋大臣例行巡视宗室大学的出行。   现在培根非常怀疑,包括艾兰王国复国军出海的事,很可能都是这个赵士桢一手操办,倒是让同样客居常胜的西班牙骑士吓到破胆的东洋大臣陈沐,培根觉得那是个好人,至少不像赵士桢那样坏。   最近他一直在收集报纸,其实也不是报纸,就是东洋军府、常胜县衙与常胜卫发至地方的公文布告,从这些布告上就能简单地分析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去年冬天常胜卫改编,将编制划至右京总兵官石岐麾下,培根没见过这位总兵官,但从发下仅有的两条布告都是安民告示,告知百姓近日常胜旗军要进行武装奔袭训练或打放火炮,让大家不要害怕,布告里还经常旁征博引些他看不懂的典故,让培根觉得石将军是很有文化的人。   赵士桢呢,常胜县就数他发告示多,整天不干好事,今天传信各村副尉让他们来领库存火箭、明天就派人告诉墨西哥总督,逮住一个夷人海盗就弄死一个,成日里杀气腾腾。   常胜县衙的知县就好多了,四个月只发了一张告示,问百姓有没有什么生发良方,说知县有个朋友掉头发很严重,急需良法挽回尊严;还顺带提了一嘴让治下百姓结婚的要挑好日子,借出官袍已经定到四个月后了。   至于东洋大臣?东洋大臣一定是个好人,半年都没发过告示了,如今发出一份告示,是告诉百姓有得某某病的赶快去东洋军医院,现在免费治疗,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上面说那个病,名字叫什么疮,前边那个字笔画太多,培根看不懂。   就连陈沐上一封署名的布告也被培根找到了,那是为医治常胜天花敦促原住民百姓走出丛林治病的告示。   可能在培根心中,陈沐和那个让赵士桢在马上点头哈腰的将军形象不符,更像陈实功的形象。   流落在常胜的街头,形单影只的培根倍感忧伤。   他甚至有点怀念应明,那个把他带到道君庙里吃饭的明军骑兵。   但他也知道,应明恐怕一点都不想他。   事实上应明就算想,今时今日也顾不上。   因为应明此时此刻,离培根的老家英格兰在直线距离上仅有九百里。   艾兰王朱晓恩的复国军正千户、武德将军陈玉汉与东洋军府先锋军副千户、率四百东洋马队的武略将军韩金环,已登陆爱尔兰的土地。   但情况并不像他们想象中那么顺利,迎接他们的不是像琉球、朝鲜那样的统一国家,也不是安南那样南北分裂的大战场。   直至他们真正登陆爱尔兰,才终于弄明白,等待他们的是一个名叫爱尔兰,大多数领主名义上承认英格兰王室的领主地位,但不存在中央集权,大体分做五个大区,有名有姓者一百八十三个各自称王的领主。   他们自爱尔兰绕了一圈,才从北方登陆,进入朱晓恩在泰隆的领地。   所有人,不仅限于陈玉汉、韩金环两位在林来打过海战的将军,还有他们麾下的宣讲官与包括应明在内的各总旗小旗,所有人头脑里都一个想法:这也叫领地?   木屋,到处都是顶上盖着杂草的木屋,朱晓恩的领地很大,很什么都没有,麾下六十个村子的领主在得到伯爵回归的消息后纷纷率领手下最精锐的亲兵赶来……看着他们的样子,应明对自己升为总旗一点儿都不开心。   他们光着腿,所有人都穿着草鞋,地方头人们怀里大多揣着类似金瓜一样的锤子,身上裹一副厚毯;侍从们的装备要好一些,但没有火器也没有弩,就连带弓箭的人都非常少,而且在朱晓恩的解释下,就算带弓箭的在打仗时也不用弓箭,他们的箭头都是石头。   侍从们倒是都挺壮实,或扛或拄近人高的双手大剑与长斧头,但铠甲都是锁子甲是怎么回事?还有个奇装异服的家伙就穿着米色麻布袍子,仅在左臂戴一副板甲的护臂,还一副牛气哄哄的模样。   而且这帮人一听朱晓恩要称王,做整个爱尔兰的王,所有人都炸锅了。   嘈杂声里,应明听见坐在他身前的副千户韩金环看着朱晓恩的方向叹了口气,对旁边的陈玉汉道:“就他们这卖相,大明随便一个旗军都比他们像贵族。” 第四百四十八章 当十   由于朱晓恩的领地无法为复国军与先锋骑兵就地补给,从法兰西战场上转移到爱尔兰经历数月海上沉浮的明军大多留在海边。   因此艾兰王对他的附庸们缺少有效的震慑力量。   一说要称王,要跟英格兰打仗,朱晓恩王爷的附庸们大半饭都没吃就跑了,只剩下二十二个贵族或者说地方头人愿意咬牙跟着干。   爱尔兰的军事能力一言难尽,基本上就是大航海时代白人土著的感觉。   公元四百年日耳曼蛮族,加上公元八百年西班牙地区的卡斯蒂利亚轻骑兵,用着维京时代的武器装备,各个村庄与部落往来劫掠,周而复始的进行械斗。   二十二个贵族在朱晓恩的命令下召集了一切所能召集到的人手,去往岸边搬运船上满载的粮草,一副这个时代最奇幻的画面撞入应明眼中。   身披板甲的贵族骑士戴着从西班牙高价购入的高顶盔,持一杆跟鸟铳一样长的铁头木枪,屁股底下坐着矮软鞍、光着的小腿和脚丫在马肚子下边快垂到地上去,趾高气扬。   他们通常会带两三名身穿锁子甲,头戴维京覆面盔的骑马侍从,同样的短矛与长满腿毛的小腿和光着的脚丫,同样在马肚子下边耷拉着。   侍从身后,有的贵族会有穿西班牙或英格兰胸甲的一名步行草鞋剑手,有的则没有,但一定有的是大队穿破衣烂衫手持梭镖、长斧的农民和腰携短斧的苏格兰部落百姓,当然少不了还有最少一人的风笛手。   高桥鞍、马镫问世已有一千三百余年,并快速风靡世界,但在爱尔兰,没有。   可应明和他的同袍们看着模样狼狈的友军笑不出来,因为这些人很快就变成他的部下了。   统领四百骑兵的副千户韩金环在粮食运到艾兰王部落后愁眉苦脸地从领主长屋里走出,挥手命麾下四个百户、八个总旗就地集结,抱怨道:“艾兰王眼界高了,看不上这些部队,为免复国军与艾兰军混编战力降低,各地赶来的四千余部,分在你们麾下,各部就地扩编。”   韩金环抬出三根手指,道:“三倍。”   说罢,韩金环对各个愁眉苦脸的部下们道:“行了,别都哭丧着脸,在集结兵力攻打督兵城前,我们要先助艾兰王征服诸部,我们是这样,敌人也是这样。”   韩金环竟然还能笑得出来,他垂眼看着各个穿着北洋骑兵制式甲胄、几乎武装到牙齿的军官们,嗤笑一声,道:“我问过了,整个艾兰,他们打仗就是一个披挂锁甲的精锐步兵带两个平时背铠甲兵器的侍从和三个梭镖手横冲直撞,没有军阵、没有军法。”   “难得能体会一次古之猛将上阵的模样,都打起精神,各百户跟我去绘图,中午吃了饭,下午复国军向南进军,我们分兵把周围八个不愿出兵的领主捉来。”   韩金环的目标很明确了,麾下总旗们也听得懂,八个总旗对应八块贵族领地,听着意思打完仗还要跟在复国军大部队向南继续攻伐。   应明都没亲自去看分到手下的兵,打发总旗部宣讲官去收拢兵马,自己直接找上麾下五名小旗官做战前动员去了。   他的爱尔兰语在船上临时抱佛脚学了几个月也不太熟,何况也不觉得艾兰本地兵那个样子能指望得上,他们五十六名人马俱甲的骑兵才是艾兰战场的决定性力量。   结果等总旗宣讲带着兵过来,倒还有些意外惊喜。   总旗宣讲名叫甘海,兖州府人,岁数比应明年长,并非北洋军校场练出来的兵,过去是老实巴交的农户,山东大旱那年带着家人依朝廷迁四省游民令进了大东洋,在移民村里当过副尉,因土民言语学得快,被招进复国军。   后来被韩金环借调到先锋骑兵里当宣讲,进的就是应明的小旗,大胡子刮掉的时候心里还着实委屈了一阵,不过在法兰西战场上跟着部队立了首级功,便也跟着升做总旗宣讲算走了运。   骑术、铳术、枪术、跤术都比正常骑兵差一大截,唯独身高力大,性情敦厚,能把旗军团结到一块,这对应明来说比个好战士重要多了。   北洋军出来的最不缺的就是好战士,但像这样能受旗下军兵拥戴的宣讲官很难得。   至于说技不如人也能升官……这事看怎么说吧,至少在四洋军兵里没几个人会抱有这种想法,君不见驻军大西港的将军林琥儿,睡一觉升一级。   人家甘海好歹还真有首级功在身呢。   “还行,一百二十个人,有二十个披锁子甲的精锐,他们管这些人叫外来战士,是苏格兰来的雇佣兵,每个人有一个五人小队,俩带剑侍从、仨梭镖手。”   “都是步兵,王爷把骑兵都留在复国军里了。”甘海带着上百人回到驻地,表情不算太苦恼,对应明道:“反正都拨在标下,给他们发靠旗吧,总要标识敌我才行,这边人也不兴战阵,打起来太乱。”   说着,甘海对应明道:“总旗,这里头有六个人在英格兰、西班牙军队任职,是真正打过仗的,应当能用。”   应明向他的新部下看过去,二十个小队凌乱走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但衣甲上还是能看出队长与普通士兵的差异,看上去凶悍归凶悍,但这种凶悍是属于强盗、劫匪的那种感觉,而非军阵。   应明回头看向自己的骑兵。   五部小旗官及部下皆牵马列方阵,各自部下分明,赤色马尾盔与背后靠旗招展,各小旗下半骑铳半长兵,还有一小旗最后两名骑手持马刀,一个马屁股上背着虎蹲炮、另一个背着炮弹药箱,军容雄壮。   不等应明再说什么,便已有千户部下骑手飞马而来,呈交韩金环布下军令,应明看了几眼,将军令交给甘海,依旧以打量的眼神看着乱糟糟立在对面的新兵,转过头道:“堪用不堪用,打过这仗就知道了。”   “军令已下,南方三十二里,无坚城工事,有兵千余……咱们要以一当十了。” 第四百四十九章 余光   马队在林间停驻,在这位于北爱尔兰泰隆郡郊外临近贵族封邑的密林里,大明东洋军府先锋军骑兵总旗官应明遇到打赢战役最艰难的阻碍——如何劝阻己方部下在开战后不要冲锋。   “这可太难了,他们打算在开战前饮药酒壮胆,然后冲上去,各个都说自己是最勇敢的勇士,可能是不愿被我们看低。”   宣讲官甘海从树上爬下来,边将铁壳望远镜收入囊中边带着无奈神情摊开两手:“部落里似乎在聚会,人们在空地上饮酒、跳舞,如森说这是他们动员士兵的方法,可能已经准备好与王爷为敌。”   如森是被韩金环调至应明麾下的苏格兰雇佣兵首领,生得和爱尔兰人没什么不同,只是体魄更加壮实,都是赤发绿眼形如鬼怪。   这里的形如鬼怪是双向的,对爱尔兰人来说,黑发黑眼身披铁甲跨骑战马挥舞丈八长刀的明军骑兵可能也是另一种鬼怪。   如森的名字来源于音译,因为意译太娘炮,是黑色玫瑰,而且是黑色小玫瑰。   英格兰人管理爱尔兰的办法就像西班牙人管理殖民地,且政策极为严厉,哪怕吟游诗人也不能传唱关于爱尔兰的歌曲,因此人们便想了个办法,把黑色小玫瑰指代爱尔兰。   这便是如森名字的由来,他说凯尔特牧民的出身,在海峡对岸的苏格兰当过兵,后来又在西班牙当过雇佣兵,最终带着他的长斧与朋友们回到故乡,凭借走南闯北的战场经验让他学到能在爱尔兰任何一个贵族麾下得到酒钱的本事。   但甘海说他其实应该是个胆小鬼……比起逐渐盛行职业军团、方阵作战与火器火炮出现在战场的欧洲,爱尔兰作战形式的原始有助于让这些古代武士活得更久。   从这个角度去理解,应明觉得甘海眼中这座大岛上所有雇佣兵都是胆小鬼。   “他们很勇敢了,面对十倍敌人没被吓尿裤子,你看那些标枪手。”   应明觉得除了兵器甲胄样子与材质不同,爱尔兰的军事体系很像春秋时期,无非是兵甲质地从铜换成了铁、堂堂之阵变成团伙械斗罢了。   一样是贵族、国人、野人这三种泾渭分明的阶级,贵族在上阵前由于更好的兵甲,普遍士气要高于部下。   “算了,他们想怎么打就怎么打,我们找机会,各部上马。”   随应明下令,林间很快此起彼伏地传出几声鸟叫,这声音令宣讲官皱起眉头,暗自嘀咕也不知道艾兰王国有没有这种鸟。   接着,五支歪歪扭扭的小队自林间走出,每队有四名身披锁甲的苏格兰重步兵,他们士气高昂;八名持剑斧少量装备锁甲与头盔的侍从,他们跃跃欲试;以及十二名身着布衣背负梭镖的轻步兵,他们……远处策马走出林间的应明实在想不出什么好词了。   最后,他在心里说:他们,视死如归。   大体上来看这支百人组成的散兵游勇经过宣讲官短暂约束,还算不错,重步兵们背负各色靠旗尽最大诚意排成一排,各自侍从与标枪手在胳膊上与额头系着同样颜色的布带紧随其后。   队形已不像最初那么杂乱不堪,但甘海还是不太满意,摇头道:“他们需要更多训练。”   “够用了,够用了。”   说话间,应明的骑兵已从林间走出,五名小旗与副旗、宣讲官三骑在前,余下九骑驻马三排,押于土兵之后。   马背上的骑手正向他们的骑铳、手铳与新式火箭筒里装填弹药。   火箭筒对比赵士桢改良尾端螺旋发射的神威机关箭并无多少新意,甚至为骑兵便携还减少了装药量与射程,唯独使箭筒成为可多次使用的便携容器,并改变发火机制为燧发。   基本上就像个大号铳管,只不过管子里塞得火箭,骑兵式火箭塞好后在尾端倒入引药,即可在颠簸的马背上把内含一百枚小丸子的小旗箭投送到二百步外的打击面,最终在地面或天空炸开。   在刊行东洋军府的《骑兵军械指南》中,把这种兵器概括为‘赵士桢的精准’,意为每小旗在战时装备两具火箭筒、每名骑兵马背上带两支火箭,以百户部为单位时一次向敌阵范围投射二十支,即可达到方圆二十步杀死、外环五十步杀伤的精确伤害。   这也是骑兵火箭筒实际意义上的首次投入实战。   面对少量来犯之敌,部落里欢聚狂欢的战士们经过短时间的慌乱,维京头盔被当作酒壶的战士们呆若木鸡,秃头修士敲响小钟,绳索牵引下连绵不断的钟声响起,随后整个木寨乱成一团。   长久以来各部落相互械斗给予他们极多防御经验,妇人们前一刻还因领主的号令向集结于此的战士们倒酒并做些没羞没臊的事,下一刻已非常熟练地跑进屋子,还不忘把盾牌与短斧丢到屋外。   战士们更争先恐后地在周围寻觅趁手的兵器,那些仅用于捕猎的弓箭即使被人错误地放在兵器架上也绝不会有人去拿,人们更青睐那些巨大的、沉重的战斧与双手大剑。   爱尔兰的娘们儿都不用弓箭,真男人就要用战斧和入侵者分个生死。   一支由披挂锁甲、头戴雕刻花纹护住口鼻维京风格头盔的精悍之士以极快的速度集结完毕,打着乱糟糟地旗号向木寨外集结,看上去他们并没有据木寨墙守卫的想法。   想想也是,他们又不用弓箭,梭镖与投石是他们惯用的远程兵器,反正都要格斗,在营寨里与营寨外又有什么区别呢?   率领步兵的苏格兰军头如森依照应明的命令,禁止了部下站在祷告的习惯,面对如潮水般涌入木寨的敌军,高声宣告这片领地因领主背弃泰隆伯爵肖恩的命令,要他们放下兵器投降。   这种玩命的举动显然没有收获应得的回应,手持短矛的轻骑兵在木寨外游曳,上千步兵聚成一团,出营后呈半包围的模样向他们逼近。   同敌人比起来,只有一百七十人的部队显然太过渺小了。   如森的部下不安地敲打地盾牌,首领咽下口水回过头用碧绿的眼睛望向依然端坐在马背上神情轻松的大明军官,在心里念叨着信仰神明保佑向部下吼道:“冲散他们,杀死他们!”   在喧天的吼声中,如森听到身后传来甲骑沉重的奔踏声,还有只在尼德兰战场上听到过的火药燃烧之音。   覆面盔的余光里,他看到有什么东西从空中曳着火光飞跃前线,落在敌军之中,就像神明万能的力量,爆出一片白光。 第四百五十章 呼啸   十支由纸壳、铅丸、火药、铁头、木杆这些对大明来说极为简陋材料组成的骑兵火箭刹那跨越如森部战士的头顶与近二百步的空间,准确落在叛逆者的头上。   遗憾的是朱晓恩没能亲自观看,他想这个画面恐怕已经想很久了。   艾兰王的意图极为清晰,早在常胜时东洋军府最杰出的军官团就为他做出战略上的规划,借助复国军的力量以最快速度收拢周边各郡……为的不是增强力量,在东洋军府的骄兵悍将看来,艾兰领主们的力量对掌握复国军的朱晓恩而言微乎其微。   最大目的是扩大生产,让他能供得起复国军的军饷、辎重开销,并以征税手段攒一笔钱,向跟随在他们之后的大明商贾购置给养与适量雇佣商人。   这能让他拥有数不尽的大明广州府精造铁锅用以赏赐部下。   别小看铁锅,在早年朝贡贸易中,明日两国间最有代表性的商品就是大明铁锅与日本刀,它们之间的汇率为一比三十,一口广府铁锅换三十柄日本刀。   全日本各路诸侯找不出一个能做的大名。   这种现象不仅限于日本,北边退化至游牧单一生产结构的蒙古,百年间南下劫掠最中意的铁锅,为啥朝廷一开贡市大局上就不做乱了?因为有地方买铁锅了,草原上的大汗们谁都做不出一口。   日本、朝鲜、安南、琉球的情况要稍微少些,他们与中原的文化交流基本上都在唐代,技术都学了一些,甚至连饮食结构、餐食饭菜也能找到唐代的影子,那么为什么,他们很少有炒菜,而多烤制食品呢?   因为宋代生产力爆发,铁器过剩、油脂过剩,才正儿八经开始炒菜,那时候的北方人喜欢用麻油煎吃的,不问是什么,直接用油煎。   在中国,油条就是生产力过剩的象征。   遗世独立的爱尔兰,与现在欧洲的生产力发展无关,如果一切正常还会与接下来的生产力爆炸无关,直到其他地方的人吃上冰激凌这种奶油与糖简单粗暴混合到一起齁到死的食物时,他们还会因土豆得病而饿死一百万人。   广州府铁锅在东洋军府的战略中不仅仅是铁锅,也是皇帝的权势与大明无与伦比的生产力降临斯土之象征。   但比铁锅来得更早的是会发出巨大声音、爆开剧烈的光并产生大量白烟,在这一过程中把小小而均匀的石球炸得哪儿都是的骑兵火箭。   他们出海前在常胜铁是紧缺物资,骑兵们使用的火箭其中很大一部分里面装的都是水泥与破布纤维做成的弹丸。   这样的弊端是弹丸对穿着铠甲的敌人缺少杀伤力,同时火箭的形状需要做大,但东洋军府并不认为这是缺点,因为他们不缺火药。   如此搭配好处在于远征的旗军随时可以把随身携带的火箭当作一筒备用火药,只要拆开把水泥丸丢掉,里面的火药经过重新搭配随时能作为鸟铳、火炮所需的火药与引药。   应明未尝没有展现明军实力让如森等土兵更加忠心、容易指挥的想法。   但事实与他的想法相左,当火箭在敌阵中炸开,别说即将与他们接战的敌人,就连如森部的土兵都差点被这一变故吓得四散而逃。   不乏又冲到一半丢下梭镖跪地叩首者……人类有不同的语言、不同的文化,但在肢体表达意思上,大多数动作是相通的。   至于敌人,尽管十支火箭在他们之中炸开同他们发起的冲锋同样声势浩大,铺天盖地的惨叫声蔓延开来,未散开的硝烟中不时有人满身鲜血地跑出。   尽管在军械指南上说这种火箭有在空中炸开的可能,但实际上经由实验考证的弹药比例,火箭多会在达到最大射程前因重力坠落在地,四射的弹丸对中弹者极为粗暴。   这是一种恶毒的兵器。   被一颗弹丸打中,往往意味着已经被数颗弹丸命中,它们可能打在人身上任何部位,最大的几率是双腿双脚与下腹。   那也恰恰是世上大多军队缺少防御的部位,中弹者很少出现直接死亡的可能。   奔驰在战场左右向中心逼近的明军骑兵们将火箭筒塞回马臀囊,抽出马刀。   他们看的清楚,这场战斗比他们想象中轻松多了。   十支飞向敌阵各处的火箭看上去伤到数百人,当然其中大部分只是被没见过的硝烟吓到,但躺在地上哀嚎的动作骗不了人,他们的哭嚎能最大限度在战场散播恐惧。   其他侥幸逃过火箭的敌军也没多少敢继续冲锋的,接下来便是一面倒的追亡逐北。   并非所有战士都在第一时间逃窜,但火箭让他们本就混乱的阵形直接崩溃,有些人被爆炸瞬间造成的大量死伤吓得腿软,更多人因恐惧与铁骑奔踏的动静吓得丢下兵器向后逃窜,更多人想要继续向前,但他们跟自己人撞在一起。   人墙遮挡的余光中,对面剽悍的战士与轰踏的骑兵已经近至身前。   最好笑的是那些贵族模样的轻骑兵,战意崩溃的速度甚至还要超过普通战士。   人们出现在战场上是有原因的,保卫国家就不用提了,欧洲人在这个时代并没有民族与国家概念。   比常人拥有更多财富、更尊贵的贵族出现在战场上,最大的可能并非其更勇敢,而在于昂贵的铠甲能保护他不会死在农奴的棍棒与粪叉之下。   当火箭在他们间炸开?   别管会不会真的杀死他们,这仗已经没法打了。   聪明人在第一时间逃跑,蠢人反应起来要慢一点,等反应过来头戴骑兵马尾盔、身披胸甲铁臂缚、腿盖赤色棉铁甲的北洋骑兵队已赶在苏格兰雇佣兵之前轰踏而来。   他们提的是长柄眉尖刀与骑矛,还有些人打马兜转着用鸟铳朝人群中放出,更有些提马刀攥缰绳的家伙快速划过被炸得七荤八素,从未遭受过骑兵直接冲击不知所措的战士脖颈。   不论他们使用什么兵器,一旦想要追击的敌人逃出冷兵器的范围,而披挂团龙棉铁甲的战马又追不上目标时,这帮人还会从马背上抽出早已装弹待发的燧发手铳。   战斗过程令如森目瞪口呆,等他们吼叫着冲锋到战场正中,却发现留给他们的活计只剩下把俘虏捆绑好这一件事可做了。 第四百五十一章 好人   万历这个年号对大明子民有截然不同的意义。   比方说爱尔兰岛迎来的新客人,一艘摇摇晃晃的破旧福船停靠在泰隆东方的拉干河河口,拥挤的甲板上有数不清生着大明面孔的百姓排队下船,登陆这块对明朝子民而言几乎完全陌生的土地。   这艘船过去属于李禹西,现在的船头名叫张四,才从南洋到大东洋没两年。   张四生在兴化府的仙游。   大奸大恶之人多为胆量超群之辈,张四没那胆量,却也不甘心生逢此世终年听着别人一夜暴富的传说过一辈子。   真要说起来,张四觉得以前自己应该是个好人。   善良、勤劳,且没什么用的好人。   当年倭寇横行、同乡们一股脑扎进朝廷禁止通船的南洋时,他窝在府城外种地,一年到头抱着四五两银子的结余,过着安分守己的日子。   倭寇被戚家军赶到仙游,他家地被烧了,官府没给补偿他也不跟着同乡去县衙请愿,忙着应募听召,给平定倭寇的戚家军运送粮草、开路架桥,没少出力气。   后来没了生计,就去帮巡检司跑腿、给县衙做衙役,虽说日子难捱,没抱怨过什么。   正赶上隆庆爷开海,商贾、百姓、官军一股脑地涌入月港……胆大的想方设法弄到船引,开船出海日进斗金,他也跟着去月港,因为月港码头搬货给的工钱比别的地方佣工高一分日银。   后来时日长了,便兴出跟着出海的心,但他不会做买卖。   有本钱的大人物们出海动不动行船数条,宗族兄弟子侄数百,载货数十万斤贩行海外,那是稳赚不赔;没本钱的黔首小民,少则五六人、多则十数人,各负包裹背着能买到的东西,一道租船出海,路上人货同睡不说,假使避过那年头仍如秋后蚊子般蹦达在海上的倭寇,弄不好也要赔个血本无归。   因为他们知道的信息少,大商人向外海贩瓷器、绸缎、棉布、铁器。   张四也背了一个大包裹,路上小心翼翼就算同行问询也只笑眯眯地不回答,他包裹里装的是什么?   六十六双草鞋!   出海前张四就跟这东西熟,质量最好的草鞋他五六日就能穿坏一双,一双要三分银,地毁了之后借钱度日,后来做衙役、力夫,确实攒不下什么钱。   四两银子的积蓄,就换了六十六双草鞋。   他寻思这东西不论在哪,谁不需要穿鞋呢?别人说的什么一匹棉布能赚得三倍,他太老实了,不信。   但他觉得这草鞋,质量这么可靠,多少一双能卖上个四分银吧?那他这一趟可就能赚上一两多了,到时候在吕宋随便买点香料,回来总是能赚钱的。   再不济再不济,只要有个温饱,咱这天朝上国子民,懂得啥不比夷人多?   结果到了马尼拉,那的人真的就不穿鞋。   平民百姓脚底都有厚厚一层的老茧,比草鞋底儿耐磨多了,那达官贵人又有谁看得上草鞋呢?   后来他的经历可想而知,在举目无亲的马尼拉,可谓颠沛流离。   在潮州人开的理发店给人修理过胡须、也在矿场抡过大锤,当然最熟练的还是在马城港口干起老本行,给人搬货。   另外一条退路,也没给他多少表现的机会。   张四是真的没什么本事,要能耐没能耐、要人脉没人脉,他所拥有的只剩下大明子民这个身份了。   问题是明朝人太多了,多到南洋都不缺明朝人。   他甚至在马尼拉郊外的农田里穿行,逢着那吕宋佃农便问:老乡啊,你会不会种地,我从大明来的,这农具、耕地、施肥,我都懂,让我见见你主人吧。   结果接待他的是个泉州人,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刚从乡下出来一夜暴富的气质,出则骑高头大马,入则绸服锦绣,带着属于农户老茧的手上狮子国宝石戒指得戴仨,笑眯眯地告诉他人家早就被地主雇来指导生产,您另寻他处吧。   同样的情景张四经历了不下四次,每次都是这样,令他的自信备受打击……合着出海以后跟他竞争的还是他娘的明朝人。   欲求不满的现实生活与南洋军府刊行吹鼓天朝上国子民征服海洋的话本格格不入,尤其在高拱主政南洋军府时代,似乎全天下都将大明、开海、南洋军府这一系列大事件比喻为是穷则思变,变则通,通则达,达则兼济天下。   可他张四就不是天下人了吗?   为何他穷则思变,变则堵,堵则更穷,穷则再思变啊?   他不是坏人,最穷困潦倒的时候也没想过去偷去抢去害人,没变通就算了,也没见谁来兼济一下他啊。   难不成这年月一个大明子民想要在海外混出头,就必须要与刀枪为伴?确实话本里都是这么说的,那些将军们全是从一个小兵成长起来,可他张四参不了军。   长年累月劳作,后腰动不动就疼,早年为戚家军运粮草推的车轴断了还砸伤脚骨,到现在走路都有点跛,让他跟人打仗分生死,这不是送命么?   后来他听说,东洋军府跟西夷见仗,立出常胜县,这些年大东洋向朝廷输送的金银、木方逐年增长,国内流传着金城遍地黄金,金子能从河里淘出来的传说,吸引了许多胆大之人抛家舍业坐上开向常胜的船。   也许张四自己都没感觉到,生活并未给他太多善意,但穷困潦倒的磨练给了他比旁人更多的欲望与胆量,他的胆子确实越来越大了。   没混出个人样让他不想回家,第二次变通去往东洋军府驻地常胜,这一次他尝到了甜头。   尽管去年整个冬天,他一个人在金城野外跑遍了好几条河流,却没能淘到一块金子,但在常胜他有五百亩租赁给新西班牙逃过来百姓的田地。   这一次,张四被兼济了。   经历让张四学会总结经验,而真正让他改变命运的经验只有一条:往大明新开辟的土地走,同行的大明子民越少,他的机会就越多!   所以,他从李禹西的公司买下一条快散架的大福船,船上载满了大西港里和他有一样想法的失败者。   飘飘荡荡,跟着东洋军府先锋军的脚步抵达爱尔兰岛——投入建设艾兰王国这一轰轰烈烈的事业中来。 第四百五十二章 好运   张四的船上都是生活的失败者,大多有相去不远的经历。   他们由失败而出海,出海却更失败,有些人是老实怕事,错过不少富贵的机会;有些人则因繁荣海贸着实阔过些日子,却又有别的恶习败光了家产。   满目疮痍的爱尔兰岛,就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这艘船原本是想借着李禹西的光去英格兰卖货,在海上却听说复国军抵达了爱尔兰岛,迷茫的失败者们终于认为自己占得一次先机,转航艾兰国,在海上兜转许久,这才终于登陆于大岛东北方向的拉干河河口。   有些人的运气就是不太好,张四离开大西港时如果选择用这条船帮李禹西贩送牧野烟,可能一趟就能赚到过去十辈子赚不到的通宝。   但他选择从大西港拉上一群不相干的人,船上放的除了八百匹棉布与几百条呢绒毛毯外,不是粮食就是水,甚至知道登陆艾兰王国,人生地不熟的不安感猛地涌上心头,才开始统计登船时带防身兵器与有过从军经验的人。   他们随波逐流,要说他们是到这做买卖的?可能是,毕竟船上到底还带了些琐碎货物,但在挑选货物上所有人一概巧妙地躲过大明在海外附加值最高的商品。   可要说他们有点像殖民者?超过半数的船员乘客连防身的刀子都没有,鸟铳手铳火铳一共十三杆,倒是常胜对移民组织保甲的训练帮了他们,几乎所有人都摸过兵器。   也许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不惧万里波涛来到艾兰王国究竟是干嘛的。   他们确实什么都没法干,就像应明等先锋军抵达艾兰王国后的第一个想法一样,这儿跟他们想象中不一样。   在河口登陆好几天,八十六个人分成五队,除一队留守看船外四队朝四个方向探了几十里至百里不等,结果硬是没找到一个能交流的人。   “想找到人容易,西边三十里、西北四十六里,还有北边都有人,但言语不通,他们也不太友好。”   四队人探险结束后重聚河畔,说话的人名叫王泉,是东洋军府退役旗军,在常胜同西班牙的战斗中失去左臂,领到一笔丰厚的抚恤金后并未回到家乡,反而在常胜买了八百亩地,将家眷接了过来。   不过王泉并未安于现状做个农场主,他去了大西港应募做佣兵教官,在复国军出海后萌生出到艾兰国看一看的想法,坐上了张四的船。   凭借老兵经历,在航行中为众人帮助颇多。   王泉说话时用仅有的右手挠了挠嘴边,道:“要想站稳脚跟,早晚要跟他们打一场,没兵器可不行,你觉得呢?”   他问的不是张四,一道航行至此王泉太知道张四的性格了,那就是个以和为贵的老好人,他都想不明白为何这样的人会弄条船出海跑到正在打仗的艾兰国来。   他问的是一个拄着短矛腰胯铁斧,穿一身靖海服批西人胸甲但身上带着兽骨与羽毛装饰,是个在鼻孔中间与下颌都用兽骨穿孔的常胜原住民年轻人,体魄非常强健,他的名字叫白老虎。   白老虎是白马联盟酋长白陶的儿子,部落中出色的猎人,绝活儿是用短矛单挑大金猫,东洋军府进贡给万历皇帝的那几只亚洲小厮就是他猎回来的,此行是奉白陶的命令,跟着东洋军府的步伐到艾兰王国来看看,看看这儿适不适合做买卖。   他带了五名部落里的战士,相较而言王泉更在意他们这六个人的看法,因为如果发生战斗,他们能跟老兵并肩作战。   但白老虎对可能发生的冲突显得心不在焉,他蹲在地上噙着烟斗抓了把土仔细地闻着,看向船头张四道:“这的土很好,种土豆、挖水井,河口有船来,卖他们。”   白陶恐怕是原住民酋长中混得最好的那一个,资本积累的过程极为顺利,轻易发动部众在码头卸货赚到第一桶金,随后从陈沐手中拿到贷款买空常胜价值暴跌的可可豆,再从北方归来时便一跃成为亚洲最大的奴隶贩子与毛皮商人。   再后来,几年的时间里白马联盟的商队飞速扩张,在陈沐善意的允许下,白马部落是所有原住民中第一个拥有船队、沟通智利硝石航线、转运金城木方铁器、麻家港毛皮与肉罐头的原住民部落。   耳濡目染,看上去肌肉长到脑子里的白老虎同样有这份才能,他转过头看向王泉,道:“船会带兵器。”   “诶诶诶,以和为贵,虽然土人有些奇怪,言语不通咱也不知他们是什么意思,但未必就要打仗,何况咱们又不是军队。”   张四可不想打仗,张手一面劝着王泉,一边对白老虎道:“老虎你说的好,咱们河口修一座土木围楼,再开些地把土豆种下去,到时候不光能卖给往来商贾,还可以卖给当地土人,总不至于每个部落的土人都是那个凶悍样子吧?”   “对!”   张四提醒了王泉,独臂老兵对这话极为认可,重复道:“不会每个部落都想和我们打仗,明天,我带人拿棉布,去周围几个村子走一走,老虎你的人跟着我,我们可以从他们手上买……那是什么?”   河岸远处,一支令船员熟悉衣甲鲜明的骑兵部队自林间走出,数十名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兵在前,身后有数不尽的土兵推着载满战利品简易板车、牵着用绳索捆绑双手的俘虏远远停驻,看上去刚经历一场战斗。   看上去骑兵早就发现了他们,军官模样的年轻人带数骑远远地直朝他们打马而来。   为首的年轻军官是总旗官应明,旬月之间历经数次轻而易举的战斗让他击败六个不愿与艾兰王站在一起的地方小领主,恐怖的战阵斩获与急于笼络人心的朱晓恩令他的官职飞速提升。   此时他明面上的官职依然为东洋军府总旗官,但在艾兰王国,他是泰隆右卫河口千户部副千户。   “你们是哪里来的商贾,北亚?”应明看着这帮与那艘搁浅在河口的福船一样迷茫的大明商贾乐了,抬手道:“你们的运气来了,我会送你们一场富贵,不过要先给我的兵弄点吃的,他们可都累坏了。” 第四百五十三章 道路   “再拿点孜然给我。”   猪肉被牛油煎得油星四冒,撒上孜然与亚洲辣椒粉的香味撞进人们鼻子里,作为河畔最大的军头,应明有足够的权威让自己坐在正中间对所有人发号施令。   在他身边,先锋军的骑士们将战马拴在营地旁,与他们的将军一同享受着难得的美食。外面的艾兰王国士兵就没那么好的待遇了,这帮人确实被陈沐花了大力气学习训练官兵平等,但在此时此刻的艾兰王国,权贵思想死灰复燃。   因为东洋军府的官兵平等,仅限于东洋军府的官兵,他们不会与艾兰王国的士兵一起平等,这对双方而言都是麻烦事。   当然,那一百二十个到现在打了六仗一个人没死的爱尔兰战士对此毫无怨言,有多大本事吃多少饭是放之四海皆准的价值观,他们好歹还能就着干涩的饼子与明军随船带来的大酱果腹,嗅着孜然辣椒的煎肉香味对他们来说已足够下饭。   至少比那些后来投降的战士好多了。   有人吃肉,就得有人切肉;有人切肉,就得有肉,那么肉从哪儿来?是那些被招降的战士逮来的。   这年头的猪不是后来常见那种旁的走不动道的白条猪若黑猪,尤其在这边,爱尔兰是极好的牧区,许多百姓以畜牧为生,牛羊猪都养,爱尔兰人和它们一起住在屋子里,这的猪是一种类似野猪,有长而硬的毛与獠牙,像狗一样精瘦敏捷。   “在这打仗可比在亚洲难受多了,地上什么也没有,老百姓家里更穷,都这样了,这帮人还抢呢。”应明边说边对张四与王泉等人抱怨:“踢开百姓家门,陶锅里炖的是煮了六天的萝卜和荨麻叶子,面包打个眼插上木棒子比斧锤还好使,就这个。”   应明说着,用拿小匕插着肉的手指向他的宣讲官,甘海适时地从背包顺手抽出一只小黑锤,轻挥两下笑道:“砸军帐钉很趁手。”   张四问道:“这不有肉么?”   “这的人家家户户养猪,不少人养羊,还有些养牛;可都不是给自己养的,这些猪牛羊要交给领主和贵族吃,我们一路打过来,走到哪就告诉哪儿的百姓,牲畜我们带走一半,剩下一半赏给愿意跟我打仗的人的家眷。”   应明说着,翘着大拇指向肩膀后面指指,外头围着乌泱乌泱的爱尔兰战士,道:“现在我手下有七百多人,他们以前的领主都死了。”   “你们也看见,这最好的土地都在山外面,但他们的领主为了躲避英格兰人,全都搬进山里,将军与国王的意思是让他们从山里出来,让居者有其屋、耕者有其田,原本我还想留下几个兵,你们在这,正好。”   过去的应小旗已经习惯于发号施令且不给人回答机会了,因为在这片土地上能答上他话的人太少太少,他自顾自说着设想,道:“你们都会种地、也都会造砖瓦、也能练兵……”   前两个还行,唯独到了练兵这儿,张四面露难色道:“将军,我们不会练兵。”   “你从常胜出来,没受过保甲操练?”   “可是将军。”这次不光张四,就连一直默不作声的老兵王泉都感到怀疑:“那只是队列操练与兵器练习。”   鸡同鸭讲。   应明的眉头横起,抬手指着张四道:“你根本不明白,你们生在天朝,无法想象天朝之外的世界是什么模样,大帅教给你们、很多人甚至不愿接受训练究竟意味着什么。”   “你知不知这里的人数百年间不曾训练战阵队列,在天朝,一支军队没有甲胄会让人觉得不过是乌合之众,而在这里,一支军队大多数人都有甲胄才是极为奇怪的事。”   世界给应明带来的冲击太强烈了。   他亲眼所见的法兰西与爱尔兰,以及道听途说的爱尔兰,原来天朝所贯知的世界之外——就是如此落后。   “看看他们,不怕死。”   应明吃着对他来说难得的煎猪肉,回头望了一眼麾下嗅着气味啃饼子的苏格兰佣兵头子以及他的战士们,对自己的同胞道:“艾兰王国的百姓,个子都不高、普遍看上去瘦弱,不过力气不小,他们来自一个长久受到奴役、鄙视、欺压的部落联盟。”   “朱晓恩王爷为他的子民找到天朝,天朝会给他们一些技术与帮助,他们会像历史的蒙古或每一个新兴、由部落制度成为天朝藩属的蛮夷一样,轻而易举地击败旧有敌人。”   “他们缺少的就是军阵操练与使用兵器的本事,当然更重要的是需要有固定的工匠制度,你们想要什么,想成为艾兰王国的达官贵人?还是只想要一场富贵,倘为前者,我向王爷奏事,只要你们为我规划、修筑一座城池,就在这。”   “它要有港口、有军寨、有足够的屋舍来安置军兵与其家眷,然后你们每个人都能得到土地,几十顷?我不知道。”   “若是后者,仅图银钱,可以在岛上寻找矿产,这里所有矿山都归大明所有,来偿还武装复国军的花费,如果你们找到了矿,可以向国王登记,出产的一成可以归你们所有;除此之外,也能在岸边造船,联系英格兰的商贾购买铁锭,我们缺少做兵器的铁,这的兵器甲胄只有少量自造,多数都为贵族从英格兰、西班牙或什么地方买来的。”   蹲在地上的陶老虎抬起手:“铁运来,能换什么?”   应明没想到最先动心居然是他,不禁笑出声来,先回答了随后才调笑着问道:“自然是卖给艾兰王,怎么,白马部要从牧野贩铁过来?”   “我也不知道,我爹要让部落向现代发展,像大明一样,这需要钱,很多钱,我什么都能做。”陶老虎摸了摸在鼻子中间穿过的骨饰,自己低头算计道:“筑城能给几十顷地,再贩铁过来,等这里住的人多了,他们要吃东西,地价也会跟着上涨。”   说着,他转头望向张四,道:“可以赚钱,我们一起听将军的干吧。”   应明心里美滋滋,他这个总旗在这儿也是将军了。 第四百五十四章 东洋逻辑   张四的运气与选择总有问题,但他的眼光还不错,每一次挑选的地方都是风口。   跟他去一样的地方、不干一样事的人,后来都发财了。   但他带领船队靠岸的位置真的是个好地方。   才不过一个月,便有四艘从海峡绕过英格兰人的封锁的商船,一艘西班牙船、三艘明船。   明船过来倒是没什么目的,他们是汤二的船,东洋军府让他在爱尔兰设立商站,所以一直在海峡对岸努力,直至今年初才走通了门路,经由总督秘书埃蒙德·斯宾塞联系新任爱尔兰总督格雷伯爵,在护送格雷伯爵抵达都柏林后,商议都柏林附近一座铜矿山开采权的由头得到准许环绕爱尔兰岛航行。   英格兰在爱尔兰的殖民很失败,军事镇压带来地方强烈抵抗,开支远超贫穷的英格兰王室想象,直到现在,王室直接控制的土地还是只有都柏林附近那一小块而已。   天真善良的总督格雷伯爵希望借由大明商人的出现,为王室进一步控制这片土地创造机会。   英格兰王室自然是贫穷的,但爱尔兰人的抵抗烈度无与伦比才是造成英格兰殖民失败的主要原因,在东北泰隆附近的几个郡,大多数家族首领的后代抵抗英国殖民者已长达五十年。   漫长的抵抗甚至改变了爱尔兰人的着装习惯,他们喜欢上了穿长长的、厚实到长弓有时也不能射穿的毛毡斗篷,下雨时挡雨、刮风时挡风,寒冷时保暖、在森林里当床,以及……遇到英格兰人当铠甲。   斗篷是个好东西,能为战斧劈开英国人的脑袋创造机会。   双方的仇恨是如此巨大,以至于爱尔兰土豆大饥荒时,就连奥斯曼苏丹都看不下去,派来两条运载粮食的船赈济灾民,联合王国却只能对此表示遗憾且无动于衷——也不算完全无动于衷,他们试着封锁奥斯曼的赈灾船。   但爱尔兰和西班牙是好朋友,西班牙军团里有不少爱尔兰人在服役;他们也非常听教廷的话,这个优秀的习惯一直延续,教廷让爱尔兰人多生孩子,因此直至二十一世纪,爱尔兰家庭通常拥有八到十个孩子。   “西班牙的朋友,他们到这来干什么?”   距离上次在河畔吃煎猪肉已经过去一个月,应明又赢得两场轻松的胜利……实际上现在打仗越来越难了,骑兵们依然没有减员,但次数多、规模小、取胜轻松的战斗让他们非常疲惫。   但好消息是泰隆伯爵肖恩·奥尼尔回来的消息已经在伯爵领地上传开,并且人们都已经知道泰隆伯爵得到一支来自遥远国度的军队支援,由于回归的伯爵宣布废除天主教、在领地内修起汉文学堂的举动,以及复国军和先锋骑兵近来频繁出动屡屡得胜的恐怖战绩,他们被周围的大领主称作堕落的恶魔。   对于这个评价,应明因与崇敬的大帅有同样称号而感到骄傲,同时对那些被他们驱赶走的修士用词匮乏而发出鄙视。   啥都是堕落和恶魔。   同时由于这是由上至下的改宗换教,并不像明军直接拆除教堂那么暴力,大多数情况下,不少修士自愿学习汉文,并寄望于在不久的将来继续担任艾兰王国教授汉学的修士。   一个月不见,河口已经有了很大变化,周围居住在林子里的部落被迁到这的有三百多户,这个时代爱尔兰人还没那么能生,一户通常只有三四个子女。   这里不缺树木与石料,他们烧了砖,垒出一些木石屋舍,不过房屋还是不够,好在土民钻贯了林子,耐冻。   “他们很友好,见到我们在这就决定不再继续前进,向我们打听了一些消息,并请我们检查船上的货物……我不知道这是为何。”   说到这儿,张四瞪大了眼珠子像在讲述什么新奇物事,对应明道:“他们显得有些害怕,似乎是带着手铳的老王让他们误会,我们还不知所措,老王就已经答应了,让所有西班牙人都在船下站好,一个人上船检查了所有的货,熟练得让人羡慕啊。”   王泉站在一旁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仅有的右手显得无处安放,揉着后脖颈子眯眼笑道:“这不挺平常的么,我在大西港练商队护卫时就这样,那条船跑过那条航线,知道规矩。”   这对应明来说也很新奇,因为一直驻防常胜的缘故,他没在海边跟西班牙船打交道,问道:“那后来呢,船上载着什么?”   “一些兵器,三十杆火绳枪,还有托雷多的剑、二百多个铁矛头以及四十副制式胸甲,大概是西班牙人一个连队的武装,他们的船长说是晓恩王爷治下一名叫亚瑟的贵族订购,钱已经给了。”   王泉的话令应明托着下巴陷入沉思,过了半晌才缓缓道:“我最近好像杀了三个亚瑟,这有很多人叫这个。”   朱晓恩并没有开始向外征服,他有太长时间不在泰隆了,那些封臣都不太听话,因此复国军与先锋骑兵在近两个月的时间都忙于助他平定内部。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不平定内部就无法供给这一千四百精锐兵力,不把这些精锐部队养的白白胖胖,单依靠征召来的武装农夫并不能在其他伯爵中形成军事优势,发起战争只是徒增死伤。   回到王泉与应明的对话,这大概是爱尔兰岛上两个最富有东洋逻辑的对话,因为后面的话应明已经不需要再问了。   他看见远处工地上的大明监工头戴西制高顶盔、身上穿着没有一点花纹的劣质制式胸甲、肩膀上还扛着西班牙火枪走来走去;还有那些被他留在这里保护移民的投降农夫,正被陶老虎带着举起长达一丈八尺的大矛反复练习刺击。   “我就是试试,说服他们把货留下,但船长答应的很爽快,似乎急着离开。”   王泉缓缓点头,言语非常真诚,回首指着远处新盖起的屋子道:“还有三匹西班牙马,它们太能吃,我们粮食不够,将军你要么?” 第四百五十五章 老实   催促西班牙商船尽快离开爱尔兰的并非王泉,尽管他的言语很容易让人想起大西港那些耀武扬威的大明武士,但缺条胳膊的明军老兵与几十个漂洋渡海的农夫并不能对搏击大海的西班牙人形成丝毫震慑。   真正让西班牙人离开这片土地的,是岸边搁浅的福船桅杆上插着那面掉了色的日月旗。   大明占领爱尔兰岛的消息很快传回里斯本的菲利普二世耳朵里。   菲利普殿下的背景在听到这一消息后缓缓黑了下去,镜子里映出戴在系着黑缎面发巾的头上金制镶嵌宝石的葡萄牙王冠,它突然就不好看了。   “他们为什么就不能还好待在新大陆呢?我知道王室商人只是说大明人出现在爱尔兰岛东北方向的河口,但这和大明占领了爱尔兰岛有区别吗?”   费老二张开双手用力挥舞着:“他们总会突然变出几万人,像在新大陆一样,然后把掉色的日月旗换成煊赫的镶龙旗和皇明旗……那个想要对消失的伯爵取而代之的爵士叫什么名字,亚,谢谢你的提醒,亚瑟,他在哪,他还活着么?”   陪在国王身侧的人是阿科斯塔修士,作为西班牙少有对大明有足够了解的人,这个被外派到新大陆传教的修士回国后很快跻身于宫廷,成为备受国王器重的高级幕僚。   为了回报这份知遇,阿科斯塔几次请求国王将他派遣至印度事务委员会,以重振西班牙在新大陆的权威。   当然,是在不与大明发生冲突的前提下。   这不单单是因为对国王的忠诚,也因对国王的畏惧,菲利普殿下在宫廷与民间从来不是以仁义友善著称,而在西班牙与大明在新大陆的军事角逐、经济纷争落败后,饱受脱发困扰的国王似乎愈发变得多疑与喜怒无常。   比方说现在,刚自顾自地将商人发现明朝人出现在爱尔兰海岸的消息脑补为大明已完全占领爱尔兰后的国王殿下又发起了无端的脾气,在宫廷难得的僻静之所发出无能狂怒:“啊,我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我会说取而代之……修士,请你在今后不要再给我讲述成语了!”   紧跟着,国王又换了另一副面孔,黑眼圈中写满疲惫的双眼露出无限哀伤与恸切,话音微弱而语气轻小:“我也受到他们影响了,每一个人,都被影响,这令我无比绝望。”   阿科斯塔对国王的情绪化束手无策,只能像应声虫一样答应下来,就像他没有办法拒绝国王挽留他继续留在宫廷而非哈瓦那的印度事务委员会一样。   每个人都知道国王派去的委员会在那边将工作完成得糟糕极了,但谁都没有改变这一现状的办法,西班牙的强大建立在天下无敌的军事能力之上,以掠夺手段取得经济优势,进而发展出更强大的军事力量。   可当纵横欧洲的西班牙大阵折戟常胜峡,空拥金山银山却无丝毫产出的经济泡沫被各式各样的大明奇货戳破?   西班牙人能拿出手的除了封建老大帝国仅有的骄傲外,一切伟大与荣耀的记忆皆如明日黄花般毫无意义。   菲利普在竭尽全力地扭转这一切,他既要面对视为囊中之物的新大陆被明军夺取的事实,又肩负维持尼德兰、平衡法兰西、抵御英格兰,现实与责任相互交叉,最终成为打不开的死节。   要维持对尼德兰叛乱的军事优势、要平衡法兰西的新教徒叛乱、要抵御英格兰海盗绵绵不绝的骚扰与掠袭,西班牙从不缺少优秀巨大战船与受过训练的老练战士,但这都需要钱,可西班牙的物价飞涨是王室无力扭转的,只能不断饮鸩止渴般投入更多金银。   要获取这些金银,就必须与大明合作,与大明合作,就必须像个受气小媳妇般眼睁睁看着大明东洋军府在新大陆任意施为。   每当想到这些,菲利普就感觉到王冠下的头发想离家出走一去不回。   “商人没见到他,殿下,恐怕亚瑟爵士已经不在了,我应该早些发现的,艾兰王。”   当一切点点滴滴串联在一起,阿科斯塔蓦地想起在常胜的宴会上他见过那个红头发穿绯袍的艾兰王:“我以为作为庞大帝国的大明像欧洲一样,有生着各色皮肤各色头发的人,以为他是大明在菲律宾或某个地方的藩王,并没想到他是皇帝册封爱尔兰的王。”   “他叫朱晓恩,亚瑟爵士所侍奉消失的伯爵叫肖恩·奥尼尔。”阿科斯塔缓缓点头,面色极为难看:“他们是同一个人。”   国王对着镜子观察着自己脸上暗沉的肤色,转头望向卧室门口探出头的小侏儒,呵斥着让他们离开,这才抬头望着修道院高高的、绘着满是宗教风格画的天花板长长地吐出口气,喃喃道:“要是没和大明签订条约就好了……也许这时候伊丽莎白和凯瑟琳都为大明而掉头发。”   菲利普所说的是一个只能停留在脑海中的美好畅想,他抬手止住想要说话的阿科斯塔,道:“不用提醒我,我只是想想,每年四百万半两钱攥在陈沐手里,也只能想想了。”   听见这话,阿科斯塔心里轻松几分,看上去国王殿下此时又恢复正常,坐在书桌前开始拆信处理政务,果然只要离开镜子不看自己的秃头就正常多了。   也不知道写信给同有此患的常胜知县邹元标有没有用,阿科斯塔觉得大明人都是神奇的,兴许他们能治好国王的秃头……但同时修士也在心里怀疑,看上去邹知县秃得比国王还严重,这玩意儿真的就治不好么?   有道是,怕什么,来什么。   菲利普刚展开第一封信,就是秘鲁总督区送来的,信上说一个自称劳塔罗的鬼魂出现在哥伦比亚,煽动当地印第安人叛乱已有一年多,并呈送因劳塔罗叛乱而造成的死伤、损失情况,请国王调遣留在哈瓦那的军团进行平叛。   菲利普眯着眼睛装作没看见,小心翼翼地将信放在桌子角落,他决定先看点高兴的事,最后再处理这种让头发一看就像离家出走的信。   然后他满心欢喜地展开第二封信,边拆信边道:“这封信是里斯本海军上将圣克鲁斯侯爵从指挥舰上发来的,好消……放一边放一边。”   被百姓拥戴为葡萄牙国王的安东尼奥在法国联系了英格兰的人,打算调集一支舰队在海外亚速尔群岛拦截明年由新大陆开往大明港的运银船。   最后一封信来自巴西,是葡萄牙巴西总督府送来的信,菲利普心想呀,这总该是好消息了吧?   结果打开一看他就知道自己的头发留不住了,气得直拍桌子:“大明人,大明人他就不能老老实实呆在常胜吗!” 第四百五十六章 国策   这年头想当西班牙国王实在是太难了。   菲利普殿下觉得自己干什么都没用,总有人拆台。   费了半天劲,早在葡萄牙国王刚死在马哈赞河便苦心经营,派人联系葡萄牙本土与殖民地的贵族们和总督,为顺利联合统治葡萄牙打基础。   拖拖拉拉好几年,如今加冕葡萄牙国王已经无法让菲利普感到莫大的快乐了。   原本嘛,自教廷子午线划出,西葡两国掠夺全世界,菲利普从那时开始就想当葡萄牙国王了,加冕葡萄牙国王意味着什么?   那西葡两国殖民地就意味着全世界啊!   除了英法两个小国、奥斯曼、大明之外,世界上其他土地大部分都是他们的殖民地。   多美啊!   菲利普甚至早早就想好了词儿,只要联统葡萄牙成功,他就在银币背面刻下:世界不足我欲。   然后葡萄牙国王就真的死了。   多好啊!   可在这几年里,发生了一些事。   首先,菲律宾没了,被大明收回改名叫吕宋。   其次,澳门还在,但澳门和葡萄牙切断联络已经许多年了。   然后,香料群岛也没了,被大明分裂为婆罗洲、苏禄、爪哇国、凤凰港、苏门答腊等等一系列藩属国。   再然后,马六甲海峡也从葡萄牙人手中转回大明手里,紧随其后的是仰光、阿拉干、果阿,全部都没了不说,还冒出来个汉国,那个林凤比巴巴罗萨还混蛋,直接让非洲沿海成了白人的禁航区。   黑奴贸易没了就算了,林凤手下的大明人将军杨策还带着黑奴兴起复仇活动,菲利普觉得这很好,他真觉得这很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冤有头债有主,你汉国的船一直在我大西班牙的直布罗陀海峡晃悠什么,去北方找英格兰人报仇啊!   我们西班牙抱着新大陆银矿又不干贩运黑奴这种没档次的事。   还有新大陆,广袤、美丽、富有且原始的新大陆,菲利普二世的掌上明珠,只剩下秘鲁总督区偏安一隅。   其实过去菲利普对此是乐见其成的,他甚至因此对葡萄牙多有嘲笑:看看咱大西班牙,就连大明都得给我面子,把最赚钱的秘鲁总督区给我留着。   只要秘鲁还在,雄踞大西洋两岸的西班牙王国就照样能让威势越过比利牛斯山,气吞山河的国力依然能把巴黎的国王吓得战战兢兢。   看看你葡萄牙,就剩下个不赚钱的巴西,啥都没啦,略略略!   可当他加冕为葡萄牙国王?我的天,巴西也要没了。   他确实如愿以偿地联统了葡萄牙,可现在这个葡萄牙真的只是葡萄牙,西班牙王室又是给葡萄牙送钱让他们从摩洛哥换回被俘虏的贵族们,又是开放边境、又准许自治的,最后收获到什么?   只收获到一片漫长的西部海岸线。   “我听说总督在里斯本过得很快乐,带亲兵沿岸骑马,这样让我很担心你的安全。”   在里斯本的王宫里,风尘仆仆的李旦被召集来,他脸上带着强打精神的疲惫倦容,表情却很鲜活,菲利普从王座上走下,与他坐在一起,道:“如果你想知道葡萄牙的布防情况,阿尔瓦公爵更加了解,你可以直接开口问。”   “呵,我关心那些做什么,我又不是将军,也不会打仗。”李旦笑得诚恳,卷起袖子表情显得非常兴奋,抬手道:“我走了沿海许多地方,还有南部没有走完,不过想来那边也差不多,里斯本港口很适合设立税所,这里一年能为王室提供不少于三十三万枚半两钱的税务收入。”   李旦说着摇头自言自语道:“多好的地方,葡萄牙王室怎么会让它亏本呢?”   这话完全是胡诌,葡萄牙治理水平再低也不至于让里斯本港口亏本,真正亏本的是葡萄牙王室,而非单单这一港口。   内部赋税系统极为落后,陆上贸易同唯一邻国西班牙有高昂贸易壁垒,马哈赞河一战国内接近一半军事贵族或战死或俘虏,高昂赎金支出使国家不可能做到开源;外部主要收入除了港口税务就是航线拍卖。   葡萄牙现在还能拍卖哪条航线?果阿到澳门、澳门到长崎?还是里斯本到果阿?   前者此路不同,后者由于杨策的存在造成大量金银贵金属外流。   它怎么能不赔本?   现在轮到李旦坐在这说风凉话了:“要我说,就根本不必往外跑,大明港和里斯本,两个港口岁入二百万,加上明西贸易一年四百万,大东洋上自有大明舰队,直布罗陀由大明港卫军保护。”   “手握这六百万半两钱,殿下外发国内贵族平定尼德兰叛乱,与弗兰西乡巴佬、不列颠小岛夷争雄绰绰有余,请皇帝派几个进士过来,内行推恩,化封邑设府立县,集大权于一身,老贵族们死了就用这六百万成立新军,养兵十万。”   菲利普听得眼儿都直了,李旦却越说越带劲:“待天时所至祭告太庙,择忠臣良将两员,陆师领军出比利牛思西川攻城略地、水师着舰队封锁塞纳河口,浩浩荡荡兵临巴黎城下,岂不快哉?”   国王眨眨眼,你不说自己是一商人么?   怎么谈到战事这么兴奋,还推恩,那是个什么东西?   本王拒绝接受天朝典故!   费老二根本不接这茬,他现在更关心明军海战的实力如何,故而摆手道;“说到大东洋海防,我就是为这事找你来的,你说的那些弗兰西乡巴佬和不列颠岛夷正在为伪王安东尼奥集结舰队,打算抢夺明西贸易的运银船。”   “我希望你能放下大明港的事回新大陆一趟。”   李旦觉得菲利普没听懂自己说的是什么,否则不应是这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他认为自己说的挺有可操作性的,而且也非常真诚,基本上没有给费老二挖陷阱。   唯独一个互惠互利的机会,是老贵族死在尼德兰后而新军未成,西班牙将会面临一段军事人才稀缺的时间,但这也并不危险,大明有用不完的军官。   可费老二没半点激动,令李旦分外诧异:“就为这事回北亚,发兵给他们剿了不就完了?”   “不光是这事,我还需要你去见见东洋军府的大元帅,在哥伦比亚,名叫劳塔罗的印第安叛军不断在杀戮我的军团士兵和秘鲁的市民,每个月有超过四百名士兵被不知从哪打响的枪或身边突然炸响的炮打死。”   李旦用疑惑的目光说:所以呢?   菲利普迎着这目光拍手道:“他们过去用我们的武器,但在今年,他们有了更多火枪,这些火枪是万历二年南洋造。”   “而且,就在三个月前,东洋军府发兵一千四百,占领了葡萄牙巴西总督区的里约热内卢,还向四面八方,不,还向四周侵夺土地。”   菲利普非常愤怒,愤怒在于他又在依照大明人的语言习惯说话:“我要你回去问一问,你父亲到底想干什么!” 第四百五十七章 宝藏   万历九年夏,桅杆飘扬黄底镶龙旗,双层甲板陈布二十八门镇朔将军炮的老式千料战舰载着大明第一个睁眼看细菌的医师陈实功抵达天津北洋港口。   那天负责卸货的北洋旗军不胜烦扰,因为这位挂职北洋医科院的甲等医师拒绝进入军府休息,一定要亲眼看着旗军在码头把他随身携带的六十二只板条箱沉重器物搬下船、送到地方才肯离开。   陈实功并没有那么多行李,其中十二箱属东洋军府,为此年度右京八县赋税报表、官吏任职状况、铁路建设规格情况、矿山渔场林场农田状况及新增精量舆图等公文。   另有九箱属常胜所制细菌培养、显微镜制作的机器样式。   剩下的全部是书,一多半为东洋军府藏书阁内今年对所获西书翻译抄本。   其中也有几本宗室大学的新编教材,主要为徐渭对融合西方画后创作方式、阴影、光线等手法的新编画艺;朱载堉的乐理,以及其同程大位一起编出的数学教材。   余下的则都是陈实功口述,由其军医团队编写的诸多医术,其团队原本有操刀、称量、古籍、笔记、整理加龙虎道场被辞退的道士六人,后来道长曹长青被派去英格兰,又增加了一名稍通医术的宗室奉国将军。   奉国将军在宗室大学跟徐渭学了一段白描,一百六十余卷医书插图都是他画的。   所有书籍皆为双份抄本。   这是一份宝藏,原本都留在东洋军府藏书阁。   因为始作俑者陈实功并不知道该如何将这份宝藏公之于众,所以他遵循陈沐的建议,先将这两套抄本分开,一份教材放北洋军府、一份医书放北洋医科院,余下的一套送往紫禁城。   这套书里的东西都太惊世骇俗,作为宗室大学教材,建筑科、水利科、农牧科的还好,这些几乎没有进步,只是对前人经验总结归纳而已;可是乐理科?朱载堉的结论是最新的,与大明故有乐理格格不入,未必会为人采用。   最难的就是他的医书了,像《骸骨筋肉真解》,人身上二百多块骨头每一块都单独介绍,包括其模样、用处,并附有插图,图上写着标准大小、粗细的尺寸区间。   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筋腱以及绝大多数血管,甚至连外皮厚度、油脂厚度等等都有全面且明确的介绍,这说明什么?   说明每个看到这本书的人,第一时间想到的都会是:写书的人究竟做了些什么?   当然,都不用陈实功想起来东洋军府派自己回来究竟是为什么,就在他刚带着军医学员与旗军把东西安顿好,北洋重臣叶梦熊已经拿着电报单子来了。   “别歇了陈医师,紫禁城发来电报,陛下要你带好陈帅回信即刻启程,速去清华园,一路行船劳顿,待晚些时候去张阁老那歇。”   叶梦熊说着做出无奈的表情,闭眼叹气的同时又挑起眉毛,摇头道:“阁老等你等得辛苦,先向陛下请求致仕,上月的手本都用上乞骸骨的词了。”   朝廷没有这样的先例。   别管是阁老、重臣还是寻常官吏,甚至哪怕是百姓小民,只要人家没犯法没作奸犯科,哪儿有皇帝自己施压不让人家治病的?   这事谁都没办法劝,最开始朝堂上是有人说话,说皇帝不该拖着不让张阁老看病。   有病治病,这不是人之常情?   要说是请的医师医术不精,那也不是,张居正是从徐阶府上请的名医赵裕,像这样的甚至还专门找了两个同样患几年痔疮的人,先给他们治,如今人家那俩人病根儿都没了,健康得不得了。   “乞,乞骸骨?”   这个词在语境上是很严重的,通常别管权臣也好、寻常大臣也罢,平时正值壮年身体健康,说个请求致仕,也就行了;就算有个小恙,说个告老还乡,看皇帝准不准,也算是。   比方说马芳,这不到老了身上久伤找后账,朝廷直接安排进北洋医科院修养,这都不用说乞骸骨的。   乞骸骨,这是怕死了埋不到家里去。   这个词把陈实功吓一跳,问道:“阁老病得有这么严重?不应该啊。”   “本来没事,就是旧疾,一直吃着苏东坡的茯苓饼,饮食少肉少油,安然无恙;一直到今年过年,先前塞外一直打仗,朝廷的事断不了,谁都提着心劲不敢轻松。”   叶梦熊跟陈实功边走边说,边张望着陈实功带回的这些板条箱,道:“入冬以后,塞外的兵有陛下亲自监制的冬季装甲,还能将哨探洒出雪地三五十里,偶尔过个夜也无妨,反倒北虏全靠肉扛风,朝廷的心气这才松了下来。”   “人心紧惯了猛一松容易得病,过年谁不吃点大肉大油,再饮上些酒,实不相瞒……我去看望阁老,医师你猜阁老怎么形容病情。”   “炸膛。”叶梦熊长出口气,带着感同身受的畏惧神情,道:“他说像如同炸膛,嗯,镇朔将军炸膛。”   “给陛下写信还借题发挥,说这国治沉疴正如人治重疾,不可拖,他这病就是拖出来的,要果断祛除病根。”   “陛下不这么想,陛下认为必须要有万全之策再做考虑,不可有丝毫差池。”   叶梦熊道:“不论对国,还是对阁老,一直拖到现在,半年了……阁老如今病得越来越重。”   陈实功看见叶梦熊脸上一闪而逝的复杂神情,那神情里既有感慨、也带着些微忍不住的嘲笑,道:“我看多半是被陛下气的。”   本来屁股生出痔疮就是个没多少人知道的事,给皇帝说自己要请半个月假施药治病,结果可好,就等了半天,皇帝这边派人慰问,说他不准,不准张居正治病。   “在下倒是觉得,此事陛下所言极是,在下此次回来主要就因此事。”   陈实功检查好一切随行书卷、器具完好无误,着医生学员带上要呈送皇帝的东西,对叶梦熊行礼告辞,道:“陈帅命我在大东洋寻患病之人治疗,年过四旬、患病五年以上者四十六例,分以各种手段治疗,手术开刀、枯痔散、熏洗法、艾灸法、引导法、熨帖法,就连古时候的烙铁法都试过了。”   “饮食法、艾灸法、引导法、熨帖发、熏洗法,直至在下乘船,仍旧不能除根,但症状确有不同程度的减轻;而枯痔散、开刀切除的二十二名患者,有四例开刀的血流不止元气大伤,六名枯痔散患者治愈后损耗气血,他们年纪大,承受不住。” 第四百五十八章 利息   清华园大门口,头戴翼善冠的万历皇帝难得脱下兵服戎甲,身着明黄十二章纹袍将两手叉腰卡着腰间玉带,满意地看着过去姥爷修出煊赫的私人园林门口空地。   大门左右雕工精妙的石制虎头拴马桩一字排开,拴着御林军披挂甲衣的混血高头战马,肩扛御林长刀与鸟铳的亲卫军校封锁路口拉开警戒,中间的空地上停摆一辆又一辆载满板条箱的马车。   国内如今装运货物用的也是板条箱,主要是从北洋装卸的货物,因为那有太多新大陆运回来的预制木板了。   东洋军府为装船输送方便,木料装船时有方有板,不同规格不同用途,相当一部分长得不成材的木料直接被做成用于榫卯、装钉的木箱预制板,北洋军府也只能这么用。   张阁老捂着屁股的难言之隐早就被皇帝抛在脑后,他昨天很高兴、今天也很高兴、可以预见明天还是会很高兴,因为就在几天前,皇室去年在西南的寺庙里,方丈们第一次将上缴的特产、田租、利息、税金,先走海路运抵北洋,再走陆路送往北京。   这些方丈不是跟着天时去西边打仗的那批人,是皇帝出内库银钱投资,交由天时法师选人,在西南的缅甸等地、暹罗诸藩设立的寺庙,借着天时和尚讨教佛法的机会大行土地兼并、藏匿人口、广纳庙产、勤于放贷、坐地收租。   这么说吧,万历皇帝分批,以‘翊钧’的名义先后投资庙宇七十四座筹集善款,又以李太后的名义加投九座用以让晚年的东厂督公冯保有个能念经的好地方,共八十五座寺庙。   这跟万字军立的寺庙还不一样,皇帝分得很清,那些寺庙是大明的,这些寺庙是他的。   大明在海外的庙里头有什么他这皇帝管不着,都由军府说了算,但他的庙是有严格规定的。   庙里可能除了住持,其他主要人物均不懂半点儿佛法,除了寺产比国内多、放贷比国内大这些显而易见的特点,还有就是庙里头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鸟铳火箭地雷火炮样样齐备。   投资他们之初,每名住持身边都跟一两名锦衣卫、就近抽调传统卫军中武备最好的广东、广西、福建都司一名百户率旗军带着军械粮草一起走。   这帮人过去就是给别人改行政区划的。   可能在寺庙以这些核心旗军收拢佛徒后,他们一座庙比人家一座城的人都多,那庙自然就变成地方中心了。   皇帝已经用各种姿势,在清华园门口站一天了。   早起他就这么站着,站累了就坐在石阶上,屁股凉了就让人给他搬个椅子,这会儿坐得腿麻了,就再站起来,就连中午饭都是在门外边吃的……反正这私人园林离最近的官府大道都有几里地,也没人看见皇帝不成体统的行为。   那些住持是真的很能干,自从昨天看到他们交到北洋的京运财货表单,皇帝高兴得晚上在乾清宫都睡不踏实,一大早就顶着熊猫眼过来看着,脸上时不时露出傻笑。   业务能力最差的住持用四个月筹集到二百二十两金、三千七百两银;最好的两个庙都在孟密宣慰司宝井附近的不毛之地,分别给皇帝交上三万四千两与两万七千两的白银。   并不是孟密宣慰司富贵,而是他们的庙产有玉石,连孟密宣慰司的土司自己都不知道他们产玉石,结果被这些大和尚发现了。   而且这俩住持足够聪明,他们带着玉石上船,沿途广东、福建、浙江、南直统统停靠卖掉,最后给皇帝送来的就是白银。   别的不说,就连李太后那九座寺庙,都给她赚回三万余两银子。   万历爷一不小心给自己找到个岁入近九十万两的营生,能不高兴么。   何况,他这才百余间寺庙,就有这个收入,那天时和尚数百间乃至上千间寺院,又该是多少钱?   “朕这就找到船了。”   皇帝觉得他找到解决问题的钥匙了,这些寺庙直接收上来的金银不说,单运回在国内卖掉的玉石、宝石等特产,这些东西寻常百姓未必会买多少,最后流入的都是达官贵人、豪商巨贾手中。   因此他叉着腰极为骄傲,看着军兵将马车卸货,推着一辆辆板车运入清华园新兴建的内库中,谁还能想起张阁老屁股上的痔疮呀?   万历老爷以睥睨天下的神色对侍立一旁的徐光启道:“这就是船,靖海伯的回信朕还没看,就已经找到船了。”   “朕要把这些从豪商巨贾手中赚回的钱重新花到帝国最贫穷的百姓身上,他们需要的并不多,朕能给的也不多,但每人每年一两,就能使上百万贫苦百姓受益。”   皇帝转过头,抬手笑嘻嘻,整晚心心念念银子没睡好的肿眼泡鼓起的卧蚕都挤到一起,补上一句:“还有保定府的万历铸钢厂与山西的万历煤厂,它们现在还小,但将来也能帮到百万百姓。”   “陛下宽仁博爱,实乃天下之福。”   徐光启低头拱手作揖,皇帝说的道理是极好,但显然也未得章法,哪儿有皇帝直接给百姓送钱的,这恐怕不是什么好方法。   接着他就听到皇帝的碎碎念:“老师的痔疮来得好,全赖老师卧床休息,朝廷才能上下一致地通过皇室在山西将宗室煤山设立万历煤厂的朝议,老师是功不可没啊。”   “现在事都办完,北洋的医师陈实功来得正是时候,等他把东西送来,就叫他去给老师瞧病。”   对皇帝来说,这是好事都凑到一块了,戚继光开春后又在塞外打了胜仗两场,内阁首辅张居正则被他不让治病气得坐卧难安不能理事,张四维倒是反对皇室专营煤矿,结果被皇帝骂了一顿也没阁老给他帮腔,朝臣也被这一出吓得战战兢兢根本没人敢再唱对台戏。   他把他该办的、想办的都办妥了,全能全知的万历皇帝觉得,张阁老的痔疮可以治好了。   就在这时,被学徒簇拥的陈实功姗姗来迟,满脸都是路上乘坐大青龙蒸汽机车的兴奋,万历也没跟他客套,直接张手要来了陈沐的回信,迫不及待地边朝园子里走便已经展开读了起来。   “帝国未来的一切,是教育?” 第四百五十九章 劳苦功高   清华园前湖上,蒸汽船的烟囱分外安静、本该招展的鹤翼帆也叠在甲板上,整条大船停靠在平静湖中。   这已经不是过去那条前湖上最早的蒸汽帆船了,也不是第二条,第二条蒸汽帆船同样由蒸汽机局主事周思敬设计,速度比先前快上一成且船形还更美观,因为直上直下的烟囱被他从甲板下斜伸过艉楼后部,基本藏在船体里。   刚开始确实舒服,不过在皇帝意识到没在广州讲武堂战船科读过书,也不曾乘船出海后漫漫回过味道来,装上功率更好的蒸汽机船是快了些,烟囱藏进船体里向后冒烟也确实好看了些。   但这有什么用呢?   蒸汽船的目的是什么?不是要它快,而是要它既快、又能载货多,而且主要在海上航行,废气烟囱通道在甲板下曲里拐弯,把装货的地方占了不说,周围热得也不能住人,一条四百料大船只能载二十个人与让蒸机航行两日水煤,那这东西就算能飞起来,又有什么用?   周思敬的设计非常精巧,他把烧瓷的窑在更改设计后装在锅炉外,把锅炉安置在正中间,耐火砖做的窑壁上了层瓷釉,好像是喝茶时发现茶杯反光,认为光带着热也能反回去,还在蒸汽机轴上带了个没完没了的鼓风机连通外部与锅炉,让锅炉效率大增。   带来的后果就是燃料消耗速度加快、锅炉更加沉重结实,沉重的原因不单因为外带的保温窑,还因为改变烟道后使排烟难度增加,锅炉内的压力更大。   这座蒸汽机原本也是被万历皇帝封了神的,直到有一天湖上起风,屁股后头的烟囱把打浪的湖水吸进船里,差点就带着皇帝沉湖了。   现在那第二艘蒸汽船直接被旗军武士拉到岸边放着,皇帝给这艘船改名叫曲意逢迎号,留着警示自己。   “那会朕就明白了,专业的事,要留给专业的人来做,就像张阁老的病,不能由他做主也不能由朕做主,得你来做主。”   皇帝在船上捧着陈沐的长信读得津津有味,每遇上看不懂的地方便分心同坐在一旁的陈实功说上几句,再自己思考一会接着读,他拍拍船舷道:“就像这艘船,就取长补短,有更大力的蒸机,更保险的烟囱。”   “速度又还不大占地,只是难看,难看,不要紧;陈大帅写字也难看,谁能说这不是宝物呢?”万历说着抬眼皱眉对陈实功问道:“陈医师啊,你一直在常胜,这几年陈帅的字好像好了许多呀,怎么练的?”   皇帝说这话让一边的陈实功不知道该怎么接,抿了好几次嘴唇才垂首行礼道:“陛下,大帅的字迹在明西贸易后,突飞猛进。”   “西夷喜瓷,尤喜有大帅字迹的瓷,同样品相,有大帅字迹,一个字贵三千通宝。”   万历了解北洋每年的报表,挑挑眉毛道:“还是那个换银比例?”   “还是,没变过。”   皇帝老爷扣着放下陈沐的信,抬起俩手放在脸颊旁飞快地闭眼计算公式,口中念念有词:“番夷白银通宝汇率、购置器物再加三成税,三千通宝合银五两五钱六分,呵!”   “大帅这字,也不怎么值钱呀。”   在皇帝的意识中,宫里随随便便一副字画拿出去怎么着不得值个几百两,陈大帅这给瓷器题跋,拢共才俩字,十来两银子叫大明重臣动笔,掉价不掉价?   “不不不,陛下您误会了。”陈实功听见这话,连忙摆手道:“大帅不写名。”   “不写名?”   皇帝挠挠鬓角,疑惑道:“那他写什么?”   “通常大帅会写个官号,如果写名的一定最贵,也最长,唉算了,小臣这便报给陛下听吧,咳咳。”   显然这令陈医师感到难堪,可陛下既然问了,他不得不回答。   于是立直了身子,甲等医师将随身药箱摆在身旁,清清嗓子装腔作势一番,这便深吸口气中气十足地在船上向皇帝报道:“大明帝国北洋军府重臣东洋军府大臣,奉天翊运推诚宣力武臣靖海伯,持御赐尚方剑奉旨巡抚大东洋正一品特进荣禄大夫、左柱国陈沐亲笔。”   陈实功说罢,对着面容呆滞头脑飞速运算的皇帝拱拱手,道:“陛下,大帅这些字,写的最好。”   皇帝的手几次抬起、又几次落下,欲说还休的口也几次开合,最后咽下干涩口水,缓缓颔首感慨道:“大东洋军府的京运,竟是靖海伯年年如此为朕赚回的吗?真是劳苦功高。”   劳苦功高?   他才不劳苦功高!   也就皇帝操蛋的脑回路会觉得东洋军府每年百万两规模的白银会是他写字赚来的。   就那字,搁国内再便宜十倍也没人买好吧,就连西人买,都是因为没得选,每次开市没字的都抢先被买完,留下有字的实在没办法,商贾只能硬着头皮买……大明的货物就这样,不管价钱,买了回去卖掉是赚多赚少的事,放着东西不买是脑子坏了的事。   不是一码事。   却不知让皇帝想到什么,竟然小心翼翼地捧起书信,严肃道:“靖海伯腾出赚钱的时间给朕写信,看来朕读的不是信,实乃金子,要细心精读才是。”   说着,皇帝便已经失去再继续跟陈实功对话的欲望,他拍拍船上堆积的书道:“既然如此,医师便先行离去吧,去劝劝老师,还是不要做手术了,就用陈帅说的食疗、忌口,还有医师的建议,坐浴、敷药消肿来治病吧。”   “老师和朕一样,于大明而言,不得有半点闪失……医术。”   皇帝拿起陈沐的长信,又回首看了看身边的书箱,补了一句,笑道:“你们的研究,朕会看的,不过现在,朕要先看陈帅的研究。”   他扬臂指着岸边军兵守护车流不息的新内库仓储,颇为自得地抖了抖陈沐的信:“朕有很多钱没地方花,陈帅让医师送信过来,正是为朕找到了许多花钱的地方,这世上难道还有什么比花钱在自己身上更让人高兴的?”   在陈实功的告退声中,随行武宦官向湖中解下船声,万历抬眼望向天边,深邃的目光中透着迷茫。   他认为朕即天下,可他从未能好好看看这个天下。   现实的不满,令他很希望能亲眼看一看陈沐在信中勾勒出的天下。   那是个……野心勃勃的天下。 第四百六十章 雄心   陈沐在书信开篇便提到了教育。   但说法极为实际,教育既不是为了学者们挂在嘴边有些老派的教化万民,也不是非常新派的指望众生平等。   是直截了当地告诉皇帝,需要,大明帝国需要更多掌握知识的人,天下有很多掌握知识的人,并且会越来越多,但不够,差远了。   这些人做官员、做武将、做买卖还都不够,不能满足目前的需要。   陈沐举出两个例子,首先是大明的钢铁产量,被蒸汽机车与铁轨推着向前走的钢铁产量,非常简单易懂地就告诉皇帝他认为不够用的原因,时代与生产力让天下对知识分子的供需关系变了。   他提出第二个例子是皇帝心心念念的天下第一强兵,北洋旗军。   北洋旗军的战斗力毋庸置疑,这是以这个时代最好的训练培养方式与极多花费、超长时间为代价的,尽管它最好,但它并不科学。   最科学的练兵方式是在成本与收益的博弈中逐渐趋于平衡,这时代哪里有军队练兵花一年半的?大中华圈有练兵传统,但这并不意味着天下都这样,只是陈沐出兵时并不知道,他以为世上都练兵。   可实际上葡萄牙不练兵、英格兰不练兵、尼德兰不练兵,这世上大多数国家都是不练兵的,他们连常备军都没有,练哪门子兵?骑士能算兵?   西班牙和法兰西练兵,菲利普二世的新兵会得到不足三个月的训练、法兰西瓦卢瓦王室的宪骑兵是一支完全由骑士组成的部队,他们的概念和马木留克、奥斯曼亲卫军差不多,可以等同于练兵。   其他部队都是在战火中成长,一次次征召、上阵、解散,再征召、再上阵、再解散的过程中,形成稍有军事素质的部队,以及其中佼佼者成为雇佣军,专事杀戮。   而北洋旗军的兵役为五年,训练时间就要花掉一年半,等于只有三年半的使用时间,眼看着一期都要退役了。   他们的训练时间花费最大的是什么呢?是学习知识,包括军事条例、兵器参数、战术韬略、制图技术、水文地理等科目,几乎讲武堂要学的他们也差不多都要学,只不过浅显而已。   涉及识字、数学、地理、物理、医学甚至还有一丁点化学,旗军们总不能听见火药爆炸就以为神明降世了。   所以他们需要一年半的时间在训练中学习诸多知识。   皇帝看着书信,在夜晚的清华园行宫中点灯勾画,他在算户部的账目,因为陈沐说他估计如今海外收入已经占到朝廷岁入的三分之一甚至更多,大明得到海外足够利益的原因是大明上了这艘战船,上来,就很难下去了。   持续投入、持续产出,一旦投入停止,接下来海外利益分崩离析的打击会让大明内部扛不住。   万历爷在这一点上继承来自爷爷的基因,当然比不上飞升的道君皇帝兼任户部尚书的做派,但他脑子的数据弄不好装得比户部侍郎还多。   他清楚地记着,这一年朝廷岁入折银八千七百万两有奇,其中海贸关税与三军府京运折银两千四百万两有奇。   变化极大。   这个数据看起来大明的海外利益并未占到三分之一,但实际上已经占到了,甚至占到了一半。   并非因为这些财产在国中内部循环,而在于陈沐离京前给张居正和户部尚书王国光的建议——中央银行。   大明以前的收入很高,一年岁入折银就有三千万两,但落到户部入帐只有二三百万两,支出也才四五百万两,因为没有中间统筹的机构。   正常某县收入,截留部分自用,余数上缴至某府;某府收入,截留自用部分,余数上缴至省;某省收入,截留部分自用,余数送至户部;户部入帐归档,再安排朝廷开支:甲地赈灾拨款、乙地治水拨款、塞外打仗拨款、边关军费拨款等等。   不是这样的。   是某县收入五千两,先将县内如官员俸禄、接待花销、县中驿站、急递铺口食等花费,这是留用的,正常。   然后某乡都治水摊派到县里是今年的考成,差衙役直接送至漕运河道衙门;州府为某事的摊派,差衙役直接送至州府;某千户所、某卫的军务摊派,差衙役直接送至卫所;宗室俸禄摊派,还是直接送王府;营兵的摊派,直接送屯兵大营;   一下干掉一多半,剩下的不光送户部,兵部、承运库、内库、太仆寺、大理寺、工部……全都要送,就这个某县,全部都是他送。   最后户部入帐某县解运赋税,二百两。   承平时期这么干还好,无非损耗大,入帐少,但相对的中枢支出也少;可到了战乱时期,道路不通畅,朝廷还能收上来钱么?收不上来,谁都运不进来,掉一个链子,车子就蹬不动了。   现在有了银行这个转运机构,谁也不用去找知县瞎摊派了,钱全部向省里的户部银行送,这银行对百姓不开门,只管着赋税入帐,每年省内花费与留存的银子统统由电报送往京师户部报备,户部汇总后再送往内阁,朝廷专门留出一个阁老批这个条子。   最后由户部把批下的条子快马送回,银行才能拨款,其他银两分两趟全部送往京师。   因此就造成了赋税大增的现象,但同样支出也变高了,其实除了海运,钱还是那些钱,没变化。   但这绝对比以前少,以前地方相互一通气,想要的银两就摊派下去了,如今没有内阁的条子,谁都批不下来钱,而且地方上的王府直接不敢要钱了。   自山西三藩的宗室被万历皇帝连根拔起送到印度,天下宗室都消停了,战战兢兢,惶惶不可终日。   除了开国太祖与成祖,就算亲自上战场的武宗战斗力都未必有万历爷高。   陈沐的意思皇帝非常明白,朝廷需要更多花费更低的优秀士兵,而入伍前完成基本的学习,是成为优秀士兵最好的方式。   在信里,陈沐就大明帝国的基础教育向皇帝提出建议:“第一批北洋旗军退役后,应有两至三千名旗军不再续服兵役,会回到国内需要安置,他们能熟练读写千字、熟悉军事体能训练流程,懂基本的数学,部分事物道理与机械原理,且对新发现的高产作物有足够了解。”   “这些退役老兵见到过海外的天下,更重要的是都为帝国流过汗、流过血,对陛下无比忠诚有极高的爱国精神,在陈某眼中是最好的小学教师。”   “给他们配最少一名童生就能支起一间开设于乡都的小学,大明应该有两千至三千所这样的小学,每年有三至五万名超过五岁、农家树下疯跑的光屁股小孩入学接受为期五年的教育,当小学教育结束,他们就可以帮家里务农了或继续进学了,并不耽误农事。”   “小学以每年两千间以上的速度扩张,最终使每年入学小儿达到三十万至五十万。”   “受过这样的初步教育,他们对天下有初步认识、有良好的理解能力与身体素质,能进入民间各专业大学学习或继续习文,习文者能比旁人更易融会贯通。”   “从军者,能在一月内迅速听懂军令、快速学习各种兵器使用方法,能接受指挥、清楚后勤筹算、看懂地图、知晓传信。”   “务工者,进入任何一个工厂的生产线,都能在一月内熟悉工作流程、熟练操作保养机器,生产出合用器械。”   “陛下不必为达官贵人、地主豪绅的孩子们寻找出路,他们出路太多了;让天下最普通的百姓、甚至连普通都称不上的百姓子孙得到改变命运的机会,他们世代为帝国基石,当有登上厅堂的机会。” 第四百六十一章 路遥远   东洋大臣在皇帝眼中一直是可以令他信服的好人。   身份低微的南洋卫指挥使取得权柄的原因并非他是大明最优秀的将官,而在于他是天下间最了解海外的人,但他并未专擅这一特点,不贪恋南洋军府大权,并继续为大明创造更多了解海外的人。   而现在,疯狂的南洋大臣为皇帝解开一个野心勃勃、前所未有的人才储备计划——在未来十年,系统培养三百万名受基本教育的少年,并在十年后以每年五十万的数量递增。   这些人他们能熟练背诵几句古诗词,了解帝国的文化与朝代更替能看懂地契、房契与小说话本。   上街卖肉买菜算得比店家还快,知道水银有毒、火药爆炸不是炼丹师的方术,哪怕当个佃农地主管家也不能再在契约上坑他们。   认为世上有物理定律绝大多数并非因缘巧合,在他们的意识里爪哇国并不遥远,而真正遥远的大洋另一边有全国服色尚黑的西班牙与男子喜穿勒蛋裤的弗兰西。   朱翊钧将这一野心勃勃的计划中儿童们称为‘万历一代’,显而易见,他们将更好地融入新时代,与此同时也会向帝国,或者说直接向他这个皇帝提出新的挑战。   当他们知道这一切,又该如何让他们对帝国、对皇帝,保有极高的爱国忠君思想?这是他要解决的事。   曹操倘若生在兴盛、繁荣、处于上升期且领土不断扩大的帝国,他也就如愿以偿去做大汉征西将军曹侯了。   陈沐单提的是教育,但在皇帝看来,关于教育的方面陈沐不但为教育提供解决思路,还解决了军事,这是相辅相成的。   他一点儿都不怀疑陈沐说的正确与否,因为这是他的亲身经验,他学东西就是比别人快,火德星君运到紫禁城,他看了半天就知道里头大概原理;鸟铳放在手上,看别人打放一次就知道怎么用。   因为《陈氏道德经》是他的基础教育。   因此待万历一代长成,朝廷亟待解决的问题就是给这批人创造上升空间,人只要有盼头,谁都不会想掀桌子。   陈沐还提到两个概念,精英教育与普及教育。   其实古代中国一直是这两种教育理念并行,因为印刷术的存在击败了贵族与世族,唐代以来,三代以上的望族依然存在,但他们已经不那么特别,平民百姓也有读书的机会。   无非可能家学渊源令他们有更多机会,人不存在绝对平等,老子努力一辈子,生了小孩,老兵留下套兵甲、老文士留下一屋子书、卖菜的留下个小摊位、开当铺的也会把铺子与当票留下,但科举在明朝让大多数人平等了。   做买卖的、陈友谅旧部后人与罪臣后人、服丧的、犯法的、和尚道士之外的大多数人。   因为科举并非指的是受教育机会,而是做官的机会。   但都可以学习。   你要做医生,去医学;要学天文和术数,去阴阳学;医学和阴阳学就在帝国除海外领土外的每个县治官学的左边和右边。   在这片广阔土地上,每个地方都有社学,社学,五十家一社,每社一学。   弘治十七年明令天下,民间幼童十五岁以下者,应送社学读书。   为什么到十五,因为到这岁数就成人了,而很多人在达到这个岁数之前就不读书回家帮助爹娘照顾田地去了,科举准许你考是一回事,你的家庭有没有脱产读书的实力供你寒窗苦读就是另一回事了。   万历皇帝隐隐觉得,万历一代从五年制的小学出来后,应该再继续获得进学的机会,但很快他就从陈沐的信里后面找到这一段。   “当第一批学子毕业,朝廷宜统算全国工业、商贾、医学、农牧、矿冶、造船、讲武堂、讲文院等诸般专科大学、学院,尽数收归学政大宗师管理,设立考核,并鼓励小学生报考,待其学成,自可从其业。”   “两京都司宜设直属兵科大学,每年招募由陛下心腹统筹,聘请退役军官教授文化与学兵技能,凭其专业技能给予等级,如丙等兵管吃管住、乙等兵给四成饷、甲等兵给七成饷,如此待其毕业,由兵部分配各地从军,逐步替换世兵军户。”   “最终目的为全国统一兵员选拔、统一兵员训练标准、统一军事理论,从职权上分离练兵官、统兵官、宣讲官、后勤官四层机构,哪个部分出错皆可找到负责人。”   “如此一来,天下新兵入中央操练,练成学兵至四方驻防,精兵劲卒出边疆作战,稳固军队基层忠诚,收紧军队高层权力,主将只管打仗,练兵、后勤自有最好的专人负责。”   “三大军器局统一管理、统一规格,至如今所用军器已皆可定型,实验可以继续,不过在有极大提升前不必再多造实验型号,以扩大军备为目的提高生产,小学毕业即可进入兵工厂、罐头厂、被服厂做学徒,当他们成为正式工人,则继续带学徒,当学徒成为工人,第一批已成为更好的工人,或晋升管理层,开设分厂。”   “民用工厂亦是如此,绸缎、瓷器、工艺品、建筑用厂,除需身体素质与对身体构成危害的炼铁炼钢等工业外,皆可使用此法。”   “农业上削弱掌握土地过多的大地主,鼓励寻常农户通过使用机械成为小地主,大规模生产农牧产品。”   “士农工商四民为主,当他们富贵,会带动百业服务者生计繁荣。”   “科技上鼓励创新,设立专利权,对技术上的进步给予三至十年的保护,世界范围内其他人在不经过允许的情况下不得使用,如其技术进步有利于国家,则由皇室出资依其价值一次性买下设计,设计即属帝国所有。”   战争机器。   万历皇帝认为陈沐要塑造的是一架战争机器。   利用大规模普及教育的成果,短时间完成北洋旗军标准的训练,当然统一准备的伙食可能会比北洋军府稍差一点,但有生产力进步带来的罐装军粮、铁路运输以及大规模制造的先进火器,这种天下屈指可数的军事力量将被真正普及。   只是在纸上写下几段话,到一个庞大帝国真正实行,中间要走的路又有多远呢?   皇帝揉了揉疲惫的双眼,并不在乎。   他生来就是要一统天下的。 第四百六十二章 闹饷   皇帝把自己想干的几件事列了单子随身揣着,他要在接下来几年干的事可太多了。   但有件事比张居正的病情、并无头绪的小学教育更重要。   杭州城驻防官兵闹饷,地方官府传信要调边军南下镇压。   这是不久前的事,收到消息的皇帝都惊了:“闹饷你给他饷就得了,该给的,为什么要镇压,而且就算镇压,调边军?塞北正打仗不说,边军过去都过年了。”   这很奇怪呀,让皇帝都无处吐槽了。   不过紧跟着第二天的电报,就让皇帝明白了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   杭州城,身处东南的城池,官军闹饷,闹饷就该给人家,当兵吃饷应当应分的事,后来仔细问了问才问明白,闹饷的东南剿倭时期的老兵精兵。   其实在皇帝知道这个事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闹饷是胡宗宪时代备倭老卒,他们年长的已近五旬,年轻的也有三旬,因为后来倭寇逐渐平息就不再招兵,一直用着这些人,拢共九营四万五千人,过去是备倭,后来是七营防汛、二营守城,军饷为月银九钱。   因过去倭乱,东南营兵、募兵的数量超过正常时期,军兵太多花费太大,偏偏他们从军半生,都不愿解甲归田。   所以巡抚都御史吴善言就向朝廷建议,把地方军饷减去三分之一。   而朝廷如今行了万历通宝,不是亚洲那种纸币,是渐感文治武功有远迈父祖之能的万历皇帝结合朝廷需要新铸铜钱的需要,发行的新铜币通宝。   在使用铜钱多的北京,一枚万历通宝能换得旧钱两枚。   但在浙江则恰恰相反,换钱是有价无市,而这价钱,是一枚旧钱换两枚万历通宝。   就这个价,你想换还换不着,因为他们不愿意用铜钱,这里头有心理原因,商品经济发展繁荣的东南,人们用银子多,哪怕是其实没多少钱的普通人,也要用碎银才有面子。   本来军饷就减了,军饷还发的是万历通宝,这些老兵去街市上买东西很困难,所以就要闹饷,闹饷的原因不是没发饷,而是发了军饷无处支兑。   他们生计所迫,只好群起向巡按御史张文熙上诉,以铜钱不易携带的原因,让发银子,而且要把减少的军饷发回来,要不然没法过日子了。   张文熙也没办法,就再找上御史中丞吴善言,可吴大人官威大,他威胁军兵:“减饷之事已定,不愿当兵的就回家务农去。”   把军兵轰走,并且,吴善言吴大人还给朝廷发电,要求调边军顺漕河入浙,镇压兵变。   皇帝全当没听见,并把电报纸撕了。   反正他撕不撕对事情影响都不大,真正管这事的是廷议,跟他这个整天在清华园里开蒸汽船打巴子拳的皇帝好无干系。   廷议还议着呢,第二封电报就发来了,这一次不是巡抚发的,是巡按御史张文熙,弹劾巡抚吴善言抚治无方,处事不当,自找殴辱。   殴辱这个词,张文熙用的很灵性,深得皇帝之心,万历爷看这封电报时脸上一直带着迷一样的笑意,虽然言官骂他的时候,他很愤怒,但他看七品的监察御史对挨打的巡抚冷嘲热讽,心里极为舒适。   张文熙就是说你这个巡抚做的不好,被老兵揍了是活该,都是自找的。   张文熙的电报是中午发的,仔仔细细把吴善言上奏减少军饷、威胁闹饷官兵的时由说了一遍。   紧跟着又说了在吴善言威胁完闹饷官兵的第二天,二营守城官兵是如何在兵头马文英、杨廷用的率领下大清早聚众起事,定出条例、发布安民告示、串通守门官兵,披甲执兵、刀剑在鞘、弓弩不上弦,马文英与杨廷用两将自缚与前,带着列队上街。   先围督抚衙门、转而拥入巡抚衙门,军兵逮住来不及逃出去的吴善言便是一顿胖揍,最后是张文熙等官吏冲进军阵,张手疾呼,最后劝说其他御史官,答应给今年五个月口粮,又寻粮商贷了三个月的粮。   张文熙又自己拿出两千钱给官兵,让他们拿这钱先买些酒粮,这才让兵乱稍熄。   然后就有了这份弹劾。   这是万历皇帝知道事,后来事情也好解决,根本不用想什么镇压的事,皇帝亲自下诏把吴善言革职回乡,跟这事有关诸人都该革职的革职、该调职的调职、该罚俸的罚俸,并派遣原兵部侍郎、宣府巡抚张佳胤巡抚浙江,平息兵乱。   张佳胤没带兵也没带护卫,别说调兵、进力士他也都不听,自己一个人驾驭着马车就往浙江去了。   没别的原因,这个时候大明在北方正打仗,各地兵事仍在变革之中,稍微动兵不但会把闹饷演变为真正的兵变,还会刺激其他地方的官军。   皇帝对这次的事也挺感兴趣,他认为这支军队是好兵,专门赦免了两个参将与闹饷官兵,还给他俩传了封电报,把军队中年龄不足四旬的都集结起来,调来京北。   万历老爷的脑回路跟别人不一样就不一样在这了,别人觉得,兵变是要镇压的;万历觉得,这帮人索要饷银都闹起来了,还对百姓秋毫无犯……这不是好兵这是什么?   大明朝梦寐以求的不就这些人么?   他们或许与官僚站在对立面,但天下最大的地主皇帝非但不认为兵变与自己站在对立面,还认为兵变的兵,是他的自己人。   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   万历要办的庸才贪吏,底层百姓与士兵天然与他站在一起。   但是万历老爷并不知道,在闹兵变时,除了官员与闹饷官军,喧嚣的杭州城中另有数量众多的百姓对此感到欢欣鼓舞。   在官军列队穿街过巷时,他们啸聚呐喊为官军助威,而在官军痛揍巡抚吴善言时,这些不到饿死绝不发出自己声音的百姓们高声叫骂,大声指责官吏的错误。   在这一过程中,他们吸收了兵变的经验,收到了兵变的感召,默不作声地准备着。   直至这一天,紫禁城的电报房宦官颤抖着为清华园的万历皇帝送来一份来自杭州城的电报。   电报用的是已经过期的密文,密文向皇帝报告,杭州城电报房为贼人占领,贼首乃浙江上虞流民丁仕卿、韩瑾聚众两千余,啸聚纳喊折楼栅门,焚劫乡官宅舍肆行剽掠,请发兵即刻镇压。   皇帝将这电报读得咬牙切齿,攥着电报信对宦官王安道:“一月之内,兵变民变,杭州城的官吏,以为朕是瞎子吗?” 第四百六十三章 夜巡   万历十年,杭州城。   天色刚复清明,聚众的短衫行人举火驱走雾气,端着食盒的随从打开电报房的横木,木门吱呀声里,食盒打散一地,瓷盘摔碎之音撞入耳朵,有人高喊:“人不见了,快去报告丁先生,郭三跑了!”   郭三,是杭州府电报房过去的杂役,因此掌握一套已经过期的电报密文。   而他们口中的丁先生,则是郭三用过期密文发往北京告密电报中的贼首丁仕卿,他并非郭三电报中的杭州城流民,有生员的出身,在杭州城东李坊的社学当了二十多年教师。   但这杭州城里聚拢在丁仕卿身边群情激愤的百姓,绝大多数却是官员意识中的流民。   若细细划分,首先这些人在城外没有田地、城内没有产业;其次他们长久生活在城内,以各种短工与游商为主,他们的身份可以归纳为无产阶级市民。   在东南,百姓识字率高、人口密集且城市化手工业与服务业繁荣,催生出大量脱产游手好闲的无产阶级市民,有些城市,以此为生的人会达到数万甚至十万之众。   就在这时,空荡荡的电报房中响起几声滴答之音,悬挂在门口的铜铃响起来,紧跟着,屋里电报机接连作响,在纸上涂画出很短但连贯的符号。   焦头烂额的丁仕卿在繁忙中一瘸一拐地被众人簇拥着来到电报房,在他身侧亦步亦趋的韩瑾是个孔武有力的汉子,赤膊的上身生满结实的肌肉,还有那些追随二人左右的年轻后生,他们都在东李坊社学受丁仕卿开蒙教育。   只是不同的人,读书的时间不同,古中国的教书先生大多一有文化人的风骨,二来又未受宦途风气影响,备受乡邻尊敬的同时,也大多不为钱财悉心育人。   平民百姓获得文化的最大阻碍并非贫穷,而在家庭眼光的长远与否和家庭是否缺少劳动力。   就像这韩瑾,他名字都是在社学丁仕卿名下求学时起的,以前他一直叫韩大,后来丁仕卿说古书里形容人的品格,怀瑾握瑜,有美玉之相,便将这个名字交给韩大,令他自勉。   但韩瑾仅在丁仕卿名下寄学半年,就因老父患病外出做工,马夫、兽医,搬货运货、代人养犬,什么能赚到钱财便做什么。   丁仕卿对电报房的郭三跑掉并不在意,眼下让他焦头烂额的事多了去,根本顾不上郭三这小人物,只是郭三跑了没人读的懂电报,让他很是头疼,只得让人拿着电报房找到的密文本逐字比对。   “先生,我们管不住那些游手好闲的无赖子,不如与官军合流,他们的兵器甲胄,纵然朝廷发兵镇压,也能抵挡……不至沦为鱼肉。”   韩瑾说这话时须发皆张,攥着拳头神情激动:“谁还不是一条命,大不了反了,与那些狗官斗到底!”   “不可!”   穿着素衣长袍的丁仕卿立于青壮之间,须发半百老迈地有些突兀,但皱起眉来呵斥弟子仍有老师的威严:“些许皮肉之苦不算什么,我等只为罢免夜巡,何须造反?”   丁仕卿不说也就罢了,他话音一落,韩瑾五大三粗的汉子竟是要掉下泪来,抱拳道:“罢免,能罢免得了?学生尚童子时老师便为乡邻奔走,从嘉靖三十八年直至万历五年,整整十八年,老师为民奔走勇于建言,才教夜巡废除,那碑还在城里立着,如今却不算话了。”   “您为百姓去京中上告,为显宦欺骗不说,回到杭城还被下狱,老师五旬高龄,那些狱卒多狠的心,竟将老师腿骨打断?”   提至此事,丁仕卿又如何能不恨,但他笑道:“老迈之身,尚可苟活几年?有腿无腿,干系不大,何况这不是还能走……电报说了什么?”   正在师徒间,电报房里的机灵后生已经捧着纸卷快步奔出,拜倒在丁仕卿面前奉上纸卷,跪拜不是尊敬,而是被吓得,这后生托起的手、下面的腿都在颤抖。   “电,电报说,说,还是先生看吧,学生不敢说。”   “有何不……”   丁仕卿起初只是诧异,拿过歪歪扭扭笔迹不太好认的纸卷捧在手中,只是看去一眼,人便像被施了定身术般定住不动,面上表情亦分外精彩。   那纸上写了两段话,第一段是:电报杭城,见报者不论何处,各自约束军民,速寻上虞丁仕卿,要他回信,我在电报房等着,各地回信不得阻拦,回信前得不有一人被抓、被杀,违者株连九族。   而第二段只有八个字:我是翊钧,何故作乱。   这个抬头也太熟悉了啊。   哪年拜年见不到这个名字?   不过八个字,分量却重达千均,足够将人吓傻。   前边还恨意难平的说大不了造反的韩瑾都消停了,一声不吭地用目光在电报信与丁仕卿脸上巡回。   丁仕卿只愣了片刻,紧跟着那张苍老的脸面便再度焕发出强烈生机,喜道:“快比对密文本,给陛下回报,夜巡之事,有转机了,若是陛下,一定能免除夜巡。”   两日后的紫禁城,电报房宦官疾驰入宫,连内阁都没有发,他们知道皇帝爷爷等这封电报已经等了两日,连清华园都不去,专门下旨令电报房来信速报。   送到万历手中的,是一封极有年代气息,陈述久远的长信,上面清楚描绘了自嘉靖二十四年起,直至万历十年间,杭州的一个摊派税款,名为间架税。   此事起与太祖皇帝朱元璋时期,设立总甲火夫制,负责巡视地方夜间治安,有功名在身的士人与外商免除此役,夜巡差役由寻常百姓负责,难以休息。   久而久之,杭城市民提出以房屋面积,分上中下三等纳税,以银代役,用这部分钱雇人夜巡。   这样一来,寻常百姓得到休息,无业游民得到工作,还能赚些钱养家糊口,让所有人都能满意。   直至嘉靖年间,倭寇横行,杭州城为保平安增设保甲,而保甲除轮流守备外还要负责夜巡,且由权宜之计成为常例,百姓明明交了间架税,却还是要负责夜巡。   其时在杭城教书的丁仕卿屡次上书地方官府,希望能让此事得到改善,他为此前后跑了十八年,鸣击冤鼓也好、当街拦驾也罢,一直到万历五年,杭州城终于废除了百姓夜巡,并在城中立碑为证。   皇帝看完这页,不禁纳闷,既然废除了,为何还要再起民变?   于是,陛下动了动手指,翻到下一页。 第四百六十四章 庶民有声   因为在万历八年,杭州又再度组织起百姓夜巡。   这一次丁仕卿同样心中不平,先去报官,官府不管此事;丁仕卿只身进京状告,可他一介与仕途无缘的生员又怎么能发出自己的声音?在京师被人骗了回去,事情还是没能解决。   过去丁仕卿在杭州城陈情,哪怕事情没有解决,也没人会拿他怎么样,但这一次他进京告状似乎触动了地方官的底线,他们将丁仕卿抓入刑狱、严刑拷打。   这激怒了杭州市民,在兵变索饷时就已经有百姓沿街叫好,高呼啸聚,而后民变起事,已成无人可制之景。   “东洋、南洋、西洋三部军府讲究个得人钱财、替人消灾,对吧?”   皇帝缓慢地将书信放在案头,他在想一件事,不是兵变民变、不是造反作乱,他眯眼睛看着乾清宫里的火德星君出神,喃喃道:“王安啊,你说这钱,它去哪儿了呢?”   “爷爷问的是什么钱?”   朝廷的兵费,杭州那是营兵不是卫军,他们的军费也是财政负责,这个巡抚吴善言把军费裁了,朝廷的钱也没少花。   杭州城的间架税,别管这钱是多是寡,杭州城收这钱是为百姓雇人巡夜的,百姓交钱了,却还要去巡夜,这不光是要巡夜的事,说明杭州城没出钱雇人巡夜,那这钱又去哪儿了?   “他们若是将这钱上交于朕,朕也不怪他,只办他个昏庸缺德不要脸。”万历说着,那小圆脸儿就狠历起来,小白牙扣着下嘴唇道:“可朕没收到钱,败坏朕的名声,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朝廷不让朕出紫禁城,就因为这些事?”   “若非百姓抢了电报房,朕永远都不知道天底下有这样的事!”   说到这,万历已显得怒不可遏。   他感觉自己蒙受了巨大的欺骗。   “去电报房,告诉丁仕卿,朕要招他进京,不光他,还有二十名百姓,让他们把我爷爷刊印太祖爷爷的《大诰》拿出来,再把太祖爷爷的画像请出来,然后拿着朕发的电报与《大诰》、举着太祖爷爷的画像,去把他们认为贪污的、不恤民力的官吏全捆绑了,沿途押送京城,任何人不得阻拦。”   “让刑部官吏做好准备,朕就在北京南门儿等着他们。”   皇帝咬牙切齿地说完,才攥着拳头道:“朕恨不得飞去杭州,这些个王罢就这样办事?但是这事来得好!”   要是不来,万历还一直以为他的帝国太平安逸呢。   “陛下,这些事交给下面的臣子们去做就好了,您不必为此震怒。”   王安劝说的话音刚落,万历已经急得拍案:“不必为此震怒?朕怎能不怒,交给下边的臣子们,臣子们要戡乱,要镇压,当然臣子们也会解决问题,但那都得等到戡完了乱、镇完了压再解决问题,那是他们的工作。”   “朕不一样,朕可以直接解决问题,因为朕是皇帝,独一无二的皇帝。”万历不知说到这的时候突然想到什么,神情竟有几分无奈,摆手道:“去发电报去吧,然后发西厂缇骑,一个百户就行,去杭州等电报。”   王安领命行礼:“是!”   空无一人的乾清宫里,皇帝迈步走到火德星君身旁,摸着神明脑袋神色不善,喃喃自语:“朕这励精图治,连你都不骑了、猫都不抱了,成日里琢磨着跟宗室、朝臣斗智斗勇,他们就这么回报朕?”   其实刚才万历脸上露出无奈,是因为他已经有感觉了。   感觉到自己就算威望至极,凭借君主魅力就算达到顶峰,也依然无法完全统治天下。   天下啊,太大了。   小时候在舆图上玩填色游戏时从来没想过那些地方究竟有多大,可如今想来,两京一十三省、一百四十个府、一百九十三个州、一千一百三十八个县,他拿什么来统治?官僚系统。   乾清宫的桌案前,年轻的皇帝挥笔写下牧民、狼、犬、羊,这几个字。   万历已经逐渐意识到,他一直想要的夺权的出发点没错,但路子不对。   牧民要想省事,就要照料好黄犬,由黄犬来带领羊群,驱赶外面的野狼,但他当下所面临的情况,是外面的野狼并没有他的鹰犬厉害,而内部的羔羊被狼吃的远没有被自己家黄犬吃得多。   他尽可以从黄犬中挑出一部分好的、驱逐一部分总偷吃羔羊的,但黄犬总在增加,一代代牧民都会像他这样,从里面挑出一部分好的、驱逐一部分偷羊的。   一旦到了哪一代牧民懒得去挑选,或是哪一代牧民所养的黄犬太聪明,它偷偷吃羊总不让牧民知道,事情就会坏掉。   这样的事实意味着,他想大权独揽,总想大权独揽,可大权独揽的前提,就是这个官僚体系还在。   它就是所谓的纲常法度。   就是制度。   而制度,不是一个圣人规划出来的,也不是像东洋大帅陈沐回给自己的信里的建议,对远景的展望,送来各个国家的制度让他参考。   那些制度与猜想万历看过,但他并不放在心上。   制度的确立,建立在大家都满意,说白了是都能吃饱,且心里不受气坐着就把饭吃饱了。   能吃饱饭、心里不受气,传统意义上流民更多的北洋工业区百姓照样好好过日子;吃不饱饭,就算单是个巡夜、单是个裁饷,杭州城还是要闹起来。   朝廷尽可以发兵镇压,精锐的军队他有的是,皇城的锦衣卫、亲练的四卫营、长城根的北洋六期,他们能打遍天下,剿灭个叛乱镇压个起事,易如反掌。   可你这次剿了,下一次换个地同样的原因还是会闹,且闹得更厉害。   这一次丁仕卿跑了十八年没把事办成才闹,这是多好的脾气?换了他万历爷,谁拿了他的钱不给他办事,第二天他就要掀桌子了,人家丁仕卿足足跑了十八年。   这其实也是万历无意于参考天下制度的原因。   他的大明帝国站在过去与未来的分叉口,这是一个独立于天下的伟大帝国,这个伟大帝国所要走的路,应该是帝国子民与帝国现状博弈出来的路,而不是其他国家的子民与其他国家所博弈出来的道路。   而万历打算做的,则是要确立一个小制度,为子民创造一个能让他们与官僚系统公平博弈的机会。   让庶民有声。 第四百六十五章 端午   万历十年,五月初五,从今往后的人类应该记得这一天。   被革职还乡故巡抚吴善言吴大人哭了,不是因为今年的粽子太难吃,而是午觉刚被吵醒还没来得及发脾气,就看到太祖皇帝生着龙须的鞋拔子脸越过院墙朝他露出笑容。   自隋唐至宋代,开国皇帝皆为军事贵族出身,做过和尚要过饭的大明太祖皇帝即位之初急需增强正统性,满朝文武都认为需要为皇帝在画像上做文章,因此除了正相,还生出许多异相,比方说鞋拔子脸和把刘邦屁股上七十二颗帝王痣挪到脸上的异体画像。   这一情况一直到朱棣时代才终于正常,其实也不正常,只是终于进化到完全体,没了令人产生密集恐惧的痣,鞋拔子脸也稍微好了些,颌下胡须长成龙须的样子,威武高大。   不过真正值得世人铭记的事还是发生在端午节的北方,要越过长城再向北看。   经历半个月长途跋涉,戚继光兵分两路,在风华玄武岩的沙林中驱驰降将炒花率部引诱土蛮部主力至达里湖南岸。   去年戚继光就指派边军扮作蒙骑侦查过这一代地形地貌,特地命北洋军器局被服厂为他赶制了一批沙色帐布,在这个地方行军对车营而言是极困难的,倒不是走不通,而是不好走,最怕的就是行军途中为敌军发现。   因为行军路上有时是沙地、有时是碎石子地、有时则是草地,结阵速度快慢不一,最慢时会比土地慢上一炷香,那就是给敌人创造杀死自己的机会。   戚继光从不给敌人机会。   诱敌很成功,裹着沙色披风的骑手回报,土蛮部正在南岸驻营,边地蒙古包,好像还有人在湖里捕鱼。   沙地中车城蒙着幕布,别说敌人看不见,就连本部骑手想回家都难以发现,全靠路上一个个指示物才能将消息准确传回。   心累的骑手进入营地,被巡兵引着走到中军帐,拱手对戚继光道:“大帅,指挥使炒花、花大二位将军询问何时进攻,他们已遵照大帅命令,准备好了。”   戚继光似乎对乌梁海降军的准备毫不在意,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筹算着辎重,头也不抬地问道:“他们让你报信时,可有探究大营所在,或派人跟踪?”   “倒是泰宁卫骑手问了,呵,大帅有令,叫他们听命行事。”   年轻的斥候以跪姿严肃抱拳,不敢在大帅有丝毫小动作,别说是大帅当面,哪怕是小旗官,戚家军的下属也不敢露出丝毫懈怠神色,说到这,他们就很羡慕东洋军了。   甚至这次超过半年的远征里,让许多戚家军老兵都生出打完这仗领了朝廷的赏赐便退役的想法。   他们退役倒不是想回家种田,南军跟着戚继光保卫东南北逐鞑靼,军事技能过硬赏赐领到手软,让他们安心种地也不可能,绝大多数老兵都希望退役后去北洋应募,争取到大东洋上再干几年。   相较而言,虽说戚家军饷高赏厚,但军府兵哪儿有不是饷高赏厚呢?何况戚家军的气氛太严肃、军法太严苛,就像这传令骑兵,他要是向主将答话时一不小心笑了或作出不得体的小动作,自己出营寻军法官捆打就是,没别的说法。   东洋军府气氛就好多了,据几个有幸操办军械去北洋军府跟受伤退下来的东洋军闲谈,大东洋的陈帅活得尤其乐呵,在北亚各县驻营时间也长,极其注重军士的业余生活,甭管走到哪吃得都好不说,闲暇可不像戚家军这样只让围着唱歌学条例。   人家东洋军府的旗军晚饭回营是可以读话本小说的,轮休还准军士进城,只要不寻花问柳、不荼毒百姓,谁管你喝个茶、听个曲,几位总兵官都是说书能手,再加上海外土民把咱大明天军当官老爷一样敬重着……那是个什么神仙滋味,敢想么?   更何况兵力构成这块,东洋军府比之西洋、南洋又得天独厚,南洋全是闽广兵、西洋全是两广兵,你一浙江兵丢到那闽广营、两广营里,受了气都没人管你,可那东洋军不一样,那有四省游民,有陕西山西的兵、有山东北直的兵、有福建广东的兵,也自然有南直浙江的兵。   反正都是大杂烩,谁都甭想欺负谁,进了北洋军府练兵场还能学一口标准的顺天官话,北洋校场那些新兵操练科目都是戚家军老兵玩熟练的,过去就是最好的兵,领全饷一年能在老家买一座三进院子。   那才是天下武人最该去的地方呀。   其实这些事,戚继光也知道,但他不发愁,离开东南剿倭战场,他对带兵练兵已得心应手,并不依赖南军,北兵也能操练教化,天下有这么多人,不怕没人当兵。   何况……如今的募兵制,对他来说很危险,他更希望帝国所有兵都能得到普遍、标准的严格训练,也能让他少受猜忌。   只要让他打完这场不知道究竟会打到哪里才会被皇帝叫停的仗,让他功成身退,那都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没办法,戚继光基本上已经能猜到自己的结局了,像他这样的人,最鲜明的特点不是运筹帷幄千里之外、不是力拔千斤一骑当千,作为武将,最明显的特点是练兵——这在将来史书上是很难受位置。   一说人马芳,老爷子六十了策马扬刀率麾下南归精锐鞑子们踹俺答营。   一说人李成梁,辽东坐地虎精锐家丁骑兵杀得部落酋长们叫爷爷。   一说他戚继光,这个人明显没什么用,在南方用鸳鸯阵打打小流寇,驻扎在京师北面门户这么些年,鸳鸯阵就不灵了,居然就打了那几次小仗?   谁让懂练兵的打仗,只要后勤跟得上,直接往前推就行呢?   戚继光很感激雄心万丈的万历皇帝在这个时候向北方宣战,让他有纵横大漠的机会。   他对传令骑兵的谨小慎微非常满意,撩开营帐望着车阵中部下脑袋上随风曳起的小旗缓缓颔首,道:“下去歇息一个时辰,只要风向不变,疾驰去炒花大营,明其今夜向土蛮放牧驻营地突击,他们赶到时,应当已看见火光了。”   漠北的落日极美,天边火烧云映红车阵中军士正忙着安插骨架的大怪物,一桶桶煤炭与成箱长捻开花弹被搬进篮内。   在大帅看不见的地方,调皮的军士用炭笔在飞鱼皮上涂画着一句句祝词,比方说别掉进达里湖。   总之今夜,当星火灿烂。 第四百六十六章 天罚   孛儿只斤·图门对大明一直感到恼火。   他制定了扎萨也就是法典,让草原上零散各部形成内政与外交的统一而被称作札萨克图汗,意为法典制定者大汗。   而作为持有传国玉玺的前朝大汗,就连小汗俺答,都得受他节制,尊他为主,就像大明金国归义王俺答要奉万历皇帝为主一样。   如此尊贵的身份,却一直被南面后朝皇帝称作‘土蛮’这个土里土气的名字,而且这些极懒的大明人连着把他的部落都叫做土蛮部……这个名字一听就是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小酋长啊,就像,就像,算了,没有像的,野人女真都比这好听。   恐怕放在任何人身上,没有不恼火的。   但图们汗没有办法,一来汗庭离南方长城有点远,二来他也试过发兵,但始终没办法用武力为自己的名号讨回公道。   回首瞧瞧自己的爱将们被明朝叫的名字,心里也就舒服了。   左翼察哈尔万户的阿穆岱洪台吉,素来以雄健善用兵而著称,因其正名音挪门达,被大明称作脑毛大。   去年受明军挑拨与速把亥交战落败的董长昂有个叔叔,想当年戚继光调往蓟镇前也是一员猛将,屡次率部南下,大明在他手上接连阵亡七个总兵官,这么猛一人,被明军起名叫长秃。   后来戚继光北上蓟镇,别管是叔叔辈的董长秃还是长昂,都消停了,为啥消停?一家子过来跟戚继光打了个照面,长昂被打落马下被亲兵救走逃了,叔叔长秃,就这个怒斩七个总兵官的长秃,被生擒差点被戚继光宰了。   全靠着早年归附的董狐狸带族中家眷三百余人扣关,哭着求戚继光把他兄弟放回去,经报备朝廷,长秃在营地里纳马钻刀立誓,这才被放走。   从那以后长城根儿再也听不到七连斩的神话了。   所以自打戚继光镇守边将,图们大汗都没再想过讨回公道的事,就这次,实在忍不了了,大明居然煽动他好不容易靠法典统一的各部互相攻打,关键长昂那个傻子还真听。   结果朵颜三卫没了不说,炒花还被给明军当前驱打过来了。   这谁能忍?   大汗一怒之下从今年塞外雪化开始,整个汗庭向北迁徙,一路走到达里湖畔,守着炒花与明军向西的必经之地,同时让俺答汗留在汗庭的长孙扯力克传信安抚俺答,让他别趁着自己跟明军打仗从背后捅刀子,要不然别看土默特万户兵强马壮还懂炼铁技术,草原上所有部落都会看不起你的。   但是这几天,本该厉兵秣马跟炒花部、明军在这达里湖畔大作一场的图们大汗内心非常焦躁不安。   不是因为这的水草不好吃喂不饱马,而是因为扯力克的骑手回来了,告诉他……俺答汗病危,躺在榻上连话都说不出来,看上去活不了几天。   若单如此,图们大汗也不会觉得怎么样,甚至还会为此感到开心,俺答汗一直是汗庭最强势的挑战者,尽管他名义上顺从汗庭,实际上一直想要从其他方向获得大汗的认同,就连草原上兴起的黄教都是他想要夺权引来的,他死了图们汗虽不至于开心,一直因防备而悬着的心,终归是可以落下的。   坏就坏在,依照俺答汗那个妻子,三娘子的机敏狡黠,一旦俺答汗显露将死之态,又怎么会让长孙扯力克见到俺答汗的样子,还能准确看出俺答汗连话都不会说了的狼狈模样?   真相只有一个,那便是三娘子不怕。   她一介妇人,部众虽有一万甲骑,部下却分得清大势,怎么会都听她的?   没别的原因,就在俺答长子乞庆哈收到消息率精骑万众驰走归化城之前,驻扎在宣府的天子亲练腾骧左卫与北洋旗军合编的万历军已在明军总兵官董一元的率领下开进归化城。   三娘子根本不在城中,她受陕宣大三边总督方逢时、兵部侍郎吴兑之邀,带归义王印信与关市文书入大明境内,向北京去了。   扯力克的父亲,辛爱黄台吉乞庆哈看着遥遥在望的板升城,那城头已架起火炮、城外已遍布壕沟,来自宣府的步兵正一路护送粮草辎重向板升城运送,前头的粮队已经进了板升城,后边的粮队才刚出杀胡口,谁都不知道城内究竟屯了多少粮食。   没有印信、没有关市文书,他强攻板升城即便侥幸穿过战壕与火炮封锁,进去也当不上归义王、拿不到通关市的文书,有心想截断、抢夺明军辎重,结果派出去的小股马队硬生是被步兵用鸟铳与火箭打得死伤惨重。   每隔五辆粮车就有一辆车上架着二十四联装的神威机关箭,人多了骑兵一近千步就放过来,人少了离近也得被鸟铳点名,差点把辛爱气得吐血。   无法无天无畏无惧的俺答汗长子黄台吉硬是被逼成了图们汗眼中有心与大明串通一气的乞庆哈。   图们汗收到这一消息才没几天,他本来就怀疑乞庆哈想做大明金城的归义王,紧跟着西边就传来消息,乞庆哈率六千甲骑朝汗庭去了。   夜深了,图们汗仍然不能入眠,心理上他不愿相信乞庆哈东走是带着敌意,想要进攻他这蒙古大汗,但现实令他不得不考虑这一可能。   就在这时,放在豹皮地毯上盛着马奶酒的银酒杯突然顷洒,大汗皱着眉头掀起豹皮毯子伸手盖在地上,察觉到轻微震动,这种震动令他极为熟悉——这是数量众多的马队奔走才会生出的异象。   紧跟着,帐外传出部落勇士惊恐万状的呼喊声。   他听见有人策马穿过营地,在外面高声喊着:“大汗!炒花部已近二十里!”   当图们汗冲出毡帐,却发现极为混乱的营地竟不知为何短暂地安静,人们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向天空,甚至有正在为雕弓上弦的勇士动作顿住,被拉满的弦打在手上都恍若无知。   抬起头,他看到几排巨大的阴影正飘过密布毡帐、营帐与篝火的营地上空,那些阴影下方都吊着几个点这火的篮子,没有人知道那些篮子做什么用,此时此刻,这样的情景异常骇人。   异象并未持续太久,很快,有东西接二连三地砸落地下,有些是瓦罐,砸碎在营地内外各处,有一只瓦罐甚至砸在图们汗身后的毡帐边碎裂,里面盛着的东西像水像酒,带有一种他从未闻过的浓烈气味。   当这些瓦罐砸在篝火旁,会直接炸成一团火焰。   未完成集结的部众们被这种从天而降的东西吓坏了,人们竞相就近钻进毡帐中躲避从天下掉下来的铁球与瓦罐,图们汗也不知道这种乱象究竟持续了多久。   直到身边以胆大忠诚著称的拔都儿冒险拾起一枚比拳头还大的铁球捧到他面前。   “大汗,这个玩意儿在冒烟!” 第四百六十七章 忠诚之士   夜幕下蒙古大营火光冲天,远处打马瞭望的炒花与花大面面相觑,两根马鞭落地,不约而同朝远方狠狠地吞下口水。   他原以为今夜会有一场恶战,就是那种明军与大汗卫队打生打死,他们从中渔翁得利,图们汗的部众、戚继光的甲兵,打到最后都会是他们的。   万万想不到会是这种结果。   十几个巨大阴影自戚继光大营腾空而起,被风吹着摇摇晃晃飘向大营,接着不知发生什么,仿佛天雷般的声音便从大汗的驻营地接连传来,毡帐、营帐被大火吞噬,牛羊骏马受到惊吓四奔而出,天地间到处都是哭爹喊娘的声音。   “那,那是,什么仙术?”   炒花等五部降兵首领都将惊诧的目光看向随军传令兵,骑手从未受到如此重视。   别说这些北方投降的游牧领主了,就连他这个被戚继光派过来的传令兵也没见过此般情景,事实上这是大明的飞鱼第一次正式投入战斗,在此之前,只有北洋军在历次实验中见过此等威仪。   “诸位指挥使大人别看我,戚帅有令,请诸位进兵征讨。”   进入工作状态,小小的传令兵忽然就变得趾高气扬起来:“戚帅说了,诸位大人都是善于用兵者,如何做事就不教了,只是牛羊骏马、兵甲战利,都要收拢齐了,待战事平息各部依照功劳各有赏赐;还有就是诸位不要去西边,天军已于西面列出车阵,黑灯瞎火的,别被误伤。”   事已至此,炒花等人心知已无骑墙摇摆的机会,只得把心一横,一道道命令传遍各千长,来自大明乌梁海的武装牧民策马持弓,列队朝可汗大营四散奔杀而去。   飞鱼的初次亮相,深得戚继光之心。   戚继光之所以是戚继光,在另一个历史上,中国的军事思想哲学,在他之后三百年,几无变化。   他说为将之道,先在治心;什么是心?心是军队的灵魂,是军队的思想,他的训话与歃血为盟,就是对军队进行思想教育,他的凯歌让部队知道两个问题,首先是为何而战,其次是为谁而战。   他的军事思想不但在明朝为人沿用,乃至三百年后的湘军、黄埔军校,依然沿用他对军队的指导思想与管理办法,甚至曾国藩干脆用《纪效新书》与《练兵实纪》作为湘军的指导教材。   至于鸳鸯阵,则比这两本书用的还要宽广,一直被使用在小规模抓贼防暴工作中。   书可以学,但一个人最关键的特征却很难被学去,戚继光最明显也最强烈的个人特征,是不问强弱、因地制宜,将一支军队拆分成多种类模块化部队。   他打仗讲究克制,在高低不平、步履维艰的东南田垄上,用轻兵携带虎蹲炮结鸳鸯阵;一样的军队拉到北方,作战的环境与敌人变化了,浙军也成为一支携带火炮、战车,讲究火力的重武器装甲营。   海战早就被俞大猷讲的很清楚了,那是大船吃小船、大炮胜小炮;而陆战也被戚继光玩出了不得的花样,在这种情况下,飞鱼这种使战争从二维转变为三位的兵器对戚继光意味着什么,几乎已无需多言。   箭够不着、刀砍不着的玩意简直就是战争利器。   十七艘巨大的飞鱼自营地腾升,载着一万一千九百斤的开花弹、火油罐飞越敌营,木篮中军士每一次拽动机关都使成箱的火油罐、开花弹等兵器坠落而下,令敌营如末日之景。   如此的火药使用量,放眼世界谁能用万斤硝土放一个大烟花?唯中国与孟加拉土王还有摩洛哥苏丹可以,印度次大陆最好的硝矿在孟加拉,北非撒哈拉沙漠同样也有硝矿,这也是孟加拉土王爷们能让莫卧儿骑兵不得寸进、葡萄牙国王折戟马哈赞河、基督教于北非频频吃瘪的原因所在。   不过现在孟加拉的情况不存在了,那的硝石矿已大部分为天时方丈掌握,他说贡献佛祖欢庆佳节需要放烟花……确实,土王们只会捡硝石矿却不会制取,一样的药量,硝石在他们手上确实也只够放个烟花。   中国历来是富产硝土的地方,不像欧洲或别的国家只能专门在厕所、教堂椅子上动脑子,四大主要产销地,山东的土硝、山西的盐硝、蜀中的川硝、西北的矿硝,提炼制取方法各不相同,除此之外还有江淮以北中秋之后能扫硝,更别说这个国家还有世界上最多的厕所。   这也是硝石被称作中国雪的原因。   而这多种制取技术也一直被列为机密,保存地非常完好,日本的火药使用则可能是汪直带过去的,因为就连朝鲜都不知道火药是怎么来的,据说早年朝鲜人问天使火药是怎么来的,这个操蛋的天朝使者告诉人家,火药是从海里炼的,结果人家就晕头转向地在海边使了一百年的劲儿。   眼巴巴看着宗主国打仗消耗火药动辄以十万斤计,九边储备火药更是百万斤之巨,自个儿就只能在困难时期凭借朝贡换回少之又少的火药,难受。   甚至都用不着陈沐往家寄火药,对哪个百户来说,火药可能是紧缺物资,但这点火药消耗对戚继光的地位,就像玩一样。   用微不足道的代价换回巨大战果,极为值得。   图们汗辛辛苦苦集结诸部大军几乎灰飞烟灭,战役甚至比戚继光想象中还要容易,土蛮诸部大军被兵力远少于他们的炒花率军冲散击溃,数不清的千长百长带兵消失在大漠之中。   数以千计的部众蒙头乱窜,奔向西边戚家军早已布好的车阵,铳炮齐出将之打得哭爹喊娘。   一直到战斗结束,炒花与花大低着头带戚继光麾下将领陈大成进驻还在冒烟的土蛮大营,见到死得极其冤枉的图们汗才对这场战斗如此轻松的真实原因有所了解。   图们汗并未倒下,胸口嵌着开花弹炸开的碎片靠在毡帐门口维持站立的姿态,他的手还抬起食指看上去要责骂谁,而在毡帐中,大汗对面有个喉头被碎片划开的千长俩手都飞了。   “大帅,应该是这位勇士为保护大汗抱着开花弹想冲出帐外,没等跑出去就炸了。”   戚继光听着爱将陈述,背着手颔首道:“嗯,是忠诚之士……不要割去首级了,厚葬。”   不过等陈大成走了,戚继光一直在思索一个被人们忽视的问题。   是否高空坠物的冲击力已足够穿透毡帐,看来《练兵实纪》的营阵图解还要再添点东西,营寨需增设厚顶。   看看可悲的图们大汗吧,毡帐火塘开天窗,整个指挥系统都被端了。 第四百六十八章 驻帐   乞庆哈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俺答汗严格意义来讲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草原上生儿子早,所以严格说来,辛爱黄台吉乞庆哈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这对父子是什么时代的人呢?   这么说吧,俺答汗出生那年,长城南边的年号叫正德二年。   乞庆哈出生那年,是正德十五年。   他们跟如今,隔着超级能活的道君皇帝嘉靖、隆庆,眼下都万历十年了。   俺答汗撒手归天,留下这个汉译蒙再译汉的皇太子也已经六十,这个岁数经历了丧父之痛,结果硬是连归化城的城门口都没敢进,派出去点骑兵想要劫掠粮道,被火箭炸伤人十六、马三十,鸟铳打死一个百长六个牧民,马毛都没抢到一根。   差点把六旬老汉儿在马背上气死。   南边的黄口小儿皇帝还派人送出口信,归义王印信、关市凭证皆在汉地,让都督同知乞庆哈赶紧去北京城接受册封继承王位。   乞庆哈觉得这事不对。   封贡的时候他也在,俺答汗可没去北京接受册封,就在归化城勉勉强强磕了个头,接了旨意就算完了,对内称大明金国顺义王,对外仍称土默特万户部。   现在让他去北京接受册封,那不真就成大明的顺义王了?何况大明如今正在与汗庭交战,两不相帮已经是土默川在当前局势下能做的全部。   乞庆哈本心是想趁此机会帮汗庭干点啥的,但局势不允许,大明在北边准备得当,各个隘口皆设重兵,这个节骨眼上三娘子开了板升城的关防,大炮都架在城头上。   这事它就不对。   哪儿哪儿都不对。   别说越境抄掠,寻常牧民连人出关押粮的队伍都打不过,远远地放出几支火箭就被打散了,哪儿还敢越境。   若集结部众发大军倒能断了粮队或越境抢夺,可归化城在那杵着,他的部落就离那不远,集结起来的部众还没打进宣府,自己的部落铁定就被明将捣巢。   乞庆哈心里是既难受又憋屈,继承王位需要的东西都在大明皇帝那,可他真不想去北京城接受册封……大明皇帝可还养着他那个四六不懂的小弟弟布塔施礼呢,皇帝那么待见他,还不就是想让他将来继承王位,让土默特直接倒向大明。   土默特要是倒向大明,汗庭会怎么看?乞庆哈可不觉得当图们汗兴兵攻打大明金国时,大明会出兵帮他。   南朝的人,恨不得让他们自己窝里斗全死光呢。   这才有了他率甲骑一路向东,直奔汗庭。   可还没走到汗庭,路上就已经传来前线大战的消息。   汗庭集结三万大军在达里湖被明军横扫,图们汗与右翼鄂尔多斯万户的切尽黄台吉被炸死在毡帐中、永谢布万户阿苏特部的哑速火落赤把都儿率军突围时冲入明军车阵被鸟铳射杀。   还有他的长子,土默特万户的扯力克率军突围后因牛马四散、粮草不济与喀尔喀万户的速把亥发生冲突,混战中与部众走失不知去向。   这会儿对乞庆哈来说,儿子不知道丢到哪里去根本就不算什么大事,甚至就连大汗被炸死都不算什么大事。   汗死了还有汗的儿子来继承。   可图们汗法典所指定的五部执政理事死的死丢的丢,只剩速把亥一个才是了不得的大事。   结果他还没带兵赶到汗庭,就撞上护着图们汗长子卜言伯统帅汗庭留守兵马与速把亥的溃败牧民合流,护着汗庭部众妇孺大规模向西迁徙。   尽管打了败仗,速把亥仍旧有汗庭执政的威仪,看上去见到乞庆哈有难得的兴奋:“辛爱黄台吉,你是听说大汗受难,要来保护新汗?”   乞庆哈却没有速把亥那么高兴。   迁徙的人马带着牛羊一眼望不到边,但他们要去向何方却并不难以猜测,这边再向西就是天下最好的草原,土默特万户部。   而土默川又有草原上唯一一座城池,归化城。   果不其然,还没等乞庆哈答话,卜言伯带着久别重逢、雪中送炭的喜悦开口:“辛爱黄台吉,你来的正好,父汗为明军所杀,诸部集结大军为明军所败,汗庭已不在安全,我与速把亥商议,移王庭驻帐于土默特万户部,进驻板升城,你觉得怎样?”   觉得怎样?   那肯定不觉得怎么样啊。   说起来人这东西就是奇怪,先前乞庆哈还一千个、一万个不想进北京城接受大明皇帝册封顺义王,可这会儿图们汗死了,他的儿子与五部执政速把亥想驻帐归化城?   他突然后悔,为何要辛辛苦苦带兵流窜这么远。   老老实实去北京接受皇帝册封,安心当个大明金国顺义王它不好吗?   如今不言伯跟着速把亥想要驻汗帐于归化城,先不说大伙儿过去,驻军城内把大炮摆上城头的明军让不让他们进……别误会,乞庆哈觉得明军不让速把亥和不言伯进城是好事。   让他们进了才不好呢。   乞庆哈清楚地很,在大明天子眼中他这个动不动就劫掠汉地的辛爱黄台吉可不是俺答汗的好儿子,布塔施礼被皇帝留在北京就说明天子有想册封他继位的意思。   如今不言伯想离开迁汗庭于板升城,万一到时候皇帝干脆封不言伯为大明顺义王怎么办?   对大明天子来说,不言伯这个正统蒙古可汗的后代,要比他重要多了吧?   想到这儿,乞庆哈的脸色不由自主地变得难看,他并不急于回答自己的来意,而是向速把亥急忙问道:“明军在哪,我率领六千甲骑数千部众驰援,一定能将他们击退!”   他才没有想跟着这俩去跟明军干仗的想法。   速把亥并没看出来他的异相,摇头道:“别再和他们打了,明军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开战前有些东西从天上飞过,丢了许多会炸开的东西与瓦罐,罐子里装的都是油,四下起火,否则炒花的那些叛徒怎么会是我们的对手!”   炒花也跟了大明?   乞庆哈挠了挠脸,哭丧着脸半真半假道:“板升城,板升城也被明军占领了!” 第四百六十九章 连锁反应   万历皇帝最近可太忙了。   一边读着陈沐送来难以理解的长信从中汲取可用之处,还有一边接受着杭城军民两变带给他在思想上的震动与思考,最后还赶上了塞外戚继光发动横扫之势的攻伐,一战令北元大汗身死帐中。   最后这件事,天降神雷炸死土蛮大汗对廷臣们来说没什么大不了,可对万历皇帝而言极为提气。   本来嘛,北元汗庭早就不是值得大明注意的敌人,在几乎失去一切汉文化后,塞外蒙古人又退化为成吉思汗设立法典组建联盟前的那个样子,同样勇猛剽悍、同样侵略成性、同样短视无双、同样装备简陋。   可他们没变,时代变了。   正如成吉思汗时代的蒙古军队,在南下攻灭西夏、金国后其军事力量、理论、装备俱达到冷兵器时代的巅峰,他们既有耐力超群适合远征的蒙古铁蹄马、也有产自西夏适合冲击的中亚健马,有蒙古轻健迅捷的筋角骑弓、也有宋金两国称作铁浮屠的重装铠甲,甚至还有回回炮这样的攻城利器。   即便如此,在成吉思汗的日程上都没有征服更遥远土地的想法,几乎无欲无求了呀。   结果成吉思汗派到西边跟花剌子模做买卖的商队五百人被杀得一个不剩,当成吉思汗说只要交出凶手并赔偿就依然相安无事后,花剌子模拒绝赔偿。   这对全国壮丁不过十几万的蒙古来说,被杀了五百壮丁意味着什么仇恨?   才引发接下来的灭国之战与西征。   而现在的塞北蒙古就是先前的样子,他们仍然有耐力超群适合远征的蒙古马儿,依然有轻健迅捷的筋角弓,但他们忘记了祖先们在欧洲骑士还穿着锁链甲时就已经武装在身上的铁扎甲,甚至没忘记也做不出来因为没有铁、不会炼。   至于回回炮,谁还记得那是什么东西?   这也是曾经威武无敌的蒙古军队在明初时被打得屁滚尿流的原因,不论实力脆弱还是文化脆弱,一旦遇到更强大的实力或文化冲击,都很容易失去战斗力。   蒙古帝国分布于亚洲的汗国皆是如此,谁本土化的越快,崩溃地也越快。   至于说如今北方版图变成这个样子,并非蒙古不够弱,而是长城以南的大帝国在立国百年后烂得更加彻底。   他们所面临的情况是一样的,图们汗设立法典希望扭转混乱的局面;隆庆帝开海禁兴革弊也是想扭转腐败待毙的政治环境。   改革只有进行时,从来没有完成时。   只是长城以南的进程更快,因为生产力在已经进步的条件下收到足够大的刺激。   蒙古还是蒙古,大明却焕然一新。   当弓刀健马仍旧以塞北游牧民千百年来的老面孔站在长城落日下向南瞭望,迎接他们的不是南国枪矛如林劲弩穿心雄壮的重装甲士,而是冰冷无情的镇朔将军。   所以蒙古汗庭早就不是大明的敌人了,能被戚继光一次胜利吓得十年不敢南下叩关,被称作土蛮已是抬举。   明朝的士大夫与武将根本不关注这个所谓的汗庭,他们更在意的是草原上夹在明蒙中间占据四百毫米等降水线上宜耕宜牧的怪胎,土默特万户部大明金国顺义王俺答汗,才是大明的心腹大患。   那是倘若生逢乱世排除血统最有可能重建成吉思汗伟业之人。   但现在这人死了,最小的儿子在紫禁城快乐成长,妻子在北京城等待天子的后续安排。   可别提万历皇帝这会儿的心情,值此日理万机之际,大明帝国连早朝都上了,皇帝徒步带着文武百官去往天地坛郊祭,哼着歌一路狂奔帽子都跑掉了也要拜倒在宗庙告诉父祖这一好消息。   嘉靖爷爷,想当年把你憋在北京城八天吓得不敢还手的俺答汗被孙儿熬死了。   隆庆爸爸,想当年让你忍辱负重连饼子都不敢多吃一个的俺答汗,儿子已经代你教化了。   磕完了头,回宫一刻不停地开始筹备给大明金国顺义王举行配得上这一称号的葬礼。   天大的喜事儿。   不过正如俺答汗在嘉靖年间围攻北京城索贡引起大明九边整军修武的连锁反应一样,此次戚继光在塞北立下远超从前的功绩也令九边各部镇将蠢蠢欲动。   “丁仕卿走到哪了?”   乾清宫军事室,万历批阅手本批得累了,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将刚披红的内阁票议放于艉楼,亲信宦官王安立即又从甲板上拿出一册递到面前,引得皇帝露出责怪眼神,随后抬头看着悬在墙上的天下舆图。   今年过年,趁着万历在清华园操练军兵的空档,王安带着宦官宫女们把军事上重新摆设了一番,万历舰重上了遍油,还将过去的万历二年天下舆图换成万历九年天下舆图,悬挂在正对着皇帝座位的墙上。   仿佛这就能满足皇帝乘坐战舰遨游七海的愿望。   “半个时辰前的电报,今天夜里他们能在真定府歇脚……爷爷,不批了?”   王安正要将手本收拢回甲板,就被万历抬手按住:“批,晚批不如早批,反正都是朕的事,这两天都批完后头见丁仕卿……西厂怎么样,人可招募齐全了。”   闻言,王安笑笑又将手本摆回万历面前,这才摇头道:“还没。诸千户百户已有人选,办事的档头番子也在宗室庶人、锦衣、东厂、禁军、京营中选好了。”   “既是选好了,怎么不招募?”   “奴婢得等爷爷这摞票议批完再募,不然番子总数是定不下来的。”   王安这话,让皇帝不好意思地挠起了头。   他是想一出是一出,开始让王安募几千人,结果眼看着出了丁仕卿这事,就扩大到要让每个县驻十个番子,少说就要再扩编一万人。   而当下这些边将一个个叫着要请战,从建州卫到哈密卫,几乎所有人都在叫嚣着要为朝廷出征,如此壮景就连当年俺答汗兵围紫禁城都没出现过。   造成最直接的结果是……是王安的西厂又要扩编了。 第四百七十章 人才济济   九边战将狂热到什么程度?   以辽东总兵官李成梁为例,率子侄及本部人马自辽阳向东北方向挺进千里,这家伙过去用十年时间在辽东修成宽甸六堡,为大明实质占领八百里江山,这次一路东征一路修堡,要再为朝廷修六座堡垒,最近传回京师的战报是他正在修缮塔山卫故地。   将宁远总兵官祖仁也没闲着,带着儿子辽东副总兵祖承训在李成梁的部队后头一路扫过先降复叛的敌军,约束安稳归降的部众,令当地想要作乱的各部人心大震。   图伦城主尼堪外兰这些年在辽东金银开路结识了不少边将武人,截获建州右卫有个叫阿泰的首领想要造反,趁此机会为镇武堡急于立功的游击将军引路。   这游击名叫佟养正,辽东将门的出身,父亲佟登官拜总兵官,他则修文习武,是万历八年的武进士。   这镇武堡游击是他第一个官职,此次尤为性急,行军中脱离大部队,仅带二十六个兄弟家丁一路冲进建州右卫,一箭未发城里人跑的跑降的降,他刚跑到城下首领阿台就被部下杀死献出首级。   一直到朝廷给他升官赏银的电报发过去,佟养正还如坠梦中,可能这辈子都想不明白自己二十七个人怎么就俘虏招降一千四百多人。   就这些个战报发来送去,发生什么事邸报顺着电线九边一天全知道了,这谁还能按捺的住?   辽东镇的兵将是眼看着戚继光带兵在塞外扬威,他们坐不住了,各个拿出豁了命的本事去作战,祖承训手底下有个叫史儒的守备,率三百骑做先锋冲击敌军步阵,三眼铳放过轮着就杀进阵去。   兵马踏阵而过,坐骑尥蹶子把他这个军官留在敌阵里头,左冲右突谁也不知道这一个人是怎么在敌阵里活下来的,反正到最后缺少像样甲胄兵器的敌军都溃散了,这位爷瘫在地上还攥着刀左右挥舞犹自喊杀。   就打了一仗,肋骨断了两根,脊椎还移位了,被抬着送回府城让医生推拿呢,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站起来。   但这些事在别人眼里是看不见的,他们只能看到大顺风,根本用不着问敌人是谁,不可能输的。   别人不说,蓟镇总兵官杨四畏、蓟州中路副总兵张爵第一个联名奏上手本请出塞作战,皇帝对他俩请战不奇怪——原本蓟镇他俩就该主场作战出去打,但朝廷担心戚继光出塞后边防守不住,而且也怕杨四畏被随便蹦出来的长秃谁的打败了毁士气,没让他们去。   倒不是小看杨四畏,主要这个接替戚继光出征后的蓟镇总兵呀,打仗真的不行、约束卫军练兵倒还可以,除此之外最大的特质就是老实。   老实到就算打不过也不跑。   这个特质在这个时代,基本上已经属于明将第二梯队了,第一梯队就是大明的救火队长们,别管打哪儿都是他们的那几个人;顺风能稳打逆风也敢战这毫无疑问是良将,毕竟是上一代人;上一代武将里就第三梯队只要老老实实跑路都算烧高香,更多的是既不敢迎战也不敢逃窜,最后贿赂资敌让俺答去抢别人镇守的地儿。   那真是一点儿脸都不要了。   所以即便杨四畏能力有些不足,而且朝廷都知道这种不足,但别管是张居正还是皇帝乃至兵部与兵备道,从来没人说过杨四畏的不是。   甚至一听说蒙古的谁谁谁要进兵了,或者前头两年长秃带兵叩关那会儿,张居正跟冯保一合计,感觉镇守昌平的杨四畏干不过长秃,那怎么办?   然后就调了能打的董一元去了趟昌镇挂副总兵,杨四畏调任保定总兵官,仗打完再给他调回去。   并且还因为忠心耿耿,随朝廷调职从无怨言,回去还给升了一级武勋。   比较惨的就是董一元了,本来自己这外放都该当总兵官了,结果就挂了个副总兵,瞎了眼的长秃还跑到戚继光和李成梁的防区撒野,结果被俩人合伙生擒,他硬是没捞着屁点儿功勋。   最大的好处也许就是山海关战事结束万历皇帝准了董一元俩月假,正好那儿离宣府也近,让他回家歇了俩月。   假期还没过完,朝廷开始向宣大防线增兵,皇帝把万历军的精兵悍将一股脑全划他手底下督管。   说起来都是泪,不过董一元现在舒服了,带着万历军入驻归化城。   但不舒服的人还有很多。   宣府镇副总兵李承恩,接管万历军出塞后的防务,一看蓟州接管防务的杨四畏要出战,他这也不落后于人,急吼吼地叫着要出战。   大同镇的郭琥也是了不得的老将,虽然光芒一直为马芳所遮蔽,却也是凭借收拾抄掠的鞑靼骑兵、反叛的山西土司起家,曾于老营堡单师疾进,保住被围困之孤城,夺敌粮草牛马无算还斩获首级功千余,凭战功升任左都督、授光禄大夫,皇帝敕封子孙五代世袭都指挥使的猛人。   这位老太爷也要搀和这场盛会,万历皇帝都不知道该怎么拒绝。   陕西镇总兵官魏时则独辟蹊径,深知年轻皇帝好大喜功这个毛病,让标下位于吐蕃境内的贵德所游击、世袭指挥同知长略联系其游击防区的乌斯藏土司们给皇帝写长信,让要骑着牦牛的乌斯藏的骑士出山挺进河套,他自己啥都没干,就给朝廷送来一份收回河套的战略计划,目标明确——再从西北大漠给帝国弄几块大漠里的硝矿池子献给陛下。   与之相比宁夏镇总兵官、征西将军印的牛秉忠就老实多了,不发公文,给皇帝写私信还怪不好意思:河套,老臣也想去。   这话很有分量,牛秉忠镇守宁夏已有十年,他是九部边镇唯一一个上任后一场仗都没打过的总兵官,因为别人听说镇守宁夏的人是他,就不往宁夏这儿来了,他上次打仗还是当延绥镇驻孤山副总兵的时候呢,打了几次小仗,首级功五六百,放在帝国层出不穷的首级功战报中并不起眼。   真要说特别,可能也就是这五六百首级功里有一百多都是他一个人亲手斩获。   整天就看这些战报,万历爷脑袋能不大么,气的他光想掀桌子,可实在是船太沉,掀不动。   “他们都要发兵、都想发兵,倒是军心可用、确实开拓疆土,可这都是钱,朕哪儿有那么多钱够他们这么些人造啊!”   气的万历像发怒的猫一样直呼噜。   “还有这个,这个张臣是谁啊?自己也不说官职,还说自个是罪臣,想将功赎罪,他干嘛的?”   万历说着朝王安丢出一份兵部送来的信,王安初初接信也蒙了一会儿,好一会才恍然大悟:“啊,张将军,奴婢想起来了。”   “他当宣府膳房堡守备的时候唱过空城计,嘉靖年俺答入寇别人送钱,最后就打到他镇守的城堡围得水泄不通,他兵少不能出战,就让士兵在堡内酌水为酒,欢呼歌饮,万余蒙骑就在城外不知深浅不敢进攻,夜里决死突出,去后方继续作战,战后因功升游击将军。”   “因功?也对。”   万历想想,别人逃的逃、贿赂的贿赂,这个张臣能脱出后继续作战,一对比无功也有功了。   “后来到万历五年,他做到宁夏总兵官,也是同年顺义王想拥兵取道贺兰山,张将军不让,顺义王说话不好听,张将军一怒掘开汉、唐二渠,将道路毁坏率军屯驻赤水摆开阵势……往后三年甘肃贡市,没一个人敢大声喧哗。”   万历听着竭力遏制着想要鼓掌的冲动,道:“那他犯了什么罪呢?”   “给事中因易怒怪他礼节繁琐,就把他弹劾罢免了。”   这次万历真鼓掌了,反向鼓掌:“这都看不出来,是礼节繁琐的事?这明明就是故意找茬,取印玺来,朕又发现个人才!” 第四百七十一章 错觉   万历皇帝很发愁,他已经忘了多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不知道为了什么,贫穷它围绕着朕。   而且他有一种感觉,以后贫穷会长久陪伴着他。   “朱翊镠和施礼啊,你俩知道为何这世上总有昏君么?朕知道。”   去清华园的路上,皇帝在马背上对俩小弟这样自言自语:“因为当明君太贵!”   道君皇帝炼个丹才花几个钱儿?武宗皇帝放荡不羁爱自由才花几个钱儿?宪宗皇帝驯养野兽才花几个钱儿?宣宗皇帝逗个蛐蛐儿才花几个钱?仁宗皇帝喜欢吃点东西才花几个钱?   朕修学校给天下子民普及教育花多少钱?朕修铁路方便边疆运输花多少钱?   把祖宗们几辈子沉迷个人爱好花的钱都花了也不够。   “要是朕手头紧,真想把这些个向朝廷请战的将军手本都准了,全出去给朕放放风……施礼啊。”   万历骑着高头大马一走一晃,顶盔掼甲在御林军的护卫下穿街过巷,引京中百姓远远观望,当然这样的机会也不是天天都有,绝大多数时候还没能偷偷瞧上一眼皇帝的模样,就被御林军赶到一边。   再想看,就只剩下从头到尾的各种旗帜。   他倒是舒服,可苦了成天跟在屁股后头的俩小弟,这俩小家伙一个十二一个十三,天子不坐轿他俩自然也得骑马,俩小萝卜坐在高大的混血马背上够不着马镫,走一路心惊胆战一路。   “陛下,臣在!”   小心翼翼的布塔施礼听到皇帝叫他,赶忙回话,就听万历在前边道:“你可别多想,朕的意思是让各部大将出塞把可能将来不服从你的人都干掉,可不是让他们去进攻土默川。”   布塔施礼真没多想。   他出生在金国,本来对蒙古的事认知就不够完全,如今又跑到大明生活这么长时间,耳濡目染的都戴发巾了,眼里头成天看的都是军事室那份天下舆图,尤其又跟在这么一个张口闭口要让七海八荒同风俗的皇帝身边……猜猜提到蒙古他想的是啥?   “你说你大哥也是,国朝都为顺义王准备好王侯之礼的国葬了,早就传信给他,他不来不说,一不进归化城、二不来北京城,自己带着兵往东走,东面有什么好东西啊?”   “大哥?”   布塔施礼对家里老大可没什么好印象,他跟乞庆哈岁数差了将近五十岁,在这个时代基本就两三代人的代沟,何况作为黄台吉乞庆哈早就有自己的部落,也没空带着他玩,脑子里关于长兄的印象基本上也就是每次过年家里会回来个人而已。   要说起来,还不如跟万历亲近呢。   “东边有图们汗的汗庭,在东边很远很远的地方。”   “你大哥去找图们汗了?土蛮已经没了,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土蛮弱得不行,本来就不是你们土默川的对手,真打起来顺义王一个打他仨。”   布塔施礼听着皇帝这话有点害怕,懦懦道:“不行的陛下,大汗是最大的汗,任何人都不能去进攻大汗,都要尊敬大汗。”   “那是以前,你父亲就没把土蛮当回事,臣服大明的条件之一,就是让大明只和土默川贸易,别理会察哈尔的大汗。”说起这事,万历喜滋滋道:“现在你不用有这样的担心了,察哈尔,在朕手上没啦。”   “朕会先修两条铁路,从天津到乌梁海,从宣府到土默川。”说着,万历撒开缰绳在马背上张开手臂:“将来这两条铁路修好,再在塞外把乌梁海和归化城连起来,或者在归化城更北的地方。”   “那应该是你被册封顺义王的时候,棉衣棉裤、油和糖,所有军队和粮草辎重都会运到那,大青龙沿途全部都是堡垒,每到开春,部队四出向北方开拓、向西边攻打瓦剌……哎哟!”   光顾着说话,俩手还左右摇摆,一不小心皇帝差点被颠下去,这才稳着身子笑笑,攥紧了缰绳回头对布塔施礼笑道:“有朕在你身后,到时候给你调鸟铳和炮队,他们没人能打得过你。”   万历说得让自己兴奋了,一激动挥手道:“你大哥再不来,朕就直接册封你做顺义王,让他喝西北风去吧,不过你岁数太小,暂时让你母亲在归化城理政,过几年再回去主事。”   别看他兴奋,布塔施礼可一点儿都不兴奋,叹了口气,有心辩解却又不敢,还多亏了小潞王,在马背上问了他两句话,这才张口大声告密:“皇兄,施礼哥哥说他不想和人打仗,想让百姓在板升安居乐业!”   安居乐业?   万历差点跌下马去,你老子就不像个正经蒙古人整天想着做买卖,到你这又进一步,还打算安居乐业了?   “板升的百姓,和大明的百姓一样,耕田养马自给自足,都很快乐,我想让土默川的牧民都那样,不去打仗、抢夺别人。”   这是万历从来没想过的方向,他觉得……他的帝国还没到去执着快乐的时候,他的子民人均才九亩地,各县去年统计百姓财富,最后一平均每户年收入不足百两银子。   还真别说,他这个统计很灵,让原本不准确的数据看上去也显得准确了。   因为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统计财产大家都会瞒报一些;可相对而言,也有更多百姓为不交税或县官为了少收税在人口上也大多瞒报;如此一来,就平衡了。   万历皇帝以己度人,连银子都没有,谈他娘的什么快乐?   大约是从小到大所经历的战事给皇帝带来一种错觉——他认为所有战争都是赚钱的买卖。   如此一来,为子民打下辽阔的土地,帝国从上到下吃干抹净,把平均土地提升至五十亩,那才能叫快乐。   不过他觉得布塔施礼说的也对,眼看着快走到清华园,他看见在门口久候的一大帮人,干脆点头对布塔施礼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啊,既然这样,到时候就让你少出点人马,咱们都放精兵出去……嗯,让朕看看。”   清华园门口,在一片此起彼伏的‘拜见陛下’声中,万历皇帝眯着眼睛从众人面前一一扫过:“哪个是丁仕卿啊?” 第四百七十二章 子母甲   丁仕卿比万历皇帝想象中要苍老,也比他想象中要文静太多了。   万历一度以为生着国字脸穿短袍浑身肌肉块的韩瑾是丁仕卿,似乎在皇帝脑袋里长成这样的人才符合他心中对丁仕卿这个名字的印象。   事实证明有世间大勇胆识超群之辈,未必就要生得勇猛。   说实话丁仕卿挺害怕的,他们一行人都很害怕,不单单因为这是觐见皇帝。   他们早就知道皇帝召见他们的地方会是清华园,但正因为清华园这个名字,百姓们认为这会是一处皇家园林。   事实上现在这确实是皇家,只是不太像园林。   进了园子得先坐船从前湖过去,在湖上要坐一种没有帆会冒烟的船,蒸汽机已在各地传播,尤其像苏杭一带,那边手工业者多、他们又都是织户,对船里藏着的蒸汽机发出嗡嗡声很是熟悉。   等船靠岸才是真让人傻眼的地方。   杨柳堤岸挡住了视线,远远看着是好一份美景,下船离近才发现满地皆是挖得七纵八横的战壕,天子亲练军士平时操练的火炮就随意摆放在战壕边上,远处传来鸟铳打放不绝的铳声,时不时还夹杂着万历六年造手雷与神威机关箭炸响的动静。   一列列肩扛上铳刺鸟铳的轻装巡逻卫士沿堤岸走过,见了皇帝也不下跪,整齐地向左转来,接着隔人后退一步变做的前后两队,前队蹲姿举铳待发、后队以立姿端着鸟铳‘咔’一声连贯地劈在身前准备冲锋,打头的队长抬手阻住皇帝队列,随后左臂曲举做落下状,:“口令!”   皇帝面容严肃地将拿着名单的手往后一背,两脚便自然与肩同宽……别误会,对口令跟他没啥关系,队列最末被马背快颠迷糊的潞王捯饬着小短腿儿一路跑上前来,脆生生道:“六合同风,口令!”   虽然王爷滑稽,但队长是专业的,他非但没笑而且分外严肃道:“九州共贯。”   说罢,前队起立后队归队,昂首挺胸立正了下巴一个扬得塞一个高,齐声道:“拜见陛下!”   “好,好,就是这个精气神。”   这会儿才轮到皇帝出马,丁仕卿等人突然发现他们年轻的皇帝笑起来有点傻乎乎的,眼儿都眯没了,对巡逻卫士们摆摆手:“听朕口令,向右转,向前走,继续巡逻!”   巡逻卫队再次昂首向万历行礼,随后列队离去,万历这才转头对跟在身后的丁仕卿等人道:“看看这器械,万历八年制天下太平铳,那合握木托漂亮吧?朕亲自试过,用这个与人拼斗就和拿短枪没什么两样。瞧瞧那团龙胸甲,它叫龙纹子母胸甲,万历九年制。”   “可别小看它,这套胸甲内外三层,内钢制甲衣,外铜焊团龙,中间芯甲材质朕不告诉你们,宣府讲武堂最新机密设计,仅比过去重三斤半,你拿鸟铳贴至五步都打不死他。”   皇帝纯属自娱自乐,后头的老百姓几乎没有对这玩意儿感兴趣的,就连卖关子都显得毫无意义。   其实这套子母胸甲里头的芯也没什么神奇的,在铜团龙与钢胸甲中间添着一层由浣火布、瓷板制成的混合甲片。   浣火布通俗名石棉,过去只有西域才有,后来蜀中发现矿产,因其耐高温,通常在一些需要耐火的地方使用;因蒸汽局、电报局、军器局皆需材料学进一步发展,这个任务最终被指派由三大军器局完成。   不过其被发明以及装在胸甲里的开始是个巧合,景德镇送来各种厚度、各种烧制工艺的陶瓷样品砖,测量员用鸟铳打依次击碎,唯独没穿过一块外层裹着浣火布的陶瓷砖,铅丸击碎陶瓷砖,却没打穿外层布料,令人大为惊奇。   最惊奇的是一大堆老研究硬是没认出来这东西是啥,送信景德镇才弄清楚,又搜寻了一部分加以实验,验证其单独很容易被鸟铳从各个距离穿透,但与陶瓷装在一起确实能起到很好的保护作用,仅需两分厚的陶瓷与同样厚的石棉布堆叠就能挡住鸟铳二十六步外射击。   而在二十六步之内,单穿这个仍然会被冲击力震伤但不致命——当初万历皇帝看实验报告看到这,二话不说就给宣府军器局赏了一百两银子。   不用说,这肯定是有人测试受伤了。   而在穿上胸甲再披挂这个,则即使抵近至三步,也只能在胸甲上留下一个大凹痕,根本挨不到身体。   同样其对弓箭也有很好的防御能力,但比不上防御火器,经试验讲武堂的研究员们认为箭足够尖锐,可以切断石棉丝,而圆形铅丸则无法全部切断,并且拿出力量传递的理论来告诉皇帝他们即将对子母甲开展尝试。   当铅丸打至相对较软的铜制团龙装饰上会先变形并卸去部分力道,穿透后继续打在石棉布上,一部分石棉线被击断,但另一部分会裹着铅弹压碎陶瓷板,力量透过裂纹范围变大,就像一样的力量挥锤与刺矛,矛刺进土里锤却不能砸进土里一样,最终被钢制胸甲抵消全部力量。   但这种铠甲仍尚未流通各部队,只有万历屯在清华园的两千御林军装备,三大军器局都还在试验设计更加成熟的材料与形制。   比方说广州府讲武堂在去年向景德镇摊派烧制外层含石棉布的一体陶瓷板,在试验后今年已下大量订单。   今年京运船带回北洋军器局试图将团龙子母甲的外壳做成兜状的报告,认为这样在被打坏后弹孔用铜液融好,重新塞一片防弹用的子板即可再次防御,能降低修理成本。   同时,北洋军器局也正着手重新设计头盔与顿项,在前额、喉部增加这种新材料的应用。   “跟你们说,他们都是朕亲自训练,别看还没打过仗,能着呢,不比那陈沐、戚继光练的兵差。”   诸百姓面面相觑,他们能说啥?   丁仕卿欲言又止,他特想问问皇帝,身为皇帝为啥要和自己的将军比练兵。   兴许是脑袋直,韩瑾一直在强烈抑制中咯咯咯偷笑,在丁仕卿瞪了他好几眼后才以极小的声音道:“老师,皇帝跟咱一样,要造反呢!”   “朕以为你们会给绑来几个贪官,怎么最后帮来的除了这个笨蛋巡抚,朕看着名单上全是无官无职的乡绅呀?朕很不满意。”   等入了清华园的前院的正厅,皇帝这才正色对几人摆手道:“不过这也没关系,刑部的人还没来,朕也不着急,找你们来除了这事,还有更重要的问题——你们说,朕想能听见天下百姓的声音,就像你们这次,如果朕知道的早,你们也不必抢占电报房。”   “朕知你们事出有因,但这样总是不好,起来起来,我不是要责怪你们。”   皇帝才刚一说话,丁仕卿就拜倒行了个大礼,他一拜,后边百姓全跟着拜,反倒让万历不敢说话了,连忙招呼大家坐下,这才叹了口气,道:“朕是想设一条法令,让每个地方的百姓遇上难事,都能直接告诉朕。” 第四百七十三章 开明   丁仕卿等人给皇帝押来了个大官,巡抚吴善言。   但除他之外,只有杭城乡绅沈厪、大织户商黄尚言等人,对了,还有个钱塘知县姜召,但知县此等微末小官,在皇帝眼中显然算不得什么,几与市民无二。   杭州城此次民变自然是因为间架税与火甲法,但真正引起民变就是因为这个乡绅沈厪。   他们都被带到万历皇帝的清华园,被缚的官僚、乡绅被皇帝安排坐在右边,丁仕卿与百姓们则被皇帝安排坐在右边,皇帝坐在中间,每个人身后都是他训练有素的御林卫士。   由皇帝专程指派的刑部尚书徐学谟老爷子本以为这场庭审要由他来,还专门从部堂案上往兜里揣了个惊堂木,结果皇帝就指派他跟刑部属吏在门口坐着,还给他搬出来个大椅子。   而在更远的树荫下,闹饷的营兵参将马文英、杨廷用带着他们的老兵安静等着。   “朕对这场变乱有诸事不明,你们依次说,谁也不要乱,有事说事即可,首先。”皇帝向椅子后靠了靠,目光扫过众人问道:“吴善言,你身为巡抚,被索饷官军揍了一顿,朕以为张文熙说得很对,说你是自己讨打,现在被百姓押解进京,你可知为何被押来啊?”   吴善言见过皇帝,但他没见过顶盔掼甲的皇帝。   “陛下,老臣知罪,今天下用钱之际,各省皆在为朝廷裁减开支,臣是昏庸无用使错了方法,可这杭州城火甲法与间架税跟臣没有关系,臣也不知他们为何扛着太祖爷圣像便将罪臣押来了,他们在路上还殴打罪臣,即便要打,也不该他们打吧。”   坐在右侧的韩瑾想要出言说些什么,被丁仕卿按住,这个执教二十载的落魄文人正用自己的眼光审视着标新立异的皇帝作为。   万历没有理会韩瑾,他冲着吴善言缓缓颔首,感慨道:“你还是知道自己斤两,你就是庸臣,裁减开支,是裁减军费能裁减出来的么?”   报告他看过,吴善言做巡抚干过最漂亮的事其实也正是裁减军费,因为军费开支确实是浙江亟待解决的大问题,甚至毫不客气的说这次兵变、民变的深层原因都是这军费。   正如这小小的杭州府,屯九营兵额四万五,而且这是胡宗宪时代就留下的兵额,不像卫军那样缺额,全是满员,一年军费开支近四十八万六千两。   将近五十万两的巨额军饷,杭州城从哪儿来?从民间来,所以收税繁杂、官府侵吞间架税却不雇人仍行火甲法。   万历开始都没注意到这事,直到他发现吴善言裁减军饷三成甚至还期盼着老兵回乡种地,查了查吴善言给杭州府剩下多少钱,才发现他省了十六万两千两白银,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正是这个巨大的数目,才是吴善言敢硬着头皮裁减军费的原因。   如今海防稍靖,募兵减饷是正常举措,在万历看来吴善言的过错实在言辞过激、举措失当;这也是朝廷在事情发生后让他回家歇着不做其他处罚的原因。   但在这里,万历认为吴善言又有了新的过错:“你身为巡抚,在地方是封疆大吏,在朝廷是地方耳目,却认为下属地方杭州府发生的事情与你无关,那朕让你回家歇着实在是太正确了。”   “在倭乱的艰难时期,要百姓与朝廷上下一心同甘共苦,百姓节衣缩食参军应募,为朝廷交间架税、立保甲制,谁都没说过什么;但艰难时期过去了,朝廷甘了,还让百姓苦着,那朕的朝廷岂不比倭寇还坏。”   “你知不知道这此的事对东南影响有多大?”万历说着抬手扫过丁仕卿等人,道:“杭城百姓拆了宵禁的更楼、毁了不让同行的拦栅,烧了缙绅的宅邸,使周边各县震动。”   “临安百姓大书激变与城门,海宁百姓群聚安国寺商议起事,富阳百姓干脆带着干粮去驰援丁仕卿,这些事情你作为巡抚可知道?百姓的群情激愤难道是一日之间形成的?还是明明知道却不在意呢?”   “这次的事朕不想怪你,你岁数也大了,受此番磨难也足够惩罚,抽空去北洋医科院看看,人火气大是肝有毛病,回家好生休养,别再发那么大脾气。”   似乎万历已经对吴善言的事盖棺论定,他转过头看向丁仕卿等百姓,就好像他认为百姓们也在等他一个说法,道:“钱塘知县做事不好、杭城知府处置不公,朕大可以降罪于浙江巡抚,但朕是天下最大的大人,不可拿小人撒气,他们的错即是朕的过错。”   说着,万历抿了抿嘴:“朕会下罪己诏,是朕着眼于外,不能体恤地方军民之情,今后要为百姓军民多谋福祉……不必多言不必多拜。”   万历显然是在意这个罪己诏的,只是他故作轻松地笑了一声,道:“朕少年不更事,逼迫宫中宦官切下一缕头发,老师都代朕拟过罪己诏,如今叫百姓军兵蒙受冻饿之苦,这远比那严重的多。”   “朕要让天下更加开明,但这不能靠你们这些社学教习带着坊间织户放火烧屋来解决,也不可能指望垂垂老矣的大臣突然像朕肚里蛔虫般体贴。”   “兴许是掌兵了,朕遇到此类事宜最早想到就是杀人,不是杀你们,是把官吏害民贼杀个干净,杀几十几百几千都没关系,太祖爷爷说了,天下这么多人,不怕杀得没人做官。”   暴脾气老头儿吴善言不知怎么哭了起来,鼻青面肿的老脸每个褶子都在抽搐,百姓们被吓得面色苍白不知该说什么好,丁仕卿无声地叹了口气,面上却露出些许轻松的释然。   “杀了人,问题还在那,四万五千营兵依然要杭州城解决,不裁减军饷百姓依然要应付诸般税务疲惫不已;裁减了军饷军兵便无从生计;裁撤的营兵又能让这四万五千名青壮时便应募投军的老兵去做什么维生?”   万历说到这,顿了顿,抬手告诉御林卫士让参将马文英与杨廷用进来,他说道:“若是事情发生的早些,朕能给每个士兵置办一张织机,但现在太晚了,朕的内库已无半两银子。”   “所以朕想问问你们,罗木营九营官兵四万五千武士,倘朕准你们携家眷渡海赴东洋开拓,东洋不行南洋,西洋也行,你们认为,有多少人愿意去?” 第四百七十四章 申明   万历十年六月十七日,抵浙已有半月的巡抚张佳胤向紫禁城发来第一封电报,询问皇帝他该怎么做。   张佳胤是知道他该怎么做的,他一直都知道,他在万历元年平定安庆兵变,巡抚保定、陕西、宣府三边,期间擒服四处抢劫的蒙古首领满五大,有着丰富的平定兵变、应付百姓及相关军事经验。   但皇帝给他的命令并非平定任何一个变乱,而是维持原状,维持比平定要难得多。   可皇帝已经呆在清华园很久没回过紫禁城了,以至于就连乞庆哈重抵归化城下,随后至杀胡口请求进北京接受册封的大事都继续拖着,这份奏报被兵部交至清华园,皇帝只说让乞庆哈在杀胡口等着,最近没空见他。   别无他法的兵部将事情汇报至张居正府邸,这事太紧急,在吴兑的汇报中,塞外经戚继光一战,东边诸部已尽数慑服,可汗位由卜颜伯继承,带着七零八落的汗庭与乞庆哈合流向归化城移动。   不明来意的汗庭让守将董一元如临大敌,想用三娘子的甲骑前去迎击,又担心他们出城叛乱,便率半数万历军在城东十五里平坦处扎下营地,然后率部队留下空营,步兵回城下战壕驻扎,亲率千骑散布南面背坡野营。   卜颜伯与乞庆哈率军未经探查便驰入营地,又见城下战壕明军严阵以待,以为明军胆怯纵声大笑,继续西进,结果在进攻战壕时蒙受大量死伤,此时董一元率骠骑自后方驰击而来,直将其中军踹穿,可汗卜颜伯靠着在右翼率领骑兵才逃过一死,最后一个执政速把亥因在中军统筹而被董一元取下首级。   至于聪明的乞庆哈?他压根就没想和明军打,带着本部在左翼出工不出力,一见明军骑兵跑出来撒开丫子就往南跑,一路跑到杀胡口……也就是明军向归化城运输军粮已经送到,否则在路上还得尝尝火箭的厉害。   兵部吏员第一次被游七撵了出去,第二次才入府请张居正入宫同李太后商议,不过如今太后这也不灵了。   自从皇帝以太后的名义在西南投资寺庙,寺产送入宫中,太后一直认为皇帝还小不可担当大任的观点也产生动摇——皇帝言出必践,有超出常人的长远目光,似乎时代已经变了。   李太后常常在想,要是当年隆庆在世时知道投资寺庙,是否当年的朝廷经济不会那么难?   久居深宫影响朝政的李太后终于承认,她的眼光恐怕已无法为面临变局的皇帝带来多少帮助。   因此万历得到前所未有的待遇,当张居正寻找李太后商议此事时,一概极为信任言听计从的太后非但没责怪皇帝,还派宦官入清华园问他的意思,并带话让他注意身体少饮酒。   令万历大老爷受宠若惊。   这个世界真奇怪,皇帝与无产者联合起来,太后都不让他跪了。   投桃报李的皇帝立刻准了乞庆哈的要求,叫他入京师接受册封。   自皇帝要因东南之事下罪己诏的消息传出来,朝堂上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清华园,尽管没多少人能理解皇帝召集百姓入清华园究竟所为何事,但风向已经变了。   南洋军府定南洋、西洋军府定西洋、东洋军府定东洋、北洋军此时此刻远征大漠驱逐汗庭,自万历登基,捷报如隆冬的雪花飞舞,蒸汽机的轰鸣使天下产出过去十倍百倍的军用器械与民用物资,助长的是天下人的威风。   朝臣们看到的不仅是皇帝如今用巨额内币改革天下社学、主持修建前所未有的铁路运输、用万岁军联合戚继光的军势面北而战,他们同样回忆起皇帝为拿到兵权耍的小聪明与小伎俩,动四十万两巨资买空东华门市场奇珍、在紫禁城骑着火德星君铲雪打拳、偷偷摸摸挖出紫禁城完成的电报网络。   人们很难理解皇帝对一些事的做法,但从结果看来事情是有益的,朝廷由上至下,都愿意多给皇帝一点时间,再去评价他行事损益……当然,这里面有个人功不可没,那便是锦衣卫胖得赛董卓的徐都督。   托他的福,厂卫们从北洋请来枪术大师、北洋旗军铳刺教头刘德长尽心传授棍术,俗称打廷杖,棍法有非常粗俗的名字,为一杖断牛骨。   所以大家都很安静,拒绝在皇帝的私事上聒噪。   这些日子,清华园的议事也取得了一些成果。   首先关系到浙江的冗兵,在马文英、杨廷用二参将询问跟随其北上的军兵后,大多数老兵在确定出海后朝廷会给他们田地的前提下都愿意出海,因此皇帝决定在罗木营精编简练,留下九千精兵仍驻罗木营,军饷不变;余下三万六千准其携家眷渡海为朝廷开拓新地,传信命三洋军府准备接受这批百姓。   而丁仕卿、韩瑾与故巡抚吴善言,则被皇帝征召,草创了一个名叫‘君民申明会’的组织,组织的首领为万历皇帝,下属皆为半公职性质,暂由丁仕卿、韩瑾、吴善言三人构成,使命为带西厂卫士下东南,从浙江杭州府开始,挑选愿为民请命的百姓吸纳会中,成为地方与里老相同的半公职人员基层机构。   成员挑选标准苛刻,要吸纳各行各业的百姓,但不得为在任官员与富豪商贾,还需要像丁仕卿一样甘愿耗费青春为民请命,暂时可由三人同王安一起赴地方挑选,要有三人同意才能吸纳入会,在形成基本构架后再以上察下举的手段形成组织。   各县、州、府的君民申明会有一间宅院作为办公地点,必于后宅设立一电报房。   跟他们一起的西厂卫士则会在申明会派驻一小旗,他们对百姓没有管辖权力,职责为确保申明会电报房能将电报传送紫禁城,同时监察申明会,但无处置权力,只能将其上告紫禁城。   他们三人第一项使命,就是拿着皇帝下发的申明令,回杭州城,把杭州城的积弊问题一一调查清楚、能与张佳胤协商解决的协商解决,不能协商解决的则原原本本地通过电报汇报紫禁城。   至于这个组织能不能解决问题、能不能真的让百姓发出声音上达天听,万历其实并不是很在意,他在意的有这个机构。 第四百七十五章 油水   大东洋上,经历三个月海上沉浮的李旦带着西班牙最新消息抵达大西港,船还没靠岸就笑起来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笑,可他看见海边停靠被一片悬挂‘汉’字蓝船簇拥的黑红千料大战舰,看见岸边林立军港要塞与炮台,他就不得不发出笑容。   离开新大陆几年,李旦在西班牙大明港所收到的情报,大西港是北亚防守要塞最少的一座军港。   因为大西港扼守墨西哥城东面门户、地理位置优越但环境非常恶劣,气候极为潮湿,明军不到万不得已不愿意到这来,不过其地属新西班牙总督区,又是西班牙两个军团的驻军所,因此在港务修缮上总督杨廷相不留余力。   新西班牙总督区依照合约,赋税两国平分,每年属于大明的运回常胜,属于西班牙的总得帮国王花了吧,运回去多不合适?   杨廷相对新西班牙总督区的治理卓见成效,最早新西班牙总督区的收入全靠种植园税务,那些钱刚够两国官吏饷银与三个西班牙军团的士兵薪水,种植园主们还拖欠赋税不愿缴纳,后来不愿缴纳的人就没了,总督府财务更加紧张。   一直到移民过来集体承包种植园、明商进入墨西哥城开店,一个个酒馆、茶馆、戏园子与妓院赌场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总督府的财政收入才得到保证,不过即便如此,也就是个收支相抵。   因为生产方式并未改变,杨廷相非常明确治下土地在分工中应担任什么角色:基础原料的生产者。   新西班牙种植棉花的土地有四万余亩,每年收成棉花超过一千二百万斤,相同还有麻、玉米、甘蔗、土豆、大豆及橡胶等植物,但直至今日依然没有完善的手工业体系,甚至在杨廷相的刻意引导下比以前还更少了。   烧陶、烧砖、制作黑曜石、榨糖与纺线是得到允许的,但其他的加工产业全部没有。   就连织布,都要将棉线麻线送至过去的边境,在距离新西班牙总督区边界仅有百步的阿尔瓦防线,靠近新西班牙的棱堡被商贾从军团长赫苏斯手上买下献给军府,挂牌东洋军府织造局。   “新西班牙所有棉线、棉花都在那加工,明年还要继续开垦土地,北方草原上的部落都在向军府请赐棉衣,我们的人要大举开拓那些土地,也需要棉衣。”   在墨西哥城的总督府邸,陈沐边给李旦讲述着新西班牙近年来的变化,边对坐于身侧的杨廷相道:“你的人前些时候在东海岸西班牙人的种植园附近发现石油,后来怎么处理的?”   “石油很重要,它现在就很重要,有石油就有火油、有沥青、有煤油有汽油,以后还会更重要,但我们不能动兵去抢,以防欧洲人发现这东西重要,要小心谨慎一点。”   他们发现的石油在大西港北面,限于技术手段不知储量,但陈沐估计不会小,至少被麻家港的油田大,只不过区别在于麻贵早就在麻家港打井取用,如今常胜、金城等地使用的煤油都取自麻家港。   “在下明白,已经拿下了。”   杨廷相看上去对处理这些事早已得心应手,他抱拳后对陈沐道:“迁了一村移民过去,办了个丧事,在准备打井的地方修了座空坟,如今正在修围楼,把周围的地都买下了。那种植园主上个月还跑到衙门来希望能拨给他另一片地……离大明人远一点。”   “是个难得的老实人,想赚点钱就回塞维利亚,在下也没难为他,在北边原有土地一万七千四百亩,在南边给他划了一万九千亩荒地,地上都探过了,适合种豆子、玉米、甘蔗和水稻,没别的矿产,有个小湖景儿不错,租他六年。”   离大明人远一点?   不回西班牙也能叫远?   “你给他那么多地他也不会经营,无所谓,给了就给了吧。”   陈沐所能做的基本上都已经做了,要想把欧洲人赶出新大陆,矛盾不激化的前提下已不可能,而矛盾激化是需要契机的,目前所积累的矛盾远远不够。   但他已疲于休战条约之下一寸寸地明争暗抢,因而转头望向李旦:“我看你写的信说,费老二希望东洋军府跟他一起在大东洋上迎击葡萄牙国王安东尼奥,他为什么想要让我们加入?”   这对陈沐来说是必须弄清楚的事,因为这事显而易见对明军有利,葡萄牙名义上来说只是个流亡伪王,连块根据地都没有,对强大的西班牙而言只要开战摧毁他易如反掌。   可明军的加入势必会使大东洋上明军舰队更加肆无忌惮地航行,陈沐看见菲利普吃力地举起一块名叫李旦的大石头,狠狠砸向自己的脚面。   要说西班牙对大明无丝毫戒心,愿意将大东洋向大明开放,陈沐一万个不信——就邓子龙的巡航舰队偶尔护着商船航往大明港,菲利普还气的骂娘呢,何况要将这种行为正常化。   “安东尼奥得到弗兰西王太后凯瑟琳的帮助,据九经传回的消息,纳瓦拉正在和瓦卢瓦王室议和,凯瑟琳为安东尼奥准备了一支由陆师将军菲利波·迪·斯特罗齐率领的部队;同时英格兰也在帮他。”   “户曹威廉·塞西尔、厂卫都督弗朗西斯·沃辛汉姆、漕运总督约翰·霍金斯、游击将军弗朗西斯·德雷克皆为此事筹备。”   陈沐眨眨眼,面上意味难明:“这,这些官儿,是你给他们封的?”   “嘿,是孩儿封的。他们职责与之相似,塞西尔为女王管钱、沃辛汉姆在西班牙文书中掌英格兰军情刺探与间谍事、霍金斯为其水师财务官兼掌造船事、德雷克则精于海战,不过他的船队为私兵。”   李旦笑着向陈沐解释几人所担当职务,随后正色道:“菲利普殿下请父帅出兵,孩儿以为多半不在出兵,而是一次收买贿赂,他宁可与大明同分战利,也不愿在其与两国相争时受明军威胁。”   陈沐想了想,皱起了眉头:“不是我不想出兵,但西班牙已经榨不出像样儿的油水了,要不正好杨策在墨西哥,你跟他聊聊,如果菲利普愿意放弃战利,杨策跟施和可能对这事感兴趣,你在港口可能看见了,他们刚武装了自己的船队。”   ……   光绪十四年12月17日,北洋水师于山东威海卫刘公岛成立。   2019年12月17日,自造002航母入列,舰名‘山东’舷号17。   万岁! 第四百七十六章 凤凰   杨策到墨西哥城自然不是来打仗的,尽管大多数时间他到常胜或墨西哥城是把这当做销金窟让部下快活快活,但这次并非如此。   真正过来的是汉国的海盗王施和,他希望能让杨策为他训练一批优秀军官,特意给杨策带来十六条船作为回报。   这些船确实令杨策眼馋,但他为了避嫌,介绍施和带着军官到墨西哥城的练兵公司碰碰运气。   至于那十六条船,他也没打算让施和带回去,而选择用非洲特产黄金,高价买下来。   这批战船出产自南洋唯一的海盗要塞、林道乾的凤凰港,船体本身是南洋上跑的大运木民船改造,皆为十二丈长船三十七条肋骨的标准型号,船为海运输送大木所用,航行时将木料捆扎于船体两侧外部,乘风而行,有极高的抗沉、抗风浪能力,常规载重三十三万五千斤。   经过改造,这种民船的准千料舰将凤凰港仿制自镇朔将军的十斤凤凰炮推上甲板,成为虽仅有单层火炮甲板却具有二十四门火炮的怪物,船舷两侧用厚木制成一层墙垛护得密不透风,两侧各留十二处炮眼与上方拳头大的瞄准孔。   炮用三小轮木制炮车,尾端系绞炮绳连接船舷与绞索,以供装填后复位;船帆用的是松江府的布帆,船体用的是西南柚木,都是好料,火炮的质量也非常好。   虽不及赤海级官船双火炮甲板的精悍武备,同样威势骇人。   几乎满足了杨策除大明官用战舰之外战船的所有幻想,唯一缺憾是凤凰炮为追求火力,没使用重型佛朗机后装弹药机制,而是仿镇朔将军的前装滑膛,让水兵在装填时可能将身体暴露于炮口,可能被流弹击中。   这十六条大船的加入,能弥补杨策舰队此时万国船的缺点——汉国飞鲨快则快矣,每船装炮十二至十六、均用佛朗机火力稍弱;缴获葡、英、法、西四国多备佛朗机的武装商船性能与火力则还不如飞鲨,一直被当做装载水粮、运兵以及装载战利的辎重船。   唯一一艘能跟诸国军舰单挑的是杨策的旗舰,一艘来自西班牙海军的中型盖伦船,船上的佛朗机被他卸往别船,收集了四门青铜射石炮分设艏艉,船舷甲板则用的陈沐处购置、赏赐下来的镇朔将军,整条船像头海上怪物,沉重、缓慢,火力强悍。   被杨策起了个与其机动能力相反的名字,叫飞将军。   飞将军号飞不起来,倒是驱驰三年历战数十未尝命中的四门射石炮什么时候开张,有可能让敌人飞起来。   陈沐就从不喜欢这种随缘的东西,但杨策似乎偏执于寄望一炮击沉一艘船的快乐,而且西班牙人都只在船上装一门的东西,他固执地在旗舰上装四门,就好像这么干了真的能收获四倍快乐一样。   飞将军的射石炮能不能让杨策收获快乐,陈沐不知道,但他知道这新加盟的十六艘以凤某、凰某命名的准千料海盗船肯定能让杨策收获十六倍快乐。   那些由林道乾监制的凤凰船基本上就是另一个世界横行南洋的海盗张保仔、郑一嫂等人船舰差不多,只是毕竟中间隔着二百年火力上差了太多,但改造用的都是一个路数,最高限度的重视火力、安全反倒是次要的。   林道乾把这批船卖给施和,陈沐一点儿都不惊讶,甚至他可以放置镇朔将军都没什么奇怪的,这种技术葡萄牙西班牙自己跟自己玩一百年都玩不明白,雇俩明朝工匠回家就能铸铁炮的事,林道乾凤凰港手底下都是大明子民,懂这样的技术不要太简单。   历史上菲利普就一直想要铁炮,但一直做不出,以至于联统葡萄牙后专门签下一份公文移交果阿总督,命其雇明朝工匠制作铁炮,才算有了结果。   事情到陈沐这也一样,他专门写了两份公文移交爪哇最西端凤凰港总督林道乾,告诫其火炮制作技术不得外传,不得外贩,同时移书南洋大臣陈璘让他监督林道乾。   杨策斥重金买下十六艘新战舰,正要一试锋芒,前几天还拜访陈沐希望能找点活儿干,转眼陈沐就把李旦送过去了。   俩人几乎一拍即合,流连墨西哥城西班牙贵族开设各大欢场的海盗们为之聚集,甚至连施和也想带着他的粤地海盗凑个热闹,一支联合舰队在墨西哥城望海楼的推杯换盏中按下出征的决议,随后两个海盗头子被召至总督府。   “这次你们要挂东洋军府的帆旗,战利军府分毫不取,军府在用兵之际,兵船铳炮不给你们调拨,不过火药、炮弹上,都是老熟人,如有需要,尽管开口。”   一句老熟人听得施和心里直犯突突,他是在陈沐南征马尼拉时代认识的,对东洋大帅的秉性是不能再了解的了,只要他敢开口,下一秒陈沐就能给他说个天价,把他卖船给杨策赚到的钱全弄到手。   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哪怕火药炮弹确实都缺,他也宁可自己想办法。   倒是杨策还好些,一来陈沐是校长,二来双方也有多次合作,因此点头正色道:“大帅,悬挂幡旗没问题,火药上确实需要一些墨西哥的大磺,还有炮弹很紧缺,适用十斤炮的炮弹还有需要补充的水粮……金三千两。”   上道!   陈沐这递去赞许的目光,点头让他等着,需要的东西要不了多久就会给他送去。   他特别喜欢跟海盗打交道,因为在海盗那,所有正常的货物都有价无市,一样的钱在他手里过一年就能造出十六艘凤凰船同等火力的舰队,在杨策手里只是一次大战所需备足的军需。   施和心里也松了口气,从杨策这买总比从陈沐那买要合算些,不过他还是有些忧心忡忡地对陈沐问道:“不知大帅军府此次用兵,是要?卑职没别的意思,只是见港口军舰往来频繁,当我没说当我没说!”   陈沐眯着眼睛看了施和一眼,却没想到海盗王像个惊弓之鸟,摆手道:“没什么不能问的,弗兰西不是想要巴西么,军府得派些兵船迎接他们;再派人去找找他们,付将军会跟你们一起走,不过他不参加你们的战事,让费老二知道觊觎大明巴西的下场。”   “你们在海上好好扬威,回来我为你俩给陛下、汉国王表功。” 第四百七十七章 就不   万历十年夏秋之交,天下军争愈烈,乃用兵之际。   大明左都督、少保戚继光率军慑服乌梁海后西走达里湖,击溃土蛮汗庭,草原上察哈尔新一代布延彻辰汗卜颜伯西遁板升城,再为出塞万岁军将董一元击败,汗庭最后一名执政大臣速把亥身死阵中,汗庭逃向北方不毛之地,土默特万户部继承人乞庆哈率部叩关杀虎口,入京师求天子册封。   罗木营退役老兵三万六千人扶老携幼,分至天津、广州、泉州登船,先后抵达南洋属国吕宋、苏禄、爪哇、马六甲处谋生者逾万户,内阁大学士张翰移书南洋大臣陈璘,拟每户依丁口给粮七十至四百九十亩、分给牛、猪、羊,皇帝下诏拨南洋军府京运银二十七万七千两安置老兵。   在西南,西洋军府与南洋军府持续向广东地方传达着僧军西征的情况,每一批船队抵达孟加拉都使当地僧兵得到超过万人的膨胀,不但为辎重带来极大压力,也令僧军经过之地成为武夫发泄愤怒的战场,尤其是那些一生都以刀剑为伴此时却失去效忠主家的武士们。   朝廷仅从关于孟加拉的情报上是看不出什么的,因为没有在意那些化外之地,但单看南洋大臣陈璘写给陈八智、王如龙、德川家康带着责备的书信:如果就连南洋军府下辖属国对僧军短暂停靠都带着不满,人们能想象那里究竟有多糟。   但实际上西洋并没有朝廷想象的那么糟,因为有宗室在,受困于宗室律法的皇族于国内不能做任何事情,但他们每个人都记得开创基业的祖先是谁,也记得那个八岁失去父母的小和尚与诸侯并驾齐驱直至一统天下。   这些在印度次大陆西南得到封地的辅国、奉国将军们一致向国内上书,让皇帝准他们将这片土地重新拖回封建,锐意进取的皇帝虽然准许了这件可能遗祸无穷的事,但为他们送来一份严格的封建指导书,造成跟这些宗室初衷完全不同的结果。   这很合皇帝心意,他确实觉得僧军应该有一点组织力。   皇帝确实按照宗室们的心愿分封他们的土地,但军队的控制者却不是他们。   万历拆了西洋、南洋军府八个卫,每个卫选出一个千户的旗军调入孟加拉,合罗木营退役老兵,统计出一万三千一百二十名军官,就地扩出二十个卫的编制,每个卫规划五十六万亩土地,由各卫新晋指挥使在僧兵中募集旗军、重新上籍,分给百亩田地,不发饷还收税,税务为田租五成、战利五成,命其向西攻打,每战取胜,向西洋军府录功。   得财者打得田者,五成归自己、半成为直属长官俸禄、半成为直属部队俸禄、一成为管辖宗室所得、余下三成上缴南洋军府。   皇帝定这法子时甚至想向全国下诏,往紫禁城里募个资深强盗当幕僚。   后来徐都督推荐了陈沐,差点成为第一个接受自己一手训练出廷杖手的鞭挞。   皇帝说:四洋军府那是国家干的事,能叫强盗?   最后找上了凤凰港总督林道乾,皇帝认为他是专业的,但林道乾并不认为自己还不够专业,并上贡了汉国战利分配法,就有了西洋军府下属二十个藩国西征卫军的收租细则。   简单粗暴。   除了寺产、矿产,一切东西谁抢到算谁的。   原本就是武装僧兵与武装退役老兵组成的兵源给整编成军省略极多步骤,二十个卫先后在三个月时间里完成整军,后面的田地甚至还未完成分配,有的卫连兵都还没招齐,仅留下几个人接引新兵,二十名指挥使已全数率领部下夹裹着不知该在这场狂潮中如何自处的孟加拉贵族在印度次大陆一路向西狂飙。   他们归档西洋军府送入朝廷的战报是滑稽的,经常会出现满编的一百户部、千户部被地方头人三流部队击溃的消息,更别说碰上莫卧儿王军了,更是败多胜少。他们没有必死的决心与顽强的斗志、更无丝毫军府兵荣誉感,哪怕由最勇猛的将军率领,战法也会变得猥琐不堪。   因为他们不以胜败论英雄,打赢仗也没有好处,各部队在指挥使这一层面极少分工合作,这让战场上常常出现围魏救赵的现象。   甲指挥使正在与莫卧儿王军对垒,就在战场百里范围内的乙、丙、丁三个指挥使根本没有救援的想法,率军疾速前进至莫卧儿王军后方,将后方地方军击溃后抢掠一空,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除了会战,寻常遭遇战他们又有无可比拟的优势,通常情况下是甲百户与地方头人开战,地方头人集结千余光脚赤膊军队杀了过来,甲百户寡不敌众一路撤退,然后乙、丙、丁等百户驰援,然后甲、乙、丙、丁等千户按计划出击,顺路经过的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等别的指挥使标下千户百户也扑了上来。   与此同时,大东洋上也不平静。   联统葡萄牙后的西班牙国王菲利普在气概上一时无两,动用西葡两国强势的造船能力打造战船,向哈布斯堡各国海外属地派出使者接手殖民地传达王的教化。   一切都非常顺利,毕竟吧,本来两国就不剩什么殖民地了,都是太平洋上的海岛,这个时候葡萄牙的巴西就显得尤为重要,菲利普甚至打算派人前往东非与果阿,看一看那边一直没有消息的葡萄牙人过得怎么样。   趁着杨策不在家,费老二的使者甚至绕过了好望角!   拐弯就被林凤抓了,先后七艘船,包括试图从岸上横穿南非的两队人,全被抓得整整齐齐,然后费老二收到一份来自汉国王林阿凤的问候,向他借取十二万八千枚半两钱或六千支西班牙重型火绳枪外加两艘七百吨盖伦船以支付被抓获者的赎金。   巴西那边也吃了个大瘪,西班牙使者是年轻的国内贵族,过去没来过新大陆所以挺硬气。   到了总督驻地萨尔瓦多后得到葡萄牙总督求援的消息,获知明军已在里约热内卢安营扎寨,当即便乘着一艘名叫圣马特乌斯号的大型盖伦战舰向里约驶去,这艘大型盖伦战舰是葡萄牙在里斯本为菲利普打造的,有七百五十吨的排水量……王位继承战争还没开始人家就已经在为西班牙国王打造战舰了。   在港口,他看见明军正在修建一种有五层高的怪异建筑,每层都有尖尖的飞檐覆盖着瓦片,这种东西他见过,大明港有,据说是大明人的信仰,一种庙。   但让人奇怪的是这两座还未完成施工的庙为什么要从各个方向伸出狰狞炮管?   而在海边,停着比大型盖伦战舰差不多大,但稍瘦一点的大明战船,三艘;还有十五艘更小但全都装备火炮的战船。   岸边的居民住在几座圆形大城堡中,城堡同样到处都是枪口、炮口,在围楼前,使者壮着胆子捏着后手的汗用流利的西班牙语向所有人宣布:葡属巴西已纳入伟大的菲利普国王的麾下。   没人搭理他,气氛尴尬极了。   一直到他喊到第三遍,里约卫指挥使卢枫标下一名刚刚晋升没仨月的千户才从围楼炮窗间探出小半个身子,满口津门腔调大声道:“别喊了,烦不烦?所以呢?”   “所,所以?”使者眨眨眼:“所以你们该离开这!”   千户不耐烦地朝围楼下啐出一口,身子从炮窗收回再探出来,扯出一条燧发鸟铳朝天鸣了出去,猝然围楼上百个炮窗枪口统统伸出铳管炮口,各式火器朝天炸响不绝。   “别在这找死,回去告诉费老二,亚洲是大明帝国的亚洲,想让我们走。”千户居高临下:“耶耶就不!” 第四百七十八章 见多识广   那句话终究还是没传回菲利普的耳朵里,在巴西受了一肚子窝囊气的使者返航途中抵达一个位于大东洋上名叫亚速尔的群岛,这座群岛西距大明牧野县六千四百里、东距里斯本两千三百五十里,过去为葡萄牙海外殖民地。   现在,由于阿尔瓦公爵率军打入里斯本时许多不愿投降的吏民乘船西逃、再加上安东尼奥的残部逃至岛上,这些群岛仍旧未归附西班牙。   气势汹汹的使者返航时又遭遇付元向里约增援的舰队与移民开拓者,这一次由于他已经领教了里约守军的火力,再见到规模更大的大明舰队不敢应声,又遭受盘查蒙受委屈,抵达亚速尔群岛时本就肝火极旺,结果还在这遭受当地居民武装商船的炮击。   那是艘什么船啊,小小的卡拉维尔,排水不过百吨,船上架着四门回旋佛朗机炮,也敢轰击他彰显王威的座舰?   当圣马特乌斯号侧弦大小十五门火炮齐齐开火,卡拉威尔帆船被打得如同暴雨中湖上一片叶子起起伏伏,扯帆逃向岛屿,圣马特乌斯号迎头猛追,但受限吨位终究速度稍慢,一直到船驶入港口仍无法追上。   如果这个时候他们离开,什么事都没有,可偏偏,船上的陆军将领想要率领七十多名步兵与七十多名水兵为国王夺下这座属于亚速尔群岛第三大岛,特塞拉岛。   这个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岛上有完备的防御工事与居民善于饲养野牛。   他们在傍晚划着战舰上的小船分批次运下兵员与两门火炮,如果说他们行军的气概是势如破竹,那特塞拉岛毫无疑问有一片世间最茂盛的竹林。   临近清晨,他们看见了牛,很多牛,四面八方全是牛,低头挺角被牧人驱赶着朝他们冲来。   尚未集结的军阵被牛践踏得七零八落,紧随其后的第二次冲击是葡萄牙老兵率领的岛上居民,用长矛、短刀、弓箭疯狂追击,剩下的人死的死伤的伤,迷路流窜在岛上的逃兵还能暂时留下一条性命,向岸边逃跑的人在追杀中越来越少。   留守在船上的人手见势不妙匆忙驾船离开,但水手不足让大船行动缓慢,在刚开动起来便被环围而上的葡萄牙小船裹住,打了一次火炮齐射随后却连搬运炮弹的人都没有,最后一条七百五十吨的大型盖伦主力战舰就这样被一群岛民俘获了。   另一方面,远在巴黎的葡萄牙流亡国王安东尼奥没有想到自己把巴西让给法兰西的消息已被西班牙知道并传入大明的耳朵里,他从未听说大明对巴西有过觊觎之心,但这确实致使明军打算站在西班牙那边。   这令安东尼奥充满忧虑,对葡萄牙人来说,东洋军府是个陌生的词,但陈沐和他的军队是令人熟悉的名字,甚至从某个角度来看,葡萄牙怨恨陈沐的贵族比怨恨菲利普的人要多的多的多。   如果有一个人对西班牙国王菲利普不满,那么一定就有十个人对陈沐不满,在下层民众中这个比例则恰好相反,因为百姓大多分不清陈沐是大明的将军还是一个经商的。   这来源于葡萄牙的海外贸易,就像大明的军事扩张一样,都是由国王与皇帝牵头,不同的是大明有足够多能从此获利的人,而葡萄牙则只有国王与国内贵族能从中获利。   越是葡萄牙上层贵族,越知道陈沐做过什么。   事实上东洋军府的陈沐在一开始确实安东尼奥复国的一个选择,不过尽管安东尼奥的支持者大多为底层市民与新贵族,但他们中的有识之士皆认为向陈沐求援是与虎谋皮。   随便翻翻记录,看看跟陈沐有关系的葡萄牙人都怎么样了就能轻易得出这个结果。   故澳门教区主教在上川岛有一座大庄园,有上百个吕宋仆人服侍,可澳门教区没了;故果阿总督在果阿有一座大庄园,还有三条商船能跑澳门航线,可马六甲海峡和果阿总督区没了。   这样看来陈沐像是个坏人。   可要是跳过陈沐和大明合作,其实情况更糟,在东非、在波斯湾、在阿拉伯海、在缅甸,那些葡萄牙人连享受的机会都没有就已经销声匿迹。   葡萄牙人也不是傻子,他们能想到跟陈沐或直接找上大明求援是什么下场,找陈沐,安东尼奥一定能得到极好的待遇,但葡萄牙没了;找大明,安东尼奥没了,葡萄牙变成大明葡萄牙总督区。   那和被西班牙联统有什么区别呢?更别说大明未必愿意为葡萄牙和西班牙再次开战。   这样看来法兰西和英格兰才是他们最好的选择,法兰西深陷胡格诺战争的泥潭中,英格兰则国小力不足心还野。   他们都能提供有限帮助而没有被吞并的危险。   但这并不意味着安东尼奥愿意惹上大明这个巨无霸。   安东尼奥的忧虑对王太后凯瑟琳来说是显而易见,其实她也为此忧虑。   瓦卢瓦家族确实愿意为葡萄牙而战,只要葡萄牙交出巴西,他们为此不惜一战。   谁的能看出殖民地的好,法兰西为争夺殖民地几乎绞尽脑汁,无奈既不算大国也不是海上强国,只能眼巴巴看着西班牙和葡萄牙瓜分世界,带回数不尽的财富,哪有不动心的?   好不容易弄出个南极法国,没两天被葡萄牙人打跑了,千载难逢地从魁北克占了个河口进行河狸皮贸易,结果还被明军歼灭了。   眼看能被占领的地盘都有主,深陷宗教分裂的法兰西又无力与其他国家发动大战,可想而知他们有多难受。   对送到嘴边的巴西,志在必得。   想到这,凯瑟琳就不禁羡慕起伊丽莎白了,大家都在争抢殖民地,唯独英格兰不抢,他们聪明、地理环境也好,让别人经营殖民地,他们去抢人家的运宝船来让自己富有。   就好像大家都去淘金了,英格兰人在别人必经之路劫道,别人有赚有赔,他一定不亏。   可法兰西没那个得天独厚的优势,一样的事法兰西要干得狠了,比方说抢下两条菲利普的运宝船,隔天西班牙大军就从海上杀过来了。   所以凯瑟琳不愿过多刺激菲利普,就连支持安东尼奥,都只是授意将领以私人名义行动……可是现在,威胁提升了。   他们不但要面对西班牙,还要面对突然介入的明军。   在内心魔鬼的驱使下,凯瑟琳这样安慰安东尼奥:“别怕,我们能联合英格兰、荷兰的船队,明军我们见过,法兰西会多为你提供一些船队,安茹公爵会去德意志招募一些雇佣兵加入你,我们会取得辉煌胜利。”   凯瑟琳没有说谎,法兰西的领主们确实见过明军,那里有蒙古人、有女真人、有朝鲜人、有日本人、有葡萄牙人、有西班牙人还有来自汉国的非洲人、阿拉伯人、奥斯曼人、波斯人、缅甸人、吕宋人……几乎囊括了全世界的士兵。   可是唯独,那支军队没有大明的正规军。 第四百七十九章 不可避免   为集结更多援助,葡萄牙流亡国王安东尼奥登陆英格兰,寄望于得到英格兰新建海军的帮助。   只不过此时此刻,焦头烂额的伊丽莎白别无选择。   由于爱尔兰总督格雷伯爵不愿让自己显得太过无能,直至今年英格兰王室才知道爱尔兰发生战争,过去臣服于英格兰王室的泰隆伯爵肖恩·奥尼尔更名为朱晓恩,自称大明艾兰王率其强势军队踏平北方,驱赶着仍旧臣服英格兰的贵族们逃入都柏林。   前线多次溃败的消息跟着残兵败卒与流窜林间的土匪强盗四处流传,各地贵族揭竿而起。   托大明商贾的福,岛上从南到北流传着关于艾兰王的传说,人们说当一支军队高举龙旗前进时,他们将战无不胜。   仅仅一个月,三支由南方凯尔特贵族掀起的叛乱一直杀到都柏林近郊,比起英格兰的骑士与精锐扈从,他们的军队不堪一击,却令守军疲于应对。   形势对英属爱尔兰布政司越发严峻。   伦敦的议会贵族想要找来自大明的商贾算账时,他们已带着高价购置的铁矿跑得无影无踪,反倒是艾兰国泰隆几个矿山红红火火地开工了。   尽管爱兰王朱晓恩很想仿照大明三大军器局的制度来形成国有兵器制造厂,但艾兰王国的铁矿数量稀少,铜矿倒是不少,另一方面这些矿产已尽属大明,让他无法开办属于自己的工厂。   即便如此,七个冶炼铜锭的铁厂还是在西面海港村落多尼格尔郡建立起来,来自牧野的商贾完全占据这条往返七个月的航线,将铜锭运走、运来斧头、矛头以及为数不多的甲胄与上千斤火药,有时还会附带着送来些粮食。   大型海运福船在这成为一种希望的符号,每艘福船都能为艾兰王国带来能够简易武装八百到一千个农夫牧民的兵器。   比起早有预案的东洋军府在这片土地上的行动,英格兰王国是迟缓且漫不经心的,尽管有德雷克在民间游说,可他终究只是个连爵位都没有的海商头目,不能让英格兰贵族们下定决心为爱尔兰决一死战。   那是一片没用的土地。   当朱晓恩已做好狮子搏兔的万全准备,英格兰在万历十年的六个月里分三次派遣船队运送二十余位贵族与征召民夫增援都柏林,不过也仅此而已,他们并不打算再多做任何措施。   结果自然也显而易见,六个月的时间里这些贵族一半都死了,死在平定南部土民贵族的叛乱的袭击中……不是死在正规军交战,正规军交战他们不可能输。   如果说成吉思汗率领的蒙古军队带着完整体系从十三世纪杀来,凭借相对优势的断粮等战术兴许同等数量的军队有可能在大战中击败十六世纪的军队;可到十六世纪还用着比诺曼骑士更落后的混乱冲锋方式,且使用十三世纪混搭武装的爱尔兰南部贵族凭什么击败十六世纪的军队?   只有袭击,在敌人松懈时袭击,才有可能干掉来自英格兰的贵族。   他们比英格兰贵族弱,却比英格兰人更多,这种攻势下英格兰贵族只能憋在都柏林周围的城堡中,看着来自北方的求援信像雪花般飞回来,他们再呈送总督格雷伯爵,移交伦敦。   这个节骨眼上碰上葡萄牙怀揣一线希望复国的安东尼奥,可别提宫廷有多头疼。   一边是英葡两国有结盟条约,英格兰必须为此出兵;另一边却是要与西班牙完全撕破脸,且还有来自远方大明的援助。   出兵与否,伊丽莎白难以抉择。   就像刚加冕英格兰女王,面对宗教分裂的国家,究竟是选择天主教还是新教那样令人忧心忡忡的情况一样,现在那种感觉好像又回来了。   被女王托付信任的海军财务给养官约翰·霍金斯极力主战,但当女王问他英格兰新建海军是否准备好应对大战时,霍金斯也只能摇头:“我们只有十二条超过百吨的军舰,但如果宫廷向商人与贵族们下达命令,我估计能筹集到六十条武装商船。”   “那英格兰为什么还要参与这场战争?我可以派一艘军舰与六艘武装商船支援安东尼奥,难道你看好安东尼奥为复国掀起的这次战争?”   戴着假发套的伊丽莎白皱着眉头,身子向后靠了靠,抬起夹着牧野烟的手道:“我很信任你,但发兵一定会刺激到哈布斯堡的菲利普,那是个疯子,一旦有机会他会不留余力地进攻英格兰,我们挡不住他。”   “女王,我很认同您的话。”约翰·霍金斯点头表示认同,但紧跟着便上前一步道:“可我们出动一条军舰、六条商船,就不会刺激到菲利普了吗?西班牙远比英格兰富有。”   “菲利普占有新大陆的银矿,还有大明的贸易,近年来大明向西班牙出售丝绸、瓷器,甚至天鹅绒、呢绒、棉布与麻布,还有来自大明的万历火绳枪,我们的商人无法从西班牙买到足够的羊毛,呢绒作坊大片倒闭。”   “我听说每年,西班牙从大东洋,大明把大西洋称作大东洋,西班牙从明西贸易中取得大量利润,吞并葡萄牙后国内造船业繁荣起来,里斯本去年有十二条大型盖伦船在岸边开始建造,还有西班牙的战船,那些船原本是打算用来对付大明的,在几年前他们就开始建造,在去年他们有七条军舰下水,都超过百吨。”   “我们与西班牙的战争早就不可避免,现在尽量少刺激他们,只是让战争向后拖延而已。”霍金斯说着摊开手道:“可还有什么局面能比现在是更好的出兵机会呢?葡萄牙人的流亡军队、法兰西在凯瑟琳的支持下也打算出兵、还有荷兰尼德兰反对西班牙的军队,我认为。”   “拖延战争最好的时机就是现在,游说法兰西、尼德兰尽全力出兵,在大东洋上击败明西联合舰队,让葡萄牙变成多国角逐的战场,我们才能凭借海岛的优势,远离战争中心,向他们输送贸易,以此换取财富来增强海上军力。”   “同时如果我们取得胜利,爱尔兰的问题也能得到解决,击败明军舰队,进而得到时间清剿叛军,以应付接下来的战争。”   烟卷在伊丽莎白手中被捏碎,她再度向后靠了靠,深吸口气:“战争,不可避免了么?”   “不可避免。” 第四百八十章 执念   大东洋上,遮天蔽日的舰队向东航去。   打头的战舰是一艘标准的明制六甲级千五百料战舰,三根巨大的桅杆冲天而起,其上巨大的赤色鹤翼帆招展而开,顶端掌旗官端着小旗不停打出旗语。   甲板相对低矮的艉楼上,总兵官付元扫视着上层火炮甲板上正在擦拭火炮的旗军,端起望远镜向远方看过去,天空已能看见白色的海鸟飞过,他们离海岛不远了。   这艘作为旗舰的六甲舰有三层火炮甲板装载四十二门轻重镇朔将军、八门短口速射千斤佛朗机,运载三个百户的士兵,不算上层艏艉楼与第二层主将舱室,上两层分设水兵舱二十,各备双层通铺方木箱床与小窗通风,节省船内空前的前提下为旗军提供足够的休息舱室。   构成他们床的木箱里装满了排列整齐的方形陶罐,里面是水兵远征所需的肉食与少量泡菜,至于正餐所用的米面,则另放于随行舰队的辎重船上。   它是东洋军府征东总兵官付元的座舰,也是征东舰队的旗舰,舰名紫檀钿,是蝶娘首饰盒的名字。   付元没忘记,蝶娘的首饰盒把他从高拱的牢狱中救出来,也没忘蝶娘的首饰盒让他收拾行装北上北洋,成了东洋北亚名动一时的总兵官。   现在他要带着首饰盒远渡大洋,与世界另一端的蛮夷交战。   征东军所率为六艘赤海级千舰、三十艘五百料鲨船、三十艘粮马船组成的庞大舰队,总计兵员八千余、火炮一千三百余的强大舰队,前往法国。   不过在去法国之前,他要先停靠里斯本,以震慑菲利普。   与他同行的则是驾驭着飞将军舰的杨策,同样为大明船坚炮利思想的直接继承者,出身广州府讲武堂的海盗魁首杨策的舰队也一样重视火炮,他悬挂大明东洋军府帆旗的海盗联军有一艘大型西班牙盖伦船飞将军,十六艘武装凤凰炮的千料凤凰舰、二十六艘欧洲各国武装商船以及三十四艘汉国本部蓝色飞鲨船。   他们的编制不像付元征东军那样归整,杨策麾下诸多将官有的带船多、有的带船少,有的喜炮战、又的喜火攻、还有的则热衷跳帮接舷战……尽管杨策重视火炮,但没有安稳后勤基地的他好不容易才把缴获的佛朗机炮为舰队武装上,拥有仿制镇朔将军的更是只有十六艘凤凰舰,因此作战战术更加灵活。   杨策又没那么多火炮,战术不灵活全按讲武堂教的进行战列线轰击早就不知死多少次了。   两支舰队在海上间隔不远,相望着以接近相同的速度向东远航,他们的短期目的都是西班牙,不过杨策可能会停靠在路途中间的亚速尔群岛,以等待李旦返回西班牙后的进一步情报。   没人想在波涛汹涌的大洋上打仗。   抢先夺取近海防御的一方显然会在战事中取得更加有利的地位。   何况……杨策和施和有别的想法。   汉国一伙大明海盗始终对欧罗巴抱有执念,过去他们看着葡萄牙人、西班牙人进入南洋地区,甚至一度屠城灭国,要说脑子里驱赶他们的想法是为了保家卫国那是假的,但扩张势力与驱逐欧罗夷并不冲突,但他们并无那样的机会。   而后汉国成立,东望印度洋、西扼非洲,在海上兴风作浪的声望一时无匹,又让他们想起早年的那个疯狂想法——打进欧罗巴。   这次战事在他们看来就是个机会。   在舰队离亚速尔群岛已经不远的时候,施和的旗舰突然靠近飞将军舰,身姿矫健的海盗王更是直接拽着帆绳荡上船来,同杨策凑到一处小声道:“路上我想了好几天,那个群岛离直布罗陀不过数日航程,既然我们要登岛,何不暂且占上两个岛?”   杨策眯着眼睛看向施和,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问道:“占那两个岛做什么?还会引来西班牙舰队,一旦付总兵领军北上弗兰西,单凭咱俩,可打不过西班牙舰队,那离西班牙太近了。”   “怕什么,他们又不知道我们是海盗。”   施和说着,久为海风磨砺的黑脸露出笑意,抬手指了指桅杆上悬挂的旗子,道:“咱是大明天军,对西班牙来说,陈大帅麾下的天军,占他两个岛有什么不对?”   杨策垂头想了想,转头向远方海上肉眼难以分辨的付元舰队看了一眼,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紧跟着又摇头道:“占岛不是问题,不必动武,我们只要上去,岛上西夷也不敢说什么,他们要说什么,就让他们永远闭嘴。”   说着,杨策手心拍手背:“但占这俩岛干什么,也没听说岛上有什么好东西。”   施和故作神秘地摇摇头,这才小声道:“你也知道,我之前一直在东边,前年,儋王李茂从奥斯曼商贾那弄到一份地中海海图,听说沿海许多城镇繁华富贵,没多少人。”   “近年来西奥议和,海上风平浪静,航行的都是商贾,各城守军都不多,凭你我这七十余条战船、上万军兵,只要入了直布罗陀……”   施和一把抓过杨策的手,道:“能从东到西抢个通透,罗马、佛罗伦萨、热内亚、马赛,要是西班牙海防不足,还有巴塞罗那、巴伦西亚,然后从直布罗陀离开。”   说着杨策感觉到被攥着的手臂受到施和施力,就连语气都重了几分:“在亚速尔群岛补给水粮,一路向西航至麒麟卫,在陈帅那变卖货物。”   杨策的思绪跟着施和的言语在头脑中碰撞、幻想,但紧跟着就摇了摇头,道:“抢掠一番容易,可接下来的事如何善后,难道陈帅会愿意为你我背这黑锅?”   “陈帅又不怕西夷,五成、四成战利献给陈帅,难道他还会责怪你我?了不得将来你我再为陈帅跟西夷打一仗罢了,何况进了直布罗陀我们可以挂西班牙的船帆啊,他们那大红叉子多容易涂,挂着西班牙船帆甚至能连奥斯曼一起抢了。”   “返航直布罗陀,消息应还未传回来,就算传回来,只要李小爷点头,没人能拦住咱,挂回汉国旗一路离开,大不了让西班牙往后找咱呗,至少四座大城,爷爷们能在常胜逍遥快活一辈子!”   “先别想这些了,先把接下来的仗打赢才是正理。”杨策缓缓将施和攥着的手臂抽出来,按下道:“入直布罗陀的事,可事后再说。”   施和连忙道:“别啊,那你说这两座岛占不占,我自己的人可占不下来!”   “占!”   杨策咬牙道:“先占了再说。” 第四百八十一章 撬动   西班牙使者进入里约港的短暂经略让陈沐笑掉大牙。   真是个铁憨憨。   “希望杨策和施和的这次海战能教给西班牙人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比方说世上只有一个海上帝国。”   为了更全面掌握北亚的情况,今年东洋军府驻地完成东迁,世界局势在墨西哥城东洋大臣的桌案上无比清晰。   在西面,大明加紧对北方与西南用兵,鲸吞世界海洋贸易给帝国带来巨额财源,足够支撑四面出击的雄厚财力。   过去悬在帝国头上的几柄宝剑,似乎都不锋利了。   万历向东洋军府送来表达喜悦的书信,骄傲地宣称今年的宗室禄米支出仅有三百万石,与战后恢复活力的缅甸京运米粮持平;另一方面,山西三藩的转封为朝廷省去二百九十二万石禄米支出,并为帝国解放熟田一万四千一百九十顷。   一顷百亩,这里王田计算为大亩,合小亩三百四十万亩。   陈沐对比张居正清丈田亩的成果,全国总计田数七百零一万三千九百七十六顷,相当于全国土地的零点五被解放出来。   这个数目在陈沐眼中是一个简单的公式,它能保证十五万至二十万个五口之家日常生活所需。   它同样意味着有十五至二十万个五口之家就因为这三藩存在,本能过上差不多生活的家庭流离失所……郁闷与愁苦在他们心中生根发芽,只等压倒骆驼最后一根稻草到来,就会变成燎原烈火。   与之相比,转封出去几个辅国将军、十几个奉国将军、数十个辅国中尉、上百个奉国中尉又算什么呢?   “太酷烈了,一下将三个藩国除名绝户,陛下恐怕会承受骂名。”赵士桢缩着脖子,端着茶水饮了一口,摇头道:“大帅就没有更温和的法子?”   但凡改革就要落下骂名,那些真正被革了就算去骂也没人会听见他们的声音,没有哪个辅国将军能把自己的声音从印度次大陆传回去,真正会让骂名传出去的恰恰是那些即将被改革而尚未落到实处而担惊受怕的人们。   陈沐眼珠子差点瞪出来:“这还酷烈?”   “嗯,大帅你想啊,三藩两百年都在山西,一下封到印度去了,还不像过去封到新明的宗室,他们在那是开拓,山西三藩是直接被送到战场上去了,我听说诸国僧兵、武夫十几万人在那横冲直撞……那些王爷们哪儿受得了。”   陈沐听着赵士桢的观点啧啧称奇:“你真觉得封到印度比封到新明惨,新明的地里都长不出东西,那最好的矿产还被南洋军府把持着,他们的后代会富贵,但如今那要啥没啥,至多就是个矿主;更别说旁边还有应龙,就那些四六不懂的宗室,给应龙惹急了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宗室从国内被封出去,在陈沐眼里那就是小动物出了自然保护区了,跟他们比起来被四川布政司欺负大的杨应龙简直就是洪水猛兽,两边一旦有什么积怨,管他什么将军中尉,搁在杨应龙手里一个百户所都不够暴毙的。   “还是说你觉得封到印度比驱逐到北亚的宗室好?在这边他们大多数人连封地都没有,学得好的,喜欢耕牧的给点地当个农场主、牧场主,喜欢建筑的给点地当个砖瓦窑主,在印度不一样,那边真就是地主,被手下一群土匪兵头养着,手底下人抢到什么他们就有什么,活得多滋润。”   “你知道最重要的是什么,是有的封。”   其实陈沐一开始也没想到最早被他提出来宗室转封海外的事在执行中会变成这个样子,最早他脑子里的想法也是把宗室用一样的土地,让他们封到海外鸟不拉屎的地方去,一样是养猪般的政策,让他们自己繁殖就得了。   但执行中不由自主地变成如今这个样子,外封三洋的宗室出身、际遇各不相同,南洋新明岛上都是些姥姥不亲爷爷不爱的人,活着最安逸,有矿山有田地,但和杨应龙一样要受总督李化龙节制。   东洋北亚则是些身份相对低微,以前在国内过得也没好到哪儿去的宗室们,进了宗室大学,学一门儿造福社会的手艺,他们的路子比起百姓不宽,但比别的宗室宽得多。   学音乐、文学的,东洋军府准他们自己组个乐师队编词唱曲儿以皇室宗亲的名义四处巡演;学医的宗室大学有医学院治愈百姓顺带拿着最先进的医学仪器搞研究;学农牧的宗室大学有自己的牧场农场,大学自己种自己养自己吃;学建筑的四处为帝国在北亚兴建城镇,大学宿舍与教室都是自己盖的。   自给自足,兼济天下。   不论转封到哪里,他们依然有着比普通人更加优渥的生活,也不再有人怪罪他们占着大量生产资料。   陈沐觉得这是最重要的事。   难道这还酷烈么?   真正的酷烈,是矛盾激化到无法调和,农民拿着锄头将藩王统统下油锅。   而非如今北亚移民拿着宗室大学买来的土豆种子竖着大拇指逢人便夸:“周藩世子培出的土豆苗就是不一样,个头大榨粉足。”   凡事皆有两面,逐渐卸下包袱的大明究竟能在这个时代能跑多远,陈沐不知道,但他知道这个时代不应该是中国的局限,古代该是他们的过去,现代也该是他们的现在。   赵士桢不再和陈沐聊这件事,他尽量避免一切谈话进入到争论阶段,因为事实证明你永远都无法胜过一个能给你放长假的人。   “付总兵受命航至弗兰西便宜行事,带走东洋近万军兵,杨将军也去支援西国会战,我们北方还未开拓、南方的巴西等地亦缺人手,朝廷不打算给东洋军府派人了?”   赵士桢说着皱起眉头:“再这样下去,我们就必须用土民开拓了。”   “用土民开拓有什么不好?我已经给邹元标传信,让他在移民中募集最少五百户百姓,让他们去巴西,在卢枫的保护下各自分割土地,租田给本地土民,将来各地都要变得平均,大明人用最好的种子、最好的农具、最好的水利技术来做地主,把土民从部落时代拽出来。”   “我们有越多粮食,国内就能越早完成工业化,工业化。”   陈沐说到这三个字,脸上笑得厉害。   即使在另一个时空数百年后他们都没完成的工业化,也许在这个时代能提前上百年完成。   这需要撬动整个世界。 第四百八十二章 登岛   他们已经在撬了。   付元部舰队经过亚速尔群岛时把岛上的人吓坏了。   他们停靠在岛上有三座火山的圣米格尔岛,这座岛很小,跟里斯本差不多大,岛屿西南有名为蓬塔德尔加达的海港,是亚速尔群岛的首府。   岛屿原先属于葡萄牙,是一百年前王子航海家亨利时代发现并占有的海岛,两个月前臣服于西班牙的菲利普。   港口一直是大西洋航线的重要补给站,过去葡萄牙、西班牙、大明、大明汉国的商船兵船海盗船都曾在此补给,但他们从未在一天之内接待如此多的兵船。   远航令付元的舰队消耗了粮马船所备三分之一储量的水粮,为将辎重补完,他们几乎拿着东洋军府陈沐签发的调令搬空了岛上的一切。   对这座孤悬海外的西班牙海岛来说,明船一直是他们的噩梦,也催促着岛上居民成长。   由于火山灰的沉积,给这座岛屿带来肥沃的土地,但岛上的居民终究还是太少了,尤其作为葡萄牙的土地,他们始终无法把这座岛屿能耕作的土地尽数耕作,这在十年前不算什么。   葡萄牙船在海上数量不少,但十天半月到这里补给的或许只有一艘武装商船,有时候一个月都没有一艘;后来西班牙人要到这里补给,一个月内或许会有西班牙船队经过,那时候岛上的商人是欢呼雀跃的,因为西班牙船更多。   有时从菲律宾起航、中转墨西哥、返航西班牙的珍宝船队一次就会有一条大船与七八艘战船,能卖出大量货物,奇货可居之下,平价的水粮能卖出高昂的价值。   这种情况直至最近两三年才变得不同,西班牙船很少再到这里停靠,与之对应的是悬挂大明旗帜的武装商船。   普普通通的商队,动辄十七八条船,呼啸着上千自称天朝子民的家伙登岛,比岛上原本居住的葡萄牙人还多。   单单商队,悬挂着闽广合兴盛船旗的商贾水手就已让葡萄牙人很难招架……这些人脾气大,补给物资各家稍高他们便瞪起眼睛令人害怕,远不像西班牙人那么好说话。   但在交易中大明水手遵守他们自己的规矩,只要船长不发话,他们除了瞪眼叫骂不会再更进一步行事;而船长又都是穿长衫攥折扇的文化人,他们自称儒商,能动口商量就不会付诸武力,并且非常聪明,经常会拿出另外八个岛上的物价来议论,从报价最低的商人那用珍贵的丝绸与瓷器来换取水粮。   真正惹麻烦的是在酒馆,他们不像西班牙商人或葡萄牙商人,不同的商船不论哪个国家,在酒馆打起架来都只是小冲突,甚至同船的水手都会看热闹。   大明的水手不一样,不论哪条船,一个人和别人发起冲突只要招呼一声,整个酒馆的水手都会站起来,甚至外面所有水手不论在干嘛都会集结起来,并依据他们的分拨习惯,向对方所有潜在帮手发动进攻。   一个葡萄牙人和一个西班牙人打架,往往最终的结果是以其中一人被打翻在地而告终。   一个葡萄牙人或西班牙人跟一个大明人打架?岛上就会爆发一场战争。   他们会提起东洋军府常胜造水兵斧,一种正面为斧头、反面为锤头的多用短柄兵器;明制三眼铳,能连发三次的短管火枪;明制火绳鸟铳,和西葡两国火绳枪没什么区别;明造虎蹲炮,一种大口径短管火炮,喷射散子封锁整条街道;小口径佛朗机炮,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天朝子民会用这种军舰上才有的火炮来打架。   挑起纠纷的那个人、他的船员、他的船长、以及跟他在一个国家的船员和船长,和他们的船,最后可能都没了。   这种情况并没有在圣米格尔岛出现过,但人们依然在酒馆或其他能看见明朝人的角落谨小慎微,因为这事在旁边圣玛丽亚岛上真实发生过。   至于大明的兵船到这来就更糟了,岛上没有足够他们休息的营房,他们就留下士兵提着铲子自己盖、甚至自己烧砖瓦,没人能说什么;葡萄牙国王都死在战争中,谁又能管的上这儿呢,只要他们向岛上总督送点丝绸,他们很乐意把土地送给明军。   因为这片海上还有另一拨人——杨策的人,只有明军能管住他们,有明军驻扎的地方,汉国海盗就不会袭击,如果心情好买东西还会付钱。   其实付元都不敢在这几座小岛上多待,生怕自己的兵会把这座岛吃光,仅仅驻扎三天,派人把各船辎重补满便带着李旦率军继续向东航去。   杨策则完全没有如此顾虑,他的部下与施和直接扑向群岛最西的弗洛雷斯、科尔武两座海岛,这两座海岛都不如圣米格尔岛大,一南一北相距不远,相同点是都没有投降西班牙的打算。   六千汉国海盗登陆城镇,几名杨策麾下的海盗队长率领队列整齐的部下簇拥抢占弗洛雷斯两座要塞与炮台,由于付元部舰队刚刚经过的消息,岛上守军还没有做好对抗如此庞大舰队的打算,人心正是浮动惊恐的时候,人们甚至还没想好如何给自己一份体面的投降,冲突便爆发了。   弗洛雷斯岛上的战斗持续两个时辰,从炮台守军溃败开始、要塞守军负隅顽抗直至海盗们把火炮搬上炮台,轰击之下只能投降。   科尔武的守军运气好一些,进攻他们的是海盗王施和的部下,攻坚并非他们长处,以至于失去先机;甚至守军躲进要塞工事布置好防御阵线却发现根本没人来进攻他们。   海盗王的首领们登岛便干起了老本行,谁管那些要塞啊,先把没有城墙保护的城镇抢掠一空,一直到杨策那边都完事了,傍晚的天边燃起烽火,施和才反应过来自己是来干嘛的。   可为时已晚,守军全部钻进十五世纪建筑的中世纪城堡里,让四千海盗手足无措。   兴许是军队的气质不一样,弗洛雷斯岛的守军看见那些看起来训练有素的明军,在短暂据守即将挨到炮轰前便出城投降;另一边的科尔武岛守军面对施和的乌合之众却更加坚定死守的心,即使施和在城堡外筑起土木炮台、搬来火炮依然拒绝投降。   一直坚持到杨策率军登岛,告诉他们没有葡萄牙援军的消息后才终于松动,向杨策索要三条原本他们停在港口的武装商船,得到准许离开海岛才出城投降。 第四百八十三章 心腹大患   驻防里斯本的是那不勒斯舰队指挥官圣克鲁斯侯巴赞,一年前他率舰队驰援里斯本帮助公爵阿尔瓦取得海上优势,兵不血刃地控制了葡萄牙在里斯本的舰队,并使它们在投降后加入西班牙海军序列。   而如今对西班牙人来说这场战争仍在继续,得到英法荷三国支持的葡萄牙伪王安东尼奥总会打回来的,巴赞的使命则是等葡萄牙伪王带着他的军队回来时,为这场战争画上句号。   就像他过去在阿尔及利亚、在直布罗陀、在北非奥兰、在地中海那不勒斯、在勒班陀海角为哈布斯堡之伟大事业所做的一样,让菲利普国王永绝后患。   永绝后患。   老迈的侯爷认为这个来自大明的舶来词背后透露出强烈的决心。   就像他眼前,里斯本西海岸沿海街道设立的石质栏杆上,巴赞举目望向远处,石灰石筑造的贝伦塔耸立河口,在那些同样由大理石堆砌盖着橙色瓦片的房子外,河口两岸金色沙滩上两艘新式战舰与六艘大型盖伦船正在建造。   “那是我们的新船,由我一手设计,加以西班牙、葡萄牙最优秀的造船工,大明人把他们最好的船称作万历舰,我们也会把这种船叫做菲利普级战舰,它能带给王国非凡荣耀。”   跟海军总兵官巴赞站在一起的西班牙的陆军总兵官阿尔瓦,他看向正在建造的两艘新式战船目光同样充满期待,不过当中也有遗憾,道:“恐怕它们会错过接下来的战事,这很可惜,毫无疑问海军得到更多来自宫内的拨款。”   提到这一点,巴林深陷的眼窝眯了起来,扶着大理石围栏,戴着铁手甲的手指缓缓敲击石头发出清脆声响,道:“国王认为西班牙应该有一支完全属于王室的舰队,因此这支舰队完全又宫廷出资,过去我们认为一百吨以上的战舰是海战中最重要的主力。”   “据阿科斯塔修士的情报,从常胜起航前往墨西哥湾的明军舰队有清晰的级别划分,规模最小的舰队为一艘千料舰,他们叫赤海级千料舰,率领五艘鲨船、五艘粮马船组成;通常明军出战,会由五到六个这样的小船队组成一支大舰队。”   “阿科斯塔修士在常胜时曾分别登上鲨船与粮马船,推测鲨船重二百五十至三百吨,携带二十门火炮;粮马船是另外一种重量相同专门用于运送兵员、补给的船舰形制,战斗力与武装商船相似,大明商人所用的也多是这种船。”   “在此之上,还有一种全称六丁六甲的战舰,规格似乎在八百吨至一千二百吨之间,但修士只是远远地看见过一次,并没有登上去的机会,也无法清楚知道船上四十四个炮窗里面装的是什么;在塞维利亚的大明港,总督李旦麾下同样有一艘那样的船,但我们的人从来没有登上去的机会。”   巴赞侯爵说着,对阿尔瓦道:“所以我递交给国王殿下的造舰计划,是以八十艘二百吨至五百吨盖伦船为主力舰,二十艘七百至一千吨的大型船为正副旗舰,形成十支由两艘千吨舰、八艘二百吨以上战船组成的舰队,只有这样才能在与大明人的交流中增加底气。”   对此,阿尔瓦公爵深以为然。   他曾亲自与陈沐谈判,深刻体会了那种技不如人的感受,就是这个人在跟前站着,你明明对他所说的那些东西并不认同,可你部下愚蠢的将领擅自开战并且输给对方。   仗打输了,尤其在陆军作战中一触即溃,不论你有再多的智慧,谈判中都毫无用处。   国内的贵族与修士依照明西二次战争的谈判来嘲笑阿尔瓦公爵手握三万驰名欧洲的军团士兵却不敢交战,这种局面直至他率军以五百人的代价杀死四千名葡萄牙守军才稍有扭转,人们开始回想起他作为败军之将让谈判的结果不至于伤及根本。   可实际上阿尔瓦知道,他的名声变好并不是因为那个,而是因为国内因倒卖大明货物的商人们获利极多,他们拿到了利益、丢掉了荣誉也忘掉了耻辱,所以才有人夸耀自己的丰功伟绩。   谈判结果不伤根本与他的智慧无关,完全是来自敌人的仁慈与恩赐,因为这样的西班牙对陈沐有利。   实际上确实明西贸易对大明有利,通过生产的货物,大明把西班牙搬空、西班牙再用这些货物里的一部分把周围国家搬空。   可周围的国家也是哈布斯堡的。   最后的结果是大贵族、大商人得利,国王借此机会把财富收到宫廷,国家却越来越穷。   物价飞涨的局势得到遏制,因为半两钱虽然开始流通,看上去每年都有至少二百万进帐,但其实各个阶层最后得到的半两钱远没有那么多。   倘若智慧能在战败谈判中起到作用,那大西班牙还养着数以十万计的士兵做什么?养一批专精谈判的说客就好了。   “还是海军好,国王很久没有拨给陆军更换火枪的钱了,我也向国王递交了一份报告,关于将军团火枪手由十分之三增加到十分之五,由于大量火枪短缺不能靠村庄铁匠,需要成立王室军械局来制作火枪。”   “但国王殿下以预算过多拒绝了我的提议。”阿尔瓦抬抬手叹了口气:“再这样下去,下次开战,我们最精锐的军团士兵甚至还不如汉国海盗装备精良,杨策手上有两千个重型火枪手,那是我们西班牙的重型火枪,可我却没有。”   巴赞侯爵闻言只能痛苦地闭上双眼:“阁下知道我希望打造这支舰队的目的,是胜过大明水师,可即使舰队组成,摆在我们面前依然有许多难处,其中之一就是造舰成本,我们打造一条舰队的成本比他们高十倍不止,一样的财富我们造一艘船他们能造十艘甚至二十艘,皇帝……皇帝没有把山林矿山抵给热内亚银行家的习惯。”   “其次则是火炮,世界上最好的火炮无疑是万历镇朔将军炮,我们也能仿制,但他们是铁炮钢炮,我们却必须用铜来做,尽管自己造的价钱和从李旦那订造差不多,但实际上他们用铁造炮的成本比我们低好几倍,只有尼德兰能造铁炮,我们却失去了尼德兰。”   “我们的国家在被迫经历一场变革,这场变革中心腹大患并不是葡萄牙的安东尼奥。”   巴赞侯爵看向阿尔瓦,二人几乎异口同声:“是大明帝国。” 第四百八十四章 杀鸡儆猴   所谓的西班牙变革,由大明港开始。   尽管陈沐明令禁止前往西班牙或英格兰、爱尔兰的商贾做出了赚钱使坏外任何事,但人们很难在交流中不表现出自己的优越。   这种优越对西班牙人而言是灭顶之灾。   西班牙是欧洲最富裕的王国,曾经、现在,并认为今后直至永远,在菲利普国王的带领下大杀四方,奠定伟业,他们曾一度鲸吞新大陆,创造出一个流浪汉带着小舅子等社会闲散人员就能在新大陆打下一片大大疆土的神话。   为彰显自己毫无底蕴的富贵,他们戴着巴黎和伦教的礼帽、身上挂满了锡兰的钻石、印度宝石和巴拿马的珍珠,穿那不勒斯的长简袜,用威尼斯的玻璃制品,家里铺着波斯地毯、身上抹着阿拉伯香水,桌上摆满中国瓷器还用丝绸和纺织品做成荷兰最地道的高级绣花服装。   他们珠光宝气,他们不可一世。   认为自己参与建立了人类最伟大的帝国,以至于无所事事的修士们着手研究世界各地不同人类,并将自己以外的一切人类归入另一物种当中,即使他们与自己有相同的信仰、相同的血统。   他们在殖民地设立严格的等级制度,总督之下只要生在西葡两国就可称为半岛贵族,父母为半岛贵族但只要你在新大陆出生就是克里奥尔人,只能位居第二等级,混血儿与混血儿之间也依照血统分出等级,二分之一混血就比三分之一混血等级高,再往下便与牲畜无异。   要是个英格兰人就更糟了,不光是个海岛蛮族,还是个该被烧死的异教徒,伟大的菲利普殿下都不稀罕去统治你;哪怕你是比利牛斯山隔壁的法兰西人,你们也只是有两倍人口的乡巴佬。   至于意大利诸国,那就是屁股后头的狗腿子,别提教宗,咱西班牙人尊贵且虔诚,虔诚到从不听教宗的话。   极为美丽的梦境。   只是它太短暂,短暂到让他们在黄金时代就发现大洋另一边有一个从做派到思想都与他们极为相似的帝国——大明。   一样不可怕,就怕比较。   明西第二次战争战败,那就像大明伸长了胳膊狠抽西班牙一个大嘴巴子,把头上戴的巴黎小帽儿与做梦流出嘴边的口水一并抽飞。   人嘛,境遇差得太多是羡慕,差得不多则是嫉妒,有嫉妒就有攀比。   刚生出一点国家荣誉感、演化出一点变了形的欧洲式天朝上国思想的西班牙转眼遇见加强版的天朝上国。   西班牙从上至下,都受到强有力的冲击。   梦幻般的王国原来极为脆弱,天下无敌的王位原来岌岌可危。   最重要的是他们的一切都经不起碰撞,他们引以为傲的战舰在大明水师面前折戟沉沙,他们独步天下的西班牙军团被大明旗军接连击败,他们无人能及的财富在大明面前更是不够看,甚至就连他们的信仰、他们的文化、他们的思想,在与大明商贾与旗军有限的交流中都禁不起碰撞。   交流无可避免,哪怕陈沐极力禁止、哪怕李旦严防死守、哪怕菲利普非常反对、哪怕教会祭出火刑架……有血有肉的人并非机器,谁都无法完全控制,他们不能阻止天生自带无所比拟优越感的大明商贾与旗军散播骄傲,也不能阻止受到极端压迫的西班牙人探究大明强大的真相。   当然没有哪个大明人想要给西班牙讲述真正的真相,可哪怕只言片语,也会带来巨大的冲击。   这些冲击往往是反作用。   他们以为自己是主的宠儿,是世界的主流,但当大明出现后这些明显过得更好的异国来客觉得自己只是盲流,而实际上限于中华文化的谦卑与礼貌的节制盲流只是提升印象后的说法。   你以为你是别人眼中的盲流,可其实你所吹鼓的半岛贵族只是人家眼里的下九流。   每一次的冲击中,西班牙人惶恐万分,这惶恐引发愤怒、愤怒带来更多惶恐不安,惶恐又导致更多的愤怒,在无数次无能的愤怒中,他们愈发封闭,愈发容不下异端,愈发……愈发极端而不可收拾。   在两位将军对王国今后海陆军建设的话题上越聊越远,并最终将命中注定的宿敌瞄准到大明身上时,落落余晖之下,他们见到一艘双桅快船接近河口,没多久从贝伦塔下匆忙跑来数名骑兵。   面对统帅西班牙陆军与海军的两名最高将领,骑兵一时不知该先向哪个行礼,顿了顿先后说了两个阁下,这才报告道:“海上哨兵报告,一支明军舰队经过海角,正向里斯本驶来,航速极快,会在今天夜里抵达里斯本。”   “他们没有准许我们登船搜查,由九百吨的圣马丁号率三艘武装商船随行,这是他们呈交的公文。”   圣克鲁斯侯爵巴赞瞥了一眼盖着蜡封的信封,看见中间一行汉字皱了皱眉头,抬手让骑兵交给阿尔瓦公爵。   海上的书信在职责上应该由他看,但这固执的老人家不认识汉文,反倒是阿尔瓦公爵因在新大陆的经历对汉文产生浓厚兴趣,多少认识一些。   巴赞将军只是对骑兵问道:“他们有多少条船,过来做什么?”   “超过五十艘战……”   骑兵还未说完,展开信封的阿尔瓦已经接过话说道:“大明水师霸道惯了,一不会让人在海上搜查他们的船,二不会让超过一艘通信艇靠近他们,不会有确切数目,舰队提督付元在信上说了,六十七艘。”   “六十七艘,那就是一艘六甲舰率六支赤海级舰队,舰队提督付元,好像没听过这个名字,邵将军不在?”   比起付元这个相对陌生的名字,在白马河、峡谷战役先后率领陆军击败军团长赫苏斯与军团长贝尔纳尔的邵廷达更加如雷灌耳。   “我知道他,我在墨西哥城时他就在边境对面,管辖上百里格的防线,是陈沐亲信。”   阿尔瓦公爵神色凝重,但看上去并非因为付元这个名字,他攥着信道:“他说另外一支协助西班牙抵御外敌的舰队已经登陆亚速尔群岛,他这支舰队要在里斯本补给,希望我们准备好一万人航行三十天的补给,清单在这。”   信上附带的清单多得令阿尔瓦看得头蒙,饼干、葡萄酒、火腿、奶酪、鱼、豆子、油、醋……甚至还要大米,并且没有一个字提到付钱或用货物交换。   “他们索要的补给很多,而且,在信上他提到去法国的原因,因为明西两国共同的敌人,伪王安东尼奥与凯瑟琳达成盟约,要将巴西转交给法国,所以他们要惩罚法兰西对巴西的觊觎,觊觎这个词的意思,是渴望得到不该去想的东西。”   “就像杀鸡儆猴……呃。”阿尔瓦公爵抿着嘴,攥着手杖狠狠朝地下怼了两下:“要杀一只鸡,拿给猴子看,来吓唬他。” 第四百八十五章 威胁   “我就是这只猴儿!”   国王菲利普在里斯本王宫恶狠狠地念叨着,大明总兵官付元的到来带给他前所未有的体验。   “他们把舰队分作两大队,每大队由三艘赤海级战舰率领三小队,一个小队巡逻海上二十里格、一个小队巡逻近海、一个小队在港口休息,完全封锁近海四十里格。”   菲利普宫廷中的葡萄牙贵族为他将付元的舰队防务复原,最终得出结论,如果这支舰队是来进攻葡萄牙,一旦圣克鲁斯侯爵率领那不勒斯舰队离开,本地战船根本无法防御。   秃头国王皱着眉头眯着眼,脸上带着浓重的不甘垂头丧气,这种感觉很不好,明明不想为明军提供补给,却依然要做出如此决定,他说:“尽快为他们筹备补给,赶在安东尼奥回来前让他们离开。”   像送瘟神一样。   付元在菲利普眼中确实与瘟神没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是他的海军司令也在从付元的布置中学习明军的近海防务,这套近海防务系统来源于早年香山千户所防御整个广东沿海时的巡逻配备,后来进入广州府讲武堂教材,即成闽广两省常例。   待南北二洋军府成立,这样的水师编队便被带到天下各地,尤其在香山千户所时代老将付元率领这支舰队下,更是一定会将舰队已这样的成分编队,保证在海上各舰队既能分散宽度,也能最大限度保持各队间的联络。   西班牙海军司令圣克鲁斯侯爵巴赞自明军舰队登陆后倍感紧张,不过紧张的出发点与国王菲利普的担忧不同,他并不觉得付元在里斯本是为了跟西班牙人争夺对葡萄牙控制权。   至少明军还有分舰队一直呆在港口,这就说明他们没有进攻的打算。   没人会把进攻力量闷在港口,巴赞在报告中对国王的解释无非是明军霸道惯了,到哪儿都要占据主动权。   尽管如此,菲利普还是把近海四处巡航的那不勒斯舰队调至里斯本,甚至为保持局部优势,将驻守直布罗陀的六艘战船也调了过来,即便这样也才堪堪凑够三十四条战船,分为两队跟随明军分舰队在海上相互观望巡航。   西班牙海军需要管辖的海面太广,即使在最紧急的情况下,仍需在地中海布置两支舰队,各个港口也同样需要守备分舰队,以至于能集结的战船数量不多、质量也参差不齐。   付元舰队给西班牙带来极大压力,正如明军整齐划一的军装军备给新西班牙军团带来压力一样,明军战船种类极少,但只需要远远望一眼就能看出他们的战船皆为制式……这在欧洲,没有哪个国家能做到,就连西班牙也不能。   圣克鲁斯侯爵集结的三十四条战船中有从地中海驶来的大型桨帆战舰、有葡萄牙人的卡拉维尔船,本国自造的盖伦船仅有七艘,其中还有四艘是小型盖伦船。   这种挫败让巴赞在面见菲利普时不单担当‘杀鸡儆猴’的传声筒,还向菲利普提出更多要求:“殿下,我们的海军造船业急需改革,包括西班牙、西西里、葡萄牙、耶路撒冷与那不勒斯诸国的造船业,应该统一规格,像大明那样。”   这样的提议让菲利普皱起眉头:“统一规格,各地森林材质不同、数量不一,有的地方能造大船、有的地方能造小船,有的地方离制作火炮的作坊近、有的地方下属许多能做火枪的村庄,为什么要统一规格?”   “殿下已经知道明军舰队的样子,他们只有两种船,军舰与商船;军舰里只有三种规模,四百料、一千料、一千五百料,他们的料是造船木料的单位;这让他们的船造出来都是一样的,同样规格的军舰有同样的兵力设置、同样的火炮装置,哪怕在战前换一名军官,他只需要知道手下有多少条船,就知道船上有多少士兵,知道该配备多少弹药与水粮。”   “我们则不一样,不同的船也不同的士兵与兵器、相同的船因不同大小也必须使用不同的士兵与兵器,就像盖伦船,前年我们用每五吨一名水手、四吨一名陆军士兵的配置,今年我们用每六吨一名水手、四吨一名陆军士兵的配置,这给军官带来很大计算压力。”   圣克鲁斯侯爵巴赞说着,示意过菲利普后从桌上取过纸笔来进行简单计算,给国王列出表格,对照着道:“在里斯本集结的舰队中,我们的盖伦船总重三千一百八十六,应该有一千一百八十二名水手与士兵,军需官也依照这个数目来进行物资准备,但船上总有乘客,物资就总也不够,在远航中这是极为危险的事。”   “也许殿下认为这样的计算并不难,但我们还有克拉克大船、桨帆战船、卡拉维尔帆船以及相当数目的武装商船,它们并不适用于这样的计算。”   “如果我们各个造船厂都以相同规格建造不同吨位的船,以军舰和快船来区分船舰,对盖伦船设立三个或更多标准的规格,规定不同规格船舰上乘坐的士兵与装备的火炮与各类武器数量并严格执行这一标准,远航与海战中我们将会有更多优势。”   菲利普安静听着海军司令对大明造船业的理解,皱着眉头思忖利弊,并未直接答应,而是问道:“接下来呢?”   圣克鲁斯侯爵看着菲利普愣了一下,立正身姿,颔首道:“接下来的三年,会有各个规格的战船被大西班牙建造出来编入舰队,除了盖伦船与菲利普船,我们还会有一种能在二十八天内抵达新大陆的快速通信船,进一步加强殿下与印度事务委员会的联系下,争取得到与明军平分大西洋的机会。”   “没有太多利益的大西洋。”菲利普期待的神色渐渐暗淡,挥挥手道:“那英格兰、尼德兰,还有奥斯曼呢?我还需要十年、二十年去建造一支新的海军?”   “不!”   圣克鲁斯侯爵坚定地摇头道:“当我们争取赶上大明海军,他们就不再是威胁了。” 第四百八十六章 忌惮   “他们担心,我会进攻里斯本?”   河口高耸的贝伦塔,高而窄的窗子里,付元攥着嵌银骰子烟斗的手臂撑着大理石窗台,透着咸味的海风拂面,他诧异地摊开手掌道:“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想。”   这座孤悬浅海的塔上高大而狭窄的窗子既没有玻璃也没有大明常见的纸,长久以来这里被当做炮台与军事要塞,设计之初便没打算装任何昂贵的挡风器具,甚至从来没有哪个将军跑到这里主持军务。   普通士兵,需要玻璃么?   付元同样不需要。   他看重这里的地理位置,涨潮时孤悬浅海、退潮时道路隐现,五层曼努埃尔式挑高的主塔与下层能安置十六门火炮并驻扎两百士兵的壁垒形成内部空间,尽管内外都有数量众多的石绳或宗教花纹,完全由厚实大理石建成的堡垒依旧令人感到无比安心。   站在付元面前的是前秘鲁总督区修士、西班牙国王幕僚阿科斯塔,他并未直接回答付元的话,只是抱拳行礼后伸展胳膊抬出窗外,比向西方。   在他手臂所指的方向,金黄色沙滩上密密麻麻又井井有条地排布着上百个暖棕色军帐。   过去随北洋军东渡携带的军帐已在墨西哥潮湿多虫的环境中或烂或蛀坏得差不多,后来一批由武清伯李伟筹备的军帐又质地太次,因此如今他们使用的军帐都产自常胜诸县。   为应付欧洲即将到来的秋冬时节,东洋军府为他们准备了新帆布军帐、厚呢绒毯与棉被;这些军用物资与过去的颜色都不一样,用的是来自北亚原住民一种特别的植物染料,染成的颜色为暖棕色,除颜色与沙滩相近之外最大的特点是防虫蛀。   跨越经纬度的远征很难准备万全,军用物资最大的缺点则是厚实且不透风,让旗军刚入秋时不太乐意憋在军帐里,此时此刻付元顺着阿科斯塔的胳膊看过去。   满地穿着整齐军服与明亮胸甲的战士依小旗为单位,分前四人后五人两排面朝里斯本城区用相同的姿势——腰刀挂在身体左侧、旁边摆着鼓囊囊的帆布背包与水壶等携行,鸟铳铳口向前放在身体右侧、鸟铳上面压着头盔,盘腿静坐。   各小旗最前则有三人以相同姿态背向城区而坐,从他们的头盔可以看出官职分别为小旗官、副旗官、宣讲官,看他们的样子,有些正拿着手雷、小旗箭或鸟铳为麾下旗军讲述着什么、有些则在沙地以铳刺为笔勾勾画画。   能在沙滩上行走的只有三种人,一种背后插着靠旗迈步巡视,是总旗官;另一种背后插三角旗,是传令兵;最后一种身上没有旗帜,但他们的铠甲、头盔皆与旁人不同。   北洋步兵的笠盔已不被使用,取而代之的是留有盔沿配备顿项有更多花纹且带赤色长马尾盔缨的头盔,胸甲也有更多装饰,保护小腹的下沿露出紫花棉铁甲裙与两条坠至膝盖的赤色鲜红系腰带。   他们是军中支柱,沟通上下级构成北洋旗军独立作战能力的百户。   远处沙滩与城区被被木栅与预制铁网拉出一条长达四百步时断时续、泾渭分明的分界线,木栅是辎重船携带少量架桥用的预制木方,铁网是单纯的铁线,由牧野军器局拉丝制作,每条船都带了几卷,以备航行中加固桅杆等意外。   木栅铁网没有防御能力,尽管旗军工兵会在上面钳制铁刺,但这并非战场,只是为了用更简单的方法防止西班牙人接近营地引发冲突。   付元对麾下旗军的表现非常满意,可他对旗军越满意,对阿科斯塔所来传达来自菲利普宫廷的指责便越不满意:“我已经尽力约束部下,他们被我关在船上整整两个月,只在亚速尔群岛有半天时间下船,现在付某人必须给他们每人五天时间在岸上,就这片沙地。”   提到海上沉浮的两个月,就连有独立舰长室的付元都心有余悸,挤在小旗兵舱里的旗军什么心态可想而知。   你,你觉得国王殿下是责怪你约束士兵不好?   我大西班牙的军团士兵走到里斯本别说安静坐着了,他们只要不把郊外一把火烧光就谢天谢地,还有什么好不满足的?   这不是夸张的说法,在阿尔瓦公爵率领部下横扫葡萄牙的短暂战役中,他们真这么干了。   他们的国王才刚凭借两年来的明西贸易还掉几个银行家贷款的利息,将拖欠工资从普遍六个月到一年缩减至拖欠三个月也就是今年才刚达成的伟大进步。   西班牙军团从来不以严明军纪著称。   阿科斯塔把手臂从窗台收回来,看上去想要在身前拍上两下,但欲言又止之下让双手只是在面前无意义地挥舞,最后他揉了揉额头道:“事实上,正是大明帝国士兵训练有素才让宫廷将军们紧张。”   “我知道你们把最好的士兵派到船上,但别人不知道,我说他们也不信,人们担心你们去法国是借口,真实目的是进攻里斯本或整个西班牙……你们的军队太多了。”   “即使将军只派上岸两千人,但港口有一千士兵与舰队待命、海上还有两支分舰队控制出海口,更别说亚速尔群岛的情报传来,明军在那占领了两座岛屿;而您靠岸后就征用了贝伦塔把驻防在这的连队撵到十里之外,还占领了这片海滩;让西班牙准备辎重却直至今日依然没有拜见国王,宫廷很难相信大明舰队过来没有敌意。”   唉!   付元长长地叹了口气,看着殚精竭虑为国王奔走的老相识阿科斯塔,放下烟斗拍了拍他的肩膀,蹴而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这才说道:“如果明西两国要开战早就开战了,阿尔瓦还在墨西哥城时,你知道我们增援已至,若想攻打西班牙,那个时候一战克定西国三万老兵难道不是最好的机会?”   “每年明西贸易可不光只有你们国王从中赚钱,东洋军府也一样;过去菲利普国王治理国家赚不到这么多钱,我们即使打下西班牙也赚不到这么多钱,为什么要开战,一起赚钱去花难道不好?”   付元之所以会笑,因为在出征前他找出早年缴获的西国练兵书好好看了两遍,对西班牙海军的极端不屑也正发生在那时候。   别说陈沐给他的调令不是攻打西班牙,就算让他攻打西班牙,他也会对西班牙海军产生轻敌心态;这种轻敌不来源于船,只来源于一个细微的规定:西班牙船有两套指挥系统,分水兵水手与陆军。   一旦发生战争不论水兵、水手还是陆军都要参加战斗;但在开始战斗之前,水兵与水手不被准许拿起兵器。   这个规定就已经能透露出许多事了。   限于付元了解的西葡两国海员人品经历的了解,陆军拿着兵器与火器在船上,恐怕除了接舷战与登陆作战外,还要随时准备应付船员造反。   “付某身兼军务,拜访国王的事还是等我返航吧,请菲利普国王放心,付某不会带兵在里斯本多待,只要西国凑足粮草、旗军休假结束,我马上就启程北上。” 第四百八十七章 天坑   万历十年八月上旬,驻扎于波尔多的大明白山营向西班牙毕尔巴鄂传达一条来自法国北部海域的情报。   一支过去被称作‘海上乞丐’,如今随荷兰独立而成为正规海军的舰队停靠在圣马洛,拥有三十二条中小型的近海武装商船,舰队士兵装备简陋,使用来自英格兰、法兰西、西班牙等不同来路的兵器,但船上数量有限的火炮做工精良。   他们受到法兰西王太后凯瑟琳的热情款待。   这条情报意味着西班牙帕尔马公爵对尼德兰的围追堵截再次失利,西班牙的叛国者重整旗鼓并继续向宗主国对着干。   没人怀疑情报的真实性,没过多久同样的消息就从菲利普布置在低地国家的军队传了回来,荷兰加入安东尼奥争夺葡萄牙的联军这一意图已路人皆知。   这一消息令西班牙倍感紧张,菲利普使用从幕僚阿科斯塔修士那学到的新方法,向里斯本、塞维利亚的四十二家造船厂开出赏格,促使六艘本该在三个月后完工的战船加班加点,赶在十月来临前交付海军。   战争的乌云压顶欧陆,战争来临前的大东洋航运贸易却异常繁荣,从八月起,每天至少三十条来自欧洲各地的商船停靠在里斯本港口,即使过去海商不愿在船上运输的贱价货物,此时此刻也作为远航中不愿空着舱位航行的代价搬进船舱。   商船带来嗅到战争气味想要找活儿干的雇佣兵,也把教宗或地中海诸王的间谍探子送来,同时还有从法兰西、英格兰或荷兰返回的商人与情报贩子带回,各式各样或真或假的情报在海上飞翔,让身处其间的每一个人举棋不定。   人们今天说英格兰的霍金斯为这次远征准备了六十条武装商船,明天这个数字就有可能变成五十或七十,甚至有人争辩整个英格兰只有十条船。   法兰西则确确实实地把菲利普‘调动’了一下,十月上旬情报向雪花般飞入里斯本王宫,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法兰西集结了包括超过十条大型桨帆战舰的舰队浩浩荡荡驶过比斯开湾向南扑杀而来,让国王菲利普连忙签署调令,命圣克鲁斯侯爵巴赞率那不勒斯舰队出海拦截,务求战事在近海打响。   结果法国人的舰队只是在海上转了个圈,半个月后灰溜溜地回了莫尔比昂。   超过一千八百份有关各国局势的情报在里斯本被汇总,根据情报来源最后挑选出四十四份确凿可信的资料,证明了局面确实对西班牙人来说好坏参半。   坏的自然是英、法、荷三国为葡伪王安东尼奥集结的舰队规模,不论从哪个情报渠道来看,皆已远远超出西班牙估计数目,战争的规模被无形中扩大了。   菲利普将造成这一情况的根源归结于明军统帅陈沐弄巧成拙。   你派来援军一部,安置在亚速尔群岛什么事都没了,只等着葡萄牙人去攻打,两军联手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就是;可陈沐为什么派来两支军队,一支进入亚速尔群岛,另外一支舰队却屯在里斯本?   名义上这支舰队要北上,可付元目标这么大,整个欧洲都知道一支强大的明军舰队呆在里斯本,别人哪里还敢出兵?   好的方面自然也是如此,因为付元驻扎在里斯本,三国舰队不敢南下,不停增加军事预算,原本一触即发的战役被重新推回筹备阶段,那接下来就是比拼国力了。   比拼国力,西班牙就没怂过!   除了在大明面前。   菲利普觉得又被陈沐坑了。   看着阿科斯塔送来付元催促粮饷的公文,里斯本宫廷里菲利普气得牙根痒痒:“你跟他说,我只给他驻军的口粮,军饷先欠着,让他安心呆在里斯本,哪儿都不要去,陈将军那里我已经传信解释了。”   菲利普撕开一包牧野烟,颇感担忧地摸了摸自己光洁的发际线,皱着眉头对阿科斯塔问道:“陈沐是不是故意的?”   两个月前,付元找他要一万人舰队航行三十天的粮草辎重,除了明军想要的火药他没有配齐,其他的一切需求都尽力满足了,就一个目的,尽快让付元率军离开。   那个时候他想让明军离开里斯本,但付元不愿意走。   一个月前,里斯本收到消息,登陆亚速尔群岛的明军占领了最西端的弗洛雷斯与科尔武两座小岛,赶走原本占据那里的葡萄牙溃兵,并在岛上安营驻寨修筑工事,对西班牙舰队试图让他们离开的警告置若罔闻,还拿出菲利普让李旦交给陈沐的公文说他们就是西班牙请来的援军,要继续驻扎在这。   同时事态发展超出西班牙预期,菲利普的亲信爱将、海军统帅圣克鲁斯侯爵对三国集结舰队规模超过西班牙海军感到担忧;阿尔瓦公爵则建议把付元部舰队暂时留在葡萄牙。   这支强大的舰队留在里斯本,能最大限度地保证西班牙海军有对抗三国的优势。   付元的旗军已经轮换着在岸上放了假、透了气,以饱满的精神状态准备迎接战斗,可菲利普又不想让他走了。   这刚好符合付元对局势的判断,他认为舰队最好的北上时机为海战爆发后,法国人帮葡萄牙投入舰船越多,海防就越空虚,同时对他舰上有极好防寒措施的旗军来说,冬季此消彼长,进攻对他最为有利。   所以征东军一方面向新大陆送回关于局势变化的消息,一边同菲利普商谈,由西班牙支付军饷、粮草,他们暂时为西班牙防守港口与沿海。   这一切看起来很好,但杨策也派人前往里斯本宫廷,要求菲利普支付部下的军饷、水粮以及修复战船所需的一切材料,因为两座岛屿根本无法满足杨策部下上万军队与舰队的正常补给。   仗还没开始打,菲利普就要承担多出两万军队的高昂补给,偏偏还都是他自愿的。   “钱不能白花。”里斯本王宫里,小秃子在桌边敲着手指头对修士恶狠狠道:“如果他们今年冬天还不进攻,明年春天我就让巴赞带着阿尔瓦跟付元一起去打法国!打进巴黎!” 第四百八十八章 一千里   驻军两个月,付元觉得西班牙的军团长都是神经病。   经过第一个月麾下每支部队都得到上岸透气的机会后,他试着让部下逐渐准许部队以百户为单位轮换休假,进入里斯本。   没有哪个将军敢直接让部队在远航结束后呼啸着上岸,除非他们即将踏上的是战场。   海上生活本就非常压抑,十一二个人挤在空气污浊的兵舱里,不是船上空间不够兵舱必须做的狭小,而是兵舱大了也没用,水兵床必须小到头顶足抵,才能保证战舰颠簸时不把床上的水兵摔下去。   俩仨月不能洗澡、淡水紧缺时喝几天海水蒸馏的淡水会消耗大量木料不说,只能解渴缺少矿物质人还会开始掉头发;厨子换着法子把鱼做得鲜美,但终究还是不比岸上,孤岛般的空间会让最乖巧的旗军脾性变得暴躁,一丁点儿小事就会点燃一切。   人们在航行中打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航行时间越长,越容易打架;军中最离开的血案发生在如今付元麾下分舰队长袁自章手底下,在他率领舰队由常胜起航绕过新大陆前往墨西哥湾的过程中,船上旗军数目都不多,让人更加孤僻,炊兵用火枪打死打伤各一名旗军。   原因说来好笑且残酷,只是因为他在甲板上种的豆芽被海水一个浪头打翻了。   那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大海是吃人的。   付元并不认为里斯本是他们的战场,所以只能一点一点地让旗军登陆、重新熟悉脚踏实地的感觉,让他们吃上新鲜的食物,然后再一点一点地进入城市。   随驻军时间变长,明军不可避免地要和西班牙士兵产生交集,被嫉妒也被讨好……西班牙军团士兵普遍被拖欠三到六个月军饷,可他们却要在郊外各个村庄里为明军筹集自己都舍不得吃的粮食与酒食,末了还要赶着小毛驴车给明军送去,哪个能不嫉妒?   而西班牙的军团长们,则会向明军将官买东西。   比方说阿尔瓦公爵部下一名步兵军团长找上分舰队长官袁自章,带着从塞维利亚雇来的翻译用蹩脚的汉话表达想要买上两卷铁丝的请求,在被拒绝后依然不死心地希望在他们舰队离开后买下岸边那些用过的木栅与铁丝。   铁丝谁都能造,西班牙也不例外,无非没有拉丝机需要用人力堆砌罢了,西班牙军团长只是希望能用相对低廉的价格买下它们,因为相较而言大明的物价更低;任何一名称职的军官看见明军对木栅铁丝的使用方式,都能认识到这东西的好处。   当然不是普遍性地使用,而是在危急之时、狭窄地带,它能短暂且有效地拖延敌军进攻。   这不是神经病是什么?   在大明这样的国家,任何一件装备在制造与使用中都需要考虑成本,这些铁丝也不例外……谁说用过就能卖了,它还能二次使用、三次使用,哪怕用到不能用了,还可以当废铁融了再次使用。   虽然明军受菲利普之邀驻防里斯本,但两月来三支分舰队航行距离越来越远,在将半岛西海岸绘制完毕后由分舰队提督袁自章率领的两支千料舰队进入北方比斯开湾,同陈九经部海防区域连成一片,登上属于法兰西的土地。   兵船抵达河口要塞,波尔多市民热情欢迎明军入镇。   “袁将军,在下陈九经,有你们前来我这孤悬海外的心,可就有底了。”   陈九经引一众白山营将官、西勇六营军校、波尔多二十余位贵族在城门接引,亲自驰马十二里迎接袁自章。心中情绪也像口中说的一样,看着威风凛凛的北洋军手托鸟铳伴军乐列队前行,极为踏实。   “卑职寸功未立,陈将军不必多礼。”   袁自章翻身下马行礼,对陈九经保持超越官位的尊敬,这才道:“付帅名我引兵千众前来,一是为先锋军勘测战场地势,二来也是看陈将军这有什么要帮忙的,可略尽绵薄之力。”   陈九经知道袁自章是武进士的出身,从讲武堂毕业就官拜参将,远渡东洋正赶上明西二次战争末尾边境对峙,一直没能赶上打仗,练兵筹备粮草之类的事务倒是做过不少,这次入欧洲心里是卯着劲呢,便回礼把着后者手臂边向前走边笑道:“将军不必心急,弗兰西两派去岁刚刚议和,此为难得太平年份,不过,将军……边走边说。”   陈九经翻身上马打发部下上前引路,待袁自章上马,这才解释道:“在下奉父帅之命到此驻守,起初也不过是探明情况,加入其两派大战出力不多,待其双方议和,王军亦不愿将波尔多交与我手,多番挑衅。”   “我兵马无后援,亦无权调动西国大明港之军,不过仗海上稍有优势、国朝商货可值高价,雇西国亡命之徒充军,才保波城方圆五百里吏民百姓安享太平。”   陈九经在马上鼓掌道:“因此,不论将军还是付帅,来的都正是时候。”   在袁自章眼中,波尔多的局势恐怕比陈九经说的还要更糟一点,经过道路两侧时能看到远处田野一些明显带伤的女真或朝鲜人指挥本地农夫劳作;即使是随陈九经迎接的麾下士兵,身上穿的西国甲胄也锈迹斑斑带着凹痕。   再加上塌陷失修的河口要塞、偶尔见到目力极尽处带着炮轰痕迹的城堡,一眼看过去这里明显就是战场。   似乎察觉到这些东西吸引袁自章的关注,陈九经轻松地笑道:“将军别想太多,这里的痕迹都是陈某率军初至打下的,那座要塞被我进攻时炸开,当时就没打算修。”   “弗兰西王军从未打到这里来,其兵锋最近也不过至北方多尔多涅河为我击退,不过最近兴许是为进攻西班牙,他们攻势稍缓。”   临近波尔多城门,袁自章看见一支披挂全套西国板甲人马俱重铠的骑兵队,他们有些持着巨大长矛、有些则使用链锤金瓜之类的重兵,陈九经对他道:“那是康古鲁的女真马队,王军分兵是波城的机会,我正打算向北进攻,打过北方另一条河……付帅的计划是什么?”   “一千里。”   袁自章审视着这支马队,说出一个数字,道:“从波城、从西北港口,与巴黎的距离都是一千里。”   说着,他转过头看了一眼身侧官道列队行军的北洋步兵,道:“纵深突破,兵临城下。” 第四百八十九章 哨兵   万历十年十一月四日,天色未明。   明军分舰队提督袁自章率本部、副千户游击将军王有鳞合北洋旗军千八百人、白山营将康古鲁马队六百,率军拔营。   作为前驱的白山营朝鲜籍军官黄喜则在半个时辰前启程,西班牙小毛驴拖着拖着船上卸来的预制木方以榫卯手段于深秋淌水下河快速完成架桥作业。   冷雾笼罩中,河畔灌木潮湿的土坑掩体里的法国斥候被骑兵马蹄踏地的震动惊醒,他一把抄起放在手边的十字弩,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左臂被彻夜蜷缩压到麻痹、一直死死扯着破旧厚麻毯让右臂被冻僵,寒冷与惊恐的刺激让他睡意全无,头脑的清晰却因体温过低姗姗来迟,只能呆滞地望向传出马蹄与踢踏动静的浓雾里。   在一分钟或更短的时间里,那个方向不断传来坚实的鼓声与若有若无的军乐,依照命令此时此刻侦察兵应该返身拔腿就跑,把这一消息快速传达至他们的营地,多尔多涅河的对峙在天主教王军与胡格诺教徒议和侯已持续半年,大大小小的袭击与小规模战役每月都会进行两到三次,活下来的人都是经历生死的老兵。   但这是冬季的第一次交战。   他从未受过关于冬季的侦查训练,这几年天气越来越冷,去年塞纳河两岸甚至下了一场小雪,他十分确信多尔多涅河畔的湿地在黎明前某个时间一定结出薄冰,否则不应该这么冷。   人是有运气的,上一名肩负同样任务的家伙在出发前男爵大人给了他一件半新的武装衣,那东西虽然不是内衬铁甲片的高级货,只要一把长剑就能捅穿,但听说里面塞着棉花,一定非常暖和。   尽管十字军东征后欧洲人终于得以控制棉花生产地,并在米兰、威尼斯等地尝试种植纺线,但农夫与这样的东西依然无缘,人们秉承着三百年前的古老观念,认为古老神秘的棉花长在动植杂交的棉树上,白天挂在树木枝桠尽头的绵羊静静生长、夜幕降临枝条垂向水边,花萼里的羊得以啜饮清水。   当然在被征召作战后侦察兵对这事将信将疑,当他告诉同伴大明国一定种了许多羊树后遭到众人嘲笑,有见多识广去过新大陆的老兵说棉花是一种低矮的植物长在田里,西班牙人就种,只要种下一片就能长出许多——那是个老练的剑手,早年是声名远播的村头铁匠,见多识广,是了不起的人,他一定比自己懂得多。   至于骑士老爷的扈从?他没机会和那样高贵的人交谈,平生所见最高贵者不过是村里的神父和男爵的骑士罢了。   由于上一任倒霉鬼因不能忍耐寒冷,即使穿着塞了棉花的武装衣还是在第三天夜里点燃篝火取暖,被河岸那边溜过来放马吃草的明军骑士用一张弓射穿脑袋,人们发现他的时候身上除了脸上可怕的血洞外什么都没留下,光溜溜的被丢在地上,活像被取走皮的死羊。   男爵大人没像指派他时那样亲近,只是骑马带着几名骑士与征召兵一起过来,远远地攥着光洁明亮到有些反光的精致丝绸面巾挡在口鼻前,厌恶地看着远处尸体,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   留下的骑士老爷恨不得不张嘴用鼻孔来告诉他‘把它处理掉,你是新的侦察兵’,没有武装衣、没有葬礼也同样没有鼓励,被丢在这的侦察兵孤零零地把尸体拖到河边,找了个更容易隐蔽的地方住下。   他从不生火,就算半夜去河边摸黑取水都把鞋子反着穿,几块黑面包和两把豆子,一活就是九天。   虽然发了次烧、拉了三天肚子,但他依然坚强得像条野狗般活着。   这总好过被明军骑士用他们那种能在马上张开、逼近四五步才放弓、刃口三棱且很长的恐怖箭头在半睡半醒间钉在脸上要好得多。   天气很冷,侦察兵觉得自己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苦衷,在这个往年战争普遍冬季停战的时期,没有食物送到前线是可以理解的;战争开始前谁都没想到会对峙这么久,自己太过贫穷、也不像骑士扈从受过军事训练,没有武装衣也是可以理解的。   脚步声随鼓点与明军独特的军乐声逐渐清晰,回忆像潮水般涌上心头。   侦察兵听过这样的军乐,那是三个月前,男爵率领征召军以四十名王室派来的法令骑士为前锋,架桥越过多尔多涅河,满是绿荫的山坡上,令人闻风丧胆的明军西班牙雇佣兵方阵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展开。   那场战斗双方没能直接交战,侦察兵和许多像他一样未经训练的征召兵聚在一起,贵族军官们殚精竭虑敲着指挥棒指示士兵摆出与对面同样阵势,一切费心准备却都在第一颗炮弹落在阵形边沿时轰然崩塌。   侦察兵记得很清楚,在他和战友溃逃着趟过多尔多涅河,耳边始终萦绕着这样的军乐。   那次遭遇并没有给男爵部下带来任何一名士兵的伤亡,但在那之后的半个月里有三十多个人因发烧而死。   当思绪收回,他的目光越过被虫蛀坏把柄的十字弩与遮挡在身前的枯枝与干草堆,粗大箭头所指的方向,沉重马蹄声已近在咫尺,那声音让侦察兵牙齿打架。   一杆斜指向天的旗矛率先刺破雾气,悬挂的三角龙旗被浸湿向下垂着,执旗的军官头盔也有相同的小旗,拄着骑矛停下脚步,他身上穿着带铁钉的蓝色厚实棉甲,胸口带着黄色护心镜,衣服里鼓鼓囊囊魁梧得吓人,带团龙纹的甲裙缝隙露出红色棉裤与黑色胖靴,腰上挂着略带弧度的刀鞘,背负鞣制棕色皮背包,身上也有几条皮具包裹着各式各样侦察兵不知道用途的皮盒。   他身后是前后两排共十名装束相近端着火枪的明军步兵,他们的火枪插着锋利直刀,每一个看上去都那么健康且精神饱满,就仿佛这能把法兰西人冻死的天气对他们来说温暖如春。   几名倒提长矛或攥弓持缰的骑士轻快掠过步兵,他们骑着西班牙与法兰西品种最优良的健马、身上装备着产自米兰或巴黎的全套板甲,唯独戴着属于他们的高顶盔露出半张冷峻的脸,慎重打量着浓重雾气,用马蹄踏出一条安全道路。   侦察兵心想,他了解每个人各有苦衷。   也许,别人也会理解他决定当个逃兵的苦衷。   就在此时,就在此刻。 第四百九十章 先锋   袁自章知道部队行进中必然会遇到法兰西王军布置的暗哨。   陈九经的情报中专门提到法兰西这些吃苦耐劳几无御寒能力的哨兵,他们的尽忠职守给白山营留下深刻印象。   不像西勇营那些大懒蛋,说他们从不在冬天打仗,全屯在营里猫冬,只有在王军越过多尔多涅河才不情不愿地出战。   也就是白山营被陈九经尽心呵护,穿着西班牙人提供武装衣的女真骑手总会小股越过河流,才把王军拖在这儿,否则依照欧洲的打法,他们可能这会儿都回城里了。   不过战线也只能如此了,由于波尔多气候比法兰西其他地方稍暖,这里并无大量制作冬衣的需求,麻袍与皮袄仅能御寒却不足以武装西勇六营尽数外出野战,强行出战非战斗减员会比战斗伤亡还高。   缺少兵力补充来源的陈九经不愿冒险。   但这对北洋旗军不算难题。   百户徐晋全身罩在深蓝色棉铁甲中,呼吸让高顶盔与脖颈相连的顿项上缘喷出肉眼可见的哈气,让他对气温有大致了解……与他麾下这批常驻墨西哥边境在旗军一样,他们已有很长时间没有在寒冷状态行军了。   浓雾逐渐散去,气温随红日稍稍回升,周围的视线开阔起来,他口中咀嚼着小段风干北亚野牛肉条,接过宣讲官递来的水囊小口饮下,塞紧软木塞问道:“这段路,我们用了多久?”   “一个半时辰。”   徐晋在颔首中展开地图,寒冷不能给他的部下带来麻烦,低温对他们来说恰到好处。   这份北岸地图来自白山营,绘制笔画很粗,但清晰标记着主要道路与沿途城堡、设卡、村庄,并将各城堡守军、村庄人口、水井数目与夏冬两季能劫掠到多少食物标注出来,都是最近的情报,精细到一头猪。   白山营将康古鲁的手笔,这样的地图,分舰队提督袁自章与游击将军王有鳞部下十八名百户人手一份。   法兰西王军在多尔多涅河广布防线,派驻贵族、军队极多,各依城堡驻军,但冬季到来让他们的集结变得困难,分散驻军也让各地军队战斗力急剧下降,遇见大股军队的可能性不大。   故而袁自章分三路出击、各路六百户迭进,越过对峙河流一方面进行常规性坚壁清野、二来也为即将到来的主力军完成行军战斗保障工作。   北洋旗军步骑炮混编千户部标准行军速度为日行六十里,但谁都知道写在训练大纲与教材上的数据永远只是一个理论值,实际行动永远与战场情况有关,也与战场之外的事有关。   陈九经在波尔多可以为明军提供足够的人力用以后勤保障,但除此之外的事务仍要由征东军来做,他们需要对敌情、地形、天气与行动地域有足够了解,清楚行军途中有利因素与不利因素,克服沿途自然障碍与可能遇到的人工障碍。   只有准确获知这些,才能完成下一阶段的计算与布置,不论付元、袁自章还是王有鳞,他们务求兵贵神速,绝非冒进。   “一个半个时辰,快到了。”   半个时辰,徐晋部仅在浓雾中推进二十三里,每行进一里同行六个百户部便快速散开向周围排查地形地势与敌军或己方能够隐蔽的地方,确定安全后继续前进,三个方向里每支突破部队六个百户与麾下旗军皆肩负不同使命,分兵齐进、谨慎异常,因此行军速度很慢。   康古鲁就比他大胆的多,半个时辰里他们趁着浓雾闯进经常驻有法军的沿岸村庄,在农妇还没来得及敲响警钟时便已控制整个村庄。   他们干活熟练极了,白山营越来越像土生土长的欧洲部队,生猪活鸡在随后一刻赶到的朝鲜兵押回河南岸,同时西勇营兵已各率部下分散前往下一个落脚点。   徐晋的任务是侦查记录行军途中适合安营扎寨的驻营地,后头有人专门负责打井、隐蔽行踪、掉队与辎重集结点与临时驿站。   就像他们过去训练的那样,间隔二十五至三十里设立一处驻营地,供行军中短暂休整、吃饭,长达数百里乃至千里的行军途中会设立数十个这样的地点,先头抵达的几支部队会得到休息并为后面的部队准备做饭的木柴并解决水源问题,然后就地设防。   后面的部队吃饱喝足精神饱满地成为先头部队继续行军,倘若大军集结行军,还要兵分多路,直至抵达预设战场前合适的距离才重新集结进行战前准备。   “大军会把沿途所有补给用尽,我们现在的兵少,但等到付帅进攻,兴许会有两万甚至三万大军从这经过,到时这条路就不够用了。”   徐晋检查着舆图,边对自己的副百户及麾下总旗讲解着道:“淝水之战都知道,诸位将来都会当将军,投鞭断流说得好听,前军吃了败仗后军还没赶到战场,只能形成更多溃败。”   “所以我们才要分兵三路,这次的任务是向前行军三百里,设立十座驻营地与第一个集结地。”   说着,徐晋轻松又透出几分残忍哼笑一声,才说出最后一个任务:“同时配合康古鲁将军坚壁清野,敲掉路上三个王八壳。”   他口中的王八壳是城堡,根据陈九经的情报,数十年你来我往的战争将法兰西打做焦土,贵族林立于四战之地的堡垒越来越多,看着很吓人、防御力也确实一流,好在从波尔多北上沿途几座城堡都被陈九经在上次宗教战争中同纳瓦拉的哼老四一道攻陷。   笨重的石制建筑代表强大的防御力,同时也意味着损坏后短时间难以修缮。   这会简化接下来的进攻难度。   就在徐晋打算继续进军时,使用与他相同但属于另一条路线的百户派来骑手提着一只造型不同的腐朽老弩奔驰而来,拜倒抱拳回报道:“徐百户,我们在林地找到这个与一只头盔,旁边有茅草与土木搭出的简易工事,我们发现时人已走远,应该是敌军斥候,他们发现我们了。”   徐晋接过十字弓在手上看了看,皱着眉头:“情报上最近的营地离我们有二十里,驻着千八百兵,是往那跑的?斥候就用这些东西,北亚移民自己做的猎弓都比他们强。”   “我们这些百户该聚一聚了。” 第四百九十一章 坏主意   冬月之初,百草枯黄。   分裂的宗教战争在法兰西王室瓦卢瓦家族长袖善舞下裂痕再次弥合,独留下被明军占据的波尔多成为其心腹大患,三路元帅将军三万四千余依托多尔多涅与维埃纳两条大河百里之间设防,欲维持疆界。   瓦卢瓦王室没得选,王太后凯瑟琳深知陈九经压根不接受她的谈判,打定主意要强占波尔多,战争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手段。   在这个冬季,王太后凯瑟琳照例在巴黎枫丹白露举行了王室宴会。   参与宴会的大多是宗教战争中为保卫法兰西王室取得汗马功劳的贵族,比隆男爵只是其中之一,并且是战争中不太光彩的一方。   南北方是两个不同的战场,北方战争只要以马提翁元帅率领国王哼老三的男宠贵族们围攻离巴黎很近的皮卡第拉斐尔城,那里的孔代公爵没有试图与南方纳瓦拉亨利协同作战,独木难支后即离开去往德意志召集援军,仅留部下守城。   马提翁元帅的部队虽然率领不少来自宫廷从未参与战争的年轻贵族,但这些过惯了荒唐生活的嬖幸们拿起武器,穿带着刺绣的服装与镶嵌金子的板甲一样有极高的战斗力,同样天气晴朗阳光明媚,部队后勤补给极为充足。   围城从去年六月二十二日开始,至八月二十二日结束,没花太多力气,两个月时间取得胜利,轻松到被人称作天鹅绒之围。   南方的战争就困难多了,超过四百公里的补给供应线,经久善战却疲于行军的部队兵临波尔多城下,即被陈九经与杨策的联合部队击败,紧随其后在撤退途中由于大量骑士在进攻中失去战马,被康古鲁装备精良的马队连番袭击,以至于失去大量火炮及用于运输的马匹驴子。   整场战役,原本要作为玛戈嫁妆但王室想要耍赖的卡奥尔城被纳瓦拉抢占,除此之外王军没在纳瓦拉手上吃亏,议和条件也很宽松,只是承认卡奥尔归属并给予纳瓦拉叛军喘息之机而已。   但对陈九经,他们并无丝毫优势,以至于议和只能跳过陈九经,单方面同纳瓦拉进行,波尔多便成了王国心头一道疤。   经过半年对峙,进入百无聊赖的冬季,国王哼老三在枫丹白露的宴会上喝多了酒旧事重提,一帮天鹅绒之围中轻松取胜的年轻贵族叫嚣着要把陈九经的脑袋挂在巴黎城楼上。   顺带一提,由于比隆被陈九经击败,巴黎的贵族们不愿再把围攻拉费尔城的胜利称作天鹅绒之围,因为天鹅绒也是大明产物,在那边被称作漳绒、丝绒。   但他们实在找不到形容那场战斗更合适的词了。   好战的狂热之语令宴会气氛趋于热烈,唯有角落中端着酒杯的比隆男爵沉默不语,偏偏……比隆曾经率军攻至波尔多城下,王太后凯瑟琳很重视他的看法。   与那些仅着眼于欧洲甚至仅能看见法兰西的贵族们不同,来自美帝奇家族的王太后凯瑟琳有一支完全由年轻女孩组成的粗糙间谍机构,此时此刻她们的工作重心正是西班牙,借此得到许多关于大明的情报,让法兰西王室对整个世界的认识更加清晰。   王太后知道她将要面对什么样的敌人,也知道要与大明那样的敌人作战,她能依靠的不是那些靠着屁股被儿子给予封地的小贵族。   “比隆爵士,大家对进攻波尔多热情高涨,您觉得呢?”   比隆的脸上有许多皱纹,他的岁数本就不再年轻,在波尔多败退后整整一年王国都没给他带兵出战的机会,终日浑浑噩噩地混迹在巴黎,此时此刻他的形象与其说是久经风霜的将军,倒不如说更像是一名来自不知名乡下的酒鬼,以至于当王太后走到他身边,他都没反应过来。   即使在看见王太后、听到问题,比隆依然不过是面带倦色地摇了摇头:“仗再打下去,明年会丢掉多尔多涅河,但您也不必太担心,爵士们会把他们拦在维埃纳河附近,直至战争结束。”   “维埃纳河?”   凯瑟琳皱起眉头,她不喜欢比隆对战败轻描淡写的态度,更不能接受这一结果,这意味着比隆认为阿基坦地区将全部在战争中丢失。   但比隆还是点头,道:“如果这一屋子酒鬼今天领军出战,两个月后您就能收到他们战败的消息,那样的话不用等到明年,就能把维埃纳河以南全部丢掉。”   凯瑟琳王太后尽量挺直岁月带给她佝偻的后背,她很愤怒,但环顾左右确实认同比隆的说法,战争不该在饮酒后让贵族推着发动,她被束腰勒得有些透不过气,用力呼吸了两下才将恼怒心情平复。   问道:“那如果由您率军出战,又会如何?”   比隆再一次摇头:“我建议您现在派人找陈九经和谈,花钱把波尔多买回来,他需要白银就给他白银、需要黄金就给他黄金;实在不行就把打仗要花的钱留下来,看明年战事,我们与英格兰、荷兰一起组建了舰队,如果能在海上战胜西班牙,花的钱也许会少一点,如果输了,陈九经会继续向北进军,就会贵一点。”   就好像一次战争打断了比隆元帅的脊梁骨,凯瑟琳摇头打算离开:“陈九经的军队确实英勇善战,可他只有不到一万人,阁下的话……实在有愧于国王殿下给你的军衔。”   “恰恰相反,我认为早日促成议和才是我忠于陛下最该做的事,敌人确实只有不到一万军队,但他的舰队控制波尔多到西班牙海域,确保每月都有满载补给的船抵达,每个士兵都有极好的御寒衣物与充足弹药,九十年前我们就知道火炮在战争中意味着什么,在意大利消耗一年火药储备换来两天攻陷一座坚城。”   “现在明军有充足弹药、有足够多的马和驴子,还有数不清的火炮,一旦他们向北方发动进攻,不论我们有多少堡垒,他们的攻势都将仅取决于行军速度的快慢。”   王太后凯瑟琳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富丽堂皇的大厅中饮酒的贵族逐渐不再互相吵闹,仅将目光投向正在对话的凯瑟琳与比隆,有人怒气冲冲地看着比隆说出这番令人气愤的话,比隆却像没有察觉一般。   “情况对我们来说刚好相反,在多尔多涅河,那离波尔多很近,离巴黎很远,特鲁瓦更远。如果不能在西班牙人与纳瓦拉赶到之前攻陷波尔多,出兵只会让更多小伙子死掉而毫无意义。”   “要攻陷波尔多,至少要有二十四门攻城炮;要打败陈九经的部队,还要有三十六门火炮;这需要四百匹马和驴子从巴黎穿过整个法兰西抵达波尔多;它们使用的铜制炮弹,则要从特鲁瓦被六百八十头驴子带着穿过半个法兰西,还有一次战役需要的火药,我们要为此准备六个月甚至更久。”   “如果不出意外,从现在开始准备,明年秋季可以试试,但陈九经不会等着让我们准备。”比隆又向嘴里灌了一杯酒,摊开两手问道:“现在您还认为花钱买回波尔多是坏主意么?” 第四百九十二章 新敌人   比隆男爵毁了宴会上所有人继续欢饮作乐的兴致。   人们在宴会过早结束后的私下聚会中管他叫胆小鬼比隆,不过在宴会结束的第二天,还没等这个外号传开,整个巴黎都不会再有人认为他是在危言耸听。   万历十年十一月二十日,前线的马提翁元帅发来急报,希望国王派出法令骑士作为援军南下,多尔多涅河北岸出现明军的踪迹,两座相距二十四里的城堡在五天中相继被攻陷,同时受到袭击的还有一支运送补给的队伍。   因这一急报,比隆心不甘情不愿地再次挂帅出征。   能再次领军,比隆心里是喜悦的,他只是不满国王指派给他的部队。   跟比隆一起被集结在巴黎出发的是四百名战役高昂的法令骑士与他们装备精良的扈从,这是法兰西能投入陆上战场上的决胜兵力,可他们的直接统帅者却是两名靠屁股幸进的贵族,就好像与明军作战是轻松到刷功勋的战斗一样。   其中一人是让·路易·诺加莱的拉瓦莱特,出身加斯科尼一个世产勇士的家族,先祖在美男子腓力时代率军攻打过教皇博尼法斯,跟纳瓦拉亨利是老乡却背叛了他投入法兰西王宫,在出征前哼老三向他许诺,打赢这场仗,就封他为埃佩农公爵;要是能把陈九经的脑袋带回来,再封他为陆军元帅。   另一个是茹瓦耶兹公爵,身世显赫,其父为南方一直与新教徒作战的茹瓦耶兹,二十岁便受封公爵,还娶了哼老三的远房妹妹,奢侈的婚礼刚举行不久,为表亲密,哼老三让宫廷准备了两个礼拜,当天穿着跟新郎一样的衣服参加婚礼。   婚礼结束后举行十七场宴会、骑马比武、音乐表演、假面舞会以及舞会,花费铺张。   即使在过去,宗教战争尚未开始的弗朗索瓦时代,法兰西年收入也不过才二百六十二万杜卡特。   而在这个战争持续数十年更加艰难的时期,宫廷估计婚礼及送给新婚夫妇的礼物,共计达两百万金币,如果以明朝的金银兑换比例,相当于一百九十六万两,几乎是法国一年的收入。   比隆所谓让王太后凯瑟琳去找陈九经买回波尔多的提议,其实就是在针对国王哼老三与茹瓦耶兹公爵,他估计二百万两白银或同等价值的黄金摆在陈九经眼前,很有可能陈九经高高兴兴地就带舰队离开法兰西,还会签订一纸通商条约。   哪怕还没吃饱,至少可以停战让法兰西休养生息应对其他挑战。   反正王室也不会用这些钱来建设军队。   同样的钱砸到茹瓦耶兹公爵身上有什么用?   可现在局面不一样了,明军已经展开行动,在寒冷的冬季,比隆也只能硬着头皮率军南下……还要带着这两个令他不喜的家伙,凡事参考他们的意见。   比隆一直想和他俩好好谈谈,在开战前他需要确保这两个人不会擅自行动,能够与他协同作战,却苦于没有机会。   整支部队都是骑兵,虽然后面有给前线马提翁元帅押送的补给,依然在出兵的第五天抵达卢瓦尔河畔,再往南就进入马提翁元帅的驻防区域,意味着有可能会遇到明军,所以比隆决定在这等待哨兵带回前方的消息后再继续行动。   他没想好怎么跟两人沟通,茹瓦耶兹公爵就先带着拉瓦莱特找上了他。   “元帅说说明军的情况吧,拉瓦莱特先生需要陈九经的脑袋。”茹瓦耶兹公爵口中,陈九经的脑袋似乎是一件很容易得到的东西,他笑道:“放心,就算他当了元帅,也不会抢走您的军衔。”   至于跟在后面的拉瓦莱特则提着只有一道眼缝用黄金掐边的头盔,高高昂着那张粗犷英俊的脸,看上去对埃佩农公爵的封号势在必得。   比隆不喜欢他们的态度,但交谈对接下来的战斗有利,他摊开两手进入状态。   “陈九经有几支部队,四千步兵与一千骑兵应该是大明部署在新大陆的军队,重骑兵都穿米兰、西班牙和我们的板甲,不喜欢用重型骑枪,多用威力很大的弓抵近射击或沉重兵器。”   “他们的骑士从不用来冲击阵线,经常把骑兵作为最后手段来追杀崩溃的方阵步兵与抢夺火炮,另外这些骑士对抢劫地方很熟悉,筹集补给、打扫战场,他们一个人胜过我们一个小队。”   茹瓦耶兹公爵听着比隆的徐叙述,向拉瓦莱特对视一眼笑了起来:“我确信他们不会有打造战场的机会。”   比隆并未反驳,继续道:“我与他们交战中步兵方阵被放在城下,只远远看见,他们没有什么特别,可能是把火炮从船上卸下,让他们有比我们多十倍的火力,且弹药充足。”   回忆起波尔多城下陈九经用火炮一次齐射把三个大方阵的部队打到崩溃,比隆心里怀疑这两个家伙究竟能不能体会弹药充足究竟是什么概念,只好补了一句:“是极为充足。”   明军这个特点二人倒是早就有所耳闻,都很慎重,罕见地没有犟嘴,听比隆继续说下去。   “除此之外,陈九经过去有两支雇佣军,一支来自大西洋上的汉国海盗,由两支使用西班牙火枪的黑人步兵军团组成,他们士气低下,一支使用轻型火枪、一支使用重型火枪,独立作战不堪一击,但在骑兵与长矛手的保护下非常危险。”   “另一支为西班牙雇佣军,很常见,不好对付。”   比隆说着换上慎重的语气道:“但马提翁元帅求援的来信里提到,汉国海盗的雇佣军已经离开,西班牙佣兵团则因天气寒冷仅据守各地,这个时间本明军本不应出战,可他们不但渡过河流,根据溃军报告这支明军的作风也与从前不同,他怀疑陈九经有援军来了。”   “这支明军的装备更加精良,不像陈九经的士兵穿着服装与铠甲拼凑而来,都穿一种制式蓝色棉甲,里面有铁,刀剑长矛很难杀死他们,远距离被火枪打中还能继续战斗。”   “尽管人数不多且以分队行动,但不畏寒冷训练有素,最重要的是——”   比隆深吸口气,摇头道:“不像陈九经的骑兵那样能熟练识别出我们的贵族军官并俘虏换取赎金,已经有一名伯爵、三名男爵、二十四名骑士死在他们手上,那怕受伤或投降,也会被直接处死。” 第四百九十三章 铠甲   旷野中扎出明军简陋的营地,百户徐晋坐在刚打好的井边,攥着铁杯向口中灌了两口,直至杯中水尽,这才又从井边的水桶里舀了杯水,缓缓擦拭起自己的头盔。   这是一顶制式的北洋军官钵胄,盔额有金黄色的铜制雀翎眉庇,两翼盖着脸颊两侧,顶着高高的蓝缨,甚是显眼。   盔缨上沾了土,左右在等待后面的百户将火药送来,徐晋就先擦擦。   东洋军府的常吉先生在书里说过,军装、军旗要干净整洁,兵器、甲胄要威武明亮,能让敌人还未交兵就先自惭形秽,即使占领敌城也能夺民之心。   虽然大多数军官都纳闷从未打过仗的常吉先生从哪儿懂那么多歪理邪说,不过既然说了,他们照做便是。能不能让敌人自惭形秽没人知道,但大战前看着己方军阵寒光闪烁、敌军兵阵五颜六色,确实能给己方军兵鼓舞士气,也很容易区分谁是真正的精锐之师。   押送火药的百户还没来,营地外便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刹时间沉寂的营地像活了过来,不论先前是在烧水的还是凑在篝火旁边取暖边融铅子的旗军全都第一时间扣好头盔提起鸟铳登上木墙。   正擦洗钵胄的百户也跑上一人半高的木制射击墙,就见是他麾下总旗马伯乐领两名旗军策马驰来,手上还攥着绳子在后面牵着只铁罐头,此时正撒开缰绳解下兜鍪,提着盔枪旗吆喝着让旗军不要射击。   徐晋一见便皱起眉头,将端在身前的鸟铳扛在肩上:“马老六,徐某三令五申,不要俘虏,你怎么就听不懂呢?”   “你们俩,把甲具扒下来,押到营后土坑埋了。”   “校尉校尉!”总旗官马伯乐闻言连忙从马背上跃下抬着手拦在当中:“这个很难得,会讲西夷话,有用啊!”   徐晋被授予昭信校尉的散阶,武官的虚衔相当于军衔,军官最低的就是这个昭信校尉。   呼。   徐晋长出口气,扬臂指着总旗道:“你给我牵马进来。”   随后才没好气地再看向外头那俩旗军道:“执行。”   “遵命!”   营外旗军领命,营门口自有两名旗军出营前去协助,一道押着铁罐头绕过壕沟向营后走去。   总旗官见事已无力回天,提着兜鍪牵着马,垂头丧气地走入营地,紧跟着就被百户徐晋咬牙切齿地抬手拍在后脑勺上,随后被拉至一旁。   “我知道你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爹娘健在大哥早亡留下嫂侄、二哥三哥逃荒走失、四哥赌鬼欠下一屁股债跑了,家里头老五跟人抢水砸断了腿,但你能不能别他娘这么短视?”   “付帅有令,不要俘虏、不要赎金,咱不是仁义之师,大明不兴贵族那一套,咋的,他吃得好住得好,死到临头挨一刀都比咱平民百姓舒坦,花点钱就把事了了?”   马伯乐不好意思地解释道:“不是,校尉,他真懂西夷言语……我不也想让您立个功么。”   “立个屁功,你往后多宰几个这玩意,就算给我立大功了。”   徐晋说着,语气也缓了下来:“我知道,他们贵族的赎金是不少,逮一个就能把你四哥欠的债都还清,逮俩连老五下半辈子的开销也有着落,军府这仗赏罚确实苛刻,首级都不给赏银了。”   “咱从军应募在北洋操练两年、东洋操练一年,摩拳擦掌学了一身本领,眼看再有一年多就要回去,没赶上大仗也没挣着钱,心里急——可这不还有战功么。”   “跟升官比起来,来你跟我说。”徐晋拍着马伯乐道:“这点赎金算几个钱?”   马伯乐越听越气短,最后一屁股坐在土地上,从兜里摸索着掏出一根歪歪扭扭的牧野卷烟,点着了叹气道:“可这战功太难了,首级不算功、拿了铠甲才算功,这次回去,付帅大军一至,下次还能不能赶上出战还不知道呢。”   “三百里都要走完了,别说我,整个百户部才拿了七套有幡号的完整板甲,还必须把穿甲的杀了,否则就算谎报。”   其实徐晋的百户部已经是斩获最多的了,他们是袁自章与王有鳞十八部百户最前,跟他们一道有五个百户部配合推进,一路打了大小十二战,才干掉七个贵族。   路上小型遭遇战就不说了,都是些散兵游勇,即使有部队集结而来,也不过一个贵族带数十乃至上百兵力,有时弄不好贵族见势不妙就骑着马跑了,撵都撵不上。   至于战绩、伤亡,根本不用说,正规军去打这些散兵游勇,别说有时候还兵力占优势,就算兵力没优势绝大多数情况都不需要支援,只要没炮又没几个骑兵,小旗箭总旗箭徐晋都嫌浪费火药懒得放,排出三列横阵就横扫过去,一次轮射对面没跑都算精锐。   十二仗,只有两次,一次敌军兵力多乌泱泱聚在一起,先吃了一顿小旗箭,又挨着鸟铳轮射往前冲锋十二步,直至三十三颗手雷被丢到怀里,这才炸得七荤八素,剩下二百多人被一个百户部的北洋旗军挺着铳刺撵了三里地,溃军撞进另一个百户怀里。   徐晋看手下总旗这模样,左右看了看,这才走近了坐下小声道:“这事本不该告诉你,你听了自己心里有数便是,别给我往别的地方瞎张扬,付帅,是真把咱这些募来的旗军旗官当弟兄,你知道咱跨过大东洋到这来是要惩罚弗兰西王太后觊觎巴西,那你知道怎么惩罚?”   马伯乐面带迷茫地摇头:“杀他们的贵族,不让赎?”   “那不是有毛病么?就是这些铠甲,一个铠甲是一个贵族,上面都有他们的章,越多越好,等他们投降谈判,这些领地全部割过来,由持御赐尚方剑的大帅册封,就地治理牧马种粮。”   徐晋说着坐在马伯乐身旁,扬起脸、眯着眼,道:“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不用他们换赎金了?开疆辟土是普天同庆,那些因赎金被搜刮膏脂的百姓,今后没准就在我们哪个人治下,你真想让他们为不相干的人荡尽家财?” 第四百九十四章 复仇   明军很饥渴,饥渴到就连法兰西王军的比隆元帅都能感受到。   处处遇袭的消息从四面八方传来,直至比隆在简陋的地图上多尔多涅河以北画出一条五十里宽、二百里长的通道,将马提翁元帅以大军排布防线拦腰斩断,不论是驻防还是经过,所有触及这条线的法军,统统溃败。   “知道他们在哪就好说了,包围他们。”   卢瓦尔河畔,距图尔城不远的法军大营拉瓦莱特戴着掀起面罩的猪脸盔,在白色军帐里看着比隆的地图哈哈大笑,道:“他们根本不会打仗。”   全身上下藏在板甲里的茹瓦耶兹公爵则直接按着腰间剑柄走了出去,向扈从传令命隶属王室的法令骑士准备集结。   但蹲在地上的比隆既没有应允也没有回绝,只是皱着眉头盯着地图——想不明白明军在做什么。   他已经知道自己换了对手,并十分确信陈九经的援军已经感到,这支明军不但在装备、战斗力与作风都与先前占据波尔多的明军差异太大,甚至连指挥的人也不一样。   比隆和陈九经打过,给他的感觉谨慎、准确、有力,同样的评价也在比隆离去后接替防线的马提翁口中出现。   几次波尔多明军以抢掠城镇为目的的进攻中,明军行动迅速,他们用于防御的总兵力明明超过陈九经的部队,但每支遭到截击的部队溃军都会向马提翁报告他们遭遇多倍兵力伏击。   比隆清楚记得马提翁在接手防线之初曾向巴黎上交过一封这样的战报,隶属于陈九经的两千二百大明人步兵在三月二十日清晨袭击城堡,那支明军的战斗力甚至还不如西班牙军团,攻城中被七百据守在城堡里的守军击退开始围城。   但到第二天,马提翁的三支部队从不同方向先后抵达城堡支援时只能看见一座扎满军帐、留有辎重的空营。   起初人们以为是明军害怕跑了。   满心欢喜的士兵争抢那些明军留下的肉食与精织棉布制造传闻中能真正遮风挡雨的军帐,被层出不穷的帐内简易弩机、陷阱所伤,明军还把装着半两银币的木箱留在营内,士兵为争抢数百枚银币大打出手,最后搬动木箱打开下面的机关,埋在箱底的炸药轰然炸响,半两钱成了可怕的杀人利器。   紧跟着下午就收到这支军队的踪迹,被劫走军粮的农夫说他们在一百一十里外,第三天既没有追上也没有消息,第四天同一支明军洗劫距城堡五十里、劫粮地九十里的庄园;之后的四天明军每天行军超过八十里,出现在各个地方,令马提翁疲于奔命,最后因军队在行军中丧失战斗力而放弃追击。   和拉瓦莱特与茹瓦耶兹公爵的评语恰好相反,比隆与马提翁都认为陈九经很会打仗,但这个时候他们两个人的判断似乎也没错。   明军在这支更加专业的部队出现后变得极有威胁,但同样的是指挥水平急剧下降。   没人这样行军,不论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几乎在渡过多尔多涅河后放着现成的道路不走,直线向前推进二百多里,把途中遇到的一切全部摧毁。   也就是他们的出发地点没有再往东偏二百里,否则撞到山上看他们拐不拐弯。   反正截至目前最新的情报,明军依旧没有拐弯,只是推进速度放慢,不知在干什么。   完全没有战略目的,似乎在为了行军而行军一样。   比隆确实有这样的担心,因为在他那张用羽毛沾着墨水画出的简陋地图上,如果将明军的行进路线再向北偏东画一条五百里长的延长线,抵达的终点将会是巴黎。   这个猜测他只放在心底,谁也没告诉,因为这太疯狂。   要想从这条路抵达巴黎,途中会经过此时此刻离比隆不远的图尔城,这里过去是法兰西的首都,最重要的交通要道,不但图尔城是一座无与伦比的坚城,卢瓦尔河谷还有当年修造数不清的防御堡垒……这条路线确实是前往巴黎最近的路,但同样是最难攻陷的道路。   与这一隐含的担忧比起来,明军更加明显却也更加滑稽的目的则能被人轻易看出来,那便是他们很饥渴。   这支更加专业的明军打起仗了并没有那么专业,他们攻势如火、他们时聚时散,他们没有目的,就好像除了行军之外最大的目的是处死贵族一样。   在马提翁元帅传回的消息中,十二次战斗当中的三次,明军在初次交兵有明显的追击,其中两次非常有效,剩下的九次战斗明军在排列出横阵用火枪取胜后根本没有追击的意思,只是让人传些没有意义的废话,然后便坐等散兵游勇重新在远方聚拢撤退。   那些话也没什么特殊的,诸如‘战斗结束了,你们的领主已经死了,明军不滥杀无辜,放下兵器回家吧’之类,这种话有什么用呢?   眼看着天气越来越寒冷,比隆知道自己拦不住两个要去南方建功立业的国王亲信,有心想劝两人将国王最精锐的骑士留到明军显露战略意图后再做安排,却被茹瓦耶兹公爵一份进攻报告堵在喉咙。   “元帅就坐镇图尔城吧,明军继续前进总会抵达这里,我和拉瓦莱特率军自东西向南进军,与马提翁元帅的军队汇合,完全包围这支明军……等他们到笛卡尔或洛氏,我们为可怜的安托万、巴雷、夏尔以及阵亡的所有爵士们复仇。”   年轻的茹瓦耶兹公爵拉下猪嘴盔,他在密不透风的板甲外套着亮蓝色罩袍,胸口挂着蓝带骑士的大十字勋章,腰上挂着佩剑与一柄奇形怪状的短刀匕首,那是国王送给他的礼物。   这件难得的艺术品来自佛罗伦萨,匕首中间为结构精巧的簧轮,宽大而坚固的双刃内有两根枪管,此时显然已装填好火药,能在短距离先后发射两颗小铜弹。   身后的侍从刚把战马牵来,茹瓦耶兹公爵还没来得及上马,就见一名骑士奔马而来,在他耳边迅速地说着什么,片刻后步行的信使才走到比隆面前,把来自前线的消息交给他。   没什么特别,前线又吃了败仗。   公爵翻身上马,昂着下巴道:“好吧,还要加上皮埃尔和勒内爵士。”   “我们会为他们复仇的。” 第四百九十五章 截击   在波瓦第尔,王军元帅马提翁改变面对陈九经的防守战术,集结法兰西数年以来最精锐的雇佣部队,企图对这支深入其境的明军进行阻击。   三万大军被精简为包括二百重骑兵、四百轻骑兵与四百炮兵、三个由法兰西老兵组成的千人大队、一支三千人规模的德意志、瑞士雇佣兵方阵军团,总计七个大队七千兵力通过漫长时间沿克兰河两岸向南,逆明军进军路线而下。   最先得知他们进军动向的明军将领是游击将军王有鳞麾下的北洋军百户李岱,建州女真人,曾应李如柏招募率其部落入日参战,多得战功,后为李如柏的家丁,被举荐入宣府讲武堂骑兵科,毕业后入北洋军府任百户练兵官一职,受命操练北洋二期步骑协同。   这原本应该是一个辽东李氏军阀化扩大的故事,结果北洋重臣叶梦熊一纸调令把李岱全族迁入保定,紧跟着百户练兵官转正百户,随同北洋四期调入东洋。   本来李岱调至东洋军府内心挺忐忑,因他的出身,在辽东骑兵里就挺不受待见,可辽东已经是离建州最近的地方了,突然朝廷把他调度到大东洋来,那受的歧视不得更严重?   结果过来一看,北亚是什么人都有哇。   蒙古兵,有;日本兵,有;朝鲜兵,有;北亚土兵,有;女真兵,有;就连正儿八经奉元太祖为正朔海战飘到这的北元余孽都能打成一片,谁还在乎那些啊。   军府只看军职不看人种,他是昭信校尉,那一切待遇都与别人无异,一下子便带来比辽东李氏更大的归属感,甚至就连这次渡海作战都是李岱自己给付元上报告请下来的机会。   原本东洋军府没打算动用北洋三四期旗军,毕竟一二期旗军即将退役,但架不住他苦苦哀求,这才准他携家丁随付元一同参战。   李岱在十八部百户中位居中军左翼,行军路线为沿克兰河东岸向北筹集补给,有时会渡过克兰河去西岸仰仗轻骑骚扰敌方驻军。   说是轻骑,其实就二十骑,都是李岱的家人宗族,是私兵,按过去的说法是‘夷丁突骑’,如今应该叫真保家丁,骑的是明朝惯例注重机动的半具装战马,人身上仅有棉衣胸甲,但兵器不坏,除腰刀骨朵外一水的辽东佛朗机式后装骑兵铳——来自李如柏的礼物。   仗这二十骑家丁与百户编制下北洋旗军的步骑协同,再辅以北洋军极高的修造浮桥工事能力,李岱才敢视河流如无物,今天在东岸明天在西岸,没多少斩获却把沿途搅得天翻地覆,几乎以一百户之力筹集出王有鳞整个游击将军部所需粮草。   不过临近年末,李岱再一次越过河流后察觉到不同的迹象,山谷道旁上有大军行动的迹象,尽管他们试图隐匿行踪,还是被建州老练的猎人发现——这在法兰西极其罕见,虽然这的冬天比大明九边暖和多了,路上连冰都不会有,但靠海气候潮湿,让人难受的很。   情报中法兰西历年战争最激烈的时候也会在秋季停战,来年春季再开战端,绝不会有像此时此刻这样大规模行军调动的模样。   作为侧重陆上战争的宣府讲武堂毕业生员,在得到部下汇报后,立即做出教科书式的安排,发出骑兵追踪、向河东游击将军王有鳞报信,并率领本部旗军取五日口粮埋伏道旁。   游击将军王有鳞听闻消息,立即集结麾下七部百户向克兰河急行军,还刚赶到河岸,便见李岱率北洋旗军在浮桥上且战且退,大量追兵登上被李岱泼油举火焚烧的浮桥,当即率部加入阻击,双方枪火不断但其实谁也不着谁,都是不希望对方拆卸工事才不断放枪。   直至入夜浮桥彻底烧毁才隔着克兰河两相罢兵。   “截击粮道,成功了?”   伤亡对游击将军王有鳞来说不大,八个百户部仅有李岱部阵亡两人、负伤九人,同时四名家丁不知所踪,其他七部毫发无伤,但他们预制浮桥的材料损失过半,游击将军部再无能力于克兰河上搭建浮桥。   “卑职办事不利,未能截下其辎重。”   航行中短暂相处让李岱知道这位游击将军的个性不喜听借口,低头答道:“敌军来援,只得将所掠辎重、马车焚毁,不过其辎重十之一二而已。”   “十之一二?”   王有鳞皱着眉头,李岱的人一直在做抢辎重这件事,基本上一次能抢到多少他心里都有数,看上去有些忧心忡忡道:“你觉得,他们有多少兵力?”   “先头踪迹未见车辙蹄印,足迹散乱数逾两千;而后护卫辎重者亦有两千之众,前头还有马军相随,交战中他们的士气比原先所见之兵皆高,唯独配合不利。”   李岱心里可比王有鳞烦多了,他也没想到敌人会出动这么多兵力保护辎重,抢这一票本来夺来不少东西,队尾看护辎重马车的步兵虽说不至于像过去那些人挨一次轮射便四散而逃,遭遇袭击的混乱却实打实,很快就被杀散。   一下子抢到十几辆马车赶着就跑,车里粮食、衣服甚至钱币、兵甲、火药都有,别提心里多高兴。   结果法国人的辎重马车太大、装的东西又多,超过大东洋预制浮桥的承重能力。   本来嘛,这个时代的欧洲军队行军速度远没有他们的轮子快,而北洋军携带辎重马车行军,轮子又赶不上北洋旗军的两条腿成了累赘,结果谁也没想到他们被追上的原因会是辎重车太重。   车也大、马也大,一辆大车上了他们可供两辆辎重马车同行的浮桥上压得到处吱吱响,比他们三架马车载的货还多,根本过不去,最后只能忍着强烈心痛把马赶到对岸,冬衣、粮食跟火药聚在一起放火烧了,武器甲胄沿着河岸推进河里……最后一辆装着长剑与火枪的车都没来得及推就赶紧登上浮桥。   赶的大马还有些二傻子不想当个马,有往火里窜的、有从浮桥上往河里跳的、还有被火枪打死的,最后只有十七匹法国马抵达东岸被约束起来。   剩下的东西全浪费了。   李百户撇个嘴道:“将军,明年开春我再回来,这河里头东西得捞出来,有兵器甲胄,还有铜炮弹。”   王有鳞一听眼睛就亮了,先皱着眉头思索片刻,猛然抬手拍着李岱道:“你恐怕立功了,这句话比你今天烧的粮车功劳还大——我们被包围了!” 第四百九十六章 进军   王有鳞的判断快速传送至分舰队提督袁自章处,令后者当即下令全面收缩防御抢渡克兰河,由西岸撤退。   王有鳞的报告是这样的,一支规模超过四千的法军轻装部队携带辎重自克兰河西岸向南急速行军,他们的辎重被焚毁一成,其中有铜制炮弹。   袁自章更在乎前面那个‘四千法军轻装部队’,若单是如此,四千没有携带火炮的法军,哪怕步骑协同,面对他麾下一千八百北洋军也不过是上了道硬菜。   北洋军的军事技术都在天津学个干净,到东洋这几年基本上都是在熟练,真正大东洋让他们加强训练的项目除了射击外只有一个——面对帝国在新大陆日益扩张的领土与安全需求,从常胜卫至墨西哥城往返千里,进行轻装重装的急行军。   轻装不带炮、没有辎重,只携带七日必备口粮与五十筒弹药,千户部规模的旗军五日行军五百里,到地方就能投入战斗。   要是带着火炮重装备,行军速度会慢两到三天,火炮带来的不确定性很大。   现在,他们的敌人没有火炮却携带炮弹,说明还有其他军队携带重兵器作为策应。   兵马在一个时辰内分批集结,用袁自章部的预制浮桥向西渡过克兰河,得益于所剩仅有修造浮桥的材料,能远远吊在已被发现的敌军屁股后头,朝回还多尔多涅河防线的方向前进。   出来就是探探路,袁自章也没想着依靠自己这千八百人马跟法军会战。   不过明军倒也没惊慌失措,他们早就料到敌军会有过激反应……深入人家腹地二百里,横扫之势荡平途中据点,敌人只会有两种反应。   要么望风而逃、要么组织大军。   现在看来法兰西人的反应显然是后者。   往南走了一天一夜,第三日清晨,作为先锋休息的李岱重新见到麾下一名满面疲惫的家丁,此时这名半具装轻骑的战马已经不知去了哪里,身下骑的是一匹法兰西人用来拉车的大马;头盔和骨朵都没了胸甲上还嵌着一枚弩箭头,粗大的箭杆已被折断,嘴唇干裂面容疲惫,重新看见部队满面劫后余生的释然,张张口却没说出话。   李岱远远地骑马迎上去,挥手便将水囊丢过去:“别说话,先喝水。”   等家丁饮了两口水,这才吞咽着口水道:“校尉,我一直追着辎重队,他们路上越走越快,直至昨夜子时跟上大部队才停止行军,其军大略四千,人多马少,扎营伐木修桥,再有一日就该渡河了。”   “渡河?”李岱回想着王有鳞说法军应该还有一支或多支部队,急切问道:“他们营地有没有炮,离这有多远?”   家丁挑着眼思索着,摇头道:“没瞧见炮,就沿着河再往南二十三四里,河水改道为湾,营驻高地,隔三里地的山坡看得清清楚楚。”   李岱不再多说,行军途中他也不可能再让家丁前去休息,只是让他稍喘两口气,回头便去寻直属长官王有鳞,紧跟着三人一道面见参将袁自章。   武进士出身的参将听着消息没有多说,从自己与副官腰上小野牛皮包取出两份他们沿途绘制总合的草图,一副交给李岱:“让你最得力的骑手带着它,送回波尔多陈将军处,即刻启程。”   另一幅图,用炭笔划出一条线,语气平淡:“绕路而行,进入未曾探明的地区需多走八十里,三日后可渡多尔多涅河回程,我部将士也仅剩三日粮草;我等回还防线,敌军亦两部汇合,在多尔多涅河打阵地战,那有西军佣兵可为帮手。”   说着,袁自章用笔在图上画出另一条路线:“或者追赶上去,与贼众一战,诛其贼首、夺其辎重,尽取炮弹冬衣,教其偏师有炮无弹、有弹无药、有兵无衣,专耐苦寒。”   袁自章转过头,看着游击将军的反应,又对李岱的家丁道:“能不能把他们驻营图绘出……算了。”   家丁不是北洋旗军,袁自章认为这种人手都会的专业技能对他们来说是强人所难,不过家丁还真拿纸笔画了出来,虽然歪歪扭扭,但好歹画出来有那么点意思,河流蜿蜒回转的岸边先有河谷后有高地,沿岸都是林子,法军在高地驻营、河谷修造桥梁。   营地北方隔着密林有另一矮丘,家丁说爬上去能瞭望到敌营全景。   王有鳞看着家丁画出草图,皱眉道:“天军两部骑兵不过百余,要是陈将军的康古鲁率女真骑兵跟着过来这仗就好大了,当下这样子,最好将敌军引到林中,否则敌骑挟枪突击,难以抵挡。”   说到这游击将军看了一眼袁自章,出发前陈九经专门提醒过他们,遇见夹着长矛披锁甲的轻骑不用当回事,鸟铳上好铳刺半举着就够吓跑他们,那些扈从的马都不够专业,害怕锋利的东西。   但法兰西的骑士都是莽夫,人马都专门训练过,仗着人板甲马具装别说鸟铳刺阵,波尔多城外别管丈八长矛结出的大阵还是木栅拒马他们都敢硬撞。   把马撞死了骑士打个滚儿起来把木栅拒马拽一边,还能冲进阵地把缺少铠甲的汉国海盗切瓜砍菜般削翻一片。   这种玩意对北洋军常用的线列阵有莫大威胁。   袁自章背在身后的手一根根数着自己手上几门火炮与参将部可以集中使用的神机箭,心里寻思着还是很有可能收拾掉这支修造桥梁的敌军,但还是有些难以下定决心——一战收拾至少十几个贵族的回报极有诱惑力。   相同的是兵力倍之的敌军还在营盘防御之下,身侧尚有一支或数支不知何在的敌军,存在全军覆没的风险。   “你觉得呢?”   王有鳞恶狠狠地点头:“将军,传令各百户检查弹药吧,所有人都准备好了。”   在他二人身旁,李岱同样抱起双拳,目光中露出向往战斗的狂热神情。   袁自章以下,知晓付元真实目的的军官,官衔越低,越寄望给自己弄一套有纹章的板甲。   分舰队提督深吸口气,目光扫过两人望向正在行军的重重兵阵,终于下定决心:“传令下去,全军检查弹药,发骑兵巡查二十里,向南进军。” 第四百九十七章 动静   这个地方叫武隆,是克兰河畔少有两岸地势都很平坦的地方。   驻扎在这的是法兰西四个千人雇佣军大队,总兵力接近五千,平坦的地势有助于让他们修桥后渡过河流迅速抵达对岸,同东岸的法兰西军团汇合,于平坦地形发挥骑士们的优势,向回撤的明军展开合围。   他们大多由瑞士人、神圣罗马帝国德意志人组成,两个大队来自法兰西本土,一个大队瑞士雇佣兵、一个大队德意志雇佣兵。   时代变了,所有人都在与时俱进。   瑞士大队是一支由火枪、长矛、长戟组成的山地步兵部队;德意志大队则是一支同样由火枪、长矛、双手大剑组成的野战步兵部队。   后者当中的双手大剑士名叫都卜勒武士,都卜勒的意思是双饷,基础编制为四百人,后世普遍翻译为连队,实际上这个词在这个时代的德语中更加接近的意思是小旗,表示这么多人就可以拥有一面旗子。   每个小旗都有一百名都卜勒剑士与长矛手、长戟手、火枪手混编,创立之初的对手是神圣罗马帝国为对抗受雇于法兰西王国的瑞士军团。   那个时候瑞士人用双手大剑,所以他们也用双手大剑;瑞士人穿切口装,所以他们也穿切口装。但后来瑞士人限于成本,用长戟替代了双手大剑,他们还在用双手大剑,并打造出更加符合时代的双手大剑。   长矛加长一尺、长剑加长一寸,后来长矛长到现在这个尺寸,双手大剑不论如何都会被捅成筛子。   最后由于糟糕的财政,脱离帝国自谋出路的都卜勒武士还是成了法兰西王国的主力,活跃在对抗创始人重孙子菲利普二世的战场上。   这就不得不提一下法国人对雇佣兵的军事思想了,他们认为一个雇佣兵等于三个人:法国军队增加一个人、敌国军队少了一个人、还能放一个法国人回归生产。   营地的主将是法兰西伯爵夏尔,外号勇士,所有瑞士、德意志指挥官都受他指挥,他的使命是尽快把部队带到东边的韦力耶尔城,但补给部队遭受袭击很令他苦恼。   那支规模不过百人的明军不知为何袭击补给队,毁掉衣物、粮食,把炮弹、铠甲、武器推进河里,他的部队尝试下水去捞,但水太深、气温也太冷,派去下水的士兵还没捡到火枪就四肢冻僵浮了上来。   火枪、铠甲、粮食这些消耗品还好说,那不过是用于修补、替代的东西,何况也仅被摧毁部分,如果战争进行的时间短也许根本用不着,而进行时间长他们也有机会再让后面运一批过来。   最让夏尔伯爵头疼的是明军把他负责运送的一车火药炸了。   巴黎火药筹备处恨不得把主教秃了的头发再捋一把才在海战所需之余扣扣索索凑出九百斤火药。   那些捣乱的明军根本不知道九百多斤火药是善男信女们在教堂祷告多少次换来的伟大成果!   可这伟大成果在克兰河畔被明军一把火点了放出个大呲花。   “告诉雇佣兵的指挥官,渡过河流,我需要把所有火药拿出来炸毁这座桥,最近的桥离这都很远,除非明军比我们行军速度快,否则他们会深陷包围,一旦发现他们。”   夏尔伯爵对自己的扈从道:“兵力不足两千的他们将无路可逃,该把部队召集起来了。”   法军仅用四天就在克兰河上修成一座可容军队、大车通过的桥梁,这在伯爵眼中是无与伦比的壮举。   尽管有些士兵因冬季的河水而冻病、更多人在这个季节野外作战被冻得流鼻涕,但这都是可以承受的代价。   桥梁的修造已达到尾声,更如有神助的是今天早上,因快速行军导致车轴断掉的两辆车也被修好,一切看起来万事俱备,只要等到傍晚,他麾下整支部队就能在一个小时内抵达对岸。   这是十分幸运的。   如果再拖几天,这支近五千人规模的军队就会分散成十几支小部队向周围分散,进行采集来补给;再拖两天,就会变成三十几支小队去更远的村庄进行征用来弥补粮食消耗;再征用结束后如果再拖三天,一支颇具近代形制的军团便会退化成数十支乃至上百支中世纪小分队,深入村庄进行劫掠。   进行采集、进行征用、进行劫掠,是这个时代军队打仗对地方必然的三个步骤,很多时候甚至是并行的。   反正你不抢敌人也会抢,不如自己先抢了消灭敌人。   人总是要吃饭的嘛。   可是夏尔并不知道,在不远处北偏西无名矮丘上,留在那里的一队哨兵已被提着鸟铳摸上山头的明军盯上,百户徐晋在懊恼中丢下手中全军唯一一张把柄腐朽的十字弓,挥手间部下总旗马伯乐率两队小旗抬起一门虎蹲炮在鸟铳队的掩护下快速挺进钉在当先。   无名山丘上土木堆砌哨塔里敌军已发现他们,惊恐地发出大叫,塔下的步兵举起长矛、塔上的射手引燃火绳,还有一张钢弩搭在矮墙上射了过来,双方距离尤其接近,几乎奔走几步就能进入白刃战的范围。   铳管尾端铸焊天下太平四字的鸟铳以排枪打响,提木槌钉下虎掌炮钉的旗军被弩箭射中,身子被撞得后退半步,刹那间面上露出困惑神色,下一刻上前半步接着落下木槌,其侧后方半蹲旗军已将虎蹲炮引燃。   轰然巨响,硝烟弥漫,激射的散子扑朔朔穿透、钉在哨塔。   十五名平均体重超过一百三十斤的北洋旗军挺起铳刺,在小旗官的率领下以三才阵向摇摇欲坠的法军望楼发起冲锋。   一手按腰刀一手拄鸟铳的徐百户从鼻子里叹了口气,向矮丘下乱成一团的法军营地望去,摇了摇头。   营内的法军显然听见了火炮的响声,乱糟糟地在营中叫喊,有人端着旗子东张西望,最终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们这座矮丘上,抬手指着惊恐万状。   徐晋端端正正地立着,眼看举着旗帜的小旗官爬上哨楼:“这些玩意都挺好,就是动静太大。” 第四百九十八章 龙旗   北洋军习惯于有目的的小规模作战,不论是遭遇战还是会战,他们从未参与过万人规模以上的大战。   法兰西的老兵就不一样了,战争对他们来说是浑浑噩噩的集结、行军、驻扎、驻扎后抢劫、等待其他领主部队、再继续行军,哪怕与敌军相隔一条小河,他们都有可能相互周旋,时间数日至数月不等,战争有可能在这个时间段结束,他们就带着抢夺的战利品各自回家。   会战是双方都有战斗意愿,千载难逢的机会。   但有时战斗对领主来说不得不打,比方说现在的武隆,夏尔伯爵不能丢下即将完成的桥梁与携带大量补给率军离开,部队很快依照据守营地的防御布置召集起来。   西北方轰然作响的炮声并未让他们慌乱,行军到这个地方,所有人心中都有预案,他们知道自己很可能会被明军袭击。   虽然每个大队都有开小差去周边掠夺村落的士兵,但超过四千兵力的部队还是被有效地集结起来,赶着马车进入营地正中,长矛长戟在营外枪阵如林、火枪手在营中四面引绳欲击。   可是在望楼被插上一面飘扬的龙旗后过了很久,附近都没有动静,就好像明军到这来只为攻占那座哨塔一样。   夏尔伯爵有些六神无主,暗自责骂被迅速拔除的哨兵没用,连丝毫消息都没传过来就被干掉,到现在都不知道敌军数目,只能从火力上判断应该兵力极多,恐怕不单他们的哨兵没有用——他们的情报也出了问题。   过了一会,正北方河畔另一座哨塔的方向再度传来一声炮响,这一次夏尔伯爵没能从被占领的哨塔上看见龙旗,龙旗被绑在一棵高耸的树上垂下,但他看到的不止这么少。   先是倒塌的哨塔倾覆在浮满落叶的河里,塔内一名哨兵挣扎着挥舞手臂排开落叶向对岸游去,但这河太宽了,林间枯树枝桠的遮挡中,一名头戴钵胄身着蓝色棉甲与黑靴的明军士兵端着他们的制式火枪出现在河岸,面向河面站立。   从他的背影中夏尔伯爵能看出他正在为火枪装弹,动作很快,而且很沉稳。   他不禁想要那名哨兵游得快一点、再快一点,只要游得再快一点,超出一定射程火枪是打不准的。   但他错了。   当那名顶着高高盔枪身着棉甲的大明士兵举起鸟铳,像一部遥远而无声的电影,一团白烟从枪口升起,河里的哨兵身体僵了一下,似乎伸手竭力想抓住什么,不甘地缓缓沉入水中。   也许过不了多久就会重新浮出水面,但那个时候夏尔伯爵确信自己将不能再认出他,因为冰冷的河水中起起伏伏,不断有穿着民装的法兰西哨兵向下游飘着越来越近。   西边的低地还有一个哨所,那是个废弃村庄,克兰河流域附近田地非常肥沃,陈九经的西班牙雇佣军团曾在两个月前光顾过这,带走了秋季收好的粮食,还掠走所有农户,马提翁元帅上个月西面的贵族们商量,试图从他们的领地迁来一些人,好在明年恢复种植,来保证消耗越来越大的粮食供应。   但战争来了,没人愿意到这来,夏尔手下的指挥官在那驻扎着七名骑兵、二十六个有双手大剑、长矛、长戟和火枪手的混编小队。   夏尔想着如果明军数量不大,他可以往那里转移一个大队瑞士兵团,两边都不至于被包围,连忙跑到那个方向,那周围没有险要的地势和树林,村落周围到处都是荒废的农田,视野极为开阔,隐藏于林间的恐怖明军也不能再遮遮掩掩,在这里露出真实面貌。   他看见有大约一百人的明军部队已绕过村庄,踏着荒芜田地继续向西,在队伍的前、中、后有三名装饰华丽的指挥官骑着战马身后跟着两名步行军乐手,整个队伍分为十个小队,每个小队都有三名头盔插着小旗的军官。   所有人穿同样的蓝色棉甲背着背包,右手托着火枪底部靠在肩头,迈着不快不慢整齐划一的步伐随同前进,每个小队里都有两名士兵在背后一侧背一只圆木筒,还有两个骑马小队是特别的,那些带着面甲胸甲的半具装战马臀部两侧挂着鼓鼓囊囊的布袋子,上面还有粗大短管的铁炮。   另一支同样规模的明军部队已接近村庄,六个小队从外围挺着火枪散开包围布防,只有四个小队由街道两侧进入村子。   明军火枪手在主街上站成三排拉开防线,后面的士兵从马背上取下铁炮钉在最前,还有四个人从马背上取下两个由多根铁管合在一起的东西,与一面圆铁盾合在一起,用一柄小斧头撑在地上,半蹲着挡在火枪手前面架好。   驻防的法军从道旁屋子冲了出来,双手大剑士在前、长戟手、长矛手在后,双方距离很近,只要靠近缺少冷兵器的明军火枪手很难是他们的对手。   但明军开枪了,一大片硝烟里,挥舞大剑的雇佣兵率先被打个对穿,即使穿着特制半甲都无法在这个距离保护他们,长矛手还没接近到能够挺刺的距离,一阵轮射就把他们击伤不少,后面的人返身退回屋子,但枪弹非常密集。   在夏尔眼中这一幕根本不符合常理,明军火枪手明明都射击了,后面的人也确实在装药,但穿过硝烟还是有长矛手被射倒。   驻防骑兵很好地抓住机会,趁着明军火枪停顿的短暂时间,几名骑兵策马挟枪朝他们冲来……迎接他们的却是一声炮响。   冲至近前的战马几乎被打碎了,后面的战马看上去也被击中各个止住冲锋人立而起,有骑手从马背上被掀下来,被没掀下来的也忙着控马,冲锋被物理制止了。   紧跟着北洋步兵挺着鸟铳发起反冲锋,把马下的骑手与倒地士兵一一刺死,还有那些骑在马上的骑手,被围起来一顿猛刺,仅有两名骏马吃痛向别处跑开的骑手幸免于难向村外跑去。   夏尔伯爵的手死死攥着随身携带的绸巾,眼睛皱得都要闭上了,他实在不愿去看,村外的明军已摆好火枪阵立在那里,只等着他们冲出去。   至于那些突围失败重新回到屋子里的步兵与火枪手倒是更加幸运,他们仗着窗户与门用火枪、钢弩向外射击着,还有长矛长戟能用来防御,看上去短时间应当不会被突破。   伯爵刚这么想,就见几个明军提起鸟铳猫着腰沿墙壁快速前进,不知手上拿着什么,就近向窗户里一丢,屋顶茅草与尘土共舞的景象中,遥远而沉闷的响声接连传来。   龙旗被明军扎在村里最高的那棵树上。 第四百九十九章 新地主   战争中有些地方是没有动静的。   边境线在指挥官心中是一条动态存在的线,但对生活在边境线上的百姓而言,这条线并不存在。   而对与波尔多苏拉克海角隔河口相望的罗什福尔驻军来说?边境线甚至也是不存在的。   这座城市西距大西洋海岸仅三十里,南距波尔多那座被陈九经炸毁的堡垒也仅有百里,最早是防止罗马人入侵而修筑的要塞,如今则是防范明军进攻的前沿阵地与海防重地。   但是在战争来临前,这个地方一点儿都不重要,只是一个被波尔多抢走风头的海运港口而已,算上辖制所有村庄,周围有不到两万靠海吃海的百姓。   由于沿海地区时常有陈九经的兵船封锁游曳,马提翁元帅在这驻扎着一千一百名士兵,并为他们准备了十二门佛朗机炮用于岸防。   火炮最大射程留在岸边,目的当然不是打陈九经的船,而是在明军登陆后向海岸轰击射杀试图登陆的明军,以及在城镇中依托城墙防守,拖延到友军赶到罢了。   马提翁没有更好的方法来对付野战能力很强的陈九经部兵将。   这个冬天不论对罗什福尔城的居民还是驻军,都非常残酷。   他们快饿死了。   秋季驻防波尔多的明军小股部队越境多达七十七次,面对先后经历百年战争与数次宗教战争的法兰西,遍地城堡一一攻陷对陈九经非常不利。   他的补给辎重多依靠西班牙以及大明在西班牙的大明港转运,一座波尔多城与附近村庄、土地供他的部队驻军就已捉襟见肘,无法长久集结兵力像推土般推倒一座又一座城堡。   何况不顾一切地攻打坚城是傻子才做的事,他只需要封锁就够了。   还是那句话,人是要吃饭的,没饭吃,自然就会投降。   并不是陈九经想和法国人没完没了地打下去,而是不知不觉中早已骑虎难下,西勇六营是一群善于提上裤子就跑的老流氓,但白山营不是这样。   在以白山营为主体占领波尔多的漫长时间里,部将军兵在波尔多与翻过比利牛斯山的西班牙毕尔巴鄂当地居民结婚生子,蒙古草原上不受待见的游荡者、白山黑水的林中猎人、朝鲜王国苦寒之地的无产农民在这片土地上成家,这里就是他们的基业。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得到了陈九经的支持,他认为这能有效团结地方百姓,何况他所率领的这支军队很可能永远都不会回到故乡。   比起北亚,这里土地肥沃、设施健全,还有良好的贵族农奴传统教化百姓,这一点上来看,陈九经认为大明很有优势。   在他理解中,欧洲封建制是一种社会水平极差的产物,村子里没有医生、没有衙役、没有巡检,医生由剃头匠兼职,巡检衙役的活则让成日吃白饭的领主干,还有招待朝圣者、教小孩识字这些杂学,老百姓请不起教书先生,就让更闲的修士干。   本质上来说,和北亚的部落差不多。   陈九经把波尔多占了,立即就能拿出一套更好的治理方案替代,而且都没人有异议。   一旦把这当成自己的土地、百姓当成自己的百姓,事情就难办多了。   他必须要找到更多粮食,只要找到更多粮食才能尽量不给百姓添加养兵的负担。   所以明军需要屡次越境,波尔多没有的粮食,北岸有啊!   明军越境,起初驻防部队还跟黄喜、康古鲁等人打一打,后来实在打不过,就放弃了,为避免无意义的伤亡统统钻进城里闭门不出。   不是野战打不过或军阵打不过,除康古鲁的具装甲骑马队,不论西勇六营还是黄喜的朝鲜兵在军阵、兵装与战斗力上跟法国人也就伯仲之间,是输是赢从无必然。   但火药供给上,差了太多。   明军每战必有火炮支援,罗什福尔驻军小部队没有火炮,硬扛炮击肉身冲锋也不现实,何况他们火枪所用弹药也极其有限,打一仗行、第二仗炮就哑了、第三仗连火枪都打不响,用长矛十字弓结出的阵形如何在实心弹轰穿阵线的同时抵御火枪压制射击,动不动还有康古鲁马队践踏而来。   他们只能守城,就连出城巡逻都不敢出五里之外,这便将情报、农田、道路、水利设施全部拱手让给陈九经。   城外的粮食还没熟就被割了、烧了、抢了去,城里的存粮吃一天就少一天,先是百姓受不了,教会放粮接济;紧跟着军队也受不了,贵族发粮赈灾;然后教会没粮了,贵族也没了余粮,望眼欲穿的海岸线上还是没有运送粮食的船开过来。   罗什福尔的贵族一致认为是陈九经的舰队封锁港口近海,所以他们尝试修造几艘大型桨帆战舰加莱船,来支援王室运送辎重的船队,这样一来所有人就都得救了。   但陈九经什么都没做。   波尔多舰队巡行外海的目的不是拦截海运通道,尽管陈九经很想,但这年头只要不攻占港口是很难封锁一片海的,罗什福尔城根本就没有港口,陈九经又何来封锁一说?难道要把整个海岸线占领?他没那么多船。   他的船航行在海上唯一目的是防御法军舰队针对波尔多的袭击,罗什福尔城里的贵族挨饿受冻唯一原因是根本没人往这运送补给。   虽然陈九经不知道原因,但战争嘛,有时候比的并非谁做对的事情多,而是看谁犯错少。   法兰西王室顾不上这,他顾得上。   十几户从新大陆过来的山东移民各自带着‘北亚雇佣军’抵达河岸对面,依照白山营发下的位置按图索骥,找到一座座在战争中变为废墟的城堡、庄园,成为边境线上的新地主。   如何当好一个地主,这些受过墨西哥边境线历练的山东移民,门清儿。   这帮子以山东移民为主体、波尔多土民为翻译、北亚原住民为雇佣军的新地主集团看着手下长工拿着的石斧头、身上的花棉袄陷入沉思,不约而同地做出相同举动——他们为法兰西火绳枪、胸甲、板甲定了价。 第五百章 饥饿   定价是一厢情愿,兵器这东西在战争年代向来有价无市。   罗什福尔城驻军小队长博都安就是这么想的。   他们都快饿死了,自从被派驻罗什福尔城后,两个月的时间基本上能买的粮食都被他买完了。   由于他们来自北方临近低地国家的海港,博都安所属大队拖欠军饷的情况很少,相对其他人更为富裕,所以驻军之初日子还算好过,不过时间长了谁也受不了,自从城外的农田被明军抢夺干净,城内粮价飞涨,带动其他物资统统向上翻番,他们也买不起粮食了。   后勤没有问题,部队最后一批补给在四个月前送到,一直供应到明年春季,但由于城内饥荒,早前他们的军粮被教会挪用发给居民,后来不但居民没有饭吃、军队也缺少补给。   飞过罗什福尔城上空的鸟儿都被杀绝了。   居民大量向北逃散,留下来的人也各凭本事求生,军纪涣散的军队分成小股在各自小队长的率领下袭击民居、劫掠教会,有时还有胆大包天的家伙去袭击贵族居所,有时会被击退、有时则能抢到些贵重器物,但没有粮食。   谁都没有粮食,钱也成为没有用的东西。   博都安的掌旗官在喊他,几名士兵垫着粗麻把陶制汤锅从火上端下来,热腾腾的锅里飘出异样的清香,飘着几片冬季难得的绿叶,更多的则是枯黄干枯的树叶,还有几只叫不上名字被煮熟的小虫。   掌旗官乘上一碗放博都安面前,饥饿带来的头晕眼花与腹部绞痛让这碗奇奇怪怪的汤显得极为诱惑,尽管入口味道确实糟糕极了,但好歹能暂时填饱肚子。   他必须想点办法,否则自己的小队也会像那些人一样失去理智。   就在几天前,有一名小队长带部分士兵出城没再回来,城里散布着关于他的传闻,有人说那个小队长去投奔他在波尔多的部下,过上能填饱肚子的生活;还有人说他向北逃去伯爵领地做雇佣军;也有贵族说他已经死了,死在城外不远的地方,遭遇明军袭击。   博都安觉得第一种说法很有可能,那个队长投降了明军,在这段难熬的日子里那个队长一直过得还不错,因为他有一名士兵是本地人,把女儿嫁给波尔多一名明军士兵,好像是‘朝前’还是什么地方来的,没过几天他们就能在南方林子里挖到些肉干之类的东西,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很羡慕。   但让一个人偶尔当作零食吃的东西不能供养整支小队,他们的长官知道这件事后把那名士兵处死,博都安认为那次行刑很有可能是让整支小队倒戈投降明军的原因。   “我们必须得想点办法了,必须出城,我听说明军在北岸把一些土地交给他们的外来百姓……”   博都安话还没说完,饿得眼眶深陷的掌旗官就咽着口水接话有气无力道:“我知道,雅克小队有个火枪手巡逻时远远看见过,他们正修缮城堡,见到士兵也没立即攻击,只是派人传话说他们正在购买火枪与铠甲,用面粉换;还说招募长工,管饭。”   “队长要带我们投降?”掌旗官说着,看向队长博都安舔了舔嘴唇,脸上既有期盼又有担忧,缓缓摇头道:“我们应该撑过这个冬天,投降后很难活着回家,也许过了冬天就能被调到别的地方,如果要投降的话也许……不投降么?”   不知道为什么,博都安觉得掌旗官与士兵们在听到自己不是要投降后都有些失望。   他对掌旗官道:“你是掌旗官,授旗仪式上你发过誓,要以生命保护旗帜。”   “我知道,放心吧队长,我可以带着旗走。”   博都安没有说话,眼神定定地望了掌旗官半晌,才环顾周围士兵道:“那些武装农民有粮食,装备也不像样子,拿着石斧和木棒,我们去抢劫他们,如果一切顺利,小队能得到够这个冬季的补给。”   没人答话。   气氛一度非常尴尬。   过了很久,士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把掌旗官推出来:“队长,我们在三个月前的战斗中损失二十七人,战斗非常英勇,火枪手射空所有弹药后用短剑加入步兵作战,没有人逃跑。”   “但在随后撤退中冻死、重伤不治十六人,逃跑、失踪十三人,现在四肢健全的只有九十四人,这九十四人有一半一天只能喝到一顿热枯叶汤,我们没有火炮、没有火药、弩箭只有削尖的木棍,人们饿的走不动路。”   “距离最近的武装农民据点有六十里路,出了屋子外面很冷,路上也许能找到一点吃的,但我不确定走到那里还能剩下多少人、又还能不能战斗。”   “但那里有吃的。”博都安叹了口气,看着碗里被喝得干干净净的枯叶汤:“再这样下去虫子和枯叶都会被吃完,只要我们能走到那,就能抢到粮食,我们还有很多火枪,那只是一些拿着木棒的农民。”   “他们不知道我们没有火药。”   “只要吓一吓,就会乖乖把粮食交出来。”博都安也觉得说话很费力气,所以他站起身来,安慰道:“我知道行军很累,但你们还是要穿上铠甲,带好财物,我们会占领那里直至渡过冬天,不能再在这待下去。”   博都安没说的是城里因为饥饿的士兵与居民抢夺死了很多人,他担心再这样下去会有瘟疫,也担心会酿成更大的乱子。   贵族与佣兵首领们在饥饿下已很难约束部队,各个队长都在想办法为麾下士兵谋一条生路。   博都安认为自己选择一条相对容易的路,用专业的士兵去对付简陋武装起来的农民,还占兵力优势——他真弄不明白陈九经为什么会出这样的昏招。   这不怪他,要怪只能怪大明移民团在新大陆的作为动静太小,西班牙人又不愿回国后重提耻辱,人们对新大陆边境上发生的一切三缄其口,所以还没传到法兰西。   而作为一片新土地的开拓者,他们敢到战场上占领土地必有仰仗,比方说眼下博都安此行的目的地,距离他们最近的庄园主人名叫丁海,一名长城口外因戚继光改革边军裁撤的夜不收。 第八卷 新世界 第一章 丁家庄   “往左一点,往左一点,对,挂正了。”   穿原色鞣制鹿皮裤的北亚长工踩着木梯,在庄园门口新修出的木牌坊前挂上匾额,匾额正中写着丁家庄三个大字。   丁海扶着身旁新刻的镇土石,抱着双臂仰头看着匾额,镇土石上拓印着征东军总兵官付元的笔迹,朱砂墨写着‘丁庄驿,东洋军府征东军白八道第二号兵粮补给站’,龙飞凤舞。   “先前一直忙着挖壕沟设庄墙,总算把这匾额立起来了,走走走,快回庄里去,这天冷的能把人耳朵冻掉。”   丁海又满意地回首看了看牌坊,这才终于舍得收回目光,对周围忙活得脑袋冒烟的北亚庄客们抱起拳来作出个罗圈揖,道:“近日承蒙诸位辛苦,我已吩咐庄内女眷准备了羊肉高汤小饺,记得上个月让大伙捞的海米吧?今天咱都吃了。”   “实在是捞不到海参,只能放点鞋底鱼,也叫比目,生得模样怪异,肉却鲜得很……过会就该包好了,下午吃过饭再接着忙,庄外的陷坑看一看有没有觅食的野味,庄客分两批,一拨跟我练步射、一拨跟二庄主学格斗,看这阵仗东北早晚打仗,法夷所恃不过马匹器械,咱这老兵也能为朝廷出出力,夺些马回来。”   丁海是说的高兴,东洋军府的军粮在丁家庄是屯了一些,但军粮这个东西吧,即便准备得再好,它的目的也不是好吃,再好能好到哪儿去?   别家吃干饼子配大酱,北洋旗军吃酸梅开胃干饼子热饭酸菜牛肉罐头,最多也不过是有营养,吃起来口感终究比不得正儿八经的饭菜。   那北洋的军爷们吃兵粮都快吃吐了,更别说他们这些连兵粮都吃不上的移民,净吃些小米、土豆粉、玉米面馒头,航行时还遇上风暴,粮船为能跑起来丢了点粮食,倒是没死人,口粮少了人在船上过得就得紧张点。   到现在上岸近俩月,丁海看见红薯土豆还是感觉噎得慌。   那会都饿,水粮都不够,大伙就琢磨出一条耐饿的法子,吃完红薯土豆别喝水……所有人都觉得吃完饭喝水会把肚里东西冲下去,冲下去就又饿了不是?   倒是抵达波尔多后他们伙食还不错,新鲜的肉食都被陈九经的部队吃了,移民们则过上了每天都有罐头牛肉吃的生活。   不过对北亚庄客们来说,吃什么对他们无所谓,高和汤俩字他们能听懂,合一起没人知道是啥意思。   主要还是期待大,没必要知道要吃的是什么,庄客们都善于从庄主的神态上来观察今日伙食。   这个铁律他们在北亚边境线上就知道,只要大明移民说这饭不太好吃,那肯定非常好吃;要是大明移民都说今天的饭好吃,那绝对好吃的能让人把盘子嚼了。   说到这,就不得不提北亚移民对欧罗夷土民的羡慕了,就他们用那硬面包碗?盛上大明的饭菜,吃完饭还真能把碗嚼了,大明移民用的瓷碗就不太好,没法入味。   这丁家庄里真正的老兵就仨人,夜不收丁海、墩军丁陆、墩军王洋,后俩人分别是庄主丁海的弟弟与妻弟,壮年庄客三十二人,都是北亚土民,在丁海眼中妥加训练都能当射手,不过眼下能跟他去夜探敌营的只有七个人。   这种规模刚刚好,夜不收以前入蒙古小营也是如此,都是小规模俩仨人,不着甲胄身穿虏袄藏小牛角弓,携淬箭深夜入敌营,找到马匹临近三五步射翻,以配合大军行动。   隐匿、迅捷、勇敢,是他们的主要技能。   当然像格斗的能耐也有,但并不突出,不穿铠甲一个打俩已经非常厉害了,而且往往这些人身兼武艺,却没有用武之地,几个小兵在敌营里头动武,亡命式的刺杀贼酋还行,一旦被发现就要面临一个打十个的必死之局。   相对而言更重视的,是摸到贼人身旁的技巧,与四目相对心不惊肉不跳的胆量。   丁海很清楚他的庄客们还没准备好进行更危险的事。   牌坊后面就是丁家庄的矮墙,在原本不知属于哪个贵族的庄园外,丁海和众人堆砌起一道半人高的土木矮墙围住庄子,他还打算在矮墙外修两道壕沟,一道引河水护庄、一道布设倒刺陷坑。   不过庄子里算上妇孺满打满算不过百人,工程太过浩大,开春还要种田,单靠他们要做完这事至少要等到明年秋天,所以就单单修出矮墙,北方备三所边哨、南边修了渡口留福船一艘,发现敌军大股行动就撤到河南去。   寒冬腊月里,各个穿皮裤套棉袄的庄客都不太愿意动弹,丁海并不认为衣裳单薄还闹饥荒的法兰西人会在这种时候动兵。   但他想错了,真有头铁的。   庄客们都对着桌子排排坐攥着木筷只等高汤小饺出锅,庄子里移民北渡时从岸边修道院带出来的小钟突然被敲得连绵不绝,从远处猛地驰回一骑,不是高头大马,是一匹西班牙小毛驴,驴背上是丁海的妻弟王洋,刚骑过牌坊就耐不住小毛驴的速度翻身跃下。   “姐夫,打北边儿来了群乞丐!”   还真别说,这小毛驴被丁家庄打扮得挺漂亮,身上穿着紫色的花布棉袄,尾巴上扎着各色布条被编出小辫还悬着个铃铛,走起路上丁玲桄榔乱响。   庄子里头所有人都盯着院子正中间那几口大锅,妇孺忙里忙外只等饺子出锅,丁海攥着筷子看着跑进庄里的妻弟道:“乞丐?”   “边境上过活都不容易,北边闹饥荒,能帮一点是一点,给他们准备玉米面。”   丁海话音刚落,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王洋撑着膝盖道:“不是姐夫,他们看着像乞丐,但都拿着刀剑长矛和火枪,兴许是来抢粮食的贼人,六十多人,离庄八里,现在兴许还有六七里路,快能看见了。”   啪!   削得直溜的木筷被拍在桌上,丁海起身道:“咱在口外活了七年的人,北虏骑兵都给咱抢了,这帮子乞丐也敢来,娃儿们还愣着做什么,妇孺把牲畜赶进堡里,所有男丁开兵库武装起来——守庄子。” 第二章 蠢贼   六十里路,对北洋旗军来说就是一天脚程。   可同样行军六十里路,对博都安和他的部下都是极大的考验。   出发时九十四个人,等远远地能望见丁家庄牌坊,经历五日艰难跋涉,他们还剩六十二个人。   其他人也没死,只是饿得实在走不动,被留在原地,城外面还是有许多枯草枯叶能想办法吃的,算算日子,再饿几天也死不了。   肚子饿一走道就头晕眼花,行军路途就长,偏偏他们还没有绑腿,绑腿这个贯穿中华历史的军用物资一直到拿破仑时期欧洲才用上,如此一来长途行军腿酸胀难耐,给饥寒交迫的博都安小队带来更多困难。   “不过现在好了,吸!”戴着高顶盔还插一根红翎羽的博都安抬手把流个不停的鼻涕蹭在武装衣袖口上,把路上一直当做拐杖拄着的火绳枪交给部下,抽出腰间长剑道:“看上去他们修了矮墙,堡门紧闭,里面一定有粮食,我们走!”   刚抬腿走出两步,队长又转过头来,对士气低落的部下道:“实在走不动的先留在这,其他人打起精神,出发!”   丁家庄牌坊后紧闭的庄门并未给这支法军小队带来多少危机感,作为士兵,虽然以他们现在的状态随便看见一支明军可能连逃命的力气都没有,但对农民还有足够信心。   农民是软弱的,这种概念在欧洲漫长中世纪深入人心。   十几个脚上磨破了泡、冻坏脚趾的士兵实在不能再行动,留在原地等候,余下四十余人熟练地分成三队,作包抄之势自北向南朝或举长矛或端火枪列阵前行,逐渐逼近。   但是跟博都安想象中不同,丁家庄里的农民并不是他意识里丢下庄子逃跑或吓得战战兢兢的欧洲农夫,他们有点等得不耐烦了。   法军小队的‘逼近’速度,实在是太慢了。   掌旗官无力再端着旗子,像拄拐杖般走一步挪一下,前头的军官倒是还算有力,但他的兵跟不上,走出几步就得拄着长剑回头等部下跟上来,几乎以挪动的速度来确保三个小分队不乱。   起初丁海还有些怪小舅子王洋传话不准确,贼军就贼军,干嘛叫人家乞丐。   现在他想给小舅子道个歉,这帮玩意儿真的就是一帮乞丐。   当然,就算是一伙乞丐,端着鸟铳也让人不敢小觑。   丁海没有火枪,在他离开常胜下属村庄后,副尉的官职随即交由旁人,过去村里的火绳鸟铳自然也无权调动。   庄里也缺少铠甲,北亚庄客穿的是都是用鹿皮和野牛皮依照大明审美缝制的短袍长裤,里面套着个棉花小袄,几无防护能力;真正称得上铠甲的只有一领扎甲、两件锁甲衣。   锁甲衣是波尔多驻军给的,好些个锁扣在战斗中被劈坏砍坏,白山营懒得修补,就给了移民;扎甲则是正经的好东西,白山营在波尔多召集铁匠打的,护住胸口与大腿,甲裙一直垂到膝盖,跟这领扎甲一起分到丁海手上的还有一柄环首直刃刀。   丁陆与汪洋以及更多北亚庄客就用不上这些了,刀子太费铁,他们拿最多的是长柄铁头连枷、铁箍大棒,还有相当数量的弩、筋角弓与长弓。   射箭是保命的本事,到了这边庄客没事就训练射箭,这会所有用角弓的庄客都蹲在矮墙后面,只有十多个长弓手立着,心里有些战战兢兢。   西班牙的殖民令欧洲士兵这身装束对许多北亚土民产生了天然震慑,他们看见就害怕,若非身旁站着比欧洲人更可怕的大明移民,他们这会已经撒丫子跑了。   是丁海的毫无畏惧给了他们信心,他们眼看着梳发巾披扎甲的丁海命人打开庄门,环首刀插在脚下,攥角弓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羽箭搭弓而立,等候着这群饥寒交迫的不速之客。   等到临近,博都安也看出不对了。   洞开的庄门里,那个黄皮肤的大明农民有点太健壮了,还穿着铠甲?   哪儿有穿铠甲的农民。   还有他身边那些人,也都好高好壮。   再回头看看自己兵,调防这边前就都不太健壮,如今更是各个饿得眼窝深陷皮包骨头,真打起来……恐怕够呛。   他和掌旗官小声:“我们先把火枪架起来,他们要是怕了,就往前进,要是不怕。”   博都安没往下说,只是抬手揉着自己的脸,要是这些农民不怕,他想回退也没地方可退,走到这个地方,没有粮食再想活着走回城去可就难了。   随一声有气无力的命令,士兵们把二十二杆火绳枪架了起来,他们的火枪很多,一个小队满编有二十二名火枪手,所以他们有二十二杆火枪。   但现在端着火枪人并不全是火枪手。   隔着百十步,这个动作确实把丁海吓着,赶紧往门后躲,甚至都不敢在门缝偷看。   一大堆火枪,就算隔着远,总有铅丸会打中他。   可接下来没有枪响,这才让他偷看一眼,就好像是自己躲避的动作鼓舞了敌军一样,他们迈着更快的步子上前,还有一个人从兵阵里出来,大声喊着什么。   波尔多派来的法夷翻译凑上前来,说:“他们让我们把粮食和所有武器都搬到外面,他们不杀人。”   “不杀人?把兵器交了才是死路一条。”丁海朝地上啐了一口,从门缝偷偷看着外头,皱眉道:“他们色厉内荏,你给他们喊话,没听清,让他们近点再喊一遍,看听不听话。”   到这时候没放枪就已经很不对头了,要是再听话,就更说明对方没胆子打,否则早一窝蜂地杀进庄子。   丁海轻拉了一下弓弦又缓缓放回,抬眼看向旁边身穿锁甲衣端着手弩的弟弟,给了一个眼神,对左右道:“让庄客准备射击,如果一会鸟铳不响,就乱箭射他们,他们要是退,就跟我杀出去。”   说话间,翻译隔着矮墙大喊让博都安的人离近了再喊一边,结果他们等了一会还真照做了。   那个喊话的士兵,已经近至二十步。   突然间,大门两侧的丁海与丁陆同时分持角弓与手弩闪出身来,一个张弓搭箭、一个扣动扳机,两支箭矢转瞬即逝朝那士兵射去,哚地一声,弩箭钉在他的胸甲正中,羽箭准确命中面门,那士兵没任何反应就仰脸朝后倒了下去。   一声‘隐蔽’丁海与丁陆又同时躲回门后,两颗心同时急速在胸腔中跳动。   这木门厚实,但谁也不知道能不能挡住火枪射击。   但等待的火枪声久久没有响起,等丁海皱着眉头再从门后伸出脑袋,他看见……几十个法国兵正在集体后退,前头的军官不知气急败坏地说些什么。   “这帮蠢贼,都出来,射击他们!” 第三章 好吃   丁家庄外的乱战仅持续片刻,箭雨落在博都安小队士兵头上,除了那个掌旗官,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脚底抹油开溜。   当然,大多数人紧跟着在逃跑中因腿软而摔倒,这种虚弱的模样极大鼓舞了庄客们的士气,北亚的鹌鹑们在这一刻如猛虎下山,用长柄连枷与铁箍大棒把这群入侵者教训得哭爹喊娘。   掌旗官不算,丁海开弓射死最先喊话那人,他已经在拆旗子了,长矛摆好、拆下来的旗子叠好,又依次将自己身上的头盔、佩剑、小刀、胸甲一一解下,最后才在边上跪好,像没事人一样。   以至于战斗结束后的丁海在肩上吃力地扛起七杆法制火绳枪,看着跪起来分外乖巧的掌旗官皱起眉头,叫来翻译:“问问他,怎么不跑?”   “他说旗杆太沉,饿了太久,跑不动,就不跑了。”   看着这个饿得似乎让自己一只手就能提起来的可怜虫,丁海没来由地想起自己在口外挨饿的岁月,当然更重要的是这会大家心情都不错,所以最终在杀与不杀之间决定先管这个投降的法夷土兵顿羊肉饺子。   自从离开密云后卫长城口外三岔河口,丁海的心情就从没像今天这么好过,战斗以匪夷所思的情形结束,几乎没半分抵抗——他的庄客竟然拿着破连枷锤翻了一队正规军。   出庄时北亚庄客们各个穿着棉袄拿着连枷,回庄里饺子刚出锅,如临大敌的妇孺们看他们的样子都惊呆了,一个个头上顶着法制西式高顶盔、身上歪歪斜斜挂着老旧法制胸甲、腰上挂着长剑身后负着军用镰刀、肩膀上扛的是火绳枪与长矛,还有两柄瑞士式长戟。   跟着大明移民被养得健壮的北亚庄客一脸嫌弃地在庄园门口抛下几件破旧的武装衣,吩咐庄子里撒丫子乱跑的印第安小孩把棉甲里的铁片取出来,破棉袄拿去缝纫缝纫给毛驴穿。   这些集常胜、墨西哥移民村庄之力拼凑出的武装殖民队物资非常充沛,甚至在一些生活必需品方面能超过大明本土的寻常百姓。   “别光顾着吃,从哪来、叫什么?”   投降的掌旗官像饿死鬼投胎,逮着饺子可劲往嘴里塞,连刚出锅烫坏了嘴都不管不顾,哪怕被丁家庄的翻译询问答出的话都不完整,一个劲儿地吸溜嘴。   这可苦了翻译,问出的东西还得自己研究研究上下文,这才给丁海做了个简单的汇报:“他说他叫维什么东西,后边没听清,从北边六十里叫罗什么的地方来,是城里的守军,断粮已有俩月,一共九十四个人出城,大部分都在庄外。”   “还有点人在林子里,饿的走不动。”   “哦,老卫,从罗城来。”丁海在这还没动筷子呢,掌旗官老卫的饺子已经半碗下肚:“你让他吃慢点,也不把肠子烫断了,问问他,城里还有多少守军,都这样饿着?他们的火药呢,为什么只有鸟枪没弹药。”   说实话,丁海觉得自己已经高兴饱了。   这些倒霉蛋带了二十二杆火枪,除了有两杆在战斗中被不知道哪个败家子用连枷把铳管敲弯,剩下二十杆看上去都能用,做工还挺精良。   过去在北亚他这个村子副尉手上的鸟铳都没这么多、口外当夜不收的时候就更没有那么多了。   军府让他过来当地主,有这批火枪,只要想办法弄来些火药,不用多,有个三五十斤,庄子矮墙外的壕沟修起来,就算真来三五十吃饱喝足的正规军袭击丁家庄都不怕。   要火枪再多点,他能联合周遭地主就地编出团练,到时候谁打谁还不知道呢。   尤其在听老卫说罗城八九百驻军深陷饥荒,有弹无药,那一双眼睛直接就眯起来了。   “问问他,饺子好吃不。”   这边翻译话音刚落,噎着的老卫到处找水,就这还忙着点头:“好,好吃,好吃。”   丁海嘴角勾起来乐得厉害,哼笑一声,抬手道:“告诉他,我给他三天干粮,让他沿着过来的路,把他们在路上休息的人,胸甲、头盔、长剑还有这个奇怪的长斧头都拿来,拿回来,我再管他一顿羊肉饺子,再给他五天干粮回罗城。”   “回去告诉你们的部队,鸟枪拿着就是根烧火棍,带到丁家庄来,一杆鸟枪二十二斤玉米面;一件胸甲十一斤土豆粉;头盔和剑五斤半白面。”   丁海也不管老卫能不能听懂他嘴里这些‘玉米面、白面’,抬手指着他道:“你带回来多少件东西,我给你多少斤肉。”   “吃完了给他准备干粮和水,别让他死路上;对了,不妨告诉他,丁家庄很快就有天军驻军,我不怕他耍花招。”   其实直到现在陈九经还没有让部队渡河的想法,不过丁海觉得很快就会有部队来了。   他说罢便端着盛满饺子的碗走了出去,也不怕灌凉风,出去寻到正点校缴获战利的弟弟丁陆,道:“北方罗城守备空虚还在闹饥荒,这事必须尽快让白山城的陈将军知道,你坐船过去一趟吧。”   所谓的白山城就是波尔多,因为在那驻军的主要是白山营,从北亚来的移民都管那叫白山城。   丁陆此时也是看战利都红了眼,这批铠甲、兵器来得太意外也太顺利了,既让他振奋也让他心里不安,道:“确实得让陈将军知道,至少得往咱这派点兵,咱杀了他们的兵,万一军队打上门来,那可咋办。”   他们这正说着,马蹄声便从庄外传来,刚经历一场打斗的丁家庄再度喧嚣起来,庄客提着兵器呼啸出庄,却见牌坊下是一员北洋骑兵,头盔上颜色鲜艳的赤红马尾极为显眼,头盔的主人此时正侧提骑兵铳勒马兜转,护住口鼻与咽喉的顿项上皱起眉眼看着庄外横七竖八的尸首,顿了片刻才向庄内奔出众人喊道:“白八道二号兵粮站,主人何在?”   丁海闻声自庄客簇拥中走出,作揖行礼道:“在下丁家庄庄主丁海,不知军爷是哪位将军标下?”   “我是游击王将军标下骑兵,有紧急军情,还请庄主速备马草、打满水囊……这是才经历这场恶战?”   自有庄客接过水囊,丁海还没答话,就听骑士接着道:“庄主还请尽快收整尸首就地掩埋,今后半月日夜巡查,就在东北几十里外,官军已同敌军交战,庄主准备好……接应伤兵。” 第四章 伏击   袁自章攻打武隆郊外克兰河畔法军营地并不顺利。   外面的法军哨所,不论密林里还是村庄中,全部被统统拔除,唯有修建于山岗的营寨,地势上易守难攻,又是敌众我寡的局势,参将袁自章与游击王有鳞商议后认为强攻得不偿失,遂施行围攻诱敌。   他们以少量兵力封锁了北面的密林与西边的村庄,在南面留着缺口,主力大多驻防距敌营仅有二里的林地,故意将东边即将完工的桥梁与堆砌辎重让给敌军。   营地主将夏尔伯爵有个外号叫勇士,但他在这场战斗中的表现一点也不像个莽夫,对仍旧留在桥头岸边的辎重非常慎重,哪怕明军今天运一车、明天运两车,也不急于行动,直到袁自章往桥下支撑柱里劈出口子塞了几具炸药管,才终于紧张起来。   这已经是围攻的第三天了。   夏尔伯爵不想往南跑,经过对比辎重队遇袭到明军追击过来的速度,他认为明军行军速度每天比他的部队快二分之一,带兵离开营地会受到无止境的骚扰,缺少补给的部队很快就会溃散。   他同样也不愿出营作战,因为他认为时间站在他这边,只要继续拖下去,友军就会从东岸赶来,一起消灭这支数量不明的明军。   双方在这种态势中对峙,其间夏尔试着命令麾下两个王国步兵四百人连队向林中出击,连敌人的数目都没摸清就被击退,后来就不再试探,闭营死守。   袁自章在讲武堂学了一肚子坏水,见到这种情况,在第三天傍晚把驻防北山哨塔的徐晋叫来,盯着克兰河西岸的辎重道:“本将再给你调个鸟铳总旗,连你本部两门虎蹲炮,夜里守住那些大车。”   他知道法军主将一定会趁夜派人偷偷拉车上山进营。   说来好笑,如今克兰河畔,明法两军部队加到一起近八千人,吃的都是夏尔伯爵运送的这批辎重。   白天游击将军王有鳞率部大大方方巡视河畔,在未完工的桥上安置北洋旗军在金城伐木常用的简易炸药,粗大杉木钉进去几根铲刃炸药包,引燃了两三人环抱的巨木便应声而倒,这玩意摧毁河里的承重原木柱也容易得很。   顺便,王有鳞还清点了一番法军携带辎重,这批军粮足够五千军队吃一个半月……这对袁自章、王有鳞来说都是个好消息,因为这已经是李岱焚毁部分粮草后的剩余数目。   单看这批粮草,被困在山上的法军要么援军不多、要么没准备打大仗。   山上数千部队,人吃马嚼一天就要耗去两三车粮食,他们肯定得想办法下山取粮,而下山取粮,就是袁自章的机会。   徐晋是领到了苦差事,百户部带着借调来的鸟铳总旗一道离开温暖的山岗,调至河岸埋伏。   南北讲武堂习惯让军官从细微处着眼,用准确算术来解决战术问题,这种算数思想在武进士袁自章身上从头到脚都透着阴毒,尽管麾下旗军训练有素,但他觉得敌人太多,用两千军士去强攻四千人据守的山寨是不智的,因此打算先把敌军数目削减到和他们一样的数量。   削减的手段就是伤兵。   一个伤兵在行军时需要两到三个人照顾,所以袁自章决定至少为敌军创造出三百名伤兵,再派人把所有辎重全部拉走。   他十分确定,在辎重被毁或抢走前,敌军不会离开。   夜里的河畔起风冷得人发慌,百户徐晋和他的部下在河畔被冻得浑身发抖,旗军抱着手臂在地上趴成一排,还有些人在岸边石头或树干后蹲着,尽力将手藏起来、脸埋在胳膊肘或缩着脖子藏在头盔与顿项中间。   潮湿天气让棉甲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趴在干枯草地上的徐晋瞪着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堆在一起的辎重车与那条山间小路,心里就一个信念——老子冷,你们更冷。   越冷越不耐饿,越不耐饿就越要下山取粮食。   抱着这样的想法,徐晋睁着眼睛睡着了,直至被值夜的斥候推醒,在他耳边道:“校尉,有人下山了。”   这场发生在克兰河畔的战役,对明法双方两支军队来说都是地狱难度,尤其这次战斗。   谁都不愿进行冬季战争、谁都不愿夜间战斗,他们全占了。   但战斗是权衡利弊,冬季与夜间会极大降低士兵战斗能力,但明军上下都认为相较之下,这种劣势对他们反而是优势,比起法军,寒冷与黑夜,对他们影响更小。   “看清楚了?”   “看清了,篝火灭了一会,又被人点燃。”   黑夜让士兵的指挥重任落到了小旗这一级军官身上,即使是百户徐晋,不利用战鼓军乐的情况下也无法指挥其他士兵,一切都在驻扎前安排下去,到这个时候已经不需要再下任何命令了。   传令兵依照百户的命令最后一次按照各小旗伏击地点走了一遍,提醒所有人敌军有所动静、注意不要误伤友军,辎重车旁边的篝火光亮外侧便能看出人影重重,随后一处篝火被扑灭了。   失去远处的篝火照明,月光仅能照亮几步,旗军端着鸟铳瞄准一片漆黑,百户仍未发出攻击命令,各部小旗在黑暗中极为紧张,心都提到嗓子眼。   徐晋同样焦灼,他实在看不见敌人的动向,耳朵都恨不得竖起来,带两个小旗一步一步向前进逼,直到听见堆放辎重的大车轰然砸翻的声响——他紧紧攥住拳头:成了!   大多数车辆的车轴,都被他卸了。   一声令下,激昂的军乐猛然响起,旗军端着鸟铳快步前进,有人点燃事先准备好的火把朝远方极力投掷而去,火光照亮周围的第一时间,一支支鸟铳爆出暗红色的火光。   跟在徐晋身后的四个小旗担任主攻,端着上好铳刺的鸟铳朝前奔去,分列两翼的余下小旗朝山道口的篝火摸黑前行,篝火周围能看见向山上逃窜的敌军。   战场刹那被分割为两个世界,那是属于猎人沉默前行与猎物仓皇逃窜的世界,在那些明军听不懂的哀嚎响彻夜空,两军山岗营地的主将,同时注视着爆发一阵阵火光的河畔。   不知过了多久,山脚下枪火停歇,只剩下数不尽的嘶吼与哀嚎。   法军营地瞭望塔上,如坐针毡的夏尔伯爵脸色铁青。   在身后,所有士兵都一言不发地用目光注视着他的背影,让最正确的命令变得难以启齿。   他说:“明天,天亮了就救他们回来。” 第五章 竞赛   大西港东洋大臣驻地。   港口的海滩上,陈沐看着船夫吃力地推动造船厂绞索,将一条挂着西班牙红叉旗的双桅快船拖进船坞,他的眼中对这艘船流露出极大的兴趣。   这是一艘只有两根桅杆、单层甲板且缺少武装的轻型船舰,由于还未拉进干船坞,无法知晓其准确载重,但粗略估计排水量小于四千石。   岸边搁浅的小桨船旁,几个西班牙武官与作为使者的阿科斯塔修士无可奈何地站在那,相视无言。   阿科斯塔修士无法想象陈沐就驻扎在大西港,说来好笑,在名义属于西班牙、实际属于大明的土地上,同时有两座港口以两国国号为名,一个是塞维利亚的大明港、一座则是新西班牙总督区的大西港。   当然,从眼下海岸边发生的情景来看,不论这里叫什么名字,西班牙人说了都不算。   阿科斯塔是来送信的,并在航行中始终提心吊胆,因为其乘坐船舰是西班牙一种新式快船,速度惊人的同时没有任何知道它是否安全可靠。   能平安抵达已经非常幸运了。   陈沐手上拿着一封来自西班牙里斯本宫廷的信,信上标注日期为十一月十四日,而现在是十二月十二日……二十八天时间,自里斯本起航、经亚速尔群岛、巴哈马、哈瓦那抵达北亚大西港,平均航速日行五六百里。   “将军,西班牙新造的船很好,但您更应该看看信,国王殿下交给您的信很重要。”   阿科斯塔几乎要被陈沐的反应吓到,原本知道陈沐就在大西港对他来说是件好事,至少不用再走很远的路抵达墨西哥城,却没想到才刚把信拿给陈沐,他第一时间就命人把这艘船拉进船坞。   显然,大明的将军只注意到信的书写、送达时间与航速间的关系,并未注意信上的内容。   “我知道,你们不用等我,去衙门休息吧,晚点我会去找你……这船叫什么,谁造的?”   如果不是航行中没半点烟雾,陈沐甚至怀疑能在这平平无奇的船壳子里掏出来座蒸汽机。   这个时代陈沐所见到的一切船舰,长途航行平均速度满载的货船日行二三百里,战船依照兵员与火炮辎重数量浮动较大,满载兵员货物的西班牙大帆船最慢不过百里、寻常战船航速三百五十里就已经算快的。   相较而言航程五百至两千里,近海条件下桨帆战舰最快,广东水师有个百户曾用十六个时辰把船从珠江口开到儋州,但那只是特例。   天底下从不缺少这样的疯子,西洋军府的戚继美部下一名千户,前年驾驭从海盗那得来的葡萄牙双桅船为逃出台风范围,大顺风挂满帆一个时辰窜了八十里,逃出去船接近散架不说,船上八十名旗军有四十二个人都向军府申请加入印度陆上战场,再也不想上船。   帆船都快被开成翻船了。   哪怕是林凤重视航速的飞鲨船,远途航行顺风顺水,才能达到日行五百里的航速……问题的关键在于,从里斯本开到大西港,这一路不可能完全顺风顺水。   西班牙这条船比林凤的速航海盗船还快。   “这条船是海军的圣克鲁斯侯爵督造的,我们叫它快速帆船,专用于向新大陆传递消息。”阿科斯塔修士用目光提醒着陈沐继续看书信,道:“这是它首次横渡大西洋,将来可能有一批更小的船会用在海战中,作为传递信息的通信艇。”   圣克鲁斯侯爵。   陈沐咀嚼着这个名字缓缓颔首,西班牙能让他叫上名号战将的就仨人。   陆军老将阿尔瓦,从新大陆回到西班牙后力主施行陆军改革,主要是将方阵军团的火枪装备率增加到四成,使用重型燧发枪替代杂乱的重型火绳枪、轻型火绳枪,并试图仿照明军装备,在火枪上增加刺刀。   阿尔瓦改革很难,西班牙的王室兵工厂难以承受大量重型火绳枪的打造,根据最新情报,他只能在下属两个方阵军团中装备两千四百支重型燧发枪,并为他们逐渐装备塞式四棱刺刀,西班牙为此耗费良多。   值得一提的是这种刃长一尺的四棱刺刀取材自法国骑士装备的‘怜悯锥刺’,用于结果战场上受重伤未死挣扎的人。   海军老将就是这个圣克鲁斯侯爵,自明西第一次海战后便着手修造舰船,试图为王国打造一支足够掌控海面的强大舰队,不过他所面临的情况比阿尔瓦更加艰难,打造战舰耗费良多、海外领地不断缩小,都让他的造舰之路崎岖坎坷,国王一会儿答应给他拨款、一会儿又说王国用不着这么多舰队钱先拨往尼德兰、一会儿再让他等等。   尽管如此,这艘双桅快船的面世还是让陈沐对圣克鲁斯侯爵刮目相看。   至于第三个能叫上名字的将领是接替阿尔瓦担任尼德兰总督的陆军将领帕尔马公爵,那也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让陈沐记住他的原因是他交给菲利普的一份进攻英格兰的计划。   在那份计划中帕尔马宣称只要海军配合二十五条护卫舰,他会让三万五千名步兵与五百骑兵在一夜之间登上英格兰的土地。   “好了,别催我看信了,不就是预料中的进攻停滞,英格兰、法兰西与荷兰都在加紧造舰么,大明对这种情况不感兴趣,依靠西班牙的力量与驻扎在亚速尔群岛的大明舰队,足够防御他们了。”   陈沐有点腼腆地笑了。   他说的确实是心里话,不论他还是大明,都对军备竞赛没半点兴趣。   话又说回来,军备竞赛对国家来说难道是兴趣使然?   但他只能这么说,因为一来不愿再进一步刺激菲利普,那费老二的宫廷在牌桌上几乎是四处透风,有点啥主意所有人都知道了;二来,他确实也没打算参与这个级别的军备竞赛。   因为他家里确实有个小伙子对更高级别的军备竞赛很有兴趣。   就在几天前,皇帝送来一批国内驻扎东南的戚家军老兵与两个卫旗军过来务农,夹带的书信试图跟他讨论一番海军船舰一百年后的演变趋势,因为皇帝认为风帆铁骨舰或风帆铁甲舰是今后的主流,南洋大臣陈璘却认为针对目前海上战舰,帝国应该着手制作一批使用开花弹的蒸汽巨炮小船。   帝国重臣只有一个建议:全都要。   并且他还教给皇帝一套方法论,一切不知优劣的选择统统付诸实践,在使用过程中人们会知道什么才是对的。 第六章 毒打   这场发生在欧洲西班牙、英格兰、法兰西与荷兰的军备竞赛,付元是明军将领中直接的参与者。   驻军里斯本的时间里,他亲眼看见七条超过一百吨的西班牙战舰下水。   与菲利普宫廷共享的情报更让他知道在敌对三国中,超过二十四条规模更小的战船被加班加点地打造出来。   让他有点迫不及待。   但比起蓄势待发的海战,已经开始交兵的陆战更值得他注意。   陈九经从白山城发来消息,他派遣探路的袁自章部可能遭遇敌军围攻,在他看到这封信时,驻守白山城的陈九经部已派遣援军,希望他尽快从里斯本输送一批御寒冬衣与像样的军帐去白山城。   前去驰援的是白山营将康古鲁,他率本部千八百女真步骑出城渡河,分兵先后。   前军骑兵七百开道,号板甲铁浮屠。   一千四百名各个棉衣披甲的白山步弓手为后阵,携六十头西班牙小毛驴,押送辎重奔赴克兰河战场,为袁自章送去六门急需的镇朔将军炮与足量弹药。   丁海的丁家庄,不知不觉成了这场战役的第二号补给站,凡是从波尔多出发的士兵第二天夜里都会在丁家庄附近驻营,而前线的伤兵也往回送了几个。   在丁海眼里,前线的局势不坏。   部队是今天发百骑、明天发二百步弓手,伤兵是一气回来仨,往后就没了。   三名伤兵隶属百户徐晋标下,都是在夜晚伏击中受伤,其中一人封锁山道摔伤左臂、另一人四肢健全但眼睛被辎重中的火药引燃时燎伤,军医在检查后认为后者可能会在修养后对视力有部分影响,建议回波尔多修养。   最后一人名叫张大川,他被火枪击伤,铅丸擦着头盔眉庇打在额头,嵌入额骨,人却如神助般毫发无损,只是在地上趴了会,旋即起身将射击自己后试图过来捡火枪的敌人用手掐晕,继而以标准装药动作完成三次装药,再次击倒一名敌军,最后提着鸟铳冲上去把另一名未能命中的敌军捅翻在地,做完这一切才再次晕倒。   战斗结束后军医把嵌在额头的铅丸取下、并对他进行检查,发现其额骨裂缝、脉象平稳、身无大碍,但是对受伤经过不能回忆,且出现持续头疼、眩晕与呕吐症状,夹杂强烈耳鸣,束手无策下建议把他送回波尔多观察,若伤情恶化波尔多简陋的医疗条件不能医治,则只能乘船送回常胜军医院。   实际上他是三名伤兵中战斗技能保持最好的人,因此游击将军王有鳞就让他们仨组成一支小队,由瞎眼小王背行李、断手老周当向导、头晕的猛男张当护卫,沿他们出发时设下的驿站向丁家庄前进,路上还遇到来自罗城的七名守军,推着个小车满载军械,打算卖给丁海换粮食。   七个饥寒交迫打算卖军械的罗城守军,在旷野中看见三名身穿棉甲武装到牙齿且携带粮食的明军,并且里头还有俩是伤兵,会发生什么?   什么都发生不了。   丁家庄庄主丁海在庄门外接到他们时,六个拉车的罗城守军累得比驴还要不堪。   他们少的那哥们脑袋正在车上跟瞎眼小王排排坐,端着鸟铳在后头监督的张大川没完没了地抱怨,说要不是断了手的老周提腰刀冲上来,他一杆上铳刺的鸟铳能挑翻七个。   六个活口被一名护卫伤兵的看守打翻在地已足够心碎,可一直到丁家庄才知道他们眼中的看守实际上也是一名伤兵。   后来六个人几乎是哭着求丁海收留他们,说啥也不回罗城了——开玩笑,他们七个人连人家一个伤兵都没打过,要没受伤又该是什么样?   离克兰河这么近的罗城,还保得住?   他们甚至觉得只需要有八十个张大川这样的战士就能把罗城攻陷。   不论如何,丁庄主心情是很愉悦,为了避免今后罗城不再派人来购买粮食,他让翻译对六名守军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最后又把他们劝回去了。   张大川三人也认为这批军械他们用不上,在联名向波尔多递交一份关于遭遇罗城守军的报告后,把兵器甲胄都留给丁海。   迷迷糊糊,丁家庄的地主团练已有十二名手持瑞士戟的胸甲庄客、火枪三十条。   再加上陈九经拨下来的火药四十斤,丁海终于觉得自己在这方圆二十里算站稳脚跟了。   甚至都有精力和附近七八个庄子商议召集庄客来操练民团的‘大业’。   而在百余里外的克兰河畔,围攻撤掉的当日早上,河上轰隆一声响,夏尔伯爵只能眼睁睁看着费时数日修筑的桥梁被轰然炸毁,一应辎重被明军四五百人押运向南离开,就算这样他也不敢率军下山。   他的部队被伤兵拖累,夜晚伏击给他带来四十四名伤兵,第二天早上的营救过程中,地雷与远处轰来的虎蹲炮再度给他的士兵带来许多死伤,除了这些还有饥饿、冻伤带来的非战斗减员,全军三千四百多军士已有近千伤兵,为避免惨遭歼灭,夏尔伯爵只能眼睁睁看着明军堂而皇之地将辎重运走。   甚至心里还带着点窃喜——终于有一个东西能有效减缓明军行军速度了。   窃喜的来源与明军撤除包围的原因相同,马提翁元帅率领援军已出现在克兰河东岸,整个白天,都有装备精良的骑士跨披挂马铠的高大战马驰过对岸高地,寒风吹起,挺直向天的矛锋悬挂燕尾旗向后直直曳着,不慌不忙,充满威胁。   尽管大部队的踪迹还未出现,可围攻双方都已知晓,法军援军就在附近。   可能十里,可能更近。   他们之间仅隔着一条克兰河而已。   炸毁桥梁当日,夏尔伯爵看见明军收拾了一车又一车辎重从林中走出,屯在南方河岸的空地上,似乎只等夜晚到来。   明军的撤退,已势在必行。   似乎就在今夜。   法军士气大盛,人们说漫长的苦难已经过去,明军很快就会被包围,甚至就连前番战斗中受伤的老兵也叫嚣着希望参加今夜的追击。   不过出乎夏尔伯爵的预料,当天夜里他组织军队下山,准备趁着黑夜追击整军不利的撤退明军,结果迎接他的是好整以暇的明军横阵,在黑夜中用火枪对他的部队施以迎头毒打。   吓得伯爵赶忙又整军回到山上……当天夜里,山顶营地伤兵时断时续的哀嚎声中,双目湿润的夏尔伯爵目送山下一只只高举的火把构成夜幕下数条明亮火蛇,蜿蜒着向南方渐行渐远。 第七章 断粮   无名矮山营地边沿,马提翁元帅坐在一块巨大的圆石上,左手拿着右手佩戴的铁手甲与内衬皮手套,苦恼地用手捂着额头。   他身后的营地内,超过二百名骑士正在解下他们的铠甲,把湿透了的衣物交给士兵放在篝火旁烘烤,为紧急渡过河流,这些代表瓦卢瓦王室最强战力的先生们吃了太多苦头。   “夏尔爵士,你就没想过,他们在撤退时会留下一支部队,伏击你们?”   夏尔伯爵就站在离马提翁不远的地方,他的面容远比元帅更为苦涩,到现在他还想不明白,为什么一支拥有四千兵力的部队会在几天时间里稀里糊涂地失去全部战斗力。   敌人甚至都没有摆出堂堂之阵跟他交战,一次都没有。   现在面对马提翁的诘问,夏尔确信自己拿不出任何说得过去的说辞。   “我以为他们会留下,留下二百人的部队,来阻击我的追兵。我收集起所有火药,派出一百七十名火枪手和六百名瑞士步兵,更多部队在稍晚时下山,以确保追击万无一失。”   “夜晚,没有人能在夜晚管住所有士兵,总有人会掉队、迷路,但他们没有,他们在黑夜里集结所有部队,超过六百支火枪拉出横阵向我射击,夹杂着许多大口径短炮喷出散弹,枪火把所有士兵都逼退了,我的部队越勇敢,伤亡越惨重。”   夏尔伯爵直至第二天还想不明白,明军明明是在撤退,为什么还会留下所有部队在南方设防;他又为什么回像一切都早有安排般带着部队一头扎进敌人的伏击圈。   马提翁要比他难受的多,他率领部队一路集结,带着并不充裕的补给抵达约好的集结地点,未能见到夏尔的部队如约而至,只能继续向西寻觅。   在西班牙最强势的时期,西军未能进攻法兰西的真实原因只有一个,在相对贫困的法国南部,不论购买、征用还是劫掠,都没有能供大军就地补给的财富。   行军中他唯一的指望就是夏尔部所携带的辎重,那里面有他能用的冬衣、粮食以及火药。   结果他却得到克兰河畔夏尔被明军围困的消息,直至抵达克兰河东岸,马提翁心里还有一点儿寄望,希望他的火药还在。   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衣物、食物、火药,统统都没了。   还在无名山营地捡到上千伤兵。   算上国王派遣的援军,每天上万人马等着吃饭,有多郁闷可想而知。   马提翁张了张嘴,他很想问问夏尔伯爵,为什么不在第一次追击受阻后立即组织第二次追击,明军不会一直蹲在后面伏击,第二次追击一定能取得胜利。   但他最后什么都没说,这种时候后知后觉毫无意义,看样子他们的夏尔伯爵已经在与纳瓦拉亨利的农民军作战中被训练的习惯了面对不堪一击的敌人,猛然让他与超过认知的明军作战,不知该如何自处。   该稳重的时候冒险、该冒险的时候稳得像一只乌龟。   他只是派人向等在克兰河东岸的部队传达命令:“告诉茹瓦耶兹公爵,明军沿西岸向南撤退,夏尔军团需要半天时间来完成整编,最后会有两个大队投入接下来的战斗。”   在马提翁与传令兵的对话中,夏尔伯爵已经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了,但他还是难以置信地问道:“明军行军很快,我们还要继续追击?”   继续追击?   “为什么要感到疑问,我必须拿回我们食物!”   “两个伤兵分配一名健康的士兵护送,送他们去最近的城镇,比隆元帅与茹瓦耶兹公爵会率军向南从桥上抵达西岸,我们不能再分兵了。”   在心里,马提翁把袁自章这支明军的威胁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升,任何一支千人大队如果与他们相遇,显然都会遭到歼灭。   他必须得追回补给,在这周围没有哪座城镇能供应上万兵马的补给,不论西北的奥尼尔还是西南的罗什福尔,都在宗教战争中生产停滞,要是追不上,王室好不容易组建起来的庞大攻势将会以溃败的形式回到波瓦第尔。   整个法国西南将落入明军手中。   马提翁都不敢同别人谈起这一猜想——他们面对的明军只有不到两千人。   把两千个西班牙人丢在法国南部是什么感觉?一点威胁都不会有,他们自己会饿死冻死在这的,可不足两个大队的明军在一个月里挺进二百余里,再从几乎被包围的窘境中突破,好整以暇地向南……马提翁实在不愿管这叫做撤退。   那就是很正常的行军,他们依然保持着极为旺盛的斗志与意志,甚至向南撤走时还带上战死者的尸首。   明军的镇定情绪让马提翁怀疑南方昂古莱姆、桑特和附近一些土地已充斥整装待发的大明士兵。   整编士兵上夏尔伯爵依然是把好手,其精通的数学才能再一次帮助了他,仅用了一个多小时,九百多兵伤兵在五百步兵的护送下分别前往罗什福尔城与奥尼尔城。   之所以派往两座城池是夏尔伯爵担心两个地方的经济状况都不太好,骤然增加近一千五百名守军恐怕会对军粮造成太大压力。   两个由瑞士人与德意志兵团组成的大队被混编出来,出乎马提翁元帅的意料,夏尔伯爵还组织起一支由骑士们率领三百人规模的骑兵中队。   把拉车的马早早赶到山上,恐怕是这位常败伯爵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而在对岸,比隆元帅与茹瓦耶兹公爵也在收到消息后率军拔营而起,向南赶赴计划中渡河的桥,所有人都很清楚他们必须追上明军。   断粮的后果谁都不愿承受。   不过包括两位法军元帅在内,所有法军将领都低估了明军主将袁自章的胆量。   在比隆元帅以法令骑士为前驱向南奔走三十里赶到桥边时,第一时间就派骑兵向北跑了回来,并让传令兵泅渡河流,向西岸的马提翁传达出一条前方敌情的报告。   “超过一千名大明士兵驻扎在石桥西岸,看上去他们昨夜就已经赶到那,桥上有一些防备战马的木制工事,他们在等我们!” 第八章 桥   “时间差不多了,敌军应该已发现我们。”   也许是法军轻骑兵足够谨慎小心,也可能是彻夜赶路加紧修造工事让明军斥候有些松懈。   袁自章已经把法军的行军速度放慢到明军的一半、休息时间增加到明军的两倍,认为法军应该已经追赶过来,可石桥两岸依然没有任何关于敌军动向的情报。   他执拗地认为自己等待这场战役已经太久了。   考取武进士、进学讲武堂、入职北洋军府、调派东洋军府、东渡欧罗巴……第一次率军出阵,应该与敌军大做一场,所以在撤军途中抵达这座桥,他停住了。   克兰河在这里改道汇入一条名叫夏朗德的河流,石桥修建在上面不知有多少年的历史,克兰河东岸的法军需要穿过它抵达西岸、西岸的军队也需要在这里集结,两军交汇,合为一支兵力雄厚的部队。   如果战役在这打响,应该是一场能配得上他多年等待的大战。   但个人野心仅仅能支撑他在这休息两个时辰,如果事情到此为此,此时此刻他应该已经率军快走到丁家庄了。   先锋军整编后还有十七个百户,多出的三个小旗成了参将与游击将军的直属传令旗,接连交战让他们火药消耗甚巨,余下的火药已不能让虎蹲炮在大战中连续不断地放响,火力减弱、兵力不足,撤退是别无选择。   但时来天地皆同力,就在先锋军睡了一觉养足精神,袁自章依依不舍地告别这座石桥的早上,由白山城陈九经处发来的援军主将康古鲁携重骑长驱一百八十里,告诉他援军步弓手携辎重车辆正在赶来的路上。   袁自章的心定了。   北洋旗军把营地拆毁,用削尖的木刺在桥上布置拒马,吃干净的军粮陶罐埋在西岸,并就地挖掘起防御工事,以散兵线开始用劈开的木板与挖掘出的散兵坑构筑起第一道工事,赶在追兵抵达前将其扩大为半身壕。   至于完整战壕,袁自章根本就没指望,天冷得厉害,似乎已经有要结冰的征兆,桥边最适合构筑工事的地带下还有许多碎石,给工事修筑带来极大麻烦,在常胜半个时辰就能完成的工作量,在这至少要一个时辰。   等到工事修筑完毕,六个百户部的士兵钻进半身壕开始加固木墙,外围的斥候仍未发现敌军逼近十里的迹象,袁自章又开始在桥头战壕保护下的中军用土方对起两座炮台,还被女真马弓手运送在路上的六门镇朔将军与大量弹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也坚定了先锋军驻守在这硬扛一次法军攻势的信心。   “打得这么轻松?”   康古鲁带着陈九经为他组建的板甲铁浮屠对先锋军这段日子的攻势大为惊奇,看向袁自章手上那份北洋旗军绘制的精细舆图目光极为渴望,脱掉铁手甲伸展了指头在舆图上画出一条线,道:“这条河岸交给我了,你把桥头修的固若金汤,东岸敌军未必会吃你这硬钉子。”   他选择的是南方河流改道的南岸,相对桥头,那是袁自章部的侧后方,他说:“那边水急但更浅些,我麾下娃儿试过,只要不怕冷,骑着马能涉水渡河,如果敌军敢从那渡河,我踏平他们。”   听到康古鲁想当然地说出‘要是他们不怕冷’,袁自章满眼的笑意,回头指了指修好的土方炮台,道:“那你得分我三百骑,以防敌军从左翼包抄,他们未必会从河上走,除非向东多绕几里路。”   法军很可能不愿绕路,但镇朔将军会教他们绕路。   更关键的是袁自章很清楚他的敌人怕冷,而且怕得要死……比起他们这些人人有棉衣棉甲的部队,法军那些士兵穿得可太单薄了,别说涉水泅渡,就算把他们困在营地里几天都会有人冻伤。   “百五十骑,我再给你六百步弓,防守侧翼要那么多铁浮屠做什么。”   除了河畔,这里到处都是废弃的农田,地势平坦,重骑兵在这片土地上可以作为决胜力量,袁自章部下没几个骑兵,对这些女真重骑更为重视,他说:“你给我三百重骑,我没打算在左翼防守,只要不让他们从左翼进攻就够了,如此看来据守在左翼与骑兵机动至敌后是一样的。”   袁自章话刚说完,看见几名戴着辽东钵胄的女真骑手从北方打马而来,对着战壕工事满面踌躇,最后被战壕里的旗军引着绕过陷阱回来,连忙道:“你的骑手回来了,快看看有没有好消息。”   康古鲁闻言大喜,干脆快步迎着走了过去。   这种时候,对他们来说几乎没有坏消息,最坏的消息可能就算是法军无缘无故地撤退了。   不过骑兵才拜倒说了两句,袁自章就看见白山营将笑了起来,边笑边走道:“袁将军,你猜不出敌军为何行军拖沓,兴许是早前有敌军斥候发现你部于此驻军,西岸敌军在北边河畔十二里忙着捡草籽、挖野菜,看样子想吃顿饱饭再过来;东岸的敌军大部亦于河岸隐现。”   “那边倒是看上去粮草还没吃完,五个千人队忙着运圆木,为日落前扎营做准备呢。”   康古鲁对袁自章这正统武将教育与大明最神秘的讲武堂培养出来的朝廷军官极为佩服,不论截获军粮还是顺势追击把敌军辎重围困在一座小山下,都不费吹灰之力把敌军憋得晕头转向,对法军而言这兴许是稀里糊涂地近半兵力失去战斗力,但在康古鲁看来,这一切都是袁自章的算计与安排。   他们摆明了就是在欺负人,就是欺负你缺少御寒衣物与火药,你越缺,他越要把剩下的一点也毁了,让你自生自灭。   整场战役都围绕衣、粮、火药而战,现在康古鲁不但佩服袁自章,也很佩服法军主将……如果是他,早就被气得孤注一掷把大军压上来。   这种反应就像一场局部战斗中火力弱势的一方通常会硬顶着鸟铳齐射提前发动冲锋。   看样子西岸敌军已经快坐不住了,打算吃点野菜填饱肚子就莽过来,东岸敌军倒还沉得住气,打算远远地驻营呢。   “三百就三百,给你留三百重骑,剩下的人我带走,去给他们捣捣乱,日落前不让他们驻营,天黑了料他也不敢再扎营,先把东岸敌军逼退,你可千万别急,等我回来一起收拾西岸的人。” 第九章 蒙田   东岸法军由陈九经的老熟人,比隆元帅率领五个千人队,贵族将领茹瓦耶兹公爵以下二百余,几乎集半个王国精兵悍将压至河畔。   在这些法兰西骑将当中,有个人非常特殊,他叫米歇尔的蒙田,就是波尔多本地人。   家族为经营鱼、酒贸易的殷实商贾,其父在意大利战争时期在意大利当过兵,成为新贵族;蒙田从小被寄养在农民家里,在吉耶讷学院学过语文、英文和造句……不好意思,是法文、希腊文和修辞术。   后来他在波尔多当法官,一直到父亲去世,继承领地和爵位,随后回到位于乡下的蒙田堡,闷头写书,算是归隐。   归隐的原因是这个人很有意思,或者说这个时代很有意思,贵族以从戎从王事奉公为傲,喜好写散文的蒙田又出身急需旧贵族认可的新贵族,让他甚至不好意思自称学者,只说是随意书写,甚至连润色都不做。   与其说是归隐,倒不如说是逃避社会,向往安静祥和的田园生活,没事出门周游列国,去年还喜获一张资格证书,被罗马市民代表及元老院接纳为罗马城邦公民并享有公民权。   这次旅行结束蒙田原本打算应邀回波尔多做市长,他懂得地中海国家的法律条文,在地方也极受人尊敬——对一个乡下出身的新贵族后代而言,人生臻至圆满。   而且他还筹谋规劝纳瓦拉的亨利,蒙田的弟弟妹妹改信新教,而他是虔诚的天主教徒,这让他能从中斡旋,毕竟……不论任何原因的宗教战争,都是分裂法国的战争。   尤其在旁边还有西班牙这样不是那么友善的邻居。   这可真是一场漫长的旅途,在罗马时,他就听说波尔多被纳瓦拉叛军占据,所以一直待到双方议和,他才踏上归途;结果人走在路上,却听说极为违背常理的事:波尔多仍然处在敌军占领之中,而敌人是,是来自东方的大明帝国。   东方对欧洲人来说是个奇怪的观念,这一观念意味着德意志地区再往东,都是东方。   大明在哪?不知道,但他们都听说那片神奇的土地。   营地里,负责都督步兵搬运木头摸黑修缮营寨的蒙田爵士正穿着整齐铠甲,立在火把旁傻笑,按长剑巡逻的步行骑士打了个哈欠驱走睡意,离近了才发现他手上拿着一副奇怪的地图,看上去引他发笑的奥秘就在那副图里。   出于关心,骑士走近了行礼,用年轻的声音提醒道:“爵士,您不该站在火把下,茹瓦耶兹公爵认为袭击营地的大明骑士仍在附近游荡,袭击已经发生三次,谁都不能保证没有第四次。”   说着,骑士指着头盔面甲,哪怕带着猪嘴盔,蒙田仍然能从他的话音中听出遗憾:“袭击中三名杰出的骑士面甲被箭射穿,我们也捅翻他们几个人,希望这能改变他们骑马冲到别人脸前放箭的疯狂念头……您在看什么?”   似乎为自己的话增强信念,骑士攥长剑柄的手明显用了一下力,久经比武考验的法令骑士并不畏惧互相冲锋,但女真人这种与夜幕同时降临的突袭手法、迭阵交替的踹营手段、前阵驰突后阵趁乱手铳重弓贴脸劲射的特有战法,给骑士们带来沉重的心理压力。   太不‘骑士’了。   其实他们不知道康古鲁心里也很无奈,这种战法其实比挟枪对冲更加冒险,但这是历史遗留问题。   女真诸部仅有叶赫部重视骑兵,其余诸部都是山地渔猎步兵,这便决定了康古鲁部下女真勇士绝大多数是不精马术的,且即便是叶赫部骑手,习惯的也是纵马驰射或干脆是骑马重步兵与骑马步弓手。   他们不像大明九边骑兵,一直以来九边废弛归废弛,但写在练兵书里的训练科目骑兵就专练挟十五尺长矛冲锋;女真诸部没这土壤,偏偏在这用轻弓驰射玩不转。   法军骑士一个个像铁王八壳,让板甲铁浮屠现在练挟矛冲锋,绝对拼不过人家从小到大持之以恒训练的骑士;纵马轻弓驰射过去,对人家来说又像挠痒痒,你一箭出去人家没事、人家反手掏出转轮火枪把你打落马下哭都找不着地。   留给板甲铁浮屠的路只有两条,一批人持骨朵金瓜、长刀大斧缠斗,另一批迭阵入营趁机持重弓、火枪就近射击……不是他们像就近射击,为破重甲,重弓重箭射不得远,还要专门贴近去搏那穿透面甲的机会。   都很难。   “没什么,前年德意志新教学者海因里希·宾廷先生做的世界地图,世界是个三叶草。”   蒙田不但站在火把下,他还没有戴头盔,那顶与铠甲一同购置自意大利的护面高顶盔被放在一旁,露出几乎要秃到后脑勺的脑袋,在火把下反射着光亮,但目光温和地不像个武士,他带着笑容把地图递给骑士:“你看,耶路撒冷在世界中心,右边这叶是阿西亚、下面这叶是阿非利加,左边这叶是欧罗巴,欧罗巴外面还有个偏远海岛是英格兰岛。”   “左下角突出的小岛是新大陆,阿西亚最东端是印度,宾廷先生画的世界就这么大。”蒙田终于说出引他发笑的原因:“一个世界上不存在的国家对我们宣战了。”   从来不承认自己身份的学者点着头,骑士正点头应和,突然拔出腰间长剑横在手中,他们的目光都向营地外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望去,因为那边又响起了轰隆的马蹄声,搬运木栅的士兵都端起兵器紧急集结,骑士立即让蒙田戴好头盔,高呼着命令一队步兵聚在他身旁,对蒙田抱怨道:“世界总是如此,让人睡不安宁。”   蒙田滑稽地戴上头盔,费了半天劲才扣好身上解开的皮带,生疏地跨上战马,就这些事就已经让他大口喘气了,更别说还提着沉重骑枪……即便如此,生性乐观的他还是不忘念叨两句:“可别抱怨世界,要是我们离开,他也不留你。”   四下里,营地乱成一团,大多数才刚躺下没多久和衣而睡的士兵乱糟糟冲出蓝白色相间的军帐,大明骑士带着起伏呼哨纵马掠过木栅的声音已近在咫尺。   这是他们今夜第四次袭营。 第十章 学习   雷声大雨点小,轰踏的马蹄声与可怕的呼哨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消失在夜幕中。   反倒是相对安静的营地另一侧被人隔着木栅投掷了许多引火陶罐与一种明军善用能炸开的铁球,几乎没人受伤,只是在救火中有两名士兵被烧伤而已。   但并非毫无效果,由于哨兵注意力全放在营地被毁的一侧,马蹄声也从那边响起,火烧起来时缺少人手灭火,二十顶大帐篷被焚毁烧坏,这种天气也无法让士兵露宿,给比隆造成很大麻烦。   军帐关系到部队编制,大敌当前没人有精力顾及士兵睡觉是否拥挤、是否得到足够休息有良好精神状态,但军官必须知道自己的士兵在哪睡觉,军帐被烧毁的结果就是一个独立步兵中队四百人的编制被取消,混编到另一个大队里,原本就很拥挤的军帐立刻紧张到塞不进去人。   这样的安排其实让直属队长们更加麻烦,因为士兵不是海军。   表面上军队士兵是不是海军与这事关系不大,但实际上关系很大,这年头海军都是技术兵种,敢出海的冒险家更是技术兵种里的佼佼者,他们有的有技能、有的有学识、有的则是城镇混混出身有街头智慧。   陆军就差远了,尽管兵员构成有微乎其微的小生产者、手工业者的市民阶层响应国王征召,更多的依然是没有任何智慧的农夫。   刚从黑暗中世纪走出来的农夫,就是真的没有任何智慧可言,他们很可能头天还跟着神父在村子里烧女巫呢,今天就被领主征召加入步兵军团去打仗了。   这些士兵构成的步兵军团,需要贵族军官提着指挥棒测量每个人的间距、计算方阵纵横人数;长矛、长戟、长剑、短剑、短斧、火枪、钢弩手都在哪儿,各兵种老兵、新兵又该站哪儿,全部都要在开赴战场全部计算、安排完毕,才能开上战场。   在由普及印刷最早的人类组成的大明,找到最马虎的懒蛋将军,他可能告诉下级军官与士兵,站个差不多就行,卫所农兵就会真站个差不多,可能不是那么严谨,但甭管三人小阵、小旗阵、百户阵、千户阵还是行军阵都玩得转,让他们走两步没准还会几支部队相互联系构成迭阵跳荡前行。   但在这儿?不可能,你让他们站个差不多,乱糟糟站起来过回再回来,可能三分之一站着、三分之一躺着、三分之一不见了,因为他们已经自己和自己打一仗了。   欧洲士兵从军打仗的主观能动性可比大中华地区低多了,饿得藏在寺庙大钟里头盘算等贡品吃光就上吊自杀的刘显得佛祖保佑绳子断了,走投无路提两把铡刀上阵一仗砍翻五十余,战事结束官拜武略将军、副千户。   一个欧洲农民得神迹保佑,一路宣扬,靠旁人筹措捐款凑齐了盔甲、马匹、剑、旗帜与随从,解放奥尔良、帕提战役两军射石炮互射无人敢上前,凭大勇持枪冲锋打破僵局,最后什么下场?受尽凌辱后被绑在火刑柱上烧,一遍烧成灰、再烧一遍以防有人收集骨灰,最后剩下的灰被倒进塞纳河。   她叫贞德,人家还是圣女呢。   至于农夫,洗洗睡吧,指望打仗得到晋升?这比大明兵部武选清吏司计算首级功比实际斩获多的可能性还小。   还不如去荒野上寻找女巫,找女巫多好啊,没准还能得修士赏识,在修道院当个管家什么的。   随便找个农妇,说她是女巫她就是女巫。   验证手法简单粗暴,身上背个秤,放本没人能看懂的圣经在上头,只要这农妇比圣经沉,她就一定是女巫;要连秤都没有,还有更简单的方法,直接绑了丢河里,能浮起来就一定是女巫。   就这民智,方阵军团里一个小队长比明军大军阵里一个百户重要几十倍。   为啥数学在这个时代得到长足进步?跟油纸包里刨出来的古罗马工程师毫无关联,都是世道逼的,被需求推着进步。   每个小队人数变动都让他们必须重新计算军阵但比隆没有办法,比隆可能不是唯一一个对明军实力有清楚认识的法军将领,但他绝对是最清楚的人,他知道此战要面对各方面均优于过去敌军的对手,一切布置都不能马虎,再小心都不为过。   他甚至怀疑明军在他营地里有间谍,第二次夜袭后他明明把部队主要防御重点改变,结果明军还是从薄弱处杀了过来;第三次袭击后让部队表面上休息,但依然留下近半士兵以小队就地坐在木栅遮挡的营地里烤火,结果明军就不再来袭击了,反而从背后纵火。   这样下去一整夜他的部队都要提心吊胆防备袭击,比隆猜测,这可能就是明军的目的——让他的部队疲惫。   他已经派人泅水渡河告知马提翁这一消息,让克兰河西岸的士兵再稍加撤退挨一天饿。   这种感觉难受极了,就好像全知全能的神站在异教徒那边一样。   战斗体验在白山营将康古鲁这边完全不同。   康古鲁手下留在野外的板甲铁浮屠其实最后只剩八十余骑,其他人都被打发回去睡觉了,小山岗上,骑在马背上的康古鲁端着望远镜来回移动,入目皆是一片漆黑,只有居高临下地俯视法军营地时才能看到数不清的篝火将整个营地照得亮堂堂。   他和比隆距离其实并不远,至多四里地,因为康古鲁选择的这处观测点离法军营地最东边的营栅只有三百步距离,他的兵谁要是发出一声惊叫,都能让对面的哨兵听见。   但没人能发现他们,没有街道、没有路灯、没有城池灯火,荒郊野岭除了月光无丝毫光亮,身处火把下的法军连出营门十步的距离有什么东西都看不见;反过来情况稍好一些,白山营将们双眼大多已习惯黑夜,但他们也就能比对方多看几步远,但火把下的敌营却在望远镜里清清楚楚。   他和麾下女真将领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都没受过正规训练,但比隆是个好朋友,让他们有能在战争中学习战争的机会。   板甲铁浮屠的几名军官围着康古鲁,望远镜每人观测一会儿,对着营中各项布置指指点点,商讨着不同袭扰战术的优劣之分——要是白天,他们这点儿人在法军骑士的铁蹄下连塞牙缝都不够,可现在是夜晚。   他们铁定不能参与明天的战斗了,但在黎明到来前的夜,都将是他们大展身手的时间。   他们要在这一夜狠狠戏耍敌军。 第十一章 岱善   羽箭劲射在穿着锁甲武装衣奔驰于旷野上的轻骑兵身旁,惊骇中骑兵抽出佩剑勒马左右四顾,周围却又没了丝毫动静,只剩一片死寂。   骑手持剑不断打马兜转,压低声音安抚受惊的坐骑,心中不安感愈来愈重,就在他打算放弃使命策马向北逃离这片疯长野草的荒废田地时,右侧突然传来响动,连忙勒住缰绳将马头向那个方向转去。   就在这时,与骑手转身的同时草丛中响起令人牙酸的拉弓声,伴随崩弦之音,锋刃带着长铤的重型破甲箭劲射而出,下一刻与骑兵背后的武装衣相撞,接着贯入其中。   马背上中箭的骑手难以置信地看着胸口冒出尾指粗细的箭杆,用尽力气狠踹马腹,吃痛的战马唏律律地人立而起,猛然迈开四蹄向前奔去。   但还没跑开两步,前方闪出三个不着片甲仅穿厚实羊皮袄子戴毡帽女真步弓手,接连掷出悬两块石头的绊马索。   体型庞大的法兰西战马前蹄受制,将背上负伤的主人狠狠颠至半空,却因高桥鞍与马镫的存在不能甩开,沉沉地一同砸在地上。   战马挣扎激起一片扬尘,骑手一条腿被压住还承受着沉重马躯不停碾压带来的二次伤害,长剑早在中箭之时便脱手飞出,即便如此,他还是竭力想要抽出伤腿,边拔出马鞍上的短剑试图负隅顽抗。   放箭的关外小酋长笑着上前,三名部众也拔出兵器簇拥而上,其中一人接过年轻酋长的重弓,就见前者瞟了一眼已被压断的箭,抽出塞在腰上的短柄骨朵,抡起来只一下就将负伤的骑兵放倒,这才抱怨道:“坏咱支箭,算便宜了你。”   说罢,三名部众便已簇拥而上,迅速将骑兵身上值钱物件扒个干净,很快王室兵器库精心锻造的长剑、村头铁匠粗劣打造的短剑、崩断几个环的锁甲头巾、被重箭射坏许多铁环的锁甲与穿透的板甲衣,一只板甲护肩都被整整齐齐地摆在小酋长面前。   这些物件旁边甚至还有破旧的皮手套、臭烘烘的棕色筒皮靴、瘪了的钱袋子,脏兮兮的开裆紧身裤与遮阴袋跟着被结果的尸首一同丢进野草堆里,部众再出来时,腰上悬着俩脑袋的亲随为小酋长毕恭毕敬地献上那支长铤箭头。   尽管穿透骑兵与锁甲子,这支箭头依然毫发无损,年轻的小酋长一眼就看上了法兰西骑兵遗物中的皮制钱袋子,把里头几枚银铜币抬手丢给部下,小心翼翼地从腰间取出七枚同样的箭头,放进钱袋揣进怀中,这个女真小头目才取回大弓拄着向远处望去。   人通常不会这么大方,对银币分文不取,如果他拿去收买人心,必然心中有所图谋。   他是海西女真哈达部纳拉氏的岱善,前大明右柱国、龙虎将军、哈达都督万汗的孙子、白山营将康古鲁的侄子,被叔叔的部众拿刀子逼着加入白山营,战场上与部众永远被分配到最危险的活儿,战斗结束后永远拿到的是最坏的战利,收获战功比绝大多数铁浮屠都多,可到现在三十部众死的只剩七个人,还没得到一匹像样的战马。   岱善花了很长时间才想明白叔父康古鲁为什么一定要让他率部众应朝廷之募——他要是死在战场上,有朝一日有明军将领这层身份的康古鲁回去不就能一统哈达部了么?   就这么简单的事,岱善一直想不明白,即便他现在想明白了,也依然认为没有什么关系。   一方面是他不想也不敢挑战康古鲁,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岱善把所有前途都押在明军远征上,认为随战争进程逐步扩大,他的待遇会逐渐好起来的。   比方说这次出战,他们尊奉的就不再是康古鲁的命令,而是东洋军府先锋军参将袁自章的令,择步弓锐士八百,各结小队,向北行斥候事。   身后六里,就是袁自章、王有鳞所率北洋旗军千四百,正跟着他们向北进军。   其实不少女真勇士和岱善的想法差不多,自从踏上新大陆的土地,他们很多人就不打算再回去,过去的恩恩怨怨,自然能想得开。   老家有什么好想念的,想念一年冻半年,还是想念一觉睡醒整个部落都被埋进雪里的刺激?   岱善的弓是近人高的重弓,为什么白山黑水之间的他会用这种专门破甲的箭矢?这东西初衷并非为破甲,而是为防备山里跑出来的熊和老虎。   欧罗巴就好多了,这儿没什么大型野兽,跑来跑去的都是长得就没战斗力的秃头番和尚,土地适合种植气候还非常宜人,大冬天都会下雨。   比口外舒服一万八千多倍。   关外大爷见了这,谁能挪得开腿?   岱善就是这么想的,他不打算再跟着赏罚不明的叔父康古鲁干了,要趁着这趟出兵,给袁将军多立功勋,若能得到赏识,哪怕不编入北洋军,能在这就地当个千户,也比回去好得多。   砰!   就在岱善的部下凑在战马面前进行自学成才听天由命的驯马时,远处传来一声枪响,令岱善机敏地将大弓横在身前,快速指着摆了一地的头盔甲胄道:“你们穿上,叫上另外几个,不要管这瘸马了,有人失手我们快走。”   与此同时,作为前军斥候与散兵的步弓手们几乎全部与岱善的选择一样,逐渐汇聚、缓缓撤退。   袁自章率军离开桥头工事,是因为康古鲁部板甲铁浮屠疲兵之策取得巨大效果,这样的效果是骚扰一宿换来的,为应对重弓骑兵连续不断的骚扰,比隆几乎试过各种手段,最后临近清晨还真被法军琢磨出一个方法——步行骑士。   这个方法甚至险些杀进明军在桥头的战壕,如果不是火炮的轰击让备战昼夜筋疲力尽的骑士们撤退,他们很有可能会杀进战壕。   岱善不知道那种方法是什么,但从袁自章命令他们施行伏击、劫杀,一旦正面冲突立即撤退的军令上看,他认为在袁自章的判断中,西岸敌军很有可能也已经知道这种方法,而这方法,也许对横行天下的北洋旗军同样有巨大威胁。 第十二章 挖坑   枪声意味着斥候被发现,这一消息很快就会传至西岸敌军耳中,值得庆幸的此时此刻,袁自章部已推进至敌营十里距离。   他害怕敌军返身来攻,期待敌军望风而逃,只要法军开始撤退,即使他们找到克制北洋军的方法,也会在行军速度上落后,被歼灭于不断蚕食的袭扰追击中。   因为在清晨东岸法军对康古鲁的追击里,袁自章发现北洋旗军简单高效的线列式战法拥有可怕的弊端,这种弊端很有可能在面对装备精良敌军的大战中全军覆没:他们的横扫之势建立在鸟铳之下众生平等的铁律之下。   偏偏在昨天夜里,为防备板甲铁浮屠的重弓面射,比隆找到了防御的方法。   他让骑士追击,并在即将过桥时下马,与小步兵方阵混编做步行骑士,人人持短兵与大盾为前阵突入。   若非桥头阵地有六门镇朔将军炮,他的突击就成功了。   在中近距离,鸟铳轮射能对穿着板甲的骑士造成足够威胁,但如果这些骑士端起盾牌,鸟铳的威胁距离就会变得极近,这样的距离只要被骑士近身,即便带有铳刺,旗军也很难杀死骑士与重步兵。   铳刺为威胁杀伤战马与轻装步兵而存在,而非对付骑士。   这种战术对比隆来说下了血本,骑士们很可能在近身格斗的过程中被人用火枪抵近打死,一场这样的战斗至少投入二百名骑士,一旦失败,代价极大。   可对袁自章来说?他对麾下旗军的看重远超比隆对骑士的看重。   或者说,大明正规军中翘楚北洋旗军,在将领眼中重要性不亚于这片土地上的贵族对骑士的看重。   他们在战场上行使职能几乎相同,最上等的部队能对最下等的敌人形成一面倒的屠杀,那么用己方最上等的部队与硬拼敌军最上等的部队,显然是毫无智慧的决断。   但天不随人所愿,北洋旗军急速前进,本该缓缓后撤的女真斥候却全面溃败的架势四散而逃,各路斥候连敌人的影子都没看见就被四下接连响起的枪声吓得六神无主,逃卒口中多方情报汇总,才让袁自章与王有鳞脑海中对双方接战局势建立起些许模糊意识。   斥候摸到法军一支行军中队伍的边缘,原本以为对付的是几名散开的火枪手,结果偷袭失败后火枪手立即还击,主力部队受惊后派出轻骑与骑士小队,一路追击,难以形成军阵的散兵游勇无法阻挡,当场阵亡十余,更多人也被其后声势浩大的进军所吓,竞相溃散。   散兵交战,装备相对简陋的白山营步弓手与法兰西法令骑士显然是最不平衡的两支作战力量。   至此,袁自章不再继续进军,留王有鳞部收拢溃散的女真步弓手,一面急派骑手向西面高地疾驰以望远镜观察敌情,一面率部向有利地形进行快速机动。   袁自章率部抵达高地时,引马军先行的百户李岱已探明敌情:“三四里外至少两支敌军相互靠拢,步兵正在穿戴铠甲分发兵器,四队骑兵散于两翼……他们阵后诸多闲杂人等,看来辎重已至,也可能是就近商贾。”   李岱说着有麾下腰间插着望远镜的斥候上前报道:“一队十余骑敌军向东侧收拢溃军的王将军靠近,冲锋为虎蹲炮所阻。”   袁自章并不知道西岸敌军已临阵换将,最高指挥官由夏尔伯爵换为熟悉陈九经防务的马提翁元帅,但他能感觉到前两天还被围困矮山粮食都不敢下山拿的敌军士气已得到极大提升,他带几名百户走到适合观测的小丘,瞭望敌阵道:“得到辎重的敌军士气旺盛,看样子他们正在列阵。”   远处又传来两声炮响,袁自章并不担心王有鳞那四百旗军,一伙骑兵想要趁他收拢溃军的机会进攻他们,却尝到几多苦头,这会儿已救死扶伤地向步兵方阵撤去了。   冲锋路上被三门虎蹲炮糊脸是什么感觉,躺在地上满身血窟窿的战马最清楚。   这种自带钉架布设极快被步兵扛着满地跑的小炮想必会让威风惯了的骑士老爷在被喷后十几年里记忆犹新。   端着望远镜仔仔细细瞭望敌阵数次的袁自章终于松了口气,不过紧跟着便凝重地转头对几名部下道:“虽然有女眷看上去不像辎重队,但确实给他们运了两门没轮子的佛朗机小炮,看大小散子三百步、大子五百步。”   说罢,袁自章言之凿凿地道:“他们列阵结束后会着重保护那两门炮,我们没有能打那么远的炮,只有十二支神威机关箭能打那么远,要先发制人。”   其实这个距离袁自章能分辨出那是两门佛朗机炮就已经很够意思,基本无法准确形容口径,因此干脆往大了说。   他调至东洋,明西二次战争已经结束,因此不知道西班牙商队跟着部队乱糟糟参战的事,大明的惯性思维也让他并不认为正经商贾能出售火炮。   马提翁军阵后出现的辎重队就是一伙商人,为法军此战提供补给,并借出两门佛朗机炮与两桶火药,价格为战胜后战利品的十分之一。   也许这不应该笼统的称之为买卖,而是一次投资。   自从听说夏尔伯爵在波瓦第尔南方战事受阻,这支商队就从西方港口带着火炮粮食一路赶来,再没有什么比发战争横财更容易让人暴富了,赢了自然皆大欢喜、输了不但血本无归,还有可能连命都丢掉。   此时此刻,放在大车上的矛戟与铠甲被军团士兵披挂,由瑞士、德意志、法兰西雇佣兵为主、征召兵为辅的士兵依照战前计划排列出两个方阵,重新整编后的轻骑兵一部分护卫载佛朗机炮的两辆车于阵前、部分在两翼列队,人马俱铠的骑士们则集结于中军后阵,向明军缓缓压来,在相距二里之地停住。   在他们面前,王有鳞部旗军四百户护着收拢起的二百余女真步弓手,以迭阵向中军缓缓后撤,最终停在中军右前,位处高地的袁自章已经命炮兵取十二支神威机关箭引火待发,却看见王有鳞部旗军不慌不忙地掏出工兵铲,就地挖起了陷马坑。 第十三章 神威   一队法军轻骑打马掠过前线,他们眼中远处明军提着铲子土工作业的样子看起来挺傻。   在轻骑身后,两个完成准备阶段的步兵方阵矛戟如林,开始战前最后的祷告。   游击将军王有鳞甚至没有掏出望远镜,敌军阵线的情景便已清晰可见,工兵百户对左右忙碌的旗军喊道:“停止作业,跪了跪了,他们跪了!”   明军不明白敌人为何会在战前下跪,也许是他们知道但不屑于去浪费精力明白。   对他们来说,只需要清楚敌军在跪下后再起身,主将就会发起攻势便足够了。   令旗招展间,工旗军扛起心爱的小钢镐与水兵斧,解下背上饱经风霜的小盾牌,加入鸟铳旗军的阵线。   工兵百户所率旗军由于并不装备火枪,战斗力相对较低,但他们身上的装备负担却不轻,基本等同于重步兵,今天他们挖掘的是陷马坑,还用不着盾牌,倘若在敌众我寡的守势中,他们会把盾牌作为加固材料埋进快速挖掘的半身壕前的土墙中,使其成为能够防御火枪直射的简易土木工事。   而在做完工作后,镐斧有锐利的破甲碎石锥,让其能在火枪横阵中成为防御近战重甲敌军的中坚力量。   做完这一切,四路百户排成纵深小宽度大的三重轮射横阵,向袁自章的部队缓缓靠拢。   王有鳞站在阵前看着敌军布阵,他们的纵深很大,让人看不出究竟有几排士兵,只能看见首列将大盾端在身前的重甲战士身后有数不清的长矛大戟,显然……他们在用比隆摸索出的那个战术。   不过在他的部队缓缓后撤试图靠近袁自章时,却见到高地上袁自章打出命他进军的令旗,又是四部百户自高地列阵,同样工兵居前的四列横阵席卷而下。   随后两支百人队女真重骑于后踢踏缓行,看上去就好像袁自章打算将手上唯一的骑兵力量尽早投入战场打破僵局一般。   高亢的唢呐声在阵中响了起来,法军只能看见对面一面面小旗簇拥着大旗。   考验旗官们运气的时候到了,每个横阵的小旗官皆顶着盔枪站在下属旗军左前方、副旗官同样姿态立于左后方,三排九人正中间的则是同顶异色盔枪的宣讲官,他身旁拖鸟铳的旗军露出一片与盔枪同高的雪亮铳刺,构成明军横阵最小作战单位。   不过小旗官的性命倒也并非那么危险,四部百户中的工兵百户带队形成单排横阵护在最前,端盾牌的工旗军顶在最前,就像法军认为铅丸无法在穿透盾牌后再对板甲造成损害,明军同样也可以使用这样的防御。   两个横阵一左一右,像螃蟹的两只大鳌,张牙舞爪地向法军逼近。   终于,敌军阵前也响起了号音,他们的乐器是一种装了伸缩管的小号,另一横阵之前,率部行进的步兵百户徐晋确信自己的旗军就算竖起耳朵也听不见对方的军乐,那肉乎乎的声响根本压不住自己这儿的唢呐。   更何况,独领方阵的游击将军王有鳞不知参将袁自章的意思,徐晋可清楚得很,他们可不光是这两个横阵九百号人,身后是有援军的。   在徐晋的视野中,敌军轻骑试图从正面战场掠过阵形向左翼集结,如此一来他所处的位置便比较危险,在左翼最左边……这显然是被王有鳞前番架起虎蹲炮打怕了,打算柿子挑软的捏,打算单攻一侧先吞掉他们的横阵。   可他也有虎蹲炮啊,每个总旗都有一门,更别说他六支总旗箭、二十支小旗箭到现在还没用呢。   “变调,总旗箭小旗箭开封、各部旗军把手雷向前传递,交给工兵。”   敌军的炮兵没有动,眼看步兵方阵已与两门佛朗机炮平行,火炮终于发出令人期待已久的吼声。   吼声威势十足,炮口喷出红光,一片散射石子穿透硝烟,散布在双方阵形即将交汇的中间地带,徐晋肉眼可见,前方百步左右大片范围枯草与泥土被散子扫过。   伴着军乐一声变调,徐晋所处的横阵止步不前,另一边游击王有鳞的横阵也停了下来,两军相距仅有四五百步,即将进入总旗箭射程,工兵将大盾重重擂下撑在阵前,随后齐齐蹲下,他们腰间悬挂着三颗球形手雷,自后方接过小旗箭筒扛在肩上,打火引燃火折子待用。   在横阵四方,他们钉下虎蹲炮,主要防御方向还是正面,各总旗的迅雷铳倒是被布置在后面,这种来自东洋军府赵士桢的实验型武备射速快而杀伤力较低,在这场敌军前阵有重甲盾手的战斗中很难取得战果。   法军眼中的两个明军方阵就显得很奇怪了,在进军途中突然停住,而且所有人都蹲下躲在盾牌后面,他们认为这是明军被佛朗机炮的发射吓着,对他们来说这很鼓舞士气——野战火炮嘛,很多时候它就是用来壮胆的。   不过在敌军身后的高地上,两个规模相近的方阵正在整装待发,看上去他们是被敌军主将当成了预备队,在骑兵保护下向前散开,这样一来明军便也有了不小的纵身,骑兵很难从中间突入前阵后背。   在马提翁的脑补中,他认为后面两支预备队与前阵的间距是为了更好的射击袭击前阵的骑兵,保护他们的后背。   但实际上,后面两支部队同样是主力,他们后发的原因只是袁自章想让法军认为他们前军兵力不足,好让他们再往前走点,现在目的达到,他自然就让后阵出发。   就在这时,勒马随方阵前行的马提翁元帅突然眯起眼睛,抬手扬着指挥棒朝向明军阵地,压低了惊呼道:“那是什么!”   所有人能能看见,就在两支预备队离开高地不久,那里接连、迅速升起一道道掠过天空的光影,那些东西曳着火的尾巴,发出令人害怕的尖啸,一瞬间便穿过战场上空飞到最高点,紧跟着就像长了眼睛般快速坠落。   尖啸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大,像魔鬼的哭号般摄人心魄。   不幸的是,那些炮弹坠落的地点,正是法军两个方阵之间。   咚!   极沉的尖头铁柱形炮弹狠狠地将一名骑士砸落马下,随后斜扎在地,这样的场景发生在方阵各处,那些砸落在地的炮弹尾端还时断时续地喷出微弱火焰与硝烟。   那铁柱受潮带着点点锈迹,还溅了些许泥土,上面铸出的字迹仍清晰可见。   它只有两个字——神威。 第十四章 恐惧   七支,七支神威机关箭准确地坠入敌阵。   另外五支神机箭的旋转弹道更加优美,完美地掠过敌阵飞向其后,然后在坠落过程中与落入法军阵中的火箭先后爆炸,在八九丈高的空中爆开预制破片的铁壳。   这是一场灾难,因为法军阵后是前来劳军做买卖商人们的营地,那里有裹天鹅绒袍子的商人、顶盔掼甲的雇佣护卫、劳累过度的妓女与试图在战斗结束后去战场捡点破烂卖钱的年轻人。   火箭破片无情地打在他们身上,破片与铁球像几门抵近打放的虎蹲炮,狂风般扫过一切,转眼间前一刻还与数里外战场紧张气氛格格不入、满是欢声笑语的营地便只剩哀嚎与哭泣与营帐燃起的冲天大火。   人类在灾难降临时的反应几乎相同。   塞满颗粒火药的神威机关箭在法军阵地炸开,平地爆炸的杀伤力甚至超过半空爆炸,整个世界从未有哪一支军队面对过这样的灾难,即便是已经消亡在历史长河中的西班牙驻新西班牙总督区贝尔纳尔军团,也仅接受过总旗箭的洗礼。   神威机关箭与总旗箭,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武器,它们的差别就像小旗箭与早期火箭的差别。   接连炸响的爆炸声中,以为被炮弹砸落的方阵军团刹那崩溃,战马受到惊吓人立而起或撒蹄疯跑,即便是最老练的骑士也无法在这个时候约束自己的战马,战场上亲密无间的好朋友此时此刻仰仗四蹄横冲直撞,践踏着能看得见的一切。   这个时代,弓箭正在退出战场,这意味着方阵士兵受到从天而降伤害的机会越来越少,为应对大量装备火枪的明军,不论马提翁还是夏尔都选择将身披重甲的士兵安排在阵形最前,其后为身穿胸甲或半甲的精锐士兵,再往后则全部是缺少铠甲的轻装步兵。   只有军官、掌旗官与军乐队附近才有精锐士兵保护。   如果破片的运气够好,它会伤到三个甚至更多人;如果人的运气不好,他会被十个甚至更多破片击中。   轰然爆开的火箭给法军带来极大的震慑与混乱,这并不全由铸着神威二字的铁筒塑造,声势浩大的七枚火箭爆炸能伤到的士兵其实连二百人都不到,直接断气的甚至只有几个人。   生死都是运气,有的人运气太差,哪怕只有一枚破片击中他,直接划过喉咙就能要了他的命。   有的人就站在爆炸的火箭旁边,爆开刹那受创十余,但只要都没打中要害,哪怕残了废了瞎了,如果战后能得到恰当的医疗,这人也不会死。   但这些散在方阵各处的伤者,他们的哀嚎、哭泣、痛骂和叫喊,在军队中进一步传播着恐惧,比人的性命直接被兵器夺走还要令人恐惧。   那些毫发无损的人都希望看见一个骑士从马上跌下来,他不声不响,头盔被火箭砸凹下去,只要忽略掉脖子和面甲缝隙流出红的或其他颜色的东西,就像睡着了一般安详。   可映入他们眼中的,是刚才还举着长矛跟自己并肩前行的战友,口中满是回味地小声向他介绍跟商队一起来的某个农妇身材曼妙,榨光了他的钱包和别的一些东西,这个人他嬉笑无耻、他无畏勇敢、他是老兵也是真正的好朋友能为自己开解直面敌军的恐惧。   可下一刻他的长矛倒了,举着手腕不可置信地大叫妈妈,眼泪、鼻涕和口水狼狈地满面横飞。   等他跪在地上才发现身上穿的土色双层亚麻袍子带着染红的大口子鼓了起来,系在腰间的麻绳也拖不住里面的重量,某个瞬间袍子破口翻了过来,破裂的肠子带着别的东西从里面流出一地。   他还没死,自己便感觉不到要为他复仇的愤怒,只想竭尽所能地帮助他捂住肚皮、甚至更原始的冲动是帮他把肠子塞回去,可挡自己伸出手才猛地想起刚才爆炸发生时有什么东西飞起来自己接住了抓在怀里,现在只觉得又湿又腻,拿起来一看正是他那只出了冻疮的手。   血往下滴进土里滚成小球。   手还在抽动。   这种时候先前把人吓一跳的爆炸已经不可怕了,可怕的是血都涌上脑袋里,耳朵听不见任何声音又好像所有怒骂与哭喊都冲了进来,还有像战鼓声般驱之不去的沉重心跳。   脑袋里是白的,眼前一切是乱的,直到有人重重地推了自己一把,从身旁撞过去,他的长矛已经丢下不知要逃向何方也不知能不能逃出军阵,什么军乐、军官,在人最需要帮助的时候这些平时最没用的东西全都突然失踪。   然后余光发现有骑士高举旗矛踏着沉重马蹄在阵前奔驰,返身扬臂扫过军阵,他其实是在大喊可除了最前的少数人,别人没人能听得见——突然所有声音又都回来了,因为人们能看见在骑士身后的天空,一片小黑点覆盖而来。   有些瞬间可能过去了就再难回想起当时准确发生的一切,但只要足够印象深刻,哪怕过去再久,也能清楚地回想起当时一个声音或一种气味,它会给人打下一辈子的烙印。   在这个瞬间,方阵中来自法兰西各地与瑞士、德意志的雇佣兵能永远记住血腥、硝烟的气味,在骏马嘶鸣为底音的背景中麻布被撕扯开,还有最凄厉的惨叫。   没人知道究竟有多少件亚麻袍被穿透,就像没人能统计这个瞬间多少个士兵中弹一样。   明军阵前架设的虎蹲炮喷出挥之不去的硝烟,散子筒与垫木在半空中先后跌落在扬尘里,铸造的小铁丸掠过数百步距离像雨点般落入方阵,带来战果远比不上神威火箭的爆炸。   这种距离,除非凑齐打进眼睛,否则只能带来疼痛,而疼痛……短暂瞬间里脑子都不像是自己的,法军士兵哪里还能感到疼痛?   还有一门佛朗机炮仍在发射。   混乱的战场上,左翼佛朗机炮阵地的炮手因火箭落在附近而弃炮逃走,但右翼的炮手仍坚守岗位,竭尽所能地向前发射散弹,换子铳的时间被缩到最短,哪怕手被发烫的子铳提手烫伤都没有察觉,因为——明军骑兵来了,那些身穿板甲、头戴钵胄、马披重铠的板甲铁浮屠带着呼哨冲来了。   长杆连枷空甩几次,最后抡在炮兵戴着头盔的脑袋上,音若撞钟,紧跟着被金瓜砸翻在地,被战马踏为肉泥。   零散火枪射击的烟雾在法军阵脚升腾而起,铁浮屠却鲜有落马者,在路上用少量手铳与弓箭象征性还击,快速掠过阵地侧翼,向受火箭爆炸混乱的法军轻骑掩杀而去。 第十五章 思维   最先溃败的是法军轻骑,即使是最清晰认知战争的马提翁元帅,也无法将铸着神威二字的铁柱称之为火箭,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火箭。   反倒是雇佣军中来自德意志的都卜勒剑士,像精神崩溃般高喊着‘中国枪’逃离战场或向前发动形单影只的亡命冲锋。   中国枪是个古老的名字,它来源于三百年前的东欧战场,格雷尼兹战役。   战役中波兰与德意志集结三万联军对抗西征的蒙古军队惨遭杀伤,蒙古军团用远超敌人的战略战术取得全面胜利,他们的斥候超前作战部队上百公里侦查警戒、轻重骑兵与下马步兵以数个平行大纵队向前推进。   当东欧联军遇到一路纵队向前猛攻,他们面前的蒙古军团后撤,并使用类似一窝蜂的集束火箭制造烟雾与杀伤敌军,同时两翼平行纵队继续前进自侧翼切断联军交通线迫使其后撤,在后撤中遇到混乱进而被歼灭。   那是欧洲人第一次遇到火箭,幸运的是因大汗窝阔台病故,蒙古大军班师回朝,没有继续向西进攻,让欧洲免去被全面优于他们的军事文明征服。   那时候欧洲骑士穿戴的还是锁甲,蒙古军的轻骑穿皮袍、重骑则人马皆装备与宋辽金西夏相同的全套重装扎甲,几近刀枪不入;他们使用集束火箭与飞火枪、用回回炮远程投射震天雷。   这个从东亚战场搏杀而出的军事帝国,只要他想——就能成为任何人的噩梦。   而这一次,攻势从西来。   尽管阵前少数都卜勒剑士持着重剑高喊中国枪向前冲锋,但对被神威机关箭在身前爆炸惊吓颠下战马的马提翁元帅来说,他认为这是明军的一种新式火炮。   当他看见四支明军横阵向北扫来,像燃起熊熊烈火的目光仍然紧紧盯着南边,盯着那个不久前升腾起火焰的高地。   早期长号吹响柔和的音色,遭到混乱但训练有素的骑士们迅速集结,战马没有作战能力的步行骑士在夏尔伯爵的率领下加入步兵,稳定阵线;百余装甲沉重的骑士集结起更多溃散轻骑,随马提翁试图绕过前进的明军阵线、舍下挑战的明军重骑,向南冲锋。   杀伤力越的火炮,炮兵阵地布置起来就越困难,马提翁要抢下这些火炮。   而在王有鳞、徐晋等人的视角中,事情并非如此。   明军想象不到被神威机关箭砸在头上会直接把敌军方阵打得几近崩溃,后知后觉的步兵阵线向前快速行进,才刚走出百步就见敌军骑士、骑兵集结一处,向侧翼发动突击。   徐晋那边还好点,王有鳞的横阵直接停住脚步,就地扎下盾牌虎蹲炮,甚至用唢呐高亢的变调告诉标下百户,一旦被骑士抵近,所有火力全往他们身上招呼,然后进入白刃战……被冲了就算自己倒霉,说什么也要拖住他们。   他们都要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却看见气势如虹的骑士们由远及近、由近及远,看都不看整军待战的他们,从侧面哒哒哒欢快地跑过去了。   马提翁根本不知道在他率军经过这支明军横阵时,横阵将领王有鳞已经在脑子里把自己一生过了一遍,后悔的事都想了个通透。   结果哦豁,不是来打爷爷的,他们往后走了。   跟王有鳞相比,押后的主将袁自章在战术决策上更像个狂战士,挥动大旗向四路横阵下令:“直冲敌阵歼灭方阵,莫管敌骑,中军殿后!”   不论有武进士出身还是有讲武堂毕业生员的出身,袁自章都逃不过是在大明长大的武士,自小耳濡目染的国朝火器观念下,他无法想明白马提翁想要以机动力量夺走阵后明军‘火炮’反打明军的脑回路。   他认为法军这支战场上最重要的骑士力量是想突入阵后,从后方向军阵发起前后夹击。   马提翁已经掠过前军,总不至于想突入四路横阵中间,突进去四个方向鸟铳旗军都会对他们射击,再厚的甲胄也顶不住这样的毒打。   所以除了发起前后夹击,袁自章想不出别的缘由……他想破天也想不透,马提翁的真实目的是他中军部西国大马拉着的那两架驮战鼓、旌旗的板车。   那两架板车只要斜着立起,双层结构的车板就是六联装神威机关箭的发射平台,如果需要也可以用作总旗箭发射车,不过总旗箭的尺寸小得多,要带着木筒外壳一起放入车内,其射程亦相较近上许多,因此旗军通常喜欢将总旗箭筒像小旗箭那样扛在肩上发射。   只有尾端被广州讲武堂做出三孔旋转喷射的神威机关箭不行,这东西喷出的尾焰自旋没有箭杆,需要在发射车长管内提供一个最初的弹道控制,这也是其更加精准、射程更远的来源。   袁自章本部仅有两百户旗军,两个都是鸟铳百户,不过为对付带盾牌的步行骑士,他专门集结军中手铳,让这两支鸟铳百户的旗军除长鸟铳外,尽量做到人手一支燧发或钢条转轮手铳。   军中手铳来源乱七八糟,有北洋造、南洋造、宣府造、蓟镇造,也有西国造、葡国造、法国造这些战场缴获,五花八门,各国制作方法不同、长相亦是各异,相同的就是铳管短、杀伤弱、精准差,质量差别只在做工。   相对来说军中最受将领好评的手铳是还是大明四军器局,因为统一制式,零件、造型、装药、枪弹都一样,随便换了哪个都能使;最受军兵好评的则是在这边缴获、从白山营购买的法国造,虽然不是制式,可能随便挑出两支手铳,铳管长度、造型、精准、枪弹大小都不一样,但胜在有一些造型精美模样好看的宝贝。   袁自章的这支手枪队,创立的目的就是为应对最艰难的战斗,即他的军阵在步行骑士的冲锋下被迫进入短兵相接的混战,这些使用手铳的旗军将能在近距离尽量毙掉那些骑士。   但他的愿望落空了,法军骑士掠过他的阵线分外无情,连头都没回便径直奔向他们刚下来的高地。   跨坐马背顶盔掼甲倒拖偃月刀的袁自章微微张着嘴巴,向骑士们消失的高地狠狠地挤了挤眼:“这,这是……逃跑了?” 第十六章 爆破   艰难的情景再次出现在夏尔伯爵面前。   眼看明军步兵越逼越近,诸多贵族才刚帮助左翼方阵稳定军心,重新集结,就见明军阵中升起诸多火光直打阵前,在身先士卒的贵族马队与重步兵阵线中炸开硝烟,后面的法兰西征召军团步兵开始大量溃逃。   他只能派出仅有的扈从作为预备队加入左翼方阵之后,把他们重新集结整队。   比较好的是右翼,那是久经战阵的瑞士雇佣军团,夏尔伯爵知道瑞士人在河畔营地被围攻时对他令人憋屈的部署非常不满,但在战场上这些忠诚勇敢的战士非常靠得住,且自有一套内部队长军官体系,不需要派出贵族就能有效约束。   而且由于军令的存在,即使两颗神威机关箭砸在他们阵中,却连一个逃兵都没有。   说起来他们有点像招募的戚家军,士兵和士兵之间都是同乡、邻居,当溃逃发生时第一个逃兵会被捉住并当众吊死,他们很怕这件事,因为哪怕自己死了,家里的父母兄弟甚至后代都会因自己的懦弱作为而蒙羞,进一步导致他们会被雇佣军招兵时剔除。   与之相反的是如果谁作战勇敢,哪怕因此而死,父母兄弟都能得到很好的照顾,并在招兵时会因自己的作为而格外优待。   这是一支在战场上有极高忍耐力的军团,只有一点不好——他们不听命令。   不听夏尔伯爵的命令。   夏尔认为此时他们应渐渐撤退,尽量拖延到马提翁元帅抢夺那种威力巨大的火炮成功,当火炮袭击到明军头上时再进行接战;瑞士军团没有骑兵,并且缺少远程进攻力量,只有少量弩与火枪,夏尔认为这样与明军交战有极大风险,但瑞士人不听劝告。   左翼方阵还未从崩溃再集结这个过程中恢复过来,右翼瑞士方阵已伴着军鼓令旗向明军横队前进。   瑞士人应对远程火力打击的方式有两种,如果对方弓箭多,他们后排士兵会把长矛驻地并不断摇晃,以期打落抛射来的箭矢;要是直射弩箭或火枪多,他们应对的方法则更加直接:冲锋。   他们知道明军的火枪上配置短刀来代替长矛,但那兵器的长度和德意志都卜勒剑士的剑差不多长,远不及瑞士斧枪、更不及长矛,在近身战斗中并不占据优势,所以对他们来说取胜的最大可能就在近战。   只要达成混乱的近战,火枪就哑火了。   双方部队战场宽度相近,明军横队百人宽、瑞士军团则是三个三十人宽的小方阵,不同的是明军只有四排纵深,而瑞士方阵有足足十排士兵。   进攻瑞士人的是徐晋所在的横队,他们的部队在相距二百五十步左右时停驻,前排工兵顿下盾牌,架起总旗箭吹亮火折子,让敌人继续接近,随后放出火箭。   每个总旗部的虎蹲炮都打放超过三次,旗军携带的便携散子筒与药包消耗一空,只能在波次进攻中省略虎蹲炮这一波次,直接放敌人进入总旗箭射程。   火箭尖啸声中,瑞士人的摇晃长矛战术非常成功,把射向阵后本应放空的总旗箭自半空中打落,斜刺着扎在一个倒霉鬼身上,推着他向后撞着别人退出几步,坚固的人墙被推开,把身边给他让路的士兵全炸成刺猬。   诸多军团在遭受火箭进攻时都会溃散,极坚韧之军也会因之停止冲锋势头,只有瑞士军团在遭受火箭进攻后猛地加快冲锋脚步突出硝烟,且阵形不乱。   他们英勇的表现赢得明军的尊敬,徐晋与另外两名百户不约而同地发出赞美:“小旗箭预备!”   一人当先的工兵百户就表现得非常不合群了,他喊的是让工兵取下腰上悬挂的掌心雷。   密集阵型冲锋中,憋着劲的瑞士军团也向明军还击,少量钢弩与火枪在接近一百五十步的距离被光屁溜的瑞士步兵射向对面。   他们没光屁溜,但冬季穿紧身亚麻裤这种行为,本身在对面棉袄套棉甲的大明旗军眼中和光屁溜子没两样。   铅弹来了,落在盾牌上令蹲在其后的工兵毫无感觉,落在后面旗军肩膀、胸膛上,像被石块剋了一下。   然后气得尾巴冒烟的小旗箭密集地飞了过去。   瑞士方阵在行进中前仆后继,他们只有一个信念,不论遭到任何攻势都要冲到敌人面前,进入近战他们就赢了。   在这一信念下,甚至没人发现三个方阵已经短三分之一了。   两军进入百步距离,左右翼两个小方阵与中军拉开距离,试图三面包抄,瑞士军团进入内心最紧张的时刻,他们知道明军火枪很多,齐射的威力不用想也知道极其惊人,他们都在等待火枪齐射。   只要齐射完毕,他们就能在之后的装填时间里加快脚步,冲到敌人面前,迫使其加入近战。   但明军一直不开火。   那一个个高大魁梧身着蓝色泡钉铁棉甲的大明战士端着火枪,安静地像睡着了一样。   八十步,没有射击。   六十步,没有射击。   四十步,他们已经近到能听见对面明军舒缓的鼓点军乐,瑞士火枪手在行进中完成装弹,零零散散开始第二次射击。   明军有些盾牌被穿透,有些立着的大明旗军身上棉甲插着弩矢被吓了一跳,有些人被火枪击中闷哼一声,捂着伤口缓缓蹲下、有人蹲了一会又站起来面色平静。   可他们依然没有射击。   舒缓的鼓点与明军的表现甚至让瑞士步兵怀疑,对面的明军是不是没有火药了。   他们甚至到三十步依然没射击。   但盾牌后那些蹲着露出盔枪的身影有了让瑞士士兵看不清的动作,并且三排步兵左右各自向左右跨步散开,一直跨到两军相距二十步。   这时明军的密集阵型散开,两翼脱离盾牌保护,每名士兵间距一人。   二十步,三十米,这个距离瑞士士兵已经挺着矛戟开始奔跑,只需要几秒钟就能跑到面前的距离。   突然,舒缓的鼓点加入了一种奇异的高亢乐器,急促尖锐响亮,高亢冲霄。   上百支鸟铳木托齐齐撞击明军将士胸膛的闷响就像敲起了一面鼓,鸟铳齐齐向前放出一片硝烟。   硝烟短暂的停顿中,盾牌后的工兵每人向前抛出一只冒烟的铁球。   下一刻,首排铳手向右后方撤步装弹,二排步兵举铳向前上步,继续射击;首排铳手在二排继续向后推的同时将通条拔出,取出弹药筒倒入铳管,继续后退至三排;三排步兵向前一步端铳补位,在二排射击后继续向前补位。   二排射击的同时,盾牌后的工兵继续齐齐点燃投掷出一颗手雷。   接着三排步兵射击,向侧后方撤步,工兵投掷出第三颗手雷,并攥住了自己的钢镐与水兵斧。   当首排步兵再回到一开始的位置时,军令并未让他们继续射击,他们攥着已装好弹药的鸟铳,挺着雪亮铳刺压低身形弓步上前,架在盾牌上准备刺击。   轰隆声中,第一颗手雷炸了。 第十七章 标准   没有人知道瑞士军团是怎么溃败的。   绵延不绝的爆破声从交战前线传来,严阵以待的明军鸟铳手没见到任何一个身影从硝烟中走出。   恰恰相反,率先走入硝烟的是属于工旗军的盾牌阵线。   他们的盾牌上歪歪扭扭地插着预制破片,甚至有几名立在首排的鸟铳手棉甲也被破片划开露出内里压实坚韧的镶铁棉花层,笨重的冬季厚皂靴踏过的土地上尸横遍野,炼狱般的惨状冲击每一名明军士兵的灵魂。   这永远是常规训练无法带给他们的见识。   刚才向他们发起冲锋的瑞士步兵?   能迈开腿向后逃窜的不足百人,音色柔软的长号早已熄声,最大的那杆战旗还竖在战场上,军团掌旗官直至死后都维持着他的使命,紧紧攥着战旗挺立在那,但划过喉头的弹片让他已气绝久已。   比起倒地哀嚎的士兵,能干净利落转世投胎乃不幸中的大幸,所幸,迭荡上前的旗军没让他们等太久。   这边的巨大动静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另一边再次整编准备上前的法兰西征召军方阵第一时间爆发大规模溃逃……贵族们能在崩溃发生后整编士兵已是超水平发挥自己的军事才能,他们无法再进行第二次整编。   贵族们都跑了,还有谁能再次聚拢方阵士兵的军心呢?   绝大多数人甚至不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他们看到最后一个画面是瑞士军团承受‘中国枪’多次打击下终于站在明军面前,他们发起冲锋,却没人能听见瑞士人的吼声,因为那吼声被快速响起的火枪声遮蔽。   再然后?没人知道明军的火枪里究竟打出些什么鬼东西。   瑞士军团爆炸了。   马提翁就是这样向巴黎报告的,他说瑞士军团爆炸了。   率领精锐骑士团穿越战场试图夺取‘明军火炮’的马提翁元帅在高低上只看到凌乱的脚印与短暂扎营来不及收拾的营帐,对了,还有几头没被赶走的西班牙小毛驴,身上披着红色棉袄像在嘲笑他。   等他回过神知道自己扑了个空,第一时间向骑士们下令向明军背后发起冲击……映入眼帘给他最深印象的画面就是左翼明军单薄的横阵齐齐开火,火枪打出会爆炸的子弹把瑞士军团撕裂,这情景硬是将骑士们四蹄紧紧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待战线上硝烟散去,一个大队的瑞士军团士兵消失了。   也不能说他们消失,只是没人再站得起来,后面没有铠甲的轻装步兵死的惨,在进攻中吃了火箭倒下一片人,前面的重装士兵也没好到哪里去,即使他们都有胸甲甚至半身甲,但看上去这些东西完全没起到应有的作用。   现在那些重甲步兵拖着断腿趴在地上靠着双臂向来时的方向爬去,马提翁元帅终于知道明军在火枪口加一支短剑的原因了。   溃逃的法兰西征召兵方阵双腿跑不过四蹄,早已等待多时的女真重装骑兵挥舞连枷与金瓜穿行在他们之间,闲庭信步敲翻一个又一个敌人。   尤其是那些步行骑士,身着甲胄端着盾牌的他们跑起来可比别人慢太多了,失去长矛手的支持,凭单手剑或其他的短兵器无法对抗具装甲骑,即使这些女真勇士骑术并不精湛,手上长柄连枷还动不动空挥,但他们有第二次、第三次挥动兵器的机会。   步行骑士们只要被砸中一下,等待他的就是第二次、第三次被巨大兵器砸中的机会。   他们的手枪大多在军队溃逃之初就已经放空,丢下盾牌与兵器会让他们跑得快一点,但未必能比负隅顽抗活得更久,至少在后面王有鳞部旗军赶到之前,缺少火枪与冲击兵器的女真骑兵也确实挺难杀死他们。   需要团队合作。   当王有鳞抵达战场,四下里随处可见不可一世的法军骑士形单影只地对抗康古鲁的铁浮屠,有人用套马索丢他们,还有人从马背上翻下来挥舞兵器近战,甚至有人多势众的时候丢下兵器,有按腿的有拽胳膊的,最后把面甲掀开递进去一斧头。   法兰西一名下有整个村庄数以百计的农奴供养、上有王国为常备军骑士发放薪酬,精通武艺熟练兵器三十年如一日培养的骑士走上战场,最后在这片甚至没人能叫上名字的土地上被几个白山黑水老林子里长大不识字的渔夫猎人带走。   比死在北洋旗军铳口下憋屈多了。   马提翁的撤退对他自己来说是个意外,对袁自章而言是意料之中,从一开始他率领骑士跑向山岗,袁自章虽然有些疑惑,但他那时候就认为敌军主将可能是打算丢下士兵逃跑。   后来马提翁真跑了,带着二百骑士往南女真甲骑追都追不上,一天后就收到桥头堡的通报,少量守军借助工事防御了一次马提翁的进攻,打死骑士七人、打伤无算,夜里骑士牵马泅水渡河去了对岸。   紧跟着东岸的法军军团也开始大规模撤退,到战斗结束第四天,丁家庄庄主丁海请向前线传送信息的骑手向回到桥头堡休整补给的袁自章通报,罗什福尔城请求向明军无条件投降。   当然,无条件投降之下还有个请求,鉴于罗什福尔城中饥荒与疾病严重,请求明军收降后即向城中居民发放米粮三千石并派出医师治病救人。   袁自章想都不想就拒绝了,派人告诉丁海,让他把消息告知白山城陈九经,他只管打仗,不管治理地方。   并不是他看不懂答应这件事有千金买马骨的效果,但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三千石米粮,快赶上他标下旗军一月口粮了,他本部消耗粮草直至上个月还要白山城支援呢,要不是打了这场仗,粮食都不够吃。   现在刚两次抢夺法军辎重得了上百辆大车的军粮、军备,可是还没到能烧包的时候。   关键他们也顾不上,这场仗是明军第一次体会到齐掷手雷对战线进攻的威力,以至于徐晋等百户从战场上撤回到桥头堡一个个夜不能寐,反复思量着他们在短暂交战中是否把手雷扔多了。   三百颗手雷在战线上连续爆开的冲击力让前排工兵直到战斗结束后好几天脑袋还发蒙,那些敌军伤兵尸首更是被炸得体无完肤深受摧残。   他们需要更标准化的使用手雷。 第十八章 卢侯   这个世界需要坏人,只有坏人存在,才能让击败坏人的勇士显得充满荣誉。   这句话完美契合新大陆近十年来的变迁。   先是北亚,对东洋军府而言,最容易建立根基的地方恰恰是曾经饱受西班牙人奴役的墨西哥城等地。   那些地方的百姓对大明认可程度极高,甚至胜过天寒地冻的麻家港土民。   更多的地方,土民认当地长官、认东洋军府,而大明对他们来说依然是个遥远的符号,就好像过去麻家港以西黑水靺鞨群岛附近生活的土民手里也有点永乐通宝之类的铜钱作为传家宝一样。   在西海岸狭长地带生活的百姓比东部更容易接受大明,也更容易接受天下只有一个皇帝。   但在巴西,这事会稍微难一点。   指挥使卢枫正竭尽全力制止当地百姓把他当成救世主。   “这不挺好的。”前来里约执行公务的东洋军府长吏赵士桢端起盛红褐色果汁的瓷杯靠近嘴边,笑道:“百姓对旗军敬重有加,对指挥使更是顶礼膜拜,这难道不正是认可卢指挥使驱逐葡夷的功绩么?”   他喝的是当地名叫阿萨伊莓的果汁,长在雨林里,是百姓向里约卫进贡所得。   力学单位受顶头上司派遣,至里约卫看看卢枫的近况,目的为实地观察明军对巴西的进一步开拓的可能性,因为北方牧野知县两个月前刚派人向陈沐报告,牧野县以西五大湖探矿已基本完成。   矿石储量太大,他们发现探不到头的煤田、储量巨大分布广泛的铁山、质地优良的石山与数目众多的银、铜、金矿,其中绝大多数以牧野县目前所拥有开采能力,根本无法挖掘更无法利用。   所以杨兆龙觉得没必要再探下去了,与其让这些数量有限的矿匠在这无休止地耗下去,不如派遣到别的地方,探明更多未知的矿储。   牧野矿山多,但矿石无法利用的问题更多,在现有条件下就是个死节……大量矿山都在五大湖畔,距海岸遥远运输困难,即使有漕船有河道,运输也很困难,中间数个不能让船只通航的河道需要修整、耗费的力气不比修造轨道省事。   可陈帅拍脑袋定下来的轨道需要铁,运铁需要轨道,轨道需要铁。   反倒是国内朝廷主持修造的木铁复合铁路更符合他们现有的技术基础。   所以现在牧野不但有一段两头为铁轨、中间正在建设木铁复合轨道外,东洋军府还多了一批闲置下来专精探矿的工匠,他们大多来自南京工匠学院,拥有丰厚的地质理论知识,在牧野的工作也让其对现已认知的金属有充足实践经验,正摩拳擦掌地等待下一次工作的赏银。   他们就像一群受东洋军府控制的赏金猎人,只要东洋军府发号施令,准许他们在这片土地探矿,就会自筹资金雇佣护卫、佣人、学徒,带队深入任何土地进行工作……因为有些前辈已经乘船回国了。   在前年牧野五大湖探矿的过程中,知县杨兆龙给探矿匠的赏银非常丰厚,以铁矿为例,五十户矿徒为一炉,每探明一座铁矿,依据规模给予赏银,一炉十两。   结果三名各自带队的老匠人探出纵八百里、横五十里的巨大煤田,比山西加一块儿还多,小知县杨兆龙算兜不住事了,只能把求助信送到陈沐这,可这么大的事陈沐也兜不住,真按杨兆龙定下的赏格给,他东洋军府一年岁入填进去都不够。   但又不能食言,陈沐又把事情来龙去脉送回到朝廷,他的本意是答应了就要做到,想要跟朝廷商议今年军府支出过多,岁入仍送银两,以半数实物折赏,让三个匠人开回去一支运满货物的船队,结果被皇帝否了。   皇帝说光给钱有什么用,三个不显名无依靠的匠户猛然得了巨额银两赏赐,不是福气反倒是取死之路,而且皇帝还仔仔细细算了一份该赏多少银钱的账目,三人每人五十三万四千七百两有奇。   过去都是大臣给皇帝回报详实数目,这会儿东洋军府在事情没定之前不敢算,反倒让皇帝给算出来了。   万历说,请靖海伯先跟他仨商议,他们要是想要钱,东洋军府今年岁入朕免了,全数照给;他们要同意少要钱,朕的山西煤矿缺三个正五品矿监、每人赐功勋牌坊、各择子孙一人荫三代锦衣百户,赏银十万两。   末了还添了一句,靖海伯可得给朕把大煤田看好了。   回信看得陈沐心里直突突……万历还是设矿监了?   别管陈沐怎么想,这事的消息传出去,在探矿匠人的群体中沸腾起来,说实话在大多数凡人眼中十万两和五十万两没有太大区别,反正都是别人的、反正一辈子都花不完、反正自个儿真有这么多钱也不知道该咋花、反正哪怕真有了还得提心吊胆怕人杀了自己抢了去。   反正……真想要那么多钱啊!   结果朝廷真给了,十万两雪花般的白银,比知县大老爷还高的正五品官职,历战将军才能得到的荫三代锦衣百户,还有皇帝御赐功勋牌坊修在老家。   鸡犬升天,三辈子从生到死的保障,就因为在北亚探出一个大矿,全有了。   这是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事。   所有人的目光都因此转向哥伦比亚、转向巴西,在舆图上那么大一块地方,难道就没个大矿?   就好像大航海时代所有欧洲探险家都在试图找到通往中国的航线,而中国并不这样想一样;所有人都试图跑到巴西去,唯独巴西的里约卫指挥使卢枫看上去并不这样想。   面对赵士桢带着点恭维的赞许,卢枫头都大了,俩手一摊道:“赵大人可别再取笑我了,我还想升官呢,他们把我当成救苦救难活菩萨,我以后怎么升官、怎么去别的地方,我祖父在双屿港、在走马溪同葡夷打过两次大战,卢某如今区区指挥使,在里约卫这个小地方,受他们顶礼膜拜。”   “我到这来是想建功立业的啊,不是来做牧民官,打西班牙打葡萄牙打法兰西打英格兰,陛下与大帅想打谁都好,把我派去,马革裹尸或马背立功勋,百年之后我浙江老家处州府丽水县不但有祖父的碑,还有我破夷卢侯之墓,这才是大丈夫活在世上应做之事。” 第十九章 志向   其实在巴西也能开疆辟土,只是卢枫感觉不到。   里约卫的旗军几乎每天都在做这件事。   “卢某虽在去年升任里约卫指挥使,手上却只有两千余旗军,一半为过去千户本部,一半是来巴西时大帅增派兵力;兵不够、摊不开,军府也无力给我更多支援,我就得招兵,大帅不让。”   卢枫说这事赵士桢清楚,他向军府派送过募兵报告,打算招募原住民补填旗军,但陈沐没答应,并传信告诉他大明旗军在海外是一支国家武装,必须由大明人担任旗军,如地方布防兵力不足可立保甲,不准添设旗军。   话是这么说,但保甲没有战斗力。   这个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旗军还是保甲,而在于东洋军府只会给旗军充足的武备资源,就算是俩不识字、没任何军事技能的人,进入大明旗军序列与编入地方保甲的第二天对打,死的一定是保甲。   因为保甲可能一个月后还没领到属于自己那张弓,旗军在编成第二天不但有全套兵器铠甲,还有各种古代士兵额外的火力支援。   别管是铁壳的还是陶壳的,至少他腰上会挂一颗手雷,腰囊里还可能装着只能把手雷简易改造为地雷的小钢轮塞,弄不好背后还挂着只二尺七寸长的小旗箭筒。   每个旗军小旗会有两名旗军背负箭筒,通常会有身高力足的新兵背负。   更别提那镜面水纹腰刀、工艺极好的万历天下太平铳。   卢枫真正想要的不是旗军,就是这些武器装备,有了大明正规军的武器装备,什么样的旗军练不出来。   赵士桢知道。   “军府也没那么多武器装备,陶罐手雷小旗箭总旗箭常胜能自造,可常胜金城鸟铳产量只够部队补充,铠甲造的太慢,除了火药用不完,别的咱啥都没有。”   说着赵士桢就自己笑了起来:“这话传出去是挺气人的,但事实如此,咱除了火药,啥都缺。旗军兵力比起需要驻守的广袤土地也不富余,朝廷四面出击,三期旗军都没往北亚送了。”   “一旦与地方保甲混编的口子开了,他们就会从一支今天上船明天就能赴远海作战的北洋军退化成以前驻扎地方一辈子一眼看到头的卫所军,大帅原话。”   卢枫闭上双眼,他现在就快看到头了。   “不过卢指挥使也不必气馁,朝廷新派一批国内旗军过来,最近会先把里约卫旗军补齐。”   听到这话,卢枫眼中终于又闪耀起神采,继而大倒苦水:“军府是不知道,我两部千户在这有多难,没兵没百姓,派人沿河流入林中寻土民,诸多百户总旗带兵进了雨林就不出来,有心带兵去支援他们,里约这座港口也必须据守。”   赵士桢从没听卢枫说过这样的事,皱眉问道:“不出来,支援?是土民兴兵?”   明军在新大陆各地的行动并非一帆风顺,绝大多数部落无意与明军作战,双方在相安无事中通过贸易、帮助加深关系,但凡事有一就有二,诸多部落间相互或为世仇,你帮了这个,那个就会视你为敌。   西班牙人为大明做出最显著的贡献,就是他们完全摧毁了中部基本的部落形态,所有人都恨他们,哪怕先前为他们做事的狗腿子都恨。   卢枫摇了摇头:“山林中的土民会警告我们的旗军别进入他们的领地,但如果旗军要与他们贸易,他们也会接受,旗军在林中追逐的不是土民,是葡萄牙人。”   “第一个传信告知里约卫入林的是个总旗,有遭遇袭击的土民向他求助,葡萄牙人的队伍在林中袭击他们的小屋,杀戮后绑走妇孺与壮丁,还有许多部落为他们做事,人贩子,就像他们在濠镜向大明子民做的事一样。”   “后来随派去丛林里的斥候、旗军越来越多,收到原住民求援的消息也越来越多,他们愿意帮忙,我就让他们去了。”   赵士桢看着卢枫叹了口气,最后无奈地笑了笑,作为镇守一地的指挥使,卢枫这种作为称不上太称职,里约卫连周边的部落、海岸港口要塞的建设都没做好,却派出兵力进丛林中帮助土民找亲人?   但他很认可这种作为。   天朝子民,哪怕没读过书,他们没能力时会因旁人苦难扼腕叹息努力让自己做个好人、有能力时则愿意去伸张正义追求善良,他们传承依旧的祭祀知道人在做天在看,举头三尺就有列祖列宗垂眼低看,他们从小听的是包公清正廉洁、关公义薄云天,这是耳濡目染烙印骨髓的传承。   他缓缓点头,道:“指挥使还是把他们召回来吧。”   就在卢枫眉头皱起的同时,赵士桢道:“带着那些原住民,一起召回来,北洋旗军都是大帅的心头肉,他们不能平白无故死在丛林里,你能派出去多少人,二百三百?丛林有多大,两三万人都探不干净,葡萄牙人有助纣为虐的土民做帮手,旗军没补给没辎重,走不远的。”   “落入重围身死人手,还要袍泽为他们报仇雪恨。指挥使需要兵,这些失去亲人的土民就是最好的兵,施舍弱者确实能让旗军取得内心满足,但我们的文化也不崇尚一味施舍,天朝只教弱者如何生存、如何自立自强。”   说到这,赵士桢勾起嘴角笑了:“自助者,天朝方助之。”   “牧野有一批最好的苗人造弩匠,指挥使将土兵编练保甲以旗军御之,教他们造弓刀剑弩,追击那些人贩是没有用的,旗军纵然在丛林里杀了这批,他们还会派出下一批,只要巴西还有葡夷种植园、只要还有葡夷城镇据点,他们总会派出下一支捕奴队。”   “训练保甲,授武技战术,他们生长在丛林里,救人更容易,大明最精锐的北洋军的目标应为葡夷那些据点与种植园,一座一座,连根拔起。”   “指挥使不是想开疆辟土,想位列侯爵?莫说封侯,哪怕封伯亦非仅征战之功可得,将军看不起牧民官,可好的将军能开疆辟土,必然也是一位好的牧民官,巴西这么大的土地,难道还不够让将军实现志向?” 第二十章 无耻   在大西港东洋军府驻地,东洋大臣的案头摆着堆成小山的公文,那里有朝廷发来的公文、也有常胜知县邹元标对今年驶来海船靠岸的报告,还有朝廷送来的邸报与各地送来的战报。   陈沐最大的成就感,莫过于当他展开天下舆图时,天下每一寸角落,都有大明武夫横行的身影。   北疆,戚继光收复乌梁海、重设兀良哈三卫,向西进军大破土蛮,驱卜颜伯向西近瓦剌,率军入归化城。朝廷征浙江总兵官胡守仁率蒋伯清、叶应春出塞,驻乌梁海。   辽东总兵官李成梁、宁远总兵官祖仁率大军沿黑龙江一路凿穿入努尔干都司故地重设都司,随即皇帝下诏,募有识之士遴选官员百二十人,随安远侯柳震入努尔干都司,柳震任都指挥使,沿江两岸各设县府编户齐民。   西洋,明船扬帆,二十名指挥使在印度次大陆率僧兵一路狂飙,突击之下攻城略地,修起三座大明王府,各拥有皇庄百万亩,确实是皇庄,收上的租子大多要交给朝廷。   在遥远的爱尔兰,高举龙旗的艾兰王朱晓恩势如破竹,设府县二十三,侵略如何。   在北亚各地,上百个大明移民开拓团翻山越岭深入腹地,探明一块又一块土地;在牧野左近的五大湖,他们发现丰富的煤田与矿藏,还闹出了东洋军府差点赏不起的大笑话。   他是真赏不起,纵然有巨量资源可供开采,但一来运力跟不上、二来开采技术也跟不上,发现的资源绝大多数都只能在那放着——这种情况与开发南洋截然不同,大明对南洋的运力太强,东洋终究地利所限,人不足、掌握的技术也不足。   而在哥伦比亚,劳塔罗高举驱逐西夷的汉字大旗,用游击战逼迫西军撤离大半,秘鲁总督对东洋军府的诘问就没停过,后来干脆在常胜县衙对街租下个位置极好的店铺,每天去拜访知县老爷邹元标。   直到邹老爷忍无可忍。   “你天天来找我,难道你们认为这事是大明控制的吗?我能指挥得动劳塔罗,我要是能指挥得动劳塔罗先让他把你毙了,我常胜县衙日理万机,光顾着你这个事,我还工不工作,还升不升知府!啊?”   邹秃子拍起桌子,自有一番威势,突然间爆发让秘鲁总督区西班牙使者所有话都塞回肚子里,抬手想指又不敢指地朝向邹元标,张了张口最后目光扫过桌面,像捉住一根救命稻草,指着那桌上的三眼铳道:“这,这就是你们的武器!”   “我们的武器,你别指着三眼铳,你去问问大西港的西军,他们可曾见过我大明官军用三眼铳?这就是一种礼器,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礼器?红白喜事,老百姓拿着这个当号炮朝天上放,你去常胜街上转转,这就是土民老百姓家里的东西。”   “你,你们的火绳枪,万历二年南洋造,我们也得到过,劳塔罗用的……”   邹元标一歪头,叹出口气,在心里斥责劳塔罗办事不周密,转眼回过头又梗起脖子道:“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有常胜百姓把礼器和打猎用的火枪卖给劳塔罗,跟东洋军府有什么关系?我常胜百姓十余万,你要让我挨家挨户搜查是谁把东西卖给劳塔罗?”   “要不你来吧,把你秘鲁的兵、哥伦比亚的兵都派到常胜来,让你们去搜查,先说好我天朝子民自有防身器械,被打死了可别来找我。”   眼见秘鲁使者一时语塞,邹元标更是顺杆子往上爬,怒道:“我可告诉你们,邹某的功绩就快够上大帅说的升任知府所需,你们不要再给我添乱,坏了我升官大事,还想让我给你们铸币?”   “你们今天端个三眼铳来、明天拿杆鸟铳来,还有那驱逐西夷旗号,你们懂汉文、劳塔罗也懂汉文、我们也懂汉文,那他劳塔罗不举汉文旗举什么旗?退一万步讲,那哥伦比亚在哪儿呢?跟我常胜可有丝毫相连?冤有头债有主,我真就不明白了,你们整天来找我做什么?去找巴拿马的邓帅啊,他跟哥伦比亚挨着呢。”   “实在不行找智利的邵帅,劳塔罗不是他那边的人吗?”   邹元标说着,长长地出了一口,说实话他确实挺气愤的,感觉秘鲁的西班牙人方向感真的差,就算要因为这事去烦,也该去烦右京的邓子龙,老跑到自己这儿来,还一副他邹秃子能遥控劳塔罗的样子。   就算常胜是北亚的兵器制造业中心,可他是真没给劳塔罗出什么力啊,结果被秘鲁西人缠上了。   “那还不是……”   秘鲁使者没再说下去,刚开了口自己就闭上了,能去找那俩早找了。   秘鲁总督区甚至连墨西哥城、大西港都派去了使者,自然不会放过智利和巴拿马。   去墨西哥城的使者在路上被明军哨卡收了六遍税,到那最后还没见到杨廷相,回来路上把铠甲、坐骑全卖了才凑够路税,跟乞丐一样了秘鲁。   去大西港的压根没走到大西港就没钱了,使者不知所踪,据逃回去的随从说是被原住民种植园主绑了弄到种植园里当奴工去,可究竟是哪个种植园谁也找不着。   去巴拿马的在路上在丛林里失踪,那边治安一直不好,以前还在西班牙统治下时就有黑人强盗在林中出没。   去智利的使者倒是难得有回信,一下船港口执勤的武士小队长就带着足轻把身上值钱的物件拿光,就是明目张胆的拿,小队长个头不高,穿着轻甲按剑而行,看人都斜着眼看,挑到什么东西他喜欢就拿走什么,稍微不顺心意就要拔剑斩人。   不过到底也没白拿,在土民士兵打算把这个西班牙人打死的时候那个武士小队长还是拔剑呼喝着驱走土民保甲来着,但一直到使者出城才终于明白那武士队长不是保护他,是不允许自己巡逻区域死人,所以把他送出城去,那些土民就在城外等着他呢。   后来使者被智利原住民打断了胳膊腿送回船上,邵总兵手下一名副百户还写信道歉来着。   总之……所有地方,只有到常胜来的秘鲁使者能好好活着,不找他找谁啊?   就是这秃子有点无耻。   “无耻?你们才无耻。你们漂洋过海来占了人家的地,杀人父母奸淫妇女,还要把人奴役,人家起兵反抗你们怎么了?”   “明着告诉你,这事跟我邹元标真没关系,我倒是想有关系,要是我常胜能跟哥伦比亚挨着,我把炮都给他们送去。” 第二十一章 难题   万历皇帝遇到了个难题,在写给陈沐的信里,朝臣把造成这个难题的原因归结于陈沐,所以一致认为问题需要他来解决。   这个问题就是在明军占领南洋的数年之后,甚至万历舰都已开到大东洋上,满朝文武才终于后知后觉,认为大明是可以成功扩张的。   发生在海洋上的战争不是奇迹,收复乌梁海也并非契机,深层原因是生在南倭北虏末期、成长年代经历大明重开海禁、血战马尼拉的那一代人,最年轻的已经过殿试考取进士,入了翰林院做编修、去了地方做知县、进了科道当言官。   他们眼中的大明,与先辈眼中的大明完全不同。   老辈人说不要轻启战端,旗军疲敝不擅野战,他们却说大明旗军所向无敌,并举出封存讲武堂的历次战绩;老辈人说不要多面作战,朝廷国库空虚禁不起消耗,他们却说朝廷京运银年八百万两、京运粮八百万石,津通铁路青龙日行三百二十里,只要继续修下去,海运粮草半月就能从北洋口岸运至甘肃西宁卫。   截然相反的观念在朝堂互相碰撞,已经持续很久。   从最初双方都不理性,到后来双方都极为理性地分析,最后甚至拿出各个请战将军们上交至京师的战略目的、作战计划开始分析,并且由大明食物链最顶端的那一群人——内阁、六部、翰林院,将各战略目标分出轻重缓急。   比方说因上交请战书而被皇帝重新启用的宁夏副总兵张臣,他的战略目标非常近,就是先收复哈密卫,再进而收拾掉叶尔羌汗国的吐鲁番总督马黑麻。   虽然叶尔羌汗国在历史长河中看来是草原上古往今来的第一大悲剧,但第三代大汗阿不都哈林灭掉东察合台汗国,短时间内叶尔羌汗国正值鼎盛时期,若非其第一代可汗赛义德在进攻乌斯藏的路上就被诸位法王用高原反应反死,这会极度膨胀的汗国很有可能再跟大明亮亮刀子。   他们被张臣盯上的原因是骚操作多和家里有矿。   硝矿。   其实叶尔羌汗国很恐怖,他们有硝有磺、产量巨大,城邦贵族还会制作火枪,打起仗都用步兵火铳与盾线抵御东察合台汗国的攻势,西边和莫卧儿联系、东边和大明相邻,潜力巨大。   潜力高架不住人不学好,作为察合台汗国、吐鲁番汗国的后裔,他们完美继承了蒙古帝国的遗产。   粗糙的蒙古式政治体系,有。   粗糙的蒙古式财政体系,有。   粗糙的蒙古式军事体系,有。   自然也有可汗继承人的选举法律,库里台大会。   政治体系决定了汗国是部落酋长们的松散联盟,财政体系决定了不论大汗们都很贫穷,军事体系决定了不打仗不抢夺勇士们就过不了好日子,库里台大会……则决定了每一次继承人选举都会让汗国陷入分裂战争。   这在一座城池都没有的草原上是个大问题,但如今叶尔羌汗国占领的土地从汉代开始就有城池、有城邦,游牧部落与城邦共存,大汗们一看这样下去不行呀,游牧赚不到钱,赚不到钱就无法装备精兵,无法装备精兵下一次库里台大会自己就会被别人吞并掉。   而这里又离传统上的中亚地区很近,那么聪明的大汗们会怎么选择呢?当然是找西边的好邻居们取取经,妥了……他们没钱了就抢劫自己的城邦。   在张臣看来,叶尔羌汗国那些被称作‘伯克’的城主们,都是大明的天然盟友。   他的战略步骤就是收复哈密卫,跟叶尔羌汗国在战场上大做一场并取得胜利,让广阔天地中苦叶尔羌汗国久矣的城主们看见大明的力量,他们都得高高兴兴谢领大明天子的土司任命书。   像这样的战争,对百姓来说有统治基础、地形熟悉道路良好,进有城池退有关口、还容易获得内应,预计收益也很可观,不打的话将来他们哪天开窍造上铁炮轰回来麻烦又极大……上上之选。   像陕西总兵官魏时的战略就属于朝臣不太感兴趣的,他想去打瓦剌,理由是提气。   谁管你提不提气呀,土木堡都多少年之前的事了,更别说现在土蛮之后新继位的卜颜伯跑到瓦剌去,后边的事且等着他们自己乱就行了,既没道路城池也没战略收益的事,别看魏时做的计划挺认真,基本上没人认可这一计划。   不过诸多计划虽定下优劣缓急之分,朝廷却没急着看战。   因为不单单武臣,是满朝文武的战意统统被调动起来,甚至有正经督抚希望调往塞外做总督。   所有人能想要开疆辟土的功勋,那么问题就来了——立了功,封什么?   低下的士兵、县官好说,可这帮人文的都是督抚一级、武的都是总兵一级,功勋官职皆已至极,以前人少,宗室禄米的问题太大,朝廷对爵位非常克制,同样也没几个人立下泼天大功。   如今克制的壁垒已经消失,靖海伯、克虏伯都封了出去,现在这个情况就让内阁与皇帝有点害怕。   收服哈密卫成功,张臣封不封爵?如果张臣因收复哈密卫封爵,那戚继光收复兀良哈三卫,又该封什么爵?那李成梁一路凿穿努尔干都司故地,重设七八个卫,又该封什么?   以后再继续扩张,那些武将怎么封爵?   更何况天底下还有两个大哥。   西洋的殷正茂,西洋设立多少个卫,他说了算。   东洋的陈沐,攥着尚方剑与万历金牌别说卫所了,创造多少个国王,他说了算。   这事皇帝只能跟陈沐商量,只要跟陈沐统一口径,往后封别人就能以他为例,再大的功勋也没有比他还大的了。   这些年皇帝都不知道该怎么封他,只剩下封侯了,至于说封王,万历觉得管着百八十个王的陈沐看不上王爵。   陈沐想想也觉得挺棘手,但他并不赞同扩大封爵……这年头大明能臣猛将辈出,只要口子一开,不出三年大明就会遍地爵爷。   有爵位是个好事,能激发人的立功心,但爵位世袭就免不得削爵,弄不好功臣之后还会遭受屠戮。   最好的办法是让爵位不世袭,但是又不能让后代没有优待,否则爵位也就不是爵位了。   “那就,弄点儿勋章吧。”   经济实惠,还能增强立功将士荣誉感。 第二十二章 通达   智利的大漠人迹罕至,如今成为明军的军事禁区。   隶属大明北洋军器局的火药科的匠人乘船漂洋过海在智利登陆,翻过贫瘠的沿海高原进入这片满目疮痍的荒漠,如同走入另一个世界。   一个一无所有的世界,每一个初次抵达这里的大明人都会发出疑问,这里明明紧邻着大东洋海岸,怎么会如此干燥?   当地数量稀少的原住民说,上一次下雨按照大明历法是隆庆四年,从那之后这里没再下一滴雨过。   如果一个人把水壶里的水倒干净,壶底留下的水渍都比这一年降雨量多。   荒漠一望无际,连仙人掌都不愿在这多待,高山顶端远远望去像覆盖着终年不化的积雪,北洋旗军的探险队起先以为在山上能得到当作饮水的冰,爬上去才知道山顶覆盖的不是积雪而是盐矿。   即使是最忠诚勇敢的军匠,在初次领略它令沙漠与泥土干旱破碎的独特地貌时都会在心中打起退堂鼓,即使最自大的人也会怀疑自己能否禁得起天与地的考验。   东洋军前军都督府的总兵官邵廷达,已率本部旗军在这片荒漠中持续开拓了二十七个月。   白天,他和部队以鸟铳为杖,披单衣斗篷由一个绿洲走向另一个绿洲,用双腿间的步伐丈量出荒漠的道路;夜晚,他的部队穿厚实棉袄盖着棉甲,蜷缩在特制棉帐与绿洲盖起的石屋中等待另一个黎明。   在这里找到硝矿不难,在任何一个你认为打下一口井就该冒出水的地方,把土层掀开,运气好的只要掘开二尺,就会露出埋在地下的硝土层,即使运气不好,最深的一次他们也仅仅打了一口八尺井。   这是一个由盐、土、硝组成的世界。   都督府的兵力是不断变动的,最早的时候,邵廷达麾下满编兵力一万三千有余,除驻防三座重要的城池与港口,仍有一卫部队可为野战机动力量。   后来他们在这里明军没有敌人,土民经历西班牙人带来的奴役灾祸后忙着生存,根本没人顾得上跟大明打仗,恰恰相反他们对明军的到来极为欣喜——因为他们带来不同的食物与更多技术。   与西班牙人的关注点不同,明军也在意铜矿、金矿、铁矿与银矿,但比起五金,明军最显著的特征是带来了民以食为天的观念,他们见不得人吃不饱饭。   但原住民还是怀疑,在经历了西班牙人噩梦般的奴役之后,他们不愿再相信拿着经书的教士逼迫他们住进房子里容易管理、逼迫他们为西班牙人养殖动物、逼迫他们编成队伍强迫劳动。   现在看来一切没什么两样,只是秃头修士换成了戴着乌纱帽的县官,同样要让他们住进房子、要他们养殖动物、要他们耕作土地、还要把他们编为保甲。   他们畏惧大明的刀枪,却打心眼里认为这一切并无丝毫变化,只是骑在头上的换成了跟自己长得有几分相似的人。   依然流窜在这片土地上西班牙修士说,大明人和土人不一样,他们比你们白、也比我们白,他们是白人。   可住在李耳城的大明老爷们说西夷放屁,老子是黄肤黑发黑目的大明人,他们才是腌臜的白人。   在怀疑中,土民看到粗放的农牧技术被大规模改良,以前叫圣地亚哥如今被邵廷达更名为李耳城的港口造出百料渔船供沿海渔民出海打渔,城里做出精致的衣服和鞋、贩卖更坚韧的渔网与比独木舟更快更大的船。   大明人说这能让所有人取得更多食物,飞快地富有起来。   可整整三代不曾拥有个人财产权的土民根本不知道富有起来是什么意思,当西班牙人离开,整片土地陷入停滞,上层建筑轰然崩塌,让底层因服务西夷而生的原住民无所适从。   邵廷达可以强迫他们进入汉文学堂学习文字与谈吐,却无法强迫矫正深深烙印在灵魂深处的不安与自卑自贱。   一直到这个时候的某个瞬间,莽虎将军才突然回忆起早年陈沐说任何民族被奴役几百年都会变得愚蠢麻木这句话的真实含义……智利土民并没有被奴役几百年,仅仅几十年罢了,他们就成了这副模样。   甚至就连城里大明商贾贩卖衣服和鞋,售卖渔网和渔船,土民也不知道买;假使他们知道买且想要买,也没财富。   所以他们雇佣无产土民百姓架桥修路,人们会对明军为何如此感到好奇,智利有道路,不论过去各部落用脚踩出来还是后来修缮的,亦或西班牙人在时主持修造的道路,这里都有,但明军说这路不够宽也不够平整,更关键的是土民需要这份工资。   “修路是为了让我们赚工钱?”   “不,不光为让你们赚工钱,有了好的道路,你们就能把李耳城的东西卖到其他地方,赚到财富来让自己的家人过得很好,也能帮助更多过不好的人。”   “商队,卖到其他地方,就像过去西班牙人的商人那样?”   “对,像西夷那样赚取财富,但不要像他们那样赚到钱给自己戴十个手指的戒指,贫穷要想办法独善其身,富有了不能忘记兼济天下。”   “那为什么我们要叫他们西夷、欧罗夷,而不是西班牙人、欧洲人呢?因为他们是白人吗?”   “呵呵,其实大明不在乎别人长成什么颜色,也不在意自己是白色还是黄色,我们不因颜色尊贵,颜色因我们存在而尊贵,大帅说了,我们生得白而自称黄,只因大明子民都是炎黄子孙,这里面的黄字罢了。”   “就我个人,只因为不愿与他们同归一类而已,他们也一样,他们不因自称白人而低贱,看看诸多部落蒙受的苦难,白色因他们类同禽兽的行径而低贱,称夷,已经是把他们当成人了。”   说话的大明工程师放下图纸抹了把额头的汗水,看着伸向远方山脉荒漠间正在修筑的道路,揽着身旁土民青年的肩膀笑了:“等这条路修好,去招募自己的商队吧,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人如此,族群家国亦如此,我们是一样的,你也不能贫穷下去,好好干吧。” 第二十三章 矿场   没人知道,智利的硝石矿带有多长。   在东洋军府发生五大湖煤田事件后,军府明令探测智利硝石矿不给赏银。   因为一来陈沐很清楚那不用探测,二来邵廷达用实践证明了,随手能刨出来,用不着探测。   刨出硝石矿不难,难在怎么让矿工在这片土地上活下去。   智利北部,荒漠旷野,沙砾遍地,乱石嶙峋。   卷起的风沙吹过突兀耸立在荒漠中的奇形怪石,席卷着砂砾也打过怪石下攥钢镐凿出字样的身影,那是个身披麻袍头戴斗笠的年轻人,他攥斧锤的右手虎口带着老茧,他的脚下有路,从怪石边缘一直向南北延伸,直至消失在远处升腾热气的红色虚影中。   简陋的路宽极了,可供八匹健马并行,路面龟裂开的土皮只要一阵风沙吹来就能填满裂口,路内与路外并无丝毫区别,只是用荒漠中捡来的石块堆出一座座尺高石碓,沿道路堆出标记。   荒漠中时常会响起细微的噼啪爆裂声,那是远处盐池颗粒在酷热的高温下蹦跳发出的声音,年轻人放下镐头与斧锤挤着眼睛抹了抹下巴的汗水,解下腰间水囊向口中小心翼翼地灌了两口,稍解喉咙中快要冒烟的干燥,抬头时露出带着伤疤的脸眯眼望向日头,自宽幅腰带里摸出一只铜怀表,看着时间。   临近正午。   他面上的不耐烦快速褪去,带着喜悦缓缓蹲下身来,让斗笠投下的阴影尽量盖住精壮身躯,把目光投向南方道路尽头,安静等待。   年轻人身后巨大的怪石上面,被锤镐凿出‘大明智利硝矿十四厂’的字样,最后两个字还未凿完,这是他今天的工作。   他来自辽东名叫李宁,江洋大盗出身枪术非比寻常,前两年在李成梁处隐姓埋名做家丁,却因不会说好听话被送到北洋当旗军。   如今隶东洋军府前军督军邵廷达标下任总旗,奉命随百户常驻荒漠,六个月前他们发现这里具备开设硝石矿场的一切条件,历经数次选址、勘探,最终选择这里作为矿场,就在他凿刻怪石北方不远高耸的断山壁后,就是硝矿十四厂厂址所在。   这里的选址与硝矿并无关联,主要在于同世代居住荒漠中原住民部落的远近,因为这关系取水。   就像人在沙漠中迷路会跟着骆驼走一样,骆驼也许不认路,但它们知道哪儿有矿物质也知道哪儿有绿洲,对荒漠两眼一抹黑的明军同样需要从荒漠土民口中得知哪里有小绿洲,哪里又能取到水。   最初设立几处硝矿厂址离海岸近,取水与各项生活物资都容易获取,但越往后设立的厂址则越深入,水源越来越难取得,相同的是挖掘硝矿的品质也越好,越好的硝矿,煎炼越省事、成品杂质越少,制成火药威力越足。   李宁所处的十四厂只能说条件还凑合,绝称不上善地,最近的原住民部落在二十里外的山上居住,他们用植物纤维编成宽布搭在山上,收集凌晨的雾气凝水以供生活。   那里驻扎着水山百户所,旗军带招募土民用棉布编织出数百张更大的网搭出水棚,夜取净水,昼送矿场。   李宁眼中的喜悦来源与等待的目的正是如此,每天日升,水山百户所的旗军会派出马车队分送临近三座硝矿,十四厂送水配额为每日三十七捅,跟车的土民会顺手把山上和路上捡到的石头丢在路边。   明军入荒漠没有余力修路,所谓的路也只是这样,人马在行进中找到旷野里相对平坦的一条路,尽量让它在出发点与目的地间变得更短,然后在路边撒上石头,日积月累,就成了路。   如此路况,水山百户所的马车从出发到抵达要走一个半时辰,酷热下行进困难,车队人马在途中需饮水一次、返程亦要饮水一次,故而准确来说,十四厂每天的净水为三十五桶,每桶二十大明升,一大明升为一千零七十三毫升。   而矿场旗军、火药匠、土民矿工及家眷有五百余口,另有大小牲口三十余,三十五桶水连喝都不够、遑论洗澡,更别说他们还开了一百二十亩地。   旗军和火药匠都是货真价实的大明人,火药匠还好,成日把矿工挖出来的硝矿煎炼忙得脚不沾地,旗军这些武夫可是真正闲得蛋疼,这荒漠戈壁连畜生都不愿意多待,想打猎都要去跑几十里地的山上才有可能逮住大兔子。   那是一种奇怪的玩意,体形比大明的兔子大,白天晒着太阳把脑袋塞石头缝里睡大觉,就算被吵醒也耷拉着眼儿一副睡不醒的样儿,一到夜里就特有精神,满山乱窜像过年一样。   但总旗李宁觉得过年兔子不该乱跑,该下锅。   正儿八经的大明子民,在这片鸟不拉屎的荒漠里没仗打、没事干,他们肯定得刨片地种点菜。   可培地种菜是要水的,水他们喝还不够,该从哪儿来?   北边的四十里,有间歇温泉;东北三十里,有一座盐湖。   那水人和狗都不能喝,蒸馏了也不行,就像海水一样光解渴不顶用,他们这些北洋旗军基本上没谁在海上不喝蒸馏水的,都知道喝蒸完的海水多了人掉头发狗掉毛。   但可以用来洗澡、煎硝,还能跟山水混着喝,营养相对少些,但也不至于掉头发,还解渴。   李宁晃了晃空荡荡的水囊,这东洋军府真没有辽东军待着舒服,在那边什么东西都先紧着将领与家丁,这儿倒好,百户、总旗、小旗、旗军,别说吃什么用什么,就连每天喝多少水用多少水都给规定死了,旗军净水一升、蒸水三升,总旗也不过才比旗军多两成。   除此之外,一滴都不再多。   但也正因如此,水送来时,才会显得尤为珍贵。   远远地山脊上传来几声呐喊,执勤的旗军端起赤旗站在悬崖边挥舞着,官道上传来晃晃悠悠的马銮铃声,李宁也像这片土地上的大兔子一样耷拉着眼举目望去,升腾热气的虚影中,水山的马车队来了。 第二十四章 热土   整个智利,东洋前军督军标下共有十九座硝石矿场、六座铜矿场,矿工近万、围绕采矿为生者近五万之众。   矿工劳作辛勤,月采硝石三百五十三万斤,但包括人力在内,一切力量在荒漠中都显得那么不靠谱,没有良好的道路与固定水源来大规模熬硝,纵然熬好了运出荒漠的硝土依然有限,每月真正能运到南方科皮亚波港口的成品硝土仅五六万斤。   在东洋军府看来,智利年运硝土由二十万斤飞跃至六十万斤,这无疑是技术产生巨大进步。   但实际上,智利能产多少硝土仅与玄学有关,或者说运气。   大明的熬硝产业成熟,沥、虑、蒸发再结晶的技术亦无可挑剔,智利的硝石矿对大明人而言并不特殊,就是普通盐硝,与西北相同,只是更精纯。   水源倒也有,但距离遥远,运输成本极高,换句话说,真正限制产量的还是运力。   前军督军邵廷达在离开荒漠时向各个部落发布赏格,希望原住民能带着旗军找到合适的水源,找到水源才能确保旗军、矿工生存,就能扩大规模会有更多硝土。   荒漠中不但有硝石矿,还有银矿、有铜矿,但这些矿产目前只能放着不管,这种感觉很难受。   就好像饥荒中为何没人去打猎吃呢?因为捕猎消耗的体力、热量,已经远超捕猎成功补充的能量,所以即使猎物在眼前跑来跑去,快饿死的人也不会去捕猎。   安静躺着,死得慢。   但邵廷达在努力了,他们忙着修进荒漠的道路,等路面平整,就能把港口的木轨运到进荒漠的山口,修出马车木轨,更多人和更多工具运进荒漠。   也算是有好有坏,至少在荒漠里无论木轨还是铁轨,都不必担心人为偷盗,也能在修路时少几分顾虑;但坏的是荒漠里的旗军就算想修木轨道都修不成,因为他们走上好几天可能连一棵树都找不到。   哪怕在绿洲附近,也都生着干巴巴的遍地棘草,很难找到像样的木料。   倒是在寻找水源的过程中,旗军陆续发现几座露天铜矿,并且其中有一座看上去规模极大,就在十七号硝矿厂北方不远,那几乎是与秘鲁边境挨着了。   但是此时,邵廷达却并不在十七号硝矿厂,甚至没在最近的科皮亚波,他去了比过去的圣地亚哥如今的李耳城更南的地方,比奥比奥河南岸谷底,马普切人的部落。   在那有一座名为劳塔罗营的明军大营,游击将军林晓是军营主官,训练成百上千的马普切壮士成为优秀战士。   当邵廷达座下雄健的黑色战马立在劳塔罗营的辕门前,他对这座军营内正投身训练的士兵感到满意。   与智利北方居住在荒漠、山地、湖泊与火山下常见瘦小精壮的土民不同,生在谷底的马普切人看上去要更健壮也更高一点,这让他们在穿上棉布兵服后看上去除了风吹日晒带来黝黑肌肤,与大明士兵看不出什么不同。   士兵穿着常胜专门为他们织造的棕色兵服,棉布短袍与中单裤易磨损的肩膀、膝盖、手肘都加着帆布补丁,蹬布鞋扎革翁裹行缠改变了不穿鞋的习惯,头上裹着发巾,各个站立如松。   但邵廷达还是一眼就能分辨出谁是明军、谁是马普切人。   他们的头巾中扎着一两根翎羽、有些人会在短袍外罩西式无袖的羊驼皮马甲,他们的长矛绑着羽饰,鸟铳木铳托钻出圆孔,用绳子吊着粘羽毛的皮片。   “将军,劳塔罗营的游击军已准备奔赴战场,没有支援他们能熟练使用刀、矛、棍棒、弓弩结阵或散兵接战,有支援时擅长使用鸟铳、埋设地雷、操持火炮及快速制作木炮投入战场。”   林晓早就接到快马通传邵廷达抵劳塔罗营的消息,这没来由地让他心里猛地一突突,第一反应便是出事了。   哥伦比亚的仗打得还不错,劳塔罗在一年里驱使游击军埋伏各个必经之路,行刺、袭击,沉重削弱了西军在哥伦比亚北部的力量,如今军械简陋的土民甚至敢在白天攻打据点。   长时间的袭击与围困,已经让战争进行到最后一个步骤,拔除。   这种时候即使劳塔罗与西军用堂堂之阵对战,且不说谁的战技高,单说军备,没准劳塔罗比西军还更胜一筹呢。   相较其发动土民百姓的巨大数量,东洋军府给劳塔罗的军备并不多,但他们缴获的兵器铠甲很多,一个西国军团士兵的装备够劳塔罗武装起五六个士兵。   以上就是林晓对哥伦比亚局势所知道的一切。   而智利,同样进入关键时刻,十九座硝石矿场开窑,还有三座银矿、六座铜矿,最近还在北方发现超大铜矿与小型铁矿床的踪迹。   西班牙人热衷于金银矿产,这个阶段的大明则恰好相反。   官方层面他们已经快要对白银失去兴趣了,凭借优质货物,军府每年能从西班牙赚取波托西大银矿一半有余的产量,朝廷也过了白银紧缺的时间,市面流通的巨额白银也给国内带来少量通货膨胀,从皇帝、陈沐、殷正茂、陈璘由上至下,朝廷与军府更加注重的是煤、铁、铜、硝。   它们是未来。   牧野是未来、智利也是未来。   又临近一年出头给常胜交解硝土的时候,本该在李耳城接收各地硝土货物,向军府运输、述职的邵廷达此时此刻却出现在南方的劳塔罗营。   林晓心中自然有不详的预感,他担心是游击在外的叔父林满爵,但这并非邵廷达的来意。   “林将军,邵某来向劳塔罗营传达噩耗,二十天前,劳塔罗将军率军攻打哥伦比亚西部大城卡利,在卡利河畔与西军相攻,不幸成为火炮的目标,被一门发射散子的佛朗机炮命中,伤势持续恶化已无力掌军。”   “由于将军之子尚在京师国子监进学服侍陛下,劳塔罗将军请求军府,希望你能以劳塔罗之名接替他未竟之业——将西夷驱逐出南亚热土。”   林晓的脑子懵了。 第二十五章 如愿   林晓挠了挠头,面容呆滞且行动迟缓地往自己的发巾上插了根翎羽。   在营地此起彼伏呼唤报复的咆哮声中,完成由东洋军府游击将军到南亚解放者劳塔罗的蜕变。   浩荡的马普切骑兵执旗持矛,簇拥驰向李耳城港口,经过部落时骑手翻身下马,旋风般冲进家里向姑娘们道别,他们唱着曲调普通的歌,告诉女孩他们即将踏上战场,那歌儿既为向女孩与亲人们道别,也为给自己壮胆。   再启程时,跨坐马上的林晓四处张目,跟从队列前行的他茫然地以第三代劳塔罗的身份看着周围一切,过去那些受他一手操练无比熟悉的马普切士兵让他感到万分陌生。   就好像所有人都已对这一切有过预演,唯独他还蒙在鼓中。   他们不一样。   劳塔罗高、他稍矮;劳塔罗黑、他稍白;劳塔罗满面刺青鼻有骨环,他干干净净……他很清楚自己不是劳塔罗,但所有人却能在他给自己戴上羽饰后对他的态度截然不同。   就好像他真的是劳塔罗,甚至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劳塔罗,而是给西班牙殖民者喉咙灌下金水,那个真正的劳塔罗。   最要命的是——当事已成定局,他心中感受到的只有惶恐。   这份惶恐并非来自避战的怯懦,他深知劳塔罗这个名字对马普切人,甚至对秘鲁、智利、哥伦比亚乃至整个南亚的原住民意味着什么,这个名字自有作为榜样的力量。   而榜样?   地位、权力、见识、阅历飞速拔升的林晓,连自己的位置都尚在确定之中,他并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做到一个好榜样。   李耳城港口栈桥,马普切勇士逐个登上兵船,在队伍最末,林晓仰头望着桅杆顶端飘扬的龙旗,当他向码头望去,卫队簇拥里抱着双臂的邵廷达朝他点了点头。   看他走来,邵廷达挥手屏退护卫家丁,看着他目光带着几分凝重地叹出口气,从腰间摸索着递出一支牧野烟:“什么都别问,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只有劳塔罗才知道他为什么选你。”   邵廷达知道年轻游击将军心中的疑问,实际上这份疑问在他收到来自巴拿马的口信后同样深种于心。   劳塔罗有很多精熟业务的部将,他们未必比不上林晓,最关键的还是林晓不是马普切人,甚至都不是南亚人,大明军府刻意在这片土地上营造他们与土民同根同源,但每个人都是装出来的,他们在心底知道自己与土民不一样。   甚至土民也知道这一点,只是他们也在刻意地麻醉自己,他们已经习惯头上有别人骑着,就算骑在头上的西班牙人被赶走,换来走在前面的大明人,他们除了亦步亦趋也别无选择。   部落形式的土民正常情况下连隔壁部落带来的征服统治都接受不了,让他们接受一个更大的帝国统治?   大家都只是勉为其难地维持,刻意忽略掉这一问题,把它留给下一代人、下下代人去解决。   “不论如何,你是大明的游击将军,而他说你是劳塔罗,那你就真的是游击将军劳塔罗。”   传信只说劳塔罗被火炮击伤,邵廷达认为其命不久矣,即使最老练的军医也很难让人从炮口下活命,他抬手拍拍林晓的肩膀:“你知道肩上的担子有多重,挣脱枷锁,代价很大。”   说出这句话时,邵廷达脑海中无端想起许多年前,那些被他抛在脑后的许多人。   那些人里有新江畔归降俞大猷的叛军首领伍端,有结兵寨数十里的李亚元,还有到现在都不知道名字,被他亲手斩下脑袋临刑前狂笑不止极其悲凉的从贼,邵变蛟的父亲。   那时候邵廷达曾想寻找杀戮的意义。   往事历历在目,时至今日他了解军人保家卫国,了解作为暴力集团执行国与国间争雄争利,但他仍然不知道杀戮的意义,不知道自我存在的意义。   但他已经不想知道了,这是他的命运。   年轻时总以为自己能抓住命运,可后来想想,即便抓住了命运又能如何呢?如他这般见识浅薄才能普通之人,就算抓住命运也不知该去向何方。   还不如跟着命运,而命运,不准他白来一趟。   现在命运找上了林晓,就在他眼前。   林晓问:“将军,大帅对我有何安排?”   邵廷达摇摇头,“劳塔罗向邓帅提议由你做劳塔罗,邓帅报大帅,大帅准了,说……百姓爱戴劳塔罗,你要配得上这份爱戴。”   说到这,邵廷达突然笑了,语气也轻松起来:“劳塔罗眼光不赖,我大明官军都吃够了苦头,麻家港和火地岛的天寒地冻,智利皆有,你跟着林帅在林来岛抵御西夷,更是受尽磨难,哥伦比亚那些小场面,杀不死你,劳塔罗想必是知道这件事,才选你做新的劳塔罗。”   “不论如何,现在劳塔罗的愿望就是你的愿望,劳塔罗的使命也是你的使命,他想要做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你会继承这份志向,为更多百姓奋战下去。”   “劳塔罗营邵某给你留着,本地的马普切人能战斗的已经不多,等你去了哥伦比亚,可以把年轻的好苗子通过巴拿马送过来,病秧儿会帮你操练,让你没后顾之忧。”   对邵廷达来说,劳塔罗或许在战略上并不是那么出色,至少让他受伤的战事就不那么明智,既然没有强攻大城的能力,就该用更多时间围困下去,让他们饿死病死,毕竟对付的是西国正规军。   但这个人的眼光很长远,劳塔罗是个敏感的名字,它意味着原住民的英雄,且是唯一的英雄,现在这个名字属于一个大明中级军官。   这意味着他所想要追求的事将不会由他完成,也不会又他的族人完成,这份荣誉将属于大明。   但毫无疑问,他想做的事,将会成功。   林晓百战不死,西班牙人将会被他带着劳塔罗的名字驱逐出亚洲。   林晓如果死了,西班牙人将更无法在这片土地上立足。   过程不重要,结果都一样。   劳塔罗都将如愿以偿。 第二十六章 边防   劳塔罗的伤势很重。   在卡利城围城尚未撤除时,劳塔罗便已被他的士兵送到麦德林,那现在是大明帝国的右京南部边境接受医治。   不过麦城只有普通军医,劳塔罗的部下已派骑手快马至巴拿马,向邓子龙寻求更好的帮助。   这也是最令西班牙秘鲁总督区诟病的一点。   哥伦比亚不存在攻夺城池与土地,只要劳塔罗打下一片土地,驱逐了西班牙军团士兵,他们就再也没机会夺回这片土地。   因为劳塔罗后头的大明右京后卫旗军会把边境界碑搬过来,旗军端着鸟铳拖拽虎蹲炮拉出警戒,哪怕西班牙军团重新势如破竹地把劳塔罗游击军打得屁滚尿流,他们都束手无策。   劳塔罗的兵只要向后溃退三十里,就逃进了大明境内,一个个比牛犊子还壮实的大明健儿会在西班牙追兵靠近时亮出鸟铳与炮口,指着界碑让西军后撤十里。   留给劳塔罗在边境线那边从容整军的时间,积蓄力量再度出关。   明军说这片土地是劳塔罗送给大明的,他们不跟西班牙人说别的事,就反问一句:我要是送你土地你不要么?所以我要,他给我土地我为什么要剿灭他?你想让我剿灭他,至少要给我同样的好处吧?这样,你把秘鲁的土地分我一半,我把他替你们收拾了。   秘鲁总督无权处置秘鲁土地,这事它本身就不成立。   最气人的是什么?   是明军不和他们打仗,他们只站在那吓唬人;也不反对西班牙军团士兵越过边境,甚至会向西班牙士兵用汉西双语介绍《明西墨西哥条约》上的条款,根据规定,作为友好盟国,任何西班牙人都能在固定位置进入大明在亚洲的右京、常胜、墨西哥三地——只要你交税。   “诸位有所不知啊,咱右京是商业枢纽,东南西北的货商都要从这走。”把守税卡的总旗侃侃而谈,面对西班牙军团长与他身后一眼望不到边的西军秘鲁军团,伸出罪恶的手,手心朝上:“入关税三人半两,承惠。”   军团长盯着背后插着靠旗、身上被厚实甲胄捂得满头冒汗的大明总旗官半晌,运用自己的数学才能在头脑里飞速运算着这道复杂的数学题,三千除三等于……等于一百,不,等于一千!   为追击受伤劳塔罗而从卡利城派出的秘鲁满编军团,没因追击途中遍布地雷与冷放的木炮而却步,却被一千枚半两钱的路费吓倒。   不是军团长没钱,在秘鲁驻军的西军团是最有钱的部队,他们的军饷最多只拖欠仨月,比旁人富贵的多,每个士兵都掏得起这点路费。   但军团长心里很清楚,只要他现在以借款的名义让部下把入关税交了,别管能不能抓住劳塔罗,回秘鲁总督都不会给他报销这些钱的。   自从南部土地交给智利的邵廷达,秘鲁的财政便每况愈下……虽然他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应该与南边的智利有关,他们的物价总比智利贵,有人会把智利的东西拿来卖到秘鲁,也有人会专门到这边来买奴隶带回去,还有更多奴隶会逃到智利。   动不动邵廷达布放在边境的那些跟他们说话总说‘南蛮人如何如何’的矮个子日本兵还会以各式各样的借口说他们人丢了,越过边境随便带走几个奴隶——根本没办法跟他们讲道理。   这种条件下,为保障银矿生产、为国王运送,秘鲁其他开销已经降低到极点,军团长非常确信,不会有人为他勾掉这份多余的开销。   这几乎是他两年的生活开支。   有心派仨侦察兵入关追寻敌踪吧,交出一枚半两钱,士兵还没来得及进去,明军总旗身后士兵的鸟铳又落了下来:“不要闯关,请下马、解下兵器甲胄寄存此处,大牲口税一匹半两,三马共三枚半两钱。”   “不带兵器我的人过去死了怎么办?”   军团长快被气疯了,他觉得对面这个明军小队长就是在戏弄他,强压着怦怦直跳想大发雷霆的心,怒道:“我是秘鲁军团的军团长,西班牙的贵族,手下有三千名士兵,你只是明军一名小队长,怎敢拦我!”   却没想到,这一句话他还没急,对面的明军小总旗先冷笑一声,翻了个白眼同时伸出的手缓缓覆下,掌心里那枚常胜打制的半两钱落到地上,收回手臂按到腰间刀柄上,偏头啐出一口:“好好说不管用?贵族、军团长、三千军队?”   “我是大明右京后卫,边防总旗唐大章,手下弟兄五十五。”   说着,唐大章的镜面腰刀已拔出在手,梗着脖子在地上用刀尖划出一条线:“在大明边境,不交税你就是秘鲁总督带三万人也给我原路滚蛋,今天你是军团长,再敢上前一步,明天看看你是谁!”   架在树上的哨塔中传出低沉的水牛角音,旗军自军帐中鱼贯而出,小旗官竞相整队,端着鸟铳的旗军将铳口装铳刺架设木栅之上,两名旗军像没事人一样抬着虎蹲炮贴着西军军团长与明军总旗唐大章身边小跑走过,钉在双方正当前,开始装药填弹。   临时设在树上的简易望楼不见人影,在角声响过一阵后,伸出一支总旗箭筒。   西军那边的反应也差不多,伴整齐的踏步声,三排矛手分别以各姿势将长矛架起,有踩着矛尾搭在左膝盖上的、有双手将长矛举过头顶向前准备戳刺的,而在被士兵拥堵的道路边沿,一列火绳枪兵正试图移动到阵形最前。   跨坐战马上的军团长笼罩在盔甲内的喉头用力动了动。   虽然不想承认,但眼前这个明军小队长说的是实话。   他当然可以攻破这道由五十六名明军组成的防线,不费吹灰之力;这未必会引发明西两国间的战争,但明天他会是谁呢?   恐怕总督为避免战争,会把他绑起来送给陈沐。   他狠狠地点头,深深地看了明军总旗一眼,调转马头向部下发出撤退的命令。   士兵们愤愤不平又束手无策,只能不情不愿地后转过去。   就在这时,西军阵前不知何故,一杆火绳枪朝着天上……放响了。 第二十七章 疯子   巴拿马城东,右京衙门的庭院里,邓子龙持眉尖刀杵地。   他并未在刀身施加力气,但其高达九斤的重量令兵器顿地的闷响透过青石。   尽管看上去时代变了,但邓子龙一直固执地认为冷兵器在这世上永远会占据一席地,就好像陈沐早年劝他放弃让步兵使用快枪,结果他自己却把剑头装在了鸟铳上。   过了这么多年,邓子龙的刀换过几把,但重量始终相同,如今他用的这杆长刀是眉尖刀的水兵形制,在单刃眉尖刀的基础上增加反刃,在刺击劈砍的基之上增强挑刺的作用,也可称作鱼头刀。   之所以说这是水兵形制,是因为其增加反刃可在相对混乱的局部战场提高容错率。   没劈到,刺出去;没刺到,还能反着挑回来。   如今的巴拿马,大东洋岸边的麒麟卫,有上千杆这样的兵器。   当然,普通水兵用的要比邓子龙的刀稍短、也更轻,他们用的就算是最沉的偃月刀,也才五斤。   邓大帅一直在等着敌人把陈沐这套都学去,所有人都用鸟铳,然后他的长刀队就能冲入敌阵大杀四方了。   不过有个最关键的问题他到最近才弄明白。   原来除了大明……别人是要担心火药会用完的,不是在战场上火药用完没补给,而是从装备部队上就会因火药不足而放弃使用火器。   世界原来是这样吗?   坚持让士兵使用冷兵器的他,面临这样的情报,坚定的心也不禁动摇了。   “满爵兄,你来的正好。”   邓子龙舞出个刀花,将长刀搁在兵器架上,迎中庭大门走去,林满爵刚在卫兵指引下绕过西式总督府衙门,进入邓子龙后修的广阔庭院。   “我正说有事寻你,朝廷今年最后一趟船送来些军官甲胄,说是里面加了特别材质,能防鸟铳抵近射击。”邓子龙说着抬手拍了拍胸膛:“也不比过去沉多少,你的游击军有十三副。”   邓子龙身上穿的,就是大明新式钢铁、陶瓷、铜装饰复合胸甲与新式钵胄,铠甲与甲裙在胸腹、腰背、大腿有防弹设计,头盔则是前额后脑与保护喉咙的顿项以复合材料加强防护——交付铠甲的随船官是这么说的。   东洋军府谁也没试过,国内产能有限,像这种铠甲仅给东洋军府交付三百四十套,主要为皇帝赏赐有功军官,防止他们被人近距离放冷枪暗杀罢了。   在朝廷眼中,东洋军府跟西班牙关系打得火热,贸易条约下数钱数到手抽筋,何况山高皇帝远,各路将军对四大军器局出产军器恨不得雇一队书生整天给朝廷写公文,有限的好兵器、好甲胄必然先被国内争抢,全靠着皇帝与北洋的努力才能给东洋送点过来。   铠甲本就有限,又专门拿给军官,所以东洋军府除了陈沐,别人也不会去真正测试它能不能防住火枪。   林满爵过来显然是有什么事,他的步子走得很急,即使在听到邓子龙说新甲胄能防鸟铳抵近射击后紧锁的眉头也没有多少舒缓。   他迎着邓子龙先行军礼,随后才环顾左右,靠近了小声地慎重道:“邓帅可否屏退左右,卑职有要事禀报。”   游击大帅的语气神态让邓子龙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他带着狐疑对左右卫兵摆手让他们退下,偏身朝庭院角落的凉亭道:“去那边吧,是……劳塔罗的伤势?”   林满爵摇了摇头。   劳塔罗的伤势恐怕无力回天,这在右京并非秘密,身上那件胸甲都被佛朗机炮喷射的散子打出十几个孔洞,更别说里面的人了,打进四肢的碎铁片能取的右京军医都取出来,可真正要命的躯干部位……没人敢碰也不能碰。   若是被火枪击中,别管打得是哪儿,只要有取出的可能,见惯生死的军医都要试试运气,但火炮散子喷射?没人想试。   不动可能会痛苦些,但人还能撑上几日,像这种类似伤情,东洋军府的最高记录是十七日,来自一名西班牙伤兵,被明军的虎蹲炮就近喷个正着,同两个人几乎挡住虎蹲炮所有散子,战斗结束后旗军打扫战场发现这个人还活着,就给他施药维持性命。   也仅仅是维持,这种内外伤就算是阎王敌和陈实功在这也救不回来。   劳塔罗的伤势比那个西班牙士兵要严重,且已经撑过那个时间,他需要安排的事务也已经安排完,在绝大多数人眼中,这位南亚英雄归天只是时间问题。   何时撒手离去,都不会有人感到意外。   但除了劳塔罗之外,任何事对邓子龙来说都是大事。   “是南部边境,秘鲁在劳塔罗进攻卡利城受伤后西军乘胜追击,还从秘鲁调来个愣头青军团长,趁群龙无首之机东征西讨,各地义军望风而降,一直打到边境。”   坐在凉亭里的邓子龙拿可可豆的手顿了一下,随后继续拿起一颗放入口中,缓缓颔首咀嚼,等着林满爵的后话。   内心毫无波澜。   打到边境,意思就是这位西军军团长实际上并未收复多少被劳塔罗义军控制的土地呗。   或者说他收复了不少土地,但那些土地都无险可守,不宜种植、放牧,本来就是极易被攻略的土地。   但林满爵找上自己不会只是为了说这些无关痛痒的小事,邓子龙突然有点担心了。   “他率三千军团行进至麦德林西南的驻马坡,那驻扎总旗唐大章及旗军五十五人。”林满爵道:“唐大章说,西军军团长打算率军离开时,西军阵中传出一声铳响,随后双方交战。”   “他们……放铳了?”   明军接收劳塔罗收复的土地、驻军设边境为劳塔罗筑成屏障在邓子龙眼中一直是件很冒险的事,他不能确信西班牙人会不会接受。   他也想过西班牙人会强闯边境,比方说并且优势兵力收起兵器冲撞开边防,这很有可能,明军面对这样的情况也很有可能不会放铳,事后可能西班牙会惹上不小的麻烦,但这是邓子龙脑海中想到最有可能的场景了。   他想了很多次,从来没想过会是西班牙人先开枪。   邓子龙脸上没有愤怒、甚至看不到复仇的想法,他只是手搁在石桌上轻轻敲了几下随后猛地顿住,十分认真地问道:“他们疯了?” 第二十八章 壮士   摊上这样的事,林满爵也觉得脑袋疼得厉害。   “前线指挥同知林琥儿没处理过这样的事,接连从麦城向北发六拨人马送信,手忙脚乱。”   林琥儿?   邓子龙咀嚼着这个名字,张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又闭上了。   虽然说和平时期西班牙人朝明军射击这种事,所有人都没处理过的经验,但如果说是这个靠睡觉从百户睡到从三品指挥同知的林琥儿,手忙脚乱……应该的。   林琥儿从军,由旗军到旗官的跃升只是因为他懂南洋土民言语,只率部打过一场仗,船还被干沉了,就过去的战绩来说,实在称不上一员良将。   但西语、葡语、吕宋语、北亚土民多个部落语言都很精熟,明军登陆阿卡普尔科之事,在付元标下负责在岸边港口休整伤兵,近千伤兵被他收拢得挺归整,后来成了真正的副千户,需要人去边境的时候,又成了正千户。   如今大西港没他的事,边境也不复存在,本身又是个给人留下‘没实际战功的幸进之辈’刻板印象的他,自然而然被林满爵借到哥伦比亚来——哥伦比亚不需要会打仗的将领,需要一个粗通军事、略懂练兵,对盐粮、捕盗、河工、水利以及编写军籍、抚绥民夷等事务的干才。   打仗?仗要都让你打了,劳塔罗做什么?   所以这一次,林琥儿的指挥同知,又是一个因事而设、因运而升的官职。   在这个位置上,林琥儿做的还不错,他编了右京京南四县之民籍、掌管着劳塔罗义军的军籍、沟通着义军与官府间的钱粮辎重诸般事宜,操练着各地土民乡兵,还自己编了四县之地四百多个地名,多才多艺。   将来哥伦比亚的历史、各地县志很可能就要从他开始说起。   “目前确定的是西军排长阵于官道,双方有过举铳对峙,随后西军军团长下令后撤,就在这过程中他们的鸟铳响了。”   “前线抓获俘虏多是自说自话,有人说那一铳真不是他开的;有人说举鸟铳的火枪手就在他身边,眼看着是火枪自己放响了;还有人说不知道哪儿放的铳,反正前边响了他们就跟着军官前进。”   林满爵说起这事,脸上愁意极浓:“林琥儿推测,认为西军是有人紧张放铳,随后就乱了……总之,他们应当都不是故意的。”   唉。   邓子龙长长地叹了口气,看着林满爵突然疲惫的笑了:“林帅把这事向大西港禀报了么?”   看见林满爵点头,邓子龙自顾自道:“算算时间,快的话船已经到大西港,大帅应已知晓,林帅可知要是大帅知道刚才的话,会说什么?”   “你管他是不是故意的。”   邓子龙俩眼往上一翻、起身背手把陈沐的语气神态学得惟妙惟肖:“出了事就解决,要解决就讲道理,什么是道理?道理就是我大明帝国的旗军不朝着西军放铳就给他费老二好大一张脸,现在他的兵敢朝咱旗军头上放铳……我炮呢!”   “后边的事,不用邓某说,林帅心里也知道。”   邓子龙挑挑眉毛:“林帅打算怎么办?”   “等大帅命令,在此之前林某已查明驻马坡之变情况,铳声初响,因其火枪并非朝关防打来,唐大章并未下令还击,随后西军矛手受惊越过界限,发虎蹲一炮、总旗箭两支、小旗箭十支、手雷二十四颗,鸟铳放九十响,敌军前阵已溃、阵中突前,以至前后相践大乱。”   “总旗宣讲彭三、小旗郎承望命小旗王骥、史兴异、项登虎、罗辅率旗军挟总旗后撤求援,以十二壮士列阵以铳刺格斗阻敌,皆力战而亡;王骥等行不足里,敌骑蜂拥,小旗史兴异复率部背战,亦尽没阵中。”   “总旗唐大章欲返身逆击西军,为小旗项登虎以墩子箭击昏,复持铳格斗步战杀一敌骑,罗辅以鸟铳远射一骑于马下,众骑不敢上前,才得且战且退;后西军步兵毁税卡焚哨楼,四下合围,幸左近整编义军闻讯抬木炮三位赶到,左右总旗亦率部驰援而来,西军方缓缓退去。”   邓子龙听着林满爵的叙述直咬牙,同时也有点同情总旗唐大章。   若是他易地而处,选择兴许与唐大章一样纵马驰击……这与大局观无关,身为武人是要有胆气的,自己手下朝夕相处的旗官旗军接连惨死,逃出生天的机会又不大,一念之差就会选择返身拼一把。   从敌众我寡的交战中,邓子龙能看出唐大章是个好低级军官,不单单因他直属小旗官都愿为他而死,更因他的旗军都愿意断后。   那种情况下如果旗军不愿意,旗官是约束不住他们的。   就好像整个军队的编制在,旗军不会违抗旗官,旗官不会违抗百户,但如果军队最高军官是千户,百户这一级是有可能违背命令的。   但他还是同情唐大章,被墩子箭射昏过去……墩子箭是木头做的,张开了重弓近距离射出去,威力不亚于一杆小金瓜被投出砸脑袋上。   “旗官都是好旗官,旗军都是好旗军,这一总旗,阵亡多少人?”   “三十七,当场阵亡二十一人,后又有十六人于昨夜不治,军官仅余唐大章、王骥、项登虎、罗辅四人,宣讲仅余曹应实一人,西军的伤亡林琥儿还未送给在下,但据说驻马坡遍地俱是西夷尸首。”   邓子龙抬起一根手指制止了林满爵的话,他用着跟模仿中陈沐差不多的语气,说着自己的话:“你管他们杀了多少西军,我们的兵被人杀了。”   怒不兴兵、怒不兴兵、怒不兴兵。   邓子龙在心里对自己念叨了许多遍这句话,这才面前平复心情,道:“不能继续不管他们,我的部队要调动需大帅批准,只能先劳烦林帅,指派游击军如边境协同防御,以防西军狗急跳墙。”   他能想象,西班牙军队此时此刻惹出大祸肯定害怕大明的报复,万一这个时候趁明军守备空虚集结兵力来偷袭就不好了。   “林帅麾下不是有一伙混血原住民么?派他们去秘鲁吧,大帅下令前,我们要弄清楚西军动向,同时向边防调集军队,以备接下来出关的战事。” 第二十九章 光明   弗朗西斯科·德·托莱多是西班牙秘鲁总督区的总督,也可以称之为大王或首领,总之,他就是秘鲁的主人,只受西班牙国王菲利普节制。   利马城的总督府,托莱多正提着水壶为府邸花园中的植物浇水。   像西班牙人战局总督府的建筑有强烈的卡斯蒂利亚风格,两个大院子供步兵与骑兵训练,门前与武装广城之间则有一处花园,这一切都是利马城的建立者、殖民者皮萨罗修建的。   花园里种着皮萨罗从伊比利亚半岛运来的各种植物,时至如今,绝大多数当年的植物都已枯萎铲除,只有这棵当年在皮萨罗手中渡过大海只剩一根棒子的无花果树,近五十年,皮萨罗早已死于内讧之中,它却仍长在这,成为参天大树俯瞰城市芸芸众生。   此时此刻,整座城市显得惊慌失措。   顶盔掼甲的西班牙军团长印加·加尔西索·德·拉·维加风尘仆仆地率领卫队穿过武装广场,临至进入总督府大门时还转头注视着远处晾晒薯片窃窃私语的女工。   维加穿过总督府进入后花园的动静着实把总督托莱多吓了一跳,连手中的洒水壶都掉在地上,惊得脚下懒洋洋晒太阳的大狗长身而起,马厩里的健马也不安地打着响鼻。   马是枣红古马,狗是大细狗,甚至连叮咣作响的洒水壶把柄上也用汉字刻痕写着刘氏匠作。   把托莱多吓一跳的原因是军团长的脸,作为印加末代公主的儿子,尽管她的父亲是西班牙贵族,维加仍有一张几乎与明国人一模一样的脸。   冷不丁看见这个高大的军团长皱着眉头把胳膊搭在腰间长剑上走近,让总督恍然间以为明军已打进利马城。   等回过神,总督托莱多走向维加狠狠地拥抱他,他和维加是很好的朋友。   维加二十岁前生活在新大陆接受被统治后的教育,二十岁后乘船去往西班牙接受不同的教育,随后作为军官加入军队,一直到第一次明西战争结束,被派遣回秘鲁统帅军队安抚百姓,明西二次战争后出任秘鲁南部的军团长,镇守范围包括波托西银矿与秘鲁智利边界。   西班牙人用他来反渗透。   “城里怎么了,我看见人们都很不安,做薯片的人一直在看我,你。”维加的下巴似乎总是微微扬着,这种骄傲的自尊并不该出现在被征服者的王室后裔身上,但讽刺的是他依然得到良好的教育衣食无忧的生活。   此时此刻,他对托莱多道:“你看到我也很惊慌,出什么事了?”   “你认为我们跟大明重新开战,有获胜的机会么?”   维加抬手扣了扣眼角,微微喘气用一种滑稽的眼神看着总督,似乎想要确定眼前这位总督是真心实意发问还是有意在逗他取乐,顿了顿才道:“鉴于明军在智利北方部署着四千名海岛战士,我的军团能快速突破他们,要是能赶在大明正规军从沙漠里出来前拿下要道,智利方面的战争应该能赢。”   所谓的海岛战士说的是驻守防线的日本军队,维加在边防驻守很久,依靠百姓进行谍报行为对南方邻国的军事部署较为熟悉,同时早就在心里筹划过一旦发生冲突会出现怎样的情况。   在他眼中那些隶属于各个贵族的海岛战士由于武器装备劣质,缺少骑兵与火枪、没有火炮,尽管贵族们与小股精兵单打独斗作战能力强大,但在有轻重骑兵保护侧翼的方阵军团面前属于天生残疾。   这样的敌人加上雇佣大量缺少正规作战装备的印加步兵,在战斗中能表现的战力恐怕并非零点五加零点二,而会在溃败中起到反效果……要是单单以少量精锐步兵作为侧翼加入大明正规军,这支武力则能在战场上表现出超人的作战能力。   同样经历长达百年战争历练出的步兵,生逢战国乱世的武士与足轻们本该得到更高的评价,但国与国的战争比的从来不是长板而是短板,他们的短板在维加看来太突出了。   跟他们获得相似评价的还有各个城防驻守留着鼠尾发辫的山地步兵,那同样也是一支好部队,但他们有少量骑兵,缺点是不装备火枪,但似乎是因为相对离大明核心地区更近,或是城防的缘故,大多数时候他们会与一些大明正规军炮兵混编,使用较轻量的大口径短管火炮与船上卸下来的重炮来协助防守。   真正有震慑能力的还是钻进沙漠的大明正规军。   “但是大明正规军在沙漠里做火药,想把他们堵在沙漠里并不容易……真奇怪,为什么大明人就能用海盐和沙子做火药呢?”   明军在沙漠里做什么对北方邻居来说不是秘密,相同的长相与言语中的共同点让秘鲁百姓有天然的刺探能力,据智利的人说,大明掌握一种提炼海水的能力,但必须要在沙漠里进行才能把海水变成火药。   值得一提的是秘鲁语言与大明官话有一些词语相近,所以他们学习起来很容易。   说着,维加军团长摇摇头,对总督道:“但我不建议向大明开战,不论能不能攻下智利,最后我们都会死,似乎除了智利,其他地方无法取得任何优势。”   一直到此时此刻,维加才终于问出心底的疑惑:“您为什么想和大明开战?”   “不是我想和大明开战,我是嫌活的太久了吗我想和大明开战。”托莱多没好气地翻着白眼,弯腰捡起洒水壶晃了晃又放到一旁,迈着步子走到石阶旁坐下,抬手呼唤过大细狗过来抚弄着,叹了口气抬头对维加道:“我们可能都会死,在哥伦比亚一个被大明人称作驻马坡的地方,我们一个军团袭击了他们的边防,杀死他们多少人现在还不知道。”   “戈多军团长的部队,几个队长口径相同,说是对峙的很紧张,有人把火枪打响,明军认为我们是在进攻他们,随即发起攻击。”   “他们用火炮、火箭和会炸开的东……”   维加军团长提醒道:“手掌心的雷电。”   “对,他们用火炮、火箭和手掌心发出的雷电还击,然后撤退,撤退途中有先后两个小队,第一个小队有十二个人组成,他们用加装直刃刀的燧发枪挑开长矛冲击大阵,军团差点被他们击溃,最后他们因冲得太深,被前面逃跑的士兵从背后杀死。”   “还有一个小队试图以同样手段冲击骑兵,幸运的是他们失败了,我不知道我们杀死他们多少士兵,有人说八十个、也有人说一百八十个,总之包括戈多军团长,我们当天死了二百七十三名军官与士兵,第二天又有二百四十名士兵死掉或因残疾退出军队,到现在仍在服役的,还有二百多人受伤。”   维加瞪着眼睛,惊讶于作战的伤亡数目:“八十个、一百八十个,阁下,我很确定,就算我们只杀了他们八个人,陈沐也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教区的修士们研究陈沐发现,其心中最早对西班牙人的敌意很可能来源于葡萄牙人在他防守的地区抢了六头牛……”   “别管这些事了,看看满院子的花草,长得多好啊。”   坐在台阶上的总督满面愁苦像田地歉收的老农,张口欲言又止,最终仰着头道:“陪我喝一杯,敬光明岁月的离去。” 第三十章 留下   陈沐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奔赴巴拿马。   跟他一起抵达巴拿马的,还是有杜松本部一千一百二十名装备精良的北洋旗军。   至少从这个角度上来看,利马城的修士们研究方向是正确的。   麒麟卫的士兵正在码头加入海运旗军卸下船运火炮与携带辎重,陈沐已在亲兵护卫下快马驰向巴拿马城。   说实话事情刚报到陈沐那的时候,他真以为这是邓子龙开的小玩笑。   正如邓子龙在林满爵面前学的样子,陈沐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别说开枪对战了,就算提着拳头,西班牙人也不敢打他的兵呀!   等确认这是一件几天前发生在哥伦比亚的事实,陈沐脑子快气炸了。   散布于亚洲、欧洲的北洋旗军,毫不夸张地说,每个人他都见过,尽管他对包括总旗唐大章在内的所有人印象都不深刻,但每个人都见过、并且说过最少一句话。   现在包括军官在内三十七个旗军阵亡,而且从他们的作为上看都是好军官、好旗军。   必死无疑之时军官带头,小旗、副旗、宣讲带头,能活命的时候旗军保护军官活命,原本毫无关联的士兵在经过有效动员、组织、管理、朝夕相处并注入信念,他们的凝聚力甚至超过旧军队的父子兵与兄弟兵。   他们几乎表现出陈沐对北洋旗军的最高要求。   这个几乎大概就是陈沐的苛求,他心里非常不甘:五十六人组成的部队,怎么就挡住不西军三千兵马呢?   不甘的来源并非责怪唐大章等人,而是他认为如果唐大章部坚决结阵抵抗或结阵撤退,伤亡能少一点。   两支小旗自作主张组成的敢死队足够悲壮也足够好心好意,但把总旗部原本就微不足道的组织坏掉了,倘若整个总旗部趁火力齐发之机集结冲锋,未必不能在税卡狭长地带反冲敌军逼其撤退……但这是上帝视角知道侧翼两名总旗与附近休整的原住民义军闻炮声而动的马后炮。   陈沐很清楚人非机器。   同样也很清楚军队的组织形式最终目的就是把散似成虫的个人组织为龙。   个人力量渺小而集体力量伟大,一支训练有素、士气如虹、充满荣誉、舍生忘死、甘愿断后的总旗部,未必不能在占据地利时击败一支由三千人组成但人心不齐、战意涣散、一声向后转都能把火枪放响的劣质部队。   “不用看了,在船上把情报看了十七八遍,唐大章呢?”   陈沐刚到右京,邓子龙已经把所需资料准备齐全了,不过比照先前交付军府的情报并无出奇,右京地方邓子龙、林满爵以下四十余名军官集结府城筹备议事,只等陈沐到来。   这些事都无需通报,人们知道陈沐一定会来,更知道他来了会做什么。   这个人的心思与一贯作风太容易让下属了解,这在过去这种级别的人物身上几乎不可能看见,但在这个时代——有可能。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不再是一个人,而是大明帝国军人地位上升的体现、也是帝国军人最高荣誉的化身。   “卑职在!”   唐大章没想到大帅进入议事厅第一件事就是找他,站在靠近门口倒数第二座位上的他连忙离开座位拱手行礼,倒数第一的则是在战场上用墩子箭把他打昏的小旗项登虎,他们两个原本无缘与此处军议,但作为冲突亲历者必须到场,邓子龙认为不必让他在外面等着……至于项登虎,则是被陈沐专门要求叫来的。   “仗打得很好,你的部下都是勇士,陈某已将战报急发望峡州,明年开春朝廷会对你们做出嘉奖,项登虎。”   陈沐话音刚落,唐大章身旁脖颈露出身上缠绕绷带的项登虎同样离座行礼:“卑职在!”   “不尊长官号令本应革职发回乡里,念在护卫长官心切,暂且罚俸一年,罚俸等朝廷嘉奖下来再执行。”   二人一同抱拳道:“卑职领命,谢大帅!”   陈沐扫视厅中诸多军官,这才长出口气道:“阵亡旗军尸首,可被西军带走?”   这一次轮到林满爵回答了,他拱手道:“西军撤退的急,不但未带走我军尸首,连他们自己的部分尸首也没带走,前线目下尚有包括军团长戈多在内的五十五具尸首不曾带走。”   “西军曾派人索要,边防没给;不过我军十二杆天下太平铳、各旗军随身携带财物、火机水瓶及一门虎蹲炮与屯放四十斤火药等器械为西军取走。”林满爵一气说完,喘了口气才接着道:“如今器械已为西军集合,待我接收。”   陈沐不说话,没人敢交还尸首……谁知道这个财迷的大帅会拿这些尸首找西班牙人要多少银子。   陈沐并没有接关于尸首或器械的话茬,他只是问道:“秘鲁现在在做什么?”   “驻马坡之变发生第三天,总督下令调南方智利部队、收拢戈多军团士兵前往利马城,六日后各地驻军全面收缩,波托西银矿也同时停产。”   林满爵凭记忆说,低头看了一眼情报,抬头道:“目下利马附近已集结兵力八千余,港口小船三十艘、大舰两条,以应对冲突。”   “行,出了事也不道歉,想必是知道道歉也起不到任何作用,干脆就不垂死挣扎了,真行。”   陈沐接连点头,最后反倒还冷笑一声,这才点头道:“三十二条船,那他们的船就闷在港口里别出来了。”   “接收,把尸首还给他们,破军团长的尸首也没什么好留的,发公文让他们在大明历正月十五前把所有尸首自己带走,包括利马教堂里皮萨罗的干尸,秘鲁、厄尔瓜多、哥伦比亚范围内所有西班牙祖坟全部带走装进棺材里上船,正月十五之前海防会允许这些船出港,由南方航线驶离新大陆返回西班牙……除此之外,要继续留在新大陆的西班牙人就留在这吧。”   “大帅这是要,开战?”   陈沐摇摇头:“我没说开战,试试他们反应,我们先不管他们,海上的事右京不用管。在巴拿马到麦德林之间,需集结三千户北洋旗军、一千户林帅游击军,兵将由邓帅调遣,陈某亦有一千户家丁登陆,即刻开赴边境线,对占领卡利城打通前往厄尔瓜多通道进行准备。”   “陈某已经准备好给波托西矿工发工资了,现在把选择权力交给他们,是所有人在正月十五前离开,还是打一仗再走。” 第三十一章 志愿   第二代劳塔罗永远留在万历十年的腊月。   他在战场上被火炮散弹命中直接导致了哥伦比亚义军的防线收缩至大明边境驻马坡以东,同时间接引发明西驻马坡之变。   春江水暖鸭先知,驻马坡明军阵亡三十七人、东洋大臣陈沐赴巴拿马都昭示着南亚的一切将因此次变故发生重大改变,在这个春天最先感受到江水变暖的无疑是哥伦比亚的义军。   卡利城之战,是劳塔罗首次尝试组织起各地义军,由各部首领担任军官、受东洋军府训练的义军为主力、加以间谍与敌后游击等手段,在正面战场上硬碰硬地攻城略地……尽管劳塔罗兵败,但他能率军打到哥伦比亚西南的卡利城,就已经能说明很多问题。   拥有大明军械兵甲的义军主力并非不堪一击,他们亲手打破西班牙军团在南亚百战百胜的战绩神话。   尽管随劳塔罗阵前中弹、各部首领对是否继续攻城意见不一、殿后之军士气低落、各部撤退去势混乱导致无力抵御西班牙军团的追击,但绝大多数义军都并未被秘鲁、哥伦比亚西班牙联军歼灭,只是多有损失后转入山野,他们依然保全足够力量。   如果给西班牙人时间,他们掌握的力量足够困死、肃清哥伦比亚各地蜂起的义军,但明西驻马坡之变改变了这一切。   明军在混乱中阵亡三十七人,引发恐怖的连锁反应,秘鲁总督甚至没有胆量去承认错误,一味地收缩防线,致使哥伦比亚各处哨站十室九空。   东洋军府的反应也很诡异,从始至终没人提到驻马坡之变的善后,自巴拿马一线三千明军南下进驻麦德林,有消息称随同军队南下的还有很多来自北方的志愿者。   长腿熊就是其中一员。   状元桥郑屠麾下的长腿熊。   明西二次战争的开端,就是西军攻打状元桥郑屠部落,抢走麻贵授予郑屠的皇明旗,那一仗部落惨遭杀伤,长腿熊作为保护妇孺的士兵穿着麻贵送给郑屠的辽东军棉甲、南洋军笠盔一路逃到北方内兹佩尔兹人部落,遇见了作为先遣军迷路的邵廷达舰队,邵廷达将那个部落称作‘内子陪儿子’、‘老婆孩子部’。   后来他追随明军南下收复状元桥,战斗中与两名土民兵合力杀死一名骑士,作为战利的西班牙大马被一名明军骑兵军官用一匹铁蹄蒙古马与三个月的骑术教学换走,那名明军军官名叫呼兰,现任五大湖呼兰卫指挥使。   之后的时间里,部落形式渐渐被明军带来的县、乡都行政所改变,长腿熊去南方常胜县闯荡过一段时间。后来再回到金城做了半年地方保长,骑着他的蒙古马随金城知县吴中行北征黑脚,战事结束得了不少赏银,又因时政之需组建商队去往东方,向沙漠里的部落购买硝土。   作为金城素有声望的勇士,他大明官话讲得好、年轻、勇敢、富有,想招他为女婿的部落酋长不知道有多少,但他似乎对娶妻这件事没有兴趣,也没打算留在哪个部落,尤其在得知劳塔罗的事迹之后。   “大丈夫就该做这样的事。”   他从郑屠部招募了七名刀斧手、还从金城保甲中募得四名枪手、更有两名战场上因伤退役的金城衙役加入他的队伍,在他将自己的志向告诉知县吴中行后,吴大人也给了他不少帮助,金城造的甲胄、火枪,还有一些火药……毫无疑问,要不是哥伦比亚离金城远,曾大破黑脚的吴知县非要亲自挂帅去跟西班牙人掰掰腕子。   其实长腿熊本该在万历十年春天就加入劳塔罗的部队,不过他乘坐的船在常胜停靠时被海防旗军扣住,这支志愿者小队也被关进了常胜牢房里。   邹知县认为自己升迁在即,这批携带大量火药的武装人员是吴知县派来给常胜搞破坏的。   对于长腿熊的理由,邹知县也认为这并不成立……打仗就交给正规军去干,劳塔罗手底下那帮人都是经受东洋旗军训练的亡命之徒,你们这帮子乡勇团练去凑什么热闹?   尤其在邹元标发现这个长腿熊汉语说得非常好,头脑清晰是可造之才,干脆扣下你是为你好,牢里管吃管住还不用玩命,实在不行出来给我当个书吏,结果长腿熊不愿意,一扣就扣了六个月。   熊哥在牢里也没闲着,凭借一身过硬的武力先收服了过去的狱霸,一名在常胜牢里已经前后住了一年半的西班牙骑士,随后又整天给囚犯宣传劳塔罗的光辉事迹,硬生生把常胜大牢的囚犯改造为献身解放斗争的伟大战士。   那西班牙骑士最早在明西二次战争中被俘,阿尔瓦交了赎金他却觉得常胜住着舒服不愿意走,主要以在街头卖艺为生,业余时间写没人看的西语小说,倒也不干什么坏事,就是喝了酒光跟人打架、打伤了人又没钱赔,三天两头进牢房,到现在小说写了一大堆,连出版印刷的赞助都没找到。   先后有十二名犯下小偷小摸抢劫行人等罪责的犯人,出狱后等着长腿熊的招募。   等劳塔罗在卡利城被火炮击中重伤垂死的消息传到常胜,邹元标特意跟长腿熊谈过一次,这会儿他早就确定长腿熊不是吴中行派来捣乱的了,扣着只是真不想让长腿熊去送死。   在牢里这半年邹元标特意吩咐了牢头对长腿熊的作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连他训练囚犯都不管。   直至驻马坡之变发生,东洋军府大明旗军群情激愤,陈沐当日赶赴巴拿马,邹秃子也不例外,当即将大狱里的囚犯统统召集,只要愿意进哥伦比亚援助义军作战的统统释放,还给了长腿熊一批物资与‘常胜县义勇’的称号。   这倒是名副其实,这个时候长腿熊的小队人数已激增至六十余人,主要都来自常胜县。   退役老兵与囚犯们组成的常胜县义勇乘着常胜知县调拨的运粮船去往巴拿马,甚至就连长腿熊自己也没有想到,初初进入哥伦比亚,就赶上了一件大事。 第三十二章 礼物   长腿熊是跟着邓子龙的部队一起进入哥伦比亚麦德林矿城的。   这座城建成历史很短,最早由劳塔罗的部下在名叫阿布拉的山谷内发现金矿,逐渐聚集原住民在这里挖取矿石向右京的邓子龙换取武器、粮食,作为劳塔罗义军辎重来源。   后来明军为保护矿区,干脆将边境界碑搬了过来,彻底把这里覆盖在明军保护之下,时至如今明军已在此地筑城设卫,金矿仍然归属劳塔罗义军,开采的金矿仍然统一交由右京锻为金锭,按市价换取得通宝转送劳塔罗,再向右京购置军火、采买粮草,并用于向麦德林左近大明驻军与劳塔罗义军发放军饷。   这理所应当是义军的大本营,每天无数消息由各地汇聚至此,再由数以百计的使者从这出发,走向散布哥伦比亚各地部落头人与义军首领的所在地,带去最新的指示。   而这一次,指示并非从麦德林发出,因劳塔罗重伤垂死,各地头人相互串联,告知麦德林他们将会在万历十年的最后一天有大动作,行动的名字为‘献给皇帝的礼物’。   长腿熊在这里跟城中等待正月十五到来的东洋旗军分道扬镳,凭借北方土民志愿者的身份,就近率领常胜县义勇加入哥伦比亚义军部队。   接纳他的首领名叫矿镐,他的驻地在麦德林南方塔马纳山下名叫金恰的西班牙小据点,当地有大量正在开采中的煤矿。   金恰一年前被劳塔罗率军收复,随后作为义军与西军多次争夺的前线据点,而矿镐也是在那时和他的工友加入劳塔罗的队伍,穿行在塔马纳山中与西班牙人殊死搏斗。   “劳塔罗大哥说过,在哥伦比亚,我们与西班牙人的战争,就围绕着一座又一座矿场展开。”   矿镐的人不像北方原住民那样住在长屋里,他们更习惯穿行在一个个矿道中,白天他们在山上的山洞里居住,夜晚则会呆在较浅的矿道内休息,四通八达的矿洞引导他们出现在金恰各个部落村庄,时时刻刻能对西班牙人发动致命袭击,而在西班牙人追入矿道,又会被七纵八横的矿道所迷惑。   “矿场对他们来说是必须争夺的地方,他们要用矿产来换钱,林将军说西班牙人赖在亚洲不走的原因就是需要我们的矿产来运回国内——他必须呆在村里,不能跟我们下去。”   金恰的村庄长屋外,矿镐指着常胜县义勇中的那个归化西班牙骑士对长腿熊说着,缓缓咀嚼着古柯叶,用审慎的目光望着这些人,接着道:“而我们不需要,劳塔罗说我们多他们少,所以只有一个目的——杀死他们。”   伴着这句话的同时,矿镐抬起一只手,向前缓缓推过去,同时左右各摇摆一下,道:“除了这个目的,其他的我们全不管,袭击矿场能杀死他们,我们就袭击矿场;放弃矿场能杀死他们,我们就放弃矿场。”   “三个月前,金恰最后一名西班牙士兵死在我的铳下,我叫它矿锄。”矿镐拍了拍搁置在他腿上的老旧火绳鸟铳:“别看它旧了,还是很好用。”   长腿熊有些不耐烦,他耐着性子坐在长屋前的空地上,在他坐下之前还小心翼翼地吹了吹地上的浮土,身上那件辽东军棉甲把他热得满面通红:“我从金城到这来,是要为大明的兄弟干一番大事业,能碰上大动作是我的福气,但我想知道大动作是什么?”   矿镐笑道:“别着急,别着急,耐心点。”   他指着自己的嘴道:“还没到时间。”   嚼食古柯叶原本是印加人的习惯,在西班牙征服印加后这一习惯随西班牙人发现矿藏越多而加以扩散,不论银矿、金矿还是煤矿,在那些幽深的矿洞里,原住民习惯用嚼食古柯叶来计算时间,下矿洞时开始嚼,等到嘴里的叶子没了味道,已经两个时辰过去,就该回到地上透透气了。   尽管矿镐说还没到时间,但村庄周围的地洞里不断有义军背着枝叶编织的背篓爬出来,在长屋前的空地上摆下各式各样的老旧兵器,琳琅盲目让长腿熊看得眼花缭乱。   明造腰刀、水兵斧、矿镐、草叉、红缨枪、削短的步兵矛、简易盾牌与火把,锁链甲、锁甲头巾、明军笠盔、西班牙胸甲、西班牙高顶盔,西班牙轻重火绳枪、燧发枪、明造火绳枪燧发枪、西班牙佛朗机、铁箍木炮、虎蹲炮……还有一个个装满火药与圆石炮弹的背篓。   有些人一看就知道在明军那受过训练,熟练地为身边每一名义军扎好行缠。   见到这样的情景,长腿熊也开始让部下准备,十几有从军经验的老兵跟着他也为常胜县义勇扎起行缠。   尽管还不知道要去哪,但看矿镐的部下这样准备,应该是一趟长途袭击。   越来越多的人由周围矿洞出现在村里,他们一排一排地在矿镐面前坐好,每个人都带着背篓,从地上拿起自己认为趁手的兵器,背篓里装好火药、石弹,一些比较健壮的矿工两人一组把木炮或虎蹲炮摆在他们中间。   长腿熊带人坐在一旁,看着他们的准备,小声对旁边颇受倚重的金城退役衙役道:“木炮做的真不错,我也会做这个,吴知县教过我们。”   几乎所有人都准备好了,黄昏也即将到来,矿镐才终于吐掉嘴里没味道的叶子,仔仔细细地脱下鞋子插在后腰上,迈开两条精瘦长腿朝山脚走去。   没有任何命令,所有人都站起身,背着背篓持兵器跟随矿镐的脚印而去。   长腿熊甚至都没反应过来,这才连忙让部下跟上,自己牵着蒙古马快步追上矿镐,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打什么样的仗?我能做骑兵!”   “骑兵,我们没有过骑兵,今天夜里我们要行军三十里,袭击一座西班牙据点和两座矿场,把一座煤矿炸掉。”   “今天夜里整个哥伦比亚都将被爆炸声填满,所有义军都会出动,炸掉他们能看见的一切……这是万历十年的最后一个夜晚,这是我们送给皇帝的礼物。” 第三十三章 火力   仍旧驻守在哥伦比亚的西军士兵心情忐忑地等待着,等待总督府发来准许他们撤回秘鲁的调令。   可是谁都清楚,把剩下的活干完之前他们不能走。   哥伦比亚麦德林南方的佩雷拉小镇,小镇北岸有蜿蜒的河水流过,两岸皆是适合种植庄稼的沃土,许多年前西班牙人在这里发现周围山脉中存在银与铅的伴生矿脉,在印加原住民部落的基础之上建立起这座小镇。   他们并没有赶走原住民,但这绝非人的慈悲,而是再肥沃的土地没人耕种也不会长出庄稼,再丰饶的矿脉不经挖采矿物也不会自己从地下冒出来。   可是种地太劳累、挖矿太危险,这样的事,当然要交给原住民去做。   或许是时局动荡,年久失修的白墙橘瓦修建的西班牙哨所看上去像蒙上一层灰霾,哨所上的年轻火枪手表情苦闷,西班牙的轻火枪手为维持成本都不穿铠甲,他的苦闷表情显然不是因为只有黄色切口装这样的简陋兵服,而是因为下层几名同袍正饮酒谈笑,自己却要孤零零地站在哨塔上跟一望无际的黑大眼瞪小眼。   “好日就要结束了,你知道么,明天是大明的新一年。”   哨塔下层,一名走路歪歪扭扭、蓄着大胡子的西班牙士兵正提着两瓶葡萄酒从地下室上来,高筒鹿皮靴踏在木梯上踩出吱呀的声音,靴子的主人刚用它踹了地下伸出手来要饭的土著囚犯一脚,发着牢骚:“明军过年,我们也能像明军一样,庆祝我们的好日子……没有仗打就是好日子,多他妈好笑,才过了多久我们就变成这样了。”   哨所修建于西班牙势力在新大陆鼎盛时期,那时候的佩雷拉是个原住民大部落,前后发动了三千多名土民来修造包括哨所在内的院墙、屋舍,哨所分上中下三层,上层可用于站岗、下层在地下作为牢房与库房,中层外面的大院子能养鸡养狗养马,还打了水井垒砌高墙来防备敌人的突袭。   事实证明他们想多了,只要一百名西班牙武士,就能依靠哨所应付数千原住民的攻击,防务根本没必要做的那么面面俱到。   老迈的西班牙战士回忆着自己的豪迈荣光,当他们被国王派遣登船出海,满心盼望的都是配得上自己荣耀的战争,满脑子幻想着新大陆遍地金银的富贵,修士在漫长航行中一次又一次告诉他们新大陆上的东西非常落后只是长得像人的动物而已,是神明指引他们在此奋战,荣耀终将归于上天。   其实只要开了头,后边的事没那么困难,你不杀他们,那些拿着木矛使用石头箭矢的土著就要杀你,在这片土著人比野草还多的土地上,作为少数的他们要想活下去,必须英勇奋战。   善恶对错不再重要,活着才重要,如果活着还能看见银矿挖出东西那更好。   日子就这么过,每年佩雷拉都会向秘鲁输送数吨白银与数十吨铅,尽管他们自己的口袋里什么都没有、尽管来时他们是士兵现在还是士兵,但话说回来,被派遣到新大陆的人,除了高官贵族,都是没什么本事的人,真有本事在哪都能过得很好,还用跑到这儿来出苦力?   白银最后流去谁的口袋里他们也不知道,只知道就总督向印度事务委员会、向国王的申辩说秘鲁没那么多白银,事实肯定不是那样。   但那不管他们的事,他们只要照顾好自己这个小哨所,看好周围的矿场,就能永远过上在西班牙想都不敢想的日子——他们都有得法国病的危险了!   法国病,我的天……这是普通人想得就能得的吗?   为此,他们百战不悔。   直至明西一次战争载个大跟头,那是个真正的大跟头,火力、装备、战船,相差不远。   明西二次战争不能叫跟头了,秘鲁军团甚至都没出战,仅仅在海上跟南塘舰相遇被击沉一条盖伦战舰后就全面收兵了,墨西哥一线的战争证明了总督托莱多收兵的决策是正确的。   火药摧毁不了他们的勇气,摧毁勇气的是老练士兵死伤殆尽。   西班牙军团能顶着轮射的鸟铳冲锋,但一道道情报证明了明军的火力日渐增强,然后他们需要顶着远程火箭、近程火箭、手雷和鸟铳轮射冲锋……战斗变成无望的挣扎。   老兵拧掉瓶口的软木塞,仰头朝喉咙里狠狠灌了一口,殷红的酒液沾满干枯且肮脏的胡子,叽里咕噜地发着牢骚:“为什么军团长就不明白,没人想和明军打仗,我们的火力已经落后到赶不上土著人,戈多还去向明军挑衅。”   酒瓶放在潮腐的木桌上第一时间就被旁边伸出的手取走,手的主人脸上带着洒脱笑容:“修士说土著和明军一个是野兽、另一个是魔鬼,两个都不算人,没人想和魔鬼决斗,但我们真的火力还比不上野兽?”   “你以为呢?”   老兵言之凿凿,瞪大眼睛道:“被土著人捉住的小队已经很少有人逃出来,记得被炸断腿的老宝诺么,他们五个人有两杆枪,先是踩中地雷被炸伤两个人,三个土著人抬着木炮来袭击他们,一炮打过来两个拿着石斧的人上来就砍,还有一个端着火枪来杀人。”   “要不是装死,老宝诺也活不下来。”   “我们这早晚也会成为他们的目标,十二个人没有炮,才八杆火枪,只要土著人比我们多,我们就死定了。”   年轻点的士兵深以为然,道:“这样的话戈多军团长其实是干了件好事,总督让咱们押运最后的矿石回去,至少不用再去村子里搜罗土著人矿工,在这待下去早晚会……怎么了?”   他们正说着,就听到楼上传来蹬蹬的脚步声,木梯震荡的尘土落了满桌子,抬头正对上站在楼梯拐角处脸色煞白的哨兵。   他张张嘴,艰难的表情显得懦弱,抬起手臂缓缓指向外面,道:“我们,我们被包围了。”   当哨所中的西班牙老兵登上顶层,哨所高墙外已被上百只火把照得明如白昼,数以百计的原住民举着火把聚集在哨所外,几门木炮正齐齐对准他们。 第三十四章 损失   哥伦比亚义军献给皇帝的礼物震惊了陈沐,却丝毫不能影响秘鲁总督托莱多的闲情雅致。   陈沐当然会被震惊,并且有一种骑虎难下的感觉。   劳塔罗血战卡利城重伤不治、戈多军团强闯边境税卡杀死明军三十七人,这两件事聚到一处让东洋军府治下群情激愤,这意味着——人心可用。   三千户东洋旗军、一千户林满爵游击军、一千户东洋大臣家丁入驻麦德林,入主秘鲁与进军利马城,将士们更倾向于后者。   民心更不必说,自驻马坡之变消息传向北方,北亚义从蜂起而来,加入哥伦比亚义军的便达千人之众,还有更多人选择支援正规军,自发地在后方运送辎重、箪食壶浆以劳旗军。   这个节骨眼上,万历十年的除夕夜里,南亚义军在哥伦比亚放了超级大炮仗,各路义军将战备火药倾埋矿场、城镇,西班牙人修建设立的哨所、市镇、矿场一夜之间被炸毁上百处,统计工作直至初八还未做完。   单就目前统计出来的爆炸,就已经听得陈沐心发凉。   “锡皮金矿一处,过去有矿工五百四十,大帅请看,在舆图这个位置,修缮至少需七百个工,没半年恢复不到过去的产量。”   “哈尔丁的铁矿损失小,听说是摸黑埋设炸药用量小了,只把矿口炸坏里面倒没什么事;还有这,这个地方西夷称其为孔多托,这有一座银矿,修缮用工还没统计出来,但受损颇大,还有这,这个是煤田,现在还烧着呢!”   傻乎乎的指挥使林琥儿既看不见陈沐铁青的脸,也收不到林满爵不停打来的眼色,拿着炭笔闷头在舆图上边勾画边语气欢快道:“西夷这次可亏大了!”   林琥儿听见东洋大帅赞许的叹息。   陈沐看着那副被林琥儿勾画得密密麻麻的哥伦比亚舆图,甚至失去说话的欲望。   哥伦比亚是多么地富饶啊!   西班牙人在此深耕细作数十年,为大明省去勘探土地、建设地方的麻烦,如果没有这场南亚义军献给皇帝的大炮仗,本该是大明十世修来的福报。   金、银、铅、铜、铁、煤、绿宝石,几乎什么都有。   现在全消停了,只要是出现在这幅舆图上的矿场,统统都被毁了。   这是臣民献给皇帝的礼物?这整个是仇敌送给皇帝的礼物。   西班牙人都没这么狠。   林满爵还在这会儿站出来,看上去是想提醒林琥儿,陈沐的心情并不好,他低声道:“大帅,被义军抓获的西军俘虏说,秘鲁总督给他们的命令是运送最后一批矿石至卡利城,全部撤出矿场。”   陈沐闭着眼睛接连点头:“这礼物陛下要是看见了估计高兴得骂人,现在咱们先不聊矿的事了行么?”   在知道这件事发生后的第一时间他就知道南亚义军这样的做的原因……西班牙人对南亚百姓的统治,正是建立在一座座矿场与矿场相邻衍生出的村庄之上,他们想回到西班牙人到来前的古代,回到印加时期的平静生活却不得其法。   所以想毁掉西班牙人的象征——这些矿场。   因此即便这意味着巨大的损失,陈沐心里也不舒服,但他接受。   不过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矿场对南亚义军而言,并非只是西班牙人的象征。   “卑职有些关于秘鲁的情报,大帅对这些事会感兴趣,看上去秘鲁总督托莱多并不打算负隅顽抗,最近的消息说来自常胜与右京的舰队已将利马港口封锁,西国贵族们正分批登记船舱。”   已经登记准备撤离了?   陈沐还没从巨额损失带来的心痛中扭转心情,听到林满爵这话立刻皱着眉头眯起眼来:“托莱多在想什么,他为何不给我送信?”   这次的事除了最开始打响的火枪像是意外,接下来发生的事秘鲁处处都透着进退失据……从头至尾,托莱多没有就驻马坡之变的意外向东洋军府道歉,在他向秘鲁送去选择后也像石沉大海没有回应。   至此,利马城的贵族都开始登记船舱准备撤离了,托莱多依然没有给他回信,这算什么?   就算是给下属下达命令,也该说声遵命吧。   何况陈沐可没自大到认为他能命令秘鲁总督放弃秘鲁回家,他不过是以势压人,秘鲁总督也该据理力争才对。   冲突是意料之外的事,包括陈沐在内东洋军府对秘鲁的攻略心也没那么强,甚至在陈沐率军与邓子龙合兵一处,他们都还在就占领秘鲁一事不断讨论。   秘鲁是一块鸡肋,它有大银矿、大铜矿、大金矿与铅矿,但它在西班牙人手里一样能给东洋军府提供巨量贵金属,还不比花太多力气。   而如果它在东洋军府手中,可能大明的花费比从西班牙人手上弄贵金属还要多一点。   发生这次意外,对西班牙人来说哥伦比亚肯定是没了,但秘鲁如果想保是可以保住的,只要提出一些赔款、更多让利,本就在两可之间的陈沐很容易改变想法。   比方说托莱多要是自己提出,由秘鲁向每名阵亡旗军赔偿抚恤白银,一万两咱不嫌少、两万两咱也不嫌多,可操作空间极大,哪怕最后一人只有三千两呢,送回国内阵亡旗军家里等身白银,总能稍稍慰藉家眷之心。   选择明明有千万种,托莱多偏偏选择了沉默。   “卑职也想不明白,不过派去利马城的间谍回报许多传闻都与秘鲁总督有关,据说从去年开始,由印度事务委员会派遣多名修士与贵族进入秘鲁,他们……”   林满爵还没说完就见陈沐手抬起来,连忙接着解释道:“走的是大西港至常胜一线,这些人都交税了。”   “嗯……”陈沐颔首:“你接着说。”   “他们奉命收集秘鲁总督贪污白银的证据,好像西班牙国王有意把托莱多免职,还有个原因是秘鲁的人口,西国在秘鲁设立五任总督,百姓口数从九百万减少至一百六十万,如果不是这次意外,托莱多已经被免职了。”   “现在有人说他给自己准备了五条船来装行礼,港口打翻的木箱露出的都是金银财宝。”   林满爵的话刚说完,营帐外已传来亲兵报门,攥着书信的亲兵在得到准许后入内行礼,至陈沐身边小声道:“大帅,常胜邹知县私信。” 第三十五章 消失   邹知县私信?   陈沐听见亲兵这句话心里只想着一件事:邹元标干嘛给我发私信?   展开书信,里面的内容和秘鲁总督有关,在常胜的邹元标于驻马坡之变后很快见到秘鲁总督的使者。   使者刚下船就被常胜港守备旗军扣住了……从常胜港下船的西人也好、亚洲土人也罢,拜访县衙都是得到准许的,这个使者被扣住的原因是他想掩人耳目。   浑身上下裹在麻布罩袍里,这在秘鲁或许会让他看起来像个苦修士免去许多打扰,可在遍地靖海服的常胜?只会让他看起来像个鬼鬼祟祟的小偷儿。   邹元标在信上说,秘鲁总督托莱多派人至常胜是为了寻求庇护,请求大明接纳他全家两代六十四口去濠镜生活,如果能得到陈沐的准许,他会献给东洋军府白银四万斤。   信很长,不过陈沐已经没心情仔细向下看了,他缓缓坐在中军帐的矮几后,把邹元标的信放于案上,两手搭在甲裙上朝帐中无人处望着,目光发直。   托莱多说的报酬是多少?   四万斤。   六十四万两。   他的家眷是多少口?   两代人。   六十四口。   瞧瞧他发现了什么,发现了一个比他还有钱的人。   而且这个家伙太能生了,所有西班牙派遣到新大陆的总督,在伊比利亚半岛都是显赫贵族,托莱多更是如此,他这个姓氏就意味着来自西班牙的钢产业制造中心——托雷多城,所有西班牙剑盾步兵的小圆盾和做工精良的钢剑都在那被打造出来。   那是精工细作不可多得的好兵器,东洋军府的下级军官的战利品大多都有一两柄作为收藏。   陈沐以前也有一柄,是在吕宋之战时得到的,但后来被皇帝掳走弄到乾清宫里去了。   就像大明出洋的高官不带家眷一样,西班牙的总督也是不带家眷的,至少不可能把整个家族搬到新大陆来,那么问题就来了……作为新大陆托莱多家族的始祖,这个玩意儿是怎么把家眷变成两代人六十四口的?   信息量太大,陈沐得缓缓。   邓子龙突然掀开帐帘进来,第一时间就看见地上照着舆图仍在勾画的指挥使林琥儿,然后才看见行军矮几后端坐,满面怅然若失的陈沐。   邓大帅的眼神在林琥儿与陈沐面前巡回,显而易见这俩人这会都没空搭理他,只好先无意义地拱拱手,这才朝旁边立着的林满爵打了个招呼:“先把游击军调出去吧,卡利城的西军也退了,我们可以从向西南进攻。”   邓子龙才懒得管西班牙人是怎么想的,他和林满爵就像那些南亚义军的想法一样,简单直接,只盯着一个目标看,其他的东西都不重要。   别管卡利城有防备还是没防备、撤军亦或没撤军,他们都会率军占领。   乡野是义军的地盘,城镇将会是北洋旗军的主战场。   现在只等着到正月十五,邓子龙想让麾下旗军全力跑开了,看看北洋旗军的进攻行军速度究竟能有多快。   但陈沐眼前的世界是不一样的。   在这封来自邹元标的信里,西班牙那位秘鲁总督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陈沐拍了拍桌上的信,说话了:“西军驻秘鲁共三个军团,其中戈多军团为总旗唐大章率部阻击死伤惨重,如今未经整编尚有二十七连队、八千一百余人。”   “二十七个连队逐步收缩防线,抵达利马城先后分三批登船撤离,利马撤离船共有五批,首批为秘鲁总督区的新旧贵族种植园主;二、三、四批为整编军团;第五批为总督官吏、各地传教士及印度事务委员会成员。”   “秘鲁总督自己派人找上邹元标,把秘鲁情况通报了,秘鲁西军正在全面撤离。”   随着陈沐的话,邓子龙难以置信地走上前来,眉宇间甚至还带着先前同林满爵议论战策的果决:“全面撤离,五批船队,这个秘鲁总督想干什么?”   邓子龙想啊,身为总督,打了败仗丧师辱国自是失职,回到西班牙只怕少不了会受到责罚;可一枪未发便让八千余军队全面撤退,难道不是更大的罪责?打败仗费老二未必会做什么,毕竟胜败乃兵家常事,他就没在大明手上赢过,知道发生冲突的瞬间心里就应已有预案。   “他自己畏战,还要拉着整个秘鲁西军八千多人撤退……”邓子龙似乎想让陈沐再确定一下信件的内容,道:“回西班牙费老二能给他留个全尸都算慈悲为怀,大帅,这也太假了。”   世上哪里有这样找死的?   “你说对了,所以他没打算回去,林帅的土民间谍情报准确,他确实在主政秘鲁时期多有贪墨,使者在常胜跟邹元标说,他打算投靠大明,不要高官厚禄,只求能在濠镜有方寸栖身之地,瞧瞧……”   瞧瞧邹秃子用这词儿:方寸栖身之地。   “他全家六十四口,方丈栖身之地都不够,这要浪费多大一块地来养活他们。”   陈沐心里其实挺为难,摊开手道:“我不会让他去濠镜,但他提出的买卖也挺让人心动,白银四万斤,如果他全身家当不超过六万斤,我打算答应他。”   就连林琥儿都没法耐心在地上涂画了,扬起脸来看着陈沐,眼睛一眨一眨张着嘴巴能吞下一颗鸡蛋。   原来自己睡了几觉达到过去做梦都不敢想象的指挥使官位后,大家聊的事都是这样的吗?白银论万斤来算?   太夸张了。   “不能在濠镜,那上川岛、下川岛,或者……”邓子龙绞尽脑汁,道:“鸡笼?”   陈沐还是摇头,道:“没这么简单,他打算创造自己假死的假象来欺瞒菲利普,第五批启程的船队会在三个月后抵达火地岛,他要我们在火地岛的旗军帮他把其中两条船弄沉,一条船上都是追查他的印度事务委员会人员,另一条船则是秘鲁官吏,他原本也该在那条船上。”   “其实我想把他也沉进海里,六十四口人,将来繁衍生息,夺人资源,大明子民自我繁衍就已经不缺人了。”   “既然他求的是不让别人找到他,那就看他表现,表现的好,我们就把他们送到狮子国去,西班牙永远都找不到他;要是表现不好,那就连大明也永远找不到他。” 第三十六章 博物   这个世界很难有大明找不到的人。   原本意料之中的大规模军事冲突并未如期上演,就连摩拳擦掌的南亚义军也因此扼腕叹息。   在‘献给皇帝的礼物’行动后,长腿熊跟着矿镐像数不清的小股南亚义军一样,沿山脊一路向西南挺进。   他们绕过冒着浓烟的煤田、经过村镇的废墟、穿越茂密的山林,在卡利城用目光向城头飘扬的镶龙旗致敬、在瓜比港追杀来不及逃走的西班牙混血商人,甚至在大爆炸结束后还没出正月,就已经追随北洋旗军进驻赤道的基多城。   厄瓜多尔在西班牙语中就是赤道的意思,它如今被明军理解为秘鲁总督区的一个省份,但实际上这个省份并不存在,西班牙人只是把这里称作赤道而已,它只是在大明旗军眼中看起来像个省份,而真实存在的是其下十九个印加人居留地。   每个居留地中有十余个原住民村庄,最多的村庄有一千七百人、最少的则只有二十三人。   托秘鲁总督托莱多的福,各居留地历年间人口变动数据得到完好保存,整个赤道省,仅有原住民七万七千余。   最多的时候,这里曾生活着六十万人,从万历二年也就是总督托莱多上任起,秘鲁总督区创造性地为原住民设立名为米塔制的徭役,让他们进入居留地的村庄方便管理,每年征发七分之一青壮,参与挖矿、修桥、种植园劳役,每天工作九到十个时辰。   时间没弄错,就是九到十个时辰。   西班牙人倒是没有大规模杀人,但劳累、饥饿、病患让劳役者成片成片地死去。   年复一年的死亡笼罩着秘鲁的原住民,如今西班牙人已经很难再抓到新劳役了。   也正是在基多城,南亚义军当中许多首领认为他们已经完成自己的使命,义军在城外载歌载舞,推翻城中的栅楼,在城外南亚土民庆典的欢呼声中,率领部下踏上归乡的路。   北洋旗军在基多城比计划中多驻留了四日,随后留下五百户旗军,大军才继续带着剩下的义军向西南席卷而下。   作为印加时代重要城池基础上建立的基多城,陈沐在入城后发现古老的城内依然有许多没被西班牙人破坏的古迹,他比计划多滞留的四天就是用来统计这些古迹,考虑把哪些带走、哪些留在这。   即使他以最恶的目光去审视,关于原住民的古迹也没什么需要被毁掉——西班牙人在此之前把能做的、该做的、不该做的全部都做完了。   他只需要挑出一些东西,不单局限于印加时代的古迹,还有西班牙人留在这的雕塑、绘画等艺术品,这些东西都是古迹了,留在这的旗军负责把其中最精美的一部分完整拆卸、切割,运回北京。   他会跟这批运回国内的东西一同送给皇帝一封关于建议在北京、南京、右京开设博物馆的信,随后这些被选中的文物当中不是那么精美的,则会被送进右京博物馆。   把阿兹特克、把印加、把西班牙在这片土地上留下的遗迹统统送进博物馆。   在他心目中这个举动非常重要,重要到似乎只有做完这件事,才算亚洲真正完成对西班牙的告别仪式。   但陈沐没有为任何一座大城编修县志,也没有立碑,尽管他草拟了一份碑文,但最终还是决定这份碑文不由自己写,而交给留守基多城的副千户,等待从巴拿马赶来的第三代劳塔罗,游击将军林晓来做这件事。   “你昨天还说劳塔罗的夙愿由你帮他完成,他的勇气与精神将与世长存,现在就说要让整个亚洲的汉文学堂从今往后将劳塔罗译为林晓?”   “变得也太快了吧?”   邓子龙看不透陈沐的伪善,在行军路上发着牢骚,引来跨坐马上的陈沐斜眼讥讽:“进军敌城的路上两名主将聚在一起并不明智,邓大帅,要不你去前边儿?”   “我去前边,换林琥儿回来给你讲哥伦比亚还有多少座煤矿在冒烟?”   稍稍落后并驾齐驱的邓子龙对陈沐的威胁早习惯了,这对他来说毫无杀伤力,就像陈沐对他的讥讽也早已习惯一样:“虽说游击军已前驱一百八十里行斥候事,想来必是高枕无忧,但让林琥儿在中军还是太冒险了。”   “我在后面给他压阵,遇事也好说些……说说,怎么想的,干嘛要抹掉劳塔罗的功勋?”   陈沐看着远方起伏的山脉摇头,道:“我没抹掉劳塔罗的功勋,也没抹掉劳塔罗的存在,我只是抹掉了麾下一名游击将军,林晓将军为帝国流过血出过力,但今后别人提起他的名字不会想到他的功勋,至少在这片土地上人们想起的都是南亚解放者的丰功伟绩。”   “在我的理解里,劳塔罗的夙愿是解放南亚,还南亚安宁,也许他的愿望是南亚百姓像西人没来时一样,但那不可能,太久远了,有过去记忆的老人们都早已死去,南亚义军有一个算一个,你能从他们身上看见过去印加人是怎么生活的?”   “他们的政治,不是西班牙人规定的米塔制;他们的军事,不是穿着胸甲骑西班牙马挺矛冲锋;他们的文化,不是钻进矿井嚼古柯叶;他们的祭祀,更不是进教堂里做礼拜。”   “他们身上的西国烙印在此时此刻被抹去,旧有的印加记忆亦不复存在,什么能填补他们的空虚、让他们不再迷茫?我们的文化,不是殖民地文化,欧罗夷长于国与国的外交,咱不擅长干那个,咱擅长把国际外交做成国内政治。”   “南亚土民,或者说整个亚洲的土民,如何能安稳生存?听教化,不胡闹。”   “这一点上,我相信劳塔罗愿望的结果和我的追求一样,我帮他达成愿望,这个名号的解释,自然也由我解释,人们会一直记得他的事迹与他的精神,只是换了个名字。”   说到这,陈沐调转马头拐到道旁矮小的土坡上勒马回头,看着北洋军整齐队列在身侧的官道上向西南开去,他说:“他是个伟大的人,可我不是。”   “我等出海身负国运,稍有疏忽就会为百年后的天下局势埋下伏笔,我当不了伟大的人。” 第三十七章 王港   大明帝国的西部疆域始终是变动的,像蚁群缓缓向西开拓,在印度次大陆逐步扩大。   西洋大臣殷正茂在狮子国冷眼看着这一切悄无声息又声势浩大地发生,对此他的评语只有两个字——完蛋。   在他眼中大明的西部边疆非常薄弱,并不像核心国土或南洋、东洋那样稳固。   山西三藩被信佛的宗室与十万僧兵入印,直接促成这片土地政权更迭,当这一切已成定局,殷正茂才发现整个西洋军府对这片土地缺少足够的了解。   一片土地最重要的是土地上世代生活的人,要了解这片土地上的人可以从他们的历史着手,不过在殷正茂认识到这点的践行过程中却遇到很大阻碍:   土民没历史。   非但土民没有记录历史的习惯,城邦贵族对自己领地之外的事也几乎一无所知。   在发动整个西洋军府的力量搜集一切民歌、传说依然无法取得丝毫进展,当地人的思想观念里世界是一个轮回,不断循环的过程,这辈子过完的还有下辈子、下辈子活完了还有下下辈子,一切努力、记录都是毫无意义的。   就连被僧兵入侵、统治,对他们来说看上去都没有半点难接受的,打得过、但打得过会有许多死伤,那就投降算了;打不过、打不过直接投降就好,投降了就乖乖巧巧过自己的生活。   凑合过就完了,别想那么多。   起初殷正茂认为当地人这种思想是愚昧而滑稽的——世界怎么会是一个轮回呢?不论政治上还是生产力上,人类一直在进步,最早部落时期人们贤者称王、后来以血统姬姓为尊、后来进入封建贵族世袭,乃至万世万代皆行秦政、军功授爵以为人上人,再到科举,所有人都能参与进中原王朝的权力游戏。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中原王朝正凭借这些进步,摧枯拉朽地抵御、击败一个又一个敌人,将土地扩张到难以攀登的高山与一望无际的大海边缘。   人们用沧海桑田形容时间久远,人们手上的短矛变成强弩再变成火铳变成大炮,入口之食从蒸煮变烹炸,数不清的国家在这过程中泯灭、兼并,他们还在这,哪怕音调早已改变却依然用远古而来的文字诵读穿越千年的诗经。   西洋大臣的才智超人,他一方面从印度民间碎片化地搜集关于这片神奇的土地上千百年前的只言片语,一方面祭出中原王朝最大的优势,从国内弄来了《大唐西域记》,并试图从细枝末节的碎片中搜集到历史脉络。   他成功了。   但得出的结论让这个老人怀疑世界是否真的是个轮回。   商朝时期,印度次大陆沿恒河生活着有上百个村庄的达罗毗荼人,然后西北的雅利安人把他们向南驱赶,统治多个城邦。   然后波斯人来了、波斯人走了;马其顿的亚历山大来了、亚历山大走了。   秦朝时期,西北再一次出现大夏人,这个部落联盟再一次向东南入侵,进一步侵占已被雅利安人占领的村庄与城邦。   汉朝时期,大夏人被汉朝使节评价为兵弱,事实证明也确实如此,安息人来了、安息人走了,随大月氏人西迁,大夏很快臣服于大月氏。   而后大月氏分五部,其中一部贵霜攻灭余部,建立庞大国家。   好景不长,波斯人又来了;波斯人刚走突厥人来了,突厥人建立了德里苏丹国,德里苏丹国灭亡后帖木儿的后裔又建立了莫卧儿。   殷正茂发现在他是手中有效资料证明下,印度所经历每一次入侵,从未被成功抵御过,别说像汉匈对峙那种敌强我弱、攻守势易的态势,就连宋明之间相隔百年北逐元寇的例子都没有过。   这片土地上世代生活的人们啊,从未抵御、击退乃至复仇。   而且同化能力还贼强——那些曾经强大的入侵者进入这里,生活一二百年,就会被新的入侵者击败。   世界在这片次大陆上,真的就是永不中断的轮回。   中原王朝北方地形是开阔的,所以修了长城来抵御外来入侵者;而印度这一地理概念是天然封闭的,除了海上,一切入侵者都会从西北来,而西北只有两个山口,甚至无需修建长城,最狭窄之处宽度不足二百丈。   就这个二百丈的口子都守不住,一次一次被突破。   在殷正茂脑海中,很自然地将这个山口想象成函谷关,波斯人统治的土地就是关中,一旦攻破函谷关,关中铁骑就能扫荡一马平川,打到莱登。   上天对世界何其宽宏,又待中原何其薄也。   倘无雪域高原,天朝何至与此等怯懦之族为邻三千年?   不过现在好了。   殷正茂不管地上的藩王领下僧兵怎么玩,就算把莫卧儿揍得找不着北也不管。   他只顾着在印度洋,哦不,是大西洋,在大西洋两岸布防兵将经营六处商贸港口,首先是狮子国的高朗步,高朗布是大明承袭元朝航海家汪大渊的叫法,葡萄牙人过去为纪念哥伦布把这称作科伦坡。   汪大渊是元朝时的民间航海家,南昌人。二十岁乘船自泉州港起航,经琼州、占城、马六甲、爪哇、苏门答腊、缅甸、印度、波斯、阿拉伯、埃及,横渡地中海到摩洛哥,再回到埃及,出红海到索马里、莫桑比克,横渡印度洋回到狮子国斯里兰卡,从苏门答腊、爪哇,经澳洲到加里曼丹、菲律宾返回泉州,历时五年完成伟大航行。   在其第二次航行返航后,应泉州地方官之请写出《岛夷志略》,岛夷志略分一百条,其中九十九条为汪大渊亲历,涉及国家地区多达二百二十个,甚至记载了伊朗西北部的马腊格,那时候是伊尔汗国的首都,历史上被称作马鲁涧的地方有个酋长是临漳人,姓陈,元朝初年初领兵镇守甘州,西征中进入这个国家遂不复返。   在大明没出海时,汪大渊的岛夷志略没什么用处也没人提起,可当海外军府一开,千船万舶出三洋,《岛夷志略》在国内一次又一次地大规模印刷。   因此如今在狮子国高朗布经商的大明商贾也私下里把这称作王港,来纪念汪大渊。   万历十一年初,殷正茂立于王港海岸,渐显浑浊老态的双眼看着港口依皇帝诏令所修建的船煤所竣工,深深地叹了口气。   一个新的时代就要来了,可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看得见。 第三十八章 起航   狮子国王港的港口停靠着三艘崭新船舰。   其中两艘在船型上与西洋军府的两千料六甲南昌舰并无太大差异,唯独船上主桅后都立着一根粗大怪异筒子。   此时岸边吸引无数狮子国吏民簇拥踮足观看的原因并非是这两条船,而是在它们身后巨大的阴影——那是一艘比两千料战舰还大出一半的封舟。   封舟用官船料四千九百余,停泊近海如云中城郭,不必走近就能让观者感受到自身的渺小。   像这种排水量数百万斤的大船,大明很久都没有造过了。   由于讲武堂军官皆出一辙的海战观念,他们既不希望在海战中率领部下以大量小船做集群突击,也不希望驾驭不吃劲的大舰巨舶横冲直撞。   几乎所有讲武堂毕业将官都对梦寐以求的旗舰在脑海中有一幅画像:   它要有大明战舰一贯的修长身形,不论西班牙那种大肚汉还是汉国那样的小身板都不行。   船体要用料扎实做工精良最好是南洋卫香山造船厂全面监制,但目下大明工业分工条件下很难,至少是南洋军府负责修造的才好。   水线往上要有双层火炮甲板,装载三十八至四十二门镇朔将军炮,不能多也不能少,少了威力不足、多了装不下其他武器与水粮。   除了用于摧毁船体的镇朔将军,上层甲板的双舷专门用来固定佛朗机炮,这些速射炮专门用来打散弹杀人,因此在船舷后每个炮位都要备有装统一口径预制散子筒的木箱。   总的来说,这艘梦想之船在外观上可以与过去的福船毫无区别,但船上艏楼艉楼是不必要的民用设施被大幅削减、船壳更厚最好还有足够的雕刻与配得上火炮口径的威武彩绘。   最重要的是……初次下水一定要在船头画着两只朝前看的眼睛。   船眼是过去的讲究,眼睛朝下看的是渔船,意为直观海底、满载而归;眼睛朝上看的是商船,意为观天识途、勇往直前。   万物有灵,船亦如此,舰上水师要对船舰像对老婆孩子般关爱,所以作为‘帝国现代海军’将官的他们依然愿意延续古老传统,驾驭开龙目的战船驰骋海上。   这种观念下,狮子国王港海面上停泊的大型封舟显然不是战船。   过去它不是战船,现在更不是战船。   它开到这边也不是为了册封谁,而是专门为满足皇帝的特殊愿望,从安南船煤所向狮子国运送煤炭……封舟上的使者还学着皇帝的语气严厉批评了狮子国国王:比琼州府还大的王国,竟无煤炭,成何体统呀,你的百姓怎么办?让国内的商贾好好找一找煤矿藏在哪里,百姓过冬要烧煤,烧木头不好,木头要留着造船,找到了派人禀报朕,朕教你靖海煤的做法。   狮子国王拉贾尼纳曾在作为王子时英勇善战,率锡兰各级武士击败葡萄牙人,他的部队有骑兵、象兵、步兵和炮兵,步兵有极少的来自阿拉伯商人购置的奥斯曼火枪、炮兵一样是用买来的一种奥斯曼支架大火枪。   尽管战后凭借大胜的威风统一各地登基为王,但在大明面前,他只能硬着头皮对使者行礼,并回答:“小王已发动所有臣民寻找煤矿。”   他真想告诉万历皇帝锡兰永夏,没有冬季,臣民不必烧炭取暖。   但他不敢。   大明不是葡萄牙,葡萄牙人在这片土地上为非作歹,他们善于挑拨各地首领的关系,几十人上百人的队伍以雇佣军的形式出现,接着在设立商站后船队到来反客为主,在此之前,葡萄牙部队始终有十倍百倍的锡兰人做内应。   大明登陆的每一个人都是明军,葡萄牙人力的窘境似乎永远都不会出现在大明身上。   狮子国因为乖巧,至今没领略过如今这支模样与传统军队不同的大明西洋旗军战斗能力,但在很久以前他们的国王因为贪欲曾想抢劫大明宝船上的金银财宝,被抢劫的郑和为避免战争少造杀戮,只好率军打进王宫再释放所有俘虏,唯独把整个王室都扣押在船上带走。   这人得多不开眼才招惹大明舰队?   海盗王陈祖义如何?在那个年代有战船上百艘,雄踞于日本、澎湖、巨港、马六甲、印度洋海面,一生劫掠上万条船、攻陷沿海超过五十座城镇,太祖皇帝朱元璋悬赏五十万两白银,成祖皇帝朱棣更是将悬赏增加至七百五十万两,为啥呢?   成祖皇帝那会兴朝贡,陈祖义在三佛齐当大将,国王死了他自立为王,别人朝贡他也朝贡,可他空船出发,一路抢到什么就给永乐皇帝送什么……想想这场景,宦官往跟前一立:“爷爷,三佛齐国王朝贡大明封琉球王印玺一份、金冠一对儿。”   不得气死?   这么牛一人还不是让郑和逮了。   这会狮子国王就算再骁勇善战,也不会跟大明做对。   万历皇帝啊,愿意在这干点啥就干点啥吧,想说点啥就说点啥,没事,咱都听着就是。   小命儿要紧。   殷正茂之所以等在狮子国的王港,就因为这两艘船是皇帝下诏指派的任务,南洋上的近海航行已圆满完成,通过马六甲后,将会以狮子国王港为起点,向西洋军府掌控下的五座港口航行。   它们的航线是从狮子国出发,以日行三百里的速度四日后经西海岸抵印度南部的科钦港,抵科钦港后休整四个时辰继续北山,用八天半的时间穿行两千四百里,并在那启程向西横跨印度洋,经马林迪、蒙巴萨,并尽量在九十天内回到狮子国王港,带回远海航行的报告。   这份横跨印度洋的实验完全由万历一人制定规则,所选取战船也是他一手指导打造,两艘蒸汽帆船各由四个甲型火德星君提供动力,主要实验目标不在速度而在提前发现航行过程中会遇到的意外与船舰形制不足,并在今后加以改正。   如今从日本到狮子国沿岸的船煤所皆已修造完成,煤炭供应商路也已形成,距离皇帝向天下商贾推销‘他的蒸汽船’的实现,只差临门一脚。   差的,是证明蒸汽帆船的优越。   而这个时间,印度洋上的风浪并不小,印度卡利卡特就曾在夏季季风时把达伽马的船队赶走,现在同样的考验将落到这两艘大明蒸汽帆船身上。   “大帅,吉时已到。”   港口栈桥头,身着绯袍的殷正茂闭目片刻,再睁开眼时举起的手掌已经落下:“起航!” 第三十九章 利马   大海的另一端。   同厄瓜多尔或哥伦比亚的小城镇不同,利马是一座受西班牙影响极深的城镇,它是西班牙在新大陆的统治中心,半个秘鲁的人都聚集在这座巨大的城镇中,这里有西班牙人能在新大陆得到的一切。   如果以靠近海岸的新城区作为利马城的范围,这座城并不大,以总督府、宗教裁判所、大教堂与焚尸炉所在的武装广场为中心,大条石堆砌的街道呈辐射状向四周延伸,直至触及二十里外的海岸线。   在这个范围里,居住着三千多名法律意义上的半岛贵族,他们每个人也像武装广场延伸出的那些街道一样,是这座城市的中心。   他们是贵族军官、是庄园主、是大商人、是修道院长、也是船长,是这片土地上一切有权势地位的人。   城内形形色色的人因他们而存在,也因服务于他们为生。   在这三千人之外,还有六万名混血儿,他们充斥各行各业,很难继承西班牙人的一切,也不至于落魄到缺衣少食,利马城到处是适合他们的职业,车夫、搬运工、军团士兵、水手、织布工、妓女和雇用护卫,总有能让他们吃得上饭的工作。   而在这六万三千名法律意义上享有权利的西班牙人之外,还有数以十倍计算的原住民,没人知道他们的确切数目,就连秘鲁总督托莱多也无法得知……尽管他们每时每刻都被这座巨大的城市吞噬生命,但死亡并非统计的难点,真正的难点是西班牙人懒得统计。   他们宁可数一遍数十年来下达超过三十万条命令,也不愿去统计可能与这个数目相似的原住民,没有人知道究竟有多少原住民活着,西班牙人只知道今年又死了多少原住民。   如此庞大的城市,西班牙人并无恰当的治理手段,他们整个国家才八百万人,拿什么来管理这个超过三十万人口的巨型城市?   谁又有这样的经验呢?   换句话说就算没有动荡时局,一个火星子落下去这座城就会自己乱起来。   更何况此时此刻,明军大举而来,西军登船撤退,在驻马坡事件发生后,整座城市人心惶惶,每个人都明白这座城市即将迎接一场声势浩大的倾覆,它的上下即将颠倒。   因为福船来了,数十条福船停泊在利马城西北卡亚俄湾的里马克河口,即使是去过那里的居民也无法判断清楚大明究竟派来多少条福船,只知道明军指挥官杜桐交给总督府的公文说,利马城所有西班牙船只必须全部留下,离港的人将乘坐大明运输船返航西班牙,所有货物在登船时将被清点。   而居住在城西漫长海岸线上的居民,每天清晨都会被远方海上传来的号炮声叫醒,那是明军在海上例行操练,他们把西班牙停在利马城港口的战船开出去,升满帆、固定舵,自行漂流,大明帝国的兵船炮舰在游曳左右,以船炮轮轰。   今天开出去一条卡拉维尔船、明天开出去条克拉克船、后天开出去艘盖伦船,没击沉就晚上弄回来明天接着轰。   三支明军舰队每天欢快地在海上进行娱乐活动——事实上这是杜桐的震慑战术。   他手上有从常胜、界县开来的三支赤海级千料舰编队,每天一支巡逻、一支驻守,最后那支舰队就带一条西班牙船开到海上,从北往南,经过利马城沿海,确保炮声能让城中居民听见,又不会让固定船舵的无人西班牙船撞到岸上。   杜桐在用这种败家子的显摆手段告诉利马城的西班牙人,你们永远也打不过大明。   为什么?   就因为他一个千户部的编队一天能让海上玩两千斤火药,连着玩一个月心里不虚。   权当让炮兵训练了,你西班牙有这本事么?没有,我船上炮兵一个月轰出去的炮比你的炮兵一辈子发的炮还多。   这怎么比?别说炮了,人西班牙的火枪手都少有能得到充分训练,身上备弹药十二发就觉得能打一仗了……你们这舰队整天在近海拿能在战争中轰开一座城的火药训练?   说实话,这事极大地打击了利马城里西班牙军团士兵的士气,甚至远远超过总督托莱多向驻秘鲁军团长们下令撤离的消息。   所有人都知道此时此刻这种选择就是逃跑。   但杜桐在海岸上的炮声让人们接受逃跑的事实。   在他们接受这一现实的过程中,明军的动作比他们快得多、也果决得多。   由于总督的命令,他们海军最大的两条盖伦船已被明军开走,其他大小船舰也被明军拉到海上击沉,岸防炮台没有得到射击命令,驻守炮台的军团士兵像提线木偶般看着近在咫尺的明军登陆他们驻防港口,将船上的西班牙士兵一一驱赶,却不敢做丝毫阻拦。   驻马坡之变的殷鉴不远,五十六个明军士兵在冲突中让他们两个连队撤编,如果这样的事注定再来一次,谁会希望它发生在自己头上呢?   一切在人们不情不愿中,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撤离的第一批人是半岛贵族,他们大多有自己的小船,也对明军将所有船只夺去的事抱怨极多,尤其在清查他们的行李这件事上,更是有着极大的抗拒心理。   盘查行李,自然会让一些财物无故消失,这是很正常的事,但出乎他们的预料——没有,没有任何人因为盘查而丢失财物,哪怕有西班牙贵族赤裸裸在箱子里装着几块黄金,也不会被盘查的旗军偷走。   反倒是他们常常会因为行李物品中夹带想要带走的原住民奴隶而被责罚,还有过去被秘鲁总督区开具的房产、地产证明统统都报废了,有关秘鲁的一切文件都不能带走,甚至不允许他们进行土地买卖。   此时此刻的利马城,已经乱了。   明军仅接管港口与海面,贵族收拾自己的一切聚在城里、军团士兵士气涣散,不能被贵族带走或根本没打算走的商人、雇佣兵、恶棍们仰仗自己所拥有的武力优势,向这座巨型城市露出自己的獠牙。 第四十章 大乱   没人记得利马城上空第一冲黑烟是万历十一年元月几日冒起来的。   也没人知道夜晚的利马城究竟有多恐怖,蒙面的披甲武士在街上肆意横行,翻墙越院冲进贵族或大商人的宅邸,杀人越货后消失一空,只留下遍地狼藉。   利马城居民泾渭分明,恩怨积压已久,此时爆发出来如洪水猛兽,每天都有数不清的冲突发生,除非大批明军进驻,否则谁都不能在西军完全撤离前改变这种迹象。   而在此时此刻,大规模明军进驻显然是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陈沐与邓子龙的部队还在陆上继续开进,沿途小城镇与部落需要安抚,等他们进驻利马城至少要到三月。   但这座城等不了那么久。   城里的人也等不了那么久。   西班牙军团无意在镇暴中花费自己的力气,他们本身就是这次狂欢的参与者,尽管他们的编制被打乱了、士气也极为低下,但他们才是整个利马城抢劫经验最丰富的人群。   而明军则是无法约束城镇,利马城太大而他们的兵力太少,港口才仅仅驻扎了四百多人,竭尽全力也无力管控混乱局势。   明军在利马城的驻地正忙着统计房产,在督军杜桐亲自观察后,将城区西北方临近港口的空地划为几片,两片为军营,并取利马城西北部两纵两横四条街道分配给四个百户领兵进驻,就地设防,划出一片巨大的安全区。   即使身处其间,大多数人也无能发现世事进一步发展的驱使,而更糟糕的是有时即使发现了事物发展趋势,也无能为力做出任何改变。   利马城的西班牙人,此时此刻的困境便是如此。   绝大多数贵族不愿乘坐明船出海,这与明军无关,而在于很多人都看出利马城如今的乱象正来源于将会和他们一起登船的西班牙军团。   自从城内第一团火熊熊燃烧,军团士兵释放了心中的魔鬼,数日以来有数十名贵族的宅邸被人袭击、甚至就连城外的庄园也没能幸免,很多人已经开始思考,这趟回到西班牙的长途航行是否安全——在更坏的现实面前,他们甚至不觉得利马城易手是件坏事了。   至少明军的到来让他们还有个能请求帮助的地方。   在西班牙贵族眼中,不论城内满腔怒火的土著暴民,还是白天是兵夜里是贼的军团士兵,都不敢进入大明区。   倒不是没人试过冲击大明旗军驻防的地区,最开始那几条街夜夜都能传来炮声,每天早上人们都能在街上发现新的尸首,明军管杀不管埋,他们只负责把尸首上的兵器甲胄与值钱的物事带走,剩下的尸首则早起就近挨家挨户敲门,让他们去把尸首用板车推着拉到城外。   城外有西军奉托莱多之命挖好的大坑。   讽刺的是……大坑是西班牙士兵挖的,被居民用板车推着拉到坑里的不法之徒也大多是西班牙人,而且其中过半都是西班牙士兵。   最开始城中乱象初初发生时,是登记船舱的过程中被明军扣下的土民奴隶无处可去,城内没他们的容身之所、城外又比城内还乱,只能装着胆子向明军求助。   其实就连他们自己都没奢望明军能对他们提供什么实质帮助,在西班牙人近年来的教育中,秘鲁原住民被告知大明百姓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大明旗军更是其中佼佼者,他们恐怖的战绩似乎从侧面坐实了这一说法。   之所以求助明军只是因为他们离明军驻地近,而距离任何一个教堂都远罢了,现在的街上不太平,没人敢走那么远。   却没想到尽管大多数人言语不通,明军却准许他们进入驻地,尽管旗军的态度绝对谈不上和蔼可亲,只是公事公办有时候还会因事务繁忙而显露出不耐烦——由于杜桐过度谨慎,登陆的旗军人少,却要面对远超出他们能力范围内的事务。   这些枯燥操练杀人术的大明年轻小伙子们这段时间心里都憋着一股无名火。   但即使是这样,比起西班牙人把他们当作动物和物品,也有如云泥之别。   其实杜桐划出城区西北方向四四方方的地带,就是为了在设立港口驻军之余安置乱象中的百姓。   那些房子对旗军来说没有用,在东洋大帅陈沐下令就地整编为利马驻军之前,他们暂时居住,很可能几个月后就会随军事调动而去别的地方或回到常胜。   不少人在常胜都已经有家眷了,尽管他们每月只有两三千通宝的军饷,但管吃管住都能存下钱,不少人还因训练优异取得赏赐……最早是赏银、后来赏通宝,到如今常胜的土民百姓越来越多,军府开始赏田。   赏田不多,但三个月到半年就有一次训练考校,不少人能从中取得田产,三亩至三十亩不等,这些田地他们也没时间照料,有的是在常胜就地寻了家眷耕种、有的则是租出去让百姓耕种。   他们当中不少人已经比较像常胜的地方驻军了。   倒是那些房子对百姓来说很重要,杜桐在界县待了很长时间,东洋军府驻军在西海岸的将领们假想敌就是秘鲁西军,他没少从常胜收到关于西军行为风格的邸报。   他们军团欠饷,愤怒的西班牙士兵很容易劫掠自己的城镇,他们干这事是有前科的,数年之前他们就曾在尼德兰这么干过。   欠饷这个问题是普遍的,不光西班牙有、法兰西有、甚至大明也有,只要在财政困难的时候都会欠饷,只是程度不同罢了,共同点是欠饷的由头一开,只会欠的越来越多,想止住很难,除非有足够大的外力刺激。   比方说最近两年受惠于明西贸易,西班牙本土军团的工资已经渐渐补上了一部分,但秘鲁山高国王远,还像以前一样,这些士兵穷困潦倒,贵族军官则有意推波助澜,他们不敢冒被杀的风险去和明军作战,却并不介意留给大明一座被摧毁的城镇。   只是在这个过程中被抢被杀的西班牙人……贵族军官能选择推波助澜让这场属于底层人的狂欢开始,何时结束就不归他们管了。   这种情况下,明军驻防于靠近武装广场那条街的百户就成了最吃香的职位。 第四十一章 小鱼儿   条石铺就的长街上尽头传来西语高声急呼。   夜晚,武装广场东北、东南、西南三个方向是西班牙军团士兵作乱的天堂。   白昼,三个城区则是利马印加原住民报复仇怨的乐土,武装广场的焚尸炉都被烧坏了。   那焚尸炉就搁置在武装广场正中间,过去利马城宗教裁判所的修士们用它来处置犯人尸首。   其实西班牙统治时期利马没什么犯人,正常的奴隶犯点小错,乡下的种植园主在自个儿家里说杀就杀了、军团士兵在路上说杀就杀了,根本用不着宗教裁判所。   宗教裁判所干的是大事,比方说造反首领、羽蛇神祭祀这种,拉到武装广场要么斩首要么绞刑,完事儿旁边焚尸炉一丢……反正一年也没几个人,别说利马城,就算整个秘鲁一年都未必能碰上一例这样的案子。   普通人那够这资格让宗教裁判所审判,也就劳塔罗够资格,造西班牙人的反在哥伦比亚打游击战争,末了还吹鼓大明子民那套异教理论、拆坏焚毁教堂与修道院,妥妥的要上火刑柱,问题是这够资格的人……你抓的着么?   别说活着满地乱窜的劳塔罗,就算如今死了西班牙人都不知道人埋哪儿。   宗教裁判所的焚尸炉真正用处是震慑,甚至很多时候是为了凸显仁慈,就算是个造反头子也不直接杀,而是问他悔改不悔改,哪怕在斩首前一刻悔改,也能减刑。   宗教本就是玩弄人心的法术,拿来消灭肉体太低级了。   因此一辈子没开过几回火的利马焚尸炉,真正火力全开却要等到西班牙人大撤退前夕,只不过这一次的火把由印加后裔点燃,他们远不像西班牙修士那样另有所图的‘仁慈’。   说烧成灰就要烧成灰,一点骨头渣子都不留。   最后尸首没烧毁多少,反倒把炉子烧漏了……西班牙炼铁技术本来就不咋地,更何况还在王室明令禁止生产的殖民地。   好在印加后裔一来缺少火器、二来头脑也不清晰,全靠朴实的情感爆发,就像明军首次开进墨西哥城间接造成原住民纺织工人起兵一样,没有行动的领导者、同样也没有理论、纲领、长期目标与资源支撑,这让他们既像非洲草原上的鬣狗般凶恶,也像飞过天空的惊弓之鸟。   靠近武装广场的街上随处可见这场混乱给利马城带来的累累伤痕。   半个月没被清理过的条石板渗入褐色的血污与烟熏火燎留下黑色痕迹,过去这里是城市的中心也是商业最繁华的地带,尽管贸易额远比不上过去海运时最发达的港口,但开在这的商铺都与城中权贵之人生活息息相关。   此时此刻,它们也因此蒙难,随处可见被抢劫一空拖出店铺的货柜与未经收敛的尸首。   街上的裁缝铺二层,橘色的屋瓦像白墙一样,因海风吹拂老化失修透着颓丧,这一由于明军入亚造成秘鲁接待商船减少城市活力下降的恶果对此时屋子来说却成了好事。   至少这让商铺变得不是那么地显眼——对周围气势恢宏的大教堂、富丽堂皇的总督府以及间隔一条街道就是过去西班牙贵族居住的富人宅邸而言,破败的商铺小楼确实没什么引人注目的。   尤其在底层商铺已经被翻箱倒柜砸了个稀巴烂还带着半扇敞开被烧成碳的门,没人愿意到这来光顾,破败的模样让人一看就知道这屋子没什么好拿的东西,至少免于像那些大型宅邸一样被人举火焚了的命运。   不过在这间本该无丝毫生人迹象的屋子二层,一扇窗却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道缝隙,露出半张黑发黑瞳、棱角分明,属于西亚混血青年的脸,他先是举目不忍地望向血腥的武装广场,最后才将眼睛看向北面。   越过哀嚎四起的武装广场向北,目力尽头的街道上,能看见被建筑遮挡下泾渭分明的另一个世界。   那个世界的大门是设置在街上的拒马与土垒,还有一面简简单单黄底旗子,飘扬的长方旗简洁至极,笔酣墨饱地写出个连笔的明字,透出另一面简绘墨龙与外圈渗过来的墨渍。   可就这一面旗,便隔绝出卡利城两个世界。   混血青年望向明字旗的目光满是渴望,但紧跟着他就看见另一边的街道上有伙携刀带棒的强盗将要经过窗下的街,连忙小心地把窗户合上,回头小声道:“别说话,有人路过。”   只有木条板窗户缝隙的光透进来,映出二层狭小的屋子的陈设,屋里摆着两张挤一挤能躺下两个人的床,床板由未经休整毛边的木料钉就,只有两张棉布单,显然过去一张垫在下面、一张盖在身上,靠近门的位置有个人高的木柜,同样没有丝毫装饰,除此之外就剩靠在窗边的木桌,此时西亚混血青年就撑着桌子站在旁边。   在他手下按着的是一柄明朝军士吏民常别在后腰或藏在袖中的解腕尖刀,长尺余、带着皮套。   所谓‘解腕’即是并无护手方便携带之意,有尖长、柄短、背厚、刃薄的特点。   青年右边的床上,坐着一身装饰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年轻西班牙贵妇人,床边立着像青年一样样谨慎的手按腰间长剑的老迈护卫,和一对年轻的印加男女仆人。   左边的床上,则坐着一名衣着简单的西亚混血妇女怀里抱着看上去只有两三岁的小男孩,此时两人紧挨着混血青年,隐隐被护在身后。   青年名叫伊斯基耶多,意思是左边,第三代西班牙印加混血,从小在利马西城海边的街上长大,说他干过各行各业是吹牛,利马城能供他这样的人维持生计的也没几个行业。   在明军入亚之前曾是个水兵,后来效力于一家来自西方的商队得到丰厚报酬,两年前盘下这间裁缝铺,人生际遇基本上就是南亚梦的典型。   小左哥身后的年轻妇人与小孩是他的姐姐和外甥,姐姐名叫德瑞塔,意思是右边;而他五岁的外甥在面容上有不同于他们姐弟棱角分明的柔和,同时也有个与众不同的名字,叫小鱼儿。   而此时此刻在小左哥按着解腕尖刀的桌子上,正铺着一面黄底红日旗。 第四十二章 泛海遭风   小左哥按着解腕刀,确保自己随时能把它抽出来。   他对这种异国形制的直刃刀非常熟悉,却没有足够的信心能在意外发生的第一时间干掉对面那个手按在长剑上的老贵族护卫。   解腕刀通常是用来刺杀或屠宰,听说明军士兵就常在战斗结束后用它来割断敌人脖子上的筋腱来取首级,但它不善劈砍,又没有护手,因此小左哥决定如果对面那个护卫有什么异动,他就要先撞过去,只要让那柄长剑挥舞不开,就能保护好姐姐和外甥。   外甥,是让他们姐弟俩活过这场灾难的关键。   从左右俩人的名字上可以发现他们的父母起名字是多么地随便,实际上他俩都是意外,父亲是西班牙二代混血老兵,母亲是利马本地的原住民奴隶,俩人从头到尾没在教堂举办过婚礼就有先有姐姐右边,后来又了左边的哥哥大左边,由于当爹的常年随同军队征召平叛,对家里照顾不周,大左边早夭了,后来才有的小左边。   虽然对父亲那个酒鬼来说,他们的母亲究竟算妻子还是算奴隶,谁也说不清楚,但到底人生的十几个念头靠着那个酒鬼,姐弟俩过得还凑合,饥一年饱一年,比大多数生在秘鲁的混血儿强得多。   那时候他们是饱是饥,要看远在西班牙的王国哪年心情好,给军队发饷。   由于尼德兰叛乱整整三年国王的心情都不好,连带着影响父亲心情也不好,一次醉酒后就把他们的母亲打死了。   后来父亲一直正常服役,直至明西第一次战争在沧溟宗上打响,那时候秘鲁还不管那叫沧溟宗,由于麦哲伦的命名,大家都把那片海称作太平洋。   出征的前夜,他又喝了个醉醺醺,不过破例没在喝醉后打他们姐弟,反而说他们又发现一片新土地,一直念叨着皮萨罗能做的事情他也能做,破天荒地胡言乱语说这次等他回来就会给他们姐弟俩买下一座大庄园与种植园,说如果这样他去新的新大陆当总督也不必担心他俩饿死——还没来得及让人生感动,醉鬼转念一想,又说:如果你俩饿死我就不用再担心了,说完就呼呼睡了。   没人把这些愿望当回事,一个醉鬼无论头天夜里说了什么第二或第三天醒来都会忘得一干二净,后来也确实如此,像那些先后派遣向西渡海十几支船队的两万名士兵一样登船时他什么也没说。   那一次,西班牙大帆船航行的目的地是关岛,但在后来人的脑子里那个地方仿佛换了个名字,人们把那称作林来岛之战,反正最后小左哥在岸边等了三个月,才终于确定活下来的人没有那个老混蛋。   后来姐弟俩在海边的生活远比过去要糟,别无他法的小左哥在街上也混不下去了,无依无靠,西班牙人不接纳他、印加人也不接纳他、从不抱团的混血儿更是无从接纳,赶上秘鲁总督大招兵,年纪轻轻的就成了秘鲁总督区的水兵。   水兵地位低下、舰上阶级分明,最为压抑受气,小左本来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葬身鱼腹,姐弟俩终于迎来属于自己的运气。   那是明西二次战争刚刚打响不久,在墨西哥登陆的明军与贝尔纳尔军团局势尚未明朗之际,一艘悬挂硬帆的异国商船被海浪冲到岸上,船尾舵杆被炮弹击断,水手死的死逃的逃,只有姐姐在夜里发现了那艘船。   后来姐姐说,那艘船就搁浅在他们家旁边的沙滩上,她跑上船就被船舱里面的景象惊呆了——整艘船的木料都是漂亮的红色,船舱墙壁挂满垂下来美极了的人像画,舱室顶上一个个四四方方的格子悬挂着各式各样木头和纸做的灯,那些灯有的在上面、有的坠在地上却自己熄灭不能引起大火。   倾斜的船舱甲板上滚落着她没见过的洁白宝石做成的瓶瓶罐罐,还有它们碰撞产生的碎片,碎片上有彩色纹路画成人像、动物像、景物像,那是她从未见过的人事物。   当然后来姐姐回忆当时船舱里应该还有穿着华贵服饰的尸体与滚落的炮弹和兵器,但她当时根本无法让自己注意那些并不美丽的景象,在舱室尽头有个异国男子还活着,他的头发梳着高高的发髻,用精致黑网蒙着,额头被桌角碰破流着血,下巴蓄着不长不短修剪精致的胡须,身上穿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短袍,一手持机巧的弩指向自己、另一只手攥着没有护手的短刀护着身后的箱子。   在遍地洁白的宝石碎片上,木箱敞口绯色、白色和蓝色的绸缎铺满甲板也缠绕在那个人身上,他用生涩的西班牙语说,说他叫任平。   德瑞塔在那之后试图回忆许多次,任平总说他当时说过很多话,威胁她、贿赂她,但她都不记得了,他说他来自大明帝国的徽州,可她觉得他应该是神明。   只有神明才会乘坐这么富丽堂皇的船、穿戴这样精致的面料。   所以她笃定地认为救助落难的神明是她的职责。   后来发生的事像个轮回,在龟岛海战的对峙中小左哥所在的舰队远远地与火力恐怖的明军舰队对峙半月,舰队长官下令返航,大多数人平安无事地回到利马,他也因远远地看了南塘舰一眼,认为再继续留在军队早晚会把小命丢在海上而申请退伍,回去发现家里多了口人。   敌人。   像他们的母亲一样,小左哥同样也分不清他的姐姐对这个把头发散下来装作印加人的敌人来说究竟算妻子还是仆人。   其实算什么对姐弟俩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很少喝酒、即使喝醉了也不打人,只是在夜里有节奏地用谁都听不懂的言语说一些话、去到没人的海滩上点一堆火唱歌跳舞,要么就坐在崖壁面对波涛吹一种打着孔的木棍,端起杯子向月亮敬酒。   但更多时候,任平会做有用的事,教姐姐织布,用木头做出能让一个人比十个人纺线织布还快的机器;教弟弟算数和做买卖的技巧、以及如何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再后来,明西二次战争以大明帝国的陈沐元帅与西班牙王国的阿尔瓦公爵在墨西哥签订议和条约而告终……对他们来说,这场战争谁输谁赢并不值得关心。   和平远比输赢重要。   姐姐怀上了小鱼儿、弟弟护送任平去往常胜,并跟着去了一趟吕宋。   任平没有再回来,他在吕宋靠岸把船上装满了货交给小左,说要乘另一趟船继续向西闯一趟去印度的商路,托他照顾好小鱼儿和姐姐。   就这样,两个混血儿做了一趟关于来自西方神明的梦,他们的生活也因此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在利马城最中心有了属于自己的商铺,一跃成为城中不普通的人,过上了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人生。   而在东洋军府其实也有这件事的记录,是关于那年征东军辎重船的,只有一句话。   ‘泛海遭风,起泉州民四百料海船一条漂没,船头徽州任平等十六人不知所踪。’ 第四十三章 异途   人们说,知识相对财富,更难继承,但有时并非如此。   实际上在义务教育诞生之前,知识普遍比财富更易继承,义务教育之后更是如此。   当然,这个义务教育指的是大唐武德七年,长久战乱结束,高祖皇帝李渊下《令诸州举送明经诏》命:州县及乡,各令置学。   古中国的基础教育正是从这一年起重新扎根基层,政府主办的公立学校以五百户一所之规模覆盖天下,与之配套的科举选拔制度也终于趋于完善。   在那个时代,世上掌握权力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出生既掌权的贵族,一种是进学而掌权的官僚,与之相比经商行贾拥有财富之人并无政治权利,哪个好继承不言而喻。   中国之外,从贵族的角度上看,最容易继承的是血统、继承血统就意味着垄断并继承了知识;中国之内,最容易继承的同样也是知识。   古中国之外的世界,这恰恰是宗教出现的积极意义——它打破了封建贵族对知识的垄断,让平民子弟能凭借神学与贵族侃侃而谈,统治阶级的选拔范围被扩大,成为打破阶级的主要晋升渠道。   小左哥一直很羡慕任平身上云淡风轻的气质,明明航海泛舟被战舰击沉,却从不抱怨;明明船上有巨额财富,却为避免灾祸一把火烧毁;明明把所有财富都焚烧一空,却依然有非凡的自信,坚信自己能从头再来并通过行动将之变为现实。   那份令他羡慕的自信,来源于其脑中的知识。   任平用身体力行告诉他,财富是可以被烧毁的,但只要作为知识载体的人未死,哪怕一无所有,只要有时间很快就能再站起来。   后来小左哥又遇见很多大明人,在从吕宋返航南亚的海路、在常胜贩货易货的商途中,自然还有在利马接待明商的过程里,那些经历让他知道任平并非一个神明,他只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大明海商。   所以在混乱发生的头一天,他就把财物分给工人、任由他们抢走店里的一切,又亲自烧毁店门,这才带姐姐与外甥逃到楼上……楼上过去是工人住的地方,楼下的房子则有供七名工人食用的水粮,他们能熬过这场灾难。   熬过去,凭脑子里的东西,小左坚信自己能像任平一样重新开始。   但就在昨天夜里,也许是小左什么时候打开窗户时让对街躲避的贵族发现,主仆四名不速之客的到来让原本就捉襟见肘的水粮顿时短缺起来。   “你们打算去哪?”   那名贵族夫人过去小左和姐姐都见过,丈夫出身于伊比利亚半岛的麦斯塔也就是畜牧贵族,前年才到新大陆来开辟牧场养美丽诺绵羊,没到三个月就得天花死了,由于没有儿子,牧场成为夫人的产业,但这位夫人无心经营转手卖掉,整日在城中享乐。   过去在店里买衣服时就永远一副傲慢的样子,认为所有混血、原住民都是低贱之人,甚至不配与她对话。   即使在这个狭小到能让她身上阿拉伯香水味弥漫开来的小房间里,她还是固执地先把事情小声吩咐给仆人,再由仆人转达。   要不是担心她大喊大叫或被那个老迈的退伍护卫一剑刺中心口,小左早把她们撵出去了,根本不愿意搭理她们。   但她能看得出,小左哥准备了行囊,还制作了一副旗子,看上去很像大明商船悬挂在桅杆上的船旗。   “大明区。”   小左瞥了一眼,继续清点着自己的背囊,确定一应物品都还在后才抬头对他们道:“今天夜里我们会离开,你们可以和我一起走……穿过武装广场并不容易。”   武装广场如今已成为印加人与加入他们的混血儿们的大本营,甚至可能他们隔壁夜里就会有一伙原住民奴工休息,这是谁都说不准的事。   “不,我们不会和你一起去那边,你们现在走也没关系——食物和水,要留下。”   俨然一副把自己当做主人的样子。   水粮并不重要,何况这是一位贵族的要求,小左哥完全没有理由拒绝,他只是奇怪。   “每天总督都至少派三队骑兵奔驰在街上保护贵族去大明区,远比我们这样的平民百姓要容易,那么为什么?”   小左哥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目前的局面,任平教过他不要对人让他们感到难受的事。   怎么说?贵族夫人和他挤在老鼠洞里,而且还向他索要水和粮食?   “管好你自己的事,我们不去大明区。”   这种反应反而让小左哥更加好奇,几乎每一天,都有西班牙的轻骑兵穿梭在街道上,成群列队的骑兵不用惧怕任何强盗,只要不闯进西北划出的大明区,他们在这座利马城里没有敌人。   他们负责接引贵族前往大明区接受检查,在那他们会像只动物一样被大明的军医翻来覆去地检查,直到确定没有任何疾病的症状才会在手腕上盖个蓝戳,放进明军管辖的保护区,并在接下来等待运载他们的船。   小左哥倒不认为他们是因为害怕检查才不去大明区,因为就算被检查出有病也没关系,只是会被盖个红戳然后被安置在北边的隔离区,有西佬病的住一边、有天花的住另一边。   这时候就能看出西佬病的好处了,至少得这个病的人是可以捱到上船的,天花则未必能上船。   显然明军不怕天花,这是一种很让人羡慕的能力。   其实这也是小左哥必须去大明区的原因,明西两军都无力封锁利马城,这会让外面的天花病人趁乱进城,明军不怕天花,他们怕。   他们怕的要死。   “您最好也去大明区,城里死了很多人,有人告诉我死的人多了却不好好处理就会产生瘟疫,只有大明不怕这些,即使没有瘟疫……像您这样年轻貌美的女性在城里也不安全。”   让小左每想到的是他随口说出的这句话,却让那个贵族夫人开口了:“你的刀,是明军的,那面旗是大明国商船的旗,如果你能让我进入明军驻地却不用离开利马,我可以给你很多钱。”   “那些船无法让我回到伊比利亚。” 第四十四章 黑死病   停泊在利马城港口的福船并不知道,他们确实无法去往西班牙。   由于陈沐率军出征的缘故,收到消息的时间要比计划中晚了一个月,但早在他收到消息之前,东海岸各处海关皆已在东洋军府赵士桢主持下行动。   墨西哥城大西港由总督杨廷相下令关闭,所有军舰驶向加勒比海群岛之间,拉出一道海上封锁线。   牧野海关由知县杨兆龙下令关闭,发长岛卫、呼兰卫等部旗军巡行海岸,誓不放片板停泊。   还有南亚巴西的里约卫指挥使卢枫,不过他那的海关封锁不封锁是一个样,没大明商人去,不论西船葡船还是不知从哪儿来的船,本来应对方式就是全面驱赶。   如此动作,源于西班牙印度事务委员会的一封信,这封信无关战争,而是向东洋军府求助,希望能得到明军军医的救助。   一艘这个时间本该还在海上漂泊的西班牙商船回到哈瓦那,港口检查其携带货物时却发现他们船上依然满载着去年从新大陆起航时的货物,后被证实其并未如实抵达塞维利亚,真实原因为塞维利亚发生黑死病,城市已经被封锁了。   结果就像船员害怕的那样,他们被命令回到船上不能进港也不能离开,跟他们一同回到船上的还有哈瓦那港口同他们产生接触的所有卫兵、力夫与税官。   即便如此,印度事务委员会的官员依然不能感到轻松,立即写信警告大西港的明军西军,同时请求明军派遣军医来帮忙。   隔着信代陈沐处理日常事务的赵士桢都能感受到西班牙人的恐慌……黑死病,黑死病那是什么东西?   没人知道。   反倒是东洋军府所有人都知道欧洲医术有多简单粗暴:不看病理、不知内因、不识药石,一切解决不了的病患到最后都无非二法,要么放血、要么一剁了之。   因此不论赵士桢还是杨廷相,都未对此事有足够重视。   直至手下在英格兰贩卖烟草的李禹西与杨兆龙相见,几乎是在闲谈的意外中提起从去年起英格兰黑死病蜂起,他手下几名船员就死于此病埋骨异国他乡,而杨兆龙对这病熟……万历六年播州大疫,他虽未在播州,但左右武士多有亲历者。   黑死病与疫病,两个不同的概念在他脑海中合二为一,联系到最近邸报上沦为笑话的西班牙印度事务委员会的请求,当即上报军府封锁海关。   这才引起东洋军府的重视,甚至以一种在旁人看来十分过度的反应来应对。   人们普遍认为在过去几百年鼠疫仅仅在欧洲有一次声势浩大的流行,而事实上,数百年来鼠疫一直横行世间,它催生出无数的医疗方法、倒逼着欧洲人进行卫生改革,也让中原王朝的天命观在一次次对抗疾病中深得人心。   疫病,尤其是对付鼠疫,这个年代全世界都没有可靠的办法。   至于死人之多少、波及范围之广狭,无关东西方医学先进与落后,欧洲对付瘟疫的方式是宏观休克疗法,贵族与上流阶级有能力的带着家人远离疫区,去乡下没人的地方围着篝火祷告,《十日谈》就是在这一背景下被创造出来的。   至于百姓子民,那边没有子民的说法,贵族关闭城堡大门,各扫门前雪就算高枕无忧,星罗棋布的城堡与庄园之外,全是天然隔离区。   自求多福吧,大不了就赌一把,反正这个月瘟疫和领民必须给我死一个!   中原王朝由于文官体系与更加完善的基层结构,皇帝为天子官僚代其牧民,必须插手疫病,相对而言城池关卡道路锁死了瘟疫的传播区域,但大一统王朝与官僚体系能实际解决的绝大多数时期只是瘟疫流行带来的饥荒与动乱。   人们竭尽全力最后仍旧是碰运气的成分居多,最后活下来的往往不是治好病的,而是身体强健和运气好的。   全世界对这种病症都束手无……哦,不好意思,除了米兰。   十四世纪的黑死病大爆发,从福建到英格兰,亚欧大陆谁都躲不过,唯独跳过了米兰。   因为在黑死病初次登陆欧洲于黑海开始传染到米兰,仅感染三户,米兰即关闭城门、将那三户连人带房子整栋用木板钉死。   这在当时比任何治疗手段都更有效。   致死能力强的病毒除非潜伏期长否则传染性必然弱、传染性强的病毒致死能力也普遍强不到哪儿去,宿主都死了还怎么传播。   即将进入秘鲁的陈沐在行军路上接到军府关于西班牙塞维利亚爆发黑死病消息的三天后就再度收到信件,证实印度事务委员会是虚惊一场,那艘船并未进入塞港,船上水手也都没有染病,不过坏消息是大明港似乎也在疫区之内,去那的船很可能都被李旦留下了。   没人知道这次疫病的起因是什么,但似乎法兰西、英格兰都被此次疫病影响,东洋军府的推测这很可能与海洋贸易有关。   这对明军来说可绝称不上是个好消息,东洋军府的正规军付元正率舰队驻扎在里斯本、汉国杨策部则屯兵亚速尔群岛、李旦在塞维利亚大明港、陈九经率军屯白山城、袁自章率军向北攻略。   他们都很危险。   但陈沐还忘了一些人,被他派遣到英格兰的特殊人才小队。   李禹西借杨兆龙写给陈沐的信,简述了已被伊丽莎白封锁的普利茅斯港在最后一艘明船离港时的情景。   贵族县官皆畏疫而逃,仅大吏一人、衙役三名留于县衙,城门紧锁,诸门之外驻军上百严防死守,不准生人出城。   城中好似阴间,瘟疫大作,十室九病,传染者接踵而亡,数口之家,一染此疫,十有一二甚至阖门不起……然而。   这个然而非常重要,因为城中有道长曹某,长袍遮身素巾遮面,引门人弟子执幡旗行于街市,其旗上书龙虎玄坛道君、其幡上悬皇明盛世,行遇病患者动辄朱砂画符燃灰和水教患者服之,多有能保全性命者。   陈沐看见这说法比先前想起付元等人尚在疫区眉头皱得更深……这也行? 第四十五章 毒物   符水。   是中原王朝在束手无策的战乱并行大疫中,游方道士靠经验总结出的一道治疗与预防措施。   它与古代传统医学并不沾边,从来没有正经医生让人喝符水,但凡让人喝符水的,都是不负责任的游方术士。   这与传统医生对症下药的理念不同,但每逢中原王朝因军事、政治崩溃之时,符水却又能大行其道,多与妖道、农民起义有关,证明它是一种在绝境死马当活马医的最后手段。   真实原因其实只有一个,符咒的用料,朱砂。   朱砂是硫化汞,如果说欧洲贵族应对瘟疫的方法是宏观上的领民与瘟疫先死一个的赌博,那么饮用符咒烧灰的水则是微观上百姓与其体内病毒先死一个的赌博。   而在古代人体未产生抗药性、所传播瘟疫多数烈度较低的条件下,这种方式偶然地使战乱中流离失所的饥民、灾民、流民把它当作救命稻草,最后人能活下来,并非是因为符水,而是因为运气与体质。   以倾向于为出血热的汉末大瘟疫为例,太平道首领张角行医十余年,符水事实上只是辅助手段或者说只是一个怪力乱神让人信服的形式。   符用朱砂画,黄纸烧成一捧毁灰,碳基生物吃了碳,烧完的硫化汞还是硫化汞,让人喝了跟体内有用的细胞、没用的病毒玉石俱焚。   这个形式延续两千年,到二十一世纪依然有乡间地头的跳大神的,当地百姓头疼脑热他就画出个符让人回家泡水喝,你以为是封建迷信?   不!   传统封建迷信的符咒是要烧成灰的,因为符纸上的朱砂加热冒出蓝火,硫与空气反应生成二氧化硫飘走剩下水银与纸灰融水饮下,杀灭肠道细菌且杀人的几率不高;但新世纪的符咒不能烧,直接泡水就行,像茶叶一样,因为墨水是强力兽用抗生素,这东西跟无机物朱砂不一样,一烧就都没了。   贼科学,就是兽用的一般人顶不住,所以后遗症大。   如今的普利茅斯港,情况也差不多。   英格兰历来瘟疫横行,除汗热病这种找上贵族的疾病外,绝大多数瘟疫都是平民死的比贵族多。   尽管平民一来心中有对欧洲医生的恐惧、二来也没钱看病,因此有更强的免疫能力,但鼠疫面前人人平等,除非你逃出去,否则贵族平民一视同仁。   所以贵族们就都遵循过去防备瘟疫的方式,逃出城去、封锁城门与海港。   留在城里的,只有平民与部分修士。   平民是因为没办法,修士们留在这则因为竭力想做点什么来挽救更多人,他们不但是神学、数学、修辞能力最好的人,也是医学最好的人,这无关于水平高低,而是因为这些东西只有他们的修道院教。   尽管教的也都没啥用。   倒不能说完全没用。   本质上来讲,符水、放血疗法以及欧洲人在黑死病大流行期间琢磨出来的医疗手段都差不多,甚至效果都极为相似。   饮用符水有三个可能:病人挺过来了、病毒因水银中毒而死、病人被水银杀死。   放血疗法有三个可能:病人挺过来了、病人濒危被本能所救、病人失血过多死亡。   其实普利茅斯的曹道长远不如李禹西寄给陈沐的信里活得那么轻松潇洒。   他原本没打算救人,实在是普利茅斯知县逃跑前下令封城,这种操作把他惊呆了……封路能理解,全城戒备也很正常,不让任何人出、不让任何人进,这在大明也是闹瘟疫时的常规操作,可后续措施呢?   官府的常平仓、地方义仓、社仓都干嘛呢,放粮啊!   没有。   城里的医生都干嘛呢?救人啊,实在没办法治病也要告诉老百姓在家躺好了,别乱跑,是不是?不光要封闭城门,街坊也得封住呀。   没有。   人们祈求教会的帮助,可教会的修士除了满心煎熬地带百姓祈祷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看着每天一大批一大批的尸体运进教堂的坟地里。   然后被贫穷、疾病与死亡笼罩的人们惊奇发现——居住在港口的大明人没有事。   这个消息最先是妓女传出来的。   大明国人因封锁港口而无法离开,二十多名个商人与船长、数百名水手在临近港口的街道上住了整整两条街。   那曾是一片荒芜的土地,尽管霍金斯阁下反对,但议会收受贿赂的议员们还是通过了普利茅斯设立通商口岸的决议,没人能拒绝牧野烟带来的风靡效应与巨额利润。   所以大明商贾的牧野商会就拿下了靠近城区的土地,把那称作牧野会馆,一切抵港的明商都有权利带水手短期居住、休息,还有些商人长久定居,以作为商会耳目调查市场需求。   众多水手带来的并非单单每日巨量饮食消耗,他们都是精力旺盛的人,有生理需要的同时还有钱,当城中有瘟疫出现的消息后依然有胆大包天的水手托人去寻花问柳……人们总有必须要上街的理由。   尽管想吃鸡的水手最后被商人们联合一顿大棒子狠抽,妓女也没能进入牧野会馆,但会馆内纪律森严、人们面色红润的样子依然震惊这座被瘟疫袭击的城市。   与这些更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有牧野会馆青砖院墙上那些用朱砂画出的咒语。   起初是曹长青听说瘟疫肆虐的消息后害怕,在牧野会馆中自己独门独院的院墙上画了朱砂、院子外铺了石灰,最后才开始在院子里拿木头雕各类神佛法相。   随后自然有其他水手、商贾找上门来,让曹道长也给他们画符咒,而且曹道长也是在东洋军府接受过战地培训的,对军事驻营常识多有了解、又随同陈实功做过解剖实验,还专门让牧野商人收石灰、水银、雄黄,洒院外绘院墙堵鼠洞。   这些东西英格兰都有,雄黄是染料,曹长青嫌它毒性不够,还专门把它炼成砒霜。   紧跟着随城市无序管理造成的混乱使疫情扩大,整个牧野会馆施行军管,除大米白面与院内种植果蔬外什么都不让吃,会馆内见到除战马外所有动物一律扑杀焚烧,每人还将香囊内东西倒个干净,换上朱砂、朱砂不够就放砒霜。   职业神棍半吊子外科医生曹道长眼中,这场发生在普利茅斯的瘟疫是有形的,尽管他不知道那有形的瘟疫是什么、又怕什么,但他心里有一个信念。   “看这些毒物究竟先毒死谁——是我还是你。” 第四十六章 城中之城   东洋军医院在陈实功时代对瘟疫已增进不少了解,诸如瘟疫需寄生宿主、靠宿主与旁人接触传播疫病。   当年在常胜白马河,陈实功曾多次重复陈沐的一句话:人看不见瘟疫,更无法跟它对话,那就把它的宿主杀光,别管是人是神还是病,刀架脖子上全世界谁都听得懂。   所以他在普利茅斯就是这么干的,天上飞的地下跑的能干掉的都干掉,只有战马是必需品不能宰,全都被迁到宅院四周单独设立的马厩,远离会馆中心住宅区。   唯独没有猫。   并不是曹长青等人知道这瘟疫是鼠疫、也不是因为万历皇帝喜欢猫所以他们不杀猫,而且普利茅斯没有猫。   非但普利茅斯,整个英格兰都很难找到猫。   在英格兰,如果这些新教徒见到一只猫,就会把它的胡子刮干净、再穿上弥撒袍,好让它看起来像一个神父,然后在绞刑台把它绞死,以此作为对天主教的藐视。   首先是人们相信猫有神奇且邪恶的力量,猫进了面包房,面包就会停止膨胀;渔夫出门时在路上看见猫,他今天就打不着鱼;当然还有猫躺在重病者的床上病人就会死这种魔鬼的象征。   翻过来呢,人们坚信既然猫有这种邪恶的力量,那么残害它就会带来神秘增益。   医学上发现,严重摔伤后从猫尾巴上吸血能加速治愈;一直咳嗽就把猫耳朵的血拌葡萄酒喝;最恐怖的猫脑子能让人隐形。   建筑学上为保护新家把猫封死在墙里头是一种延续很久的古老仪式。   同时因为代表邪恶的力量,猫和女巫联系到一起,一个农夫提着棍子把农妇的腿打折,只要能赶在农妇之前告状,说昨天我只是在谷仓发现一只猫,并用东西丢到它的腿上,就不会有人觉得这个农夫是有罪的。   恰恰相反,那个农妇会被人任意施为然后丢进河里来证明自己究竟是不是女巫。   每天清早,曹道长与他的门人弟子会把全身中衣袖管和皮手套、中单裤管和宽袜用明军行缠扎紧,喉面也用布巾缠好,头系无网发巾,尽量在第一层衣物就不让多余的皮肤露出来,然后再穿外层衣物,同样将各处扎紧,这才算完成保护工作。   在腰间系上、怀中揣上装朱砂、雄黄、砒霜的各色毒囊,将头天夜里写好的遗书放在自己的屋子里,才各个走出独立院落,出去早的就等一会、出门晚的就快一点,反正谁也不催。   众人在会馆空地聚集得差不多,便立皇明长幡、竖龙虎道君大旗,一行十九人多数背负药箱符盒,还有几人腰插手铳、手按腰刀,做完一系列准备工作,集结于牧野会馆院门影壁之后。   焚香烧符、摇铃敲鼓,做场法事给自个壮胆儿,这才在曹道长的率领下与送别的商贾、船长、水手一一作别,如临大敌地走出牧野会馆。   他们得去救人。   在这座混乱无序、缺少防范、无人治理的普利茅斯、城镇议员置身事外,六千余居民并不需要他们拯救,他们救人,就是救自己。   临近德文港的造船厂围着高高的木墙,这是霍金斯担任王室海军后勤官之初收购的商船厂,主要业务是为英格兰新建王室海军建造战船,并收购各国海盗在海上抢到的战利品,如今搁浅在沙滩上六条有巨大轮廓的战船已停止修造,不过木墙仍有人影来回走动,有人一直望向隔两条街的牧野会馆——那座充满异域风格的城中之城。   说牧野会馆为城中之城并不过分,英格兰正处于贫穷到急速富贵的上升期,城镇建筑风格同样杂乱无章。   在普利茅斯的街上,能挤下二十个人甚至更多的都铎时代石墙木棚茅草顶、整间屋子只有一张床、夜晚床上塞三四个人与猪牛羊混睡的房子已不再常见,尽管那样的屋子整个英格兰还有许多,不过多数都只存在于乡下农舍。   那个大家能安全地聚在一起才是最紧要的、对于私密空间并无要求的时代对英格兰来说已经过去了。   如今的普利茅斯带有独立卧室的二层小楼变得普遍,尽管定制一张独立的床仍旧是财富与地位的象征,但城市的脱产者已负担得起这样的开销,在城市主要街道二三十丈宽、挖出水井的街道旁甚至不乏商业新贵族拔地而起的二层甚至三层宅邸,那些是拥有二十几个甚至更多窗户的大理石豪宅。   但大明国人的牧野会馆显然不是那个样子,他们在城中东南角买下一片巨大的绿地,像魔法一样从海上迅速地运来一船又一船的青砖黛瓦,每个人都是杰出的建筑师,像为领主建设城堡般地开工,甚至在普利茅斯发现他们不雇佣本地工人兴建房屋后禁止行会向他们出售木料,他们还能像魔法般从海上快速拉来木料。   所有建材都是从爱尔兰的大明港运来的,大明的艾兰复国军在那奋战,移民在东北方兴建城镇,创造出一批完善的建材产业。   对牧野会馆的商人们来说,从那里运来砖瓦比直接在普利茅斯买石料便宜的多——他们不烧砖、瓦也极少做,这是一种自然选择。   西班牙人习惯用砖瓦、连带着新成立的荷兰也用,但英格兰既不会也没必要用砖瓦,他们才刚刚从茅草顶时代走出来,跟海洋贸易沾边的人从中取得丰厚收入买石料建筑过去只有贵族才能住的石制房屋正合心意,而跟海贸不沾边的人……你拿头盖房子?   牧野会馆在兴建时就没打算住太多人,所以只是一座小型围楼,但这在英格兰人看来更像是一座城堡,以至于他们在修建过程中强烈要求会馆商人把城堡修的低一点。   远处曹长青带队走出牧野会馆的下个瞬间,普利茅斯造船厂木墙上的小钟便被卫兵敲响,面容憔悴的德雷克快步登上木墙,眯起眼睛紧张地看着会馆方向。   最初几天他很看不惯大明人举着幡子跑出来治病救人,那应该是城中神父的工作,不关他们的事。   但神的仆人也扛不住瘟疫,带着病人祷告的修士接二连三死去,最糟的是昨天还收到消息说伦敦派来两名瘟疫医生在路上被匪徒绑架。   现在普利茅斯,只能依靠这些大明人了。 第四十七章 永安   在古代欧洲,强盗匪徒绑架瘟疫医生的行为非常普遍。   因为这些瘟疫医生其实并不是专家、名医,多数是乡镇在遭受瘟疫侵袭后束手无策,筹钱雇佣来的。   他们普遍水平不高、不具备高明的医术,多是二流乡镇医生、无法在医院立足之人、初出茅庐希望证明自己的年轻人以及临时抱佛脚的业余人士。   比方说这次伦敦派来两个在路上被绑架了的瘟疫医生,其中一个在应募前是泰晤士河南岸菜市场的水果销售员。   另一个好点,虽然也是菜市场出身,但他是个屠夫,还受雇于一条尼德兰航线的商船做过船医。   通常情况下,瘟疫医生被绑架,雇佣他们的城镇愿意付高于寻常人数倍乃至十数倍的赎金来赎买他们,好让他们进入疫区。   在宗教教义之下,任何人不得解剖尸体,唯有瘟疫医生例外……因为干这行死亡率太高了,别管法律还是教义,其实没什么东西能约束他们。   通常当一场瘟疫爆发,进入疫区的十名瘟疫医生能在结束后回来一名、带回少量关于疫情的情报就已非常幸运。   不过鉴于两名半吊子瘟疫医生的医术水平,德雷克并不认为他们能比曹长青有更高的医术水平,所以干脆没打算支付他们的赎金。   兴许是猫都被人杀光了,英格兰没人能遏制老鼠的疯狂繁衍,当鼠疫传播开来,满城都是疯狂的老鼠。   英格兰人也不是傻子,他们已经发觉瘟疫与猫之间的神秘关联:一定是邪恶的猫来带瘟疫。   所以只要把猫都杀光,瘟疫不攻自破!   在曹长青看来,这是不列颠土人对大明潞王爷的大不敬!   通过一道简单的公式我们可以知道,‘潞王爷的兄弟等于大橘’、‘大橘等于猫’。   同理‘潞王爷的兄弟等于万历皇帝’也是正确的。   那么,猫和万历皇帝之间有什么联系呢?   略颠人非常大不敬呀!   普利茅斯的东城,被牧野会馆的曹道长分成四个街坊,最近的两个区被叫做永安坊与庆安坊。   依照中原王朝古代的命名习惯,通常名字都代表着美好祝愿,历来叫永安、庆安、安定这些地,名字里只要带着安字,它往往都是兵家必争的战乱之地。   在这也不例外,想想也知道,普利茅斯的衙门不会给牧野会馆卖出什么好地段。   永安坊有普利茅斯最大的菜市场周围住着士兵和水手、庆安坊有普利茅斯最大的妓院和学徒街,这样的人员构成意味着有人口稠密、生活贫困、卫生环境差、容易聚众混乱等弊端。   容易聚众混乱的倒不是水手和士兵,而恰恰是看似安稳的学徒。   由于嘉靖四十二年英格兰出台《工匠法案》公开限制学徒流动以保护年长工匠、住户与行东的利益,使学徒的生活愈加苦闷。   他们缴纳高昂学费、求学过程受尽屈辱,不论男学徒被行东绑在柱子上痛打至吐血、不给吃喝,还是女学徒的衣服被行东典当、不能参加正常宗教活动甚至与肮脏的人住在一起。   这些艰辛他们都能忍受。   最让他们不满的是各行各业大量招募乡村廉价劳动力,增加正规学徒的就业难度;行会为维护垄断地位不断延长学制、抬高入会费用、取消学徒工资,压制学徒帮工的正常晋升。   还有年长的学徒终生不能毕业。   不断加剧的竞争压力与不可确定的就业前景无疑加剧社会矛盾,因此学徒聚居的社区最容易出现酗酒闹事、打架斗殴等骚乱事件。   就在几天前,庆安坊刚发生一场大冲突,十几名学徒先包围妓院,随后又在作乱中与妓院的法兰西嫖客发生冲突,平白无故死了人。   外国人除了有驻地会馆的大明,别的像法兰西、荷兰人都住在永安坊和水手们在一起,但他们的船长则可能会住在妓院,学徒仇视外国人不是一天两天了。   许多外国工匠抢走了他们的工作,这一现象在伦敦更严重。   但学徒打不过有刀有枪的外国人,更不敢招惹大明人。   整个普利茅斯城内才有七千余人,学徒在这里面占不到二十分之一,加上行东、老工匠也就才堪堪三百余,如今留在城里的大明人则有近四百之众。   更别说还有那城堡般的围楼与各式各样的武器,找法国人、荷兰人欺负是说明他们心中苦闷急需发泄,找大明人则说明这人是心中苦闷至极干脆不想活了。   不过那次冲突之后,如今街面上倒是安静了,庆安坊的学徒不胡闹、永安坊的水手也不折腾,因为疫情严重,让他们顾不上打架争斗。   街面安静,地面不安静。   成群结队的老鼠在肮脏的泥土路面上像黑云般来回滚动,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势,前赴后继地冲向被巨石压着的水井,在发现无法取水后,又再一次首尾相连地冲向另一条街道。   路口的墙角站着三名穿着肮脏衣物的水手,他们在腰间别着短剑,脸上覆盖厚泥、腰上别着短剑,像戴项链般用麻绳挂着道符叠出的三角戴在胸口。   那里面放了砒霜。   看见曹长青带人走来,几个水手摘下圆帽低头致意,他们是街坊自发站出来的志愿者,在曹长青的指挥下设立哨卡,禁止坊中百姓出去。   事实上曹长青最初的想法是所有人呆在酒馆客房、呆在家里、呆在任何他们可以安心呆着的地方不要出门,但做不到,哪怕收尸人正推着载了五具裹在麻布下的尸首去向修道院的方向,他们身后的永安坊仍旧有人走动。   哪怕动用刀枪火炮,也没人能禁止永安坊的人出门。   因为他们要上厕所,可普利茅斯像法兰西一样没有厕所——这句话或许不太准确。   像这种人口不过万的小城镇,城镇中心,不是政治上的中心,而是人流量最大的地方,自然是菜市场。   厕所就在菜市场旁边的一条小街,每个欧洲城镇都会有这样一条小街,它就在菜市场旁边,名字可能叫木头街、蹲屁股街,或者茅房巷,总是,它就是露天厕所。   赶集的百姓会在那上厕所、附近的百姓也会把家里的排泄物倒在那,这只是一种习惯。   用十七世纪特鲁瓦城纺织师傅抗议法官侵犯其在那屙屎的基本人权的话说:“我们的父辈在那里大便,现在我也在那里大便,我的孩子还会去那里大便!” 第四十八章 吓唬   人嘛,是不能不上厕所的。   所以任何人都不能保证永安坊的百姓不出门,那不可能,别说不出门,实际上在曹长青眼中,这场席卷普利茅斯的瘟疫对当地人来说就像不存在一样。   人们死去被视做寻常,除了那些病得走不动的人,其他人还是该干嘛干嘛,接着在街上晃荡。   他们明明无所事事。   作为守卫的水手分出一名会西班牙语的人加入曹长青的小队,边向他介绍昨天太阳落山后的情况,边指引队伍去看望前些天被救治的人。   “教堂的板车来了六次,拉走二十六具尸体,剩下十二具也按您的吩咐堆放到一起隔开人群,我们选了弗朗西斯的花园,弗朗西斯?他过去是永安最富有的人。”   “现在。”水手的言语轻描淡写:“他是永安坊最富有的死人。”   永安坊和庆安坊的居民很多,每个城市中贫穷的人都是占比例最大的,而永安坊与庆安坊就是普利茅斯相对贫穷的区域。   在瘟疫爆发之初,曹长青曾做了一次简略的人口普查,由于无法准确探查,最后得到的数据并不准确,即便如此,他也得到了一个数字,这里原本住着两千三百三十七人。   永安坊对曹长青的拥戴也来之不易,最早是一条西班牙船上的首领更信服大明人对疾病的防御能力,船长、商人、大副、水手等十九人身上皆有不同程度的症状,他们派人跑到牧野会馆寻求帮助。   当曹长青拿出他们从未见过的治疗手段,做法事烧符水给他们喝,只有六个人有胆量尝试。   效果非常好,六个人只死了四个,剩下有一个被治愈,另外一个在床上疼得自己把自己胳膊腿别骨折脱臼,却到底撑到都还没死。   其实这样的效果在第三天就看出来了,另外十三个未经治疗的水手仅在出现症状的两天内就死了七个,第三天又死了俩。   黑死病来得很快,对束手无策的人来说,能让人多撑一天都会被认为是有效的好方法。   至少比围坐一圈祈祷有效。   最关键的是其他人在三天内又有许多人出现症状,但那艘西班牙船上的水手因为听曹长青的话,做了隔离、防虫手段,四十六人仅有三人得病。   这样的效果给予永安坊所有活着的人生的希望。   让对西班牙与大明人充满敌意的普利茅斯土著也求助于曹长青。   病人在茅草屋里因痛苦而呻吟,有些人曹长青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这人活不成了,更多人则没等到他看,就已经在屋子里死掉了。   曹长青看着眼前的景象,心里很清楚他对这一切起不到什么作用,他的符水、牧野会馆医师调制的药物在这场瘟疫面前几乎毫无效用。   他甚至都知道符水、符咒、石灰、雄黄等物真正起到的作用是什么了。   吓唬瘟疫。   就像过年要放炮吓唬年兽、劫匪抢劫前要舞动刀枪一样,吓唬。   那瘟神一瞧见你全身挂满符咒、符咒里塞着砒霜、肚子里吃着朱砂,还敢来吗?   而不是瘟神已经打上门来再动刀枪。   很多人受到治疗还是死了,很多人提前预防百病不侵,曹长青觉得就是这个道理,他们更大的作为是预防。   曹道长也没打算救活多少人,他们人手有限、药石有限,何况哪怕是无限的也没什么人听他的话,能完全按照吩咐去做的更是只有西班牙人与少数英格兰人。   连永安坊一半活人都不到。   他能拿什么来救这些人?   无非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听天命尽人事罢了。   真正驱使他出生地入死境的,是牧野会馆里三百余条性命。   他们有围楼作为安全地区,但倘若放任临近街坊臭气熏天、虫鼠乱窜、尸首散布、人流走动,恐怕要不了几天瘟疫还是终归会进入会馆。   一旦进入会馆,吓唬瘟神的手段失效,黔驴技穷的他们恐怕也不会比围楼外的土著好上多少。   “到处是老鼠,人都没地下脚了,记住了,水源一定不能让虫鼠蛇牲畜接触、喝水需烧热成汤,且要将所有活物就地清理。”   曹长青的话令流寓此地的西国水手面露难色:“杀了,昨天夜里用火烧死许多老鼠,今天早上又从别的街道跑来许多,杀不绝。”   “这座城里所有人都不像你们那么听命令,我们杀了的动物不单单我们饿疯了的人会抢,英格兰人也会来抢,那些睡在茅草棚里的人都饿疯了,不论什么他们都会吃的。”   说着,水手指了指水井,道:“水还是可以保护的,我们在上面压了大石头,不会有虫子和老鼠能进去,烧水的问题也解决了,昨天我们从弗朗西斯家找到两口能烧热水的大铁锅。”   曹道长满意地点着头道:“这就好这就好,我们有两个习惯,能避免很多问题,一个是喝烧开的水,在上千年前我们就有饮汤的习惯,东洋大帅也说过,烧开的水干净,里面的脏东西会被烧死。”   “除此之外,另一个习惯就是让墓地离城池远点,而且用棺材,庆安坊的木工已经开始做棺材了,你们派人去找他们买。”   棺材?   水手不懂这和瘟疫有什么关系,尽管英格兰人信的是新教,但大家习惯都一样,在瘟疫来临死的人变多了的时候,就在教堂的墓地挖个大坑,然后把所有尸首堆进去。   曹长青无奈地摇摇头道:“井里的水,从地下流过,你们把尸首都放在城里,没有棺材,尸首烂了会渗进水里,我们就会得到一场新瘟疫。”   “现在这场黑死病还没过去,如果再有新瘟疫,水也不能喝了,那这座城就完了。”   听着曹长青的描述,水手吞咽着口水,担心地问道:“那怎么办?”   “要么给所有尸首都装上棺材,棺材装不过来就只能运出城去,或者就地烧掉,最好是烧掉,但在这有点难,我不想因为这个引起土人和我们的冲突,已经沦落至此,无需再内斗了。”   却不料那西班牙水手道:“应该能烧,城里还有一个修士,虽然他是异端,不过瘟疫来了显然神明在睡觉,让他找点借口糊弄人,居民就能接受把尸首烧掉了。”   “找点借口?”   “恩,找点借口,就像他们几百年来的做法一样。” 第四十九章 奇观   西班牙塞维利亚,大明港。   修于山壁的观城亭上,李旦抬手抚平绯色绸袍的褶皱,从石桌上端绘侍女青花的瓷碗,小口抿了两口被西班牙人称作巧克力的饮料,挑挑眉毛,示意坐在对面的杨策放轻松。   “尝尝,西班牙人从亚洲弄来可可豆,磨成粉加水和糖。”   杨策并不像李旦有这样的闲情雅致,他摇头俯瞰着大明港,山下营盘错落,靠近港口的海岸上修起一座座宅院与店铺,街道与院落包围着巨大的仓库,还有那几座炮塔,无不昭示着大明已彻底将这片土地纳入掌中。   他也无法像李旦一样表现出漠不关心,塞维利亚出现瘟疫时他的船刚刚靠岸。   汉国的船是来补充物资的,亚速尔群岛的生产能力不足以供养大量驻军,他们驻扎在岛上预备战争的时间又比原先所知的情报久得多,为避免意外发生时岛上没足够物资应对围城,每个几天就会有一支船队至塞维利亚采购补给。   既是公务,也是为船上的海盗们放个假。   却没想到遇上瘟疫,他甚至没让人打听发生的究竟是什么瘟疫,留在岸边的水粮也顾不上装,便空船扯帆带队逃进了大明港。   毫不夸张地说,尽管不论大明天子亲封汉国闽王还是汉国承认的四大海王都算不上,但在大东洋欧非沿岸,杨策和他的海盗就是最让人闻风丧胆的那一个。   出现既称霸,让欧洲西海岸海商海盗人人自危,而当他受人之托介入欧陆战争,则完全打乱法、英、荷三国战略部署。   他用高人一等的职业素养,葬送了整个欧洲的同行。   其实要是欧洲海盗有他这样的成就,基本上就可以退休了……做出如此丰功伟绩,几百年后都是要被传颂的。   但作为大明人,不行。   对欧洲人来说海盗也是一种令人羞耻的职业,但沦落到海上做海盗的人往往不在乎这份羞耻。   中原王朝不行,古代的海盗最早可追溯至孔夫子时代,老爷子游学海上,回来就告诉鲁国国君要“筑城以备寇”,在欧洲英格兰人可以渡海抢西班牙、葡萄牙人可以渡海劫掠法兰西,回去他们还依然有正经身份。   中原王朝的海盗,从广东出海劫掠福建、从福建出海劫掠浙江,绕来绕去身份都是劫掠皇帝赤子,叛贼的身份根本跑不掉。   天然留给他们的选择就不多,要么被官军剿灭,要么接受招安,如果这两条路都不想选——前辈们也已经为后进者拓宽了进阶职业树:国王。   所以中原王朝几乎没有真正的大海盗,或者说那些大海盗的身份已经不是海盗,比方说被朱棣悬赏白银七百五十万两的陈祖义,他的身份是三佛齐渤林邦国国王,大明剿灭海盗陈祖义的战争也可以称作渤林邦灭国之战。   就在去年凤凰港的林道乾还携三佛齐飞龙国国主向南洋军府禀报,希望皇帝封飞龙国主为王,因为他们过去的国主潮州府饶平县出身的海盗张琏当年自号飞龙皇帝。   当然这事没跟皇帝报,只是想让皇帝封一下王,因为在大明官方记录中这位飞龙皇帝应该死在俞大猷手下。   不过尽管杨策和欧洲同行爬的不是一个职业树,他也害怕瘟疫。   人们总是希望并相信,悲剧与噩耗只会降临旁人,只发生于近在咫尺却千里之遥的耳朵里。   而自己免于灾祸,永远置身痛苦哀嚎之外。   冷眼旁观,只有在没有切身发生时才有权力。   杨策仍未从瘟疫的惊吓中缓过神来,疑神疑鬼道:“你确定大明港没有瘟疫?不行我们走吧,都走,去亚速尔岛,不行就回亚洲。”   “不要惊慌失措,喝点这个,瘟疫离这有十几里远,你现在很安全、你们所有人都很安全,看看塞维利亚,那座城都没有慌。”   李旦向杨策的方向望去,目光越过他的肩膀,能看见巍峨的塞维利亚大教堂,这座修建在山壁上的亭子被命名为观城亭,实际上站在这看不见塞维利亚城,只能看见这座教堂。   “过去在濠镜我就纳闷,葡夷为什么要花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打算去修一座教堂,修得越气势恢宏越好,直到我看见这个。”   他望向大教堂的目光露出痴迷,其实使劲修教堂是有原因的,不单单因为好看,更重要的是有实际利益。   比方说老毛子信东正教,就是因为罗斯人在君士坦丁堡一看,哇,世界上居然还有这玩意,太壮观了!   建造奇观增加文化影响力呀。   “放心。”李旦回过头才对不耐烦的杨策道:“大明港没有瘟疫,不但没瘟疫,瘟疫也进不来。”   李旦早就在准备了,为塞维利亚的瘟疫他等了足足两年。   “西班牙人为塞维利亚骄傲,他们说这是新大陆之门户,城市里的黄金能堆砌一座连同亚洲的桥,但富丽堂皇之下是肮脏至令人不忍下脚的泥泞街道,原来世上还有这样的贫民窟。”   李旦自认见多识广,但在塞维利亚还是极大地开阔了眼界。   自小长在濠镜跟一群流浪儿住在一起,他知道小孩可以很穷,知道人可以糟糕到几天吃不上饭,更知道不论在哪都会有极端现象,但他不知道原来人是可以有这种穷法。   尤其是在一个盛世。   这个时代对西班牙来说绝对是盛世了,而塞维利亚又是欧洲最富有的城市,本地人甚至会把这与他们从未去过从未见过的罗马相比,并说罗马是一座旧城市。   但塞维利亚满城都是流浪儿,那些阴暗逼仄的小巷里,流浪的孩子们聚成一团,偷窃、抢劫、杀人。   他们无师自通,因为没有人愿意带他们,就连老小偷都不愿意带,因为老小偷也很穷。   这个事很难理解,但塞维利亚的小偷确实很难把自己的生活过得体面,这座城贫富差距太大了。   穷人偷不到值钱的东西,但他们只能去偷穷人。   一个不恰当的例子,在大明,即使最高明的小偷,也不会选择去偷陈沐的钱,哪怕陈沐毫无防备地站在他面前。   只要他知道那是陈沐,只要他还想活,就不会去偷陈沐的钱,因为他知道自己跑不掉。   更关键的是李旦不知道原来在这座城里老人也可以很穷。 第五十章 屏障   大明,只要这个老人不是作奸犯科之徒、不是做过人神共愤之事,不至于让整个乡都百姓各个阶层都很讨厌,他哪怕没有子孙、不事生产,都不会活不下去。   任何一个知县都不会放任自己治理下老无所依。   大明并非没有贫民窟,大明的城市里一样有许多穷人,在煤油灯、打火机、靖海煤流入市场之后,依然用不起这三样东西的可以说就是一个穷人,在大明像这样的人很多很多。   他们活得很辛苦,微小的愿望都很难被满足,身无长物毫无积蓄,且因此忧心忡忡,没有财产就没有安全感。   但这几乎就已经是大明子民所能想象到极端的穷了。   “我怎么知道会发生瘟疫,你知道这有多穷?你去城墙外那片一眼望不到边的茅草棚子里,那的百姓草棚连墙都没有,你拍出一枚半两钱,说个人名,只要那个人在城外。”   李旦带着讥讽抬起一根手指:“一个时辰,会有十几个人扯着那人的胳膊大腿来找你领赏。”   “城里只要不让我下脚,还勉强看得过眼,城外到处都是垃圾与粪便,当作茅厕的土沟与水井只有八步远,判断这座城市会发生瘟疫并不难。”   “塞维利亚城也许不再安全,但大明港是安全的,你看。”   顺着李旦手指的方向,杨策从这个能俯瞰整个大明港的观城亭向下望去,港口中心的仓库外宽阔街道上聚集着一辆又一辆马车,开赴北方官道,他问道:“车上装着什么?”   “拒马、弹药,还有少量铁丝网,国王请大明港帮他打造佛朗机炮,所以我在大明港开了锻炮厂,原本应该能大批量地拉铁丝网用于防务,不过在上个月港口的铁丝网都运去了里斯本支援付将军。”   “从这通往塞维利亚只有两条路,要么海上向西开进内河,要么走上近二十里的山路通向城外,只要在这条路设卡封锁,大明港就是独立于西班牙之外的桃花源。”   杨策心里依然有巨大的担忧,受益于讲武堂的军事教育,不论西语葡语都能熟练听说,常用书面的拉丁文也认识,世界上言语这个坎儿对他来说几乎不存在,漫长的海上漂流里,他打发时间的方式就是读书。   读从被劫掠的商船海盗船上抢来的书和信。   人们会提到瘟疫,尤其会提到这数百年间流行的黑死病,巨大杀伤力令欧罗夷谈黑色变,对瘟疫的恐惧透过文字也扎根于他的心中。   他问道:“你也知道城外有数以千计的贫民,塞维利亚不会为他们打开城门,如果有人染上瘟疫,带进来怎么办?”   却没想到李旦抿着嘴笑了,事不关己地将胳膊撑在亭边栏杆,向下看了会才说道:“杨将军,你想得太多了,难道你信不过北洋军的纵横岗哨?”   其实李旦对这次塞维利亚比杨策想象中还要多得多,他并没有对这座属于西班牙的城市做什么,只是延续了他的老本行,就像在濠镜一样。   不同之处只是他如今掌握的财富、力量、声望,比濠镜时的李旦强得多。   一座城池明面上的光鲜亮丽,他能靠手下官吏接触到,很多人都能;但一座城市光鲜亮丽之下的阴暗面,很少有人能同时有所触及,但他很熟练。   这座城市有比濠镜更多的孤儿与乞丐,他甚至不需要做什么,就能让他们成为自己的耳目,任何新鲜事都能在城内城外几家酒馆换到赏钱。   一个月前,城外十三名一同工作的洗衣女工集体病倒的消息并未引起李旦的注意,但紧随其后一家贩卖布料与衣物的裁缝铺被宗教裁判所毫无缘由地查封……李旦还是比较关注宗教裁判所的,汇总先前的资料,让他在城中尚无准确消息散播出来前就已确信,城内出现了瘟疫。   洗衣女工的衣服往往来自裁缝铺,塞维利亚的裁缝铺,尤其是城外的裁缝铺,不单单贩卖衣物,也回收衣物。   这就导致一个隐患,这隐患也是城外茅草棚子连挡风的布墙都没有原因……当城外贫民偶然见到屋子里两具身体发黑的死尸,第一反应绝不是转头就跑。   他们不怕死只怕穷,无论什么样的艰险等在前方都未必会死,但饿了五六天的他们没有钱可能这个下午就饿死了。   所以他们的反应一定是进屋里检查所有可能藏着财物的地方,尽管找到财物的可能微乎其微,最后他们还会把尸体上的衣服扒下来卖掉。   李旦对这次瘟疫起源的猜测也是如此,有一个或两个人不知缘何染上瘟疫,死在没有门的破房子里,最早发现尸首的人不但没有向教会报告,还取走了他们的衣服和贴身财物。   染了病的衣服被卖到裁缝铺,商人把衣服交给来取衣服的洗衣工,过了几天洗衣工集体病倒,随后在裁缝铺买衣服的人也病倒了。   然后塞维利亚关闭城门,但李旦认为城内很有可能已经有瘟疫出现,贵族们想要依靠关闭城门来保护自己的愿望恐怕要落空。   真正安全的地方只有一个,就是他的大明港。   港口与城内城外一切联系都断绝了,中间隔着十几里路,道路被封锁,整个可能被穿越翻越的山丘与密林皆设立纵横岗哨,以五十步一个人的规模拉开三道防线,确保没有任何人能过来。   他不需要城内城外的消息了。   “算上你的三船人,大明港有人六千四百七十二,我有十二座粮仓,所有人只喝酒煮茶,粮食够用九个月,这事对大明港来说非但不是灾难,还是件好事。”   李旦撇着嘴笑了,张开绸袍大袖道:“我正想不出用什么借口修筑大明港与塞城间的屏障,现在我能轻易修出一座土墙木垒,瘟疫当前,国王就算知道了也无话可说。”   听李旦说到这,杨策反常地没有质疑,反倒很认真地点头道:“大明港确实需要一座城墙,恐怕你还不知道,我听说南亚哥伦比亚的西军突破了官军税卡,死了人,大帅震怒之下常胜、墨西哥城一线官军齐齐调动,好像又打仗了。”   李旦仰起头,张开的手臂定在半空,久久没有说话。 第五十一章 不敢   瘟疫从来不是独立的偶发事件,只是限于人的技术水平,很难知晓这一事实。   欧罗巴瘟疫使西班牙塞维利亚封港、英格兰普利茅斯封城,东洋军府在亚洲东海岸施行军管禁止一切船舶进出的消息经麻家港、黑水靺鞨群岛进入大明本土最东端的望峡州,消息传递速度陡然因电报的存在变快。   仅第二日傍晚,消息便从紫禁城电报房直达天听。   “欧罗夷,也受大疫?”   紫禁城乾清宫的军事室内,万历皇帝说出的这个‘也’字,意味着他是世间仅有的神明。   因为全世界,只有他能知道这世上各个角落同时发生着什么事。   大明,也爆发了瘟疫。   或者说,瘟疫从未停止对大明动手。   由于陈沐的来信,万历军事室内的陈设已少了一部分,搬去城东恩诚坊博物馆,不过目前馆小不说,里头的东西也没几样……皇帝挑挑拣拣好几日,最后哪个也不舍得往外放,反倒是让他借此时机,找张居正、王国光等人又索要了不少东西。   值得一提的是世界上第一台下诏狱的蒸汽机火德星君被放出来了,摆在恩诚坊博物馆大堂正中间。   爷爷级的蒸汽机老当益壮,曾在乾清宫唱过金戈铁马,也看过诏狱的腊月风霜,如今又成了大明帝国国立博物馆的镇馆之宝,见多识广。   此时此刻的万历皇帝桌面上,正堆积着历年来各地奏报瘟疫情况,从一尺高的书卷中整理出关于疫情的报告有三页之多。   从万历元年开始,全国没有一年安生的,元年湖州府饥荒酿成瘟疫、襄阳府枣阳县闹了瘟、浙江省更是大疫起头;万历三年宝山发大水,淹了嘉定衍生瘟疫;万历五年春,天花从黄岩开始,蔓延至南安、泰和、赣州府随后被遏制;万历六年播州、南丰大疫;万历七年孝义、太谷、嘉定、洧川、永州诸府县瘟疫。   到万历八年,这次瘟疫随漕运蔓延至太谷、辽州、太原、保德、大同、定襄、灵邱、文水、清源、永平、祁县诸地。   万历九年,太谷、辽州、太原、保德、大同、定襄、灵邱、清源的瘟疫被遏制,却又已蔓延至阳曲、交城、代州、平定、长治。   过去波及虽广,但那些瘟疫人们都见过,医生也有治疗手段,但万历十年遇上了大旱灾,两种不同病症降临。   首先是被塞外撤回伤兵带回的大头瘟,其实就是鼠疫,关内遭逢大旱塞外更是大旱,从通州开始,蔓延京师;随后是去岁跟着陈实功一起在天津北洋下船的旗军、商贾中有人感染另一种瘟疫,百姓普遍认为这种瘟疫是由于久旱带来的瘟疫,京师的医师经临床诊断判断这种病症初起寒热痉挛、次变黄斑、狂躁,多有病死者。   经陈实功辨认,这种病是他们的商人从南亚带回来的,为原住民高发的瘟疫,被东洋军府定名为黄热瘟,是不怕天花的旗军最高级别预防瘟疫,它致死率不高,但传染性强,极其影响战斗力。   万历亲笔将这些历年瘟疫报告总结起来,深感肩上责任之重。   每一次瘟疫,在朝廷公文占比实际很小,通常在报到他案头时只在占一句话。   受限于过去信息传递速度,同样是灾害,水灾、旱灾,在地方大员汇报给朝廷的公文中占比较大,风灾、瘟疫则相对更少,因为瘟疫报到朝廷再发回去,基本上就过去了。   事实上中原王朝自古以来与瘟疫对抗的战争一直在持续,这甚至就是中原王朝官僚系统的主要作用,对抵御瘟疫有足够的先例与预案。   帝王从汉代的文帝、元帝、成帝、桓帝都因瘟疫下自责诏书,命官员减少吃喝玩乐、削减马匹坐骑用于赈济感染瘟疫的灾民,汉平帝为对付天花,是第一个下诏‘民疾疫者,舍空邸第,为置医药’以隔离手段治疗瘟疫掐断传染,同样用于隔离的‘病迁坊’也出现在汉代,到唐代叫‘病人坊’。   宋代发生瘟疫,由地方衙门组织医生义诊、诊金由衙门支付,所有派往边塞将官皆需携随行医官,预防军中疾病。   甚至包括历朝历代盛世修典的习惯,医书始终位列其间。   一切的技术也好、科学也罢,都是由需求推动的。   见到问题、认识问题、解决问题,乃人之常情。   地方官府对瘟疫有良好的解决手段,也正因如此,其在公文占比较小、不易受人重视,一旦重视,为时晚矣。   从来没人把这么多瘟疫联系到一起,大多数人身居乡中,对临近县内的情况还要晚半个月才知道,遑论周边诸省之大事。   甚至连有途经知晓一切的万历皇帝,将这一切联系起来的契机,都是陈实功回京给他带来的那些东洋军医院解剖大全,让他对医术产生些许兴趣,这才关注到一直以来肆虐于天下的瘟疫。   让他认识到这是一场战争的,则是陈沐来自东洋军府的信,让他说出:“欧罗夷,也受大疫?”的疑问。   “陈医师,你说欧罗夷之黑死病,与我之大头瘟乃同种瘟疫不同叫法,那它们就是同一个瘟疫。”万历的眼中似乎永远包含着求知欲,疑惑道:“又人畜相染,它们之间兴许有所关联。”   从小就是这样,他看过世间太多新奇的东西,水火同力使青龙遁地、无帆行船,火烧气球令飞鱼腾空焚毁连营,这世上就没有他不敢想的事。   陈实功安静的坐在皇帝侧后方,道:“臣不知,倒是陈帅与陛下有过相同猜测,他认为是天下相连越是紧密,一个地方的瘟疫便越易被船舰、兵马带去另一个地方。”   万历放下笔,转过头来坐着缓缓颔首,旋即将这个问题抛在脑后,道:“朕知道你在北洋治好百余例黄热瘟,还用青霉治愈数例西佬病。但大头瘟,它从何而来、依何而生、专嗜何人、何药可医,你知道吗?”   陈实功摇头:“臣不知。”   “不知道就不要去通州,你是东洋军医院最好的医师,陈帅对你赞誉有加,他说假以时日你能让我天朝子民免于病患之苦,通州——你不要担心。”   坐着的万历张开双臂:“朕已发顺天府医户八百三十人驻通州设五病坊隔离、医治病患,以太仓银予患者。千百年来祖宗遗德,什么样的瘟疫没来过,没有你陈医师,它们一样都被我天朝子民一一扫除,不差你一人。”   陈实功这一次没有摇头,他只是叹了口气:“臣,不敢。”   “虽自知身负重任,却不敢不赴通州,先贤有云,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我若不去,于心有愧,愧天地良心,更愧平生所学,还望陛下——”陈实功缓缓拜下:“全臣心意,准赴通州,覆瘟于此疫。” 第五十二章 尚方   “嘁!”   万历皇帝对陈实功全心意之说并不在乎,深吸着气环顾军事室周遭,也不生气。   “陈实功,陈实功。”只是抬起二指对着陈实功道:“朕也只求实功,有用的银子一百万也可花、没用的银子一分都不拔,用人亦是如此;管用的办法,代价再大朕不吝付出,不管用的办法,就算再慷慨激昂朕也不会动心——所以你跟朕说这些呐,没用。”   “你乃外科圣手,西佬疮你能药到病除、军士创伤就算脖子断开你都能用头颈吻合术活人,朕知道你的本事,但这次的瘟疫你没有办法,就不要去全大义了。”   当一个人用你的理论去反驳你时,是很没脾气的。   陈实功现在就面临着这种情况。   万历口中所言四问,即病从何来、病依何生、病嗜何人、何药能医,这恰恰是陈实功在东洋军医院时编写医书中的原话。   在常胜时他们遇到了许多过去没见过的大小病症,这里面有危害不大的小病,同样也有棘手的疑难杂症。   这四问,就是陈实功在治疗病患过程中总结出的规律,随大明兵船通航天下,遇到更多过去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疾病乃是必然,一套用于识别、诊断、治疗的手段也因此应运而生。   其实就是教授医生应对传染病的方法论。   陈实功万分无奈,道:“陛下,那是臣研究所得。”   此时此刻,东洋军府的甲等医师对陈大帅首次进入军事室看到满屋子自己家中陈列的心情异常感同身受。   “您应知道在四问之后,每个问题臣都给出解答,既不知,即要先断其传染,再穷举、排查排除,对比诸多症状一一下药……这非临床所不行,臣无法在太医院或北洋军医院将这病症性情摸清。”   “只有通州。”   不论是传统的什么,它们大多有实践精神在内,是先辈对客观规律的总结,一旦到某个时代将实践丢掉,只扫起泛黄故纸堆里的书文必然无丝毫用处。   只有在先贤的总结中通过实践取其精华弃其糟粕,才能完成革新。   如今陈实功知道万历惜才,不愿让他去通州以身犯险,可他必须去实践,对他来说这样的机会不常有。   “朕当然知道你说的。”万历嘻嘻地笑了起来,向前倾着身子一副追根问底的模样问道:“朕听说通州灾疾流行,人民死者甚众,你……就不害怕?”   紫禁城里很安静,真正的岁月静好,就算外面乱成一锅粥,戒备森严的皇城也不会受到丝毫影响。   万历很尊敬陈实功前往通州的请求,他甚至想自己去通州,但满朝文武认为他极为重要,万万不能去通州,既然他不能去,也不希望让他所喜欢的、钦佩的人去通州。   可他喜欢的、欣赏的,恰恰是这种勇敢与责任,要是他微微一劝陈实功就顺杆爬不去了,反倒也会让他不喜。   这本身就是矛盾的。   “陛下为何问这个,孰能不怕,可臣是军医呀。”   陈实功笑得洒脱:“北洋军府军医院甲等医师陈实功,月俸米二十四石,与内阁大学士同禄。”   “说实话,臣在北亚常胜白马河亲手剖人四百余,在河畔站立三天三夜险些疯癫;战事一起伤兵不断,在营地里伤兵不治完臣就不能睡,明西二次战争整整一个月臣没在榻上睡过一日。”   “但既来之则安之啊,纵然陈帅将我军医营当成活人机器,旗军亦不够体恤,长官救不活旗军怒、旗军救不活长官怒,更难的是眼看旗军哀嚎但臣保不住他的腿、保不住他的眼,多少夜里臣满心想的都是如上天再赐给臣一次机会,我去考取功名、我去经商做贾、我哪怕去市集当个屠户,都绝不会再学医。”   “但救起人来就忘了。”   “臣拿的是朝廷的俸禄,不出生入死,何来问心无愧?兵法有云,疾战则存,不疾战则亡者,为死地。通州,瘟疫,正是这样的死地。”   说到这,陈实功面上带着胸有成竹的笃定,作揖下拜,等他再抬起头,道:“对这样的死地,臣有充足的逃生经验,不论这瘟疫是什么,它留不住臣之性命。”   万历的脸上说不清是悲是喜,只是紧紧地抿着嘴唇,眯起眼睛看了陈实功半晌,仿佛想要把他的模样牢牢地记在心里,这才终于开口道:“如何逃生?”   “不论何样病症疫疠,总要寄生于人畜体内,要传染他人,或体液、或血液、或气息、或皮肤,眼下既不知大头瘟从何而来、寄生何处,那便处处设防,全身包裹无丝毫泄漏于外,有口罩有眼镜,它无孔不入我便教他无孔可入。”   “它存于兽体,臣便使通州兽类为之一绝;它存于气息,臣便调集鞭炮于城内大鸣大放,使硫磺杀灭气息;它存于人体,臣便划通州各坊严禁出入一一排查,请北洋调北直隶棺材将尸首尽收,实在赶不及……强行焚之。”   “除此之外,率名医一队全副武装深入隔离病坊,问询诸多患者,排查病源、比照症状,对症下药……臣对大头瘟稍有了解,其毒性甚烈,患病者多数日则死,纵有医药亦难实验效果,但纵然如此还是要实验,大头瘟已肆虐经年,就算此次将之除去,下次它还会再来。”   “臣深入通州之目的,一为实验青霉对此瘟可有效力,二即为下一次瘟疫袭来,除掉它。”   “若真如你所说,朕放你去通州也没有不妥,但你务必要处处小心。”万历听到青霉,挤起了眼睛,他听说打这种药极疼,听着就害怕,随后又有忧心忡忡道:“你所言甚是,此等烈性之瘟,如今盛世还好抵御,若天下稍有乱象,片刻疏漏,它便能染遍天下,酿成大乱。”   “是要尽早除去为好。”   万历说着起身站了起来,拍着手道:“既然如此,你一定要去通州,没有权力可不行,朕要给你下一道诏书,封你为北直隶总医官,总领北直医事,可就近调动一千户北洋军,知府以下凡对医事有利,尽听调遣,有不从者朕,朕……”   他左看右看,最后从墙柜上取下一只戚氏短管五雷神机交到陈实功手中,道:“朕赐你御赐尚方铳,有先毙后奏之权。”   注:人民——《明神宗实录》:三月,京城内外,灾疾流行,人民死者甚众。 第五十三章 变化   鼠疫本不该在通州爆发,通州是大运河北端,南方向北方漕运的最后一站,而鼠疫从北方来。   依照潜伏时间,本该在密云甚至关外行军途中爆发,那样危害会小得多,追随戚继光北征的浙军伤兵少之又少,又对紧急情况有相应防范措施,如果在关外爆发,这场疫情可能连消息都不会传进关内就没了。   但万历皇帝挂在嘴边的心头好,青龙军列,帮助鼠疫完成从乌梁海到通州的旅行。   青龙军列这名字听起来很酷,但其实对坐过它的士兵来说根本不是那回事,不到万不得已没人愿意再坐第二次——但没办法,他们的将军想,并觉得他们想。   快呀。   啥玩意儿能让一个完整建制的游击将军部携辎重、战车、火炮一个时辰窜出去四十里啊?   没有,这世上就没有这样的东西。   徒步行军人走二十里不难,训练艰苦的老兵在路上甚至还能吃点饭、歇两回,新兵咬咬牙也还可以,但战车、辎重对路况要求太高,尤其是火炮,这玩意儿在平路上都走不快。   可只要部队拉到车站登上青龙,军列就能十二个时辰内把人、马、车、炮、粮,统统送到三百里外。   一个时辰四十里不难,难的是两个时辰、三个时辰,始终以同样的速度前进,人是需要休息的,马更需要休息,但青龙不需要。   它可以在一天、两天后只要轨道没走完,依然能以这个速度继续开进。   在这样的速度诱惑下,将军们根本不关心什么风大、天冷、摇摇晃晃快把脑浆子颠出来之类的问题。   其实话又说回来,坐青龙军列行军难受归难受,可行军千里,随便问哪个人他都宁可在军列上难受三天,也不乐意靠双腿走半个月甚至一个月。   时代在变化,就连戚继光也没想到乌梁海会在他手中真正稳固下来……事实来的太过吊诡,在木铁复合轨道建成后,千里外的北直隶向兀良哈三卫调兵速度比翻过两座山的蒙古部落放牧溜达过来更快。   这一变化带来不好的影响就是一切在朝着中心汇聚,这个中心就是通州,四通八达的通。   它既是漕运的最后一站,也是铁路向口外运输的起点,还能直通北洋海运,军队在通州、伤兵在通州、车夫在通州、煤商在通州粮商自然也在通州,一切都在通州汇聚——瘟疫,也来了。   陈实功的准备工作还算简单,好在年后不久,京师及近畿尚存诸多鞭炮,被总医官以皇帝发内库银征用,另有北洋工业区的胰子、医服、硫磺粉、头巾、口罩等物,皆听令制取,一应价格朝廷照给,让万历皇帝落得一番好名声。   万历确实对瘟疫非常上心,不但下诏取太仓银,发东厂宦官至通州,非但百姓瞧病的诊金免了,还给每个患者发银六分、钱二百,以资日常用度;另外还一面用蜂窝煤税的部分减免来换取煤商大户对通州的炭火支援,一面使宦官携内库银奔赴各地采办物资。   更关键的粮,但凡遇到什么大灾大难,粮食永远是个大问题。   达官贵人有良好的卫生条件,别管刷牙洗脸的护发护肤还是沐浴泡澡的澡豆胰子,他们有足够的财力想用多少就能用多少;而寻常百姓却不一样,他们有限的财力一要满足口腹二要顾住冷暖,卫生上普遍相对显贵之辈要稍差一些。   最容易遭受感染的,恰恰是粮食与基本物资的生产者们。   这个趋势被万历发现后,当即做出一项决定——今年南洋军府海运至北洋的四百六十万石米粮,不进京师,统统调至漕运衙门,如定海神针般压在通州救济荒年。   浮动的人心几乎在顷刻间稳住了。   如此决策几无先例,并非以前的人不想,而是实在没有这份能力,四百六十万石大米接近帝国一年赋税收入的两成,能养活六成九边将士,下这份决心对帝国天子绝非轻易,何况以前的帝王没有这份收入,又从何来下决定呢?   只有万历,帝国在他执掌的时代不但有这份持续的额外收入,还有转封宗藩带来的禄米减少,钱粮在他的时代才是真正可以用作进攻的精锐之师,而非只能守备的地方军。   换句话说,隆庆爷就是整天什么都不吃,隆庆时代的大明帝国依然年年赤字,万历就算天天胡吃海塞每年花掉二百万两,不论他拿这个钱去干什么,他就算在紫禁城拿银子融一大堆小万历陪他玩,也依然是明君,因为他的花销不会让帝国支出捉襟见肘,更不会影响帝国正常运行。   而得到这一雄厚财力支援的总医官陈实功的切身感受,自然是无往不利。   宏观大环境极好的条件下,个人能力哪怕不那么突出,只要没到非常拖后腿的程度,往往都能把事情办好。   反过来也是一样,大明崩溃之时,再多忠臣良将勉力支撑,总兵官侯世禄就是个例子,他带五千兵马从宣府赶去保卫北京,年末十一月份发了年初正月的军饷,带兵到蓟州,一路上两个县都不管饭,主将袁崇焕嫌他的兵老弱疲惫,蓟州城都没让进,更不让过夜,过夜第二天就得管他们饭,所以扣下炮兵与火炮打发他去别的地方;失去重火力的侯世禄到通州城,通州也不让他进城,留了两千人守通州,因为他的兵饿呀,路上饿三天了,这帮人又饥饿又没主将率领,就劫掠一把;而侯总兵又在从通州去顺义的路上被穿辽人兵甲酒足饭饱的后金军队撵上……天兵天将也得完蛋。   好不容易带残兵进了北京城,又打败了仗,脑子被敲了一棒子,逃回山西养伤,回去还被人弹劾说他劫掠银车一万三千七百两,因勤王积极才免死罢官。   最尴尬的是,那一万三千两白银是女真将领哈宁阿劫的。   整场战役跟他自己是否庸碌、才能高低基本没太大关系,大环境就是军队欠饷一年、主将指挥无方、后勤补给不利、地方官员歧视,失去有效配合多路军队联合作战就是一场噩梦。 第五十四章 时间   通州城外,随总医官陈实功的到来,呈现出史无前例的大规模沐浴。   命令之下,被皇帝从各地调来通州的医户六百余皆听令行事,在城外永定河取水兑硫磺粉洗澡,随后被分为两批,一批入城救济、一批于城外支援。   硫磺粉洗澡是东洋军医院杀菌消毒的方法,除此之外还有用蒸硫磺的方式来给衣物消毒,兑水洗澡不是瞎洗,最早东洋军医就随意配比洗澡,结果杀菌是杀了,各自身上也多有被硫磺灼伤的病例,有伤口反倒更不能去医治病患,所以如今他们已找出既能杀菌又不伤皮肤的比例。   更好的方法是制作胰子时掺入少量硫磺,用这个来洗澡,但过去北洋工业区没有这样的习惯,此时正在加班加点地赶制,但短时间内跟不上。   同样跟不上的还有全套的医用装备,这才是陈实功将医户分做两批的最终原因,他清楚记得万历皇帝在他出京前告诉他,朝廷是调了八百三十名医户前来通州,可此时此刻城外城内只有六百余。   传统医师对隔离病菌的意识远不如在海外培训过的医生,他们皆有大勇,纵知不敌仍为救死扶伤出生入死,这些人里面不乏优秀良医,因保护措施不到位而蒙受痛苦,是陈实功不愿看到的局面。   他有两百余套北洋产出的医用装备,那就只允许两百余人进城,只有他们这些医师得到良好保护,才能救助更多的人。   通州城西门洞开时,想要冲出城来的百姓被全副武装的医生们吓了一跳。   全是白衣黑靴,由于北洋赶工,布料皆未经染色,里三层外三层将医师们包裹得严严实实,头上带着白色头罩,仅在眼部有一块透明玻璃,全身上下皆被有效保护,他们被宽皮带扎紧的腰上左右各挂药盒,正当掀开了内里为一排各个型号刀针,前胸后背皆有墨色圆环内里写着医字,背后背负药箱,甚至有些人还穿着胸甲、戴着钵胄。   那是北洋军医的甲胄,胸甲上腹肋两侧有铜焊的刀槽,腰上有用于栓药箱皮带的加固扣,头盔眉批下有用于插长方形玻璃护目的卡槽,除了能提着截肢斧上阵杀敌,还能有效保护军医在处理战伤时不被患者血液污染眼睛。   这帮人是直接从北洋军医院来的,都是年轻的军医学徒带着全套装备,原本深入疫区还有些心情忐忑,他们在北洋军医院学的都是军医主要治疗的外伤科,对付瘟疫实在没有经验,却没想到一过来全部被前辈陈实功指派为小队长,各率六七名医户指导他们穿戴装备,清洁消毒。   这是他们的长处,军医们自己也知道对治疗瘟疫的方子使用上他们根本不如医户……他们首先是军,其次才是医,甚至于比较确切的说法他们都是特种兵,加入步兵阵线举铳轮射、队列变化是拿手绝活,但使用杀将铳远距离狙击、拽着手雷三十步投弹、拾起来虎蹲炮散子打放、驾驭辎重车快速撤离,这些活儿他们全都得会。   毕竟谁也不知道当最坏的情况发生,军医营都需要加入战场时,留给他们的武器装备会是什么,实在不行提着斧头同伤兵一起与敌军短兵相接这些年轻人也是做好心理准备的。   反倒传统医术他们并不精妙,只是依靠装备与学识对如何防范有不少了解。   但现在他们和医护们是互补的。   想要出城的老百姓早就聚集在城门前了,只是被守城官兵管着才没敢冲关,本想着看看官军开门是想干什么,却没想到看见这一群像鬼怪般的人物。   尤其是最前头,身着军医甲头戴军医胄,身后悬北直隶总医官长幡、怀里捧着具五雷神机的陈实功……这幅扮相当真是总医官不是总兵官?   “城中百姓不要担心,我是天子亲封北直隶总医官,来遏制瘟疫的,城中官吏,劳烦哪位弟兄为我寻来,其余人等且各自还家勿要出门,一个时辰内自有朝廷命令转达。”   其实陈实功是没有为官经验的,治病救人他是好手,但对于调动管理这些事,他没足够经验,不过好在通州此时此刻有个能人。   “总医官不必叫城中官吏了,知州视察患病百姓不治,余下官吏此时皆在此处。”   人群中回答陈实功的是个年轻人,他穿着官袍推开人群立于道中行礼道:“在下新任户部郎中李三才,没想到上任之初第一道命令便遇上通州大疫,我即为通州人,此时困在城中,大人有什么事,交给在下即可。”   户部郎中?   陈实功隔着军医胄玻璃镜望过去,仔细看了看这人的面貌,年轻得很。   确实很年轻,这李三才为嘉靖三十一年生人,如今不过而立之年便做到从五品的户部郎中,绝对称得上是得志之人了。   “目下,城中患病者逾百人之坊有六个,尽由官兵把守不准出入,户部调来的米粮则已按户送至百姓门前,足够三月之用,余下患病百姓少的街坊则由医户上门看望,来城门的百姓都出自那些没有患病的街坊。”   李三才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段微不足道的事,但言语里难免透着一丁点骄傲,这不是他的功绩,但这是他的能力。   却没想到陈实功只是平淡地摇头道:“没有绝对安全,让所有百姓都回去——点炮。”   后面的命令,是对随行医师队说的,话音一落后面的军医便以持矛的姿态挺起挂在长杆上的两挂鞭炮燃起,噼啪声中烟雾弥漫,向前挺进。   这动静把李三才吓了一跳,更把他呛得够呛,一时间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不过还好他没躲,因为陈实功朝他走过来了。   “郎中若无他事,也暂且回家吧,大头瘟来得烈性,城中将于此时所有街道全面封禁,不准一人出入,只消三日便知城中有多少病患,八日之内其中五成会死于此病,我的时间不多。”   “聚起城中衙役,各引军医队,将鞭炮、硫磺粉发于各户手中,留六队人,跟我去看看那患病甚厉的六个坊。”   城门之下,全副武装的医户推着一辆辆载满鞭炮与定量硫磺粉开进城中。 第五十五章 龙抬头   万历十一年二月初二,龙抬头,总医官陈实功奉皇命入通州,家家户户燃爆竹。   陈实功入城当日,医户队在排查病理中没能辨别出可能致病的传染源,在夜晚各队开会时罗列出大量可致病传染源:脏衣服、井水、犬、羊、驴、马、猫、鼠、人。   他们唯一能确定的是五虫之内,鳞羽二虫似乎不存在感染瘟疫的症状,除此之外嬴、毛、昆三虫都易染上瘟疫。   在古朴的五虫说中,赢虫为人、毛虫为走兽、鳞虫为水生动物、羽虫为鸟类飞禽、昆虫既是真正的虫子。   二百余全副武装的医户队分三十七队,深入通州各街坊排查病情,其中遇到助力不少。   先是浙军伤兵,瘟疫最初在他们当中传染开来,四百余名伤兵患病者九十六人,军职最高的为三名百人队长,他们这批伤兵负伤缘由少之又少,若放在过去许多人甚至不会被归类至伤兵当中。   因为真正身负战伤的太少了,多数为冻伤,是在天寒地冻的塞北熬过整个冬季的痛苦印记。   冻伤之外占比例最大的是摔伤、烧伤,前者多而后者少,这两种伤情九成九都是飞鱼兵。   受客观条件所限,飞鱼作为新式兵器,浙军并无使用、乘坐的专项训练,他们以极少的人数换来可抵十万雄兵的战果,付出的代价也不少……这个时代上一个上天的人叫万户,后来他死了。   他们上天全都压制人性里的恐惧、抱着必死之志,使星火燃爆草原后,许多人根本没有降落的意识,觉得自己达成使命,后面就飘到哪算哪儿;换句话说有意识降落也不太好使,黑灯瞎火谁也不知道会降落到哪儿去,有的撞了山崖、有的在降落中飞鱼被树枝扯破、还有的在高度疾速下降中害怕从兵篮中跳了出去。   跟他一起乘青龙军列到通州接受治疗的还有几个比浙军飞鱼兵更倒霉的,是炒花的蒙古骑手,眼看飞鱼大破敌军一路追亡逐北,追到夜里失了方向,干脆就地放马点起堆火随便吃点什么睡了,自己不去找部队、部队也会找上自己的。   怀着这样的愿望哥几个睡的正香甜,头顶传来鬼怪吱哇乱叫,一艘巨大的空艇砸在头上,完全是无妄之灾。   那是浙军飞行兵唯一一例完美迫降,飞鱼没有损坏、乘员没有伤亡、而且非常完美地降落在火堆上。   美中不足,压伤了四名睡觉的友军。   正因这一案例,戚继光在自己的兵书上不但增加了飞鱼科,还专门为飞鱼战法设定一个先决条件,黑夜中,在顺风攻击目标的二十至三十里外,要提前派出骑手于地面点燃篝火,作为飞鱼的预设降落地点,尤其在黑夜里,降落地点周围要空旷、平坦,人得跑远点准备接应。   这也算是意义。   陈实功经过半天问询与统计,基本复盘了通州瘟疫爆发的情况。   浙军伤兵有极高的纪律,在瘟疫传播之初他们就已经内部完成隔离与排查,方法简陋但是有用,以青龙军列一节板车为单位,车上有一个发病,车上的人全部隔离,以至于感染在他们之中有所扩大的同时也被完全遏制。   造成通州瘟疫传播的源头并不是伤兵,而是通州城妙手仁心缺少防护的医生与军列上的老鼠。   很多患病未死的伤兵都有共同记忆,他们在军列上看到过老鼠,被冻得飕飕的扒着车板迎风眯眼不敢动弹,跟车上的浙兵一个样儿,当时还笑话老鼠也跟着自己坐军列,有人还说这老鼠要跟他们一起回通州录功的,将来也当个鼠将军。   却没想到来的是个瘟将军。   医户被军爷征到军营隔离帐瞧病,瞧完了病回去煎药、再坐诊治疗城中其他跌打损伤、头疼脑热的百姓,这恰恰是抵抗力最弱的一批人,瞧过病的医户们先后病倒,随后被他们治疗的百姓们也一病不起,然后一家一户,爆发开来。   事大了。   遇难的知州是个好人也是个狠人,当了一辈子童生四十出头终于在万历二年考取了进士,历任通州下属三地知县,两年前任武清知县时就遇到过瘟疫,当时朝廷评价他是治理有利,但他心里总觉得死了许多百姓过意不去,陈实功问询他家中长子时还反复听到孩子一直说说父亲大人总念及武清瘟疫中遇难百姓。   这一次他干脆在瘟疫一开始就住进了疫情爆发的街坊,含一口浩然正气,他把没事的百姓全部送出疫坊,却把自己永远留在疫坊。   尽管知州心里天地间最正大刚直的气势也没挡住瘟疫,但他为陈实功留下了整整一万八千字的疫情实录,里面既有针对疫情官府所需管理手段上的隔离、调遣、运筹,也有治下三百二十二例百姓患病从头到尾的记录,更有他自己患病后从头至尾的身体、心理变化特征,精细到每个时辰的每一刻。   陈实功甚至认为知州不需要记录他自己的身体变化,这数百张纸上的字体,从一开始宛如印刷的标准正楷台阁体,到最后六十余页的潦草不堪,让他能看见一个人心中的正气与生命的消逝。   “把这份知州疫情实录在城外抄录,原本我不能带走,但副本,待此疫结束,我要呈送陛下。”   陈实功认为书里的一些应对措施有效,另外一些应对手段则不是那么完善,但这为他在人力有限的绝望中拓展出新的思路——跌打损伤头疼脑热靠的是医生,但这种‘传染病’,医生是治不过来的,非但治不过来,没有标准化、规范化的防护措施,再好的医生也会搭进去。   他用青霉治疗七例轻重程度不同的病症,尚不知效果如何,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治疗手段,但在此时此刻的陈实功眼中,它与过去没什么不同。   让他去带兵怕是不行,但作为军医,在一个边地兵革的地方讲授医学,军事理论必不可少。   对他来说与瘟疫、病症做斗争,就是战争。   战争讲究兵贵神速攻占要地,治疗讲究对症下药随证加减,施以常用汤药,就像是增调援军、像你在北山扎营我就要在南谷设寨,你用步兵结大阵,我就用火枪轮射破阵;你用骑兵突来,我以战车相连,讲究克制讲究一物降一物,火炮的出现改变了战争的局势。   青霉对此时的陈实功也是一样,它就是陈实功眼中的大将军炮,一炮直抵敌军主将大营,教敌顷刻兵败如山倒。   它可以被奉为神明,但归根结底,神明亦为人所用。 第五十六章 百发百中   医学是技术在人体的实践,医生并不能救治所有病,尤其救不来找死的人。   陈实功至通州后的第二天,城中各街口皆有医户队严防死守,混在其中不与人接触的旗军高声在街上宣传禁止喝生水、隔离牲畜、硫磺粉兑水洗澡的命令,可依然有人喝生水。   医户队急的团团转,百姓们也怨声载道。   喝热水,古代称作饮汤、温汤,是古老的习惯,但这是个习惯绝非人人都能遵守。   因为饮温汤、喝茶都是要烧水的,这一习惯至少在宋代普及到下层百姓当中,但这关系到人生存条件,而人的生存条件其实受大环境因素极其重要,时代的进步、科技的发展并非唯一条件。   民国三十一年的穷苦百姓生活水平能超过汉文帝十三年的百姓?   宁为太平犬末为离乱人,说的正是这个。   如今的通州城就是环境上的坏了……城门紧闭后粮食有、井水也有,可没柴火。   柴火是需要樵夫上山砍柴的。   通州百姓寻常是少有烧柴,守着运河北端煤炭从来不缺,但此时由于知州病死,户部派来的郎中又被封在城里。   百姓把家院子里种十几年的枣树都劈了,可烧完还是没柴火用。   因此就喝不上热水了,还有一些百姓是舍不得烧柴,穷苦节俭惯了,心里又带着侥幸,有限的柴火煤炭烧些饭,便喝了生水。   官府说话也不好使。   但陈实功与医户队一致认为城内井水已经被污染了,事实上并无证据,城内喝井水的百姓有患病的也有未患病的,但东洋军医对环境判断便是先假定万物都是传染源。   各项实验也正在进行,他们在城外设立隔离所,从周边无疫情的县送来一批关在木笼中的兔子,大量地分成四类,分饮城内生水、城内熟水、城外生水、城外熟水,甚至还在河流沿岸不同距离设立七处观察站。   假定城中生水被污染,这个几率非常高,那么城外生水、河水也不安全,封城便有了纰漏,接下来要面对的就是更大规模的瘟疫。   旗军在街道喊话除注意事项,还有教授制作口罩与防护用具,要用三层布中间夹两层棉花中间夹焙碳粉,缝制,其中焙碳粉是城外医户队统一制成,棉花与布料则为百姓自行寻觅,这东西家里都有。   他们做到一切所能做的,但就是无法控制百姓的自觉,只能采取每隔一个时辰挨家挨户进门检查的手段。   医户队因防护装备不够的原因分成两队是有用且有效的,一批人入城检查症状救治百姓,后者则依照前者对症诊治煎汤熬药。   他们的效率并不高,因为没有万全之方,不同的医师针对不同的病人症状有不同的治疗方法,相同的症状也因轻重不同而有不同的用药加减,一人一方,好在医户队每队负责一条街道的几户病人,用药效率倒也不低。   即便如此,喝生水的问题还是不易解决。   医户队对此束手无策,最后还是陈实功手下一个小医师提出‘歪招儿’,蒙骗百姓。   这个歪招儿就是创造一种其实没什么用也没什么害的万全方,来蒙骗百姓喝热水。   陈实功觉得不能这样,必须要寻找对症的药物,他的眼睛寻寻觅觅,盯上了板蓝根。   这是一味对症的药材。   知州疫情实录中写了,绝大多数瘟疫患者都有憎寒发热、头面红肿、或伴咽喉疼痛,继则恶寒渐罢而热势益增,口渴引饮,烦躁不安,头面焮肿,咽喉、耳前肿痛加剧,连及颌下颈部,舌赤苔黄等症状。   在医户们的认识中,这是温毒,板蓝根清热解毒,配白糖后容易教人代水为饮,倒是个好方法,但他又害怕经过此事让百姓把这味药当成救命稻草,闲着没事的时候也当水喝,有道是药三分毒,板蓝根喝多了对胃不好。   板蓝根还有个优势是哪儿都有,药材不难寻,方便大量置备。   调令一出,当天夜里就从下属三县拉来好几车。   随后就是研磨成粉与糖混包,剂量极小,全部定装可累坏了城外的医师们,一夜赶制数千份,白日散入城内,一份让百姓配一大锅水熬制,还要求始终用木盖盖牢,美其名曰防止药力消散,实际上只是为避免混入带兵蚊虫。   这是陈实功第一次尝试大量置备常用成药,但这并不意味着过去没人试过。   要找治疗大头瘟或其他北来瘟疫的方剂,就得翻元代医术,那是瘟疫最为猖獗的时刻,有一剂普济消毒饮,就是在那时候活人的普遍药方。   以黄芩、黄连味苦寒,泻心肺间热以为君;橘红苦辛,玄参苦寒,生甘草甘寒,泻火补气以为臣;连翘、黍粘子、薄荷叶苦辛平,板兰根味苦寒,马勃、白僵蚕味苦平,散肿消毒定喘以为佐;新升麻、柴胡苦平,行少阳、阳明二经不得伸;桔梗辛温为舟楫,不令下行。   一副药都能看出君臣佐吏乘船海战的景象。   坏处为绝大多数药方都属苦寒辛散,阴虚者不能用,这也是陈实功对板蓝根发给百姓担心的一点,所以才要做成药发给百姓小剂量使用。   这是大头瘟的主治药物,陈实功想要把这个也做成一例普遍用药,以治疗病患。   而在征召医户之中有一人名为龚廷贤,一直在燕、赵、梁、豫之间游方行医已有十余年,就地取材用大黄、牙皂制作名为二圣救苦丸的药物,专用于瘟疫初起热邪较盛的病患,这剂药物剑走偏锋,不像普济消毒饮有抗菌抗病源的作用,而是采取发汗、催吐、利下的方式,让病人在得病之处把病统统排出来。   这个医生的行医方法是在街上敲锣打鼓,让那些病患走出来……被搬出来的不行,只要能走出来就说明身体较为强壮能扛得住这药力,病人一服就出汗、一出汗就病愈,他治疗的那条街上百姓说是百发百中。   而对于被抬出来的病人与老弱,他也再没有独辟蹊径的办法,按部就班地先用人参败毒散治病的轻的患者,基本上轻症能治好,还不行的,他准备了牛蒡芩连汤,但目下医治的病人还没到使用后面这味药的时候。   ……   龚廷贤历史上确有其人,在万历十四年治疗河南大头瘟全活者众。   他在内科上首先命名了“五更泻”,写出第一部以“推拿”命名的儿科专著,   后被称作“天下医之魁首”,并赠以“医林状元”扁额。 第五十七章 老鼠   “大量制作二圣救苦丸?好,这个很容易做,两份大黄用酒拌粉,蒸后晒干,混一份牙皂粉以水打稀糊丸,每丸如绿豆大,依病情轻重一次服五十至七十丸,以冷绿豆汤混下,药到病除。”   龚廷贤也是老医生了,年轻时攻读科举,后来随父行医云游四海,遍访中原二十年,学习不论远代医祖岐黄、宗仓、扁鹊,金元时期的名医刘、张、朱、李,遍访民间秘方、验方,医治内、妇、儿、外、五官诸疾得心应手。   起先北洋军府征召医师时他并未在意,科举没考上官员,也就没指望着靠医术进太医院。   但如今一经合作,老医师确实发现北洋军医有理念很新潮,哪怕只是只言片语与些许准备,可诸多理论还是像古代医方一样吸引着他。   最显著的特征就要算陈实功等北洋军医很固执的在找病因。   瘟疫,一直以来是很难找到病因的,人们根据天气变化、世事环境总结出一套可能会发生瘟疫的标准,诸如大旱之后有大疫、大灾之后有大疫、大军之后有大疫,但没有人去深究病是怎么来的,尽管早代先贤已认识到在人肉眼可查的世界之下,还有更小的微观世界,但那与医学无关。   历史上世界最早认识到病原且将瘟疫系统辨证论治的人在这一年才刚满周岁,是南直隶苏州府吴县东山人,他叫吴有性。   而在此之前,龚廷贤的二圣救苦丸与吴有性之达原饮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更为简陋,这个药很有意思,也带着一贯的明确目的,把瘟疫想象成一种时行之气也就是反常气候携带让人生病的原因,反常气候中人体内正气少,被邪气侵入,因此致病。   龚廷贤的方法就一个目的——别管你邪气是从哪儿来,我把它从你体内干出来就得了。   陈实功在找病因、找对症,龚廷贤五六十粒药下去,体内的邪气发汗排出来、胃里的催吐排出来、腹中的大小便排出来,就依靠这么个简单的原理,把轻症患者体内来不及恶化的病毒排出来,剩下一点点排不出来的就靠免疫力干掉它,所以多有药到病除的。   但你问龚廷贤这病是什么原因,龚廷贤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个时候治病救人,比寻找什么原因重要得多。   陈实功的治疗方法则是另外一种方向,他不但要治病,还要肩负起州县长官的使命,他要治病救人,也要使用官府权力大搞隔离、检疫,还必须要寻找到致病原因、传染原因,以防更大规模的传染。   这是传统医师从未涉猎的方向。   这对他来说太难了,即使经受东洋军府熏陶,内心十分确信关于病菌存在,有超人一等的阅历见识,也太难了。   因为这不单涉及医学,更多的是城市管理与公共卫生,只有回到大明才知道亚洲人民究竟生存在何等的水深火热之中——在一个拍脑袋东一榔头西一榔头的大帅带领下,几名没有地方任职经验的二把刀县官,在没有地方成熟佐吏的辅佐下,依靠天下最强大的暴力集团,苦心经营着几座管辖超十万人口的大县。   这么一个组合如果在大明腹地,当地百姓怕是早就揭竿而起了。   只有亚洲人民,非但不觉得他们治理水平差劲,反而觉得非常好,了不起。   那与他们优秀与否无关,完全是因为亚洲人民有见识,他们见过更差劲的。   陈实功至通州的第三天,总医官行营确定了两件事,首先是青霉对此次瘟疫有一定效果,七名被注射青霉的患者有一例在注射后快速死亡,余下六例皆有所好转,其中两人轻症患者已经好转,余下四人的口渴症状也所有缓解。   但死亡的那一例患者让陈实功非常担心,其表现出的症状完全不像大头瘟重症而死,反倒让他觉得……觉得像是陈帅口中的治病良药将他杀死一般。   而第二件事,则是他养在木笼中的小兔们产生症状,不论饮水来自城内还是城外,饮用生水的几只兔子都表现出急躁、口渴的症状,而饮用熟水的兔子则不论城内还是城外都没其他影响,耷拉着眼儿在笼里蜷着。   好消息是只在通州城范围内,河流沿线的观察所则不论生水还是熟水兔子都无异状。   “总医官在想什么?”   军帐中来自身后的声音打断陈实功的思考,回过头是背负药箱揣手站在帐门前的龚廷贤,头上同样戴着北洋军医的头盔,口罩下白花花的胡子用囊袋装着挂钩挂在耳朵上,笑眯眯。   “龚前辈有事?”   陈实功不知道他不经意间露出的理论对一名年过半年的老医师有多大的冲击力,对龚廷贤他是十分敬佩的,二圣救苦丸确实做到了它的名字,在城中救治了不少百姓。   尽管那些药丸并不清楚这场瘟疫的病原,但它简单、有效。   那些被医治过的病人只要发了汗,在家躺着不再出门,便再无后顾之忧,所用药物也比需十几味药的普济消毒饮更容易取材,已成为这场通州保卫战中立功最大的药物,每个医户队都大量携带,只要看见还没发展到口渴急躁的患者,便首选这一味药。   “我在想两件事,我的青霉,有一患者死于此药,对这味药我还不甚了解,恐怕其性甚猛,将来开药要更加慎重,除此之外,河水已被污染,水是流动的。”   陈实功皱着眉头,他看惯了生离死别,前者对他影响其实不大,更关键的疑惑在后者:“但下游的水却没有瘟疫,这是何理?”   “青霉虽猛,更有活人之能,总医官不必因此偏废,这种新药自需观察,老夫所擅用大黄,在过去也有体虚孕妇因其而死,后来的人们就知道它是一剂虎狼药,孕妇与体虚者用不得,虽青霉并非体虚者用不得,但只要多加观察,将来一定会知道究竟什么人用不得。”   “至于水源,老夫也不知道,兴许是因为城内河里有老鼠,这瘟疫并不能在水中过活?”   陈实功转过头,问道:“老鼠?”   “嗯,早些日子城中多有鼠类以头撞门,成群结队涌入井中,和……”两名年龄差别极大、行医风格迥异的医生突然猛地对视,都看见对方眼里的震惊,异口同声道:“和营内患病小兔一样!” 第五十八章 勋章   大头瘟显著病症特征就是口渴,这也是陈实功等人辩证时病人重要表现之一。   这病症整体也就三四天,若不加诊治,十个人染病,三四天后只能活下来四五个。   而在这极短的感染过程中,早期症状为憎寒发热、头面红肿,有咽喉肿痛的也有的没有这种感觉;第二阶段便是口渴引饮、烦躁不安;到第三阶段则头面焮肿,咽喉、耳前,连及颌下颈部剧烈肿痛。   到第三阶段就再施以药石就很难救过来了,只有青霉有减轻症状的可能性,因为它比外敷内附的传统药物吸收快。   老鼠不怕人,为喝水几近疯狂,这一症状与受大头瘟影响的人极为相似。   陈实功到这时候才终于明白,他在城中看不到老鼠,并非通州城没有老鼠,而是老鼠都钻进地下水道了。   城中救治手段已几乎确定,除陈实功在北洋军医院从柑橘青霉中制取的青霉,其他主要施救手段以二圣救苦丸遏制新感染患者,中症与重症分施以普济消毒饮、人参败毒散辩证治疗,重症者下猛药牛蒡芩连汤,加以宣传让城中百姓以沸水冲泡清毒饮代茶水。   在药物治疗之外,主要手段仍为原始且有效的隔离,禁止百姓出门,家中备粮、禁止食肉。   其实撑到陈实功至通州的第三日,危机就已基本解除,因为物资供应上了。   城中所需青菜都是用青龙军列从天津拉过来的罐装泡菜,让百姓凑合着吃;京畿的棺材、北洋工业区的防护装备也都送了过来,为防尸首毒气感染,全由城中衙役入户收敛在陈实功的命令下拉到城外划出的墓园埋葬,他们与患病者亲属经过商议,待疫情结束另行祭拜。   而在第四日早,城外的观察所的旗军快马回报,从上游冲出大量死鼠,及其他小型毛虫尸首,被他们拦在河中的层层大网拦住。   由于观察所旗军离通州城较远,没有足够的防护措施,有人在处理尸首后出现畏寒发热,陈实功带队携药转移,将毛虫尸首从掩埋好的地下刨出,连就近泥土装了三百三十具棺材,挖坑焚烧一空。   随后的日子里,通州城内外患病消息此起彼伏,最远的病例出现在武清,但其既在军列线上又在电报线上,当地已做好充足防范,尽管人人自危,但都不再有大规模传染的情况,使用药物也已有分阶段的定例,起初声势浩大的大头瘟再难翻起什么风浪。   陈实功一封报告发进京师,第二天就有紫禁城内的宦官乘马车疾驰而来,给通州城外奋战数日的医户带来八百三十二枚万历皇帝的新玩意。   “北直隶总医官陈实功,危难之时向朕请缨入通州,带队平息瘟疫,有悬壶济世之功,特赐甲等金岐黄勋章一枚,赏银一千两;其所用青霉活人三十七,特赐丙等铜岐黄勋章一枚,赏银三百两,另有朕为赤子付诊金三十七两,合赏银一千三百两、付银三十七两,以资功勋。”   “江西医户龚廷贤,数年游医四方活人无数,创二圣救苦丸,值此通州大疫造药一千七百份,救治患者九百四十人,特赐甲等金岐黄勋章一枚,赏银一千两;另有朕为赤子付诊金九百四十两,合赏银一千两,付银九百四十两,以资功勋。”   除他二人外,八百三十名应募医户人人有赏,救活五十人以上者,授乙等银质岐黄勋章一枚,赏银五百两另有皇帝为百姓付的诊金;救活三十人以上,赐丙等铜制岐黄勋章一枚,赏银三百两,另付诊金;活人十人以上,赐丁等铜制岐黄勋章一枚,赏银百两,另付诊金。   除此之外还有铁岐黄勋章,应募医户每人皆有,赏银十两。   而对于奉皇命死在通州的医户则颁发铁质帝国栋梁勋章,赏银十两、付诊金外另有抚恤银二十两,帝国栋梁勋章附一份诰命直发家中,准后代子孙一人完成万历新建小学学业后,至广东讲武堂、宣府讲武堂、北洋医科院、松江讲文院其中之一佩勋章持诰命入学。   “这个勋章,为何是铁的?”   此次通州大头瘟中领军人物,陈实功与龚廷贤都对抚恤的勋章感到纳闷,皇帝不吝啬赏银、甚至不吝啬让其后代入两堂两院进学,为何偏偏在勋章质地上给个铁的?   “爷爷说了,他知道人死了最牵挂的是什么,一来怕孤儿寡母活不下去,所以赏三十两银,够用几年;二来是怕后人不肖,所以专门做出铁的,万一有人把金银的勋章卖了换钱花怎么办?为的就是保佑其后代有个前程。”   “还有,龚翁啊,皇帝爷爷叫咱问你,愿不愿跟陈医师一起回北洋医科院,您要是不愿意,爷爷说是人各有志,他当皇帝的也不强求;要是愿意呢,咱这还有份封你为北洋医科院甲等医师的诰命,陛下要你自己考虑,接不接?”   接不接。   这还能选呢?   龚廷贤是拱着手笑眯眯,当即拜下道:“草民谢……谢陛下恩典,愿去医科院。”   不过他还没拜下去,就被小宦官拦住了。   “哎哎哎,别拜别拜,快起来快起来,愿意拜你见了陛下再拜也不迟,您这么大岁数,估计就算见了他也不让你拜,那您这诰命就拿好咯,跟陈医师一道进京吧。”   龚廷贤是老医师,又不像陈实功一显名就进了比较新派的北洋,那是个有专业技术谁的脸色都不用看的地方,主要长官懂事儿。   想想吧,陈沐拜访陈实功,陈实功要说大帅你穿这衣裳不行,你给我脱了,去洗个澡换身衣裳,陈沐是不是得乖乖脱了洗澡换衣裳?   这要在别的地儿它还真不行。   弄不好哪个老太爷就直接命左右拿下了,你个小医师还想让我脱衣服,下狱;完事自个儿进细菌培养室,染一身病没几天撒手了。   所以龚廷贤眼看拜下被拦住,觉得这宦官也挺好,自个儿也得懂事,就动手拿银子,结果又被拦住了。   “咱陛下整天寻思着革自己的命,瞧见人拜来拜去就闹心,您几位也不用管我们,这赏银没我们一份,我们哪个手长了那就是嫌命长了,差事办好了回去自有爷爷赏我们。”   “咱这些人,离了陛下不是人,傍着陛下就不是我,陛下喜欢什么样,我们就是什么样……陈医师要带到京中的东西是这几箱子?”   小宦官动作是娘里娘气,说话倒是挺有爷们样儿,张手道:“锦衣都给爷们儿上来,就这几箱东西都给陈爷看好咯,咱回宫!” 第五十九章 科举   乾清宫,拂尘搭在臂弯的宦官快步引领捧食盒的宫女们穿过白玉栏杆,望向台阶的神情有些畏惧,深吸口气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台阶上,两头亚洲金猫正一左一右隔着龙壁懒洋洋地晒太阳,左边那头听见有人打扰,不耐烦地睁开眼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下一刻就被一爪子拍脸上,消停了。   大橘从龙壁上轻轻跃下,尾巴笔直朝天翘起,用跟它主人一样六亲不认的步伐径自走在世界中轴线上,尽管两头金猫的个头儿要大得多,却亦步亦趋地好像跟班般形影相随。   走过宦官身边时,心有余悸的宦官低头念叨:“多谢小橘爷,多谢小橘爷。”   橘爷都不搭理他,自个儿让了路溜达一圈上房了。   “爷爷,您要的状元糖,甜食房给送来了。”   军事室内,宦官的到来打断了万历的思绪,执掌帝国的年轻皇帝少见地端正坐在桌椅之后,一手执书翻看,一手向桌边摸索着摸了个空,这才盯着书本目不转睛道:“把糖放甲板上,拿两杯巧克力、鹅灰池摘两只芒果,再来两杯茶解腻……算了朕也要喝,都要三份,潞王牙坏了,潞王不要。”   说罢了皇帝才有意识地向万历舰船模转了转脸,眼球依然没离开书本,道:“朱翊镠,你先看功臣吃糖,一会儿看功臣喝巧克力吃芒果。”   室外的宦官领命而去,室内的陈实功坐在万历舰前等待皇帝阅读疫情实录,龚廷贤坐了半天依然无法诊治好内心的战战兢兢,用眼神小心翼翼地瞄着皇帝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潞王知道。   潞王俩胳膊抱在胸前,俩眼就盯着桌上的状元糖,时不时转头对门上挂着的八卦镜龇牙咧嘴,恶狠狠地看着自己嘴里的豁牙子。   他不是换牙,潞王已经过了换牙的年纪,可他太爱吃甜的了,这年月四海八荒的甜食都往京中送,又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天底下有管皇帝的却没人敢管潞王,毕竟管也没用……上个手本约束皇帝吧,至少太后高兴、冯大伴高兴、半隐居状态的张阁老也高兴,只要说的在理皇帝也听。   上个手本约束潞王?太后不高兴、冯大伴不高兴、半隐居状态的张阁老也不高兴,况且皇帝还不高兴,至于潞王听不听……并不重要也没必要,他就是一王爷,不出意外这半辈子终极使命就是混吃等死,你跟他计较那么多干嘛?   结果到现在,到了该就藩的时候,东洋那边的朝天宫还没修好,最近又是西国挑衅又是瘟疫闭港的乱子,陈沐连转封的宗室都不建议往东洋送,此举是深得圣心,连着李太后都开始有事没事夸他了,不为别的,皇室没人愿意让潞王离开紫禁城。   太后就这俩儿子,大儿子是皇帝是人君,不同寻常,唯独小儿子能让她感受到像正常母子般的亲情,以前吧,心里头还提心吊胆地把宠爱过盛会让这小儿子太作。   毕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着万历在一块,身上的臭毛病没少沾染,比方说算账,算户部的帐,随便叫来一户部主事对对账,里面要藏着些猫腻他一眼就能看出来,他倒是不花钱,但性子说好听的是自由散漫,难听就是跋扈惯了,想干什么谁也管不住。   现在可好,潞王爷跟着皇帝,活脱儿一宦官首领,清华园的军事条例背得比谁都熟,每日三变的军事口令全出他一手编成,最近还迷上当老师了。   谁给当老师?   大明朝的将军先锋队。   东洋大帅家海龙、海虎俩兄弟;蓟镇大帅家的祚国、昌国、安国、报国、兴国五兄弟。   人家别人的小孩儿启蒙教育都是从三字经等读本开始,老陈家跟老戚家这七个小东西是从清华园柳堤岸与前湖开始,他们在柳堤上研究火炮形制与射程威力之间的关系,在前湖上琢磨船舶形制对航速载重的影响,俩人从娘这个字开始学说话,从炮这个字开始学认字。   学会的第一道数学公式是一百一十乘三等于三百三十。   一个百户率领下鸟铳队一次轮射的总弹量。   当然潞王是教不出啥正经东西的,很大程度上他自己也是个学生,真正的老师是西洋殷大帅家的二儿子,锦衣卫指挥佥事上轻车都尉殷宗傅。   潞王的门牙就是带着七个小兄弟儿在清华园疯跑摔了个狗啃泥磕掉的,潞王爷这一口牙可是蒙难良多,最早还没换牙的时候就有了蛀牙,宫廷御医用汉代时张仲景的汞合金补牙法的改良版给他补了牙,这次门牙又磕掉了,万历只好给他从内库里寻了几块大料,安南的象牙和麻家港的海象牙之类的东西,做了几次潞王都不太满意,这小子想要正儿八经的牙雕。   要让工匠在他的假牙上雕一副仕女图,才肯镶进嘴里,要不然宁可豁着。   皇帝也拿他没脾气,宫里从扬州招来的匠人正忙活呢,这是个精细活儿,少说也得再等俩仨月才能把牙做出来。   宫里如今是什么都能吃得到,再不用发八百里加快马运荔枝了,毕竟如今辽阔的疆域,就算再快的马运回来也坏了,所以如今大家都用船运,直接把树连根带土刨了种在船上运入京师。   新皇帝万历是想明白了,什么有违天时之类的事他根本不在乎,他爹那么在意违背天时的植物伤人,结果不还是没活几年?所以现在鹅灰池里什么都能种,种了就吃。   谁不吃他跟谁急。   但有潞王这个小东西在旁边虎视眈眈,陈实功和龚廷贤是真不敢吃这些东西。   “陈医师,唐知州已经不在了,你把这册书给朕,是想让朕刊行天下?”   他们等了很久,万历终于将书放下,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个知州叫唐三德,用自己的命留下了这套书,也让万历从另一个角度看见此次通州大头瘟的全貌。   令他百感交集。   “陛下,臣是想把这套书中的应对措施、加以过去各地能吏之应对手段编撰成书,录世间瘟疫与诊治之法,刊行天下不必麻烦陛下,陛下只要让科举考它,自会有人将之刊行天下。” 第六十章 数据   “科举?”   万历缓缓将书本放下,插着手问道:“这个朕也不好决定,不过陈医师先说说,历大灾大疫,必所得甚多。”   科举可不好改,倒并非因为祖宗之法,万历早就觉得科举考试里有些科目该减少占比,但这不是个拍脑袋的事。   倒是与祖宗之法没什么关系,也和朝臣阻力无关,而在于朝廷轻易更改容易,天下群情纷涌更容易。   这就好比说临着高考,突然考试科目改了,学生不得急死、老师不得气死、家长不得疯死?   陈实功的话差点把身边坐都坐不踏实的龚廷贤老前辈从椅子上吓得摔下去。   科举这么大的事,是咱个小医生能议论的?何况这是个和医生没关系的事啊!   可陈实功就是说了,这得有多大的胆子?   更让龚廷贤世界崩塌的是,看样子皇帝还真打算听听?   “小臣看了陛下总结历年瘟疫,元代以来,被呈送朝廷的瘟疫平均八年一次,天花、大头瘟为多发大疫;待太祖皇帝驱逐鞑虏至今,报至朝廷的瘟疫平均五年一次,而先帝开海以来,瘟疫在沿海进入高发时期,动辄波及一县的瘟疫,十七年来平均每年三起。”   这个数据不是陈实功发现的,而是万历自己发现的,他把这些东西总结出来交给陈实功看,此时听到医师说起,他点头道:“朕以为这不是因为元代瘟疫少,是他们统计不到位,瘟疫真正高发时期正是朕登基以来更换年号后,海内承平没南倭北虏之患,瘟疫这样的事可以报到朕的御前。”   换句话说,万历认为是过去统计不利,他可不认为发现这么多瘟疫是坏事,比起过去一县之地的大灾都无法报到朝廷,这恰恰是他的功绩。   在这个时代的人眼中,瘟疫不是什么可怕的事,人们眼里可怕的事太多了,瘟疫根本排不上号,甚至瘟疫本身都很难得到关注。   人们更怕的是会带来瘟疫的灾害,兵灾,平均三年一次叛乱怕不怕?旱灾,平均两年一省大旱怕不怕?洪涝,黄河过几年就决口一次怕不怕?一次淹掉十几个县。   跟这比起来瘟疫算老几?   “但陛下,瘟疫确实高发了……在沿海诸省、在运河两岸,瘟疫比以前多,就小臣所知,瘟疫是传染病,所谓传染病,既人可染人、畜可染人,人流动的越大,瘟疫则越烈。”   陈实功说到这,眼中带着悲悯低下了头,叹着气感慨道:“时代变了。”   时代变了。   瘟疫也多了。   过去百姓别说乡都,没事村子都不出去,去邻村串个门还得带着行囊装着户籍,路上巡检司要盘查的。   极小的人口流动性下,一户人家染了瘟疫,可能这户人家死绝了山那边的邻居都不知道,一场原本有可能声势浩大的瘟疫就无声无息的没了。   可现在不一样,沿海那么多人口密集的工厂,城市因此变得拥挤,人与人的交往也变得紧密,海船通过各个港口补给半个月完成从南到北的航行,运河的运力也被官船民船拓展到极致。   万历突然皱起眉头,他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般怒道:“你是说,先帝开海是错的?是不是还想说要是朕不北征蒙古,这场瘟疫就不会被带回来!”   陈实功没有说,是万历心里有鬼。   他一直在怀疑自己,那份关于历年瘟疫的总结他没给朝中任何一个大臣看,因为他认为这场瘟疫出现在大明完全是因为他。   如果不发动北征,这场大头瘟就不会被伤兵带回来,他的帝国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极端天气,冬季极冷、持续旱灾,他知道天行有常,也知道天人感应不靠谱。   但架不住从小到大有人没完没了地在他耳边念叨。   让他压力很大,变得暴躁易怒。   “先帝开海当然没错,就算陛下不去北征,这场瘟疫还是会被南侵的北虏带进长城以南;不过陛下要是不修铁路,瘟疫可能会在密云爆发,因为臣已经找到对人来说,这场瘟疫的源头,是被感染的老鼠。”   “尽管大旱连年,但寻常百姓还过得去,各地都未出现饥荒,可通州贫富齐聚,又因百姓聚集至城市出现没有产业、毫无资财的百姓,他们的日子比城外百姓还要难熬,饿极之时逮住一只老鼠下锅,恐怕饥饿的肚皮等不到老鼠煮熟。”   “臣是想说,瘟疫无可避免,但任何瘟疫都敌不过人,世上确有无药可医的顽疾,但没有哪个瘟疫是我们对付不了的,即使不能以药石医治,也能用封锁隔离手段等其消失……只不过。”   陈实功道:“帝国需要标准化的应对手段与顺应时代的规矩,陛下看见唐知州的情况,也知道那些得了帝国栋梁勋章的医户,他们并非不勇敢、亦绝非无能之辈,可他们没活下来。”   “试问再忠诚勇敢,官僚病死谁来带领导百姓隔离瘟疫,百姓染上瘟疫有医户去治,可若医户都染了瘟疫还有谁能去治疗百姓?”   “当地颇得官声的知州若能在当时说一句话,比北洋军医站在街口喊一天都管用——以后瘟疫会越来越多的。”   陈实功这样说着,道:“大东洋的病会染到大西洋,西佬病同样会染上大明子民,哪怕我们不开海,西班牙人葡萄牙人也会把这病带过来,帝国官僚与百姓都需要对瘟疫传播与防范有足够认识,地方官员更要在出现瘟疫后有标准的应对措施;地方医官与医户同样要对每一种病症有至少一例用于治疗的标准药物;各府、州、县亦需常备用于瘟疫的防护装备。”   “如此一来,即使县治、州治、府治发生瘟疫,县官、衙役、医户能第一时间在县衙更换装备,封锁染病街坊而不让瘟疫扩大、医户入内诊治而不怕染病身死、明确病症立即可施药救治,不必再现大量医户病死、失去知州造成的慌乱,百姓也能在家做好保护。”   “随我等对病症的认识越深,有再多瘟疫我们也不怕。”   万历捧着手思虑片刻,再抬起头来看着陈实功道:“你提的,你来做,朕要一份详细的计划与教材。” 第六十一章 医典   人们说,万历十一年春,有感通州大疫之惨状,万历皇帝下令北直隶总医官陈实功编撰一本医学知识教材。   这册教材名为《疫典》,人们普遍因其年号,将之称作《万历疫典十一年版》,因为天下都知道四洋惯例,任何东西不会一次就做好,任何东西初版之后都会迎来没完没了的改进,直至某个时期人们对它普遍满意,才算一个阶段结束。   哪怕只是一个北洋造的打火机,如果使用者对哪个地方不满意,也可以根据上面的监工名字送去书信,提出自己的意见——当然采不采用北洋大匠们说了算,但一经采用,就会给提建议的人送去数额不等的酬金。   像岁燧发前装鸟铳,就经历了二年至八年七个不同版本,每个版本使用零件或互通或不互通,直至万历八年才算真正定型,也只有在定型后才在北洋、南洋、宣府三大军器局逐步扩大产能。   即便如今产能诸部扩大,大明的卫所军仍旧没有全数换装新式鸟铳,火绳鸟铳与燧发鸟铳依旧并行,仅仅是将老辈子的火铳、快枪沙汰,因为落后的火绳鸟铳在世上仍然为先进火器,海外藩国市场的缺口依然很大。   《疫典》由陈实功、龚廷贤、李时珍三名医术、药方、草药水平世间决定的名医编撰,是一本根据现有医学条件所创作的府州县乡都公共卫生防疫手册,主要应用于童生、贡生、举子与各级官吏,同时也需在各地万历新办小学由专人教授。   首次提出地方官员应根据疫情烈度筹备甲、乙、丙、丁四种等级防备措施,以图文并茂的方式详细讲述了瘟疫具体传播的途经、医疗防护装备的制作与使用,要求乡都、县、州、府治所驻地根据治下人口与医户数量储备一定数目的医疗用具,如武备一般加以储藏。   书中针对二十四种时常侵袭的传染病、八十七种百姓日常所患疾病写出症状,公布二百二十七项经过验证确实有效的药方。   《疫典》经皇帝翻阅后着快马速递诸省,随后紫禁城通报天下,今后《疫典》为科举必考科目,已在任官员亦要学习,由诸省学政大宗师周游考校,初次不过者罚俸半年再考,再不过者降职半年重考,三不过者调离地方主官。   一时间官吏人人自危,海内为之哗然。   不过这份哗然还未传到皇帝耳中,天下间发生的另一件事便盖过了科举增加医科考校的风头……松江府的徐老爷不行了。   徐老爷患病已久,但北京城的张老爷还身体健康,食疗调剂的还不错,虽然病根没除,但无性命之攸,能吃能睡、笑口常开。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自从张居正被陈实功言之凿凿地告诉他做痔疮手术很有可能因此而死,这对师生的关系就有些怪异,逢年过节的问候仍有,但心里怕是互相起了芥蒂。   不过到底徐阶病重时还是给张居正写了信,张居正也向朝廷告假赶去松江府看他,不过坊间传闻张居正出府时面色并不愉快,有徐府长工喝多酒一时口快,骂张阁老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到这时候了还不信他老师。   不信的是什么呢?万历知道,他们说的张阁老不信,是说不信徐阶家里只剩良田两万亩。   徐阶临死前给朝廷上了一副手本,把良田两万亩以松江讲文院的名义,请万历皇帝掌管。   张居正其实就是为这事去松江的,他其实是想去提醒徐阶,坊间传闻徐氏有田二十四万、四五十万亩良田,你就给皇帝捐两万亩,皇帝如今为收回田产,连山西的藩王都发到印度去了,等你不在人世,不得给子孙留条后路?   他是苦口婆心,府上已有万贯家财,要名有名、要利有利,还攥着这些个田产做什么?把田全捐给皇帝,皇帝如今正年轻,只要后人不作奸犯科,至少还能保徐氏三十年太平富贵。   徐阶也冤呀,他拢共就田产三万亩种植桑棉,老徐家的主要收入是松江府与京师的纺织品生意,海瑞任应天知府过来把他这阁老噼啪一顿吵,他就已经散出去田产一万亩,就剩了两万亩田地,盖了个文官大学,末了还全送皇帝了,你这会儿让我个半死的人拿田出来,我怎么拿?   问题就在这儿了,张居正是好心好意,他很确定坊间传闻有很大一部分是真的。   徐阶也是诚心实意,他死之后皇帝肯定要算账这么浅显的事谁都能看出来,他说的也是真的。   问题出在哪儿呢?   出在权力呀。   权力是个奇怪的东西。   徐阶斗倒严嵩位居首辅之后,他名下田产确实多到自己都数不出来,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有多少田,谁的田都可能是他的。   这叫寄田,也叫投献。   明朝的官员有部分优免税额,比方说京官一品三十石,大量寄田显然是违法的,但这涉及到权力这个怪东西。   徐阶当首辅时,谁敢查?哪个不开眼的敢去收税?   最关键的是就算收到徐阶头上,他也没法交税,因为那些田真不是他的……所以就只能挨海瑞劈头盖脸一顿骂。   海瑞也不是傻子,只是心中怀揣着对美好明天的寄望,他去办徐阶的田,徐阶听话散了三成田地,他被调任到别的地方,事情其实对张居正来说也已经解决了。   解决的方法就是海瑞办徐阶这一个信号,告诉把田放在徐阶名下的大户,徐阶靠不住。   靠不住,别人自然就把田地收回去,徐阶家就真的变成两万亩田了。   这世上没有薛定谔的猫,只有徐阁老的田。   不失去权力,永远都不知道田地究竟有多少。   这一样的事,让个县官拿着超过优免条例的田地去跟海瑞碰碰,能把他全家骨头渣子都碰碎了。   但徐阶不行,他左阁老、右学士,胸口纹个张居正背后绣着嘉靖皇帝升仙图,神功护体,金刚不坏。   海瑞都没能要了他的命。   张居正的担心是对的,徐阁老病逝没几天,万历皇帝下诏追赠徐阶为太师,谥号文贞。   派去宣旨的宦官不是西厂王安,而是东厂张鲸。 第六十二章 烦   王安与张鲸,就是万历的两把刀。   俩人都是小宦官,既无冯保的权势、也没陈矩的名气。   但就胜在这个小字,一是地位小,皇帝就能给他们地位,二是岁数小,跟万历玩得来。   王安在内书堂读过书,还去过讲武堂上课、北洋参加过军训,忠厚老实非常能干;张鲸脾气烈性,又不太好学,同样在内书堂读书,但狗屁都没学到,反而从内书堂里带出一大堆玩的东西让皇帝取乐,自从册封林阿凤见过大世面后,为人威严又有气势,擅长作威作福。   俩人几乎没有相同点,吩咐给王安的使命,他有一说一,看到的事情是什么样,到万历眼中就是什么样,事情有可能到最后并非万历所想要的那个结果,但过程一定是真实、正确的。   而吩咐给张鲸的事,过程未必是万历愿意看见的过程,但结果一定是万历吩咐的结果。   一样的事,由这二人去办,多半会有不同的过程与结果。   其实老徐家有多少田,万历根本不关心,讲文院的两万亩田徐阶捐不捐,结果也都一样,唯名与器不可假人之手——四洋军府、南北讲武堂、三大军器局,但凡与陈沐沾边的新建机构统统属于帝国,唯独徐阁老承办的松江讲文院是私有。   连西南寺庙都是国有,讲文院就这么特殊?   早晚的事。   万历让张鲸去没别的目的,就是想折腾折腾他们家。   徐阶是个很有才能的阁老,论其执政忧勤国事,力挽狂澜的功勋是有的,但这跟万历没关系。   他的阁臣、他的官员、他的武将。   张居正、高拱、张四维、申时行、张学颜、王国光、潘季驯、方逢时、王崇古、叶梦熊、陈沐、殷正茂、陈璘、戚继光、俞大猷、马芳、刘显、邓子龙、李成梁、郭琥、谢朝恩、牛秉忠……哪个又是无能之辈?   不客气的说,朱翊钧就没见过无能之人。   他跟张鲸说:徐阁老以前老吵我爹,海瑞说他帮我爷爷做事时也不能救于神仙土木之误,是个畏威保位之人,你跟刘守有去,看看他们家到底有多少地、有多少钱。   不过在张鲸去了之后,万历又让王安跟着去,让他拦着张鲸别破家灭门。   其实这也是个信号,对天下非常不好的信号。   他更想让张鲸去的是张居正家。   意味着关于张居正贪图享受的风言风语,已经让万历不胜其烦,朝野像这样的谣言多的是,对谁都一样,真真假假。   就好比早年朝中对陈沐的弹劾,说他私藏甲械,确实是真的,证据还在乾清宫军事室里摆着呢。   但这靠谱么?不靠谱,哪个老兵家还没点传给下代人的家伙事儿了?   这些东西其实都仅仅关系到一点,君王对臣子的信任。   他们俩都在推行改革,推行改革最重要的是人与皇帝的关系及信任。   但二人方式不一样,陈沐并非孤军奋战,他做出的一切事业全部都不是他的,南洋军府,南洋军府先由高拱掌管后由陈璘掌管;他把广东讲武堂修好后面跟他没关系,第一人山长是卢镗;北洋更是自己仅挂个名大小事务全由叶梦熊管理。   他像个无所不能的工匠,做出一台又一台机器,人们发现机器好自然愿者上钩,他只从机器生产中获益,但这台机器自诞生之日起就不再是他的,正如他把皇帝从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明位置上拉下来,再用天下人的民心捧上去一样。   神明依然是神明,只是过去的神明无从显圣,如今的神明神威莫测。   看上去一切毫无变化,可实际上变化已日新月异。   张居正不一样,他也在做机器,但这台机器的所有权始终牢牢地握在他手中,即使到如今半隐退状态,考成法这台无坚不摧的机器依然在他手里,那不是鸟铳能让皇帝在紫禁城放响,不是火德星君能铲尽乾清宫的积雪,更不是清华园前湖轰鸣的蒸汽船,而是张居正自己权力的来源。   所以万历对陈沐才是有所顾虑,都不是猜忌,不用猜,就是真担心,他非常清楚地感觉到自家这个东洋大臣使命感太强烈了,仿佛生来就是要推着大明把小破球祸祸完一样……他小时候也这么想过,但长大了这种祸祸小破球的愿望已经不是那么强烈了。   现在的他更关心核心土地的子民,这个核心是包括东北乌梁海到苦兀岛、西北乌斯藏到瓦剌边境、西南苏门答腊到果阿、东南新明州以外吕宋日本在内所有大岛,东洋军府所在的亚洲和新明州,经历瘟疫一事,万历对这两个地方与再大的土地,并不是那么感兴趣了。   年幼时发现世界那么大,他想去看看,看完了感觉遍地土著没啥意思。   还是跟自己玩最有趣。   消除贫困、提升教育、保障医疗、鼓励创新、整治贪腐、增加生产力,这才是作为世上唯一真神、唯一皇帝的首要重任。   至于消灭伪神、消灭伪帝,只能屈居次位。   所以他挺想趁东洋大臣明年回京述职的机会给他扣了,直接放假享受生活。   张居正就不一样了。   万历一点儿都不猜忌、不担心张居正,就是有点讨厌。   都是老师,陈沐教他天子必须掌兵、必须掌握民心、必须掌握最前沿的科技,只有这样才能掌权、才能为所欲为,结果聪慧的万历皇帝发现这是个计……掌兵、掌握民心、掌握科技,三大指标永无止境,到头来必然本末倒置,忘记为所欲为的终极目的,在掌握三大指标的路上越走越远。   可到底在这个过程当中万历是享受的,一本道德经让他发现世界的真相,吃苦受累的活儿满世界打仗陈沐自己干了。   要说享受,陈沐也从没反对过皇帝享受,甚至专门拿银子告诉皇帝愿意花就花,不影响国家正常开支想干嘛就干嘛。   而张居正呢,万历知道老师干了最多的、最难的活儿,但老师不让他享受,要让他当圣人……结果朝野都小声告诉他老师私生活不检点,享受的比谁都厉害,最早谁说他骂谁。   后来自己也怀疑了,派人一看,真的。   完美的道德形象在心中炸裂开来,一贯严格要求的老师再来说那些圣人之谈,能不烦么? 第六十三章 省心   瘟疫终究没能乘船通过广袤的大东洋,海关紧锁月余,亚洲各地皆无疫情消息,令着急忙慌赶回墨西哥城主持大局的陈沐松了口气。   其实他什么事都没做,诸县长吏杨廷相、邹元标等人将事情办得很好,还有赵士桢居中协调,经历过天花考验的东洋军府从上至下都带着一股从容,但他在墨西哥城,更能为所有人心中添上一点底气。   毕竟,欧罗夷口中的黑死病不是天花,这一次他们没有痘苗,只有血肉之躯。   瘟疫倒是没来,但原本已即将结束的秘鲁复仇战争却因此陷入僵局,横生枝节下,后续部队没能在年后足数开进秘鲁……亚洲与西班牙完美的航行时间差被打破了。   “就让他在大西港,整个船队,所有人全部到大西港东北那个小岛登陆,每隔十日给他们送些水粮,先拖他一个月。”   陈沐才刚从大西港回到墨西哥城,前脚刚踏进武装广场,坚守在大西港的杨廷相派遣骑手就跟着进城,带来他最不愿意听的消息。   西班牙菲利普的使者来了,有意就秘鲁一事与大明重启谈判。   陈沐倒是不怕和西班牙人谈判,道理在他腰带上别着,秘鲁总督托莱多也在常胜住着,大明兵船在秘鲁利马城港口停着,不论重启谈判的结果如何,他手上的筹码都比费老二多得多。   外交即是以武力为后盾,用言语达成行使武力之目的。   后盾不够坚实,任由使者再巧舌如簧、再长袖善舞,没用。   陈沐不愿这会见西班牙使者的原因只有一个——他在等秘鲁的情报。   陈沐这刚把话说完,在武装广场迎接的赵士桢就已对使者道:“他们见不到大帅,刚从西班牙过来,谁知道身上船上有没有染病,先拿这个搪塞几天,过几日再用别的借口,比如大帅去山上游玩避难了之类的话,务必拖两个月。”   说罢便拽拽陈沐,欲言又止:“大帅一路策骑劳顿,先回总督府吧。”   陈沐一听就知道,赵士桢这是,有事。   这种时候不会有别的事,一定是秘鲁最新的消息有了通报,而且未必是好消息,他才会如此急切。   果不其然,二人及卫队一行刚进总督府大堂,赵士桢便急不可待道:“秘鲁来消息了,情况不算好。”   “不算好,坏消息就是坏消息,好消息就是好消息,怎么说不算好?”   陈沐在大西港就听了太多的坏消息,此时此刻对坏消息已有足够的抵抗能力,整个大东洋上四处布置武力的明军将所有坏消息都传了回来。   黑死病在欧罗巴肆虐,白山城的陈九经部封锁港口,瘟疫从法兰西海港登陆,随法王召集军队南下肆虐,已渡河北进三百里围困波瓦第尔的袁自章被迫率部撤退,放弃罗什福尔、昂古莱姆两座大城,依然在与追兵交战中被瘟疫赶上,短短三日六个负责断后的百户部失去联络,明军在欧洲境内第一次以溃败的形式逃回白山城。   困守亚速尔群岛的李茂也乱了套,群岛水粮不足,杨策率一支船队前往塞维利亚补给途中就传回瘟疫在塞维利亚肆虐的消息,在他向大西港请求补给之前,就已经因水粮与瘟疫的原因跟同样驻扎在群岛中的西葡联合舰队发生内讧,双方互有死伤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死伤会带来仇恨。   从来不是独立地理单元的亚速尔群岛却因此次瘟疫成为大东洋上的孤岛,让岛上的人做困兽相斗。   英格兰的情况更糟,从普利茅斯开始最新的消息黑死病已先后出现在多个海港,倒是最早发生瘟疫的普利茅斯城已接近遏制,但传回来也不算好消息,由于英格兰王室在瘟疫中的不作为,城中吏民推举下龙虎道长曹长青任知县,王进忠、李常来、约瑟华、艾伦慕明等商贾自封忠显校尉,行独立自治。   对岸的艾兰王国一片大好的独立事业也因此遭受阻力,朱晓恩不愿被瘟疫吓退,执意率复国军顶着瘟疫打响都柏林围城战,士兵因患病伤亡惨重,直至目下仍无战役明朗结果传回。   而滞留在西班牙的付元则向陈沐请求便宜行事,他快弹压不住要和西班牙驻军内讧的部队了,自明西就哥伦比亚驻马坡事件发生后,联军互信基础逐渐丧失,双方士兵在里斯本城内多次发生肢体冲突,互相谩骂、打架几乎每隔几日就发生一起,到现在还没见仗只是因为他们人多势众而已。   如果情形进一步恶化,付元没办法把舰队调动回亚洲,打算分兵两路一路进驻大明港、一路北上白山城,实在不行就只能就地在里斯本和西军开战了……但他们的火药只够两场海战、陆战三个月。   这些地方都或多或少受到瘟疫影响,陈沐能理解局势恶化,而且也并不全是噩耗,比方说普利茅斯的曹知县就做的很好。   最重要的是瘟疫压根没在亚洲登陆,这对东洋军府是最好的情况。   辽阔的大海是最好的保护层,将黑死病这种烈性传染病挡在外面,整个欧洲海岸港口先后封锁,使大海上流传着鬼船的故事。   一些船只无法靠岸,船上的水手染了瘟疫,鼠疫带来的狂躁与口渴让人迫切地想要饮水,一旦船上的净水喝完,狂躁、孤岛、失去目的的航行会让人变得疯狂,最终像城市里老鼠成群结队跳进井里一样跃入海中。   等陈沐坐在总督府正厅的椅子上,赵士桢才忧心忡忡道:“秘鲁的土民暴动难以约束,我们的船因瘟疫无法起航,大量西国贵族在利马大明港请求庇护,平民死伤惨重。”   陈沐眨眨眼,有点不敢相信赵士桢的话:“西班牙的军队呢?”   西班牙人在利马城是有驻军的,两个半军团,足矣弹压利马大明港之外的区域,这么长时间他们就没半点作用?   连奴隶起义都管不住了?   “有一个军团长在混乱中被打死,他的连队在城中占据四处,勉强稳住阵脚,还有个印加军团没受到多少损失,从城内撤出去了,向东走了。”   “那大明港呢?”   陈沐也是有意纵容,别管最后变成什么样,明军都会是秘鲁的定海神针,只要他们在就出不来大乱子。   至于西班牙在秘鲁的影响力,能削减多少算多少,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更好。   省心了。   赵士桢拱手道:“所以在下说不算坏,大明港无丝毫损失,现在城内的西班牙贵族擅长给自家孩子认个大明爹,以期保命。” 第六十四章 黑市   认个大明爹,这就是驻军利马城的总兵官杜桐所遇到最棘手的事。   如今利马城被分隔出两个世界,一面是明军驻扎的西北城区,商铺都已重新开门,城外田地也在明军率领归附的百姓开始春耕,海岸与河流的渔场、林场、矿场都开始作业,一派百废待兴之景。   粮食还不能自给,但有龟岛渔场、巴拿马粮船救济,人们还活的过去。   而在武装广场的另一面,则活像人间地狱,邻居抢完乱民抢,乱民抢完完乱兵抢,乱兵抢完想出城,但是他们出不去。   在智利督军邵廷达的命令下,智利北部边防军海陆齐进突破关防,陆上攻占了秘鲁另一座大城库斯科,那曾是印加的首都,原为印加末代王族维加军团长驻守,在维加向西北率军进驻利马城后,这座古代王都依靠贵族自治防守不堪一击。   十六门轻重混编镇朔将军炮在城外轰响,智利由武士、足轻、土民弓手混编的攻城部队顺缺口攻入城中,战斗仅持续不足一个时辰,根本没轮到女真重装步兵出击,女真兵首领为请战派猎手在城外给邵变蛟逮的绵羊都没吃完,守军就已经投降了。   事实上如果邵变蛟愿意在战前招降的话,可能不需要攻城就直接就投降了。   在西班牙人口中,这座城叫库斯科,在土民口中,这座城也叫库斯科,但一样的读音在能听懂土民言语的明军耳中,它叫肚脐儿城。   肚脐是人身体的中心,这座城叫这样的名字,意味着印加人认为它是世界的中心。   邵变蛟对这个名字以及它所代表的含义一笑而过。   “这世上为何有这么多人都认为自己是天下中心,世上哪儿有那么多中心,只有最强大的才是中心。”   而在海上,邵廷达的舰队主要任务并非来攻打利马城,而是要护送新一批硝土去往常胜,在与杜桐部巡海船队相遇后,邵廷达派遣本家侄子副千户邵定忠率部驻扎城外协助杜桐封锁城池,舰队携硝土运输船继续向北航行。   邵定忠本以为这是一次普普通通的驻军任务,整个南亚大局已定,若知晓大势区区一座利马城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包括他部下六百旗军在内都认为他们从沙漠里走出来,这是一个绝佳的放风机会。   却没想到驻军此处的劳累程度远胜智利大漠。   他们营地还没扎好,城里跑出来三拨儿人,被他们赶回去三次。   根本分不清谁是兵谁是民,兵甲是一样的、衣裳是一样的,不同点仅在于有的是在城里抢够了想跑出来;有的是在城里被抢够了想跑出来。   再精悍的老兵,在混乱的利马城里也会退化成禽兽,人的心思就杂了,再让他们打仗,连原有的三分之一能耐都使不出来。   过去吧,西班牙军团装备不差、战术也挺好,短板不过是训练不到位部队补给跟不上罢了。   不光是火药、物资补给依靠商队也跟不上烈度大的战斗,最关键的是人员跟不上。   在大明四洋军府眼中,一个合格旗军首先要有两年在役经验,这两年他们一仗都不打,一直在北洋训练,直至把训练能提升的军事素质练到极致,再派驻各地。   在西班牙每一名军团长眼中,一个合格的方阵士兵也要有两年在役经验,但他们没训练体制,这两年经验就是在西班牙控制的各地征战,两年以后还活着的肯定是合格战士。   北洋训练十名旗军,最后有九个甚至十个人都能成为合格旗军,他们初次上阵的生还机会很高,只需要六千名脱产士兵就能完成到五千六百名历战老兵的转变。   西班牙要想达到同样的数量,在这其中,残疾的、战死的、退役的、失踪的,十不存一,三万脱产士兵都未必能留下这个数。   整个西班牙才八百万人口,根本无法达到这样的程度,后续补充的士兵必然造成部队战力断崖式下跌。   而在利马城大劫掠发生之后,许多士兵都知道自己可能永远无法活着回到西班牙,国王拖欠他们的军饷也永远无法支付,最坚强的战斗意志不复存在,城内的厮杀也让火药用尽,他们在战斗中非常容易溃散,人人只顾着逃命。   这样的战斗对驻守在城南的邵定忠来说好似游戏般轻松,就是累人。   杜桐不准任何人离开利马城的原因就在于利马城惊人的财富。   他们登记过西班牙撤离贵族的财产,他们普遍携带大量金银珠宝,足矣令任何人动心。   先前是军府答应准许西班牙贵族撤离,杜桐也不能干涉,但在请求归附的西班牙人带来西班牙正在传染瘟疫这一消息后,一切都变了。   财帛动人心,面对这些动辄携带金银百两甚至千两万两的贵族们,既然他们走不了,又有求于明军,杜桐认为没必要让他们带着钱离开秘鲁。   这些钱进谁的口袋都好,哪怕最后全交给军府,难道不也好过让西班牙人带走?   第一个带来西班牙在流传瘟疫的西班牙人名叫小左,对了,因为他的外甥任鱼儿是个大明人,所以这个舅舅跟了外甥的姓儿,叫任小左,姐姐叫任小右,正因为有这个外甥,任小左才撞了大运,见过总兵官杜桐一面。   这一面,让他在两个小旗旗军的保护下走出大明区,在利马城里开了个黑市。   黑市的业务范围比较广,金银财宝、火器兵甲、骏马猎狗、羊皮毛毡等物,甚至就连摆设器物古画文玩,统统用万历亚洲通宝低价收购。   万历通宝在利马城里只有一个用处,利马城的正中心武装广场,被拆毁大教堂的后门连着大明区,前门则有明军设立的救济粥棚。   在这个地方,卖城外农夫做的玉米面、红薯面,如果数额巨大甚至能买到进入大明区的票证。   唯一的问题就是不收金银财宝,也不接受以物易物,仅接受大明的亚洲万历通宝,因为只有使用亚洲万历通宝、大灾之时身上仍存有通宝,才说明这个人至少是明西贸易中的商贾,或和明西贸易有关系,不然大明旗军为何要庇护你呢? 第六十五章 皈依   秩序,必然存在。   即使被打破,新秩序也会从旧秩序的尸体上站立起来。   对利马城来说,明军就是新秩序,且是这座城的中心,这并非地理位置上的中心,而是离明军驻地越远的地方就越靠近蛮荒。   第一缕阳光照在街上,武装广场商店街一副烧焦的房门被原住民帮工卸了下来,砸在窗台上半截烧焦的树枝也被清理干净,任小左攥着毛刷蘸着青色染料粉刷着店铺外墙。   名叫任敞的小旗抱着手臂在宽阔的街道正中站着,他什么都不必说、什么都不必做,只要头上盯着北洋早期铁笠盔,穿着旗军胸甲和红色甲裙,再配上一杆靠在身上的鸟铳站在这,就能在混乱的城镇中心起到净街虎的作用。   指派他来保护黑市的千户就因为他也姓任,说他跟任平还是本家兄弟,就被派到这来保护东洋军府的产业了。   他们两个小旗负责保护店铺,他的旗军在店铺楼上楼下当值,另一个小旗分散在街对面两间屋子,让整条街周遭三十步都在射程之内,以防备突发状况。   “刷差不多就行了,这土墙你刷的再好也就是个土墙,先把旗子挂上去开张。”   在旗官任敞的催促中,任小左回过头来很是坚定地摇头:“那可不行,大明的旗怎么能挂在这样的墙上,必须刷好再挂旗。”   任敞眨眨眼,看着混乱中被毁坏的裁缝铺,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最后只好无可奈何地点点头:“那行吧,你接着刷,那边俩人先把牌匾挂上去,牌匾,对,挂到门上面去。”   这家店铺就是过去任小左的裁缝铺,位置优越,最近的明军哨卡在街道北边三百多步,既不太近也不太远,有突发状况给个信号就能看见,即便遇袭,来的人少了打不过据守屋舍的旗军,来的人多了那边一个总旗部也能尽快赶来支援。   任小左因为跟外甥姓这个决定从进入大明区避难的众多难民中脱颖而出,受命在城中经营黑市,他便如愿以偿得重新开起了自己的店铺,还找回了几个过去的工人。   随着小旗官连说带比划的命令,店铺外两名闲着的工人踩着凳子挂在门上。   牌匾可没写着黑市俩字,这家店可能是全秘鲁开起来的第一家大明店铺,它叫任氏典当行。   由于西班牙人盖的屋子远比大明来得小气,兴许是西班牙多狭窄阴暗逼仄的小街,第一批殖民者又都是穷苦出身,即使到了地广人稀的新大陆,他们所兴建的城市除了武装广场那些公用型建筑,属于平民的住房与商铺依然显得拥挤紧凑,仅容一人通过的单扇门旁边就是窗户,过去也被当作商店的柜台,那柜台下边还立着一块写着经营范围与价格的木牌。   不过没啥用,从牌匾到木牌写的都是汉字,这座城里大明区以外就压根没几个人认识汉字。   但还是要写,用任小左的话说,就当是教别人识字了。   说来奇怪,其实不论像任小左这样的混血儿还是纯血的原住民,这些生在城市里的百姓最需要的就是认同。   不同于生在城外的原住民,在那不论是纯血还是混血,部落都能带给他们认同与归属感,但生在利马城里的人不一样,他们没有部落。   没有部落,真正的西班牙人也从未接纳他们,就没有对自己合适的自我认知。   正好似如今任小左对船旗的态度,要插在店门口不是一面皇明旗或明军常用的镶龙旗、青龙旗、朱雀旗,只是普普通通的黄底日月旗,可他却视若珍宝,仿佛那是面皇明旗一般。   这在小旗任敞眼中,说不上是可笑还是可怜。   他记得刚东征的时候路过日本,驻扎在那的旗军说起喝茶这个事。   喝茶是件随意的事,除了要往杯里放点东西、再倒点热水等会儿喝之外,百无禁忌雅俗共赏。   但传到那边,形式与仪式皆被拔高。   任小左如今的举动也是一样,越是没腔调的人才越强调腔调,真正融进骨血里的东西是随意的,但如果这样的东西是外来、是本身没有的东西,人在潜意识里就会提醒自己,才会刻意求工。   这面墙,任小左一刷就是一上午,整个是在以朝圣的心态在粉刷墙壁,而且一定要刷青粉,他越刷,任敞越觉得他们的黑市与这条街格格不入。   利马城眼下都是西班牙式土木石混合建筑,街面上最常见的就是灰扑扑的二层楼,就是用石头垒个根基与木柱支撑、外头腻平了是泥巴的原色,寻常人家也就住这样的房子,除了四角屋子里一般没有支撑柱,所以室内空间都不大。   要说好看的也有,奇观一样的大教堂、富丽堂皇的贵族府邸也有不少,以石质建筑居多,外墙会刷成白色,上面还铺着橘红色的瓦,但那终究是罕见的少数。   现在整条街都是那种泥巴糊平的墙壁,唯独到了这用青色的粉刷上一遍,看着要多突兀有多突兀。   问他为啥一定要刷青墙却不刷白墙,他说他姐夫说过大明都是青色的墙壁。   “也有白墙,南方白墙还居多,刷石灰能防潮,你姐夫是徽州人,徽州人做买卖但大多节俭,刷了石灰墙壁不易受潮将来就能晚些修缮院墙……可那是青砖墙,你这是土墙。”   任敞一时口快,眼看着听他说完,任小左一声不吭盯着土墙,面上失望之色越浓,连忙安慰道:“你刷个土墙有什么意思嘛,又小又破,只要把将军交给你的差事办好,待时局稳了,把这几个房子都弄倒,你去常胜找匠人给自己盖个大院子,要什么样儿的没有?”   “我,我能把这都推到,在这盖个大院子?”   一句话便喜上眉梢。   “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这得看你能收多少东西吧,大明有功必赏,你要能立功,盖个大院子应当不是难事。”   任敞说着挠了挠头:“可这一上午了,连个人影都没有,你得想点办法,别让我们在你这白站岗。”   “收东西多就是立功?我这就去,我这就去。”   任小左说着把刷子往下一丢,溅了一裤腿子青粉汤,左右环顾,最后道:“我,我去找几个人帮我收!” 第六十六章 恶人票   利马城的总兵官杜桐好大不情愿地走出军营大门,现在的兵是越来越没出息了,屁大点事儿都得劳烦自己这个总兵官出来拿主意。   说黑市收上来的货到了,任小左那黑市拢共从军营批下五十万通宝到现在都没花完,他能有多少东西运回来,还劳烦自己出来跑一趟。   他这总兵官可是跟舰队麾下长官、旗军们商量,这次他们要干一场大的,从旗军手里收上来一千四百三十九万通宝,大伙儿把身上带的全拿出来,就指望着黑市收购物件,到时候上缴给军府,依照大帅的秉性,一定会给他们这些出钱出力的旗军一份回报。   只要他们赚得多,大帅少说也要让他们出一万通宝的赏两万吧?   给任小左那五十万通宝听起来多,其实也就五百两银,算不得什么大钱,但黑市到现在已经开始经营六日了都没把钱花干净,那就说明买卖不好做。   不好做,他们赚的就少,杜桐便自然提不起心劲来看这个心里头早有预料的成果。   结果他刚走出军营,看着街上运来一驴车一驴车的物件,差点把眼睛珠子都给瞪出来。   小旗官任敞在最前头那辆马车边上站着,后头吁声不断,赶车的旗军一一把驴车停在路边,眼看总兵官出来,任敞连忙上前行礼,从怀里摸出张纸来脸上是禁不住的喜上眉梢,差点把大帅喊成过去习惯叫的将军,道:“大帅,黑市的货,十七车。”   “有火器、铠甲、珠宝、器物、金银,还有大牲口。”任敞回头扬手指着车队道:“这些车、马、驴,本身也是货。”   “十七车,都是任小左这六天收的?”   任敞听出杜桐的惊讶,笑眯眯道:“哪儿啊,这都是这两日收的,最早黑市初开都没人能来,任小左觉得是因为离黑市近的人都被大明打过,又大多为讨不起生活穷苦人,就算他们来也拿不出什么东西买咱的东西,所以他就找了几个人帮他收东西,这些都是这两天那些人送过来的东西。”   杜桐皱着眉头诧异道:“找人帮他收东西?”   说着,总兵官绕到头一辆马车后掀开盖在上头的褐色布匹,露出一捆捆绑在一起的火绳枪,有轻型的有重型的,手枪则直接在装苹果的编筐里塞着,他问道:“这么多火器,他找的什么鸟人帮他收货?”   “回大帅,是……是城中的乱军和贵族部队。”任敞想了想说道:“他能把这些东西收上来,就比火器留在那些人手上有用,他们如今都没火药,这些铳在他们手里就只是烧火棍。”   杜桐将手覆在车板上的火器之上,缓缓颔首:“七十六杆轻铳、十二杆重铳,这任小左倒是能人,本将看这单子上还有二百七十两金,两千四百三十两银与五百六十半两钱,他给城中土民的价是什么?一百通宝一两银?”   杜桐在心里头换算着暗自咂舌,这任小左是真黑,买卖上的事他不懂,也不知行情,心中所想最黑也不过五百通宝一两银,把通宝的购买力往上提一倍难道还不行吗?毕竟他们在武装广场卖玉米面、土豆面可没便宜,五百通宝也就能买七十七斤黄面。   没别的佐食,黄面它禁不住吃,刚够一家几张嘴吃不到十天。   任小左这直接是把通宝购买力往上提了十倍,那城里人还能活着过日子么?   都像他这么干,在大明是要被杀头的。   “是,一两金兑四两银,一两银兑一百通宝,这一车火枪不到一万通宝。”任敞摇头道:“我听小左说,他们这原本是按西班牙的比例,一金兑二十银,因此如今不到万不得已,别人不愿拿金来兑,不过他们乐于卖火器,火器都是士兵自己的,没火药就算废物。”   “小左剩下的钱不多了,希望将军再批给他百万通宝,除此之外他还有个提议,希望将军除入城票外,能再做出城票,准持票者可自南门出城。”   他所说的入城票,其实就是进入城北大明区的票,票也不贵,一千通宝一个人,但携带财物每多一两银就要多一百通宝。   原本杜桐设立这条规矩也是建立在他认为黑市会将银票兑率固定在一比五百的条件下,收个二成税。   现在可好,成了收五成税了。   入城票是明军专门对那些跑的远的人规定的,在离大明区近的地方,或者说对一无所有的穷人,其实并不严格,被旗军老爷看着顺眼的老实青壮,或者是老弱妇孺,只要经过检疫,没票也能得到明军庇护。   成家的按家庭分配屋舍,官府依照家庭劳力大小分配工作,没成家的则跟其他年轻人挤宿舍,一样出去工作,每人划出田地分阶段劳作,头一年收成算官府的,每月官府给粮,后两年官府收五成税,三年后这片地就给你了,利马城官府也和墨西哥、常胜诸县收一样税。   十五岁以下干一半活儿,要去官府组织的汉文学堂学习,学得好就给成年人劳作一样的口粮。   而对于超过五十岁的老者,本来杜桐是打算让他们不用劳作,有后代的官府给半粮赡养、没后代的直接由官府赡养;结果发现当地超过五十岁的老者一个纯血原住民都没有,全是西班牙人,气得他把这个岁数提高到六十岁,并规定六十到八十岁劳作官府给半粮赡养,八十岁以上由官府赡养。   合着这片土地本来的百姓被折腾的连活到五十的都没有。   至于商贾、工匠之类的职业,总兵官杜桐原则上并不支持,但也不反对,首先他们要把《万历万国通法》好好学学再考虑做农夫之外的事,要不然回头被依法铳毙也别埋怨。   总之,所有人提前享受到明帝国主义的妥善照料。   “入城票还不够,还要出城票?”   “嗯,有些人做了坏事,城里人认识他们,不敢进大明区,希望能出城去别的地方……”   任敞话还没说完,杜桐的眼睛就已经瞪了起来:“真拿老子当做买卖的商贾了,让任小左告诉所有人,会有出城票,但不是现在,而且出城票很贵。”   “让他们自相残杀去吧,这是出城票?这就是恶人票!” 第六十七章 教授   万历十一年是会试年。   以往会试这样的大事,不论当年发生什么,朝廷都不会更改日期,但今年不一样,朝廷满足了两个条件。   一个是以北京为中心,从上至下所有人都丰富了许多对瘟疫的认识;其二则是四通八达的电报网络让朝廷增加了统一筹划大事的能力。   这才让此次会试向后推迟一个半月,以避过通州瘟疫的善后阶段。   运河周转万舟千舸,淮安府位置优越,兵船、商船、民船往来不绝,城外两岸尽是观船游人,这是逢年必有的盛况,恰逢踏青之时,游人如织的桥上小童持报扬着在桥上扶栏叫卖最新一期的电报,岸边农户早已摆出摊位贩卖新鲜果蔬肉食以供船客选取。   而在淮安府城外的船煤所,一艘帝国最新式四百料近海江河蒸汽战船停泊港内,日光打在码头上沿小轨道推煤车的漕帮工人赤膊的背,将古铜肌肤下隆起的筋肉映得黑亮黑亮。   码头旁边,一班剃发小儿在老先生的带领下远远眺望着这艘披挂铁甲带大烟囱的新式战船,讲述着什么。   “铁能浮于水,因其薄也;船可无帆而动,则因其尾有旋桨之故;旋桨之动力不在风,而在其船腹内的火机,火机食煤而燃,上有锅炉盛水,水沸成气升腾而起,顶活塞前行,活塞前有小口,一左一右则教其循环往复,是以推动旋桨转动如风……你们可知道,这蒸机是谁做的?”   孩童们年幼的剃着光头,最大的也不过刚开始蓄发,皆身着各色曳撒,有人背在身后藏于袖中的小手上还抓着个十字木,木头四角吊着悬丝傀儡,津津有味地听着,此时听到先生提问,大多满面茫然,有说鲁班的、也有说玉皇大帝做的,一时间叽叽喳喳,反正都有点离谱。   还有的答案非常接近但并不准确,像什么财神爷赵公明做的、龙虎道君显圣所赐。   这个时候就能看出年龄带来的阅历有多重要了,十几个小孩只有那稍稍年长的小孩最为沉稳,答道:“是东洋大臣靖海伯陈公。”   “对,蒸机乃靖海伯陈公所做,最早用于军器局打造军械、纺织厂纺织棉花,后为工部蒸汽局周主事改良机要,受当今陛下之命将其装载船上,始有今日之蒸汽船。”   “诸学子切记,如将来尔等有意科举,这是要考的。”   语重心长的说完这些,老先生才继续背着手摇头晃脑地介绍道:“学生们可看见那一侧船舷上关着的窗?那唤做炮窗,每一扇窗后都应有镇朔将军炮一位,老夫壮年时都不曾见过哪条船上安置四门火炮,如今这单侧就有四扇炮窗,此等船舰,乃国朝北复乌梁海、南慑西葡诸夷泛海四洋以制天下之本。”   话音一落,不远处便有一青年鼓掌相和,还不等老先生怪罪,那人便已上前来,是个年轻儒士,带着笑脸赔礼道:“还请前辈勿怪学生失礼,方才经过此地,听先生授课轻松让学子目不转睛,学生也不禁叫起好来。”   “学生福州人叶向高,还未请教先生尊姓大名?”   “你这后生倒是有礼,向高,好名字。老夫是这淮安府的教授师引昌,看你模样年轻,由从福州府到这来,是进京赶考的举子?”   县学的长官是教谕、州学的长官是学正,多为举人、贡生出身,由藩司指派,比方说海瑞最早中举后即任福建南平县教谕,后来也正是从这个位置升的知县,属于官员但没品级,相当于教委主任兼县一中校长。   府学长官为教授,需进士出身,由朝廷直接任命,从九品。   其实不论教谕还是更高级别的教授,权力都不小,就是品级低、待遇差,是要官员以奉薄俭常足,官卑廉自尊。   师引昌老爷子一说,叶向高就懂了,眼前这是位朝廷命官,而且是老进士。   官职只有从九品,但可能是整个淮安府最受尊敬的人。   官分清浊,清不是清廉、浊也不是污浊,而是说知县、知府之类的官职位高权重,跟他们成反例的自然就是教谕、教授这种学识要求高、事多繁忙还钱儿少的工作。   哪怕整个天地在这个白银空前流入国内的时代都在向钱看,都不会有人不尊敬他们这些教授教育,甚至可以说正因为所有人都追逐银子,才更尊重他们。   “不知宗师在此,学生……”   “好啦,不必这么多礼,老夫又没有穿官服。”   师引昌低头对稍大些的学生吩咐几句,让他看护着同学不要下水,这才往边上走了几步,对叶向高拢着胡须笑道:“其实教的不怎么样吧?老夫自己知道,这些东西大多是年轻人懂得多,如今垂垂老矣朝廷却要各地新建学堂给学生教这些闻所未闻之事,可太难了。”   “宗师此言差矣,您的话可没错,尽管国朝设立四洋之时天下还尚无蒸汽船,但等此般孩童长大,蒸汽船一定是大明泛海四洋震慑诸夷以制天下之本。”   师引昌心知自己是说错了,叹了口气道:“这些其实老夫都不知道,全凭一辈子教书经验,最早就是修武县训导,后来做平陆县教谕,待考上进士这才做了淮安府教授,也多亏了老夫是万历二年的进士,同榜者多有军府行海外事者,这才有人可供问询,不过他们官做的大了,就不太愿搭理老夫这当年在榜尾的教授。”   “只好从只言片语中猜了,后生啊,你觉得我让学子们学这些,今后会有用?老夫不是怀疑这些新近学识,这些学识老夫不懂但也知道是有用的,只是老夫信不过自己,老了呀。”   叶向高不知道从面前不得志的老举人眼中看到了什么,或许他看到了只是不愿确定——这位老教授感觉自己被时代抛弃了。   没等叶向高回答,师引昌已经拢着胡须笑了起来:“人老话多,终于教授学生,今日拉上你这素昧平生的后生聊了许久,不耽误你功夫了,希望你进京能金榜题名,老夫也要带着孩子们去那边官船上问问,能不能让我带学子登船一观。”   “别看这淮安府守着运河船来船往,蒸汽船也来过几趟,可老夫从没上去过,这些船都是南洋军的,治兵太严,可是——老夫总该让孩子们看看。”   叶向高转头望向官船,向老者抬起了手:“不如,让学生替前辈去问问。”   他就是从那条船上下来的。 第六十八章 过分   停靠在淮安府船煤所的蒸汽铁甲船隶属于福建都指挥使司,如今使用这条船北上的是前军都督府都督佥事呼良朋。   这几年呼良朋一直在福建,督过去往日本的船队、运送过南北的京运,又在西南镇压一次叛乱、一次兵变,立下了不少战功,既有功勋又熟悉海事,履历也很漂亮,如今在福建都指挥使司操练各地海上舰队。   他很久以前就认识叶向高的父亲叶朝荣,那还是陈沐任南洋卫指挥使押运火炮去北方给戚继光送的时候了,叶老爷子当年进京赶考坐的就是他们南洋卫的炮车。   那年进京,呼良朋跟叶朝荣聊了一路,把老爷子乐的直后悔自家闺女已经出阁,结下个忘年之交。   那还是隆庆元年,叶朝荣进太学读书,后来考了两年都没中,心灰意冷做个县官,一直到万历四年才时来运转……不是终于考上了进士,是朝廷出缺,调他去江州府做别驾,也就是通判,主管赋税征收等事务。   这是个肥差,但当年上司找他索贿,老举人一辈子考科举,普遍来说,圣贤书也不是读多了就能学以致用,寒窗苦读十年做了官贪污的也不少,但叶朝荣是寒窗苦读三十年。   就算一丑人整天给自个儿洗脑说我最帅,洗三十年也觉得自己帅了。   所以叶朝荣一不给行贿、二不给办事,被穿了好长时间小鞋儿,吃苦受累的工作没少做,本分事更是精益求精,可一到考成就是个中等,既不让他升官、也不让他降职,就在别驾这个位子上耗着,要他眼看着同事全升官,自己耗到死。   直至大前年,那上司贪污事发,一下引发江西宦海地震,受牵连者甚多,一时间下狱的下狱、发配的发配、处死的处死。   该走的人都走完了,朝廷才发现哟,这还有个年年考评中等的老爷子,出淤泥而不染——去年广西养利州出缺,一下升去养利州任知州去了。   当官是有身份限制的天花板的,很多时候一没祖上积荫、二不长袖善舞,没到拼能力的时候这人上不去了。   啥时代都有学历歧视。   比方说都是进士,一甲的进士直接入翰林院,就是帝国内阁、六部尚书的心血储备队伍里。   二甲的进士除了人中翘楚能经过进士内部遴选考中庶吉士,还有机会进翰林院;其他人基本上就是从六部京官的主事依照成绩往下排。   三甲里最有能耐的那拨人能试试运气留做京官里不是那么有权势的部门,绝大多数还是只能往外挑,最后运气与能耐都泼天的,能以总督、南京的尚书卸任告老,一般人里头的人杰,早在知府这一步就停下了。   举人呢,最近的例子是海瑞,不入流教谕做了知县,给道君皇帝写信几乎指着鼻子训‘嘉靖嘉靖家家洁净’还能把命留住,巡抚应天流放徐阶俩儿子,他的宦途突破层层阻隔,几乎比三甲进士当首辅还难。   至于说普通的举人?能在知县这个位置告老就已经是许多人的梦想了,尤其对上了岁数的老举人来说,同等学历同等能力,肯定是年轻后辈更招待见,也更容易抓住机会。   叶朝荣却当了知州。   叶朝荣早年到江西仕官,叶向高在老家读书,呼良朋便时常照顾帮衬,尤其到叶向高中举,他把跟着父亲去江州府的弟弟叶向亮接回来,自个儿当家了,就连婚事都是呼大熊帮着张罗。   这是善缘。   想当年呼大熊就是陈沐麾下一小把总,叶朝荣则是个科场三十年不顺的老举人,大熊是在职的军官、叶朝荣也是有功名的老长辈,身份算不得天差地别,也因此才有一见如故。   这一次,呼良朋知道叶向高要进京赶考,正好他要押送物资进京,就顺带着让叶向高当了一次蒸汽船上的乘客。   “你回来的还挺早,还以为要让船队多等你两日呢,咱启程的早。”   船甲板上,呼良朋的体态因常年习武,尽管很久没亲自上阵厮杀,倒没有太大变化,只是比原先熊一般魁梧的身子又大了一圈,也不座椅子,就那么穿着铠甲盘腿在光亮的甲板上盘腿坐着,手上还托着只长杆烟斗。   他手上的烟草不是从亚洲来的,陈沐明令禁止亚洲诸多公司商船经营范围就是火地岛以东,西洋军府管辖最边缘以西,所有船舰没有船牌不能航往亚洲西海岸,尤其不能带烟草回来。   这烟草是从吕宋来的。   驻守广东海防的娄奇迈每隔俩仨月就让人从濠镜给福建水师提督黄德祥、练兵的呼良朋等人送些吕宋贩来最好的烟草。   这些年下来,呼良朋几乎是眼看着叶向高从曾经什么都不懂的小孩成长到如今的举人老爷,俩人关系亲近的不得了,对他的年龄来说生孩子晚,是个男孩;叶向高则生孩子早,是个女孩,因此两家人的小孩年龄相仿。   他们甚至约定下一门娃娃亲,已经当上亲家了。   呼良朋拍拍身旁,让随从端来矮案与瓜果,问道:“祭拜完了?”   “是,祭拜完了,了却一桩心愿。”   叶向高说着走了过来,他借着船舰在淮安府船煤所停靠的机会,专门去祭拜一趟吴承恩。   不过有个很有意思的事,当今之世,知道《西游记》的人不少,看过的人要少一些,而知道这书是吴承恩所著之人是少之又少。   “兄长,回船时在岸边遇见了淮安教授,带着十余童子书生踏青讲述蒸汽船诸事,我听老先生讲的很认真,便攀谈几句,得知他想带童子们登船看看,不知兄长可否应允?”   “登船?”   呼良朋摇了摇头,跟着叶向高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岸边一名老者携十数童子引颈眺望,听叶向高在旁边道:“老先生讲的很认真,但这些东西他没见过也不懂,全凭旁人言语讲述……”   “不能上船,陛下已向各地蒸汽船将官下令,不准闲杂人等登船,家眷亲属如需乘船也只能在甲板上,所以就算是你,想下甲板去都不行。”   呼良朋说着揉了把脸,又有些于心不忍地朝岸边看了看,道:“不过他们都是陛下万历新建小学的学子,呼某不让他们上船,我下船去给他们上一课总不过分吧?” 第六十九章 书局   “将军,北洋准了,不过回信让咱再等等,要往紫禁城报告。”   呼良朋和叶向高在船煤所码头上等着,听到旗军报告相视一笑,微微颔首。   师引昌跟他的学生们已经回去了,呼良朋最后也没给学生们讲关于蒸汽船的事,因此呼良朋觉得这样讲下去也没什么意思,有道是百闻不如一见,看着老教授那股充满求知欲还带着点怯意的劲头,让他觉得必须带孩子们上船看看。   蒸汽船不是其他兵船,哪怕是六甲舰,本质上船里是没有什么秘密的,天下各地的船跟它们都大同小异一个样,唯独蒸汽船,凝聚着帝国最尖端的科技,比民用火德星君功率大得多不说,构造也先进好几代。   当然这个一代与一代之间差别并没那么大,无非是火绳枪与燧发枪之间的区别,它更省人手、效率更高、安全性更好。   最主要的还是皇帝下过诏令,所有接触蒸汽船的军民都必须保密。   就像万历对徐光启说的那样,蒸汽船是他的、船煤所也是他的。   这东西是皇帝的商业机密。   电报从淮安府传向天津很快,中间唯一耽误时间的难点依然是黄河。   黄河上唯一的桥梁在西北兰州,那有一条季节性浮桥名为镇远,每年春季搭起、冬季结冰前拆除;历史上黄河上则有好几座桥,最早能追溯至昭公元年,秦公子咸奔晋,其车千乘,造舟于河,所造的便是历史上最早的浮桥——蒲津桥。   而后至秦昭襄王五十年,又对这座浮桥进行修缮;待唐玄宗时代,改木桩为铁牛、易筰索为铁链,倾国力对蒲津桥进行大规模改建,使这座桥延续一千余年,直至元末为战火焚毁。   黄河上还有大阳桥,三门峡市古有大阳关,贞观十一年造浮桥,在北宋初年被黄河水冲毁。   孟津渡则有座孟津桥,是晋武帝泰始十年,西晋大将杜预出征顺手建的,宋元之代黄河改道,孟津南北摆荡,浮桥也不复存在。   如今只有朱元璋委派卫国公邓愈修建、宋国公冯胜取名的镇远桥还存在。   除了那边,其他所有地方想要渡河都得摆渡。   人们也都已经习惯了摆渡,也没谁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除了万历。   但凡过了黄河的电报,他就得多等半天,这哪儿行啊。   呼良朋的电报送到紫禁城万历就准了,不但准了这个,还让他押送完这趟物资再回去的时候,沿途各地的万历新建小学都讲一讲,这些孩子是帝国的未来。   不过眼下,万历打算在黄河上学着祖宗的样子,修个桥。   这事落到了刑部。   为什么是刑部?   因为有关河的事,万历朝首推潘季驯,从嘉靖四十四年到如今三次治黄河、淮河、运河,已有十余年深厚经验,是朝中首屈一指的治河专家。   要修河桥,也要用他。   不过潘季驯并不建议修桥,黄河水浊,要修桥一定是在河南、山东一带,这些地方河水冲击力大,河沙也多,修桥不但容易被冲毁、还会使河底砂堆淤积,引发更大的洪灾。   他建议皇帝如果是要为通电报,就在河里打下百十根铁柱,用它们支撑电线挂在河面之上,这是最省时省力也省钱的做法。   而且有了这个,以后修建浮桥也更为容易。   但皇帝对这个不太满意,他连浮桥都不太想修,只想修一座永固大桥。   不永固,怎么跑青龙军列?   可要想修永固大桥,就得把中上游的沙挖出来。   工程量就不一样了。   不管皇帝想的什么,呼良朋心里最担心的事算是解决了,收到回信第一时间联系了淮安府的教授师引昌,让他集合所有对新船感兴趣的小娃儿到淮安船煤所,足足花了两天时间分批次上船、下甲板,给他们普及新船知识。   不论呼良朋还是叶向高,其实这次讲课不单单对淮安府的学子们产生深远影响,他们自己也对皇帝的新建学堂有了更多认识……这帮小娃娃,以后了不得的。   几岁的小孩子,懂得比十几岁的人都多,识字、识数、能跑、能跳、老师随便说一声他们自己就把队列排起来,明显都受过军事训练。   后来呼良朋还真试了试,他把刀鞘塞给小朋友,让他给自己舞一套。   让他失望的是小孩并不会舞刀。   师引昌有点不好意思,垂头道:“教材上说要让学子们学铳刺术,老夫也不会什么铳刺术,只能暂且拖着,先教授道德操行,队列请的是府中营兵教头,今后等北洋退役的老兵被朝廷分派下来,再学那些武斗之术。”   “各地的情况都差不多。”   呼良朋也跟着挥手道:“这个不急,老先生,先教孩子们做人,学问日后都能再学,只要这人心术正,今后不缺能学手艺的地儿,将来若有三十万小学生,何愁天朝不兴?”   基础教育其实没别的目的,就是识字、识数、识常理,保证他们不论上哪儿去都学东西比别人快,走到哪都不会挨欺负。   呼良朋大可断言,这些小孩长大以后,如果进北洋训练,三五个月就能整编成军;要是在地方遇了匪患,上百个山贼强盗,只要知县给学堂发下兵甲,这帮学生顶盔掼甲地出去就据城守备到匪患净除。   他们看得多见得多懂得也多,朝廷又在用人之际,今后不会缺了他们大展身手的空间。   “你还说师老先生怀疑自己教不好学生?他可偷着乐去吧。”   启程的路上,蒸汽船烟囱喷出白白的云雾,呼良朋对叶向高道:“谁知道将来他教出来的这些学子会做出怎样的功业,看的这是什么?”   叶向高将手中书籍递出,笑道:“万历书局出版的《疫典》,今年会考这个,不过不影响排名,答得出会给人留个好印象,答不出也没关系。”   “万历书局,陛下印的?每册五钱银。”呼良朋拿着书翻来覆去的看了看,在末页找到一行小字,乐了:“陛下这生财有道啊,船煤所也是皇室产业。” 第七十章 赈济   万历确实挺鸡贼,他自己不声不响就完成了煤矿专营这件大事。   还一不小心,成立了世上规模最大的印刷厂。   南北讲武堂、松江讲文院、北洋等地的教材,都由万历书局印刷出版;如今他又前脚制定出科举考试加入《疫典》的规矩,后脚便大权独揽地完成这套书的印刷。   “与民争利?朕跟哪个民争利了,矿工薪水、车夫脚钱朕都发了,各地煤价因路途不同有高有低,但总体比朕转封三藩前便宜三成,说与民争利的回家把朕的报告好好看一看,等你们出宫门就印刷好了。”   “什么,万历书局?万历书局你们更说不得了,那《疫典》五卷印刷出版总价五钱银,天下统一价,送的越远朕越赔钱,全靠着京运返程顺道捎带,天底下就没人嫌贵,朕就没指望书局赚钱。”   万历在朝堂上算是纵横捭阖,对这名数据帝来说,没有任何人能在斗嘴中胜过他的数据,别人说与民争利,他就把前年、去年、今年三年煤价摆出来,一目了然地发出一波降维打击。   过去朝廷争论是抓住道德高地一抓一个准,如今单就让民获利这一点,万历就已经把自己拔高到在道德高地上满地拉屎的水平,天下无敌。   毕竟说实话,做买卖的商贾,就没人像他一样诚心实意奔着不赚钱去的。   不赚钱谁做买卖啊?   只有他,不赔太多钱就行。   人与人不同的出发点让皇帝感到困惑,瘟疫也过去了,就又跳出让他烦闷的紫禁城,去清华园玩去了,在那,他见到了管理铁厂的徐光启。   徐光启是刚从彰德府的武安县回来,在那给万历一口气开了十四家铁厂,没办法那地儿铁矿多,同样也遇到了陈沐在亚洲遇到的难题——铁炉和匠人不愿奔着最大生产效率去干活,大家都认为有违天时,不利于可持续发展。   好就好在这边的背后是小皇帝,他说话比陈沐在亚洲说话好使一点儿。   “事情解决了?”   “解决了,到底咱用的不是徭役,都给开了工钱的,该祭拜窑神就祭拜窑神,陛下的诏令发下去,工匠们也就明白了。”徐光启深深地吸了口气,大有不负重托之感,道:“如今已走上正轨,十四家铁厂有九处因矿山所处位置不利铸造,需将矿石运出山来,臣在余下五处铁厂选了一个最合地利的位置兴建铸铁局,每年六成铁料用于铸轨,余者加工铁锭输送北洋——都在臣的报告里。”   “除此之外探矿匠人还在真保镇、顺天府、万全都司探矿,北直隶一带真是福地啊。”   万历背着手儿摇头晃脑:“怎么说,你给朕详细报报。”   “塞北长城内外万全一带,铁、金、萤石、石灰石、石英甚多;顺天与真保镇,土粉、滑石、云母、石英、石灰石与铁矿;至于南边的顺德府、广平府一带,铁矿许多;广平府与西边的彰德府,铁矿煤矿,应有尽有。”   “这些从南到北的矿石,北洋都能加工,唯独运力跟不上,北直一带地势平坦、水网交错纵横,得架桥,架桥修铁路。”   徐光启说到这的时候极为认真,他从怀里掏出一份舆图交给皇帝,用手在上面比着画了个井字,道:“臣建议陛下围着北京,修这样四条井字铁路。”   万历看着舆图,抬手比划着北京东边道:“这条路已经有了,就是说朕还得再修三条路?都修了这么多矿,北洋能吃得消?”   “能。”   “北洋有天下首屈一指的军器局,最好的匠人都去那,既守河口也守海口,南洋也在因蒸汽船甲板向北洋采购,至少铁矿能吃得下。”   徐光启说的甲板不是船甲板,是蒸汽船在木船壳外铆接覆挂的钢甲板。   蒸汽船短途比寻常帆船快一点但有限,而吃煤炭的特性又让它快这点的航速优势显得不那么明显,但他对环境影响低,甭管风它往哪儿吹,蒸汽船都能跑得起来,这让它在长途航行中有很大优势。   但它更脆弱,需要更厚的船壳。   一般来说,帆船被火炮把水线上厚厚的船壳打穿问题不大,但这对蒸汽船来说就是致命的,不论气管还是锅炉,只要被炮弹击中,趴窝是小事,船舱里不能待人才是大事。   更好的保护就需要更厚的船壳,而蒸汽船盛着两台甚至四台最大型号的火德星君,载重能力就比帆船小很多,要谋求更好的防护能力,就得用钢板——当然铁沉得多,但一定厚度的木壳与一定厚度的铁壳复合,对炮弹防护能力比更厚的木壳更优秀。   尤其铁壳对火箭、开花弹的防护能力极佳,就是那种事先裁剪出不同引线长度点着了塞进炮口里轰出去再炸一次的开花弹。   南讲武堂的研究们闲着无聊,拿大型神威机关箭对木船试过,尖铁头的火箭只要运气好能扎到帆船上,对船材有一定杀伤力;而点燃的开花弹轰过去嵌在船壳里,破坏力只能用恐怖来形容。   所以新建的蒸汽船往往会选择这种防护方式。   “朕知道了,回头找阁臣与工部尚书议一议,瘟疫刚过去,朕的手头有点紧。”   万历这话说的深沉,其实就是一场瘟疫让他把零花钱都花完了。   他跟陈沐学的很好,像陈沐在南洋那会,初设南洋军府的收入被分作几份,有鼓励教育的、有鼓励科技发展的、有给皇帝攒的、有交给朝廷的、还有留着赈灾的。   万历的钱也是这样,自己都悄悄给钱留好了去处,而且是一个开支留好几份,比方说赈灾的,他就留了五份,其中三份是去年留存,另外两份每份五万两,用于在朝廷之外赈济灾民。   而今年的瘟疫不算赈灾,万历以前没有遇到这种事的经验,所以赏赐给医生、赈济给百姓的钱,他用的是自己的零花钱。   他这段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到底要不要从留下的其他钱里各取一点点,来赈济一下自己。   毕竟这一年才刚起头,他就已经把零花钱都花干净了。   “唉,这万历十一年,朕不好过呀,干嘛能再来点儿钱呢?” 第七十一章 愤世   “臣以为殖货生财的手段,天下最精明者非东洋大帅靖海伯莫属,如今最东的电报已铺至望峡州。”   徐光启拱手道:“至多四个月回信就能传回来,陛下何不写封信问问呢?”   没钱了去找陈沐问问有什么方法?   万历皇帝想都不想,眯着眼、撅着嘴,摇头:“不行,朕已经是个成熟的皇帝了,不能再遇事便问靖海……诶,他还是靖海伯呢?”   徐光启点头道:“对呀陛下,四洋权重,皆持尚方剑如陛下亲临,故立功不赏,待回京述职一并赏赐,臣记得在吏部哪年的邸报上见过这样的说法。”   “朕说过?”   皇帝挠了挠头,一屁股坐在前湖畔的太师椅上:“说过就说过吧,来个人,给朕把后厅书房里的宗室名册拿过来,再出门一趟,把锦衣徐都督招来,他在京师吧?嗯,在就好,跟他说朕没钱了,让他带几个熟悉宗室家产的卫官来。”   常驻清华园的武宦官是随叫随到,很快就拿来名册,还有人带着皇帝的口信将马儿赶到船上,撑着小舟驶到对岸打马去了。   名册送来,万历却不急着看,拿手盖着端起了茶,反倒像是在跟徐光启拉家常般聊道:“诶徐卿,你说这南洋军府的陈帅好说,自从接了高阁老的班,京运没出过错,也没干出什么大事,等他述职封个伯爵,做些赏赐,在五军都督府加大都督、兵部兼个右侍郎,北洋任职;西洋也差不多,殷公是做了不少好事,不过依西洋富庶,他肯定自个儿也没少花钱。”   “东洋就神奇了,你说咱这天下第一大的大明,怎么就在海外打下一块比大明还大的土地呢?大明以后得改国号了呀?叫巨明。”   万历这一通操作吓得徐光启在心里瑟瑟发抖,这特么站皇帝身边也太刺激了……先让宦官把宗室名册弄过来,再跟自己聊起改国号的事儿。   我就一小小凿矿炼铁官,你跟我聊这干嘛呀?   甭管朝廷怎么封赏陈大帅,甭管大明以后叫啥国号,这哪儿是他能答上来的事,超纲了啊!   “陛下这臣哪儿知道,您跟我聊点挖矿技术、造火德星君的窍门还行,这些事……”徐光启带着几分怯意恭维地笑道:“小臣实在是不知道。”   “这不等徐爵呢,闲着也是闲着,随便聊聊,别那么害怕。”万历摆手道:“朕从小在家里看的书,最喜欢的就是古代汉唐之际的国风、英才,国界扩张之时,国风猛烈、英才狂妄。”   “国家用人不重家世、不拘小节,唯重才能。”   “我大明太祖爷、成祖爷时也是如此,有多大的才能,就能封多高的官爵。”   万历说着叹了口气:“如今不同,承平日久,没了先祖锐气,朝堂暮气沉沉,一切循规蹈矩。”   皇帝有点变得愤世嫉俗了。   其实他说这个徐光启也知道,而且徐光启觉得这很正常。   正经的开拓时期,阿谀奉承的小人、不能做事的人根本没机会窃据高位,因为那时候走错一步就万劫不复,能进取高位的不单单有材力,更重要的还有运气。   历史上哪次大开拓前后三十年不因此而死几十万人?   如汉匈百年战争,汉家与匈奴集结国力,一切国策都围绕战争进行,元朔二年至征和三年,河南之战汉军斩、俘匈奴三万余;河西之战汉军斩、俘匈奴近九万;漠北之战,汉军斩、俘匈奴近九万;西域之战,汉军歼敌三万以上,单单这三十七年间,鼎盛时期总人口二百余万的匈奴便在战争中被歼灭至少二十四万人。   那场战争切实地影响到汉帝国每个子民之生计,汉军最终取得全面胜利,才能在战争中磨砺出皇帝口中那猛烈的国风,历练出狂气之英才。   大明的情况是不一样的。   海外的多场胜利几乎都是民间的胜利,从林来海战开始,帝国并未将任何一次战争拟定为国策,也从未举国之力来对付谁。   南洋的敌人很弱,帝国的影响又极深,那里唯一的帝国力量是南洋卫,一个五千六百人之新设卫所,站在他们身旁的不是帝国兵部,是民间闽广商贾,是沿海弃民海盗。   东洋亚洲的战争,更不是国战了,一边是代表殖民霸主西班牙的新大陆军头反叛,一边是代表大明帝国最强武力的军阀登陆,两个庞然大物都只是伸出只手掰掰腕子,谁都没打算在离核心国土万里之遥的海外大打出手。   西班牙都没有。   九边和尼德兰,才是两个国家真正持之以恒的国策。   西洋,西洋就更有意思了,西洋从来没有以开疆辟土为目的,印度洋、阿拉伯海上航行的一切兵船出发点都只是保护商路而已,打仗的是和尚。   战争与航海,在这个时代危险程度是一样的事,普通人在本能上就会对这两件事产生抗拒。   所有人都知道,海上贸易能让人致富,但付诸行动的只是少数。   这与中原王朝是不是所谓的海洋国家没关系。   除了一些性格喜好特殊的少部分,对大多数普通人来说是否参与战争与海贸,决定因素并不是参与危险的海贸和战争能让我富贵,或是说参与了会让我的生活更好。   而是不参与——我将永无出头之日,我将会更穷。   所有国家在长达三百年的航海盛况中,没有哪个大贵族、一品高官出海做贸易或自己去抢占殖民地的,海上泛滥着渴求出头、渴求依靠搏一把改变已经烂到不能再烂命运的人。   大贵族、高级官员往往会参与到这件事里来,以另外一种方式,在欧洲他们资助航海家,出钱出船;在中原王朝沿海大商贾与官员将船借给子侄、宗亲,让他们出海。   所谓的海洋国家,只是不出海不行。   这世上并非每个国家都有中原王朝从秦朝打下的身后基础,任何一个时期只要关起门来把自身问题解决好就可无敌于天下。   “放心吧,朕不会干什么的,瞧你吓得那样儿。”   万历自觉无趣撇了撇嘴,抬手拍了拍太师椅旁边茶几上的宗室名录:“包括这个。” 第七十二章 开源   “徐都督是说,这几个非常有钱,朕画的圈;这几个比较有钱,朕画的方;还有这几个有钱但为人正直……朕缺钱了管他正直不正直呢。”   万历说着就把宗室名册递了出来:“你给朕看看,这里头可有画错的呀?可千万别弄错咯。”   徐爵都快被吓死了。   他正在御马监里喂马呢,戚继光从塞外给张居正送了几匹极好的马儿,张居正把其中一匹送给了冯保。   冯保出门习惯坐轿子,马养着也就看看,一年到头骑不上两回,前一段各地总兵官请战,府上收的战马骏马够拉四辆车,哪一匹都是极好的马,再多一匹也没什么意思。   尤其如今京师比较流行用体型高大的混血西夷马拉车,这还都是皇帝带的坏头儿,善跑有力的蒙古马对这些不讲究战马实用性的人来说多一匹少一匹实在无所谓,因此冯保便将这马转赠给了徐爵。   主要意思还是冯保想约束徐爵,让他别整天穿着飞鱼服在京师打着回避牌子从路中间穿街过巷,影响实在不好。   虽然说京师纵马是犯法,但不论冯保还是徐爵都不怕犯法,与这个相比,反倒是在街上穿着飞鱼袍子招摇过市更不好,后者倒是不犯法——招人厌。   招人厌,可比有法可依的处罚可怕多了。   大明律法是越是重罪处罚越重,越是轻罪处罚越轻,像武官在京师骑马没关系,但不能冲撞人群,你吓到人了,自有法律办你,结果也就是罚钱、罚俸、挨吵。   招人厌了就不一样了,没人知道自己会被什么样的人讨厌,万一有心人记恨着你,回头就搜罗罪名办你个大的呢?   冯保这是感觉张居正如今半隐退,他最好的时代快要结束了,他自己够低调,也要让徐爵安稳一些。   皇帝前脚刚派了徐爵去徐阶家,好在徐阶家是真没什么钱了,他才没做出什么事,这事让别人松了口气,也让徐爵狠狠地提了口气……皇帝很信赖他。   冯保是活明白了,让自己什么时候做什么事。   徐爵是觉得自己活明白了,反正锦衣都督这个位置就没谁不受圣眷,那些深受圣眷的人有的狂妄、有的藏拙、有的谦卑,反正最后善终的没几个人,他也没打算让自己善终,做好皇帝安排的事,就等着不得善终那天就行了。   反正他这一辈子要啥有啥绝对够本儿。   这回万历是真把他吓着了,喂马喂了半截,亲信武宦官急急忙忙跑过来,说皇帝要他带几个熟悉宗室的锦衣去清华园一趟。   找人的时候徐爵心里头就直犯突突,这万历爷是要干嘛啊,难不成刚看完徐阶家,转头就要再去看看各个宗室亲王、郡王家,看见有啥好东西就搬回乾清宫?   陛下干这事儿可有前科,不是头一回。   不过等带人赶过来徐爵才发现,这次皇帝的目的好像不是别的那些器物古董,而是简简单单的银子。   皇帝在宗室名册上勾画得非常走心,看得徐爵面露难色,抬眼看向侍立一旁的徐光启。   他知道这人,以前是蒸汽局修火德星君的,不知怎么撞了大运就入了皇帝的眼,如今手头上管着北直隶所有矿窑,煤矿铁矿,都要经他的手。   “别看他啦,徐都督,这上面谁的家产多、谁的家产少,都是你徐都督说的,朕知道你跟不少宗室亲王都有来往,尤其是京师宗学的诸藩世子关系都不坏,但现在难题找上你啦。”   万历笑呵呵道:“忠义自古难全,是如实回答朕的问题全了忠呢,还是保全对朋友的义呢?放心,不是什么大事,瘟疫刚过,朕的钱都砸进了通州,可现在还要再修三条铁路,手上没有银子呀。”   “别的事你不用管,就告诉朕,他们的家产确实如你所说,对吧?”   修铁路、缺钱、找宗室?   徐爵觉得皇帝这个逻辑……有点问题呀。   “陛下都知道,徐爵小事上犯得糊涂不少,但您吩咐的大事奴婢可从没糊涂过。”徐爵连奴婢这样的词儿都用上了,这一般是宦官的词儿,但他倒也能用,紫禁城也是他的家,此时这胖子挺着胸敛着肚儿,从头到脚一副大义灭亲的义正言辞,道:“确实就是如此了,不过您要做什么呀这是?”   “好,确实如此就好。至于干什么,徐都督就别过问了,朕已经知道了,你先前是在御马监喂马呢?回去接着喂吧,大事上别糊涂,去吧。”   “王安呀,送送徐都督。”   万历一脸笑眯眯,直至徐爵满心狐疑地快要从杨柳堤岸走到栈桥,才听身侧捧着拂尘的王安道:“徐都督,您再想想,从徐阁老家回京之后,是不是有什么忘交给陛下了?”   徐爵没回答,就转头俩眼盯着王安片刻,直到撑船的武宦官低声提醒一声,他这才叹了口气道:“唉,我真没拿啥,徐阶家是真没钱了,就拿了一幅画,一幅画,嗨……我回头献给陛下。”   徐爵坐船走了,万历这才抬眼看了徐光启一眼,合上名册狡黠笑道:“瞧把你吓得,这事还没完呢,朕什么都不会做。”   “徐爵肯定会把消息给别人漏出去,然后就有人会找上你,你就跟他们说,朕修铁路要用钱,想干嘛你也不知道,就知道朕整天先看看名册、再看看西洋地图,一看就看一俩时辰,千万记住了,有人问你了,你就这么说。”   万历小胖手儿搭在下巴上皱着眉头顿了顿,又仰起头道:“还有啊,你可以提醒提醒他们,朝廷缺钱用,就让他们给朕拿点钱来用,左右钱财不过身外之物之类的话,总好过去海外过那苦日子,他们都不爱去海外。”   “还有啊,那些找到你的人,他们要是给你送了什么,朕准你留下三两件自己喜欢的东西,剩下的你知道该拿到哪儿吧?对咯,就是这清华园。”   说着,王安回来,万历看上去心情大好,问道:“他到底藏没藏东西?”   “徐都督说,徐府送了他一幅画。”   “一幅画,那他说要拿这画怎么办了么?”   “回爷爷,他说回头要把那画献给您。”   万历非常满意地点了点头,起身朝一边儿的躺椅走去,边走边晃着摇头道:“孺子可教也!对了。”   突然,皇帝转过头对王安道:“你可别忘了,让西厂的番子去盯着徐都督,都谁去拜见他,给他送了什么,回头都要回来。”   “这银子可是朕凭本事挣的,可不能让他都给朕花咯!” 第七十三章 藩禁   局势的发展,没按着皇帝编写的剧本儿往下走。   徐爵还真不是个漏嘴子,不但他不是漏嘴子,就连当日进出御马监、清华园的宦官、锦衣,基本上都不是漏嘴子。   过去防守最严密的紫禁城恰恰是全天下最透风的地方,有点什么风吹草动,立即会被好事者传遍京师。   可现在不同了,万历在紫禁城里练兵、在清华园里练兵,几乎让内廷成为铁板一块,军法之下别说讲消息漏给外人,就算是漏给李太后,有几条命够死的?   徐爵心里是真想说呀,可他就是不敢,最后实在没办法才把事引到徐光启身上,告诉别人我什么都不知道,但徐光启可能知道点什么,近来朝廷有大动呀,不行你们去问问徐光启吧。   皇帝又刚好给徐光启说了自己的办法,一号工具人只好依照皇帝的命令行事,这才把消息泄漏出去。   皇帝打算再办一批宗室的消息传出去了,但宗室们并不慌张。   正经因为害怕送钱的没几个,反倒是以唐王朱硕熿为首,肃王世子朱绅尧等人联名向皇帝奏上手本,直言海外若需开疆辟土,当首推宗室出战。   像这样的事,肃王府是有经验的,早在嘉靖年的肃靖王朱真淤就干过上书朝廷请求杀敌报国的事,那是个写边塞诗胜过王昌龄,才华横溢的藩王;还有襄陵王府的世子朱朗鐀,他祖宗朱冲秌在土木堡之变就曾率军进京勤王,成化六年蒙古人入河套,朱冲秌又向朝廷上表,请准许他率儿子女婿上阵击贼,被宪宗制止了。   但这份表奏,终归还是唐王拟的,除了他谁都担不起出事的责任。   “他是想吓唬朕?不想拿银子,就拿请战来堵朕的嘴。”   清华园里,年轻的皇帝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在柳堤下晃荡着,背在身后的手牵着亚洲小厮的绳子,笑道:“真以为朕不能把他们打发到国外去打仗?”   王安在后头挎着肉篮,好整以暇地对万历道:“陛下,奴婢以为唐王不是想吓唬您,他就是想开藩禁。”   “不可能,这世上怎么会有人那么傻,藩禁是说开就开的么,那是祖制,朕看这唐王啊,皇明祖训都不知学到哪里去了。”万历摇头晃脑,抬手摔打着垂下来的柳枝,停下脚步转头对王安道:“你也看唐王府递上来的手本了,他们私下里几个藩王串通一气写了这个,你还觉得有道理?”   唐王朱硕熿的手本主要是以海外宗室面临生存危机的角度看写的,如被封在印度的山西三藩,他们享有当地田赋,名义上统制王田军队,可实际上那些兵力并不由他们控制,除依靠西洋军府的武力震慑外也没有丝毫反制手段,地区形势亦极为复杂多变,今天打过去了田地大涨;明天几个兵头各自为战打了起来掀起战祸,藩王什么都做不了。   他们居中调停没人听,向西洋军府求援,水师登陆赶过来仗早打完,人都死好几茬了。   相反看来,倒是亚洲寄生陈沐治下的宗室生存情况好上太多,那边的宗室虽然没有田,但每个人都读大学,学习对民生有影响的专业,他们当医生、设计建筑、组建乐团、喂马养羊,以此谋生。   过去人们都说陈沐心黑手狠,首倡收回宗室封地将他们封到海外去,充实人口,不拿宗室当人,甚至连朝廷也对此多有顾忌,怕把宗室送到陈沐那被他玩死了,这才送去的都是些在国内没封地或影响力小的宗室。   现在传回国内的消息,东洋军府治下的宗室活的最满足。   那边没战争,百废待兴,不论是做了农场主还是建筑师的宗室,他们都受人尊敬且衣食无忧。   南洋的宗室就没那么好了,新明的宗室都是大地主,依然有封国,但土地已不是收入的大头,因为那边大部分土地都太贫瘠了,他们还去的比播州杨氏晚,但那边有矿,依靠卖矿石也能让几个封国富裕起来。   提到新明就不得不提到李化龙和杨应龙,他俩一个在东边、一个在西边,西边的杨应龙有兵,播州宣慰司几乎以完整建制被搬到新明,快速抢占了西新明沿海几乎所有绿地,并将宣慰司治所设立于西南定名播州;东边的李化龙身具总督之职,占有另一块最大的绿地,跟杨应龙一样,也是军政大权一把抓。   跟他俩比起来,什么亲王郡王都是身不由己的弱势群体。   好歹还有矿,能稍稍慰藉新明王爷们憋屈的心。   过得最不好的当属西洋军府的王爷们,那是叫个担惊受怕,作为传统进士出身的西洋大臣殷正茂,他骨子里就对宗室们的可怜必不可少,轻视与鄙视也必然存在,他根本不关心宗室死活,如果他治下宗室们活着是不辱国格,那他们最好活着;如果他治下宗室们死了是不辱国格,那他们最好麻溜去死。   水深火热啊。   “回陛下,有没有道理暂且不说,正因藩禁为祖制,陛下才是宗室唯一的机会,世上有几个皇帝能违反祖制乃至更改祖制?”   海禁是祖制,该开的开了,这是朝野共同的愿望,有一些反对者不是脑袋坏了就是心坏了,不论如何,集体力量之下他们的反对只是螳臂当车。   宗室是祖制,该转封的也封了,这也是朝野共同的愿望,同样遇到一些阻力,但该封的还是能封——万历已经从中感受到自己与先代皇帝的不同了。   比方说嘉靖,别人对皇权的尊敬,是忠于国家之下的尊敬,或者说是对于皇帝这个身份的尊敬,而非尊敬嘉靖皇帝个人。   这在他父亲隆庆时期就有所变化,臣子百姓对先帝的尊敬比道君皇帝更多,源于他的克己克俭。   到了他,这份尊敬已经全面爆发开来,人们不单因皇帝这个身份尊敬他,更因帝国的强盛、实实在在影响到民生的举措,可能也与逢年过节官府张贴在城门口、村社门口的那张以‘我是翊钧’为抬头的公文有些许关系。   子民对他的爱戴已接近朱家救万民于水火一统天下的祖先。   “况且奴婢斗胆以为,开宗室藩禁,是有好处的。”   听见王安这句话,万历猛地转过头,眯着眼睛看着王安:“何出此言?” 第七十四章 太多   说实话,就没有哪个皇帝不愿重用宗室的。   尤其是朱翊钧。   但他不能用,即使他身受新旧两种不同教育观点,但他依然是一个传统士人。   因为他被这样的观点教育大,其实皇帝本身和儒生并无太大差别,甚至全天下所有人,指导人生的方法论都是这一套。   这些皇室子孙已经与他们马上取天下的先祖朱元璋、朱棣有本质上的差别。   朱翊钧可能是其中异端,让他的行事作风更重实用,但这其实在日常生活中没太大影响。   人们站在某个历史的时间节点上向前看,往往看到的都是儒学的弊端,但实际上这个时期的一切恰恰是儒学塑造的,甚至某一时期非它不可。   这个道理也同样可以套在明朝的祖制身上。   后人因成祖皇帝非法转正、英宗代宗之间的烂账对宗室严防死守,但即便这样也没人想干掉宗室,至少在万历眼中,宗室始终是一张没打出去的牌。   唯独他心里不知道的是,这张牌在手里揣了这么久,牌上的字儿可能都没了,打出去以后它能干什么?好有多好、坏有多坏,启用宗室究竟是丢了芝麻捡西瓜、还是丢了西瓜捡地雷,没人知道。   现在王安说这张牌好,万历还真想听听究竟哪儿好。   “奴婢在内书房遍览史册,汉魏唐宋皆以宗室拱卫,如曹魏严防近支宗室参政、重用远支宗亲;至于金、辽、元亦是让宗王出将入相拱卫地方成为朝廷助力,至国朝严防宗室,是为避免宗室起兵造反。”   王安正色道:“其实他们该起兵还是起兵了,公然谋逆的便有汉王、安化王、宁王,朝廷所想达到的目的并未达成。”   “亲王郡王、将军中尉,耗费禄米诸多,使国力捉襟见肘;下层宗室则不能从事生产仕官,纵然有所财力也只能落得难以谋生的地步。”   “奴婢分辨了这些,认为这是靖海伯所言上层宗室奢靡享乐,下层宗室缺乏上升空间,尽数成为经济上的累赘。”   万历折了根柳条攥在手里玩着,牵着大猫坐下道:“你说的这些朕都知道,那些叛乱的确实都被镇压了,但那恰恰是因为他们不掌握兵权,如果他们掌握兵权还会那么容易被镇压么?朕不担心庶人,这些有财力的亲王才是朕担心的人物,他们凭宗室的名头,一旦掌权能轻易造反。”   “陛下,您难道还不知道造反藩王在人们眼中的地位么?宁王叛乱成就了新建伯,先帝时又被追赠为侯爵;安化王叛乱成就了咸宁伯,后来被封咸宁侯。”   新建伯是王守仁,咸宁侯是仇钺,一方面平定藩王叛乱是泼天大功,另一方面藩王起兵反叛又不比其他反叛更难对付。   简直是升官受爵的大型经验包。   “奴婢以为如今国朝气象,对百姓、书生而言并不缺少上升空间,藩王纵然造反也找不到有才能的人辅佐……真有才能之人又如何会将眼光局限海内,如那林阿凤异域封王难道不好么?国中民生安乐,谁又会去追随他们造反?”   “若果真是贤良宗室,帝王何故不用?若非贤良才学之人,即便藩禁撤除又与他们何干?”   还真别说,万历确实被王安最后这句话说动了。   宗室要是有才能的贤者,朝廷能用他,让才华有地方施展是一件大好事;如果是个无用之人,就算藩禁撤除了,他一来没本事作乱,二来作乱了也会被快速剿灭。   老百姓都懒得跟随他,有富贵险中的胆气之人,相当一部分都愿意去海外谋个出身改变命运,闲着没事干在国内参与谋反干嘛?   国外又有军府支持,要人有人、要船有船、要炮有炮,随便做出点成绩就能得到朝廷封官,甭管指挥使也好、知县也罢,都只是个名头上的事,哪怕是个小小的指挥使和知县,外洋的国王见了还不是该躬身行礼就躬身行礼?   更何况海寇都能在海外建立汉国,还有谁是不能当国王的?   不过万历转念一想,就回过神来又摆起了手:“不不不,你的方向错了,朕是要弄钱修铁路,不是要给宗室解藩禁。”   “藩禁什么时候都能解,可现在朕解了还怎么从他们身上弄出钱来,徐都督不是说了,蜀藩和楚藩可有钱了。”   其实万历说出这样的话,就意味着他心里对于藩禁已经松动了,只不过松动的原因不光是王安说的那些事。   还在于一点——他希望能让更多人进入朝廷。   重用武臣已经让万历尝到了甜头,李成梁把东北平了、戚继光凿穿塞外、陈沐在海外为朝廷打下巨大国土,但万历觉得这还不够。   别人的权力或许来源于暴力,但他知道自己的权力来源于分配。   天下需要皇帝这样一个居中协调的人,所以才有至高无上的皇权,他做的越好,这份皇权就越大。   陈沐说文武是他双手的书与剑,但他觉得自己不应该仅有这两样东西。   他还有宦官,还有宗室,还有商人,如果说他是个分配蛋糕的人,这个蛋糕正在越来越大,它应该足够大到能让所有人都加入到这场只属于大明帝国的狂欢之中。   但在此之前,他需要更多铁路,需要更多银子。   弄到银子的手段却不太多,没想到又被宗室们拿这一封信堵住了嘴,人家都请着要为国效力了,难道他还能把人家封到海外,名为转封实则查抄家产么?   不过让万历没想到的是,唐王朱硕熿还真没他想的那么糊涂,人家知道他刻意透出这个风是什么意思。   他正想着,清华园里便有卫士来报,说唐王府已将白银三万两交于河南户部分司银行,请京师户部拨银三万两押解清华园,为唐王今年庆圣诞节的贺礼。   万历伴着指头算了又算,终于算明白……唐王这是提前五个月祝自己生日快乐。   费心了。   真正的大头儿在后头,同样还是户部的人,告诉他蜀王给户部分司银行送了黄金六万两。   说来啊,这人心就是复杂的。   唐王给捐了白银三万两,万历觉得挺好。   蜀王冷不丁送来黄金六万两,万历反倒是觉得蜀藩该治一治了——这也太多钱了。 第七十五章 蜀藩   成都,蜀王府。   “对,六万两黄金,都给天子送去,现在有银行这制度是不错,这么多钱他们从户部一提就出去了。”   蜀王朱宣圻袭封蜀王已有二十余年,生着一副标准的老朱家大脸盘,是个胖胖的中年人,摆手道:“记得把这封信也一起交给天子,我们蜀藩的这些大王将军们,不论陛下要做什么,都坚决支持!”   蜀王府不是府,是一座宫城。   宫城前门为端礼门,门内三重宫殿以正南北向的中轴线上布局,大殿之后为层层叠叠的宫室,紫禁城的宫墙高三丈六尺,蜀王府的宫墙高三丈五尺,远高于规制规定的二丈九尺五寸。   不过这座王府是在朱元璋的命令下修建的,那是洪武十五年,成都始依诏令修建蜀王府,叮嘱要以后蜀的旧城为外垣,在其中筑王城,因此这座营造九年方修完的蜀王府占地尤其大、宫墙尤其高。   那时候这是大明的西陲,藩王还能领兵打仗出镇要塞。   蜀王朱宣圻也不会想到蜀藩给皇帝进献六万两黄金会背上一口大锅,但事实就是这么个事实,蜀藩确实是全天下藩国中最富有的,在整个四川只有这一个藩国,在整个成都府,七成田地都是蜀藩王庄。   六万两黄金并非朱宣圻一个人出的,是整个蜀藩,成都府蜀王府宫门外的体仁门、广智门外,一字排开诸多郡王府邸,那六万两黄金便是整个蜀藩的功劳。   相对而言,蜀藩地处相对封闭,跟中原的联系虽比先代好上一些,却也好的有限,唯独对皇帝的命令执行的非常彻底。   前些年河南抚按孟重等人上疏建议朝廷,对宗学进行调整和充实,得到批准,而后消息传入川中,蜀王朱宣圻这个大家长便着手兴建宗学,宗学还未来得及建立,皇帝又传令各地施行新建万历小学。   紧跟着,就是一件足以影响整个四川的事发生了——播州宣慰司外封。   正是那时候,朱宣圻等蜀藩宗室才终于知道,原来大明朝在海外还有一块名叫新明的地方。   也是同年,四川开始修电报网,北边从陕西修进来、东边朝湖广修过去、南边从松坪关修进云南府。   比起兴建宫室这样开销巨大的工程,只是沿着原有驿站道路沿线铺设电报网络难以称得上浩大,却极考验基层动员能力。   但就这样的事,对废弛已久的四川布政司来说很难,正是由于蜀藩的存在,亲王朱宣圻率蜀藩旁支藩王发动佃农,使成都府成为诸府最先完成的那个,而后又帮助龙安府、重庆府进行徭役,才让使命完成的又快又好。   对朱宣圻来说,他的诀窍只在于颁布一条让参与电报徭役的王庄佃农两年里每亩少交一分银,一次劳作将赋税免去三分之一。   电报对他们来说太重要了,蜀藩的富贵一在茶马古道上的‘蜀府正字’商队,这是朝廷分派到四川地方的专项交易,蜀藩出了很大的力气;二来就是那些田地,田地不是强取豪夺来的,而是因立功、忠心、贤良世代受皇帝赏赐来的。   立功赏赐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交通不通畅,消息传达不及时。   朝廷对藩国信息通报有时间限制,山西山东收到消息并回复至京师的期限为六个月;河南周藩六个半月;陕西秦藩七个月;江西益藩、湖广楚藩八个月;广西靖江王府十个月,四川蜀藩——十一个月。   消息传达不及时,早年蜀藩又是朝廷西陲藩屏,遇事就要相机而行、断然决策。   比方说早年还有兵权时遇到战事,朝廷让蜀藩委派四千军兵出征,并向朝廷汇报;但才刚过去一个月,前线的战报就已遇到兵力不济的问题,当时的蜀王便在不经朝廷命令的情况下再向前线增兵三千,事成之后自然得到嘉奖封赏。   而当朝廷政策改变,蜀藩又带头向朝廷上表,将护卫中大部分兵权自愿交给朝廷,以实际行动向朝廷表忠,自然又受到嘉奖。   军事上他们为帝国镇守西陲多次用兵提供兵员、后勤保障,经济上利用职权,用进贡蜀锦与川扇为百姓争取免税机会,每年向朝廷进马也成为常例;在地方上资助寺庙、修名人祠堂、给博士生拨款、给名士赐田。   成都的杜甫草堂、宋濂祠、王宫外百年老梨园、城外新都德阳王桥、府城死郊供穷人使用的义冢地,都为蜀藩历代王爷所修缮的重点。   以至于在蜀中形成传统,但凡涉及修公祠、修庙、修桥这些公共事业,或百姓饥饿需要施粥、被土民捉去需要赎金,地方官员、乡里老者就会向蜀藩求助,蜀藩有求必应。   自然还有蜀藩镇守所在的都江堰,他们的封地皆在都江堰一线,因此这重大的水利工程也被蜀藩长期关注,都江堰造铁牛,蜀藩发铁万斤、银百两;都江堰每一次修缮结束后,蜀藩都会让长史发钱币、带羊酒,犒劳完成徭役的百姓;此外每年都辎重青竹上万杆,委派王府长吏监督织造竹篓,装石头来资助修缮工作。   蜀藩好,是真好,一代代皇帝、一代代文士、一代代百姓,没有不夸他们贤良的。   但天府之国,没有自耕农。   他们做的越好,皇室越会赏赐,赏赐的多了再没别的花样可赏,就只剩下增加庄田。   这里的田地七成属王庄、两成属军田,剩下一成,恐怕也很难说享有田地的人是自耕农,因为他们的田多半是蜀藩赐下来的。   你是名医,活人无数,蜀藩赐你老母田八十亩,把你推荐给朝廷让你进京去。   你是孝顺长辈的好孩子,蜀藩请人给你作诗、给你立碑,赐你田地八十亩。   蜀藩越是贤良,蜀藩的王田便越多,以至于包括成都府周边州县都已经不能用土地兼并这个词来形容了。   比较确切的词儿形容这种状态,应该叫土地国有化。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反正所有人都没成为地主的机会,能多耕的就多租点庄田;多耕不来的就少租点,川中二百年未历战事,反倒兼并至极的成都府在蜀藩的文教之下情况要比其他兼并过程中的地方好上不少。   一代一代的蜀王都要让藩国成为道德楷模,至少这比其他藩国经常出些杀人抢妇女的混账王八蛋宗室强太多了。 第七十六章 活该   电报对蜀藩的作用可太大了。   他们在大前年只用了四个月就把准备铺设电线的沟渠挖好,前年用两个月把沟渠修成方渠,在这过程中一直按照朝廷派来的工部吏员要求烧瓦片。   电报开始在蜀地修造,这项新科技就已经在江山半壁投入实用阶段,有充足的经验,人们不再苛求精细美观的石槽来放置电报——把陶烧成两片契合的圆瓦盛电线,瓦带两耳,耳有小孔塞一个石榫固定,外面埋上土也一样能防虫防害。   但一直等到去年,朝廷才从湖广派船队把电线、蒸机等一系列工具以及会使用新工具的人才送入蜀中,已席卷江山半壁的新工具这才真正在川中为人所知。   最大的改善是什么呢?   过去半年才能收到的消息,如今只需七至十三日即可知晓。   消息要是从陕西传过来,就快一点;若是从湖广传过来,就慢一点,但总归是比过去快太多了。   其实蜀王朱宣圻根本没收到万历让徐爵透出来的风,是唐王跟他说的,说皇帝修铁路缺银子了,蜀藩这么有富贵,何不给皇帝出点力。   朱宣圻压根不知道唐王口中所说之铁路是什么东西,而且问遍王府官吏,全是一问三不知,好在他看懂了最关键的,皇帝缺钱。   缺钱嘛,黄金六万两应该够了吧?   不够还有。   不一次给太多的原因是蜀藩正在完成皇帝下达的上一个指示:修学校。   皇帝要办万历新建小学,过去的官学该修缮的要修缮、地方的社学、乡学也要全部收归朝廷统一管制。   这事比修电报困难的多,各地社学乡学大多数是百姓当中商贾、乡绅与官员主持修建的,虽说是每社皆有,但各方财力不同,修造规格自然也有所不同。   富贵的社学管吃管住、贫穷的社学只是一间草庐,相互之间差距极大,蜀藩身处相对独立的地理单元,被路况与遥远空间磨练出善于隔四千里江山揣摩圣意的独家本领——规格要统一。   蜀藩一直忙着修缮各处社学,把成都府周遭所有社学、乡学、私塾都提升到官学一个水平。   这需要买地、请工人、盖学堂、盖先生居室、修菜园、再给被占了地的百姓另起宅子,最后有的地方路况太差,还要顺手修个路、架个桥,好方便学生上课。   于蜀藩而言,这就是他们的分内事——即使地处偏远,仍让百姓感受到皇恩浩荡近在咫尺,这是二百年来蜀藩存在的意义。   皇室给了他们太多赏赐,他们的宫城为藩国中最大、他们的宫墙为藩国中最高、他们的藩王陵墓有皇室的仪制、他们的日常用度可以使用皇家的规格。   而他们的所作所为也对得起皇室封赏。   可这信呀,比银子过去的晚。   银子是户部分司一接手,这边的公文顺着电报打进京师,户部就得给皇帝提,而且还得问问皇帝:陛下您是要金还是要银呀?   但信不一样。   尽管已经有电报了,但设计诸多钱财、大事的信件,蜀藩又没有直通皇帝的密码本,必须要专人送去西安,那边有锦衣卫驻防的电报站,才能以密文的形式直达宫内,不必教沿途外人知晓。   如此一来这封信送到紫禁城的时间就晚了一些,晚到万历都已经计划好蜀藩连根拔起后该上哪儿去了。   肯定是东洋。   西洋是宗室最坏的去处,南洋离朝廷近买卖方便环境不好,东洋则对宗室庶人、宗室贤良来说最好的去处。   书信从成都往西安走的时间里,万历也好好查了查蜀藩宗室子弟过去的作为,确实作奸犯科的情况很少,又多有立功,让他都动了恻隐之心。   把蜀藩转封到外洋上去吧,内心过意不去;可把他留在川中,又跟银子过意不去。   更何况不单单是银子,蜀藩所享有土地太多了,他们能保证直至今日代代贤良,却难以保证今后永远那么贤良,只要出一个混账,就足够将蜀藩过去二百年来秉持的美德败坏的一干二净。   可真要封他们,万历确实于心不忍,也怕寒了宗室的心。   混账的宗室封出去,天下都能理解,朝野弹冠相庆;难以过活的下层宗室封出去,人们尽管当时不解,回过头看他们在东洋军府治下确实过得日子还不错,也就接受了。   可蜀藩这样代代贤良忠诚且富有的宗室封出去,不论在哪他们都无法过上比如今更好的生活。   有功的该赏,有过的才该罚。   否则就成了不辨是非的昏君。   这种纠结的心态一直等到蜀王的书信通过锦衣卫电报传入京师,才终于让他高兴起来。   蜀王在信里首先提到的就是关于唐王等人联名上表解除藩禁的事,整个蜀藩都不支持,当然他们也不反对,更看重朝廷或者说皇帝的意见,蜀藩这么多年来一直秉承着对皇室的支持,换来无与伦比的信任与亲待,这一次也还是一样,不论皇帝做何打算,蜀藩上下都会依然支持皇室的决定。   如果能让蜀藩派遣世子进京觐见皇帝就更好了,他们已经很久没见到过皇帝了。   而且如今川外的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他们的确急需见到皇帝,并学习最新的东西,诸如电报是怎么回事、皇帝要修的铁路是什么东西、还有别人口中所言青龙军列又是什么。   养尊处优的生活让天下宗藩最富贵的蜀藩对一切新鲜事物都是最早知道的,唯独这一次他们例外了。   而在另一方面,蜀王在信中报告了他们对成都府及周遭诸州县的乡学、社学进行修缮的成果,向皇帝言明如今的蜀藩所在的土地上,上百所乡学社学已经准备好迎接新的老师,来教授学生们学习与过去不同但对今后天下有利的知识,只等天子派遣过去。   最后,蜀王还不知道铁路与青龙军列究竟是怎么回事,因此他不知道皇帝为修铁路究竟需要多少银两,如果皇帝在银钱上依然不够,向成都再传去一封电报,只要他们有,蜀藩十三旁支郡王会在最短的时间里为天子筹集到银两及所需物资。   一封书信看得万历内心极为舒畅……做藩王做到这份儿上,活该他们天下最富贵。 第七十七章 货车   万历没再找蜀藩讹钱,天暖和起来,北直隶卖蜂窝煤的小伙子收了账,就该给皇帝老爷上贡了。   但天暖和也不光只有挣钱的好事。   天暖和起来,天津往南的铁路就要开工,北方口外屯在归化城的兵马也要开始行动,大量物资筹备不光兵部户部要走账,皇帝也习惯对出征将士另行赏赐。   这都是花钱的事。   塞内长长的车马商队自大同出关,分行四路,踏着草原、山谷的苍凉古道运载大批军用物资向归化城行去。   来自天南海北的商队齐聚一堂,早在去年秋季万历皇帝就下诏征募敢向口外输送物资的商队,尽管没有赏赐,应募着仍旧居高不下,今年过年初一到十五大同掌管口市的登记官吏都没有放假,各地商贾从北洋接了货物便向大同汇聚,只等着口外冰消雪融便率队出发。   朝廷没给赏赐,但对这些应募押送军资的商贾给予塞外通商的权力,除五金、火药等军资外,向塞外押送两车辎重即准给贩一车货物。   税务在出关时一概缴清,皆照塞内市价缴一成税,在这之后,商贾将货物贩到哪个部落,朝廷不管;贩卖多高的价格,朝廷也不管——这在过去是从未有过的情况。   大明对北方的贸易封锁已持续二百年,显而易见这是商人们大赚一笔的机会,何况安全也不必担忧。   且不说塞外戚大帅正率军向归化城行军,朝廷本身在归化城就驻扎着北洋的强兵劲卒,还有卫军作为护卫同他们一道出关,人们都说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朝廷也是迫不得已,皇帝有意将大明金国作为帝国向北方乃至西北的跳板,如今归化城云集各路官兵,各项物资经过一冬,皆在紧缺状态,辎重必须要运上去,可一旦发动卫军进行押运,这仗就亏本了。   如今天津到昌平的铁路是通了,延庆卫到宣府、大同这段也通了,唯独昌平到延庆卫这八十多里路没通——八达岭、无定河,那段路最难修,难修还只是次要的。   难不怕,目下国内修出来的铁路,万全都司这端施工时间比北洋都快,靠的就是军户多又容易管理,实地沿途考察的事前年就做完了,铁轨木轨由北洋造好后用青龙军列直拉到昌平,再由昌平总兵用大车沿途看护一趟一趟运到延庆卫,卫所的百户各自干活,军户忙活、百姓农闲征发徭役,断断续续忙活了一年。   哪怕慢点,施工人员也只能就近,要不然养不起。   自戚继光出塞,北方用兵不断,口粮消耗大的情况下关内没能力大规模发动地方徭役,只能给工钱,管不起粮食。   偏偏那段路地势艰险,军户少、沿途百姓也少,而那段路到现在还没修好的结果就是天津到昌平这段路,大明有过去超乎想象的极端运力,仅仅二十六个时辰,最新型号的青龙军列就能穿越四百里将巨量货物送抵昌平,但一过昌平就堵住了。   那八十里路要用马车拉四天。   过了那段路,速度又突然快了起来,二十七个时辰即抵大同。   但是要想从这儿把货送到归化城,最近的路还要四百里,没有铁路,方逢时给辎重队的日期限制为轻装辎重十五日、重装辎重三十日抵达。   这意味着半月一月的口粮将作为路耗被损耗掉,他们后面要接受的路耗还多着呢,照这样算这场仗不论进行到哪一步,都一定是亏本的买卖——草原上哪儿有找到回报超过路耗的敌人呢?   方逢时不想亏本,去请教告老还乡的兵部尚书王崇古,最终促使朝廷推出这样的决策。   辎重在大同交由商贾代运出关,商队中插入几名军兵沿途看护,装载辎重的车马由朝廷准备,除炮车外所有马车的形制统一,依重量比照货物价值,准商贾向大明金国贩运货物;商贾则需承担随队旗军的伙食,并需在规定时间内将辎重运至归化城,送达归化城后他们可自行选择去往何处贩货。   一部分旗军会继续跟着他们,承担保护、测绘、向导、监督的职责。   在北京周遭,大明有批量制造大货车的充足经验,最早从永乐迁都到嘉靖重修三大殿,大量运载货物的需求使朝廷大量制造大车,两轮的四轮的六轮的八轮的,他们甚至还造过十六轮的大车,当然后者的实用性太低了。   这些大车在朝廷用完之后为节约成本,会折出成本卖给周边百姓,好卖的自然是两轮车与四轮车,后来等到再用的时候再找百姓买,买来用完再卖……实在买不到才重新做。   大明的四轮车转向不太方便,但也没有普遍认知中那么不方便,四轮汽车没有转向装置确实不好转向,但四轮马车和四轮汽车不一样,它更像六轮卡车,无非车头是牲畜罢了,左右轮也没和车轴卡死,转弯时双轮转速不同,牲畜转弯大车自然也转弯了。   不过这次买已经不能解决问题了,因为轨道的问题,他们需要使用能在轨道上跑的车,就只能由北洋新造统一规格的大车,清一色外缘裹铁皮的凹型四轮车,车身上钉着铸造铁片,上有四行字。   首行为北洋军器局承造四轮车。   次行为土道单马载重一千二百斤。   三行为石道单马载重四千斤。   末行为铁道载重八千斤。   这一次北洋依然没有给车底用上转向工具,但加了轴承,因为不论簧片还是转向轴,都会使载重变小或容易损坏,越复杂的东西坏了越不好修是个常识,在塞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条件下损坏,轴断了可以换个备用轴,但承重的转向工具坏了就意味着这车废了。   何况北洋也没打算给军用物资带来费老二的享受,任何东西大批量的普及,装饰、舒适都不重要,实用才最重要。   比方说万历皇帝最钟爱的大青龙,铁路的应用让周思敬忙得焦头烂额,上百台最大型号的火德星君作为青龙军列的车头被生产出来投入使用,蒸汽局根本没工夫给它们做装饰,套个铁壳子就用了。   甚至就连外头套的铁壳子,都被周思敬外包给了北洋造船厂。   成本低。 第七十八章 军列   北洋造船厂的上一个大订单是给蒸汽船上护体钢板,用的是大块钢板锻造铆接的技术。   还真别说,这事全天下能干的能工巧匠有不少,但只有北洋与香山造船厂最便宜,因为他们最熟练。   生活日用很少用到这样的大块铁板钢板,加以铆接成更大块的就更少了,过去只有邓子龙的狗剩子和邵廷达的船有过这样奇怪的需求,这给香山船厂的匠人们带来专业的抡大锤体验。   北洋造船厂的匠人也是从香山来的,所以他们也会。   除此之外,能干的很多,熟练的很少。   这事绝不容易,而且很贵。   发展到现在,天津到昌平的天昌铁路、通州向北拐到乌梁海的通海铁路、延庆卫至大同的延大铁路,三段铁路上奔驰着九十三趟青龙军列,只有三条龙,就是万历送给陈沐的画里那种龙头军列。   剩下的都是铜壳子、铁壳子,金属比木头便宜多了,它好取材不说还更容易加工,还不易损坏。   里头还有四趟好歹还占个青,当初蒸汽局主事周思敬觉得既然不用费力气做龙,就刷上点颜色吧,因青龙这名字,故而从车头的火德星君到后面牵引的货车都刷上青色,那四台火德星君都是铁路用的不多的时候,周思敬也闲。   后来就不行了,北洋渐感运输不利,运力这个东西永远是越大越好、越快越好,如果没有或条件不允许,小的慢的也能将就着用,但只要有机会,对军事物资来说能有多大就多大才是正理。   蒸汽局用于军列的火德星君多了起来,周思敬也只能把不必要的工序一一同大主顾叶梦熊商议,龙壳能不能不要?上色能不能去掉?壳子丑一点有没有问题?   叶梦熊自然是全无问题,只要它能跑起来,安全、载重大、速度快,对他来说什么都好。   故而后来造火德星君的效率提高了许多,过去出产四台的功夫,如今能造十六台。   跟外包给各地铁厂的部件组装相比,过去最拖生产时间的就是造壳子与装饰性物件,如今没了那些自然快上许多。   不过即使是后来出产的,模样也各不相同,直至如今周思敬都没能给青龙军列的火德星君做出固定型号。   最早的外壳就单纯是个大方块铁壳子,后来御者反馈说趴在车顶驾驭青龙太反人类,尤其冬天往乌梁海运货,能把人冻死,后来周思敬在车头前面做了个开窗的小黑屋,几个关键按钮都放在屋子里。   但还是太冷了,风一直往里灌对锅炉效率也不好,后来再生产的就加装了玻璃,还把驾驶室这个小黑屋专门跟后头的锅炉室用门分隔开来,按钮连杆之类的机器部件也藏进木墙里,又给锅炉室的工人增加了一点休息空间。   但这还是反人类,御者站着透过玻璃窗看前面累,坐下抻直了脖子也看不见外面。   于是周思敬又把玻璃窗的位置放的低了一点,驾驶室也终于有了固定了椅子。   照明方面车头中间有略向前伸的灯柱,用铁线固定着一盏玻璃罩内有聚光杯和粗长灯芯的煤油灯,背面的聚光杯用的是瓷,内部设计了通向后方的气管,车顶还有两盏全方向的煤油灯,三盏灯用以夜间照明。   这三盏灯倒不是让御者看路的,即使车前有聚光杯的那盏灯,也只是能让御者看见前方十余步而已,三盏灯的主要作用是让别人看见他们……满载的青龙军列速度跟人慢跑差不多,只要是人看见了都来得及闪开。   最大的问题是夜间路上的野兽,还有可能存在的人为使坏,所以最近周思敬又给新产出的青龙军列前面靠近地下的位置增加了像撞角一样的铁犁头,别管是人、兽或铁轨上的木头,撞上都能被铲到一旁。   货车的改良则与周思敬无关,货车都由北洋自制,最早是规格统一的大木板,四边连护栏都没有,货物放上去就摆着、人上去就站着,后来由于旗军有不小心互相靠着睡着掉下去的,这才增加了木护栏。   而后北洋一直试图寻找货车承载的极限,也为保持士兵战斗力改良车厢,前两年的货车还是人货混装,去年为更好的利用空间才将人货分装,后来干脆将旗军箱与货厢区分开来。   其实是外部看基本上是一样的,都用上了护栏外可拆装的木板墙,只是有所区分而已。   旗军的车厢很大,两侧护栏与中间车厢地板都有折叠木板,拉出来可以坐人,两侧可各坐十一人,中间能三人并排坐十一排,货箱与兵箱几无区别,只是没有这些椅子;木板墙可封顶可不封,墙壁上有可开关的木窗,即可透气也可观察外界,更能打开窗户舞刀或举铳射击。   这些改动都是伴随着旗军使用,一次次抱怨、反馈给北洋军府,才在后面陆续修改设计,到如今车厢基本上已经成为定制。   北洋重臣叶梦熊定下的规矩,所有在关内行驶的青龙军列要保证挂载一个兵箱、一个货箱,也就说至少要有一个总旗的北洋军,这辆军列才能开动。   当然除了北洋标准款的车厢,还有乌梁海戚继光非标准款的,他那个车厢是没顶,是用车营的偏箱车在乌梁海加以改造,制成与轨道同宽的车厢,增加了另一边的防护板,轮子也都换成符合轨道的形制,以弥补早期车厢不足的窘境。   别看改的糙,塞外就用这个好使。   一军列拉不了几百个兵,载那么多货物,速度又慢,出关后经常会遇到蒙古马匪……他们刚归附不久,辽阔草原上谁知道谁是谁?标准车厢里的旗军把鸟铳伸出去放响,得能打死人才能把马匪吓跑。   游牧部落的亡命之徒是最扛不住阵亡的,但如果打不准,事实上即使射击技术最好的旗军也很难在双方都移动的情况下准确命中,如果打不准,根本吓不跑马匪。   戚继光非标准款的车厢就不一样,人家那车上没座,但佛朗机炮的炮筒子黑洞洞地朝外伸着,骑马操弓的汉子远远看见就在马背上摘帽行礼了。   分外乖巧。 第七十九章 走私   大同出关一条路,北行二百里,塞外有个地方叫集宁,它在阴山脚下,有许多让人魂牵梦绕的名字。   出塞的大明人把它称作兴和路,这是它明初的名字。   驻牧于此的蒙古人把它称作集宁路,这是它在元代时的名字。   更早的时候这里是幽州代郡,是并州云中,王昌龄所言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的阴山最东端,就是这里的大青山。   从这沿着山谷向西走,再走上二百里,就是在巍峨山脉中整个蒙古草原的锁钥之地,归化城。   大明金国的土地极为肥美,在群山环绕之中,这里有三百里板升之土,有一望无际的驻牧草原,从北方向南看,归化城与其说是俺答的城池,倒不如说是大明最北端的关塞隘口,因为土默川就是古代的敕勒川。   平坦的高原上难得有阴山这样的高大山脉,再加上山南的黄河河曲,使山南不论放牧还是农耕都极为优越。   俺答的死,让这片草原进入了新时代。   汉人大举北进的时代。   在集宁,这个去年有了第一个驿站的地方,今年迎来了第一家常驻商铺,名叫出口火器铺。   店老板是个年轻的北洋军小旗官,运城人,山西盐商之子,名叫王越,家里从事盐、粮、煤、丝绸与冶铁行业,从小喜好舞枪弄棒,跟随武师学了一身武艺,还未成人就跟着家里跑运入京师的煤炭商路,只等着长大接班管理这摊子事,结果万历把煤炭卡了。   一气之下,说来王越这个一气之下也很有意思,他居然一气之下跟着北洋来招兵的募兵官走了。   这种家庭出身优渥受到良好教育的兵在军官眼中都是好苗子,将来是可以做部将的,因此也倾力培养,在北洋两年学到不少新东西,绘图、蒙语等技术都掌握的很好,赶上这两年时局有变,一出北洋练兵场就被赐下小旗官的官职,着他带人跟着商队一道出口。   他带的旗军不是北洋军,是一小旗从天津卫抽调的军户,一个总旗才让他凑出一小旗勉强能过眼的精悍之士,赶着十辆大车跑到集宁这个地方开了一家火器铺子。   这家隶属于北洋军府的出口火器铺在草原上看起来并不孤单,隔壁是大明新建集宁驿,门前没多远是终年川流不息的松林河,在周遭牧民穹庐的拱卫下,深沟高垒中的火器铺、营房、粮店、库房拱卫着驿站。   高高的围墙外此时停靠着十几辆大车,车队里没有军事物资的北洋特产封包,说明这是一支完成归化城输送任务的商队,背着手的王越眯起眼睛挤了挤鼻子,笑道:“我就知道您还得回来。”   “您是不知道啊,当时百户让我选,选在集宁还是归化城开铺子,咱一眼就相中了集宁,为什么?因为归化城往北走的路它不好走啊,得翻大山,从集宁拐回来再往北走就不一样了,好走。”   “这不,您这就又回来了。”   王越嘿嘿笑着,张开双臂走到门口,问道:“怎么样,您的商队有五张铳票,北边草原上可不太平,要做买卖哪儿能没几支火器防身,买几支?”   在他面前的,是一支来自同样出自山西的商队,商队首领苦大仇深,自怀中摸摸索索拿出五张皱皱巴巴的铳票,理都不理王越这个小旗官,各自商量着究竟要购置几杆铳。   王越又插嘴了,道:“鄙人提醒诸位,铳票只能用一次,不论您是买五杆铳还是一杆铳,为防止向塞外走私火器,可都得给我五张票。”   “还向塞外走私哩!”   王越不说话还好,他一说这话,商贾瞪大了眼睛怒道:“你去走私罢,一杆破火铳卖五两银子,你给我走私一个,你说怎么走私嘛!”   这家出口火器铺是官府产业,受朝廷统一定价,民间不能持有火铳,因此这家军火铺子算是核心国土内独一份向百姓售卖火器的铺子。   售卖的条件并不苛刻,但非常复杂,首先商贾要持有户籍所在地知县开具的证明,证明其在家乡有固定产业、固定宗族、妻子儿女皆在家乡,包括从事行业、雇佣商队长工等信息。   有这份证明,才能在北洋根据商队规模领到押送至归化城的辎重,同时他们需依照规模自行筹备一定数量的刀、矛、弓等兵器,并带上北洋军府发给的铳票去大同,大同官府会给铳票加盖印信,这个时候持有这张铳票的人就可以合法购买火器了。   朝廷不管商贾会把货物卖到哪儿去,但给塞外划分了几个地区,首先是大明金国,各驻牧部落都有明军地方长官驻军,主要道路皆有驿站,驿站之间还有明金联合驻军固定巡逻。   相对安全,相应的货物价格也卖不上太高,因为过来的商队太多了。   想要赚钱就得出大明金国,向北方去贩卖,在那些地方放牧的部落大多只跟明军有一点接触,商人们去的少,卖的货物价钱高,也有一定的危险性。   有危险性就需要好兵器防身,所以朝廷才发给铳票。   但长城之内没有地方认铳票,出关时也不准携带任何火器,火器铺子只在集宁有一家,这就是王越的铺子。   铳票只意味着持票人有购买火器的权力,要买还是要用银子,北洋叶梦熊防止商贾向口外走私火器的方式简单粗暴——不防止。   他知道防也防不住,一旦到了那些地方,这些商贾身上最值钱的货物,就是他们用铳票换来的火器。   因此叶梦熊选择让朝廷从走私里分一杯羹。   甭管你走私还是被抢走,朝廷先赚到比丢掉的火器更多的银子也就够了。   啪!   眼看着商贾经过商议打算来看看货,王越开心地双手合击,道:“请跟我来,进咱的店里头好好瞧瞧。”   “上次来时诸位看了永乐火铳不太满意,没关系,小店近来进到了更好的货物。”   被摆到桌上的是一杆加大的老式火铳:“北洋军器局万历十年造商贾专用万历神铳,与老规格的火铳相比加大了口径,铳管用料很足,装药更多、装弹也更多,比起万历神铳,我更喜欢管它叫镇朔中尉,因为它就是一杆手持的小型镇朔将军。”   “在塞外见到光膀子的马匪策马扬刀朝你奔来怕不怕?害怕就对了,但如果你有它,你就不用怕!搭配咱专用的小散弹筒,三十步内保证三十颗小铁丸连人带马糊他一脸血。”   “上好的镇朔中尉,赠定装火药散子筒十只,童叟无欺,出塞良品!”   王越挑挑眉毛望向商贾:“只要白银十一两,它就是你的了。” 第八十章 商队   铳价贵得商贾嘴角直抽抽儿。   别看王越说的天花乱坠,什么镇朔中尉、满脸血的,说白了这就是一杆加大加粗的永乐火铳。   它比镇朔将军小得多,炮管也短,这东西至多是碗口炮的缩小版。   就这东西要十一两银子?   关内那些胆大妄为把军器流出倒卖的,一杆万历六年燧发鸟铳也就才十两银子就能搞得到。   “店家军爷,您说这镇朔中尉好到天上去了,那它比燧发鸟铳如何?”   商贾是真不想再回来,但没办法,他问了归化城的军兵周遭物价,如果他把货在金国卖掉,刨去路费、养随行军爷们的钱,只能赚上半成。   回山西还得再花一个月,前后四个月时间赚半成,他在国内四个月干嘛不能赚半成?搁在三年前把钱放庙里吃息都能仨月赚半成!   想赚更多钱,还得往北走,往北走就得有火器。   朝廷小气,他商队一行三十三人,就给五张铳票,好在归化城的北洋旗军正在寻找要北上经商的商队,只要管吃管住他们就能随行,那是最好的护卫,自备火器、骁勇善战,跟随商队还不用给工钱,但他们只有十一个人,给商队的建议也是用铳票换些火器,好歹有点自保能力。   北洋旗军跟着商队出去是出去测绘商路周边地形图的,对他们来说商队走得越远越好,多个人多个照应,唯一的问题就是怕商队活不了那么久。   “燧发鸟铳?是随行旗军给你们推荐这个火器的?来,把他叫出来。”   王越听见燧发鸟铳便露出奚落神色,扬手不屑道:“咱也是北洋军里的人物,我看看是谁这么没有军事常识,特训的东西都忘了?”   “燧发鸟铳是我军中最精、最远、最狠的制式火器不错,我这儿也有,作价三十两一杆,但我不推荐你们买,知不知道?”王越说着便从柜台下提出一杆早期南洋造骑兵燧发铳出来,掂在手上拍了拍,道:“我手上这杆是早年骑兵用铳,那时候还没有铳托,稍短了点,你看看它,发现了什么?”   “它的铳管在鸟铳里不算长,但比其他铳长的多,一定长度下铳管越长打得越准,威力越足这是常识,天下数得上几支强军,北洋军、东洋军、南洋军、戚家军,都把它当作制式火器,因此是帝国最负盛名的火器……但为什么边军不愿意用呢?”   王越是一脸正色,道:“这铳有个秘诀,三十步内压低铳口一分瞄哪儿打哪儿,六十步内瞄哪儿打哪儿,百步内抬高铳口一分瞄哪儿打哪儿。”   “论起精准。”   王越说着回过头向柜台上摆着的诸多火器挥过手去:“我店里的货谁都比不上它,只有北洋军都很少装备的加膛线神目杀将铳能,但瞄哪儿打哪儿有个前提,您得能瞄的准,边军知道他们火器操练不足,敌人又与南方反叛草寇、海上盗贼不同,骑快马的虏骑来去如风,一铳放不准便小命呜呼。”   “他们都射不准,您觉得您能射准么?王某虽是受命在此贩卖火器,但这赚了钱也不归我,我是给朝廷卖的,要钱都给我,我肯定推荐你买我这儿最贵的燧发鸟铳,可这钱它没我份,每杆火器记录在案,银子都要送回北洋去,我只有按卖出火器的数目考成受赏,那我推荐你的一定就是你最需要的!”   “我也得要回头客不是?但凡在我这买过铳的客人回头都死塞外了,这话是糙了点,那我明年考成怎么办?我得让在我这买了铳的客人都活着发大财,明年接着还来我这买铳。”   说罢,王越又回过头来指着燧发鸟铳道:“所以,此铳坏也就坏在太准,只要你瞄不准,那它就永远打不准。”   “这位店家军爷也是北洋的?”   商贾觉得王越的话很有道理,道:“那您觉得我们是买什么铳好?”   “咱不光是北洋的兵,而且对各种火器都非常精通,因此才被派到这集宁来卖货,您听我的推荐准没错,您商队里有没有当过兵熟用火器的?有就给他配一杆佛朗机式燧发鸟铳,这个是贵点,要五十两银一杆,但配有六个子铳,六十份弹药,还能另外加钱十两购置六个子铳与六十份弹药。”   “比起普通燧发鸟铳射程稍近、威力稍小,但对草原上连铁甲都穿不起就敢乱跑的马匪来说没有区别,老火铳给他干一下都射个对穿,它最大的优点就是快!”   说着,王越从柜台下摸出一杆佛朗机是燧发鸟铳,手上攥着俩子铳演示道:“铳尾两个栓阀,把栓拉出来,看见子铳了吧?拔出来换上新的,栓怼回去在阀上锁死,就这仨动作就能继续射击。”   “别看它贵,贵有贵的道理,咱采用的是新式定装纸药包,就这一长条纸棍塞进去子铳就行,看见这个眼没,药包放进去扎一下,搅一搅,里头弹药都有。”   “其他没用过火器的,就选打散子的,两支镇朔中尉、两支散子三眼神铳,打出去散子越多越好,碰上十几个马匪冲过来都不用北洋军出马就先糊他们一脸血,他们死不起人的知道吧?一共八十六两,您要觉得没问题我这就开票了。”   王越话音一落,商贾脸上犯了难,道:“我这就准备了八十两,要不这位军爷您便宜点,剩下的是出去后买水买粮的钱,这可不能花。”   “八十两?我这便宜是便宜不了,要不这么着,佛朗机燧发铳一杆、一支镇朔中尉、三支散子三眼神铳,八十二两,或者把一支三眼神铳换成散子火铳,那就正好八十两,就这二两的区别,火力少了六成六,您可得再考虑一下。”   精明的商人算了一下,他最后赚到的半成利润,也会在买枪的过程中花掉,而且还倒贴钱。   他对王越问出了一个问题:“军爷,鄙人能不能将货物寄存您这儿?铳我都买,而且等我回去给朝廷再运一次辎重,回来再买五杆铳,我东西都先寄存在您这,下次再去北方贩货,如何?”   王越想了想,这难道不正是朝廷的目的吗?让商贾多运辎重,哪怕他们不出塞做买卖也没关系,只要把辎重给朝廷运了就行。   “我能答应,只要那些随队旗军没意见,让他们在这等你都可以。” 第八十一章 学长   商人走了,留下十车货物,被火器铺子的帮工旗军一一清点入库,铺子的帮工主要是从天津卫募的旗军,还有几个周遭牧民家里闲着的小伙子。   牧民是很忙的,喂马、劈柴、梳毛、挤奶,然后又该喂马了、继续劈柴、再一次梳毛,一天就过去了,如果不是强征,几乎很少有机会能让牧民闲下来,他们的日子比农民还辛苦。   王越让他们闲下来的原因也正是农民,他到这来时集宁什么都没有,秦汉时代的道路早已废弃失修,明初的城池也早成废墟,最后几个能住人的屋子被去年过来管驿站的人占了,他还惹不起人家。   没办法,他只能骑着马在周遭牧民家转悠,许诺谁家给他派一个自带干粮的壮劳力,明年就会种地了,地里自己长吃得那种,像土默川一样,不用再去土默川买——从者云集。   板升的汉人成分跟海外的海盗差不多,要么在是长城内活不下去、要么就是纯属不安于现状,极少有顺民,把粮食卖的比肉都贵——长城内的商税低的令人发指,长城外干脆就没商业税,甭管卖什么价部落首领都不管,反正他们吃粮食不花钱。   种地这个事吧,跟Java语言一样,入门简单精通难,谁都能把东西种进地里,但长出来多少东西就得看个人技术了。   集宁这地方严格来说也算大明金国的地盘,但前些时候东北边的仗打的如火如荼,听说大明的戚大帅在东北边达里湖使出了长生天的愤怒,炸死大汗不说,新继位的大汗也夹着尾巴往西窜,沿途夹裹着诸多牧民去归化城,归化城不让进又继续向西北寻瓦剌去,环境是且乱呢。   如今这边的牧民都是炒花、董长昂诸部跟着从东边打过来半道上南下避冬,他们从东边来,就连把东西种下去都不会。   但可羡慕了。   塞外诸部在科技树上水平有高有低,高的像大明金国,只要拿来铁,人家连铁锅都能自己造;低的像北边的部落,铁箭头都没有;炒花和董长昂等东边的部落情况稍好点,他们属于啥都不会但啥都见识过的人。   以前一边是俺答的土默特,一边是大明的辽东,他们虽然啥都不会,但吃鸡蛋不必知道鸡是咋下的,反正有的吃、有的用。   可如今这不是时过境迁了么,草原上遍地跑的是大明的骑兵,又有哪个敢劫的,归化城都被明军占领了,他们啥新东西都见识不到,一下就断粮了。   这会有一手种地的本事,那对寻常牧民来说可太厉害了。   也让负责跟商队测绘地图的旗军们看了一次赶羊挑水的奇景。   王越在城寨外开了五十亩地,给他干活学种地本事的牧民赶着羊去河边挑水,羊背上一左一右背俩水桶,成群结队的把水挑回来,熟练的很。   “行啦,别看了,再过俩月还有更稀奇的,我跟家里写信让他们给我找几个会造水车的匠人过来,回头在河里修个大水车,咱自个儿不动它就把地浇了才叫有意思。”   “你们跟着的商人被我说回家,你们就在这歇俩月,就俩月快得很,不耽搁你们什么事。”   听到他说话,坐在车板上的北洋军小旗官斜眼看了他一眼,道:“王小旗说得好听,这怎么不耽误呢,将军是没给我等约束时间,可这一拖就是两个月,怎么都说不过去。”   小旗官留下了一半人,还有副旗官带四个旗军跟着商人一道走了,毕竟他们的任务一方面是测绘沿途情况、另一方面就是跟着商人起个监督作用,甭管商人去干嘛,他们都是要知道的。   他们才不在乎商人赚不赚钱,更不在乎这火器铺子有没有业绩,小旗官梗着脖子道:“我们是来打仗的。”   “哟,还打仗呢,第九期?”王越挑着眉毛笑了一下,问道:“哪位千户标下?”   王越是北洋七期的兵,刚好到他这一批兵练成后就派到大同镇守关隘,随后又北征进驻归化城,他们那两期打过仗,尽管都是顺风仗,但再往后就真都是训练经验充足的新兵了。   就像这些跟随商贾测绘的北洋旗军,武备极佳,唯独看着没有老兵那股狠历劲儿,一看就知道是新兵蛋子。   “左卫前军千户陈大猷标下。”   陈大猷,王越念着这个名字,挑了挑眉毛道:“我在北洋时他还是百户,留任教员,是打算考武举呢?”   “是,千户打算考武状元进讲武堂。”   小旗官代入接受问询的角色,甚至忽略了王越本身也就是个小旗官的身份,他嘿嘿笑道:“放松点,咱就聊聊天,这俩月不会耽误你们的事,还能让他们学到不少东西,说是打仗,知道要打谁么?”   说实话,王越这个问题是归化城所有旗军心中共同的疑问。   归化城左近驻军不可谓不多,单单万岁军就有上万人驻扎在内,更有大明金国的甲骑数万驻帐左右,兵力极多。   朝廷说要打仗……可这归化城周围有需要征讨的人物么?   没有,归化城大权掌握在三娘子手中,乞庆哈垂垂老矣又是投降进的归化城,他儿子扯力克成不了大气候,将来王位多半要给京师的布塔施礼拿去,可除了大明金国内部,外部根本没有能称得上是敌人的部落。   难不成还真要到西北边去征讨瓦剌?   朝廷大量辎重向归化城囤积,听说国内还在用青龙军列朝乌梁海运送铺设木轨铁轨的材料,不论怎么看,后面都像要有一场规模浩大的远征。   见旗军都不说话,王越抿着嘴笑了,这才抬手指向不远处的集宁驿,道:“这俩月你们要没事,去集宁驿里找郭八爷学学怎么让自己在冰天雪地里活下来。”   他口中的郭八,是集宁驿的驿官,同样也是北洋旗军的出身,不过比他们早。   “那位是北洋二期的兵头,在东洋上与欧罗夷见过仗,瞎了只眼送回来,在麻家港耽搁了两年,朝廷本来说让他去当老师,不乐意,来了集宁。”   王越带着满面崇敬道:“我听说去年冬天,他每天睡醒光着身子先去雪地里打几个滚,酒醒了才开始做事。一旦出征,去远了补给跟不上又撤不回来,塞外冬天的日子可难捱,先学几手儿准没错。” 第八十二章 必征   其实大明要发动远征的事,许多将官在心里都有所猜测,唯独不同的是由于朝廷一直在做准备工作,导致他们没人知道朝廷究竟要征多远。   甚至就连要征的究竟是西还是北都不知道。   他们只知道皇帝在不停敦促北洋被服厂全力生产冬季兵装,并且随着兵马在乌梁海驻军捱过整个冬季后的反馈,进一步加厚冬衣。   最新的冬季铠甲已经不能被称之为棉铁甲了,在不影响活动的部位甚至使用了大块鞣制带毛熊皮来保暖。   甚至就连万历也不知道,但戚继光知道。   因为万历让宦官坐着青龙军列给他送了几幅来自奥斯曼、萨菲波斯等国的天下舆图,这些舆图都不准确且漏洞百出,基本上只有除开大天朝圈和欧罗巴后地图才基本准确,即便只是最边缘……这个边缘是在万历皇帝的视角中,他眼里天朝在正中间,所以这些图别管怎么画,他们的地方都在最边缘。   即使只是在天下最边缘,图上各国位置也有所不同。   戚继光没空理会这些图上大概在西安的位置标为‘秦斯坦’、在洛阳标为‘契丹’、在杭州标记着‘宋’、在广东福建一带标记着明这种大杂烩一样的地图。   他只注意到,在地图上都有一个地方叫莫斯科,万历在每副图的这个位置都画了个圈,附送皇明祖训首章几句话,另有书信简短:朕可算弄明白,北元封出去的西北王爷在此,戚帅筹谋所需一应给朕报来,五年征不得,十年征。   附送的皇明祖训首章那几句,也无非是关于不征之国的,戚继光看着这些个不征之国都觉得尴尬……但凡太祖皇帝让征的,都没征,太祖皇帝不让征的,全征了。   其实朱元璋的不征之国与必争之地很容易理解,所谓不征之国,是海外画个大圈儿,原话:四方诸夷,皆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若其自不揣量,来扰我边,则彼为不祥。彼既不为中国患,而我兴兵轻伐,亦不祥也。   就是说有地利天险阻隔,又都穷的跟鬼一样,要他们不掂量自己斤两来找事,就让他不详;反正他们也不是咱的心腹大患,揍他们总会死人,没有必要。   这话还有后半句:但胡戎与西北边境,互相密迩,累世战争,必选将练兵,时谨备之。   其实太祖皇帝这话说的非常谨慎且实际,一点儿都没有如今小皇帝这年岁的狂妄劲儿,这整整一段话的核心意思是什么呢?是天命。   如果太祖皇帝有小皇帝这张狂劲儿,多半是想添一句:如能击之,悉数吞之。   但这太不稳妥,就没了为后人敲响警钟的意义了。   什么是天命?是前朝是的领土继承。   东汉班超出西域,为什么?经略西域是西汉的固有国策,继承。   唐朝基本无视西北,只要哈密,因为这是隋朝武功,心里会有个死结,必须继承。   宋朝逮着燕云十六州死磕一辈子,云南干脆就不管了,因为宋朝不必考虑汉朝,得继承唐朝呀。   到了明朝该考虑什么了?元朝疆域,皇明祖训就这意思,海外元寇都试着干了一遍,确实都不太好干,咱就不要惹他们了,后世子孙能把前朝开拓的土地能弄一点就弄一点,也就够了。   问题是元朝太大了。   什么金帐汗国、伊尔汗国之类的,别说如今大明翻遍天下也找不到知道这个概念的人,就连蒙古都没多少人清楚到底是哪儿。   这不,戚继光踹了图们汗的汗庭,收缴一大堆资料送入京师翻译,皇帝汇总了全世界的知识,最后终于弄明白长子西征究竟征到哪儿,但他脑子里的概念并不是这个,不是金帐汗国,是大元皇帝在那册封了个西北藩王。   戚继光接到这封信时,他的部队正在蒙古高原的地下。   那是归化城北偏东七百里,属北元左翼三万户故地名叫伊林的地方,没有树。   为找点烧饭的柴火,他的部队超出计划行军足足二十里,他的部队已经在春季的旷野扎营许多天,风很大,越来越多战无不胜的铁军被春风吹病,辎重还很多,将士们很疲乏,急需一个能让他们不受风的营地休整几日再向归化城前进。   这里已经超过大明金国的土地,对他们来说并不安全,树木不足的情况下谁都没有办法,只能让士兵花费更多力气挖出一座座陷在地下的营房,四角加以石柱支撑,偏箱车的车板与帐布搭在上面做顶——居住效果很糟。   地下的潮气会返上来。   即便在这种情况下接到皇帝的信戚继光都没对皇帝指派下来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有任何怨言。   他只想到别的一些东西,首先是他这次挖的地下营房用错了地方,这东西应该打仗的时候用,隐蔽效果极佳,整支军队就像消失了一样,如果树木足够,木板顶上盖上草皮,仅高出地面一个脑袋,旗军能在缝隙中观察敌情,从外面看就像稍高的小草坡……送信的骑兵就没发现,绕着营地都跑过了才被放哨的旗军捉回来。   送信的人都没发现,那隐蔽性一定是极佳的了。   还有一点就是戚继光在揣摩皇帝发现北元在西北封出的藩王居然离他们那么远之后应该是什么心态。   他料想……应当是如同晴天霹雳的,我大明传了这么多代,居然是南北朝?   所以这信上一时说了气话,也很正常。   心理上戚继光并不把皇帝送来这封让他凿通莫斯科的命令当成真的,并预感到等皇帝从南北朝带来的羞耻中气消了,就会收回成命;因此在这之前,戚继光还要保持皇帝最忠心且任劳任怨的武臣这一身份,耐心地把这个计划做出来。   比方说先派人向北探明矿山、盐场、林场所在,继而向西探索,找到有价值的土地。   往北肯定平白无故的土地是没有价值的,连活人都没多少,没有价值就无法长久,无法长久做出再精妙的计划也是空谈。   如果没有矿山,那干脆就拉倒,这事儿它成不了。   有了矿山,把铁路从沿线修起来,引入矿工、牧民来工作,有价值有利益,后面的事就水到渠成了。   还真别说,正因为戚继光自己都认为这份报告不会得到实施反倒没有心理压力,非常认真且放肆的做计划……做着做着,他居然产生一种自己都信了的错觉。   这地方要是有矿,没准还真能征一下呢? 第八十三章 探险者   戚继光的军队向西一路前行,在身后留下一个个人为景点。   这自然是光复汉名,从大宁城起,向北重设泰宁卫、朵颜卫、福余卫,更北方还有木里吉卫,卫所镇将皆由浙军中立功宿将暂领,自周遭蒙古、女真部募丁,合朝廷自内地调派军兵,泰宁、朵颜二卫又称护路军,保护自内地驶来的乌梁海铁路;福余、木里吉二卫也称护河军,保护通航向达里湖的河流。   铁路是将来戚继光要用,河道则是李成梁要用。   李成梁对东北的攻伐,就是以河道为基础,不像戚继光在西线漫无边际的草原上追逐行进,不在行军就在行军的路上;李成梁的部队是静多动少,他的部队达成一个使命,便就地驻扎在临近的部落城寨中,等辎重、征粮草,放出探马斥候沿河道探寻,搜集更多情报,依照周围部落是否接受劝降来确定下一个目标。   一旦目标确认,准备工作达成,即大军兵分两路出河道两岸,河上以战船载步师、火炮、辎重拔营而起,行军速度飞快。   东线西线两支部队连到一起,说起来还是去年的事。   戚继光在达里湖击败土蛮的第二天就见到了李成梁的兵,他们驾驭着小船驶至达里湖河口,弃船被戚家军发现,跟着脚印一路追赶,发现这些穿着辽东边军兵服的士兵正围着达里湖兜圈子,就将他们交到戚继光面前。   一番交谈才知道,他们是李成梁的斥候,他们从靠近苦兀岛的黑龙江入海口一路沿河而行,遇到小河就把大船弃了换小船,再有意外就把小船弃了步行,再自己做个筏子,就这么一路沿河道走过来,十几队人只有他们走到这儿,别人都在哪儿谁也不知道。   他们也不知道这个使命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李成梁给他们的命令是找到河流的源头,无论走哪条河、哪个分叉口,只要走到最后是源头就可以回去了。   也许别人都已经回去了,只有他们沿着河走啊走啊……每一次遇见岔路口时都走错。   戚继光非常同情他们,这帮倒霉的辽东小伙子沿黑龙江一路北上,跟随蜿蜒河道在帝国东北兜转,他们在盛产水濑的呼伦湖与贝尔湖洗过澡,这年月大家不常叫这俩名字,准确的说叫阔滦海子与捕鱼儿海。   呼伦、阔滦都是蒙语‘哈溜’的谐音,水濑的意思;贝尔、捕鱼儿则是蒙语雄水獭的意思,这俩湖盛产这个,因此得名。   明初的时候蓝玉去过捕鱼儿海,在那歼灭了北元小朝廷。   但朝廷对于东北水系的了解,这么多年后已接近一片空白,所以戚继光命人将他们的记录原原本本地誊抄一份,把这些人留在身边,让他们跟自己一起去归化城,再从那南下入关,回辽东。   在没有道路的土地上,适航河流就是最好的道路,控制河流,就能控制所有土地。   戚继光身后,留下一座座无人空城,那是浙军曾扎营的土地,有些地方修建了地上营房、有些地方则修着地下营房,当明军离开后不久,那些营房被游牧民发现,加以改造并使用。   军队驻营地极讲究环境,尽管当兵是个苦差事,对士兵来说行军途中几乎不能比野狗好到哪儿去,但他们的营地环境都很好。   精明的将军挑选驻营地一定是能大规模采集水源、外部环境安全、地势没有风险的地方,这些地方同样适用于城镇或驻牧。   不过在戚大帅即将抵达集宁时,麾下浙军变得极为小心谨慎。   消息是由作为先锋官的陈大成传回来的,他受命在漫无边际的草原上寻找古代集宁北方年久失修的官道,斥候回报,他们在官道上发现大队车马行进的踪迹。   车辙与蹄印很深,路上有走狗的爪印,地上丢弃着被啃净的骨头与折断的箭支,陈大成的分析是一批千人规模的蒙古兵受明军北进的威胁向北迁徙,经过这里。   随后他们找到一处可疑的营地,营地内留下的痕迹同样诉说着他的推测,除此之外还有另一批人曾出现在这里,留下这些踪迹的人不是蒙古兵而是明军,烧饭剩下的破木板被铅丸打出一片孔洞,地上有火药撒漏的印记,陈大成认为这是有卫所军出塞追击前面这支蒙古军队。   ‘前后两拨人’的吃喝拉撒在踪迹中表现得泾渭分明,甚至就连留下的排泄物处理方式都有所不同。   唯一让陈大成怀疑的地方,就是埋在土里的粪便与露天的粪便看上去间隔甚至不到一天。   这么短的时间,明军为何要选择驻营,而非追赶上去?   风声鹤唳的状态持续了短短两日,戚继光的前线部队就迎来第二批陈大成口中所谓的‘大批武装人员’。   一支规模庞大的混合商队。   端着望远镜的浙军斥候小心翼翼地伏在矮丘上,向远处望着驻营的商队,斥候的副手正用笔纸勾画着营地陈布状况,营地被显而易见地编成三个圈,商人们用货车围出相连的车城,他们有一百辆甚至更多的货车,几乎每辆货车都放着长矛与箭囊,营内圈着数不清的骆驼。   车营外有数百持有武器的人,大多数穿着春夏秋三季使用的兵服与铠甲,兵服是红蓝二色的铁棉甲,有些人还在外面罩着胸甲,胸甲皆为制式,刷上不同的颜色能区分他们来自内地、边军还是北洋。   还有些人则没穿兵服,看上去是武装护卫,有些人穿皮革甲、有些则有锁链甲,更多人不穿铠甲,持鸟铳之外各种火器。   营地里立着明字大旗,就像军营一样,那些士兵有北洋的旗军,也有边军的人。   而在车营外,则立着属于大明金国右翼蒙古的长幡,幡下近三百甲骑喧嚷,武装最好的是具装甲骑,最坏的也有锁甲、皮甲护身,草原上能拿出这样武装力量的部落都不多,只要一看就知道,他们是大明金国顺义王的蒙古甲骑。   看到这支商队,不由得让浙军老斥候想到东南海外那些泉州商人,那不也是自募船兵横行海外的模样。   难道那种光景还能在北方塞外重演一次? 第八十四章 难题   戚继光很快见到这支商队的主人,叫沈三魁。   也不算是主人,准确的说沈三魁是这支商队的经理。   “是,草民为山右平阳府蒲州贾人,朝廷开边市起就在边市上做买卖,卫军随行是朝廷的命令,商队大、随行的卫军便多;至于蒙古甲骑,则是因家中长辈与三娘子素有交集,恐我等远走遇险,便派遣骑兵相送。”   戚继光没再问沈三魁家中与三娘子素有交集的长辈是谁,他已经猜出来了。   这个时代的晋商和清代八大皇商不一样,那些商人如今还只是小人物,此时蒲州盐商是天下商贾第一流。   他们致富靠的是垄断与政治。   平阳府蒲州有商人名张允龄,先祖是元代解州盐池迁过来的,有服贾远游,足迹半天下的名声,张允龄有个儿子叫张四教,父子经营盐业,另外一个儿子叫张四维,考中进士,今年刚刚在张居正的推荐下进入内阁参赞机务。   蒲州还有个商人叫王瑶,是经营两淮的大盐商,生了三男五女,二女儿嫁给张允龄,是张四维的母亲;王瑶的长子王崇义子承父业经营盐务,二儿子王崇古曾官拜中三边总督宣、大、山西军务。   张、王俩家控制了河东盐、长芦盐、两淮盐,大获其利。   张四维的女儿嫁给内阁大臣马自强的儿子马惇,马自强的弟弟马自修为陕西豪商;王崇古的长姐嫁给侨居蒲州的沈家,也是蒲州的大商人,经营煤炭,有余陈沐所开先例,如今每年给皇帝送供奉……沈三魁,就是这个沈。   “草民为朝廷向归化输粮饷军资一百八十车,故取得商引勘合,准贩货物有湖广茶砖、福建冰糖、合兴盛吕宋烟、山右五台山木碗、陕西棉布与宣府牛皮靴,帅爷可要查验?”   戚继光笑眯眯地摇头摆手,道:“沈掌柜还是多跟我讲讲近来关内的命令,本帅出塞年余,太多事情都不知道了,我看商队许多人都拿着各式火器,这是怎么回事?”   像查验货物这种事不是浙军该干的,不过在福建他们经常干,那时候盘查的是都是海外官船,商船是不能出去的,在海上见了就要当成倭寇去攻打;官船又不好盘查,所以戚继光与部下总结了一套行之有效的办法,就是他来拖住船长或官吏,手底下的把总混上船找借口查货。   要是船上货物没问题,就算被发现了戚继光只需要当着别人面斥骂下属把总一顿,了不起抽上几鞭子;若是货物有问题,当场就可以变脸抓人——这种鬼把戏骗不了人,所有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戚继光不说、别人也不说,大家都心照不宣。   有时候需要人受气也没办法,把事情办成才最重要。   如今也是一样,陈大成手下俩百户就已经在查验货物了,但只要戚继光不说,所有人就都会将这事当作没发生。   只要就是想看看有没有铁器被夹带出去,他们还要在塞外打仗,敌人得到更多铁器不是好事。   唯独让戚继光有点拿不准的是商队护卫的武力,有点太强了。   三娘子给沈氏商队派出三百甲骑护卫有情可原,金国没有健全的律法与官僚体系,三娘子就算派出三千骑、三万骑相随也只是三娘子一句话的事,那只和三娘子的喜好有关系,不需要合常理。   但除了蒙古甲骑商队里还有几十个北洋军、上百边军,并且在这么强武力的前提下,三百多个商队成员各备武装,尤其是上百支各式火器……有这样的武力,还需要做买卖?   若是做买卖,这样规模的商队只需要一二百人赶车赶驼,其他人根本不必要,反正已经有蒙古甲骑护送了。   “大帅说的是那些火器?”   沈三魁讨好地笑道:“那都是在集宁买的,朝廷有制,商队依照规模给铳票,草民的商队在北洋三十六张铳票,因朝廷临时要我等出去探寻矿山,这才多开了七十张。”   “找矿?”   戚继光来精神了,他没想到自己在北方快马传回朝廷的信这么快就被皇帝落实,连忙问道:“塞外有矿么?”   “戚大帅是问对人了,咱沈家以前干的就是煤矿买卖,如今国内的煤都被陛下收权专营,咱这些卖煤炭的成本也高了,但对塞外放宽些许,最早探矿、兴建矿场的能采矿十年,往后会怎么样还不知道,不过先占了再说。”   沈三魁说的倒是很轻松,道:“有,别的草民不知道,但煤矿多的是,最好的还是归化城还有西边以前东胜如今鄂尔多斯部的那些煤矿,都好采……不过已经被三娘子送到大同登记了。”   “朝廷给金国的条件可比我们这些商贾好得多,人家不是开采十年,是永世享利,利润两成归开矿商贾,三成归顺义王、五成归朝廷。”   不用问戚继光都能想到,这个计划肯定是阁臣想到的,如果确如沈三魁所言金国矿山极多又不会开采,那么朝廷招募商贾开采后就能用这个方法进一步控制金国。   准确的说,他们不是不会开采,而是不开采,尽管他们缺铁、缺匠人,但这都不像其他蒙古部落那样完全没有,只是缺少罢了,都不是决定性因素,主要还是没想到或不想。   以前边关未开,没有开矿的客观条件,如今大量大明商贾涌入金国,一切条件都有了,偏偏朝廷打算把这事给干了,让顺义王坐地分钱,这难道还有什么不乐意的么?   戚继光追问道:“你觉得这事能行么?”   本来他就是抱着完成政治任务的心态去写的报告,如今眼看着事情真被皇帝一步一步地落实,心里反而涌现出些许担心,担心这事万一真成不了怎么办。   沈三魁的回答不容乐观,他道:“大帅发问,草民就照实说了,将来怎么样我不知道,但目前的样子,我觉得够呛。”   “金国的矿山兴趣能赚点钱,塞外人少,本地人未必能招募到足够矿工,从内地迁工则工钱高,国内没有更多需要用煤炭的地方却有大量煤炭运进去,没准还会让国内煤价降下去更难干。”   “比金国更远的地方就更难说,说实话草民这次出去是打算给朝廷探几个矿山,回来就转手卖给别人去开采,是赚是赔都跟草民没关系。”   “北方更冷,人更少更难招工,一年上冻四五个月,只能开七个月工不说,挖出煤来靠驼队一年才能运回来多少?不好办。”   戚继光缓缓颔首,没需求、难招工、成本高、难运输,这在他看来其实是一个问题。   修铁路,修了铁路全部都能解决。 第八十五章 吃奶有功   清华园,工部蒸汽局主事周思敬官袍大袖里两只手死死攥着,向前盯着皇帝。   万历皇帝倒没他那么紧张,只是摇头的动作有些尴尬,摊手道:“周主事,你说你要用紫禁城铲雪的那台火德星君,这朕确实不好办呀,换一个吧,要不再做一个,它没在紫禁城。”   周思敬是大明官场里一个比较特殊的人物,尽管他是朝廷命官,但身份上比起其他主事更像北洋或讲武堂的研究员,因为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极为缺少睡眠,甚至前年连续发生三次在朝会上睡着的失误。   当时正值火德星君上船的关键时刻,万历干脆特许他不用参加朝会了。   从那时候起,周思敬便不再参加朝会、不用去工部衙门点卯,成为全职研究员,除了特殊时期,他的任务就是在蒸汽局折腾新的蒸汽机。   后来万历都很少见到他。   周思敬也没辜负万历的信任,如今的蒸汽机与当年最早的型号相比优秀了十倍不止,用于陆用的、船用的、农用的、工用的、矿用的,多种用途多个版本,日新月异。   船舰专用的赤蛟、铁路专用的青龙、工厂专用玄武、农用的黑牛、矿用的白象,一个个专用版本与附带的机器在蒸汽局的主持下改造,成为牵引帝国滚滚向前的动力来源。   每年各个型号的蒸汽机产量稳步向前推进,机器制造在不知不觉中成为潜伏在帝国之下庞大产业,涉及零件加工厂、大小手工作坊七百余家,运河两岸及沿海固定的手工户匠人八万余户,对于向这些采购零件蒸汽局制定了专门的法律。   零件以方寸为单位,方寸以下的小零件以专门工厂与工匠团头包揽,一旦出现问题除了追回资金永远不再向其订购;超过方寸的零件则物勒工名,直接追踪到工厂或作坊,同样永远不再合作。   全天下需要蒸汽机的越来越多,但生产蒸汽机的只有蒸汽局一家,生意好的很,万历十年蒸汽局向工部、户部、皇帝内库各上缴白银十二万有奇,自己留存二十五万两出头,这还是扣除新造机器成本之后的利润。   周思敬任劳任怨,很少向皇帝求赏或是有什么要求,皇帝也不知道能赏赐周思敬什么……作为隶属工部衙门的下属主官,正三品在地位上与工部侍郎平级,自打有了勋章这种荣誉象征,今年才刚过四个月,万历已经给周思敬赐下四枚金、银勋章,是国内受赏最多的官员。   这一次,周思敬十分罕见地自己找到清华园,开门见山地想要把紫禁城里那台用于铲雪的火德星君要走,让万历犯了难。   倒不是他不想给。   “那台火德星君对朕来说已经太小了,朕把它赏给南洋卫百户陈海龙了。”   “陈,陈海龙?”   这是谁?   周思敬愣了一下,当即抱拳道:“那微臣请陛下修书一封,让臣至南洋卫借火德星君半年。”   “你不用去南洋卫,他就京师呢,不过他家不能去,都是女眷,唉算了,朕让王安去一趟吧。”万历挠了挠头,他也觉得这个南洋卫百户的官职有点奇怪,回头让身旁侍从的武宦官去寻王安,转头问道:“不过周主事,你要那个干什么?”   那辆火德星君在万历眼中几乎一无是处,就是个保养良好的摇摇车,万历觉得陈海龙坐在上头咿呀咿呀的特好玩,就干脆送他了,去年还用那个在东华门外铲雪,跟他俩娘一个弟弟在家门口堆了个雪狮子,还叫万历去看呢。   看不出来呀,蒸汽局的周主事这么大岁数了还有一颗童心,难不成也想堆个雪狮子?   “臣督造蒸汽机发现如今所有蒸机在土地上都不善行走,故而想寻能铲雪的火德星君比照,看其有何不同,年代久远历事诸多,臣忘了那台火德星君是什么样子。”周思敬说起自己善忘的事一点儿都不尴尬,拱手道:“所以想向陛下借来再看看。”   “那你要他没用啊,它在土地上走也走的特慢,紫禁城的石板路才能铲雪,清华园里它也走不动。”万历说着一拍手道:“能在土路上走的是那个谁,那个……铁厂徐主事早年开的那台大火德星君,你找找他,他能在土路上走,从蒸汽局走到北京城,还把永定门城墙撞坏你忘了?”   正说着,在清华园后头跟禁军一同训练的王安一路小跑过来,甲裙跟胸甲下缘撞着叮当响一路,抱拳道:“陛下找奴婢?”   “嗯,不过现在没事了,算了你来都来了,带着诏书去趟东华门外靖海伯府邸,陈海龙南洋卫百户的官职太难听了,就堆雪狮子有功吧,升锦衣千户。”   堆雪狮子有功?   王安:???   “哪能咋的,总不能说前几年吃奶有功吧?哎呀你随便想个功劳给朕拟诏就是,还有嫡子海虎一块弄到锦衣卫,要不都锦衣百户吧,反正他们有伯爵俸禄也不靠百户那点俸禄过日子。”   王安拱手领命,周思敬倒是对这事没半点反应,他在清华园里仰头看天陷入思考,半晌才突然惊叫一声,拍手道:“哎呀!陛下,那个火德星君臣记得,它轮子大,后来搬上轨道专门换的小轮,轮子大地上压的辙就浅,不毁地。”   还真别说,这种东西万历还确实能跟周思敬唠上两句,振振有词道:“你说得对,这和一样的火药打小弹远而打大弹近是一样的道理,火药炸开的力量推小弹丸就能推得动,推大弹丸就推不动,朕觉得这是一个道理。”   “但大轮子更沉。”周思敬仅高兴了一下就又换上一副苦瓜脸道:“更沉它就得用更大的功率的蒸汽机,更大功率的蒸汽机更重,好难呀……陛下聪慧,可能传授小臣解决之法?臣想弄一种能在田地里耕地的蒸汽机,它能走很远,要是能做成了将来没准还能载着兵当战车用呢。”   万历摇摇头,对此并不看好:“朕也不知道,不过朕觉得就算它能犁田,烧的煤也太多了吧?田里铺上轨道?让他自己轮子上带着轨道?或者用别的东西做轮子?” 第八十六章 蒸汽衙门   失望的周思敬再一次回到京城南边的蒸汽局衙门,对凑上来的吏员苦涩地摇了摇头。   “问题并没有解决,陛下把铲雪的火德星君发给靖海伯家里当佣人了,倒是准我看了,但陛下说那台也不能在土地里走,唯一能在土地上行走的是第一台被放在轨道上的火德星君。”   周思敬像个武将般地把官袍下摆掀上来塞进装金饰玉的腰带里,两只袖子在手臂上一卷,用束手的护臂裹住,快速完成团领官袍到工作服的转变。   他边卷袖子边没好气地问道:“礼部对蒸汽衙门官袍改制的奏请还没有回信么?”   “回大人,有回信,说他们正在议。”   “就这么点形式上的小事儿,有什么好议的。”周思敬扣上护臂的皮扣,眼神定住,口吐芬芳:“议议议,议他妈个蛋。”   周思敬觉得与其他去给礼部提议,不如将来让皇帝把礼部官员送去北洋跟机器打两天交道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穿着官袍跟蒸汽机、机器打交道是真危险。   一旦把袖子或者官袍下摆扯进去,下场很恐怖。   就因为这个,他去年给礼部上交了一份蒸汽衙门官袍改制的奏请,拟以北洋军服为蓝本,用同样面料把官袍的形制改一改,反正官袍上最重要的是玉带与前胸后背的飞禽走兽补子,只要这个还在,官服它就还是官服。   北洋那小衣裳儿多好啊,上宽下窄的军马裤、下摆遮臀的立领右衽小褂,就算不穿胸甲扎上携行武装带也倍儿精神,一点都不耽误干活。   没办法,人与人的审美观是依照环境而改变的,传统官员在服饰上不必考虑实用性,只要穿着宽松舒适就够了;但蒸汽衙门这些官员是需要工作的,他们不但要写字,还得实操蒸汽机,操作机器到开火车是他们的本职工作,这他们哪儿能受得了。   他们眼里最美好的服饰是农民下地干活的那套,实在是朝廷不允许那样穿。   “不过陛下倒是提了几个解决办法,我记下来了,一个是给田里装轨道,但这个只能农用,仅当个解决办法吧。”   周思敬说着就已进入工作状态,衙门里的官吏也围了上来,拿纸币的拿纸币,递工具的递工具,都听他说道:“首先我们知道,轮子与地面接触越大,对地面的破坏就越小,这个数据你们看是我们自己做实验还是出钱包给讲武堂让他们做?”   “要是让他们做,我建议找广东讲武堂,那边做实验的经验多,但可能有衙门用不着的数据;如果我们自己做花销可能比让他们做大一些,实验材料找北洋订购,但有助于增进衙门的研究能力,关键看咱们能不能腾出人手。”   “不行的话从北洋招几个人过来,新成立个研究科?”   周司机说着用炭笔敲了敲自己的脑门儿,对左右道:“账上剩的钱还有多少,刨去咱们新建的两个组装车间,还能剩下十万两么。”   他们这个车间,是真车间。   蒸汽衙门最早只在一片空地围出营房,露天组装,当时他们的主要业务也不是生产装配蒸汽机,而是研究各式各样的蒸汽机。   但后来经历技术进步、设计定型等多个阶段,如今衙门有了很大变化,过去的大营空地被建设成办理业务的衙门,主营承接来自天下各地的订单,一方面接受商贾亲自携款订购的工用玄武蒸汽机,也承接各地官府通过电报来订购农用黑牛蒸汽机。   至于海陆使用的鲲鹏、青龙两种型号则只有北洋订购,都属于公文摊派,当然也要付钱,但付钱的手段为拨款,并不面向外界。   后面则有四大仓储、八大车间、九间工厂,皆有独立营房,尽管工厂车间的总数不大,但占地面积几乎顶得上半个北洋工业区,像一座独立城镇生活着三十七名官员、一百四十个管事大吏、两千四百余工匠以及他们的家眷。   由于仓储、车间、工厂、营房之间全部由轨道相连,因此各式各样的轨道甚至比北洋还全面。   从蒸汽衙门到通州有一条铁道,一百一十里铁道上有属于蒸汽衙门自己的三列大型青龙,一列煤车、一列粮车、一列货车;衙门后连接各大厂房与仓储的则有环绕的两列中型青龙,以环形运作生生不息,每日往返于仓库与工厂。   工厂与工厂、工厂与营房则是小型单轨,蒸汽衙门甚至推进了北洋的铁马制造业。   北洋铁马最早支持研发的人叫徐爵,这个胖嘟嘟的锦衣都督一眼就看中了铁马问世的新奇,斥白银万两购置二十辆自行车,开了北洋铁马厩创收之先河,反正支持是支持了,就是他拿去送人的效果不太好,干爹冯公公在御花园骑上心爱的小车车时磕掉了半颗门牙,后来换了个象牙的。   不过其他人骑着效果还不错,尤其是教仿司的正九品奉銮大人,整天骑车上班,坏了就请锦衣卫找徐都督换零件,徐都督换着可开心了。   第二个支持的万历,因为叶梦熊上书把老骑将马芳对铁马的研究报告交上去,皇帝从内库拨了三万两给铁马厩。   但真正让铁马大批量投入使用的还是蒸汽衙门的周思敬,他从北洋铁马厩订购了四百辆没链条的铁马,不但没链条,轮子也是特制的,不要橡胶轮就要铁凹轮,成本大减,送到蒸汽衙门他们的匠人改造成走单轨的双人自行车,全部放在厂房单轨上由工人共享使用,往返于工厂与营房。   除了这个还有驴骡马拉的四轮轨道大车,车上八个座位,也用于工人上下班——基本上蒸汽衙门厂房间的空地就剩下轨道和电线杆了。   地上是轨道,头顶是电线,连接各个厂房的玻璃罩电灯,工匠三班倒机器不停歇,一到天黑所有灯就都亮起来映得厂房如同白昼。   如果说北洋工业区满是铁马金戈,那蒸汽衙门的厂房则稍安静了一点,这里没有铳炮齐鸣也没有飞鱼升空,只有汗水下无比的付出与巨大的回报。 第八十七章 淘汰   蒸汽衙门对工匠管理极为严苛,在这个时代很少有人能承受三班倒的工作,人们没有夜晚不睡觉的经验。   但在丰厚收入与交替的假期面前,人们可以学习、可以试着接受。   九个工厂做组装蒸汽机互不相干,工厂内的工人没有俸禄,但他们在一台蒸汽机被卖掉后,会从其中拿到扣除成本后应得的一份,这让他们拥有极高的工作热情。   周思敬并非技术工匠出身,他生在麻城,隆庆二年进士出身,即使没有蒸汽局这样的新设部门,也许也能做到侍郎一级,甚至可能凭借他的才学还会被派往六部其他分司。   只是因为朝廷有了这个部门,他又在数年之间做的很好,又正值万历掌权,这才官位升了又升,人却始终留在蒸汽局。   万历对‘他的人’很信任且不吝委以重任,但什么是‘他的人’呢?万历也许自己也没有答案。   至少目前看来,这个范围极为宽泛,是他提拔的或者是为他任劳任怨做事的,都是他的人。   而对于他的人,万历一向很大方且予以信任。   这或许是因为……他从未尝试过被背叛是什么滋味。   正统进士出身让周思敬对衙门财务状况极为关注,而这其实也是周思敬迫切需要研发一种能广泛用于农田或寻常道路的直接原因……他们的储备白银不多了。   按理说蒸汽局财大气粗,哪怕不说官府摊派所需蒸机,单说卖给民间的工厂用机器就有多种型号价格单机一百二十两至九千两不等,单就万历九年、十年这两年就为朝廷造出九十多列大青龙、北洋南洋宣府三大军器局四十余台军用玄武、二十六台舰用赤蛟。   这一百余台蒸汽机型号不同但都是大型蒸汽机,刨除民用之外平均每个厂房年产八台,拥有极为恐怖的生产力……而就这被刨除的民用蒸汽机就让蒸汽衙门去年给朝廷、内库合计交款三十六万两白银,自留二十五万两维持运作。   常理上,蒸汽衙门不该缺钱。   但周思敬是个居安思危的人,他从近年的合同中分析到民间采购玄武、黑牛的热潮即将结束,换用一句比较现代的话就是需求趋于饱和。   大明使用蒸汽机的地方太集中,基本就是广东、福建、浙江、南直隶、北直隶;能使用到蒸汽机的行业也不太多,受影响最大的三个行业是织布、金工、矿冶,并且这所谓‘最大的影响’,一定程度上也只是让过去一个人包揽所有的工作内部进行细分。   比方说苏杭极为繁荣的纺绸业,最早在棉布织造业开始逐步为蒸汽机大工厂兼并、垄断时,手工织绸户却能和机器织绸户分庭抗礼。   原因无他,织绸复杂,复杂意味着原有效率低的同时,所需技能门槛高,从业者技能相对更高,就更不容易被社会变革淘汰,从而有机会加入到这场变革中。   如今苏杭的丝绸织造业则在普遍使用小玄武的条件下完成主动进行的行业分工,有些过去在乡下一天织半匹没攒下本钱的织户如今赚不到钱了,便放弃织机赶着牛车、骡车游走各个乡里甚至走去临县,向田户收购蚕茧,卖给城外的上家,赚点力气钱。   他们的上家同样也是过去的织户,不同的是过去他们是独立的小生产者,将收购来的蚕茧煮好,购置一台小玄武连上原先的纺丝机,将蚕茧变成一卷卷绸线,不进行继续织造而直接卖给上家。   上家则是过去雇佣织户生产的小作坊主,他们小有家财,有购置几台小玄武的本钱,把收来的线经二次筛选、精选,完成勾轴、刷绸等工序,织出一匹匹绸缎,再卖给上家。   最上家则大量雇佣工人,将收上来的新绸用碱水煮、泡猪胰、清水摆净,因为新织的绸缎很硬,需要多人力的加工才能让它变得柔软舒适,完成这一道工序便可以贩至各个裁缝铺与贩往海外的大商贾手里。   有趣的是这套工序中最下家与最上家都不太需要技术,最下家的收茧户需要的是大量体力劳动与乡间人脉,这个过程没有蒸汽机的参与;最上家则需要大量人工与销售网络,他们往往是过去最大的绸缎作坊主,而这个过程蒸汽机唯一的参与过程只是在清水摆干净后进行力道精准的木槌捶打罢了。   整个过程是良性的,收茧户在取得一定资本后可以开厂做绸线;纺线户在取得一定资本后也可以再开个纺绸作坊;纺绸户有了资本有了人脉也能雇佣大量工人完成最后的工序进行贩卖。   周思敬最喜欢的是这样的行业,这样的行业意味着他的小玄武会始终供不应求。   但蒸汽机参与最多的织布行业则并非如此,织布没有纺绸那么复杂,利润也没有那么高、本就是分散普遍劳作的行业,从业者两极分化极为严重,要么家无余财仨月没收入全家就都得断粮;要么就是贩布大户财产极多,蒸汽机一经参与小织户根本没有参与进程的机会,一县之地往往一上来就是两三台中型玄武都被一个商贾订购。   织丝行业的从业者多为织户,他们是职业的;织布行业的从业者多数为农户,他们是兼职的。   接下来这个县的棉布、麻布纺织就被垄断了,巨大的产量提升让其他织户很难有竞争机会,最先使用蒸汽机的作坊主很快就有新的资金继续购置蒸机、雇佣织户,而其他人有非凡技艺的可以去做提花,但更多人比赛还没开始就被淘汰,甚至连去乡下收棉花的机会都没有,直接退化到回家种棉花。   虽然说主事机器厂这么久,周思敬早就深刻认识到万物皆可使用蒸汽机,万历爷顺天府的皇庄就用马拉蒸汽机挂载镰刀收麦子谁又管得着?   但这世上普遍的百姓是要考虑实用与性价比的,哪怕你蒸汽机便宜到三十两银子一台,我三十两银子全家吃一年还能添置几身新衣裳,拢共就那几亩地犯不着搬个铁牛回家供着对不对。   而蒸汽衙门的周主事看见的就是这种令人悲哀的情况——这个县的织布业不再需要蒸汽机了。 第八十八章 铁饭碗   周思敬并非悲天悯人。   只是蒸汽衙门的现状并不蒸蒸日上。   民用铁牛为少数大庄园主买着玩,大多数不是那么发达的州府,雇人比买机器有更高的性价比,官府也支持甚至强迫他们雇人。   一介治下子民不过万户之小县,需求极小之下大多数行业只要几十个从业者便趋于饱和,比方说要饭的乞丐,县城就那么点儿、饭馆就那么多、市场就那么大,十几个从业者人人每天能吃得嘴上流油儿,再多那就不好意思,只能让你们去下边乡里自谋生路了。   戏班子、红白喜事的乐队也只需要十几个人就够,有俩懂风水会看坟地的就能吃下整个市场,再多人也只能改行。   若非当年江西丰城懂看坟地的人太多,出身堪舆世家的邓子龙何至于给人看地沦落到差点饿死的地步,实在没办法去考了个武举呢。   我本丰城一道人,万人敌与我何加焉?   县城里最多的就是农户,可内有土地兼并、外有行业兼并、时值旱灾横行,自耕农有一半就不错,你们这些富户地主一下子要用机器把人力代替咯,让本官的百姓上哪儿去乞活呀?   朝廷的考成法,它考你治下收多少税、考你地方有多少老人多少孝子贤孙、考六部的摊派职责完成情况、考地方对公费支出的执行情况、考富户地主是否隐匿田产户口,但它不考百姓有没有耕地,因为在朝廷层面上这个问题无解。   世上总有百样人,就算朝廷把贫富均了,照样到第二年就有人没地了,但地方官不能不管。   说人民是乌合之众那是一种极其刻薄且不负责任的说法,但即使处于绝对平等的状态,追求财富这件事上的也确实有跑得快的、也有走得慢的,官府总不能一概把跑得快的腿全打折。   他们只是建议,也只能建议跑得快的帮帮后边的,自己作裁判的下场拽一把摊在地上的,鼓励鼓励走得慢的,最要紧的——给跑不动的鼓鼓劲让他继续跑,走不动要瘫倒的给杯水。   吃不饱饭的先等等,先让一口没吃的吊住命,再回过头给快断顿的一把米续上。   一旦大地主用了蒸汽机,就等于把吃不饱的人手上饭碗砸了。   所以相当一部分官员极为抵触大地主用蒸汽机。   这甚至与他们是不是儒生都没关系了,只因为他们是人,当一种新的力量出现,不是灶台下升起一堆火而是仅便利少数人时,他们是不是明朝的官员、它是蒸汽机还是人工智能都不重要,只与他们是人有关。   是人,就会对新生事物既有追捧者,也有抵触者。   各地知县、知州乃至知府,为此出台的地方法律层出不穷,有的是直接禁止地主使用蒸汽机;有的不敢那么明目张胆,就要求地主使用一台蒸汽机要上交多少亩田分给没田的佃户;还有些则要求地主为官府开垦多少亩荒地准用一台蒸汽机;亦或使用一台蒸汽机就必须雇佣多少佃户,且规定最低人工费用为几何。   再有便是知县为百姓谋福利弄个小铁牛放县衙,在各乡都交界装个大石磨碾子,每年到大收的季节由衙役装车上赶着县里转一圈,凭借高超效率一次性解决养不起驴的百姓磨面问题,做点实事的同时也为自己搏些政绩官声。   这一切在周思敬眼中都不是好兆头。   “朝廷要修的铁路越来越多,单周某眼下知道的,铁厂徐主事的铁轨一直用青龙军列运去关外,三个内卫旗军沿乌梁海铁路向西一里一里铺过去,那条估计要修到归化城,关内昌平到延庆卫一段,顺天府征发了徭役。”   周思敬放下笔,手掌重重按着桌案,希望能以此让其他几名衙门官员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道:“昌平向南经真保镇直抵武安,京营加入修路;大同往北出关到集宁,往南到太原、长治,都在修,长治、武安都是产铁、锻铁要地,山西又是煤炭重地。”   “这说明什么,说明这几条路不是皇帝的目的,这几条路只是陛下在大军未动前使粮草先行,还有成都的蜀王爷也凑热闹,要走了铁轨规格尺寸,还请皇帝拨下有经验的匠人,要在四川自费把铁路修了,通到西安府去。”   “像驿道一样,铁路终归有一日要遍及天下。”   周思敬说这话时语气带着极深的悲哀与不安,但下属同僚中总有不开眼的,诧异地鼓掌道:“好事啊,主事您这是不满什么?”   对周思敬来说最可气的是还有人附和:“是啊主事,这样订单就滚滚而来了!蒸汽衙门也会在朝廷更加重要。”   “当然是好事,可这有两个问题。一是太快了,陛下要把如今的青龙推为定制,一切的往返轨道、间停陆煤所、货车全以如今的青龙为定制,可你们觉得现在的青龙它是定制?”   “他跑起来你连百步内让他稳稳停住都不行,两年里光周某人知道的跑出轨道二十余次,在轨道里他是青龙,出了轨道他是恶龙,车翻货砸的情况不是没发生过,甚至还有往返两条平行路上的青龙同时出轨撞到一处去的,是四厂吧?”   “我记得去年四厂那个厂头给我的建议是把驾驭室改到后头,这样能防止御手在脱轨后受伤甚至撞死——我要保的就仅仅是御手么?”   当前情况的青龙跑出轨道是个比较常见的事,因为那些陆煤所就是停车站点,军列要在接近陆煤所前减速,最后以一个非常慢的滑行速度撞在一截青龙军列铲头倒模制作的木桩上,木桩是用东洋百年老杉木的木方做的,下面有轨道凹痕,车只要开始减速了就会推着它向前走几步停在轨道上。   陆煤所的驻军再用大杠杆把木桩吊起来拖到一边,同时另一边的绞盘悬吊杠杆则勾着一筐又一筐提前装好的煤炭放在车头后面没顶盖的煤箱里。   等做完这些,轨道两侧两个四马拖车拉着军列向前奔驰,给军列一个速度节省时间,跑出去十几里地车热起来由车工把钩在车头上的勾索解开,四马拖车的御手向轨道两侧分开回还。   这已经是改良后的了,每节车厢包括货厢都有专人负责刹车,刹车工具是车厢前方左右斜指向后的两根巨大铁杆,在车厢底有轴,轴另一头是与地面平行长至车尾的长杆,连接每个车轮外的铸铁瓦。   一旦车头传来刹车命令,车厢内红色玻璃罩灯亮起来,各车厢两名刹车工就要使上全身力气把刹车杆向竖直推拉。   万历特别制定了一项法律,沿途军民偷铁轨木轨的,正常的赔偿损失、出人命的抵命并抄没家产,尤其是使用肉身拆卸搬运这种天赋秉异的作案手法者,一律罚做刹车户,有工资、不世袭,一干就是一辈子。   正儿八经的铁饭碗。 第八十九章 造访   陈沐之于万历,正如一只旅行青蛙。   每隔一段日子,就会有书信漂洋过海,给万历送来几封信,附些个纪念品。   万历十一年的纪念品来的比从前晚了一些,东洋军府花费了很长时间才确定亚洲没有瘟疫,这才派遣舰队返航。   这一次陈沐在书信里主要目的有两个,一是提醒朝廷该选拔接替他主政东洋的大臣了;二来则是向皇帝问起国内的教育改革进行的怎么样。   教育改革,绝对是万历最为之骄傲的事。   大明帝国能拿的出手的东西很多,不论世界海洋上纵横无敌的风帆战舰还是虎步欧罗巴的北洋陆师,塞北升起的空艇飞鱼、塞内行驶的青龙军列,都是举世无双,可这些并非万历自己的功绩。   属于他的功绩,就是官民学一体,在两京一十三省登记、修缮、改编、兴建小学五千余所。   这些小学如今还没出现任何一个毕业生,但它每年能让天下十几万适龄儿童、少年入学,这在万历看来是绝对的功绩,哪怕为此将内库接近抽空也在所不辞。   陈沐问到教育改革,这真是隔着大东洋挠到了他的痒处,当天就洋洋洒洒写了一封长信,自卖自夸地跟陈沐讲述自己的改革经验——其实没啥经验,唯独花钱而已,朝廷花钱,东厂监督官员、锦衣卫监督东厂、西厂监督锦衣卫、监察御史监督西厂,绕了一圈形成闭环。   用大量人力,来保证财力不被额外消耗。   兴奋的万历在清华园把信写的写写停停,时不时就要站起身来迈着四方步对自己歌功颂德一番。   他确实值得骄傲,这种按捺在心中巨大的喜悦无从分享,他甚至忍不住要在陈沐归国之前便告诉他,大明帝国将要把木铁复合轨道修到每一寸能修的土地上,甚至还大手一挥在信上告诉陈沐,东北的铁路留给他回来修,将来要一直修到望峡州。   尽管这一切如今在大明还只是一副美好蓝图,事实上一两年内真正能投入使用的除了乌梁海铁路与延庆卫到大同的两段铁路,主要还集中于地势相对平坦的华北平原。   河南过了开封府再往西都不好修,修路容易,甚至利用现有铁路沿着往下修的难度比起以前修驿路官道还更容易些,只是地形稍微复杂点,路修出来也没用,青龙上不去。   目前的青龙并不是不具备爬坡能力,它具备,只要是人用肉眼不能分辨的坡它都能上。   但人能感觉到的缓坡,普遍都爬不上去。   唯一一种能爬缓坡的青龙车头是一种早期追求速度与运力的型号,车头自重小、载重小、速度快,能带着包括御者在内三名车工、八名乘客日行九百九十里,这速度称得上是狂飙了吧?但这是它最大承载人数,因为其设计的本意就没想加挂车厢,客厢与驾驶室及车头是一体的,设计初衷就是一两把马换成蒸汽机的马车。   挂载五节车厢后,它的速度甚至比最新型的青龙军列挂十五节车厢还慢。   但万历不管这些,他眼里是没有难题的,所有难题存在的意义都是被克服。   跟陈沐写信写到一半,万历爷就脑洞大开要去找张居正,跟半归隐在家的张阁老好好聊聊教育改革,他计划在第一批小学生完成学制前,把科举改了。   有时候这人啊,活着就是个心气。   以前张居正一直不愿放权,一来外部条件不允许,二来自己心里也有这心气,总觉着自己就该这样,真到有一天干不动了再放权给皇帝也无妨。   至于后果、下场,张居正没想过。   不是不知道想,也不知道知道却刻意不想,而是没必要去想。   说的没说的、做的没做的、有的没有的,到他这份儿上,还有什么好想的?   常言道是生当鼎食死封侯,死封侯不封侯——张居正还真不想封。   那就像给陈沐封个海外王一样,向来都是他给别人封的,封自己,掉价了。   不过这次让陈实功给治病调养,猛地闲下来倒是让张居正心里那股气也跟着顿了顿,就好像他终于看见改革的成果一样:他闲下来,好像也能行。   虽然选定的接班人还不够成熟,但看上去心思很正。   别误会,张居正已经超脱首辅、大学生这个地位,他选定的接班人既不是山西帮的张四维、也不是性格不够刚强的申时行,如果接班人是他们,那么张居正会着手准备更改一些规则,让官场的规则更适应接班人掌权。   但他没有,他所代表的从来不是文官集团的利益,也并不准备在自己之后从文官集团创造一个权臣,他选择的接班人是万历皇帝。   尽管这两年他看着万历胡闹,但在大兴铁路、大造铁厂的动作中,让张居正看到一些新东西。   当然,这一次万历不经通知地进到张居正家,也让万历看见一些新东西。   这个下午张居正在书房编书,就见游七神色慌张地来报:“老爷,武宦官把门前的街封住,出警了。”   张居正将笔搁下,怔怔道:“陛下要来?”   话音刚落,已有宦官用高亢嘹亮的嗓音在府前报门。   惊得张居正连忙让游七去喊上全家老小,向前院拜见皇帝去。   张阁老家的院子里,武宦官、御林军已在各处亭台楼阁三人一组十步一岗五步一哨地站好,持着金瓜的披挂金灿灿先代步人甲的重装大汉将军立在水池边,身着绯色蟒袍罩短袖锁子甲、披挂锁子甲裙、头戴铜纹高顶钵胄的轻装御林武士肩头扛着入鞘御林大刀侍立左右,还有肩扛鸟铳身披复合胸甲的中装锦衣鸟铳手登上台阁,俾睨左右。   正当前,明黄色日月袍的大袖被臂缚扎起形如武服,外罩龙纹复合胸甲的万历抬手解开钵胄顿项,提着钵胄上垂下红缨的盔枪将头盔摘下递给身后捧着拂尘的宦官,背着手闲庭信步地打量着张居正家的院子。   他抬手抚过假山流水前罩着琉璃的方灯,轻轻敲了两下,看着院子里的奇石与来来去去跪拜整整左三列右三列的仆人,面色复杂地摇了摇头。 第九十章 无用   万历没怎么去过大臣家。   作为一个正统宅男,他连出家门的机会都很少,一来是自己懒得去,二来也没什么机会去。   通常就是出宫祭拜一下天地,再了就是因为前两年从姥爷那抢了套房,让自个儿在北京有了第二套房,这才偶尔出紫禁城上清华园玩,除了这俩地方,偌大的北京城竟无他容身之处。   其实要说把,万历倒是让他的工具人们去别人家里好几次,第一次就是去南洋卫指挥使陈沐的府邸,后来据工具人所称,那府邸真不赖,跟华贵是肯定不沾边,但新奇物事很多,后来就干脆再派工具人把东西搬到自己家里了。   等皇帝稍长大几岁,自己也觉得这种行为挺不好的,也就陈沐不跟他一般见识,要不然换个人万一气急败坏地跳反了怎么办?   后来他就只派工具人去别人府里看看,有什么好东西就拿几样儿回来,不要全搬空。   戚将军的刀、马将军的甲,都是这么来的。   但实际上亲自去的大臣家,也就一次,还是靖海伯府邸开的先河,就在去年,他把小时候的玩具火德星君赏给了小海龙,他们拿这玩意实在东华门靖海府门前堆了个雪狮子,让他去看。   当时这邀请让万历在乾清宫里纠结了好久:朕可是皇帝啊,你个小海龙堆个雪狮子让朕去看朕就去,那朕岂不是很没面子?   后来他还是去了,毕竟……朕真的好想看啊。   噫,鸡掰,皇帝老爷的矜持在哪儿呢!   开始他就在府门外的大街上看了看,毕竟靖海伯府里上上下下都是女眷,就海龙海虎这俩带把儿的,他进去也不好,所有人都在街上说话,后来万历就想进去看看府里有没有什么新奇物事,反正府里所有人都在街上,他就自个儿进去逛了一圈。   说实话挺让人失望的,府邸里没啥好东西,陈沐不在家,屋子里连个铳啊、炮啊都不摆,家里也依照陈老爷的祖训,不让埋窖银,让有钱就花了,唯独府里有个马厩和粮仓挺大,马厩里养了十八匹来自世界各地的战马,东洋的西洋的都有;粮仓则修得尤其大,存粮万石。   万历掐着指头算了算陈沐一家的俸禄,又点了点府邸上下二十七人、十八匹马、六条狗、三只猫的吃穿用度,寻思这陈府是得修个大粮仓。   靖海伯食禄、北洋重臣、东洋大臣、左都督的俸禄,再加上两个诰命夫人的俸禄,这里头每一份工资都能一年养活七八十口人。   让万历失望的是这个靖海伯府邸看上去没有陈沐一贯的新派感,好是挺好的,都很符合规矩,就是没有新时代的感觉。   能让万历眼前一亮的也就那可怜巴巴的放了套破布面铁甲和腰刀,铁叶子都快烂了,说是陈老爷祖传宝甲宝刀。   出门的时候万历爷将宝刀搁在宝甲上一卷,夹在肋巴条中间顺走了。   大夫人二夫人在府门外见状都不敢吭声,就陈海龙童言无忌,拉着万历不让走。   他说你看,你爹这宝甲铁叶子都要烂了,刀也磨得不像个样子,得弄回去修补修补,要不不像样。   反正吧,这都快过去半年了,靖海伯府也没见皇帝有把修补后的宝甲宝刀还回来的意思。   张居正的府邸就有新意多了,电灯用上了、蒸汽机家里头也有,锅炉一烧满屋子热腾腾,院子里假山奇石、屋子里金玉器物、书画古董应有尽有,人气儿也旺盛的多。   “老师这匹西夷马是靖海伯送的?朕家里也有几匹。”万历说着在心里暗笑,他的马品相看上去比张居正家里这个好:“那这个是谁送的,朕认不出来。”   “回陛下,这是辽东李将军送的,他在边地作战,如果送来的东西臣不收,则他的心中会有疑虑。”   万历摇摇头,不是因为张居正收贿赂,而是他意识到李成梁从来没给他送过东西……过分!   “陛下这次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张居正可不觉得万历无声无息的造访,就是为看看他家里这些东西,万历也像才反应过来般说道:“学生这次过来,是想问问老师,对改革有什么建议,比方说科举改革。”   改革。   科举改革。   出乎万历的预料,张居正听上去对此并不看好,只是边带着皇帝向书房走边反问道:“陛下提出此事想必心中已有预案,为何想要改革科举,改革哪里?”   “学生统合乡学社学为官学,教授学子新教材,等他们毕业就会成为帝国新血,朕要用科举来把他们吸纳其中,但如今的科举……考八股文那种无半点新意的东西,多一些策论?”   眼看着走进书房,张居正吩咐游七去弄些甜食,皇帝喜吃甜食他知道。   进了书房,张居正先请万历到自己平时坐的主座坐下,这才坐到侧边的椅子上,道:“陛下天资聪慧,已摸到关窍,科举是为选拔天下人才吸纳其中,但八股文不能改,除非陛下能找到比它更合适的东西。”   “臣看过小学教材,但还不知道完成学业的学子会是什么样,在此之前,不能多加策论。”   “这是为何?”   在万历眼中,八股文它确实就是一个没用的东西,死板教条看不到一点新意。   “陛下批阅文官手本与武官手本时感觉有何不同?文采胜过文士的戚帅与考过武举的陈帅不算,他们都会八股,臣说的是其他武官,陛下可感觉到有何不同?”   万历不知怎么突然有点不好意思,他心里还是很怕张居正的,小心翼翼道:“文官奏章条理清楚,有破题一行,整篇文章什么意思看这一句就行,不感兴趣就丢到一旁?”   张居正拢着胡须笑了:“陛下说得对,臣也有这种感觉,武官的手本就不同了,他们头一段说的是这个事,下一段说的是那个事,批阅他们的手本要全篇一字不落的看完,极耗费时间,这就是八股的用处。”   “可除此之外,八股文毫无用处啊老师。”   张居正眼神笃定:“陛下,朝廷要的就是,它毫无用处。” 第九十一章 取舍   “朝廷要的就是没用?”   张居正的书房中,万历在心里将这话反复咀嚼,还是没弄懂他的老师为何会推崇八股文。   考一样的东西,完全可以重策论而轻八股,八股只是一种公文写作的文体,它的弊端谁都能看得见——对内容与各式限制得太严了。   这一点上,万历看来八股文远远比不上策论能旁征博引、气势磅礴。   “陛下可知道,这科举有童试、有院试、有乡试、有会试、有殿试,俱考八股文,层层选拔最终送到京师的人才,得到殿试策问的机会,陛下所推崇之策论,其实亦不过是比纸上谈兵稍稍好些。”   “所有考试,它的目的是选拔人才,但并未专为人才设立,包括殿试在内都只是一个门槛,大明有太多子民,谁不觉得自己乃人中翘楚,理应有一番富贵功名?陛下一直所做之改革,不也更关注下层百姓,让他们吃饱穿暖、有机会读书识字、不论出海还是在国内,都有机会改变命运么?”   张居正笑了,拱起手道:“臣所言八股文之无用,正无用在此,它与治国政策、时事无关,考的是学子对四书五经的理解,不准个人发挥……臣跟陛下讲个近来见闻吧,陛下也知道,臣自入京为官,就有个习惯。”   “每年有外官或京外学子进京,臣便请以酒食招待,问询各地发生的时事,以此来增进自身阅历,今年臣认识一福建的进士,他叫叶向高,请他吃饭时臣听说了这样一件事。”   张居正娓娓道来,对皇帝说道:“陛下改革小学初见成效,在叶向高进京路上的淮安府,当地教授引领学子观看南洋蒸汽兵船,甚至向都督呼良朋请求登船一观,碍于军法,都督不可让其登船,又怜其苦心教学之意,便亲自上岸接连两日为整个淮安府二百余孩童学子教授蒸机、兵船之事。”   “这是好事,帝国有都督如此、教授如此、学子如此,天大之幸事。”   万历听着也尤为振奋,接连颔首道:“这些学子长成之后,必有一番作为。”   “是,他们必有一番作为,但陛下可曾想过,这是淮安府,运河枢纽,生长在这的孩童,他们的先生只要有心,总有机会请求过往兵船登船一观,假使呼都督不同意;将来也有王都督、李都督、张都督同意,这些孩童总能得到这样的机会。”   “他们的阅历增长,并非偶然,而是必然。如陛下以子民对蒸机之理解取士,他们对朝廷是有用之人,他们必可深得圣眷——边鄙之地的学子呢?他们一生、他们的老师一生都没机会看见蒸汽兵船,他们不知道那是何物,乡野之地一生一世连船都没见过,他们怎么办?”   “朝廷为何要以八股取士?盖因八股仅考四书五经及朱子校注,帝国能让任何一个乡野社学有能力弄到一套四书五经、有能力得到所有朱子校注,读了四书五经的人就都能治世?臣以为并非如此,学了朱子校注的士子便都能以圣人之道要求自己,忠孝仁义?臣同样以为并非如此。”   “但它不管学子出身、阅历、见识,它公平。”   “别管是京师的学子、松江的学子、金州卫的学子还是清远卫的学子,不问出身、不问富贵贫贱、甚至连聪明愚钝都不重要,只要他肯读书肯学习,全书六十余万,合校注百余万字,死记硬背一样能考取个举人公光宗耀祖。”   “八股,就是把出身、阅历、见识、财富,统统杀死的利刃,如篦子刷出所有想走仕途的人,选出童生、生员,保个衣食无忧,让他们有机会去增进阅历、增长见识,人们都以为考完科举就结束了,其实只有朝廷才知道,考完科举,真正的科举才开始。”   “有出身有阅历的人,科举对他们而言并非难事;没出身没阅历的人,依靠努力也能考取,所有人被给予相近的机会与可能,陈帅说过一个词叫上升空间,这就是一条给所有人上升空间的路。”   “八股文不是目的,臣当然希望陛下能找到比八股文更合适的取士方法,但八股文是手段,在陛下找到之前——八股文是最好的手段。”   万历被惊呆了,他说不出话来。   他还在回想张居正先前提到的事,那个南方进士叶向高,他在殿试时好像也见过有点印象,那些叶向高所见所闻中淮安府的幸运儿,他们长大一定会有所作为,但其他地方的小孩长大就不配有所作为了吗?   张居正的话如同醍醐灌顶,万历突然明白,科举的意义不在于选拔人才,而是给天下人一个成为人才的机会。   “老师的意思,学生明白了,科举之所以用八股取士,正因八股这种考试形式僵化,才用它来约定框架遴选人才,否则一旦准学子自行发挥,朝廷自然能取得人才,但更多原本有机会成为人才的人却因出身限制,没机会学习更没机会得朝廷重用。”   张居正拱拱手:“陛下聪慧。”   “说起来,这也只是取舍而已。”   张居正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天下总会有世家,三代行医,是医学世家;三代为将则成将门、三代从政则为门阀;一旦世家兴起,则帝国奄奄一息,垂垂老矣,肌理僵化,上下隔阂。”   “世间朋党林立,关系错综复杂,到那时候帝王信大臣,大臣专权;信外戚,外戚干政;信宦官,宦官乱国,信……”   张居正没接着说出信宗室则清君侧,话锋一转道:“重文轻武,连年败仗;重武轻文,藩镇割据。”   “科举也不能阻拦世家,但能从天下庶民中最优者在考试中、在任职中竞争,其实对陛下来说,不论如何都能找得到人才,世勋世禄的官员子嗣也会有人才,一切都只是取舍与平衡。”   取舍与平衡。   万历缓缓颔首,紧跟着问道:“那老师为何不在学生要兼并乡学时提出这些?”   “臣并不认为兼并乡学、在原有四书五经之上增加数理医诸科是坏事,只要像八股文一样,想出一种考试方法,确保考题皆在所有学子所学当中即可,先让所有人成为人才,再从人才中遴选谁将为帝国所用。” 第九十二章 驰援   大明帝国的中枢云淡风轻,大洋彼岸的军府衙门,陈沐却在这个春天尤为焦躁。   西班牙的瘟疫尚未结束,东洋军府所知最近的情况是瘟疫席卷欧洲西海岸,在爱尔兰朱晓恩的攻势因瘟疫止步都柏林城下,而荷兰、法兰西皆受瘟疫摧残比西班牙更加厉害,只有英格兰因封锁普利茅斯而避过一劫,但伊丽莎白也因此失去了普利茅斯。   普利茅斯最后的消息是从牧野传回来的,龙虎道长曹长青在上个月向牧野县求援,宣布大明天子又稀里糊涂地得到一块土地。   好消息是他们占领了普利茅斯这个有两千多户居民还有城墙的大村子,并且夺下了当地的造船厂与停泊在港口的大小六艘战船。   坏消息是纵然有六艘战船他们恐怕也守不住,英格兰水师骁将霍金斯、德雷克正在伦敦游说王室,誓要夺回他们的家乡。   牧野知县杨兆龙并未对此回应,他派人将消息送给陈沐,紧接着在陈沐还没来及反应的第六天就又派遣一队人马,告诉陈沐情况有变——在确定普利茅斯已无瘟疫后,烟草大亨李禹西于牧野南部沿海四百里烟田洒银募兵,三日内应募地方保甲土兵三千余众;同时于牧野大量采买粮草物资,刀矛弓弩。   第六日,也正是杨兆龙向陈沐发送第二封书信当日,合兴盛下属泉商公司四支商船队集结牧野长岛港,上百条商船快速合并武装,形成三十条搭载佛朗机炮的武装商船、七十七条运送物资辎重福船、二十条火船的混编庞大舰队,李禹西亲率舰队,在泉商公司的护卫舰队率领下浩浩荡荡地朝普利茅斯驶去。   泉商公司的护卫舰队是东洋军府去年对其上缴税额的赏赐,所有船舰都是在亚洲建造的,其旗舰是名为晋江的赤海级军用千料舰,采用双层火炮甲板,双舷搭载镇朔将军三十二门、船尾另备两架二十四联装神威机关箭与一架用于接舷战的百虎齐奔。   其下还有五艘四百料鲨船,整个舰队由一名东洋军总旗率领,各船舰长为小旗官,六百名船员中有四百四十人是在东洋军府佣兵公司有受训经验的吕宋兵——都是李禹西在吕宋开矿时加入商队的老水手。   而且在杨兆龙的信中,泉州公司在李禹西离开后依然在牧野及周遭各部募兵,他们依然在为后续可能发生的战斗采买物资,而且这是官府行为,这是整件事最操蛋的地方。   普利茅斯的求援信一发到牧野,李禹西就找上门来,开门见山地问杨兆龙他能不能去帮忙,杨兆龙当时没多想,寻思着有人帮忙总是好事,朝廷两年没给东洋军府派北洋旗军过来,东洋精兵确实在派出付元舰队后能腾出来的兵力不多了。   所以杨兆龙就答应下来,还给李禹西开了份公文,准泉商公司募牧野壮勇驰援普利茅斯……他也没想到,李禹西居然这么大反应。   不留余力。   他们都低估了亚洲土民的应募热情,尤其是牧野的易洛魁诸部,他们种下的和平之树需要以战争的血液浇灌,结果明军来了不让他们跟别人打仗可别提心里多郁闷,偏偏明军还拿他们的部众编练保甲每日操练,教授弓弩传以苗民百炼钢刀兵。   他们比以前强大了无数倍,练就一身本事没地发扬,现在听说东边海上有个同属大明的部落需要帮助?   讲良心话,对普通部众而言,不给钱要去,给钱更要去,何况李禹西还给很多钱。   李禹西这烟草商人照着的是大明东南沿海募人出海做倭寇的市场价,应募即发白银十两,往后月银二两照给。   尽管邹元标对这事颇有微辞,他认为商贾即便在海外也该听朝廷调令行事,就算军府会同意,他也要等军府同意后再出战,岂能如此擅自出战?   更重要的是出战在官吏看来毫无意义,岛夷,那是一块贫瘠之土,田不足养人、财货不足以富人,普利茅斯区区三千户土民,价值哪里能超过李禹西为此次远征筹备短短六日超过六万两的支出巨资。   这种想法甚至与新旧官员无关,因为那块土地就是如此。   “除了商贾,诸位以为李禹西是傻子么?花大力气援军助战,就为一块没用的地、三千户没用的人?那块地不能种田,但可以作为他的商港、海寇港,自由港,北亚往那里航行极为容易,顺风顺水,快船二十日可达,他的烟草在那集中,能销往欧洲西海岸甚至我们都还没到过的地方。”   “只要他答应这场仗,英法海峡将为他敞开大门,他不需要荷兰人就能把烟草售往北欧,兴许我们能比陛下先一步找到莫斯科,只要——只要再打通几个大门,我觉得只要这一仗胜了,那些看门狗未必敢拦大明的船。”   墨西哥城东洋军府驻地衙门,身着狮纹胸甲脚踩军靴的陈沐扬臂指着身后从西班牙弄到的北欧地图,由普利茅斯起始,在伦敦稍加停顿,继续向东画向阿姆斯特丹,紧跟着画向北方属于挪威的奥斯陆,实际上这个时间奥斯陆属于丹麦挪威联合王国,但这幅图的时间比较久远,丹麦与挪威依然有清晰的界限。   奥斯陆之后,是南方的哥本哈根、普鲁士公国的默麦尔、汉萨同盟的吕贝克、瑞典王国的斯德哥尔摩、直至莫斯科公国的藩属国诺夫哥罗德。   “这块市场很大,他的烟草产出很多,种植更多,足够卖给所有人,开辟新的市场意味着军府与朝廷都能收到更多税金——在东洋上,攻击帝国的敌人、保护帝国的城市,这是东洋军府下属公司的责任与义务。”   “我们也要出兵,大西港新造上个月下水的两条千料舰今天下午命名,另调十艘鲨船,十五日整编两个舰队,定名号常胜舰与牧野舰,两个千户带队,常胜县拨火绳鸟铳三千杆、铅条八百斤、火药三万斤,备足辎重,驰援普利茅斯。” 第九十三章 普利   普利茅斯的战役已经打响将近一个月了。   作为此次黑死病侵袭最早灭杀病菌的城镇,普利茅斯最大的优势不是曹道长,而是人少。   原本就只有万余口人,经一场瘟疫城中不算大明商贾仅剩五千七百余口,这个人口数量说是个介于乡镇之间的大村子并不夸张。   行自治之法对曹长青而言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困在城中的大明商贾、水手得活命,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城里百姓饿死,可明商会馆的存粮也就够他们自己吃,这种时候只能慷他人之慨。   一队队饥寒交迫的百姓在大明商船护卫的率领下冲进城内达官贵人府邸,把地窖里的面粉与酒统统搬了出来,有人撑腰了就算平时最谦卑的农夫也会挺起腰板,何况普利茅斯城里很少有农夫,都是些小商贩、不受待见的奴仆、无业游民与妓女和皮条客。   戚继光说的好,城里人最为奸猾,戚家军募兵都不要的,这个道理放眼天下哪里都一样。   冲击贵族出城避难留下的府邸时群情激愤,不光把酒、面抢个干净,府邸里值钱的物件也统统席卷一空,等看护船厂的德雷克带卫队杀进来时又散的比谁都快,留下大明和法兰西的外国人独自抵抗德雷克的进攻。   所幸德雷克只有几十个人,这才被大明会馆的商兵击退,一路巷战打进船厂,要不是在天津长大的蒙古人王进忠叫停商兵举火焚厂的举动,兴许他们连求援的船都没有。   要说起来,普利茅斯这些商兵的战斗力确实挺强,他们跟随的海主有的是陈沐还没下洋就已经在南洋行商、有的则是南洋军府设立后出海行商,都经历过海上最动荡的岁月,这十来年间泛海行商的水手,佼佼者刀法娴熟、可张弓放铳,最老实的也得拿得起兵器才行。   更何况有的本身就是正规军,就如今普利茅斯四个自封的从六品散阶忠显校尉,王进忠是天津卫长大的蒙古人,祖上是跟永乐皇帝南下靖难的塞外骑士,到他这一代受雇在天津卫任六御之一的角力教头,教授旗军相扑摔跤,逢着北洋在天津开阜,跟商队下了南洋,辗转多年雇他的人换了几波,这才流落到普利茅斯。   李常来则是宋朝遗民,祖上是宋代定居苏门答腊的海商,明初大海盗陈祖义在三佛齐自立为王时祖宗还当过大将,父亲则侍奉的是广东饶平过去自立的飞龙国主张琏,到他这一代靠上中国兵船横行天下的东风,想当个明朝的大官儿,招兵买马行商泛海。   约瑟华严格来说血统上是西班牙人,在家不受待见,十四岁就送到在马尼拉做当兵的叔叔手底下做仆人,在打骂中长成人,马城被攻陷后拿着叔叔的遗产不知道该干嘛,赶上李禹西招矿工,靠着机灵、有力、通晓西语,本想着把他带到这边方便跟西班牙做买卖,结果没想到西班牙直接设了个大明港,没了用处就给他两条船押送烟草。   四个忠显校尉,只有艾伦慕明是本地人,雇佣兵首领、战地倒霉鬼、妓院老板、商业鬼才、医疗系统搅屎棍、普利茅斯购烟大户。   早些年当雇佣兵为英格兰王室在爱尔兰打过仗,也加入过西班牙雇佣军团在尼德兰抢劫了安特卫普,打火枪时被火药呲瞎了一只眼,用抢来的钱回普利茅斯开了两家店,一家是妓院、一家是医院,妓院招待客人、医院专治梅毒,由于费用高且治不好,所以妓院养着十几个打手、医院也养着十几个打手。   艾伦慕明本名詹姆艾伦,最早的时候他手下四个个打手试图在岸上抢劫大明商人,不巧那天是王进忠押送烟箱从港口去大明会馆,四个打手都被打残了不说,艾伦本人还被王进忠找上门去,二话不说给他来了个得合勒,一辈子仗着武艺逞凶的流氓头子从自家妓院二楼阳台被结结实实地撂到地上。   打那以后,他就把教名改成了慕明,拜王进忠为师学津门跤,摔跤没学到什么,倒把自己学成了普利茅斯牧野卷烟第一经销商。   经过他的包装,牧野卷烟在普利茅斯是个神奇的东西,你在街上抽,它能提神儿;在妓院抽,它就能壮阳;你在饭桌抽,它就增进食欲;你洗澡抽,就能熏陶身体;你在医院抽,它还能治疗梅毒。   别说普利茅斯土著,好多来自大明的水手都信了。   自从瘟疫在城中流行,他又说牧野卷烟能治黑死病,王进忠骂他心术不正时他还振振有词儿:师傅,这人反正得了病也活不成,把钱给我怎么了,我这不也是给大明赚钱呢?   后来黑死病闹得厉害,艾伦慕明又是头一个请求进大明会馆避难的,被曹道长让人给他洗净了换上新衣裳在会馆外头挂了一身鞭炮,噼里啪啦响了得有一分钟,这才算踏进了大明会馆的门。   不过还真别说,这人有用,大明会馆的商兵跟德雷克干架时候他最起劲,知道自个儿坏事没少干,让德雷克跑了回头贵族们再回来肯定要收拾他,后来还是没留下德雷克,但从那时候起就横了心要让大明接管这座城市。   城里头的贵族爪牙收拾完了,还有城外头四百多军队,硬是被他策反了八十多人,瘟疫平息后王进忠带兵出城袭击,那八十多个普利茅斯士兵当场倒戈,在城外海边扎帐篷睡女仆的男爵都被护卫从背后捅死,从那时候起普利茅斯才算真正独立。   那是俩月前的事,曹长青在四名首领、五百水手、千余百姓的见证下于普利茅斯旧衙门——其实是霍金斯在城中的府邸,府邸门前焚香祭天,向西方大明天子的方向遥遥拜下,正式任命自己为普利知县,意为所有人在这里都能得到利益。   封四名首领为正六品散武官忠显校尉,各领部队于城外广纳流民、施粥救济;于城内结街坊保甲,轮流赡养瘟疫后无生存能力的鳏寡孤独;设乡约、准百姓各自推举德高望重之辈为约长,遇事共议。   不过普利县设立之初,他们真正做的第一件事,是发船队向牧野县求援……因为出城避难的贵族们都回来了。 第九十四章 赌博   说起来普利茅斯的贵族老爷们也是惨。   你说这闹瘟疫就闹瘟疫吧,三百年来这病它就没断过闹,大家都很有经验,带着老婆孩子佣人出城去没人的地方度个假。   黑死病嘛,度个假,回来就没了。   但他们没想到这次不一样,住在普利茅斯的十几名爵士与骑士们惊恐地发现不但黑死病没了,他们的家和财产也没了。   先回来的爵士没见到留守的部队,后回来的爵士们向城门高喊,城头对此做出的回应是一串中国弓射出的离弦之箭……持弓的主人不但有那些客居于此的大明国商人,还有城里的贱民。   愤怒的骑士们赶回封地,绝大多数封地距离城镇足够近的骑士在去到村庄的路上都遭受到伏击,贱民穿上普利茅斯护卫军的锁甲躲在泥泞小路两旁的田野里,用劲弩和火铳向他们射击。   更糟的事发生在泰马河上,河流西岸的贵族们倒没遭受伏击,但沿河七个村庄的百姓统统消失得无影无踪,有先前在附近山上避难的贵族声称他们曾见到过停靠在普利茅斯军港的盖伦船出现在沿岸,但没有人在意。   还有些人的封地更远,但好在足够远保证了他们能成功征召到部下,可回到城下却发现自己对普利茅斯根本束手无策。   谁他妈出门旅游带攻城兵器啊!   普利茅斯地理位置相对独立,西边是泰马河、南边是普利茅斯湾、东边是普利姆河,只有北面与东北大约四英里的宽度与陆地相连,尽管河流都只有三四百米宽,但正因为距离短才没人提议从河上强渡。   他们没有战船,普利茅斯的贱民们却有,他们很清楚那些盖伦船有怎样的火力。   普利茅斯造船厂制作的回旋炮也就是小号佛朗机炮,还有从荷兰购买的卷铁锻钢炮,口径都不算大,但对用于强渡的赶至木筏来说,一炮就能把他们轰个底朝天。   而且在这样宽度的河流上,火炮打偏的可能微乎其微。   虽然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显而易见的是普利茅斯在这次瘟疫中发生了叛乱,他们袭击了守军、卷走了农民,还抢下了港口的战船。   其实在这个时候大多数贵族对局势的判断还是乐观的,他们认为这是一次农民起义。   欧洲并非没有农民起义,只是他们的起义太弱小了,一弱在装备、二弱在革命纲领,后者有远超于前者的决定意义。   历来的起义中,大部分农民的装备确实很差,上百个端着粪叉的农民军可能只需要两个骑士端着长矛挥舞大剑冲一波就击散了。   但大部分农民起义中是有富农参加的,比方说英格兰曾经发生的农民起义,不少拥有上百亩土地的小地主、养二三百只羊有上百头大牲口的市民也加入起义,他们是能力给自己置办像样武具,他们同样可以作为精锐力量参与进战争中。   导致失败的主要是因为他们不知道究竟该反对什么。   中国古代的农民起义纲领确实也不怎么样,但目标非常明确,敢造反命就已经不是自己的了,目标只有一个,推翻朝廷,至于后面的事?有命活到那时候再说!   欧洲农民起义从来没有这份果断,这不怪他们,当他们认为自己遭受压迫,这压迫来自谁?又该反抗谁呢?   不管国王事,国王本来也跟他们没关系,是领主。   所以只要干掉领主就好了,干掉领主后王国会派来一个新领主,大家商议一下税法,起义就结束了。   因此万历十一年的普利茅斯城外,贵族们经过商议,同样派遣骑手到城下去表达谈判的想法,看看究竟是学徒不满意呢,还是农民不满意,亦或是城里没有公民权的贱民不满意,有什么不满意都答应下来,反正只要他们解除武装,贵族老爷们回到城里,一切都会变回原样。   但让他们没想到的是,这一次的普利茅斯不一样。   胖胖的新教修士据说是哭着从城里被放出来的,带来令所有人震惊的消息——这次叛乱的首领,是大明商人!   “黑死病让教会在城中威严扫地,他们说普利县,他们把普利茅斯称作普利县,说普利县受大明帝国万历皇帝的庇护,要你们向北撤离二十里,否则将视为对大明帝国的挑衅。”   “他们有五十条船,两千个士兵,如果再不向北撤退,就要来进攻你们了。”   人们很清楚,普利茅斯有五十条船是有可能的,那些停靠在港口的武装商船确实很多,但两千个士兵?城里一共才几千人,怎么可能有两千个士兵。   但曹道长没有说谎,他只是有些夸张,城里有两千多个持有兵器的人,只是这些持有兵器的人并不都打过仗。   围城开始了。   愤怒的骑士在原野中纵火,而后发现烧毁的是自己的农田,结果更生气了。   壕沟与路障被层层叠叠的铺设,城外的营地在城中曹长青等人眼中一天天壮大起来,每天都有新的人马自德文郡各地赶来,少则数人、多则百余人,一点一点汇聚起来。   城里没什么宿战老将,他们也不知道这种情况该怎么办,王进忠集结了十数骑出城向北探过一次,路上遇到围城军队的游骑,一番争斗互有死伤,随后决定据城死守——城里的粮食足够再吃两个月,大明会馆的存粮则够让大明人吃上半年,他们不急着出城。   北方陆地上聚集越来越多的贵族征召军他们并不担心,双方战力不过伯仲之间,虽然那些贵族有好铠甲与好武器,他们也继承万历皇帝优良传统抄了贵族的家弄到不少精致的铠甲,真打起来没准他们比城外的人还厉害。   有城时他们能据城死守,就算城池被攻陷了也还有大明会馆,再不济,也还能从海路弃城逃跑。   唯一让曹长青担心的是海上,要是英格兰舰队把他们的海路切断,事情就麻烦了。   如今他们只有一个期盼,这是一次赌博。   赌究竟是牧野的援军先来,还是英格兰的海军先来。 第九十五章 失算   曹长青很后悔没听从王进忠的话,让部队趁敌军于四方集结的机会出挑选精兵逐个击破。   但王进忠也没那么坚持,万一精兵出城被敌军攻灭,将意味着守城时再无精锐可以救急。   现在好了,各路敌军兵临城下,想出城也没机会了。   每当忠显校尉们登城探查敌情,总能看到围城营地的英格兰贵族组织比武大会饮酒作乐,但一道道他们打算对城内市民免税的命令还是通过各式各样的渠道传进城里,外面大军压境、城内人心浮动,每一日都是煎熬。   没有人会认为城外夜夜笙歌是英格兰贵族示敌以弱,尽管征召兵力的打算被商兵出城伏击有所延缓,还是让他们在一月之内聚集超过两千的兵力,再加上那些形形色色的商人、妓女、雇佣兵、拾荒者,从城上向外望去乌泱泱一片全是人。   他们砍伐了所有能看见的树林,驻营设寨打造攻城兵器,劝降也没停过。   不论如今县中掌权者还是百姓,这次反叛都没经过深思熟虑,只是一时间被煽动的群情激愤,此时在城外大军压制下都清醒了,一方面人们关注着城外的动作,从贵族们隔几日派到城下劝降的言辞中探寻他们的真实想法,另一方面则关注着曹长青的打算。   能提供给他们信心的,只有曹道长的淡定。   城外的军队都快比城内的市民多了,这还只是德文郡聚集的贵族兵团,就在最近的劝降中贵族们透露出,东边的多塞特、西边的康沃尔都收到德文郡的求援,大量军队正在赶来的路上,不论如何这场战争都会在夏季来临前结束。   夏季,很快就要到夏季了。   可是曹道长还是很淡定,哪怕王进忠、李常来等人看上去都很慌张、愤怒,只有知县曹长青每天吃饭、打坐、遛狗、睡觉,既不处理政务、也不慌乱茫然,看上去像没事人一样。   甚至都不祷告。   事实当然不想大多数人看上去那样,曹道长慌得很,但修道之人嘛,就连祈祷的动作都跟欧罗巴番和尚逼格不一样。   修士们怎么祷告?单膝跪的、双膝跪的、低头的鞠躬的,动作不一。   曹道长怎么祷告?   盘着腿儿,手往腿上一放,下巴往上一扬,牛气冲天。   气质上就已经赢了。   作为信仰的吉祥物,县中诸事都不归曹道长这个知县管,兵事防务由王进忠、李常来俩人管理,约瑟华统管辎重、粮草、军械,免于焚毁的船厂是个好地方,他们从船上卸了些虎蹲炮、佛朗机炮搬上城头,城内的铁匠也被召集起来赶制军械——主要是做箭杆、箭头。   谁都知道火枪好,但城内一来大多数铁匠都不会造火枪,二来可能火枪还没造好普利县就被攻破了。   至于艾伦慕明管的是巡防街道组织保甲。   一切按照计划进行,但人们的压力越来越大,城外的英格兰贵族们已经把投石机架起来了,两架。   而劝降的人语气也越来越傲慢,显然,总攻即将到来。   四月初三清早,王进忠在城下张弓搭箭,准确地将箭矢钉在不远处用于练习的箭跺中心,就听到城上的瞭望手来报,又有一支军队进入围城营地。   “整整一支军队,他们带着炮?”   王进忠抬手给自己扣上带蒙皮锁甲顿项的钵胄,他身上穿着蓝色祥云暗纹的半袖对襟短棉袍,足蹬千层底快靴,小腿用行缠扎着插铁条的革翁,棉袍下是一件带护心镜的中袖锁甲衫与作为内衬的棉袄,后腰挂着两只箭囊,并未携带腰刀而是在背后斜背着一柄四棱铁锏。   他可能整个普利县最能打的人,身上这件锁甲衫过去没有护心镜,是他在吕宋的战利品,锁甲过去的主人是个战后没离开吕宋的小队长,带着士兵落草为寇,人都被他打死了铆接的锁甲还没坏,只是胸口的锁环多有变形,轻便、结实,就被他留下自用。   其实他一直想弄件北洋胸甲,但他在大明时买不到,倒不是市面上没有,只是太贵了买不起。   成本没多高的东西,流出到市面上的量太少,想买的人又太多,沾上北洋这俩字,没二十两银子根本买不到。   二十两银子,干点啥不好?   这钱能买两匹战马、四匹驮马、两张弓六袋箭还带四根上好的雁翎刀条,能武装俩轻装骑射手。   不过到了如今要真正上战场,王进忠又不禁后悔没花大价钱给自己置办一套北洋武备……还真别说,如果从头到脚穿的都是北洋武备,兴许上阵胆气都不一样。   王进忠瓮声瓮气地问道“李校尉呢?”   “校尉在城上,请您登城。”   天津卫长大的蒙古相扑教头点了点头,回首环顾城下休息的水手,招来首领让部下众人打起精神,将骑弓插回身后弓袋,自向城楼走去。   气氛越来越紧张,如今大明会馆的水手大多居住在靠近城墙的民居内,普利茅斯原城墙主要防备的都是来自海上的敌人,城镇北侧的城墙修得潦草,木土石混建,也就比木头扎下的营寨看上去强些,尽管近来商兵一直在加固,可真打起来这座城墙能顶多久,谁也不知道。   这些从大明来的水手就从来没见过这世上居然真有人把城墙修的直上直下,看着就不结实。   城墙上,同为忠显校尉的李常来在一干穿明制服饰的南洋武士簇拥下扶着城垛,比照着手上临时绘制草图望向城外眉头紧锁。   比起王进忠,李常来更像个领军之人,哪怕他只是穿着绸缎袍头戴发巾,余光见到王进忠上来,连忙张开手道:“校尉来的正是时候,今天可能有六百人加入围城,我们的时间不多,他们带来最少两门炮,配合两架投石车,可能明天就开始攻城。”   “当他们开始进攻,王校尉觉得这座城能守多久?”   王进忠只是轻轻摇头,没有说话。   他们缺少战争经验,错失了破袭敌军的良机,如今出城袭击很难,据城坚守同样不同于。   没人会觉得这座城能抗住两天进攻。   他问道:“你觉得,我们能撑到东洋援军赶到?”   “很难,如果求援船舰没出意外,最快最快,也要一个月前才抵达牧野,消息从牧野送到墨西哥城就算在路上换马换人,也得七天,军府的将军们调兵遣将,又得七天,我们至少要坚守一个月才能看见援军。”   李常来说着扭头暗骂一句:“他妈的,算错了!” 第九十六章 百户   李常来说的算错,并非算错援军日子,而是算错了双方援军规模。   东洋军府会派遣援军么?这多半是会的,但他们派来的援军会很多么?   恐怕够呛。   但他们的敌人很多。   如今普利县是举世皆敌,再多援军也比不上英格兰就近征召部队来得快。   巧合的是城外的普利茅斯伯爵查尔斯也是这么想的。   普利茅斯发生的一切一直吸引着整个英格兰上流阶级的眼球,不论是瘟疫还是此次叛乱,相对而言人们对后者更感兴趣。   并非担心,只是更感兴趣,人们在嘲笑大明商人的不自量力,他们对英格兰的渗透才只有两三年,就迫不及待借瘟疫的机会煽动市民叛乱,这样的事就算在海狗冒险家的眼中也不够明智。   英格兰对国与国之间的军事干涉极为熟悉,尽管英法百年战争早已结束,但英法之间的矛盾始终未能妥善解决,至大明正德年间,国内久乱初定的英格兰选择联合欧陆强国西班牙对抗法兰西——这只是好听的说法。   实际上亨利七世时期的英格兰几乎可以看做是西班牙的仆从国,正是借着西班牙的威风,才使得亨利八世积蓄力量跨海向法兰西用兵数次,但这样的努力皆是无功而返,不过在战争中他们从西班牙人身上学到火枪战术、也从法国人那学到火炮战术,正是这些让英格兰重视工匠、发展商业。   至嘉靖隆庆之交,菲利普对英格兰王位的野心使翅膀硬了的欧洲岛夷受气包试图摆脱累赘,意识形态分歧便应运而生,英格兰发展出新教,并借此对内保持政权稳定,对外试图干涉法国宗教战争。   不论被干涉还是去干涉他人,他们都有着丰富的经验。   而在战争技术上,尽管吸收了部分长矛、火绳枪、火炮的步兵技术,但英格兰依然与欧陆强国有极大差距,差距不在器械而在传统封建兵制上,英格兰没有直接隶属于王室或者说国家的常备武装,这一点不论西班牙菲利普的方阵军团还是法兰西瓦卢瓦王室的法令骑士团都早已实现。   相较西班牙的中央集权式方阵军团,土地贵族在西班牙的生存空间极小,法兰西则相对落后。   法国的兵制同样受限于大量土地贵族封邑征召,因此瓦卢瓦王室另辟蹊径,以雇佣军团为战争主体,以此来更好的使用步兵方阵战术。   当然英格兰的差劲也是相较而言,他们只有少量的本土雇佣军,主要以贵族征召兵主要作战力量,长矛、火枪、火炮、钩镰、战斧、长弓混编作战,新与旧的结合。   后来的人们常说文艺复兴之后近代军队出现,近代军队标志性特点既为国家军队,事实上国家军队跟近代军队毫无关系,军队属于国家,仅仅跟这个国家的集权能力有关。   集权相对应的不是民主,而是分权。   秦朝后的中国、昙花一现的罗马,都是国家军队,前者大多数时间是国家拥有军队、后者大多数时间是军队拥有国家,但都是国家军队。   只有分权,地方权力过大,才会国家无法拥有军队,比方说封建体系下的欧洲。   英格兰就处于这种制度之下。   此时此刻,包括普利茅斯所在的德文郡,相邻的三个郡伯爵都收到消息,集结领地贵族,子爵、男爵与骑士们穿上最靓的铠甲、带上最美的妓女与最好的酒、骑着最雄健的马儿搜罗村子里的流氓、醉鬼、伐木工、猎人,促成最酷的乌合之众,开赴普利茅斯。   站在普利茅斯城下,哪怕围城营地像市场一样混乱也不会有任何人感到担心,他们确信城中叛军不敢出城作战……假使他们真有这样的胆子,早就在军队集结过程中出城迎战了,那个时候他们不出兵,这个时候更不会出兵。   人们兴高采烈,从别的领地赶来的贵族们好不容易出趟远门,把军队往围城营地一丢,就高高兴兴地招呼上几名相熟的同僚,喜欢打猎的带着扈从出去打猎、喜欢女人的就去附近村子流窜着寻找看的上眼的美妇人,还有喜欢搞破坏的心理变态去举着火把四处晃悠,哪里顺眼点哪里。   他们知道围城时期到处乱跑可能会遭遇什么,但没人会为此感到担心。   别管在尼德兰还是法兰西,仗都是这样打的,真正的会战少之又少,十年都未必遇得上一次,战役中出现的伤亡绝大多数都发生在遭遇战,侦察兵、寻水队、征粮队、抢劫队……这些少则数人、多则十数人的队伍,在荒郊原野遭遇两名骑士与三四名武装扈从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团灭而骑士老爷们可能连点皮都没擦破。   至于说攻城?   省省吧,没人打算攻城,城里头叛军的兵还是挺多的,而且他们都听说了大明的军队很能打,在陆地上把西班牙军团都干沉了,没人去找那不自在,天气很好、他们的军粮非常充足,围着就是了,围着围着城里的叛军就会投降。   哪怕那些大明商人不投降,城镇市民也会因饥饿而受不了开城投降。   万一他们不投降也没关系,伦敦的女王已经下令,命令宫廷侍卫长、莱彻斯特伯爵罗伯特·达德利回到他的领地召集附庸与军队,从陆地向普利茅斯进军;还有霍金斯爵士与德雷克,他们受女王准许在伦敦借船雇兵,也准备从海路返回封锁港口。   罗伯特·达德利爵士可是个厉害的人,他的军队去过爱尔兰也去过法兰西,女王在把他派到荷兰还是西班牙间举棋不定,早在女王下令之前人们就知道最后派来平叛的一定会是他——直接去西班牙面对大明军队可能会让爵士不太适应,但有了这次的经验后面的事就好说多了。   反正城里也没有明军,有的只是一群大明的商人与他们的护卫罢了。   不过让明商与英格兰贵族都没想到的是,普利县在忐忑中没等到城外英格兰人的进攻,却等到了援军。   十二条从西面海上航来的福船靠岸港口,最先下来的人汤二,最早是个小偷,是陈沐专门指派到英格兰出售火绳枪的军火贩子,他看着满面期待的四名忠显校尉哈哈大笑:“看看我给你们带了谁,牧野太远,为什么不直接从艾兰王国搬救兵?”   在他身后,清一色赤色北洋兵服头顶高胄的骑兵正从船上将他们的战马牵下来,为首将军模样的青年翻身下马,胸甲与笑容都闪烁着光亮,他先是左右看看,扫视着这座混乱而破败的城镇,皱着眉头嘀咕出一句:这就是培根的家?   紧跟着才对几名自封的校尉抬手抱拳,道:“大明东洋军府百户、艾兰王国泰隆卫指挥使应明,奉长官将令率二百北洋骑兵、三百旗军前来协助守城,敌军在哪,带我去踏平他们。” 第九十七章 援军   万历十一年四月初六,大明的吹鼓乐自普利县港口传进城中。   铙钹轻击,鼓乐响,城中百姓夹道相望。   一支趾高气扬的兵阵在县中忠显校尉引路下排出整齐军列,马蹄步调整齐划一,皇明旗招展着穿街过巷。   穿着旧礼服带眼罩遮住瞎眼的艾伦慕明正带着他的打手们在街上闲逛,刚弄到两条城破后能供他逃跑的小渔船让他心情不错,听到响动便寻了过来,正好瞧见明军入城的情景,只是望了一眼,就让他捂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他认得明字大旗,牧野烟的包装纸上有这个字,普利县初立之日他被推举为忠显校尉,也跪拜过一面这样的旗子,只是没这么精致。   在那面大旗之下,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些装备精良的骑士。   他们都戴着一模一样插着高高盔枪的钵胄,盔枪坠下赤红穗子,脖颈两侧与后面披下名叫顿项的甲片,不同之处在于钵胄眼睛上方突出半寸的眉庇,每隔一段就有两个人的眉庇有银边,与之对应的是胸甲背后插着垂下人们没见过的飞禽走兽方形旗,还有一些人的眉庇有铜边,他们胸甲背后插着三角旗,只有和忠显校尉并马前行的将官眉庇有金质的边缘与花纹。   他们都有凶恶的铁质面具,戴着的人只露出两只眼睛,还有些人并不戴面具,但他们也有面具,只是被挂在胸甲领口或马背上。   这些人身上穿着赤色军服外罩有彩绘团纹的胸甲,手臂覆盖着一层一层压下去的有皮垫的铁质长护臂,腿上盖着有泡钉的赤色布甲,从纹路上看棉布下面好像也有铁甲片,他们黑色的靴子外面像王进忠那样在小腿上绑着铁护胫,还绘着细密的精致纹路。   他们普遍使用刃头长而两面开锋的长矛,也有看上去像长柄军用镰刀的长刀,马鞍后面堆放着他们的包裹、行礼、铺盖卷,每名骑兵都牵着另一匹不驮人的马,看上去那才是他们的战马,马鞍上挂着一柄短兵器,可能是一柄能双手持握的马刀或小锤小斧,马鞍前面还有两侧挂着的皮套,皮套里放着两支枪管一尺长的燧发手枪。   骑兵队伍里混着步兵,超过半数步兵牵马行走,不过这些人的装备看上去就比前面的骑兵差多了,他们有不少是爱尔兰人,那些红头发的蛮子英格兰人一眼就能认出来,更别说他们身上夸张的维京时代装备,整个就是行走的笑话。   战马与驮马看上去是一类品种,都不高大,但数量及其惊人,这支援军的马比人还多,这得需要多少精饲料?艾伦慕明已在心里祈祷这些骑兵最好随船带够了饲料,否则光这六百匹战马驮马就会把普利茅斯吃空。   但同时他又在心里悲鸣,这些援军是从哪里来的呢?看上去像是爱尔兰,据他所知那里的明军船不多,恐怕为了把这些兵运来,船上什么都不会装。   刚刚春季,上哪儿去找那么多燕麦来喂马。   援军,真是让人快乐并痛苦。   当天夜里,艾伦慕明还以为城里会为这支援军举办一场盛大的宴会或是其他活动,却没想到在城里等了足足一天都没人来给自己送信,耐不住性子去找了师傅王进忠,不但得知根本没有宴会,还看见王进忠在收拾东西。   “应指挥使刚从艾兰王国过来,他的骑兵需要喂马,部队也不能用来守城,找我们了解些情况要了地图,就带兵出城了。”   “出,出城?”   王进忠点头道:“嗯,走了四百人,留一百人帮我们守城,那些爱兰兵都归李校尉标下,明天我也带二十人出城,你帮着李校尉在城中看护城池,只要不让百姓乱起来就是。”   艾伦慕明想了想,最终还是没问出骑士都出城了他们这点人留在城里有什么用这样的话,怕问了露怯。   在他眼里,应明那二百骑兵就是二百骑士,能不能左右战局他不知道,毕竟敌军太多了,但他知道跟在骑士们身边,存活几率看上去要比在城里大得多。   “他们是爱尔兰的明军,师傅,明军为什么会出现在爱尔兰?”   王进忠想了想,道:“爱尔兰,在大明叫艾兰,你知道东洋大臣陈大帅么?”   这种问题艾伦慕明都懒得回答:“陈沐,在新大陆击败了西班牙人。”   “不要直呼陈公名讳,在亚洲像你这样说话的人脑袋会被拧下来。”   王进忠摆了摆手,接着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陈公未出洋时艾兰王朱晓恩漂洋渡海,至大明朝拜皇帝,受封艾兰王,陈公就是第一个见到他的人,而后带他入亚洲,二次明西战争后于派遣教官于常胜立复国军大营,操练军士,发兵助其兴复艾兰王国,所以明军在那。”   艾伦慕明撇了撇嘴:“没有艾兰王,他这个艾兰王是假冒的。”   “没什么假冒不假冒,即便他是假的,天子封王的诏书一出金口玉言,他就是真的,你要是早点去大明找上陈帅,说你是英格兰或苏格兰的王,只是王位被人夺去,要是运气好天子也会封你为王,现在兴许就不是我们被围在城里了。”   这种逻辑让艾伦慕明无话可说,主要是他不想反驳,一来他有点后悔怎么没早点抓住机会;二来嘛,他跟这些大明人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明军的支援直接关系到他能不能存活、明军的强大与宽容则关系到如果反叛失败他还能不能去别的地方继续享受人生。   至于反叛成功?那就更不必想了,他兴许能混个贵族头衔儿。   哦,不好意思,现在的普利县不时兴贵族了,叫官职……普利县的伯爵被称作知县,那到时候他兴许能混个知村?   “北洋骑兵来了,普利县就能攻守势易,等着吧,等他们的马吃饱,应将军说我们的战略错了,我们看看他能干出什么,而且普利城也不必再发愁粮食,艾兰王的泰隆卫种了很多土豆,会陆续用船运来,我们只要保护好航道,这场仗的收获也许比我们想象中要大的多。” 第九十八章 将军   说实话应明吓了一跳。   同样的惊吓在艾兰王国打仗时就受过,明军在爱尔兰的攻势一直都非常顺利,只不过在局部也有受窘的时候,比方说进攻都柏林前夕,就出现过骑着怪物上战场的骑士。   那玩意人马都在沉重铠甲覆盖下,驮着个铁罐头像没驮一样,跑起来速度确实不快,但铠甲覆盖下除了鸟铳也没别的东西能伤的了它,轰隆隆的像头牛一样撞击在步兵阵线就能扯开一道缺口。   幸亏数量少、跑得慢,除了一次僵持的战斗中被其突击得手,其他时候别管复国军还是北洋骑兵都不愿跟这些玩意硬碰硬。   除了艾兰王国的本土骑兵,就那种没马镫的骑兵,还非要跟人家对撞,就算能用长矛把人家的马戳死又能怎么样呢?马尸照样还能把你连人带马都压扁。   短暂的登城,使用望远镜的应明发现围城营地中同样也有那种大马,当即就决定不从北门出城袭击营地了。   倒不是害怕,主要是亏。   北洋旗军深受皇帝与陈沐的重视,骑兵更是其中的重中之重,他们同样自视甚高,而作为骑兵的指挥官,应明认为一场战斗中如果一名北洋骑兵不能拼掉对面三名骑士或重骑兵,那这北洋骑兵牺牲的就血亏。   理性的事实非常残忍,当应明数年之间从一名普通的小骑兵成长为艾兰王国的一卫指挥使,他也渐渐明白战役之中士兵很多时候代表的就是个数字,单就说他统帅的骑兵,最早是五十名北洋骑兵,后来又被上官韩金环从其他百户标下陆续调来五十名。   如今他标下二百骑兵,最初的老兵只有二十四骑,后来调来的倒是多些,也损失了八骑,其他骑兵则主要来自兄弟部队的长官阵亡后补充整编,还有二十多骑是从艾兰复国军里抽调立功士兵加以训练,同一批在泰隆卫训练的还有部分艾兰骑兵,但可能是言语掌握不好,训练科目学习不到位,很少有能让应明看上眼的骑兵。   他见惯了同袍阵亡,也在艾兰指挥过几次作战,当大军于都柏林城下深受瘟疫之苦选择撤退时他的部队还被选择为殿后之军,直面敌军追击,军令如山每个人在那种情况下都无从选择,只能退求其次——如果必须要死,死的有价值就比没价值好。   而普利县这个新的战场,在应明眼中就是一张白纸,能供他随意挥毫。   这确实就是一张白纸,占领普利城的几个忠显校尉,他们虽然自封军职,但到底还是百姓、商人,在应明看来都太嫩了——他们对军事认识停留在地图涂色的程度,就好像他们把所有兵力屯在普利城里,这座城就真的属于他们了一样。   “那明明是一个四通八达之处,环河临海,却被自困成是一座死地,你们呆在城里,四面八方的敌军都会赶来支援,大片村子留给敌军去保护、采集、征用,他们用这些粮食屯更多的兵,造更大的攻城军械,等人家准备好了,一举就把你城池攻陷。”   普利县城隔泰马河的小镇原野中,应明坐在枯倒的树干上,细细地磨着他的解腕尖刀,抬头对王进忠道:“他们屯在城北围城大营的部队有四五千人,人吃马嚼消耗极大必有粮队商队,我们去西边,截住运粮的就地焚毁、运金银的抢了带走、运物资的能带的带能毁的毁,要是遇见他们的援军部队,歼灭的小股部队就靠兵力优势歼灭。”   “哪怕遇到大股部队,他们也跟不上。”   王进忠听着应明的训导接连点头,其实这些后来他也想到了,只是想到的时候有点晚,他回应道:“将军说的是,下次我们就知道了,先前以为城外危险,怕遇上敌军打他不过……”   说着王进忠就笑了起来,现在他们就在城外,敌军都聚集在城北,城南安全得很。   在他身后的泰马河上,几名北洋骑兵正赶着上百匹卸下马具的蒙古马泅水渡河,他们攥着马鬃伏在马背上就被驮回河对岸,河上行着两艘他们的船,把骑兵与马具兵装统统运过去,应明伸长了胳膊指着他们的背影道:“城外的敌军太多了,得想办法把他们分开。”   其实这事早就该由城内四个忠显校尉做好,他们有船有水兵,在沿岸做这种事再合适不过,敌军太多就该想办法把他们分开,分开要是还多就再想办法分开,直至自己比他们多许多倍,再进行歼灭作战。   不过其实就算是应明这几年跟着军队打了不少仗,也还只是在战争中学习战争,毕竟他不像北洋那些将军在讲武堂又有教材又有常胜宿将做教授。   “只要他们分开,就不敢攻城。”   “我们尽量往西走,走三四十里或者更远伏击来援敌军,如果运气不好没遇见敌人,就再反过头洗劫周围所有村子与城镇,让敌军无法补给,诱使围城敌军分兵向西,当他们向西分兵,这支留在城内的骑兵就向东袭击,不用怀有恻隐之心。”   应明说到这抬头看了王进忠一眼,道:“这场仗越早打完,老百姓才能越早过上舒服日子;它拖得越久,地方越乱。”   这是应明在爱尔兰作战的亲身体会,那边就已经很乱了,由于战争持续时间比想象中要长的多,土匪强盗、地方乱军、瘟疫与饥饿正在蔓延,只有战争平息才能解救这种乱象。   于百姓而言,天下间最好的事莫过于不打仗,哪怕贫穷都比战争好。   世上有太多改变命运的方法,投身战争把自己的性命变成一个数字是其中最坏的一种。   除非足够幸运。   应明就是幸运儿之一,他说罢起身把磨刀石放回马臀囊,短刀插回后腰,向武弁道:“传令吧,我们启程向西,去拿个好兆头。”   他不知道其他援军什么时候能赶到普利县,对他而言,他接受的军令就是解普利县之危急,让他用二百骑兵强冲敌军五千大营不切实际,唯一的做法就是分开敌军,让他们疲惫一点,至少他知道那些贵族聚起的军队没有他马多。   跑得快、个头大、强壮又有什么用?   我的马多,我就能跑得比你快、比你省时省力,断粮了还能当移动干粮。   他也想看看,自己究竟能不能算上一个合格的将军。 第九十九章 活口   应明离开普利县后的第三日,围城大营的贵族们从西面溃来的乱军军口中得知这支明军骑兵的消息。   他们遭受了明军的袭击,袭击之所以被称作袭击,往往意味着受袭者在战斗开始前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而征召农夫组成的乌合之众则意味着即使在遭受袭击之后,他们依然什么都不知道。   “敌人有多少?”   “他们在哪?”   “他们有什么样的装备?”   普利茅斯伯爵的三个问题,逃过来的溃兵一个都答不上来。   穿着天鹅绒袍子的爵士叉着腰在营帐里兜圈子,看向骑士老爷的目光满是怀疑:“什么都不知道,阁下跑过来做什么?”   浑身包裹在铁皮里的骑士老爷想了想,道:“我来参加围城。”   他确实不知道那些敌人是从哪冒出来的,明明驻营时派了两个农夫在周围警戒,可敌人还是呼啸着像一堵墙一样冲了上来,一阵风般地他们来了;一阵风般的他们走了;他还没来得及上马,村子里好不容易才拉出来的农民伯伯就被趟平,就剩下仨把脑袋埋在地下撅着屁股的人还能站起来。   那些浑身红色的骑兵里还有人拿着小榔头给他脑袋上来了一下,幸好他带着巨大的铁盔,不过这也决定了他除了眼睛那一道小缝外根本看不见什么东西。   确实挺吓人,那一锤子没啥威力,正当他提起双手斧打算来一场面对面的决战,那些骑着小马儿的骑兵居然掏出了手枪,吓得他赶紧带着刚从妓女肚皮上爬起来的扈从翻身上马,朝东边逃跑。   一仗下来自个一个敌人都没打死,脑袋被敲了一榔头、身上的铠甲后背抠下来仨打扁了的小铅粒,附庸没了、扈从死了,要不是在路上发现另一支部队被歼灭后留下的遗迹,弄不好骑士老爷就被饿死在路上了。   事实证明对武装到牙齿的重型骑士而言,饥饿带来的威胁比不愿殊死一战的北洋骑兵大得多。   “等等,你提到,路上看见被歼灭的战场遗迹?离这有多远?”   骑士老爷被问住了,想了想道:“可能有二十里?”   英格兰以前属于罗马,他们的计量单位也是罗马单位,最小单位的英尺和中国古代的步一样,是人交错两步的距离,约合一点五米。   至于英国人自己的单位英寸就有点闹着玩儿,爱德华二世规定标准英寸,去麦田里找三个最大的麦穗排到一块的距离就是一英寸。   而他们的里则是一千尺,相当于一千步,明制将近三里。   普利茅斯伯爵撇着嘴没有说话,现在他知道至少有两队正在向普利茅斯集结的部队遭遇袭击,其中一支尽数阵亡或失踪,另外一支部队剩下一名板甲比他这个伯爵防护还好的骑士。   他身上穿着一套全身板甲,连腋窝前后都有覆盖甲片来保护弱点,胯下也有巨大的钢铁凸起,唯一能看见的甲缝只有眼睛那一条线,看上去这套铠甲才是让他从敌军袭击中侥幸存活的原因。   伯爵老爷长出了口气,疑惑地问道:“通常一名骑士的税收是不能供养起这样一副板甲的,阁下?”   骑士老爷摘下头盔,不好意思地笑道:“我有很多地来养羊,还为贫民发放贷款,投资船队经商,所以买得起一副格林威治盔甲厂的板甲,如果您有兴趣,我们可以联手一起投资商队,普利茅斯是很好的港口。”   人们说时代变了,最先感受到时代变了的风潮就是地方上与普通市民、商人最接近的骑士,以及居住在伦敦的贵族们,他们有更多机会参与到这场关于财富的变革之中。   而对于整天沉迷于庄园里开宴会的贵族,则对时代变革完全没有感觉。   “好主意!”伯爵的笑容突然顿住,道:“那也得等到普利茅斯被夺回来再说,我并不知道城里还有一支骑兵,难道敌人的援军来了?”   就在伯爵试图派人联系城中内应的时间里,又连接收到三支部队在西边被歼灭的消息,逃回来的骑兵一样是同样口径:他们在宿营或赶路时突然遭受袭击与伏击,敌人远远地观察着他们,他们却不知道敌人就在附近,紧跟着在必经之路上遭遇骑兵冲击,转眼被消灭得干干净净。   侥幸逃出生天的人都有相同的特点,只有那些铠甲最好、速度够快且足够胆怯的人才能逃走,一旦他们意志不够坚定,没在第一时间逃跑,就没机会了。   不论十几个人的小队,还是上百人的大队,结果都一样。   围城的主将查尔斯在地图中绘上多个确实遇袭或好像遇袭的地点,知道时间的就写上时间,不知时间的就留白,最终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副活跃在西面各个方位遇袭图。   “敌人至少有三支部队在西边,也可能更多,同一天中二十里内四支部队在不同地方遭受袭击,这些敌人可能是从爱尔兰赶来的敌军,自康沃尔郡的纽基登陆,他们后面或许还有大量步兵。”   聚在围城营地的贵族们听到这番言论不禁窃窃私语:爱尔兰的蛮子怎么和大明人凑到一起了?   在他们眼中这是人类的两个极端,过去出现在英格兰的大明人,别管是商人还是水手,有些人的肤色因为在海上讨生活不是那样白里透红,他们的眼睛有的大有的小,但所有人无一例外都干净而体面,穿着质地上乘的衣料,用着精美的器具且有令人羡慕的生活态度。   爱尔兰人,那是怎么东西?对英格兰人来说,你尽可能把一切肮脏下流的词汇用在他们身上而不显得突兀。   伯爵沉沉地叹了口气:“我们必须调兵阻止他们,有人看见,在明军骑士冲垮阵形后,提着斧头的红毛蛮子冲进营地见人就杀,一旦部队被杀散,即使是领军的贵族身穿板甲也挡不住他们……他们看上去没有俘虏贵族索要赎金的想法,所以大家可以松一口气,你们的钱包没有问题。”   “但是直到目前我们还没听说他们留下活口。” 第一百章 瓦罐   对跟随应明一起出战的艾兰王国骑马步兵来说,没有什么骑士是一罐子肥料解决不了的。   如果一罐子没扔准,那就再扔一罐子。   艾兰王国始终承受着饥饿带来的影响,爱尔兰的母亲为了让数量众多的孩子们能吃饱饭,甚至从野外忍耐荨麻根茎上的蛰刺采来煮汤。   来自大明的移民带来许多种子,在岛屿北部的艾兰国土地上大面积种植土豆,尽管这东西吃多了涨得人想吐,可饿怕了的人们还是忍不住想吃,而收集肥料也成为他们伟大的策略,每个人都应该收集自己与牲畜的粪便——事实上这个策略被应明诟病极深,他受不了每个艾兰王国的骑兵都在船上把自己的粪便收集起来。   船舱嘛,不透气的。   因此他在船上颁布了禁令,不准士兵收集粪便,尤其是用他的瓦罐收集粪便。   那些瓦罐的前身是他们的辎重,装粮食的,主要是装肉食与泡菜,结果这些家伙把饭菜吃完,立马就往瓦罐里装满大粪,这谁受得了。   其实这些骑马步兵都是骑兵,但由于艾兰王国的传统,他们的骑兵骑在马上战斗效率极低,又与应明等北洋骑兵的战术不同,所以就被应明当作骑马步兵来使用,让他们骑马跟随机动,发现敌人后则下马以步兵的方式接近,执行打扫战场的使命。   英格兰西部的道路状况并不好,只有一条宽大的官道,其他地方大多为田野与荒野,这给他们的伏击提供非凡的便利。   依照望远镜能让他在五六里地甚至二十里外就发现敌情,由于前些时候普利县四个校尉令人脸红的军事表现,让周围敌人的援军在战略与战术上都非常轻视他们,隔着大老远就能看见像在自己家遛弯儿的部队与一冲冲升起的炊烟。   北洋骑兵呼啸而过,基本上营地与行军部队就被打乱了,英格兰的征召兵被拉低到艾兰王国步兵同样的军事水平上,然后被冲进营地的艾兰士兵用更多的数量摧枯拉朽地击败。   自从第一次遇见武装到牙齿的重型骑士,应明就撤销了在船上时颁布的禁令,准许艾兰士兵收集尿液与粪便,看见重装骑士就朝脸上砸。   通常一名武艺精湛的骑士在被人投掷时本能地会选择挥动他们的双手大剑、双手钉锤来格挡,而不是躲避,因为他们对自己的武艺有充足的自信。   这种自信非常好,能保证恶臭向各处飞溅——几乎所有遭受到这种降维打击的骑士都会下意识地愣住,随后被迎男而上的艾兰士兵七手八脚地推倒,用能插进去的东西插进能插进去的地方。   如此一来,他们就得到一套沾屎的华丽板甲。   不过其实像这样的战斗也没进行过几次,英格兰的小贵族普遍还是很穷,正常情况下北洋骑兵用长矛冲刺或金瓜击顶就能解决掉敌人,实在不行掏出燧发手铳来一发也干净利落。   大多数骑士实际上在装备上并不能达到需要被瓦罐投射这一极高的防护水平。   自打应明出了普利县城,一连好几天简直是在快乐的海洋中兴风作浪。   有的部队,十几个人稀稀拉拉走了好几天,被应明发现一个照面就消灭掉;有点是刚从村子里出来,携带的干粮、财产全做了贡献;以至于如今应明在普利茅斯西边的原野里处处挖坑,来藏匿他们收获的宝贝。   其实也不算宝贝,就是些丑不拉几的板甲、没铆合的劣质锁甲和兵器之类的东西,好一点的战利品都穿在艾兰王国士兵身上,差一些的物件就只能埋了,反正他们也带不动。   直到一支从康沃尔郡赶来的部队出现在明军的视野里,才终于延缓了应明的快乐旅程,人家五百多人的部队,骑士、重骑兵、轻骑兵加一起四十多,都快撵上他们存的瓦罐子数目了,根本不敢上去作妖。   可即便打不过,也还是有机会的,应明派人提着望远镜远远盯着他们,在路上留下各式各样的痕迹……大队人马经过的痕迹已经很明显了,可不知道为什么,敌人就是不上钩。   后来实在没办法,才让王进忠带他手下那几个有骑射本事的骑手摸到敌军驻营地三里,把敌人的哨兵用弓箭射死了。   就算这样,他们也还是等到第二天继续行军发现陈尸道旁的尸体才终于意识到可能有敌军。   旋即派出两名重骑带轻骑、步兵等二十余人跟随踪迹一路追击,最终成功迎来砸在头上的瓦罐子。   经过几日战斗、收获战利品,在这支由两名重骑率领的小队视角中,他们遇到的敌人是这样的:一个小山坳里,三个穿着锁甲的射手聚在篝火旁吃烤肉,他们的长弓手上弦瞄准,步兵自两翼包抄,轻重六骑在弓手后勒马,准备追击。   那三个奇装异服的射手远远地发现了他们,骑上矮小的战马打算逃走,弓手放箭、骑兵追击。   骑兵没追出去多远,林子里钻出一群提着斧头的爱尔兰大汉,他们拽动地上的绳子,绊倒了他们几匹马。   在他们背后,一队铠甲华丽的骑兵挺着长矛从另一侧出现,冲击他们的弓手阵线,然后掏出马背上的火枪,他们的弓手和步兵都没了。   爱尔兰人的首领——几个穿着全身板甲提大斧头的步兵朝失去战马的骑士走了过来,看上去想要和他们一对一地对决,头盔下的骑士对这一幕露出狰狞笑容,没有哪个一生习武的人害怕这样的战斗,而且他们往往是胜者,就算爱尔兰人穿着跟他们一样的板甲结果也不能改变。   直到爱尔兰人走进,把大斧头柱在地上,从后腰摸出一只瓦罐丢了过来。   英勇的骑士从来不惧怕这种投掷的暗器,他没有选择挥舞大剑劈开它,只是站着不动,等着这个投掷兵器砸在脸上——没什么能突破他的铠甲,不论战斧、晨星、手枪还是狼牙棒都不能,他有最好的板甲、板甲下面还特意穿了武装衣,这种搭配确实会让他行动不便,但是有效。   那个暗器在他头上砸开,是的,就像他想的那样,毫发无伤。   但是怎么有点儿臭呢?头盔眼眶上还蒙着浑浊的固液混合物,这个味道有点熟悉。   骑士老爷用力嗅了嗅,嗯……是屎。 第一百零一章 机会   女王伊丽莎白从没想过,战争会在自己统治下的国土爆发。   即使只是一场微小的叛乱。   这位女王有过许多英明决策,但她的王国所遇到的问题也不少,实际上后来的人们对她的印象大致上是错误的,她是历史的幸运儿,极为长寿,且在死后一次一次被复活、神化。   有人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这话放在伊丽莎白女王身上是再合适不过了。   此时此刻的英格兰正处于最糟糕的时代,王室税收不足、地方贪腐成风、王室财政匮乏带来国防力量弱小。   王国为追求稳定既不重用传统贵族力量,也无法组建国家陆军,海上更是只能依靠海盗与私掠船,清教徒在她的统治下越来越极端,但她却无所作为。   人们总是试图从多个角度为所谓的英西大海战找到客观上的取胜原因,可那大多只是牵强附会,第一次英西大海战英格兰的取得最大的战果是什么?是用八条火船借助满月大潮顺风冲进无敌舰队停泊的加莱港口,烧坏了一条船。   剩下的船在接下来的战斗中遭遇飓风,舰队分散绕着不列颠群岛转了一圈,触礁的触礁、被风刮散的刮散,大部队始终没等到把他们往回吹的风,只能回到西班牙,就这还保留着三分之二的战斗力回到西班牙。   是后继的斯图亚特王朝扭转糟糕的财政让人们误以为伊丽莎白时代是英格兰的黄金时代;而在拿破仑时期英格兰又遭遇外敌入侵,这个时候伊丽莎白无疑成为抵抗外国威胁的象征;而到了维多利亚时代,英格兰终于成为日不落帝国,伊丽莎白女王也最符合帝国的意识形态。   当然,就算女王被拔高了,这个时代她依然有强于费老二的幕僚团。   主管财务的威廉·塞西尔、有号召力的罗伯特·达德利、掌管情报的弗兰西斯·沃尔辛海姆,以及着手建立英格兰王室海军的霍金斯。   如果一定要拿出什么列举的话,如果说上面这些人是欧洲的王崇古、方逢时、吴兑和马芳的话,西班牙菲利普的幕僚充其量就是俺答汗的白莲教徒赵全。   尤其是掌管情报的沃尔辛海姆,对于法兰西土地上的明法战争进程,双方兵力、战局情况,他了解甚至比陈沐还多。   因为沃尔辛海姆说服了法国港口拉罗谢尔的海盗绑架了教宗驻派巴黎的大使,得到费老二给巴黎天主教同盟所有的书信,并且他还派人敲诈了能进入教宗密室的男仆,以取得西班牙送给教宗的书信,两相对照之下,几乎是菲利普知道什么,英格兰就知道什么。   陈沐不行,因为瘟疫陈沐封港了……付元、陈九经、袁自章等人这半年来在法国干了点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   但普利茅斯发生的事,英格兰王室一无所知,就像锦衣卫不能对西班牙人使用一样,沃尔辛海姆也没办法从流寓英格兰的大明人身上刺探出什么有用的情报。   王宫里的假瞎子杨高一个劲儿窜动着女王修爱尔兰大桥,可他却不知道怎么修大桥,甚至在普利茅斯叛乱后杨高都非常淡定,好像自己和这事无丝毫关联,即使被关进牢狱都不当回事——开玩笑,这老瞎子连坚持杀人放火半个世界的陈沐都不怕,什么阵仗没见过,还会怕了英格兰的黑牢?   尤其是杨高真的对这次叛乱一无所知。   倒是军火商汤二这个惯偷儿对被抓这种事极为敏感,沃尔辛海姆前脚收买他的女佣,就被他发现全是中国人的府邸有外国人来过,后脚就反贿赂打听到普利茅斯反叛的消息,察觉风声不对当天溜进伦敦王城卫队军火库放了把火,趁着混乱带护卫跳上一条原计划开往荷兰的毛呢船,出海后打晕船长给水手出高价劫持商船开到了爱尔兰,为普利茅斯搬来救兵。   一切对英格兰王室来说后知后觉,霍金斯在过去想过很多,想过明西联军趁舰队尚未成型远征普利茅斯、想过法国人搞破坏摧毁军港,可他万万没想过军港还在,普利茅斯易手,新建海军也从中化作泡影。   七条建成的新式盖伦船,只有德雷克开着一条船回来,他是真的想要全部开回来,可他没有人了。   这世上只有福船仅需八个人就能启动,其他船舰不论是西式盖伦、英式盖伦还是南洋广船参考西式盖伦船体结合中式帆的六甲舰,想要开动起来所需要水手都远远超过这个数字。   这里就不得不说霍金斯从沃尔辛海姆那弄到西班牙王室关于大明的情报后内心极大的羡慕。   这位主管海军后勤的光杆司令最羡慕的自然是大明的船。   面对西班牙挥斥重金打造的巨型盖伦船,霍金斯选择建造相对小型的盖伦船作为标准武装商船与军舰,但即便是小型盖伦船,造价对英格兰这个小国来说造价也太高了。   盖伦船复杂的帆装使必要水手极多,必要水手多就意味着在当作商船运货时船上水手多、水粮必须多、则货物相对少,货物少利润少,长此以往意味着巨大损失。   只是这个难题看似无法克服,而就在这时,从菲利普写给教宗信让他得知,这世上有一种船叫幸福船,一百五六十吨的商船,船上只要二三十个人就能昼夜交替载着补给外三四十吨货物远航海上,就这船上还有余力装上几门回旋炮——那可真他妈幸福!   据说幸福船比武装商船在顺风时普遍要慢一点,可西班牙的大笨蛋从未得到过哪怕一艘幸福船,一来是作为官方的陈沐不准向外国人卖船,二来则是别的船逆风不后退、不打转儿、不翻船就不赖了,幸福船还能拐着弯往前走,速度还不慢。   不过这船好像不难造,菲利普信中说西班牙已大概知道该怎么造,剩下的就是想办法跟陈沐沟通借一些船匠。   霍金斯并不在乎西班牙会不会造,他最在乎的船怎么造——菲利普在信里没给教宗说,你说气不气人!   这次普利茅斯反叛在大明商人的煽动下反叛,在霍金斯眼中就是个机会,英格兰得到幸福船的绝佳机会。 第一百零二章 震慑   “如果幸福船像菲利普说的那样适用商运、不堪一击,爵士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伊丽莎白听了许多关于福船的消息,越听,她就越疑惑,福船听上去很好,但似乎在顺风情况下很容易对付,人们说普利茅斯港口停靠的净是这些幸福船。   真正的敌人也就只有王室在普利茅斯打造的六艘盖伦船,尽管这很让人心疼,但用击毁、抢夺六条盖伦船的代价来获得一种能在商业上获利颇丰的船舰形制,听上去有得赚。   “女王殿下,让我担心的不是幸福船,而是他们的军舰,菲利普在信中提到明军的战舰不是幸福船,是六神船。”   “六神船?”   这种带着异教徒名字的船天然会在欧洲引来不喜,只有异教徒才有那么多神明,伊丽莎白皱眉道:“他们有六个神?”   “不是的殿下,事实上他们有十二个武神,六个‘丁神’、六个‘甲神’,这种船依然使用他们的船帆,据说是陈沐在明西大海战中从菲律宾海域俘虏西班牙圣巴布洛号大帆船,参考船体复合出的船形。”   “它有福船的造价低廉、必要水手少的优点,也有速度较慢的缺点;还吸取了盖伦船抗炮击、多甲板、多火炮、多水手的优点;菲利普说由于陈沐不重视战舰近战,船上和我们的私掠船一样不常备陆战队,不论最快速度、防护能力、火炮数量、陆战队数量都不如盖伦船。”   霍金斯转述菲利普完全不带恭维的话时脸上带着伊丽莎白看不懂的羡慕:“所以大明战舰在同等吨位下难以抵御大型盖伦船的进攻。”   伊丽莎白眨了眨眼,摊开两手,见霍金斯依然沉浸在各种羡慕交加的情绪中,终于疑惑地问道:“既然他们的十二神船这么多缺点,爵士为什么要露出那种表情,我们又为什么要担心它?”   霍金斯在心里叹了口气,向一边转头艰难地出了口气,看着聚在格林威治王宫中来来往往的宫廷幕僚,转过头小声道:“可是殿下,首先,我们没有巨型盖伦船,西班牙才有,明军普遍装备的六甲舰有一百五十吨、四百吨、七百吨三种规格,最小的那种对我们所有武装商船都有威胁。”   “余下两种,能对我们现有六艘军舰产生威胁。”   “他们速度确实慢一点,但风向复杂时占据绝对优势;防护能力不如盖伦船,但也胜过其他船体,轻型火炮无法打穿船壳;火炮数量少但水兵炮术高超;他们陆战队数量少,我们在船上也没有陆战队,而且水兵都是职业士兵,接舷战恐怕我们的海盗会先士气崩溃。”   霍金斯把两手交叉放在胸前,他发现自己转述菲利普的话让女王产生了误会,西班牙是大财主,菲利普能说大明的六甲舰这儿不好、哪儿不好,那是因为他有没完没了的钱投入战争之中,光西班牙如今沿海的船厂每年就能下水七八条超过七百吨的巨型战舰。   “更重要的是成本,西班牙的国王在信里也提到这一点,他希望教宗能下令让西班牙所有修道院征收木材税来帮他打造战舰,这是失去新大陆统治权后的西班牙国王,他在明西贸易中每年仍有大量收入,但造船仍然让他有想法却无法行动。”   “而我们的船厂同样要买木材、做船料,王室每年拨出五万英镑给海军,这些钱只够买五条五百吨军舰,事实上买不到五条,因为船厂造不出来、火炮也要购买,只能有两条五百吨战舰和七八条更小的战舰,我们最多的主力舰是一百五十吨的盖伦船。”   伊丽莎白也跟着叹气了,她也没有办法,每年议会进贡、王室领地、关税、封建、投资冒险的收入加到一起才二十五万英镑,且逐年下降。   为避免这种糟糕的财政,伊丽莎白的宫廷已被迫采取许多极端手段,包括出售教会与王室的土地、强迫贷款、捐助、船税等方法筹集资金,但这些方法无一例外都会让今后的收入变得更少。   王室需要的开销太多,大量没有封地的爵士和宫廷幕僚需要王室供养,尼德兰与法国的新教徒也需要王室支持,还要面对恐怖的通货膨胀,甚至就连这每年五万英镑,都是放弃陆军后一点一滴挤出来的。   霍金斯还是对女王说出悲惨的现实:“一百五十吨,和武装商船没有区别。”   “可西班牙国王说大明皇帝的权力比他大的多,造船用的木头不需要花钱,他们掌握一种用铁造炮的能力,让火炮也不花什么钱,唯一限制他们造船数量的是他们的船厂能造多少条船,而在人口上,我们有六百万人;西班牙有八百万人;大明……据说大明有数千万人,菲利普决定放弃新大陆的战争并不是因为仗打输了,您也知道,菲利普在尼德兰决不放弃,有无与伦比的韧性。”   “他在信中坦诚放弃新大陆的原因,是大明皇帝在战争中突然向新大陆运了十万人,有市民、有工匠、有军队的十万人。”霍金斯又长长地出了口气:“这十万人击溃了菲利普的韧性,他说皇帝今年能运十万人,明年就能运十万军队,而他最多也只能向那边运三万军队,那是一场无望的战斗。”   伊丽莎白瞪大眼睛,抬手捂着嘴才强忍着没让自己惊叫出声,明西二次战争时皇帝向新大陆移民十万,这样事她从来没听说过!   那是整个伦敦的人口。   稍微压下内心的惊讶,伊丽莎白缓缓道:“独特的震慑方法。”   “是的殿下,尽管陈沐对好战的阿尔瓦公爵解释是他们国家的一个郡发生旱灾,但公爵敏锐地识破了陈沐的鬼话,现在看来大明的陈沐显然是比西班牙的阿尔瓦更好战的人,移民显著增强了陈沐的取胜信念,打算和阿尔瓦把战争继续下去。”   “他们对待战争有时不以取胜为目的,大明没有贵族,取代贵族的是一种官吏,像贵族一样但并不世袭,士兵与将军们通过战场杀死敌人并割下头颅的数量获得晋升,所以他们的士兵在战场上更加凶猛。”   “我们造一艘船,西班牙能造三艘船,大明可能已经造好了十二艘船正在赶来的路上,如果殿下希望以更柔和的手段结束战争,我建议派人去大明的亚洲通过外交周旋收回普利茅斯。”   “如果殿下决定开战,我建议我们必须使用最大的力量,即使面对普利茅斯的商人叛乱,也要征用所有商船加以武装,一举夺回港口,并依靠普利茅斯纵横交错暗礁遍布的河道海湾防御前来进攻的明军,不能让战局陷入僵持,否则大明的援军可能比我们慢,但绝对比我们多得多。” 第一百零三章 兵器博览会   普利茅斯城北的攻城开始了。   准确来说战斗开始时其实只是打架,自从北洋骑兵进驻城内,哪怕只有区区百骑,照样极大地助长了城中商兵的威风。   商贾与水手们需要军队来壮胆儿,他们可以自己干一些大事,但如果有更专业的人才,人们会更放心,王进忠这个卫所相扑教头就是凭着身份被推举为忠显校尉的。   正所谓术业有专攻,就好比虽然说不会开挖掘机的外卖小哥不是个好五杀选手,但人们听见代练这个词依然会觉得很厉害。   过去,围城大营跑出来取水的士兵可以耀武扬威地提着水桶跑到城外水井大大咧咧地取水,那是因为城里商船水兵避战,谁都不愿提早引来敌军攻城。   城外的人呢,也胆儿肥,虽然攻城军械不足,但看着城里不敢进攻,他们也就觉得自己行了。   现在不一样,城里头有正规军了呀,而且还是骑兵。   虽然说骑兵守城是个很扯蛋的事,但他们太需要职业士兵来壮胆了,这面城墙别看修得挺高其实都是样子货——垂直城墙,连护城河都没有,就一小水渠,守个鸡儿城。   其实也不能怪这城墙修的糙,每一样东西都有它该有的功能,这城墙修建时战争还没火炮的影子,有坡度的城墙更能防御投石车的进攻,但这普利茅斯干嘛要防备投石车?   又不是贵族城堡,作为海港城市的北面城墙,最有可能面临的敌人是土匪强盗、农民起义,所以它需要防备的敌人是梯子、云梯,直上直下的城墙相较而言更难让梯子搭上去——普通的农民起义可不会有什么投石机。   别管城墙坡度,如今守城的水兵爷爷腰杆子挺直了,能再看着你围城士兵提着个木桶来闲逛?张弓搭箭就飞了过去,一箭不中再来一箭,以发泄自围城起便昼夜不停削箭杆的恼怒之意。   对面也听懂了,丢下木桶撒腿就跑,不一会来了个跨坐马背的骑士老爷,领着他手底下十几个拄着长弓的乌合之众,抬手指着城头就射。   英格兰人对普利县的第一次围攻就此开始。   城下的长弓攒射,城上的硬弓齐发,双方你来我往打了起来,城内守军助战的也登上城来,城外的围城部队也开到城下,征召农夫也没了拄着草叉看热闹的机会,纷纷在骑士与扈从的命令下推动佛朗机炮、投石炮,搬运炮弹与新凿的圆石,整个大营随即动了起来。   围城部队被分为两批,普利茅斯伯爵认为他的部队是被城内明军引诱攻城,但他已没有停止这场战斗的能力,只能就地分出千余部队向西前进设立防线,阻止他想象中那支已攻陷纽基港的爱尔兰明军。   其余部队除了已经在城下交战的,所有人统统在他的率领下跪了下来进行战前祈祷与鼓舞士气,各个贵族推选出麾下经历过战斗的老兵组成攻城队,同西面溃逃过来的十几名骑士混编组成攻城队,准备应付最艰难的战斗。   伯爵希望这场仗能顺利一点,但他们的佛朗机炮口径极小难以对城墙造成威胁,最多只能进攻城上木制塔楼的弓弩手,轰开城墙的重任最后还是要落到营地里两架能投掷五十斤巨石的投石炮上。   最大的问题在于围城时日尚短,他们以人力雕琢的石弹数量太少,恐怕难以轰开城墙。   城内同样正在紧急动员,李常来调动了约瑟华与艾伦慕明,从城内调了八百县中夷兵保甲登城,与三百水手混编守备。   城上兵力不足只是其一,李常来最怕的不是城外敌军,而是城内百姓趁敌军攻城造反,让他们陷入到内外夹击的窘境,因此先调一批人上城,再请留在城内的北洋骑兵百户、艾伦慕明、约瑟华共领商队水手、艾兰步兵扼守城中各个要道——主要是从城上撤入明商会馆的道路。   在李常来眼中,明商会馆是比这座破城墙更靠谱的据守之处,那墙不但结实,会馆的围楼陈布火炮,更有小小的护城河,哪怕城破了,他们几百残兵也能躲进围堡再据守十天半个月。   毕竟攻城军械可难以放到城里来。   不过那只是一条保命的下策,如今他们争的是守住这座城,只有守住这座城才有可能在接下来朝廷分配利益时高看一眼——没有人想当个商贾,如果想当商贾,根本不需要策动这次反叛。   至少对李常来而言,这地方不错,如果朝廷要在这设宣慰司,宣慰使这个职位他比任何人都合适。   这种希望能带给他固守城池的信念。   不过在城外的抛石车将第一颗巨大的石弹在空中抛射出抛物线坠入城内,准确地将王进忠平日里射箭的草扎箭跺砸个稀巴烂?城墙上的李常来就和那些持各式兵器四处躲避的夷兵保甲一样,心无杂念。   万历十一年四月十七日的普利县北城墙,能开一场正德、嘉靖、隆庆、万历四朝,天下冷热兵器博览会。   人们拿着所能找到的一切兵器。   欧式屠宰刀、长矛、矛戟、铁匠锤、短剑、长剑、刺剑、护手剑、手半剑、双手大剑、钩镰、小斧、农用镰刀、军用镰刀、双手战斧。   明式解腕刀、短柄朴刀、鱼头刀、雁翎刀、长柄朴刀、关刀、长矛、北洋水兵斧、水兵锯齿刀、蒙古弯刀、骨朵、金瓜。   还有倭刀、马来剑、朝鲜环刀。   英格兰短弓、长弓、坦能堡钩式火门枪、长管胡斯火门枪、有枪托的火绳枪、没枪托的火绳枪、老式弩枪机的火绳枪、新的西班牙式轻重火绳枪。   小梢弓、大梢弓、单手小弩、双人大弩、洪武火铳、永乐火铳、快枪、三眼铳、鸟铳、种子岛,甚至还有两架水兵自制百虎齐奔,火器尤以三眼铳和种子岛居多。   不论是自备兵器的夷丁保甲还是海上讨生活的水手,准备已久的守城战终于开始,此时此刻,谁都别无选择,唯有一战。   李常来高喊着命令水兵将城上四门佛朗机炮聚集在他身边,越过推着云梯上前的敌军步兵大队,瞄向远处体型庞大的抛石车。 第一百零四章 异状   这个时代,士兵手上使用的兵器与发明、科学、先进有关是个伪命题。   有意的技术封锁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形同虚设,大海将世上诸国串联一处,人们已很难有什么新式单兵武器是不能一见的,只要让别人见到,就很容易被仿制。   尽管火炮、战舰依然属于高端技术,但火枪确实不算什么,世上大多数国家只要拿到一杆,都能造出来。   元代改进了宋朝的突火枪为火铳,最早的蛇杆火门枪是捷克人改进的,甚至包括火绳枪、燧发枪都和伊比利亚半岛没啥关系,可他们却是大量列装火绳枪的国家,为什么?   他需要,且他有钱。   这就是普利县水手有特别多三眼铳的原因,因为这是大明上一代制式兵器,制造数量极多,客观上它射程近、杀伤弱、中近皆宜、用工时少、造价便宜,环境上不论对土蛮的光膀子猛男还是俺答的皮甲骑兵都有一定威胁,对具装骑兵则补充以火炮对付,在嘉靖朝糟糕的财政情况下是列装部队最好的单兵火器。   但是如今内部财政与外部环境都有了变化,国内用火绳鸟铳替换掉旧制火铳、快枪、三眼铳,大量白银、货物流入中原又供给朝廷用燧发鸟铳逐步替换掉所有单兵火器。   大量的火绳鸟铳被优先卖给藩属国及移民自用,那换下来的三眼铳呢?   海商。   尽管国内军器作坊通常是不接受海商购置火器,但海商还是有许多路子能弄到火器。   首先是这年头有员外官身的商人不少,他们大多通过给皇帝捐银、捐物混到个官身,进衙门也好说话,弄些火器出海防身也并非难题,但这条路子货普遍少,比不上出海后向南洋军府、东洋军府购置。   西洋不行,西洋的火器自己用还不够,殷正茂重视的是商路与税金,并不重视商贾,尤其反感商贾在海外为非作歹,有个林阿凤让他擦屁股已经受够了。   南洋的陈璘、东洋的陈沐卖的东西做工确实好,量也大,只要登记合规,一次卖出去几百条旧铳都没问题。   但这俩人心黑,要的价钱太高,卖给殷正茂是一个价、卖国中内卫又是一个价、卖藩国是一个价、卖海商又是另一个价。   说白了他们脑回路跟别人都不一样,别人想到卖铳就想到买铳的人造反怎么办,这俩军府是一个系统的战略指导思想,想到卖铳想到买铳的人造反——不怕。   反正攥着军器局,卖你一百杆火绳铳挣的原材料和银子,能让军器局再造二百杆燧发铳、二十门佛朗机小炮、四十门镇朔将军炮、两艘四百料鲨船,而且还培养出一票产业链上的熟练匠人。   你靠着这些兵器武装出一个百人鸟铳队,南洋军府立马能添上炮舰两条、旗军二百。   造反,造呗;捣乱,捣呗。   你就是搁海外称了王,还得回来叫爸爸。   单就陈璘那儿,南洋割据一亩三分地就算给朝廷叫爸爸陈璘都不给好脸儿,您还别不高兴,陈璘是巴不得称王者紧跟着再举大旗要北定中原呢。   这发兵给剿了,军火不就又回陈璘手里能卖给下家了么?简直是收割财富的永动机。   东洋上讨生活的商人,军火构成普遍都来自南洋军府和东洋军府,由于他们所处的环境,三眼铳要比火绳鸟铳更受人喜爱。   船上穿重甲的人很少,远距离有佛朗机炮,水手大多没受过军事训练,用鸟铳未必能打准。   当然了,用鸟铳打不准,换了三眼铳照样打不准,可装一次弹药至少有三次发射机会,兴许旁边人接的准呢。   现在的普利城就是这种情况。   英格兰人劳心费力,推着三层高带有登城梯的攻城车逼近城下,藏在蒙皮厚木板车体内的征召兵转动绞盘,将登城梯一点一点放平架在城上,在骑士、扈从、老兵组成的队伍率领中,攻城车下上百征召兵等待攻城。   紧张赶制的抛石车效果不佳,先后投掷出六颗形状不规则的圆石,仅有一颗命中城墙,那一瞬间似乎整面城墙都为之震动,可实际上却只留下微小的裂痕。   至于其他石弹则越过城头砸进城内,有没有砸死砸伤敌军没人知道,可即便砸伤了,不过四五十斤重的石弹对兵阵杀伤也极其有限,不论砸在房屋还是土地,都会陷下去个大坑,只有真正被砸中的倒霉鬼才会死于非命。   真正想在城墙上打开缺口,恐怕还要使用古老的登城手段。   城下几门佛朗机炮快速地朝攻城车放下登城梯的位置轰击,掌管火炮的贵族带着有狮头装饰的头盔,一遍一遍催促着炮手重复发射、清理、装填的动作,他是来自约维尔的贵族,对这场意外引发的全面攻城,他心里比谁都急。   因为这几门炮就是他从封地拉出来的,就像这个时代除瑞典外所有欧洲国家的困境一样,尽管他搬空了城堡用于守城的库存,火药存量还是难以保证长时间射击,他甚至确信自己的火药没办法坚持一天的轰击。   既然火药少,就要用在必须使用的地方,对峙时轰击城墙能免则免,此时此刻,用火炮压制登城位置的敌军,助登上城的步兵撕开缺口,以取得攻城胜利才是最重要的事。   但实际上他打不着。   尽管他的火炮确实轰开了靠近登城平台的两处女墙,但火炮打不到女墙后面,仰角发射让炮弹越过女墙后继续飞向天空砸落城内。   大多数人都能观察到攻城车上一个异状。   这种老式攻城车有优秀的攻城能力,只要没被炸毁或烧毁,通常在平梯搭上城头的那一刻,攻城平台上所有步兵都会架起大盾挥舞兵器发出吼声冲向城上……别管弩、弓还是火门枪、火绳枪都很难威胁到带着盾牌的板甲骑士。   一旦板甲骑士登上城头,后续源源不断的轻装步兵就能夺取城头,扩大战果。   但这一次他们显然听到了战吼,登城平台放下的那一刻也确实能看见所有人都跃跃欲试,但紧跟着他们并没有前进,而是显而易见地愣了一下。   短暂的停顿,他们看见了什么?   城下没人知道。   只知道在那个停顿之后,城头响起炮声与火药燃烧的尖啸,大片硝烟从城头升起,几颗炮弹从攻城平台另一端的城墙上穿透硝烟、穿透人群、穿透攻城平台裹着鲜血与碎肉砸落不远处的地面。   炮弹之后,是数十上百支接连不断、胡乱攒射的箭,那些箭上带着燃烧的火药四处飞射,有的扎在攻城平台的士兵身上,有的在空中飞舞落在地上,还有些落在城下聚集的士兵身上。   它们燃烧、它们杀戮。   它们把城外的大兄弟吓坏了。 第一百零五章 预言   尽管兵力仅有百余,应明却完全阻断了泰马河以西的英格兰援军。   半月以来,他的北洋骑兵于广阔原野间纵横驰骋,接连消灭二十余支各地赶来的援军部队,有时一天机动四十里还要打两三场仗,没歇过一日。   再一次盘点了损失,应明看上去老了近十岁。   不是苍老,而是接连战斗带给他的疲惫,不单是他,不论北洋骑兵还是艾兰骑马步兵都一样,每个人眼下与鼻子两旁都露出深深的沟痕,人累了马也瘦了,不少战马跑跛了脚,极大拖延了行军速度。   由于战术得当,每一次袭击都以全面或局部的以多击少取胜,除了在混战中被火枪就近命中的士兵外几乎没有阵亡,但每个人都多多少少带着点伤,接连取胜的战斗让他们收获颇丰,杀红眼的士兵连眼神都和刚登陆时不一样了。   战争给他们带来什么影响?   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这些大明人和世代生活在这的人原本素不相识、既无新仇也无久怨,可碰面就要用尽一切手段去拼个你死我活。   他们从亚洲带出来的辎重已经用完,登陆之时装在马臀囊的泡菜与大酱也已吃完,最近几天吃的都是马肉马奶,还有缴获的敌军补给,但日子不能这么过。   说起来应明这支骑兵也是惨,在亚洲过了端好日子,可自从登上开往艾兰王国的船,伙食就一天不如一天,他们大多数都喝过荨麻炖汤,吃起来跟菠菜有点像,后来艾兰王国有了土豆,就把烤土豆、蒸土豆、炖土豆吃到吐,事实上这也是他们见到汤二请求援军就立马请战的原因。   太想换点像样的伙食了。   结果没想到,到这边打仗吃得还他妈土豆呢。   伙食问题甚至影响了应明的战术,在北洋军的军官操典教材中,鼓励军官率领部队袭击正在驻营的敌军,这在运动战中最节省时间——敌人驻营升起炊烟说明他们饥饿,这个时候的敌人最为软弱,进攻他们的营地即使没能全歼,也会使他们放弃烹饪好的食物,进而为下一次彻底歼灭创造机会。   另一方面,取胜后的部队会直接得到烹饪好的食物,省去做饭的时间,继而休息后进行下一次战斗。   但在英格兰不能这样打,除了艾兰王国的骑马步兵,所有北洋骑兵都不支持进攻驻营的敌人,更希望应明率领他们袭击行军途中还没来得及做饭的敌人。   因为敌人的饭菜实在太奇怪了。   掺木屑、沙土和碎石子的黑面包,而且还没发酵。   火上烤的往往是苹果和梨,就算看见锅里咕嘟咕嘟的汤也让人不想喝,因为炖的是李子而且还是加了胡椒的那种。   反倒是菜,全是生的,胡萝卜、白菜、卷心菜还有圆葱头,全是生的切切拌在一起——对明军来说这完全反了,菜才应该被炖在锅里,水果应该洗净了生吃。   即便是截下一支较为富裕小贵族的兵,伙食依然很糟糕,无非是把咸鱼、不知道从哪弄来的肉和苹果梨以及一些奇怪的菜炖在一起,看起来就像喂猪的东西。   这不禁让应明陷入深深的思考,明明都是果蔬,他们凭什么把粮食浪费成这样儿?   后来仔细查了缴获辎重才明白,他们的面粉都没筛去麸皮,做面包的为省点钱,又加了木屑、沙子和小石子,充满膳食纤维和矿物质,只要再加点树皮和青虫就是全面营养了。   最可恨的是他们的辎重里有酒,可北洋军法不准旗军在战斗期间饮酒。   实际上应明也没时间去筛面粉,这事很费功夫,他们在途中占领了一个村子离普利茅斯不远的村子,村子里有个水力磨坊,他们把缴获的食物送过去,让村里的百姓给他们磨面、筛面,作为回报吃不完的粮食和肉会交给他们吃。   这其实很难。   在征战途中应明发现英格兰和其他地方不太一样,他们有国家意识。   这很奇怪,在一个封建领主为主体的地方,百姓却有国家意识。   实际上这要拜克伦威尔所赐,不是那个还没出生搞资产阶级革命的护国主克伦威尔,是第一代艾塞克斯伯爵托马斯·克伦威尔,辅佐亨利八世十年,协助其颁布《至尊法案》,脱离天主教,创造枢密议会,加强君主权力。   克伦威尔依靠亨利八世的信任与一己之力,在封建时代的英格兰形成一套集权君主国才有的中央管理部门,把十九名掌握王国大权的贵族集结于枢密院旗下,相当于在这片封建体系的王国中脱离郡县,创造出一套符合封建规矩、类似三公九卿的制度——尽管遭受旧贵族集团反噬,但他死后这项制度依然存在,直至后来发展为英国的内阁。   这样的制度决定了英格兰的百姓像西班牙的百姓一样,都有朴素的国家意识。   当然了,有意识归有意识,最终还是要从切身利益出发,贵族把村里能上战场的壮丁都拉走了,没人能对付应明这帮人,反正还有丰富的报酬,这帮人除了让人害怕之外也没干过什么过分举动,百姓只能听他们的。   何况对一部分百姓来说,他们人心惶惶,比战争来临还彷徨。   前年曾有商人来过他们的村子,在磨坊外支开摊子卖刀子和农具却不收钱,只记个名字住址,给每个人的预言都不一样,有的说等过些年修道院收不上税了再来收钱;有的说田地不卖有人分的时候再来收钱;还有的人听到的预言更可怕,是等贵族没了再来收钱。   当时人们觉得那是个笑话,领主卫兵还没来,只赊出几把刀子的商人立马卷了货物跑了。   可现在收钱的人还没来,修道院真的收不上税了。   各式各样的流言与语言在村庄中传播,贵族没了、修道院收不上税了,聚在一起的村妇们眼巴巴渴望着那些预言商人所说的‘田地不卖有人分’的日子什么时候到来。   这就造成一个奇怪的景象。   当普利茅斯围城营地分出一支规模上千的部队即将接近这个村庄时,村里居然有农妇让自家跑得快的儿子去西边给应明报信了。 第一百零六章 浪费粮食   收到消息时,应明正在林间兽道牵着马儿向一处隐蔽的斥候哨所行进。   在树林中他的部队并不会密集地聚集在一块,虽然就算聚在一起依然没多少人,但他们习惯以不远的间隔分开扎营,以防人们聚在一起发生矛盾。   战斗中每个士兵都造成过多的杀戮,长时间生存于不安定的环境中,每个士兵都变得乖戾、怀疑与暴躁不安,他们习惯听命行事,仅因双方立场不同便将素不相识的人置之死地,就算没矛盾还会加以刀铳,那要是有矛盾呢?   偶尔的行军休息中,应明正在自己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起草一份准备交付东洋军府关于士兵心态的报告,他们这支部队恐怕直至退役都会深陷战争之中,到时候想要继续服役的旗军没有关系,但那些退役的旗军,应明建议东洋军府不要第一时间把他们送回天津。   而是先找一个地方,者日本、朝鲜或者常胜之类的地方,让他们先在那呆几个月,一来学一些回家生存的技能,二来即便与人发生矛盾犯下罪责,不至于祸祸本土。   等他们习惯放松的和平生涯,再放回本土。   不过应明估计没多少人想回去,至少他麾下的旗军已经习惯跟着军队四海为家,七成都想再签个合约继续服役五年,如果军府对二次服役的老兵待遇上再有些提升,恐怕这个人数还会更多。   其实应明正想着回去呢,不是回村子,是带兵回普利茅斯,只是他的小马儿马掌跑掉了,从刚杀的英格兰大马蹄子上卸了一对儿,打算去林间哨所换个马掌,让旗军休息休息,就带兵回普利县。   缴获的一部分战马被他们杀掉吃了,没留几匹,虽然那些高大战马冲击力确实很强、短时间跑起来速度也确实贼快,但最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   他们带的都是母马,个头儿低、跑得也不快、负重也不大,但省辎重,三两天找不到水喝马奶也能过,本身就是半野马,吃东西也没那么讲究好养活,缺点在局部以多击少的作战环境中可以无视,优点在缺少辎重的运动作战中必不可少。   说实话没有哪个骑兵不喜欢高大一些的欧洲马,换个时候,他们都愿意拿俩月兵饷换上一匹安达卢西亚马,要是在亚洲那个环境,他们则会在战场上抢一匹就带回去一匹,但这儿不行。   抢了马留不住,他们人少,能带走的马有限,这些马又不易照料,所以只带着一小部分缴获战马携带战利。   应明不是没想过围城敌军会派出部队来围剿他,事实上这就是他的期待,他出城的本意就是拦截西面援军的同时,调围城大部队分兵。   但他从未想过这个信儿会是村庄百姓来报的。   看着眼前头戴破旧小帽,身上穿着不知是父亲还是兄长的麻布衫,看上去明显不合身的小孩一脚深一脚浅地趟过林间营地为自己带来敌军即将抵达村庄的消息,应明在心里琢磨了很久,还是没问出喉咙里那句为何。   他有自知之明,从未对村里的百姓承诺过什么,也从未要求他们保护自己储存在村子里的粮食,在他看来除了帮他磨面换取报酬之外,这一切只是各凭本事。   他要是能保护粮食、攻灭敌军,那些粮食谁也夺不走,百姓没胆量吞他的东西;他要是没本事,也不指望百姓能守口如瓶,假如村庄百姓觉得给敌军上交自己的粮食对他们好,那他们就上交,反正他会再抢回来。   小孩怯生生地瞪着大眼睛看着林间营地休息的北洋骑兵,回答着应明亲兵的问题,那是个健壮、剑法娴熟、会说汉语与英语的艾兰武士,在他的族群中身材相对高大有着能赶上大明人的个头,如今浑身都罩在质地上乘的板甲里,拄着双手大剑尽量用柔和的嗓音向报信小孩问询着一个个军情。   有些事小孩知道,有些事小孩不知道——其实爱尔兰人普遍不喜欢英格兰人,打从娘胎里出来就是要干死英格兰人的,这种情绪自然也包括英格兰人的小孩,不过应明让他一定要对这个小孩语气好些。   “他母亲是帮我们做泡菜的妇人,说贵族的税官回来了,让村子准备二百人吃一顿的食物和酒,并准备这些人半个月的面包、水果和鱼,磨坊主把我们曾在那驻军、储藏粮食的消息告诉了税官,现在村里有十几个士兵,到晚上会有二百人,也可能更多。”   应明松开坐骑蹄子上绑着的绳子,缓缓点头,对亲兵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小约翰。”   指挥使皱着眉头,咀嚼着这个名字自言自语地念叨道:“雷头角汗?也行吧,我见过太多奇怪的名字了,至少这个比牛魔王好点,他们那个村子以后就叫雷头乡了。”   说着,他在身上找了找,最后从腰带蹀躞悬挂的包里摸出个玉石做的小佛手把件,递给小孩后问道:“小可汗你可会骑马?不会你就带上他吧,去传信各总旗,给手铳装弹药,检查剩余火药,回普利县之前看样子还要再打两仗。”   敌军派出的人肯定比二百多,但路况不好、村子也盛不下太多人,如果不是磨坊主把明军曾在村子待过消息告知敌军,此时最大的可能是所有敌军除贵族本部,其他诸小队会散布各地征用粮食,不过现在既然敌人已经知道明军把那个村子当作囤粮之所,很有可能会在村子设防、设伏。   应明很清楚,要不是雷头角汗的母亲让他来报信,他的斥候可能会一头撞进敌军包围,死在设立前哨的过程中。   “四总旗集结,骑兵在前、骑马步兵在后,各小旗间隔一里,依操典五里宽度向东交迭递进,遇小股敌军可歼灭即进、不可歼灭即退,待与后阵汇合、左右袍泽包围再行歼灭,如遇敌军大部则后退集结转移,不同他们列阵作战。”   “如遭遇敌军小队,铳手未放铳前谨慎行动,一旦其放铳即趁其装弹首先消灭——他们让雷头乡准备食物,应某再看着他们浪费粮食了,还水果和鱼?今天咱请他们吃大明标准铳丸。” 第一百零七章 入侵   黄昏下的雷头乡气氛压抑,村中心水井旁的广场上聚集着许多村民,他们不敢说话,通往外面道路的两旁站满卫兵,几乎所有人都望向水井旁骑在马上的人。   骑在马上的是男爵,雷头乡只是他三十多块领地其中之一,在这个范围内最重要的财产不是这些村子里的非自由人,而是在更北方的大城堡庄园以及能够让他收税的徭役庄园、自营地与农庄地。   男爵通常只有在巡视时才会来到村庄,频率为一年三次或四次。   村庄的税官或者管家,要么就叫他村长,总之雷头乡的村长是世袭的管理者,一方面他作为自由民有自己的磨坊与农庄,另一方面也是领主与领民的中介人,当领主不在时,他被赋予领主管理土地的责任。   男爵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而非城堡的原因只有一个,村长是个见风使舵的机灵鬼,当应明和他武装到牙齿的北洋骑兵来到这,他立刻与应明合作,吩咐村民配合明军,磨面的磨面、筛面粉的筛面粉,总之对于明军要求的一切全部做好,不让他们大发雷霆而迁怒村庄。   而当应明离开的时候,他则挨家挨户地将明军留在这的东西登记起来,他的解释是为了村民好,省的从大明来的入侵者回来发现东西少了会杀人;人们猜测村长是想把这份记录交给领主,但他又并没有主动地向屯兵普利茅斯的领主汇报。   直到他们男爵大人的骑兵带着文书出现在村庄周围,告诉他们要为军队准备物资,村长又在这个时候把清单交给骑兵,转送男爵。   没有人知道村长脑袋里想的是什么,封建制度发展到如今这个时期,绝大多数贵族重视享乐的同时也察觉到时代变革带来的巨大紧迫感,他们关注商业繁荣胜过盾牌与长剑,事实上封建贵族与商业领袖非但并不冲突,而且还有极高的助力。   而在贵族们向商业巨子转化的过程之中,必然将领地的部分权力下放,村庄的实际的管理者也正在慢慢变成新的实际统治者,村长在村落的权势空前,利益与权力的事情上一方退让必然有另一方前进补上缺口。   尤其对一个世代侍奉领主、管理村庄的世袭村长而言,如果不是发生很大的问题,领主也不愿承受撤换村长的损失,当然,他们有这样的权力,就像皇帝可以更换土司、知县可以关押族长。   只是看愿不愿意承受代价了。   不论如何,男爵并没有处分村长的打算,只是让领民把明军留在这的粮食、武器、辎重、杂物全部拿出来,依照清单堆放在村中心,只不过在这个过程中出现了一点意外——有三名村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太过愚钝忘了村长曾记录清单的事,还是贪欲熏心,他们并未如数交出物资。   他们扣下来的东西是蜂蜜、马掌、筛过的精面粉和皮带。   没人知道究竟是应明的战利品对男爵来说太过触目惊心,还是村长的自行其事触怒了男爵导致迁怒领民,现在领主大人甚至不愿费力做出个木架,就已经使用领地法庭的权力下令把这三名领民全部绞死,立刻。   其实这两个原因不论哪个,都足够让男爵恼怒,后者就不说了,下属村庄管理者私自与入侵敌军达成协议,在自己的领地为敌人制作粮食、储存敌人劫掠的赃物,这件事如果让其他贵族知道,会极大影响领主的声誉。   前者则会让人恼羞成怒,一桶又一桶的陈面粉、新面粉、精面粉、板油、油脂、肥皂、蜂蜜酒、黑莓酒、香料酒、陈年葡萄酒。   皮手套、皮靴、上百件印有六个家族纹章的罩袍,整整数十套铆住和没铆住的锁甲衣以及头盔;数不清的矛头和长短弓……总之除了没有属于精锐部队的那部分,是能武装起接近上千部队的军械。   甚至还有成群的鸡、鹅、拴住的马和十二头猪。   村民们一再说这些物资是入侵小队多次往返运回来的,言之凿凿的说那支小队只有上百人,男爵大人只觉得他迫切需要杀几个人。   只有杀几个人才能让他愚蠢的领民说实话,上百人的部队能杀这么多人?那六个家族的罩袍意味着西边能赶过来的所有部队都被这支入侵者小队截杀了,他们是什么?人人都端着陈沐的管风琴?   “大人,什么是……陈沐的管风琴?”   “陈沐的管风琴,我也不知道,法国佬这么叫。”   男爵不愿在这个时候跟村长说太多,他要在领民面前保持自己的威严,实际上他也想知道什么是‘陈沐的管风琴’,从伦敦快马送来的情报,说女王的情报顾问弗兰西斯·沃尔辛海姆截获法国巴黎主教送给教宗的信上提到了这个词与一场发生在昂古莱姆发生的战役。   那场战役中明军用一种能远距离发射的火炮,短时间把大量炮弹送进阵线,紧跟着发生惊天动地的爆炸,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最坚强的瑞士方阵就被摧毁。   法国的贵族试图寻找,却在炮火升起之地一无所获。   在那之后,人们把大明一种不知长什么样的火炮称作陈沐的管风琴,各项参数除了杀伤力以外全是猜测和未知,巴黎主教正要将这个消息写信送给教宗,希望教宗将之传告整个基督教世界——可惜这封信写好了还没送出去,巴黎主教就被英格兰雇佣法国海盗绑架了。   三名贪婪的村民被活活绞死,亲人在强烈的恐惧下遏制着哭泣声还未停止,男爵大人正要向噤若寒蝉的村民训话,突然所有人都听到村子外传来遥远的火枪放响的声音。   突然间所有人都乱了,村民惊恐地到处乱跑,极力想要找个地方躲避即将到来的战争。   受过训练的卫兵也不知该如何自处,统统看向他们的领主,等待下一步命令。   派人去探查情况的命令还未下达,村口传来沉重的马蹄声,骑士端着长剑缓缓踱马踏过长长的村路,被他经过的卫兵各个望着他的身影发出压抑的惊呼,等他行至村中心的水井旁想要翻身下马,铁鞋才刚离开马镫,整个人就像块拴在马背上的巨石般滑落,沉沉地坠在地上。   领主终于看见,在这名骑士的板甲背后,有至少四处被火枪命中的凹痕,有些铅弹镶嵌在板甲上,有些则打穿板甲留下小洞,那些伤口的血从板甲下缘的臀部流出,浸红了骑士护腿下大腿后侧的裤子。   自始至终,骑士没能说出任何一个字,但他传达的信息已经送到了。   人们听见自村庄各个方向轰踏而过的马蹄声,听见激扬奋起的军乐,听见由远及近的呼哨,所有人都知道——明军来了。 第一百零八章 援军   忠诚的侍卫长大呼小叫地要求男爵跟随在自己的护卫下逃往北方,他们的营地离村子不远,那有设好的拒马与坡地,足够让他们应付骑兵的威胁。   没人想在平坦原野用弓手和骑兵决战,就像没人想面对拒马工事后的弓手一样。   领主大人拒绝了这一看似正确的提议,他指着地上死去的骑士道:“他的胸口没有火枪弹痕,只有背后,敌人比他轻,可以追上他,但正面交战打不过他,要不是……为了给我们送信,他不会死。”   领主为死后的骑士留足了体面,没人知道这位骑士究竟是为传信还是逃跑而死,总之他死了。   或许只有死去的骑士老爷知道如果他不跑,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如果这世上弯曲的长矛都能戳死人,那裂开的瓦罐将会是一种更加可怕的武器。   不光消灭人的肉体,还能在此之前先毁灭人的精神。   村庄外的战斗仍在继续,在那些没来得及撒下种子的农田里,扬着马刀与金瓜的北洋骑兵肆意追杀着夺路狂奔的弓手与步兵。   骑兵是小规模遭遇战的战争之王,而北洋骑兵这一创立之初即立足于帝国向外扩张目的的通用骑兵更是其中翘楚。   中原王朝古代骑兵通常都是这种通用骑兵,历来形容中国骑兵战士最常出现的词语便是弓马娴熟,能应付不同的战争环境。   他们能策马夹枪执行冲锋、能抽出马刀在敌军溃败之时冲入敌阵执行收割,这并不妨碍他们能在烈度较低的战斗中纵马驰射,甚至即使在艰难时刻失去战马,他们依然能以一名技能优秀的步兵身份投入战场。   火枪的出现大大降低了通用骑兵的训练时间,马脖子上挂两支铳管比三眼铳还长些的手铳,就足够让他们省去学习弓箭骑射的时间,他们的战法也没什么新颖之处,只是将蒙古帝国全盛时期的集群突击应用于小规模作战。   骑兵队以大宽度两列或三列驰突,路上遇见敌军散兵能消灭的就消灭,不能消灭的就后退诱敌,待左右两侧友军前进至其侧翼,再以三方突击,如果还不行,就再次后撤,等身处宽度更大的友军自敌军后背包围,再行四面突击。   其实这是北洋骑兵斥候常用的战术,专用于消灭敌军斥候,压迫敌军视界的做法。   没办法,作为北洋骑兵小旗官出身的指挥使应明,这是他手上最精熟的战法了。   让他拿别的,他也不会。   那些仗着长弓且战且退放箭的弓手很难伤到骑兵,不是说他们伤不了铠甲,伤铠甲还是可以的,有些射到身上的箭被划开了,有些射到身上的箭穿透胸甲钉进去半个箭头,至于射到脸上就别想了,骑兵窜的太快,听到靠近的马蹄声人都吓傻了,能坚定拉弓放箭不射偏的已经是少之又少,瞄头打胸、瞄胸打马都很常见。   最常出现的是长弓手丢了长弓撒腿就跑,被骑兵从背后带走。   步兵更难受,原野里的小步兵带着长戟和他最后的倔强打算跟浑身绯色华丽非常的骑兵决一死战,却见骑兵冲锋两步开始踱马踏步,离近了俯身从马背上掏出一支短火枪,一声铳响下他最后看见的情景是硝烟里骑兵将长矛倒插在地,好整以暇地清理铳膛后给火枪装填弹药。   在倒霉的步兵眼中,北洋骑兵手上的长矛就是川普去印度——骗人!   原野上的英格兰骑兵也不舒服,他们倒是跑得快,但穿着便宜的劣质板甲,让他们在正面冲锋中没能力像大领主们那样无视北洋骑兵射程较短的火枪,后背的甲片更薄,典型的逃也是死、打也是死。   最气人的是都这样了,当骑兵鼓起勇气冲锋,那些衣甲华丽的明军骑兵还不跟他们打,带着他们兜圈子,然后被不知道从哪发来的子弹打落马下。   如血的残阳下,高坡上勒马观望的应明看着这场围绕雷头乡展开的遭遇战以土夷军兵败如山倒而告终。   下马的艾兰骑马步兵提着战斧与尖刀游走在战场之上,终结受伤未死的敌军、快速收敛所有战利品,他们已经习惯跟随在北洋骑兵身后收拾掉曾经看上去不可战胜的英格兰军队,甚至很多人跃跃欲试地想要真正依靠艾兰军团跟英格兰部队打上一场。   只是应明从来不给他们这样的机会。   望远镜之下,村庄内正在布置的一切无所遁形,他们在收拢逃回村子的溃军并设立起防卫工事,拆了几间屋子,用长矛与木料做成拒马封锁几条狭窄的道路,把茅草屋顶铺上木板得以让弓手登上高点,并且看上去正打算加固磨坊,一切动作都指向他们最终的目的——据守。   望远镜的真正长处并不单单是让人能看得更远,而在于战争中掌握更多的信息,才有实施更多谋略的可能。   历来只有强兵才能用奇谋,弱兵用奇谋不是找死而是根本无法完成使命。   就像现在,应明能看见敌军打算据村子死守,并向北方派出骑手,如果他没看见这一幕就不会知道,可他看见了,就能从中提取到更多信息,比方说:北方有敌人的援军。   敌人有可能会彻夜举火行军,这可能把一份夜袭的机会送到应明手中,他就多了一份选择。   只不过衡量目前大多数战马、士兵的体能状态,应明并不认为他们能够胜任此次夜袭并在袭击后从容离开,但他至少能确认一点,他的使命已经完成,围困普利县的敌军确实向西面做了大规模军事调动。   此时此刻,留在城中的那另外一百户北洋骑兵也应该已向东面出发,他们可以大摇大摆地回到普利县休整。   北洋骑兵仍在村庄周围环伺,直至夜幕降临,他们在远处升起许多篝火,在篝火的阴影中,集结部队从南方向普利茅斯西南方的渡口撤退。   在路上,应明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依然灯火通明的村子,对坐在亲兵马背上的小雷头汗笑道:“我们会回来的,很快就回来。”   就连应明自己也没想到,再看普利茅斯的港口,数以百计的福船招展着船帆,将河道堵塞,人们彻夜点着火把接应从船上下来的异域之人进城,生力军的加入一扫攻城间歇的颓唐,为整个城镇换上新颜。 第一百零九章 防务   烟草商人李禹西收到普利县极为隆重的欢迎。   先是两条福船在入港前最后一里触礁搁浅引发船祸,十四艘运送物资的船舰由于临近海港距离过于接近,在海湾撞成一串。   随后平安下船的水手不少被普利城弥漫着无法散去的硝烟与硫磺味道呛得流鼻涕。   气氛立即沉重起来,李禹西皱着眉头环顾着迎接他的熟面孔,抽着鼻子问道:“战况激烈?”   说实话这座城带给他的反差感很严重,明明街道上带着巷战结束的气息,偏偏守城军士看上去没经历什么惨烈战事,尤其是一看长相体格就能分辨出来的大明水手,更是各个面色红润,完全不像围城久困的模样。   一众守将面面相觑,约瑟华上前抱拳笑道:“义父,李校尉守城得当,敌军始终未能攻破城池;艾伦校尉巡城极佳,土夷也不能造反;艾兰国的泰隆卫应指挥使还率军五百前来驰援,如今指挥使领兵于西郊牵制敌军,另有一部百户率军出东郊,这些日子还有艾兰国运来粮草。”   “城里的硝烟味,是先前曹知县为肃清瘟疫放的炮仗,放太多了,一时半会散不了——如今您来了,孩儿们的心就算定了。”   最早贩卖烟草李禹西就亲自跑过这趟航线,直至将航线摸清才转而派遣公司旗下押货船长单独带船队行商,绝大多数押货的船长都是他的义子,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备受亲待。   约瑟华只是三两句,告诉了李禹西很关键的信息,这座城如今的兵权掌握在李常来手中,土夷头人艾伦慕明则与土民打成一片,城外还有从艾兰国赶来的北洋军。   正应了那句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   李常来他知道,这个人最擅长从别人手里头咬肉吃,面皮厚的很。   他在吕宋开金矿,李常来用自己的兵船给运送;他在牧野种烟草,李常来用自己的兵船贩运;却始终一副游离在外的独立模样,引人不喜……这些都是能赚钱的活儿,人人抢着做,凭什么就该给你,给你了却不知感恩,谁又能待见他。   一来二去,李禹西便不愿跟他做买卖。   李禹西是打心眼里不愿意让李常来掌普利兵权,这种人不能得势,他永远都觉得让他得势的是自己的才能,而非别人的帮助,到时也不会给别人大开方便之门。   烟草商人到这儿不是来夺权的,他有办法对付所有人。   他笑眯眯对众人拱起手来作个揖,道:“李某在牧野听闻普利县整治瘟疫深得民心,受百姓推举行独立之事求援亚洲,当即请牧野知县杨公开出公文,准李某募兵,这才有三千部属泛海来援。”   说着李禹西回首伸展了右臂向码头上正卸货的船舰示去,道:“如今所携辎重正在卸下,全赖诸位死战防守,这才能撑到李某来援,如今援军已至,诸位大可高枕无忧,不论城防还是出城野战,都不必担心了。”   李禹西的到来确实给李常来带来许多危机感,尤其是港口那些卸货的力士。   他们穿着亚洲最常见简洁的土色靖海服,头上不蒙发巾,他们的头发很短,只能在头上束出个小发髻、额头用一圈黑布围着,腰间佩着古代制式的环首刀、悬手弩、斜插梭镖、拄大盾持标枪、长矛与钩镰。   还有些人肩上扛着巨大的弩,每个人不论带不带弩,腰间都有木筒削出药矢筒。   他们看上去像苗人,可任谁都知道他们不是苗人,苗人男子至多带一双耳环,这些人不但戴耳环,还在脸上刺青,鼻子中间穿骨头……这些人是牧野知县杨兆龙编练的牧野保甲。   李常来看得清楚,这帮人受李禹西雇佣,让他们接管城防就等于是将普利县向李禹西拱手相让。   他拱手道:“李兄带兵前来驰援,我等普利长吏感激不尽,目下诸位舟车劳顿,先请兵丁入营歇息,我已吩咐大营备下酒菜接风洗尘,咱们先去衙门吧,也好将城外敌军情况一一告知。”   李禹西这边笑呵呵,身后闪出一人,着北洋旧式胸甲,抱拳道:“诸位就不必管我的军兵了,在下晋江舰队提督杜克虏,我的副提督在亚洲专修城池攻守,从现在起接手防务。”   别看杜克虏话说的很硬,其实他这个晋江舰队提督听起来好听,实际军职为东洋军府标下总旗,在东洋军府的军事体系之下,公司六甲舰队和地方千户所的副千户为平级,千料舰队提督比百户还低半级,这是为了方便护航舰队与正规军一同面临战争时的指挥系统不错乱而设定的。   换句话说,应明这个东洋军府的百户进城,就能就地指挥这支舰队。   海上就这么个情况,别管商人还是移民,都是百姓;哪怕是民兵,也得听正规军的。   这话一出,李常来是真没了脾气,他又不能明着说自己想要在这当土司。   那边提督已经把部队任务分配下去,该登城的登城、该驻防城内的驻防城内,紧跟着就有兵头去找各个守城的商兵首领问询情况,短时间里把他们的部署全部都撤换下来。   就连曹长青、李禹西、李常来、约瑟华等人进入衙门,酒席还没开场,往来报信的牧野保甲易洛魁士兵便已跑了七趟。   一条一条的命令随发布通知衙门立即执行。   先是规定了整座城池归属东洋军府军士管理,各个街口的房屋被牧野保甲征用,每街驻扎二十五人,城中施行信符制度,没有信符任何人不得出行,一意孤行者斩首示众。   放人出街道的连人带保甲一起斩。   紧随其后,城门的卫兵倒是没被撤换,他们都是艾伦慕明的人,但武装被卸下了,安排其轻装守城,还在身后设立两支牧野保甲,言说是预防里应外合将城门赚去,以防有变。   城池被分为十个街坊,各街守备保甲一方面召集百姓,让他们有冤说冤、互相有仇的也为之开解;另一方面各挖大坑,以瓮反扣,设置地听,以防敌军挖掘地道。   同时规定城内任何人不准在房顶高举杆、矛,不准吹击乐器,懂天文的百姓全部被送进衙门养着,不准他们随处走动。   各街巷的守备保甲另有一项使命既为灭火,即使邻居家着火也不准百姓四处奔走,城内富户更是被重点约束,严防死守。   还在城内每隔百步掘井一口,并向海港方向挖掘暗沟,赶制鱼鳔等漂浮物放于井中观察水位。   一切命令都在极短的时间里颁布下去,弄得衙门里李常来等人根本没心情吃饭。   守城就守城嘛,哪儿来这么多幺蛾子? 第一百一十章 惊喜   没办法,这都是他们在亚洲雇佣兵训练场学到的标准守城法。   由于最早学员们对这些守城法的态度也和李常来等人一样,所以这些法则的命名都来自三国演义中的人名事例。   比方说防备水淹每隔百步挖掘的通水暗沟、将河水引入地下河的水井漏泉还有井里为观察水位放的漂浮物,被称作‘吕布下邳曾如此’;守备城门的法则叫‘审配邺城亦如此’。   其实除了这些还有敌军刚刚攻至城下集结时可以选择的几种方案:出城袭击他们可以用‘孙权合肥当的此败’,效法张辽集结少量锐士趁敌军阵势未定、行军未整,以其想象不到的方式先兵出击发动奇袭。   当然有个注意事项是‘张燕在常山被吕布十余日七进七出’,这个法则主要讲的是衡量敌我双方士兵训练程度,如果精选出的锐士依然不如敌军,那还是不要作妖了。   如果先兵出击却出现了这种情况,就要使用‘贾诩二次追击法’,攻其不备。   没办法,亚洲雇佣军训练场的头子,那个瘸腿的校长以前是东洋军府的千户,上过讲武堂,原本也是一颗冉冉升起的将星,奈何跟西班牙的战争中腿被重型火枪打断,这才依照陈沐的意愿给自个儿装了条假腿,转业当了雇佣军训练场的校长。   转业后依旧忘不了铁马金戈,生平最爱捧着都察院官刊三国演义、三国志读呀读,雇佣兵的常规训练用的是东洋军府操练艾兰复国军的那一套,但对将官的集训则用的是他自己编的教材,里头的事例全部都选自三国演义和三国志。   这些东西说起来有些儿戏,但都是由亲历战火的老将择选,并加上他自己对战争的解读,确实有效可行。   比方说如今的普利城,先是驻防城东的牧野保甲上报发现普利姆河的河水变得浑浊,此后城内观察地听的士兵又报告听到在夜间有非同一般的动静,城内守军成功在入城第三日截获敌军正在挖掘地道的情报。   紧跟着他们又收到海上巡逻的福船编队传来情报,海上有一支十余条大船组成的舰队正自东向西逼近海湾,人们认为是从伦敦方向开来的敌军舰队。   普利县情形一时间极为危险。   正逢此时,应明率其骑兵部队入城,与牧野援军会师,极大减轻了护卫舰提督杜克虏的压力。   “应指挥使回城,属下就放心了,海上有敌舰于今夜至,海湾纵横交错,我们来时便有几艘船舰触礁,我估计他们会在明日清晨发动进攻,我打算于今夜率舰队出海,明日将其堵在海湾河道歼灭击沉,暂且将城中防务交给将军,如何?”   应明出去一趟斩获颇多、人困马乏,说实话挺想歇息歇息,不过战事当头,歇不歇他自己说了也不算,只得应下,召集部下将战马在城中暂且换了,准备出城迎敌。   相较而言,应明这种没受过军事教育单以战功和运气升迁的将官,综合实力还真比不上受过些许雇佣军训练场教育的舰队提督,他的想法极为简单,敌人要来打、守城是挨揍,那就出去揍他们呗。   被杜克虏拦住了,他道:“敌军舰队一至,围城大营兴许已知晓这一消息,这两天挖地道的声音越发清楚,如明日地道挖通,则城池里应外合、海上舰队相击,恐对我不利,不如我们跟他们一起挖。”   应明皱着眉头:“跟他们一起挖?”   “地道狭窄,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我们有火力优势。”杜克虏说着,扬臂指了指商队水手常备的三眼铳,道:“地道之下近身交战,铁王八也挡不住三眼铳,即便挡他不住,亦可灌火吹烟,熏死他们,不论如何都于我有利。”   杜克虏展现出雇佣军训练场的高超教学能力,他道:“一旦费时多日挖掘地道攻势为我所阻,溃军顺地道逃回之时,便是围城敌军军心大乱之日,那时将军领兵出击,必可收获全功,海上战事自有卑职一力承担,陆上战事,还需将军铁骑大显神威,将敌军主力统统吞下。”   这话给应明捧得乐呵呵,拍着胸甲道:“好说好说,杜提督且放心去与敌船海战,应某管教他们有来无回。”   “对了。”   杜克虏在城墙上看着周围水势,对应明指着河岸道:“河流两岸,还请将军派遣牧野保甲驻守,一旦两头夹击将敌军舰队憋在海湾,他们自相大溃后很有可能登岸化作乱军,一旦散离这片河道就再难捉住,如被敌将收拢,又是一支兵将。”   “放心吧,这个我懂,要打就打歼灭战,不过我看牧野保甲的编练似乎不以小旗总旗设置,他们是怎么回事?”   “他们是牧野知县标下苗人武士编练牧野土兵,依的是播州九股苗的规制,最小为伍,一伍五人,这原本是苗人的猎虎队,三人重弩一张、小弩三两张、标枪五杆、梭镖十五支、大盾两面、环刀四柄,因牧野修路,尚不备重甲。”   “用于军事,五伍为甲,有甲长御使,四甲一哨,有老虎汉为哨长,跟百户差不多,再往上四哨一营,每营四百人,营长为把总,皆为牧野黑将军标下旗官。”   亚洲有两个黑,这个黑是黑云龙的黑。   “北亚土民身条都不错,胆气也足,他们原本就不用重甲,因此无重甲作战也不胆怯,各伍闲时皆为猎队,用苗人重弩捕猎比过去的软弓好上许多,三人合开大弩费时,但可射远、劲力十足,药矢涂北亚土毒,虽无苗人毒矢见血封喉,中者亦片刻麻痹,如待宰羔羊,远战有奇效。”   杜克虏将事情交代的差不多,再度对应明拱了拱手,道:“如今城内已选三处民居对照地听方位挖掘地道,不过今夜仍需将军派人值夜听音,地听终究只能听出远近大致方位,差之毫厘亦不能通,仍要慎防敌军挖通地道。”   说着,他自己也笑了,道:“不过挖地道这事,只要被提早发现,就算不得好计策。”   应明在脑子里想了想,如果是自己费了好几天劲,带兵挖呀挖、挖呀挖,终于挖通了松出口气,抬头却发现一票大汉等在上头摩拳擦掌,恐怕都不用开打,内心便已被绝望填满。   当下也咧嘴笑了起来:“咱们今夜,给他们个惊喜!” 第一百一十一章 硫磺味   攻城战能战争奠定战争的优势,但比起守城方,攻城方往往需面临更大的困境。   普利茅斯的伯爵查尔斯也不例外。   他们的军队不是常备军,不论效忠于他的贵族家族还是其他应邀而来的领主,他们的服役时间都是有限的,为了援助他,许多来自西面的贵族在这场战役中失去性命,对士气造成很大打击。   如果这场战争看起来让人无利可图,那贵族们征召自己领地内的自由民和农奴组成军队,长驱百十里来到普利茅斯城下为的又是什么?   最大的困境也是最重要的问题还是钱。   往往战争中他们能劫掠地方,一旦围城大营确立,士兵四出煽动农民对领主的不满,以夹裹着进行抢劫。   问题出在这是普利茅斯,查尔斯伯爵的领地,他们如何煽动领民、又如何自己抢劫自己?   没有额外经济来源,伯爵已几乎散尽家财来犒劳从各地赶来的援军,所有人的希望都是攻陷城池,劫掠那些大明商人。   至少在人们眼中那些商人还是有钱的,但没人知道他们究竟多有钱,但现在只有这些不能确定的数目来为贵族们抵消每天上百英镑军事开销带来的忧虑。   围城已经持续很久,他们迫切需要一场胜利,尤其对查尔斯伯爵来说——已经有骑兵、步兵开小差离开大营,事实上开小差还是好的,更过分的是一些人开始劫掠地方,抢劫他的领民,把那些属于他的作坊、农庄化为灰烬。   他们的试探性进攻失败了,围绕城池三面进行的虚张声势也没能引起守军松懈,草率制造的投石炮与弩炮在射程上始终会受到敌军火炮重点关照,攻城塔也被敌人用回旋炮和一种能连发冒火箭矢的守城武器打坏。   在常规的攻城战斗中,守在城里的大明商人看上去比他们有更强大的意志力。   当然是意志力,而非更加专业,事实上查尔斯伯爵知道,如果他能让所有攻城部队齐心进攻,依靠超过守军数倍的部队,他们很容易在长达数里的攻城面发起众多突击,最终这座守军数量严重不足的城池是一定会陷落的。   但他不能,除了直接效忠于他的几个家族,其他援军贵族没人愿意为了普利茅斯冒着炮火或是奇怪的着火箭雨前进。   一开始还能用城里大明商人所拥有的财富诱惑他们一下,但现在棘手的问题是许多贵族比起城内商人的财富,更关注家里的女人。   他们在春季开打,给粮食筹集也带来很大难度。   这一切让查尔斯伯爵怀疑围攻能否坚持到地道挖通的那一刻。   所幸,海上的援军来了,王弟霍华德与德雷克率领八艘盖伦船、十二条武装商船抵达普利茅斯近海的消息为他扭转局势。   “明天我们将发动总攻,对峙的时间已经够久了,我们的地道已确信挖到大教堂下面,但工人们说在地下听到上面的谈话与杂乱且不停歇的脚步声,他们很可能把我们的教堂当成兵营。”   “所以我们要继续向三个方向挖下去,贱民居住的两街道和我的庄园,米勒、尼斯两位爵士率领部队带武器从地下进入街道,控制民宅里的贱民,发给他们兵器,在街上制造混乱;哈里爵士率领士兵进入庄园,敌军指挥官很有可能在那休息,你来控制他们。”   “最好让他们宣布投降。”   “如果不行,你们会造成尽量大的动静,来吸引守军注意,或想办法打开城门,不论你们的行动能否成功,只需要坚持一会,我们会向普利茅斯发起总攻。”   接到命令的贵族召集了部下,整个围城大营在这个夜晚再一次开始战前祷告,人们跪拜着亲吻剑柄,随后携带短兵器的征召兵跟随铠甲明亮的贵族钻进狭窄的地道,向普利茅斯城内发起袭击。   不论贵族老爷们先前脑袋里想的是什么,这个节骨眼上他们都不想在来自宫廷的大贵族面前展现出自己的无能,因此他们要提前一步行动,最好赶在海军击败商船前攻下普利茅斯,或至少要与守军在城市中形成拉锯。   否则他们是无能之人的传闻将会伴着这些宫廷大贵族回还而传遍伦敦。   而在普利茅斯地下,宽腰带别着手斧的大明水手正托着瓷碗倒扣在墙上,侧着身子在地道里把耳朵贴上去听了很久,直到听见有锁链甲相撞的声响,他转过头,对身后攥火绳端三眼铳的水手们做出几个手势。   人们挤出通道,穿千层底布鞋扎着行缠的水兵快步沿地道爬到地上,向守备在地上的将官通报着来自地下的发现。   哨所的北洋骑兵面前有绘制的辖区草图,各处地听的士兵都在向此处汇报发现,依照士兵听见的声响,他在图上用炭笔画出敌军在地下的行军方位,一条自城外延伸进城内的路线渐渐清晰,骑兵招来部下,快速写就书信一封,要求递给一名驻守防区的牧野保甲把总。   消息快马传送,保甲把总集结部下所有老虎汉,在信上提到的地点瓮声瓮气地问道:“就在这个地方?都准备好了,有火箭升起就给他们挖塌了,堵死退路!”   而在城内其他地方,则有人将井口掘开,挖掘暗沟;有人燃起火来,用木头做成烟囱;他们都等待着应明在城中发起信号。   如果用三眼铳的商队水手在地下不能战胜敌军,他们会先把地道靠近城墙的地方挖塌堵死,阻断敌人援军,如果这样还不能让水手战胜敌军,所有人都会撤到地面,用烟囱把烟导入地道,随后灌水将地道淹没。   不论敌人武装有多精良、战斗力有多强大,只要他们进了地道,这就是一条通往奈何桥的死路。   地道还在继续挖掘。   最前的士兵极力压抑着他们的笑容,他们能感觉到,道路越来越容易挖掘了,后面的骑士在小声告诉他们没有多远,马上就能抵达酒窖,一定要小心、小声。   随着不知谁凿去最后一下,土墙发出金石之音,露出一块块砖石,人们的心提了起来,有人发出强压着的欢呼,回头道:“大人,我们挖到了酒窖墙壁!”   有人推着松动的砖石,试图透出一点光亮向酒窖里看一看,身后提着短剑、斧头的征召兵扣好自己的头盔,聚集在骑士身旁,准备进行突破。   一墙之隔的另一边,盘腿而坐的水手们被凿墙声惊动,他们摩拳擦掌地提起心爱的三眼铳,有人翘着大拇指向自己身后的墙壁示意,那块砖正被人缓缓凿活了向外推着。   火把引燃了长长的火绳,在砖头落地的那一刻,两支三眼铳顺着空隙怼到想要向外张望的惊恐眼睛上。   水手们听见墙壁那边的人嘀嘀咕咕说了句话,但他们听不懂。   “大人,酒窖很黑,我什么都看不……这是什么,很凉像是铁的,它带着硫磺味。” 第一百一十二章 地道   有道是千金难买早知道。   查尔斯伯爵的府邸被改造为普利县衙,酒窖也成为守军保护的重中之重,挖掘这条地道的士兵还没彻底挖通,推下去一块砖头就被伸进去的三眼铳打爆头颅。   紧随其后,听其嘀咕上前探查的骑士也被铅丸就近贯穿护喉,惊恐的士兵试图以携带燧发手枪还击,无奈墙壁尚未打穿,又贴近不得,几个轮射的功夫尸首便堆满整个坑道。   通向贫民窟的另外两个坑道倒是运气好些,其中一条正好挖通在民房之下,搭梯爬出后两名士兵在骑士米勒的率领下控制屋内市民,询问得知外面的街道已被明军封锁。   此时最好的方案时询问情报原路出城,但总攻在即,他们别无选择。   待后续军士陆续爬出,火枪手在房屋二楼以火枪向街上执勤的牧野保甲射击,步兵旋即鱼贯而出上街同缺少铠甲的保甲兵展开巷战。   一时间米勒等人虽占据兵力优势,且有火枪手于制高点压制射击,但苗人大弩依然像一台弩炮般劲透甲胄,投矛梭镖齐出之下,尽管难以给他们精锐武力造成伤亡,箭头枪头上过的毒却使中标者多无再战之力,惊慌失措使他们错过最好的突破时机。   最糟的是原本该从坑道中不断涌出的士兵没了,最后这条路仅钻出来四十余人,而临近街道防备的保甲兵却越聚越多,大弩手弩也压制了射击缓慢的火枪手,让他们不敢冒头。   再叫人回坑道催促援军,却只能从坑道内传出夹杂火枪放响与惨叫声的喊杀之音。   明军水手听见外面的枪声,从坑道隔壁将土墙撞破,把后续援军拖住,以三眼铳、短斧短刀在坑道内展开搏杀。   出不得街道、退不回坑道,在街上留下几具尸首还带有半队士兵受伤,他们的伤普遍都不严重,除了那些长得像弩炮一样要多人一起拉开的大弩外,小手弩和标枪、梭镖都只会卡在胸甲上,再被武装衣挡一挡,伤到皮肉却无性命之忧。   可就这点伤,让他们现在一个个全都成了软脚虾。   甚至包括米勒,在更多保甲听到火枪声来援助时,他被一支来自身后的短弩射中大腿后侧,那个位置没有板甲保护,只有他的锁甲裤,锁环阻止了弩矢射入更深,但它确实扎在腿上,带走他用之不竭的力气,也逐渐摧毁他的斗志。   短暂的交战让米勒爵士对他们是否能取胜感到怀疑,他现在只希望领一支负责从地道进城引起混乱的尼斯爵士能尽快打开局面。   哪怕不能来救他,也希望尼斯能打开局面,这样也许聚在楼下门外的明军士兵会因为他那边的动静而暂时放弃自己?或者那边撑下去,查尔斯伯爵领兵攻入城中或海上的舰队攻入城中,不论哪个先来,对他来说都是生的可能。   否则很可能再过一会儿,城外那些训练有素但缺乏攻坚力量的明军步兵就会冲进来把自己干掉。   米勒强撑着晨星锤拖拽伤腿站起身,环顾二层狭小的房间,窗框、天花板上到处插着短小的弩箭,窗边的桌子上丢着三支染血的燧发火枪,有具尸体正脸中箭仰脸躺在地上,还有一个倒霉鬼头盔被两根指头粗的大弩矢穿透,整个人被钉在墙上。   屋里还有咳咳的倒气声,唯一的床上靠墙坐着一名火枪手,他两手扼着自己的喉咙,包裹在脖子上的麻巾早已红透,造成这一致命伤的罪魁祸首就安静躺在床边——一根沾了血的、指头粗的小弩箭。   看上去他也活不了多久。   唯一一名毫发无损的火枪手看上去也没有交谈的欲望,他用无神的目光看向米勒,在整间屋子散发着绝望的气息里,抬头问道:“爵士,我们都要死了,对吧?”   米勒摇了摇头,看得出来这名火枪手在经历战友纷纷阵亡后内心已至崩溃边缘,他坚定地摇头,道:“只要尼斯爵士从地下爬出来,就能扭转局面,撑下去火枪手。”   “尼斯爵士在哪儿呢?”   是啊,尼斯爵士在哪儿呢?   米勒想问这个问题,他的人都快死透了,早就该出来的尼斯爵士在哪呢?   其实不光他们想问,尼斯爵士也很想知道自己究竟在哪。   他率领忠诚勇敢的战士们沿着地道一直走,在地道尽头向上挖掘,他们十分确定他们就在贫民窟下面,上面应该是寥寥可数的双层木石房与更多茅草棚。   当瘟疫发生他们从城里撤出去时,茅草棚这一片是非常严重的疫区,现在恐怕都没什么人,他们的突破应当极为容易。   问题就出在这儿了,他们想过茅草棚的地面像垃圾堆一样,地下可能有各有脏东西,或许会让他们恶心一下。   到底战事当前,谁都能挺过去。   可他们开始向上开凿后马上就感觉到异状,上面的土非常松软,就像被刨开又埋上的地一样。   然后他们挖到了厚厚的湿泥和木板,当木板被挖穿,地道上方的泥土塌陷下来,把几个用力挖掘的士兵活埋在里面,露出的小缝隙先伸进来几杆三眼铳,放了两轮把前面几名士兵打死,随后伸进来几根木管。   大量浓烟被一股一股地喷进地道,还能听见上面的大明人大声喊着什么。   烟雾在地道中弥漫,吓得尼斯爵士连忙带兵后撤,前面的人往后跑、后面的人不知所以地往前走,他们拥堵在地道中不辨方向、不知所在,闷头逃窜只为逃命。   等尼斯爵士回过神来,他和几名侥幸逃出的士兵眼前豁然开朗,他们已经出现在城外东郊倾倒地道挖出废土的河边,这里离他们的围城大营要比城里近得多。   城上的应明倒是看得挺清楚,城内早就没有茅草房了,瘟疫过后所有的房屋被重新分配,那些不能遮风挡雨且周围太肮脏的茅草房被铲平,大多数建材都被做成守城器械,屯在那里的士兵正烧着大火。   他们在地听听到的方位挖掘通道,铺盖湿泥与木板来防止敌军在地道内放火,同时用牛皮与木架赶制了人力鼓风机,在地道塌陷的那一刻起便向地道内鼓去浓烟。   现在应明能看见,城东的河岸上有浓烟从地下升起,几个倒霉鬼狼狈地从浓烟中窜出,辨别方向后朝北方奔去。   “让骑兵上马,要不了多久敌人就知道地道攻城失败的消息,我们可以去冲击他们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得失   有时候狭路相逢勇者未必能胜。   把穿着收藏级别板甲的重装贵族送进地道原本就不是一个好决定。   也许查尔斯伯爵朴素地价值观让他认为几名防护极强的骑士能在地道中为后面的燧发手枪兵、弩兵挡住所有伤害,但在地道这种地形当中,敌人发动的进攻也很难躲避。   他们遇见了更加朴素的敌人。   来自大明商队的水手不穿重甲,他们最前方几名商兵甚至连兵器都不带,只是简单地提着两面门板切削的简易盾牌,直接朝着敌人脸上怼。   一面门板糊上去,重型板甲头盔原本就狭窄的视野根本看不起其他任何东西,几杆三眼铳架上盾牌,地道里就成了铅丸铳子的狂欢。   坏处是水手们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打死敌人、或者说不知道前面还有没有活着的敌人,所以就只能一直射。   后面的铳手根本没机会挤到前面放铳,最初的几杆三眼铳射击完毕也没空隙给他装填弹药,只能跟着盾牌手一同顶在后面,倒是中间的铳手非常沾光,他们能拿着三眼铳举过头顶向前射击,射空了就交给后面的人装弹,再拿来他们的三眼铳继续射击。   直到地道中只剩下硝烟把人呛得直咳嗽,他们却听不到来自前面的咳嗽声,终于把盾牌撤到一旁,短暂休息装填弹药后,踩着满地尸首继续前进,直至在地道内遇到下一批敌人。   米勒爵士心心念念的援军,统统被他们以这样的手段消灭在地道内。   他们顺着地道的分岔路口走到河边重见天日,发觉好像走错了路又原路返回,直至接近敌军大营,看见地道尽头那一抹亮光,水手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再往前走。   他们知道普利城里的正规军打算怎么对付从地道里爬出来的敌军,潜意识里就觉得敌人也会这样对付他们,让他们像地鼠般钻出去,他们不敢;让他们就在这儿原路返回,又谁也不甘心。   最后只能上百人蹲在地道里,听着来自上面的动静,带着地道战神器三眼铳静静等待着来自明军的反攻。   地面上,查尔斯伯爵等待着他的军队建功立业,却见到狼狈至极的尼斯爵士率几名连兵器都没了的残兵从城东一路返回,带回地道进攻失败的消息。   紧跟着另一路地道也同样跑回来两名士兵,他们的模样倒是要好一些,只是看上去极为惊恐,在地道里摔了跤蹭得浑身泥土,报告道:“敌人在庄园酒窖有防备,他们用火枪攻击我们,哈里爵士被打死了,只有我们两个人逃回来。”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袭来,查尔斯伯爵的表情越来越坏。   围城大营的新教随军修士正率领他们的军队进行祷告,等他们念叨完所有人都将士气大振,这个时候绝对不能出现意外。   伯爵藏在猪面盔下的脸色阴晴不定,突袭的结果、战争的局势,都比他想象中坏的多……不单通过地道进入城内的三支小队遭到歼灭,东面已经有三天没有任何援军前来。   西边的先例在前,查尔斯伯爵只需要稍稍动动脑筋,就能得出显而易见的结果,城里的敌人派兵把东边的路断了,不论援军被歼灭还是被阻断,查尔斯当然希望是后者,但眼前有比援军更为重要的问题摆在他面前。   查尔斯伯爵命自己的随从骑兵把两路地道钻出来的溃兵带到军帐里,给信任的侍从使了个眼色,顿了顿发现侍从没有反应,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戴着头盔别人看不见自己的眼色。   只好抬手动了动侍从,指向一旁的帐篷。   猪面盔是一种盛行于百年战争早期的头盔,到如今早已过时,为防御早期火枪,它的面甲做的很厚,让佩戴者的脑袋与肩膀承担了太多重量,如今已很难在战场上看见它。   倒是因为防护较好,这种老古董在比武场上很受欢迎。   此时查尔斯伯爵所戴的头盔就是一件比武用具,他的铠甲武具都在城内,由于最心爱的铠甲有独特的配饰,前些日子在普利茅斯城墙上还看见了呢,穿在某个不知姓名的大明军官身上。   “大人,总攻在即,我以为我们该……”   侍从的话没说完就低下头,他显然知道,自己的主人知道现在该干什么。   “进攻失败的消息不能让所有人知道,现在只能进攻,即使失败,留给英格兰收复失地的时间还很长。”   只是留给他的选择余地不多了。   摆在查尔斯伯爵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硬顶着把这场仗打完,不管成功与否,赢了就能协助海军攻下普利茅斯;输了则承认技不如人,去伦敦的远亲那住一段,等王国把这场仗打下去,普利茅斯终究还会回到他手中。   要么告诉围城大营所有人地道攻势已经失败,城内做足了防御,贵族们会争相提议防御地道、紧跟着进一步提出向北撤军,这样能保全所有贵族的兵力,但他的名誉必然受损,由于他们没有坚定进攻,伦敦的好事者会从他身上找出这场仗失败的原因,就好像他奋力一搏是有机会取胜的一样。   最后也许连封地都会被剥夺。   他知道在战争过程中一名杰出的指挥官应该做什么,但他不能。   现在围城大营里的几个贵族已经给他起外号了,叫‘破城者’,用于讽刺他围城近两个月连城墙都没摸坏。   如果这个时候大军北撤,这个外号恐怕会跟着他一辈子。   在可能葬送友军与可能葬送自己名誉的选择中,他倾向于前者。   但事实上,内心斗争有时毫无用处。   总攻即将开始之际,有个活泼的骑士率领征召自由民向神明做完祷告,转头就钻进了地道里,打算从地下协助大军进攻。   地上的军队相互鼓劲还没结束,地道里就已经传出沉闷如同爆豆子般的响声,刚钻进去的士兵连滚带爬地钻了出来,高喊着将消息公之于世:“敌人,有敌人,地道里有敌人!” 第一百一十四章 谗言   普利茅斯海湾。   盖伦船甲板上,德雷克皱着眉头从桅杆上爬下来,喃喃自语:“今天风向不好。”   在他身后近海,由盖伦船、武装商船、商船组成的船队正挂着半帆,准备驶向海湾。   他们有近三十条船,其中属于英格兰的主力战船不多,多数为武装商船,除此之外还有一路走来德雷克向商人、海盗们借来的商船,其中有四条船被他改造为火船。   战斗的目的非常明确,他们突袭冲进普利茅斯海港,如果敌人没有防备就趁势展开登陆进攻,配合城北的陆军一起拿下城镇。   如果敌人有所防备,就用火船烧掉船厂及港口停泊的船只,为下次袭击创造机会。   由这一战术着眼,今天的风向并不算最坏,海上吹着西南风,意味着驶入海湾后船舰很快就能靠近港口展开突袭。   坏处则是普利茅斯海湾的暗礁太多,对他们这支临时拼凑起来的舰队有半数平时跑的都是东方航线,甚至有两条船此前几年一直在波罗的海和莫斯科公国贸易,对普利茅斯海湾的暗礁并不熟悉。   船队已靠近海湾,德雷克扶着船舷对矮小的通信艇上水手喊道:“告诉伯爵,我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最坏的打算是,明军在港口船舰很多且有所防备,焚烧船厂后他们因风向无法原路返航,就顺风驶入普利姆河,依靠狭窄的河道来摆脱敌军——当然,没人愿意这么做,一旦局面坏到那个程度,他们可能需要在河里自沉一两条船来堵塞河流。   其实德雷克这一路一直在心里抱怨,抱怨女王的表弟为什么非要和岸上的陆军协同作战。   在二三百年后,协同作战是一个褒义词,它意味着不同组织、不同力量,在不同领域共同为一个目标而努力作战;但在这个信息沟通极为不畅的时代,协同作战是个傻主意,往往意味着一团混乱的灾难。   开黑没语音,沟通靠托梦。   前两天船队刚抵达普利茅斯附近海域,王弟当即单方面决定要和陆上的查尔斯伯爵来一场陆海协同作战,派人告知围城大营的伯爵,舰队将于今日向普利茅斯港口发起进攻,让贵族军团准备好配合进攻。   这没啥问题,可昨天海上刮得是西风,所有船都抛锚趴窝,根本没办法侦查海湾以西的情况;今天风向终于有一点儿变化,吹了西南风,倒是对进攻有利,但还是没能做好侦查。   偏偏德雷克还不能说王弟半点儿不是,他到现在还没个爵位呢,在伦敦的大贵族眼里就是个善战的海盗老兵,本来女王都打算授予爵位,普利茅斯就出了这事。   在伦敦,听霍金斯说女王本打算开战前授予他爵位,结果被刚从牢房里放出去的杨高给搅合了……整个伦敦的人们都说女王不应该再在这个时候把杨高请进宫廷,即便他已经洗脱嫌疑,终究是个大明人。   但架不住杨高理直气壮的要为自己正名,大明帝国险些打断了咱的老腿,疤还在呢,咱哪儿能再为它效力,现在咱被英格兰女王信任,自要为英格兰出力,出的第一个力,就是支持女王授予德雷克爵位,在宫廷与一众旧贵族展开辩论。   出发点非常明确,德雷克能以功勋受爵,那英格兰就比法兰西强、就比西班牙强,假以时日西法两国不受重用的人肯定都要到英格兰来试试运气——别的都不用说,这就新旧俩死对头,就搔到了痒处,刚刚好。   本来霍金斯、德雷克看老头这模样还挺高兴,一分析确实觉得老头儿说的是真话,他话里话外是为德雷克好、为英格兰好,可实际上他真想说的在二人听来,意思还是想让英格兰重用外国人。   谁是外国人?杨高就是外国人,听明白这个再去听他说的话,也就明白了杨高偷换的概念:假如今天德雷克能封爵,那明天他杨高立功就也能封爵。   别管外国人不外国人,霍、德二人当时是真觉得杨高跟自己是一条心。   结果前脚辩论赢了,后脚杨高就使出个大绊子,偷偷摸摸跟女王说他非常支持授予德雷克这样的英雄爵位,但建议女王不要在现在授爵,说现在授爵位是什么,是师出无名。   要授爵,就要在战争结束后作为战功赏赐,以在今后激励其他有才能的人为王国效力。   女王一听,是这么回事,立即学习了来自大明的先进经验,德雷克封爵的事儿就此搁浅。   把海盗头子差点气死还没地方说理,那这仗要是输了呢?输了爵位不就没了?反倒是他杨高要是什么时候立个功,已经在女王心里打下基础,弄不好就真给他封爵了。   况且这关窍是,德雷克没爵位,在军中空受尊敬却无实权,凡是都要听那个没打过几场仗的王弟说了算——那这仗还有的赢么?   谗言!   这老头子坏得很,进谗言!   眼下陆军收到王弟的消息,只怕不敢不进攻,眼看着约定进攻时间已至,德雷克为谨慎期间向王弟建议延缓进攻……延缓得了么?这是协同作战,他们自己说了不算。   海军不进攻,陆军打进城若不能一战制胜,则是损兵折将白打一遭,谁又愿意看见这般局面?   战舰驶入海湾那一刻,风吹在脸颊很冷,德雷克又想起在伦敦时杨高为女王分析普利茅斯明军时提到的一个词,骑虎难下。   当时他还不太懂,骑在老虎背上又能怎么样,该下来不还是要下来?   现在他明白了。   明白归明白,驶入海湾意味着这场海战已经开始,所有人都要打起精神来,随着水手长抽出细剑,座舰左舷在接连不断的轰鸣声中传出一阵震动,六门荷兰锻钢炮、十二门回旋炮发起轰击。   他们在海湾西岸的礁石上断断续续看见明军步兵,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德雷克眯着眼睛搜寻着,没有在那些人身旁的礁石上看见火炮,让他松了口气,不过其实就算在那看见火炮也没什么关系,礁石太小又不够平坦,不足以成为放置火炮的炮台。   不过他还是看见一些非比寻常的东西,那些明军不知道在布置什么,把一个个木箱小心翼翼地推下海,顺着风向水流,飘飘荡荡地朝他们必经之地晃过去。   为了躲避礁石,他们的舰队排成线列,这么看总会有船舰会撞到那些木箱。   那里面会是什么呢?   每个箱子里藏着一个扛锄头的明军士兵,靠近后打算把他们的船凿沉? 第一百一十五章 水雷   海上飘着连成串的木箱子,尤其是还让人看着放过来,在必经之路的入港航道上确实吓人。   哪怕最没脑子的炮手,也无法让自己沉浸在炮轰礁石吓得明军泅水游泳的快感中,他们争相在船首望着,提着火枪与长矛防备从箱子里跳出来的明军。   没有明军,甚至连船首撞上箱子也什么事都没发生。   人们好奇箱子里装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水手乘着放下去的小桨船把一个个沉重的木箱用绳索勾到甲板上,或用船桨尝试把木箱挑开,让它不要干扰船舰航行。   偌大的木箱被水手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拖上甲板,见多识广的老水手在箱子缝隙摸了摸,放在鼻间嗅了嗅,对水手长道:“油和灰,大明人给它做了防水。”   箱子固定的很结实,用刀剑还不易撬开,要用斧头才能砸破箱体,露出里面的碎石、废铁,老水手从里面先抱出块大石头,又摸出一把用于填缝的卵石,甚至还拽出一只铁马掌。   围上来的水手、炮手们面面相觑,不知明军把这些东西放在海里到底想干什么。   这年头人们对强迫症与套娃还不够了解,看着木箱里三层外三层整整齐齐的摆设,只感觉到奇怪,一个大木箱套着个小木箱,两个箱子中间外面摆一圈卵石废铁,里面摆一圈大些的石头,最里面再放个木箱,整个大箱子有三四十斤重,搁在水里都只能露出个角,差一点就沉下去了。   不过就在水手们打算打开里面的木箱时,船体水线以下突然传来一声巨大的震动,让甲板上的水手都站不稳,还以为遭受了炮击。   有水手惊慌地从下层甲板跑上来,大叫道:“我们不知道撞上了什么,左舷裂开了!”   就在这时,人们簇拥中的老水手把鼻子凑到甲板上那个打开的大木箱中,看着小木箱上露出的缝隙,他的鼻子嗅到一些奇怪的味道,他皱着眉头道:“有点像西班牙人用的熏香,还冒烟……”   其实不是西班牙人用熏香,是明西贸易航线把熏香带去了西班牙,这年头西班牙人无疑是让人羡慕的,那话怎么说?大明的卷烟熏香、神罗的坚果饭食,两大帝国可着一个人伺候,这还不算造化么。   英格兰的倒霉鬼就没这造化,老水手刚说完,小木箱里传出短暂的嗤嗤声,下一刻一声巨响爆发在甲板上,卵石、废铁、巨石都成了飞射的子弹炮弹,以横扫之势将凑在一起的水手削成一摊血肉,把最近的桅杆上船帆打得满目疮痍。   水雷,飘在海上二百多个木箱都是水雷。   由于离岸边礁石滩太远,不能使用更准确的牵绳发火装置,所有水雷用的都是点香发火,依照估计距离决定香的长短,燃香后盖上小木箱,再在上面封住大木箱,为避免熄灭,箱子上有几根中通的羽毛透在外面。   其实还有更好用的锚雷,用类似小型火炮的装置朝天放置坠于水下,用木板提供浮力悬在水中,爆发之时对船底造成极大伤害,但他们没有时间与匠人去造那种更为机巧的水雷。   说句难听话,他们除了火药多,啥都缺。   由于水雷内香长度不一、布放时间有先后之分,水兵都很难拿捏一个水雷准确爆炸时间,英格兰王室舰队更难掌握这种从未见过的兵器,但大致上水雷群在舰队横穿雷区时先后引爆。   一时间爆炸声不绝于耳,有些水雷被人捞到战舰甲板上炸开、有些在人群中炸开、有些在船舷水线位置炸开、有些将试图捞起它们的小桨船炸得稀碎,当然更多水雷完全没挨到目标就炸开了。   岸边苗兵装束的易洛魁人望着海上他们造成的战果狠狠地攥着拳头发出欢呼。   别看短短三年前他们还一无所有,但短时间里也沾染了大明人的毛病——他们的将军杜克虏说了,在咱大明火药倍儿便宜,随便造,五千多斤火药只要能干沉敌军一艘船就算赚了。   在杜克虏脑子里,这是一道数学题,东洋军府雇佣兵的抚恤金是一人十两;李禹西对招募牧野保甲的抚恤为一人五两,但在招募保甲时他们的苗兵教官要求只要有可能,必须把战士们的尸首带回牧野,实际上要花费比抚恤金更贵。   想在船战、水战中击沉敌军一艘船舰,至少要付出二十条人命,这样的支出就已经超过了白银二百两。   而依照大明本土的火药价格,万斤火药才二百四十两,就算不提仁者爱人的思想,能用火药把人和船炸死,也绝对比拼人命合适的多。   事实上在东洋亚洲,火药的成本更是低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他们的火药已经很难用价格来换算,基本上脚钱就等于火药价格。   岸边保甲兵没瞧见敌军哪艘船被直接炸沉,但近半船舰都在海里摇摇晃晃,看上去被炸伤的不少,还有最前头两条船燃起大火,毫无疑问这绝对是划算的。   德雷克仍旧乘坐着他那艘金鹿号,这条船陪伴他渡过一段艰难岁月,在回到英格兰后又经过新的修整加固,增加了吃水深度与吨位,二百多吨的排水让它在海上有更强的战斗能力。   这年头不论再好的船,水线以下都比较脆弱,英格兰的盖伦船可能是全天下防御水线下最好的船。   就好像这个世界最早认识到防空重要性的是被戚继光撵到瓦剌的蒙古汗庭一样,英格兰人对标的敌人是善于横冲直撞的西班牙盖伦船,伊比利亚半岛上都是见船就扑到脸上使劲怼的怪物,所以他们的船专门加强了水线下的强度。   即便如此,还是会被几十斤火药炸开驱动的巨石炸出裂痕,金鹿号的船匠正在下层船舱里疯狂钉木板修补船舰,德雷克的心思则不在这上面,他知道大明这种会在水里炸开的‘炮弹’只能给他造成麻烦。   真正糟糕的是他一直盯着舰队最前那两艘冒烟的小船。   一起爬在桅杆上的瞭望手听见船长咬牙切齿道:“我的火船怎么烧着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顺风   火船嘛,火船本身不就该着火的?   话是这么说,可舰队才刚驶入海口,离港口还有六七里远,满载着枯草、油脂木料的火船就先烧了起来,等会到港口都该烧完了。   何况那船上还有人呢!   两条火船烧起来自然不是船上水兵愿意点火,水雷在他们船舷炸开,把船上的油灯撞倒,大火烧起来便止不住,谁也没办法。   不过至少在目前看来,这两条火船兴许依然能达成他们的使命,德雷克在桅杆上看见,虽然敌军在海岸两侧与港口准备了岸防炮阵地,但海港里仅停留着寥寥可数的几条船,看上去明军并不打算和他们展开海战。   德雷克离开普利茅斯前就知道明军有不少武装商船,但现在那些船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而在女王的表弟、舰队指挥官霍华德看来,尽管他的舰队被明军丢在海上的小箱子炸得满目疮痍,但船匠们会尽快修补到合适水平,依然足够支撑舰队突破港口,只不过爆炸确实造成很大麻烦。   水雷造成最大的麻烦并非把战舰坚硬的船壳炸裂,这种程度的伤害其实对庞大战船来说算不得什么,即便被人脑袋大小的巨石砌在船壳水线以下又能如何呢?它们刚好补上了窟窿,只要船匠钉上几块木板,船还能继续行进。   甚至就算有些海水漏进船舱都没关系,舀水太困难,把压舱物丢出去就好了。   真正受损的不是大船,而是战舰与战舰之间放下去的作为通信艇的小桨船,水雷争先恐后的爆炸中,二十几艘小桨船每个水手都恪尽职守往返于战舰之间传递消息,他们很多人直接把水雷抱到船上,还有些桨船正划过水雷旁边。   当水雷开始爆炸,人们意识到这些漂浮在海上的木箱是一种武器,有些人奋力划离水雷、有些人纵身跃入海中,却依然无济于事。   别说被飞射的巨石轰到船体,哪怕只是水雷在旁边炸开的波浪都足以把小桨船掀翻。   失去通信艇,让这支舰队的水手想要传达指挥官的消息变得分外困难,后面的船能看到前面船艉的水手伏着身子摇摆手臂,却听不到他声嘶力竭的喊声,更不知道他们想要传达指挥官什么样的指示。   似乎指挥舰也意识到这一问题,霍华德的座舰先后升起了霍华德家族的纹章与新教十字架。   把后面的船看蒙了。   “他什么意思,要我们像在陆地一样跟着他冲锋么?”   “升起旗子就是要冲锋吧?可我们不是陆军啊。”   海军对英格兰来说是个新概念,或者说对欧洲所有人而言都是新概念,除了西班牙,西班牙是正经分出水师陆师的王国,至少在规定上,西班牙船舰上总有两名长官,一个负责水战、一个负责陆战。   至于说负责水战的长官总用陆战方式去打仗、水兵属于下等人这种情况,只属于历史遗留问题,但人家确实明确区分水陆两师。   英格兰的海军则仍然处于襁褓之中,全凭普利茅斯的霍金斯家族一手建立,作战思想则来源于德雷克的海盗生涯,使用火炮以弱胜强的经验让他们避免攻坚、接舷,船上全是炮手、水兵,这会儿霍华德爵士拿出陆地作战的旗子让他们看,把所有人都看得很迷。   迷惑,但有效,至少离得近的几艘船能读懂这是什么意思。   远一点儿就不好使了,隔二三百米离个旗,正常人连旗子上画的是狼还是哈士奇都分不清,更别说波涛颠簸的海上了。   不过岸边悬崖上居高临下的李禹西倒是能看清,这位烟草商人身负重任,罕见地给自己身上披挂甲胄,端着望远镜看见海湾中逐渐接近的敌军船舰,尤其是最先两条航速逐渐慢下来的火船,对左右道:“他们已进入射程,把龙旗立起来。”   随着命令,在他身前三个方向,六面显眼的赤底龙旗招展而起,最先接收到这一信息的是海口河湾西岸守军,那驻扎着一营四百牧野保甲与一百三十名大明商兵。   在营把总的命令下,他们从林中走出,扒下三十六门从船上卸下安置岸边的佛朗机炮上的绿色棉布,在商兵的操控下从侧后方向驶过他们的英军舰队末尾船舰展开炮击。   牧野保甲则在沙地中伺机隐蔽,有些人端着大弩、擎着环刀做守卫,还有些人则钻进沙滩提前挖好的隐蔽工事中拽着绳索,他们在沙滩上布置了地雷与陷阱。   随后是东岸,那边同样安置着火炮阵地与雷区,用佛朗机炮向敌军船舰发起轰击。   宽四五里的河道两侧遍布暗礁,只有中间狭窄水道可供船舰入港,从这个距离向河道中船舰发起射击,其实收效甚微,那几乎是佛朗机炮的最大射程,让商兵射击还是牧野保甲射击完全没有区别,就算换了北洋炮手也一样,能否命中都要看敌船接得好不好。   李禹西的设想是通过水雷、两岸佛朗机炮来最大程度上打击敌军士气,让他们慌乱,他知道敌军一定会慌乱,因为他已经在普利茅斯东西两侧的普利姆河、泰马河自沉了四条福船,把河道完全堵塞。   现在的普利茅斯就是个大口袋,敌军除了登陆白刃战还有一线生机,不论他们往哪儿跑都是绝路。   霍华德爵士已经能看见普利茅斯海岸上密密麻麻的脑袋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佛朗机炮,顺着走向海滩的石阶,下面一层、上面一层、斜着一层,三层矮石墙后面站满炮手,清一色佛朗机炮瞄向前方。   但他们并不射击,只是静静等着,似乎等着他们登岸一样。   最先的火船由于火势太大烧毁了自己的船帆,搁浅在半路上,但更多战舰已接近普利茅斯,他们用船炮向港口轰击,速射的回旋炮与威力巨大的前装荷兰锻钢炮向木制、石制建筑倾泻炮弹。   才不过一轮就把港口打得满目疮痍,可就在这个时候,最先顺风转弯驶入普利姆河的两条船发出巨响,不知撞上什么东西,一条船搁浅在河岸边,另一条船则横在河口,紧随其后又有两条船撞在它身上,挤成一团。   而在他们后面,传来喧天战鼓夹杂唢呐交响,人们看见远处一艘庞大战舰的阴影驶入海口,率领数艘船舰向顺风向他们攻了过来。 第一百一十七章 农夫   老约翰是个自由民,住在普利茅斯乡下远离人群的农庄里。   小时候家里小有田产,赶上贵族老爷收地养羊,本来应该能继承点遗产什么的,可他走投无路的爹吃饱撑的上船当了水手。   那可是大海啊,海上有葡萄牙人有西班牙人有法国人,还有恐怖的海怪,闹着玩的?果然一去不回。   所以到他这会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挖了个大树洞做房子,靠在骑士老爷的牧场外打猎、采集为生。   有时候会兼职做个强盗,其实英格兰没有强盗这个词,意思相同的词叫扒袍子的人,有时候他会袭击过往行人,随便得点什么东西就赚翻了。   他的运气很好,所以到现在都没被抓住,人们管他叫林中野人,社会地位跟遥远大明国的野人女真差不多。   他有一张弩,不是精锐部队的那种钢弩,就是普普通通的木弩,打兔子用的。   听说战争的消息他很开心,自己背着木筐装着风干肉和干粮,提着弩就找上了最近的骑士老爷,说出来估计占领普利茅斯的大明人都不信——老约翰是求着骑士老爷上战场的。   不光他,在他身边有很多农民,都是背着粮食、自备兵器,求着贵族老爷上战场。   为什么要求呢?因为贵族们不想让他们上战场,战斗力低下只是其次,他们作战意志极低,即便组成军队也很容易溃散,缺少防护装备也没什么纪律与战斗技能,最关键的问题是小封建经济,如果让这些农民都上战场,后勤供应不上。   回到老约翰,他为什么想上战场呢?   这年月日子枯燥乏味,反正也知道自己不是主力部队,跟着到战场上打打酱油是很让人开心的事。   人们常说现在的生活好了,一个铁匠工作多少天就能给自个儿置办一身铠甲、一个士兵服役多少天就能给自个儿置办多少装备,问题出在除了他们呢?领主老爷不缺铁匠,一个村子有俩就足够了,领主老爷也不缺士兵,老约翰穷的好几年都没有新衣服穿了。   他背着个木筐就是全身家当,赌上全身家当就一个目的,他给自己的作战目标就是在战场上捡两柄剑。   至于是己方贵族老爷的佩剑,还是大明商人挂在腰上的剑,他没想过,他就是单纯的想要捡两柄剑回去,只要捡两柄剑,往后两年的开支,就都不用发愁了。   要是运气好的话再扒上它一件袍子,别管是骑士老爷的罩袍还是战马身上的挂袍,最好是大明商人穿的绸袍。   扒一件绸袍,他就能娶个妻子、生一窝孩子,最好这场仗再打的久一点,让普利茅斯周围的地价低一点,买几亩地盖个木屋,孙子的名字他都起好了,就指望着这场仗了。   他相信自己是能活下来的,活下来的几率至少要比当水手大得多,而且他的运气一直特别好。   老约翰的运气确实很好,在赶往骑士老爷领地的路上,他被装备精良的北洋骑兵斥候撞个正着,四个骑着小马儿的骑兵提长矛、手枪围在他身边兜圈子,用他听不懂的话盘问他,那是个什么场景?   所以说老约翰幸运,这种实力极端差异的情况他都没死,而且还从明军那弄来揣了一篓子的黑面包,厉不厉害?   当他到围城大营向别人吹嘘这段经历时,抱着相同期待赶来的农兵都管他叫勇敢的约翰,其实就连他自己也好奇为什么会活下来。   他并没做什么,只是见到骑兵就情不自禁地先尿为敬,把木弩、风干的兔子肉、两块黑面包、短袍与兜帽全部摆好,最后看明军骑士还在说什么,又不情不愿的把打着三个补丁湿了的麻布紧身裤脱下来。   结果这些骑兵就走了,过了一会又追上来,在正穿裤子的老约翰呆滞的目光下,往他的木篓里丢下一袋子黑面包、两只皮水袋和一把便士后扬长而去。   从那时起,老约翰心里就觉得自己和明军骑士产生了一种微妙的联系,他一度认为那名给他黑面包、水袋和钱的骑士是想雇佣他打仗,可他实在追不上,这才到了围城大营。   刚到围城大营没几天,被发了一只长柄链枷,受命跟着雇佣兵一起修营筑垒、修检装备、照顾部队吃喝拉撒,他们不是雇佣军,是领主老爷从雇佣来的流民,就像他一样。   这就是个怪圈,领主老爷不愿征召领民作战,因为他们不是士兵而是生产财富的工具;贫苦农民愿意上战场,求着神明保佑不死,最好也别落下啥伤残,捡点东西就能捞一把。   除了领主与领民的主观博弈,还有现实客观条件是军队打仗需要有人干修营筑垒、劫掠物资、拷问俘虏、运输补给、修检装备、清理战场、处理吃喝拉撒等问题,这些活儿领主、骑士、有产步兵组成的正规军不愿意干,专业的雇佣军又一切自理。   那么问题来了,总要有人办。   最后的结果就是甲领主雇佣乙领主治下乱跑的流民做雇佣兵;乙领主雇佣甲领主治下乱跑的流民做雇佣兵;最后领主和领民在大营里相见却不相互统属,战争结束回家领主老爷都发现治下领民少了一茬,并为此感到疑惑。   老约翰一直盼着战斗开始,可足足等了好几天,运了两次粮车、挖了整整一天的地道,胳膊酸疼四肢无力就像连着打了九个半小时飞机,更别提挖地道时塞在裤裆里的便士还掉了,不知道让哪个王八捡走,气的一宿没睡着觉。   早上好不容易眯着眼打个盹儿,就被率领他们的老爷用板甲靴叫醒,整个营地都在做祷告,好像是要发起总攻。   这个值得开心的时刻终于到了,他和许多抱有相同想法的流民雇佣兵被集结在靠后的阵线当作预备队,大概要在部队控制城墙与城门后再加入控制街巷的战斗。   率领他们的队长阴阳怪气地夸赞着肮脏老鼠挖掘地道的手艺,说有三位勇敢的骑士老爷已经带兵通过他们挖掘的地道打入城中,马上他们就能控制普利茅斯,赶走占据城市的大明人,尤其着重告诉老约翰,要他小心使用那张木弩别打中自己人。   憨厚的老农能理解队长因为率领自己而无法在战斗第一线的恼怒,并盯着队长的纹章罩袍背影记下了叮嘱。   千载难逢的好时机终于要到了,老约翰恶狠狠地咽下喉咙里的口水,背篓早就不知道被丢到哪里,背着他的旧弩、紧紧攥着长柄链枷,就在这时营地乱了,有捂着身上血窟窿的人从地道里钻出来,大喊大叫。   有几个骑在马上的老爷试图带兵离阵线远一点。   前面的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很快他们也乱了,人们只能越过人山人海看见普利茅斯城门开了,那个方向扬起大队人马走动的烟尘。 第一百一十八章 交涉   牧野知县杨兆龙从没有想到牧野的战争来的这么早,他这个知县非常失职,在百姓还未得到教化时便上了战场。   这个教化是教给他们人命的珍贵,他们依然带着易洛魁与休伦共有的战争观念,他们生来要参与战争、必以战死终结,就算战死了也会在被收养的俘虏身上延续生命。   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个天才提出的这一设想,敌人被俘虏了,经过一场祭祀,祭司说他已经被战死的战士灵魂附体,俘虏自己心知肚明,可他能怎么说呢?   说自己没有附体,然后在祭司的惋惜中宣布祭祀失败,一石斧砍死?   还是假装祭祀成功,继续活下去?   反正不管俘虏怎么选,最后只有祭祀成功的人活下来,祭祀不成功的都死了。   就像保证生男孩,不生男孩退钱的骗子一样。   久而久之,部落勇士根本对战死毫无畏惧。   别说没有铠甲,就连没有兵器,拿着石弓都敢跟法国人的火枪互怼,更别提如今他们有了精炼环刀与合开药弩。   野蛮获胜的原因从来不是野蛮,恰恰是野蛮本身向文明靠拢,从中学习对自己有利的知识,并尚未被积重难返的恶习影响之结果。   杨兆龙苗兵的营甲制打散了牧野原住民部落的编制,把他们有效的统合在一起,建立起一支由北洋军官直接领导、播州杨氏苗人教官训练、天朝铁器武装的北亚部队。   在老约翰的视野里,明军的进攻阵形非常整齐,整齐到完全不像一次奇袭,而是以他从未见过只听说过的会战形式出城结阵,五个独特军阵排山倒海般向围城大营压过来。   从来没人知道,城里的明军有这么多士兵。   三营苗兵装束的牧野保甲位居最前,每营把总左右皆有三十多名身穿板甲未着罩袍的步行骑士,他们统统提着有各式各样纹章的盾牌,肩膀上扛着流星锤与金瓜之类的钝器,军阵整体给人压力极大。   这些人后面同样还是轻装步兵,不过他们普遍穿着皮甲、棉甲、链甲,端有三根管子的棒槌,队伍里有一小部分人光着脚,看上去像水手才有的习惯,他们赶着拉动佛朗机炮的马车,这些马儿本来都是艾兰骑马步兵的坐骑,如今全被征用了。   最后是十个小队明军骑兵威风凛凛的横阵排开,老约翰确信给自己钱的骑兵就在那些人里面,他们有银光闪闪的盔甲,有赤红镶嵌铁钉的甲裙,还有那引人注目的红穗盔枪,让人看一眼就记住,绝不会错。   敌军正在向围城大营压迫过来的过程中,还有许多本该在前阵指挥部队的贵族老爷在营帐里跟伯爵讨价还价,还有几名贵族在战斗来临前便率小股部队离开大营向北撤退。   事实上战斗已经开始了,大营中一位受人尊敬的贵族是米勒爵士的好友,他认为米勒爵士死在地道,发誓要把挚友的尸首从大明人手中拯救出来,不被那些异教徒玷污,率领麾下二百多人组成的部队一路从前阵赶往营中地道口,指挥部队向地道内潜伏的明军进攻。   整个围城大营是越乱,明军有序的行进就给前方部队带来越大的压力。   更糟的是明军阵前使用纹章盾牌的步行板甲战士给围城部队阵前的贵族造成错觉,几乎每个贵族身边都有精熟纹章学的侍从,他们以为有贵族参与这次反叛,还派出骑手端着带有同样纹章的旗子上前试图交涉。   结果没有丝毫意外,左翼牧野营的保甲军早已开好了大弩,端着纹章盾牌的艾兰王国下马步兵看着敌军阵中跟自己盾牌画一样画的骑兵前来内心毫无波澜。   阵前被下马步兵保护严实的营把总一手执旗,抽出护手刀镡铜铸大明东洋四字的佩刀,骤然间百矢齐发,旗杆落地,连哀鸣的机会都没有,人马俱被弩矢钉个通透。   三个营把总都是参与过明西二次战争的东洋老兵,中军牧野营与右翼牧野营的把总在那场战争前都只是旗军,因功升小旗,后来跟黑云龙去牧野当了保甲的把总,这就算断了退役的路,做军官了。   左翼把总则是因为在北洋成绩优异,东渡时就是小旗,整个明西二次战争没捞到功勋,后来去到牧野,因缘际会又让他捉住打仗的机会,这场仗他说什么要立出点功勋来,让自己这把总名副其实了,因此心里最急,恨不得自个儿把唢呐抢过来吹,让部队步伐比另外两营快一点。   大多东洋军府旗军出身的军官都有这个毛病,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觉得敌人全是土鸡瓦狗、一锤就碎。   就连这次,没有东洋军标配镇朔将军炮,他们还是觉得取胜将会非常容易,因而士气如虹。   说起来局面吊诡,本来准备列队攻城的围城军队看见明军出城营地,理论上应该感觉到轻松且欢快——攻城相较野战伤亡可要大的多,可此时此刻他们非但没有轻松,反而因情况更改混乱失灵的指挥系统而倍感担忧。   等查尔斯伯爵率领众人从营帐里钻出来,那些少数脱离战场的小贵族已经脱离了,明军阵线也在行军中完成变换短暂止步于大营二百步外,十二架炮车两翼分鬃架设,以炮弹向摆设在大营壕沟外的两架投石炮展开轰击。   余下炮车继续随四营部队缓缓前进,并在行进过程中分散并入牧野三营。   在这个过程当中,英格兰围城军只使用一门回旋炮反击,反倒是被火炮间断射击压制的投石炮向两军中间的空地上丢出两块巨石——他们的火药不足。   即便如此,英格兰火炮依然在射程上令领军的应明耳目一新。   这年月,用一样规制的炮,别人的射程可都比大明短一截,在艾兰国的都柏林部队也是如此,唯独在这,他发现围城部队的火炮跟明军火炮在弹道、射程上差不多。   挺让人惊奇,不过这个新发现对战局没丝毫影响,敌军只有一门炮能用,炮手还不懂跳弹对军阵的杀伤力,在这个距离开炮不易拿捏落点,对部队造成威胁有限。   很快他的部队就推进到百步距离,敌人的长弓与己方药弩都开始射击,他的马拉炮车也终于跟随部队推进至前线,把清一色的马屁股露给敌人。   这个距离是散弹的天下。 第一百一十九章 天赋   英格兰长弓第一次在异域来客面前展露出它的獠牙。   这种单体弓易于制作、威力也还行,最关键的是在这片土地上目前施行的法律中有一条既为男子每日要练习射击,这使得英格兰有大量可供征召的弓手。   长弓不是人人都有,即使都是长弓,磅数也不一样,威力自有大小之分,但军阵中任何一种投射武器数量基数上去,投射能力都非常恐怖。   值得一提的是这条法令直至四百年后仍未废除,也就说四百年后的英格兰人百分之九十九的男人都在犯法。   英国佬在历史上多次与欧洲主要陆权国家做对,始终在人口上不占优势,其取得战争优势的开始就在于大量征召应用于战争的长弓手。   但这一次他们面对不一样的战争、不一样的对手。   他们的敌人主力部队甚至都没穿像样的铠甲,列出棱面线阵准备投射轻步兵的长弓手们早已引弓待发,却见敌人在百步之外停下了。   他们试着射出一阵,长短兼备的弓阵射出箭矢在这个距离失去力道,绝大多数抛射的箭矢都落在牧野军撑起的苗人大盾上,造成伤害极为有限。   在这一时代,很多时候军事进步靠的不是智能。   人们追捧几十年后瑞典雄狮古斯塔夫二世的军事改革,将使用步兵线性战术的他奉为现代战争之父——当然这和亚洲军事无关,别管是明朝神机营、沐英、张辅还是日本的织田信长都用过线性战术、而十六世纪性能最好的滑膛枪与最早的战壕狙击战术诞生于奥斯曼帝国,为什么欧洲一直没用?   是欧洲不想用?还是他们想不到?   都不是,法国人在十五世纪末、十六世纪初把火枪、火炮能使用的战术全用了一遍,结果发现并不好使,为什么?   因为法国人不像瑞典,家里有硝矿。   你没火药,怎么玩火器战术?动用十几门火炮三天在意大利攻陷一座巨城,把王国三年的火药储量全部用完,过分倚重火炮部队,后面的战争还怎么打?   为什么奥斯曼能玩炮、大明能玩炮,因为这俩爷家里都有大沙漠。   为什么西班牙、葡萄牙、日本能玩火枪铁炮?因为这仨哥哥里边俩人跟奥斯曼商人贸易,动不动还想摸摸非洲的大沙漠;另一个跟大明贸易而且还会在自个儿家里搞屎尿硝田。   法国人情况就稍微坏一点,但他们至少会刮教堂椅子。   轮到如今的英格兰会干啥?第一他跟奥斯曼不搭界海上航线完全被西班牙掌控,第二他跟大明也不搭界,第三他还没学到从教堂椅子挂硝土,不过另一个时空英格兰后劲很足,到十七世纪查理一世掌权,面对日益扩大的火药缺口,这位爷当即把全国厕所收归国有。   不光如此,还让各地主教号召大伙儿到教堂尿尿,解了燃眉之急。   不过这会儿老约翰的祖国还不会,所以站在军阵后边听着军阵里前面的人窃窃私语,说明军端着大盾顶着箭雨把一排佛朗机炮摆在阵前,他的心有点慌。   两相对阵,防守方通常有些许优势,尤其在预设阵地的条件下,防守方通常不愿离开阵地,但手短的话情况就不一样了。   牧野三营在变阵结合商兵炮手后,营前各有十二门佛朗机炮,简易制作的双轮马车上满载着清洗装备、火药箱、炮弹箱与供给换弹的子铳,总之一眼就能让人看出他们充分的准备。   这些火炮当前一摆,就把军阵吓住了。   有道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至少普利茅斯的英格兰贵族就听说过一则关于明军火炮的趣闻,那是明西二次战争的过程中,有一西军骑士仰仗板甲挥舞大剑冲入明军阵中,接连砍翻击伤数名明军,无人可挡。   结果被一炮放翻脑袋都没了。   不过也有人说这事发生在法国,别管发生在哪,反正其中一个主角是不变的,这是对贵族们的震慑。   因此这些炮往阵前一立,大部分贵族都试着离部队远一点……倒不是他们害怕,敢驱马至阵前的就没怂人,主要是认为明军的火炮在这个距离会专门瞄准他们,自己离部队远点能避免火炮对部队的误伤。   他们多多少少都用过炮或见过别人用炮,知道这东西很难瞄准一个人,只要不离近,倒也没那么恐惧。   这种想法在火炮打响时就被轰得一干二净。   炮膛里打出来的不是一颗炮弹,是一片,一片散子!   三十六门佛朗机炮在三营牧野军中各自从左到右先后方向,炮口升腾而起的硝烟中散子由中喷出,在工事林立的围城大营留下一片既像撕扯麻布又如冰雹洒落之音。   根本没人去瞄准那些落单的骑士与贵族,东洋军府跟板甲重骑有充足的交手经验,板甲重骑虽然战力高超,但这一单一兵种并不足以拎出来对抗建制完整的军队,在大量步兵、投射力量配合下能最大限度发挥重骑兵的统治力量。   跟他们搭伙的步兵更容易杀死,只要辅助部队崩溃,数量不多的板甲重骑没有扭转局面的办法。   对待缺少火炮但有防御工事的围城部队,佛朗机炮发射散子筒广阔的打击面并不能造成应明想象中一轮齐射打出个不受控制前进的突出部、或大量伤亡与后退造成的凹陷部。   大量散子喷射到敌阵身后将军帐扯破,或打进后面敌军的头盔与脸上将人打伤,最该重伤垂死失去战力的前线步兵却在良好工事的保护下受损颇轻。   倒是暴露在外的投石炮终于不堪重负,后阵侧翼的大炮弹射击下侥幸击传绞绳,投射臂轰然被扭力扯飞,重重地砸落在营地之内。   不过应明并不着急,他只是继续挥动令旗,让炮兵继续轰击,哪怕伤害有限,也总比敌军够不到他情况来得好。   如果敌军始终没有出营的打算,后勤补给够让他在这打上整整一天。   炮火齐鸣的战场上,应指挥使自在得很,他甚至掏出小本与炭笔,在马背上记录下敌军缺少火药这一特点。   他相信敌军总会意识到,他的火药用不完这一惨烈现实,并最终放弃没有寨墙的营寨来与他血战。 第一百二十章 牧野营   围城大营外的佛朗机炮打空第十一个子铳时,查尔斯伯爵终于忍不住了。   眼睁睁看着士兵死亡无动于衷并不难,难的是如何让士兵止住哀嚎散播恐惧。   明军的火炮喷射散弹的伤害非常有限,每个军阵前方都是各地赶来领主麾下的老兵,他们普遍有良好铠甲防御并站在工事后面,而那些缺少防御的步兵与流民雇佣兵都被安排在阵后。   前线领军的贵族甚至夸下海口,就算明军用火炮整整轰二十轮,他们恐怕都死不到四百人。   确实说的挺中肯,只是大伙儿忽略了伤者。   明军火炮轰出第一轮,整个军阵士气低落;不过到轰第三轮的时候大家就都不怕了,前后左右都没死人。   可越到后来,越来越多人听见哀嚎,有人眼睛没铁丸击中、有人倒霉被铁丸打伤,惨叫声越来越多,老约翰的预备队就派上用场,把那些受伤的人从前线拉到营地里提供包扎。   伤兵留在军阵中只会不断哀嚎降低士气,不过一旦能得到医治,他们就安静多了。   虽然他们没军医,但不少领主老爷都带着私人医师,后面部队的同乡好友、随军牧师也会参与救治,好赖能包扎一下。   但老约翰的预备队跟不上战士变成伤兵的速度,没完没了的炮击也让士兵惊惧不安,比起被一炮打死,这种随时可能落下残疾的恐惧更让人害怕——这年头可没社会保障。   战场伤亡率和部队崩溃不崩溃没直接联系,关键要看阵形散不散、指挥系统失灵没失灵,还有就是一支军队从将军到士兵对当前情况是否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查尔斯伯爵很清楚,最为要命的第三种情况被他摊上了。   前线的贵族指挥官与老兵都不知道现在他们该怎么办,长弓抛射威力不足、直射距离不够,前进直面更大伤亡、后退导致敌军追击,是进亦忧退亦忧中不断承受少量伤亡,触探着士兵崩溃逃跑的底线。   查尔斯伯爵必须下令,再不下令过会儿他可能就没有下令的机会了。   围城大营的号角,终于被吹响了,随后阵前各个贵族依照自己的作战习惯,低沉的号角声此起彼伏。   每个贵族部下都有不同的作战习惯,有的习惯吹两声、有的习惯吹三声,但别管几声最后一声一定是一样的目的,让士兵准备战斗。   提着火枪与长矛的马队在营地内奔驰集结,转向两翼;步兵阵线在新教修士鼓劲后听命向前,当然也有深受骑士小说影响的二杆子骑士带着一腔蛮勇打算直面炮火持矛挺进。   他们没有统一指挥,各自指挥部下士兵,不是一支军队而是以查尔斯伯爵为首的几路贵族联军,每路贵族联军之下又是几路骑士联队,各部队行动灵活,力量也因此分散。   不过分散也只是相对而言,诸如部队最多的查尔斯伯爵就轻松地聚集起二百由骑马骑士、重骑兵、轻骑兵组成的马队,收集军队中所有短火枪发给轻骑,以他们组成半回旋马队,掩护重骑兵向明军侧翼移动。   自打意大利战争结束后,脑子正常骑士老爷就不爱冲锋了,不是怂了,他们依然乐于同敌军骑士互怼,只是冲击有组织的步兵阵线这种事一言难尽。   不是说不能冲或者冲不垮,战术都是由人进行的,这个问题得衡量双方技能与时机,但大多数情况确实是得不偿失,有那功夫把敌军重骑逐出战场有什么不好呢?   半回旋战术更加让他们青睐,其实半回旋只是个不同的叫法,类似中原王朝古代骑射与日本流镝马,抵近五步左右射击。   五步是中原王朝弓手放箭的习惯,非常科学,这个距离通常是步兵冷兵器够不到的位置,这种战术就是用来攻击冷兵器居多的步兵阵线的,世上大多数弓骑兵都习惯在这个位置放箭,因为在安全的情况下提供了最大命中的可能。   当然如果骑兵足够精锐,能在更远的位置射中但未必能破甲,不是弓的问题,马上不易借力;如果执行战术的骑兵足够弱鸡,他们也会从更远的位置射击,但未必能射中。   这种战术本来就是对付步兵枪阵的,古代罗马统治时期也列阵,但后来他们不知道怎么列阵了就很奇怪,所以西欧、北欧这种战术出现的比较晚,东欧自蒙古西征就继承了骑射无双的基因,不在此列。   有时候好使、有时候不好使,主要看遇上什么敌人,用的好能撕开阵线,用不好的话被李陵射死的匈奴人也会在地下欢迎他们。   眼下的情况在查尔斯伯爵眼中就是个使用半回旋战术的好机会,明军三营阵线长矛林立、多为轻甲步兵、火枪稀少、主要投射兵器为上弦较慢的大弩,火炮调转炮口缓慢,只要从侧翼袭击过去,用半回旋战术射杀敌人,重骑兵趁机冲击炮兵阵地,应该能为主力步兵撕开阵线。   即使不能,他们也可以冲击不成全身而退。   二百骑在围城大营兜了个圈,从东侧出击,绕过火炮射程向明军牧野右营开进,区区一二百步的距离,右营把总确实来不及调转炮口,便干脆吩咐商队炮兵继续向前轰击敌阵,麾下步兵以大盾长矛结阵,准备防守反击。   位居中军的应明也观察到这一点,挥手命部下总旗率五十骑奔赴右营驰援,余下五十骑继续压阵防备敌军后手。   查尔斯伯爵在短暂的冲锋中看见明军阵线在调整阵形,那些弩手把大弩架在大盾上,奔驰中的马队也纷纷将盾牌架护面前,提着火枪快速逼近。   其间佛朗机炮轰击两次,有几名骑手战马被击倒,滚落马下,这样的损失他们能够承受。   临近三十步,几十张合开大弩劲射而出,将一排骑兵连人带马射翻,所有骑兵都放心了……他们不会再给敌人重新开弩的机会,阵线就在眼前,他们将火枪端起,马上就要接近射击位置了!   一个个骑兵在奔驰中调转马头,伸展了手臂向几步之外的明军射击,带队的查尔斯伯爵甚至在硝烟迸发之前能看见敌人长得跟他们不太一样的脸,可那些脸上没有畏惧,很奇怪。   就在战马已转过马身,他也即将转头时,却隔着硝烟听见发力的闷哼,紧随其后,有东西从硝烟里钻了出来,擦着查尔斯伯爵身旁飞向远处。   耳后破空之音接二连三。   马背上的伯爵像见了鬼——那是一支标枪。 第一百二十一章 困兽   标枪是一种古老的兵器。   这种同样脱胎于狩猎活动中的兵器如今已很少出现在战场上,它在精准与射程方面同弓弩相比并无优势。   但在大明西南、中南山区,它依然凭借威力大、制造简易、重复使用的优势保存于每个苗人武士家中,随时拿出来对付那些伤人食畜毁苗的野兽。   有时会干这些事的也不仅仅是野兽,嘉靖三十一年倭寇入侵,湖广永顺保靖等地土苗乡兵万余受朝廷征召远赴东南离乡作战,战争结束后数以千计的背尸人出山,带回客死他乡的壮士尸骸,从那以后这一习惯便延续下来。   现在苗兵在牧野教出一群徒弟,同样用他们的方式与敌人作战。   这种投射兵器太古老,以至于查尔斯伯爵根本没意识到牧野三营林立的长矛有可供投射的投矛,等他意识到已经晚了。   骑兵们用各式手枪掠过阵线外沿,凭战马高度优势越过苗人大盾毙倒其后的牧野战士,随即被更多飞射而来的投矛射翻,再高明的武艺也不能阻拦他们跌落马下的速度。   有些人能用盾牌保护自己,但一方骑盾挂上两支长矛就算有再大的力气也举不动,随即被第三支长矛打在身上;有些投矛打在马上,隔着铁马面像被锤子砸在脸上,吃痛的战马人立而起露出柔软腹部,旋即被开肠破肚。   营阵前方的佛朗机炮仍在向正前方射界里冲锋而来的敌军步兵轰击,保护侧翼的商兵火枪手也端着三眼铳自侧翼向准备冲阵的骑兵展开轮射。   他们主要防御方向为前面,因此支援火力不足,但距离近、射速快,十个人就能在短距离打出三十杆火枪齐射的密度。   面对想象不到的投射兵器,手枪骑兵队几乎被投矛报销了,很多人并没被杀死,现实迫使他们改变战术,跟着骑士与重骑兵冲入敌阵,少数被投矛打蒙的骑兵向炮兵阵地冲锋,遭到三眼铳的毒打又退了回来,继续进攻这支没有火器的步兵。   双方以命相搏。   短兵相接,缺少铠甲的牧野右营受重骑四蹄践踏,阵形无可避免的散开,古往今来步兵能顶着重骑冲锋埋头齐进斩马腿的也就那寥寥可数的几支部队,余者皆是一冲即散,此乃常情。   不过牧野右营保甲兵却不是向后溃散,他们绝大多数都朝着前方炮兵阵地跑,或者说是在向牧野中营跑,被冲散的过程中也不乏有人被撞倒后四处挥刀砍断马腿。   他们的防护铠甲很差,但兵器尤其锋利,苗人打铁用的还是古代锻造方法,极为费时费力,但锻出来的都是好刀,过去由于部落缺铁,都是小孩出生时长辈送一块铁,这些铁放到一块每年锻一次,等长到十六岁锻出刃口。   一年到头部落里出不来几柄刀,因此刀成只是也是小孩成人之日,要大贺,用新刀斩牛首,试其锋利也试部落新战士的力量。   这个习惯在牧野被改变,铁矿突然就不缺了,杨兆龙的苗人锻刀匠忙得脚不沾地还是造不出那么多刀,最后只好收许多学徒一起打刀,每天都有新刀被造出来,他们也没那么多牛拿来试,更没那么多小孩过成人礼,贺喜都免了。   生产力爆炸让古老习俗失去了原有的意义。   右营把总在炮兵阵地前重整溃兵旗鼓,以下马艾兰骑兵与商兵火枪手列出二道阵线,面临骑兵践踏的威胁,右营火炮半数哑火,不过就算仅剩六门佛朗机炮仍在轰击,依旧把正前方的敌军步兵打得魂飞魄散,张不开弓。   与他们对阵的敌人已经冲进佛朗机炮散子杀伤力最大的范围内,每一次冲锋都只能在五十步外的空地上留下一地哀嚎的伤员,左翼和中军两营牧野保甲兵甚至都已经在把总的率领下迎着敌军冲杀过去。   没有骑兵威胁,得到炮兵支援的左营甚至一马当先踏着尸首把数个敌军队形冲垮,朝围城大营追了过去。   中军把总没那么悍勇,他是把敌人吓跑的,这个蔫坏的家伙以前在艾兰学了满嘴英格兰土话,战场上时刻关注着右营骑兵的情况,眼看着敌军骑兵被投矛射击随后战事胶着步骑战做一团,他便带兵在战线最前与敌军血战的过程中开腔了。   “伯爵死了!伯爵死了!”   对面正在和艾兰下马骑兵作战的骑士们都懵了,本来大伙打起前线混战就挺难的,他们自己的骑士和骑士碰面了弄不好还得先提大剑上去干两下,说两句话才分开去寻找别的敌人。   有时候还会遇到敌军骑士穿着自家纹章罩袍,上来还能接上两句,刚转过身一斧子就劈后脑勺上,再扭头接着打架。   尤其是看见俩板甲怪物撞在一起格斗,都不知道该提着兵器帮哪个。   双方言语不通,敌军还有部分人穿着自己的铠甲,突然有人在阵前用己方言语喊出这么一句话,完事还有穿板甲的骑士扛起战斧就往自家大营跑,边跑边叫伯爵死了、男爵死了、贵族老爷死了。   反正他们也不知道敌军指挥官到底叫啥,在这帮人的理解中,这就跟战场上大喊将军死了是一样的。   这要是有无线电,伯爵下一秒就能在电台里叫骂:放你娘的屁。   可是没有,整个牧野中营是撵着敌军溃败砍杀,轻装牧野兵在此时此刻爆发出最大的战斗能力。   他们环刀锋利、还有镖枪大弩手弩等远程投射能力,追杀起敌军效率极高,经常跑过了余光一扭头:哟,这还有一个。   抬手一弩箭射过去,提着刀继续追。   押在中军的应明看见战局也大为振奋,将麾下五十骑全部撒了出去,不是让他们参与追击,是让他们在敌军大营附近收拢各个部队,这场战斗胜利能解决他心里头最重要的问题。   铠甲装备的问题。   左中两营的大胜连带着影响了右翼敌军,他们在拼死搏杀中受到越来越大的阻力,牧野右营以生命为代价干掉他们大多数战马,把他们统统变成下马的重步兵,在三十多个身披板甲的艾兰步兵加入战斗后,他们就不再有那么大优势了。   这个节骨眼上,应明早先派出的一总旗北洋骑兵马队同样杀至侧翼,友军全线溃败,让他们成了困兽之斗,最后能做的只有投降。 第一百二十二章 盐   普利县北面,取胜来得很容易。   围城月余的敌军一战而定,牧野左营把总首个率军衔尾追击杀入大营,使其中粮草辎重敌军统统来不及带走,还逼得敌人中军被诓骗溃败的敌人只能绕过大营向东奔逃。   “他们为何向东跑不向西跑?”   在中军帐里看着伯爵出游避瘟疫时带着的摆件与华贵饰物这摸摸那碰碰的应明对部下总旗问着。   他看见追击敌军的骑兵总旗有一只手套不知去了哪里,满手都是风干凝固的血迹:“咱见过西边的敌人,他们在那边有好几百人,完全能重新设立防线——有盆子,洗洗手。”   “难道他们在东边有更多部队?”   骑兵总旗官摇了摇头,边在绘着宗教花纹的银盆里洗手边道:“将军,他们在西边不是几百人,拷问俘虏的人已经得知,他们驻守在雷头乡的是当地男爵,带了千余部队,开战前还有认为这不是良好开战时机的几个贵族也带兵朝西边去了。”   “现在雷头乡敌军至少千二百人,还可能得到西面贵族援军;至于溃军为何朝东溃逃,可能是因为他们认为很多贵族都往东跑了吧,那边有土夷女王大将来援。”   应明这支部队相较其他北洋旗军,他们在自我认知上更为艰难,他们拥有双重官职、双重官职之下面对不同的人又衍生出不同的身份。   在北洋系统,他们是百户、总旗、小旗与旗军,而在艾兰王国他们又成了指挥使、千户这些将军,哪怕普普通通的北洋骑兵在那片土地是都有百户老爷的身份。   高地位、高待遇,让他们对大明以外的世界,谁都看不起。   “派斥候去看看他们,收到围城兵败的消息,他们会怎么做?”   应明笑着将这些事放到一边,抱着手臂专心问道:“战利统计出来了么,装备和盐,李禹西找我要盐,如果大营的盐不够,就拿俘虏的贵族找英格兰人换盐。”   铠甲是最重要的事,板甲、武装衣、锁甲,是什么铠甲都没关系,应明认为这场反攻战役很好地证明了牧野军的战斗勇气,他必须为麾下每个士兵都配备防护。   铠甲是不是最好的并不重要,没有铠甲才是最要紧。   哪怕是全副武装的板甲战士,照样会被杀死,穿锁甲的士兵也有几率能活下来,在应明所受到的军事教育里,老兵是军队中最重要的人物,在战场上一名参与多次战斗的老兵能鼓舞起周围十名新兵的勇气。   应明刚提出自己的问题,看了看伯爵军帐里原封不动的陈设,自己也感觉这话好笑,当即摆手道:“把所有东西运进城去,去城内清点物资,海战还在继续,分兵把守要道,我们回城去探望伤兵。”   开战前普利县做了充足的准备,城墙下的空地安置了近八百个伤兵床,一个营把总的部队与十几名船医在城下准备对外伤士兵进行处理,他们不像北洋军医那么专业,但有就比没有好。   牧野三营伤兵很多,尤其直接被重骑冲击、践踏的右营,到战斗结束,六十三名战士没撑到最后就已经断气,合上左中二营,阵亡一百一十。   单看这个数目,他们此战为一场大胜;但这只是第一批阵亡数目,随后还有更多战伤士兵会因失血、伤口处理等问题死掉,再加上因伤永久退役的士兵,应明觉得他的部下损失会达到一个营的兵力。   这个营是明代的营兵里的营,四哨一营,四百人。   但他并不打算将牧野右营的编制撤销,还打算将此次参战三营依照苗人的习惯编为一镇,从其他牧野营抽兵补充,作为接下来战役的主力军使用。   走出军帐,命令已被传达下去,各营没有战伤的士兵都在营把总的率领下驱驰俘虏向营中运送物资,敌军溃败过程中未能带走大多数伤兵,再加上战场上投降的活口,俘虏有爵位者四十四、无爵位者一千三百三十。   快撵上应明参战总人数了,他们一共上阵三个牧野营、一个商兵炮营、二百重骑重步,合军千八百。   对了,还有地道下边百余商兵火枪手,他们先干掉了通向城内的百余人,又拖住了敌军大营内三百多人,他们端着三眼铳在狭窄地道里所向无敌,长火枪在地道里展不开、弩又会被盾牌挡住,谁也没他们的火力强度,把地道杀得被尸首堵塞。   最后两头都是尸首,想上来都上不来,差点被堵死在里面,还多亏了收集战利的保甲兵,从地道里搬尸首收集他们的铠甲兵器与随身财物,这才把地道搬通,让他们重见天日。   被俘的还有跟他们遭遇一样的米勒爵士,起先他冲出地道据守房屋,被围困后牧野兵不愿攻坚,他又打不出去,实在没办法领十几名存活手下想顺地道返回,结果发现地道里被援军尸首堵死,好不然容易搬开个缝隙立即遭受火枪压制,吓得又退了出去。   等他完成这一遭反复横跳,城外的仗都打完了,心灰意冷,在前来招降的艾兰马兵劝说下投降。   仗打完就到了李禹西兑现承诺的时候,尽管海战仍在继续,但自从杜克虏率千料晋江舰驶入海口,这场水战的便大局已定,如今剩下的只是围着敌船看他们什么时候投降罢了。   毕竟用火炮硬生生把盖伦船击沉确实费力不讨好,炮弹洗过甲板、桅杆也打断,后面除了投降敌人也干不了啥。   李禹西的承诺,就是要把所有阵亡士兵的尸首送回牧野,所以他需要盐来为阵亡将士防腐——他可能是整场战役中最不希望牧野营出现死伤的人。   被投矛打落马下,随后被步兵淹没力竭投降的查尔斯伯爵随后遭遇到明军的灵魂拷问,他想过明军会对他逼问一些重要军事情报、或者向他提出一个不可能被接受的赎金价格。   当然也有可能这些没有赎金习惯的残暴之徒会直接把他杀死,但他没想到,明军问他的第一个问题,是用生涩的言语问他:“你觉得你这个贵族值多少盐?” 第一百二十三章 关窍   “你觉得你这个贵族值多少盐?”   查尔斯伯爵面对这样一个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回答的问题,坐在普利茅斯他自己修建的监狱牢房内,足足想了俩小时。   所有被俘的贵族都被丢进监狱,反倒是被俘的伤兵与投降的士兵得到更好的待遇,他们正在城外明军看管下修筑一座战俘营,重伤者与未经处理的轻伤士兵还能在城内得到治疗。   难住他的不是这个关于盐的问题,让查尔斯伯爵陷入深深自我怀疑之中的,是究竟什么原因……让他沦落到在自己封地的大城镇自己修建的监牢里思考自己到底值多少盐。   伯爵老爷马上就要追溯到关窍了,他已经领悟到瘟疫来临之时不应该带着家眷和漂亮小姐姐出城寻欢作乐,应该在城内对这些刁民严防死守。   或者城内一出问题立刻跑到伦敦去避难,或许情况也会好很多。   最后,直到最后,伯爵也没想明白自己的部队怎么就溃散了,明明他和骑兵还在奋战,那些部队却没能赶来支援,反而四散而逃,那些士兵辜负了他。   监牢外的争吵打断伯爵思绪,他先听见穿戴铠甲之人走动的声音,随后有青年用极快的语速、暴躁的嗓音说着什么,但监牢石质墙壁让他除了一双很胖、黑色皮靴露出的靴尖儿外什么都瞧不见。   很快,他见到一个只穿武装衣腰间插着斧头的爱尔兰红胡子,身后是那双黑胖靴的主人,那是个皮肤不算白皙的青年男人,逆着火把摇曳看不清表情。   只让人觉得体态健壮且非常高大,穿着大明人并不常见的深蓝色立领短袍,短袍外罩着做工精致的胸甲,肩膀与手臂带着长时间穿戴铠甲压出的褶皱。   他的腰间扎着宽皮带,悬着腰刀,宽松的棉裤插进黑皮靴里,他的皮靴筒被利器划开小破口,能看见靴内层层叠叠的铁甲片。   走在前面的爱尔兰人隔着牢房木栏叹了口气,抬手拍了拍木栏,道:“将军很生气,说你用半个时辰还没算出自己值多少盐,你没有时间了,算术不好的人会被杀掉。”   查尔斯伯爵:我他妈数学不好就要把我杀了?讲道理,从古至今谁听说过这样的原因!   “我是普利茅斯的伯爵,整个英格兰最尊贵的人之一,就算我被俘虏也应该得到配得上身份的待遇,不应该把我关在牢里。”   发了两句牢骚,伯爵还是服软了,道:“这周围你能看见的所有土地都是我的封地,我怎么知道赎我的钱能买多少盐,你们到底要多少盐,我的财富可以把切斯特柴郡今年产的盐全买下来。”   虽然英格兰四面靠海,但这世上并非靠海就能产盐,这里气候湿润多雨,晒盐就是一件看脸的事,事实上直到四百年后晒盐依然是一件看脸的事,印度降雨过多就能让国际盐价上涨。   英格兰主要产盐地在比邻威尔士的柴郡,利物浦这座城市正因盐矿而兴。   爱尔兰翻译看上去不喜欢查尔斯伯爵这种自诩尊贵的德行,在给应明翻译时加了点料,不一会儿他就得到了应明的回应,对伯爵转述道:“去你妈的蛋,我家将军乃尧舜禹之后,应姓出自姬氏,传承至今已数千年,谁知道你那狗屁柴郡是什么地方!”   “不要提你的封地,普利县已为我大明治下,现在将军在问你,能拿出多少赎金。”   查尔斯被爱尔兰翻译这一顿根据他们用语习惯并不通顺的痛骂骂蒙了,眨了眨眼才缓过来,心里蒙上几分欲哭无泪:不让我提封地,那我拿什么给你们交赎金?   没办法,伯爵运气不太好,如果在一个小时前,即使爱尔兰翻译给他的话加点料,应明也不会说话这么冲,现在应指挥使正在思考写给军府的公文中关于三名营把总的评语,眼下还真没心情听俘虏浪费时间。   “尊敬的将军,普利县城是你的战利品,除此之外我的全部采邑每年收入给你三分之一,我们达成一个持续七年的合约,在这期间你给我自由,即使女王和你们达成和约,这份你我之间的合约依然有效。”   说实话应明瞧不上边鄙岛夷上一个小领主所谓的采邑收入,艾兰王朱晓恩投奔大明前不就跟这查尔斯一样,穷得要死。   伯爵以为自己提出一个非常有诱惑力的条件,却不料听见牢狱外青年将军一声冷哼,随后他的爱尔兰随从翻译道:“你一年能有多少收入,还三分之一、七年,加在一起能有多少?盐,能买多少盐。”   哪里来的土包子,瞧不起人呢!   就冲这没见识样儿,查尔斯伯爵胆气足了,从裤裆的小鸟袋里摸出个银币,道:“这是一先令,它值十二便士,能买一只最好的鹅,也能在柴郡买相当于你们五十斤的盐。”   “二十个先令换一镑,告诉你的主人,我的年收入是一万两千到一万四千镑。”查尔斯这话是对着爱尔兰翻译说的:“只要满足两个小小的请求,我可以每年给他四千镑作为赎金。”   查尔斯伯爵渴望从应明眼中看到他的震惊,但是并没有,实际上应明正在脑子里换算物价呢。   鹅和盐都是挺好的等价物,鹅这东西非常贵,他离开天津那年,出海前北洋给各小旗备一顿大餐,当然这年月不叫大餐小餐,叫大廪、小廪,都有标准菜式,训练甲等的吃大廪区别就是有鹅;乙等的小廪没鹅,用两尾鱼代替;丙等的只有一尾鱼。   鹅的价钱为银子一钱八分,这价钱顶牛肉十斤,这还是北洋把天津牛肉吃高了的缘故,以前没北洋的时候一只肥鹅顶牛肉十二斤半。   至于盐就更好算了,北洋用盐与京营同价,一斤折银五厘,二百斤银一两。   应明在脑袋里算了算,一两银子买二百斤盐,四个先令也能买二百斤盐,一镑能买盐千斤,顶五两银子,那这每年四千镑……不是个小数目啊。   这个伯爵年收入合白银六万两?   面对唾手可得的每年两万两白银,应明会说什么?   他摇了摇头,向爱尔兰翻译留下句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座修建于地下的监牢。   在查尔斯伯爵惊愕中,他听见翻译对他说道:“将军说了,你的提议不合适,接着在牢里住着吧。” 第一百二十四章 搅黄   每年两万两白银,连续七年,假使查尔斯能信守承诺,任何人都不因此无动于衷。   应明几乎是拔腿逃出监狱的,他怕自己再迟疑一下就答应了。   他在自己走出牢房重见天日的那一刻,才终于相信自己有做将军的才能——至少,他确信自己有能力活到让朝廷册封为将军那一天。   对于陈沐早期的所作所为,天下人几乎没有不知道的,在那些真假混淆的传闻之中,人们都知道陈沐组建第一支远航舰队的钱来自于总督张翰把截留部分濠镜税收的财务交给了他。   人们愿意相信陈沐是欺骗了总督张翰,因为总督未必知道濠镜的税收究竟是多少,那个时候谁都不知道海洋贸易这么赚钱。   尽管其实在那个时候贸易也不太赚钱,但人们习惯拿三洋军府城里后的海贸收入来看当时,觉得当时也收入诸多,实际上海洋贸易真正赚到大钱,是以陈沐从葡萄牙那弄到马六甲、是东洋军府开始明西贸易为开始的。   在此之前,大明有最好的货物,但海上并无武力保驾护航,能把货卖给谁?卖给葡萄牙人,钱都让他们赚去了,大明商贾能赚上一倍辛苦钱就觉得是大赚特赚;大明朝廷收自家商船的通航税就觉得多了好些银钱。   而如今海贸的成果与圣眷日深,让任何人都对陈沐当年‘为非作歹’说不出什么,他们能从中得到十倍的利润,只需要跑两次东洋航线,本金便翻了百倍。   世上有比这还疯狂的事?   应明知道陈沐做过很多事,别说像这样的合约,就连私自跟一个国家开战再议和的事都做过,但陈沐能干并不意味着他也能——那时候大明在海外从无到有,如今他们有四洋军府,军府是完整的体系,他一个小百户没权利做这样的事。   他想要这钱,可他更想有命拿这钱。   既然他的自知之明告诉自己拿了这钱很有可能没命,那他更想知道这笔钱是怎么来的,以及如何用这笔别人的钱来给自己加一份功勋。   应明不是没见过钱的人,在艾兰王国,国王朱晓恩把他们这些大明将军封为座上宾,给予极大的权力与荣耀,艾兰虽既穷且小,但金银、女子、田宅、奴仆,他们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除此之外还有对绝大多数战利品的分配权。   在战争中缴获反叛贵族的战利通过商船卖掉,变卖后所得财物半数都成为国王对艾兰复国军与东洋艾兰派遣军团的赏赐。   比起艾兰岛上投降的部落首领,国王更信任来自大明的援军,也希望能早日攒到更多的资财,来换取东洋军府对王国更多支持。   朱晓恩想要的是一个海岛上的小大明,而非一个受明军兵力支持的爱尔兰。   于应明而言也是一样,每年两万两确实是个诱惑,还不足以让他做出错误选择。   当人们心中对未来有更大的欲望,就有足够的定力忽视眼前的诱惑。   “将军,艾伦慕明说,他们的女王没有税收,只有抵御海盗和打仗时象征着收些船税,各个领主收的都是实物税,还有些奇怪的税,房屋、窗户、仆人、马车,甚至化妆扑粉、纸牌之类的东西,大致收一成。”   应明的艾兰王国家丁说着,摇头道:“但普利县税并不重,主要是给农民收一点地租,领主的税收很杂,不过有权势的人会逃避税收,因此查尔斯伯爵的税收并不多,大概每年两千镑左右。”   指挥使伏案在桌上,用炭笔记录下每年两千这样的收入来源,继续向家丁问道:“那其他钱,是从哪儿来的?”   家丁垂头道:“我们收到一些传闻,属下已派人去验证城中百姓的说法,有人说伯爵在普利城外有两处牧场用于养羊,还有一家大呢绒作坊,每年将出产呢绒卖给一伙叫利凡特的商团换取大量财货。”   “除此之外,早年伯爵投资了一个名为莫斯科商团,像泉州公司一样有许多船,每年可分得利润。”   利凡特,莫斯科。   应明记下这两个名字,选择皱眉思索道:“莫斯科,这个名很熟。”   “回将军,这似乎是两个地名,前者每年往返于奥斯曼航线,依照英格兰的习惯,女王将一个区域的航线授权给一伙人,属下听说利凡特团刚成立没几年,本金八万镑,其中有四万是女王的,每年向奥斯曼贩卖十五万镑的呢绒。”   “后者去往东方一个叫莫斯科的国家,他们由百余商贾组成,分驻伦敦、普利茅斯与莫斯科、里加,另有人在海上货运,每年从伦敦及普利茅斯买入呢绒、火器,贩往莫斯科国。”   “从那边购入毛皮、蜂蜜、鱼油、木材等物,每年获利颇丰,伯爵能从中分得数千镑。”   啪!   应明放下炭笔,两手一拍,着重地在桌面点这手指对家丁道:“就是这个,就是这些让他每年获利六万两。”   “商人团的参与者不近他一个人,从生产到贩卖,如果只是他就能从中攥取每年五万两的利润,那整个英格兰能得到多少?就连他们的女王都参与其中。”   指挥使想要在纸上再写些什么,但他无从下笔,转而抬头对家丁极为严肃地说道:“关于这两条商路航线,我需要为军府递交一份非常全面的报告,不论用什么方法,务必打探清楚。”   “航线环境、海图如何、沿岸战事、途经国家、交易诸多货物的价格数目,商人团有多少人、多少船。”   应明将一个个关键目的连珠般说了出来,顿了顿,最后又抬手敲了敲脑袋,补上一句:“莫向英购置火器与呢绒,他们为何需要火器与呢绒;英向莫购置毛皮与木材,他们为何需要毛皮与木材——还有一切你能打探到的东西。”   “每年数以十万镑的财富进入英格兰,王室及贵族诸多获利,这些钱会变成他们的军舰与火药火炮,强邻在侧,这对艾兰王不是好消息,这样能赚取暴利的航线不为大明所用,更是朝廷的坏消息。”   指挥使应明攥着拳头抵在唇边,面上大义凛然:“必须得给它搅黄咯!” 第一百二十五章 进忠   普利县衙门大堂,应明端坐正中。   这里原本是伯爵查尔斯的宅邸,修得富丽堂皇,但布局并不符合大明人的审美,三层楼底层整个畅通尽为大堂,自立知县曹长青的居室与书房在楼上,顶层阁楼被改造为丹房。   虽然曹道长早就不是龙虎道君庙的道人,但此次夺城偶有所得,取了许多夷人古书,尤其是此时欧罗巴盛行的炼金术,令道长深感着迷,因而便在顶层做起法来。   对了,如今年月,人们都不管这些事情叫炼丹或做法,都叫实验。   没炼成叫实验失败,炼成了就叫实验成果。   如今曹道长正在阁楼上以唐代古法干馏天然胆矾也就是硫酸铜取得石胆精即硫酸的法门,与欧罗夷炼金术中干馏天然绿矾也就是硫酸铁取得绿矾油也是硫酸的法门互相印证。   他怀疑不同的石胆内有相同的东西,才能做出一样的石胆精。   石胆精华是很重要的东西,古书上说它入万药,药皆神,先人已意识到硫酸易与万物反应的特性。   这些猜想与新发现吸引着曹道长请大明会馆的商人们为他收集更多欧罗巴对于炼金术的古籍,当然了,他不光让商人收集关于欧洲的,也请人回亚洲转乘船舰归国,为他搜集这部分资料。   不论哪个国家、哪个地方的东西都没关系,反正曹道长的脑子对这些东西的知识都接近空白。   但好就好在,知识是一种很容易继承的东西,只要有书和文字,只要能得到书和文字,哪怕遥隔山海,也很容易继承。   就像欧洲从阿拉伯人那得到这些知识一样,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呢?   衙门内正在改建,商人们请了普利县本地的匠人来为下层过去被当作餐厅的屋子加上几面墙分出隔间,同时绘出图纸订了些简单家具来装饰厅堂。   不过最近家具打不好,整个普利县的木工本就不多,如今全忙着为牧野军阵亡士兵做棺材。   李禹西信不过英格兰土匠人的手艺,只求打出严格密封的棺材,为此不惜开出高于市价三成的工钱。   谁都没想到,就李禹西为阵亡士兵订购棺材这事,竟一举击垮了城内原本因围城而躁动的市民内心。   城外战斗结束后,先前跟着贵族们一起跑出去的市民无处可去,一部分人回到城内,房子被人占了、家里东西没了这样的事发生了许多,县里给他们安排住房,但往往都不能让人满意。   不满意,打仗又死了很多人,许多阵亡士兵与活下来的市民都有亲戚关系,本来就有仇恨在人心里生根发芽,只是不经串联的个体翻不起风浪。   城内许多小团体正有意无意地串联起来,结果李禹西把棺材订了,多半打算造反的人便就此偃旗息鼓。   开什么玩笑,我的天,他们每个人死了都有棺材!   人是非常坚韧的动物,只怕比较。   就好像在新大陆的西班牙士兵并不认为得西班牙病或法国病是不好的,因为那至少说明这个人有性生活。   普利茅斯的市民也一样,他们死了没棺材。   人死了往教堂墓园里一埋就行了,前一段城里爆发瘟疫,墓园埋满了,院墙被尸体挤塌,几十年上百年的尸首顺着墙壁全涌进教堂隔壁的富户家,还把墙下玩耍的小孩压死、主妇压伤,没几天主人的妻子就因感染瘟疫死了。   要什么棺材,那是领主老爷才有的东西。   当然这么说并不严谨,在这个物欲横流的年代,棺材已非贵族特权,通常年收入五十镑以上的富人也会在家人过世时准备棺材,但大多数市民达不到这个收入,整个欧洲因物价上涨带来社会动荡,人们的工资已经很久没涨过了,大多数无产者无法维持体面生活。   体面的生活都不行了,更别说维持体面的死。   欧洲的工资只有两个地方还在涨,一个是伦敦、一个是阿姆斯特丹,因为最好的工人都在那,因为那是眼下欧洲呢绒纺织业与造船业的中心。   哪怕在普利县,所有市民都知道整个英格兰的问题在哪儿,但谁都无法解决——只要有钱,英格兰人能买到想买的一切,他们唯独缺粮食。   这个答案在个人眼中可能不是这么清晰,他们会把问题归结于自己没钱或粮食太贵,只有少数人知道事实是他们的土地不种粮食,领主老爷与富商都忙着养羊开厂,哪儿有空种粮食。   不能解决问题的人满脑子空想,而在能解决问题的人脑子里,这种事称不上问题。   没有地方种粮食就找外面买,外面卖的贵就去找新土地……一切都是商人自发的个人行为,找到更低廉的粮食产地,运回来不就能大赚一笔?而找到低廉粮食产地的人多了,粮价不就降下来了?   很自然。   所以英格兰王室大力推动爱尔兰殖民事业,所以《艾兰王宫史》就有这么一句:十年春,海夷远来,犯泰隆卫,总兵韩金环使指挥应明击贼于河口县,船沉贼尽,暴尸礁石。   所以英格兰商贾努力探寻新大陆北方未知之土,因此《牧野县志》也有这么一句:十年夏,有夷撑板而来,言本边鄙夷民,行商泛海会飓风,船覆人亡,县中供其衣食为其谋业,不二月,欲拐骗土民妇人,至长岛过轨道,妇人拾卵石击其顶,遂不治。   因此这个问题依然没有着落。   现在市民虽然看这些占领城市的异乡人心里不舒服,但他们每个阵亡士兵都用得起棺材,这显然是非常有钱啊!   所以大伙想要劫囚牢放伯爵查尔斯的愿望,也就顺势变成了向新领主,哦不,现在叫知县和将军了,他们要向知县与将军请愿,看能不能想办法让粮食价钱降一降。   这个问题对应明来说很有意思,照他的想法——养什么羊,都回去种地这事不就了了?什么,你说没地?没地可太好办了,分了呗。   不过就在他此时此刻,把牧野中营把总招来,大有委以重任的想法时却遇见了难题。   中营把总叫宋扬,应明还没想好怎么夸他,他就已经说战场上用敌人言语大喊伯爵死了的主意不是他的,是他义子的主意,并打算把这个干儿子引荐给应明。   他的义子跟应明算半个老乡,来自北直隶肃宁。   叫魏进忠。 第一百二十六章 信念   魏进忠。   应明听着这个名字,笑吟吟地看着中营把总,他认为这位憨厚的把总并不知道刚刚他失去了什么。   他本来打算给中营把总一点儿训导,然后提拔他为牧野前镇镇将,下辖牧野历战三老营,作为接下来东洋军府英格兰陆战的主力军。   即使在应明眼中,这支由李禹西招募民团中的三老营也是合格部队了。   这支部队的指挥权在东洋军府,而他是东洋军府在英格兰的最高军官,便可代行大事,普利之战一应军事战利皆紧着三个老兵营装备,补充军士主要自商兵水手中的招募。   老三营所有军官,三名把总、三名参谋,十二名哨长、十二名协哨与四十八名甲长,共七十八名军官全部装备板甲、战马;三营千二百军士人人佩戴头盔,各甲长麾下二十五人至少九人披甲。   为应对英格兰战斗环境多遭遇战的特点,兵器上也不含糊,除原有大弩小弩、镖枪长矛及环刀之外,每营三哨定为中军、左、右哨。   左右为常规步兵哨,下辖斥候甲、火枪甲、步兵甲与炮兵甲,斥候甲备马五匹;火枪甲备火绳枪十杆;步兵甲有五个穿板甲的爱尔兰斧兵;炮兵甲有轻佛朗机炮三门。   中军哨主要为辎重甲、旗鼓甲、手铳甲与炮兵甲,应明设立目的是他们直属营把总标下,辎重兵战斗时和步兵一样,旗鼓甲则不参与战斗,手铳甲装备二十支缴获手枪,用于保护把总。   这支军队哪怕不说武备,单单这些牧野战士都在北亚受过军事训练,就要比应明以前在艾兰指挥的部落武士强多了。   一旦担任这支部队的主官,很容易在接下来的战斗中立下功勋。   而他眼前的中营把总,别管把总知不知道,至少在应明心里,把总用升任这样一支部队代主官的机会,换取了向他举荐义子。   应明很想知道这个叫魏进忠的,是个什么样的少年。   自然是少年,北洋招兵主要招募十五到二十五的旗军加以训练,他们这些低级军官的岁数都不大,普遍满脑子战斗技术、阅历少,当他们的义子,正常情况下来说应该是没到二十。   宋扬没让长官等候太久,不多时便把义子带来,看上去十六七的年纪,蓝白相间的靖海服外面披挂着锁子甲短袍下身穿着赤色甲裙,生得身架大是肩宽臂长,迈步过来兜头便已拜倒,埋首下去声音洪亮:“小的魏四,拜见将军!”   他脚上不着靴小腿扎着皮翁,能看出来身份并非北洋旗军,两手引人注目,两个拇指一边一个,都套着汉人射手用的舌形青瓷韘,外侧系着黑绳栓在手腕上。   韘就是扳指,射箭扣弦用的,外侧穿绳系在手腕是怕弓弦把扳指从手指头上拽下去,中原射手从商代用的就多为舌形,不过如今直隶多有蒙古式的圆筒扳指,也有人用。   但这东西在北洋是稀罕物件,南洋卫时期陈沐的兵还有弓弩手,那是因为火器还不够可靠,如今北洋旗军重火器轻弓弩,甚至在部队里都没有弓箭手,更不专门训练,北洋骑兵带弓箭的那都是带艺从军的猛男。   这个自称魏四的魏进忠两手都戴着瓷韘,在应明看来,这是骑射高超可左右开弓的象征。   宋扬先前对应明说,这魏进忠是那年明西两国常胜大战,跟着山东移民一道过来的,这小孩招人喜欢,跟杨兆龙的苗兵混的很熟,就是不喜务农,军府分的地就留了一块猎场供他骑马射箭,其他的都卖给别人了。   花钱的手脚很大,在常胜时就舍得花钱买马,后来去了牧野,宋扬跟他是踢球认识的,挺喜欢这小孩,一个愿意收义子、一个愿意拜义父,逢着这次机会就带过来了。   “听你义父说,战阵以夷人言语大喊扰乱敌军军心之举的主意是你出的,把头抬起来,我问你。”   应明说着椅子上的身子向前稍稍倾出些许,问道:“你叫魏进忠,为何向我报名魏四啊?”   魏进忠抬起头,长相也让人看了便心生好感,浓眉大眼皮肤白皙,这模样要是走文科中进士,一辈子不犯大错至少能官居三品。   自古官员也是看脸的,长得好看只影响到别人的好感,但长得难看可能连官都做不成。   他脸上带着谨慎克制的笑,眯起伶俐的眼,道:“魏四好记,进忠想让将军记住。”   “宋把总很看重你,你都会什么,可左右开弓驰射?”   “不敢说左右开弓,那是古代大将军们才会的,不过小人自小在街上奔走,熟悉弓马,前番城外野战追击,右手执弓左手搭箭射中五人、反过来射中三人,只是尚无军籍,所以没去割头颅。”   提起骑射技艺,魏进忠非常自信,随后面带斟酌地向应明问道:“除了这些小人还会别的,不过不是兵事,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尽管说,宋把总说你还会蹴鞠。”   “蹴鞠会些,吹唢呐打军鼓、弹琴唱曲儿,小人生父生母本都是乐户,这些从小不用教就会,总能胜人一筹;在老家还跟人学过棋牌,不过说出来让将军见笑,全供解个闷儿,小人学艺不精,常输。”   “你会的还真不少,宋把总,我挺喜欢这孩子,要不让他留在我这儿做个家丁,你看如何?”   应明这话一出,魏进忠当即看向宋扬,宋扬本身就这目的,这是他跟应明并未言明的默契,不过还是拿腔作势地对魏进忠问道:“进忠,将军愿收你为家兵是你的福气,你今后可愿侍奉将军?”   “孩儿愿意,必不负义父恩义,谢将军成全!”   “那行,你以后就跟着我,一会去我那挑匹喜欢的马送你做见面礼,不过好叫你知道,跟着我可是要打仗的,倘若怕死,就趁早回牧野。”   魏进忠仰起头来:“将军放心,魏四不怕!”   “还有,你在野战给把总献计算是立功,但你要记住,以小智侥胜一场,可以;但军队之战争,国家之竞争,从无以阴谋取胜者。”   “也许你认为出其不意能让战斗轻松,让更多军士活下来,但我们需要的不是这个,军府不缺兵力,牧野三营缺的是信念,这信念并非我们能打赢这场仗,而是让牧野来的营兵知道,大明帝国战无不胜,下一场仗,纵敌众我寡,我等会用堂堂之阵击破敌军。”   应明的神情非常虔诚,比普利县的新教教士在教堂还虔诚,他说:“阴谋诡计,仰仗运气,那是我们觉得堂堂之阵不能击败敌人了,只能用阴谋来多点机会,不。”   “我们取胜不需要得到对方军队的信任,无须学习对方言语,今日假传军令、明日伪计投降、后日伪投降就会成真投降。我等到这来就是要让天下知道,大明天军战无不胜,纵一人一马、一兵一炮,也能冲破他们军阵、轰开他们的城墙,就算今年冲不破,明年驶来的兵船也会冲破。”   “每个人都要相信这些,因为大明的天下,有我等一份。”   应明扬着下巴说完,扫了一眼宋把总与魏四,暗自点了点头。   看来他这两天没白给牧野三营那些不成熟的宣讲官上课,很有力量。 第一百二十七章 蹴鞠   应明没有天书宝典,他的一切来源于诸多北洋旗军应募入伍起便有的习惯——复制陈沐。   严格来说这个年轻的艾兰王国泰隆指挥使生于嘉靖末年,算是成长与隆万一代。   这代人不像成长在万历时期的新少年,有国家建设小学系统地把世上滞后两三年的格局告诉他们,天不怕地不怕。   应明这代人,尤其是生在北直隶、陕西、山西、辽东的年轻人,挑出来十个站一块,九个家里往上数三代,都有长辈因北虏之患而死。   灾祸与烽火业已平息,但人心里那股气会留存更久的时间,对他们来说这个世界是跃跃欲试的,他们迫切地想要证明些什么。   这种证明在应明心底,就是要证明天军战无不胜,不仅仅是为自己在北洋练兵场两年挥洒汗水,更因为这是他们与生俱来的责任。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历史责任。   世界就在他们手上,随心意而动。   普利县城中设立三座营地,属于三老营的大营坐落于明商牧野会馆外,营内演武场上军士正在以训练土工的名义挖掘屋舍地基,营外忙了一上午的牧野老营兵则在草场上踢蹴球。   英格兰人也踢足球,在这边游戏始于十二世纪丹麦人入侵,有士兵出于愤恨踢丹麦人的头骨,不够后来他们发现踢头骨太硌脚了,就换成了吹气的牛膀胱,同时出现了比赛。   比赛一年两次,通常由领主与领主之间,人们一拥而上,有时球会飞进平民屋舍,造成混乱与灾难,因而要求足球只能在空地在踢,明商会馆到城区间的空地过去就是普利茅斯举行比赛与宗教集会的地方,现在它们被军队霸占了。   明朝的蹴球也差不多,自春秋起,蹴球作为练兵与发泄士兵多余精力的手段之一,踢的是填毛发的实心球,于汉代达到高潮,毕竟汉高祖刘邦爱好广泛,专门举行比赛皇帝下场踢球,当时比较专业的规定是每队十二人。   在唐代变成了八片尖皮缝制皮球,内心同样用的是动物膀胱吹气,唐宋时期由于练兵专用名为击鞠的马球,蹴球就有了更多偏向娱乐化的发展,还出现了女子球队。   宋代比赛更加正规,蹴球用十二片硝制熟皮制成,每颗球正重十四两,两根球门柱高三丈二尺,球门网宽九尺五寸、高二尺八寸,网上有一眼,名为‘风流眼’。   蹴球的本质是两个球门为中军大营、两队球员为战士,球其实并不重要,它只是动态地表现出战阵斗争中的关注点,以此互相攻守,率先攻破敌军大营者胜。   这一发展到明朝早期中断了,由于明代早期沿袭元代门阀贵族喜好蹴鞠的习惯,很多人因之荒废政务,且青楼女子知男子喜好蹴球,便以蹴球招揽客人,使这一运动趋于下流低俗,太祖皇帝朱元璋特意颁布法令,不准官员武士踢球:鞠圆者卸脚。   但说实话没啥用,朱四爷以后一个个皇帝闷在宫里头,最喜欢的就是踢球,民间也太喜欢这种运动,因此这禁令也就持续了一段,而且是仅仅在官员勋贵间持续了一段。   这个风俗跟着移民漂洋过海去到牧野,又被商兵带到普利县,很快他们就在大营外头的空地专门清出一片场地做球场,立起门柱,没球网直接上帆布,两相对抗踢了起来。   应明并不禁止,他只是不让军官下场踢球,至于牧野老营和商兵……别闹了,他们的身份本就模棱两可,说是官军不错,说是民团也没问题,法令再严苛跟他们也没关系。   反正新编万国通法没不让人家踢球。   何况这么个地方,刚经历一场瘟疫与战乱,别管商兵还是牧野兵都闲着没事干,斥候已经报告,东边雷头乡的军队在主力兵败后便撤去兵势向北散去。   眼下斥候在外头盯着,百姓也开始开垦城外荒地准备耕种,部队等待李禹西的后续船队运送辎重,趁营地与会馆里斗鸡、打牌、赌博的风气尚未兴起,让他们踢踢球发泄多余精力且保持体力没有坏处。   这甚至还有助于他们和普利百姓的交流,至少牧野兵之间举行的球赛吸引了城里不少百姓前来观看,只是没人敢往球场东边凑罢了——北洋的骑兵老爷都在这边坐着呢。   精锐骑兵老爷武装并不像他们的艾兰武弁一样披挂重甲,大多解了铁臂缚、脱了甲裙,跟兵器一道放在营外拴马桩副马旁边,一个个搬着副马携带的小马扎坐在球场边看着。   这帮彪形大汉统一将头盔胸甲放在脚下、腰带解开,踩着北洋军官内衬铁片的皮官靴,在树下敞着北洋薄棉甲的怀边看蹴球比赛边嘬凉茶乘凉。   天气越来越热了,这其实也是城里军士这么悠闲的原因,农忙会让敌人的兵力变少,日渐炎热的天气也会让敌军考虑不来普利县讨打——他们长途跋涉而来,炎热会极大地限制士兵战斗力,也限制战士野外列阵的时间,谁敢在夏天穿军大衣出去晃荡?   武装衣和棉甲就那厚度、就那重量,再加上外面的铠甲,列阵一刻都得中暑。   就连应明他们这种不算重装的骑兵,在这样的天气条件下也无法持续作战太久,他今天带着骑兵出去例行跑马训练半个时辰,回来都半个时辰了都还不敢把棉甲完全脱掉,害怕卸甲风。   根据东洋军府在炎热条件下战斗的经验,军医院认为卸甲风是因为身体想方设法散去热气,突然脱下铠甲会让凉风顺毛孔激入身体,因此规定炎热条件下重甲军士有一套关于脱下铠甲的硬性规定。   停止运动前不准脱铠甲,下马、休息后先脱臂缚、胸甲、甲裙这些外层铠甲,可饮凉白开降温,待汗落了再将棉甲敞怀,再等一刻才能脱下棉甲穿单衣,且要待半个时辰才能洗澡。   因此这帮北洋骑兵大爷没事干,大多数都让艾兰武弁搬着小马扎看球赛,也有人回到营内看书。   就在这会儿,应明看见有人骑着他的马,自球场外一路轻驰而来,马上的是收家丁武士魏四。   “将军,小人打听到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相好   应明觉得魏四这孩子不错,虽说正经才能除了那一手骑射外就没啥了,还不识字,偏偏把事交到他手上,就能办成。   这不,英格兰利凡特、墨西哥商人团的事交到他手上才两天,带着个艾兰家丁,俩人牵着马一脑袋扎进谁都不认识的普利城里,再回来事情就有眉目了。   他给应明带回来一份关于两个公司商路的汉西英三语调查报告。   堪称神奇。   应明觉得这事里里外外都神奇,他的小家丁魏四是这个时代的半文盲。   听说读写,他会说北直隶官话,早年学骑射的缘故,还会说几句走音的蒙语,除此之外如今下洋技术人才需要掌握的日、西、葡及亚洲土民言语都不会,英语更是完全听不懂。   书写上更完蛋,小时候读书学了不到二百个汉字眼下都快忘光,除了叶子牌上有的字,基本上就认识个‘当铺’、‘酒馆’、‘某某楼’、‘皇明’等街坊常见牌坊与旗帜,海外诸国文字全不认识,拉丁文更不会了。   三种言语的报告由多人撰写,偏偏没有魏进忠一点儿墨水。   最关键的是这小子也是个土生土长的大明人,在英格兰无丝毫根基,就用了两天就把这事办成了。   “将军,小人知道他们这个商人团是怎么回事,英夷国小力不足,只是靠贸易赚钱,偏偏在欧罗巴口碑不好,如西夷、法夷皆不愿搭理他们,只有尼德兰,嗯……小人还弄了副图,那人跟我说是哪儿来着?”   魏四说着一阵风般地跑出营帐,从弓囊旁边抽出皮卷,拿回来展开指着图上位置挠挠头,道:“好像是这儿吧,反正是在东边没错,尼德兰。”   “你指的那是法兰西,这图够糙的,尼德兰在这。”   应明纠正了魏四的地理概念,琢磨着要不要把自己这家丁装箱塞船送去北洋回炉再造一下,倒是挺机灵,就是这学识像他手里这幅地图一样,太糙。   “对对对,还是将军懂得多,小人也记得是这儿来着,就这个地跟他们贸易,但他们产出少,只有呢绒,很快他们造的呢绒多,在尼德兰卖不动,他们这有意思,国库来源大头是关税。”   “关税少了就撑不住,后来尼德兰又打仗了,就得找下家,很多商人找下家都死在路上。”   “他们的商人不像咱,豪商巨贾一下十几条船出海,他们能有一条小船就可不容易了,出海跟送死一样,死的人多了就琢磨出一个人不行,便合了伙计。”   魏四这句‘合了伙计’指的就是股份制,在大明商人财货共俱的称作伙计,有的是商人们一起做事,有的是有钱者出资共善经营者管理,依照事先签订契约分账,投资人不拘身份,上至富有的内监宦官、下到胆大包天资助海盗的乡绅,都兴这个。   “他们也是官办船票,合了伙计的商贾要女王准许去往他处贸易,最早的伙计去的是莫斯科,所以人们就管女王准的这道航线上的伙计叫莫斯科商人团。”   说着,魏四乐了,手指着地图右边道:“这个小人记着,在这儿呢,就这个地图外边没有的这块就是莫斯科,英格兰是边鄙小岛,莫斯科更是穷山恶水,那儿不光出刁民,还出貂儿。”   “皮毛在欧罗巴能卖上高价,律法上只有贵族才能穿毛皮大氅,不过也有富户偷着买偷着穿,价值极高,他们把能找到的皮毛动物都快杀绝了,莫斯科有这个,价钱还贱,两边一拍即合,连着让莫斯科也把林子里跑的小畜生杀绝了。”   “莫斯科要找更多毛皮,就跟别人打仗,打起仗英夷就卖长铳短铳、卖火药过去,他们自个儿都不用,全高价跟莫斯科人换皮毛了,对了将军。”   说到这,魏四皱着眉头,神秘兮兮地对应明道:“我听说,莫斯科那边都是鞑靼人,是不是离咱那不远了?”   “鞑靼人,瓦剌?”   应明接收到这个信息也皱起眉头,在他的脑海中,世界地图上莫斯科到瓦剌中间的广袤土地突然就被缩小拼凑到一起,旋即摆手道:“你接着说。”   “是!”   “这条航线让英夷赚了不少,到现在合伙计的商人越来越多,每年进回来的毛皮加工后卖给诸夷王公贵族,品相好的能值百金,是英夷王室最大的收入来源;那个利凡特商人团就不行了。”   “别看女王还给投了四万镑,如今成立三年,年年赔钱,那个奥斯曼好像在咱西洋军府管辖下,他们往那贸易得过塞维利亚的大明港,两国交战,西人军舰看见英船就给他撞沉了。”   “而且小人还听说,他们有商船在过西国海岸时挂日月旗装成咱的船,海上没人拦大明的船,到大明港再把船旗下了,交税过卡。”   魏四说这事时候表情跟亲眼见了一样,道:“我听人说城外别的地以为咱打过来是事情败露,还埋怨我说咱大明气性大,不就借用个船旗。”   听魏进忠这么一说,连带看着三国语言的报告,应明算是对英格兰的对外贸易有了个大致了解,还真没想到,利凡特这条航线没等他搅合,自己就先黄了。   倒是莫斯科航线与向欧洲倾销毛皮这事,确实有利可图——牧野有大量的海狸皮、熊皮、狐狸皮、貂皮,那里的大明移民也有极高的制皮、制裘技艺,低成本的东西只要运过来就能换取大量物资,这中间只有一个问题。   他得先掐断英格兰这条线。   想到这,应指挥使抽了抽鼻子,抬头对魏进忠问道:“弄来这些东西辛苦了,怎么弄的,还有你身上怎么这么大……脂粉味?”   “嘿,说出来怕污了将军耳朵,小人在城里交了些朋友,上头土夷言语是城里人写的、西夷言语是家兵写的、还有咱的字是让商兵写的,没什么机密,弄这些不难。”   魏四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不告诉将军他在妓院睡了两天一夜,道:“小人在城里还有个相好的,都帮了忙。”   妓院里的相好,也是相好的,对吧。 第一百二十九章 欢迎再来   普利县衙门的阁楼炸了。   爆炸发生时用过饭的应明正躺在二楼床上睡午觉,突然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从头上炸响,睡梦中的应指挥使吓得以北洋步兵躲避炮弹的标准身姿撞破窗户飞身而出,自己像颗炮弹般重重砸落在草地上。   所幸应明没打算睡得太沉,下午还要督管营兵操练,下过雨背阴的屋子里还有点凉,他便没脱棉甲,这才没摔断胳膊腿。   即便如此,也给他摔得满身泥泞头破血流,模样是狼狈至极。   被闻讯赶来的家丁扶起后,应指挥使一时间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我好好的在床上睡觉,怎么一睁眼就到外头了呢?   再回头,三层阁楼上的彩色玻璃窗全被震碎,有个老头满面烟熏火燎之气,抬着头晕乎乎还没开口就已从窗边坠了下来。   衙门里一时乱作一团,有人高呼走水,有人奔走呼唤医生,衙门外街上两队闻讯赶来的牧野兵挎刀举铳,在艾兰骑兵率领下列队奔来支援。   清醒过来的应明本能地想要破口大骂,看着老道狼狈模样,梗在喉咙的恶言却又无从说起……他觉得自己的模样已够凄惨,却没想到老道士的样子比他还要惨得多。   道帽不知飞到哪里去,看样子从楼上坠下来摔断了胳膊,脚也扭了,尤其是背后的道袍看上去被烧毁大块,连着屁股都被烧成黑色,被家丁搬到担架上还疼得直哼哼,嘴里还念叨着什么玩意。   “现在知道哼哼了,谁让你在楼上自己玩手雷,疯了不成!”   应明凑近了,心头火气仍降不下来,他一直以为老道士在楼上琢磨炼金术,虽然有点奇怪但也没管,炼金就炼金呗,了不起没炼出金子也无伤大雅。   谁知道他在楼上弄手雷,咋的,金子还能从手雷里炸出来?那他娘全天下最富贵的就该是陈大帅了!   火气无从发泄的应明想着这个脸上带着不屑的笑,突然顿住……难道天下最富贵的不是陈大帅么?   这么一想,可能老道的炼金方向没错。   指挥使原本想凑近了责怪老道几句,不过等他走近,听见老道在担架上一直哼哼唧唧反复念叨着什么,便支起耳朵听去。   “消惊、酒惊、银惊,起火爆炸,哎哟屁股疼……消惊、酒惊、银惊,有大火啊爆炸……”   翻来覆去就这几句,又听不懂,叫应明心里烦得很,道:“什么这个惊那个惊的,跟你说老道士,现在最该让我压压惊——你们赶紧把他弄上马车送去军医营,别死了,小四,带俩人去二楼把我的东西都拿下来。”   “再晚点该被烧坏了。”   老道士还说他屁股疼,难道咱应指挥使的屁股就不疼了么,还在梦里就硬生生从二楼破窗跳出来,事实证明战斗技能高超有时候也不是那么好。   整个普利县都被道长的大动作惊动,好在他们仍处在战争之中,尤其在城外围城军曾以投石炮射偏了砸到城内的事情发生后,百姓一听见什么响动就直接自动进行军管。   封锁街坊的保甲兵也未完全撤除,只是在战斗结束后削减人员,他们有足够的紧急情况处理预案,爆炸声一发出尽管街角执勤的牧野兵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第一反应都是进入战斗状态,约束百姓呆在房子里。   当然太紧张也是有坏处的,人们风声鹤唳,以为英格兰王军又打过来了,原本趋于平静的民心又躁动起来。   结果人们发现除了衙门阁楼冒烟,其他地方依然该干什么干什么,甚至连城外运回来的盐、粮食、装钱的箱子都没停,真是……好让人失望。   盐和粮食,是李禹西商队里的义子约瑟华在和俘虏英格兰贵族们谈赎金的事,不论在哪个国家,战争死去更多的都是平民百姓家的孩子,贵族有更好的防护能让他们即使被追击,也能侥幸偷得一条性命。   哪怕明军没有抓捕俘虏这一概念,也总不至于把放下武器投降的人统统弄死,还有战斗中受伤昏过去的板甲战士,也大多会被解除武装后关押起来。   除了查尔斯伯爵这个倒霉蛋,被应明用盐来衡量他的价值气晕,吃饱撑的要炫富外,正常贵族都在约瑟华商议赎金后将消息传至他们的城堡,准备一笔不多不少的买命钱后被放掉。   赎金不光是钱,基本上只要是他们庄园与下属农庄生产的东西,普利明军都要,就连牛羊马这类活物也不例外。   当然活命的代价不仅仅局限于付出真金白银,不知道约瑟华这个西班牙人用了什么样的方法,总之每个被明军释放的英格兰贵族都会发誓,不论在什么条件下,只要王国征召他们向明军作战就会拒绝。   实在拒绝不了,他们会效仿过去不愿去海外服役的祖先,带一张弓、一支箭,在战场上射出这支箭就返回家乡。   倒是海面上结束的战役没能俘获多少贵族,打到后面除了两条桅杆被击断的船投降,其他船员趁着黑夜将船开到普利姆河东岸,弃船自陆上逃跑,这些水手上岸后只要不拿兵器看上去和百姓没什么区别,很难捉,因此大批水手都借此机会逃出生天。   何况说实话,明军对捕捉俘虏并不热衷,招募自易洛魁与休伦十个部落的牧野兵原本就是杨兆龙为应对袭击沿岸的欧洲海盗准备,他们压根没受过捕俘训练,一应操练宗旨是把所有敌人都杀光。   因而做活干净利索,能一刀砍死绝不砍第二刀。   若非陆战投降敌人的太多,普利县也不至于要收容这么多俘虏,就这不到千人的俘虏,还是牧野兵把那些被药弩击中毒发失去行动能力的敌人都看做尚未投降处死的结果。   否则俘虏还会更多。   普通士兵俘虏对明军而言没那么多价值,解除武装后在城外劳作了半个月,修了几座营地、搬了些许货物,还开垦了点荒地,后来觉得浪费粮食,应明这边就和诸将商议把俘虏都放了。   并欢迎他们下次武装好点再来。 第一百三十章 修道   “唉,好好一个修道之人,您说您这是何苦呢?”   伤兵大帐里的病床前,魏四剥着橘子,掰开一瓣给老道递过去:“现在好了,屁股烧掉两层皮,您搁这儿趴着,多受罪啊。”   曹道长这次算是遭了大罪,他给应明念叨的不是什么消惊,是当时感觉自己估计活不成了,要把新发现的配料告诉应明。   他说的是硝精、酒精与银精,这次爆炸的罪魁祸首。   至于是怎么爆炸的,曹道长自己也不知道,他背过身在阁楼上拿东西的时候身后突然就炸了,威力也着实不小,桌上摆的瓶瓶罐罐都被炸飞,砸到窗户上把玻璃都砸碎了。   而他被烧坏的屁股,则是桌上装绿矾油的陶罐被炸开,溅了他一屁股,衣料被烧坏黏在屁股上,原本应该没这么大杀伤,这种修道事故以前道长就遇到过,只要用布一点点吸掉,再上水使劲冲问题不大。   坏就坏在军医没处理经验,上来用力一抹,屁股蛋儿上两层皮这才算是毁了。   其实曹道长的伤并不像当时看上去那么严重,要不然他怎么还有闲心去看楼下是什么东西砸在地上呢,就是被炸晕了身体协调,一下胳膊没撑住从楼上掉下去,这一下子摔得可太狠了。   应明好歹是习武之人,二层楼跳下去还知道在泥地里打打滚儿卸力,老道可好,一下摔地上可实了,应明那声响动静大主要是梦里自己吓自己喊了两声,老道才是正经砸在地上。   胳膊也断了、脚也扭了,屁股还给烧坏,整个人呈现出一种不能自理的状态。   老道士艰难地用没受伤的右手往嘴里递橘子,动作里扯到伤口疼得直哼哼,没好气道:“洗金子就没事,我哪儿知道洗银它就炸了呢。”   曹道长的实验源于他发现矾油能除锈,金属脏了锈了掺点水泡泡就干净了,后来用矾油做出硝精,发现硝精也能除锈,然后他有一块银子脏了,用酒精擦了擦不好使,就搁硝精罐子里了。   “小的听说您这些修道之人,不都会飞檐走壁,平日里行走四方都有武艺傍身。”   魏进忠皱着小眉头,一脸探究真相的模样,翘起大拇指道:“您看那跟我同名的蒙古人王进忠,一丈高墙蹬着就上去了,就咱这破城墙有个豁儿,赤手空拳就能爬上去,说就是跟道士学的,您怎么趴着就着地了呢?”   “谁跟你说都会的?”   屁股疼的老道士可没好气儿:“人家那些修道之人都有师承,打小练武,你看我像研究武艺的道士么?我学的是修行,修行重在修心,为寻成仙大道去的龙虎道君庙,老道不学武艺这些小道,没用。”   “武艺怎么就小道了呢,不跟您吹,咱自小勤练摔跤弓马,在老家街上也有一番威名,弓箭社的都射不过我,赌输了就上他们那射箭赢银子去,这不这回就射翻了八人。”   魏四眼里头透着失望之色:“原本听说您是龙虎道君庙的出身,还以为您有通天的武艺,想向您学个一两招,唉。”   太失望了。   其实魏进忠跟着义父从牧野跑到普利县,未尝没有见一见知县曹长青的想法,这个道士在魏四脑海里各种信仰加成,形象极其伟岸。   首先,龙虎道君庙出身;其次,陈实功编书的跟随者;再者,几乎以一人之力于瘟疫中收获县中民心。   这仨经历,在魏四心中是何等的光彩照人。   结果见着真人,是个在阁楼里琢磨炼金术把屁股炸破的老道士,还说自己追求的是修仙大道。   一下就让他没兴趣了,跑来侍奉他还不如去妓院快活呢。   魏四一撇嘴道:“嘴上说的天花乱坠,道长您先活个二百年再说吧,二百年都活不到,成什么仙人。”   “原本我还想,倘什么时候蹦出来个牛鼻子老道说看你魏进忠骨骼惊奇,是修行的好苗子,信不信老子立马撸起袖子磕头叫师父……看您现在这样,够呛能活到二百,而是免了吧。”   老道士也不含糊,撅着屁股在病床上躺着还不老实,挑着眼儿从下往上看了魏进忠一圈,轻笑一声:“可拉倒吧,您配当道士嘛?”   那轻蔑的眼神儿,差点把魏进忠气的跳起来,橘子往桌上一丢,道:“老子在妓院睡一天能见三番教修士给我传教,怎么到你这儿就连当道士都不配了呢?就这样德行,怎么跟人家土教竞争!”   “跟他们有什么好争的,耽误道爷修行。”   这话硬生生把魏进忠气笑了,起身指着老道屁股,说道:“就这,把屁股蛋炸开花也算修行?那合着您把自个儿炸死,就算成仙了呗?”   道士不跟魏四多说,撅着屁股自己受累把橘子拿来,嘴咬着没皮的地方往肚里塞,吃了两口才慢悠悠道:“你见过仙,还是你见过道,何为仙、何为道?”   魏四摇了摇头。   那玩意谁见过?   “老道以前也以为,要想求仙问道,就要顶礼膜拜、磕头捣蒜,可后来道爷见了陈大帅,能叫水机锤锻火机自动,打放炸药天地变色,那是老道平生所见最近仙者。”   “后来又有幸得见北洋甲等陈医师,可活刎颈之人,但凡气息未绝他就能使人活命,这是不是仙?他们所用之技,又是不是道?”   “猕猴当面你打响鸟铳,将其惊得四散奔走,在它眼中你是不是仙?它对你头如捣蒜,你就能让禽兽跟你一样了?哪怕高兴了也不过赏些血食罢了。”   “可猕猴若拿起鸟铳指你,你能不怕、你能不跑?”   魏进忠的眼神变了,他觉得这个双眉入鬓撅着屁股的老道士有点可怕了。   他到底把什么当作他的道?   “等老道的伤好了,还会再去做实验的,虽然老道还不知道这东西为何会自爆,可三精炸起来威力远胜火药,无炮筒尚可轰瓶破窗,若处炮筒之中,必可破阵毁城。”   老道用没受伤的右手吃力地抚过被烟熏火燎翘了的胡须:“这就是老道的道,弄明白这些,就是修道。”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万胜   万历十一年,时隔两年,朝廷终于再一次向东洋军府派遣北洋旗军,而且一来就号称两个卫。   只不过人员构成上,有点挂羊头卖狗肉。   正经的北洋旗军只有两个千户部,余下八个千户部皆来自内卫调拨,皇帝在书信中称,这八个千户部是他精简了北直隶两个卫,沙汰的老弱发往携家带口来往亚洲,精兵强将拱卫京师。   皇帝百无禁忌,甚至准许他们各自率宗族兄弟,卫军携老扶幼,浩浩荡荡三万多人,押巨额军资物资自天津港一路开来。   万历在信上说,他早想这么干了。   由于北疆开拓战事正值用人之际,朝廷最好的兵员依然被有限派遣至戚继光麾下追随北征,偏偏东洋也处在战争之中,因此只能北方留两千户、东洋留两千户,另外一千户也被调派他处,将这一批新出炉的北洋军瓜分一空。   戚继光太需要这批人了,朝廷能派往北方的军队很多,能耐得住草原朔风、能打得起塞外硬仗的军士也很多,但能以百户部为单位跟北虏对攻的部队很少,能打仗还能在草原上不迷路的百户部就更少了。   北洋练兵场,是天下唯一能量产素质优异军兵的地方,不过皇帝在信里非常乐观,他说这种情况在明年这个时候就问题不大了。   因为朝廷另外开设了一处练兵场,设在城外清华园左近,号御林讲武堂。   剩下的一千户北洋军便被派到那,在去年秋季奔赴各地招募旗军,御林讲武堂不归北洋、不归兵部、更不归御马监,直属皇帝,从任命到调派的权力尽归皇帝之手。   万历在信上说,为了不给北洋军器局太大压力,根据武备产能,御林讲武堂‘暂时’每年两期,每期训练一卫兵力。   所以,打从陈沐看到这封信起,北洋军器局从今往后不再生产火绳鸟铳、锁子甲这些非正规军使用的兵器甲胄,往后统一生产已定型的军事兵器,让陈沐再向海外贩售军火,找南洋军器局与宣府军器局下订单。   陈沐看信时直撇嘴,皇帝眼界是刁了,什么叫‘非正规军使用的兵器甲胄’,万历老爷你的国家是个幅员辽阔的庞大帝国,到现在多数地方还使着火铳、快枪呢,怎么这火绳鸟铳就不堪到成了非正规军装备了。   咱往外卖是因为能挣比成本运费加一块还多的钱,可不是因为这东西它不先进,它依然是世界上非常先进的兵器,一般人想用还用不上呢。   但显然,它在皇帝眼里已经是一种过时的单兵作战武器了。   原因并不是燧发铳的定型天下太平铳,而是南北二洋研究们共同的智慧结晶,名为万胜铳。   这杆铳被北洋派到亚洲的北洋军指挥使、也是陈沐的徒弟沈宗炼交到他手上时,他就挑起了眉毛:“铳的成本降低了。”   铳的模样变得复杂,成本自然就会提高,尤其是变得这么复杂。   沈宗炼交到他手上的是一杆外形近似早年火绳形制只有握柄的无托铳,铳机仍为燧发,当然形制上更加美观实用,铳管八棱方便打造,有轻微幅度的前细后粗,以应付点燃时的膛压。   但这是一支短铳,铳不到四尺,铳机被放进铳床内,外部两侧以薄铸铁片加盖装钉,除此之外单用眼看是看不出它跟过去的天下太平铳有什么差别,只有拿在手上举铳待发,才知道内中奥秘。   首先是铳更轻了,它没有铳托、铳管更短、铳机位置是镂空的金属件,铳柄内部也是空的,同时铳柄底端有铸铁盖,上面有大明及北洋军府的文字标识,铳柄与铁质通条做过重心调整,端起来并不费力。   口径更大、铳管做工更精,药池仍在右侧,龙头杆方向与过去相反,扣动扳机时从铳口方向落往射手方向,并在射手一侧增加了与缺口照门连在一起的弧形小挡板,陈沐的理解力,这个小东西是为了减少打放时烟雾对射手的影响。   “轻了不少,口径更大了,这是……一两弹?”   他和沈宗炼有好几年没见了,过去在南洋卫教他火炮打放的情景在脑海中恍如昨日,如今这个弟子已成为大明帝国最优秀的年轻军官之一,带着自信的笑容抱拳道:“全铳长三尺六寸,铳管仅三尺,重六斤二两;打放九钱弹,配锥式铳刺,全重七斤。”   “铳身使塞北桦木,实铁筋铁线增其坚固,结构简单零件耐用,整铳算在一起用工八十个时辰。”   沈宗炼快速、专业地汇报万胜铳的性能,说到一百二十个时辰,看到陈沐抬手示意,听他皱眉问道:“八十个时辰,算工时多少,二十天?”   沈宗炼闻言轻轻笑了一下,抱拳行礼后解释道:“师父久不在北洋,军器局如今铳床及四十二个零部件都有专门商贾供应,军器局仅做铳管与铳机,八十个时辰是合算的时间。”   “如今都用这个来比较造物工时成本,与产量无关,过去天下太平铳是九十三,铳匠还要造别的铳,一月出局八百左右,合一天二十六七杆。”   “现在陛下有令,北洋的铳匠不造别的,一月能出千四百杆,大致是一天四十来杆。”沈宗炼说着挑挑眉毛,解释道:“铸炮铸的多,赶上塞内外修铁路,都不容易。”   陈沐听到这算是明白了,虽然产量比他离京那会没涨多少,但看沈宗炼这意思,实际上是产能增加了,端着铳颔首问道:“那性能呢?”   “性能非常好。”说到这,沈宗炼边点头边将万胜铳的参数如数家珍地说出来,道:“最大射程是用百杆齐射试的,九十五步,杀伤无甲。”   “四十五到六十步是最佳射程,杀伤穿甲;最好的距离是二十步,打穿三分钢板、四寸桦木。”   “与天下太平铳相比,万胜铳威力大、重量轻、更坚固耐用,旗军能多携弹药辎重,唯独后力稍大。”   沈宗炼顿了顿,道:“陛下为万胜铳定了三种规格,万胜铳、万胜重铳、万胜杀将铳,另外两种铳管都要长一尺,重铳有插架,杀将铳有插架、膛线、神镜,但都不是大规模装备,太沉。”   “陛下说,万胜铳是专为东洋军府造的,应对欧罗巴战事。”   万历这句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没有谁会穿一厘米厚的板甲,那就意味着没有人能躲过万胜铳这种大玩意,事实上这也发挥了大明的优势——火药多。   这批军火,很快就能派上用场。 第一百三十二章 拯救   陈沐收到来自朝廷的人员物资时,东洋军府驰援普利县的辎重船也刚刚抵达。   随着常胜舰与牧野舰靠港,应明不再是明军英格兰地区最高军事长官。   两支千料舰队的长官一个叫吴振邦、一个叫田应元,都是东洋军府的正千户,军府职务可比他这百户高多了,何况更分领北海总兵、副总兵,督管三兰。   不过应明依然是普利县最高军事长官,因为跟这两位将军一道飘扬渡海的还有东洋军府的委任公文,任其为普州代参将。   至于普州是哪儿,辖境如何?公文没说。   甚至陈沐交给应明最大的使命就是在英格兰起名字,地名。   其实明军两个舰队登陆,除两位北海总兵官本部人马辎重以及为李禹西提供来自东洋军府能把人闪瞎眼的军资补充外,对普利百姓再没什么更大的影响。   普利县的明军已经够多了,算上李禹西的牧野团练军,原本城里明军就跟百姓数量差不多,如今添上两千人马也显不出什么,至多是叫人心里安定了。   开战时就凭应明那一百北洋骑兵,合着牧野老三营,在城外一个下午杀了围城军三千人,如今兵力更多、物资更多,就连牧野老营的步兵甲都开始在城里就地学习使用鸟铳,甭管百姓心里是怎么想的,都安定了。   不安定又能怎么样呢?常胜舰队从船上向港口卸货,就不提他们本部人马的军资,单陈沐让交给李禹西武装部队,就有铅条八百斤、火绳鸟铳三千杆、火药三万斤。   “还有勋章。”   北海总兵官吴振邦端坐普利县衙,回忆起进县衙时瞧见似乎是被火炮击毁的阁楼,看着应明语重心长:“此役应将军辛苦,看上去敌军火力强大,大帅代朝廷予以嘉奖,赐三等银勋一枚,另有麾下将士待战报传回,依战功赏赐参战诸军。”   说罢,吴振邦问道:“普利知县怎么没在衙门?他也是朝廷的人,大帅对他自任普利知县并无异议,着我带几句嘱托。”   “普利知县……受伤了,暂于伤病营修养。”   应明挤着眼睛低头祈祷,祈祷总兵官千万别问知县怎么受伤的,也千万别心血来潮去看望曹长青,要不然看见曹长青撅着屁股在床上趴着,尤其是知晓道长那满身伤是自己折腾出来的,恐怕就是万历十一年最大的笑话了。   还好,人类除了有自净功能,还有与之匹配的脑补能力。   这种情况只要脑子正常,想不到知县是自己把自己炸伤了,刚打过仗,知县知县,有守土安民之责,城都要破了要知县还有何用?   吴振邦想当然地认为曹知县是与敌军血战身先士卒负伤,故道:“知县都受伤了?那看来他暂时不能理事,那我就先跟你说吧,普州的情况你最了解,对目下局势有何看法?”   这是应明的本职工作,近来头脑多为此思考,因而胸有成竹,道:“卑职以为,不应在此处开全面战争之先河,当地百姓多信番教,与西夷同新天主者十之二三、信英格兰新教者十之六七,信龙虎者不过数百之众。”   “前番战事,出城野战不难,但城内若无兵力弹压必生民乱,故牵制我多半兵力,倘一城一地皆是如此,兵临英格兰全境打入伦敦,非三万之众不可,不如裂土划地,施行自治。”   吴振邦对此很难认同:“据大帅所言,英格兰正处于上升时期,过去很长时间没有境内战乱,外部同西法争雄,故民风剽悍,我等在此一日,其王庭便筹谋进攻一日,裂土自治耗费诸多。”   总不能整天维持战争状态,他们不是陈九经背靠着西班牙,还有明西贸易的大明商贾断断续续运去大批辎重,退一万步讲法兰西事宜耕种良田广袤,就算一直维持战争状态,只要能打赢就能以战养战。   英格兰不行,他们背靠着更加贫穷的艾兰王国,当地也不富贵,以战养战都是奢望。   “其虽处上升时期,但百姓并不富贵,富贵者仅几个商人团与广养绵羊之贵族富户而已,因而卑职拟从内外海陆四处着手,其一,如今我军兵精粮足,辎重银饷充沛,而天气炎热,宜以逸待劳,向东坚壁清野,实深沟固垒,不急速战。”   “宜寻求时机,与敌主力会战,一战摧枯拉朽,动摇其西侵之心。”   “二为都柏林,今瘟疫已退,以一舰队联艾兰王西攻都柏林,剪灭腹背之敌,打通航道使都柏林为我军退路,所需辎重兵员亦可于艾兰就近补充,并向北笼络威尔士人,那是英夷藩属,交战数百年,争取其两不相帮。”   “待英夷弱势,自会反咬一口。”   “三为海上,其国民少且贫,国库进项尤重商路,国内支柱产业为养羊织呢绒,远销诸国,或可以军舰开道封锁其商路,只需一年两年,其国势必颓、民心自费。”   “卑职探明其有一商路名莫斯科,一年财货值银数十万两,可伺机夺之,以取其利。”   “第四,则是对内,废贵族权力,划府设县,于百姓中扶植乡绅,授田给地,且使商贾让普利县先繁荣起来,更其衣食变其传统,这点上咱强太多了,卑职窃以为比军事优势还要大得多。”   说白了,大明的军事优势确实有,但并没有战斗结果看上去那么大,战斗结果的优势实际上最终追寻到的不是军事优势,而是他们更有钱。   但衣食住行上就不一样了,逛遍整座城,会发现商铺不少,卖面包、卖铁器的、卖水果的、卖粮食的,都有,但就是没饭馆。   有酒馆,但和大明的酒馆不一样,大明的酒馆其实也还是吃饭,喝酒能不吃俩菜?   这不是,喝酒就喝酒,生喝,因为没有菜,木盘子才刚出现一百年,还指望吃菜?当然这句话的前提是烤面包时候往上边洒点水果的黑暗料理不算菜。   所以当天下午,龙虎道长曹长青的大徒弟就上街拉条幅了,说龙虎道君派人来拯救普利百姓的胃,城里开了一家大明广东清远传承九代的烧鹅馆,号称陈沐吃了都说好。   尽管实际上厨子是个南直隶人,可谁在乎呢? 第一百三十三章 黑洞   理论上来说,普利县开业的烧鹅馆是一家粤菜馆,但它们家的招牌菜式却是鹅血粉丝汤。   店主叫王大元,早年在金陵城外有家酒楼,大富大贵称不上,但衣食无忧赛神仙,唯独养了个二儿子不省心,又嫖又赌跟魏四似的,败了不少银钱,还叫人设局将酒楼当了去。   一时间不说走投无路,确实万念俱灰,正巧赶着漕帮的罗教徒为漕帮出海的商人招募船匠,便带着大儿上了商船,沿途在船上做饭帮工。   后来到常胜时来运转,朝廷赐下田产,又重操旧业给大儿弄了个铺面,也正是在常胜结识了李禹西,因喜欢吃这口,把他邀请到新设立的牧野,这次也是一样,到普利县是做李禹西的私厨。   说实话,就凭老王这走南闯北的手艺,别说是做苏菜,哪怕就给这帮人炒碗饭,都能让他们把盘子吃下去。   一点没夸张,面包盘子。   不过这次整个普利县的大明达官贵人合计大半个时辰,一拍即合,给老王安排了政治任务——在美食黑洞开饭馆。   他们是下过功夫的,首先了解到‘烹饪’、‘服务’、‘美食家’三个词都不是英格兰本土语言,而是借用于法兰西。   法兰西又算什么美食家,高卢蛮子在躺椅上吃鹰嘴豆、烤蜗牛、嚼生蚝喝红酒都是跟罗马人学的。   高卢蛮子被法兰克蛮子干翻,又带来西班牙的新味道,到这年月,法兰西的餐点迎来发展新高潮,源于意大利美迪奇公主下嫁亨利二世,带来几十个意大利厨师,这才让法兰西国王第一次见识到叉子,这种用于吃饭的精致工具。   在此之前大伙吃饭都下手抓。   终于有了饭的样子,有三种味道,罗马人的酸以及十字军的甜和辣。   但依然没改掉天下无敌的黑暗摆盘,这一点在海峡这边的英格兰也没被很好的传承下来。   不过漫长黑暗并不重要,即使法兰西美食在十六世纪腌臜到这种令人发指的程度,仍然不耽误法餐在今后的岁月里达成逆袭,制定关于西餐的一切规则。   这个世界总是如此,落后其实一点都不可怕,是不是先进技术的发明者也并不是那么重要——学习,只有学习才能使弱小变得强大、使强大保持强大。   而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各个方面有一说一,天朝上国就是天朝上国。   开饭馆的决策很容易做出,开业工序却里里外外透着心机,何况美食千千万万,选择困难症出现的根源还是有的选。   最早来到英格兰的蒙古武师王进忠提议:“涮肉吧,咱得照顾土著,弄别的菜他们整天瞎吃,能吃得惯?”   “那不行你涮肉还得用筷子,刀叉在锅里都使不上劲,筷子是他们一时半会就会的?”   作为西班牙人,约瑟华对学习筷子的难易程度有极大的发言权,他们那边都用刀叉,比岛夷土著文明八千多倍,摆手道:“还是得炒菜吃饭,炒菜最好吃,粤菜,没大米就从西班牙买,那儿种。”   约瑟华以前在吕宋就爱吃米,但那会跟现在不一样,吕宋人吃米饭,但西班牙人吃的是米。   西班牙倒不是美食黑洞,哈布斯堡地大物博,展开欧洲地图到处是飞地,最大的一块飞地叫西班牙。   不拿米当饭是由于种植面积少,他们那边米类似一种配菜,也早在殖民菲律宾时代就用上了瓷盘,很快这种方便装食物的东西就继而风靡,有钱的用瓷盘比锡银盘子有格调、没钱用陶盘也比面包装菜强二百三十倍。   支上口锅炖点汤,撒入菜叶子、蜗牛或鸡肉兔肉之类的东西,再撒上把米捞出来就是一道菜。   但现在约瑟华很喜欢吃米饭,尤其喜欢用勺吃,一舀就是一大口。   他这么一说,别人倒是都心动了,确实让英格兰百姓学用筷子不容易,当然学肯定是要学的,但必须要让他们心甘情愿的学,只要他们吃了,往后自己就会了。   北海副总兵田应元有不同于旁人的思路,他问道:“在英格兰,我大明子民,谁名气最大?”   这样的问题还用问?   应明简单明了的告诉长官逻辑:“英夷视西班牙为不可战胜之敌,陈帅于亚洲常胜击败西军,陈帅名气最大。”   “陈帅出身清远卫,那就做粤菜吧。”   然后所有人都发现问题来了。   北洋旗军火兵来自五湖四海,哪儿的人都有,但主要集中于北方及东南沿海,他们这拨兵里偏偏就没有广东福建的旗军,那是南洋、西洋二军府的主要募兵地,三军府为避免连年征兵使地方青壮匮乏,特意划分出募兵区。   最后人们将眼神望向李禹西,他是大商人,爱享受的大商人,光聘请的各地厨子就有四十多,找个精通粤菜的掌柜应该不难。   可这确实难。   李禹西呼出口气,一甩袖子道:“诸位将爷别看我,李某到普利是募兵争利,哪儿会带厨子,只带了个精通淮扬菜的私交好友,以顾口腹……要找粤菜厨人,得等至少三个月。”   三个月?   等不起。   正值众人犯难之际,应明鼓起掌来:“诸位,诸位,听我一句,粤菜、淮扬菜,不重要的呀。”   “我吃过土民厨子做的煮天鹅,我煮的都比那玩意好吃。”   想到煮天鹅的模样,应明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那天鹅死的太不值了。   这边的煮天鹅似乎也是从法兰西学的,是把天鹅连皮带毛扒了,里面的肉煮熟后再塞回皮里,皮缝合好后摆盘,最好的厨子能让天鹅栩栩如生。   似乎这种玩意挺符合土著审美,但在应明眼中既不好吃也不好看,而且令人毛骨悚然。   就像他们习惯捕猎后把动物首级摆在家里一样,应明认为这就是土著更低级更野蛮的行为表现,上一个这么干的是艾兰人,就这英格兰人还觉得艾兰人低级。   “只要把店开起来就可以了,那些段景柱懂什么正宗不正宗?只要这间屋子里的人说正宗,就算端着烤鹌鹑说是烧鹅,他们也喜欢,更别说老爷们准备给他们上鸭血粉丝汤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认知   也许就连陈沐都想象不到。   他眼中生性温和的天朝子民,如应明这个话多的骑兵小旗、李禹西这样很常见的海商,在另一片不同的土地上可以轻而易举的为自己换上殖民者心态。   这在陈沐的认知中是从未出现过的情况,他们在吕宋、在南洋诸国,对待那些百姓确有贵贱之分,但那就像在大明也有贵贱之分一样,哪儿都有穷人有富人,哪儿都有强悍之辈有怯懦之人,但大体上很正常。   亚洲的情况复杂,但也没那么复杂,最底层的原住民百姓绝大多数干净的像张白纸,被西班牙人扇惯了巴掌,给个枣就感激的不行。   因为原住民不论首领还是部众,除了溜进亚马逊丛林里的西班牙军团长、印加王室后裔外,普遍没有国家概念只有领地意识。   对大明诸县而言,他们即使不加入,在更好的工具面前也很难转向对抗。   几个知县也都经历过大风大浪,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见过了,无非笼络羁縻,对他们来说不算难题。   最重要的是思想上没有太大分歧。   但在英格兰、法兰西甚至西班牙,不一样。   环境复杂多了,西班牙是互有所需有带着点对抗,矛盾难以完全激化;身处宗教战争中的法兰西则是泥菩萨过江,百姓已熟练在战乱中今日归新教势力管、明日归王室管,战火断断续续烧了几十年,正是人心思定的时候。   好好活着都是奢望的时候,人们不会要求那么多,有座白山城供人安宁,陈九经部明军雪亮的铠甲反而会给人带来无与伦比的安全感。   英格兰则是另一种情况,这个国家正处于上升时期,百姓即使食不果腹也有不低的国民认同,哪怕快饿死了想吃这口饭就得丢掉这份认同,他吃饱了还是会再捡起来,除非永远饥饿下去、除非英格兰不可能让他吃饱。   而在这里的明军、商贾则是另一种情况,人们常说得到一样东西太容易往往就不会那么珍惜。   如果把大明得到的一切物化,从元朝出现这个想法到陈沐占领马尼拉,得到吕宋可能花了三百多年。   从香山千户濠镜列阵到取得马六甲这中间花费数年精力,从南洋卫指挥使为东征做准备到占领常胜签订墨西哥条约同样花费了更久的时间。   甚至就连艾兰王国,明军花了四年时间都还没完全光复。   可是普利县?   普利县对不同的人,耗费的精力与时间是不同的,也许对知县曹道长而言是一个月治愈城中瘟疫;对王进忠来说是两月坚守的艰难时光。   对李禹西来说是漂泊近月的心潮澎湃。   对指挥使应明而言,是城下大营列阵而战的一个下午。   就仅仅花了一个下午,他将浩荡军阵打得无丝毫还手之力,三面溃散十方震动——一切来的太简单。   双方在思想、文化、军事、经济上都有这么大的差异,强塞在这一座小小的城里生活,又怎么会没有矛盾?   这早在闹瘟疫时就有所体现,曹长青带人忙着自救、忙着救人,城里新教修士忙着带信中祷告,后面疫情严重了自暴自弃,说世界末日来了,并坚定地认为疾病是从西班牙传过来的,如果瘟疫过去一定要组织军队让他们好看。   在大明人眼里这不是傻雕是什么?   脑回路的区别在国际交往中最可怕,因为人看到的一切都是错的,因而做出的思考、决策也都是错上加错。   比方说普利城土著认为关系在大明是不管用的东西。   城里税官的儿子通过牧野老营的一个甲长,这个甲长甚至不是个大明人,但他能接触到把总宋扬安排管理街坊的家丁,因而给这位鼻子中间穿孔塞了一截兽骨的牧野甲长送了一面奥斯曼挂毯,希望能让父亲重新得到税官的官职。   在他的脑海里,一张奥斯曼挂毯有非凡的价值,可甲长不但把东西退回来,还分外看不起他,向别的牧野兵追问后才勉强得到一个答案:大明有大明的律法。   其实是这么回事么?是也不是。   对甲长而言奥斯曼的挂毯并不如自己的北亚披毯好,这东西的确有些价值,但对即将并入东洋军府官军序列的牧野营而言想要弄到一张,不费吹灰之力。   他非但没有必要去承担违背将军意志任用夷人的代价,甚至根本不愿承担跟把总亲信说这件事的代价,把总亲信会鄙视他的:你居然跟土夷混在一起。   还有的人觉得大明水手公私分明,自诩是商兵的朋友,为商兵打探些消息,甚至哪怕是送点吃的,都会收到商兵的钱,推辞不受还不行,大明来的水手会说:交情归交情,工作归工作。   说白了整个普利县的大明人都在得了便宜卖乖,一方面普利土著也算治下百姓,另一方面所有人都觉得他们没血性、是英格兰女王的叛徒,打心底里就看不起他们。   这不是交情归交情、工作归工作,而是见外。   说白了,军队一击即溃、经济穷困潦倒,这带来文化毫无底蕴、人民肮脏可憎,以至于不论这个男人本身有什么样的品质,从明军到商队水手,有空去了解的少之又少。   你在城里当顺民就是王国叛徒、扯旗造反则是高贵野蛮人,不论你怎么选怎么做都是错。   生的好看年轻的女子例外,或者说只有生得好看年轻的才是女子,别的应该叫健妇,该编个健妇营平时干重活儿,战时发下长弓都放城墙上守城。   能有什么指望呢?北洋旗军与军官受过教育,可商兵是漂洋过海来自底层未受教育的老百姓,更有各路为大明做事引以为豪的南洋诸国人。   他们最朴素的认知:金毛犬、普利姬、昆仑奴,都是玩物。   如此环境,让普利县一片祥和下暗流涌动,两位总兵各率舰队一个西走助艾兰王国向都柏林发起进攻,并派人联系威尔士王国;一个东走沿岸而行,欲袭击劫掠商队封锁航线。   应明也在城内忙着调派牧野营兵去往雷头乡等地,颁布最新的官府命令。   就在这个节骨眼,矛盾终于激化,普利县城内出现第一批造反者。   他们不会是最后一批。 第一百三十五章 叛乱   万历十一年,六月初三,普利城深夜。   刚成婚三日的大明商人耿七与两名水手在明商会馆围楼四百步外的阴暗街巷被多人刺杀,惨叫声惊动街头职守的五名牧野兵,随即对杀手进行追捕。   追击中两名牧野兵分别被弓弩射杀,另有杀手以手枪远距离打放并未打准,声响惊动明商会馆与隔着三条街的牧野镇大营,旋即全城大警。   死者耿七是个商人,在常胜有烧制玻璃的作坊店铺,这次随军至普利一面为押送军资、此外也是寻找市场,刚刚在普利城内买了地段极好的铺面,售卖船上的玻璃器物。   玻璃在大明是新兴产业,市场需求大,因为有烧琉璃的底子,技术发展尤其快,轻易打破威尼斯对欧洲玻璃技术的封锁,但由于玻璃在大明并不新奇,且有强力竞争对手——大明最大的玻璃销售商是北洋研究院,因成本低制造简单,把价格压得很低。   所以普通商人要想靠这个赚钱,还是得出海,亚洲同样有东洋压制市场,过去耿七主要售卖的地方是南洋的吕宋、婆罗洲诸国,这次正逢曹道长为东洋军府开了新地图,便接押送军资的机会来走一走商路。   大明的商人水手皮肤白还讲卫生干净,别管有钱没钱在普利百姓看来都很富有,尤其在对付女人这方面,他们能轻易拿出贵族小姐都没得用的胭脂水粉送人,出手大方富有教养,深得夷人好感。   这些人不乏有似任平之辈,处处留情,但耿七是个靠谱的人,诚心实意的在普利县与一呢绒商人的女儿定情,派媒人携礼上门,把岳父高兴的合不拢嘴,明媒正娶了个番妇,引人嘲笑他都不在乎。   结果他的妻子有另一个追求者,同样为商人之子,早年试图在修道院学习但没成为修士,于成婚当日上门要与耿七决斗。   大明不但没这传统,大喜日子来拆台还是一种极大的冒犯,当日宾客中有几名北洋的小旗官与其部下,当即将其捆绑撵出,一顿痛打。   这种恶心人的事打一顿算轻的了,要是在他们东南老家,几个村子几姓人弄不好要大规模械斗引发血仇。   世上不论哪个地方的人都有各自的忌讳,如果足够文明,会有入乡随俗,若是不够文明,则会大打出手。   事实上更多时候谁的忌讳说了算,要看谁的道理硬。   在此时所谓的普州,人们的认知是有差别的,普利县百姓认为普利是他们的,大明人则认为普利是大明的。   这种纷争发生的太多,年轻人心里难免有气。   于是在一个饮酒后的夜里,就出现了这桩血案。   这本该是一场私人恩怨——如果没人被吓到的话。   当天夜里,那名追求者被捉,另有杀手被弩箭射伤后逃走,消息被报告至应明处,普州参将当即下令紧闭城门封锁河道,挨家挨户搜查罪犯。   杀人、杀的还是大明人,这是一场很严重的血案。   死了牧野来的军人,还使用好几种兵器,事情就更大了。   当天夜里让应明去想,他是想不到事情还能坏到哪儿去的。   但紧跟着城内传出的枪声改变他这一想法。   城西有个街坊被曹长青取名为新安坊,两名甲长率五十名牧野兵于街上举火挨家挨户搜寻杀手踪迹,街左的甲长遇到一户宅院主人开门较晚,正提高警惕之时,街右的甲长部下突然被另外一户院墙上数人以长弓射击。   紧跟着前面的宅院也有人冲出来与他们格斗,旋即陷入街巷混战。   “后来有夷人于街上叫嚷,多人持刀奔出喊杀,我等见势不妙,只得退守借口设防以待援军。”   听着牧野兵甲长在街口报告,随两名北洋骑兵小旗前来支援的魏进忠勒住马缰皱起眉头,探手问道:“他们可有火器?”   甲长如实报道:“有几支短铳,不多,很多弓箭。”   魏进忠抬头看着悬于天上的毛月亮叹出口气:“合着已经不是死一俩人儿的事了,会馆外头一声响,什么妖魔鬼怪都炸出来了,城里有人想造反。”   “别慌,他们在院墙内易守难攻,暂且封锁,将军正开两位总兵官的武库,等手雷运过来就反攻。”   城东住的都是大明人,明商会馆与牧野一镇的老三营都在那边,倒是安宁,但城西就不一样了。   单单跟巡逻牧野兵打起来的就两条街,魏进忠过来时还在教堂收缴到上千支箭,几个铁匠家里找到一份四十支火枪的订单表与两支即将做好的火枪。   下订单的是普利主教。   现在这位主教已被改信龙虎道君不到仨月的原天主教修士老乔带人抓住,老乔是他改信之日在龙虎道君画像前给自己起的汉名,姓老名乔,就叫老乔。   正如魏进忠所言,会馆外头一声响,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了。   其实又忠又贤的魏四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几天他就觉得城里气氛不好。   他经常在街上跑的,虽然应明派他去照顾曹长青,但老道士闲不住,眼看着琢磨出个新玩意儿,却受困于屁股和胳膊腿上的伤不能运动,便将新发现一一讲给魏进忠,美其名曰传授武艺。   魏四爷是一点儿都不感兴趣,谁有功夫学这破武艺呀,有这空去妓院睡会不好么?   但没办法,这是将军应明给他的工作,姑且耐着性子听,老道给他讲那些玄乎其玄的东西是一点没听进去,但关键的地方被他记住了——硝石精、酒精与银碰在一起会爆炸。   这几天老道士还专门让他去衙门阁楼取了些物件,搬着老道士去伤兵营外边指导他做雷银,这种动不动会爆炸的东西被老道士起名叫雷银。   一次只做一点点,即使炸了也就听个响声发个光,而且还省钱。   基本上次次都炸,即使做好没炸,接下来一个时辰内也会因不知名原因炸开,但至少魏四多次实验让老道士对它创造出来的东西更加了解,他们已经可以先做出硝银,再用硝银与酒精合雷银。   顾名思义,像炸雷一样的银子。   也正是从街上跑的机会,让他提前感受到城里有人对他们有敌意,不过当时在魏四眼中并未把那些街上若有若无的眼神当作敌意。   现在他能确定了,城里头就是有人要造反。 第一百三十六章 可怕   其实要说起来应明真该感谢刺死耿七的凶手。   当天夜里全城警戒的结果让应明越接收报告越心惊。   一场正在酝酿中的反叛,因牧野兵半夜在街上搜寻凶手,让意图参与反叛的人以为有同党走漏风声,沉不住气先自己跳了出来。   这些人已经串联起来,家里几乎都有一张甚至更多的弓,城外战役结束让明军普遍松懈,由于治理瘟疫后人们倾向独立与对贵族的报复,让明军对城内百姓几乎没有防范。   但显然战役结束后从城外回到城里的人并未死心,他们着手拉拢百姓,订做兵器,并意图躲在暗处,等明军松懈疲敝之时发起攻击。   城内的战事,最可怕的就在于敌在暗而我在明。   一旦他们冒出头来,就不再可怕了。   所幸即使两个总兵率领舰队离开,城内依然有李禹西招募的牧野兵,他们兵力充足,还从先前战役的战利中得到许多甲胄,尽管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至少当时内心是警惕的。   只不过他们警惕的是一个杀手,而非整条街的人。   但只要有警惕心,以军阵斗些个散兵游勇,纵然不能攻进院落,也能全身而退封锁街道。   被老乔抓住押送应明的主教万念俱灰,直接放弃抵抗承认他就是这次叛乱的主谋,但其对党羽的招供并不顺畅,这是能让人理解的。   正好比大明人对普利百姓立场不同的鄙视心态,你不战而降我很难看得起你,你反抗到底我敬重你却必须送你一刀。   能理解,应明能理解主教不希望跟他一同计划叛乱的人被揪出来,但能理解并不意味着能接受。   起先是新安坊,两个甲长及麾下士兵遭遇伏击不敌撤出街道;而后是永宁坊,四人负弓持弓奔逃被一名甲长率部截击,引发坊民大乱;最后是永和坊,搜查一间屋子时刚开门主人以手枪射击甲长,而后屋内两人及隔壁仆从俱携弓射击,另有坊民持弓帮助卫兵展开乱战。   当永和坊、永宁坊战事初定,更有周遭两个坊民在巡逻的牧野兵去增援新安坊时持弓相随,而后突然倒戈。   最终反叛者向新安坊汇聚,牧野军也向新安坊汇聚,更多兵力则在应明的调配下如同铺地毯般扫过所有街坊加以驻防,命令坊民不得出入,收缴全城弓刀。   由于新安坊有大量近十年来商人发迹后盖起的小楼,多为石质建筑,商人富贵后大多数都修有仓库、院墙,让这里成为反叛者最容易据守的地方,他们在向外冲了几次冲不出去后索性一条心地据守下去,以为能守护到天荒地老。   但这一局势在应明麾下北洋旗军加入后很快扭转。   他们手上有两个总兵官所率东洋军府正规军的部分军械,这批军械被总兵留在城内武库,以防舰队离开后出现突发状况。   总兵想的突发状况是指情报中伦敦王室命令下集结的陆军向普利城攻过来,那些物资能帮助应明守城——没人能想到城里百姓会造反,在东洋旗军两个千户部驻军普利时,没人会这么想。   俩总兵官没走的时候城里明军比百姓还多,根本不会有人造反。   就连他们来之前牧野军都能给城里带来足够的震慑,哪怕有人想造反也得偷偷的筹谋、计划,至少不会直接跳出来。   甚至就连这次,如果不是他们被明军搜城所震慑,也不会傻乎乎的跳出来。   造反不是为了自杀,而是为成功,这种情况下跳反就是自杀。   就连那些躲在新安坊的叛军看着牧野兵把整条街围得水泄不通,火把映照下街口亮如白昼,叫嚣的语气都没那么猖狂了,甚至派人谈判,说是只要明军答应放他们走,他们愿意现在出城。   这根本不可能被接受,因为应明派人运了两车手雷过来。   魏四不是第一次见到手雷,但这确实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手雷,两架马车上四十八个小木箱被摆成双层,打开木箱里面摆着挂在帆布带上五颗椭圆形带木柄插引线的小手雷。   这东西对魏四来说极为新奇,他看着下马骑兵们熟练地打开木箱,各自提起帆布带挂上腰间携行皮带的铜扣上,掏出火机找上牧野兵甲长,短暂吩咐任务组成军阵,进入队形当中。   牧野兵缺少使用这类兵器的经验,但他们的苗兵军阵在冷兵器搏杀中很占优势,远近皆宜还有盾手保护,北洋骑兵看重的就是盾手保护,尽管对他们的铠甲来说弓箭其实很难对他们造成致命伤害,可毕竟太近了。   万一这些人里面有那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弓手呢?   牧野军阵一进入街道,立即遭受来自两侧的弓手射击,不过在盾牌的防护下只能听见一片哚哚的声音,随后步兵推进到院墙下,两侧被妥善保护的北洋军训练有素,他们的动作都几乎一样,掏出手雷以火机引燃,稍顿数息向窗户、院子丢了过去。   刹那间魏四看得清楚,右侧没有院子的三层小楼,底层发生一声爆炸,火光将窗子照得极为明亮,转而只剩硝烟与屋内传出的惨叫,紧跟着北洋军一声令下,甲长率刀盾手强撞大门、余者提手弩短镖自窗口跃入,展开就近厮杀。   街巷更深处有人列出潦草阵形杀来,羽箭飞射中还未杀至近前,便被两颗手雷炸得哭爹喊娘,对缺少防护的士兵而言,近处炸开一颗塞满铁珠的手雷,直接被炸死算谢主隆恩。   让人难受的是这玩意真的很难直接把人炸死。   这东西装药量大、铁珠也多,但装药量再大想指望颗粒黑火药手雷把人震死完全是痴人说梦,炸十个人都未必能痛痛快快死一个,全躺在地上叫妈妈。   不过这会从常胜造出来的手雷已经好多了,铁珠相对早期版本要少的多,为避免炸到投掷士兵已经尽量把内部铸铁珠圈板做大,以减少攻击半径,所以还不算太痛苦。   早期的南洋卫手雷里面塞的都是小铁珠,被那玩意打中才是真痛苦。   魏四的关注点则完全不在这上头,手雷爆炸的光芒早已在他眼中消退,却好似永远留在他的脑海中。   北洋军肃清叛贼的过程中,他脑子里一直想着些什么。   他在想为什么手雷需要点火,他在想如果手雷里有雷银,是不是就不用点火了。   可雷音不可能放进去,不然没运到战场上就已经把马夫炸死了。   那如果在手雷里把硝银和酒精分开呢?用玻璃,丢出去就碎了,或者做地雷,踩在上头玻璃碎了俩东西混在一起?   魏四仰头看着月亮深沉的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再这样下去不行……再这样下去迟早屁股会保不住的。   这太可怕了,等城里的乱子结束,他得跟将军请两天假,还是去妓院吧,去妓院好好压压惊。 第一百三十七章 瓦剌   天山北麓美丽的草原,生活在这里的部落自称卫拉特,首领是和硕部的哈尼诺汗。   近年来草原上各部蜂起,皆称汗争长互相残杀,即使大汗也不能保命,一生颠沛流离,牧无定所。   一个小部落可能今天属于这个联盟,明天就被兼并到别的部落,更有可能消失于历史长河之中。   如果依照大明朝粗犷的归类法,那么和硕部的哈尼诺汗,他就是瓦剌。   鞑靼是元朝北逃的中央军残余势力,他们在元初的组成部分为永谢布蒙古人,其实就是元朝遗老遗少、腐化弱小的纨绔子弟、还有不知情追随皇帝向北逃亡的北京老百姓。   瓦剌则是元朝设立在西北的边防游牧民军人,也就是卫拉特蒙古人,他们最早是林中百姓,成吉思汗都管不着他们,蒙古西征更看不见他们,因为他们是最边缘的人物,一直到元代中期,所有部落都要站队,才能看见他们的身影。   因为他们处于窝阔台、察合台、金帐汗国及元朝的边缘,当忽必烈与西北宗王作战,他们竞相择人归附,时而依附元朝、时而与元朝为敌,身陷战乱之地,一直有仗打,便保持着高昂的战斗力。   但这其实只是理论上的推演,实际上大明朝对塞北的了解并没有这么精细,什么永谢布什么卫拉特的,东边是鞑靼、西边的是瓦剌,就这样。   到后来蒙古人也没这么泾渭分明,也先太师是瓦剌人,并不妨碍他的主力军是鞑靼。   不过也先太师死后,瓦剌群龙无首,陷入长久内部战乱之中,内外交困之下,经济大幅度下降、军事能力自然也不可避免地持续下降,且时值东部蒙古崛起,瓦剌的历史掀开一页,那一页满满写的都是两个大字——挨揍。   因为东蒙古有了一个屯田板升三百里、用上了铁锅的部落,从此蒙古进入了属于俺答的时代。   明世宗嘉靖三十一年,俺答汗击败瓦剌八千辉特部。   明世宗嘉靖四十一年,俺答汗从孙库图克图彻辰洪台吉在额尔齐斯河击败瓦剌土尔扈特部,杀土尔扈特首领。   库图克图彻辰洪台吉于明穆宗五年受皇帝亲封正二品龙虎将军,赏赐玉鞭。   至万历二年,俺答的从太孙额勒哲依勒都齐,再度重创瓦剌的绰罗斯部。   除俺答之外,瓦剌在世间还有另一个强敌,漠北驻牧的喀尔喀诸部也不断向漠西和硕部进攻,他们快要支撑不住了。   可突然有一天,就是万历十年的秋天,和硕部收到消息,喀尔喀诸部集结数以万计的部众,毫无疑问是要发动战争。   和硕部整军待战整整一个秋天,准备打响一场关系到部落生死存亡的大战,可这战役却并未如期而至。   一场大雪封锁了所有能知道消息的渠道,等冰雪消融,喀尔喀诸部如同人间蒸发,销声匿迹。   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并非没有消息传过来,传过来的消息很多,只不过从那些来自东方衣衫褴褛的逃难者口中很难说出让人认为值得相信的消息。   他们说俺答死了,土默特也没了,现在叫大明金国;他们还说图们汗死了,继位者叫布延彻辰汗,将王帐迁徙至喀尔喀诸部驻牧,随后他们就遭到明军进攻。   明军?   说实话瓦剌都快忘了大明是什么了。   断断续续的消息总会让人知道大明有多富贵,部落首领们以穿戴大明衣服为傲,但他们很久都没见到任何一个来自大明的活人了。   这个故事到这儿还不算神话,可后面发生的事,着实令人感到匪夷所思。   溃兵说他们的大汗在已知会遭遇明军追击时,既不率军直扑追兵,也不率部迁徙躲避,使用的防御手段却是建造大型弓弩、筑城设寨,让部落勇士拉开防线。   这算什么防御手段?马背上的勇士圈在城寨内,丢下自己手上的骑弓步弓不用,反而要新造什么大型弓弩?   大汗的脑子坏了?   随后发生的事,印证了瓦剌人对大汗脑子坏了这一事实的猜想,不光大汗的脑子坏了,曾经让他们畏惧的喀尔喀诸部的人脑子也坏了。   他们说开战时空中出现舞动的黑影向他们逼近,大汗下令用大弓巨弩向天空射击,而后根本没看见所谓的明军,黑夜里到处都是蒙古勇士向他们冲来,天空中落下大火砸在他们的军阵。   随后就溃败了。   人们说是布延彻辰汗惹怒了上天,所以才会降下天火,认为那些活跃于战场上的蒙古勇士是天神召唤出他们的祖先来惩罚不敬的人们。   因为最好的草场都在东边,往西的草原上已经没有成规模的具装甲骑了,可攻击他们的部队却是一支由结阵冲锋的具装甲骑与轻装使用矛弓的骑兵部队。   那是祖先的战斗方式。   又是一年春夏,艳阳高挂在透彻深邃的湛蓝天空。   碧绿的草原随着山丘起伏无边无际地伸展开来,绿色的山丘就如同起伏的波涛,仿佛在无尽的海洋中央绵绵不绝。   阳光照在远处巍峨的天山山麓,却无法融化山顶持续千年的冰雪。   这幅绝美的画面只有一处败笔,驱赶着成群牛羊的牧民望向东方,总会带着深沉的忧虑。   因为带着诅咒的布延彻辰汗已经逃到瓦剌,尽管所有人都认为应该拒绝大汗驻帐和硕部,可他们的哈尼诺汗还是接受了大汗驻牧的请求,紧跟着被封为太师。   和硕部在瓦剌诸部一直有特殊的地位,卫拉特蒙古本是最不重视血统的一批人,因为所有人都没有值得说出来的血统,哪怕是诸部牵强附会的血统,都比别的部落正常出身要第好几个级别。   直到和硕部出现,他们的首领是成吉思汗弟弟的后代,即便如此,早年卫拉特诸部依然追随实力强悍的绰罗斯部,直至万历二年,俺答的从太孙重创了绰罗斯部,实力强悍、血统高贵的和硕部终于崭露头角。   接纳布延彻辰汗驻帐于天山北麓,对和硕部首领哈尼诺汗而言是一个机会。   一个让卫拉特人登上蒙古权力中心的机会。   只不过这一天傍晚,牧民吆喝着赶着牛羊返回毡帐,天光渐暗的东方极远之处,一条条扭动的黑影升上天空。 第一百三十八章 吹灰   万历十年三月末,皇帝在北京清华园签署一份向归化城驻军塞北大都督戚继光下达的诏书。   诏书只有六个字。   沿着草原,前进!   踏上征途的戚继光并不孤单,与他一起出击的明军还有四路,一路为统帅万岁军的董一元,兵在精而不在多,其麾下兵马不过万众,但尽为皇帝亲练御林军与北洋旗军组成,使用最先进的武器装备,一路战功赫赫。   二路为大明金国先顺义王从孙、归附龙虎将军库图克图彻辰洪台吉,精选甲骑八千自青海响应皇帝——其实是三娘子之命,追随戚继光西征,被赐名大明蒙古重军。   三路为归附朵颜部骠骑将军董长昂,他的部众被皇帝赐名大明蒙古轻军,夹裹沿途科尔沁草原诸部降兵,携牛羊骏马沿途驻牧,兵势近三万,前驱可为斥候探路、两翼可为轻骑遮蔽、后阵亦能提供辎重,浩浩荡荡无边无沿。   最后一路则是兵部侍郎、塞北铁路总督梁梦龙,率边军六卫出塞,于归化城设总督铁路衙门,同时向东西两侧勘探地貌,修造铁路设立站点。   四路大军齐西进,他们像行走的洪水,波涛之下,诸部辟易。   时隔三百年,让草原上再一次出现人类大规模迁徙的宏大场景。   但这一次与过去有太多不同。   首先是戚继光的行军速度被严重限制了,他们不能行进得太快,至少作为主力的浙军团、万岁军不能,他们正在改变饮食结构,在这过程中有很多可怕的事发生,比方说乳糖不耐受、缺少蔬菜。   在板升的范围内,一切食物获取都不是问题,可一旦他们脱离阴山山脉,进入天山北侧,吃饭就成了大问题。   蒙古人早在成吉思汗时期由将军慧元发明了奶粉,慧元可能并非第一个发明奶粉的人,但他将锅灶上烘干的奶粉这一事情汇报给成吉思汗,成吉思汗立即以其如臂使指的指挥系统向整个草原推广,与之相似的还有肉松。   如今这两样东西已成为北洋工业区的特产,除此之外还有烘干菜以及工厂生产的陶制罐头。   单靠后者已不足以供应大军所需的辎重,而前者则必须更改明军将士的饮食习惯,其实这对浙军、万岁军将士而言,比策划并执行一场战役要难得多。   这会人们还不知道什么是乳糖不耐受,但戚继光用士兵的身体证明了,和蒙古人喝一样的奶,从不喝奶的浙军士兵喝完就拉肚子,非常影响战斗力。   也有一些头铁的人,即使拉肚子也不上报、也不请假,持之以恒捏着鼻子硬喝,喝完就拉,最终突然有一天发现自己喝完不拉,浑身不自在。   正因辎重的原因,他们必须很慢地行军,长久地探查水源、戈壁、荒漠的位置,以筹谋一次势若雷霆的攻势。   大军铺开,最南端的部队兵锋直指哈密卫,要与曾断流阻俺答的将军张臣一道进攻叶尔羌汗国;最北端的兵力则于阿尔泰山脉中设立金山卫,朝廷正在招募愿意到金山卫采金的金夫。   阿尔泰在蒙语中为金山的意思,早在汉代就有人在山中采金,不过规模一直不大,直至蒙古帝国时代都没能大规模开采,但这一次不同,有北洋旗军亲入山中勘探地形绘制地图,传至归化很快就送进了紫禁城。   尽管还未经勘探矿山规模,但被皇帝赐名金山卫,显而易见这里在皇帝眼中是第二个大明金国。   不知不觉,俺答所创立之金国的金,已经与原本的金在含义上有了很大差别。   与南宋对峙的金国,到明代就沦落为盛产五金的金国,谁又想象得到呢。   至于西征的中军,则由戚继光率领,一路追击北元汗庭至天山北麓,现在他的敌人是卫拉特蒙古中势力最盛的和硕部。   戚继光的部队是天下第一个有直属空军的部队,如今浙军已有两个飞鱼把总,下辖四十艘飞鱼空艇,有七十六名参与过空袭的空艇兵、三十一名参与过空袭负伤的教员及配套上百名学员与六百余名辎兵、搜寻兵、空中斥候兵。   而他的对手,蒙古的布延彻辰汗则是天下第一个制作防空兵器的人,在喀尔喀蒙古驻帐期间,其使用类似床弩的兵器射破飞鱼,导致三艘飞鱼空艇坠毁。   实际上在那次名为喀尔喀之战的战役中,被布延彻辰汗射中的飞鱼只有一艘,也并不是被巨型弩箭射落的,只是由于戚继光发现塞北诸部似乎对飞鱼升空有迷信的恐惧,这才衍生出使用大规模飞鱼空袭打响战争的作战计划。   在空中过于密集的飞艇,其中之一被弩箭射中导致失衡,随后撞击余下两艘飞艇,载人的乘员舱火具引燃飞艇表面,导致三艘飞艇坠落。   也正是这三艘飞艇坠落直接带来了胜利。   它们载着大量用于爆炸的投射兵器落在敌阵当中,直接引发大规模溃退,正赶上董长昂的轻骑自侧翼包抄,来自大明金国的具装重骑一次冲锋便将其聚拢的大规模部队统统击垮。   甚至后面的飞鱼都没开始轰炸就赢了。   人们在战争中学习战争,飞鱼在戚继光手上历经数次战役,焕发出巨大光彩,几乎所向披靡,并因此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伴随着一封封战报回到北京的是戚继光对飞鱼战舰的一个个改造意见,不成熟的兵器、不成熟的战法在这一过程中变得越来越成熟。   威望在战争中来的最为真实,但凡在战争中获得威望的人没一个是浪得虚名。   因为人们知道,跟着他走就能成功就活命,而跟了别人就会失败就死亡。   万历十一年春夏之交,天山北麓,戚继光奉皇命讨伐北元余孽的战役开始了。   只不过这一次的战斗情形不同往昔,敌人的意志未能坚持到飞鱼临头的那一刻,或许是吸收了太多喀尔喀诸部的逃兵,或许是天罚的迷信传播得太过激烈。   战斗根本没有开始,部众只是看见飞鱼升空便四散而逃,而后部落首领威严扫地,被野心之徒挑战射杀,见势不妙的大汗再一次向西奔逃,整个部落四分五裂,有带着恐惧追随大汗的,也有向北、向西逃入戈壁与大山的。   更有直接投降明军者,不费吹灰之力便取得胜利。 第一百三十九章 归附   人们往往认为蒙古是个血缘种族,但实际上蒙古是个地域名称。   就连蒙古各部,也只有各部是真的,蒙古却未必是。   但蒙古有两大优势。   一为铁木真、二为小矮马。   铁木真死后,就只剩小矮马了。   但铁木真在的时候他们拥有一切,拥有金国扎甲、宋朝火药、西夏大马、西域回回炮,那是个被世间之至坚武装起来的战争机器。   铁木真留给子孙的遗产足够他们败上一百年。   他们也确实败了一百年,而一百年后,成吉思汗兴起之地的蒙古高原上,他的子孙连铁都没得用。   而在边缘的卫拉特,情况要好上许多,他们占据粮产丰富的天山南北,这边土地用清末名将左宗棠的话说,是‘瓜果累累,牛羊遍野,牧马成群。煤、铁、金、银、玉石藏量极为丰富。所谓千里荒漠,实为聚宝之盆。’   辽阔草原的背景是永恒的雪山,绿色的地平线上孤独地立着白色毡帐,近处的马群与远处的羊群低头吃草,周围空无一人。   马蹄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穿着胸甲头戴高顶钵胄的骑兵甲胄下赤色兵服让他看起来像一团火,举着丈长的朱红旗矛伴着马背起伏奔过草原,两只个头稍小的串种黄犬一前一后紧紧相随。   这名斥候骑兵的高举的旗矛繁复精巧的花纹中间,写着万岁二字。   万岁军自塞内出关时带出大量猎犬,原本是想在塞外无战事时行野猎补贴辎重,却没想到在归化长久屯兵,最早调过去的部队甚至在城里待了近两年,带出去的猎犬都下了两窝。   也幸亏他们带出去的都是脾气凶猛的公犬,草原上不论牧犬还是獒犬,体形都比黄犬大些,若带出去母犬多串种大概率会难产。   不过这也导致他们如今带的黄犬个头要大上不少,毛也更长更厚,在塞外生活更有优势。   发生在天山北麓的战事已结束近半月,骑兵在掠过那个孤零零的毡帐时解下马背上的水囊饮了两口,又再度马不停蹄地向南奔去,他要回天山脚下的明军大营向戚大帅回报情况。   向他这样被派遣出来的斥候骑兵有四百骑,戚继光罗列了和硕部所有能叫的上名的部落首领,管他是万户也好、千户也罢,甚至哪怕是百户,都会有骑兵专门去宣告哈尼诺汗已被击败,并召他们去天下脚下重新设立的轮台县大营议事。   只要不伤使者,来不来都随意。   万户不来,千户也可以来,千户不来,百户也可以来,若是百户不来,部众可以直接带家眷牲畜迁徙过去。   就一句话,只要你去归附天子,天子就依你才能地位赏你金银绸缎、土地户口。   不光和硕特部的有封赏,其他瓦剌部众只要归附也有封赏。   戚继光给他们一个月时间,如果不打算归附,就做好丢掉性命的准备,如果既不愿归附也不愿开战,就带着部众往北走,别在这片土地上留着。   第一批到天山脚下明军大营的贵族并不多,但来得很快,经过商议,愿意跟着明军北征的,可以带少数部众参与北征,不愿参与北征就留在这等待分配。   所有部落都会被打散重新分至新设立的各个卫所,愿意的会收到封赏,不愿意的还可以回去,像没来一样,带着部众往北走。   “戚将军,我们往北走,会怎么样?”   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留下来,实际上就算这些来的少数人,都只是少数人里的少数人愿意留下来,将部众分割打散,对所有贵族而言都是难以接受的情况。   他们中绝大部分人都只是首领派人来试探明军意图的,尽管哈尼诺汗的部众连打都没打就一败涂地,这样的威势让他们不愿起兵反抗,但如果明军想要赶尽杀绝,他们也只能串联奋起。   不过至少到目前看来,明军看上去并不是那么难以交流。   “你们往北走两千里,有一条大河,在河流以北的地方,你们可以随意休养生息,随意放牧,只要不南下,没人会管你们,没准以后……”   戚继光想了想,笑道:“没准以后还有大明的商贾去找你们购置货物,也向你们卖货。”   听起来还不错。   但往北走两千里,没人知道两千里以外的北方究竟是什么,他们只知道中间要跨越一望无际的沙漠,没人能活着从那儿出去。   戚继光知道,他的骑兵在东北方向的阿尔泰山角向北探路,他们原本以为瓦剌在那边,结果走到了叶尼塞河流域南端,在当地遇到瓦剌衰落后独立的乞儿吉思诸部。   他们的名字本意为四十个百户,过去瓦剌强盛时多依附瓦剌,如今脱离自立,有四个大部落,各自划地为王,实力弱小。   到那边后斥候们发现这一看就不是瓦剌,这都种开地了,哪儿能是瓦剌啊,因此展开非常友好的交流。   随行的商贾卖了点货也买了兽皮兽骨等物、斥候们测绘了地图,并认为当地人种地技术菜的抠脚,又顺手指点了一下。   临近秋季天寒地冻,便分行数路沿途测绘着返程,大多数人没能在去年冬季前抵达归化城,在外面捱了整个冬天才返程,不少人至今仍在追赶大军的路上。   “那如果我们不走,又会如何?”   戚继光听着这个问题笑了,就算没有人问,这两个问题的答案他也会让所有人知道,他轻轻叹了口气,起身道:“交战乃人间最残酷之事,你死我活。”   “能归附便归附,无生死之祸,舍权柄而得富贵。”   “不能归附可走,有离乡之难,尚可保命。”   “要是既不归附又不愿离开,就是要杀我,你都要杀我了,我怎么杀你都不过分吧?”   戚继光知道这个时候还是以劝人归附为住,道:“归附朝廷没什么不好,命都没了即使是部落首领又有什么用,二百年间草原上死的首领难道还少吗?”   “回去告诉你能见到的每个首领,都快过来归附吧,去北方不是好事,留下来更难,也许有人觉得在草原上游牧我很难找到你们,我确实很难找到你们。”   “等时间到了,朝廷会对不归附者每个人的首级开出悬赏,所有归附部落都能分一杯羹,到时候留在这没有活路,一只羊就够了。” 第一百四十章 国界   戚继光认为草原上的部落必须打散,不光是为了朝廷的统治,其实也是为归附部众的性命考虑。   如果归附了就不是敌人,是百姓了。   草原上的故事是重复的,冒顿、檀石槐、铁木真是数百年一遇之人,除了他们进入鼎盛时期的十几年,余下的时光里都在重复部落纷争的戏码,诸部心怀鬼胎聚于一处做着同床异梦。   哪怕是分赃不均都能打起仗来。   这对戚继光来说太恐怖了,他这还没往西走呢,随他出塞的部队越往西走,辎重补给便越是难以指望上北洋,他可不信朝廷修铁路的速度能跟得上他打仗的速度。   哪怕他缓缓侦查、急速进攻,修铁路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修好的。   蒙古高原以后都是他的大后方,辅助兵力、兵粮都要从这儿来。   各个部落不好好给他养牛养羊养马,天天打来打去算什么事?   戚继光深知自己在做一件什么事,自己背后的朝廷在做一件什么事。   他的国家从来没有这样的经验——他们在探寻国界的边沿。   自开海之后,跟战报一同送回国内的是来自各个国家的书籍,那里面有别人的文化、别人的科技、别人的习惯。   极大地增进了大明人对世界的认识。   这世上大多数国家的国界是怎么划分的?   他们是在全盛时期一路扩张,没完没了地征战、用智勇来让人归附,直至遇到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总之打到不愿再打,只能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双方由此把国界确定。   这是中原王朝自秦朝以来便缺失的一环。   哪儿有什么势均力敌呀,大海、山脉、荒漠、高原,这些可遇不可求的宝贝,周围的小朋友们人手一个。   当然了,他们的祖先本来也不想有的。   总之,中原王朝只有实际控制线。   能征的,早就统统都被征了,留下四面八方统统是坐拥天险的对手。   这些实际控制线是不需要谈的。   这个地往南是大海,我就不过去了,说好了你不许上岸啊,上岸我就揍你;   这个地往北常年不下雨,那我没必要往那边去,修个墙吧,你过来了方便招待;   这个地往西是无法翻越的高山,什么?山那边还有活人!唉,够不着好气呀。   一千年就这么过去了。   可是现在他们突然发现很多地方的问题能解决了,大海不是问题,哥几个有船;荒漠也不是问题了,哥几个能修铁路把它绕过去。   那这样的话问题可就大了去了,哥几个作为天下闻名的种田小能手儿,想再开垦几亩荒地种一下又有什么错?   只是陆地与海上一样,离核心国土越远,远征的消耗即越大,实际上戚继光现在就已经离核心国土很远了,所以不打通辎重通道、没有稳定的大后方,戚继光不敢继续西征。   哪怕他的部队已经为此做了许多准备,像蒙古人一样饮马奶来解决最大的水源问题,吃食一样是最大的问题,这问题就来源于万岁军。   万岁军的构成是由皇帝亲自操练的腾骧二卫与北洋旗军抽调而成,主将为董一元,将是好将、兵是好兵,只有一个缺点——辎重得备齐咯。   其实这不算缺点,任何部队的辎重备不齐都得完蛋,相应的这还是他们的优点,别的部队可能辎重短缺就直接溃散了,他们不会溃散,只会降低战斗力。   但对于这支绝对精锐的部队而言,训练他们花费的心血、耗费之资财、饮食之消耗、军饷之供给,只要他们不能发挥出应有战斗力就算亏了大本儿。   他们普遍对辎重供给有更好的需求,火药得管够、吃食也得管够,像追随的蒙古轻重两军,根本用不着吃水果蔬菜,他们只要有马奶喝、有肉松肉干吃,打赢了分些战力或赏些银钱,就能跟着主力军嗷嗷叫着上战场。   北洋用军列、用驮马用骆驼送过来的菜干、豆奶粉都是给万岁军吃的。   在戚继光的西征路线上,征服瓦剌是首当其冲,在此期间南下取得吐鲁番、哈密卫并进一步进攻叶尔羌汗国也是重中之重。   西征的路不论哪一条,都无法供给数万部队持续消耗,他要设立一个又一个驿站、建立一处又一处营地,以和硕部所在的轮台县为前线大本营,自多处向此地运送辎重,才能供应部队向西接触哈萨克汗国。   至于叶尔羌汗国?   那是打就打了,在戚继光心里还不如和硕部呢,卫拉特蒙古对他来说其实就是行军路上的挡路者,打是要打的,不打人家不知道你厉害,但打过了服了就可以了。   因为卫拉特蒙古很少参与同大明的战争,大明官方管他们叫瓦剌鞑子,说他们比宣大鞑子就是俺答的人性情稍缓,虽向来不向中国朝贡,却也不来犯边。   只有卫拉特蒙古里头的贫穷无赖会受吐蕃攒动,跟着来抢劫,相对而言在大明、叶尔羌、吐蕃围绕着哈密卫长久的拉锯战争中,这个战场上大明的边将对瓦剌还是比较待见的。   就在戚继光攻破和硕部后不久,来自甘肃总兵官佟登的战报也送到了,他的部队以嘉峪关守备达云为前锋,携火炮未放一炮便攻陷了只有三四千户的小城哈密,如今正在加紧防务,以应对归属叶尔羌汗国麾下吐鲁番汗的反扑。   佟登认为他的部队并没有在哈密卫打仗,吐蕃汗不知虚实,收到消息一定会率军去攻,可能戚继光看见书信时部队正在集结,再有一俩月就会出兵,如果戚继光已兴复轮台县,就请戚继光便宜行事。   因为轮台县离哈密卫很远,但位于吐鲁番城西北,不论袭击敌军腹背还是截断叶尔羌汗国将来驰援的主力都能给佟登提供助力。   夺取哈密卫的战功属于嘉峪关守备达云,看战前他自己率十余名亲信乔装商贾入城,在城里跟百姓聊了三天,这座城就被策反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策反   哈密卫坐落于大明边陲西域之地,并不起眼。   新疆在这个时代还叫西域,大明的西域,其实就是东察合台汗国的历史。   蒙古帝国时期,西域北部被窝阔台汗国统治、东部则受元朝统治。   后来窝阔台汗国的海都反抗元朝被击败,窝阔台随即灭亡,其土地被元朝与察合台汗国瓜分。   明灭元朝,管理西域东部的元朝肃王兀纳失里投降,既为大明忠顺王,建城哈密卫,忠顺王代代世袭,由汉人长吏辅佐监视,便是像如今大明金国一样半独立附庸哈密国。   察合台汗国也在这个时候发生分裂,西察合台在波斯故土完成突厥化,东察合台汗国则领受了速檀称号,趁元朝灭亡之际占领了元朝在西域的军事重镇别失八里,那个地方在古代叫北庭都护府。   所以东察合台汗国在明朝的历史中名为别失八里。   波斯出了个帖木儿,就是那个派使节见朱棣不下跪,让朱棣搞了个三军演习的帖木儿,东征西讨很快使东察合台速檀臣服,打算东征大明,没出国土就死了。   他死之后,察合台再度分裂,帖木儿汗国继承者无意争雄,向大明进攻。   东察合台也恢复了向明朝进贡,因其迁都伊犁也就是亦力八里,所以这个国家在大明官方的名字就变成了亦力八里。   而曾经雄踞一时的帖木儿帝国,在这会儿后代基本上跟村长差不多了,两个后人分了分兵,一个南下印度找出路,百战百胜建立莫卧儿;另一个往东找活路,建立了叶尔羌汗国。   同时大明也在哈密这个位置,于叶尔羌汗国多次拉锯,叶尔羌攻灭吐蕃、大明出兵夺回;叶尔羌再次攻灭,大明再次夺回;叶尔羌再再次攻灭……大明赶上嘉靖爷生气,一家伙把所有关于吐鲁番、哈密的官全贬了。   在那之后,大明便接近丧失嘉峪关以西全部领土。   年纪轻轻的达云,就是大明的嘉峪关守将。   达云祖上就是哈密畏兀城人,洪武年进京朝贡当了试百户,落籍为凉州卫,这年头大明边境畏兀儿人不多,大部分都是东察合台占领吐鲁番后逃入明境的。   因为东察合台汗国在吐鲁番强行推行伊斯兰教,许多不愿信教的畏兀儿人就逃到明地,融入黄头回鹘之中,最终形成后来的裕固族。   他们的信仰和俺答手下的蒙古人一样,信黄教,而在东迁以前信奉摩尼教与萨满教。   还有一部分人和达云一样,走过千佛洞、穿过万佛峡,酒泉城下扎营帐,跟汉人一样知佛道,佛经可听得,道家名字也起得。   比方说达云字字腾霄,号东楼,这个字一听就是生于嘉靖年间,这个号一听就是严嵩掌权之时,嘉靖皇帝赐严世蕃号东楼。   当年好多人都叫东楼,严世蕃倒台以后都改了号,达云没改。   出征前达云还专门去凉州大云寺拜佛祈愿,求的不是平安,而是为立下朝廷收复家乡的奇功。   他喜欢大云寺,倒谈不上信的多笃定,只是这寺庙名字与自己名字同音,便多了几分命中注定的缘分之感。   出了嘉峪关,一路赶着骆驼装走私商人,混进哈密卫,找人聊天也不过是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   “咱老百姓的儿子能成为阿奇木吗?”   阿奇木是叶尔羌汗国的总督,掌管一城军政大权,火者则是导师,都是实权人物。   “不可能,汗的兄弟们都有儿子。”   “那咱老百姓的儿子去学经,能当火者吗?”   “商人老爷您想什么呢?火者就没有自己的儿子嘛?”   “大明离开以后,这几十年哈密卫还是总打仗吗?”   “仗肯定是要打的,西域不打仗还是西域嘛?”   达云点点头,低头小声道:“去告诉你的家人朋友,就说,大明回来了。”   随即消息传开,毫无疑问,达云一行尽数被哈密卫的首领捉住,可他不怕被抓。   达云在凉州卫长大,世袭指挥佥事,当过西州防守,升任嘉峪关守备还是因为朝廷郭琥、张臣等老爷子们叫嚣着要出兵。   老爷们可能岁数大了,但他们不傻,四洋之事谁都能看出来精兵强将凑到一起有多大能耐,不乏有人破家败门地广募精兵家丁,大力推举提拔边将中有才力之人,因而他算是搭了个顺风车。   达云早就有勇猛、强悍、有谋略的名号传出去,机会来了抬起手就够得到,自己把自己坑进这座城被抓了,他也不害怕。   哈密城首领也叫马黑麻,见到达云生气得很,指着达云鼻子破口大骂:“我在万历九年才上了贡,袭来职位,你们如今进入我的城池,散布谣言,我从没有耽误金路,朝廷不会派人来讨伐我,难道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叶尔羌汗国的马黑麻太多了,这个暂且称他为哈密马黑麻,前些时候还有个叶尔羌马黑麻被吐蕃百姓撵到别失八里去了,因为吐蕃百姓认为那个马黑麻是叶尔羌汗国的走狗,所以又从撒马尔罕请来一个撒马尔罕马黑麻。   这些名字以及大明情报人员的懒政,导致了大明对西域认知停留在朱四爷时代,并随着催缴上贡的情报刺探,越刺探越糊涂,甚至影响了早前发生了四次的哈密战争。   大明的道君皇帝一怒之下将涉及战争的官员统统免职也有这个原因,在大明眼中哈密和吐蕃的体量是一样的,都是个‘地面’,那怎么每次帮哈密复国后都打不过人家呢?   你咋这么笨?   可实际上哈密是哈密,大明伸到最边沿,大明认知里的吐蕃,则是东察合台汗国的一座城,每次大明河西走廊的军队帮助哈密复国,转眼就会被‘吐蕃部队’击败,也不怪道君皇帝大发雷霆。   因为吐蕃的首领,一直是过去东察合台汗国、如今叶尔羌汗国的大汗呐。   达云被哈密马黑麻指着鼻子骂蒙了,心想:这人谁呀,怎么一副朝贡国的德行?不该是敌人么?   紧跟着哈密马黑麻就拿出了朝廷诰命,上头清清楚楚写着万历皇帝赐马黑麻袭哈密都督同知,落款是万历十年。 第一百四十二章 求援   万历十年,达云还没到嘉峪关去,那时候发生的事他不知道。   别说达云了,关外的事佟登都不知道,满朝文武就没知道的。   甚至连册封的是谁都稀里糊涂,因为这对皇帝来说都一样。   西域的国王死后子孙来朝廷请求册封了吗?请求了;他们隔几年来朝廷进贡了吗?进贡了。   那不就得了。   尤其是,就算西域诸国再闹,闹完还不是得给朝廷进贡、国王死了还不是要来求封?   那还管他做什么呢?   实际上这个问题一直到万历,这个朱棣之后唯一一个有能力派人进西域探查情报的皇帝才发现这是有问题的。   万历九年鲁密地方遣使进贡……可另一边海上西洋军府已经在和鲁密国做生意了,人家确实派遣了使者来朝贡。   可那是嘉靖朝的苏莱曼一世,为应对欧洲联军与波斯的威胁,奥斯曼急需在东方寻找能够威胁波斯腹背的盟友,刚好有做生意的商人带回消息,东方有个富有且强大的国家。   苏莱曼一搜集关于东方的情报,拿到的都是武宗时期的消息,里头有三个不得了的关键词:   比波斯大、传说中的契丹人、皇帝是秘密穆斯林。   总兵官朱寿因为有一段淘气不让国民吃猪肉,当时的奥斯曼商人认为他是秘密穆斯林。   绝佳的天然好盟友,就决定是你啦,朝贡就朝贡,这只是个形式,只要能结盟威胁波斯,谁又会在乎那么多呢?   结果奥斯曼九十人的朝贡队伍到大明后按照打发叫花子的朝贡程序连皇帝的面都没见着,被赐下些瓶瓶罐罐就让他们走了,到甘州还赶上蒙古人入侵,帮着守城还死了九个人。   再后来那边就没有官派人士过来了。   谁都不知道,万历九年所谓的鲁迷、阿拉伯、哈密、撒马尔罕、吐鲁番五地头人进贡,都是达云眼前这位哈密马黑麻一手操办。   上来一通痛骂把达云骂蒙了,不过达云也不怵,别看只是小小的嘉峪关守备,拿过都督同知诰命看一眼就抵了回去,道:“那正好,请大人开城,天军西征之时,哈密可为前锋。”   哈密马黑麻左右看看,揣着手愣在当场:“西征?我没求援啊!”   其实西域吧,像这种诰命真的没有含金量,因为大家人手都有,当都督同知可能是火者、堂堂阿奇木也可能就是个指挥使,甚至大汗家里也得有个大明骠骑将军诰命镇国才行,不然这汗位坐的就不安稳。   但这跟大明本身没关系。   比如说哈密马黑麻绝嗣了,大家从撒马尔罕或者叶尔羌请来一个有继承权的首领,国内却又有个实权将军想内乱怎么办呢?就说他没有大明诰命,这个首领是非法的。   大家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发生,都从遥远的东方弄个诰命当传家宝。   国王要你册封,但你军队出了嘉峪关我一定要纠集同伙埋伏一波——看不见大明才是最好的大明。   哈密马黑麻的这份都督同知诰命也是这么来的,他们这些突厥化的蒙古后裔全都沾亲带故,往上数都是一个祖宗,不服吐蕃汗辖制,自己占了哈密,向大明请求内附也是怕吐蕃马黑麻找他麻烦,得了哈密卫都督同知的官职。   大明的边将过去又是一个个宅男,求援了都不一定出关,更别说不求援了。   突然一下达云出来,把哈密马黑麻吓得有惊又气,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做了,本能的就想把眼前这个大明中级军官和他的部下全部杀掉,关闭城门向吐蕃及叶尔羌大汗求援。   别看心里防吐蕃跟防贼一样,但那至多只是个贼,实在不行服个软了不起就是每年上缴税金的事,大明出关就是洪水猛兽,对所有人都有致命威胁,一不小心城主都当不了。   “阁下还不明白,达某为何潜伏入城,而非以使者身份入城么?”   “要么现在开城,要么让天军把它攻陷。”   别看达云麾下十几个跟他一道入城的凉州家兵都被抓了,面上倒非常冷静,看向哈密马黑麻的眼神就像看一块砧板鱼肉,抬手道:“或者出城逃命,就现在。”   “这是天军必经之地,带着家眷财货往西跑,还来得及。”   哈密马黑麻面上猛然变色,负手道:“你的身手看上去不是小官,我俘虏了你,拿你们的命劝明军回去。”   “你做不到。”   达云脸上毫无波澜,尽管肩膀被人押着,达云脸上却毫无慌张之色,反而胸有成竹地问道:“城里有多少守军,四百,你才抓住我们十几个人,城里还有大明二百乞儿吉思兵,你去城上看一看,三万天军已至。”   尽管是情报上的矮子,到底是军事上的高个儿,达云什么都不怕:“你威胁天军的人派出去,这座城谁都活不成,现在把城门打开,你还是大明的都督同知,跟着出战还能落个封赏,孰轻孰重城主自己考虑吧。”   他基本上嘴里就没有实话。   从沙洲到哈密有六百里远,沿途水粮难以供给,朝廷根本不可能派三万大军出关,实际上出关的只有三千人,倒是北边二百里有一支戚继光的人马在绿洲屯兵。   至于说城内二百乞儿吉思兵更是无稽之谈,达云只是先前在城内见到好多乞儿吉思人,随口一说罢了。   但这种恐吓真管用。   别说哈密马黑麻,就连押着达云的两名士兵,听了这话在肩膀上使劲的力道都轻了。   城主让人去城墙上看看,没多久传信兵便跑了回来,城东确实有大量人马行进的迹象,而且还携带了火炮。   “炮是我带出来的,四门宣府制镇朔将军,在嘉峪关上吃了三年灰,这座城挡不住。”   哈密马黑麻一下就想通了,笑呵呵地让人把达云一伙都放了,陪着笑道:“将军勿怪,我这是担心你是瓦剌女婿派来的人啊,如今知道是大明天军,我既为皇帝册封都督同知,怎么会难为天军呢?我马上就让人看城门,准备大军所需辎重。”   “除了这些,还要我做什么?”   达云抱抱拳,算是把先前全翻篇,道:“求援吧,向吐蕃求援,就说天军进攻哈密,难以抵挡。” 第一百四十三章 吐蕃   明军出关对整个西域来说都是极为恐怖的大事。   人们不需要知道明军出关的作战目标是谁,也不需要知道他们最终要到哪儿去。   单是知道三万明军出关的消息,就让整个西域人心惶惶。   贵族们想得多,自哈密城的求援信送到吐蕃,消息很快传遍天山以南。   各路王室总督阿奇木们统统做两手准备,一面筹备商队、派遣使者看看明军想要做什么,一面差下头目去往个村庄抽丁备战。   历史上一旦中原王朝不能辖制西域,这块处于边陲的土地便会战乱频发,一方面天山南北的矿产、牧场、草原与充足的日照让西域贵族们穷奢极欲,另一方面西域中心的大漠黄沙也让寻常百姓穷困至死。   生活越是艰难、谋生手段越少,越会引发矛盾引来斗争。   因为别无他法。   灾难来临肉食者别无他法,最简单粗暴的方法就是祸水东引,发动战争。   赢了自是皆大欢喜,哪怕输了,死了人城邦里的资源不同样也够分了么。   只要能活的下去,这些残忍事实又算什么呢?   叶尔羌各个总督虽为同族兄弟,但互相猜忌、彼此攻伐的传统也像他们的蒙古血统一样源远流长。   对中原人来说,西域一直是个很危险的地方。   瞧瞧人家是怎么征兵的,住在城里的总督派下各路差人四出,至村中清点丁口,从三起抽。   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六丁抽三、七丁抽四,若兄弟十余人则抽四五丁。   还真别说,一样是抽壮丁、一样都不愿意去只能逼迫,但这比民国抽丁要明智。   民国抽丁是抽签,有人从中一捣鬼最后抽出去全是村里话语权弱的单丁户,抽走就绝户。   别失八里、亦力八里、色勒库尔、瓦罕等地有机会去抽丁募兵,吐蕃可没那机会。   西域地广人稀,村庄牧场尤其分散,农牧皆有的情况决定了它既不像中原王朝有财力使用大规模常备军,也不像蒙古牧民大规模全民皆兵帐随仗走。   人马集结至各地主城、拨划兵器就要两三个月,吐蕃马黑麻眼看着哈密马黑麻都被明军逼得向他求援,当即命城中显贵火者抽调人力,先派人向东探查情况、集结精锐观望局势。   吐蕃马黑麻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啪啪响,哈密一直不愿臣服于他,因互相猜忌,就连商路都被阻断了很久,他派去大明边关骗钱的商贾总是半路被哈密劫杀,实在是其背靠大明,让他不敢兴兵。   这次他是万万没想到大明会发兵攻打哈密,那结果自然不用说,就算拿屁股想都知道哈密肯定凉了。   哈密的兵力他清楚的很,别说区区哈密或者他的吐蕃,就算整个天山南路也不过才六十多万人,哪怕算上天山北路的瓦剌还有六十多万,满打满算也才百万出头。   西域这么大的地方,一百万人洒出去,四舍五入等于没人。   比拼战斗力,吐蕃跟整个叶尔羌绑一块都胜不过大明的正规军,在这里吐蕃马黑麻心里想的是大明旧军队,也就是大明在凉州、甘州等地的驻军。   所以吐蕃马黑麻从来就没准备要跟明军正面冲突,虽然他手里有一些西边传来的火枪、只要两三个月能集结出五千壮丁兵、花些钱财还能招募三千卫拉特蒙古人为他效力,再加上诸多火者也能凑出一千重甲骑马步兵。   但战争是笔经济账,他这支军队跟哪怕一万明军主力野战,估计也就够打三天。   输了自然完蛋,哪怕赢了,死伤最多的一定是壮丁兵,正值农时损兵折将,今年冬天就得闹饥荒。   要是能侥幸撑到明年,明年这个时候早前受雇于他的卫拉特蒙古人就会南下劫掠守备力量不足的吐蕃,还有各地当总督的兄弟叔伯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在群狼环伺的西域,不论战斗胜败,最后的输家都是他。   对吐蕃马黑麻来说,在这片土地上面对大明,决定战争胜负的重要因素只有一个——他能不能毁掉大明的粮道。   吐蕃城头,马黑麻披挂着沉重的及膝扎甲,落日下的扎甲护心镜被日光映着与绿洲外大漠一样的颜色。   他愁眉紧锁地望向东方,抱插着三角旗的蒙古风格头盔,扬臂向聚拢身旁的贵族火者们吩咐着什么。   吐蕃最精锐的部队已在城下集结,八百名久经西域混战的老练战士们在各自仆人的帮助下将各式各样的扎甲锁甲与水囊烤馕放在骆驼背上,给战马披挂上最坚固的马扎甲,等待着吐蕃汗出征的命令。   “虎赤儿,我走后你要看好城里城外的火者,如果有人想要作乱就用你的军队快速歼灭他们,这次出征至少要半年。”   名叫虎赤儿的火者面露轻松,因为跟明军正面对决没有胜算,他们都不觉得这会是一场大仗,但这无疑会非常辛苦且耗费诸多。   跟随出城哪里能比得上留在城里轻松快活呢?   至于说在西域沉寂已久的大明为何会突然出塞,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   兴许是草原圣狮俺答汗垂垂老矣一心礼佛让大明皇帝又轻松了吧?   这边儿还没人知道俺答汗已经死了的消息呢。   “哈密的胆小鬼一直把明军当靠山,这次靠山压到身上恐怕要吓死他,说是有三万明军出关,我觉得没那么多,我会一面探查哈密情况,一面在东南的沙漠里准备袭击。”   “如果明军来了不要惊慌,大明劳师远征,只要守上些日子就行,我会袭击他们粮道的,三五天供不上口粮他们会劫掠,半个月供不上他们就只能退军了。”   吐蕃马黑麻眺望远处,眼中饱含着奇怪的期待:“最好,哈密能多撑半个月,大明皇帝从来不是西域的主人,等他们把哈密打烂,哈密将会是我的也是你们的。”   这无疑是非常野心勃勃的向往了,而且在当今吐蕃所知的局势之下,确实是最有可能发生的事。   随着吐蕃马黑麻的话音落下,一众火者都对东方战事升起强烈的期盼之心。   无人知晓,在他们西北方向通往轮台层峦叠嶂的山谷地,一支以万岁为名的精锐军势正驻扎于盐湖畔短暂休整。   山间万岁旗迎风猎猎,拔除吐蕃哨所的将士在臂弯铠甲皮衬垫拭过刀锋的血迹,钵胄眉庇下的狭长双目向东南山谷露出锐利目光。 第一百四十四章 暴脾气   哈密,哈密,在后世如果不是哈密瓜,这恐怕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   可就是这个户不足三千的小地方,对中原王朝,就意味着西域。   这是西域的东大门,出嘉峪关至瓜州,再走一步便入了沙海大漠,去往吐蕃千里之路水源难寻,而哈密,就是巍峨山脉保住的珍贵绿洲。   六百里,是千百年间僧侣、商队、军队生死千万次的路。   达云的只身犯险,让沿途极为疲惫的明军有了足够的休整时间,他们无需投入战斗便入了哈密卫古城,并牢牢地掌握住这座古老城池的城防。   当顶盔掼甲的西北健儿列着整齐阵列打马入塞,率领部下在城门下保持躬身姿势迎接天军的哈密马黑麻扬起头来。   后知后觉被欺骗的他皱着深深的抬头纹看向城关上撑着墙垛微抿嘴唇的达云,长长地叹了口气。   若是他奋力一搏,这看上去不过区区千把人的明军前阵,纵是人剽马壮装备精良,焉能如此轻松入城?   只是这世上能卖给马黑麻的后悔药呀,在第一队扛旗矛、着泡钉无袖罩甲、束发巾戴勇字铁盔的大胡子凉州旗军进入城内,就已经卖完了。   明军究竟有多少他不知道,看阵势决计没有三万之多,同样城内也没有达云所谓的乞儿吉思内应,混入城中的明军连带达云统共十七人,全叫他捉个干净。   如此的局势,却在这个明军小将连唬带吓得叫他交出城防。   哈密马黑麻心里既是恼羞成怒,也有对达云的佩服,易地而处——他可没这勇气!   第一批精骑与凉州卫的四百旗军在凉州的指挥使杨魁率领下入城,分至四门守备,命城上原本守军将弓弩弦一一下了、铠甲统统解了。   而后主力部队跟随佟登入城控制街道,随军辎重的马队、驮队、驼队入城,最后宁夏镇先锋、西宁参将、甘州指挥使鲁光祖率精兵六百屯城南险要筑营垒,派遣斥候回返寻宁夏张臣、陕西魏时,为他们引路。   鲁光祖的祖先是元末安定王脱欢,随元顺帝北逃时掉队流落河西,投降明军被安置在连城,传至如今已是第八代,从百夫长有了如今有了指挥的世荫。   他父亲鲁东与入侵的蒙古军打过数次战役,兄长死在任上,鲁光祖袭世职五年,也已经是与蒙古军交手数次的沙场老将了。   诸路兵马驻军不数日,后阵便传来消息,陕西的魏时已率军五千入瓜州界。   甘肃的老将张臣所率皆是精挑细选的高原兵,从皇帝领了复兴玉门、阳关的使命,率军走的是青海哈尔金水。   张臣这暴脾气出了家门口是肯定要打仗的,想当年镇守宁夏,俺答想借道贺兰山,张臣不让,俺答就骂了几句。   就这几句,张臣点起人马连夜决了汉、唐二渠水把道路淹毁,陈兵赤水口,硬逼着俺答从山后边绕路,往后三年宁夏互市都没人敢大声嚷嚷。   这不在青海大山中沿河而走,一边行军一边打仗,这会儿已经跟那边驻牧的卫拉特蒙古人打三仗了,那些蒙兵平时侵扰边地百姓上瘾,战力在起于行伍的张老爷子眼中着实不够看,两三冲就散了。   出山后还要重设关西七卫的安定卫,扼守西域东南大门,以防止嘉峪关内抽调军兵造成的内部空虚为敌所趁。   老爷子在派人报信中极为遗憾,他很可能无法参与他们接下来对吐蕃的战争,但对于战事倒是满心乐观。   至少在他那边,沿途收拢许多藏兵、收降蒙兵亦不在少数,麾下还有个名叫长略的游击率藏兵阵斩了卫拉特千户,如今已差信使从瓜州向国内送去报功战报了。   其实战争中将军真正能发挥出几分才干,主要还是看朝廷,辎重管够、奖赏照发,不必束手束脚,想煽动起一国杀才把天捅个窟窿很容易,难就难在让有能力的人坐在该坐的位置上。   出征三日就吃不饱饭的辎重、立下功勋从来给不够的奖赏、军饷拖欠到刚领了前年秋天的饷银、还自缚手脚,军事技术就算强悍到天上去,又管什么用呢?   达云为诸军免去攻城死伤,他的事倒是还没报回朝廷,不过总兵佟登已在私下里给了份赏——给了达云一套崭新的袒肩战袍,还许诺等跟戚帅会师成功,专门从战利里让他挑两匹最好的战马。   乐的达云高高兴兴的领部下边军在城西扎营,伪装攻城军队去了。   毕竟间隔千里,别管是达云还是佟登都知道多部队协同作战不靠谱,他们别说不能指望戚继光的军队从背后对吐蕃形成夹击之势,就连那消息能不能送到戚继光手上都要两说。   攻打吐蕃最大的仰仗依然是他们自己,别管吐蕃上不上钩,他们都得先在这做做样子。   没过几日,达云就收到城内送来的消息,城上守军发现远处草原上的炊烟,佟登上城用神目镜发现小股骑兵的迹象。   即便仗着视野广料敌于先,当天夜里达云带骑手溜达一圈差点把自己绕迷了还是没找到人,第二天傍晚向城内确定了敌骑人数不过十余,夜里就发了狠。   二百旗军兵分四路,人人嘴里噙着木棍缠着面巾,朝预先发现的方向摸了过去,就算在蛇洞崴了脚也叫不出声来,直至发现敌军才能解下,这便夺了十二颗首级回来。   紧跟着官道上又出现孤零零的商队,让达云放进营里好好一通演戏。   演戏跟智谋全无关系,只是明军知道的消息原本就比吐蕃知道的多,在吐蕃马黑麻心里,明军是不知道这些年吐蕃哈密一线商路实情,装作商贾毫无破绽。   可明军知道,哈密马黑麻把情况都说了,两城已经许多年无商路往来,但凡吐蕃那边过来的商队全被哈密劫杀了。   这商路就算废弃状态,又怎么会有不知死活的商人来呢?   所谓的商人在达云营内好好探了一番明军情况,得知围城的是嘉峪关守将,军队只有六百多,短时间难以攻下哈密,但哈密剩下的守军也不多了,再这样下去一定能把这座城攻下。   他们喜滋滋地就给吐蕃回报去了。   望着他们的背影,城上的佟登看着脚底下撤掉的大明军旗,心满意足地抱起了手臂。 第一百四十五章 对穿   敦煌以西,阳关故地,大明帝国老将张臣看着城关遗迹,面露忧虑。   他不知道为什么汉朝皇帝会选择在这里设立城关,但他知道对大明来说最明智的选择是大军屯驻嘉峪关。   依照太祖皇帝古训:来则御之、去则勿追,斯为上策,若专务穷兵,朕所不取。   这里有水,但沿途绿洲少得可怜,嘉峪关已经是整个河西走廊最西端,有水无粮,则意味着这不是产粮区,不是产粮区,粮草就得要后方输送。   离这儿最近的产粮区是瓜州,征夫六百,往返输送,一年粮产够阳关屯兵二百。   不过这个位置倒是极好,扼守着水源与仅有的绿地,且地势极高视野广阔,虽说是无险可守,但扼住水源就是最大的险要。   没有任何军队能在这里以西的大漠里保证补给,说实话,张臣认为就连富足的中原王朝都不能。   在他的认识中,军队所能远离国土行军的最大距离是一千五百里,一旦超过一千五百里,路耗就把粮草都耗空了。   而在这边,最大的问题是瓜州以西路上难以取得草料,牲畜使得运力大大降低。   张臣一封信送到嘉峪关,从中原调来的参政文官邢玠便派人回信,修缮城关、设立卫城所需木石诸物已经上路,电报路线同时开修,请老将军探查地形,择卫城选址,同时让军兵对沿途查验地貌的北直军士行个方便。   嘉峪关内的文职官员、卫所军官这段时日一点都不比出征军事轻松。   万历的指挥是高屋建瓴的,他要对自己的帝国如臂使指,给六部、地方都派下任务,诸多使命要一齐完成。   战争所需辎重自不必说,他还要地方修铁路,沿途征发徭役不多,主要还是苦了半农兵性质的卫军,上头一个命令,他们就得向西边运粮,各卫还要另派人手沿道路修出一条埋设电报线通道。   与此同时,十二个小型青龙头刚乘船被纤夫拉到渭河,挂上马匹在甘肃的苍凉古道一路奔驰。   邢玠要被紧张死了,他早前在北直隶参与过铁路修建,在山东也督管过电报铺设,但那会像这样的浩大工程是有整个系统在运作的,他只是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螺丝钉。   如今得了皇帝厚望,要他在这主管此时,要他在两年内修出一条从武威到嘉峪关甚至是伸出到口外至少八百里的铁路,谈何容易。   所幸,邢玠还是有一点可以所幸的,那就是在东北、东南修铁路的难点在路,而他这边难点在铁。   修铁路这个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只要自己不去找难,比方说这条路弯弯曲曲的修要二百里,直线修过去只要五十里,但面前有条小河,得用钢筋水泥架起一座桥来,这在邢玠看来就叫找难。   在中原修铁路有时候没办法只能找难,比方说这路不平,绕过去要多一百五十里,浪费是小事,主要是不方便,一旦不方便事就大了。   中原的铁路不光军用,在朝廷议程里还要承担一部分运河功能,促进繁荣,但在西北不一样。   基本上大明百姓的城市都有大路,都是沿着千年前的古道,道路都平坦,何况这条路在邢玠看来主要是军用,不然皇帝老爷修这条路干嘛呢?   好端端,咱先集中力量让四川好好修路不好吗?   干嘛让人四川把沥青这些东西费老鼻子劲儿运出山来,让陕西把铁轨木轨运到甘肃来。   何况他们修的这条路还是个半截,从武威到嘉峪关,难走的地儿都避过去了,上不着天儿、下不着地,修这条路能他能干嘛呢?   邢玠不知道,反正至多就是运兵呗,最远到凉州卫的旗军,一条小青龙两天把两个百户所送至前线,十二列在两天里把三千军兵运到嘉峪关,他料想,皇帝肯定在小本儿上把这个算过了,下诏时心里无疑是很爽快的。   想想吧,西边的瓦剌诸部集结万众游牧骑兵穿越大漠举兵而来,他走北线,哈密得到消息一个电报拍过来;他走南线,阳关玉门关一封电报派过来。   各卫兵马、各县物资就都往铁路沿线聚集,四天以后,四天以后瓦剌大军还在哈密城下劫掠呢,哈密报信的士兵也才刚刚走到瓜州,嘉峪关的三千机动兵力已经出关在瓜州一带设伏了。   所以他老实的很,皇帝既然说要修,让他来修,皇帝说的都对,那他就修。   该征发徭役就征发徭役、该征发卫军就征发卫军,难得户部连买粮带修路拨了一百二十万两……权当把沿海商贾赚的钱花到西北来促进经济了。   不过随着修路十二尊小青龙进入甘肃,他知道皇帝要在这儿修路是做什么了。   张臣留在西宁卫附近的随军北洋研究从大山里钻出来,那边发现了硝池,要邢玠从甘肃镇向宣府要人,过来采硝建厂,一个是生产火硝、皮硝。   紧随其后,西宁多个地方也被北洋研究发现硝矿,并且根据他们推测,关外应该还有更多。   没过多久,这句推测就成了真。   就别说电报能带给军事多大变化,就一个望远镜,就能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负。   探查哈密军情的商人马不停蹄地赶回吐蕃,途中收到消息的吐蕃马黑麻对这一情报确信无疑,当即决定率军向哈密城全速开进。   同时,他还向据守吐蕃的虎赤儿下令集结壮丁兵,在今后两月内率兵驰援哈密。   势要在明军面前演一出虎口夺食的好戏,抢下这座西域明珠般的城池,遥控周遭西域最珍贵的百里绿地。   他们一路紧赶慢赶,两人三马急行轻进,三天窜出去四百里路,八百重骑合仆从第三日夜里才在名叫七角井的地方放心驻马歇息,等待掉队的骑兵。   再向东走,那四百里就不能急了,得小心谨慎,以图雷霆之势摧垮哈密城外的明军。   只不过吐蕃马黑麻没有想到,在七角井这个地方,他将遭遇到有生以来莫大的耻辱时刻。   通常战斗,别管日战还是夜战,敌人数目是很难让人清楚知晓的,唯独这一次,吐蕃马黑麻算的清清楚楚,因为敌人太少了。   这个黑夜里明军将领达云率凉州兵二十九骑,冲进他驻营休息的七角井,杀了个对穿。 第一百四十六章 差距   吐蕃马黑麻在七角井的休息极为放心大胆,既没设置拒马,也没挖掘壕沟。   这不是因为他身在西域,战争经验少或粗心大意。   首先他的战争经验不少,而且对于战争相关的知识,实际上比大明也少不了多少。   作为吐蕃的汗,一个明军将领懂的东西,只要去掉陈沐、戚继光、曾铣这些嘉靖以来为帝国带来军事技术革新之人的影响,基本上叶尔羌的汗们都懂。   因此这不是粗心大意,而是深思熟虑。   他的人马有八百重骑,每个重骑是两个人三匹马,人是一个重骑兵一个仆从,三匹马是两匹战马、一匹驮马。   再加上汗的卫队,一千六百出头,这样规模的部队,不光驮马是重负、就连战马携带的物资也不少,三日奔行四百里实属不吝马力。   行军过程中骑兵是没有一丁点追击能力的,都累坏了。   这么跑肯定有弊端,但是没办法,这就是现实环境下吐蕃马黑麻的作战计划。   他们尽量减轻草料、水粮的携带,先疾进至七角井这片绿洲,在当地休息八个时辰进行补给、休息,后面四百里路就轻松了,可以在沿途村庄、草原、农田进行补给。   至于马跑坏了怎么办?马跑坏了没关系,对占据吐蕃的他来说,战马本来就是一种消耗品——这一点与叶尔羌其他不占据草原的苦逼大汗们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他根本不担心明军会进攻,这一样也经过深思熟虑,哪怕往上追溯至上古时代,战争也是个数学问题。   从吐蕃到哈密,一条路,八百里。   刺探情报的商队传令兵一人多马速度飞快,两天半就把消息传回去,他带着部队一路疾驰又是三天,仅耗时五日。   明军面临兵力不足的情况,不会在哈密城都没打下来时再发兵向西。   即便商队走后援军赶到,打下哈密城后发兵向西,怎么说也要在城里休整一日,半日集结、然后每日行军一百里也要四日。   这就是五天半。   所以明军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七角井。   但是……哈密城下发生的事并不想吐蕃马黑麻想象中的那样。   商队来了、商队进了兵营、商队刺探了情报、商队走了——故事发生到这,和吐蕃马黑麻想象中一样,但达云跟了上去。   二百从凉州卫调来骑兵,在达云的率领下跟在商队后头,为了避免被商队发现,达云没选择跟着人,而是跟着骆驼的脚印,远远地跟在后面。   在靠近七角井的地方,风沙越来越大,终于在一阵风吹过的地方,脚印没了,看着望远镜里远方漫天沙尘里的小小的村镇,达云陷入深深的思考。   ‘这就是吐蕃?怎么跟想象中不太一样呢?’   最后达云决定带兵在七角井不远的山窝里睡一觉,睡醒了感觉马还是有点乏,吃饱饭后又在山窝里睡了一觉。   然后人们发现,西域夜晚的星空可真美,夜晚的‘吐蕃’也好亮呀,那是无数人打着火把映照的光芒。   达云从袒肩战袍里掏出珍贵的神目镜,小心翼翼擦拭着镜片这才朝那边望过去,一看,哟呵,好多马啊!   这神目镜是总兵官佟登的,来的可不容易,甘肃不像沿海,尽管这东西已经问世许多年,甘肃的将官都还没见过呢。   就连佟登这个,都是早前儿子考中武进士,万历爷高兴赐下来的。   这要是搁在前几天,他达云连看都别想看。   只是此时陕西的总兵官魏时已近哈密,陕西大将的情况要比甘肃好一点,那离宣府近,哈密城将会有替代的神目镜,这才在达云出城时把神目镜交给他,让他好好观测敌情。   因为这玩意达云还被训了一顿,他一开始试着往眼上看,越看越别扭,并觉得这东西一点儿都不神,后来才知道是拿反了。   这种军备现状其实也是诸路老总兵向皇帝上书对外开拓的原因,万历爷秉承着先帝的传统,每个两年就在各省随心点将点兵进京大阅,这对军队训练有一定督促作用,但更多的还是让人们认识到差距。   什么叫差距?差距就是广东的兵人手天下太平铳是标配,宣府兵火箭筒子放不完,更别说北洋了。   皇帝都不愿意把北洋放到阅兵里,只当北洋军是表演节目,人家北洋万历十年大阅直接在北京城外吊热气球、放空艇,还请在北洋修养的老将马芳带着个铁马训练队在午门外骑了一圈。   更别说皇帝了,皇帝是站在有铁墙的火德星君里看阅兵的,身后俩披挂金灿灿宝甲的大汉将军,那凤翅盔翘得高哟,就是怀里抱的天下太平铳还上着铳刺怎么看怎么别扭。   这在咱传统老将军眼中都是些什么个妖魔鬼怪,谁见过那些个玩意儿啊。   技术进步让天下整个都快割裂成两个世界了。   朝廷急需把已经投入使用的新型装备普遍列装,但哪儿哪儿都缺,产能有限,该先给谁呢?   肯定谁重要先给谁,那怎么判断谁更重要呢?   搞事!   有事了朝廷会调拨装备,这是其一;搞事赢了朝廷还会发下赏赐,是为其二。   双赢!   达云也想给自己搞个神目镜,最好再弄杆带鸟铳的神目镜,他听说那种神目镜铳膛里有刻痕,打的,不是,是那种鸟铳打的铅子都跟别的铳不一样。   但他没有,他只有雁翅刀与大梢弓,甚至连精挑细选的二百凉州卫骑兵都是轻骑,马身上没挂甲就算了,人身上也只有半袖铆死的锁子甲。   这种锁环铆住的锁子甲在凉州称作密锁子甲。   但是巧了,神目镜中的七角井,来自吐蕃的骑兵有马甲,不但马有重甲,就连人也有重甲,而且都没穿在身上,一个个吐蕃大爷都穿着短衣坐在篝火旁吃肉。   铠甲全在箱子里。   太诱惑了!   达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他一手牵着马、一手端着神目镜,黑灯瞎火也不看路,越走越近越走越近。   身后骑兵不明就里,分出一半跟着他、另外一半收拾了营地隔着些距离准备接应。   等到离的在神目镜里能看清了,达云这才放下神目镜,环顾周遭提刀上马的骑兵,露出灿烂笑容:“反正他们也不穿,不如我们……嘿嘿嘿。” 第一百四十七章 便宜   达云麾下部分骑兵在坐骑上很难占到便宜。   甘肃不缺马,河西走廊山丹军马场自汉代起历朝历代养育军马,也与其他马种杂交、也育种,理论上来说应该能培育出最适合使用的战马。   但实则不是那么回事,万历的御马监自明军下南洋夺回马尼拉以来便承担着为帝国培育马种的使命,主要以西班牙安达卢西亚马、葡萄牙卢西塔诺马与蒙古马杂交。   前者西班牙马在大明被称作大臀马,这个名字来源于其比葡萄牙马更大的屁股,葡萄牙马自然就被称作小臀马。   在不断的杂交中御马监发现第一代杂种马的速度、耐力、体形均有极大改善,但第二代杂种马的各项指标都不如第一代,故将第一代杂种母马与本土优秀种马培育合格战马。   这样培育出来的战马普遍强于宣府马、陈沐于北洋所设养马场培育的四代杂种马与琼州养马场的六代杂种马。   如今各地都在按照这个标准方法来养马,培育出最合用的战马、驮马与耕马。   但甘肃显然用不上,这年头北洋年年组建骑兵,好马都紧着那边凑,所以他们骑的还是最普遍、最耐用、生活最糙、胆子最大的大头娃娃。   这样的马和西域适合重骑的杂交马作战,小规模游斗肯定讨不到便宜,更别说敌众我寡。   但达云胜在人,虽然他人少,但有心算无心,他这边人人挂甲扬刀,吐蕃马黑麻那边的人有的在屋子里、有的在外头烤火,都穿的单薄,铠甲一时半会也穿不上,遭遇突袭模样怎一个惨字了得。   需要准备时间,是重骑兵最大的弱点,没有马能穿着四十斤马甲、驮二百斤战士长途跋涉。   凉州骑兵冲进七角井时,穿单衣的吐蕃重骑与侍奉左右的仆人们只能随手以刀弓御敌,刀不及抬、矢不及发,四蹄已踏至眼前,则首级飞天血溅五步。   俗话说富人靠科技、穷人靠变异,起于凉州卫的骑兵们无异是大明边军里的穷鬼,他们别的不成,便只能勤学苦练。   故练就一身强横马术功夫,冲突之中尚能跟随号令墙进而前,各自见机行事将驮马牵了,呼哨一声转而在敌军尚大乱之时转个弯又追随主将杀穿出去。   他们来得快、去得也快,整个战斗来去不过片刻,在吐蕃马黑麻的脑子还是一团浆糊时人已离开七角井,马蹄声都听不见了,气的他端着酒杯的抖个不停,上好的西域葡萄酒撒了一地。   最后看着遍地尸首与被明军放跑的战马到处乱窜,干脆连酒杯都摔了,扬起马鞭高呼道:“还穿他娘什么甲,你看见他们穿甲了吗,给我追,追!”   一帮衣冠不整的骑兵、仆从眼见大汗震怒,各个心中既是惊惧又觉得窝囊。   多冤枉啊,好多骑兵都在这边村庄的房子里睡觉呢,听见外头马蹄声炸响、杀伐之音传来,吓得从床上都掉下来了,头盔在屋里的就戴头盔,没在屋里的随便拿个什么东西便跑了出来,出来连敌人的影子都没瞧见。   这都是吐蕃精锐中的精锐,在他们那一亩三分地各个都是有产贵族,哪儿能受得了这窝囊气,当下嗷嗷叫着抄起弓刀在仆从举火服侍下跨上骏马,在漫天星光下朝马蹄声消失的黑夜里追去,誓要一雪前耻。   还真别说,吐蕃马黑麻也是有意思,他叫部下别穿甲追上去,自个儿倒好,可劲催促仆人给他挂好甲衣。   不过也该着是他幸运,达云压根儿没跑远。   冲进七角井是见财起意头脑发热,冲进去杀了人、夺了马,带队跑出来冷风一激满背冷汗凉飕飕,达云一下子就清醒了。   抬手撒了拽着两匹驮着甲箱、粮食的战马缰绳,一拍脑门道:“坏了呀。”   抢东西无疑是很快乐的事,可抢完了问题来了,他跑不远的呀。   本来嘛,他们的马就不如人家,回哈密有四百里的路程,甭管怎么跑,最后肯定要叫人家追上。   现在他们又抢了人家好几十匹驮着铠甲辎重的马,更跑不快了。   反倒是敌人,一下装备轻了这么多,行军速度肯定飕飕得往上涨。   这甭管怎么看,最后他都得完蛋,除非……除非他现在就把这些马、铠甲全部弃了,这还有点儿可能逃回哈密。   唾手可得的好东西,弃了这可能么?   不可能的呀。   这些马铠、重铠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个小队的重骑兵呀。   一个小队的重骑兵,听起来不稀奇,这年头各地边将都有家丁,有能耐的养点重骑兵也不奇怪,但那是有仗打的地方。   像在宣大,阵斩一个北虏首级拿回去赏赐银子就能换两套具装。   但在没仗打的地方,谈何容易。   反正达云的俸禄是不敢想,凉州卫一大家子吃穿用度都指着他这点儿俸禄,退一万步说哪怕不组建自己的重骑,这些具装拿回去也是一大功勋不是?   那么问题就来了,怎么把这些东西带回去呢?   就在这会儿,亲信骑兵急切地在身旁道:“将军将军,火光,敌人恐怕追出来了,咱别在这停着了。”   这就出来了?   达云摇摇头,敌人这个时间出来是不对的。   就这一会儿铠甲可穿不上。   想着就掏出神目镜朝七角井的方向看过去,好嘛,三队骑兵是生怕别人看不见他们,举着火把像火龙一样冲出来,蜿蜒着朝这边追着,有穿单衣的有穿袄子的,有穿鞋的有光脚的,难得见了俩人戴着头盔。   踱马左右满心焦急的凉州骑兵也不知将军究竟在望远镜里看见了啥,光听着他在这儿又是吧嗒嘴、又是咽口水的。   您这是看见清炖羊肉出锅了?   “赶紧维持队形,敌在明我在暗,可以打他们一下。”达云转手将望远镜放回胸口,探手于箭囊中摸索,对左右道:“传诸部队官,备出箭矢,尽量别射举火把的让他给咱照明儿,听我响箭行事。”   响箭搭在大梢弓上,大拇指扣着弦儿,望着逐渐接近的火蛇,达云心里有一种感觉。   不知道该用什么情绪形容,反正达云觉得这场仗打完,就能在凉州城把破败的老宅重新修缮,起他一条街的出廊歇山顶大房。   冲出七角井的不是跳动的火蛇与奔驰的骏马,是功名,是他泼天的功名。 第一百四十八章 悲催   如雨点般落下的不是箭雨,是吐蕃马黑麻心头滴出的血。   如果说半个时辰之前达云率部离去,留给他满心窝囊的话,那么半个时辰之后,窝囊就被换成了懊悔。   七角井刚统计出伤亡损失,凉州骑兵冲入营地让他的精锐重骑当场阵亡二十八,失去战斗力八十余,丢马一百六十六匹,马甲七十七副、铠甲六十二领。   这个数字是剔除仆从之后的结果。   吐蕃马黑麻在这半个时辰里心理动态极为复杂,先是被冲击的惊愕、目睹死伤的愤怒、丢失铠甲的恼怒、轻点伤亡的后怕、重整旗鼓的激愤还没完,一盆凉水就泼到了脑袋上。   把整个人浇了个透心凉。   追出去的骑兵分三批陆续返回,一开始来传报敌军在道旁设伏,黑灯瞎火骑兵没有发现,钻进包围圈被伏兵以箭雨射翻前锋,士气受阻。   第二批回来的骑兵说他们勇敢地迎箭矢与敌军互射,并分队冲击与敌军近战。   然后再回来的就不是派回来报信的了,是参与战斗的小股骑兵各个带伤跑回来,说他们在混战中被打散了,然后一拨三五骑、一拨三五骑地回来。   吓得吐蕃马黑麻下令就地设防,拆了屋子、堆土成垒,在屋舍远处点燃篝火照明,同时派人接应回来的骑兵。   但是没了。   他派出去的部队为三队八百余骑,有一队人到现在一个人都没回来;另外两队陆续回来二百多。   再多的,杳无音讯。   他们不知道明军有多少,更不知道明军会不会立即进攻。   营地里四百多重骑兵把马放在山脚,于七角井各处要口以步战设防彻夜,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另外一队骑兵倒是各个顶着黑眼圈全须全尾地回来了,除了两匹马路上崴了蹄子跛了脚,阵亡只有一人。   一开始遭遇敌军伏击时他们在队伍后头,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队长就想率部兜个圈子,但圈子有点大,一阵风沙吹过来就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了,找了一宿才找到回来的路。   天明了,视野也好了,他们终于敢出去,好好看一看昨天夜里的战场。   交战地点散布极广,涵盖纵横三里之地,漫漫黄沙沾着凝固的血液定在地上,盖住失去头颅的尸身。   明军连一把刀子都没给他留下,带走了所有的首级、马匹、兵器以及明军尸首。   吐蕃马黑麻相信明军一定也有人阵亡了,因为双方战马不一样,他在地上看见明军无法带走的马尸,光找到的、能区分出的就有二十七匹。   而那支明军的踪迹,早就没了,连蹄印都被风沙遮蔽,不过此时此刻也无需追踪,他们肯定是往哈密那边跑了,就是吐蕃马黑麻不敢追击。   哪怕这一次他的人马都穿上重甲,也不敢追击了。   万一追击再落入敌军伏击圈怎么办?   眼下进军显然已经不成,精锐兵力被打得半残,倒是八百仆从还有大半,剩下千人兵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干等在七角井大眼瞪小眼。   再进兵也不是不行,但他们还有战斗力的重骑部队仅剩四百,倒多出三百多套马甲重甲,带着吧太沉,让仆从穿上他们未经训练也没那个能力。   穿着重甲打不了一分钟就先把自己累趴了。   事到如今别无他法,粮草剩下的也不多,只能撤兵向吐蕃赶去。   他们这边愁云惨淡,达云则已经在四十里外睡大觉了,传令骑手也快马加鞭地往回赶,仅用两日消息就把消息送到哈密,让总兵派人押马车过去帮他们驮货。   夜里的仗对他们而言并不轻松,敌人比他们想象中意志要坚韧的多,达云确实轻敌了。   相较战果,他们斩获三百三十颗首级,仅阵亡十七、重伤七人、轻伤二十余,算是难得的大胜,但这原本在达云想象中是应该伤亡不到十人的。   他们占据除兵力外的全面优势。   夜战、伏击、以暗对明、穿铠甲对无铠甲,敌军应该议论箭矢攒射就调头逃跑的,但这些吐蕃军非但没有,还顶着伤亡跟他们互射,甚至有人就近策马扬刀朝他们冲锋。   若非他们能射准敌军、敌军却射不准他们,恐怕兵败的就是他了。   易地而处,他的骑兵可没那么高昂的士气,到最后他手底下有十余骑都被杀散,向大漠里窜了,一直到敌军溃败割取首级时才回来。   当将军的,哪个不希望直接把敌军击溃,部队在后面掩杀大获全胜,谁愿意遇到意志坚定的敌人呢?   这也是达云不敢接连作战,割了首级立马让部队赶着马群往回跑的原因,而且还边跑边回头,跑出四十里不见追兵,这才终于敢让士兵下马休息。   就这还是让部下穿甲睡了俩时辰,睡醒又接着往东跑。   不敢停歇,生怕一停歇敌军追上来,到时候脑袋没的就是他们了。   敌人不披挂重甲都敢跟他们硬碰硬,那要是穿上重甲,还不得把他全歼了?   占便宜时候心里有多美,便宜占完心里就有多慌。   受到消息的佟登更是惊讶,派出来赶着马车接应达云部队的长略一见到他,开口第一句就是:“佟总兵问你,你不是出来探查敌情的么,怎么把敌军重骑部队击溃了。”   谁用脑袋想都想不出达云是怎么赢的,敌人毫无疑问是重骑部队,他这缴获除了刀剑、锤棒等长杆兵器外,唯一的战利品就是具装铠甲,那敌军肯定是重骑兵。   达云这伙人,从头看到脚,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把重骑兵击溃的部队啊,要说六十多个重骑兵把他们这二百骑击溃了……可信度倒是看着更高一点儿。   几百重骑,别说搁在西域,就算搁在中原王朝,那也算不大不小的主力部队,配上步兵、轻骑,就能拉起五千兵马。   结果就这么让达云击溃了,等他把情况给前来接应的长略一说,长略心里这羡慕啊。   只后悔自己到哈密来的晚。   他们这边自是满心欢喜,吐蕃马黑麻则已经被折腾崩溃了。   出远门遛了个往返八百里的弯,把麾下最精锐的重骑部队遛瘸了还不算完。   等他回吐蕃的时候,部队是又疲又乏力,看见远处村庄升起的炊烟就像看见了爸妈一般亲切,然后就发现村子怎么设起拒马了。   嚯,这虎赤儿挺能干啊。   可拒马后边怎么还有战车呢?   战车上边怎么还站着火枪手呢?   他们怎么开枪了呢?   吐蕃城上怎么插着万岁旗呢?   他家没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乌斯藏   长略在大明西征军中不算个小人物,但地位微妙。   一方面,他是从二品的武官,拜游击将军;另一方面,又处在一个坎儿上。   遇上一场惊天动地的大仗,迈过去这个坎就是名留青史的名将,可任职总兵正职,迈步过去,这辈子可能就这样了。   他父亲长夕虎是协防凉州的副总兵,所以长略一开始经历考试出来就是世袭指挥同知,做贵德分守游击,官位就没了变化。   没变化的原因,是他这个位置守备方向主要为青海蒙古人,这个地方是赶不上大仗的。   青海也好、乌斯藏也好,对大明来说是个存在感很低的地方,以至于让很多内地百姓都认为那是个朝贡国,但人家并不是那样想的。   朝廷对乌斯藏掌控能力最强的时候,也是皇帝最为强势的洪武、永乐两朝,尤其是永乐皇帝朱棣。   洪武朝朱元璋册封了四五个国师和大国师,拉拢了白教势力最大的帕木竹巴法王,但那时候大明对乌斯藏诸多教派的影响力还不够,只能说是羁縻而已,因为帕木竹巴法王也只是其中势力较大的封建主。   当时已有税务能力,洪武十六年皇帝下诏征马,洪武十八年乌斯藏送至四川、贵州,由二都司押解进京马一万一千六百匹。   十八年腊月,名叫参丹藏卜的僧人一个人向河州卫输马七百八十二匹,为终明之世个人贡马最高记录。   到永乐朝,更是极大加深了对乌斯藏的影响,朱棣一股脑在乌斯藏册封两位法王、五位大王、两名西天佛子,九名灌顶大国师,十八名灌顶国师,其他的禅师,僧官数不胜数。   同样也是朱棣,修通了从四川雅安,当时叫雅州到乌斯藏的道路,往后各法王、大王、国师等逐年进贡,世袭更替由皇帝册封。   别的地方到北京进贡可能是有骗吃骗喝的嫌疑,但乌斯藏不一样,乌斯藏去北京进贡是个玩命的活儿,死在朝贡路上的禅师数不胜数。   世上的领土,并非只有设置流官、布防驻军才算领土,否则十七世纪以前欧洲只有古老的罗马和十六世纪新生的西班牙这俩国家。   凡事皆有两面性,不断的拉拢加深明王朝对乌斯藏的控制,从朱元璋时期的心有忌惮而多封众建,到朱棣时期转相化导,以共尊中国,让西边宴然,终明世无番寇之患。   同样也使佛徒交错于道,外扰邮传,内耗大官,公私骚然。   至宪宗、武宗时期,番僧地位依然很高,尤其是武宗皇帝喜欢番僧,经常从乌斯藏叫僧人去家里玩,甚至他自己都会藏语。   到孝宗时期,不喜欢番僧,把法王,佛子以下的番僧都驱还本土,夺去印诰,嘉靖皇帝则尊崇道教,干脆不见万里迢迢进京进贡的僧人们了,既不见、也不召,以至于朝廷与乌斯藏的联系逐渐减少。   即便如此,乌斯藏的法王、教王、西天佛子、大国师、国师等僧官也坚持在承袭时按规定等待明廷重新册封,即使在父子、叔侄、兄弟、师徒间承袭亦是如此。   天行有常,到万历时期,事情又出现了改变,谁都想不到这一改变是大明金国俺答汗带来的。   这一时期,黄教已大有压服诸派之景,他们当中最有权势、最德高望重的僧人是活佛索南嘉措。   这个时候要称俺答为大明金国顺义王,万历七年,以逢迎活佛的名义西攻瓦剌,就是被张臣决河断路那次,一场战争结束,俩人见面了。   顺义王非常喜欢这个名叫索南嘉措的乌斯藏活佛,后来他俩相互册封,俺答汗册封索南嘉措为‘转轮王彻辰汗’,顺义王册封索南嘉措为‘达赖喇嘛’,达赖为蒙语大海之意,喇嘛为藏语上师,索南嘉措又往上追了两代老师,自称三世。   他们除了互相册封,还互相干了一件事,索南嘉措劝导顺义王戒杀,劝他东归;顺义王劝导索南嘉措复通中国,还在甘肃给张居正写了封信。   索南嘉措在信里自称释迦摩尼比丘,拟求通贡,赠送仪物,张居正看到信不敢接受,交给万历,万历允许之后,朝廷与乌斯藏重新通贡。   这是一次政治性的会面,需要利益交换,俺答有强大的兵力,蒙古硕果仅存的具装甲骑军团能为冲破长城之外一切阻拦。   索南嘉措是个能人,但他有什么能保障册封之后的联合呢?   又凭什么能让俺答册封他?   如果他是世俗首领,可以用联姻来达成联合,但这种手段并不适用于索南嘉措。   所以索南嘉措对俺答说过这样一句话。   “我的转世必出于你的子孙中。”   这会儿三世喇嘛还在给顺义王俺答举行葬礼的路上,戚继光向西进军时还碰到了,顺便在蒙古轻军里传了一下教。   由于双方有自己人的关系,长略这个大明在藏区东部的游击将军就被做成了护民官。   历来作战都是在卫拉特蒙古逐渐渗透至藏区的小部落进攻藏民时率军出战,双方小冲突不断。   但长略的首要任务一直不是杀死敌人、斩获首级,而是为藏民筑民堡、修营寨、设险浚池、振济贫乏,在蒙古劫匪的铁蹄下保护藏区百姓的生命财产安全。   本来这辈子可能也就这样了,当个爷爷不亲姥姥不爱的护民官,赢得军民、百姓的爱戴,等老了大伙儿给他修个碑,不负此生。   偏偏,赶上了大明西征。   别人的部队都能重新整编,只有他这个游击的部队,是真的只能游击,且只能由他率领,因为他的人有一半藏兵。   而且只有少数是他驻防区域的藏兵,大积石山的大国师及麾下贵族为他凑出二百铁甲马军,这年头这样的兵力被称作客兵,甘肃历来是半驻军、半客军,但像这样乌斯藏僧官给朝廷凑兵这还是头一遭。   原因一个是因为藏区封建主觉得游击将军长略是个好人,另一个则是因为三世喇嘛下了令。   说实话长略并不想要率领这支大国师的铁甲马军去攻打吐蕃,因为他们装备很好,但战斗能力真的不行,可他没得选。 第一百五十章 移民   没等长略担心他的铁甲马军在面对叶尔羌人时被打得大溃,万岁军的董一元就已派人传来情报。   吐蕃城已被攻取,两支吐蕃溃军正被万岁军的御林骑兵追击,目下已向南撵进山谷离开绿洲,召总兵佟登及各路主将入吐蕃城商讨要事。   董一元是新派将官,早年追随马芳,后于陈沐领镇朔将军印时为宣府骑将,在宣府讲武堂成立之初亦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如今统帅万岁军这支皇室力量,独立于九边诸将之外,仅居戚继光之下,于征西诸路兵将中地位超然。   只不过此时此刻,当总兵官佟登、守备达云、游击长略见到这位以火炮于城外当场打死城中首领虎赤儿,慑服一城的董一元时,却没看到意气风发的万岁军大将。   在于中原甚至哈密建筑风格迥异的吐蕃大汗的宫殿里,他们只看到对着舆图面露愁容的万岁军主将。   董一元没能去城外迎接他们,彻夜未眠的将军忙着沐浴更衣,请以勇猛闻名的兄长董一奎于城外把诸将迎进城内,解释头天夜里对着舆图看了一宿。   宫殿内杂乱无章,就像被火炮轰开两个豁口的城墙一样,作为虎赤儿死后吐蕃马黑麻死忠部下的最后抵抗地点,这座宫殿一样接受了血与火的考验,向西征诸将昭示着万岁军作为天子亲练部队的强大火力。   贴金纯铜的殿门被大装药的炮弹砸凹进去,门阀断裂不能闭合,殿柱带着已经凝固的血迹与铳丸打出的坑洞。   吊顶琉璃灯的碎片还在地上未经打扫,木质拱顶插着箭头,断裂的箭杆带着火药炸开的焦黑给周围留下密密麻麻的铁丸印记。   闻上去,整个大殿带着消散不开的硝烟味道。   众将都是历战老将,但没有谁见过这样的攻坚战场,他们过去所见的攻坚战,往往是随处可见的箭簇与烈火焚烧青烟,却不曾见过这种密集火力留下层出不穷的弹丸印记。   他们也会用火器,火铳、三眼铳、快枪,但那都只是少数使用罢了。   诸将入城后看见的,万岁军携带兵器、城内各处战争遗迹,跟他们完全不一样。   董一元的双眼带着重重的眼袋与黑眼圈,他对众将一一行礼,互相介绍之后直接指着脚下的舆图进入正题:“如今戚帅驻轮台、诸位驻吐蕃、魏帅驻哈密、张帅复阳关。”   “吐蕃马黑麻向西北逃窜,董某已向城中居民问询,穿脱辛城入速八失山道四百里外有城名义失力,亦为一片绿洲。”   董一元半跪在地,持铳刺所指舆图为一副商路草图,画的极为简略,为嘉靖二十一年光禄寺卿马理所绘西域图的抄本,从嘉峪关到鲁迷城。   他指着图道:“义失力为小城,然其有哈刺速为护,蒙语哈刺为黑、速为水,这是一条河,会阻挡大军去路。”   董一元的眼袋与黑眼圈都是彻夜在跟这幅舆图做斗争,上面的地名全来自前代,被大明人以音译记录,让观图者很难理解实际意思。   没办法,绘图的人不懂蒙语,像他这样常年在边境的将领也不会画这种好看的图。   没错,董一元对这幅图的评价就是好看,青山蓝城,极为精美,把它当成画可以放在府邸留着传世,把它当作行商地图也勉强凑合。   唯一的缺点就是不能军用,可他现在只希望这张图能给他提供军事作用。   就不说精确与否了,首先名字要对,河流要么叫河要么叫水,否则换个不通蒙语的将领过去才知道有河流阻路岂不是要出大麻烦。   “义失力以西,还有雄踞山间的铁门关,只有占领那,才算拿住吐蕃全境,能让部队放心补给。”   万岁军中自宣府讲武堂毕业的武官已带着旗军向东沿途各地勘探,以做出适合的军用地图交付国内,这在他们看来是一等一的要事。   对于此次西征朝廷准备不足,在董一元心里跟明镜儿似的,皇帝本身只打算北征,却没想到戚继光出关一仗就放倒了土蛮,撵着大汗继位者一路向西,强拖着国内辎重从归化城转变为甘肃。   这种一路行军一路打还走这么快的情况太过恐怖,包括戚继光在内所有将领都心知肚明,但是停不下来。   至少在戚继光攻占卫拉特和硕部盘踞、过去北庭所在的轮台县之前他们的脚步不能停,整支部队数万人庞大兵马像蒙古大部一样以游牧的形态往西走,陷入蒙古帝国西征时一样的窘境。   他们即使有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战斗能力,也未必能让他们活下来,活下来靠的是从乌梁海开始一路西进缴获的牛羊。   他们行军所过之处,数以二十万计的牛羊骏马将草地全部吃荒,寻找新草地的压力让他们像草原上掀起的海啸般滚滚向前,正应了皇帝的那封诏令:沿着草原,前进。   为什么他们所过之处的蒙古部落都愿意归附,因为草场没了,想活命只能跟着走。   现实总是无比吊诡,起初戚继光的目的是追寻蒙古大汗加以讨伐,却没想到如今自己手上最大的问题是如何安置追随自己的蒙古部落。   一直到轮台,天山北麓的草原上,他们终于能歇一歇,但戚继光觉得并不安全。   把蒙古部落放到这并不安全,离中原还是有点近。   所以现在,部队要分开走两条路,戚继光将继续率领浙军前往亦力八里,也就是伊犁河谷,如果不行的话就再往西、往北,直至碰到一个难缠的对手,把蒙古人留给他。   而董一元则率万岁军自轮台南下,在吐蕃建立前线坚城,配合西征诸路大军完成他们的使命,并向朝廷传送戚继光的建议。   “戚帅的意思,是请陛下移民,我们在西域没有自己人,即使我们慑服再多臣服诸国,等我们走了这里还是会乱,戚帅说他沿途过来没见过自己人,但这确实有适合生息的土地。”   “因此,戚帅要我等因地制宜,以当地情况向陛下奏请移民,充实西域。”   董一元说着打了个哈欠,他太乏了,皱着眉头缓了一会儿才叹息道:“近年东洋要移民、南洋要移民,如今西域也要移民,国朝有多少民够移的……我再上道手本,请陛下鼓励百姓生育吧。” 第一百五十一章 担心   大明不向西域用兵,有多种原因。   首先自然是太祖皇帝朱元璋基于形势判断,在宋元发达海贸的基础上南进北守,羁縻东西。   丝绸之路的衰退已是必然,贸易为中原王朝带来的利益远不如征服西域所需之花费。   有明一朝,北方始终为首要威胁,西域则谈不上威胁,尤其在洪武五年三路大军出塞的战事中将这表现得淋漓尽致。   十五万大军分三路,中路征虏大将军兵出雁门,先胜后败,死伤数万;东路左副将军李文忠出居庸关,接连大胜,班师而还、失道迷路,粮饷断绝,军士多渴死。   唯冯胜之西路军,本为偏师自兰州西走,先趋平凉,败元将失剌罕;进军永昌,败太尉朵儿只巴。进至亦集乃,守将卜颜帖木以城降,遂攻掠瓜沙州。   这场仗让朱元璋意识到永清沙漠操之过急,随后转变策略,选将备边、修缮城池,定下“来则御之,去则勿追”的诏令。   西域最大的阻碍正是董一元所思所想,没汉儿。   董一元一说要给朝廷上书鼓励生育,佟登等人就差明着拦了,但大将讲话也得讲究个委婉,都说让他三思。   大明朝不是鼓励生育这回事,是大明子民本来就挺注重生育了。   这年月普通百姓又不用避孕措施。   一家就有个独苗苗的,有,但那是少数;普遍俩仨,这还是不拿女儿算进去的情况;多的五六个,七八个。   关键这年头配套跟不上,生五六个最后五六个都能长成那是苍天有眼,可罩不住老天爷贪睡。   人嘛,普遍有越穷越生的习惯,这个穷有家庭经济方面,更多的是地区性的贫困,这是没办法的事。   有财力、有资源、会培养孩子,除了夭折与意外,几乎不用担心别的,生俩是子承父业、生仨也一样。   没财力、没资源的,这都不是说大号练废了再开个小号的事儿,是连号该怎么练都不知道,只能看脸拼爆率。   同时开十八个号刷怪,升不升级不要紧,主要看哪个号能爆装备。   求的就是个人多势众,人丁越兴旺,抗风险的能力就越强。   重男轻女也正是这么来的,甚至小媳妇熬成婆了也接着重男轻女,身份变了立场也跟着变了——也需要抗风险能力。   这么个环境,鼓励生育就是在创造人间惨剧。   武官,大多在卫所长大,离寻常军民近的很,他们都能看见听见。   但看见听见不管用,改变不了大环境,想管的时候他们还小,说了不算。   说了算的时候早就看惯了,而且怎么管?别人生了孩子他养?也不现实。   朝廷倒是出台了法令不准杀婴,不管用,很多县官跟朝廷报告当地杀婴成风,根本制止不了。   但董一元不管那些,他一挥手:“那是陛下与朝廷的重臣们要考虑的事,董某只言军事,鼓不鼓励生育不重要,董某只要移民。”   “时间长、批次多、数量大的移民!”   大明与东察合台围绕哈密卫于成化八年、弘治六年、弘治八年、正德八年数次展开争夺战争,哈密多次得失易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城里没汉儿,每一次夺回,控制这座城都会再任命土司。   明朝初年的威势的确有汉唐气象,能让人归心,哪怕哈密土司指挥都督在边关叩首不得支援后自己孤身在塞外奋战十余年夺回哈密,回过头来依然会朝着东方跪拜。   但说句难听话,人家就算是家奴,也是敬着祖宗太祖皇帝、成祖皇帝的威信恩德,跟后世子孙不一挂,长此以往,上百年光景变换数代,谁能不左右摇摆?   “董某也不是说册封的外藩不忠心,外藩忠心的比比皆是。”   哈密卫驻守的要是个汉将,哪怕像达云这样归附数代的达将、佟登这样代代效力边关的女直将,在朝中、在边军有自己的影响力;城里三四千百姓要是汉儿,还用争夺那么多次、边将向友军求援能不出征?   关键是册封的外藩朝廷当家的皇帝大臣、底下办事的大将军民都不拿人家当自己人啊。   董一元就差手心拍手背说话了,只是当着这西路诸将的面,他不能说这话:“没有人,朝廷就不重视,诸位将军部下都为哈密、为吐蕃流了血,就不想让它长治久安?”   “往近的说,我等今年一路征讨打下疆域,十年后当地头人被策反,功绩皆如云烟。”   “若百年后这城仍在朝廷手上,编修县志都会提,哈密是万历十一年佟帅出塞,达将军陷城所得,以得百年太平。”   可别提董一元对西域没汉儿这事多大怨念了,回首指着地图道:“若非西域没汉儿,我等何至于在此不得进兵,对着地图研究路线,在这能找出一个信得过的向导么?”   西域其实是有汉儿的,只不过没在人们普遍认知的西域里。   蒙古西征,把汉儿带到更远地方,有从军者、有逃难者、有被夹裹者、有工匠、有侍者,身逢乱世的小人物别无所依,流落四方。   至少在董一元当作军事地图的这幅图上,清晰标注着西域尽是异域,汉儿则在更西的方向。   在波斯的怯迷城外有四族蕃汉。   在奥斯曼的文谷鲁城、撒黑四寨、菲即城、鲁迷城,汉儿聚居。   但是在西域,没有。   能走的走、能内附的内附,这里已经没有汉人了。   董一元需要大量的人,十万、二十万,直至这里的大明子民比叶尔羌人多、比瓦剌蒙古人多,就像他所说的那样,他是个将军。   他只管征战的事。   夺回故土,以人口充实西域,才能保证这片土地长治久安。   而大明真正的竞争力,也正在于带来和平的能力。   朝鲜王朝、琉球王朝难道是傻子甘居人下,把自己送上门做朝贡国?恰恰是因为大明有带来和平的能力——这要建立上皇帝不是自闭者的条件下。   一旦皇帝自己关上门,这一切就都不存在了。   这一核心竞争力的要点在于,不朝贡大明,你需要担心瓦剌的汗、亦力八里的汗、吐蕃的汗。   朝贡大明,只需要担心大明就够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三洲宫   “接着走啊,怎么不走了?”   清华园周围的土地、私家园林被皇帝出资购下,拟兴建新的宫室,名为三洲宫。   宫室占地广、用人多,至今不过刚修了简陋的大殿,开渠引水的工作正在建设之中,整个工程浩大,皇帝拟在今后十二年每年自户部、工部、内库分别拨十万两、十五万两、四十万两,共七百八十万两用来修建这座三洲宫。   当然,这只是万历自己的计划,这不是七十八万,是七百八十万两白银,这样巨大的数目他根本不敢在朝上说。   大臣们的口水会把他淹死的。   所以他偷偷地修,只找户部、工部要了一年的款子,自个儿从内库里掏出大把银子,就先偷摸动工了。   至于明年的钱,明年再要。   并为自己的聪慧而沾沾自喜。   ‘靖海伯不是有五年计划?朕有十二年计划,比他还长。’   三洲宫的主要花销,万历认为都不在宫室,而在地形改造上,如今最大的工程是依照设计图,挖掘一条东西六里、南北三里的大渠,把整个三洲宫围起来,但暂时还不能从永定河放水。   万历估计放水要等到七八年以后才行。   他是这么考虑的,这个大工程肯定要花六百万两以上,但他的内库赚钱能力是一直在增加的,也许一开始需要十二年,但没准随着群臣勠力,六年就能修好。   有道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陈沐绝对想不到万历在北京城西郊盖个大玩具的起因是他。   他跟皇帝写信说修个博物馆,还把东洋上的国宝、遗迹给万历送回来。   万历觉得这就叫两智相逢,他也觉得修个博物馆非常好。   但博物馆到底是什么呢?万历不知道。   博物他倒是明白,就是东西多呗。   万历脑子里最像博物馆的东西是什么?   是史记里记载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的秦始皇地宫。   据说那地宫里有始皇帝生前居住的咸阳。   万历眼里那就是博物馆,但那是地宫,不是给活人看的,他能怎么办呢?   他修个地上的博物馆,把天下装进去。   引河水为海,划地设西洲、中洲、东洲,实新明、日本、吕宋诸岛,依军情舆图制高低、设山川、植天下花草树木,做城池填诸国珍宝遗迹,为三洲宫。   如此一来,帝临香山之上即可纵观天下。   花费嘛,确实有点多,万历自己都觉得多……他的帝国正在花钱的时候,他自己的内库也正在花销巨大的时候。   外部环境与内心世界的美好盼望格格不入,便导致如今所谓的三洲宫进展极小,他连工匠都不敢大肆征召,指望什么进展呢?   就连朝臣提议该给他修陵寝都被他回绝了,投其所好的说完全依照嘉靖爷的陵寝修建。   万历一看,妈呀,还预算八百万两,可拉倒吧,朕活着的时候都花不了那么多钱,驾崩睡觉的地儿,费那劲儿呢!   他说朕还年轻,身体倍儿棒,六部尚书绑一块岁数顶朕十八个都打不过朕一个人,天下正值千年未有之变局,陵寝晚几年再修也不着急,朕实在崩了跟先帝放一块睡就得了。   把万历跟隆庆合葬的事儿对大臣们来说是开玩笑,有明一代到如今正是文治武功极盛之时,哪有皇帝不修陵寝的。   真正说服大臣们,让他们不情不愿作罢的正是万历所说千年未有之变局,想想也是,过几年天下舆图是什么样谁又能说得准呢?   当然了,在经济账上,大臣们还是比较希望万历现在修陵寝的。   现在还能照着八百万的规格去修,没准再过几年皇帝心野了,要把预算调高到一千八百万呢?   其实吧,大伙儿后来想了想……依照帝国如今的财政收入,一千八百万。   也不是不可以。   但这在万历眼中是绝对不可以,他觉得自个现在很穷,谁跟他提钱他就瞪眼,还一千八百万,一百八十万修个陵他都不乐意。   倒是御林军与锦衣卫在香山上的离宫别院用沙盘胶合,用三十二两的成本给他做了个大型的设计图,是深得圣心。   短时间里,万历小老爷只能对着沙盘穷开心了。   如今三洲宫开始动工,万历一时间没地方去,平日里只能憋在紫禁城里,每隔一段到香山离宫别院散散心,看着沙盘设计图就算心满意足了。   哪怕这个沙盘设计图是个次残品。   这是依照大明已知世界制作的天下沙盘,已知就说明还有未知,因此西域往西除了沿海地区,大片区域还是空白,只是用水勾勒出海岸形状,简单的用染料在沙上涂色罢了。   就连东洋亚洲的南部丛林,都是一片高低一致的绿,仅有西边一条小豁口,是里约卫指挥使卢枫率军应当地土民求助,入丛林追击葡萄牙奴贩探出的路。   沙盘设计图上贴着一个个铜牌标签,标注着各地的风土人情、气温环境、国王兵力这些已知情报,万历是想到什么加什么。   因为自带‘精打细算’、‘小财迷’这两种被动技能,一生又饱受‘大财迷’陈沐的熏陶,修建陵寝这种帝王有生之年头等大事已经不能让他动心了。   他眼里能赚钱、能取利的项目才是好项目,不能赚钱就是亏,哪怕只是为了个人爱好,它至少也得回本儿。   因而在他的设计概念里,这座三洲宫不光是一个砸钱的大皇家园林、皇室博物馆,还有的其他作用,要么赚钱、要么有利。   那这玩意赚钱对万历来说有点难,但取利,最容易的方法是培养下一代——这是一件大型教具。   身为将来天下小学生、武将、文官的老师,为人师表的万历小老爷很轻易地就想到了这一作用,三洲宫建成之日,将能为皇室子孙、有才学之士提供对天下的认识。   如此一来,作为个人爱好花费巨大的模拟地图就有了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味道。   至于赚钱嘛,可以每年挑一个月开宫,让百姓买票进入,坐着驶入永定河的大明兵船,登三大洲观四海情,岂不是一种让人很容易掏钱的体验?   不过眼下万历还是有点急,他在沙盘上放的铜制兵人都不动弹了。   象征着董一元所统帅万岁军的仰首托天状小万历铜人儿停在吐蕃不动了,铜人肩膀头还趴了只铜猫。   万岁军旁边是象征西路军的凉州大马铜人与轮台的五联铜人鸳鸯阵。   鸳鸯阵一左一右则分别是拿着小弓箭留不狼儿穿袄子的蒙古轻军铜人、浑身塞在铜片甲内的蒙古重军。   东州上穿着袒肩战袍左手牵黄犬右手抚大炮的陈沐铜人更是在墨西哥趴窝好久了,在他旁边还有个铜制小四合院,插着小旗儿写着大明宗室大学,被万历用小字批注‘宗室劳动改造营地’。   还有游曳在沙盘西夷海的万历舰,全都不动了。   本来后边这些因为瘟疫就没动,但小万历和鸳鸯阵是一直在动的,现在隔了半个月好不容易溜出宫来看看进度,结果他们也不动了。   让万历小老爷很不开心。 第一百五十三章 突破   香山的离宫别院着实是万历的好地方,这个世界对皇帝是有限制的。   在他十五岁以前,从未因私事出过宫,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城外天地坛祭天。   但在那之后,他去过天津一次,看到属于帝国的霸道战舰游曳在渤海湾,在那之后,他就下定决心要突破这一限制。   后来,他有了清华园,每月都会挑出些日子策马二十里,躲在清华园内理事。   他总是盛装出行,身披金甲策动骏马,马臀左挂他一百二十斤战弓、右挂一长两短三杆天下太平,御林新军、大汉将军、锦衣新军沿途护送。   那时候他有两个天下。   一个天下是大明的天下,东起墨西哥、西抵果阿,夹南洋新明、欧罗巴白山诸多飞地,纵横万里横扫如卷席。   另一个天下是他的天下,是紫禁城到清华园的距离,哪怕只有这往返四十里的距离,在群臣眼中还是太远了。   皇帝是不能出宫太远的,这对好人坏人来说都是如此,皇帝出宫要讲究排场、要讲究保护、沿途严防死守、所经之地铺张浪费。   还容易出现意外。   而从另一个方面,官员们其实也不愿意跟皇帝关系太近,皇帝和大臣的关系应该像老板和雇员,而不是朋友,我拿老板当朋友,万一哪天这个朋友拿出老板的架势,我多难受?   没人希望万历出宫,而且经常、频繁地出宫。   但他做到了,从紫禁城到清华园,他有这四十里天下,哪怕谨小慎微、绝不扰民,就算再好奇百姓那二层小楼里放着什么也绝不进去看,并逐渐让朝臣习惯他们有个经常出宫的皇帝。   等他们习惯,万历继续突破。   这一次,是往返八十里的香山别宫。   相对而言万历是真羡慕他爷爷嘉靖皇帝,嘉靖爷爷在北京周围是完全可以自由出入的,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毕竟人家在寝宫里差点叫宫女勒死,打那以后他爱去哪儿去哪儿,没人敢多嘴。   万历就不行了,他鸟铳八十步百发百中、光膀子狂奔四十里只要一个时辰、拉得开一百二十斤战弓、一个得合勒把潞王摔出去八尺远。   从小摔跤的布塔施礼看着清华练兵场上潞王哥哥的惨状都牙根打颤,觉得自个儿这辈子估计是回不到草原了。   因为每次潞王被摔出去,布塔施礼就会听见皇帝对潞王训斥:连朕都摔不过,如何去亚州边鄙就藩!   连带着让布塔施礼清明跟着皇帝去太庙祭祖,都全程充满敬意。   他看看翊钧哥哥,再看看牌位,藏在一方牌位后面的一个个皇帝应该都长庙里护法金刚雕像那个模样。   这样的武艺傍身,别说宫女儿了,就是一圈武宦官,但凡万历有根烧火棍在手,也近不得身……乾清宫没有烧火棍,但有雁翎刀、丈八步阵大枪、天下太平铳、虎蹲炮、佛朗机和镇朔将军。   真要出现壬寅宫变那样的情况,群臣恐怕责怪他谋杀宫人、轰塌宫墙的比较多。   在顺义王世子布塔施礼眼中,翊钧哥哥就像个神明一样。   每天几乎千篇一律,除非头天夜里喝了大酒,不然第二天早上一定天还没亮就把他和潞王从被窝扯出来,带一队武宦官、一队锦衣卫在宫里跑步、练力气、手格摔跤、骑马射击。   干完这些,俩小家伙迷瞪着眼儿打着哈欠想回去睡觉,又被拽着用膳、听经学习,好不容易有点休息时间,他俩才能在乾清宫能睡一会儿。   就这点睡觉时间,还要听着万历在寝宫里不是拿着各种工具捣鼓他的火德星君、就是用笔纸画着各种奇怪的设计图。   就连午饭都是让人直接送到乾清宫,皇帝边吃饭边干活,完全不理会老师说过的天子吃饭也要讲究仪态,但偏偏必须让他俩讲究仪态。   午饭时间是最难熬了,布塔施礼和潞王正襟危坐地一口一口细嚼慢咽,皇帝盘着腿在地上坐着一边吃一边拿着锤子扳手这敲敲那拧拧。   下午他俩才能去补个觉,因为皇帝要处理朝政,内阁的人过来把诸般事宜一一问询,有时候也会是皇帝自己溜达到内阁去办事,皇帝管的事并不多,如果帝国官僚是一台火德星君,皇帝只负责拽着缰绳。   当然现在最新的火德星君已经没缰绳了,是个工字铁杆,布塔施礼见过,名叫四方,只要把着四方让它去哪儿就去哪儿。   等他们睡醒,又得听经学习,不过去文华殿的路上对布塔施礼来说一直是很新奇的体验,因为不到这个时间他永远不知道今天会怎么去上学。   有时候他们哥仨会骑铁马,两轮或三轮的一人一辆,有时也会骑马,他们会在路上比赛,通常都是皇帝最快;还有时候会骑五轮的铁马,那个东西不好骑,要仨人配合。   还有些时候他们会坐火德星君,那是有征兆的,通常皇帝会在有了新点子之后开始对他那二十几辆火德星君加以改造,往往提前半个月甚至一个月就开始改造。   有时他自己就能完成改造,有时需要送到御用监,一旦改造好了,他们就会坐着崭新的火德星君去上学。   有时候快、有时候慢、有时候稳、有时候颠。   各个火德星君的长相差异极大,应该是有不同型号,但好像型号只在皇帝心里有,别人都不知道。   有的火德星君改造的方向是为战争做准备;有的则就是像铁马一样的代步工具,还有的造的模样简陋。   翊钧哥哥曾骑着马把他和潞王还有六个武宦官放在一台小型的火德星君后面,说他们现在应该和镇朔将军一样沉了,那辆车连个座儿都没有,一路走的极慢,就比他走路快一点,上学路上极为着急。   下午听完经的时间无疑是快乐的,皇帝大多数时间会去和武宦官、锦衣卫混在一起训练,并不强制布塔施礼和潞王参加,还有些时候会带着他俩玩。   结伴去爬万岁山、去太液池游泳,有时候还会坐着最快最稳的火德星君出城,一路去香山。   那真是快乐似神仙的生活。   不过突然有一天,在他们去香山的路上,万历向布塔施礼问了一个问题。   “施礼呀,这宫里有没有人,是你想娶回家当王妃的?” 第一百五十四章 轻车   布塔施礼岁数还小,但他的婚事,一直以来并非无人考虑,尤其是在归化城的三娘子眼中无疑非常重要。   但别管布塔施礼还是三娘子,甚至布塔施礼的哥哥乞庆哈,都没想过让布塔施礼在大明帝国的皇宫里找媳妇的事。   偏偏万历这么想了。   在一个傍晚,御林军出动百骑卫队,护送轻车五辆驰往香山。   所谓轻车,是万历的新玩意,也是宫廷卫队火德星君的标准车辆之一。   如今乘坐火德星君早非皇帝专享,尽管蒸汽局的周思敬将主要精力都放在青龙军列上,但火德星君从一开始就是万历的小型座驾,一直在发展革新,互相促进。   如今宫内定型的火德星君有四种,分轻车、重车,两种型号内又有两种,分别是万历与宫卫使用。   万历的轻车结构简单,前装桶形锅炉、四轮后驱,有双排或三排座位,由万历设计改造,所以为符合他的驾驶习惯,左右对称,前排龙椅仅容一人驾驶,后面单排座位可座两人,前有玻璃后有折叠弧形软顶,两侧亦有木框厚帆布门与玻璃窗,供雨雪天气上学路上遮挡保温。   锅炉与车驾具有木质龙头外壳,造型浮夸、内饰豪华,冬夏两种,主要是排气管位置不同,冬季用排气管从车底穿至车尾给车内增温。   全车一千四百四十斤,有二十四人之力,只要一小桶煤炭,就能载着仨人快速前进,以时辰分速三挡,二十里、四十里、五十五里。   车身减震由车架上两块相连的弧形钢板的弹性完成,不同天气使用不同的轮子,雨雪天气有镶钉铁轮、平时则用橡胶铁轮,特殊状况可挂上驮具由驴马牛拉动。   宫卫的轻车更为简单,有的有彩绘虎形木壳,有的则干脆没彩绘、没壳子、仅后排座位设有射击孔的薄铁门,以增加载人能力,每车载五人,同样功率比皇帝座驾慢一档。   后排两个使用手铳的射手,前排御者身旁两名持弓刀的战士或立或坐,承担部分巡逻、护卫的功能。   至于重车,则是万历在阅兵时坐的那种,更重、更慢、上头能架佛朗机炮,如今还只是一种发展趋势,仅存在于乾清宫与北洋研究院。   如今紫禁城里有六十四辆宫卫轻车,他们使用的都是铜芯铁壳的复合锅炉,铜锅炉烧得快但耐压不好,基于万历的设计,在锅炉内部使用小铜棍与铜板来导热,使车辆启动预热快了七成,这才正式投入大规模使用。   万历的下一步计划,是把轻车推入寻常百姓家,这一观点与北洋的叶梦熊不谋而合,如今他们正在制作一种更轻、更慢但更稳妥也更便宜的轻车,以使其投入民用、商用。   为此万历给叶梦熊拨了白银十二万三千两,将来创收的收入皇帝内库要三成分润。   轻车的速度并没有骑马快,但它比马车快,且速度恒定,只要道路条件允许能一直以一个速度跑下去,又没马匹的颠簸,很受万历喜欢。   只不过这种驾驶方式未必受别人喜欢,难道达官贵人与商贾买了轻车还要自己开吗?别人肯定都是喜欢坐车的,也就万历自己喜欢开。   他恨不得把宫卫都赶到一边自己开足了全汽前进。   这个皇帝与世界格格不入。   去年香山上有个破庙,当地百姓说庙里闹鬼,传的舆情挺大人心浮动,当地官员谁都不敢吭声,毕竟这一带是皇室陵寝,专门安葬早殇的皇子、公主以及部分皇帝妃嫔。   就连顺天知府都被惊动,说要去破庙里住一宿靠一身正气压制邪祟。   结果万历知道了,他说你别急,朕来压。   别人都以为这会传为后世一桩美谈,结果万历爷第二天就把那庙扒了。   调了御林军一千户炮队过去,先把周遭警戒净空,举着三眼号炮在阵前连放三声。   二十四门镇朔将军定点轰击,随后五架二十四联装神威火箭饱和瞄准后朝最后一面摇摇欲坠的庙墙丢了两颗大装药的手雷。   等尘埃落定,又拿捆扎式二十斤炸药包定点放了八个,轰隆一声全干净了,只留下摧折的大树与几个大坑。   末了他还说自己是真武大帝、荡魔天尊、九天降魔祖师,专门做了个法事,跟百姓说:这儿再有邪祟闹事你找我。   整个一封建迷信与现代科学的完美结合。   就这么一皇帝,布塔施礼跟在他身边久了几乎失去自我,万历问他在宫里有没有想娶回去当王妃的人,这么简单的问题直接把顺义小王子问的怀疑人生。   “我有,我没有,陛下,我到底有没有?”   万历对布塔施礼的回答非常满意,抬手拍了拍小王子的肩膀,道:“你有,朕给你分析分析,你为何有,坐。”   布塔施礼乖巧地坐在一旁,万历随即也坐在山间凉亭里,不过还没等他开口,就听潞王举手道:“皇兄,我也有,我也有!”   “你有个屁,给朕修车换机油去。”   潞王一揣手:“好嘞!”   颠颠的就下山了。   “乌斯藏有个喇嘛,跟老顺义王有约定,他的转世灵童会生在老顺义王的子孙里,所以你们都信了黄教,永谢布部进驻青海。”万历拍拍手,看着山下三洲宫地址正在动工的火把,道:“你看过地图,青海在哪你知道。”   “有蒙古铁骑,大喇嘛就能掌握乌斯藏大权,那边人不能打,但强攻也很难进去,虽然他们挺乖,但朕还是想在那设县,一旦你家族的那个人生孩子成了转世灵童四世喇嘛,万一将来他要反叛呢?”   “朕跟别人都不熟,就你是朕的兄弟,所以你得结婚,生个儿子,你的王妃最好是朕的宫里人,朕有两个姐妹,这样你的孩子会有成吉思汗和太祖爷爷的血。”   “你要是喜欢宫女也行,然后把握好时间生个儿子,就养在宫里,等他长大,用归化城的甲骑和朕的御林军一起送进乌斯藏。”   “现在你明白了?你有没有想娶回家当王妃的人?”   布塔施礼点头道:“回陛下,有。”   “是谁?”   “我找找!” 第一百五十五章 旧伤   北洋军府研究院,曾经勇健无敌的克虏伯马芳拄上了拐杖。   年轻的冬季老将军又发了一场高烧,全赖陈实功的新药才能从阎王爷手中夺回性命,在那之后,每逢阴雨天陈实功便对马芳施以手术。   这种症状对陈实功来说很常见,几乎每逢阴雨,居住在北京的老将军们的子孙就会到北洋来上门求助,说他们家老爷子哪里又隐隐作痛。   这就像一种死亡预兆,过不了多久,兴许是吃食上开了大荤、兴许是一场饮酒,高烧不退撒手人寰。   他的名声并不来源于治疗张居正,因为张居正的痔疮到现在也没好,同样也没人认为张居正得的是一场危及生命的大病。   人们找上他,只因为皇帝对他的信赖、北洋军医院的名声。   至于他在解剖学上的学术成就,实际上更多的只会让人对他感到恐惧。   他回到北京城后还在一名辅国将军死后开棺剖尸,这是他与那位老将军的约定,在戎马一生的老将即将撒手人寰之时,陈实功赶到,最后没能救人性命,却与其做下死后开刀验尸的约定。   即便如此,老爷子死后还是受到其亲属多般阻碍,最后第二天闹得让朝廷开了御前会议,得皇帝准许。   陈实功在当时有个猜想,认为他们的症状是反复感染,与阴雨天或食用发物有关,最大的可能是早年受创的伤疤内伤口有异物在战场危急情况下没有处理干净。   后来在那位辅国将军的胸口,陈实功找到了害死他的元凶,三截大小不一的木屑,最大的没有指甲盖大、最小的像头发一样粗细,是折断箭杆的纤维。   那是一道二十年多年前的旧伤。   猜想得到印证令陈实功大受鼓舞,回北洋就要跟马芳商量动手术,没有更多能让他知道旧伤异物的技术手段,就只能依靠马芳自己的痛感来行事。   不过在三只眼的马王爷这儿,显然进行下去更难,因为马芳早就把生死看淡了。   “算命的说我只能活到五十五,如今六十有六,已经赚了十一年,唉,不要在老夫身上费力费药。”   马芳是笑呵呵:“我为将一生,为国尽忠,别无遗憾。身后置于新平堡,魂归于此,也不枉此生了。”   任凭陈实功如何劝,都劝不动马芳,其实马芳自己也知道,若是别人,兴许依照陈实功的法子能苟全性命,于残生续上几年。   可他?他一生与北虏接战大小百十次,全身受创八十余,别人是阴雨天知道身上哪儿疼,他是阴雨天疼得根本动不了,压根不知道哪儿不疼。   本来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撒手的人,让陈实功给自己施加医术,万一赶巧了顶不住,岂不坏了陈实功的名声。   所以他不愿意让陈实功给治。   一直到去年冬天发高烧,原本人都快过去了,也不知道是陈实功用药的缘故还是北洋传来喜报铁马有了能投入使用的铁马,人是硬生生被救回来,这才有了想多活几年的奢望。   他想看见铁马队驰骋天下,想听见戚继光回报北虏尽除,边民小孩再无被虏之祸,他想再多活几年,看看皇帝手中的盛世江山……他想啊。   陈实功完全没有那份顾虑,你想咱就做呗。   如今胸腹关窍是绝对不能做手术,但在手臂、腿部、背部已手术十三次,六处伤口都取出了大小不一种类不同的异物。   箭头崩断的锋刃、小石块、箭杆碎屑、长在肉里的碎布,最奇特的是大腿上还取出一只崩断的铁环,马芳也不知道是哪次打仗留下的伤。   但是看陈年久伤取出的异物,就让陈实功感叹人的生命力之顽强,马芳光膀子出去都比别人沉四两。   最近老将军身体明显虚了下去,这是气血不足的症状,因此陈实功要缓一缓,待马芳身体恢复,再继续行事。   气血不足,陈实功自然就想到了输血,不过在东洋行医的经验让他知道任何猜想,在不能确认其安全之前,不能应用于临床,北洋又不像东洋总打仗有将死之人,故而到现在也只是个猜想。   逐渐完善的猜想。   虽然马芳身体是虚了些,但精神头是越来越足了,因为铁马不但已经开始贩入民间,还有了新的疾速型号。   早在几年前,叶梦熊就试过把蒸汽机与铁马合为一体,搬上轨道,飞快的速度把张居正吓得不轻,往后再也不坐北洋的新东西了。   如今他们把蒸汽铁马放到地上,用灵感来源于妓院的充气橡胶胎,更稳固的车架,经过一盏茶时间预热,能在平整路面上开出一个时辰上百里的速度。   当然这个速度只是测算,因为能允许御者安全骑行的路面只有二十里,而他们的北洋骑手在一刻时间骑了二十七里——最后五里在开出了北洋的安全路面,撞在一架马车屁股上。   幸亏那是一辆运粮车,他们全身披挂着充实软橡胶棉甲的骑兵像一颗炮弹般撞进粮车,把上百斤的米袋撞飞一丈远,紧跟着蒸汽铁马的气缸受力爆炸,飞射的铁片划开拖车的老牛的喉咙。   在北洋档案里,万历十一年春三月初八,历史上第一次因蒸汽铁马引发的车祸发生在天津,当日北洋支出银七两四钱,训练场马军部前中百户标下骑兵吃了顿黄牛肉拌饭。   后来这个拌饭成为天津名吃。   尽管发生祸患,但它更让马芳认识到蒸汽铁马的潜力,甚至不惜把技能树点歪——马芳想让北洋研制一种能以这个速度向前奔袭、固定三轮不带转向、不载人载炸药的东西。   甚至都不需要特别载炸药,那锅炉就是个成本稍高的炸药桶,只要在锅炉外挂上两挂铁珠帘,他们甚至能依照材料强度来规定它什么时候爆炸。   它能在一刻时间袭击二十七里外的直线目标,不载人其有可能跑得更快——一旦应用于战争,成本就不像民用那么计较。   不过这玩意也就是个猜想,因为马芳刚进行完一次实验,实验结果并不理想。 第一百五十六章 狮子   理论上能窜出去攻击二十里外目标的蒸汽铁马,实际上在无人操控时能窜出去一里就不错了。   翻车、翻车,无限的翻车与意外。   马芳以为这东西会走直线,可实际上它像喝了一斤老白干一样不受控制。   它不但会往前走、往左走、往右走,有时候还会往后走,非常放荡不羁爱自由。   不过……北洋与马芳的努力并不白费,他们确实做出了令人瞩目的成果。   北京城东安门大街上,一抹火红的身影冲出靖海伯府邸,伴着蒸汽喷涌、连杆滚动的声音,像地老鼠般在街上一路‘狂飙’,那是一辆结构结实的蒸汽小三轮。   或许不应该称它为蒸汽车,而是一件雕琢精细的艺术品。   它有精工制作的狮子咬珠车头,一双铜铃眼与口中噙着的珠子随车辆向前发出耀眼的光芒,那是三个带反光罩的灯泡,只要车子运行,就会被点亮。   扬起的木制狮鬃中斜插一面挡风玻璃,驾驶蒸汽车的小人儿满面兴奋,不时高举手臂用清脆嗓音高呼避让。   在他与车架一体的座位后,同样是一扇弧形玻璃,不过是红色的,作用是挡住身后斜指向天的烟囱。   脚下的锅炉更了不得,单从侧面看就有一指厚度,筒体包括铆钉都被刷上鲜艳的红色,与锅炉内格栅罩熊熊燃起的小火炉相映,后排一个小座位上被小号煤炭木桶、水桶摆得满满当当。   小三轮说是狂飙,其实速度并不算快,只是在川流不息的北京城里无疑显得像是狂飙,不过在三轮之后靖海伯府邸牵马跑出来的两名劲装婢女就是真的在狂飙了。   俩人跑得脚下生风,要不是蒸汽三轮开始减速还真追不上他。   不过最后也没跟上蒸汽三轮,因为东安门大街走不出二百米就是东安门。   蒸汽狮子三轮上穿着蓝曳撒包裹扎冲天揪的小小身影稳稳地把车停在东华门下,好奇地看了看宫门两侧一边并排停着四辆蒸汽轻车,另一边停了一排带灯的铁马,从车上递出个牙牌,附着一支小手铳和腰带上解下的弹药袋。   虽然他没下车,但谁也没跟他计较。   职守的锦衣校尉看过牙牌,笑呵呵地递还回去,检查车上随行器物,末了还帮他看了看车上的水表,这便挥手放行。   俩劲装婢女紧随其后牵马而至,看着已突突进宫门的狮头三蹦子垂头丧气,一个回家报信,另一个干脆摸了摸腰囊里的银子,转头把缰绳撒了,走进宫门外的庆兴楼。   这酒楼是皇帝的产业,东安门外有一个、东安门内还有一个,就开在光禄寺对门,都是万历皇帝的产业,店家掌柜全是宫里没事打发出来的宦官。   陈沐在海外的经商理论被皇帝在北京城活学活用,有需求就有市场,那么些个达官贵人成日进宫,他们的仆从不都得在外头等着?风吹日晒、雪漫雨淋,多不好,显得咱这天子不体恤仆从婢女。   庆兴楼便应运而生,这原先是个戏楼,在万历看来是白瞎了这好地段,干脆花高于市价近两倍的银子盘了下来,主营酒食饮品,独家供货渠道,主打的就是一个新奇。   甭管南洋的水果还是东洋的夷人朗姆酒、西域的烤骆驼还是欧罗夷的红酒,只要你想吃喝,这庆兴楼就有。   价钱上比起周遭平价酒楼是稍贵了点,但住在京城里头的人,哪怕是他们心腹仆役,也不差那俩钱儿。   为什么万历就敢一口咬定是心腹仆役呢?不是心腹谁往皇宫门口带呀是不是。   万历爷连鬼神都不怕,更不像先帝怕有违天时,这位统御中华帝国前所未有版图的皇帝就差下诏明说他就是天了。   水果都是宫里鹅灰池种的,甭管那水果是要热还是要冷,鹅灰池都能满足,一年四季常备各种反季珍奇果蔬。   像黄瓜之类的东西,宫里鹅灰池已经不再大规模种植,只留一点给宫人敷脸用,那些寻常可见的东西都放在宣府、北直隶的农庄,让官吏教授大棚做法,培植蔬菜以利天下。   酒就更有意思了,一年的存货北京城三年都喝不完,头号供货商是汉国杨策手下的将军,过去几年成船往回运,一半卖、一半进贡,或者说是因为一半进贡所以能卖一半。   不过最近断供了,去年一批从西洋靠港的船说杨策那边受东洋征调要打仗,毕竟东洋大臣还是德高望重的,让他们顾不上自己抢劫的正经营生,各类西洋方物可能要晚两年再进贡。   皇帝大度的表示理解,并让他们转达来自皇帝的寄语:再接再厉,羊毛别照着一家往死里薅,要争取早日进入地中海。   还真别说,自打皇帝开了这两家庆兴楼,销售额与利润直线上升,高兴得万历大手一挥,让人拿赚的利润再去印度修一百八十座庙。   皇帝已经找到窍门了,庙嘛,是不能往好了修的,最好要修的破破烂烂,让信徒担心这庙里和尚会把这庙穷塌了。   能达到这种外观效果的庙,最赚钱了。   一个僧人带三五个半路出家的徒弟,自备盘缠,拿上皇帝给的五两庙产,就可以坐上南洋军府的兵船转乘西洋军府战船登陆他们的兴隆之地创业了。   反正也不需要买地,等着西洋军府分配就是,修庙得各凭本事,那五两庙产是让他们放贷用的。   这样等个一两年,就能达成十倍百倍的回报率,完美的资金回流。   伴着突突声钻进乾清宫,直抵御前的陈海龙再一次咬牙切齿地扳动刹车杆,对闻讯走出宫殿的潞王抱怨道:“王爷,这刹车杆也太难了!”   “嘘!”   潞王伸手把陈海龙从车里抱出来,挑挑眉毛满眼的羡慕,道:“这就是皇兄去年赏你的狮子车?”   “昂!”   “母亲大人不让开,要等父亲回来开,他哪儿能坐得下呀,这不就是陛下给我做的么。”   陈海龙拿手比着车座,笑眯眯道:“我偷偷开出来,可高兴了。”   “行,别说话了,安静待会,皇兄正在宫里看电报,一会儿咱们四个去趟香山,好几个地方都动兵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信任   在这个时代,德意志与意大利都是分裂的,只是个地理概念。   陈矩带着万历舰队周游世界,在西班牙大明港舰队的保护下进入直布罗陀。   在那他先后代表皇帝会见北非摩洛哥速檀、桑海国王,签订贸易通商、互派使者常驻、保护皇帝舰队等协议,而后率众驶入地中海。   于地中海,他的护航舰队更加强大了。   在他的左翼,南塘舰率领来自西班牙的那不勒斯舰队航行;在他的右翼,太岳舰率领来自摩洛哥的速檀桨帆舰队航行;代表宦官的双林舰为前驱,造访属于法兰西人的马赛。   由于马赛没有瓦卢瓦直系王室成员,在城中贵族与商人的强烈要求下,陈矩只能与这座城市签订一份不是那么可靠的条约,当然一切都必须对等,因此马赛直接面对的是西班牙的大明港,双方贸易通商、并由大明港卫军向马赛驻派一百一十二名旗军帮助城防。   马赛的使者则常驻东洋军府驻地墨西哥城。   在这里,陈矩又成了马赛的保护者。   舰队继续向东,接下来是热内亚,在热内亚,陈矩受到银行家与金融家的热烈欢迎,还有从米兰赶来的兵器铠甲商人,尽管陈矩的航行对大明来说是一反常态,他什么礼物都没带。   但在旁人眼中,他带着大明战胜西班牙将势力扩张至地中海的无比威势。   只要他没有开炮,就已经带来很多东西了。   陈矩在热内亚留驻很久,这里比起马赛更加富贵,当地人既愿意也有能力提供其庞大舰队的补给,刚好他需要做一些准备。   这对时间不断有人从米兰、从佛罗伦萨赶来拜见他,人们对中国充满好奇,这个长久以来存在于他们耳朵里的国度。   在这个时代,全世界的海上旅人都将罗盘指向东方,东方的重点,是元大都。   新大陆的昙花一现吸引走所有人的目光,而在西班牙与葡萄牙失去新大陆之后,人们的愿望灵验了,大明闻讯而来。   在威尼斯画派创始人、使威尼斯成为文艺复兴后期中心的画家贝里尼的《诸神之宴》中,神灵们穿的是丝绸、用的是永乐瓷盘,七世教宗曾把蒙古人称为世界征服者,现在大明从西班牙人手中夺过世上最广袤的土地,站在他们眼前。   陈矩准备去罗马的梵蒂冈,但他还没有想好对教宗的称呼,不论人们愿意不愿意,这个世界都只有一个且只能有一个皇帝,其他人要知道避讳。   过去大明人对外面不够了解,受到葡萄牙人的蛊惑,让人们认为教宗有皇帝一般的权势,可现在他们看见的事实并非如此。   被法兰西人弄死、被西班牙人围困差点饿死,手上直属于自己的兵力只有来自瑞士的雇佣兵。   权势充其量等于东周末期的周王,一个摆件儿。   在热内亚,他的通译翻阅典籍,于《教会法》中找到了适合的称谓:罗马祭司。   人家自己就这么称呼自己。   陈矩在热内亚待了整整三个月,终于辞别签订通商贸易条约的热内亚商人,并像先前从马赛、西班牙、大明港、摩洛哥、桑海诸国一样,将各个王国、城邦的使者带到船上,留下一个百户的旗军驻防,继续驶向罗马。   罗马对他此次航行非常重要,这有关于陈沐的重托。   事到如今,万历舰环游世界的目的已经改变,陈矩也不单单是为了证明地球是圆的而航行。   地球是圆的早就被杨策证明了,他的船队从西洋带回东洋军府运回来的朗姆酒,完成伟大的接力。   陈矩从墨西哥大西港起航前,陈沐跟他聊了整整一个通宵,向他灌输一个概念:他在为建立世界秩序而航行。   他们需要各个国家、城邦的使者,为世界制定属于大明的规矩。   告诉他们一个现实:大明有能力把明军送到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   陈矩非常清楚地记得陈沐说出这句话时带着讽刺的笑,随后又补了一句:这句话并不成立,但对听到它的人来说是成立的。   听到,就说明见到了大明人,见到就说明这句话是成立的。   意大利和德意志一样,不是统一的国家,而且陈矩认为这两个地方或许永远都不会成为统一国家。   因为德意志有神圣罗马、意大利有梵蒂冈。   神圣罗马想要从世俗世界统一欧洲,要统一欧洲就不能形成独立民族,没有独立民族观念,如何形成一个世俗大国?   梵蒂冈则是想要从神权领域统一天下,要统一天下就得关注教权,关注教权的梵蒂冈同样也是意大利形成独立国家的最大阻碍。   就这样,这支由陈矩率领的海上武装游行舰队终于来到了罗马祭司的大门口。   不过人家可谈不上多欢迎他们。   在西班牙那不勒斯舰队的通报下,早在陈矩刚驶入直布罗陀时梵蒂冈就已知道来自大明的使者会上门拜访,罗马祭司格列高利老十三是拒绝的。   传闻他还写信斥责了费老二,责怪他放任这些攻打西班牙新大陆的暴徒驶入直布罗陀,直接威胁罗马,并命令费老二指派给万历舰队护航的那不勒斯舰队在海上歼灭这支来自大明的舰队。   马德里宫廷穿着黑色勒蛋裤的秃子余光看到这信就像看到黑死病患者一样。   眯着眼睛小心翼翼地把信件从桌角推到地上,并让宫廷仆人把火盆拿过来,娘里娘气地用气到颤抖的手命令仆人:“烧掉,全部烧掉!”   疯了吗?把万历舰击沉,西班牙就没了呀。   哪怕不说远在新大陆的陈沐与他整装待发的大明武士们,屯兵西班牙与法兰西边境的付元已经完全扼守住比利牛斯山的大门口,随时可以把在法兰西大闹一场的陈九经放进来。   更不必说西边有杨策的海盗为进入直布罗陀整天跟西班牙闹事、还有南方大明港的李旦整天脸上笑嘻嘻,鬼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果然教宗一点儿都不体贴西班牙,这种时候还想让西班牙击沉万历舰队?   空无一人的宫廷里,菲利普神经质地把双手合握搓来搓去,喃喃自语:“教宗被魔鬼附体了!我才是天主的儿子,罗马不值得信任……不值得信任!” 第一百五十八章 暴躁易怒   费老二对教会的怨念自尼德兰战争之时起便与日俱增。   在荷兰独立的过程中,他多次向教会请求使用教宗的影响力帮助他赢得战争,却此次如石沉大海,令他万念俱灰。   欧洲的天主教事业不应该是西班牙自己的责任,可他人的无动于衷使他的王国数次破产,不可避免地走完全盛转衰的艰难旅途。   这种不公正的待遇,能让最忠诚的人心背离。   但直至陈矩驶入直布罗陀,菲利普还是一再要求陈九经、陈矩等人向他做出保证,不论发生什么事,他们都不能在意大利掀起战火。   尤其是罗马的梵蒂冈。   为此他指派那不勒斯舰队对陈矩的万历舰队全程保驾护航,其实也有监视的目的,他被夹在中间非常难做。   一方面他必须保护万历舰,不能让大明皇帝的座舰在他的地盘受到任何伤害,另一方面他又必须保护梵蒂冈,可实际上这两边他哪一个都保护不了。   如果奥斯曼的异教徒突然决定对大明皇帝的座舰发动袭击来嫁祸他,他没能力跟奥斯曼发起一次全面战争;同样如果陈矩跟教宗的会谈并不开心,怒而兴兵炮轰罗马,他也同样无法承受与大明开战的损失。   这完全是听天命,尽人事。   至于教宗要求他击沉、歼灭万历舰队,那就完全是他妈的离谱。   打不打得过、明军近在咫尺的威胁都另说,最大的问题是费老二如果听从教宗的指令,跟大明第三次开战,教宗会使用影响帮助他么?   恐怕依然不会,除非西班牙就此消失,否则一个衰弱的西班牙更加符合教会的利益。   至于教宗对万历舰队的恐惧,也显得很不正常——他为何要这么恐惧?   哪怕他坐着战舰、拥有大炮,但陈矩只是个使者。   这种事菲利普是完全不会恐惧的,毕竟费二爷见过大世面,东洋军府付元舰队、汉国杨策舰队都停在家门口了,他再看陈矩的万历舰队,嗯,这确实是一支使臣团。   而在教宗眼中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这支舰队有四艘巨大战舰、十几艘火力强大的战舰,还有西班牙人与摩尔人的两支舰队护航,缓缓逼近罗马。   最忠诚的瑞士雇佣军都不愿在梵蒂冈死战,提议教宗在他们的保护下向内陆王国避难。   哪怕对战西班牙军团他们都不会这么忧虑,但是在和明军的对抗中,他们牺牲了许多老乡,付出惨痛的代价,却没能阻止明军一步。   西班牙人没参与法兰西战役,法兰西人没参与明西第二次战争,但瑞士人完整参与了东洋军府向东作战的所有战役,他们死在新大陆白马河、死在波尔多、死在昂古莱姆的无名山谷。   整个罗马严防死守,在陈矩送信通报的福船接近菲乌米奇诺港口时,港口驻防的士兵用十几门各种口径的火炮示警。   敌意满满。   这种情况让西班牙那不勒斯舰队非常担忧,不过陈矩却没什么好担心的——他看不上这个教宗,如果不是陈沐留给他的使命,他甚至想跳过罗马继续自己的旅程。   在陈矩所接收到的信息中,格里高利老十三就是个赏罚不明、心胸狭隘的小人。   对天主教出力极多、势力最强、多次组建联军、为捍卫天主教世界倾耗国力、最为恭顺的西班牙国王菲利普,在危难时刻多次向罗马求援,老十三始终无动于衷。   渎圣联盟的法兰西,天主教徒以哄骗手段向哼老四联姻之机,向新教徒展开大屠杀,死难者近十万,因尸首堆积整个法兰西没人敢吃河里的鱼,老十三却敲响了罗马的钟、专门做了个特别纪念币、还让人做壁画庆祝,大唱赞歌。   如果这是军事胜利,陈矩并不认为庆祝有什么问题,但那是无差别的屠杀,以老十三本应德高望重的身份,即使不为此感到羞愧,在心里偷着乐乐也就罢了。   现在又在早就收到他们即将造访消息的情况下,让守军向海上鸣炮,让陈矩很不高兴。   慈眉善目的陈佛一甩袖子,斥出一句:“无礼!”   在陈矩的命令下,那不勒斯舰队向左翼航行十五里、摩洛哥舰队向右翼航行十五里,万历舰左右二十七艘战舰在港口外六里一字排开,把船舰侧弦亮向港口。   头戴乌纱、身着绯色御赐绸缎蟒袍的陈矩攥着拳头,将捧在怀中的尚方剑递给从人,缓缓将手臂大袖束紧扎上铁护臂,向将军骆尚忠问道:“骆将军,我们有多少门侧弦炮?”   “回督公,二十四艘赤海护卫舰,太岳、南塘、双林三舰,不算佛朗机小炮,镇朔将军五百有四位。”   御赐罩甲披挂在身,陈矩端着望远镜看向岸边的炮台,抬手道:“派小船去告诉西班牙人,等会让他们派船进港口,告诉守军我要见罗马祭司,请,请他到港口迎接。”   侍从通译宦官很快将口信抄好,乘舰上放下来的桨帆通信艇快速向左翼驶去,陈矩转过头对骆尚忠道:“来而不往非礼也,骆将军,令各舰准备开炮。”   骆尚志领命,走出一步又转头拱手提醒道:“督公,他们在射程之外,打几轮?”   陈矩当然知道这个位置在射程之外,他只是想回礼,没想把港口轰平,自己辛辛苦苦积攒的气势一下被骆尚志的问题问破了功,笑道:“一轮就行。”   自打骆尚志从北京献蛮牛、巨龟回来,兴许是因为国内的情况极为乐观,就连他都轻松有趣了许多。   至少在心态上不似第一批到亚州的军人们,满心都是面向未知的防卫心态。   那不勒斯舰队的指挥官看着海陆对峙的情景内心极为焦急,又不敢阻拦陈矩,看着一条挂着皇明旗的桨帆船晃晃悠悠在海浪中向自己的旗舰驶来,长长地松了口气。   接人上来看了书信,更是放松,对左右道:“先别管什么让教宗来迎接的事,还好这位使者不像陈将军一样暴躁易怒,先赶紧把口信送进梵蒂冈,好好劝教宗撤掉防卫,让使者进去再……”   话还没说完,接连的炮火声自中军传了过来。   他们开炮了。   不算万历舰,五百零四门舰炮依次轰响,惊天动地的炮火响彻海面。   指挥官咽下口水,摘掉自己的头盔,面容呆滞地看着海面上升起的巨大硝烟,顿了很久才接着说道:“准备船,还,还是我自己去吧。” 第一百五十九章 三日   罗马祭司让陈矩和他的舰炮们等了太久。   五百零四位镇朔将军带着跨海而来的咆哮驾临第勒尼安海东岸,港口的船舰不再试图出海,三百多名守军也在第一时间向内陆撤退。   取而代之的,是陈矩的三支部队在港口下船,大明参将骆尚忠的旧大明神机营战士将火炮装上炮架,从船上推了下来,紧随其后的是一个西班牙连队与一支摩洛哥部队。   西班牙人的指挥官是那不勒斯的公爵之子佩德罗,早年像同时代的西班牙年轻人一样投身尼德兰战场,几年下来功勋卓著,代价是丢掉了两根手指与右腿短了一截。   摩洛哥人的指挥官也是个西班牙人,名为朱达尔,少年时被奴隶贩子卖到奥斯曼阉割成为宦官,而后被苏丹赐给流亡奥斯曼君士坦丁堡的艾哈迈德·曼苏尔。   艾哈迈德·曼苏尔的哥哥阿卜杜·马利克是上一任摩洛哥苏丹,赶走侄子阿布·阿卜杜拉·穆罕默德二世继任苏丹后,逃到葡萄牙的侄子说服葡萄牙国王赛巴斯蒂昂向摩洛哥发动战争。   是为马哈赞河之战,因为战争有葡萄牙国王赛巴斯蒂昂、摩洛哥上任苏丹阿布·阿卜杜拉·穆罕默德二世、摩洛哥继位苏丹阿卜杜·马利克参战,也被称作三王之战。   后来这三个国王都死了,前两个死于兵败,后一个打了胜仗但第二天死去,艾哈迈德·曼苏尔顺理成章地继位,来自奥斯曼的西班牙宦官朱达尔也成为新任速檀的心腹。   作为西班牙奴隶,朱达尔没有姓氏,只能用作为官位的帕夏,但他对摩洛哥帮助极大。   在摩洛哥速檀曼苏尔继位的这几年里,他们携手完成摩洛哥的军事改革。   他们采用奥斯曼的军事组织,委托奥斯曼军官训练安达卢西亚人、基督叛教者组成军队,用盐与硝土从西班牙走私商人手上购买大量火枪、火炮来武装。   朱达尔此次奉摩洛哥速檀之名率舰队为陈矩护航,还肩负着另一个使命,希望能借助陈矩的影响,阻止海上的汉国人。   因为他们在军事改革的同时,南方邻居桑海王国也同样在进行着一场声势浩大的改革,只不过是以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向。   桑海王国刚经历一场动乱,老王死去后,多个王子在国内互相纷争,其中名为哈吉的王子雇佣汉国海盗平定叛乱,并交给有功之人大量土地、奴隶、谷物、牛和布匹,使其在权力之争中脱颖而出。   继位之后,整个桑海王国采用大明的军事组织,对内国策设太尉、丞相的二公制,施行军事、农业改革,委托汉国大将杨策兼任太尉,训练部落战士与阿拉伯俘虏组成军队,用盐、硝土和黄金从汉国、大明东洋军府多次购买大量鸟铳、铠甲、火炮、鲨船、飞鲨船来武装。   他们控制了撒哈拉以南的盐场与商路,权势直抵摩洛哥边境,大有全盛时期的模样。   朱达尔必须替主君达成使命,因为桑海已经有了粗具规模的造船业,以汉国海盗为军官主体的桑海水师有极强的侵略性,让人防不胜防、疲于应付。   只不过这事儿对陈矩来说很难,甚至远难于应付这个他不想见的罗马祭司。   因为他早就问过杨策,为什么会选择桑海王国,而不是更强些的摩洛哥,杨策的答案是……桑海适合种大米,他们在那种了大米,而且桑海的东西好吃。   汉国并不像朝廷所想象中的传统国家,他们更像是封建时代的共主联邦,只不过让他们封土建邦的并非土地而是海域,汉国诸王与相对独立的参将杨策继而奉林阿凤为共主、遥尊大明皇帝为正朔,除此之外百无禁忌。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地盘与海域,如非邀请,其他汉国王不能插手,而在尊奉大明为正朔这一点上,他们甚至比大明本身还要极端。   所谓正朔,既为唯一的正统,但这份正统在世界变大后面临新的挑战,大明庞大的生产力决定了大明朝廷、四洋军府、商人不能带着绝对的唯一正统与其他政权交流,而逐渐转变为互相尊重的通商。   但汉国没有,他们海盗的出身与除战船、鸟铳、火炮外再无多余的生产能力,决定了更注重军事扩张而非交流的秉性。   市场在他们手里没有用,他们所需要的一切都可以通过东洋军府的陈沐、西洋军府下辖凤凰港的林道乾完成补给,他们只需要矿产。   自然而然,大一统的正朔理论,对他们来说很有用,甚至成为天然必须奉行的信念,因为这正是他们施行海盗之实的合法性。   这份应用于汉国内部的信念既是:天下之大,凡与大明并列于世之政权,皆为番、虏、夷、贼,尽可击之、讨之、征之、灭之。   如果没有这份信念,他们就是海盗,可一旦有了这份信念,他们就是大明藩国的大汉海军。   杨策管辖的海域就是非洲西海岸,在那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愿意自己兼任桑海的太尉就兼任太尉,愿意训练士兵就训练士兵,就连林阿凤都管不了他,更别说陈矩了。   所以朱达尔的请求,陈矩很难完成,他在出海前极力劝告杨策停止对地中海的军事行动就已经使尽浑身解数,让他放弃支持桑海王国,那根本不可能。   能做到这一切的只有陈沐。   不论如何,至少朱达尔得到陈矩的承诺,在他为万历舰队护航时,杨策不会对摩洛哥有所动作。   至于后面的事,就要看陈矩此次环绕地中海能不能达成陈沐的期望了。   当西班牙缺了两根手指的那不勒斯指挥官佩德罗再回到菲乌米奇诺港口时,这座港口的守备力量已全部换成了旧明军神机营将士。   佩德罗身后,绵延不断的钟声从遥远的罗马城传来:“您用炮声向罗马传达问候,罗马祭司用所有的钟声回应,请您进城。”   披挂铠甲的大明宦官陈矩带着摩洛哥宦官朱达尔从海滩营帐中走出,听着佩德罗的话皱了皱眉头,道:“恐怕将军还得再回去一趟,他不需要敲钟,他需要来接我,因为我不是大明的将军,来这不是为了占领罗马。”   “他是你们无所不能天神的祭祀,我是亿万臣民拥戴皇帝的使者,我们都不是什么大人物,既然他不想见我、我也不想见他,但情势所迫,何不互相给对方留一点脸面。”   “如果他只是个胆小鬼实在不远出城,陈某亦不会强求,三日,我会借此地三日驻营,他若不出城我就走了。” 第一百六十章 义务   说实话,陈矩并非对教宗或罗马祭司缺少尊敬,在他所搜集的情报中,非常尊敬老七、老十。   尤其是老十,在任上回应忽必烈的要求,派遣修士与商人踏上东方之路,哪怕立场不同,那也是陈矩眼中的英明祭司。   在其位谋其政,做罗马祭司自然要增加主人的影响力、不令主人蒙羞,胸怀大志。   作为皇帝的使者送上门来,却不敢相见,这算得了什么英明之人?   当然了,在陈矩眼里是人家无礼,在罗马祭司眼里陈矩更无礼。   哪怕陈矩已经在路上学习了很多关于教会的知识,双方在认知上依然有着很大差距。   在罗马祭司眼中,他是意大利艺术家最大的金主、是葡萄牙和西班牙瓜分世界德高望重的仲裁者,是自宗徒时代起传承道统、管理教会、牧养教民的神明代言人。   而在陈矩了解里,罗马祭司是法兰西新教徒眼中错误信仰的头目、是西班牙法兰西国内企图分权大贵族可以联手对抗君主的盟友,曾被神罗伪帝哼老四废黜、曾被法王囚禁、曾被西班牙将军阿尔瓦围困险些饿死,是一个伪帝任命书上的橡皮印章。   当然,撇开这些身份,在陈矩眼中有更加朴素直观的形象:一个信众颇多、有权势且富有的——庙祝。   佛爷奉皇命出使,离开天津港时皇帝、首辅大臣与百官相送;出墨西哥湾,与东洋大臣陈沐把臂详谈;抵里斯本,西国土王菲利普兵阵十里、大宴三日来迎,沿途各地领主显贵亦皆扫榻相迎。   到了你这,小小庙祝指使从人卫士鸣炮为警,还闭门不出,成何体统?   这可真是劝不好了,陈矩是打定主意,你要是不出来迎接我,就算有东洋大臣重托在身,我也不去见你,这天下没有什么事是离了个庙祝不能办的。   就在陈矩于临近罗马城港口驻扎的当天下午,哈布斯堡的附庸、托斯卡纳大公国的统治者弗朗切斯科一世·德·美第奇率四百骑兵应教廷之邀进驻罗马城。   紧跟着,次日一早,一支隶属佛罗伦萨的步兵卫队在城外与陈矩的使者团两相对峙。   准确的说,这对峙基本上跟陈矩没关系,他和骆尚忠该吃吃、该喝喝,把剑拔弩张的事儿完全交给了隶属哈布斯堡外甥、神罗皇帝鲁道夫一世的附庸领主,对峙舅舅菲利普麾下的那不勒斯佩德罗。   不得不提的是,神罗卫队比起佩德罗的西班牙连队,显然更加敌视驻扎在他们身后的异教徒——朱达尔的摩尔轻骑兵与包裹头巾的奥斯曼式火枪手。   陈矩对充满火药味的对峙有恃无恐,他和骆尚忠非常确信,即使眼下驻扎在罗马城的三方军队把脑浆子打出来,都没人会伤他们一根毫毛。   佩德罗正在向美第奇解释大明使者到这来毫无敌意的目的,并详细介绍被他们装在船上的沿途城市贵族使者们,费尽口舌地讲述一切的来龙去脉。   对峙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到第三天早上,骆尚忠的神机营着手收拾营地,朱达尔的部队已经撤回船上,从罗马城中才传出祭司姗姗来迟的出城消息。   终归是恶客上门,罗马祭司避无可避,眼看着敲响全罗马的钟声依旧无法让陈矩满意,三家部队在罗马城外的对峙闹出大笑话,这种时候陈矩如果不走倒没什么,一旦走了,将会极大损害教宗的威信,他只能在美第奇大公的陪同下亲自出城。   人的名树的影,也许没人畏惧大明皇帝,但没人能承受不见皇帝使者的后果。   毕竟陈沐的恶名早已从爱尔兰到墨西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西班牙作为地中海大门口直布罗陀的守门人已经显然靠不住了,谁知道这次皇帝使者走了以后下次前来叩门的又会是谁呢?   到这时候谁都坐不住了,只能出来。   就在教宗骑马过来的这段时间里,陈矩也没再闹别扭,派人设下宴席招待前来的教宗与美第奇大公。   在路上,祭司老十三在心里把以前的祭司嘀咕个没完,还出言向美第奇大公抱怨:“好端端的派人去东方招惹他们干嘛,让西班牙和葡萄牙去东方干嘛,现在可好,他们什么都没得到,还把人招来了。”   “阿提拉、成吉思汗、陈沐,从东方过来的就没好人。”   其实自从陈沐和菲利普为争夺新大陆第二次大打出手,教宗老十三就一直在刻意避免与大明产生直接交流。   他担心陈沐会跟他算账,果阿主教区最后传回来关于澳门最后一条消息,就是因为葡萄牙人在大明沿海抢了六头牛,所以陈沐要和西班牙人开战,在此之前陈沐已经把澳门的葡萄牙人收拾了好几顿。   后来的事则是从另一个方向传回来的,西班牙国王菲利普失去了菲律宾,没过几年明军又从新大陆西海岸登陆,菲利普又失去了阿卡普尔科,紧跟着又丢了墨西哥,即使签订条约后哥伦比亚还是被吞并了。   所有人都对陈沐有个既定事实般的认识:这个人对他们,就像他们对印第安人、对菲律宾人一样,有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天然敌意。   基于此般认识,老十三并不想热脸贴个冷屁股自己找上陈沐挨收拾,菲利普或许还能跟陈沐平等交谈,但教宗对自己有清晰的认识,他没那么大的权势。   甚至就连教廷对世俗国王的手段,教廷的世俗力量非常小,哪怕过去神罗皇帝亨利四世的短暂屈服于教宗,也并非怕了教宗的世俗力量,而是被利用神罗内部矛盾,让亨利四世担心被封臣推翻。   菲利普急眼了好歹有西班牙几十个军团为他效力,一声令下再度与明军开战。   可他在陈沐、大明面前没有丝毫反制手段,就连他为之倚重的西班牙也是手下败将,还能干嘛呢?   教宗急眼了能干嘛,能开除陈沐教籍?   能质疑东洋大臣的合法性?   还是能煽动他麾下指挥使推翻万恶的东洋大臣并加以册封?   他什么都不能,甚至就连号召十字军,荷兰和英格兰奉日内瓦为宗教正朔,认为他是反动宗教头目;法兰西瓦卢瓦自顾不暇、西班牙菲利普……费二爷沉迷赚钱不能自拔。   没了这仨王国,指望神圣罗马帝国碌碌无为的鲁道夫二世一个人?   教宗这一路走的难过极了,从梵蒂冈城走到港口,这是他一生最难走的路。   可是出乎意料,在港口的营地里,并没看见横眉冷对的大明使者,陈矩为他准备了鲜花与美酒,最上等的瓷盘内盛着最新鲜的时令果蔬,还有满满的笑容。   “开门见山的说,既然罗马祭司同意出城,陈某就不提先前的误会了,用陈将军的话说,我们要向前看,只有向前看才会进步——大明愿意与罗马祭司达成一份合作协议,与西班牙国王携手捍卫阁下在欧罗巴的影响,遏制新教传播。”   “这对我们的商路有好处,混乱的战争无法带来繁荣,除此之外,要想达成这份合作协议,阁下也有应尽之义务。” 第一百六十一章 坚韧   “大明的皇帝,支持天主教吗?”   面对老十三喜形于色的试探,仪态高高在上的陈矩缓缓抚平铁臂缚下绸袍露出的褶皱,高深莫测地摇头。   他说:“陛下尚在观望,授意咱爷们儿前来的告知阁下这一消息的是陈帅,东洋大臣。”   通译艰难地皱着眉头,绞尽脑汁也不知‘咱爷们儿’该怎么翻译,译者沉吟的短暂几秒,把老十三的心吊到了天上去。   终于,译者决定跳过这个复杂的词汇来翻译,让罗马祭司悬着的心狠狠地落回肚子里,止不住地接连点头:“是陈将军,陈将军。”   毫无疑问,在欧罗巴,陈沐的大名就像他总记挂在口中的皇帝一样让人如雷贯耳,甚至某种意义上,这个名字比皇帝更加吓人。   皇帝可能还会让人带有一些奇怪的臆想。   就好像东方遥远国度的皇帝住在河里流淌瓷器、树上生长绵羊满身丝绸的宫殿里这种美好幻想。   而提到陈沐,所有人只会不约而同地想到战争,就想到横行七海的中国兵船,就想到战无不胜的东洋旗军和他们永远用不完的火药。   哪个更可敬尚不可知,哪个更可畏倒是显而易见。   大明皇帝还没扇过欧罗巴的巴掌,即使给了枣子也没那么甜,陈沐不一样。   这是巨大,无比巨大的幸福感像被最健壮的铁匠抛出的锤子,砸在罗马祭司老十三的头上。   几近令人喜极而泣,这枣儿——太他妈甜了!   想想吧,这并非一个势均力敌的敌人突然抛出了蘸着毒药的橄榄枝,而是一头大象低头仔细审视着眼前的树懒,赞许地甩了甩鼻子:“我觉得你不错!”   这甚至足够让树懒生出一种错觉,就好像它很快就能爬到大象背上一样。   人少有知足,得陇望蜀乃是常态,此时耳听陈矩亲口说出支持天主教的是陈沐,就连一边埋头逮着盘子蒙吃的美第奇都抬头支棱起耳朵仔细听着这边谈话。   就瞧见祭司老十三垂头抬眼,在额头皱出数道抬头纹,问道:“陈将军既然支持天主教,或许他能让追随者们皈依我主?”   这恐怕是每个主教最大的愿望,尤其是老十三。   自长子西征,三百年来,遥远东方的消息断断续续传至欧洲,如果哪个罗马主教不是这样想的,那毫无疑问是他渎职,不配坐在这个位置的。   而谁能达成这一愿望,也毫无疑问会成为最伟大的牧首。   尤其是老十三,他在位这十年,随明军出海,几乎将前任在欧洲之外设立的教区丢个干净……欧洲内部跟明军没太大关系,也丢得差不多了。   英格兰新教一家独大、荷兰因刻意放纵而笃信新教、加尔文改革宗自日内瓦中心开花直抵法兰西掀起宗教战争、德意志更是路德宗的大本营。   老十三一直担心自己会因碌碌无为而被写入历史,来自大明陈沐的认可无疑是一剂强心针,差点把老人衰弱的心脏打炸了。   陈矩眨眨眼,乌纱帽上那一圈红宝石很是显眼,帽檐下露出极为灿烂的笑容。   他心里说:呔!这白胡子老贼看着丑兮兮,想的还挺美。   陈矩的笑很特别,寻常男子是笑不出这种好似女子般的模样,低头垂眼的瞬间竟还几分娇羞,道:“你说了算。”   不过通译那边的话才刚开始说,这边佛爷不经意露出的媚态已尽数收敛,手拢过腰间斗蟀笼,轻轻一扬下巴,自有仆从小宦官奉上牧野卷烟,在美第奇出神的目光中打亮火机点上。   烟雾里,佛爷轻咳一声,二指夹着烟卷对教宗道:“好叫祭司知道,陈帅早就此事像我说明,他知道阁下定会提出此问,说人之相交,贵在互相尊重,但人世有别习俗有异,有时一种尊重非但不够,还会酿成误会反目成仇。”   “诸如我陈帅早年与西军战于常胜,明西二次战争就是误会,此次为避免误会,对于阁下想要我大明子民皈依之事,陈帅有两种方案。”   说到这儿,陈矩特意笑了笑,补上一句:“大帅的吩咐有点长,等我说完别插嘴,若是有所疏漏,到时签了协议不算数可不好。”   “其一,罗马祭司贵为神明于世间行走使者,必出于神明信徒之中,如大明上下皈依,罗马祭司亦需使所有信徒加入大明作为对等条件,除此之外罗马祭祀应由我大明皇帝挑选任命,教义亦由朝廷为之更改,此之谓因地制宜,天下可成一统。”   “不过陈帅念阁下劳苦功高,可从下一任罗马祭司开始由皇帝任命,条约达成之日,即将教廷东迁墨西哥城,教城建设也自当由朝廷一力承担。”   “至于缘由,是我辈强彼辈弱,我辈多而彼辈少,且皇帝为天下人之皇帝,罗马祭司纵然尊贵也仍是人,是人,就归皇帝管理。”   随着陈矩一句一顿、通译抑扬顿挫的宣告,老十三缓慢地吞咽口水,不安地端起酒杯饮下两口,却又险些被呛到,轻咳两声有些狼狈。   他到这时才发现,大明的枣儿甜归甜,就是有些太大了,大到看起来像根能把人敲晕打死的棒子。   这听上去很符合陈沐的秉性,但不是大明皈依天主,是天主皈依大明。   这个听起来像痴心妄想般的提议显然不会被接受,美第奇大公听着在一旁都哈哈笑了起来,大有即将愤然离席之感,偏偏却叫罗马祭司老十三紧张得额头流出汗来。   宗教摸到最高的人,往往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就连身处其间的许多人也是如此。   教皇乌尔班二世掀起十字军东征,说这边所有的不过是忧愁和贫困,那边有的却是欢乐和丰足,参加十字军的人,死后直接升天堂,不必在炼狱中受熬炼——他怎么自己不去呢?   那些去的人大多数心里也很清楚,驱使他们远征的不是免除炼狱熬炼,而是无力偿付债务的农民和城市贫民可免付欠债利息,出征超过一年的可免纳赋税。   正如汉国海盗的正朔,他们对皇帝又能有多少天然的尊敬呢?只是代表大半个世界的补给与天然的合法,让他们认识到尊奉正朔、尊敬皇帝就比不尊奉、不尊敬要好得多。   人类可以有坚韧的信念也可以没有,而事实存在的利益确实能让人的信念无中生有、更加坚韧。   罗马祭司只是仔细想了想各个主教区,像这样的提议,只要有一个地方会愿意答应,形势就对他非常不利。   糟糕的是经过一番思索,好像还真有。 第一百六十二章 复古   至少看上去,西班牙的菲利普恐怕对换个罗马祭司双手赞成。   而且没准还会脸上妈卖批心里笑嘻嘻地提出异议,墨西哥城太远,应该把新教廷搬到古巴,直接把印度事务委员会就地改组新教廷更是明智之选。   所有人都会盯着眼前的利益,而忽视掉大明能不能掌控新教廷这个根本性问题。   就连满身冷汗的老十三,担心的也仅仅是教廷牢不可破的基础因大明渡海而来产生松动,这让他从自己吓自己的情绪中走出来,看着陈矩吞云吐雾,示意自己正在倾听。   尽管谁都知道陈沐是无理搅七分的耍赖大王,但面子还是要给的,必须一声不吭地听完。   观念不同、文化不同,留下的就是个赢家通吃的世界。   我用我的方式给你面子,你感觉不到;你用你的方式敬着我,我也不能体会;大家相互试探直至局面失去控制,误会一直有、蓄意也一直在,后知后觉付诸武力,一切便见了分晓。   国与国之间最大的尊敬,莫过于我时时刻刻积蓄力量,就是为了能跟你对等的斗上一场。   国家作为人类的集体,生寰球之中,又何尝不像陈矩腰间斗蟀,在准备斗争的漫长时光,上天早已将斗争所需的资源尽数拨调。   “还有第二种,在全面认识对方之前更为谨慎一些,划出楚河汉界、宗教自由,大明予尔等信之自由,也留大明子民不信之自由,凡事要有法令可依,可惜我祖宗已废肉刑。”   说到最后一句,罗马祭司老十三与美第奇大公明显感觉到陈矩的话里有种‘倒是便宜你们了’的感觉,紧跟着就听他说道:“陈帅有令,要阁下将这写进教会法里,还有《大明万历万国通法》的一些小条目。”   “私向大明子民传教或违反之人,由罗马祭司负责将其开除教籍,大明负责把他开除人籍。”   祭司头目和美第奇大公被通译说蒙了,前边还说大明的先辈已废除肉体刑罚,后面就说开除人籍,而且害怕他们听不懂,补一句火枪打死:“不是废除肉刑了么?”   “废了呀,死刑不是肉刑,不侮辱、不痛苦,一下就完事,还能留全尸……嗨,不说这个了。”说完义务显然让陈矩有点高兴,连带着语气都欢快起来,挥手道:“比较难让人接受义务部分这就完了,根据这个阁下愿意选哪一个呢?”   说实话,对罗马祭司老十三来说,两个选择都算不上好。   第一个就不用说了,完全失去自我,老十三要是这么干了,他认为以后自己是要被钉在教会历史耻辱柱上的。   第二个也谈不上好,主要是鉴于欧罗巴对陈沐的了解,这肯定是其下一步军事政治行动使坏的开端,看上去对他来说签订一个条约只是签订下一个条约的开始。   陈沐要是个独立国王早死于暗杀几百次了,可他靠着大明杀他没用。   “你说对我们有好处,这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陈矩眯着眼睛笑的黑牙都露出来了,抬手点了两下道:“祭司要是想要自己的好处,我建议你选第一个,选了这个,你就是天下第一位牧首祭司,大明也比这脏乱的地方好得多,而且再也不用担心诸侯对你的欺压。”   “而你们的教派,也会从这无人知晓的边鄙之地,一跃成为可与罗教比肩的大派,赚大了。”   罗教,漕运工人那个教派,后来其中一支发展为青帮。   尽管他没说为什么是第一个,但老十三对这话里的意思是再明白不过了,一切都将变得不同。   “如果选第二个,其实也很不错……”   终于,老十三正聚精会神地听他说着,坐在一旁的美第奇大公出言问道:“大明为什么愿意把好处给我们?而不是自己留着呢?”   “问得好!还不是你们教会无能,不能约束信徒,西班牙葡萄牙在亚洲肆意屠戮土民,我看过你们的经义,那干的是人事?”   美第奇不问还好,一问陈矩就冒火:“你们的神明在书里可不是怎么教你们的,你这大祭司但凡有几分脸面,早就在城里吊死以谢天下,还能轮到你见我?”   “你们说他们是野蛮人,不是人,就因为你们比他们强点,你们是野兽?”   “还有乱七八糟的新教派,出身低微的欧罗夷、地位卑贱的商贾依靠暴行赚了点钱,就想利用新教掌握权力;人们放弃过去的礼节,忏悔后不需教士赦免、宗教礼仪丢的一干二净。”   “各路诸侯忙着夺取土地赚取暴利,使英格兰、法兰西百姓民不聊生,各地互相纷争天下大乱,严重影响我大明商路,若非如此,你当我们愿意管你?”   陈矩说起来是极为愤怒,其实心里笑嘻嘻的比吃了糖还高兴,他算是体会到一点儿陈沐的乐趣了,道:“陈帅派我前来见你,就一个目的,无规矩不成方圆,如果教会不能改变信徒,陈帅会自己拿出一个教派。”   “在我们那从来不缺少神迹,鱼腹书、狐狸叫、黄河石人,哪个都合适极了。”   老十三的眼睛亮了,听起来,陈沐是支持教会有地产、复兴古礼的,这同样是加强他权威的做法,连忙问道:“怎么做?”   “僧侣的挑选、等级、晋升必须严格规定,不能随随便便有个人就当修士;欧罗巴陆地上各路诸侯没收的教会地产要尽快收回,无地产何以强尊卑。”   “人们要依照过去那样斋戒、朝圣、有圣徒、多弥撒,尤其限制商人的权力,不能让他们再次与诸侯合谋抢夺教产,人们必须虔诚才能在乱世中稳定人心,大明需要稳定人心。”   “大明将在罗马港口设立通商口岸,每年会有商船运载货物由罗马和佛罗伦萨进去意大利地区,东洋军府准许你收利润一成的税务,以作为支持你的援助。”   “除此之外,军事上有西班牙相助,如果必要,也可以出钱向东洋军府聘请不在役的军人组成部队短时间介入战争,当然,阁下还需要利用影响力,让各路诸侯尽快向梵蒂冈派来使者,我会在再次经过直布罗陀时将他们送往墨西哥,以参加陈帅的会议。” 第一百六十三章 变革   陈沐其实啥事都没干。   他在陈矩临行前干的最大的事,只是向哈瓦那的西班牙印度事务委员会发去个通告,召集了一批天主教修士在墨西哥坐而论道。   论的不是别的,就是三家新教主教力量,温和的路德宗、极端的加尔文宗、英格兰独特的圣公会,聊一聊他们改革的都是什么。   整个过程中陈沐像个被僵尸吃掉脑子的工具人,没完没了地赞美天主教、批判新教。   然后他就很容易得出了属于自己的观点,宗教改革是非常先进的,天主教是封建腐朽的,那么宗教改革要求什么,他就反对什么。   路德宗要求因信称义,要简化宗教仪式、要让经书的地位高于教会和罗马祭司、要让每个信徒都有解释权、要让君权高于神权。   他全部反对。   怎么能因信称义呢?就得因行称义,最好什么事都不干整天坐着祷告才是虔诚的信徒,宗教仪式要多昂贵就往多昂贵的来、要多繁复就往多繁复的去,教会和罗马祭司的地位必须最高、欧罗巴君权的地位必须低于神权。   因为宗教改革的根儿已经不在了,最大的根源是繁荣的海洋贸易让一批过去没资格涉及政治、宗教的穷人变成富人,逐渐获得了这些权力,但这已经到此为止了。   如果他们的商船还能在大东洋上想去哪就去哪,那还要东洋军府做什么?   说到底,还不是罗马祭司和教皇国没能耐,要地盘没地盘、要军队没军队才必须要借各路诸侯之间的矛盾挑事,现在不需要了,你要钱就给你钱,开通商港准你在罗马收税,指头缝里漏出去仨瓜俩枣就够你作妖了。   欧洲的事不就这样么,那些个有实权的大诸侯,能不能打仗关键也看有钱没钱,这绝对是历史性的会晤。   自打他给了西班牙在商贸中收税的权力,看费二爷高兴地,大舰小船一个劲儿下水,偃旗息鼓的低地战争又打了起来。   关键是这样对大明好处可太多了。   各路贵族都借宗教改革的风忙着收回修道院地产,百姓也不用向修道院纳税更富有,贵族们把收回来的地放出去,富有的商人得以获得更多原材料产地,这中间雇佣人手、加工生产的产业链就会带动财富。   要是都让他们自己造了,大明的财富往哪儿卖呀?   西班牙就绝对不会这么干,站在费老二的角度上,他还非常反对本国对棉布、绸缎、烟草、瓷器等货物的加工——加工了他收的是商税,不加工大明商贾是直接给他实物税,这能一样么?   双方开诚布公后,很多问题迎刃而解,教会终于相信陈矩的到来会为教会带来巨大的利益,梵蒂冈数百名修士出城,将大明使团陈矩一行迎入城中,当罗马的钟声再一次全部敲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诚心实意。   美第奇大公就十分不乐意了,因为他想向陈矩要几个厨子的事儿被委婉拒绝,后来的宴会上不论有什么吃的,都让他显得索然无味。   陈矩倒也不是真想拒绝,主要美第奇要的太多,他船上的厨子本来就不多,都给了他往后航路还很长,他自己吃什么呀。   这事还是得找陈沐去解决,好在美第奇的托斯卡纳大公国作为有权势的诸侯国也在陈沐邀请使者的范围内,让他可以派遣使者去往墨西哥向陈沐提出请求。   美第奇的骑兵有了更大的用处,在罗马祭司老十三的请求下,美第奇麾下骑兵持教廷书信,自罗马奔向内陆诸国,邀请各地诸侯派出使者,作为欧洲诸国的代表去往东洋军府,与大明签订有关天主教联军的协议。   “使者我已经派出,但他们会不会来,我也不知道。”   别看老十三在陈矩刚刚抵达港口时还敢让守军鸣炮示警,但对自己在欧洲诸国的权威……他显得很没底气。   教会已经在漫长时间里变成没什么真正权势的东西,甚至就连有心想要讨好陈矩,都没什么东西能拿得出手,总不能送陈矩点菲利普送教会的瓷器吧?   最后实在没办法,从米兰请来个名叫西蒙·彼得扎诺的画师,曾跟随提香学画,为陈矩一行画一副名为《皇帝的使臣》的画,等使者团去墨西哥时作为进献的礼物。   “他们不来是他们的事,就像我对阁下说的那样,只有皇帝册封的国家才是国家,他们不愿意,下面的领主也会愿意的。”   陈矩也选择性的参观了一些地方,带走一些诸如印刷经书的改良印刷机、天文台的草图之类的东西,以及几箱子有关天文的书籍。   显然这个世界正在发生巨大的变革,教廷始终参与其中。   当老十三站在意大利半岛的海岸线上,目送飘扬龙旗的舰队渐行渐远,在他身侧的港口栈桥福船正卸下一船又一船的货物,这批货物第一手交易并非由商人采买,尽数由教廷用低于欧洲市价一成半的价格买下。   二十四条福船上载满了西班牙的紧销大明商品,精工织造的棉布、极尽华美的绸缎、还有每次到港即被抢空的牧野烟。   为了买下这批货物,老十三还分了美第奇大公一部分,以尽快筹集到资金,通商的巨大利益转眼就让老十三赚到能把自己吞没的财产。   尽管他的理智与谨慎让他选择了陈矩拿出来的第二个协议,但某种心理作祟之下,他并不认为第一个协议是不好的。   行动上接受不接受并不重要,心里接受才最为重要。   至少在此时此刻的老十三心里,他已经潜移默化地接受了大明皇帝天然有册封诸国权力这一必要信息。   因为他觉得皇帝比他高级。   这种根子一旦深植于人心当中,就很难被抹去了。   尤其在对方强势的情况下,天下还有比大明还要强势的吗?   恐怕没有,西班牙都打开大门口让大明舰队进入直布罗陀,在老十三心里这意味着很多事。   相反的是这事在菲利普心中并不意味着什么——大明兵船驶来不是为打仗,太难得了,干嘛不让进? 第一百六十四章 轮回   由牧野县驶来的新一批辎重船进入普利县海湾,没过多久由大西港前来支援艾兰王国的船队也短暂停靠,带来陈沐对普利县的要求。   陈沐对普利县的疑问关键在于此地战争局势,能否完全拖住英格兰王室,以让其无力在欧洲大陆兴风作浪。   英格兰搅屎的能力非常恐怖,在英国自己的历史记录上,英格兰始终以一种金毛犬的样子,端庄乖巧;可在欧洲诸国的历史记录上,那完全就是一只张牙舞爪的狼人。   陈沐的宗教复古计划,最薄弱的一环就是英格兰,他始终对这个后来成为世界霸主的岛国寄以最深的忌惮,他不是在下棋,而是要摆棋盘。   下棋总要有几个棋手见招拆招,摆棋盘就不一样。   应明对英格兰战争非常乐观,并一针见血地指出战争最难部分,既为普利县这样的登陆地,只要普利县还在,英格兰就必须把海上防御重心转移到陆上,而在陆战方面,大明占据绝对优势。   而他们的难题只在于平衡普利县周遭百姓对他们的反抗情绪,只有大明皇帝的诏令显然还是不够,还需要一些更容易让百姓接受的东西。   比方说西班牙国王菲利普对普利县的支持。   这种时候陈沐将陈矩即将与罗马祭司进行会晤,无疑非常令人振奋。   “请将我的书信转交大帅,普利已完全掌握岛上西面,并与威尔士的贵族建立秘密联系,敌军因军力劣势而驻防,以间谍渗透等手段对我施行破坏,我们可以遏制他们,却无力向东进攻,陆地战况陷入僵局。”   “在海面上大明仍有绝对优势,我们劫持了莫斯科返航的商船队,并击沉了八艘今年伦敦发往荷兰的呢绒商船,确信这会让他们的商业发展陷入阻碍,王室国库也将因此遭受损失。”   “普利周围的天主教徒人数虽少,却是可以利用的力量,希望大帅能劝说西夷国王对我等予以支持,有我等在此,英格兰不会阻碍大帅的计划。”   但应明对普利本身并不乐观,在人心这件最大的武器上,他们的力量非常薄弱。   这帮刁民太难管,以至于他需要找俩橡皮印章,一个叫菲利普、一个叫罗马祭司。   普利县作为应明的基本盘是不错的,但其他地方就坏了,比如说先前围困普利县仗打输了逃跑的贵族领地。   随着英格兰女王的军队集结完毕,开向普利县时收到前线兵败的消息,旋即进入防守状态不再出兵支援德文郡,以应明为首的普利军官对周围几近传檄而定。   对于新投降的贵族们,普利县还需要他们安定局势,各个或授吏目、副巡检、典史等职,以安定人心。   他们把为百姓上籍之类的工作也做的还不错,可一旦涉及到钱,就不行了。   由于战争商路断绝,各地在粮食蔬菜肉食方面都出现不同程度的短缺,应明又不可能派军队去干这事,只能出钱鼓励商人恢复各村庄、小镇的流通,这个任务被交给艾伦慕明。   结果这个商业鬼才把应明调拨给他的四千两白银吞了,而且吞了还没露出马脚,整整拖了俩月才让普利县知道。   一方面,他狐假虎威,带着他的小流氓用空手套白狼的手段找上躲避在城堡里的贵族,恐吓他们用贵族卫队与影响力去恢复商业流通。   另一方面,有些贵族他确实啃不动,需要钱就带着流氓去村里收税,收税还不敢挑那些比较厉害或本身有反抗情绪的村子收,专挑着对明军示好的村子收。   结果硬是以技术手段逼得好几个骑士在庄园与城堡里立起叛旗,连带着几个村子加入他们的反叛。   应明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这段事情太多,单是一个普利县对他来说就很麻烦,老道士还有事没事在城里城外搞个爆炸实验,只能哪里发生小股反叛就派人去哪里平乱。   直到魏四告诉他,在妓院里听说艾伦慕明去雷头村收税了,这才捅破了这个泡沫。   应明长这么大,走南闯北世界各地都去过,还没见过那个地儿的敌人能薅明军的羊毛,结果没想到他自己很可能成了第一个被薅羊毛的。   丢死人了。   结果自然,恼羞成怒的应明下令,由魏四率领查抄了艾伦慕明所有财产,在王进忠的求情下,艾伦慕明一家老小免于铳毙,所有亲戚都被押送至艾兰王国挖煤。   那边发现大量可供开采的泥煤,可做肥料、燃料及骨折后防止褥疮的材料。   艾兰王国最大的泥煤开采区域如今被东洋军府下辖白马公司拿下开采权,白马公司刚向东洋军府报备还没两年,最大股份为白马部落首领白陶之子白老虎,其次为把土豆传入爱尔兰的船头张四。   白马公司本来向东洋军府报备的营业范围是农业,他们在艾兰王国东部主要港口河口港用土豆换取大量土地、兴建港口,招揽来自牧野的商人停靠,并在第二年向东洋军府报备。   公司里第三持股的伙伴,东洋军府退役老兵王泉回到墨西哥不单是为了报备公司情况,同时还用他们赚取的钱财租赁海船,应白老虎的要求,从白马联盟招募六百余人,以一成股份聘请宗室大学建筑师、奉国中尉朱景正至河口港。   一切进行的风风火火,白老虎借应明的威风,与艾兰王室、大明在艾兰的军功贵族把关系打得火热,用手在地图上划下七万余顷土地收为公司账目,使白马公司一跃成为掌握土地可与封建大贵族比肩的存在。   倒霉的张四把白老虎带在自己船上恐怕是有生以来做过最正确的选择,他们跟着复国军几次南下,又拿到泥煤的开采权,这种时候矿工就成了最难得的人才,白老虎又不像他父亲舍得让部众去搬货,便把目光盯上了英格兰正在发生的战事。   人力缺口太大,白老虎送给应明的信里,希望他能把战争中没法交赎金留着又没用的俘虏送到艾兰去挖煤。   生于亚洲的白老虎心里没有一点儿思想包袱,西班牙人早就把标准的殖民手段教给印第安人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白虎   艾兰王国的北方是山地、南方也是山地,而在岛屿中部的平原上则遍布湖泊与沼泽。   在一望无际的平原尽头,白老虎穿着一身怪异的服装,橡胶制成的长筒靴与裤管相连,直到上半身才用绳子吊在脖子后面。   他的橡胶靴裤右腰上被剪开个洞,一只手铳的把柄从里面露出来,牵着英格兰体型巨大的战马,马背上放着大明长梢弓的弓囊与箭囊,还挂着一杆仅九尺长的矛,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泥泞的原野上。   跟在白老虎身后的是艾兰王朱晓恩,他没有穿那种滑稽的衣裳。   橡胶制成的衣服在二三十年前的英格兰与欧洲的上流阶层非常流行,初次见到新大陆的西班牙商人试图从哪带回一切值钱的东西,那种发疯的劲头让人毫不怀疑,如果原住民的骨头值钱,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敲骨吸髓。   在西班牙人还没能奴役绝大多数新大陆原住民时,不少人乐于用玻璃球换原住民手上的橡胶弹力球,并把橡胶做成一切所能做成的东西。   但这些奇怪的东西却没能流行太久,热了会化、冷了会裂,没有多少实际价值。   因此哪怕白老虎说他的这些橡胶靴裤是亚州陈大帅的神奇的新东西,也没能让朱晓恩把它套在铠甲上。   这儿离战场只有五六十里远,复国军与艾兰封建贵族的征召军正在向他们身后不远处的铁丝木篱笆外集结,准备积蓄力量对都柏林再一次发起进攻。   如果不是白老虎在营地找上他,说他有解决大军围困都柏林坚城所需粮草的主意,朱晓恩才不会跑到这片被人挖得沟壑纵横的沼泽原野上。   这就是一片盛产泥煤的原野,艾兰岛上几乎每个地方都有,只是岛屿中部特别多罢了,每个揭不开锅的穷苦艾兰百姓从小到大都离不开它。   就像荨麻汤一样,没什么稀奇的。   更何况,这些东西和他的王国有什么关系呢?自受皇帝册封艾兰王、东洋大臣为他操练复国军,这些东西就只是恰好埋在艾兰岛的土地下面罢了,并不属于这个小小的王国。   实际上朱晓恩一直在逼着自己做一个好国王,不负皇帝重托,要用复国军的力量一统山河,要完成漂洋过海的承诺,率领艾兰国走向现代,把这里建设为欧洲小大明。   因为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他有非凡的勇气、有无与伦比的信念,能为追寻一个可能渡海万里求援大明,苦心数年带回艾兰复国军与大明援军,但这在他真正回到泰隆郡——应付一切变化还是太难了。   这是生他养他的家乡,大明有句话说得好,犬不择家贫,子不嫌母丑。   朱晓恩对这片土地有难以忘怀的留恋之情,但是真的除了赶走英格兰人、除了建立完整的艾兰国之外,在这里他再难有能提起兴致的事了。   在跟随白老虎沿着工人挖掘泥煤的道旁向产地逐渐深入的路上,马背上身着蟒袍外披御赐罩甲的朱晓恩感慨道:“看看这,我的王国,老虎你去过大明么?我想应该是没去过,不然你不会有心思在我的王国奋力拼搏。”   白老虎头上顶着有酋长羽饰的大明制式铁笠盔顿了顿,脚步并不停息,稍稍侧头问道:“这是为何?”   “你没去过,不会懂。”   朱晓恩的身形随马背颠簸而起伏着,目光逐渐失去焦距,缓缓摇头大有夏虫不语冰之感,缓缓道:“这世间有处国度,你去了,在那生息昼夜、哪怕只在那活一个时辰,往后天南海北你走再远,一生一世忘不掉。”   “不论身在何处,喧嚣回想、落寞亦回想。”   走在前头的白老虎回了下头又很快转过去,同样笑着微微摇了摇头,他笑不是因为艾兰王话里的意思,而是说话的方式,这样的说话方式让聪慧的白马部小酋长发现一个秘密。   谁都知道艾兰王在客居大明好几年,但没人知道艾兰王在大明过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至少现在白老虎猜测:艾兰王在大明那些年可能看过许多书,但没和多少人说过话。   白老虎一开始被他父亲白陶逼着跟那个过去是山东农夫的教书先生学习时也这么说话,后来等他能正常跟国内移民交流,说话的方式自然就改了。   正常人写字时才用这种方式组织语言。   当然,读了一辈子书的老秀才也这样,他们天资不足,只能用非凡的用功弥补,也很少跟人说话。   正常人聊天不这样。   他随口笑道:“大王,大明就那么好么?”   白老虎的话让马背上的朱晓恩勒住马缰怔了片刻,自己也不太确定道:“大明,大明也不都是好的。”   “京师的街道太喧嚣拥挤,嗓门大的商贩叫卖声窜进耳朵,小贼偷过本王的钱、商贾骗过本王的本儿、军汉颇为野蛮、女子也最为势利。”   “大明女子极美,客居数年不知艾兰情况,本王也想过另娶一门,谁曾想那么多年一个妇人都没搭上。”   “良家女子对我这边鄙小邦来人避之不及,最可恶的是那倚门卖笑的青楼女子,若是寻常赶考书生,她们枕席相配分文不取还另赠盘缠,轮到本王,就算拿出旁人十倍银钱,都难找到有愿意的。”   “我说了我是皇帝赐姓的朱晓恩,她们还是一直私下里叫我刘唐。”   “过了好几年我才偶然知道,原来那是骂我做赤发鬼。”   说到这,朱晓恩并没有生气的意思,反而对着白老虎自嘲道:“我要是像你一样,他们可能就不叫我刘唐,而叫我李逵了。”   眼看着原野沼泽中劳作的人越来越多,朱晓恩笑呵呵地止住了话题,道:“有机会你应该去大明看一看,不同人眼中的大明也是不同的,等你去了就知道,你也会像我一样,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回去。”   “大王,陛下可不会封我为白马王,我一直想去京师看看,但不能是这种偏远土司之子的身份。”   白老虎的目标非常清晰,他指着周围人们劳作堆砌起晾晒的泥煤堆,对朱晓恩张卡双臂,道:“等我决定进京师,我会是亚州最富有的大富翁,白老虎!” 第一百六十六章 人力   国家的魅力大小,关乎于外邦人进来后是否能从心中油然而生出一种优越感。   如果外邦人能,那么这个国家便毫无魅力可言。   它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将成为外邦人本邦的魅力。   真正的魅力,恰恰是挫败感,巨大、无与伦比的挫败感,以及外邦人对这个国家臣民难以言表的羡慕。   人是拥有复杂情感、严密等级分工、强烈的比较之心,像空气般必须拥有的归属感需求、以及奇怪的强烈自虐倾向的群居动物。   缺少归属感便缺少安全感,相互比较与等级分工则带来上进心,这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融入其中。   人类普遍存在的自虐倾向,是一旦对某一目标下定决心,过程中一切代价都会成为持之以恒坚持下去的自我鞭策,代价越高昂,越难以放弃目标。   客观来说朱晓恩在大明的待遇并不好,更谈不上有多礼遇,他向白老虎所说到的谈资,实际上只是他接受册封前后在北京城待了不足一旬的时光里见到一切。   惊鸿一瞥,怕是都比这要长。   数年光景,他都呆在北洋,尽管皇帝封他为郡王,人们要对他冠以王爷的尊贵称号、每月都能领到属于他的禄米。   但他一直在北洋,最熟悉的人是军官学堂教授汉文的老师,吃过最多的菜是拍黄瓜,平日里去到最远的地方是天津卫。   有钱也花不出去来,最后都进了陈沐的口袋,换来一批为大明开疆辟土的军械辎重。   大明真的有他想象中那么好么?   也许有、也许没有,也许比他想象中还要好得多,但不论结果究竟是什么,朱晓恩想象中的大明一定和真实存在的大明不一样。   真正的大明带给朱晓恩的,只是一个可能。   有人说,千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但这对‘可能’来说却不一样。   人们自视甚高,看见一只鸟在林子里就相信自己能抓在手中,至于真正能不能,谁在乎呢?   捕鸟过程中所花费的代价,都将成为埋藏在心底永远不向别人诉说的秘密,那些劳力半生虚度光阴的失败者们不会有脸面向旁人说起他的代价,只有最终捉住鸟儿的幸运儿才会在今后有限的岁月里反复提及。   就好像那些代价不是损失,而是金光闪闪的功勋章一样,给无知者带来一种只要愿意付出代价总能捉住鸟儿的错觉。   参与捕鸟的人,得心应手的行家总是少之又少,绝大多数人并不知道如何捕鸟,能知道哪里鸟多能抢占先机就已经不是泛泛之辈了。   朱晓恩看见的大明正是如此,这个伟大国度有无限可能,同时他也对这个国家没有任何归属感,哪怕他羡慕大明的农夫、商贾、官员、将军,哪怕他再是大明的藩王,百姓背后说他几句刘唐,也不敢反驳。   哪怕这是明目张胆的诋毁,他一样不敢正面反驳,同时还在心里认同大明这种做法——大明确实就是最强大的帝国,黎民百姓理应受到官员节制,他们同样应受到节制。   不论刘唐还是段景住,都会让人很清楚地认识到一个现实:他们是外来者。   既然是外来者,就得融入,融入花费的代价越大,他们对大明的感官反而会越好。   大明人因他是大明人而备受尊敬,艾兰王因他是艾兰人而被看不起,只有这样才会让人想要融入其中做个大明人。   如果反过来,因他是艾兰人便给善待、给他尊重、让他宾至如归,那这一切魅力都来源于艾兰王国,与大明有何关联?   大唐的万国来朝番将尤其勇猛,李光弼名藏太庙,绘像凌烟阁,跟他是契丹人有关系吗?只因他是中兴战功第一,他有才能,而大唐能用。   仅此而已。   朱晓恩在大明所受到不公正的待遇,非但没让他对大明产生恶感,反而在回到艾兰王国的每天都在思考,等完成艾兰统一战争要不要向皇帝上表,请求终老天津。   这种事也不是没有过,浡泥国王麻那惹加那乃、苏禄国东王巴都葛叭哈刺、麻剌国王哇来顿本、锡兰国王子世利巴交喇惹,皆葬于大明。   朱晓恩并不认为自己会是最后一个做出这种选择的人。   在这一点上或许朱晓恩与白老虎殊途同归,他们不论进行统一战争,还是经商致富,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了能让自己后半生以一个大明人的身份生活在大明人时代生活的土地上。   只是在此之前,他跟着白老虎把沼泽原野看遍,依旧没看出什么有助于他兵马攻下都柏林的神兵利器。   他只能看见一堆堆像坟头般堆在旷野上的泥煤堆,稀疏的几座粮仓看上去只能供应为白老虎工作的亚州白马部土民。   看上去,白老虎也根本没有为艾兰王军准备辎重的意思。   那你把本王带到这做什么,消遣?   白老虎指着一望无际的泥煤堆道:“那些就是我要交给大王的辎重,这所有晾晒好的泥煤,大王都能带走,部众做了大车,只要大王的军队把它们推至前线即可。”   “都柏林周遭村落百姓需要泥煤来给土豆施肥,这个冬季也要准备取暖的泥煤,整个岛上都没有人有我这样大规模生产泥煤的能力,他们每个人都可以把食物卖给大王。”   “不不不不不!”   不知是哪里触动到朱晓恩的心弦,白老虎普普通通的话语吓得他突然接连摇头,避之不及道:“不行不行,这些东西不是我的,我不能要。”   “而且我也没有土地能给你了,在河口我交给你相当于整个岛屿一百份里的一份,那些土地你的公司到现在甚至没开垦完其中一成。”   “在你开垦完土地之前,我不能在交给你更多土地了。”   白老虎摇了摇头,道:“这些泥煤,我要换的不是土地,正如大王说的那样,白马公司的土地已经狠多了,我需要的也不是土地,是能开垦土地的人。”   “我要大王接下来打仗的所有俘虏,只要大王把俘虏交给我,艾兰发生的每场战争,与当地百换取辎重所需的泥煤,皆由我白老虎一力供应。” 第一百六十七章 俘虏   很快,驻守在爱尔兰都柏林的总督格雷手下有一名秘书察觉到艾兰王国的军事行动。   这名秘书名叫埃德蒙·斯宾塞,一个富有的布商之子,曾在剑桥读过书,喜好写诗。   也正因这一爱好,受到菲利普·锡德尼爵士的欣赏成为门客,并将他推荐给英格兰的爱尔兰总督格雷维尔伯爵,跟随总督来到爱尔兰。   在他来之前,能在爱尔兰殖民地的总督身旁做一名秘书,住在女王赏赐的城堡中居住、工作,可是难得的好差事。   除了体察民情、安置移民以及每年为女王在爱尔兰向贵族收税外,大把时间可以让他在城堡里写诗。   钱多、事少、离家近。   不过自从埃德蒙·斯宾塞到这之后,麻烦就没断过,先是泰隆郡的伯爵回归,从北方向周围世袭贵族发起声势浩大的兼并战争。   由于那时候他们心理准备不足,并不认为泰隆郡肖恩·奥尼尔的出现会让英格兰在此地的局势恶化,并未加以阻止。   结果才不过短短半年,肖恩周围的伯爵投降的投降、被吞并的被吞并,竟一个不剩。   而后肖恩向爱尔兰全境宣告,他是大明皇帝册封的艾兰王国国王朱晓恩,于领内传汉文、尊明皇、练精兵,亮明旗帜要驱逐英格兰岛夷。   总督府才终于意识到,肖恩向他们宣战了。   而后的战争里,诡异的现象不停地在这片土地上演。   前一阵还在为英格兰女王效力的爱尔兰贵族在战场上被艾兰复国军打得节节败退、连战连溃。   同样是这拨人,投降后在高举的前明后艾兰的大旗下列阵,下次战役就能回过头把贵族征召部队打得溃不成军。   人是一样的人,但这些爱尔兰部落战士在英格兰人旗下不愿出死力,到了朱晓恩手下情况就好了些。   都是经历过血战的老兵,沙汰了老弱、更新了装备,甚至在战法上都被韩金环等东洋游击军出身的将官因地制宜地短暂操练,教授适合他们散兵游勇小规模作战的军阵战术。   对上英格兰部队或许实力依旧不济,但跟同样的爱尔兰部落打起来,那端是叫个气势如虹。   战争会最大限度上改变人的生活,对埃德蒙·斯宾塞来说,他很难再腾出时间构思诗句,不过倒也不全是坏事。   好在让他出门的机会多了,这也有助于思考。   去年都柏林险些陷落,外有朱晓恩围城大军、内有黑死病肆虐,好在朱晓恩执意围城,最后围城大营里病患肆虐,这才让都柏林仍旧在女王统治下坚挺到今年。   秘书埃德蒙在出城寻找创作素材的路上,路过村庄发现各地村民都在储存粮食,他认为这很可能是爱尔兰部落在为艾兰军准备围城的军粮。   当他将这种反常情况汇报给格雷总督,后者执意认为朱晓恩去年被瘟疫造成极大影响,依照爱尔兰北方的穷困潦倒,今年不会再有大规模围城,并认为他的诗人秘书太紧张了,劝他放松一点。   在埃德蒙看来,这不是紧张与放松的事,久历战阵的老将有属于自己的经验判断,可别人的经验永远无法安抚自己的恐惧——他是真的很害怕。   去年末,瘟疫在围城大营肆虐开来,趁朱晓恩麾下主力复国军不在营地,格雷伯爵率城内精兵以奇袭手段击溃敌军,等复国军发现局势有变想要回援已来不及,只能尽快退走。   在复国军短暂驻扎过的营地,他们找到一门被炸坏的火炮,收集到一百四十颗炮弹,以及大量火药在土地上炸出的大坑。   格雷伯爵更重视他们发现的那门火炮,由于普利的战争,伯爵总督始终无法把炮膛断片送到伦敦的火炮厂加以验证,但他有个大胆的猜测,艾兰叛军从大明购置的这批火炮很可能为一体铸造。   内层是铁、外层是铜,极高的技术手段。   埃德蒙则并不关注那门炮是怎么做的,因为别管那炮怎么做的,他们都没办法大规模制造,铸铁炮他们铸不出来,但铸铜炮并不难,都柏林也不缺铜。   他们缺的不是铸铁炮的技术与铸铜炮的用料,缺的也不是花费的财富,他们缺的是火药。   这十年是英格兰最缺火药的十年,过去他们可以用锻铁回旋炮也就是佛朗机炮和摩洛哥换硝土,后来海上来了个人叫杨策,后面的故事不必多说,他海葬了一代航海家。   所以他更关心的是艾兰叛军随手炸掉多少火药,才能把炮炸裂了、把船炸个大坑,才能让一门炮备一百四十颗炮弹。   不打听还好,一打听叛军随手炸了都柏林所有火枪手战斗半个月的火药储备,在埃德蒙心里这场仗他们没法打了。   英格兰的收复失地,只怕也没法收复了。   英格兰贵族用爱尔兰士兵和艾兰叛军打仗这事本身就是个技术活儿,只能组成大规模步兵阵,一旦离开军官眼线监督,他们的小分队就会变得不可靠。   而同样装备的小队去投奔叛军,他们立刻就变可靠了,不但战斗的士气更高,还能担任小分队的灵活任务,连监管的军官都不需要。   哪怕那些爱尔兰部落士兵都是没见识的山村野汉,也能认识到一个最浅显的问题:   曾一度有统治爱尔兰全境之势的英格兰都柏林总督,只要他和艾兰叛军形成对峙之势、只要他们不敢主动进攻朱晓恩,那就说明这场战争朱晓恩已经赢了。   爱尔兰人的世界很小,小到意识里英格兰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至于别人说西班牙是最强大的肯定是谎言,西班牙要真那么强大,怎么会无法阻止英格兰对爱尔兰的入侵呢?   而这个最强大的国家想要吞并我们爱尔兰,只要我们的艾兰王国能把他的脚步拦住,甚至都不需要胜利,只要能把它拦住,那无疑艾兰就已经非常强大了。   埃德蒙也能认识这个道理。   战争的结果是集结一切对己方有利的条件、毁掉一切对敌方有利的条件,使胜利成为必然。   在埃德蒙心里,提前把周围村庄部众藏匿的粮食收集到城里很有必要。   这是需要很多人去做的工作,上百个征粮队很快从都柏林集结起来,他们有八名强壮的士兵组成,由一名军官率领,在村镇部落乱窜,夺走一切他们能看见的粮食。   就这样,白老虎的泥煤原野得到了第一批俘虏工人。 第一百六十八章 外人   也许连埃德蒙自己都想不到,居住在都柏林附近,过去如小绵羊般驯服的爱尔兰人会反抗城里派出去的征粮队。   都柏林派出去的征粮队员各个强壮、军官也是专门精挑细选出嗓音洪亮的人物。   爱尔兰纵然民风强悍,到底英格兰积威已久,就连那些封建大贵族都一一对女王的使者俯首帖耳,那些部落百姓哪里敢反抗征粮,不要命了?   还真不要了,因为去年末,都柏林乡下来了几个外人。   爱尔兰从不缺少敢于反抗英格兰的封建贵族,他们有兵有甲,被总督府逼急了便扯旗造反,但战力不济是一讨就灭。   虽然能造成按下葫芦起了瓢的效果,让英格兰无法完全掌控这片土地,但终究人心不齐,难以做出一番大事业。   这片土地的造反事业最大的局限性就局限在他们贵族的身份上,只有贵族才能起兵,但英格兰人已经在爱尔兰经营数百年,相互之间不沾亲带故的贵族已经很少了。   这外人名叫刘汝国,南直隶安庆府人,早年是个石匠,身材魁梧、膂力过人,双臂能举数百斤,又习了一身武艺做过武术教头,为人崇尚侠义、仗义疏财,乐于走南闯北。   那年徽商大出海,同一班徒弟朋友受雇护卫商人到了东洋亚州。   闯东洋把他高兴坏了,不是因为东洋军府看他有本事,认为他是能拿天字号户籍木牌分地,而是他发现东洋亚州居然这么好,老百姓在这儿只要肯干活,一家老小不愁吃穿。   这些年大明的情况其实并不好,连贯的瘟疫一直到陈实功回去还此起彼伏,各地又多发天灾,不是旱就涝。   对很多人而言,东洋军府的分地意味着他们劳苦一辈子终于等来了好运,而对刘汝国来说,大丈夫生于此世不可只顾眼前自家生计。   后来他与志同道合的好友们没在东洋耕过一天地,靠着地租买下三十多条大福海船,专门往返于松江府与常胜港,回国时为军府押点商货、为移民送些家书。   到国内派人四处给活不下去的灾民饥民宣传东洋亚州的情况,接送他们出海讨生活。   每次临开船,告诉人船价要银十两。   付得起的赶下船让他在国内好好过,付不起的发给水粮,分文不取送到常胜。   三年,刘汝国这帮人在大洋上跑了百余个船次,送至亚州的饥民灾民不下万人,邹元标还专门给他在常胜港口修了个忠义仁善牌坊。   但这艺高胆大之人通常都不是安于现状之辈,眼看着复国军入艾兰有了结果,他便也想去哪瞧瞧。   别人出海都图个富贵,可刘汝国这人吧,他不图财,自己也留不住财,手上有钱很快就疏出去了,倒是自己没钱了也能过,凑着大明扩张的机会帮了不少人,他就想到处看看。   便带着仨最亲近的徒弟,一个叫陶九儿、一个叫贾九儿、另一个叫赵灿,来了爱尔兰。   到这儿一看,嚯!   艾兰打爱尔兰,英格兰打爱尔兰,艾兰用爱尔兰打英格兰,英格兰用爱尔兰打艾兰……这可真是且要乱呢。   本身他这一身不安分的热血还没什么机会,在艾兰王国的领地里学学当地人怎么说话,还被聘为枪棒教头,后来跟着部队出征南下,瘟疫一溃,跟部队走散。   他也不像普利的老道士那么多才多艺还会防治瘟疫,在他身上只有瘟疫防治他,流落都柏林左近,只能藏了铠甲兵器在沼泽村落的寡妇人家落脚,一住就是四个月。   这家女主人名字发音有蜜,因此被叫做蜜娘,平日里他们师徒四人就帮人家挖些泥煤、劈些柴来报答恩情,做了几张软弓进野地勉强打猎来补贴家用。   还真别说,在亚州放着上千亩自己的地硬是没耕过一次的主儿,在这为报答别人抡起了石锄。   四个月里当地领主的税官带着英格兰老爷来收了五回税,每次刘汝国都和俩徒弟逃到沼泽里,一次都没被别人发现。   不过刘汝国一直觉得耕地也好、挖泥煤也好,哪里能算得上报答救命之恩呢?   从税官第二次来,刘汝国心里就有个更大的报恩计划,为此他还专门托蜜娘拿猎物换了些铁,用粗铁打了四根棒子,这棒子跟他们藏在沼泽的朴刀正配。   通常朴刀是宋代以后农民起义最常用的兵器,因为朝廷法律大多数时期禁止民间长兵,而朴刀是重兵器里可长可短的兵器,装上长杆就是重兵器,短柄则是挂在腰间或负于背后的短兵。   眼看着瘟疫过去,师徒四人辞别蜜娘,带干粮穿甲衣,裹了朴刀提着哨棒却并未一路向北,反而向南打进地主商人院门,讨要马匹,随后一路追向当地贵族猎场,仗着武艺将贵族及其十余护卫一概打杀。   而后领地集结的征召兵跟他们逢道相遇,师徒铠甲朴刀虽锈迹斑斑,分量还在质量也不差,寻常弓矢不得加身,倒纵马疾驰令其四人将百余征召兵冲散杀出一条血路。   在刘汝国心里,虽然仰仗铠甲还是遍体鳞伤,可这下问题就算解决了,后边几个月都不会再有人找蜜娘收税了。   至于几个月之后?几个月之后复国军不就回来了么。   不过复国军并没有让他们真等到几个月后,他们一路往北还没逃出十里,正赶着撞上率部众运泥煤的白老虎,双方一见大喜过望。   他们是老熟人了,在亚州时刘汝国还向白老虎讨教过抓亚州金猫的手段,一番交谈得知朱晓恩已集结军队打算半月之内向都柏林进军,老刘不安分的心当即又燥了起来。   二话不说,他就要找白老虎借兵。   “先借我五十人马报恩,将此地贵族尽数铲除,实在不行借我些兵器甲胄,我去村子里拉一票人马揭竿而起,为艾兰国主先立一旗开一胜,讨他个好彩头。”   “此地贵族穷征暴敛,有加无减,豪商地主与那贵族衙役狼狈为奸,百姓苦其久矣,自当灭了贵族剖仓放粮,接济贫苦农民,如此一来各地饥民怎会不欢迎我义军?要不你我一道,灭他娘的!”   ……   万历十四年,刘汝国参加在湖广蕲州、黄梅一带梅堂起义军。   万历十六年,梅堂被明军俘杀,刘汝国为首领,率众至南直隶、湖广交界的黄州、宿松、太湖地区,自称顺天安民王。学习《水浒》,声称替天行道,自己是替天大元帅。   万历十七年,刘汝国兵败俘获,押解至在安庆被杀。 第一百六十九章 揭竿   村子里的爱尔兰百姓都惊了,他们正唯唯诺诺地把留下来买泥煤的粮食给征粮队拿呢。   突然马蹄声闯进村子,几个提着长杆平头重刀子的男人浑身罩在锈迹斑斑的铠甲里,谁都没反应过来,刀光一闪,征粮队长的身子在地下,脑袋在树上。   五大三粗顶盔掼甲的征粮队,连一个能在刘汝国徒弟手底下撑仨回合的都没有。   紧随其后,前些日子来过村里的大明商人骑着快马出现在村口,他肩扛火枪、头戴羽饰铁盔,才刚端起火枪想要瞄准,就发现人已经全被刘汝国等人打翻在地,连忙骂骂咧咧地驱策过来。   “别砍别砍……诶,怎么就不听人说话呢!”   村子里百姓都傻了。   猛地不知道从哪杀来几个强人,转眼把征粮官杀了,愣了会才反应过来,各个转头朝家里四散奔逃。   倒不是回家取兵器,他们就是单纯在逃跑。   自从英格兰对此加以殖民,爱尔兰就没断过造反,但越造反便越无力,年轻人有把子力气的不是死在战场上就是逃进南方山里当山贼,留下来净是些没战斗力的老弱,还要被贵族一次次征召以对抗叛军。   再大的血勇在各种劣势的集合下也一代一代拼光了,他们能安安稳稳活在离都柏林仅有五十里的土地上,就因为他们的祖先已经向英格兰人认了怂。   即使艾兰的朱晓恩老爷打回来,他们也没跟着起兵的想法,只是想再次认怂罢了。   哪怕用粮食向白老虎购买泥煤,一方面他们冬季真的缺了这个没法活,另一方面也是村子里所有人权衡利弊之后的决定。   艾兰王军再次南下,如果赢了,曾支持他们出售粮食能换来平安;哪怕艾兰王军再一次输掉战争,围城也总会持续几个月,只要他们断粮,就总有办法弄到粮食。   与其到时候被抢走,还不如提前卖给白老虎。   至于艾兰王军兵败后向北撤退,总督追究下来会怎么样,没人考虑。   朝不保夕之人,晚上睡觉都不会去想明天的事,与其考虑几个月后会怎么样,还不如先尽力让自己活到几个月后——战争即将来临。   谁生谁死,还未可知。   此时税官死在村子里,凶神恶煞的刘汝国还骑马提刀挨家挨户敲击木门,世上再没有比这还惊恐的事了。   刘汝国心里也挺冤,在他心里,这就是为民除害,这帮爱尔兰百姓不感激他也就罢了,还把他当作匪类,挨家挨户叫都叫不出来,一个个躲在门后大喊着什么别杀他、救命。   有病么这不是,怎么就分不出好赖呢!   费尽一番力气好言相劝,好不容易才从屋子里劝出一个人,又通过这个人找到村里第二守尊敬的人,是个做黑面包的师傅,让他去召集村民。   至于第一受尊敬的是税官,从院子里骑马要去给英格兰总督报信,被白老虎的部众用流星索打落下来,眼下绑起来打算带回去挖煤呢。   一番劝说,所有村民被召集出来,刚好后面赶着的泥煤大车来了,白老虎这边先将泥煤卖了粮食收了,刘汝国便从税官家里扯了面床单,以烘干的煤土书上‘替天行道’四字,插上长矛立在村庄正中,招起兵来。   根本无人响应。   “领主老爷,我们只是农民哪,不是士兵,更不会打仗,就是跟您走了,又有什么用呢?”在村民中有威望的面包师感受到村民看向他的目光,硬着头皮对刘汝国道:“而且,总督有很多士兵,不是只有这几个人,他们会把我们整个村子都杀光。”   “农民,农民怎么啦,秦末陈胜不过一介短视小人、汉末张角区区游方道人、唐末黄巢是落第书生、元末韩山童乃净土佛徒,如果不是农民,能让他们留下姓名?”   “区区总督有甚么好怕,这世上就连王朝都会更替,唯有农民,你看看哪个朝代不是农民给它送葬?”   “英格兰人占你们的土地几百年,商贾豪绅、贵族衙役过去四个月收了你们五次税,现在还要来把粮食收走,你们这样活着都不怕,还怕死?”   “我就问你们饿不饿,问你们冷不冷,要是饿,就跟我去把他们抢你们的都抢回来,他敢发兵镇压,我刘汝国就带着你们跟他们打,甚么总督,谁赢谁来做总督!”   “这么大一个村子,难道连一个有胆子的人都没有吗?”   刘汝国扯着嗓子喊半天,说的他几个徒弟激动的面色铁青紧咬牙关,聚在村头水井边上的百姓内心毫无波澜——听不懂。   陈胜是谁?他们顶天了见多识广的知道陈沐,至于张角、黄巢、韩山童,那谁知道是谁啊。   而且环境也不一样,在刘汝国长大的地方,但凡遇上个天灾人祸官府吏员昏庸赈济不利,百姓为乞活便只能抢粮,很多时候其实都是地方秩序崩坏后的个人行为。   王朝强有力时,这种影响更多人生计的暴乱会被镇压;而到了王朝末期,一个地方混乱多个地方调兵,进一步增加财政军费开支,顾此失彼陷入恶性循环,更多地方混乱,最后便使王朝灭亡。   但欧洲不一样,多封众建的贵族统治把本就一盘散沙的百姓分的更细,锻剑的铁匠吃不饱饭要造反,种麦子的农民就眼巴巴看着,做面包的师傅也不觉得这事跟他有什么关系,领主老爷只要有十几个卫士就能把他们镇压。   在中原王朝哪怕不敢打官军,几个县一串联人就多了起来,可在这边,越过一条小溪就是另一个领主的地盘了,你反对这个领主,那个领主的领民又不反对他们的领主。   势单力孤,最常见的选择不是造反,而是跑到荒郊野地去抢劫一样穷苦的百姓。   所以朱晓恩身边跟着的明军将官都没考虑过在这边发动农民起义事儿,如韩金环等人,常用手段都是煽动贵族反叛。   一个贵族反了,他下边一串人自然都反了。   就是寥寥几个年轻人蠢蠢欲动,也被家人拽着不敢出声。   好在,万事开头难,刘汝国事先对这种情况有所准备。   他的徒弟贾九儿带人把税官宅院里的粮仓地窖开了,粮食、酒、皮货与猪羊统统被拉了出来。   刘汝国扬臂指着道:“谁敢跟我走,这些东西,就是他们家的。” 第一百七十章 迎接   刘汝国嘛,识些字儿、通武艺,满腔热血一介武夫。   在国内到底有法令约束,加上自隆庆爷登基,高拱、张居正以同样国策轮流执政,国内自隆庆二年起就没大规模造反的了,这才安生过了好些年。   局面好的让他一度想去投军应募,甚至还真的跟北洋派往南南直隶的征兵官谈过,可惜自视甚高,没受过正规的武将兵法教育又不屑于当个兵丁,最后也没跟着招兵官走。   军法严苛,北洋军饷虽高,到底也没高过他的武师佣金,何况他也不在意钱财,因为他知道自己没赚钱的本事。   一切凭运气赚来的钱,最终一定也能凭本事丢掉。   大好局面一直持续到张居正因隐疾半退隐,国内的人心才稍微浮了浮,但考成法还在执行,基层的官吏依旧被三本账压得透不过气。   民间吏治依旧清明,陈沐大帅的东洋军连战连捷,经常在电报里露脸的翊钧陛下也给百姓带来一种希望,大明已经很久没有听闻那种能令京师震动的叛乱了。   可到了爱尔兰就不一样了,在大明形容一个人最穷凶极恶的词是什么?是无法无天。   巧了,对刘汝国来说,在这啊,就是无法也无天。   本质上他的作为属于狗拿耗子,他的文化程度就介于熟听水浒与略懂三国之间,在大明也曾为出口恶气以武犯禁伤人,但到底有法压着、有天压着,那种情况为出口恶气是不至于搭上自家性命的。   如今他也是想出口恶气,看爱尔兰百姓熬菜汤活得苦他不顺眼,但没有法也没有天,就不一样了。   散出去开仓抢来的猪羊面粉,村子里六个原本被他提到爱尔兰被英格兰抢占几百年的耻辱就已煽动起来的青壮再忍不住,当下领了粮食各置家中,为刘汝国马首是瞻。   而后他打听最近的村子,带着从白马部借来的骑手故技重施,一日间奔走农庄六处,接连截击、追击三支征粮队。   有了第一个村子的农兵,后面几个村子招兵都很容易,各村庄临近,情况相仿,最近格雷总督又确实收税收的太厉害,甚至当天夜里还有闻讯赶来的山贼团加入。   等到第二天,他的义军小队就已膨胀至六十余人,都无需白老虎再借人给他,也不需要刘汝国再自己立旗扯着嗓子喊,他们冲进村里,发现税官刘汝国就只振臂一呼:“谁敢杀税官!”   众义军齐呼:“我敢!”   事就办妥了。   说到底,人只有两件大事,一位生存、二为理想。   刘汝国不懂这些道理,但他把两件事都办妥了,一个分粮全家不饿,一个驱逐英夷洗数百年耻辱。   有了最初的班底,紧跟着就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朱晓恩还在后头小心谨慎地进兵,他这已兵分四路,行动飘忽的游走村落开仓放粮。   这世上人只要受人拥戴,总要有点心术,数日里尽管就聚集起百余人,可这些人在刘汝国眼中,就是近二十个村子、农庄,上百个家庭、上千口人的拥戴。   他们的家人拥戴不拥戴已经没有用了,就算不拥戴,家里人吃了开仓放出的粮,难道还能置身事外?   爱尔兰人又兄弟姊妹尤其多,这些人天然成为血缘、利害关系下的攻守同盟,即使是没投义军的,也开始在村庄间为他们通风报信、赶制兵器、组建民团。   不组建不行呀,开仓放粮财帛动人心的激情褪去,所有人都冷静下来,那些效忠总督的贵族一定会发兵征讨的。   刘汝国以为自己想通了一切,可他还是没能料到爱尔兰贵族的反应之慢。   有心镇压的大贵族们发现自己的征召手段失灵了。   低下的小贵族们一个个鬼精鬼精,各个自认是去年的战争挨揍挨出经验,掐指一算就认定了这支抢掠农庄的部队是艾兰王朱晓恩的先锋军,而且依照其进兵胆大果断的态度——就知道是朱晓恩手下的大明雇佣军。   没人觉得这是一支由四个扎甲武夫率领的农民,大伙都把武备劣质匮乏至极的他们臆想成那支遇敌火箭火炮先打一轮再说的明军。   谁愿意和那些家伙打啊,艺高人胆大到去年的围城早期坚壁清野的战斗中二百步兵就敢用包抄战法打五六百人的部队,而且最后还赢了。   这样的敌人,大领主一征召,小领主急吼吼的带兵往都柏林赶,在路上就得被歼灭咯。   所以大伙儿都是聪明人,反正领主不会只征召我一个人,让别人先去,等都柏林聚兵聚的差不多了再去,到时候路上安全,即使遭遇敌军跑了还有支援。   这种思路它似乎是没错的,唯独算漏了一点,这些聪明人脑子里该先去的‘别人’,都死在去年了。   传出去征召部队的消息如石沉大海,把都柏林周围几个大领主吓坏——全沦陷了?   以至于所有人不约而同地选择相同对策:把守城堡,拒门不出。   一时间都柏林左近之战略态势极为平静,朱晓恩赶着大量军粮、辎重、预制木栅等围城器械一路小心谨慎、慢慢悠悠地往都柏林赶来。   都柏林周围的英格兰、爱尔兰领主则统统像提前被艾兰复国军买通了般按兵不动。   天下人人像王八蜗牛,唯独刘汝国在都柏林城下如脱缰之哈士奇,今日点起三骑在城北放火,明日呼啸百余人在城南挖条沟,后天挖出的土就被背到城西堆起个大土丘。   城内守军根本不敢出城打他这些身无片甲的手下。   说白了,城里格雷总督根本就不信上百个征粮队出去就回来十七支,这十七支征粮队还没一个人见过明军。   这是所有见过明军的人都死了,这能是这些爱尔兰农奴干出来的事儿?   征粮队再怎么说,也是人人都有锁甲兵器,且人人强壮有力,根本不是城外连饭都吃不饱的饥民能放倒的。   偏偏猜对了没好处,这确实真不是,都是刘汝国自己带徒弟干的。   管你穿什么锁甲板甲衣,人借马力一厚背朴刀劈上去,是人都得短半条命,不死正好,后边白老虎的印第安捕俘兵甩着流星索上来捆住就走。   倒是让刘汝国出够了风头。   等贵族们反应过来这真的只是一股农民军,恼羞成怒地杀出来,迎接他们的却成了赶到城下的朱晓恩。   这种时候,能够保存性命的必胜战法只有一个——顺势投降,箪壶提浆以迎王师。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三宝   在中原王朝,王师解黎民之倒悬,百姓会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在这边就比较贫穷,因为没有饭,贵族老爷们倒是爱储备点酒,所以只能箪壶提浆。   就是人提着盒子,盒子里装着酒瓶,酒瓶里装着酒,再多的东西想要没有。   这儿又不是西班牙,大伙儿不种水稻,拿着黑面包给王师送去,怕是当下就被复国军当成投毒铳毙了。   艾兰王朱晓恩第三次率军席卷而下,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顺利的多,各个村庄、种植园的百姓被刘汝国解放,他们大肆打杀驱赶英格兰、苏格兰人为主体的税官、种植园主与封建主,各地义兵呈现出此起彼伏的繁荣之状。   在爱尔兰中部,广大受压迫的百姓因刘汝国的斗争感召而起兵响应,大多数很快被镇压,转入乡野、沼泽蛰伏,逐渐形成一个庞大的义军团体。   刘汝国并未与朱晓恩汇合,他的义军是都柏林附近三个伯爵的眼中钉肉中刺,封建贵族动辄以骑士四出,追踪他的行迹,刘汝国试着与英格兰主力军打过一仗。   在一马平川的地形上,刘汝国充分使用诱敌、伏击等战术策略,但终究义军的力量太小了,以多击少的伏击战还行,一旦战斗进入堂堂之阵的对决,他派出作为伏击的小队根本不敢出战,因为主力一触即溃,结果只能四散而逃。   好不容易聚起四百余人的兵力,转眼被打得死的死、散的散,只剩百余人逃进都柏林南方的鸡皮儿山。   经历一遭败仗,刘汝国也想清楚了,他不能单靠农民,必须要把艾兰与英格兰战争中站在中间的骑墙者拉拢到自己这边,让他们提供一切可能提供之帮助。   当然,朱晓恩提供帮助是天经地义的事,但朱王爷的主要目标和他不一样,哪怕都是在打击英格兰在爱尔兰的统治,他们却并不殊途同归。   好在刘汝国身边几个徒弟没被打散,贾九儿最早在跟随刘汝国杀贵族时就受了些小伤,后来被英格兰正规军击败溃逃时又被雨淋发起了烧。   山里缺少治病所需的药物,他们这几个大明人也不能出山,手下的爱尔兰农夫们士气低下,没人敢出山,最后竟是最早接纳他们的寡妇蜜娘自告奋勇,要穿过战线去北方的围城大营向复国军请求药物与随军的北洋军医。   在这个过程中,刘汝国显得很不高兴。   徒弟陶九儿认为师父是想在这自立为王,不愿与朱晓恩再多瓜葛,他不敢说话。   只有朋友武师身份的赵灿能说,借着没人的机会,赵灿对刘汝国问道:“王爷的大军正在北边围城,英格兰贵族不敢到那去,我等当时身临一败,为何不去北方?”   这是追随刘汝国的义军心里共同的疑惑,大山里是易守难攻,但没有粮食、没有钱财、没有药物,当时很多溃军都向北逃,他们却逃进了东边的山里,导致兵力快速缩减。   “即使心有不平,加入军队,哪怕势力大了再从军队脱出,也总比上山要强些。”   “你这是什么意思?”   刘汝国几近怒目而视,噙着缴获牧野烟卷,深吸口气目光才温和下来,道:“我不是要打地盘占山为王,我是要比晓恩王爷快。”   “他是朝廷的王爷我怎么敢反他?这场仗赢定了,我等即便什么都不做,英格兰人早晚要退走,我只是要到山上思虑些问题,思虑所有百姓都要思虑的问题。”   “我辈习武之人,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有常人不及之膂力,亦有常人不及之坚韧,大丈夫负勇力行天下,就应为百姓找到解决之法,我起兵是如此,我上山亦是如此。”   赵灿不解,问道:“什么是解决之法?”   “我也不知道,但不是晓恩王爷那样,他要的是一统艾兰全境,如何统一对他来说无妨、如何治理也不是他关心的事,遇到贵族能慑服便慑服,不能慑服便武力攻伐,只要能让人臣服于他即可。”   “别管是英格兰贵族还是爱尔兰贵族,别管英格兰百姓还是爱尔兰百姓,投降了王爷就都是王爷的马前卒,摇身一变就改旗易帜成了自己人。”   “但他们治下百姓该吃野菜还吃野菜,该啃树皮还是啃树皮,还是要为贵族放猪养羊,膏粱子弟还是膏粱子弟,就连荼毒百姓的方法也没改。”   刘汝国说着把满是老茧的有力手掌摊开:“眼见不平事,我若不兴兵,不为他们流血,何以曰慈?”   “难道武装起十个种植园数百青壮,还都斗不过几个骑士?封建贵族不能物尽其用人尽其才,何以曰俭?”   “既为天下先,若不心怀畏惧、不深感责任重大自惕自省、不慎重行事以免贻害天下,何以曰不敢为天下先?”   “我见过常胜的邹知县,他说东洋大臣出海,就是为大明找一条生路。他说文绉绉的土地兼并之类的话我听不懂,但我听懂了他的意思是一片新土地能养活百万人,我驾船移民的方法与东洋军府正合。”   “天下不乏明智之士,我想这的战争也能教朝廷看到一些事,当今天子圣明,我等如在这找到一种平衡百姓矛盾的方法,在国内想必也会有所用处。”   “我不和王爷一路,我打下的土地可以留给他,我的义兵也可以加入他,但要等我扫清一地贵族,让农民自己找出适合他们的活路之后,好好练兵吧。”   刘汝国不再多说,起身道:“我听说英格兰总督在去年用‘自愿把土地献给女王’的方法让一些爱尔兰部落把土地交给他们,这些人心中必有积怨,听说我们起兵,想必会有所动作。”   “还有西班牙来的番和尚,爱尔兰人很信任他们,英格兰的番和尚打压他们不留余力,也该是能规劝加入我等的力量。”   “我们在山上休养生息,多看多听周围的情况,积蓄力量待时而发,等蜜娘回来继续南进,九儿会挺过去的。”   刘汝国望向远处此起彼伏的山脉,以此来隐藏心中的担忧与恐惧……好在这样的战争不是发生在大明。 第一百七十二章 印刷   英格兰本岛,以伦敦为中心开始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战争准备。   先是英格兰国教会制作了新铅块,印刷小册子宣传关于大批英格兰殖民者在爱尔兰惨遭杀害、大量贵族商人死在普利茅斯的消息。   并使这些消息传遍英格兰的大街小巷、庄园郊野。   而后议会开始谴责‘爱尔兰与普利茅斯的暴徒’,街头巷尾随处流传着属于英格兰的商船在海上被明军舰队击沉、船员水手被肆意屠杀的消息。   当舆情爆发,一切变得顺理成章,议会终于丢出最重要的议题——举债!   说到底还是为了钱,因为女王身边激进的清教徒罗伯特·达德利打算亲自率军出征,但他不能离开伦敦,只要他离开伦敦几个星期,英格兰的事务就完全无法运作了。   而财政大臣、伯利勋爵威廉·塞西尔也经过计算,真正与普利茅斯开战,他们的国库仅够召集三万军队作战一星期。   也就是说,召集军队到伦敦出发,走到普利茅斯所在的德文郡,他们的部队就没军饷、没辎重了。   有普利茅斯前车之鉴,也没人敢让各地贵族召集军队向前线集结,谁也不知道明军一旦出击,他们的小股精锐部队会越过战线多远进行穿插。   早在普利茅斯战争时期,普利茅斯四百里外的温切斯特侯爵就在城堡外远远瞭望到一身棉甲的骑兵在溪边喂马,用石头垫着纸张勾画什么,但当卫兵出城搜寻却没有找到踪迹。   只有几摊温热的马粪与忽然在某个地方消失的蹄印证明曾经有人来过。   情势逼迫他们必须进行战争,现实却是面对强敌的情况下,松散联盟形态的贵族不愿自掏腰包把战争进行下去,宫廷需要为战争筹集大量金钱。   女王原本都已经与商人们商量好,把利凡特公司今年的利润拿去准备战争,但那些船舰有去无回,让他们不得不向国内百姓散播恐惧与仇恨,待时机成熟发动价值一百五十万镑的公债。   在财政大臣威廉·塞西尔的运作下,这批公债将以爱尔兰涵盖艾兰王国与中部不负管教的六个郡土地为抵押,总共三百万英亩的田地担保。   这些土地将随战争进行,被没收给债券持有人,并成为私人土地。   女王本不愿把这些土地交给别人,但这是国会认为唯一有可能筹集到足够战争所用资金的方法,最后不得不在内心滴血的情况下应允。   但……认购并不顺利,百姓们确实被煽动起来了,可是百姓没钱,心有余而力不足。   对商人来说煽动的效果要差得多,绝大多数商人并不在乎普利茅斯在谁手上,事实上现在普利县的大明会馆还给英格兰船上发船引,准他们到普利茅斯旁边的文博里贸易丝绸和瓷器呢。   爱尔兰的土地大量土地确实对人们有惊人的吸引力,但那对聪明人来说,是打赢了才有的东西,普利县的势力触角伸得越来越长,国内成立不久的海军连一艘军舰都没有,聚在港口里装王八的全是武装商船。   海军都成陆战队了,还想要爱尔兰的土地?   至于贵族们就别提了,他们都得在王命的要求下出兵,都卖命了,还想要我的钱?   这认购能顺利了才怪!   废了老鼻子劲,认购才进行到十九万镑,对花了钱的人问题就来了:我买公债的钱都花了,女王到底出兵不出兵?   出兵,认购的钱很快就花完了;不出兵,对那些购买公债的人又不够公平。   对普利参将应明来说,对峙过程中同样的反击也很有必要。   明军对印刷机的使用不像欧罗巴国家仅将其局限于印刷经书,教会能印刷小册子,他们一样也能。   又忠又贤的魏四爷在普利县又成了改良印刷机的大师,让他狠狠地收获了一把普县妓女的敬仰。   而真相是他揣着依旧在修养的老道士画的制图去找上木工,订做了一批木活字,事实上离得不远的教堂里就有一套铅活字印刷设备,但没有用……谁都没见过。   铅活字在魏四爷脑子里是个非常讽刺的事,他不像陈矩,陈矩在梵蒂冈见到印经书的铅活字古登堡第一想法就是带回去,魏四爷在这看见铅子印刷,第一想法是教会真乃傻屌也。   大明常见的印刷术,两种,一种是雕版印刷,整页雕刻出来大量印刷;一种是活字印刷,用木、铜、铁等各种金属做出来,大量印刷。   前者用的多,后者用的少,当然用的最多的还是手写。   连魏四这个识字不多只知道飞鹰走狗的小混子都知道,印刷术关系到文化、知识,教会硬是把这东西藏起来了,他在普利县认识的所有人都几乎是文盲。   当然这个结果最大可能是因为战争,识字的往往也意味着有更多的财产和更高的地位,闹瘟疫时就都跑出城了。   魏四一点不觉得这个技术有多牛,因为他根本就不觉得这一技术能应用于大明——实际上除了陈沐这种钱多的没出使的人拿活字印刷小说,别人都用雕版。   为什么?   这边印刷是二十六个拉丁文罗马字母,每个字母准备一百份,基本上一个小印刷厂就能开起来。   在大明要想印书,常用字上万,每个字准备十个就是十万个印块,各类工匠从业者极多、手艺熟练、价钱便宜、识字率高,有那功夫干嘛不直接上雕版?   这种印刷难度下,魏四所见英格兰识字率低下就很令人发指了。   当然退一万步讲,识字率就是百分百,对魏四来说也全是文盲,他们又不懂汉语,不懂汉语不就是文盲?   本来魏四爷还能当个舆论战前锋,但他不识字,这活儿只能由应明亲自光膀子上阵,大量印刷对英格兰百姓承诺的报纸。   应明承诺,当明军向东发起总攻,作为大明普利县最高军事长官,只要百姓不参与对抗明军,将严厉禁止士兵劫掠、并将为富不仁的商贾贵族占有土地分给穷苦百姓并保护他们的身家性命。   并且,在进军途中,凡尚未攻城即开城者,将得到来自大明的赏赐,也许是财产、也许是世袭贵族身份。   这些报纸使英格兰炸了锅。 第一百七十三章 迷茫   英格兰的郊野,至少在温切斯特以西,明军如入无人之境。   战略态势上,英格兰已与普利县明军势同水火,可若着眼局部,又会令人深陷迷茫。   先是英格兰这边,一场普利围城战使整个德文郡的贵族死的死、没死的也沦为阶下囚,尽管后来被放回来终究心有余悸,也需要时间休养生息,各个闭锁城堡拒不出城。   其中还有一部分人私下里同应明签订停战协议,回去把城堡大门拆了以示真诚。   平民百姓这边就更奇怪了。   什么是斥候?   斥候是精锐里头的精锐,王牌里面的王牌,意志坚定、战术强悍,能在脱离军官、大部队、督战队的环境下独自行动并完成任务,他们是战斗、战役乃至战争的起点。   战场上比先登还危险的角色。   这帮人单兵战斗力并不拔尖儿,甚至有时特定条件还要不带兵器,但他们能决定战争的胜败,也是东洋军府横行各地的底气所在。   要是吐蕃马黑麻有一支优秀的斥候部队,还至于被达云带二三十个弟兄半夜踹营?   东洋旗军艺高人胆大,斥候则是其中胆量最大的人,他们在北洋时就经常被军官用对抗针对训练来模拟战时不同环境。   一批人在夜里穿过天津卫哨卡,把当天夜里城外哨兵、城头守军位置统统探出来,哨卡与守军则同样是北洋旗军。   另一批人不但要穿过天津卫的哨卡,还要一路穿过重围去霸州测绘。   最过分的是还有一拨人得在完成上另外两批人的任务后,再去白洋淀给叶梦熊逮只戴项链的鸭子回来。   另外一只部队就负责不让他们通过、不让他们测绘、不让他们逮鸭子。   白洋淀离北洋正经三百里,而这种训练习惯到了地广人稀、满地野果的亚洲大陆就更放肆了。   北洋训练科目是只有一条路,敌人还知道要来,只是不知道什么时间来罢了。   出了北洋,他们有条条大路,更别说敌人还不知道他们会来,对北洋旗军斥候而言,天下大可去,如入无人之境。   除了水和粮食,这世上就没东西能约束他们。   一开始明军出现在他们农庄周围确实很吓人,甚至有人从家里拽出长弓搬出拒马来保护自己。   后来发现这些穿棉甲的明军神出鬼没还秋毫无犯,看见村子跟没看见一样,当地老百姓就确定了一件事:这帮人虽然骑着战马、穿着盔甲、攥着兵器,但他们——不是敌军,甚至很有可能都不是军队。   逻辑很容易解释,如果是军队,看见村子怎么能不抢呢?这帮人就连在田里走都小心翼翼的不让马踩坏田地,这显然不是兵啊。   这不符合常理嘛。   基本上这辈子最大的受宠若惊就发生在这会儿了,有时候明军快马路过院子丢下一张画的挺好看的画,回头才发现地里丢东西了。   小队形式的明军斥候来得快也去得快,见个三五次,百姓的防备渐渐松懈下来,还有胆大的在路上或田间地头遇见装着胆子搭个话。   “你们来来去去,是要打我们么?”   旗军斥候一听这话都直生气:打仗?小看谁呢你,打你们还用我们上?   收拾个小村子还得派出大明最精锐的部队上,那明军还留在英格兰干嘛?趁早回家吃奶吧。   不过不光他们好奇,明军斥候也好奇,摇摇头回答了不打他们,问道:“我们在巡逻。为什么你们村子有拒马,这边很危险?”   农夫骄傲地扬了扬手上的弓:“英格兰山贼强盗很多,一小部分都住在山上,我们要用拒马长弓保护自己”   “把土匪营地在哪告诉我,我们帮你们剿匪,对了。”斥候本来就肩负着这一使命,他们要慑服能慑服的一切力量,不过还有个问题:“那不在山上的那部分呢?”   “另外一部分?好问题,我也不知道。”农夫非常认真地想了想:“可能住在伦敦吧。”   还真别说,欧洲的政治体制确实是一直在进步的,这一点从军事上就能看出来。   军事嘛,其实是不存在封建军队、近代军队这类划分,一支军队的实力往往关系到其所在政权的政治、经济等多种方面,也是这些方面力量的集中体现。   就连在欧洲这个小范围内,草率地用封建军队、近代军队来划分都对欧洲人很不公平。   同一时代不同地方的部队实力也会有很大诧异,西班牙有在方阵军团对决时手持剑盾踩着相交的长矛跳到对方军阵从头上往下刺的极端勇武,也有在尼德兰打敌人不行焚烧自己城镇倍儿起劲儿的军团。   实力上限能高到超出人类认知,下限也能低到抢劫都得成建制去,要不队伍就崩溃逃散的令人发指。   法国大革命时期为什么法国军队相对来说比较强?就因为他们抢完还能自己回营。   烂到根子里的明军拿老乡人头的目的是回营领个军功,可欧洲没有军功体系,打胜仗是贵族军官的事,跟被妓女骗到地窖不投军不让出来的募兵,指望他们抢劫完还自己回营?   更别说在普利县就出现过远道而来的骑士就带一张弓、一根箭来,在阵前把箭射出去就回家了——箭尽粮绝,为领主战斗至最后一刻,非战之罪。   英格兰百姓哪儿见过这样的军队,看上去特别能打,但不杀人、不屠村、不抢劫,整天就跑前跑后跟没人管的小野孩儿一样。   虽然有时候会在田里拿点东西,可完事就往别人院子里扔东西,有时候扔张小画、有时候丢个小工艺品、要么丢包烟,扔错院子还会让村里人打架。   当然打架是不可能解决问题的,一旦闹了纷争,最后东西肯定被领主老爷的卫队拿走。   反正吧,这帮人比自家领主老爷的卫队还招人待见。   尤其让人没想到的是这帮明军过一段还真把山上盘踞的土匪给剿了,还给人头订了价格,两大兜子丢在村口,不白干活,让他们拿点面粉。   能拿面粉的拿面粉,不能拿面粉的就在村子外边的小溪挖个沟去干活,把土都堆在一块。 第一百七十四章 乌合   起初,应明的想法时斥候部队去剿匪,能取些战利、赚些钱财、得些粮草,以备后续战争所用。   结果没想到英格兰的土匪强盗那可真是太穷了。   完全没有大明山贼强盗那山大王的气势,比乞丐还乞丐呢。   他们能抢谁?   贵族老爷出门他们又打不过,看似肥羊的商人出门为了防备林间劫财害命的骑士老爷所以都带着护卫,只有跟他们差不多的贫苦农民才是他们最忠实的目标客户。   这样当土匪怎么能做大做强嘛,最后他们就成了一群偶尔下山劫道、经常山上种地的法外之徒,除了不交税,跟英格兰农民生活水平没太大区别。   不过那也得剿,所有不是那么容易控制的武装力量,都得剿灭。   应明的认识简单粗暴,不能为我所用,必可为敌所用。   他可不想等部队进兵时被土匪山贼及操持长弓的乡野农夫从背后射击。   普利县不缺军队,李禹西的公司前后在牧野沿岸各部落联盟招募来近七千部众,打什么样的仗都够了。   还有一支船队载着两千余人刚到普利港口,应明就想把他们劝回去,结果没劝回去,最后只能把他们派至各个农庄,监督生产。   普利县及周遭隶属大明的土地养不活这么多脱产的职业士兵。   东洋军的眼界一个比一个高,对士兵伙食尤其重视,勉强让士兵吃的不是很好但吃饱已经是他们能接受的最后底线了。   这帮北洋出身的军官与旗军打心底儿里就信仰一个真理:天朝儿郎只要能吃饱饭就能横行天下。   这个道理在现实客观面前成立不成立,北洋没人在乎,他们必须相信。   因为他们的兵本来就不是为吃饭打仗的,他们的作为也许会使国内吃不上饭的百姓有饭吃,但这绝不是他们自己的初衷。   每一个北洋旗军的投军应募的初衷,都是为了让自己吃上肉,才参训出征,才去打仗。   战斗时期,这些受过良好训练的士兵有极高的韧性与组织能力,可一旦明明能吃得好,却因为人为的错误让他们在和平时期过上艰难生活,他们的士气会跌落的很厉害。   而最关键的,就是对他们来说这场仗本身不算什么大义。   大义是个虚词,但不能没有。   占据大义的人未必能赢,夺走性命只要一颗铅丸,但没大义的人根本没机会做大。   因为人天经地义想要的一切,就是大义,解黎民之倒悬是大义、匡正天下是大义、让人吃饱穿暖也是大义。   北洋旗军到英格兰一看,对他们来说大义就有了。   当一支部队能以小分队纵兵劫掠就是精锐时,能耐着性子不纵兵劫掠就是天兵天将。   北洋旗军就是别人眼中的天兵天将,但他们其实并不是……说难听话,这都根本没有值当他们抢的东西。   四百里之地,北洋旗军往返奔走,剿灭盗贼的剿灭盗贼、给百姓帮忙的给百姓帮忙,干了不少好人好事,人们也知道很快旗军交给他们的小画纸就能当钱花,明军给他们的小工艺品也很快就会值大钱。   说起来讽刺,要是英格兰部队拿出小画纸说这东西是钱,谁都不行,哪怕是伯爵来说都没人信。   可东洋旗军一个昨天还给老太太挑水的大头兵说这东西能当钱花,老太太信。   当然也不是明军在这干的都是好事,在约维尔附近的下属农庄,负责勘探测绘当地地形图的旗军斥候跟农庄百姓关系极好,好到坐在教堂里头画图外头都有百姓帮他喂马。   可就这么好的关系,他非要跟人家那小教堂里头的新教神父争论秦始皇和耶稣谁生的早,还把各个朝代的年号给人家排列出来,最后气的修士老爷子把他撵出去,他还兀自不行的在门口叫骂,最后修士半天不吭声,等他把门撞开,修士在里头被气死了。   直接使那个农庄不再欢迎他,也不再欢迎明军,百姓在村庄土路架设拒马、农田外围扎上围栏,就连先前帮他们挖的壕沟都填平了。   最后他跟上级军官反映情况,宣讲官也觉得这事是他理亏,干脆下令把这个农庄隔出去,起名叫修士村,不让军事行动干扰到百姓日常生活。   但封建军队就没这么好运气了。   四面环山的查理姆有个贵族,早前带着部队还没赶到普利茅斯战斗就已经结束,只好顺手收拢了一批溃军,带着部队原路返回,兵力膨胀下当即占了旁边仨死在围城中骑士的地盘,一下子势力大涨,有点膨胀。   因此见到旗军斥候就按捺不住自己激动的心,点起了人马也要追着斥候死命不撒嘴。   拽着三百多人就为追五个骑兵,马还没人家多,死活追不上,当天中午开始追,傍晚步骑脱队,步兵休息时被俩斥候放冷铳打死仨。   重骑兵则被像遛狗一样让他们往哪跑就往哪儿跑,也被扭头打死一骑。   追着追着天黑了,明军斥候也没了踪迹,步骑两眼泪汪汪的汇合,清点一下今日行程与人数,兜圈子追击近四十里路,部队少了五十多人。   又不敢连夜行军,只好就地在野地休息,夜里被一个斥候摸进营地,一个人没杀,只是放了一铳就营啸了。   一时间弓弩齐射、刀光四起,溜进营地的明军摸黑跑出来当场重伤,胸甲腹部被锤子砸凹、胳膊上一根弩箭贯穿了铁臂缚、皮臂垫、薄棉衣与胳膊上的肉又穿了过去,头盔也不知去了哪里。   就这还骑在马上颠了三里,一直跑到就近农庄处理伤口,随后直接用从贵族税官家‘借’了一辆马车送回普利县了。   那贵族的营地则一直闹到第二天早上天亮,喊杀声基本上一直没停,最后各自嘶吼叫喊,贵族死没死谁也不知道,反正在原地留下百余俱尸首,剩下的部队也不知所踪。   留下的四个斥候高高兴兴的又从贵族税官和商人家‘借’了两辆马车稍稍改装了一下,割首级割到手软,装了满满两大车,送回普利县领赏去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证据   万历十一年五月,墨西哥城东洋军府驻地衙门。   武装广场不远处的墨城西街右侧,行来一架架满载货物的马车。   马是混血高头马、车是四轮重挂车,车厢上统统印着朱底黑字东洋军府四字标识,标识下钉一方铸有驮马标准、装载重量的小铁牌。   他们车尾钉着一方有所属、标号的铁牌说明,这些统一制造的制式马车有些是常胜卫下属辎重军车、有些是常胜县下属民用货车。   马脖子上挂着的征字圆牌则说明此时此刻他们出现在这并非常胜卫军事公干,而是被征用了。   驾车的御者一路沿着石板路上的轨道行进,每经过一处街口,御者便要小心地让马匹放慢速度,经轨道中三尺缓上坡驶出,而后再转向驶入其他借口由宽至窄的缓下坡轨道。   整个城市皆在大兴土木之中,炎热的天气中空气都像蒙着一层厚重的烟尘,东洋军府把墨西哥重新塑造了。   过去的墨西哥作为新西班牙总督区中心所在,来自殖民者将老城夷为平地后数十年如一日的改造下,完美继承了文艺复兴时期西班牙城市的一切。   它的城中心有繁荣的武装广场大市场,不亚于欧洲王宫般富丽堂皇的总督府,还有那正在兴建看上去永远无法建造完成史无前例的奇观级大教堂。   还有数不尽的西班牙官员、商人,各个富得流油,打造起集欧洲建筑花费巅峰的庄园式府邸。   同时,也有和马德里一样阴暗逼仄的拥挤街道,不论西班牙的下层百姓还是阿兹特克遗民都只能与饥饿、死亡、贫穷为伍,人们终日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街边灰扑扑的瘦削脸庞、阴影里饥饿凶狠的目光、还有角落里呻吟的妓女和没完没了的病人。   把一切毫不费力地割裂成数个紧紧依偎又泾渭分明的冰冷世界。   从大明来的移民们,没人喜欢这座城市的感觉。   或者说没人会喜欢亚州任何一个受到西班牙人殖民影响的城镇。   东洋军府一直想在一定程度上重建这座城镇,却苦于无从下手。   城里有太多人,要想重新规划,最大难点有二,一为占据城镇各街道最好位置限制城镇规模的富贵宅邸,二为大量服务上流阶层的穷苦百姓。   前者多为与军府关系不错的西班牙人,撵走他们把宅邸推平不难,但势必影响后者,也会让新西班牙总督区的共治假象破灭。   而后者的数量又太过庞大,短时间内不易安置。   契机是去年哥伦比亚边境上的枪声,大明借此再度与西属秘鲁总督区爆发局部战争,局势变化令居住在墨西哥的西班牙贵族感到危险,大量从墨西哥城主动撤出。   总督杨廷相一直以来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对他来说别人能主动走是最好的结果,最后剩下少数人,也让他借给他们提供更安全环境为由收回土地,转将他们集体迁至大西港的西人坊,为老城改造铺平道路。   而后就是真的修路了,种植园主的缺失令总督手上有了大片闲置土地,也让城中的贫民真正成为无业游民。   凭良心说自杨廷相上任西班牙总督区总督,城内原住民的生活条件已有显著提升,至少在律法规定下,他们的劳作有工资了。   尽管少得可怜,还容易被雇主克扣。   但从无到有,是巨大的进步。   这一次,杨廷相再次将大量土地以常胜那种承包形式分给来自大明的移民,并强迫他们想要拿走土地必须雇佣一定数目的城内原住民,土地与大量无业者的问题便都迎刃而解。   在那之后,陈沐领军回还,墨西哥城迎来大兴土木的新建时代。   他们打算拓宽围绕广场的八条主干道,修缮贯通东西的湖上长桥,并在石板路的基础上增设双向马车轨道、并在轨道两旁铺设土马路,并规范了城内车辆使用律法条文。   得益于西班牙人在墨西哥城修建的大教堂,他们连铺路的石料都不需要再去城镇东西两侧的山挖掘。   只是顺手将大教堂改为碎石场,从常胜运来一套用于切割石材的人力设备,很快就有源源不断的石板能拿去铺路。   眼看着石料用完,直接搭起脚架与悬吊力臂把房顶拆了,陈沐是越看教堂越顺眼。   可别提他有多喜欢西班牙人爱盖修不完的大教堂这一习惯了。   他一边在这拆教堂,一边派陈矩到罗马鼓励大祭司继续在大兴土木的路上快乐起飞,在这一点上,东洋陈沐大帅再一次精神分裂。   努力的结果也显而易见,如今东西两条路已铺设木轨与马路,专门供应常胜新造双马大车在城内行进,沿途各街口皆有停车站点,将人行道、马行道、车行道用矮木栏分开,使街道井井有条。   而对于主干道内部街坊的修建,东洋军府各级将官经过商讨,决定规划街坊大小、位置、屋舍规制与公务衙门的建造设计尽数交给宗室大学建筑系来完成。   同时开放对墨西哥城宅基地购买与建筑公司的申请,准其自募工匠、承接城内移民百姓的屋舍修造,并对所有建筑公司出台律法约束。   等这些工作完成,墨西哥城区即完成进一步外扩,依过去西班牙人的主要规划,呈环状城镇分布,以环路分内八坊、外八坊,共十六坊、十六街,修出一座容纳六万人的大城。   过去墨西哥城还是阿兹特克人都城时,这里曾容纳二十万人生活,但那二十万人的生活水平差异极大,城镇管理亦较为粗放。   至西班牙时代,这里生活着十万之众,但绝大多数人的生活水平有减无增。   如今陈沐要翻新的这座墨西哥城,则是一座其理想中集大明在亚州宜住宜居、商市繁荣、工业加工、交通枢纽、统治中心、且对他来说意义重大的军事重镇。   这将会是他送给下一任东洋大臣的礼物,也将成为大明城市建设管理的范本,让他数百年后哪怕单凭这座城也能留名青史的证据。 第一百七十六章 沧桑   墨西哥下起小雨,空气透着微凉,陈沐立在城中心广场的钟塔上俯瞰着这座他一手塑造的城市。   目光向远处望去,城镇笼罩在一片雨雾茫茫里,能看见最远处的长桥头因雨水停建的城门楼下,门亭内的城门卒正登记着入城者的马车编号。   雨天让马车厢都加了小皮纸的顶棚,用的是常胜移栽桑皮制成,做工与油伞相同,墨城的商市坊雨具铺从常胜进小皮纸加以上油撑骨,多做油伞,不过近来也被装在车上。   道路车马川流不息,一切因车同轨而井井有条,再难见过去西侵时代的混乱街景。   ‘西侵时代’,是墨城十六个街坊设坊学教化百姓教材对西班牙自正德十六年攻灭阿兹特克国都起至万历六年,这备受奴役的五十七年起的名字。   五十七年,沧海桑田弹指一挥。   时间能改变一切,就像钟塔不远广场边缘停下的两驾马车。   马车一前一后,形制相同,前面的官家马车属常胜县巡检司、后面的民家马车属北方短尾豹部落,那是个地处常胜最北方的部落,与金城接壤。   亚州诸县,在人口上各个相当于大明的大县,而在土地上则比一府还大,虽说地广人稀,但几位知县是越来越管不过来了。   诸地沟通不畅便只能依靠自治,改县升府已是迫在眉睫。   陈沐站在停工的钟塔上垂眼看着这两架马车围着中心广场绕了半圈才找到停车位,随后车厢开门,两支印花油伞撑了出来,前头后头都是熟人。   前面的不用说,是一身黑色靖海服的巡检官裴嚣与两名随从,从衣着打扮上看,那两人是巡检司的弓手。   他们太好认了,一身黑衣,全身武备只有一顶带眉庇的黑圆盔,腰挂官刀,身后一左一右是箭囊与弓囊。   裴嚣的工作做的很好,如今从常胜到墨城的驻防几乎皆由他手下三十二个巡检司维持治安,日常小幅度操练也能保障必要时能拉出一支五千余人的预备兵力。   陈沐知道他要来做什么,雨季就快到了,押着常胜造好的弓橱给墨城送来。   明弓多为复合,最怕受潮朽解,制造很难坏起来却很容易,为对付这种缺点,便有了上藏弓下置炭的弓橱。   过去弓橱不是人人有,要家庭条件过得去的兵将才能在家里置办个弓橱专门藏弓,没条件的便只能闲时把弓放在灶旁,多加小心看管,一旦受热过长,也会让其毁坏。   至于连灶都没有的条件就更糟了,睡觉时只能把弓捂在怀里暖着。   不过如今倒是省事的多,这边用弓需军府负责的多为巡检弓兵,各有巡防范围、哨所,每个巡检司三四十张弓只要有一座大弓橱就能解决问题,耗费也不算大。   后车下来的,则是过去的部落首领短尾豹,当年勇猛善战的短尾豹始终认为白陶跟他说西班牙兵败退去是忽悠他,一直到自己亲眼来常胜见到这片土地换了主人,才终于相信这一事实。   不过相信归相信,开始他还是打算跟大明战斗到最后一刻,可后来给他供应火枪、战马的荷兰人再也没来过。   真要说短尾豹对大明有什么敌意,那倒确实不存在,他只是对白陶不服气。   他挺乐意大明人进入他的部落,由五职王化使教授部众汉文与各种各样的技术,只是态度不够端正,一直远远戏谑地看着,并不对深入其中太感兴趣。   因而短尾豹的部落直到前年,除了种地粮食变多,部众能养得起更多孩子外几乎没别的变化。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前年,短尾豹跟白陶的白马部竞争了很久,眼看着白陶都能做三大联盟的首领,他自然也不甘人后,借诸部议事的机会向白陶提出挑战。   白陶才不搭理他,并为此感到错愕——都什么年代了?万历九年,怎么还有人迷信武力呢?   谁管你短尾豹家里头有马军二百七、步军一千二,谁在乎你曾击败过西班牙人小队?   你就算再能打,打得过东洋驻军?   这年头的亚州,对原住民酋长们来说,只有通宝最重要,谁能给部落带来通宝,他们就支持谁当首领。   惨败让短尾豹认识到大明通宝的重要性,紧跟着有样学样,重走白马经商的老路。   不过短尾豹没那么好运,能赶上可可豆大贬值,他只能搞生产,全力配合部落里五职王化使的任何建议,说让挖煤就挖煤、说要开采金矿就开采金矿,后来更是跑到墨城来登记了个公司。   严格意义上来说,短尾豹公司是个人力公司。   虽然别的部落酋长不支持短尾豹当联盟首领,许多首领还是必须要给他面子,因为他确实是诸多部落中势力强大的首领,在西班牙人横行这片土地时,可不是谁都能多次与其交战且有所斩获的。   白陶由部落首领变成商人是天性使然,短尾豹就不一样了,他就是要和白陶比。   不比较一番,他浑身难受。   曾经腰佩金刀的短尾豹如今挂上了部落中五职王化使教授打造的镜面腰刀,身上披着锦缎面披风还罩一层纱衣,要不是头顶四方平定巾上执拗地带着羽饰,看上去和大明老童生一个样儿。   他的部落在五职王化使的教化下,小儿能言汉语、妇人能制布匹、青壮有腰刀稍弓可用、仓禀殷实民生安乐,这其实也是陈沐向各部落派遣五职王化使的初衷。   但短尾豹并不满足于这些,单凭如此,并不能让他在商业上压白陶一头。   更关键的是帮不到其他首领,不能帮其他首领,别人凭什么支持他做白马联盟首领?   所以他干起了劳力公司,一方面接触来自大明的移民,不论是雇佣农夫、护卫、力夫、送信、马夫、脚夫,但凡需要这些力气活,短尾豹就能深入诸部,寻找到愿意找活儿的年轻人。   因而如今短尾豹在墨城、金城、常胜三县可谓家喻户晓,他甚至曾为移民寻找到三个北方大平原上的夏延猎手到巴拿马去做护卫。   就连陈沐也需要他,他要交给短尾豹一份关于雇佣大量力夫的合同。 第一百七十七章 国宝   窗外雾雨纷纷,并不耽误东洋军府衙门执勤的旗军笠盔帽檐下满头大汗。   下雨会让天气凉爽,但说实话,他们一点儿都不期待下雨。   站岗对他们来说也是训练的一种,在夏季将至的时间里裹着胸甲站岗,本就是一种煎熬。   下雨就更了不得,因为凉快呀,将军们就会让他们把胸甲里的棉甲穿上,臂缚、棉甲裙、铁胫扎、笠盔一个不拉全副武装,比平时站岗更累,也凉快不到哪儿去。   披挂铠甲也得讲究因地制宜,能全副武装最好,但如果沉重的铠甲仅有防护,却让士兵续航能力下降,并因中暑产生非战斗减员,则过犹不及。   经过军府科学考量,在非战时的防卫执勤中,平时适当增加鸟铳岗哨、削减铠甲防护;雨雪天气增加铠甲,减少火器是非常合适的计划。   驻防时他们的假想敌主要为城内可能出现的叛乱者,若叛乱者缺少铠甲,即使他们只有最低限度的一件胸甲也能在冷兵器格斗中占据优势;若叛乱者有充足铠甲,火器则是对付重甲部队最为有效的力量。   而在雨天,燧发火器的发火率会从八成显著降低至不足五成,就算发生叛乱,终归也要靠冷兵格斗取胜,全副武装的重甲战士就会在防守中占据绝对优势。   当然,具体到各个部队,每个千户部的具体训练任务都由副千户从操典中选择。   有的副千户就喜欢平时训练士兵披甲耐暑的能力,有的则更待见雨天能熟练打响鸟铳的旗军,因而总有反常之举。   炎热是所有军队的敌人,夏季战场上,身披二三十斤甲胄的士兵能战斗多长时间?   未经训练的民夫披上铠甲还没走到阵前就会把自己的身体搞垮,连刀都抬不起来。   受过良好训练的士兵,能上阵打一刻钟的人寥寥可数,不论重骑还是重步都会筋疲力尽,不撤下战场就会永远留在战场上。   这个问题怎么解决?   通常大家都会选择不打。   但不能因为通常没人在农忙的盛夏打仗就不训练,毕竟他们的大帅是个一贯信奉他不想在这个时间跟我打,我跟他打就有优势的神经病。   整个东洋军府上下,没人怀疑陈沐会做出任何违反常理的事。   而站岗,最难受的自然要属东洋军府衙门站岗旗军,他们任务最重,军官要求也自然最严格,好在他们训练结束还能去军府食堂的仓冰窖饮上一杯冷饮,要不然这日子真的没法过。   藏冰窖是杨廷相刚来当总督时修的,最早是顺着西班牙总督府的地窖往大教堂和武装广场营地修过去,拿来防西班牙人狗急跳墙的藏兵洞。   后来城里的西班牙人基本上都被他排挤走,就在地道、地窖里继续向下挖,挖出三座大型冰窖,用的还是国内自古流传的法子。   冰窖深居不受地面温度影响的地下,上下四方六面修以五尺厚的砖墙,砖墙内外中有三个天然保温材料夹层。   最外层用白灰填缝的炉渣墙,铺实后砌水泥砖墙,再加一层炉渣墙。   到最内层则是用甘蔗纤维筑保温墙,这一层容易受潮腐坏不耐用,每年开窑要拆掉重新修筑。   大明的冰窖不用造冰,北方冬季湖上直接切冰运到冰窖藏起来即可,官家的冰窖修的复杂保温好,百姓自己修的冰窖简单保温稍差,但都能存下冰来等夏日饮用。   墨城不一样,这的人没见过雪,从北方麻家港运冰更是无稽之谈,只能靠着地下冰窖温度低来造冰。   所幸地下温度不高,硝的消耗不用太大就能造出冰来。   因此这头一年修好的几个冰窖都不能用,总督府下头的冰窖保温最好,一年到头留下的冰刚够喝一杯加冰树莓汁。   第二年继续制冰,冰窖的常温已经变低,藏冰过程中一部分冰块融化吸热,制冰难度下降。   这样到第三年,做五份冰,到第二年就能留下一份,便可以把这些冰分到其他地方,造出更多冰窖。   等到做三份冰,次年开窖能留下一份,冰窖就能够正式使用了,这也基本上接近窖冰产量的最大效率,再往后就不是几年的事了。   这样持续的年头久了,冰窖墙壁外几米土地的温度改变,最终会使冰窖温度降至零度以下。   至于将官们,享受的方法就多一些。   军府衙门二楼的大厅里,巡检司裴嚣与短尾豹一道上楼,跨过门槛先向陈沐行礼,短尾豹站在一旁,裴嚣上前道:“大帅,卑职把东西带来了。”   “拿进来。”   随陈沐这句话,几名值守旗军搬着几个木箱进来,引得陈沐起身离开座椅,上前打开木箱。   他知道这次常胜送来的是什么,是景泰蓝。   继常胜官窑用常胜白土做出瓷器,又再一次做出品相极好的景泰蓝珐琅,这一次常胜官窑送来的就是样品,或者说它们不是样品。   是收割欧罗巴财富的道具。   景泰蓝有多美?它美到能让每个人看见它的人入迷,即使在瓷器走入寻常百姓家的大明,景泰蓝依然是一种财富的象征。   而对于刚学会用叉子吃饭不过二百年的欧洲?瓷器就能把贵族们迷得神魂颠倒趋之若鹜,如果把瓷器比作换取财富的奢侈品,景泰蓝无疑有后世钻石般的地位,经济掠夺战争里的核武器。   常胜送来的景泰蓝样品并不多,一套精致的三人杯碗盆碟,还有一只四脚狮头瓮。   陈沐抬手提起狮头瓮盖,向内看了看,狐疑地向裴嚣问道:“冰箱?”   瓮里显然添了一层保温材料,光滑的腹中放水加硝,就能当作冰箱来用,放进去几杯果汁饮料,盖上盖子一会儿就能当冷饮喝。   当然这只是大明人的眼光才能发现它真实用途,裴嚣摇了摇头,揶揄地看向短尾豹,道:“回大帅,是冰箱,不过短尾豹说这是腌肉用的罐子,卑职估计欧罗夷感觉也差不多。”   “何况卑职听说,他们连打仗的火药都不够,就算知道用处,也不会拿来冰镇水食,是邹知县拿给大帅用的,不给欧罗夷贩卖。”   “不,这做的很好,要卖。”   陈沐的表情非常虔诚:“大明致力于提升欧洲人的生活品质,我们的纺织厂,让欧洲百姓穿上了棉布衣裳;我们的瓷器厂,让欧洲贵族用上了瓷器餐具;现在轮到官窑让他们的国王用上冰箱了。”   “那些贵族愿意用十两银子买个印花的盘儿,你觉得我们秃了头的西班牙国王愿意出多少钱买这个?”   陈沐轻轻笑了一下,在大厅中原地转了一圈,抬手道:“我这就给费老二写信,告诉他我这有个能给他当国宝的东西,这一套,我要换他两条千料舰。” 第一百七十八章 商路   陈沐并不是不喜欢邹元标送来的常胜窑宝贝,他喜欢极了,喜欢的都舍不得盖上箱子。   但说来好笑,与其把这套物件放在身边自用,他宁可高价卖给西班牙。   他可以等常胜官窑把第二套送来再拿来自用。   当然这只是他现在的想法,因为他手里没有第二套,一旦他有了,也许就会想要把第二套卖给罗马祭司,自己用第三套。   有了第三套,瓦卢瓦的凯瑟琳和美第奇的斐迪南想必可以竞争一下,陈沐也会自愿退出。   东洋大臣像个守财奴一样在衙门二楼拿着炭笔勾勾画画半天,把西班牙国王菲利普、罗马祭司格列高利老十三、法兰西王太后美第奇凯瑟琳、佛罗伦萨封建主斐迪南这些享有欧陆权力财富第一梯队的人物统统安排上。   紧跟着是第二梯队,包括有权竞争罗马凯撒的三个主教、四个封建主,西班牙的帕尔马公爵、阿尔瓦公爵等人,只要他能叫得上名字,就都打算卖一份。   杨廷相趁着雨天,把墨城周遭新建的几十个作坊生产力、军卫移民开垦屯田的产量细分规划,从楼上下来见陈沐伏案勾画,周围飞了满地的草稿纸,不由问道:“大帅算什么呢?”   “算费老二有多少钱。”   一时间杨廷相的表情变得极为复杂,说话都打磕巴:“咱,咱的间谍已经对西班牙了解这么深入了么?”   “当然没有。”   陈沐搁下笔道:“他的收入不容易算,但从咱们贸易上收入是很容易算的,他就赚个差价。”   “常胜官窑的景泰蓝在欧洲定价非常重要,它可以让大多数人都买不起,但要是连菲利普都买不起,就不好了,必须算出一个能让他接受且肉疼的价格。”   欧洲的贵族们还是很富有的,尤其喜欢攀比,又没太多东西好攀比,就包养个画师、弄几条毛皮大衣、帽子镶上宝石、手上带八个戒指来表现自己的富贵。   这一点上,东洋军府确实给他们创造了新的炫富手段。   别人不说,单就西班牙国王菲利普,人家里斯本王宫餐桌上摆的清一色是景德官窑的杯盘瓶碗碟,碗底还印着黄圈黑底哈布斯堡双头鹰,盘子一圈更有匠人把陈沐笔迹直接做成的青花。   刀、勺、叉、筷全打着大明帝国北洋造印,整整二十套,天下独此一份。   甚至连宴会用的长桌大椅都是阿科斯塔把图飘扬越海送来,东洋大匠用杉木造的,菲利普最是喜欢,就因这套桌椅与餐具,菲利普去年从里斯本回马德里的行程被拖延了整整两个月。   因为这桌子太沉,不好运,他专门命人在葡萄牙造了一辆大马车,走哪儿都带着。   那话怎么说?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那些餐具一般的客人都不让用,只有周围的小国王、国内大封建主去宫廷拜会才拿出来,对菲利普来说什么叫炫富?   炫富就是你穿一身英格兰莫斯科公司从莫斯科买来的上品貂毛装饰的丝绸衣物,趾高气扬地走进我的宫殿,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   即使我只穿一件有暗纹的锦缎宽松绯袍,也比你强,因为欧洲不知道有多少贵族和你穿一样的毛皮衣服,而我这件,是东洋大臣陈沐同款,除了没补子,就连制衣匠都用的同一个人。   你也想弄一件?不好意思,这制衣匠在北京东华门外的陈氏府邸家门口,手艺有大明穆宗皇帝亲封袁氏裁作,东洋大帅所有官服都是他做的,你去不了呀。   还是吃饭吧。   一吃饭,你不就露怯了?这叫筷子,会用嘛弟弟?   筷子都不会用?好了,拿起你的刀子,吃饭吧,东洋的大米可香了,小心刀子别割到嘴。   甭管谁进了费二爷的王宫,只要吃饭,就得矮一头。   这成了菲利普在谈判过程中扰乱对方心智的拿手好戏。   毕竟爷爷都是当孙子过来的,这些刺激,过去他跟李旦吃饭时都经历过,泛着酸的心路历程极为清晰。   因此陈沐笃定认为大明致力于提升欧洲人的生活品质,这话确实一点儿没错。   作为大明商品在欧洲最大的经销商,菲利普为了钱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的瓷器、丝绸、牧野烟贸易网络已经顺着哈布斯堡家族庞大疆域延伸至波西米亚的布拉格。   最时尚豪奢的东风已吹至波兰,作为同为天主教虔诚信徒、两国友好的标志,西班牙的菲利普就送了波兰立陶宛联邦国王斯特凡·巴托里十四匹明纹绸缎。   在斯特凡·巴托里率军杀入莫斯科公国腹地的战役中,把伊凡雷帝打得眼冒金星的普斯科夫之围,城外便扬起了用明纹绸缎织造的红白牙旗。   唯一缺憾是在军队撤出时的混乱环境下,菲利普送给斯特凡·巴托里一套有陈沐亲笔签名的瓷器礼盒丢了。   现在不光陈沐想找菲利普谈谈接下来更大的买卖,其实菲利普也想找陈沐,就关系到波兰王斯特凡·巴托里。   在波兰与莫斯科大公国的战争中,克里木汗国作为盟友加入这场战争并大获全胜。   尽管克里木汗国是奥斯曼的附庸,但他们一直以金帐汗国的正统后裔以自居,国内也有元朝西征汉人将军的后裔。   陈沐卖给菲利普,又被菲利普转送的礼品盒在战争结束后为克里木汗国所获,上面的汉字让人们感到熟悉,旋即获知大明最新的消息。   因无法安全穿越众多天主教国家的土地,一名有山东血统的部落酋长便派人与波兰回礼使者一道进入西班牙,希望能重新与中原建立联系。   他们的大汗急需与大明建立联系,一来是北方一直面临莫斯科公国的威胁,二来则是大明的声势已太过浩大。   先前他们在奥斯曼客居的使者就从阿拉伯海上得到西洋军府的消息,如今又从西班牙得到东洋军府的消息——他们很害怕大明再有个北洋军府,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从他们背后杀出来。   与其到时候狭路相逢的开战,倒不如早先做些友好交流,他们需要支持。 第一百七十九章 出海口   莫斯科的战争只因为一件事——出海口。   欧洲这个时间段,是属于大航海的时代,大伙儿都忙着出海,没有出海口的莫斯科多难受啊。   严格来说莫斯科大公国有出海口,北方嘛,北冰洋,船出去就冻住了,所以等于没有出海口。   伊凡雷帝为争夺出海口大费苦心,他先进攻克里木汗国以打通黑海,后来发现就算打通黑海,还有个国家叫奥斯曼,这年月毛子又穷又弱,断然没有那大胳膊跟奥斯曼掰手腕,只能瞄准波罗的海。   所以这仗打了几十年,波及瑞典、丹麦挪威联合王国、利沃尼亚宝剑骑士团、波兰、立陶宛、克里木汗国多个国家。   在这过程中,为对抗穷凶极恶的瘦毛熊,气的波兰和立陶宛联合起来,以自由选王制来让所有贵族选出国王对抗张牙舞爪以一敌多的莫斯科大公国。   有趣的是莫斯科的伊凡雷帝出不去,英格兰的伊丽莎白却能进来,让英格兰的莫斯科公司狠狠捞了一把。   这场战争从明世宗嘉靖三十七年一直打到万历十一年,起初由于宝剑骑士团管理不善横征暴敛,本地居民把莫斯科入侵军队当作把他们从德意志人手中救出的解放者,使伊凡雷帝得以顺利攻城略地。   但对最重要的出海口里加则束手无策,宝剑骑士团向丹麦挪威联合王国求援、瑞典眼看乱象加入其中,诸国介入之机,伊凡雷帝又出兵打了立陶宛。   让相对弱小的立陶宛决定与波兰联邦。   伊凡雷帝确实能打,因为他手下有一票鞑靼人,欧洲军队对鞑靼人不够熟悉,不论是丹麦还是瑞典人,都先后在鞑靼人手中吃了大亏,宝剑骑士团的首都也被拿下。   但莫斯科国内在闹瘟疫和饥荒,外部物资来源完全被切断,英格兰人到这儿来是为了赚钱不是卖命,谁都救不了他。   等莫斯科集结由鞑靼人与哥萨克组成的三万军队在长久攻伐中逐渐消耗,贫弱的莫斯科再没能力组织像样的攻势,局面随之扭转,被联军打进了莫斯科。   好在莫斯科还有暴风雪,这才能让伊凡雷帝拖到请罗马祭司调停战争,低头认输。   仗打完了,诸国也正好收到罗马祭司的召集,都高高兴兴派出使者。   波兰王斯特凡·巴托里派出的使者是他外甥瑞典王子齐格蒙特。   其实斯特凡·巴托里是很想亲自去梵蒂冈感谢教宗的,但很久以前就因为波兰王位与哈布斯堡结下了梁子,一听说这次召集还有鹰堡的费老二,别说他自己不去,甚至根本不愿派遣波兰人去参加这次集会。   下半身堡嘛,但凡能搀和的王位都要搀和一脚。   波兰和立陶宛搞的联合王国是由所有贵族选举国王,只要有一个人反对国王就选不出来,又有哈布斯堡这个庞然大物想要搀和,斯特凡·巴托里这个王位来的很艰难,自然不会给鹰堡好脸。   克里木汗国本不在此次召集之列,罗马祭司的影响力还没到普照速檀的地步,但克里木汗国需要,所以他们也派了个使者跟着齐格蒙特一路去往罗马。   汗国的使者名叫阿苏拔都儿,这是个有代表性的名字。   阿苏是阿速,说的就是克里米亚居住的游牧部落,在汉代叫阿兰人,阿提拉统帅的匈人部队中就有在西迁路上收降的阿兰人,随阿提拉远征奥尔良。   蒙古大汗蒙哥也曾收罗阿速人组建阿速军东迁,入中原与南宋作战,在那边他们被称作碧眼回回。   至元末,红巾军反元大战第一场,就是大败六千阿速军。   后来一部分阿速人融入汉地,一部分融入进土默特帐下。   而拔都儿,则是蒙语勇士的音译,巴图鲁也是这个词。   克里木大汗为找出一个容易跟明军拉关系的人可谓用心良苦,阿苏拔都儿的祖先曾于蒙哥帐下远赴中原,而后世代定居,至元末又被撵走,一路西迁,途中还被其他蒙古部落劫掠,返乡之路极其艰难。   一直到现在,他们这个从东边回还的部落依然在克里木汗国内因力量微弱而不受重用。   所谓的拔都儿,也只是爹娘给孩子起名时的美好愿望,其实一点儿都不拔都儿。   慌里慌张被大汗从部落里拎出来,书信揣进怀里就指派着追赶瑞典王子齐格蒙特的使团,阿苏拔都儿这一路是越走心里越不自在。   什么叫狼群里混进去一只羊?   就是在罗马祭司动用自己的影响力为陈沐召集各国使者去哈瓦那开会的使团里,混进来一个奥斯曼附庸克里木汗国使者。   不幸的是,阿苏拔都儿就是这只羊。   罗马祭司召集四方诸侯使者是难得的盛会,各地收到邀请的大贵族、没收到邀请的小封建主都要跟着去看,几乎带动整个欧洲。   贵族们要去,商人们自然更要去,还有那些无主的流浪骑士与被招募为护卫的雇佣兵,所有人一窝蜂地赶赴罗马。   大家走着走着难免在路上相遇,夜里请几个吟游诗人与歌女,弹着琴喝点酒,畅谈天下大势,岂不快哉?   但凡短暂相遇的时间里,大伙儿不难发现:诶,波兰立陶宛与瑞典的使者团里好像有十几个异教徒,不如我们把他们……嘿嘿嘿。   这一路阴谋诡计艰难险阻,几番死里逃生,等阿苏拔都儿成功看见罗马的城墙,至少在提防刺杀与格斗这方面,他已经真的是个拔都儿。   但他还是没能见到陈矩,因为专门进城帮他打听消息的瑞典王子回来告诉他,陈矩已经去奥斯曼了,等他坐船到哈瓦那,没准还能在那看见自己大汗派出的另一个使者。   因为奥斯曼也会像罗马祭司一样,向所有附庸国发出召集使者的命令,大明要在哈瓦那召集除了大明附庸国之外全世界的国家。   而克里木汗国,很有可能将会是此次盛会中唯一一个向两个派别都派出了使者的国家。   一个艰难的问题摆在阿苏拔都儿面前,天主教世界发往哈瓦那的船,他到底上还是不上? 第一百八十章 废立   万历舰队驶入爱琴海时,奥斯曼派出的接引舰队已经等候多时了。   庞大舰队驾临君士坦丁堡,此时此刻,这座宏伟城池的官方正式名称就叫君士坦丁堡,伊斯坦布尔与官方名称并行,就像北京与京师的关系一样。   官方名称正式更为伊斯坦布尔要等到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土耳其凯末尔革命,才把奥斯曼定下的名字改了。   当年奥斯曼攻陷城池,为安抚希腊人,钦点保留东正教君士坦丁堡大牧首的位置。   这个世界无比吊诡,在狭隘的天主教世界,很难找到一座清真寺;而在奥斯曼帝国辽阔的疆域上,随处可见基督教各个宗派的教堂。   下了船的陈矩可谓满脑子问好,迎接他的到处是看着模样精悍装备精良的精兵官僚,好在,还有西洋军府过来的戚继美当向导。   “这奥斯曼,怎么这么多教堂?”   在去向托普卡帕宫的路上,陈矩边走边问,发着牢骚道:“我在罗马可没瞧见寺庙。”   托普卡帕宫,这个名字的意译其实是大炮之门的意思,非常有陈沐起名的感觉。   “老百姓不想当基督徒,可速檀想,其国有血酬募兵法,各地隔五到七年,信西洋番教百姓四十户抽一幼子从军,训练艰苦,死在前线也不心疼。”   说着,戚继美微微挑动下巴,抱起拳来示意陈矩看前头引路的具装骑兵,道:“西帕希,通过血酬的孩子,表现最好的就会变成这个样子,在这受训、学习,分封各地成为小百户。”   “训练不是最好的,则会死一批,而后编入海军,内使过来时船上摇桨的不是奴隶就是他们。”   陈矩早就注意到前面引路的骑兵。   在他们左右,有戴高帽穿红袍挎腰刀扛重火枪的步兵,前后则有全身覆盖在铁片锁环铠甲内的重骑,人马具装,威风赫赫。   “信了西洋番教,能在奥斯曼当官?”   面对陈矩的疑惑,戚继美很准确地点了点头,旋即带着点可惜道:“都是有学识、有能耐的人,不过他们也没内使想的那么好。”   “这些西帕希相当于戍边小将,学成之时各给田地,打发到边疆或附庸速檀麾下,连年战事一茬一茬的就都死完了。”   “速檀真正的自己人也是具装重骑,不过叫卡普库鲁,分兵六军为速檀亲率,四军主战、两军拱卫速檀——怎么了?”   戚继美这边正说着,抬眼队伍已临近速檀居住的大炮之门,前面的骑兵已下马过来,向戚继美行礼后说了几句话。   看上去说话的意思不太好,陈矩看见戚继美皱起眉头缓缓点头,转过身朝他道:“速檀之母说今日使者来的匆忙,要请内使先暂居宫外歇息一日,明日设宴款待大明使者。”   陈矩的脸色也不好看,扯着嘴唇朝火炮之门皮笑肉不笑,心里非常后悔下船,道:“速檀之母,后宫干政?”   “您还是先随我来吧,这边情况复杂得很,等去了别馆我跟内使细说,这儿可不止后宫干政。”   听戚继美这么说,陈矩也只能作罢,这到底是大国之王,他的应付对策也不好像对付罗马祭司那样,只好跟着戚继美既来之则安之。   等陈矩一行进了速檀给他们准备的庄园,各护卫旗军在庄园内广布岗哨,俩人相对而坐,戚继美拱起手来开门见山地问道:“还请内使告知此行除海上环行外可还有其他使命?”   “我听说您还为东洋陈帅召集各路诸侯使者。”   陈矩点头,这不算什么秘密。   相反让他诧异的是:“奥斯曼速檀没跟你说?那将军是如何知我要来?”   “没说,在下刚好在奥斯曼办事,被召来迎接使者,就连为东洋军府召集诸侯都是苏丹之母派人传口信给我。”   陈矩道:“最大的使命就是这个,只是咱爷们不明白的是,这速檀之母想做什么,莫不是速檀不愿见天朝使节?”   “倒不是速檀,速檀不管事,他母亲也是勉强支撑,这太乱了。”   戚继美摇了摇头,苦大仇深,道:“这不但有后宫干政,还有宦官乱政、御林军作乱,官僚权力极大,当今速檀穆拉德三世归国继位时都想向丞相行礼,被拦住了,整个一曹操。”   “如今权力掌握在后宫那位与亲兵军头手上,若内使只是要让速檀召集附庸国派遣使者去哈瓦那,只要见速檀之母就够了。”   “毕竟万历舰在这,能不节外生枝就别闹别说了。”   “那将军呢,将军过来又是什么公干?”   提到自己的事,戚继美大为头痛的摇了摇头,道:“谈谈贸易,北洋大臣张阁老从国内发来书信,督促西洋军府在北方准备接应戚大帅,督办好粮草。”   “萨菲波斯那边有张都督。”戚继美指了指自己,道:“我要想方设法让奥斯曼同意一支五千人的明军入境,购置粮食运往其北方边境……”   说起这个他就头大,这怎么可能呢?   这就好比说俺答让大明把粮草堆放在长城外,万一起个坏心眼,战争眨眼就会从边境上爆发,这事就算他巧舌如簧,也很难做到。   更别说朝廷还要西洋军府提供军事支援,向东打通道路,军队入境又会让事情难度有所提升。   这是强人所难。   戚继美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兄长什么时候会过来,眼下把持朝政的速檀亲卫我已经试过了,说不通。”   “干政的速檀之母倒是开明,但她无意经营北方,那边都是突厥、契丹、蒙古大汗的天下,只要速檀一征召,他们就骑上马儿拿起弓箭出去抢钱抢女人,奥斯曼对他们再没有别的要求。”   “如今能让我再试试的只有一个人,就是速檀。”   陈矩紧紧抿着嘴,听着大停顿挑动眉毛:“嗯,怎么试?”   “我也想知道怎么使,所以我劝内使,要是见不到速檀就别见了,他不能出宫门,御林军威胁他,只要速檀敢踏出宫门一步,他们就把他罢黜,另立速檀。”   陈矩微张着嘴,眼神呆滞。   这是谁的御林军,是这个大炮之门的御林军吧:“是不是咱爷们儿理解错了,速檀的御林军要废立速檀?” 第一百八十一章 奥斯曼   后宫干政,普遍认为是一件坏事,但后宫干政有个前提。   首先要皇帝软弱,其次干政者能力超群、势力庞大。   穆拉德三世的母亲努尔巴努速檀能干政同样也不例外,她本名西西莉亚·威尼亚·巴佛,出身威尼斯贵族,与威尼斯总督赛巴斯提阿诺·维涅尔有血缘关系。   九岁就在战争里被奥斯曼掳至君堡,深得塞利姆二世喜爱,生下穆拉德三世。   塞利姆二世死后,努尔巴努秘不发丧,直至儿子穆拉德从马尼萨赶回君堡继位。   在那之后,她便开始了与宰相索库鲁·穆罕默德帕夏大权独揽的时代,宰相处理朝政,她则管理外交,使用亲威尼斯的策略,始终保持着与法兰西的王太后凯瑟琳通信。   渎圣同盟,就是这俩王太后搞出来的。   相应的,努尔巴努对明军登陆波尔多、同西班牙联盟的事也门儿清,因此当明军找上门,她始终报以极大慎重。   不过好笑的是努尔巴努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南边的明军和西边来访的明船联系到一起。   就她对西洋军府漫长的观察来看,西洋军府是安全的,他们力主在海上进行贸易,以中国兵船对航道进行保护,只要不死人,通常不会进行战争。   但关于大明的神话传说也不少。   比方说葡萄牙人会说,因为一点儿小误会偷了几头牛,皇帝就和长得一样的西班牙人开战了。   莫卧儿的突厥化蒙古人也会说,因为一点儿小误会杀了几个和尚,皇帝就和莫卧儿开战了。   法兰西人的事则更加奇怪,凯瑟琳一直认为自己没招惹大明,好像就因为有些人出海当海盗抢了大明的船,结果他们就在波尔多登陆了。   努尔巴努在日渐交往中总结出一套与明军交往的经验。   大明在她眼中就像个浑身力气没处使的巨人,带着除了自己没人能看懂的目的在世间走来走去,谁要是不小心招惹到他,一挥手就放出数以十万计的人,可止小儿夜哭。   努尔巴努的经验就一个,别管大明想干啥,合自己心意就好吃好喝供着;不合自己心意,就也好吃好喝供着,不跟他事儿就完了。   得罪他们一点都不可怕。   一旦冒犯到他们,别犹豫,直接道歉,书面信息从西洋军府满地乱跑的将军开始向上追溯,道歉信写他个十封八封,追到西洋大臣都不算完,在往上追到内阁辅臣与皇帝。   如此一来,非但相安无事,有时候还能利用这位巨人的力量来办自己的事。   努尔巴努很需要大明的力量,她在争取一场战争的胜利,他们在和波斯打仗,这场仗已经打很久了,奥斯曼占据优势拿下了大不里士,但战线太长、战况胶着让人看不见胜利的希望。   对她来说,保持如今的局势就是胜利,而最简单的取胜手段有一个,恭维好大明。   大明在同时与两个国家交往,所以她必须恭维好大明,退一万步说只要大明两不相帮,奥斯曼就赢了。   往前进一步,大明要是帮帮忙,这仗赢的更顺利。   但五千明军借道的事,不好办。   因为没别的路走,要想让西洋军府的部队北上,必须借道君士坦丁堡入黑海,而且还得奥斯曼准备船,把他们送到克里木汗国的土地上。   君士坦丁堡才多少军队?   在籍新军一万六千九百零五,预备役学徒男孩九千二百二十。   别说就这点儿人,大明京军三十万,能让五千别国军队借道京师?   谁都有冗兵的毛病,大明九边过去占赋税收入三成,奥斯曼更奇特。   他们的货币叫阿克切,八十四阿克切相当于一杜卡特、金一钱。   去年总收入一亿三千四百九十万阿克切,等于一百六十万杜卡特,金十六万两,而给所有在籍新军的支出就有四千四百七十九万阿克切。   奥斯曼整个国家财政收入只有大明十分之一甚至更少,并不是因为奥斯曼穷,恰恰相反,这玩意贼有钱,只是高门穷罢了,也就是呆在大炮之门里的速檀穷。   他们领军的帕夏出去打四年仗,卖出三千多士兵身份,收的贿赂就能跟奥斯曼一年财政相当。   税收之于国家,本质上是一门生意,难题在于如何以最少的代价收上最多的税。   像大明的收税方法,一些难题是绝对无法避免的。   地方长官有没有瞒报人口、有没有瞒报产量、有没有谎报灾情、朝廷下派检察官员有没有和地方长官相互结构?   大明除了没谎报灾情,另外仨都有。   中原王朝地方官一直有瞒报人口的举动,十万人口之大县,向朝廷报告本地百姓九千,这事发生太多了。   大明王朝紧邻漕运的一府之地,一年上缴商税五两,这事也多的数不胜数。   但很多官员的出发点并不是把钱贪了,就好像没有谎报灾情的情况一样,因为这种事一个官员是骗不了人的,要所有官员联合起来一起才能骗朝廷。   闲着没事说闹灾,那他肯定不是一个好官儿,为了点官声赔上政绩,没人愿意这么干。   但十万人的县收一万人的税,朝廷的税是一个价,他在县里收的是另一个价,自个儿就给百姓把税务免了,那百姓说他什么?县太爷是好官儿。   大明的土地连在一起,中央王朝权力集中,地方官充其量骗骗人。   奥斯曼不一样,他土地绕着地中海大半圈,各地全是总督,苏丹本身就是类似总督的意思。   要是施行像大明一样的税法,可能一年连十六万两黄金都收不上来。   那是真的就被地方总督塞腰包了。   他们住在君堡的速檀比起皇帝更像个大汗,跟法兰西国王一个样。   所谓的新军,也基本上快变成君堡的包税人阶层,所有事都不是速檀一个人说了算。   根本不会有人同意能让五千明军借道君士坦丁堡北上的要求。   努尔巴努在宫廷里想了又想,最终决定先见一见陈矩,再说戚继美要求的事。   说实话,但凡能被提出来的要求,都不好办。   对她而言,召集所有速檀派出使者去跟陈沐开会,也是个不情愿的事。 第一百八十二章 武装讨饭   戚继美奉旨前去同奥斯曼帝国请求开放一支军队进入黑海,以接应西征的戚继光,并不是因为戚继光走得快。   而是戚继光回不去了。   戚继光像在上坡时推着巨大的雪球滚动,滚动到只能向前不能卸力,一旦卸去力量,这个雪球就会把他压得粉身碎骨。   自吐蕃平定,戚继光的大部队也在天山北麓的轮台集结、修养。   他们长途跋涉终于找到一处能够让部队休息放牧的地方,本该皆大欢喜,为了消耗各个归附部落旺盛精力,戚继光甚至哄着马背上的汉子们修轮台旧城,许诺跟在后面的蒙古军属将来就在这里做大明藩篱,授以耕种之法。   这世上的一切传统,在不被刀子逼着、不备受歧视的情况下,跟钱财、食物、安全比起来不值一提。   被刀子逼迫、备受歧视时,那就不是传统的问题了,是自尊的事。   只要不被刀子逼着,蒙古汉子不想种地么?那实在是种不了,你汉人修个长城把所有下雨的地方全圈起来了,那咋办嘛。   这会儿他们听着戚继光说轮台附近能种地,将来这些地给他们种,一个个修城墙修的可快了。   可是让戚继光最担心的事还是在这发生了。   不知道哪个不长眼的在草原上散播消息,如今北方、东北方的草原上、戈壁里,到处流传着大明可汗要招募勇士西征的消息。   离了家想要闯荡的塞外浪子、结伙在大漠里艰难求生的沙漠强盗、大股出没的草原马贼,甚至有些互相征伐失败的部落酋长统率着部落一路赶来,要加入大明可汗的西征。   近的从百里外赶来,远的甚至一路奔驰近千里,就连谦河也就是叶尼塞河附近的乞儿吉思诸部也有几个部落一路驰来。   这事一开始戚继光也没当回事,零零散散的来人。   今天十几个、明天几十个的,虽然他们人蔫马瘦、缺衣短甲,看着怪可怜,便吩咐老将胡守仁在蒙古轻军诸千户部下为他们寻个营生。   可后面不是那回事了,跟难民营一样,一天二三百人、多的时候甚至上千人,甚至有的吃断了粮食,派还有余力的骑手一路奔过来见人拜倒喊救命,还得派兵运粮去把他们拉来。   更有先前加入蒙古轻军的部落举族而来,戚继光走了,他们的粮食也不够吃,只能放牧跟着一路往西走。   戚继光还是挺善良的,一个多月,两万多人,照单全收,眨眼把天山北麓佟登从吐蕃送来的粮食吃个精光。   再接着吃下去,马奶都不够喝了。   没办法,眼看着斥候把西边亦力八里的地形、驻军探明,着胡守仁留在轮台,照看着近三万之众修城墙、喂六畜、拓荒地,蒙古轻军再度启程,直奔亦力八里武装讨饭。   整个天山北麓,没有人见过这样的阵势。   两万余轻骑将分路齐进走出了一波平推的阵仗,头顶铁笠盔披挂扎甲的浙军扛着鸟铳跟在火炮后头,来自大明金国的蒙古重骑列阵呈上百个大队压阵。   伊犁草原上的百姓远远瞧见这支部队像黑云般压上来,毡帐不敢收、牛羊不敢驱,骑上马连滚带爬地朝西逃去。   在他们的视野里,高高的青草坡上先是出现零散骑兵,那破破烂烂的袒肩毛皮袄子很容易让人把他们误认为是一伙强盗的沿线。   隶属于叶尔羌汗国牧民勇士已经骂骂咧咧呼唤着放羊的二哥、喂马的六弟回毡帐找刀了,顺手把练箭的十四弟抱到马背上,不过是一伙土匪,弄死他们还能拉到亦力八里的集市上换点钱。   可紧跟着草坡上披着皮甲带护心镜的骑兵赶上来,放眼望去草坡那边还有升起数面写有明字大旗的长矛。   钻出毡帐的八九个弟兄心有点慌,刀好像有点沉了,他们又转头各自奔进帐篷,不一会提着老火铳的爹率领持弓的二大爷大妈、带着七八个大姑娘小媳妇操持弓箭和赶羊棒子在毡帐外集结。   再等一会,轻骑已跑下山坡,黑压压挎着弯刀硬弓的步兵从草坡上走下来,马拖人推的炮车也走至高点,叶尔羌的勇士之家甚至没支撑到浙军将士闪亮登场就已骑上牛马一路朝西走了。   人家这架势看着就不是来抢劫的,见着这种人根本不用上去问他们要来干啥,直接认倒霉跑了就完事。   这不是巧了么,他们真的是来抢劫的。   转眼从山坡上跑下来的轻装步兵就把牛羊马甚至就连鸡子、奶瓶通通都不放过,最后连毡帐都搬走,转头原路返回,其他大部队继续西进。   戚继光下派至轻军千户部的浙军千户依然能约束住军士,但他们不能约束,因为不公平。   浙军和金国来的蒙古重军一直不但能吃饱还能吃好,轻军就不行了,他们作为降军的身份,从一开始就只能吃饱,如今又扩张一大群饥饿穷凶之徒,再只顾约束,只会适得其反。   但军法还有,不能掏出刀子去抢劫,所以大家摆明阵仗来征用。   把人吓跑,不就不算抢了?   等人回来恐怕得迷路迷得连家都找不着,因为一切都被搬空了,蒙古轻军大营里什么都用的上,哪怕是一根木头,最后也会去到它该去的地方。   大军就如一群蝗虫般呼啸扫过去,其间还有小部落首领集结了几百人马前来截击,结果被斥候发现随后三部千户左右包抄,把首领绝望的直接一矢未发便举族投降。   说好的草原野战,咱这有匹马有把刀子就算战士,你那重骑兵排排站,最后连大炮都拉出来了,还怎么打?   就这样大军一路推进到亦力八里城,城下四千部落战士、城上八百守军大眼瞪小眼,眼看着轻骑环城游曳、重骑蓄势待发,明军步兵把火炮架设完毕,都快尿裤子了。   战战兢兢的城主派人装着胆子来问询:“你,你们,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我们来要粮食,越多越好的粮食,回去问问城主,愿不愿意为明军筹集粮草。”   “差点忘了。”问完了,蒙古轻军大将炒花这才想起来,拍着脑袋道:“你们城主估计知道大明皇帝,朝贡一下。” 第一百八十三章 亦力八里   明军兵不血刃拿下亦力八里城,后面就舒服了,向西直至与哈萨克汗国接壤的亦里黑都能有充足的粮草供应。   亦力八里的城主其实是想和远道而来的明军打一仗的,哪个愿意将权力拱手相送?   实在是大明的蒙古轻军围城讨饭,让他没了主意乱了心底的阵脚。   但凡军争,总是生死之事,不可轻易言战。   吃饱喝足的敌人更加强壮、精神更加饱满,他们远道而来若久攻不下,也就退军了,以少兵据守坚城,未必不能取胜。   可饿着肚子的敌人不一样,若放眼百年之前,像这样的敌人不足为惧,放在城下饿上三日就得内讧。   如今浙军将百十门大炮摆设城下,明摆着一言不合便要发炮轰城,不打下这座城池他们是不会走的,因为他们饿呀。   最东边有个嘉峪关,从那到这,也就哈密、吐蕃以及亦力八里有饭吃,明军走到这,显然前头两城皆已易手。   这城主活了这么大岁数,就早年在撒马尔罕时见过一次火炮,听说过发炮时会有天崩地裂的威力。   天崩不崩,地裂不裂,没人知道。   但谁都知道负隅顽抗,他一定会裂开。   自城主投降,亦力八里城内外热火朝天,分道赶来驻扎的军兵络绎不绝,轻军家眷驱赶牛羊骏马几使伊犁河谷为之阻塞。   天山北麓生活的各族各部都不少,但这边叶尔羌人的生活水平明显比不上天山南麓阿克苏那边,不是说他们没地种地,伊犁河谷有广袤的田地与草原,足够他们耕种、放牧。   叶尔羌也在近几十年间逐步完成从蒙古突厥式游牧到农耕的转变。   真要说起来,对当地百姓来说这里只有一个缺点——在叶尔羌治下。   在城外明军还感受不到,等他们驻扎些日子,老百姓对他们的态度就诡异起来,太客气了,客气到感恩戴德。   而且感恩戴德的方向让大明蒙古轻军的一众千户们摸不着头脑,他们居然夸明军的军纪好,令人汗颜。   确实,浙军不是老家里借老乡人头领个军功的腐败军队,他们有戚继光的军法在头上悬着。   戚继光的军法是什么水平?   正常人当个老师让全班六十个人交作业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能让上千士兵从拔营到驻营行军过程中没人离队,就是尿裤子也没人离队。   而且就算士兵尿了裤子,还打从心里敬他、爱他。   可罩不住下边将军们率领的大多都是饿急眼的蒙古轻军。   将官们所能约束的极限,也就是不糟践人、不烧房子了,如果说没烧房子也算军纪好,那他们确实军纪挺好的。   四万明军移师亦力八里,没烧民居一间。   百姓这么敬着他们,给戚继光等人带来的不真实感太强烈了,让戚继光向下属指挥使、千户一旬下令四次,让他们严防死守,不要百姓丝毫馈赠、哪怕一粒米,也得让伯克花钱给他们买来。   买来还得好好检查粮食、看好水源。   就怕别人给他们下毒,这接近他们的借口挑的也太草率了,就蒙古轻军这饿死鬼投胎的模样,这能叫军纪好?   亦力八里百姓还真没有任何阴谋,就是打心眼里拥戴明军。   倒也不全是叶尔羌汗国统治者的问题,主要是这事对他们没损失,有好处。   叶尔羌这些年是一直在走下坡路的,主要是游牧改农耕定居的生活方式,他们本身就没太多人口,广袤的可耕用土地他们也无法完全利用。   因此改换农耕生产后虽然解放了部分劳动力,也开始挖矿、采硝,但没有过渡时间,就显得有些穷兵黩武。   农耕国家的军事力量较强,那是因为人口多、生产力高,叶尔羌还没把人口生育起来,部落形态的全民皆兵又变成常备军与征召兵,务农的百姓疏于训练,军事上的力量就变薄弱了。   可他们又一直在战争中,早年是和东察合台汗国打,收拢了东察合台,又和西边的哈萨克汗国摩擦不断,自家里头兄弟几个大汗还成日打过来打过去,百姓的赋税没少交、仗也没少打。   打赢了家里地荒了,打输了小命没了。   而会跟叶尔羌汗国打仗的那帮人以及他们自己,都有西边游牧部落的臭毛病,把掠夺、屠杀当成荣耀。   明朝这借老乡的脑袋领军功,人们知道是烂到骨子里的表现,那边军就是真这么干了,也没人敢说出来……因为这是他们的个人行为,既犯法,也会遭受道德谴责,是畏战害民的耻辱。   可西边不一样,包括叶尔羌汗国在内,人家这么干就像吃饭喝水一样。   兄弟几个大汗互相打过来打过去还相互杀戮百姓呢,而且是集体行为,就是从大汗下令开始,下头士兵兴高采烈的执行。   一直到明军兵临城下。   蓄着不狼儿发辫的跨刀甲士们近了,鼻孔牛到天上,站在门口却不说话。   乡村的老百姓,死守着屋舍田园不愿离开,做好了准备要想把他家抢空就先从他尸首上踏过去,女儿在房子里拿着剪刀准备自杀。   领头的汉人队长上前一步,从后头给甲士脑袋轻轻一巴掌:“说话。”   “我!”   才刚一张口,气势自然就矮了三分,顿了顿泄气了,道:“我想吃只鸡,能不能把鸡卖给我,我没钱,拿这个换。”   说着,十分不舍地摊开手掌,递出只扳指。   以最牛的姿态说最弱的话,把百姓都看蒙了:“鸡就在这,拿走拿走。”   明军过来对百姓来说根本没有任何坏处,恰恰相反,过去的老爷成了汉人将军的奴仆、过去的太太成了汉人将军的婢女,突厥的伯克放弃了突厥官衔,领受了大明皇帝可汗的汉人官职,如今一个个都叫主簿、吏目。   百姓们……根本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好。   恰恰相反,汉人军官出手大方,百姓们都削尖了脑袋打听明军要去向何方,一直到有人被当作间谍抓了逼供,才知道他们是想打听明军的方向,以投身军伍或为明军充当向导。   尤其劝说明军继续西进,一路打到西边夷播海收拾欺负他们的哈萨克汗国,他们都认路,都能当向导,还和当地商贾百姓熟悉,还能当内应。   并且劝说天军抽空南下,也拯救一下在阿克苏的同胞。 第一百八十四章 征西   亦力八里望风而降的消息跟着马蹄如同长了脚,很快顺着天山脚穿过伊犁河谷,传到世界的另一边。   搜集到这一消息的人是哈萨克汗国新继位的大汗,塔武凯勒汗。   他们正陷入与塔什干大汗的战争中,塔什干是个小汗国,这个名字的意思是石头城,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城镇。   塔武凯勒汗的父亲在追击塔什干巴拜汗的路上战死,随后塔武凯勒继位,继续追击,杀巴拜汗献于布哈拉汗国阿卜杜拉汗,回军的路上,听到来自伊犁返回的商队传颂着来自东方的消息。   他们说大统历万历九年,奉大明皇帝可汗之命,来自遥远东方辽河河套的内喀尔喀都督同知,孛儿只斤·叶赫洪巴图鲁·炒花汗受北洋征西大将军戚氏辖制,合五大营号蒙古轻军,拔师西征。   他们翻越阿尔泰山,掠天山北麓,所攻无不破,终于万历十一年春夏之季抵伊犁河谷,休兵整军,饮马河谷,他们的旌旗能把天空遮蔽,他们的骏马能把草原淹没,他们要征服西边一切,叶尔羌汗国已经投降,下一个挡在他们面前的就是哈萨克汗国。   这样的蜚语流言本不至于让塔武凯勒汗惊慌,他只是在率军回还的路上顺手让七河流域驻牧的部落向东探查那边蒙古人的动向。   一探查,确实把他吓了一跳,那边很多部落都不受他控制了。   在哈萨克汗国的东面,战争始终没有停止,自从明世宗嘉靖四年,为控制向西贸易的商路与七河流域优良牧地,瓦剌诸部向西侵占,掀开其与哈萨克汗国交战的第一页。   瓦剌虽人多势众,但他们是相对松散的部落联盟,诸部之内也不少攻伐,他们与哈萨克汗国的战争往往是一个或几个部落对决整个哈萨克汗国,在战争中败多胜少,使七河流域夹缝中的部落脱离瓦剌加入哈萨克汗国。   哈萨克汗国欣然接受他们的投降,并用他们来阻挡瓦剌联盟的入侵。   现在大汗派去那些部落的使者都没能回来,恐怕东边大明西征的消息是真的。   瓦剌有瓦剌的大汗,此前他们的大汗一直没参与与哈萨克汗国的战争,一直忙于在东边应付崛起的金国俺答,直到前些日子才腾出手来管西边。   不再为金国担心并不是因为俺答死了,而是哈尼洪果尔汗发现了更加简单的取胜方式——加入就完事了。   不服俺答归不服俺答,大明天子还是可以服一下的。   和硕部能在瓦剌当盟主的原因就是他们大汗一直是黄金家族的血脉,这个血脉越往西越稀薄,所以东部蒙古西征优越感特别强。   就别说西边那些个乱七八糟的汗国,就连瓦剌联盟的其他部落,都全是附属于同化蒙古的。   什么叫血脉压制?   戚继光手下的蒙古军队首领,重军的车臣洪台吉、轻军的董长昂、炒花,人均孛儿只斤氏。   麾下的兵马太多,指挥系统变得紊乱,此时终于找到可供休息的地方,戚继光急需重新整编部队。   他先是将浙军老师与万岁军合并,从中选出立下功勋的三千五百余人编成四十个千户所,广布于轮台、吐蕃、伊犁,划分耕地牧地,广纳流民诸部,加以屯田。   同时向朝廷报备新设伊犁都指挥使司,请兵部吏部派遣县官、军官。   余下兵力与蒙古轻军、重军合编一体,正式将他们吞入明军体系之内。   至此不再有蒙古轻军重军,只有大明征西军。   都指挥使由戚继光兼领,都指挥同知董长昂、炒花、俺答从孙龙虎将军库图克图车臣洪台吉,指挥使指挥同知各十六员,下辖千户七十二部,皆以汉将任千户、部长任副千户,将过去轻军诸部完全打散。   各千户部有步骑五百、重骑三百、炮兵一百、飞艇一百组成,其中重骑百户麾下只有重骑三十三人,余下为辅兵;炮兵有炮两门,飞艇有艇一艘、辎重车五十架。   戚继光的四路大军,如今只剩下塞北铁路总督梁梦龙的六部卫军保持原有编制,但他们已经不算是戚继光的部队了,梁梦龙如今把铁路一路铺设到阴山西面,已算进境神速,肯定是赶不上他了。   此外他顺手将先前一路西征所携牛羊马骆驼重新分配,各由千户率领游牧,不论步骑皆有马匹,各部同样像北洋军那样设立宣讲,不过首要任务是教授军兵识字,有教官职能,授以勘探、测绘、骑兵战法、纪律训练等技能。   这也是戚继光真正想做的事,这些东西跟原本的蒙古军队格格不入,他们不领军饷,所获全靠作战掠夺的战利赏赐,打仗时愿意听命,不打仗时便各自畜牧四处游荡,不像中原王朝的部队屯在大营,有机会学习更多。   双方在融合中向最适合他们的战功赏赐、官职授予方式摸索前进。   不过在摸索出真正适合他们的方法之前,各千户部还是要带着部队四处游牧,一面畜养牲畜,一面测绘周遭路线地图。   与先前最大的区别便是个千户部之间有了更多联系,所有部队像一张大网,覆盖整个伊犁河谷。   短时间里戚继光不想继续向西征伐,他的士兵都非常疲惫,而且罐头食品几乎耗尽,火药存量也严重不足,必须等待部队在这里把新罐头食品做出来,也要等待后方将新的火药送来,还有大后方的火器、甲片、兵器备用零件的补给。   这里的后方指的是吐蕃的佟登。   他们在达云击败马黑麻的七角井找到了硝矿,还有过去吐蕃叶尔羌造火药的几处硝矿与硫磺产地,眼下他这边正在造炭,只等着东西送来就能补充火药。   但在未明确土地所有的边境游牧是很危险的事,一不小心就会爆发争端,尤其在双方都持有武力的情况下。   树欲静而风不止,戚继光有心在这休养生息,奈何前线的部下回报,在他们的西边,一场新的战争已经打响,他们的新对手是哈萨克汗国。 第一百八十五章 大事   针对征西军第四指挥使标下前军千户部的袭击发生在艾比湖畔晶河西岸的傍晚。   艾比湖是一座巨大的盐湖,盐湖产盐产芒硝,还有周围大片绿洲可供畜牧农耕。   这里曾是东察合台汗国的土地,后来瓦剌人遭受东蒙古崛起的挤压向西迁徙,这儿便成为瓦剌与哈萨克汗国矛盾爆发的起点。   瓦剌很穷,部落组织也很松散,但人们尊敬盟主。   他们的盟主和硕部哈尼诺汗在战斗中被飞艇吓破了胆。   由于降军的出身,地位不比奉命出征的金国车臣汗、半推半就主动加入的董长昂。   投降的资历上又不如投降早的炒花、花大,甚至就连血统都比不过他们,打东边儿来的部落首领哪个还不是个孛儿只斤了?   因此在军事整编的工作中没有优势,如今只是征西军一任指挥使而已,屈居车臣汗麾下,所拥有最大优势不过是有瓦剌盟主的身份,声望很高。   戚继光许诺收拢部队后向皇帝为他表功都指挥同知,拟为和硕部增添四个指挥使的编制,让他分外卖力。   一声令下,明军十四个千户便齐齐开进瓦剌先前在晶河东岸所有牧地,直接与哈萨克汗国隔河相望。   牧地嘛,谁也不嫌多,明军将官少有胆子小的,第四指挥使朱珏就是这样的人。   早年,戚家军有狱霸三人组,王如龙是大哥,二哥金科已不在人世,老三就是朱珏。   花街大战,有一倭寇首领左挟大枪又持长刀单挡诸队攻势,众人畏惧不敢上前,戚继光当时身上银铠值金二百,先指铠甲再指那倭寇,说谁杀了那倭寇,赏这件银甲,还有此战首功。   当时的鸟铳手朱钰应声而出,一铳打断长矛,再一铳打断长刀,随后取了倭寇首领的首级,紧跟着又再杀七人,被称作戚家军的勇士朱钰。   原本他是要跟着戚继光到蓟镇当指挥佥事的,结果被人弹劾,结果涉及权力斗争,严查之下被人抓出把柄,最终罢官了事。   此次西征再度启用,毕竟有先前的事在,不立大功戚继光也不敢赏赐高职,如今还只是个指挥使。   瓦剌与哈萨克汗国打了两三代人,这是世仇,对身负世仇的人来说,他们可能都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亦不知道事情的对错,只知道仇恨。   如今的明军各千户部都有瓦剌部众,晶河两岸驻牧的百姓向明军声泪俱下的控诉战争中你来我往的悲剧,兴亡苦的都是百姓,只有和平才能让人快乐。   但很多时候和平的开始往往来自于战争的胜利。   带领他们脱离苦海是人心所向,但朱钰也很清楚戚继光暂时不想继续向西进攻,毕竟哈萨克汗国很强势,在他们了解的情报中,整个汗国分三帐,大玉兹、中玉兹、小玉兹,各首领称汗,有控弦带甲三十万。   他派兵这个举动只是想要保护百姓,在晶河西岸设立一片缓冲地带,却没想到命前军千户率部越过晶河的第二天都遭到了袭击。   袭击他们的是哈萨克汗国大玉兹突骑施部落的一支部队,他们奉命为大汗塔武凯勒监视东方的瓦剌人动向,而朱钰这支前军千户部看上去——实在太像瓦剌人了。   大量轻骑兵,少数重骑兵,虽然多了两门炮,但他们行军像蒙古人、渡河像蒙古人、扎帐也像蒙古人,那他们就是蒙古人。   对哈萨克汗国来说,看见瓦剌人在晶河东边,渡河太危险了所以不打,但一旦对方越过晶河,那立即就要做出回应。   结果这回应就让明军装上了。   突骑施是个古老民族,乌孙人的后裔,被称作黄头乌孙,早年在隋唐之际也阔过,成立有自己的汗国。   但后来就渐渐没了存在感,上一次影响历史发展还是在宋朝初年,一群突骑施人劫掠葛逻禄人营地,抓了个叫塞布克特勤的葛逻禄人。   在塔什干的奴隶市场把塞布克特勤贩卖给了萨曼王朝做古拉姆奴隶兵,结果这个古拉姆奴隶成了伽色尼王朝的开国苏丹。   不过这一次,对黄头乌孙的兄弟们来说——干大事儿的机会来了!   八百个头戴绒毛帽与铁盔身穿锁子甲的汉子们散为小股部队游曳在晶河流域已经很久了,从朱钰前军千户部渡过河流开始,也被他们盯梢很久了。   他们每个人的盔帽上都插着一根或两根羽饰,原本想在明军渡河时就发动袭击,但那时候明军的牲畜都还在东岸。   衡量双方实力,最终他们认为短暂聚起小股部队不能赶在对岸的敌人支援前击溃这支部队,到时候牲畜抢不过来,倒会平白死人,毫无意义。   因此他们耐着性子等了整整一天,一直到第二天,明军前军千户部把毡帐扎好、围起来牲畜圈、将牛羊骏马驱赶到河流这边。   他们认为获取财富的机会来了。   这个‘瓦剌’部落看上去比其他部落都要富贵的多,近万头牛羊、上千匹骏马,还有数不尽的吃食。   饿得肚子咕噜噜的突骑施骑手眼睁睁看着不远处毡帐营地冒起炊烟,看着那些‘瓦剌人’拿着烙好的大饼切开了夹进去碎肉、野菜做的馅儿,吃的那是叫个香,再也忍不住激动的内心。   呼啸的骑手高呼着‘阿拉什’从草坡上奔下,骑兵分作三股,一股直接冲向营地,余下两股则分自左右游曳,伺机而动。   这是他们最好的机会,因为吃饭时营地内少数重骑都不穿甲胄,轻骑兵又只有皮袄子没有甲胄,朱钰麾下这支千户部战斗力在此时最为低下。   众所周知,步兵的本能看见骑兵奔杀过来,要么不知所措要么跑向最近的战马,草原上的牧民未经训练,遭受突袭通常都是这种反应。   就像过去哈萨克汗国的部队偷袭瓦剌部落一样。   这次也不例外,大量牧民骑马步兵四散而逃,少数能擎弓准备还击,但营地里还有另外一支力量。   在他们集结冲锋的路上,一支步兵反常地聚集一处,居然敢提起火枪向他们射击,而且出乎意料的是他们的火枪上居然还带一把短剑,射击完就朝他们疾驰的战马斜斜地架了起来。   此时此刻这支黄头乌孙骑兵还并不知道,他们正在做一件伟大的事,再一次将他们的族群推到改变历史的最前线! 第一百八十六章 乱   文明是训练,是反自然。   有时文明与否并非随年代更新迭代,事实上只要放弃训练,文明可以迅速恢复到野蛮,抓住训练,野蛮也能快速步入文明。   训练,能让人得到一切超越人的能力。   畏惧比自己大的生物是天性,畏惧骑兵冲锋也是步兵的天性。   同样,无惧骑兵冲锋的天性就是反自然的,能够无视矛阵冲锋的战马也是反自然,这一切都能依靠训练获得。   但区别在于晶河西岸的明军当中有少部分受过这样训练的步兵,而冲击他们的黄头乌孙骑兵则没有受过这样的训练。   面对一排紧急集合的万岁军步兵亮出雪亮铳刺,最勇健的战马为之却步,在骑手拴在手腕的马鞭催促下跨步行走,在接近铳刺时拐了个弯。   这几乎只是一瞬间的变化,甚至马背上的骑手都没来得及收回马刀换来弓箭,但生死只需要一瞬间就够了,马上的骑手被后面集结来的鸟铳手放倒,更多万岁军步兵集结过来,便排出了轮射线阵。   他们为整支部队争取到珍贵的时间,也激发起更多人奋勇抗敌的勇气。   来自蒙古草原的骑手骑上战马、瓦剌步兵张弓搭箭、保护来自蒙古草原的金国重骑披挂战甲。   任何刺客都应当明白一击不中当即远遁的道路,但这支黄头乌孙骑兵的首领不甘心就这样撤走。   他敬佩这些不知道哪里来的勇士敢在奔驰的骏马前结成线阵,但他更想不明白这些人依靠单薄的线阵和火枪上小小的短剑怎么就能拦住他的骑兵?   不甘心,他想再试试,可部下使唤不动了。   交战当中一方突破常理后,对另一方造成的心理打击难以言喻。   游牧部落是真正的乌合之众,说勇猛彪悍,他们比谁都勇猛,大汗说今天去抢劫,弄不好一百户能募出三百个兵来。   可大汗要是说如今已经到了最难的时刻,需要大家拼命了——那他估计就是不是大汗了。   就好比一伙小兄弟很讲义气整天聚在一起喝酒吃肉,哪天喝了大酒,大哥说我看这个不顺眼很久了,我们去揍他一顿。   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去。   可大哥要是说我看这个人不顺眼很久了,今天我就是要去弄死他。   有一个算一个,谁去谁傻逼。   他们没有约束、不是参军,不知道跟着首领骑马出发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所以胜则躁进,败则涂地。   他们的首领想要让他们进兵,可部众不愿,哪怕他们也同样不能理解冲锋的马队没能冲破薄薄的人墙,但结果在他们眼里无比清晰。   冲锋的马队死了很多人。   即使首领一再催促,最终冲过去的只有寥寥数十骑,甚至还没明军步兵的线阵多。   此时越来越多的明军步兵在轮射阵集结,周围还聚拢起弯弓搭箭的蒙古兵,骑手也纷纷上马,遭受突袭的惊慌失措业已平复,最艰难的时刻过去了。   挥舞着马刀的黄头乌孙兵发起第二次凶猛冲锋根本连人都没摸到,就被排枪打得满地找牙,甚至明军步兵还在百户的口令下向被铳刺吓到的战马发动了十几步远的反冲锋。   倒是游曳在营地两翼的黄头乌孙兵一边打开了畜栏牵引牛羊,一边向侧翼蒙古兵发动进攻。   发动进攻收益不佳,骑射若非高速机动,但论投射能力哪儿比得上掩体后的步射,但开畜栏这个主意非常奏效。   不知是哪个缺心眼子一箭射进猪栏里,惊了猪来,带起一队猪妖吱哇乱叫着向畜栏发动冲锋,比黄头乌孙的骑兵架势凶猛多了。   刹时间,前军千户营地外围到处是白胖白胖的母猪四处乱拱,一时间大猪撞翻战马、战马踢死小猪,夹杂着大明步兵提着铳刺向近在咫尺的骑兵发动反冲锋、蒙古步兵合轻骑与黄头乌孙骑兵战做一团,你砍我来我砍你。   发展到这个节骨眼上,那窜动着部队要再次进攻的首领也不敢做声了,他部下那些原本就没想往上冲锋的骑兵更不敢把自己往这留人的火坑里跳,纷纷策马退避三舍。   事已至此,首领也不敢多待,向营地高呼了几声,也不管部下回来没回来,当即带兵撤了。   那些陷在营里的骑兵倒是想走,可这会想走也走不得了,一边是被蒙古骑兵缠的死死,另一边则是被猪、牛、羊连顶带拱找不着北。   更有甚者战马受惊掀下背去,活活叫牲畜踩踏致死。   整个战场都乱套了,这会已经不是想走就能走的事。   除了直冲的中军的骑手有十余幸运儿跟着没参与战斗的大部队撤出,三百多人怎么说也得打一场再跑,最后围攻右翼的骑手有百余撤走,被蒙古骑手追出十几里地算是大败。   左翼开了畜栏的黄头乌孙人最后就活下来四十七个人,还各个带伤,不是被马踩断了胳膊腿、就是叫牛顶穿了心肝肺,反正是没个落好的。   严格来说这场战斗如果发生在戚继光改编部队之前,战报就得是千一百人对八百,杀敌四百二十、俘虏六十九,伤一人。   不过如今改编后,哪怕人家不领军饷也是在籍军人,伤亡就成了阵亡十二、伤八十七。   步兵受伤的就那一个,持着鸟铳发起反冲锋时被一匹无主战马后蹬腿蹬到胸口,幸亏穿着甲衣,不然少说要在床上躺个把月。   在这个节骨眼上躺着,很有可能他将来的儿子就在伊犁都指挥使司落籍……谁知道几个月后戚继光已经率领部队到哪儿去了,到时候世上还有没有哈萨克汗国都要另说。   这场仗让参战的明军步兵收获不小,铳刺冲锋这种战法对北洋旗军来说非常熟悉,过去也在东洋多处实战使用,但人们还从未以铳刺对惊慌的骑兵施行反冲锋,增添了难得的体验。   但收获最大的还是那支已经改变历史的黄头乌孙骑兵队,他们成功通过集体的努力,把一个立国百余年,军事、政治影响力皆发展至顶峰的汗国推向覆灭的深渊。 第一百八十七章 原谅   “朱钰的前军千户部被袭击了?”   戚继光在晶河畔发生战斗后的第三天傍晚才收到来自北方的消息。   他驻扎在伊犁河谷,照看百姓修伊犁都指挥使司的城关,一面兼顾南北两个方向的军情。   主要是南边,佟登及甘肃三边的兵将在攻取吐蕃后依然与叶尔羌汗国于战争状态中,最近的消息是他们正筹谋攻打铁门关,以扼守叶尔羌汗国出关的道路。   一举平定对他们来说很难,阿克苏、喀什噶尔等地为叶尔羌重镇,同吐蕃遥隔大漠,非但目下他们没有劳师远征的能力,今后很长时间依然缺少这种能力。   兵少不管用、兵多辎重补给不上,要想彻底平定,依照他们所能动用的兵力,至少要筹备骆驼八千峰,可前两天佟登还写信与戚继光商议,在伊犁河谷想办法给他凑骆驼一千峰,现在他们手上只有两千出头的骆驼,走不到一半就都累死了。   为今之计,只能就近攻取铁门关天险,陈兵屯防关口、吐蕃、哈密这天山南麓一线,方可使戚继光西征无忧。   至于永绝后患,只有三个可能,前两个都是至少三年以后才能去想的,其一是等朝廷腾出手,把铁路从甘肃修到吐蕃,这种事十年二十年都有可能,到时候物资从吐蕃开始畜力运送,能禁得起大军消耗。   其二,至少以三年时间经营吐蕃哈密,广行屯田,可以试着发兵打一打,但到时候的生产能力大约也只能让部队行军至阿克苏一带控制水源,至少要等到第二年才有更多援军继续攻伐,若一切顺利,兴许七年能收得全功。   至于最后一个,消耗时间最短,那便是佟登攻取铁门关后就地设防牵制叶尔羌,戚继光继续西征,从更远的地方寻找能够南下或东进的道路,山路也好、旷野戈壁也罢,袭击其腹地,旋即两面夹击。   最后的方法难度较小,可谁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一条这样的路,何况也不知道戚继光继续西进在哈萨克汗国这会遇到什么挫折。   这不,眼下还没出去,部队就已经和哈萨克汗国打起来了。   斥候沿晶河东岸一路南下,经赛里木湖靠当地百姓引着进入天山北麓交错纵横的山路,这才把消息送到戚继光手上,戚继光看着战报满心都是难以置信。   这消息太诡异了。   戚继光最近一直忙着派人收集哈萨克汗国的消息,也派遣斥候、降兵向西进入对方的土地,了解他们的社会构造、军事组织、国土势力这些信息,不过派出去的专业人才还没回来。   从百姓那所收集到信息也是云里雾里。   但能确定的事有一个,这个新兴不过百年以白帐汗国继承者自居的汗国十分强大。   一百年前,他们从蒙兀儿斯坦,意思是蒙古人的地盘兴起,是个人口不过二十万的部落。   而其第二代君主打下了诺盖汗国,定都萨莱楚克,使汗国一跃成为挟众百万的大部落,此时又挟大胜塔什干巴拜汗的威风,一时间威风凛凛。   其疆域最西端直抵黑海,最东端既为晶河,横跨中间广袤土地。   其国内统治者为大汗,大汗之下分大、中、小三个玉兹,相当于省,由小汗统帅。   省以下为乌鲁兹,类似于府县行政区,长官称作毕官,毕官皆是平民中有才能的人管理。   府县之下为多个部落,各部落首领为速檀,皆为王室成员、黄金家族,每个速檀麾下都有掌管军务的伯克贵族。   部落之下有十五个左右的阿依玛克,相当于镇子,由地方推举出的头人首领官吏,同时各个镇子都有类似骑士的小封建主,称为巴特尔,是战争的中坚力量,勇猛的巴特尔会在战斗中单挑击败敌人武将。   再往下是村,不过村是帐为单位,一帐就是一户,由长老管理。   其国内武力充盈,每帐必须备有马刀、弓箭、骨朵、长矛与斧头五种兵器,参加集会要全副武装,换句话说是一户一兵甚至一户多兵。   不好惹。   但他们强大并不是让戚继光诧异的根本原因,戚大帅诧异的主要原因:“他们凭什么?”   二话不说,上来就动手。   戚继光单纯觉得这很奇怪。   他是谁?   他是登州戚继光,嘉靖三十四年调任浙江都司佥事、参将,自练兵束伍大成,转战浙江、福建、广东、蓟辽、塞北、漠北、西北,未尝一败。   从来只有他收拾别人的份儿,什么时候轮得到别人打他了?   但戚继光不是陈沐,没那么小心眼也没那么大的报复心理,他年岁已经很长了,知道年轻人容易犯错误,年轻人犯错误是可以被原谅的。   戚继光没别的意思,他很清楚作为征西军的中枢,他还没收集到足够的情报、斥候们也还没有回来、吐蕃的火药还没送到,他们的兵器零件、火药储备只能支撑两场大战。   作为大将,不能在准备不充分时让士兵仓促出战。   所以他派人告诉朱钰,出了晶河西岸的部队撤回来。   让他在当地找个头人过去让白帐汗国的继承者再好好想想,千万别后悔。   只要想明白了,发公文道歉、遣使进贡、为天军筹备粮草、为战死士兵准备厚葬棺材,戚继光远道而来,没必要一见面就用刀枪说话,可以原谅他们一次。   与此同时,今年已有五十五岁的戚爷爷两手在舆图上一划拉,兵分四路,车臣汗为先锋、炒花为援军、董长昂押辎重、董一元携炮队,改编后的四十个千户部用了半天时间传递消息、半天时间收兵整备,随后向天山路齐齐前进,移师还叫净海的赛里木湖。   他把选择权留给对方,因为他的士兵早就准备好投入一场新的战争,就连他这个主将也在适应新加入部队的大量不需要军饷只要赏赐的士兵。   对他们来说,休养生息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他们想要的一切敌人那都有。   而对于大明,即使最坏的情况发生,也未必是坏事。   他们这支军队快要离开大中华影响力的圈子了,西边的风物习俗,中原不知道;中原的英雄豪杰,西边也没听说过。   需要互相见识见识。   退一万步说,三十万带甲控弦又怎样嘛。   南倭北虏土蛮大汗哪个弱了,还不都在地上好好躺着? 第一百八十八章 来临   戚继光希望哈萨克汗国向天子上表称臣、遣使进贡的愿望落空。   倒不是他激怒了塔武凯勒汗,因为送信的使者压根就没办法把信送给萨莱楚克的塔武凯勒汗。   远征杀死巴拜汗后,塔武凯勒汗忙着在萨莱楚克收拢乌拉尔河上的哥萨克,而对于东边的土地,他所有的只是好奇罢了,根本没空去管,一切都由大玉兹汗管理。   哥萨克在这个时代并不是个民族,指的是自由人,他们自斯拉夫、鞑靼、突厥等族群之中逃出,自由结伙,也和战马没什么关系,与他们相似的是外东北生活的野人女真,是精于野外求生的不法之徒。   他们熟悉能在河流中行进的小船,不论他们是什么人,只要脱离部落、城市,加入到野外的强盗之中,就会被称为哥萨克。   生活习惯基本上和水浒传里面写的差不多。   而大玉兹汗也不顾上东边,近年来对诺盖汗国与巴拜汗的远征让许多部落贵族死去,乌克兰草原上为继承部落,各地再度大打出手,贵族们相互劫掠、相互仇杀,极大干扰了汗国正常的通讯网络。   朱钰从当地招募的使者进入汗国还没走多远,整支队伍都被草原上横行的强盗杀得一干二净。   战争导火索的始作俑者,突骑施部的首领在突袭朱钰没能取得战果后向西撤退,途中进入阿勒班部的土地,在招待这群伤残人士时有部众说了不好听的话,旋即触发两部火并,打杀起来只有少数人逃回部中。   谁还顾得上在东边遭遇一次失败的抢劫呢?   毕竟讲道理,我作为一个抢劫者,客户一点儿都不尊重我的职业素养,把我打跑了,还想怎么样呢?   在他们看来这事已经结了。   可是对明军这边来说,这事远远还没到可以了结的时候。   伊犁河谷的百姓看热闹不嫌事大,成日盼着明军继续西征,因为天军来,对他们来说就是好日子来了。   号令之下,伯克贵族们都得花钱找他们买粮食,价钱还不能商量,统一按天军规定的价格来,各种消息在伊犁河谷上空盘旋,人们说再等一年,连钱都会换成天子的万历通宝。   百姓是靠着这次收购粮食赚够了能让他们一年吃穿不愁的钱,商人们就更高兴了,赚的盆满钵满。   唯一苦的就是伯克老爷们,天军过来不光收买粮食要他们花钱,还得让他们出兵——或者说是先出兵再收粮,要不然各个村子攥着数十上百个欺负农奴百姓的精壮之士,让他们出钱这不是给自己找叛乱的麻烦么。   直接被釜底抽薪了。   正赶上朝廷的消息送到伊犁都指挥使司,书信能让戚继光看出万历皇帝那把胸脯拍得震天响的模样,大包大揽地告诉他继续西征,说他已知会西洋军府,部队在西边会得到粮草补给与支援。   同时还告诉他别忘了往北方开拓,东洋军府那边传送回朝廷的消息说,上好的毛皮在欧洲卖价极高,东北的李成梁已经组织女真爷们儿往北沿河走了,朝廷设立了努尔干都司,主要就是成立官市。   皆用官定价格采买毛皮,他这边的伊犁都司也可以成立官市,向北方收购毛皮。   伊犁的第一批猎人,就是伯克老爷们的护院,一时间上百支猎队被登记,依依不舍地辞别伯克老爷,拿着伊犁都指挥使司发给的地契,在腰间拴着印章的骑手率领下偕老扶幼开向北方。   给山给地,划定猎场,肉食分文不取,毛皮全有官方定价,卖力点一年能赚上三十两银子,还有商队会往北方贩酒贩粮,为啥不去?   当然最主要还是他们去的北方并不太远,要跟着商队穿越戈壁有一定危险性但也不算九死一生,只要能到阿尔泰山下就行,至于再北方的土地,戚继光也没想过。   总要等那边的猎场都占完才会再向北延伸。   如今坐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的伯克老爷真成了乡中三老,人被逼到这份儿上,不全心全意为百姓考虑也不行了,毕竟哪个农夫伯伯一生气提着锄头冲进大院弄不好就给他收拾了。   农民伯伯都鸟枪换炮,木锄头换铁头。   商贾是最乐得等天军西征的人物,只要天军西征,后勤补给线肯定还得买粮,到时候他们又能大赚一笔。   军队方面自不必说,遭受袭击的主要原因是朱钰轻敌,没想到一渡过晶河就被盯上,长途跋涉所向披靡的战况让他太轻松,以至于前军千户部连斥候都没布设太远。   这是奇耻大辱,让他一直摩拳擦掌地要打回去,只等戚继光下令了。   此时此刻,尽管后续辎重还在运送的路上,伊犁都司也没有出战命令,但小规模战斗一直没有停止。   在边境最前线,从艾比湖到净海沿晶河一线五十四个千户部最擅长长途行军的数千轻骑斥候深入晶河西岸,最远甚至一路走出伊犁河谷,与周边的瓦剌小部、阿勒班诸部的土地上进行接触。   有时有冲突、有时则能探查到不少情报。   意在摸清沿途地理、环境、水源、天气、村庄、部落的情况。   只是苦了在夹缝中求生存的瓦剌诸部。   他们在这可太难了,过去几十年的时间里,瓦剌大军时不时从东方呼啸而来,他们便跟着进攻。   等到攻势受阻,大军呼啸而退,他们便成了哈萨克汗国东进路上第一个要被摧毁的敌人,只能望风而降。   等哈萨克大军退回,又把他们丢给瓦剌人。   每一次战争的过程中,都会有一批部落消失在历史长河里。   而这一次明军西征,再一次将他们推到了必须做出选择的地步,有些人选择向大玉兹汗通风报信,带着部落西迁;有些人则选择相信瓦剌盟主和硕部哈尼诺汗,举族追随明军。   更多部落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听天由命。   实际上不管怎么选,对没有资格得到全局情报的小势力来说都是听天由命,这是棋子的宿命。   很快,蒙兀儿斯坦草原上有所人都知道,就像过去他们每年所经历的那些一样,战争就要来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银箱   消息最终还是通过非官方渠道传进塔武凯勒汗的耳朵里。   一切还得从发生在巴尔喀什湖畔的酒宴说起,突骑施部的几百个残兵败将拖着疲惫身躯来到这里,进入阿勒班部的土地,阿勒班的首领照例招待。   可酒宴中喝了大酒,大家就相互嘲笑起来。   阿勒班部嘲笑黄头乌孙连瓦剌人都打不过,偷袭还被杀了一半人;黄头乌孙则辩驳说那些人不是瓦剌,里面有汉人,你们不也打不过汉人。   这一下就戳到了阿勒班人的痛处,说实话哈萨克汗国这片生活的部落都是苦命人。   不是突骑施这种乌孙后裔从古代就生活在这的很少,毕竟历史长河里,北非、中东是没办法,除此之外没人专门往沙漠戈壁这样的倒霉地方窜。   乌孙人一直是大玉兹的主体,康里部是康居国的后裔;突骑施是乌孙国的后裔;其次是突厥人,咄陆后裔杜拉特部、可萨部。   外来者通常都在巴尔喀什湖西北的中玉兹,是人口最多、力量最强的部分,钦察人克普恰克部,塞种人后裔克尔、别斯、波尔、卡尔四个塞克部,此外就都和蒙古人有关。   王罕被成吉思汗击败后,西迁的克烈部;太阳汗被成吉思汗杀死后,西逃的乃蛮部;还有被蒙古人打败的篾儿乞惕部;跟随蒙古西征留在这的弘吉剌惕部。   大玉兹只有阿勒班这一个跟东方有关系的部落,他们是北匈奴的后裔,祖上分别被汉代甘延寿、陈汤、窦宪、耿秉、耿夔、班勇等人收拾过,从漠北打到西北再打到西域。   跑得动的继续往西跑,跑不动的老弱病残留在这建立了悦般国,阿勒班部就是悦般国的后裔。   平时乌孙人高高在上也就罢了,这节骨眼上他们在阿勒班部落里头说话还这么横,结果就又挨了揍。   阿勒班部揍完他们自己心里也害怕,寻思着黄头乌孙如果去大玉兹汗那告状也没他们好果子吃,就想到了个反制措施,决定先向大玉兹汗告状,说突骑施部惹了东边的明军。   鬼才信东边有明军呢,他们离大明有数千里远,中间隔着叶尔羌和没完没了的蒙古人,大明人怎么过来?   但先这么告状准没错,等大汗探查完东边的情况肯定心里就消气了,只要大汗不裁决,经受重创的突骑施部打击报复根本不可怕。   他们整个部落才六七千帐,一下折损六百多战士,死了近一成的战斗力,绝对不敢擅自兴兵。   却没想到大玉兹汗真挺重视这事,在各部落纷乱仇杀的虚弱时期别说只在传闻中出现的大明国部队,就算是瓦剌人在东边集结都能把他吓一跳。   派人过去查探,送回来的结果更是让人心里发毛。   晶河两岸到处是驻扎的帐篷与马队,粗略一看沿河陈兵数万,斥候把他们的大旗画了下来,大玉兹汗找去过大明的商人看了,真的是大明。   壮胆派去过大明的商贾作为使者,询问明军意欲何为,结果商贾在怒气冲冲的朱钰那就被挡住,并转述戚继光的要求。   征西军统帅对汗国无视他的要求感到恼怒,并把这理解为虚张声势,当即递交最后通牒。   要求大玉兹汗在一个月期限之内交出袭击明军的突骑施部首领及子嗣三代、并向大明遣使进贡,否则后果自负。   但戚继光显然高估了部落体制下汗王对下属的约束能力。   他这份消息送回去时突骑施部台吉正在大玉兹的汗帐告状,一听这情况就慌了起来,不由分说拔刀冲出王帐,集结部众冲突出去,临走还回头一箭把追出来要好好谈谈的大汗射落马下。   捅了马蜂窝。   各部落忙着集结人马讨伐兵力只有五千余的突骑施部,以求借此机会扩张草场。   而对于不想扩张草场的某些人来说,这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大玉兹汗有个次子,早年因勾搭小娘被放逐,只被分出数百骑打发到巴尔喀什湖东边的盐碱戈壁里放牧。   借此次传告消息的机会,他率领百骑回到王帐,就赶上了这档子事,积郁心中的阴暗面全爆发出来。   趁大玉兹汗生死未卜,次子当天夜里派人冲进大哥与三弟的帐篷,长子被乱箭射死、幼子被火烧台吉帐,己身进入王帐当着出气多进气少的大汗与后母取走银箱,星夜率众直走晶河畔。   银箱里装的不是银子,是大玉兹汗七代祖先的谱系账目,包括整个大玉兹六大氏族、大小二百四十个部落的草场范围、伯克任命、帐口数目。   这是每个大汗最重要的东西,它能决定诸部组织武装数目、征税多寡与贵族家庭婚姻和继承问题,同样也能用这些处理大多数部落纠纷与命案。   次子台吉夜奔明军大营,求的就是明军介入汗位继承,借明军震慑反对他的部落,以此组建自己的班底。   毕竟他是真的啥也没有。   次子台吉当然清楚自己除了这点儿血统别无依仗,当即对大明的一切要求照单全收。   遣使进贡?没问题,要多少使者、进贡多少数目你说了算。   进入大玉兹?没有问题,没兵我的汗位怎么坐得稳?多多益善。   筹备辎重?没有问题,只要兵够多、够厉害,能筹备多少就给你们筹备多少!   这一下所有问题都解决了,次日一早,改名康力戟的次子台吉就如愿以偿见到了戚继光,并在尚方剑的见证下拿到了御赐归附大玉兹王的册封诏书与戚继光手书现刻的和田玉印玺。   随后以朱钰为首的六位指挥使率部三万余兵分六路,拥大玉兹王康力戟士气如虹地由艾比湖一路向北,经巴尔喀什湖南岸席卷向西。   万马千军,先败康居四部联军夺其辎重,屯康力戟本部短暂补给三日,再出兵设伏湖畔阿勒班三部,传檄定乌孙两部,所过之处皆对部落上层如清洗一般,扶植不受重用的台吉首领。   茫茫戈壁里,等集结兵马讨伐突骑施的诸部反应过来,大玉兹已无他们容身之地,只能向西奔走逃遁,寻塔武凯勒汗去了。 第一百九十章 团结   真理越辩越明。   当人们只听一面理,听见的往往都与真相中间隔着三个沈惟敬。   放箭射死玉兹小汗这种罪责任何人都不敢承担,突骑施部的首领剑走偏锋,虽然射死了塔武凯勒汗的堂兄弟大玉兹汗,却还冒着被处死的风险一路举族逃迁向黑海的萨莱楚克。   从突骑施部首领的嘴里,塔武凯勒汗听到的是另一个故事。   他的人看见明军驱使的瓦剌人越过晶河,上前驱赶他们却遭到攻击,无法力敌后撤退至阿勒班部再度被自己人袭击。   在他请大玉兹汗主持公道时,正赶上使者回报明军要让大玉兹汗交出他,惊慌失措的他逃出部落,只想着让塔武凯勒汗主持公道。   大玉兹汗追击他,双方互相射了几箭,他逃了出来。   他非常注意着重地提到他想要请塔武凯勒汗主持公道。   齐海汗刚死不久,这些年因为哈萨克与塔什干巴拜汗的战争,他们有两位大汗在三年内都死在巴拜汗手上,汗位频繁变动令人心不稳,人们并不全部支持塔武凯勒汗,这个时候他需要支持。   这也是塔武凯勒汗杀死巴拜汗能威风大震的缘故。   瘸子帖木儿的帝国崩溃后分出三大汗国,中间块头最大但根基不稳的哈萨克、南边的布哈拉以及西南的希瓦汗国,巴拜汗的塔什干就是从布哈拉汗国分裂出去的。   上上任大汗哈克纳札尔汗的决策是联合布哈拉,以干掉西边黑海边上的诺盖汗国,自然要与塔什干的巴拜汗为敌。   其实这也是突骑施首领射死大汗的堂兄弟大玉兹汗后还敢跑到塔武凯勒汗身边的主要原因——没人能忽视突骑施五千战兵的支持,尤其是如今的塔武凯勒汗。   “这片草场分给突骑施部,你们安心驻帐,没人能把你交出去。”   塔武凯勒汗称号有果断、无畏的意思,早在他还是速檀的时候就已经是哈萨克最出色的军事将领。   在人们口口相传的故事中,总会着重提及他无与伦比的个人勇武、大气开朗的性格、坚毅强韧的精神以及百步穿杨的箭法。   萨莱楚克原本属于诺盖人的王宫中,突骑施部首领将信将疑地退下,即使塔武凯勒汗亲口说出这样的话,他依然不能确信自己与部众已经安全。   塔武凯勒汗的弟弟,魁梧强悍的叶斯慕拔都儿从高大的圆柱后走出,皱着眉头盯着突骑施首领离去的方向,道:“他向我们的堂兄弟射箭,我们还要庇护他?”   “他的眼里没有杀意与狡猾,即使说谎,也只是被吓坏了。”   当宫殿中只剩下能够信任的护卫与叶斯慕拔都儿,塔武凯勒汗沉沉地坐在奥斯曼大毯上,坚挺的脊梁矮了几寸,长长叹出口气:“大汗要处事公道,他没做错事,就算曾向我的兄弟射箭,看看我们的侄子现在做了什么,他放了三万瓦剌人和明军进大玉兹。”   “还给自己起了个大明人的名字,康力戟。”   “永远保持警惕,一切风光都来自亲手杀死巴拜汗,除此之外,我们不能给任何人起兵的借口。”   “哈萨克汗国是个新兴的国家,我们的子民渴望和平与富饶,可我们身旁到处都是毒蛇与猛兽。”塔武凯勒汗的样子像是在传授弟弟如何做一个大汗:“一旦有了借口,先辈所有流血与牺牲都会化为乌有。”   “所有大的动荡都是从小的混乱开始,汗位交替让人心不安,我们需要团结,哈萨克曾在最艰难的时刻团结起来,战胜强大的敌人,开创辽阔的国土,可当我们失去团结?”   “就会失去一切。”   塔武凯勒汗用手在地毯上画着:“从内部分裂开始,我们与布哈拉汗国的结盟将岌岌可危、俄国人不会放过染指小玉兹的机会、诺盖汗国的贵族也会反咬我们一口,还有东边的瓦剌人……我从不害怕会死在战争中,但我害怕哈萨克会与我一同死去。”   “叶斯慕,叶斯慕拔都儿,西伯利亚汗国的库楚汗在草原上向我求援,那些哥萨克令他难以抵挡,我想要你派我的侄子乌拉孜带兵去支援他。”   “支援他做什么,他们就是哥哥你嘴里的毒蛇与猛兽。”   叶斯慕拔都儿都看不上西伯利亚汗国,虽然说西伯利亚汗国土地辽阔人口稀少,实力也较为弱小,但真正让叶斯慕拔都儿看不上的倒不是这些。   而是不明智。   西伯利亚汗国实力相对哈萨克汗国弱小的多,毕竟他们只有不到二十万人,也同样没有火枪、火炮这些新式兵器,但他们缺少的不是这些,而是团结。   说白了别说二十万人,就算只有五百马队提着战斧与长矛,会畏惧那些马都没有、离开河岸连路都不会走、打仗只会斧头冲锋的哥萨克强盗?   就连莫斯科的弗拉基米尔们还不是被克里木汗国打得满地找牙,哥萨克在哈萨克汗国就是一群归附水匪,到了西伯利亚汗国却把库楚汗打得满草原乱窜,为什么?因为他们在内斗。   库楚汗夺了雅迪格尔的汗位,给莫斯科公国可乘之机,八百多个强盗打起仗来也没那么势如破竹,冷飕飕的西伯利亚汗国指望打什么仗,西伯利亚汗国的首都丢了也是因为雅迪格尔汗的侄子塞伊季亚克占领伊斯凯尔城。   正如塔武凯勒汗对弟弟说的那样,团结起来他们能战胜一切敌人,反过来哪怕看起来再庞大强壮,也会被逐个击破。   在叶斯慕拔都儿看来,如今的西伯利亚汗国就是个火坑,各个部落拥立自己的汗,原本就不强大的国家国力在内耗中消弭,简单来说——没救了。   “他们撑不住了,我们才越要帮他们,等部落对库楚汗失去信心,人们会加入哈萨克。”   “何况让他们再多拖俄国人一会也不坏,哈萨克能存在世上,要面临数不尽的挑战,明军跨越万里来到我们身边,是新的挑战,我想让你去大玉兹见见明军统帅,观察他们。”   “观察他们的军队、观察他们的武器、观察他们的粮食,还有他们到底想要什么,还要让他们知道,我们弑兄杀弟的侄子不是大玉兹汗的好人选,更不是哈萨克汗的好人选。”   “如果还有方法避免战争,让他们派个使者来见我,我必须确保哈萨克不会分裂。” 第一百九十一章 最高   在塔武凯勒汗兄弟俩积极面对排山倒海般的内外威胁时,大玉兹的戚继光也在忙着学习新的知识。   “罗刹国?”   为方便长途行军,戚继光的创造之魂依然在熊熊燃烧,继适合平坦草原隐蔽的战壕地堡后,他又改装了佛朗机偏向炮车。   在每辆车外钉上一层木框,里面堆放六根与车辆同长的臂粗木柱,木柱两头经过加工能榫卯到一起,需要扎营时就地将一辆、两辆、三辆、四辆甚至更多偏箱车木柱立起,搭上帐布就是各种型号的军帐。   为了防止车辆偏沉,另一边则放了些在伊犁河谷做的宽条木板,地面湿气重的时候可以搭在车上做地板,沙漠行军也能防止车轮下陷打滑。   戚继光的部队不止偏箱车,运送辎重的大车也有很多,没这玩意在沙漠里根本走不动。   而在战斗中这些放在车板外的木柱也能很好的防护子弹、箭矢以及在一定程度上阻挡炮弹。   之所以是一定程度,是因为它只能防护佛朗机炮,自家的镇朔将军挡不住,戚继光听说过没见过的射石炮也肯定挡不住……连陈沐都在公文里威力大的东西,戚继光对此深信不疑。   尽管康力戟希望戚继光能搬进他的部落住,但戚继光并没有接受这份带有风险的好意,他的部队携带辎重太多了,何况康力戟的部落也确实没什么好住的。   大玉兹的城镇都在那边,北边巴尔喀什湖旁边零零散散的部落和住在军帐里没太大区别。   四辆大车停放四角,挑起丈高的宽大中军帐四周挤满了人,他们有大玉兹诸部走南闯北的商人与见多识广的旅者,光通译就配了六个,他们在为戚继光制图。   中军帐正中的铺着数面羊皮,上面绘制着各种比例、各种区域的地图,这些地图的共同点是都不精确,画的很含糊。   还真别说,哈萨克的地图并不难画,很多地方他们自己都没去过,只是笼统的说那是一片戈壁、那是一片荒漠。   东边多丘陵山区,此外便皆是平原、河流与湖泊。   戚继光并不在意这份地图,他在意的是更大的地图,只要他的士兵可以自由来去的土地,很快就能拿到这个世界上最精细的舆图,完全不需寄望旁人。   阿尔泰山与天山是大明陆上所知世界的最西端,原本应该完全掌控陆上世界的成吉思汗子孙又沉迷于自废武功式的自相残杀之中,使瓦剌人对这片土地所知道的一切仅限于自家草场旁边是谁的儿子在放牧,帮不上什么忙。   戚继光迫切地想要知道,在向北方为皇帝捕猎貂皮、向西方接收西洋军府辎重的路上他又会遇到那些敌人,然后地图上就被画出一个造型奇怪的庞然大物。   国土被乌拉尔山从中间一分为二的莫斯科公国,或者说以罗马正统自居的罗刹帝国。   其施行军事改革,西面对抗克里木汗国、波兰联军,吞并控制喀山汗国、趁虚而入阿斯特拉罕汗国、入侵西伯利亚汗国的丰功伟绩,也给戚继光脑海中画出一个张牙舞爪小霸王的造型。   最要紧的是,这个统治者以凯撒自称的罗刹帝国,长得和别人都不一样,过去还是金帐汗国的奴隶,戚继光的眼睛亮了起来。   不是冤家不聚头,他的蒙古人,有地方放了。   当听到罗刹国在入侵那些汗国后不收金银税,在西伯利亚汗国一年收貂皮一千张后,戚继光的眼神更亮了。   说实话皇帝专门写信让戚继光从西北地区向北方派猎人捕猎毛皮,他是很疑惑的,大明不缺毛皮。   他在蓟镇时很有印象的一件事就是辽东马市半年交易了貂皮四万七千二百四十三张。   因为数量太大,他到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这还只是貂皮。   戚继光还专门跟李成梁聊过貂皮的事,建州女真作为中原与海西女真、野人女真貂皮生意的中间商,用两部的貂皮换了大量资本,且逐渐控制两部,是不好的趋势。   但他俩聊这事也没用,人们穿貂儿这事连皇帝和张居正都管不住,没人能管得住。   因为大明人不把貂毛露在衣服外,外面都是缎子面,别人真想藏,很难看出来。   中原的穿衣风格本就两极分化的厉害,一部分兴大彩,越显眼越好;但比显眼更厉害的就是暗纹,不懂的不仔细看,看不出来所以然。   所以尽管疑惑,但他对皇帝关注起这事还比较高兴,至少这说明朝廷注意到了,而且事情会发生改变:貂皮能产生更大的利润。   更大的利润会驱使更多中间商加入貂皮生意里。   而在现在,戚继光则接触到更多的信息。   这世界上再没有人能比大明掌握到更多信息了,人们掌握的信息越多,整个世界在大明人眼中便越透彻,一切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变得更加清晰。   普利县的明军向陈沐报告了英格兰与莫斯科公国的毛皮武器贸易。   这份消息从黑水靺鞨群岛登陆望峡州,经电报送至北京,再由电报快速传送至嘉峪关,依沿途军事据点昼夜不息发至伊犁河谷,完成大半个世界的旅途。   如果不知道这些,戚继光又如何能想象到,因为大陆最西端小岛上的夷人收购毛皮,使数个汗国惨遭兵祸生灵涂炭呢?   但如今这些消息总结到一起,结论便很容易被提炼出来。   当然了,戚继光是绝对想不到他的皇帝已经掉进钱眼里,让他派人向北捕猎完全就是为了挣钱。   万历始终觉得自己穷,没办法,这儿的钱要造战舰、那的钱要修铁路、多的钱要留着赈灾,更别说普及教育、军事改革所需要的高昂军饷、还有乱七八糟等待投资的科技和他那座地上博物馆三洲宫。   他穷的连个坟都舍不得修。   戚继光不知道这些,他觉得陛下自有圣明决断,全靠脑补出一个垄断世界毛皮生意的大计划,潜意识里将这个出现在眼界中的罗刹国视为敌人。   “管他罗刹还是妖怪,乌拉尔山不错,城南塞北的千年战争结束了,今后我中华武人之最高荣誉,当封乌拉尔。” 第一百九十二章 车城   叶斯慕拔都儿本来打算去布哈拉汗国巩固双方的联盟,但如今明军与瓦剌人进入大玉兹,在蒙兀儿斯坦大肆扩张,让他不得不遵循兄长的命令,与明军接洽。   他曾为布哈拉汗国四处征战,也追随兄长的部队为哈萨克汗国立下汗马功劳,与瓦剌人交锋多次胜多败少,但他从未见过这样井井有条的营地。   在巴尔喀什西部湖畔,一座战车相连拼接而成的车城傲立其间,桀骜不驯的瓦剌蒙古人正驱赶着牛马拖拽大车,在车城外打下木桩,建起一面高大厚实的木墙。   木墙外那些毡帐边缘,一条极深的壕沟正被挖掘出来,通向湖泊,远处向东延伸的河岸上,牛马拖拽中心插着木杆的巨大圆木行走在被经年累月的马蹄踩踏出的道路上。   大玉兹的百姓用木制农具开垦土地,瓦剌部落的铁匠正在将一只只崭新的铁锄头下发给百姓。   在那些招展的明字大旗下,他们修路、筑城、开垦土地。   这里聚集的人,不比哈萨克任何一座城镇、任何一个部落人少。   按照哈萨克的标准,叶斯慕拔都儿在这见到的所有男人都是战士。   尽管长相大多相似、使用兵器也多有相仿,但他还是很容易区分谁是哈萨克人,谁是瓦剌人。   哈萨克人多戴有毛茸茸的毛皮帽与锥顶奇恰克头盔,他们都喜欢扎上几根翎羽与璎珞,而且男人们蓄着突厥式的向上挑起的胡须。   有浓重部落色彩的兵力构成与自备武装也使得士兵装备五花八门,这都与个人家庭财产成正比,穿板链甲戴璎珞奇恰克头盔的小地主终归少之又少,就连锁子甲罩衣锁甲盔都是稀罕物件。   更多人有个铜钉皮甲与毛皮半盔就不错了,至少没堕落到穿烂皮衣与破毡帽上战场,后者其实才是部落武装的常态。   而归属明军的瓦剌人在叶斯慕拔都儿眼中则更加泾渭分明。   经过戚继光在伊犁的军事整编,所有穿棉袄、皮袄这些缺少防护装备的人都被归于马弓手、步弓手之中,穿锁甲的则统一是重骑的辅兵。   至于重骑兵,则都穿着扎甲具装,这种完全由庞然大物构成的武装团体出现在蒙兀儿斯坦完全是离谱。   瓦剌人多穷啊,但凡他们有钱一点点,都不会被金帐汗国分出来的几个部落打得找不着北,具装骑兵上一次出现在他们之中也先太师还活着呢。   可现在,毡帐外随处可见三四个具装大爷坐着小马扎,旁边穿锁甲的辅兵细心清理着战马铠甲缝隙的砂砾。   四个具装骑兵坐在那,就意味着他们之中有两人背插小旗,身边有至少六名辅兵,构成最基本的作战单位。   被接引的叶斯慕拔都儿继续向车城走,越走心越凉。   看起来他们正在挖一条宽阔的护城河,将来要引巴尔喀什湖的水出来绕城一周,这座城至少能容纳四千人。   但在护城河挖好之前,他们似乎把这些壕沟当作别的用处,一道又一道窄而长的壕沟平行排列在一起,这样的宽度能让战马差不多越过去。   而且在路上他不止一次看见由战马拖拽、士兵推着轮子的炮车,还有那些只有一边有车厢搭载火炮的奇形车从道路两侧经过。   储量巨大的火炮。   哈萨克人也会车营,事实上与曾铣同时代的许多国家都盛行过车营这种战法,毕竟比起步骑,这种战法有太大优势了。   不论对付骑兵还是步兵,车营只有一个不是缺点的缺点——不能对抗火力比自己强大的对手。   很难形容叶斯慕拔都儿看见这些火炮时怀着怎样的复杂心情。   过去继承金帐汗国兵器制造中心的塔什干一年能出产数千柄做工精致的突厥马刀,各地草原匠人们也能打出上万柄相对低劣的仿制品。   可他们造不出一门除回回炮与弩炮以外的炮。   毫无疑问,这就是火力更加强大的对手。   叶斯慕拔都儿甚至已经在脑海中模拟出交战的情景了,大量瓦剌人会在草原上隐蔽,与他们正面交战的将会是明军的车营。   至少在这个地方,他们无法截断明军的水源,尽管哈萨克战士擅长消耗战、围城战,但他们不善攻坚,步骑都会对车营束手无策,最先水粮枯竭的反而会是他们。   接下来潜伏在侧的瓦剌人会发动袭击,他们就算动员五万人来打这场仗,也很难取胜。   尽管哈萨克有带甲控弦三十万,但新征服的诺盖人需要弹压、与布哈拉汗国接壤的部落也不可轻动,北方小玉兹方向要防御心怀叵测的罗刹国,能向东方动员的兵力只有五万。   这还是把大玉兹包含在内的算法。   如果不算大玉兹,可能对方要多上三万人,而他们要减少两万兵力。   劣势就更大了。   因此直至进入车城,叶斯慕拔都儿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进车营以后,就更和好看不好看没关系了——那整个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他看到车营内巡逻的部队,完全没有草原人民习惯风沙磨砺的脸蛋儿,看不见一件锁甲,虽然有人穿扎甲,但那种扎甲和他想象中的扎甲不太一样。   那是高级将官才穿的扎甲,其精美程度,如果有人愿意给他一套,他愿意拿几个村子换。   更多人,穿着胸口有精细纹路的一体胸甲,没人在腰上跨刀,他们每个人都带着一根长棍,叶斯慕拔都儿不知道那是什么。   只觉得隐约有点像经历喀山围城的商人口中伊凡雷帝射击军使用的兵器。   但这种叫做火枪的怪东西难道不是要和斧头一起配套使用的么?   他们的斧头呢?   不过很快,斧头就不能吸引他的注意力了,因为车城正中的大道上,顶盔掼甲扛着鸟铳的万岁军将士保护下,由大明册封的大玉兹王康力戟踱步走出。   康力戟戴着银质发簪,身穿绯袍,带着骄傲的笑意敞开上好绸缎官袍下的双臂,对他笑道:“叔叔,你是奉大汗之命来看我的吗?” 第一百九十三章 哥萨克   叶斯慕拔都儿根本不想搭理这个侄子。   其实要按常理说,叶斯慕以前还帮过这个侄子一点忙,因此他们关系还不坏。   而草原上发生弑兄杀弟的情况也没什么奇怪的,几百年来术赤的子孙在这片土地上血脉相残的事情发生的难道还少?   但叶斯慕是个独特的速檀,也许是因为从塔武凯勒汗那了解到更多关于团结的事,他永远不想背叛自己的兄长,因此也格外瞧不起无视亲情血脉的康力戟。   瞧不起归瞧不起,他也没对康力奇口出恶言,毕竟草原的继承法就这样——康力戟干死了大玉兹汗所有继承人。   除非他死了,塔武凯勒汗才能再找一个兄弟来填补这个空位,否则他就是大玉兹的小汗。   而眼下康力戟在明军的保护下,至少在叶斯慕眼中有无穷无尽的瓦剌骑兵为康力戟效力,大玉兹没有哪个哈萨克部落会违抗康力戟的号令。   他的汗位稳如泰山。   此次外交使命最大的阻碍不是康力戟,反而是驻扎于此的明军指挥使朱钰。   会谈并非像叶斯慕想象中只在他与明军统帅之间,而是大庭广众之下。   大玉兹汗康力戟、康里部、咄陆部、扎拉亦尔部、阿尔班部、素宛部、沙里乌孙部、斯尔格里部、依斯提部、乌夏克提部、夏普拉西提部、哈塔干部的首领都在。   来的早不如来的巧,在戚继光亲自持尚方剑为康力戟册封后,各部首领皆为召集至巴尔喀什湖畔,由朱钰代为册封。   各部依大玉兹银箱籍册所载部众分封,大部授指挥同知,小部授千户、百户。   作为得到官职的代价,康力戟以下,受封官职者每人派遣子嗣一人去往北京。   原本这样的事轮不到朱钰上,戚继光的意思是让大明金国车臣汗来册封他们,却没想到大明金国的车臣汗被哈萨克诸部当成了瓦剌人,令他们很没面子,一定要戚继光派大明武官来册封。   戚继光自己没空,拉着董一元在巴尔喀什湖南修港口船坞,这事就落到了朱钰头上。   港口船坞才是戚继光眼中的重中之重,因为巴尔喀什湖南属哈萨克,湖北就是西伯利亚汗国的土地了。   当然,现在明军到了这儿,自然要将故土更换旧名,巴尔喀什湖叫夷播海,戚继光还要在南边商路上重建碎叶城。   而港口船坞则是明军北上的利器,这里面有一个很难得的条件,在这支主要由金国蒙古人、瓦剌蒙古人、北方汉人万岁军组成的部队中,大部分人对造船一无所知。   好在还有浙军,浙军的老将随戚继光巡行沿海,他们有充分的造船知识与手艺,只是由于没有合适木料,他们做出的船恐怕并不能称之为战船,只是大型渔船与不耐用的民船。   但这就够了。   足够的运兵船能让明军面向北方的行军路缩短一个月行程,并将夷播海北方的部落酋长接过来,得到库楚汗与罗刹国战争的最新情报。   叶斯慕的到来极大地加快了这一进程。   他向朱钰传达塔武凯勒汗无意继续进行战争的消息,朱钰则转达要想和平就得遣使朝贡、接受册封,并把惹事的突骑施部落酋长押送过来。   押送突骑施部并非是朱钰一个人的要求,还是所有部落首领的要求。   首先他杀了大玉兹老汗,其次突骑施作为大玉兹的核心部落,占据着最广袤的草场,所有部落的草场都与他们接壤。   毁掉这个部落,能让所有部落受益。   叶斯慕难得是一个能分清主次的速檀,即使这些事他知道不能同意,也没有立刻拒绝,而选择拖下去,转而提出哈萨克需派兵支援北方西伯利亚汗国的消息。   他的本意是想让明军知道北方还有更强大的敌人,因此为渲染罗刹国攻势不留余力,几乎将所有知道的情报都说了出来。   “罗刹国沙皇并不关注东方的战事,全权授予斯特罗甘诺夫家族,他们招安了一支穷凶极恶的哥萨克,用战船沿河行进。”   “但在去年,叶尔马克攻陷西伯利亚汗国都城,沙皇派遣五百射击军带着最好的火枪和火炮来了。”   这都是库楚汗向塔武凯勒汗求援时的原话,叶斯慕说的非常利索,不过朱钰只问了一句他就答不上来了。   朱钰问:“什么样的火枪的火炮?”   叶斯慕哪儿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火枪和火炮,他一生中唯一见到的火枪和火炮就是明军的枪炮,但这至少是个好的开始——明军对北方有兴趣。   “我不知道,库楚汗说射速很快,威力很大,他们有五百四十个哥萨克与三百斯特罗甘诺夫家族的家丁,使用斧头和刀,火枪和炮,所到之处抢掠一空,已经攻陷了西伯利亚汗国的首都伊斯凯尔城。”   朱钰的部下记录着这些信息,他夹在茶案上的胳膊缓缓叩击着太阳穴,脑海里只有四个字:冤家路窄。   哥萨克这一名词,在他脑海里有个现有词汇能够翻译。   倭寇。   少数散兵游勇却武装了比百姓、民团优秀的装备,灵活进攻且悍不畏死、这不就是他熟悉的老对手,倭寇么。   只是可能这支肆虐西伯利亚汗国的倭寇在火力上要比倭寇强,毕竟叶斯慕也说了,他们有火炮,只是不知道有什么火炮。   朱钰的理解中,这个世界上的炮有四种形制,镇朔将军、虎蹲炮、佛朗机炮与射石炮。   截至目前,四洋军府的情报中还不知道世上除大明之外的国家装备有虎蹲炮,而‘射速很快’这一关键情报,则让朱钰认为哥萨克受到援助的火炮是佛朗机炮。   朱钰并不担心这支‘倭寇’,哪怕让他们一人扛一门佛朗机炮,还是没有他们的炮多。   他更担心的其实是征服战争过程中加入哥萨克的蒙古人,但是大致上来说,他认为向戚继光提议派遣一个指挥使伙同部分哈萨克部队进入西伯利亚汗国,应该能解决这个麻烦。   他挥挥手,再一次对叶斯慕张开手道:“大帅会派人跟你回去见塔武凯勒汗,以传达陛下的要求,只要愿意向皇帝进贡、接受册封,罗刹国将不会是你们的麻烦。” 第一百九十四章 联军   一开始出现在西伯利亚汗国的叶尔马克哥萨克就是一群贫农水匪。   莫斯科公国的农奴化正是在此时开始的,过去他们的农民是佃农,每年有两周可以去寻找新的地主效力。   不过自伊凡雷帝开始,剥夺了农民寻找地主的机会,使不堪忍受的庄稼汉出走向无人管理的土地,这些人聚在一起,就成了哥萨克。   哥萨克没什么本事,有本事的是斯特罗加诺夫家族。   这个家族并无悠久的历史,也不是贵族,只是在索里维切哥茨克开办盐矿的商人家族。   沙皇征服喀山汗国后,把卡马河和楚索瓦亚河上游的大片土地划给格里哥里·斯特罗加诺夫,那几乎是一片野地,他们在那发展盐铁矿、木材和皮毛贸易。   还从沙皇那拿到了招募志愿兵保护定居点的权力,所谓的志愿兵其实就是别的地方逃来的哥萨克。   搁在大明,叶尔马克就是介于山大王与农民起义军首领之间的身份,他在抢劫伏尔加河过往客商和外国使臣,前两年惹急了沙皇被击溃。   而在这则是被斯特罗加诺夫招揽来的匪帮首领,大地主看重他被沙皇通缉,除了为自己效力戴罪立功外再无退路。   这不是一支多么勇猛无敌的部队,他们曾以数千人的规模被莫斯科正规军打得溃不成军。   这些人装备简陋、训练不足、毫无纪律、疲于奔命。   但他们也有丰富的野战及逃命经验、良好的野外生存能力、不知道义没有廉耻、毫无身份无所束缚、凶狠狡猾善于散播恐惧。   最重要的是习惯向肚子里塞进一切能塞进去的东西,并能依靠河道划着小船快速行动。   至少对斯特罗加诺夫家族而言,雇佣这样一支部队作为进军西伯利亚的先锋军,便宜、实惠,还不用像出高价钱雇佣正规军队那样发愁他们的补给。   第一批投入进西伯利亚的部队共有八百四十人,其中五百四十人是叶尔马克被官军击溃后硕果仅存的水匪老兵。   余下三百人,则是斯特罗加诺夫家族担心哥萨克的战斗能力,而塞进去的立窝尼亚战争俘虏,多为德意志人和立陶宛人。   没人能保证他们的忠诚,但至少他们是正规军老兵,而且要钱不要命。   其实伊凡雷帝对西伯利亚才不上心,即使谁都知道西伯利亚意味着貂皮产地,可没有出海口就永远只能跟英格兰贸易,油水都进了伊丽莎白的肚子里。   他能得到什么?火枪、火炮,这些东西有屁用,只能让他继续发动战争。   莫斯科需要的是出海口,需要自己掌控自己的贸易,而不是从英格兰人手中攥出来仨瓜俩枣,别人给什么他就吃什么。   这个节骨眼上,伊凡雷帝可不好过。   他年轻时的改革曾带领莫斯科公国走向强大,但晚年刚被波兰立陶宛、克里木汗国合起伙来揍得晕头转向,还发起疯来弄死了自己的继承人。   人生低谷,对西伯利亚有心无力。   可就在这人生低谷里,经由南方一支进贡队伍像一针强心剂,几乎要把大悲大喜的伊凡雷帝中风过去。   这是一支来自南方的西伯利亚探险队使者,为首的是叶尔马克的亲信伊凡·科里佐。   这个伊凡带着叶尔马克的奏报与战利品——由二千四百张貂皮、二十张狐皮、五十张海狸皮组成的礼物,向沙皇报捷。   大喜之下伊凡四世也不管为什么今年该来的莫斯科公司船队没来,飞来横福让他震惊的顾不上那些琐碎小事儿。   这批货有多重要?   重要到能让伊凡四世当即下令施舍莫斯科贫民,在莫斯科大教堂进行感恩祈祷,全城鸣钟进行祝福。   最重要的是,这类似‘祥瑞’般的捷报,将立窝尼亚战争失利的阴霾一扫而空。   斯特罗加诺夫家族再一次受封大量土地,沙皇赦免了叶尔马克的哥萨克们所有罪责,拿出金钱、绸缎、呢绒来表彰他们的伟业,并把沙皇自己的衣服和皇室所用金银器皿赏赐下去。   赏赐中还有阵亡于立窝尼亚战争军功大贵族叔伊斯基的铠甲,这几乎意味着叶尔马克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河上匪类立成为军功大贵族只有一步之遥。   就连回来报信的伊凡·科里佐也天天享受国宴,给宫廷与元老院的贵族们讲述他们在西伯利亚的艰难征战。   等他们享受够了,沙皇命令伊凡·科里佐先回去,随后伯爵鲍尔霍夫斯基率领五百名帝国精锐射击军开赴西伯利亚,正式开始对西伯利亚的完全征服战争。   在他们的行军过程中,叶尔马克的攻势仍在继续。   万历十一年二月,一个投降的汗国小贵族巴赫塔出卖库楚汗的消息,把特库尔部马麦小汗在库拉尔湖打猎的消息告知叶尔马克。   随后的突袭中,库楚汗的亲信将领马麦小汗被生擒,送入莫斯科,伊凡四世更高兴了,还给他授了个千夫长。   而库楚汗这边则忙着策划一次夺回都城的大反攻,为此甚至派人至哈萨克汗国求援。   在汉特人、沃古尔人、巴什基尔人匆匆四面八方集结的过程中,他的求援使者见到哈萨克汗国的塔武凯勒汗,又通过叶斯慕拔都儿之口,传进戚继光的耳朵里。   严格意义上来说,戚继光的明军与哈萨克汗国仍处于箭在弦上、战争一触即发的情况下。   但有余塔武凯勒汗不愿腹背受敌,尽力避免战争;有康力戟的投效让戚继光短时间内不必为粮草发愁,这场仗硬是没打起来。   遣使进贡、交出突骑施部首领的事被暂时搁置,两家都对另一件事更感兴趣:组织联军援助西伯利亚汗国。   皇命大过天,既然万历皇帝有‘垄断皮草市场’的愿望,戚继光在粮草充足的情况下并不急于向西进军,他要让部队去会一会称霸毛皮买卖的罗刹国,以掌握更多情报。   而塔武凯勒汗则需要借此机会好好观察来自遥远东方明帝国的力量,再做下一步打算。   对他来说,用别人的血来验证这个遥远帝国的军事能力,总比用自己子民的血要好的多。   正因如此,双方一拍即合。   一支汇聚了大明浙军万岁军、大明蒙古轻骑金国具装骑兵、哈萨克骑兵的联军在巴尔喀什湖畔集结,开进西伯利亚汗国境内。 第一百九十五章 寒冷   联军有一千七百四十二名哈萨克骑手。   其中精悍战兵二百四十骑,各个身穿板链甲戴璎珞奇恰克头盔,三四匹战马,其中一匹披挂锁链马甲。   他们都是塔武凯勒汗派给侄子乌拉孜的护卫,余下有四百八十轻骑是他们的辅兵,剩下的则是骆驼队,运载水和粮食。   明军这边派出的主将是董一元,兵力则有整个朱钰五个千户部。   同样,明军的真正承担战斗任务的人也不多,而且除了运送辎重外,还肩负着设置驿站的使命。   毕竟与哈萨克人不同,戚继光的目的并非帮库楚汗多撑一会儿,而是要在这片土地上建立永久据点与商路。   两支部队精简军卒,都携带足量的代步马匹,又有认识路的哈萨克人充当向导,行军速度最快时甚至两日走了三百四十里。   不过就那一次是急行军,是为赶到水源地才会如此,其他时候像翻越哈萨克山地一天二十五里、平时快的时候也就日行百里,正常六十里地像郊游一般,赶上盛产粮食的地方就歇几天补充粮草。   再加上沿途修筑哨所、百户所,搭建临时营房以供后续部队休息。   他们的总体行军速度非但不快,还太慢了,因此深受哈萨克部队诟病——骑毛驴的老头儿走上一个月都比他们走得快。   不过也有一点也令哈萨克骑兵啧啧称奇,不论他们走到哪,不论他们当日不等明军往前跑出多远,总能看见明军斥候在前头接应他们。   令引路的哈萨克骑手甚至产生自我怀疑:到底是我们和他们谁才是向导?   董一元多贼呀,他们这帮明军上层将领都知道塔武凯勒汗心里头盘算的是什么念想,这场仗的终极目的只有一个,自然是要尽可能扬我威风,但也不能还没打仗就把底牌都亮了。   至少行军能力该藏的要藏一藏,一来没啥坏处,库楚汗那边也正在集结人马,国都早就丢了,整个一游击队,没什么好着急的。   二来也能养足精神、保留马力,看着沿途落脚的村子和部落,能吃几天人家粮食就多吃几天,也能对这边的生产能力摸个底。   就这么晃晃悠悠,等他们靠近大乌瓦特湖,才终于能见识到西伯利亚汗国地貌的常态——沼泽,随处可见的沼泽地。   近七千人的部队一路走走停停将近三个月,盛夏一过,天气很快就变得寒冷起来,走到这部队已经只剩两千三百人。   明军倒是冻不着,他们离队的士兵在所经之处设立四十六处兵站,其中四十二处驿站有囤积粮草的功能,四处则用上了土木石料精心构筑,作为可供部队驻守拒敌的要塞。   这既是大部队进兵的中转站,也是攻势受阻后的撤退据守点,并且在选址上,扼守河道与道路,交通便利是建立城镇的好去处。   友军的情况就要糟一些,一部分汗国军队因缺少冬衣不耐寒冷出现冻伤与发烧,经董一元与乌拉孜商议后,把缺少冬衣的部队留在沿途修建的堡垒和驿站。   “我们的目标是西伯利亚汗国的都城伊斯凯尔城,如果向导说的没错,只剩四百里路,这些士兵没必要承受非战斗减员。”董一元这么对乌拉孜说道:“何况正主儿库楚汗还在六百里外集结他的部队,你说非战斗减员?”   “是一种名词,摔伤、得病、被野兽吃了,这些不是与敌人交战却失去战斗能力的伤亡,叫做非战斗减员。”   乌拉孜没想到明军的样子看着挺能打,却连这些都承受不住,显得矫情的过分。   哈萨克汗国比邻西伯利亚,当然知道这儿的环境与天气,可这有什么办法?   他们是来打仗又不是旅游,难道酷热能让人在战斗中脱下铠甲、寒冷就让马背上的骑士离开战场?   “这是他们的错,他们没准备厚实的棉衣,失去国都的西伯利亚人也是这样打仗的,不要小看我们,他们没问题。”   在董一元眼中,乌拉孜这样说话是属于站着说话不腰疼,一个浑身连锁板甲边缘都露出貂毛的大贵族说那些被征召来的民夫穿不起棉甲是他们的错。   他当然可以这样指责,因为在他们国家战士们的铠甲与兵器皆需自备,领主没有义务为部众准备征战所需的装备。   但董一元不能让乌拉孜把冻伤、得病的士兵继续留在队伍中,这些丧失战斗力的士兵战斗中使其他士兵碍手碍脚,何况根本没有让他们上战场的必要。   “我们要去的地方是西伯利亚汗国的都城,是座坚城,叶尔马克本部人数不多,但他们有火炮,还可能有投降的草原贵族援军,你也看见了我的人没带大炮。”   乌拉孜听着董一元的话皱起眉头:“没带大炮,那你们车上拖着的是什么东西?”   “那是佛朗机炮,一种野战小炮,重量轻射速快,对石头城墙没有威胁,围城可能会拖上几个月,现在应该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吧?”董一元的表情很慎重,对通译再次重申道:“我没有小看你的想法。”   “可在最冷的冬季,大部分士兵在野外撑不住一个月,你的人是这样,我的人也是。”   董一元的话让乌拉孜感到怀疑。   至少怀疑那些真正的大明帝国步兵不会撑不住冬天的野战,他看过万岁军步兵在休息时试穿他们携带的冬季兵服与棉甲。   哪怕最瘦弱的人穿上那些都会魁梧的像一头冬眠的熊,最灵活的人也会因那身甲衣而行动不便、笨重迟缓,但它们很暖和。   “呵,你别怀疑,我们在东边的乌梁海试过,那应该没这偏北,即使穿上陛下的冬衣也只能让人晚点冻僵罢了,人呐,没事还是别老想着跟老天爷做对。”   董一元笑呵呵,大明有人知道该如何在这世上最冷的地方生存,但人家麻家港那边穿的是什么玩意儿,在那完全就不用考虑怎么打仗,只要不被冻死就赢了。   这在西伯利亚汗国是没法比的。   “咱们离得很近,让他们在这休息,我们只要两千人跟库楚汗汇合就够了,即使围城时需要他们,再派骑手来召就是,三天就能赶到。”   “最好别在冬季围城,实在战局不利,我们可以拖到明年开春,只要不让他们出城就行。”   董一元已经看到如何轻松取胜的奥秘。   明军中的浙军与万岁军在制式装备上,对冬季寒冷的防护普遍强于他所见的任何军队,长途行军的能力也强于他所见的大部分军队。   在这片土地上遇敌,也许都不用放铳,溜儿着他们在冬季的旷野上追三五天,对手恐怕就成冰原上的艺术品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明将   库楚汗有着标志性的鞑靼脸庞,皱纹被岁月深深刻进皮肤里,这场仗已经打了太久。   久到甚至让人忘记原本战争因何而起,久到跟他对抗的叶尔马克甚至不知道对手是个听不见也看不见的老人。   西伯利亚草原上一个个部落随着战争崛起、也随着一场场战争灰飞烟灭。   尽管都城被人夺走,但他还站在这,依然是西伯利亚的大汗,谁来与他作战,他便回报以战争,直至走到生命的尽头。   这场战争是从何开始的呢?是从喀山汗国灭亡开始的。   喀山汗国是如何灭亡的?内战,其中一个汗位争夺者向莫斯科公国请求援军,伊凡四世的部队因此进入喀山,并赖着不走,当莫斯科的傀儡被推翻,以此借口进兵喀山。   整场战争几乎一面倒,号称十五万大军,一千公里行军后勤补给线,两个月兵临喀山城下,以壕沟围城,精于肉搏的射击军与通过向英格兰莫斯科公司购买一百五十门火炮把喀山军队围困城内。   又是两个月,采纳军中英格兰顾问的建议挖掘坑道埋设黑火药,掀翻城墙随即俄军蜂拥而入攻取坚城,避免了冬季顿兵城下的窘境。   那场战争带给库楚汗的震惊无与伦比,但悲哀的是身处乌拉尔山东侧,他没什么可以学习借鉴的帮手,沼泽深林中的紫貂无法告诉他仗还怎么打,也不能卖给他天下无敌的神兵利器。   如果说还有什么能是年轻的库楚汗所能学到的东西,那便是沙俄是极危险的外部威胁,一定要先干掉想向恐怖伊凡请求援军的汗位继承人。   他确实是这样做的,突厥人出身的雅格迪尔大汗违背了成吉思汗定下非黄金家族不可称汗的铁律,招来了伊凡的援军,经历混乱的内战,库楚汗终于取胜,干掉了雅格迪尔。   人们能在草原上绝户灭门的战争中存活多久呢?长达二十年的内战,把草原上两代人消耗一空,年轻人早就不知道战争因何而起,只知道给凶狠狡猾的哥萨克人献上毛皮也许就能避免战争。   库楚汗不愿如此。   他向雅格迪尔宣战不仅仅因为汗位,还因为那是他祖先的臣仆,不可以高高在上指挥他。   但当雅格迪尔被杀,库楚汗登上大汗的宝座,夺回属于祖先的国家,几乎没有任何利弊权衡,执掌国家的第一天,就处死了沙俄驻派西伯利亚的使臣,解除藩属关系、发兵袭击边境上的沙俄哨所。   那时的库楚汗耳清目明,所谓的莫斯科大公国还是沙皇俄国都无所谓,不论他们是什么,在库楚汗眼中那就是他祖先的奴隶,罗斯人。   宣战并非因民族大义,而源于黄金家族的荣誉与大汗的责任,还和库楚汗内心不甘受奴役的尊严有关。   祖先的奴仆即使变得强大,尽可以灭亡他的汗国、杀死他的肉体,绝不能让他俯首称臣。   谁都能选择屈辱苟活,库楚汗别无选择,只有奋战到底,以命相搏。   西伯利亚汗国的子民没有辜负他。   在日渐寒冷的大平原微微的山岗上,库楚汗没有骑马,尽力挺直了脊梁,两手撑着长长的权杖,倔强地全身披挂锁板甲,头上戴着锥顶铁面盔,向各地赶来的首领高声宣布他的计划。   两旁健壮的黄金家族后辈搀扶着长者,小心翼翼地在库楚汗的手臂上用力,让早已看不清物事的大汗把脸转向人多的方向。   明哈联军在沙汰伤病至驿站防守后,仅剩一千八百八十人,其中哈萨克精骑四百八十,明军则有一个完整编制的千户部,与一些探查情报的技术人才。   此时此刻,这一千八百余联军精锐屯兵于库楚汗会盟地西南一百七十里的河岸。   派来参与会盟的使者,是一名因熟悉北方游牧骑兵作战手段而自宁夏西征军借调来的中级军官,官拜游击将军。   是个蒙古人,名叫哱拜。   哱拜是明军中极为出色的中级军官,早年为蒙古诸部长英台吉麾下小部落酋长的儿子,因为得罪台吉,父兄皆死于部落纷争之中,仅有他带着少数部众叩关请降于守备郑印。   因其自带部属,被任命为把总,而后为大明的宁夏边关而战,历次作战中以其骁勇屡立战功,招降蒙古部众也是一把好手。   到了万历年,哱拜升任游击将军,手下有数百在蒙古草原上不受待见的亡命之徒,这些人成为他的哱家军,也是宁夏边防极受倚重的国防力量。   此时的哱拜,已为大明效力二十年,本人也年事已高,五十有七,说起来是老将,本不应参与这场长途跋涉的远征。   只是他不甘过些年以区区游击致仕,还想为儿子与众多养子谋个世荫与好出路,这才请命出关。   原以为跟叶尔羌汗国掰掰腕子也就算了,没想到西征的将官集团太过豪华,他这个游击将军都上不得台面,关都出了,正赶上戚继光借调深知虏情的人物,便自告奋勇跟了过来。   他没带什么人马,只带了哱家军里哱云、土文秀几个义子亲信,兵马都在甘肃总兵佟登麾下由长子哱承恩统帅效力。   山坡上库楚汗声嘶力竭地号召各部落首领抗击沙皇的部队,夺回属于黄金家族的伊斯凯尔城。   哱拜对库楚汗喊话的内容不以为然,带着义子们抱着手臂微微仰脸听着,面无表情。   他的眼睛很无礼地聚焦在库楚汗那张掩盖在铁面甲后面的脸上,看着库楚汗的眼睛。   那是一双带着白翳的眼,这种病在大明是绝症,属内障眼病,因严重程度、颜色不同细分二十多种病,症候主要为眼内有障,多青白色。   治疗的方法只有治标不治本的一种,叫金针拔障,经过治疗一段时间内能让患者重见光明,但随之而来是严重远视,可保几年光明,最后依然会完全失明。   哱拜看着这双白眼睛,他脑海中想的是力量。   究竟是什么力量,支持这个比自己还老的老头儿,而且还是个老瞎子,和一个国家对抗二十年之久?   他不明白,哱拜从来没有这样的力量。   因此哪怕他对库楚汗所说的计划不以为然,依然还是抬起抱着的手臂,张手在西伯利亚汗国诸部首领的会盟中说起话来。 第一百九十七章 卡拉恰   西伯利亚汗国是个人口近二十万的汗国,在这片土地上不大不小,各部落都有冶炼青铜与铁器的能力。   严格来说不算弱。   但也许太沉迷于部落纷争,让他们忘了该怎么打仗。   哱拜在下面听了半天,库楚汗所谓的伟大计划,就是让实力雄厚的卡拉恰首领伪装投降,以此来诱杀叶尔马克,然后大军围困伊斯凯尔城。   中心思想就是一个:我们人多,必胜。   确实人多,诸部会盟,不算明哈联军,库楚汗方圆二百里有接近四千个战士,还有两千人在更远的地方正在向这集结。   战争把西伯利亚汗国的百姓一茬一茬地收割,如今能聚起六千军力,非常了不得。   他们的敌人至多只有三千人,其中两千五还是不会在战斗中出死力迎风就倒的西伯利亚诸部首领降军。   哱拜在大庭广众之下喊出的话是:粮道。   这一路走来,他也见识了西伯利亚汗国地理,大片森林草原与不便行走的沼泽地,时令明明还没到该冷的时候这里已经开始变得寒冷,大片区域都不产粮食。   但他从头至尾就没听见库楚汗说起到坚壁清野,也没有站在国家统治者的角度上决定内迁百姓、制造无人区,或者从战役指挥者的角度上分配调度兵力、规定诸军统属。   ‘一定要反抗沙皇入侵者’、‘一定要杀死叶尔马克’。   不过哱拜一开口他就明白了,对库楚汗来说,也许这不是国与国的战争,或许这些首领也从未把这事当成国战来看。   而是大规模部落仇杀。   他们是在复仇。   其实哱拜就算在大庭广众之下喊出来也没什么用,一来库楚汗不但瞎,而且还聋,他那几个儿子跟他说话都得凑在耳边大声喊。   大声喊了还不一定能听见。   所以他说的话,库楚汗根本听不见,老爷子就在山坡上自说自话。   下边的人还真听。   这不是一个西伯利亚汗国的战争首领,他其实只是西伯利亚百姓的精神领袖。   二来呢,哱拜确实能跟大部分蒙古人交流,就像北京人和广东人各自用方言交流一样,有点吃力,但能交流。   不过问题在于各个方言都有属于自己的词汇,比方说哱拜说出的粮道。   草原上的正经人会用粮道这个词儿吗?士兵多带几匹马啥都有了,尤其像西伯利亚这个多少年来一直左右互搏的汗国。   根本用不着粮道。   他说出来这个词,人家也听不懂。   但他还是成功引起了另一个人的注意,引诱斩首叶尔马克计划的执行者,卡拉恰速檀。   卡拉恰是汗国重臣、也是汗国一片区域的小汗,他的城镇就叫卡拉恰,去年八月,首府卡拉恰城被叶尔马克占领,旋即掠夺一空。   这对汗国人心造成巨大震动,许多人不再相信库楚汗能率领他们赶走敌人,但也让卡拉恰首领成为库楚汗最坚实的盟友。   “瞎了,也听不见什么,叶尔马克说要驱逐不信神的撒旦库楚姆。”   在卡拉恰速檀的毡帐里,哱拜盘着腿端着热好的来自东方的马奶茶递给速檀,听老迈的酋长讲述对库楚汗的评价:“他老得快拿不动刀,但他会奋战到底,不会退缩,不会放弃。”   “很香。”   卡拉恰首领身体健康,披挂着铠甲蓄着突厥式的胡须,身处困境仍能爽朗的笑出声来,问道:“你提到的那个词,粮食?”   “粮食,他们从西方远征而来,建筑一个个据点,一支部队能带多少粮食外出作战、抢掠,派兵把他们剩下的粮食抢走、毁掉。”   与西伯利亚汗国的酋长们相比,哱拜坚壁清野的理论与实践经验可太多了。   他一开口就滔滔不绝:“这是国战,不是复仇,杀死叶尔马克也还会有别的军队过来,叶尔马克只数百之众,他在伊斯凯尔城,我们就把方圆百里的百姓迁走,农田毁掉、放火把村庄草场烧掉。”   “他用河道运输辎重就在河上筑坝,他们有一个据点,就坚壁清野一个据点,饿死他们困死他们。”   其实烧草原、毁田地造无人区,这都是大明边军对付北虏的方法,长时间实践以来,早已成为一套行之有效的战法。   但对西伯利亚汗国来说,太新鲜了。   只是新鲜归新鲜,没人有这样的决心,卡拉恰首领也没有。   他缓缓摇头道:“那是我们的土地……说说你们吧,大明,他们灭了大元,现在你们效忠于大明,黄金家族在东方被征服了?”   这真是个刁钻古怪的问题。   哱拜摇摇头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很,很复杂。”   他的身份特殊,何况也不是黄金家族,这个问题要是让金国的车臣汗来回答……算了。   哱拜想呀:要是卡拉恰这个酋长问指挥八千具装铁骑的车臣汗他是不是被大明征服了这种问题。   车臣汗可能也答不上来,但他能先征服卡拉恰。   金国的车臣汗是彻辰,是蒙语中聪明睿智的意思。   最后,哱拜把手指向被卡拉恰酋长捧在手心的奶茶,道:“马奶是我的,茶是皇帝的,放在一起,比马奶好喝也比茶更香甜。”   “皇帝交给将军们权柄,蒙古诸部的战士在龙旗下参与远征,蒙古诸部为得到更大的草场追随将军,所以我才能见到你。”   卡拉恰首领听着笑了起来,仰头一口把杯子里的奶茶饮尽,小心翼翼地放下哱拜的瓷杯,这才带着尚未收敛的笑意道:“那你们为何要参与这场属于西伯利亚的战争呢?”   “我们没有别的,只有马奶,你们已经有了马奶,还有茶,我们又能帮你们什么?像沙皇那样,也要我们臣服于皇帝?”   哱拜摇了摇头,同样摊开手笑了。   “我也不知道,那不是我说了算的事,不论是什么,你我身处其间,都不能左右,不过可以先把西边的贼人收拾了,你再和戚大帅谈。”   “至少我知道,大明的皇帝不像西边的土财主那样贪得无厌。” 第一百九十八章 饭锅与勺子   泥泞的西伯利亚旷野上,两匹骏马一前一后奔驰追逐。   两个骑手都有典型的鞑靼脸庞,但前面的人穿着质地良好的突厥罩袍头戴貂毛大帽,腰带也带着金银饰物,明显是个汗国贵族。   后面的人则在大冷天光着膀子,整个脑袋剃得光秃秃,露着满头青皮,策马挥舞着短小的手斧。   前面的汗国贵族腰上挎着来自塔什干的亚特坎反曲弯刀,这种反曲刀长度较短善于近身格斗,由于出现在多风沙地区,刀鞘往往会做到包裹刀柄的长度,因此没有护手与镡,并在刀柄尾部有硕大柄耳方便拔刀。   可此时此刻,汗国贵族早被吓破了胆,马背上的身体拼命向前伏着,似乎极力想要离后面的追兵远一些,根本没有拔刀的勇气。   好在他胯下战马有极好的血统,骑术也强过后面的追兵,在两匹马都逐渐疲惫时仍跑得快一些,使将要被追上的距离再度逐渐拉开。   意识到距离越来越远,后面赤膊秃头的追捕者拧着眉头撒手将斧头丢在道旁,带着几分心疼从腰间抽出一只法国造燧发手枪,抬手打放出去。   硝烟里,汗国贵族应声僵了一下,随后被战马驮着向前跑出几步,身子一歪从马上坠下,脚卡在马镫上被拖出十余步,战马终于撑不住这样的力量,速度放缓停了下来。   身后的骑手快速掠过,从前面笑呵呵地翻身下马,看了看手上这支来自沙皇的赏赐,心满意足地放回腰间,自破旧皮靴中抽出匕首上前,扯开还在挣扎的汗国贵族护在胸前的手臂,朝胸膛刺了两刀。   干净利落。   办完这一切,他熟练地解开汗国贵族的腰带,抬脚把尸身踹到一边,把带着水囊、弯刀的腰带系在自己腰上。   在这个过程中,他用罗斯人的语言对着尸身骂骂咧咧的咒骂,似乎是因为这浪费了珍贵的火药。   随后,他捡起落在地上的貂皮帽子,拍打了灰尘扣在光秃秃的头顶,向前走了两步,手抚着被西伯利亚快速饿瘦的松弛肚皮,对着一望无际的旷野畅快地吼叫两声,这才狐疑地转过头来。   靴子。   他把自己那双裂开的破靴子脱了下来踢到一边,从汗国贵族的尸身上扒下那双翘头皮靴在手上比了比,弹着腿一跳一跳地穿到自己脚上。   靴子有点大,不过没关系,染血的罩袍被扯下两块塞进靴筒,这才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冷颤,牵上两匹马,从马臀囊拽出酒囊灌了两口,朝来时路哼着歌晃晃悠悠走去。   他可没忘记,斧头被丢在后面了,现在要去把斧头捡回来。   还没等他把斧头捡回来,原野上传来阵阵马蹄,十几个戴着毛帽的哥萨克有骑马的有快跑的奔了过来,隔着老远就喊道:“勺子!”   这个哥萨克人的外号叫勺子,本名叫麦舍利雅克,是叶尔马克哥萨克中的一名百人长。   哥萨克中很多人用的是外号,比方说叶尔马克,就是饭锅的意思,本名叫瓦西里,年轻时在伏尔加河拉过纤,做过伙夫,因为会做饭,所以被叫做饭锅。   到如今已经没有人记得他的本名,只知道叶尔马克。   勺子也一样,他是叶尔马克的得力助手,而喊他的人,则是代表叶尔马克向沙皇报喜,从莫斯科刚回来的科里佐。   他为叶尔马克的哥萨克带回大量沙皇的赏赐,火枪、火炮、火药以及他们生存必须的粮食以及烧酒。   沙俄在这个时代基本上不喝酒,因为他们穷而蜂蜜酒太贵,除了蜂蜜酒又不会酿别的酒。   但哥萨克长期在外需要喝酒暖身,这也是科里佐向沙皇的要求,这些酒是专门从喀山弄的奶酒,也有部分五谷酒。   大部分汗国人是不愿喝五谷酒的,饮酒过量醉的太厉害,旷野上风大天冷,容易外出作业时死掉。   哥萨克什么都要。   科里佐看见勺子腰上挎的反曲刀,脸上露出不快,抱怨道:“我才刚跟他儿子担保你只是想要他的衣裳,他妻子和女儿还在宴会上等他回去。”   勺子露出憨厚的笑,这种笑容在此情此景下尤其残忍,从伙伴手上接过羊皮袄子裹在身上,道:“他一直跑,那怎么办?”   “不该杀他的。”说着,勺子摘下帽子揉了揉光秃秃的脑袋,露出苦恼神色:“我瘦的不成样子,城里没粮食都得了坏血病,外头的部落也不剩几个能落脚的……”   科里佐没再多说:“算了上马吧,回去把他们都杀了,东边还有一个大部落。”   “一个新的大部落?”   眼看勺子凑过来,马背上的科里佐点了点头,道:“逃走的卡拉恰,在额尔齐斯河上游扫荡的叶尔马克来信,卡拉恰和库楚汗分裂了,要向我们投降。”   “叶尔马克让我带些人去帮卡拉恰巩固领地,本来我想从这带点人走,也没必要了,挑四十个好手。”   在科里佐眼中,投降的西伯利亚汗国部落都有相同的模样,像森林里瑟瑟发抖的鹿。   除了倔强顽固的库楚汗,这片土地上没有任何可畏可敬之人。   这些归附的部落也像养殖的鸡,留着为沙皇下蛋自然不坏,杀了吃肉也不坏。   叶尔马克是有远见,他认识到部队在伊斯凯尔城缺少粮食的原因就在于他们把周围部落杀光了,所以试着制止哥萨克抢掠、肆意屠杀。   但这没什么用,他的部下太容易杀人了,一句话、一个眼神、甚至可能是一个心思,一个部落就没了。   最重要的是约束部下是需要派人的,五百多哥萨克和三百多雇佣兵,叶尔马克不可能跟每个人去说禁止杀戮。   结果派去的人加入劫掠加入的可欢了,这能咋办嘛。   最后的结果就是,除了一部分住在森林里能为沙皇上缴毛皮的小部落依然存在,基本上一切有能力反抗的部落都消失在屠杀里。   现在,卡拉恰酋长的投降正是时候,对叶尔马克的哥萨克而言,他们马上就能得到新鲜的食物补给,并得到一个新的大部落让他们掠夺。 第一百九十九章 调兵   掠夺的美梦很快破灭。   科里佐率领四十个哥萨克进入卡拉恰首领的部落,卡拉恰首领对他们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   不但设宴款待他们,还在宴会上把他们的脑袋统统剁了下来。   老当益壮的哱拜在宴会上仔仔细细地看了看所谓的哥萨克,并没有觉得有多特别。   充其量,头发比他南奔叩关投降明军前长一点。   在那之后,他跟卡拉恰首领一道转移,并在离事发地更远的地方分道扬镳,快马向屯兵的董一元通报一切所知情报。   “长袍、棉甲、锁甲、板链甲,皮帽、锁甲毛帽、锥顶盔、带护耳的锥顶盔。”   “弯刀、长斧、短斧、骨朵,短弓、长弓、火铳、鸟铳、手铳。”   “还有车阵,不过去卡拉恰部落的兵太少,钻进车营也没用。”   哱拜不辱使命,为董一元带回了属于三个哥萨克生前所有装备,他向董一元缓缓介绍这些装备,道:“卡拉恰首领得到十九杆火铳鸟铳,想请天军指派一名精熟火器的教官,教他们用。”   董一元皱着眉头注视着摆在地上的众多兵甲,起身上前,敲了敲厚实的板链甲、看了看锁甲相连处带着毛边的铆钉,掂量着敌人在装备上的优劣。   所谓的板链甲,是一种以铁板、扎甲片、锁环相连制成的铠甲,看上去经济实惠,在重点防护的位置有很好的防御能力。   这些装备他基本上都见过,没见过的也大同小异,比方说月刃斧这种丑八怪,一看就知道它是干嘛的。   火枪看上去也没什么特别,两只手枪一支燧发一支火绳,老火铳的口径很大像小炮一样,看上去都不是制式且布满使用痕迹。   七拼八凑的装备非常符合董一元对这支哥萨克的认知,这就是一支杂牌军。   不过两杆长火枪倒是吸引了董一元的注意,这两支长火枪虽然不像明军火枪有标识,但看上去像制式装备,有助于让他了解哥萨克背后的罗刹国。   董一元并没有把占据伊斯凯尔城的哥萨克当成此次作战的敌人,明军的目标是哥萨克背后的罗刹国。   一路走来,他听到许多关于罗刹国张牙舞爪的消息,再加上戚继光派遣他作为北上的先锋军,很容易让人得出草率的结论。   一段时间之内,他们这支明军的主要对手将会是西北的罗刹国与西南的哈萨克汗国。   缺少火器的哈萨克汗国并不让人担心,但作为毛皮出口大户的罗刹国,熟制毛皮必然会用到硝,有硝则很可能有大量火器。   明军的火器、火药补给相对困难,要从伊犁都指挥使司的佟登主持运输,经由大玉兹的戚继光向北划拨,最终通过董一元沿途设立四十六处驿站送至前线。   如此长的辎重补给线决定了他们像罗刹国一样,一来只有少量士兵能在前线作战,大部分士兵要来往于驿站之间运输辎重;二来是火药补给会一直在路上。   好处是罗刹国部队难以袭击他们的补给线,坏处是明军也很难对罗刹国补给线做什么。   了解敌国的手工业能力就变得尤其重要。   这一点上,大明一向有自傲的资本。   两支制式火枪几乎有相同的特征与特质。   提在手上的感觉突出一个重,比明军的天下太平铳几乎要重上一半,口径却很小,小到董一元不太敢拿这两杆火枪试射。   他看见了哥萨克铠甲上的毛边,也看见又粗又厚的枪管,还看见枪管末端衔接处粗糙的做工。   火枪、铠甲,都是越轻越好,枪管末端衔接处的药室所在则是制造火枪最难的地方。   如果这些火枪是罗刹国做的,则说明他们的工匠有世上强国的能力。   较差的工艺则不是多大问题。   至少这对董一元来说,罗刹国的危险性在心里要往上提一些,一个能自造火枪的国家,火炮也能造出来,无非只是可能不能铸铁炮而已。   在这个年代,铸造铁炮意味着有廉价的大口径火炮能投入战争之中;如果不能铸造铁炮,那么锻造铁炮则意味着也可能有廉价的小口径火炮会投入战争。   而铸造青铜炮则意味着昂贵的大口径火炮能投入战争。   这在几年前还是董一元的常识,不过这两年东洋军府更新了向国内报备的资料,新兴的荷兰已经将性能优异的锻造大口径卷钢炮向其他地方出售,意味着锻造也能制造大口径火炮。   无非是贵了一些。   这种罗刹国火枪的威力应该还不错,至少做成这么重,哪怕铁的质量不好,也能承受住双倍装药,威力小不了。   而铠甲则让董一元意识到西伯利亚汗国为什么难以在战斗中击败、杀死他们。   汗国的部队装备基本上大同小异,马刀、骨朵、长矛、弓箭,普通部众的防御则靠皮袄子,这是对部落大汗来说最经济实惠的兵装搭配。   部众自己就能置备齐了,一个三千人部落轻轻松松拉出五百骑手在大平原撒野。   但这同样也会让他们面临在大明长城下一样的窘境,除了俺答的具装甲骑,其他蒙古猛男在与明军对决时几乎如同裸奔,三眼铳都能糊他们一脸血。   罗刹国部队几百个穿着罩袍、棉甲、锁甲三层裹得严严实实的重兵,手握火枪钻进车营战车掩体后。   硬碰硬的堂堂之阵,打不过的。   甚至于在河岸边下船,在沼泽地里对付步兵,很可能提着月刃斧一个冲锋就把他们杀散了。   如今朱钰所率新编伊犁都指挥使司的卫军同样如此,一个千户部六个百户的蒙古轻兵在这样的较量中只能充个人数。   “归根结底,这场仗的堂堂阵战,还是要靠万岁军。”   由大明总后勤部主任朱翊钧同志监督冬装戎服、御制火器的万岁军。   通过哱拜之手,董一元收集到足够敌军的信息,在夸赞哱拜办事得力之后,开始调兵遣将。   抽调前线六个蒙古轻兵百户散布侧翼,以三百名万岁军步兵至前线,形成两个轻骑、一个重骑百户、一个浙军炮兵百户、六个万岁军重型骑马步兵百户的主要战力,携偏箱车与佛朗机炮向哥萨克占据的伊斯凯尔城推进。 第二百章 石堡子   对手的警惕心,比董一元想象中要低得多。   天气越来越冷,董一元不愿跟随库楚汗的脚步,等待战力好似民团的西伯利亚大部队在明年春季发动围城。   西伯利亚汗国的风言风语与他自己的判断产生严重偏差。   促使他决定趁明军甲胄还能扛住十一月的寒冷前率先动手,试着逼近伊斯凯尔城南方额尔齐斯河岸,向敌军发动一场有准备的野外遭遇战,以亲自衡量这伙占据城池的哥萨克有何等的作战能力。   万历十一年的十月初六,借助旷野的严寒,董一元所部神不知鬼不觉地逼近额尔齐斯河,他的斥候甚至能在吹起的雪雾中隐约看见河对岸残破的伊斯凯尔城。   在距离伊斯凯尔城仅有十里的大河南岸,董一元麾下十三名百户清点人数,共一百二十三名蒙古轻骑、两名浙军炮手因冻伤在行军中掉队,还有一名蒙古重骑兵的战马因冻土上摔断腿,备用马匹不能承担冲击任务,因而退出战斗。   他们将在南面的村庄废墟搭设营寨中捱过整个冬季,最近的驿站离那有七十里远,董一元已经从后方为他们调来军医,不过善治外伤的军医对他们遭遇的情况效果有限。   来自漠北的蒙古轻骑在额尔齐斯河南岸游曳了整整三天。   这三天里就算过去在漠北的冬季里羊丢了都不会出去找的他们,冒着滴水成冰的气温与穿过旷野的透骨寒风,超水平发挥,只为探查敌军斥候的踪迹。   过去,他们是草原上无依无靠、无甚价值的部众勇士。   而在三天里,他们人均堪称被赶出部落流浪草原的九岁铁木真,有无与伦比的坚韧和斗志。   塑造他们斗志的不是成吉思汗,恰恰是他们的敌人,似乎‘躲在暗处’的哥萨克。   明军以进入敌国领土的态度行军四百七十里,他们以最认真的态度完成沿途的斥候任务,结果却令披着羊皮袄子的猛男羞愧得想拿脑袋撞墙——他们连一个人影儿的没看见!   这怎么可能呢?在距离一座被占据的都城距离越来越近,从百里缩短至四十里、甚至二十里,他们怎么会看不见一个敌人呢?   敌人一定躲在暗处,必须找到他们。   正是坚持着这样的信念,才让他们在少有疏忽就能冻死人的天气里,向坐镇中军的董一元、率领士卒挖掘战壕的朱钰回报,他们在右岸的楚瓦什堡垒,捉住了三个落单的哥萨克。   楚瓦什堡垒是过去西伯利亚汗国修建的堡垒,居高临下,扼守着伊斯凯尔城方圆四百里额尔齐斯河上唯一一条通道——不是桥,是船。   宽一里有余的额尔齐斯河上,没有任何像样的桥,要想去过伊斯凯尔城只很多方法。   撑船摆渡、冬季封冻、搭建浮桥、游泳泅渡,怎么样都行……就是没有现成的桥。   令人恐惧之人,也必将无时无刻不生存于恐惧之中。   而身处恐惧之人,则会暴露出自身的弱点。   哥萨克是一支恶名千里的民间武装集团,但当他们从武装集团中被单拎出来,被束缚着跪在董一元面前,只是一个被死亡吓尿裤子的可怜渔民。   之所以是一个渔民而不是三个,是因为朱钰对类似倭寇的武装团伙没好脸色。   另外两个人看上去并不是那么畏惧死亡,所以朱钰让他们试试,下辈子托生再遇上这种难题也好有个合适的回答。   第一个无畏无惧,第二个视死如归,第三个发现兄弟们都死了没人再能嘲笑他胆小,利利索索的投了,竹筒倒豆子般一切全招。   蒙古轻骑三天苦楚算是白吃了,根本不存在明军斥候想象中的哥萨克哨卡。   哥萨克没有任何情报人员,唯一知道布置侦查兵的人是叶尔马克,这个经验还是他在过去数千人的大哥萨克团伙被沙皇的正规军击溃后学到的教训。   但如今叶尔马克并不在伊斯凯尔城,他趁着额尔齐斯河还没封冻,北上扫荡河边所有汗国村镇,为他困在城中的部队筹集过冬的粮草。   叶尔马克不在,这伙哥萨克就是一盘散沙,三个被捉住的哥萨克出现在楚瓦什堡垒并非作为斥候,而是饿的没力气,想在摧毁的堡垒地窖里找找有什么能吃的东西被遗落了。   地窖自然干干净净,倒是挺暖和,反正他们仨也没力气往回走,干脆就想在地窖里睡一觉再走,在睡梦里连兵器都没端起来就被抓了。   这意味着伊斯凯尔城几乎是没有防御的,但这条宽阔的额尔齐斯河却挡住了董一元的去路。   物资短缺让他别无办法,明军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修建浮桥,但他有看上去更不错的计划——依托废弃的楚瓦什堡垒挖掘战壕,设立大型军寨,以此来避寒、屯兵,直至河流封冻。   “他们对西伯利亚汗国的一贯作为,证明其有莽夫的习惯,看见汗国军队就会立即发少兵攻打。”   哪怕董一元已通过双方装备的了解对战果有了些许猜测,还是感到讽刺:“他们还都赢了,他们是一支骄兵,我想他们发现我们后,也会立刻发兵来攻打。”   明军确实没有船,但哥萨克人有啊,董一元抱的就是这个想法,只要叶尔马克的哥萨克把船送过来,明军不久能渡河了么?   “他们若固城死守,拒不出战,我等也能在这石堡子屯驻粮草辎重,待到河流封冻,试着打他一打,可陷城则陷,不可陷城就退回来,区区十余里,进可攻退可守。”   抱着这种想法,轻兵将士们提着经历过麻家港冻土层考验的工兵铲在过去的楚瓦什堡,如今董一元口中的插着明旗的石堡子开始大规模战壕作业,进境缓慢,却干得热火朝天。   而河流沿线情报责任,则交由经验更加丰富、防寒装备更好的万岁军斥候来进行。   事实上哥萨克的反应比董一元想象中慢得多。   石堡子每日夜里灯火通明,他们能瞧见伊斯凯尔城的夜晚的些许光亮,则城上同样能瞧见他们的点点灯火,但始终未能引起哥萨克的注意。   直至同年十月二十三,刚下过一场大雪,整个世界变为一片银白。   额尔齐斯河南岸的斥候才终于回报,伊斯凯尔城有动静了,借着夜色掩护,一支二百人规模的部队用战马在雪地上拖着单桅桨帆船,向河岸走来。   对等待已久的万岁军来说,这意味着一个令人振奋的信号:弟兄们来活儿啦! 第二百零一章 夜袭   哥萨克有着与明军差不多的编制,准确地说更接近蒙古人的编制。   蒙古帝国孵化了沙俄,在金帐汗国以前,不存在沙俄、莫斯科公国、甚至没有莫斯科,只有互相征伐的罗斯诸部,而莫斯科也是一个百十户人口的小集镇。   金帐汗国促成了罗斯诸部的统一,为了收税,为百姓置办了户籍;为了管理,设立了八思哈也就是县官;为了军事与情报,全境设立了驿站。   屯田制、税收制、管理体制都是罗斯诸部不曾听过见过的东西。   正如同铁路出现以前,广布俄罗斯土地上的驿站就是庞大疆域的血管一样。   所谓‘扒开一个俄国人,会发现里面其实住着个鞑靼人’正是这么来的,这个国家即使到十九世纪、二十世纪,画风依然和欧洲邻居不一样。   而由北方脱逃农奴组成的哥萨克人,则有着与大明旗军相同的军事体制。   准确的说伊斯凯尔城派出的夜袭部队不是两个百人队或所谓的中队之类乱七八糟的翻译编制,就是两个百户部。   由二百名士兵、二十名没旗子的小旗官、四名没旗子的总旗官与两名百户组成的两个百户部。   二百二十六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这两名百户分别是叶尔马克的亲信马维特与勺子麦舍利雅克。   勺子为科里佐招募了四十人的部队,但由于他乖戾的脾气,科里佐担心他去卡拉恰首领的部落再杀人没有带他,因此逃得一命。   他们早就发现城南额尔齐斯河对岸废弃的楚瓦什堡来了新客人,但城内留守的百户们都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样的情况。   敌人兵力比他们多,进攻无从下手;而看上去他们又正在集结之中,短时间内不会进攻,自然也无从防御。   只能派人划船北上寻找叶尔马克,把消息告诉他,最后还是远在额尔齐斯河北部流域的首领远程指导他们夜袭。   用叶尔马克的话说:就像过去对付这些鞑靼人一样,夜袭,他们夜里看不清东西,只用两个百户就够了,他们听见枪声就害怕,打完抄起斧头跟紧长官谁都别掉队,直朝最大的帐篷杀过去。   冲进最大的毡帐,把里面的人都砍死,他们自己就散了。   这毡帐里头要是躺着库楚汗……想想心里还有点小兴奋呢。   单桅方帆小船儿伴着这样的远大理想被哥萨克们喊着号子推入额尔齐斯河。   这些早年是农奴、纤夫、船夫、伙夫、奴仆的人物如今虽各个得了罗刹国伊凡四世的精良武装,却没忘记自家的老本行,划起船来尤其卖力。   不多时,他们便借着月光趟过及膝的冷水与沿岸已冻起的冰棱,各自在百户、总旗号令下重新整队,不畏冷风吹来腿部刺骨的疼痛,肩扛月刃斧、手拄重火枪,从小船上卸下战车,向石堡子进发。   反正黑灯瞎火,他们觉得西伯利亚汗国鞑靼人是夜盲症,只要闷头往石堡子赶就行,还离着挺远呢。   却没想到他们早就被盯上了,离他们没多远就有明军的斥候远远看着,更有人往返于岸边与石堡子之间,传递军情。   沿着河岸深林,哥萨克两百户以散兵线散开,艰难地在密林中的沼泽地推行战车,前驱的总旗在树林与平原开阔地带的交汇处小心审视着石堡子的方向。   寒风呼啸雪花纷飞,月光打在雪地映出一片灰败肃杀,天地霎时静悄。   两个百户部是精挑细选的勇士营,面对可能十倍于己的敌人,他们豪放却不托大,缓缓把车辆推行以为前驱。   他们的战车是一种长而窄的低底盘小四轮木车,轮子仅有拳头大,底盘很低有雪橇的形状,上面立着不协调的高木板,底座与车板以三角木板钉合支撑。   木板上在与月刃斧有相同高度的位置设有两处射击孔。   这种板车能在雪地、草原上依靠人力拉动,也能凭畜力驮运,只需要四十辆就能在野外形成一个三十米见方的简易城寨。   沙俄曾在隆庆六年的莫洛季战役中使用这样的战术迎战克里木汗国,还在车营外挖掘了插满倒刺的壕沟。   先以己方游牧骑兵迎战克里木骑兵,不敌即退回车营内,由躲在车营后的射击军、弓手向追击而来的汗国骑兵射击。   两万五千俄军在大型车营的掩护下应对克里木汗国军队,足足坚守了整整十天,双方你来我往交手数次,汗国筋疲力尽、俄国弹药耗尽,外围一支沙俄生力军加入战场,扭转局面。   最后克里木军只有两万逃回汗国,元气大伤。   莫洛季战役中伊凡四世使用的车营要比哥萨克们的车板做工精细的多,他们这是赶工之做,但在此时面对石堡子的‘汗国军队’也够用了。   纵然不敌,好歹能躲进车营坚守几日,实际上不用几日,如果他们出了危险,明天城里的哥萨克就能倾巢而出前来救援。   至少进行到这,剧本还在照着哥萨克们的想法往下走,甚至就连游曳在石堡子外的汗国招牌式轻骑兵发现他们却不敢上前,只能小步踱马射来几支软绵绵、的羽箭都跟想象中完全一样。   被发现后的哥萨克并不惊慌,他们离石堡子已经只剩三里远了,就地将车营留出一个门,留下一个总旗部守卫战车,余下百余哥萨克鱼贯而出,集结出密集阵形,扛着火枪与月刃斧在雪原上一脚深一脚浅地追击而去。   他们耐着性子没有放枪,只是用弓箭步射还击那些奔驰在雪原上的黑影,偶尔有箭支射中哪个倒霉蛋,也未必能穿透锁甲,只能留下个堪堪刺破皮肉的小伤口罢了。   不过接下来的情况让哥萨克两个百户有些茫然。   石堡子高地下面,把毡帐部落包裹在内的外缘,有几条长长的黑线,看上去像战壕。   他们看见月光下石堡子上一队队打着火把身着红色棉甲扛着火枪的步兵正依次步入战壕。   月光下他们的两翼人影绰绰,似乎已被环伺的骑兵缓缓封住。   勺子拽下脑袋上裹着毛皮帽的锥顶锁甲盔,抬手磨痧着光秃秃的脑袋,摇头道:“有点不对,这帮老子鸡儿里一根肉筋怎么会挖战壕了?” 第二百零二章 车阵   夜幕下的石堡子,火光迸射。   间隔百步远,哥萨克两个百户用月刃斧架起沉重的沙俄制火枪,向左右奔驰的黑影、向前方层叠的战壕喷射弹丸。   同时也用羽箭进行抛射。   短暂的沉寂后,战壕内的万岁军回报以更加密集的火光。   在天下太平铳第一次齐射声响起,最深重的恐惧已将勺子包围。   他们上一次遭受到如此密集的火力打击还是许多年前,沙皇派出军队围剿叶尔马克的哥萨克。   仅几场战斗,叶尔马克麾下数千哥萨克便死的死、逃的逃,最终只剩下五百四十人。   惨败的记忆深刻影响着叶尔马克麾下各级军官与哥萨克。   过去即使沿河乘船遭遇西伯利亚汗国阻击,损失百余人他们也没这么惊慌失措,因为那些损失本就在他们预料之中。   但这不一样。   敌人、战斗过程都与预料中不同,自从他们翻越乌拉尔山,从没遭遇过这样的打击。   因此再遇到密集火力齐射,阵形最先刚刚发射过的十几名火枪手被射翻再地,他们的士气便接近崩溃。   明军第一轮齐射还没打完,就已听见两翼蒙古轻兵发出的高喊,他们在说敌人后退了。   这令脚踩地雷的万岁军百户分外失望。   他们修筑的是一种名为‘万历壕’的双层战壕,外缘短且分为几段,内边长且在战壕内布置数段土梯,这种战壕是万历皇帝在清华园里指挥御林军攻防创造出的,不同寻常的‘陈沐壕’。   陈沐的战壕是用来防御阻击,万历更在意威风,他认为士兵不该待在战壕里,即使钻进战壕,也要为下一次进攻做准备,所以万历壕的外缘战壕是为敌人修的。   挖好战壕就在下面铺凹型木板,铺完倒火药、倒完盖上一层木板,视情况准备散子筒、碎石,引线由内缘战壕控制,每段战壕都是一段大地雷。   进入外缘战壕的士兵使命就是佯攻,阻敌一阵就撤至内缘战壕,等敌军精兵强卒进入战壕跟他们打攻防,就引爆地雷把战壕炸了,再反冲锋过去。   万历在清华园不用士兵的推演演武中非常好用,吓得熟悉这一战法的潞王根本不敢占皇帝的战壕。   炸两会就有记性了,看见战壕躲得远远的。   万岁军并不知道叶尔马克这支哥萨克先前被沙俄正规军击败过心有余悸,根本没想到在草原上威名显赫的哥萨克连两个总旗第一轮齐射都撑不住就开始溃退,一时间竟不知所措。   百户还专门派旗军穿越战壕直抵石堡子向指挥官朱钰问询是否追击。   早想着与哥萨克大战一场的朱钰对此同样束手无策:倭寇是绝对不会因火枪打放几下就溃逃的。   他身边的参谋哱拜更是从库楚汗会盟的部落首领那听了太多哥萨克骁勇善战的消息,先入为主地一口咬定,提醒道:“将军小心夜幕之下,敌军反常恐怕有诈。”   真就是沾了夜色的光,风雪夹裹着百步之外什么都看不清,任凭蒙古骑兵在两翼怎么喊,明军也没贸然出击。   哥萨克确实是溃退。   马维特和勺子这俩前线指挥官在哥萨克中素有威望,但毕竟不是主心骨。   对阵敌军射出的是无法穿透铠甲的羽箭还是能把盔甲打个窟窿的弹丸对士气有截然不同的影响。   正如陈沐对拼命与送死的不同理解一样。   哥萨克们在雪原上连滚带爬的撤退,来得慢去的快,最先追击过来的是漠北蒙古骑兵,他们像往常一样扬着马刀与骨朵追杀这支溃军,但收效甚微。   马刀砍在铠甲上会断掉,骨朵砸在头盔上能把半个头盔打碎,但真正能伤到人的少之又少。   西伯利亚的严寒,让他们粗制滥造稍显单薄的兵器不耐用了。   反倒是哥萨克的月刃斧,这种厚重兵刃挥舞起来仍旧有无匹的杀伤力。   骑手们一旦陷入缠斗,很快落马,在损失数骑后,蒙古骑手不约而同远远地环伺,用更难杀敌的弓箭射击。   弓箭因烘烤、弓弦在怀中保暖的习惯,反倒比长时间暴露在外的冷兵器更为耐用。   西伯利亚汗国士兵曾遭遇的窘境再次降临在漠北骑手身上。   太难了,骑射也夜幕下准确命中本就很难,如今射中了还多半难以射伤敌人。   等朱钰在蒙古骑手亲口告知敌军确实为溃退,下令部队走出战壕追击,哥萨克们已经离他们架设的车营不远了。   “将军,斥候说他们钻进了车营。”   朱钰挠了挠头,问出一句:“他们有炮么?”   罗刹国也有车营,这是董一元和哱拜都不知道的情报,让他有点发愁。   不是束手无策的发愁,而是发愁用哪种方式来攻破车营。   草原上的游牧骑兵可能对车营缺乏进攻手段,但对明军来说,车营还不至于让人发愁。   要考虑的只是成本、时间之类的问题罢了。   所以他决定把这个麻烦丢给前线作战的六个百户去发愁,先让他们用自己的手段去破车阵,实在不行,他们后边还有大家伙。   佛朗机偏箱车,就对轰呗,无非只是把战车拉过去要点时间。   远不如马背上驮着虎蹲小炮的万岁军行军快。   前头领军的六个万岁军百户非常果断,短暂观察了哥萨克的四方车阵,快速完成任务分配,四个百户率部正面先围住,两个百户去夺船,彻底断了这伙哥萨克逃遁的路。   四个围困的百户部都没有进入敌军火枪射程之内,远远地隔着近二百步从四面清理积雪,扫除一片空地,钉下虎蹲炮。   他们没选择冲至近前朝车阵里丢手雷的激进战法,也没等着佛朗机偏箱车的支援抵达,虽然飞鱼兵都留下大玉兹的戚继光本部,但对待仅有丈高的罗刹国车墙,虎蹲炮也能实施空中打击。   围困在车营内的哥萨克尚不知等待他们的是何等命运,小心翼翼在木墙射击孔后对雪花纷飞的旷野观察着任何可能被当作敌军的影子。   他们知道有大部队就在车阵之外,甚至能听见远处与鞑靼人完全不同的语言喊话,但他们听不清也听不懂。   直至某个时刻,东方传来一声遥远的枪响,随后三面都传出枪声迎合。   紧随其后,是四面传来巨大的炮响。   炮声里,铺天盖地的散弹迎面扫来。 第二百零三章 今夜   散弹不新鲜,新鲜的是打得这么准、覆盖面这么小的散弹。   佛朗机炮能打散弹,前装的青铜长炮也能打散弹。   只要角度正确、射击距离足够远,最后都会形成这种抛物线弹道。   九尺长的隼炮相当于明军的五斤镇朔将军,要想打出这样的弹道,可以用四十五度炮角,在五里外发射装有五百颗弹丸的散子筒。   最终覆盖面会散落在方圆四百步之内。   也就是说,如果此时轰击车阵的英格兰造的六磅青铜隼炮或大明造五斤镇朔将军,都能达到这样的效果。   要想在五里外命中哥萨克用四十辆墙车组成二十五六步见方的间隙车阵,不难。   依照大明宣府军器局研究实例,只要能瞄准,用散弹甚至不需要校射都有可能有散子落进车阵之内,但想杀伤敌人就难了。   因为从概率上,散子散步几乎是一方步落一颗散子,一炮能打向车阵的只有二三十颗,况且还会被在射击途中被车墙阻隔。   最终有没有一颗散子能打在人身上都是问题,更别说还有被铠甲、皮袄、棉甲这些冬季多层防护挡住。   这种情况下,虎蹲炮的弹道就很神奇了。   它射程近,瞄准更容易,弹道抛物线也和长炮不一样,覆盖面小的多。   虽然一个总旗只有一门,但四面就有八门虎蹲炮同时轰击,四千颗散子在炮响后几乎一瞬便如雨点般落在车阵里。   南墙下的哥萨克在北墙外的虎蹲炮射程之内;东墙下的哥萨克也同样在西墙外的虎蹲炮射程里。   几乎没有死角。   一瞬间传入耳朵如同撕布的声音令车阵内所有哥萨克精神崩溃。   这什么炮啊?   各个角度全部中弹,站在车阵正中的勺子更是直接遭受八门炮的散弹齐射,每个方向的每门虎蹲炮都能把散子打到他身上,最惨的是运气不好还没死。   车阵中超过一半的哥萨克都是这种情况,胳膊腿、屁股、正脸这些缺少防护的位置被铅丸打中,虎蹲炮伤害有限,也打不死人。   打中鼻子,嵌进软骨里;打中胳膊腿,嵌进皮肉里……直接打死的几率太低,通常就是个失去战斗力。   但勺子比较惨,全身上下中了三十多颗弹丸,就连锁甲下都有铅丸躲过甲环打进肉里,一时间前胸后背胳膊大腿鸡儿屁股,没一处不伤的。   没把他吓着,反而把他打蒙了,硬是以抬手动作僵了两秒,这才躺在地上疼得满地打滚。   在那漫长的两秒里,停止工作的大脑深沉思考着一个问题:究竟该捂哪儿?   受伤的没受伤的,都在第一时间满地打滚并寻找掩体,可这时候哪儿还有什么掩体,只能把躺倒在地的伤者当作掩体。   这边刚准备好,车阵外第二次炮响已经来了。   虎蹲炮接连轰了三次。   第二次炮响后,车阵内就有发疯的哥萨克从车墙间隙提着月刃斧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   没有生的希望了,对这些冲出去的人来说,他们最大的念想是在被杀死前看一看敌人的样子。   从明军抵达石堡子起,哥萨克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不论他们是渡河来攻还是据城死守,摆下车阵还是攻取战壕,他们都只有死路一条。   能选择的无非是怎么死。   是野战中被天下太平铳击死后还要被具装甲骑踏成肉泥,还是在进攻万历壕成功被地雷炸死,亦或是死于虎蹲炮的散子。   甚至就算不渡河,据守到明年春天,都有可能被憋了整个冬天的董一元从戚继光处调来视坚城高墙如无物的飞鱼兵轰炸致死。   哪怕放弃伊斯凯尔城都会被饿死冻死。   他们看见了,他们如愿以偿。   在第三阵虎蹲炮齐射后,他们最先看见的是两名未持兵器,一手举火把、一手持明字旗矛,全身笼罩在红色泡钉棉甲之中的身影。   与威武而臃肿的身形映衬的是他头盔上高高顶起带蓝色小旗的盔枪。   他们一左一右地站在队伍最边缘。   二人身后,是背上插着旗子的军官,所有人都在相同臃肿棉甲之中……这个地区、这个季节,铠甲臃肿并不是贬义词而意味着幸福。   整整三排士兵,像十一人小队被复制了十次,五名头顶有盔枪的士兵、六名没有盔枪的,所有人都架着火枪,但身上带着不同的副武器。   有人挂腰刀、有人佩截肢斧、有人带骨朵、有人背包外包着黑锅。   在看见他们后第一排的明军并未以标准姿势下蹲射击,而是侧身扎马,两手前正后斜地架起手中天下太平铳。   雪中视野极差,等到发现就已经非常接近,这种距离他们在训练过程中万历不让允许他们射击瞄准,下一步就是旗官下令端铳冲锋。   这架势能把满身弹丸眼流一滴血艰难冲出车营的哥萨克吓死,直接熄了肉搏的心。   有第一个投降就有第二个,结果明军一铳为发,推进百步第一个要干的事反而是绳子一捆,让军医去把他们拖下去救治。   虎蹲炮洗地之后,探车阵的事对蒙古轻骑来说就容易了,他们打马穿过车阵外围,由缝隙突入阵内,那些早就被打了个半死的哥萨克连肉搏的力气都没有,各个不是当场被杀便是被生擒。   携旌旗战鼓赶到的指挥使朱钰姗姗来迟,原本该用作冲锋的军乐倒成了取胜的庆祝。   去河边的两个百户骑马步兵不一会儿也牵着马回来了,哥萨克的小船上有纤绳,二十多条小船在岸边怕被敌军再偷了去,他们干脆用马拖着把船拉回来了。   这让石堡子的董一元乐得合不拢嘴,当即下令船先留在原地,等他派人审问完俘虏后再决定下一步动作。   六个万岁军百户刚把部队拉回石堡子,刚来得及喝上一口热汤,将军那边的命令就又传达下来,传令的旗军无可奈何地对他们说:诸位今夜恐怕睡不成觉了,将军说我等今夜渡河,这船呐,还得再拉回去。   因为被虎蹲炮打得体无完肤的俘虏说,伊斯凯尔城内如今只有不到二百守军,缺衣短食,坏血病流行,正在等待一支来自莫斯科的五百正规军援兵。   对董一元来说,兵贵神速,夺取伊斯凯尔城的机会就在今夜了。 第二百零四章 希望   叶尔马克还在北方辛辛苦苦为部下筹集粮食,突然南边的部下骑着马跑过来告诉他不用再找粮食了。   伊斯凯尔城丢了。   勺子死在城外,马维特兵败被俘,当日天还没亮,明军已顺着他们攻陷伊斯凯尔城时炸开的缺口进入城内,只有五十三个人逃出城去。   等他们和叶尔马克汇合后,哥萨克仅剩二百七十人,遭遇前所未有的大败,这下就连叶尔马克也没了办法。   他们的当务之急并非夺回伊斯凯尔城,而是抓紧寻个能让他们躲避寒冷冬夜的栖身之所。   随伊斯凯尔城的幸存者北上,进入十一月的额尔齐斯河也从北方开始结冰,哥萨克们驾驭小船在河流两岸快速行进的拿手好戏玩不转了。   何况如今这片土地上船最多的人不是叶尔马克,而是伊斯凯尔城的董一元。   他有大小桨舟帆船一百二十三条,帆船有八条桨、单桅悬挂方帆,能载两个小旗及部分辎重航行;小舟有二到四条桨,能运输半个小旗或一个小旗在河面航行。   能一次性运输一千步兵或四百名全副武装的万岁军骑马步兵。   不过董一元也并不打算继续追剿哥萨克,西伯利亚的冬天来了。   就像他过去跟部下说的那样,人嘛,就算有皇帝督造的冬衣,也犯不上去和老天爷较劲。   千把号人屯在城里,城墙上火炮林立,缺口也用缴获的木车墙暂时挡住,弹药足够再打一场仗,水粮充足能让他们撑六个月。   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就让叶尔马克带着哥萨克在冰原上艰难求生吧。   他们在城外、城内两次战斗中俘获一百八十三名俘虏,最后就活下来二十一人。   董一元之所以没有处死剩下的俘虏,还费粮食养着他们,完全是为了给军士们解闷。   西伯利亚的冬季是无聊的,任何将官在屯兵时最需要注意的事就是防止部下无聊,或者说不能让部下闲下来。   而对伊斯凯尔城的大明驻军来说,他们并不无聊,只有进入这座城才知道与他们为敌的哥萨克究竟是一群什么样的东西。   过去的西伯利亚汗国首都如今已成为一座无人之城,能逃走的人在战争开始就已经逃走,不能逃走的人则都死在这里。   地窖里、街道上遍布冻住的死尸,有些尸首上甚至带着人啃过的牙印。   据城外夜袭被俘的哥萨克说,他们断粮已经很久了,确实出现过吃尸体的事,但当被问及自己有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所有人都不承认。   既然没有人,自然也不需要担心闲疯了无所事事的士兵去骚扰百姓,董一元也就只能给他们安排各式各样的娱乐活动。   除了每日当值的守城卒,其他人可以自行选择找俘虏聊天、报名参与伊斯凯尔城第一次汉蒙摔跤大会、进行射击格斗、出城狩猎等多种比赛。   老练的斥候都知道,在雪地上行走非常危险,稍不注意就会好几天看不见东西。   尤其在使用望远镜时,最容易把眼睛刺伤。   为避免这种情况,他们几乎用了一切所能想到的手段。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在脸上裹一层薄布,勉强能看见远处,不过这也不能完全预防,还是要用黑布最好。   但裹布还是要用望远镜,所以就在镜片上刷一层树脂,一不小心就把望远镜刷坏了。   所以有些无聊的斥候甚至在这个冬天研究出了自己用树胶做简易望远镜和眼镜的才能。   兴许是材料不过关、也许是手艺不过关,反正树脂做出来的望远镜看得不清,成像诡异,但有得有失,用这个做出来的望远镜和眼镜能在一定程度上防止雪盲,受到万岁军士兵极大的喜爱。   他们的娱乐活动里又增添了赏雪一项。   人敬天,苍天自然也会有所回报。   比方说把从莫斯科一路长途跋涉翻越乌拉尔山带着辎重沿冰冻的河岸走到伊斯凯尔城的五百射击军送到城下。   在十一月末一个天气晴朗的冬日,站在伊斯凯尔城头能用树脂望远镜勉强看见河流西岸三里外的地方。   伊斯凯尔城前几天派出的十六人狩猎队在铠甲外裹着厚实的毛皮斗篷,像雪上行走的野兽,一脚深一脚浅地挑着担跨过冰河回还,派回人手让城内送推车出去。   他们猎到了两头熊和一些雪地里刨食的小动物,渡过冰河后实在没力气弄到城里了。   说来讽刺,捕猎看上去是一种增加粮食的手段,但实际上在部队即将断粮时没有人会这么选。   董一元准许士兵组织猎队出城,是因为他们粮食充足,而非粮食不足。   因为捕鱼、捕猎、采集这些事,都是体力消耗极大的工作,他们狩猎回来消耗的体力,甚至可能比他们捕猎、捕鱼的收获补充还大。   真正断粮或遇到天灾的饥民,通常的选择是躺着不动。   他们的猎物能让城里的部队开个荤,但珍贵的熊皮坏了一副,这帮人采用非典型打猎的手段,布置诱饵后在树干掏了个洞把虎蹲炮放进去,士兵用身上改手雷为地雷的备用燧发铳机拉线远程遥控。   一炮把熊打得在雪地上翻个大跟头。   引得城里士兵怨声载道,吃肉还得先剔弹丸,就这都不能防备炖熟了再有铁子儿硌牙。   不过硌牙归硌牙,换两样菜吃还是让旗军很开心,在街上支起大锅便炖了起来。   就在猎队回城不久,罐头酸菜、炖肉的香气传遍整个伊斯凯尔城,炊烟与蒸汽升腾得比城墙还高。   职守的斥候在城上高声呼叫:“将军,有人,西边有人过来了!”   当董一元登上城头,映入他眼帘的是一支接近四百五十人的部队。   事实上从他们的模样上很难让人辨认出他们是部队,他们穿着同样颜色的制式的棉甲长袍,拄着长斧与火枪,有人在前面拄着绘有双头鹰的旗帜,更多人在后面用雪橇拉着、拽着走不动的部队与物资行走。   他们的棉甲长袍在雪地里看上去是那样的单薄,他们的马匹不多、狗也不多,雪橇却有很多。   从他们有气无力的行进中,董一元甚至猜想他们一定是把马、狗都宰掉吃了。   又是一支断粮的部队,看上去伊斯凯尔城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第二百零五章 消失   抵达伊斯凯尔城的部队首领名叫鲍尔霍夫斯基,是沙皇手下一名忠诚勇敢的伯爵。   他想进入伊斯凯尔城,用射击军的战斧把叶尔马克的脑袋狠狠切下来,插在城头冻成工艺品。   去年,叶尔马克攻陷伊斯凯尔城,掠夺后向沙皇伊凡雷帝献上貂皮两千四百张,令沙皇大悦也振奋了国内因战败而带来的阴霾。   眼见西南扩张不利,帝国着眼更加贫瘠苦寒的东方,点派鲍尔霍夫斯基率射击军五百,沿路支援叶尔马克,他们的第一站将会是伊斯凯尔城。   他们携带充足的辎重,斯特罗甘诺夫家族的土地出发,穿越西尔瓦河与亚伊瓦河的堡垒链,一路进入西伯利亚汗国。   此次进军本应是顺利的,在鲍尔霍夫斯基看来,他们是沙俄最精锐的正规军,叶尔马克的哥萨克曾被正规军打得溃不成军,如今他们来西伯利亚汗国对付哥萨克的手下败将,自应迎刃而解。   但他们低估了这里惨烈的环境。   自然环境与人为环境。   哥萨克的掠袭,给莫斯科到伊斯凯尔城中间地带创造了大量无人区。   没有人不重要,沙皇为他们准备了充足的辎重,可没有房子……是个大问题。   当天气变得寒冷,他们甚至连个马厩都没有,一切能找到的废墟都被哥萨克烧的干干净净,而在这些地方,还有零星的部落反抗军。   或者说他们其实是由无家可归的汗国部众私下集结的强盗,凭劣质的武装根本不是射击军一合之敌,却能通过游击手段让正规军不胜其扰。   人总是要睡觉、要休息的,射击军休息的时候,强盗会溜进营地把马放跑、会用弓箭把拉雪橇的狗射死,甚至会在堆放辎重的地方点起一堆火来。   射击军携带了够用整整两年的辎重,他们有相当数量的马匹、雪橇犬,可一旦马匹与雪橇犬的数量不足,大量辎重就成了累赘。   等射击军摸索出成熟的反袭扰、反袭击时,他们够用两年的辎重已被烧毁、放弃得不剩多少,经过计算,仅够撑到冬季来临前。   别无他法,他们只能加快脚步。   但辎重还是不够了。   大量厚实的冬衣在袭扰中被烧毁,剩下的衣物不能让他们抵御西伯利亚平原冬季的寒风,粮食也在路上被毁坏大半。   他们费尽心力造了小船,船还没造好河流却上了冻,抵达伊斯凯尔城附近的日期比预计晚了一个半月。   天知道这一个半月他们是怎么渡过的。   总之当他们抵达伊斯凯尔城下时,所有人都饥肠辘辘,缺少水果、蔬菜患上严重的坏血病。   但至少他们还是看见了希望,只要进入伊斯凯尔城,他们就能杀掉最后的马和狗,让所有人饱食几顿。   只要能吃饱饭、再在暖和的屋子里睡上几觉,很快他们的战斗力就能得到良好恢复。   叶尔马克这总该有足够的食物。   他们唯一忽略的事,是伊斯凯尔城头挂着冰坨子垂下的明字龙旗。   一支高举双头鹰旗、四百来人的部队出现在伊斯凯尔城下,对屯兵城内一个月来吃饱喝足的万岁军意味着什么?   这些已经无聊到每天四五十人把一个俘虏围得水泄不通听他讲故事、闲着没事自己跟自己摔跤的万岁军猛男在董一元还没下令的时候就已经完全以旗军为单位自主列好队了。   头一次。   这是万岁军自从被万历训练以来头一次,不需要鼓乐、不需要军官、不需要命令,每个人都以最快的速度准确找到自己在队伍中该站的位置。   把董一元都吓着了。   他在听见斥候喊声后就戴着熊皮帽子登上城头,拿树脂望远镜瞄了半天,仔细观察着这支部队的兵力、进军速度、装备、旗帜等诸般事宜。   把这些事在心里估算完,一回头部队已经在城下集结好了,鸦雀无声。   五六百双眼睛在城下盯着自己,充满出城的渴望。   就连蒙古具装甲骑都忙着在后头披挂呢,让董一元赶紧叫停:“车臣汗啊,这场仗没你们什么事,外头的雪太深,马出去也跑不动还容易摔跤,你们就好好在城里屯着吧。”   接着再安抚整军列队的万岁军,让他们登城架炮,但出城作战就算了。   明显这支敌军已是强弩之末,让他们长途跋涉走到伊斯凯尔城就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   如果伊斯凯尔城是大明核心地区的哪座城池也就罢了,周围都是村庄,各地都容易补给,像这样的疲兵还需发兵歼灭。   可如今这伊斯凯尔城身处西伯利亚的冬季大平原,方圆百里都看不见个人烟,就算去打猎四百多人也不可能就指望着那些猎物过活。   出城野战在董一元眼中根本没有必要,战斗结束追击一下倒还有可能。   他只是一声不吭的让守门卒把城门打开了。   兴许是沿途荒无人烟的景象与疲惫让鲍尔霍夫斯基放松了警惕,也许是他根本没想到这座城已被敌人重新夺回,总之他的部队看见城门打开,二话不说便在雪原上排起长队,连辎重都不拿就拼尽全力朝城门淌雪走来。   刚走到城下,鲍尔霍夫斯基福至心灵,抬头看了一眼城头伸出来的炮口,心中警兆大涨。   那炮口的模样,看上去不像他们交给叶尔马克的炮。   而且叶尔马克的炮,怎么会对着他们呢?   下一刻,看上去空无一人的城门上站满了身着铠甲装备精良的明军,的数门火炮在同一时间炸响,数不尽的散子如雨般泼洒向城外的射击军。   如此接近的距离,强劲的炮火让许多射击军甚至连火枪都没来得及举起来便被刹那穿破空气的散子射翻。   就连侥幸没被命中的射击军也狼狈地趴在雪地里。   而这样的情景,在后面离城门较远的射击军看来,就好像城上的火炮在一瞬间把所有人都射死了。   惊恐充满他们的心灵,上百人玩了命地以比他们来时更快的速度向西跑去,越过辎重时有人还想拿辎重,回头就见列队而出的敌人正呐喊着从城内奔杀出来,一时间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辎重,各个抱头鼠窜,消失在雪原上。 第二百零六章 管吃管住   人们逃离伊斯凯尔城的速度有多果断,回来时就有多郁闷。   明军连追都没追,杀出城去接收俘虏,把辎重运回来,就接着回城里包熊肉饺子、烙饼了。   通常董一元是不让部下包饺子的,但这场仗雷声大雨点小,放了几炮就把人都打跑,显然不能满足快闲出毛病的部下。   饺子这种好吃、费事的佳肴,就非常适合他们了。   为此他们专门拿了辎重里四十多坛酸菜,还另外宰了头前些日子捕的鹿。   在一片欢声笑语中,结束疲惫又刺激的一天。   或许这对憋坏了士兵来说这场战斗并不让人感到酣畅淋漓,可对董一元而言是最好的结果了。   只有两个士兵被卧倒雪中的射击军击伤,四百多敌军跑了三分之一,余下多半被佛朗机炮散子击伤,尽数俘虏。   虽然俘虏在药物有限、天寒地冻的环境下可能会在接下来几天里死去大半,但至少他的士兵有了新解闷儿的人物,有新的故事可以听。   那几个把故事讲的最好的哥萨克俘虏,在伊斯凯尔城就像明星一样。   上至军官宣讲、下至旗军整天拉上懂他们言语的翻译去听故事,抱一囊马奶酒、几块军营新做的糕点犒劳俘虏,就为听哥萨克人讲故事。   什么故事都行,有时明军会提议讲个什么方面的故事;更多时候随着俘虏的心思,想讲什么就讲什么。   聊以前在沙俄做农奴的日子,可以;聊当纤夫、伙夫的岁月,也行;哪怕说起加入哥萨克啸聚山林的事迹,天军也不抵触。   谈生活可以,谈他们的爱情也没关系。   当然罪大恶极的事,也有人说,有军官维持秩序,就算心意难平,撑死给那坏蛋两记老拳,不能杀人。   旗军们是听个乐,感受不同文化下的爱恨情仇,增进见识阅历。   也为给自己将来面临窘境时做个心理准备。   毕竟这支天军,到如今远离中原行军上万里,走得慢,就经历过两次短暂的粮道补给不畅。   没人做好从山林野兽粪便中刨出未消化坚果充饥的心理准备。   军官们是借用这一手段搜集情报,这些哥萨克见多识广,跟随叶尔马克遨游在乌拉尔山东西广阔天地间,他们提及的地理特点、水文特性、山林动植,都由战俘营的当值宣讲官一一记下。   最先被放出战俘营的俘虏,是一个老哥萨克,他传授给旗军一手如何分辨动物粪便含坚果多少的方法,于城内寻一处屋舍安置,每日有蒙古骑兵三分之一的食物供给。   不怕跑,方圆百里尺深的大雪,这个季节找粪便都不好找。   并不是哥萨克跑不出去,这帮人是荒野上的专家。   对明军来说,这个词叫野外求生。   对哥萨克来说,那是生活。   但呆在城里,没人杀他们,能得到良好的保护,每天就跟旗军闲聊,就能得到二两马奶酒、二两肉、半两酸菜、四两米或同等的烙饼之类的食物。   再强的野外求生能力,出了伊斯凯尔城,他找不到这些东西,还要面临随时可能出现失去家园后游荡在雪原上的汗国猎人。   没有铠甲没有兵器,一支削尖的木箭就能要了他的命。   实际上放部分哥萨克在城内自由行动是招抚哥萨克完整计划的第一步。   这一计划由现隶朱钰指挥部前军千户标下千户宣讲官米玉提出。   米玉早年是宫里的锦衣卫百户,赶上万历大练御林军,其年岁长,当时就已年近五旬。   新东西学的并不快也不上心,但传统武将的德行具备,尤其长于制图,能书能画,被选入万岁军任副千户宣讲官。   他岁数大,军中对这样的老将也非常体恤,本不该跟着西征,但没办法,他自己要来。   因为米玉的大儿子米万春在隆庆五年考取武进士,放弃任通州参将的机会,进了宣府讲武堂,出来后顺理成章地加入万岁军,现任朱钰部前军千户。   最早与哈萨克突骑施部交战的就是米万春的部队。   上阵父子兵。   儿子做千户,老子当宣讲。   米氏父子是北宋画家米芾的后裔,都精于制图测绘,因此朱钰的前军千户部是绘图制图最厉害的部队。   一路西征,米玉深感大军对地形不熟、水文不利,纵天时无变,行军也极为艰难,因此提议招抚部分哥萨克,由他们充当向导。   在与俘虏聊天的日子里,米玉凭哥萨克口述,绘制大地形图三十二副,包罗万象,只待开春继续进兵实地考察后就能为后面的部队留下这个时代最先进的地图。   城外的战斗结束的第三天,二十几个射击军又带着小白旗回来了。   他们把城外雪地扫出一小圈空地,随后把大斧、火枪,挂着刀的腰带与从西欧人身上学来的斜挂弹药筒整齐地放在旁边,把抱来的木柴在中间升起一堆篝火,各个裹紧棉甲围坐一圈。   饿得不行了。   城内的董一元还在和部下商议是否接纳他们,又一伙三十来人的射击军跌跌撞撞走回来,有样学样,不过他们没带木柴,只好跟前边那伙坐在一起。   据城上拿树脂望远镜的斥候反映,前边那伙人还撵呢,就像是生怕人多了城内明军不接纳投降一样,两边还打了一架。   不过也没人受伤,就是抱着在雪地里摔几个跟头,三日没一粒米下肚,早连走路的力气都没了,最后两边只能气呼呼地把扫出来的空地坐得满满当当。   把董一元在城上逗得哈哈大笑:“早知今日,前两天还跑什么呀?”   这两拨人还真不是一伙儿,他们在城下被击溃后连跑带爬,沿着雪地里脚印往远处跑,有的人是沿着他们过来的路,有些人则沿着伊斯凯尔城明军打猎队的路,还有的是沿明军吃饱撑的在河上凿窟窿冰钓的路。   最后就那寥寥百余人,硬是跑出好几条路,不过殊途同归,最后总得再回来。   战争的胜负、沙皇的使命,哪比得上饥饿可怕。   饥饿甚至让他们忘记死亡的恐惧。   死是一瞬间的事,饥饿是长时间的折磨。   回到伊斯凯尔城下,哪怕明军把他们一铳毙了都认。   一千个孙悟空在胃里的连续不断地翻着筋斗云带来的绞痛中,伊斯凯尔城的城门,终于开了。 第二百零七章 谁怂谁孙子   董一元不太想接纳这些俘虏,他们看上去没什么用,收进城里还要再浪费粮食。   明军不缺水,但粮食就是一切,督管粮草的百户一天检查粮仓三遍,带麾下旗军仔细分配每一个人的口粮。   他们已经有一些哥萨克和射击军俘虏了,招不招他们进城,意义不大。   戚继光那边未必会一开春就能把粮食给他们送过来,何况就算开春就有粮食,他们仍需要为意外留有余量。   原本董一元打算,等他们再饿两天,派兵出去把火器、装备拿回来。   至于人,没啥用。   关于射击军或者说火枪手,都是哥萨克与蒙古人翻译的,对明军来说那就是一伙罗刹国斧铳手。   虽说这帮人看上去营养比哥萨克好得多,各个看上去身上有四两肉,几乎是他们一路走来所见最强壮的士兵了。   这个‘最强壮’,不算包括金国在内的大明士兵。   人嘛,打娘胎里就有高矮胖瘦之分,能长一米八的人,吃不饱饭好点的长个一米六二算够意思;情况差点刚长一米三就饿死了。   大明别的地方不说,长身体的半大小子入了北洋军府练武场,天天伙食费花的比军饷都多,伙食搭配倍儿科学,好多旗军本来能当骑兵,长着长着个字太大,最后只能当步兵。   而俺答汗没多少历史的大明金国,则同样也是个例外。   真说富裕,戚继光的征西军一路从东打到西,没见到任何一个国家比金国富裕。   别的不说,三百里板升农牧结合,四五万具装甲骑拉出来满地跑,一个小汗比蒙古正统大汗更具威势,吃饭上肉蛋奶菜一个不少,这是个什么成色?   北洋与金国的兵,一米六八都只能算个最低标准。   出了大明,别的地方的兵,但从身体条件上看真的没有能看上眼的。   都说拿破仑低,其实人家跟同时代的人欧洲人相比是大高个儿,普鲁士十万军队九万都比他低。   正儿八经是科西嘉的大高个儿。   如今情景之下,这帮射击军对董一元而言几乎一无是处。   不过这帮人很有意思,在城外居然自己跟自己打起来,让董一元觉得把他们弄进城里来,让旗军逗个乐不算坏事。   就这样,城里的俘虏已经达到百人之众,显著改善了听故事时狼多肉少的局面。   早些时候讲故事的哥萨克如今地位大幅提升,成为新的翻译官。   万历十一年冬季的伊斯凯尔城在一派宁静祥和中渡过,一直到年关,董一元才让哱拜的儿子哱承恩带几名骑手冒着风雪,把卡拉恰、库楚汗请回他们的都城,包了鹿肉饺子,一块过个年。   这事在库楚汗、卡拉恰及一众东奔西逃的西伯利亚汗国酋长看来分外魔幻。   他们在各个部落集结了上万大军,花了半个冬季的时间做悲凉决绝的战争动员,号召人们哪怕死再多人,也一定要夺回祖祖辈辈属于他们的土地。   哈萨克的首领乌拉孜更是急得跳脚,他叔叔塔武凯勒汗派他率军来驰援西伯利亚,主要目的不是帮库楚汗打仗,是为了盯着明军,摸清楚明军的真实实力。   这是西伯利亚凛冽的冬季,乌拉孜的部队都躲在库楚汗那猫冬,怎么就突然传来消息,大明把伊斯凯尔城打下来了呢?   还叫他们去过年。   你唬我呢?   要不是卡拉恰认识哱拜,他会觉得这是叶尔马克的计策,想让他们冻死在拜年路上。   现在卡拉恰认识哱拜,所以大伙儿一直认为明军已经被叶尔马克打败,想让他们冻死在拜年的路上。   当场就把哱承恩擒下,派遣五名骑手押着哱承恩一路走到伊斯凯尔城下,结果发现这座城真的拿下了,最后就俩人回去告诉卡拉恰首领这消息。   来的路上冻病仨,干脆留伊斯凯尔城养着,回去时候董一元还送了两件鹿皮袄子。   如此一来,那些有良好保暖的汗国大贵族们才欢天喜地的回家,按照大明传统过了个年。   火药有限,明军拿射击军的缴获火药做了百十挂鞭炮,拿他们的斧头融了铸二十几万枚大明压岁通宝——这是一种特定的钱,不算大明流通货币,就是城里的明军铸着玩解闷。   赶在新年到来之际,伊斯凯尔城头挂上了各式各样的灯笼,鞭炮声响彻夜空。   董一元作为大家长,给朱钰、车臣汗、哱拜等将官,万岁军士兵、金国具装甲骑、蒙古轻军包了个压岁包。   来拜年的库楚汗、卡拉恰首领、哈萨克的乌拉孜首领与他们的亲随也不例外,人人有份,都发了几百枚压岁通宝。   新年过去之后,哥萨克俘虏清扫城墙上的炮皮,发现一封绑着羽箭射在城头上的信。   没人知道这信是什么时候射到城上的,信的落款是哥萨克首领叶尔马克,收信人是夺回城池的军队首领,准确的说,这是一封写给董一元的信。   不过叶尔马克并不知道夺取这座城的人是明军,他在信里把库楚汗狠骂了一顿。   这封信经过翻译后交到董一元手上,把董大将军看得脑袋发蒙。   信上说:该死的大汗是西伯利亚母驴的屁股蛋、雪地里操山羊的,给哥萨克养猪都不配,还敢夺他们的城池,大海和草原为证,他们今夜就要把城池夺回来,只给一会儿投降的时间,不然就准备好作战吧,谁怂谁孙子!   董一元想了想,估计这封信是除夕夜射到城上的。   因为除了那天,每天明军在城上都有人执勤,倒不是说有人执勤就能避免人摸到城下,这谁都不能避免,大雪地什么都看不清,穿个白衣服在夜里是无法发现的。   但只有那天射箭,这信才会不让人发现。   可是……董一元看到信的时候已经万历十二年正月初五了呀,破五才扫地呢。   他们完全没有感受到战争来临的气息呀,正月初一下午恢复执勤的时候城外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后来董一元想了想,可能……可能叶尔马克被当天夜里城上放鞭炮的声音给吓跑了。   这家伙是年兽啊。   谁怂谁孙子。   说得好。 第二百零八章 快跑   叶尔马克非常难受。   在南边的伊斯凯尔城被明军攻陷的前后一个月,他一直率领小船队在额尔齐斯河下游袭击两岸汗国部落。   虽然仅有百余人,但依靠小船在河道快速行进,又赶在临近入冬部落放牧归圈的季节,草原上习惯于放松警惕,因而被他数次得手,攒足了能让六七百人渡过冬季的粮食。   汗国有限的武装根本对付不了他,数十艘小船载着持火枪的哥萨克在岸边袭击,一轮齐射后便提着斧头杀上河岸,冲锋两次再多的汗国勇士也要溃散。   他在为整个部落筹集粮食。   结果粮食筹到,兵没了。   南边逃过来的溃军说攻陷伊斯凯尔城的敌军有很多火枪、火炮,叶尔马克根本不信。   西伯利亚汗国不是没有火枪,过去互有胜负的战斗中库楚汗并不是没缴获过火枪,但他们根本不会用。   火枪在他们手上不是杀人利器而是烧火棍,就算有再多又能如何?   他坚持认为伊斯凯尔城的失陷是守城部队轻敌导致,城外夜袭的部队被击败后,城内守军没当回事,以至于当天夜里城池易手。   因此叶尔马克决心再率部夺回城池。   沙皇的援军还在后面,他必须有个像样的地方来供正规军屯驻——虽然他不喜欢沙皇的正规军。   他甚至打算开春了再派人回斯特罗甘诺夫家族的领地,再招募一伙哥萨克进入西伯利亚。   叶尔马克是个骄傲的人,他认为无能的沙皇正规军不值一提,用八百四十人长驱直入西伯利亚平原的他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帝国的利益也只有他才能实现。   他还有二百多名老部下,这二百多名老部下足以让他应对任何可能的突发情况。   所以他决定反攻回去,河流已经封冻,但他们还有雪橇,坐着雪橇一样能快速兵临城下。   那一天,正是大明万历十一年的最后一天。   夜晚明月高悬,伊斯凯尔城近在咫尺,哥萨克中精于射箭的鞑靼人身披白袍摸至城下,将一封写满叶尔马克对库楚汗溢美之情的战书射至城上。   叶尔马克根本没想过这封信会被守军看见,他只是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夺取城池后,找到这封信拿来侮辱库楚汗。   并在战胜后将这封信送往莫斯科,以让沙皇伊凡四世知道他的忠心战将在西伯利亚有多么地英勇无畏。   但就在那封信射至城头不久,短短一年内历经数次争夺残破的伊斯凯尔城从上人影幢幢,惨白的月光下,城墙上挂满了叶尔马克看上去形如鬼魅的红灯笼。   越是临近深夜,城内锣鼓声、唢呐声都喧闹起来,还有听起来仿佛鬼哭狼嚎的欢腾声响。   处处都透着诡异。   叶尔马克经过深思熟虑,断定城内正在做战前动员。   显然时不待我,进攻必须抓紧,城内敌军的动员看上去非常成功,再不进攻就来不及了。   二百多名哥萨克在叶尔马克的率领下披上北方额尔齐斯河下游弄到的素布作为隐蔽色,漫着齐膝深雪,缓慢地向城墙唯一的缺口摸去。   离得越近,城内的喧闹声越是撞入耳朵,甚至让他有些怀疑城内到底是怎么了。   快要接近缺口,前面的哥萨克突然回头小声告诉他,缺口被车墙与巨石挡住,他们很难翻越,只能用炮或埋设炸药把车墙炸毁。   叶尔马克有些后悔向城上射了那封信。   此时此刻他很怀疑城内究竟有多少驻军,至少在这座城还属于哥萨克的时间里,他们没有足够劳力把缺口封上。   人们的心思在动摇,有人提出上次进攻伊斯凯尔城时同样的异议,认为城内敌军一定会殊死抵抗,现在他们只有二百人,恐怕很难取胜。   上一次,叶尔马克告诉部下一个道理:大家都是被通缉的罪犯,不立下功勋得不到赦免,就算回去也会被处死,不如最后再拼一下,成功一切都可以得到。   那个时候他们有兵无粮,有进无退。   可今时不同往日,他们已被沙皇赦免、有了退路,并且后方还占有一座名为阿迪克的小城,屯放足够避冬的粮食。   人们想要后退,但叶尔马克不想,他不愿受这样的窝囊气,刚刚在信上吹过的牛,这会自己退走那成了什么?   那封信会成为敌人的笑柄。   哥萨克们将信将疑,长久以来的威信让人们即使相信不该这样做,还是选择听从叶尔马克的命令。   他们在距离伊斯凯尔城仅有三百步远的距离扫清雪地,集合人们身上的火药,凑出一只够在车墙上炸出个窟窿的土炸药,选出几名勇士,搬着炸药潜伏到城墙根儿。   时间在艰难的等待中缓缓溜走。   城内看上去‘战前动员’已经结束,喧闹的空气安静下来,只能偶尔听见远方几声并不清晰的笑骂。   这对叶尔马克来说是难得的好机会。   他判断,先前城内的喧闹,是敌军看到那封信后的紧张,随着长时间动员没有发现他们任何蛛丝马迹,如今城内的戒备已趋于松弛,再等一会儿,等他们睡着,就是炸开缺口的最好时机。   除夕夜的雪原上冷风飕飕得吹,有沙皇赐下良好保暖呢绒大袍御寒的哥萨克们背靠背地挤在一起,罩着素布在雪坑里席地而坐,上牙打下牙地打着盹儿。   即使穿了再厚的衣裳,夜里的野外依然极为严寒,他们时不时就要拿起掠夺的马奶酒喝上两口,艰难渡过这段难熬的时间。   人们已经开始在脑海中幻想,也许不单单是幻想还是寒冷带来的幻象,他们期待着伊斯凯尔城里温暖的屋舍,在屋子里点上篝火,烧些热水,泡一泡失去知觉的脚丫子。   突然,也许是首领被冻得受不了,也许是叶尔马克觉得时机到了,他站了起来,等了一会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搓揉着冻麻了的双腿,做着冲锋前最后的准备。   命令已经下达,外号叫快腿的哥萨克已经小跑着去向城墙根埋设炸药的同伙传递信息。   突然间,城内传出一阵令人战栗的战鼓声,刹那间仿佛数百人同时发出战吼,在哥萨克们还不知道发生什么的时候,就看见远方的城上蹴然迸发出明亮的火光。   城头四面,所有地方,突然被炸的亮如白昼,还有窜上天的火焰在空中发出炮响。   像成千上万杆火枪架在城头猛地打响,巨大的光亮与摄人心魄的爆炸声,人们只能看见叶尔马克站在雪坑中挥舞手臂,却没人能听见他究竟在说什么。   所有人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他们在向我们射击,他们在四面八方向我们射击!   快跑! 第二百零九章 邀请   被鞭炮吓到的不止叶尔马克一个人。   远在世界另一角落,沙皇精良装备的供应者,英格兰人也被鞭炮吓坏了。   年前,根据沃辛汉姆的情报,令正在与大明东洋远征军交战的英格兰变得越发风声鹤唳,为避免进一步刺激屯兵德文郡的明军,军队一直在集结,却始终不敢进攻。   不敢进攻的一方面是由于明军在英吉利海峡的行动,能够与一流战舰比肩的两个六甲舰队频频出动,躲避他们的军舰却嗜好截击商船,几乎截断了英格兰向荷兰、丹麦挪威联合王国与沙俄的贸易通道。   英格兰匮乏的财政,使他们无力开拓两条战线,只能解散部分陆军征召,招募海盗来保护航线、袭击出现在海峡的明军舰队。   但这似乎使王国蒙受更加惨烈的损失。   半年的时间里,明军舰队两次尾随海盗船突破多佛尔港岸防,尽管没能攻破港口城堡,却在港口岸防炮所不能辐射到的区域造成极大破坏。   第一次突破港口,六百明军登陆,围攻城堡失利后收敛尸首,将方圆二十里村镇、农田、修道院、牲畜、财产掠夺一空。   能带走的被带走,不能带走的被焚毁,甚至埋在地下,随处可见的大火黑烟烧了整整十二天,港口周边百年经营毁于一旦,还搭上海盗十二条武装商船。   第二次突破港口,守军与海盗都学精了,他们依托城堡与城镇,封锁街道,打算规避明军在射击战中的优势,与他们进行巷战。   却没想到明军在街道两侧使用火炮轰穿房屋,以斧头开道,穿户而进,再一次把村镇百姓家中抄掠一空,扬长而去。   从头到尾没跟他们见仗。   宫廷甚至不想再考虑普利茅斯乃至德文郡等地的叛乱了,那儿离伦敦还远着呢,而多佛尔离伦敦只有二百里的距离,甚至威廉塞西尔认为如果明军积蓄力量,依照港口残破的防御,他们能在三天里兵进伦敦城下。   但他们真的束手无策了,要钱没钱、要军队没军队、要船没船,就连能雇佣的海盗船都快被两支六甲舰队剿光,再没有办法应付层出不穷的海上袭击。   自己这里没办法,就只能挑拨二愣子,这个情报大臣沃辛汉姆眼中的二愣子就是法兰西国王,哼老三。   常理上来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   法兰西也深受明军之扰,区别无非是英格兰的心腹之患叫应明,法兰西的头等大敌叫陈九经罢了。   在英格兰眼中他们是一样的,应该联合起来,英吉利海峡也是法兰西的加莱海峡,离巴黎也就四百多里路。   前些时候凯瑟琳还给伊丽莎白写信,说为了对付共同的敌人,他们应该组建一支联军来对付陈九经。   可惜那会儿英格兰还不认识应明,所以他们不感兴趣。   但现在他们感兴趣了,派去巴黎的使者却吃了闭门羹,换凯瑟琳与哼老三对明军不感兴趣了。   沃辛汉姆的情报探子多方打探,才得到一个令他们震惊的消息——法兰西瓦卢瓦王室和陈九经,正在商议和平。   沃辛汉姆看着信件脑门儿发烫,他怎么也想不出为什么事情会照着这样的情况向前展开:陈九经和哼老四不是好兄弟么,不是说好的要为新教而战,怎么突然调头要和瓦卢瓦王室议和了呢?   随着沃辛汉姆的情报人员截获了的教宗与法兰西国王半年多七封往来书信,一切在英格兰眼中趋于真相大白,但这真相却令他们脊柱发凉。   大明东洋军府的大臣陈沐不知何时与罗马祭司格老七搅合到一起,向巴黎哼与白山城陈九经进行调停。   格里高利七世在信里提到了双方的战略态势,陈九经的明军攻陷波瓦第尔后一度势如破竹地向卢瓦尔河挺进,进一步威胁南特这一商业重镇。   法兰西王室要求陈九经向南撤退,并交还波瓦第尔,法王哼老三考虑保留陈九经对白山城的管辖统治,并授予其法兰西白山公爵,将包括波尔多故地阿基坦西南部授予他做封地。   陈九经对这一切,不论是向南撤军、交还波瓦第尔、被册封之类的事统统没有异议,他的书信经由罗马祭司送至法兰西宫廷,上面只有两句话,并附赠一根长绳与两枚西班牙半两钱。   ‘承东洋大臣之命与尔等好生商量,要我撤军,绳子是一明里长、两块银币是一明两重。’   ‘给我黄金五千两或白银四万两,我的部队就撤退一里,白银两千万两送到白山城,我立马带兵上船回东洋军府,再也不来法兰西。’   还真别说,英格兰宫廷看双方交流的最初几封信,看双方漫天要价落地还钱,心里头满满都是羡慕。   如果一样的要价放在英格兰宫廷面前,他们连还价都不会还,拿啥还呀?两千万两白银就是波托西银矿十年产量,英格兰宫廷哪儿有那么多钱,连零头都不够。   法兰西居然有勇气还价!   大家几封信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定下约定,瓦卢瓦王室一次性以白银支付八十万两的赔款,换取陈九经部前线部队从卢瓦尔河后退八十里,不再威胁南特,双方停战,不再相互进攻。   并在今后五年内向陈九经支付共计二百万两白银,以作为波瓦第尔、罗什福尔等地的赎金,最终双方以昂古来姆为界。   同时法王哼老三派遣使者携方物向北京进贡,由皇帝派遣使者至白山城,向法王册封并下发敕书。   为维持颜面,法王同样册封陈九经为白山公爵,领地为昂古来姆南方土地,这片领地名义上依然属于法兰西,但官员任命、税种税率、军事驻军皆由大明负责。   不过白山公爵陈九经在平时仍需每年向瓦卢瓦王室上交白银四千两的税银,这个数字在法兰西遭遇战争时将提高到八千两,同样也可选择发兵服兵役来抵消税务。   这份合约看上去……就好像瓦卢瓦王室打算用七百年时间把赎金挣回来一样。   如今诸般条款都已议定,双方仍在扯皮的无非是陈九经去巴黎接受册封时的仪式制度,法王认为他已经花了这么多钱,你陈九经到我的宫廷跪一下怎么了?   陈九经说想让我跪一下就是不行,除非你另出五万两黄金垫在我膝盖下头。   所以这事一时半会还无法成功签订协议,不过信上有件格里高利不经意间提起的小事,甚至比陈九经接受册封更吸引英格兰的注意力。   格里高利在为陈沐号召法王作为天主教世界一员派遣使者前去哈瓦那参与由大明东洋大臣主持的第一次天下诸国大会。   天下诸国大会?   英格兰没收到邀请啊! 第二百一十章 赢家   英格兰,当然收不到邀请。   陈沐对天下诸国大会的邀请只有两条路,一条向西,一条向东。   向西的,是整个大中华文化圈沾亲带故的诸多宗藩国;向东的,是由费老二、格老七牵头代为邀请天主教世界国家,与陈矩前往奥斯曼会见穆拉德速檀与努尔巴努老太后苏丹商议代为邀请各地苏丹。   英格兰像荷兰等许多地面一样,不属于这三个世界当中的任何一个。   何况它还同时与第一世界的艾兰王国有领土争议、与第二世界领头人费老二有王位争议。   谁会邀请?   西班牙的秃子愿意为陈沐牵头做这件事的要求其中之一,就是不能邀请英格兰女王派遣使者,因为秃子不承认英格兰是个独立国家,那是他的领土,他是西班牙与英格兰的国王。   在这个问题上,菲利普非常清楚自己的位置,他从来不提旁边的艾兰王国怎么样,只是非常用力得提醒陈沐,他是英格兰国王。   怎么着,掰手腕子掰不过陈沐,还掰不过你英格兰了?   而在英格兰宫廷,越是没人邀请,他们越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西班牙、法兰西、神圣罗马甚至波兰、匈牙利乃至意大利的富庶城邦都被邀请了,单不来邀请英格兰,这是怎么回事?   虽然在整个欧洲大陆最优秀的情报网搜集之下,英格兰比任何欧陆国家掌握的情报都多,但其实所有国家都不知道所谓的天下诸国大会是什么意思,是要干什么。   英格兰自然也无从得知,在他们的常理推测下,认为这是一个崭新的联盟,或者说是一个或几个联合王国。   这显然对英格兰有极大威胁。   真正让他们焦躁的,是设法破局而无能为力。   去年九月,英格兰就截获了这一情报,并试图直接从伦敦派遣去往荷兰、丹麦挪威联合王国、瑞典等同属新教国家的使者,组建以对抗天下诸国大会的联盟。   但是嘣!   运载使者的船只被六甲舰击沉。   再派遣。   嘣!   运载使者的船只再次于英吉利海峡被六甲舰击沉。   拖着拖着,就拖到了十二月,这一次,他们的使者终于登上法国人的土地,并经由陆路取道荷兰。   说起来挺气人,正常情况下的战争,也不会影响情报人员的往来,毕竟海战的水手击沉或俘获船舰,俘虏大多会在索要赎金后放掉。   可大明的水手不这样干,他们受人之托。   来自大明亚洲,现居艾兰的正经商人白老虎专程写信向应明、韩金环等大明将军收购俘虏去艾兰当矿工。   这是个挺有意思的事,艾兰的百姓经历上百年战乱,成年男子不愿专事生产,即使都柏林的战役已经打完,他们仍然试图向贵族、国王请命入英格兰支援应明将军在普利的战争。   他们想获得移民资格,离开荒芜贫瘠的艾兰,定居海峡相隔的英格兰。   而作为最上层的艾兰王朱晓恩,则在攻取都柏林后丧失进取之心,全力经营艾兰,自然也乐得将好勇斗狠的士兵发往英格兰,削弱艾兰贵族的力量。   上下结合,半年内超过五千户艾兰军兵移民普利,官府在边境为每户授田五十亩,意在教他们军户无后顾之忧、余丁有口腹之粮,让他们结村自保,减轻明军负担。   但愿望总是好的,现实则往往与愿望不同。   这些原本贫苦的艾兰武士在长久的战斗中得到大量赏赐,有兵器、有铠甲、有战马、懂汉话,授予的田地又被安置在离英格兰贵族封地较为接近的地方,与来自大明的少数客家人混居,具备成为一支军队的全部条件。   普利西面的边境控制线上,因为狩猎、水源、不同的律法、不通的习俗,他们很快与英格兰贵族产生矛盾,零散的军兵很快团结起来,各自多则上千、少则数百,推明人为首领,向官府奏报边境矛盾,请求越境击贼。   普利这个隶属大明的县,行政能力是残缺不全的,因为没有正经的民政官。   他们只有雷电法王、降瘟天王、爆破之主曹道长。   曹道长懂得个屁的民政,整天和北洋鼻子翘到天灵盖上的大兵混在一起,听说边境上因为一头野猪有百姓被人用长弓射死,他不把精炼砒霜发给边境百姓指挥他们越境投毒就已经非常克制了。   事实上他差点发,被魏四爷劝住了,将军应明率军在东面边境与英格兰人对峙,魏四不想让西边这些早前投降的贵族再给应将军找麻烦,便自告奋勇的去了德文郡西部边境。   其实这事根本用不着他插手,百姓已推九名首领组成堂口,各有军兵数百,只等着官府一声令下就越境击贼了。   魏四的到来,对九个堂口而言就是来自官府的支持。   康沃尔郡仍处于民兵制度的贵族,遭了秧。   后世所有关于英国‘皇家’的翻译实际上有很大问题,‘royal’这个词,实际上就是王国的,所以英格兰有王室海军。   但为何一直到几百年后都没有王室陆军呢?   因为海军针对外敌,国王有了常备军,就会对领主产生威胁,还没出生就得罪了所有人。   古老的兵制并不会影响士兵战斗力强弱,只需要召集几个贵族把部队集合一处,学西班牙人的样子改变编制就能让他们成为一支‘现代军团’。   但古老兵制非常影响动员能力。   甚至还不如军户制度下的艾兰兵。   九个堂口各自拥立首领,其首领自称千户,各率六七百兵,互相连结,同一时刻挥师渡过福依河与卡莫尔河,除了林立农田上的城堡,几乎所向披靡。   甚至就连寻常的城堡都不能阻挡他们进攻的脚步。   几年战争里康沃尔郡沿海时常遭遇兵祸,不单单是明军航往普利县时要经过沿海,他们自己的海盗有时也会上岸劫掠一番,使沿岸大片田地荒芜,大量失去土地的流民进入贵族、商人的工厂中劳作。   几乎毫无抵抗能力。   唯一能减缓九个堂口西攻的,是俘虏。   攻破一村镇、取得一工厂,便有数百俘虏……对正常军队来说,只要百姓投降,他们不会成为俘虏。   但这些艾兰军士的大明人首领到这来就是要土地的,不愿与人分享;而艾兰士兵则都经历过都柏林之战,他们只要哪里需要人。   双方一拍即合,几条大福船停靠在福依港口——白老虎或成最大赢家。 第二百一十一章 有罪   巨大的绝望情绪笼罩着英格兰宫廷。   宫廷对欧陆的情报做的再好,也不能弥补他们已经六个月没能听见爱尔兰与康沃尔郡的消息了。   威尔士作壁上观,倒不是谁的主意,威尔士如今没有国王,贵族们也都挺尽心尽力招募士兵,但他们招募不到更多士兵了,尤其找不到愿意背着干面包来支援英格兰女王的士兵。   威尔士人有很强的己国认同,尽管双方在几十年前已签订联合协议,但那是建立在英格兰强势的基础上,如今你都需要我们来保护了,我们还能搭理你?   其实,没收到消息对英格兰宫廷来说已经是最好的消息了。   依照大明历法,万历十二年元月初八,伦敦收到来自边境上的消息。   消息来自于一个名同样叫做亨利的贵族,因为比武大会多次取胜并被木屑扎瞎了一只眼,他被人称作独眼亨利。   独眼亨利进入伦敦时模样非常狼狈,他找上了大臣威廉塞西尔,并要求立刻面见女王,这一要求在极短的时间内被准许,女王在里士满王宫召集大臣,以非常高的规格接待他。   “相信陛下与诸位大臣已经得知,明军近来边防松懈,但在下要告诉诸位,千万不要大意,明军是在创造外松内紧的假象。”   独眼亨利在威廉塞西尔的官邸洗了澡、换了新衣服,脸上仍带着逃遁六百里的狼狈,深陷的眼窝神经质地盯着女王身边闭着眼睛大明面孔的杨高,皱起眉头。   似乎是察觉到其说话的停顿,双目紧闭的杨高带着岁月使之自然下垂嘴角的不怒自威,左右晃晃了头,对女王所在的方向顿首道:“陛下,请容老臣暂时告退。”   “不用,杨高先生是我的亲信,您可以站在这。”   年至五旬的女王看上去非常信任杨高,攥着权杖盛装厚妆出席的她抬手指向独眼亨利:“继续说。”   独眼亨利叹了口气,这显然不是他能决定的,在大厅中走了两步,道:“虽然看上去明军在边境上的驻军变少,大规模撤回普利,但他们正在做战争准备。”   “一个半月以前,普利县,抱歉陛下,我说的是普利茅斯,街上就已经开始贩售散装火药,在下本带了一点样品,是一种把一次射击所需药量装在纸壳里的火药,但在路上躲避明军哨卡遗失了。”   “他们还从各地收购活鸡活猪与牛羊,数量之巨令人胆战心惊,而且——”   说到这,独眼亨利抬起手来,从身上取出一副看上去像图纸般的东西,道:“他们做了这种非常精细的纸,和牧野烟的纸一样,火药的纸壳也是用这个做的。”   “由将军应明亲自下令,给家家户户发下图纸,让人为他们做一种用染红白纸做的灯,防风、灯光在远处也不易被人发现,我猜测明军恐怕打算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大规模使用夜袭。”   独眼亨利感叹道:“太多灯了。”   “这些情报很有用,埃塞克斯伯爵两天前从前线传回情报,明军夜晚进行大量火枪、火炮训练,猜测他们正在训练一支新军队,希望伦敦能调拨更多火药。”   女王这么说着,其实只是为不寒了忠臣的心,实际上即使得到这些情报,宫廷也做不出任何有用的决策。   他们在前线温切斯特的城堡周围只能维持一千八百军队,后方倒是有很多因商船被毁失去工作的登记水手被配发武器,在雷丁、布莱顿等地集结,只要王国管饭他们就可以加固城防。   但说实话,八千名登记水手,因为王国还要储备准备大规模动员贵族进行战争的财务,仅仅是管饭,都能给失去商业收入后的王国财政带来巨大压力。   战争进城几乎令他们束手无策,偏偏,宫廷不敢议和。   他们从民间的公债认购虽然不顺利,但到底还是有部分最忠心的贵族和商人出了钱,如今兵事无丝毫缓解,却要向大明议和,这样的提议谁都不敢提。   一旦提了,一旦议了,最忠心的人将会感觉收到欺骗,他们花钱是为了得到爱尔兰的土地,可不是花钱给王室玩的。   如今募资不顺利,根本无法组建军队长时间远征,不出兵也就罢了,直接投降?   恐怕贵族们真的会请西班牙的菲利普来当国王。   “那么对于普利县,温切斯特西部的土地上情况,你知道多少?”   这实际上也是英格兰宫廷最迫切希望了解的情况,比方说当地不服从大明统治进行造反、贵族断断续续的起兵、有多少人是可以拉拢的……这些情报,对他们至关重要。   独眼亨利摇了摇头,短暂的沉默。   或许从他的角度上,用一个词能很清晰地表达出他对那片土地的想法:礼崩乐坏。   沉默之后,当独眼亨利再开口,没有再使用普利茅斯这个名字:“人们在向普利县迁徙。”   “在西面的康沃尔郡,九个大明贵族率领爱尔兰部队入境掠夺,各地的骑士、爵士们拼死抵抗,但胜利的时候少、失败的时候多。”   “在爱尔兰有个来自新大陆的土著野人名叫白老虎,是个部落野蛮人的后代,无耻的大明官府把爱尔兰的矿产交给他来挖掘,他缺少人手,所以向普利县的明军要求,把俘虏送到他那里。”   “一旦兵败,俘虏就会被这些贵族与士兵押送到福义县,依照他们的文字,这个发音是幸福的意思,多么讽刺的名字啊,就在康沃尔郡的福义河口。”   “在河口,有个过去在爱尔兰率领百姓反叛总督的大明人叫刘汝国,他有许多部下与十几条船,专门押送俘虏去爱尔兰做奴隶挖矿,我听说俘虏多而船少,很多人都在船上被闷死。”   这些话令女王及一干大臣们皱起眉头,惨烈的水深火热。   “那为什么人们还向普利县迁徙?”   “因为普利县不一样,那一开始很多人就把自己当作普利人,大明军队对他们非常宽容,那些富有的贵族和商人依然能在普利县做买卖,许多人背弃自己的信仰,为了和大明商人在一个桌子吃饭,他们什么都不管。”   独眼亨利说起这事时表情复杂,道:“我们不吃血,可如今普利县做主的是过去天主教的老乔,他改信大明的龙虎道君后,用天主教新约可以吃血的观点来约束百姓,普利县大明人开设的餐馆招牌叫鸭血粉丝汤。”   女王眯起眼睛,微微挤着嘴,看着独眼亨利重复了一遍:“鸭血,粉丝汤?”   “嗯,我为了逃出普利,贿赂大明军官时曾和他们的小旗坐在一起,吃了。”   说到这,独眼亨利的表情更加复杂,他吞咽了两次口水,义正言辞地说:“我有罪。” 第二百一十二章 解放   天主教有些教派不吃血食,而大部分教派则不在乎。   主要在于各地主教对经书的解释,旧约为适配犹太教,禁止吃血食,新约则传播范围更广已不太在乎犹太人,所以允许吃血。   当然这只是理论上,在正规的言辞上,是信奉新约的教徒生活耶稣基督的恩宠中,而非生活在旧约犹太人的法律之下。   不过具体到地方修道院,依然要看修士的文化程度与历史变迁。   英格兰的圣公会属于最没底蕴的一种,单纯为了反对而反对,自个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反对,反正只要天主教的就不对,你让吃我就不吃,你不让干我偏干。   反正修士会从经书里为一切行为找到理由。   这个时间段,英格兰的新教自亨利八世选择开始,它就不是一个独立的教派,而是英格兰王室选择的一种政治意识形态。   它的中心思想意味着英格兰教会最高解释权在国王手中,不受罗马教廷控制,更为避免因宗教受到西班牙菲利普的威胁而存在。   至于新教与天主教之间主要在解释教义上的纷争,英格兰教会并不在乎。   他们自己的修士都弄不明白教义究竟该怎么解释,觉得新教对这句的解释好,拿过来用;觉得天主教对这句的解释好,也可以拿过来用。   本来嘛,旧约里前后不一致的地方就很多;新约里前后不一致的地方也不少;因为经文都是在特定环境下写出的,给出当时特定环境下指导愚昧之人的方法论。   但这世上从来不缺断章取义之人,一旦断章取义,就会使经文变成一种不靠谱的东西。   所以需要有个罗马教廷来做最终解释,用一套更加不靠谱的理论来解释断章取义后不靠谱的经文。   而如今的宗教改革,各地教会争先恐后争夺解释权,则使得解释越发变得混杂。   其实这也是往后数百年,在基督教经书基础上生出各种各样邪教与异端的原因,因为一套方法论在环境变迁后失去了与时俱进的能力,后辈只能机械地以经解经,必然落得如此下场。   书是死的,人是活的,这一点普利县的老乔就做得很好。   在西班牙强势时他是天主教的英格兰修士,英格兰新教强势时,他又成了新教最忠实的信徒,反复横跳乐此不疲,应明入城当日教堂里就挂上了龙虎道君像,总之——谁灵信谁。   趁着爆破天王没空处理教派的事,老乔一跃成为普利县龙虎道君信仰的最终解释人,道袍里常揣各门各派经书,有时对着信徒拿错了也不觉得尴尬,是能攥着十字架念无量天尊的终极二皮脸。   对老乔来说,如今最灵的就是龙虎道君,每天每夜都在撒播神迹。   什么是神迹?   就是城内反叛那天,老主教在教堂椅子下头藏了十几杆火枪,他带俩信徒一根绳子把老主教一绑,他就成了新主教。   事后老乔在教堂里逢人便夸:“要不是我把他绑了,椅子下头十几杆火枪,这一教堂人谁都活不了,大贵族都完蛋了,你一小主教还搀和什么,对不对。”   “真像修士村那老约翰一样也算,又没那勇气。”   修士村是约维尔下属的一个村庄,勘探地形测绘地图的旗军过去跟那个村子的百姓关系特别好,后来因为旗军跟教堂里的老修士抬杠,非说秦始皇比耶稣生得早,把老修士气死了。   后来将官为弥补过失,给那个村子起名叫修士村,部队以村庄水井为中心划出方圆十五里安全区,将范围内田地全部分给村庄百姓,承诺在这个范围内不再出现明军,准许这个村庄不交税、不受管理。   直到现在,温切斯特以西所有土地尽已落入明军之手,修士村依旧维持原貌,只是没了修士与贵族。   倒真成了安居乐业之地。   正月十五,普利县辖境下诸多村落举行灯会,也确实像英格兰宫廷所想象的那样,即所谓的战争准备,一千二百名普利百姓沿途高打红灯笼,放着鞭炮送回防过年的明军再次东进。   其实带兵发起东征的应明满心诧异,都这样了,为什么英格兰王室还不投降呢?   过去半年,他们一直忙着铲除已占领土地上的贵族、富商、修道院,主要是其中占有土地的人,没有土地的贵族或什么人,明军也全不在乎。   因为这是他对英格兰百姓的承诺,只要百姓不参与对抗明军,明军有责任保护他们的财产、并分给他们更多土地。   当然印刷在小报上的承诺原话是:当明军向东发起总攻,作为大明普利县最高军事长官,只要百姓不参与对抗明军,将严厉禁止士兵劫掠、并将为富不仁的商贾贵族占有土地分给穷苦百姓并保护他们的身家性命。   为富不仁,什么是为富不仁?   根据大明的观点,英格兰全境占有土地超过五百亩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为富不仁。   能分给百姓的土地很多,去年那个对明军说英格兰土匪强盗大多数可能在伦敦的农夫过去一亩地都没有,守护的农庄是领主的,明军过境后他被分了一百二十亩田还有两头牛,官府给他配发全套农耕铁具,后来干脆提着长弓参军了。   他们那个农庄,有四十个年轻小伙子,如今有十三个都加入了明军,和广阔大地上的众多英格兰农夫一样,编在与三个牧野营并列的三个普利营里。   铠甲兵装要差一些,但都是经过训练的长弓手,尤其士气高昂,明军回普利过年时他们有一个营驻扎在边防南安普敦,击退了两次温切斯特的部队进攻。   谁都能输,他们不能输。   明军的东洋旗军输了、牧野营输了,了不起回亚州。   他们输了将一无所有。   耕好的地,等不到收成就会变成领主的。   过去兢兢业业为领主卖命十多年,一朝发现原来没有领主日子也能过得如此畅快,再也不想回到领主治下了。   这帮人现在整天叫嚣着要解放伦敦。   随着应明率军再次东征,他们的机会来了。 第二百一十三章 罗伯特   温切斯特是座人口众多的大城巨镇。   其东南与西北皆为山地丘陵,西南向东北有一条罗马人时代修筑的大道,在当时就已经是军事重镇,后来更成为英格兰的都城。   此时此刻,它是应明必须攻克的锁钥之地,也是罗伯特·达德利必须守卫的雄关巨垒。   情报上,明军相对落后,因为只有派遣斥候这一单一手段。   而罗伯特伯爵则能收拢西部逃难的贵族,总结沿途情报。   万历十二年二月初三,逃进温切斯特的西方贵族向罗伯特伯爵报告,六天前在西北巨石阵附近有背插小旗的明军骑兵经过。   而同一时间他们在南安普敦的间谍回报,明军接连八天向南安普敦派驻援军,每天都有近八百部队入城,如今城内已经施行完全的大明式守城方法,禁止任何人随意走动,观测水源、测地听、收拢天文学者、禁喧哗,进行军事管理。   二月初八,从南方怀特岛逃上岸的贵族带来怀特岛被明军以千余重军围攻的消息,向伯爵请求援军。   后方五百名登记水手从格伦科高地整军,预计在三日后抵达朴茨茅斯,并从那启程登陆怀特岛解围,此时此刻,明军向南安普敦的援军仍在继续加派。   已经整整十二天,在罗伯特伯爵眼中,南安普敦的明军已经膨胀至万众之军,令其压力倍增。   终于在第十四天,也就是二月初十,有东逃的贵族说明军已停止向南安普敦继续增援,但初九大明在普利县的最高军事长官将军应明进入了南安普敦,跟他一起进城的还有十二门野战回旋炮。   同时在伊钦河岸的康普顿村传来消息,一队明军侦察骑兵淌着河水往东岸去了。   一切证据都表明,明军主力将会从南安普敦向温切斯特发动进攻。   而且很有可能是从地势不平坦的伊钦河东岸进攻。   不过实情往往与情报不同,应明并不在南安普敦,城内也没有屯驻上万人马。   南安普敦只有两个扩编后的牧野营,一千六百部队及十二门佛朗机炮,进攻南方怀特岛的部队是第三普利营的长弓手,而且在发起为其六天的袭击后他们并未占领怀特岛,转而撤军北上。   之所以情报告诉罗伯特伯爵南安普敦屯有大量明军,是因为应明知道城内有英军内应。   所以先要用守城法把城内居民禁锢,让他们不能观看仔细情况,再将两个牧野营拆分充足,夜里偷偷拉出城,第二天早上再大张旗鼓地由官道开进城去。   今天穿铠甲、明天光膀子、后天戴头盔穿布衣,并逐步把城内百姓赶出家门混住,展现出城内明军越来越多的假象。   实际上城里始终只有那一千六百部队。   这种小伎俩时间长了是一定会被识破的,但短时间糊弄糊弄人还没问题。   尤其是应明携炮入城,炮确实留在城内,他本人在当天夜里轻骑出城,带着等候在城外的东洋骑兵一路沿官道夜奔,第二天已经到了西北四十里外的伯里城与大军主力汇合。   在伯里城,他有北洋骑兵四个百户、艾兰复国军四个百户、两个艾兰营、两个牧野营、三个普利营,兵力近七千。   计划实施时谁都不知道究竟能不能成功,尤其像这种故弄玄虚的兵力调动,直到应明准备进兵,他也不知道敌人是否上钩。   不过即使没上钩,对他来说也没有损失,反正在等候身后炮队、辎重队集结的时间闲着也是闲着,他的斥候也在收集敌军的情报,让南安普敦的部队在城外睡觉也没太多坏处。   他不知道英格兰人在温切斯特屯驻多少兵马,但他知道温切斯特东边有近万失去生计的水手被英格兰王室武装起来,对啊他来说是不小的麻烦。   为此,他专门从普利县带出来四十八门佛朗机炮与六门重镇朔将军舰炮,赶制了炮车,就为炮轰坚城。   等到辎重炮队一至,便挥师以艾兰营为先驱,直插平原大举东进。   双方距离不过六十里,沿着纵横交错的农田,艾兰营先占据了一家啤酒作坊,又取得一座大农场的控制权,在二月十五日傍晚从西边占领了距温切斯特仅有九里远的圣公会修道院。   将主力屯于城东南的罗伯特伯爵对突发状况极为惊慌,点派两名留守城内的骑士率部三百余西进,又不敢召回在南方险要处守备南安普敦的部队,只能派三个爵士率领千余征召兵向西南的赫斯利移动,以求兼顾南北。   同时他已经确定,明军的主攻方向不论是南方还是北方,战役一定会在温切斯特打响,故而召集后方的登记水手们全副武装赶来驰援。   还有先前派去南方支援怀特岛的五百水手,也被召还回来。   修道院的战斗在二月十六日早间打响,骑士率十几名轻骑兵袭击了艾兰营向西运送啤酒、面包与财货的队伍,突然袭击之下艾兰营拉车的三十余士兵全军覆没。   紧跟着半个时辰后,修道院的艾兰步兵骑马四出,在道旁堵截住这支因马车轮子陷在泥里无法进行的骑士小队,将其歼灭。   另外一名骑士率二百多人向修道院发起围攻,战斗持续了两个时辰,始终攻不进去,骑士终于发现守军比他的兵力还多,退走之时被艾兰营杀了出来,一路追击几乎进入温切斯特的镇子。   这支兵力的覆灭对伯爵很有意义,拖住一天的时间,让他把主力部队由城东转向城西,并发动农夫在城外修出一道壕沟,当天夜里,率领三千主力部队与两千水手的罗伯特伯爵率部出城,在城西扎营,并派人向西方的明军指挥官下战书,希望在平原农田上进行会战。   因为这场旷日持久的守备,罗伯特伯爵已负债累累,不论部队还是他,都不能继续承受明军行动飘忽的压力。   这正合应明的心意,要是敌军守将死守城池,他真的挺担心强攻的情况出现。   但野战嘛,守军的优势就被抵消了。   他的回信非常爽快。   “我是应明,有个问题在心里埋了很久,等打完这场仗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叫萝卜头?” 第二百一十四章 占卜   会战定在二月十九日,应明头一次以这种双方商议时间、约定地点的方式来进行作战。   对他来说新奇极了。   这世上有什么不新奇?他还从来没和一名叫萝卜头的先生打过仗呢。   也许以后战史上会把这场仗叫做保卫萝卜?   不过其实在会战开始之前,双方就进行了三场小规模遭遇战。   先是双方斥候在试探驻扎边界的过程中互相攻击,将军们约定好了作战时间归约定,底下的士兵相见必然要争个你死我活。   第一次由于双方都是轻骑,短暂接触后互有死伤,明军一方率先退出战斗。   第二次英格兰的侦察兵增加了一些使用长弓的步弓猎手,明军斥候则添派了十几个苗洛魁战斗小组,你来我往互射十几个回合,都带走了各自尸首,谁也不知道斩获如何。   不过还没等到两边在斥候作战上把重骑兵派上前线,南边就先动起了真格。   两军皆在打定主意会战后集结兵力,部队离得都不远,应明从南安普敦调来第三牧野营,萝卜老爷则从南方把五百水手调过来。   水手们在行军中与东边支援的千余水手相聚,一同渡过伊钦河向主力汇集。   行军路上,第三牧野营与大量登记水手相逢,对水手们来说,可谓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了。   他们失去工作的主要原因,就是游曳于英吉利海峡的明军战舰轰垮了他们的商船、海盗船,那些明军战舰上最多的水兵就是这些脸上有刺青、耳鼻有骨饰的牧野兵。   在船上牧野兵仗着坚船利炮能逞威风,难道到了陆上还能再让他们猖狂吗?   尤其是,这支敌人带了六门回旋炮,看上去火炮并没有做好战斗准备,快速袭击得手后水手们能把这六门火炮交给罗伯特·达德利。   二话不说,伦敦水手们带着满腔怒火一手执剑一手持枪,向还在发愣的牧野营发起冲击。   牧野营确实在发愣,因为领军的不是把总宋扬,魏四爷的干爹此时仍在南安普敦率第四牧野营守城,率领部队向应明集结的重任就落在来自牧野莫霍克部落首领小莫肩膀上。   小莫他爹老莫是莫霍克部的首领,这次赶着李禹西募兵,莫霍克的勇士们便跟着小莫一起应募,来到了英格兰。   他还在学习大明人的思维方式,对军令严格遵守,应明说过他和英格兰的萝卜达成会战约定,所以反应慢了。   小莫早就发现这支行动毫无遮掩的英格兰水手部队,只不过一直在思考该不该趁机袭击他们。   袭击吧,怕回头被将军惩罚;不袭击吧——他们看起来真的很好打。   这些敌人虽然多,但主要兵器是刀、剑和弓箭与手铳,大部分人没穿铠甲,有些人戴个头盔,还有些人穿着个胸甲,防护也很简陋。   小莫甚至在开战前拿着自己半吊子的占卜技术算了一卦。   过去易洛魁人联盟占卜是用龟甲,易洛魁的土地上不产龟,他们占卜的龟甲都是从很远的地方交易来。   如今与时俱进,小莫会用隆庆通宝卜卦。   小莫觉得卦象显示,天神既不让他进攻、也不让他退避,要他站着别动。   他不但严格遵照羽蛇神,不,如今叫应龙神,小莫严格按照应龙神的建议,不但让部队别动,还让他们大声聊天。   小莫是这么解释的:“应龙老爷让咱站着别动,那意思就是让敌人先发现咱,敌人如果动手,那小莫还击将军也不会怪罪,来,大盾准备好,大弩上好弦!”   水手们在冲锋后就发现自己落入圈套。   明明刚才还一副没发现自己的样子,怎么大盾就放在脚下、怎么那种巨大的弩说张开就张开,怎么散乱聚在开阔地带的七八百人突然就分成数不清的小团体呢?   其实大家都练过,这些登记水手屯防后方时也没闲着,罗伯特·达德利曾被菲利普救过一命,作为回报,在明世宗嘉靖三十六年,他曾率军登陆法国加莱,为西班牙打了圣昆廷战役。   萝卜先生见识过欧陆先进的步兵方阵战术,因此这些水手也以方阵步兵整编的方式训练过。   但没有主将统一管理,他们的军官水平显然不如编制完整且还有应龙神照拂的第三牧野营。   小莫早有准备,部队在第一时间结成一个不规则的松散阵形,由三十二个散布各方的苗洛魁战斗小组构成,每个小组由五个五人小队构成。   几乎在第一时间,每个小组的盾手便面朝水手攻来的方向结成盾墙,两张大弩被架设在盾手的肩膀上,向散乱冲来的水手们展开射击,大弩射击的同时还夹杂着手弩近距离攒射。   一时间场面非常难看。   水手们隔着远远距离用火绳短枪、燧发手枪甚至几支簧轮枪进行射击,距离早已超过短枪管的最佳射程,谁都不知道子弹究竟会飞到哪里去,何况就算勉强打中,也会被大盾牌挡住,这种距离火枪几乎没有威力。   苗人的手弩也差不多,充其量给水手增加些紧张感。   但大弩就不一样了。   躲在大盾后的药弩手踮着脚扣下悬刀,尺长的铁簇弩矢带着如雷的崩弦声窜出,转眼便将数十步外的水手钉个对穿。   就算穿了胸甲,很多人还是被弩矢穿身而过,有些运气好的则被弩矢擦着铠甲偏向一边,吓出浑身冷汗,紧跟着下一刻便被另一支弩矢射伤。   两名弩手将手弩快速向近处看见的敌人射出,转而与药弩手抬着大弩后退重新上弦,其后的另一组弩手并不上前,而是举着盾的盾手齐齐后退三步,把盾墙送到弩手跟前。   五次大弩快速射击一气呵成,小组便会后退整整十五步。   对水手们来说,越是冲锋,他们越害怕,因为敌人散乱的小阵形已随射击后退合并为一个面向他们的大横阵。   弩矢越加密集,他们连敌人的边都没摸到。   前面的人被射翻再地捂着伤口想后退,拽着草爬不出几步嘴边便吐了白沫。   后面的人见状更是不敢上前,从却步到逃跑只是一念之间,继续引发一场大崩溃。   这个一场战斗中最关键的节骨眼上,小莫看着哀嚎遍地的战场,又从腰囊里掏出几枚隆庆通宝洒在地上,皱着眉头心不甘情不愿地看着,最终抬手发号施令。   “应龙神不让咱们追击,打扫战场吧,受伤的杀了,跑的就放他们离开,我们北上去找应将军。” 第二百一十五章 会战   二月十九日一早,晨雾还未散去,应明的部队在温切斯特西北十五里的山林边缘布阵。   地势对他来说并不算好,因为他的身后有一条名叫泰斯特的小河,但这已经是他所能找到最好的地方了。   起伏的山丘与密林能让新归附的三个普利营进行隐蔽活动,也能对试图在平原上践踏步兵阵的英格兰铁骑进行阻击。   担任中军的仍然是他手上最精锐的武装力量,八百北洋、艾兰混编骑兵,在田地与密林的交界处,战线最前方依然是可靠而勇敢的苗洛魁武士。   战争让农民四散而逃,农时里荒芜的田地中被苗洛魁挖出两道弧形壕沟,为了延缓敌军骑兵,壕沟比平时挖掘得更宽,实际上这东西在攻势中未必用得上。   但士兵需要它们来壮胆,万一攻势不利,至少有工事可供据守。   原本应明的理想状态是挖出三道壕沟,但苗洛魁士兵的主要受训方向是最适合他们的战阵与新兵器训练而非更加细致的战法,因此挖掘工事能力不能达到要求。   北洋军能用两个时辰干完的事,他们四个时辰才能勉强干完,工事验收还不是那么令人满意。   当英军出现在地平线上,气势着实令应明小小地惊讶了一番。   他在艾兰与英格兰部队交手多次,又从普利县一路东征至此,遇到的英格兰部队不算少,但那些敌军都带给他一种乌合之众的感觉,即使铠甲兵装不算差、武器装备不落后于西法诸国,但总是没有像样的军阵。   每一次看敌军上阵都有准备要去打群架的感觉。   这次例外,通过望远镜,他看见远处原野里最先出现的是由十个小方阵组成的大步兵横阵,几乎有两千人。   端着盾牌的步兵上依然印着各式各样的纹章,但他们不再高举各个家族的旗帜,各个方阵的掌旗官都举着大小相同、颜色相同的花纹,只是在旗帜一角有不同的罗马数字标识。   看上去是赶工之作,但毫无疑问在应明看来这非常简单有效,富有实际意义。   应明认为这种简单的指挥手段适用于军事水平不太高的将军率领军事水平同样不高的士兵,比方说他和他的普利营;也比方说萝卜先生和他的萝卜兵。   当一个厚实的大横阵在阵前站定,其后又跟着军乐缓缓上前一个大横阵站在其后,旗帜完全一样,只是颜色不同。   护持在两翼的是两队轻甲、重甲混编的骑兵队,除此之外,步兵与骑兵之间还有两个炮队,六门青铜长炮。   近七千名士兵,以全然不同的军阵布置出现在英格兰战场上。   这个数目已经超过应明的斥候早前报告敌军预计兵力,甚至在路上还被第三牧野营杀死数百,一支庞大的兵力。   罗伯特·达德利伯爵对此也是骄傲的,盛名之下无虚士,作为英格兰最有希望让女王休产假的男人,他有足够骄傲的本钱。   这些士兵完全由他短暂整编、加以训练,用最新式的欧陆方阵战争方式来弥补登记水手中缺少贵族的劣势,采用短暂任期的方阵小队长的方式来替代贵族在战斗中的存在。   他已经找到了窍门。   以往的贵族征召兵,动员能力很高,但普通士兵战斗能力极低,且贵族是战斗的中坚力量,基本上贵族死掉、逃掉,所率部队也灰飞烟灭,而且难以重新整编。   但军官不一样,尽管军官的战斗能力并不高,死伤逃逸同样会让部队崩溃,但只要从中再提拔任命一个军官,就能把部队收拢后重新整编。   主导战争的由贵族变为平民,能让大封建主更好的承受损失,不至于出现被俘虏数百贵族后整个国家十年二十年缓不过劲来。   罗伯特伯爵甚至在考虑,当战争的形势变成这种,部队大量使用火枪也就成为可能,就能淘汰掉普遍更难用、更难造、威力更弱的长弓。   不过眼下,他得打完这场仗,才有顾虑其他事的机会。   双方对峙了近半个时辰,应明不知道对手为什么不进攻,可能是昨天有斥候过来看到他们在修造工事,不过他也不在乎,这正合他的心意。   他不知道英军的伙食如何,反正他的部队早上先吃了饭才来列阵,北洋的训练要求一般情况下饭后半个时辰不准剧烈运动。   应明不知道原理,不过既然军府都这么要求,最好别那么干就对了,所以他的部队都不准说话、全盘腿在原地坐着消食。   等时间一到,看敌军还没有上前的意思,战鼓声便绵延不绝地响了起来。   令旗招展下,战阵最前的第一牧野营将宽木板搭上战壕,列队齐出;而后两个普利营跟上一左一右,另外两个牧野营夹着个普利营上前,大军阵向敌军排山倒海般压了上去。   他们带了些虎蹲炮与佛朗机炮,行动不便的镇朔将军依然留在大营。   明军这边一动,对面的萝卜军很快也随即而动,迎着明军缓缓向前走着,看上去在保存体力。   等到两军相距仅有四里,明军缓缓以不太规则的队形停住脚步,整队、将佛朗机炮从驮马身上解下,调转炮口,整队后继续由艾兰士兵推着前进。   部分推着板车的士兵已经将板车作为火箭发射架固定好,二十四支神威机关箭安置完毕,自己方军阵后面向中军挥了挥小龙旗。   军阵继续前进,英格兰的火炮率先响起,六颗炮弹曳着尖啸砸在行进的军阵当中,两颗炮弹在军阵中撕开缺口,砸出一片血肉横飞,另外四颗炮弹砸在地上掀起大片草皮与泥土飞溅四方。   硝烟里,尖啸声自明军后方响起,二十四支火箭先后升空,在喷火的怪叫声中划着越过天空的弧线,坠入英格兰军阵。   几乎同时,虎蹲炮在相距二里的阵前扎下脚钉蓄势待发,隶属各营的佛朗机炮装填散子筒向对方军阵喷射而出。   一时间散弹穿空、火箭爆裂,将对战前线染上火红与血色。   于士兵而言,最艰难的时刻到了,谁先扛不住炮火、谁先发动冲锋,谁将失去体力上的优势,进一步导致弱势。 第二百一十六章 坚韧   火炮,是现阶段人类威力最强的兵器。   而此时英格兰温切斯特郊外战场上出现的两种火炮,则是科技发展至如今,这种威力最强兵器的两个分支。   罗伯特·达德利伯爵的部队有六门造自格林威治兵工厂的三磅鹰炮,前装滑膛、四轮小炮架、全炮重七百斤,最大射程四里,做工精良、轻便与威力的平衡,是英格兰最适合带出城打大战的野战炮。   应明的部队则装备三十六门四百斤佛朗机炮,使用双轮大炮车,后装滑膛,射程有限。   佛朗机风靡大明有其原因,一在水战打小船极占优势,二在塞北与蒙古轻骑袭扰作战,更为趁手。   这也是最早陈沐有心想向戚继光推销镇朔将军,却没被采纳的原因——镇朔将军威力确实极大,但拿到北疆能做什么用?是能打准来去如风的马背裸男,还是要拿去炮轰蒙古包?   不过佛朗机在这种火炮对轰的战场上,确实有很大劣势。   双方军队隔着近二里列阵,炮声阵阵,在两军阵前上空炸开一片硝烟。   旧的硝烟刚被轰来的炮弹穿透,新的硝烟已伴着炮弹轰击升起。   双方步兵并未像二三百年后的步兵那样单衣持枪列阵,他们依然有古代武士的铠甲与盾牌,几乎以同样的形式将绘虎大牌与纹章大盾稳稳地架在两军阵前,互相试图阻挡炮弹的火力倾泻。   也只能是试图阻挡罢了,鹰炮轰出的炮弹一旦命中便是牌穿人死、而后几名苗洛魁武士也很快布其后尘。   三十六门佛朗机炮更是喷出铺天盖地的散子,如同大雨倾盆,盾牌挡得住一时挡不住一世,每一轮炮火都有大片士兵捂着脸面倒地的情景。   接连不断的死伤让士兵在方阵中崩溃,甚至有人目睹战友死伤而丢下兵器蹲在地上把头颅埋在膝盖间嚎啕大哭。   即使依然能保持站立,所有人脸上都带着不寒而栗的神情,双方许多士兵都干脆闭上眼直挺挺站着,就像一具雕塑。   他们都很执拗,双方的将领很执拗,双方的士兵更执拗。   都憋着一口气。   鹰炮足足打了三轮,佛朗机炮更是打空了两轮六个子铳,成片的人倒下,他们却依然稳稳地站在这。   远处山岗上的应明放下望远镜,战鼓声震得他耳膜生疼,侧过身攥着拳头向家丁骂道:“不过一群下三滥,乌合之众何以撑这么久!”   罗伯特的部队在他眼中确实就是一群由小偷、强盗组成的乌合之众,在他充满歧视的认识里这片土地有为富不仁的商贾、尸位素餐的贵族与遍地乱跑的乞丐、小偷、强盗、娼妇、妓女,就没有正常人。   即使有,那正常人一定在温切斯特以西。   但如今这支来自温切斯特以东的军队表现出极高的坚韧,令应明为之侧目。   他惊讶,但并不慌张,因为他看见了这支军队的战斗素养很低,他们站在那靠的是勇气与不怕死的精神。   尽管这种因为离国都仅有二百里而激发出的勇气令他们表现出非凡的韧性,但这并不能弥补他们打炮会瞄准、放铳不瞄准的低下素养。   如果勇气能决定战争胜败,亚州根本轮不到东洋军府来做主,就在首都作战的阿兹特克人早就把西班牙人赶下海了。   其实应明更惊讶于自己的部队到这会依然能遵守命令,既不前进也不后退。   虽说英格兰人的火炮只有六位数量少,看起来并没有佛朗机炮打起来散子铺天盖地那么吓人,但实际三轮炮弹至少扫飞他八十名部下,威力绝对不小。   如果罗伯特有三十二门鹰炮,这会很可能已经打掉他半个营的士兵。   何况应明所处的位置能清楚感知敌人每一炮究竟有没有命中,但对身处军阵中的士兵来说——几乎每一炮都和命中了没有区别。   应明不止一次看见普利营蠢蠢欲动想要溃散,但他的牧野营就稳稳地扎根在阵前一动不动,按住了所有浮动的军心。   这与东洋军府长久的仇恨教育有关,牧野人是不与东洋军比的,他们至多只是把东洋旗军当作榜样。   但他们每个人都想和欧洲人比较,即使他们并没有遭受过欧洲人真正的大举入侵,但他们通过大明人的口了解了阿兹特克的遭遇。   在他们看来,这场仗有很大的复仇成分。   如果对面明显遭受烈度更大攻击的敌人还站在那儿,那他们绝不会后退一步,绝不露出丝毫胆怯。   这其实也正是东洋军府的官员、东洋军府的牧野营可怕的根源。   到东洋军府来当官,打从坐上船第一天起就没想过自己今后还会再过上一天好日子。   易洛魁人更加直白,早在他们还没成为苗洛魁之前,生下来就是要用血液浇灌和平之树,压根没想过长命百岁。   成为苗洛魁,给了他们不落后世上诸国太多的钢刀大弩、战阵兵制,更重要的是让这些为战斗而生的人认识世界,知道为什么而战。   面对飞曳而来的炮弹,紧张都紧张、害怕都害怕,这是人之常情,不害怕是麻木。   英格兰的登记水手在向神明祈祷,牧野营的苗洛魁战士也在祈祷。   但登记水手们祈祷的是炮弹不要打在身上。   苗洛魁们祈祷的是炮弹打在自己身上后血肉能让和平之树在这片土地上扎根发芽。   应明等的不耐烦了,佛朗机炮离得距离还是远,散子的杀伤力不够,再这么对轰下去消耗火药对他来说不是大问题,但把炮打坏了很头疼,他这没成熟的造炮匠人。   真正能解决问题的还是火箭,神威机关箭。   如果一套二十四联装神机箭不能解决问题,那就再来一套。   当第二次火箭升空,在望远镜里成功炸死对面军阵边沿几个骑马的,敌军终于像回过神来,吹着高地风笛,一排排士兵开始向明军拉进距离。   最先头的是扛着长火枪戴帽子的火枪手们,他们清一色扛着带插架的荷兰造,趾高气扬地向前进发。   策骑高头大马组成阵线的骑士也挺着长枪,自侧翼向明军阵线发起袭击。   他们的目标,是摧毁明军集结在牧野营两翼的火炮部队。 第二百一十七章 受惊   战马在奔腾。   三百多名各地聚集而来的骑士与贵族青年在各自扈从的保护下,分作两队,冲向明军布置在两翼的火炮部队。   他们穿着产自格林威治的全身板甲,骑着强壮庞大的夏尔马,直直地挺着近四米的长矛,马背上通常还带上一两把簧轮手枪。   那些熠熠生辉的铠甲组成的马队一眼望去就像一道晚霞。   用重骑士运用突击战术,对罗伯特·达德利伯爵来说是极为冒险且大胆的突破。   大明天顺五年,英格兰正处于玫瑰战争,陶顿战役中兰开斯特军的骑兵冒险自正面冲击约克军,损失颇大卵用没有,打那以后一直到第八个亨利见识德意志枪骑兵,英格兰人都不喜欢骑兵突击。   尤其是宿敌法兰西屡屡依靠骑兵取胜,百年战争甚至留给人的印象是大明宣德四年后稀里糊涂就被法兰西推下海了。   真正的英格兰人,谁又能待见的了骑兵突击呢?   最重要的还是成本问题,英格兰财政始终吃紧,骑士以上的贵族很难养得起大量骑兵,这极大的限制了他们使用骑兵突击这一战法的机会,不到穷途末路,人们更乐意用数千个贱民去玩命,没人愿意付出几百个贵族的代价去赌一把。   可如今,英格兰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   而在罗伯特·达德利伯爵眼中,现在也确实是使用骑兵突击最好的时机——明军托大,走出预先挖掘战壕的阵地,试图以大量步炮来决定胜负,而其步兵主力使用的是一种可刺可掷的短矛,很难直接威胁马背上的骑士。   没有恶心的拒马、工事和乱七八糟的地形,只有温切斯特西面最平坦的农田和农田上可怜巴巴的步兵。   天赐良机!   英格兰的骑士们全身上下被板甲防护得密不透风,这些板甲不是北洋南洋或米兰大规模造出的那些制式铠甲,每一套都有不同的花纹、不同的装饰,且由不同工艺制成,装备精良得令人嫉妒。   看得应明心花怒放的同时,又带着几分可惜,欧式贵族的观念尚无深入他心的机会,在他眼中这就像数百名总旗、百户抛下部队,集结一处发起决死突击。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勇敢且愚蠢,连冲锋都带着视死如归的味道。   尽管铠甲的主人可能并这样觉得,但对他来说是这样的,因为——他们该挨炮了。   佛朗机、虎蹲炮。   二里距离对策马奔腾的骑士而言,哪怕是夏尔马也不过片刻可至,一左一右包抄而来的马队转眼便冲过战场过半,眼看最后数百步外明军已将小炮架上准备点火,各个勾腿猛踢马腹,开始最后的冲锋。   吃痛的巨兽撒开沉重的四蹄,驮着连人带甲近二百斤的重量却轻若无物,轰踏间带起一片地动山摇。   面对炮弹轰击不曾感到丝毫惊慌失措的第一牧野营在面临上百个骑着夏尔马冲锋的骑士时却乱了阵脚。   不是因为他们不了解战马,恰恰相反,他们太了解这些包抄侧翼的骑士坐骑了。   应明用来拉炮的就是缴获的夏尔马,全挂四千多斤的舰炮车,一匹马就能拖动,两匹马走起来一点儿不费力气。   他们能勉强克服对炮弹的恐惧,却不能遏制人类害怕比自己大的东西这一天性。   尤其这些大家伙还以奔跑的速度排山倒海地冲过来。   几乎是本能,尽管隔着超过最大射程的距离,弩手们还是以最快的速度把弩矢射了出去——能跑他们早跑了,能看见这一景象的都实在是腿软跑不动,阵线后头看不见的,自然也没必要跑。   普利营就干脆多了,夏尔马,他们熟得很,过去的老同事,都是给领主老爷耕地的。   所以也更清楚这些领主老爷的威势,没有一点儿心理负担,后阵两翼的普利营毫不犹豫转头就跑,把牧野营留在原地等待铁蹄践踏。   不过才刚转身,逃遁的脚步便已经顿住。   因为他身后,两支截然不同的马队正一左一右地绕着大弧线包抄出去,是率领艾兰骑兵冲锋的北洋马队!   就在这时,后方层层叠叠的战鼓声中,唢呐响了起来,随后前线先是传出巨大的炮声,随后才响起高亢音调的应和。   炮眼中的引药被点燃,眨眼自炮尾喷出火花,旋即一声巨响,虎蹲炮硕大的将散子筒在一片火光下以极快的速度喷出,打出一圈硝烟。   虎爪猛地向上翘起,带着炮身狠狠撞在钉入地下的爪钉上,旋即数不尽的铁丸自筒中撞开纸壳,穿透硝烟的瞬间破开烟雾甚至会让人恍然产生散子穿透空气的错觉。   密集布置于佛朗机炮跟前的虎蹲炮只是五十斤重的小炮,有效杀伤距离只在五十步左右,最大射程五百步,但那个距离哪怕对付缺少铠甲的倭寇,都只有让对方疼或被砸伤,以延缓凶猛攻势或牵制撤退的效用。   但在五十步之内,这个小东西有非常出色的密集震慑力和威力。   左翼二十门虎蹲炮在中军下达指令后的几秒内引燃,先后喷出二十个装有五百枚铁丸的散子筒,一瞬间在五十步宽度的战场上席卷着如狂风骤雨的铁丸袭向奔来的骑士。   如果用大明集宁火器出口铺掌柜王越的话说,这次短距离炮击相当于三千三百杆三眼铳劈头盖脸齐射一波的效果。   三眼铳是很难打死骑士的,尤其是外穿板甲内着武装衣,除非贴脸打,否则这并不是弹丸数量就能解决的问题。   但三眼铳能打死马。   马,本质上就是一只大兔子,同处食物链低端。   而食物链低端,天性都很怂。   上万颗铁丸密集得如同骤雨般扑面而来,马背上的骑士只要不是真正的倒霉蛋直接被打死,大多数人都会先觉得害怕,然后觉得疼,旋即因为感受到疼痛而开心。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就不是那么开心了,两翼骑士直冲而来的马队几乎被炮弹轰停。   两边各死了几匹马,更多的马并没有死,但它们吃痛立起,全然不顾背上还有个小小的铁皮人儿,甩开大步子朝没人的地方跑去。   留下一地浑身疼痛的铁罐头,就好像这些战马把快递运来就走一般。   呼啸的马蹄声里,应明率马队自后方奔驰而来,这一次……换他们持长矛。 第二百一十八章 重整   十五世纪末至十六世纪末。   世上几乎没有骑兵能在同等数量的条件下,正面冲锋击败一支完全由西欧封建骑士组成的马队。   原因与板甲没太大关联,同时代的重骑兵不论隶属于哪个国家,防护能力基本上都能免疫大多数锐器,哪怕三百年前的成吉思汗的具装铁骑也是如此。   主要在马,西欧的骑士的马体形巨大,是一种专注于封地与封地间开片短距离战术能力极佳的战马,在冲锋中有统治优势。   不过正常情况下也没人会疯狂到组建如此一支成本巨大的骑兵队。   正常体制下,除了欧洲,谁会拿几百个甚至上千个低级军官集结到一起发动冲锋?   但这事确实在英格兰发生了。   就像另一个时空的八里桥。   骑士们先后经历了火箭、炮弹的射击,阵形乱了、许多人落马,混乱之际,明军骑兵以密集阵型自中军驰骋而来。   他们秩序井然,列着非常整齐的队形安安静静地小跑过来,骑着强壮的战马,分组变换队形时没有丝毫凌乱,人们听不见任何指挥号令也没有跟随在骑兵左右的军乐队。   就像傍晚逼近天边的火烧云,一切悄无声息,除了铁面甲后面冰冷的眼神,只有沉沉的马蹄声回荡在战场上。   在五十步外,小跑的骑兵阵中突然一声暴喝,一切被陡然加快,数个秩序竟然的骑兵队像一面面轰踏而来的铁骑墙,穿过己方炮队的缺口,踏着被轰倒在地的奄奄一息的战马,挺着铁矛快速冲向恐惧的骑士们。   他们分工明确,他们干净利落。   最优秀的北洋骑兵能在两步距离内准确地用长矛格开步行骑士挥来的兵器,再用回马枪把长矛递进骑士的屁股。   这种人往往是带艺从军,才能使出惊艳的技艺;更多骑手则用非常扎实的横冲直撞,把长矛捅在盔甲上把人撞翻个跟头,留给后面提着骨朵的袍泽补上一记闷头锤。   再好的盔甲与技艺,都不能抵消骑兵对步兵、结阵对散兵、人多对人少的优势。   只要挨上一记,等待他们的便是绵延不绝的打击,一次又一次仗着马势敲击在头盔上,就像把自己塞进伦敦塔钟楼里,叮叮咣咣响个不停。   在永无休止的踉跄中,总有一击能把人击倒到再也站不起来。   骑士们的攻势受阻后,牧野营苗洛魁步兵向正在前进的英军步兵发起了最恐怖的冲锋。   他们严格依照牧野流行的北洋步兵操典行进,说是冲锋,但速度并不快,只是挎着威武的大步上前。   如果只是手提大盾长牌、肩扛如人臂展的大弩,并不会让对面清一色肩扛荷兰造西班牙式重火枪的英格兰步兵感到恐怖——他们居然扛着炮前进!   那些被扎在阵前的虎蹲炮,被各个小队用非常简单的三个步骤拔起,两个身强力壮的上弦手一个扛起五十斤炮筒、一个背起装着散子筒与虎爪、爪钉的木箱,迈着大步向前进发。   这个场景,令萝卜军火枪手感到发自内心的恐惧。   刚才他们躲在重步兵身后,绝大多数都没有直接遭受炮击,但自进兵起看的清清楚楚,就是这些小炮近距离把重装骑士轰得毫无还手之力。   现在这些炮要找上自己了。   畏惧归畏惧,他们还是得跟着风笛声前进,尽管在明军军阵传来的军乐压制下已很难听清己方军乐的调子。   虎蹲炮的爪钉与重型火绳枪叉架几乎同时落地,两边的引药也接近同时洒下,愈加接近的战场再一次被弥漫硝烟占据。   铺天盖地的重型火枪弹穿透长牌,命中其后的牧野营士兵,前面的人倒下,中间的人拖走,后面的人补上。   战线越来越薄,直至虎蹲摆设阵前的虎蹲炮放响。   这一次,虎蹲炮不再追求近距离杀伤。   铺天盖地的弹雨中,始终以密集线阵示人的牧野营终于发起小队式的集群冲锋,各阵的苗洛魁武士在盾手的保护下抽出腰间环首苗刀,提着长标短矛向被散弹压制的英军火枪手发起突击。   刚才还牛气冲天昂首阔步的火枪手在遭受虎蹲炮喷射后整整三个大队统统满地轱辘着喊妈妈……正经被打死的几乎没有,但架不住疼。   欧洲的火枪手是一支非常神奇的部队,因为领主老爷不会去训练这些人,甚至巴不得招来的火枪手参与一场战斗就死掉,这样就不必支付接下来的工资。   甚至地位还远远不如过去锁甲时代的弩手。   不论弓手、弩手,乃至所有的剑、矛、骑枪,有兵器并不意味着什么,使用兵器人的技艺能决定一柄兵器在战斗中达到的效果,这些兵器都是消耗品。   火枪不一样,反正欧洲缺少火药的大环境下能准确命中三十米外东西的射手凤毛麟角,人死了随便拉个农夫来教他怎么装药,基本上三天就能达到上一个火枪手的水平。   战斗力依然还在,十个火枪手在战斗中只要瞎猫碰上死耗子毙掉对方一名步行骑士或重装步兵这买卖就稳赚不赔。   这其实也是西班牙人在如今欧洲雇佣兵行业中最为吃香的原因,出去拿着西班牙军团的服役征募,工资都比别人高一半。   这年头,西班牙战士就是资深老兵的代名词。   他们极为有限的训练主要精力都放在于如何列队与给火枪装填火药并准确打响上面,铠甲更是想都不要想。   守着米兰的西班牙射手能戴个高顶盔就算火枪手里的土豪了。   虎蹲炮打的就是这种无甲裸男。   那是真疼啊,被打瞎眼、头破血流的数不胜数,甚至几乎让他们在牧野营一个个小队冲至近前毫无还手之力,便一个个做了刀下之鬼。   列阵一上午,开片半时辰。   骑士几乎尽没于阵,火枪手被杀得杀、逃得逃,顺便带垮了后面被轮番炮轰士气早已摇摇欲坠的重步兵和轻步兵方阵,罗伯特·达德利伯爵无奈之下只好下令撤退。   明军看上去无意追击,因此留下最精锐的重步兵构成一道防线,溃军在三里外重整队形。 第二百一十九章 选择   温切斯特断断续续的作战一直持续到傍晚。   两边都杀红了眼,罗伯特·达德利三次败退又三次整队,直至傍晚,他麾下两个西班牙军团式的编制依然没有任何一个被明军成建制歼灭。   明军这边的普利营则一直在莽与溃之间反复横跳。   从两边还没正经开打,炮弹砸在军阵旁边起他们就想溃逃,随后见己方炮多,又觉得占据优势,不需要军官整队这些长弓手们就自顾自地又回去站好了。   刚站好,对面骑士老爷整队冲锋了,毫无意外,这些如今的自由民依然忘不了被贵族支配的恐惧,一点儿犹豫都不带有的,再一次开始溃退。   溃逃到半截,牧野营将士稳住阵脚用虎蹲炮把骑士老爷按在地上轰到两腿打摆子,应明再率北洋骑兵从后方杀来,把英军马队敲得七荤八素,提着手枪都瞄不准人。   普利营又硬了起来,一个个的像神仙附体,提着小猎刀把放倒的骑士七手八脚地捅死,而后又满脸血的跟着牧野营冲锋。   牧野营着实勇猛,早在他们还玩石器的时代就敢提着长弓跟西班牙军团士兵糊脸肉搏,如今鸟枪换炮各个提着环首钢刀更像猛虎下山,轻而易举将敌军火枪手杀得四散而逃。   四散而逃的火枪手还不忘提着重火枪把普利营锤个大马趴。   他们又溃败了。   这一次溃败,成了这场战役原本在晌午就能结束的战斗却一直打到傍晚的原因。   很多人被满身带伤的火枪手放翻,急着逃命的火枪手们也顾不上结果他们的性命,最后这些许多过去从没上过战场的新兵蛋子挨了一顿毒打后被吓坏了,晕头转向爬起来甚至忘了己方中军大营在什么方向。   毕竟普利营士兵跟英军士兵长得都一样,他们是农装、不少英军士兵也是农装,看见人家溃逃,他们以为是自己人也跟着跑。   偏偏一开始两边人谁也没觉得不对。   牧野营是打累了,他们负重不轻,又是大弩又是虎蹲的,眼见敌军溃退象征性地追了两步,就被担心士卒体力的营把总下令重新整队短暂歇息。   应明的骑兵战马也累了,一路征战过来他们基本上都换了马,如今眼看一场战斗胜利,消灭了敌军骑兵,都忙着收拢乱跑的战马,也没顾上追击。   更没顾上战斗里没啥存在感的三个普利营。   一直等到罗伯特·达德利伯爵开始重新整队才发现有点不对——他的部队在战斗中损失很多,这是谁都知道的。   可他一点人数,好像打了一上午兵还更多了。   退潮才知道谁在裸泳,把小连队分开才知道谁是混进来了。   整整七百多人,在英军阵地上优哉游哉蹲着喘气,冷不丁一抬头发现跑错地方,一时间气氛极为尴尬。   他们没准备,英格兰的残兵败将也没准备,一下乱战打成一团,战场那头正思虑下午是就地驻营设寨还是退回战壕保护的中军,突然就看见萝卜军自己和自己打起来,连忙点起人马武装劝架。   临近了才发现,一支被追着揍的部队正向自己的方向逃命,领头捂着头盔边跑边回头的正是普利营把总。   合着还打入敌军内部了,看样子过去他是小看自己这支部队了。   就这么新的战斗继续展开,一直打到当天傍晚,最后应明的部队是一点儿力气不剩,有的士兵在一次刺杀或劈砍后,重伤敌人的同时自己也跟着趴在地上,没了再起来的力气。   到最后,应明不知道被击溃的温切斯特军有多少人逃回城里,他估计数目不到八百。   当然他也很肯定自己的部下没有杀死那么多人,下午的战斗中许多敌军打着打着就把兵器一丢铠甲一脱,朝别的地方跑了。   战场上活着的人还很多,一场仗打下来虎蹲炮被高强度开火打坏了三门,还有另外六门已经变形,不论炮弹散子还是大弩后很难直接杀死敌人,因此原野上到处是歪七扭八的伤兵。   应明的部队既没力气补刀也没余力救活,肯定先顾着受伤的自己人,等自己部下伤兵都安顿好了,这才派人收拢起战场上的敌军伤兵。   骑士与重步兵那些职业战士不算,其他士兵很明显能让应明感觉到他们很多人根本没受过像样的军事训练,也没有高昂的战斗意志。   他们留在战场上,最大的可能绝非想要战斗到底,而是还没来得及想好往哪跑、或是想好了往哪跑才刚开始跑,就被明军的散子铁丸击伤,跑不起来。   像这样的人,应明让士兵扯了他们的衣裳、能把弹丸取出来包扎伤口的尽量包扎,当然肯定不用药,完事告诉他们只要不再与明军为敌,他们就自由了。   扣了兵器铠甲,愿意上哪去就上哪去,去温切斯特西边能分点地,不过更多人的选择还是去温切斯特东边,他们的家在那。   还没等应明考虑好今夜究竟是回战壕保护的中军大营睡还是去南边的朴茨茅斯城,温切斯特城就向他发来邀请,宣告投降。   费了些时间打探才知道,罗伯特·达德利在城外打生打死一整天,做出三次溃败三次整军的壮举,赢得了应明的尊重,却没能得到温切斯特父老的同情。   当萝卜先生带着他吃了败仗的数百萝卜军靠近温切斯特时,城内守军把城门闭了,让他回伦敦,根本不让他入城。   城内百姓并不准备跟罗伯特站在一起,为女王打一场极为艰难的守城战。   他们干干脆脆地赶跑了想要入城休息的罗伯特,转头向明军献城投降。   事实上,当应明和罗伯特在城外作战,城内爆发了一场小小的农民起义。   明军向英格兰百姓的承诺宣言早已随着普利印刷报纸传遍英格兰每个角落,甚至波及北方的苏格兰,人人都知道,明军的敌人是骑在人们头上的王室、贵族与富商,而非英格兰百姓。   他们非但与百姓不是敌人,而且还会因为百姓不向他们射击而发下奖赏,至少在那些流传各地的小报上,应明承诺对忠心的百姓可能授予土地、也可能授予世袭贵族的身份。   当然,报纸是没人信的,即使人们想信,也没有信的土壤。   但温切斯特不一样,大军主力溃败,领主老爷回到城里一定会发动富商出资、雇佣他们守城,是与明军为敌还是投降的选择题已经摆在面前。   留给他们的选择并不多。   两个选项显而易见,究竟是把数百贵族一战歼灭的明军可怕一些,还是城内的贵族、富商更好欺负?   就算侥幸打赢明军,得到的不过是几天的工资;可如果打赢了城内贵族开城献降,假如小报上说的是真的——至少他们得到的将会比帮罗伯特多得多。   人心里有一杆秤,都知道该怎么选。 第二百二十章 城隍   温切斯特对明军打开欢迎之门,应明也依照自己的承诺,投我以桃报之以李。   军队从所获辎重中得到贵族们的身份证明,继而派遣军兵在百姓的带领下查抄家产、地产、教会财产。   并在万历十二年二月二十五日,在皇明旗的见证下,为温切斯特百姓登记了有史以来第一份户籍。   查抄教会财产时有一点小问题,不过从普利县赶来的魏四脑袋活络,干这些事极为得心应手。   “将军,依照贵族、富商、修道院的土地文书,查抄土地两万三千七百二十顷,其中四千三百五十顷地在二月二十八日傍晚完成对温切斯特治下八千七百户百姓的分配,并发下地契。”   魏进忠进入应明在温切斯特的府邸,向将军告知这一消息。   这就像明军在普利寻的衙门一样,同样过去是贵族老爷的宅邸,过去的主人是一个先有财产后有爵位的新贵族,修起了三层石质豪宅,周围还有大片的庄园田地。   如今被应明看上,成了东洋军在这的驻地,外边修了马厩与营地,下两层用于十几名转为地方官的军人办公。   魏进忠上到第三层时,应明刚刚完成今天的工作,正靠在椅子上端着一只镀金板甲护臂用铁夹子一粒一粒夹下上面的小铅饼。   他先前铁臂缚的左部在普利的战斗中被人用页锤打变形,由于没有合适的匠人,后来便在战利品中寻了这样一只板甲左臂戴在胳膊上,单看花纹就知道做工精细。   近距离被人用手枪击中,也只是在臂甲上多了一个个小铅饼,质量非常可靠。   听见魏进忠的话,应明放下手中板甲护臂,道:“做得好,不过那些反对明军没收教会财产的百姓,你也处理好了?”   魏进忠拱起手来嘿嘿直笑,满口应道:“处理好了,好处理得很。”   在应明疑惑的眼神中,魏进忠解释道:“我绕过那些有威望的人,在城内各街坊、城外各村庄把百姓聚到一处,跟他们说没收的这些地是分给他们的。”   “他们开城,这是咱朝廷的回报,必有回报,谁都不能改变。”   “但分配过后,那土地是他们自己的,他们要是想,拿上地契带修士到衙门呀,我再给他们办手续把土地捐给修士。”   “就算没了修道院,修士也还在,不影响的。”   说着魏进忠脸上就挂起小主意成功的狡黠笑容:“谁也不反对了。”   这是魏进忠在普利西面战斗的经验,在学识上,如果用拔高的方式把大明半文盲魏进忠比作小学毕业,那么英格兰的百姓不论在见识阅历还是文化程度上,都至多不过胎教肄业。   玩心眼儿啊,他们差远了。   愚昧的百姓是易受煽动也易被分化的,当人们被煽动的力量聚集一处,他们坚不可摧;可一旦加以分化,人群将变成毫无力量的乌合之众。   固有的思想让他们无法接受明军没收教会地产财产,虽然不至于因此反抗,但很容易成为滋生反抗的土壤。   如果先把部分土地依照承诺分给百姓,再把是否将土地捐给教会的权力交给他们自己。   至少依照魏进忠在西边的经验来看,人们在对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支配时往往带有非凡的奉献精神,可一旦这些东西具体到他们自己攥在手中的物什?   应明挑挑眉毛:“看起来效果不错,那些修士现在还在你那小衙门呢?”   “在,衙门管三天饭了,开始他们几个还挺高兴,呆了两天就坐不住,想上街找百姓要地,我没让他们去。”   应明垂下眼珠,缓缓摇了摇头:“他们不虔诚呀。”   回应他疑问的是魏进忠飞快、认真的摇头:“他们虔诚极了,这些土地是神送的,所以才不给修士,因为修士过去有那么多土地,明显不虔诚。”   应明愣了一下,干巴巴地咂了咂嘴,觉得魏进忠要是这么解释,似乎也没啥问题。   “他们没什么了不起的,再过几天,小的估计他们就该回过神来了。”魏进忠笑道:“我给他们留了个老鼠洞等他们钻。”   “什么老鼠洞?”   魏进忠右手攥着左手大拇指上戴着的舌形韘,嘿嘿笑道:“衙门给所有百姓都分了田地,却没给修士分,那修士算不算百姓?他们过几天估计就该找衙门要自己的地了。”   “到时候,让他们自己选择是做皇帝的子民,还是神的信徒。”   魏进忠眯着眼睛,先抬起拇指再抬起食指,道:“他想做皇帝的子民,就给他五十亩地;想做神的信徒,就打发到城外新修的城隍庙伺候老庙祝去。”   普州诸县,沿袭东洋旗军一贯主张,同样在每个攻下、投降的城镇设立城隍庙,由最高军事长官册封生前表现杰出的阵亡士兵为城隍,以英灵守卫城池。   如今在这爱尔兰全境有一百四十四座城隍庙,英格兰普州一隅则有城隍庙四十三处,各城隍庙依照辖境范围、作战阵亡军士数量来设置城隍爷、诸司与诸部将军。   通常五百户小村,与几个不足五百户的小村均仅设册封一名阴司将军守护;千户之镇册封一名判官、两名将军;更多的则封城隍另设三司、七司。   最多的是普利与都柏林,均设有城隍、判官与十二司,另有枷锁、黑白四将。   各地城隍庙皆选艾兰国忠诚老者担任庙祝,于俘虏中挑选佣人,好生照料城隍庙的香火。   其实每个城隍庙也是明军的墓园,阵亡的东洋旗军会就地埋在城隍庙,一部分牧野军在战前也有这样的打算,写了信,阵亡后应明就在城隍庙寻个去处,为他们修坟。   东洋旗军立碑,牧野营兵种树。   如今虽然应明率军离伦敦还有百里之遥,但伦县的城隍庙已经安排上了,将要设二十四司、另有黑白无常六将。   让修士去伺候老庙祝,应明觉得不赖。   不过还没等应明露出笑容,魏进忠已经挤眉弄眼地小声道:“将军,小的在城中罪官家眷里寻了几个美妇,今夜……”   “唉。”   应明长长的叹了口气,颇感担忧地看向魏进忠两腿之间,他这个家丁什么都好,就是太好色:“你也不怕命根儿坏了?” 第二百二十一章 水门   应明其实挺担心,照着魏四儿这般模样,到底是他们先进伦敦还是魏四先出问题。   不是担心西佬病,而是怕他死在女人肚皮上。   像他这样,一天到晚应明养的混血黄犬能在脚底下打盹睡九个时辰,魏进忠就能在妓院睡九个时辰,几乎是应明军中最大的不安定因素。   普州最高军事长官的心腹手下流连于每座城镇的妓院,堪称是色中饿鬼,明军才进驻温切斯特三天,这就已经通过妓女的嘴成为街头巷尾所有人的共识。   从英格兰岛上最西端直至温切斯特,恐怕很难找到魏进忠不认识的妓女。   要是普州妓院需要个同业公会,来保障服务人员共同的利益,恐怕再没有谁比魏进忠更加适合会长这一职位了。   这对一支军纪严明的军队来说意味着极大风险,但同时也正因他们军纪严明,才更需要一个像魏进忠这样的角色。   因为他能帮助战后杀红眼的士兵找到平复心灵的港湾。   其实这是个挺让应明羞耻的事,他的心腹家丁,副业是沟通士兵与妓女间的皮条客。   限于军法,跟随应明的大明士兵不能祸害百姓,但人握着刀就意味着危险。   他们让人恐惧的同时自身也活在恐惧之中。   高强度的行军与不断征战,让一场战斗结束后的他们尚来不及庆幸他们又打赢一场仗,便已陷入下一场战斗结束后自己会不会成为某座城隍庙祭祀正神的担忧中。   有成为神明的可能自然令人自豪也能增添人的勇气,但能好好活着,谁愿意去当神呀。   抢掠百姓的问题在应明麾下的东洋旗军中根本不需要杜绝,根本就不会发生,一方面自然是因为军法的约束作用,但更主要的原因其实还是英格兰百姓普遍的贫穷。   富有的贵族、商人也不需要个体旗军去劫掠,有的早投降,是将军应明的好朋友;有的不投降,最后财产被旗军发现时已经作为战利品了。   谁会劫掠自己的战利品呢?那玩意被发现了叫偷窃。   充足的军饷最大限度上减少了旗军劫掠的可能,但饮酒、找女人这种生理需求很难被遏制,一旦要绝对遏制,旗军更容易出心理问题。   从旗军一路拼杀至今的应明早在登陆艾兰时就向东洋军府写过让退役旗军先去其他地方休息半年一年再回家的事,他非常关注远征旗军的心理问题。   因此堵不如疏,在普州的旗军有充足假期,在非战争时期,每天每个小旗部都有两个能出营过夜的名额。   而且还史无前例地在战争期间,下达由最高军事长官把前线士兵调回城内放假过年的命令。   最神奇的是应明下达这样的命令,敌军还非常默契地在除夕夜到正月十五这漫长时间里闭城死守——这事对明军来说确实挺奇怪的。   为了过年,他们都做好暂时放弃普利以东所有土地,过完年再重新占领一遍的准备。   结果人家没反应。   就和敌军将领为何叫萝卜头、魏进忠为何极为好色一样,并列于万历大开拓时代应明将军十大未解之谜之一。   这些问题可能在萝卜头被生擒前应明永远都无法得到答案,他试图追问俘虏,但作为高级将官的贵族们基本上都在先前的骑士冲锋中被普利营杀死,余下的小头领们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俩月前他们不进兵。   希望是真的非常渺茫,因为在三月初五,温切斯特迎来新的来客,一个过去的西班牙如今的荷兰人,林登。   不是林登·万,是林登·简。   曾服役于西班牙军团,在尼德兰为国王菲利普而战,后来加入新大陆的开拓,成为秘鲁西军连队长。   第二次明西大战后期,上级快速死伤,升任方阵长,曾在常胜战役率领三个连队冲击明将邵廷达的防线。   后来虽然防线没能攻破,但其依然因骁勇善战成为驻军秘鲁的军团长,最终在率军镇压劳塔罗的扫荡中穿一身重甲冲锋时踩进陷阱,因伤退役。   “曾经我像你一样也是个军人,直到踩了个酸菜坛子。”   林登这么说时,应明能注意到他的右腿有点长,走起路来一拐一拐,但这并不耽误眼前这个自称西班牙人的荷兰人高高扬着脸。   “回到家乡后,我的邻居都成了荷兰的国民,排挤之下只能外出谋生,曾一起并肩作战的达德利伯爵找上了我,请我为他训练军队。”   其实应明并不明白,就是踩个酸菜坛子,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资历,有什么好骄傲的?   应爷这儿还有一堆沾屎的板甲和弯曲的陶罐呢。   他皱起眉头看着林登,问道:“所以,你是代他来向我约战的?我在会战中击败了他,他应该过来投降而不是逃跑。”   “不,达德利伯爵没付完我的工资,他因为这场战争早已负债累累,我训练的部队也被击败,我不能回荷兰,需要钱回西班牙,过上体面的生活需要钱。”   林登看着应明,道:“我是来找工作的,我知道两个对将军非常有用的情报,如果你愿意用一千半两银买下他们,我会在你身边服役两年,然后回西班牙。”   其实林登的骄傲与踩中酸菜坛子毫无关联,只因他是过去整个欧洲最出色的西班牙军人,应该骄傲。   “一千半两银?”   两年五百两银子,这个雇佣费用报价很高,是北洋旗军的两倍,几乎和应明麾下的旗军相同——他们这帮人经历数场战争皆有斩获,动不动就加月饷一两。   这样的报价,对眼前的西班牙瘸子来说显然太高了。   但应明并不认为眼前的西班牙老兵是个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跑到他跟前拿自己性命瞎胡闹的人。   高昂的报价实际上更勾起应明对两条情报的好奇心。   他抬起一根手指:“我给你二百两,你说第一个,不满意我也不杀你,放你离开;如果满意,我会再给你三百两,往后两年,月银二十两管吃管住做我家丁,两年后若是想走,我再给你二百两路费。”   林登稍做考虑,便开口道:“达德利伯爵带女王离开伦敦,往北去了苏格兰,伦敦城守军极多,但女王的离开令他们士气低下。”   话音一落,应明的眼睛便亮了起来,当即命人去取银子,同时下令随从聚集家丁、召集各部将军,起身指着林登道:“接着说。”   林登微微扬头:“我能打开伦敦水门,让明军进入城内。” 第二百二十二章 献计   女王对战争做出不可避免的让步,只不过这一让步不是对大明,而是对北方的苏格兰邻居。   罗伯特·达德利伯爵兵败,一路收拢残兵溃卒返还伦敦,宫廷立即启用备用计划。   即修好因爱丁堡条约恶化的苏格兰,合两国之力共同对抗强敌。   修好关系的方法,则是释放被囚禁的英格兰王位争议者玛丽斯图亚特,并依照伊丽莎白的意愿,‘考虑’在百年之后将玛丽斯图亚特的儿子,苏格兰第九代国王詹姆斯选为王位继承人。   促使英、苏两格兰合邦。   与这一份提议一同提交的,还有女王以狩猎的名义在伯爵的保护下离开危险的伦敦,去往北方。   伦敦是英格兰的国都,收藏着王室建立以来数百年留存的珍宝,也有数不清的城镇遗产。   提交这内外两条计策的人,是女王的私人幕僚,来自大明的杨高。   鉴于他用中国古代唇亡齿寒的故事说服英格兰宫廷贵族,便被女王任命为外交官,去往北方说服苏格兰贵族。   这两条计策,对眼下的英格兰而言尽管难以接受,却确实是最易于执行且富有成效的计划。   英格兰并非无兵可用,只是兵力在北方,匮乏的财政无法召集大军南下抵御明军;至于英格兰王位的争议者玛丽斯图亚特则并没有那么令人担忧。   只有英格兰存在,英格兰国王才能存在,倘若英格兰都没有了,那所谓的英格兰王位又算得了什么呢?   换言之只要英格兰还存在,女王就算有再多的王位争议者,至少也比如今的情形要好得多。   劝说女王出城的计划更是不必多说,伦敦城有坚不可摧的城防与数量众多的城镇守军、愿意参加守城的征召市民。   但这无法保证明军不会攻破这座城池,如果女王还在这,一旦遭遇围攻,明军必不留余力的围城、攻城,纵然困兽犹斗,但女王没有子嗣,缺少王位继承人,城破则国灭。   女王留在伦敦,国家危急、伦敦亦是危急。   危难之际恐生是非,正好比重耳在外而生,申生在内而亡的故事,若女王北去,则伦敦坚城重兵,明军久攻不下,又要提防来自北方的军队,必不会久留。   人们反复揣度杨高的献计可能存在的问题,但最终没有发现任何问题——他们非常信任伦敦的城防,确实认为杨高的分析是正确的。   一千二百年加固历史、拥有七座主城门、数座水门、三座桥门、三层关卡、两座桥门、一座堡门的伦敦不可能被军队从外部攻破。   一旦围城开始,最大的心腹之患便是城内的怀有异心者,他们才会真正影响到女王的安全。   当女王踏上‘北狩’之路,伦敦城由女王的表弟、第二代霍华德男爵、宫务大臣查尔斯·霍华德作为最高军事长官留守。   查尔斯·霍华德男爵为女王做出盛大的恭送礼仪,尽量把这一切表现得真的像女王是去北方狩猎一般。   而在另一方面,他有一千二百名城内卫队与三千名经历战争的郊野贵族卫队,同时还动用宫廷发售公债所得国库财产招募到一万三千名愿意参与守卫国都的征召兵。   他们赶制守城器械,囤积大量粮食,把城外百姓统统迁入城内,并用石头堵死了城外所有水井。   势要用尽一切手段,阻拦明军攻势,把应明拖到弹尽粮绝无奈退军。   这不是查尔斯·霍华德男爵第一次历经战争了,十六年前他就曾率军北上镇压反叛的天主教贵族。   在从罗伯特·达德利伯爵那取得诸多关于明军的情报后,他对守住伦敦有很大把握。   三月九日,伦敦城西郊出现了令英格兰闻风丧胆的小旗子和红帽子。   两国之间文化不同、言语不通,历次战争屡败屡战的英军也没有从俘虏那拿到情报的机会,大部分情报都来源于作战实际观看与逃难贵族口述,难免失真。   小旗子与红帽子说的都是北洋旗军,准确的说,指的是旗军的盔枪。   前者是小旗官、后者是普通北洋骑兵,但在英军眼中并没有那么仔细的划分,他们更多时候把小旗子当作贵族,赤棉甲赤铁盔悬黑璎的旗军当作明军精锐侦察兵的代称。   一旦红帽子出现在人们视野里,往往意味着很快这片土地就会迎来明军主力。   除了这两种人,还有被叫做蓝帽子的宣讲官,但他们并不知道这些蓝甲蓝盔的人是干嘛的,只知道每逢战斗最先杀出的明军骑兵里一定会有蓝帽子的身影,被当作贵族副手。   但是有从温切斯特侥幸撤下的老兵口述,他们在战斗中曾试图用火枪集火一名小旗子,结果把他身边的蓝帽子打落马下。   导致原本几十名结密集墙阵稳步推进的红帽子们发起疯狂冲锋,继而导致他们依照西军方阵编练的整个连队覆灭。   令人怀疑这些蓝帽子可能在军队中担任更为重要的职责,这是个可以利用的特点,为此查尔斯·霍华德专门向城里的火枪手下令,没有接受命令时不要集火攻击蓝帽子。   跟红帽子、蓝帽子这些蹩脚的称呼一样,他们到现在都不知道明军在英格兰的指挥官全名叫什么,英格兰宫廷文书中一致将应明称作应大明。   他们认为应是应明的名字,而明则是国名。   与之相似的,第三牧野营的首领小莫,被伦敦人叫做莫大明;受到英格兰妓女广泛好评的皮条客魏四被称作魏明四世。   事实也确实跟查尔斯·霍华德所了解的情报相仿,很快伦敦城郊外就出现军容整齐的军阵,还指派蓝帽子跑到城下跳舞、舞刀,边舞边骂。   查尔斯·霍华德是谁呀,他知道自己的职责,也知道明军主将‘应大明’这是想要激怒他,引他出城野战……罗伯特·达德利用西班牙式方法训练的军团都输了,查尔斯出城野战能赢?   他就在城上派人跟着对骂,双方隔着城墙把‘你他妈下来呀’、‘你有种进来呀’翻来覆去骂了一个时辰,明军消停了。   明军一消停,查尔斯·霍华德也傻眼了。   应大明将军并未扎下营寨,他带兵沿着伦敦西郊转了一圈,走了……往北走了。   那是伊丽莎白女王离开伦敦的方向。 第二百二十三章 赚城   应明可阴着呢。   他的部队人少。   历经温切斯特一场大战,他麾下没受伤的精锐北洋军、艾兰复国军、艾兰骑士三部不到八百,牧野三营老兵不到两千。   这两支合计两千七百余的人马,就是跟随他一路奔驰至伦敦城下的全部人手。   后边远远跟着仨普利营合轻伤两千余人,跟他们隔着五十里便扎下营地。   应明这次要办大事,真要是成功打进伦敦城,再把他们调来弹压百姓。   经过应将军深思熟虑,打仗还是不让他们搀和了。   真不是应明眼界高,打仗嘛,未经严格训练的军队见势不妙撤退的、害怕的,这是人之常情。   可友军占据优势击溃敌众,能跟着敌军一起成建制溃退到敌军休息营地里头的,应将军从戎五载,还是头回见到,也算是给他开了眼。   至于先前战斗中产生的伤兵,都留在百里外的温切斯特,轻伤照顾重伤的,能救活的尽量救活,伤势严重无法复原的,等危急时刻过去就送到普利坐船回东洋军府领抚恤回家。   就带着两千七百多号人,应明敢兵临伦敦城下,就因为西班牙归附家丁林登给他来了个银货两讫。   应明这边一给银子,林登立马进入非常靠谱的工作状态,把他离开伦敦时所知道英军的军事动态、防御部署、兵力构成统统透了出来。   精细到西敏寺果园有全伦敦最大、最好、最专业的妓院,深得魏明四世之心。   林登能打开伦敦西城南靠近西敏寺城墙下的一座水门,负责把守那座水门的卫队长官曾在对抗法国时与他并肩作战,因赌博而穷困潦倒、负债累累。   应明甚至不需要付出真金白银,只需要宣告攻城成功免除他的债务,就能让他打开水门。   除此之外,曾任职练兵官的林登还掌握另外一处水门,伦敦塔的水门。   伦敦塔是伦敦城内王室历代加固的宫殿与防御性要塞,除了王室居所,还有储藏珍宝、监狱、天文台、教堂、刑场、动物园、小码头与兵营,由十三座塔楼连城防卫的综合堡垒。   一旦明军攻入城内,几乎可以预见,最后一场战争一定发生在那。   伦敦塔的水门也被称作叛徒者之门,是用来押送上层贵族罪犯的通道,作为城堡的弱点它戒备森严,林登也无法打开这座水门,只是知道能从哪进去而已。   尽管应明掌握了许多情报,想攻至伦敦城下依然很难,因为伦敦是个奇怪的地方。   就不说桥对面东边还有个小城,单说城外有六里地空白地带就很奇怪。   这是因为伊丽莎白为控制伦敦人口,不准任何人在城门六里内修建任何住宅、商铺,即便如此也不能阻止这座城人口继续膨胀,城内城外挤了十五万人,因法令被隔绝在城内、城外的空白地带两侧。   要想率军攻击内城,就得先穿过空白地带外的郊野居民区,再穿过空白地带才能进攻伦敦城,而这在不惊动百姓、不被发现的条件下几乎是不可能的。   守军哪怕多半是临时征召的乌合之众,他们依然有一万七千二百的庞大兵力,甚至哪怕单单有过训练的卫队都比应明的人多。   他要攻城,至少需要设法削弱、分割守军。   要想达到这一目的,最好的方法是诱使守军出城野战。   在城外骂战激将失败后,应明立刻转变计划,率军绕城半周,向北行军,走没多远便着手设立伏击圈。   作战中调度敌军是一门学问,诱敌,就要攻其必救。   英格兰女王往北走了,应明也往北走,守军便多半会追出来。   当然应明并不认为守将一定会发兵出城。   如果他是守将,就很可能就不出城——英格兰女王跟我大明普州参将有什么关系,死就死呗,我当伦敦山大王。   但查尔斯·霍华德男爵并不这么想,他一定要出城保护女王不受明军的追击,所以换他自己挨揍。   先是派出侦查的骑手被殿后的北洋骑兵队一一歼灭,而后主力部队便在追击过程中被明军设立的虎蹲炮、佛朗机炮阵地轰了个晕头转向。   尤其是从战舰上卸下的重型镇朔将军,炮弹带着横扫千军的威势砸在地上几次起落,将路径上所有人砸成血肉骨头。   还没从被炮轰里缓过劲来,他们口中的第三牧野营莫明便列队冲锋掩杀过来,仓促之下领军贵族正要高喊撤退,明军的骑兵已绕至两翼夹击而来。   有时收拢溃军也不是什么好现象,溃军被整编为新战斗力的同时,也会为新的军队带来旧的恐惧。   伦敦的军队尤其如此,他们收拢了自普利之战以来历次战争的幸存者,人们到处散播着明军的恐怖,尤其是战场上一锤定音的东洋骑兵。   人的名树的影,现在他们看见红帽子就害怕。   前阵与两翼被杀散,前面的丢盔弃甲、后面的推推搡搡,六千多人挤在一起自相践踏,运气好的逃向郊野、运气差的当场重伤乃至死亡,大部队被明军骑兵追击一路砍杀收降,就连逃到城墙下守军都不敢开城门。   只能拿着火枪与长弓无差别射击,以防止溃军冲关。   最后只有逃到城西的三百多人在傍晚偷偷叫开城门,逃回城去。   经此一役,查尔斯·霍华德彻底绝了援助北方的心思,只想着守好伦敦城。   绝望与恐慌的情绪在城内蔓延,战役结束的第三天,查尔斯霍华德再度派出小股马队向北方探查,他们一路向北走了很远,都没能追踪到明军的迹象。   让城内稍感放心,只是女王那边,他们是真的顾不上了。   为今之计,只能祈祷情况真能像杨高说的那样,女王离开伦敦,则伦敦与女王都能保住。   但是令他没想到的是,应明并未率军向北追击女王。   他的军队只是在城北郊野兜了个大圈子回到城西,在三月十四日夜晚,自艾兰、牧野军中精选五十敢死之士,携轻甲利刃弓弩跟着林登自城外绿地摸向西墙水门。   仅过去半个时辰,伦敦西城墙的尖塔上便挥起火把。   一时间城北、城东皆响起令人震怖的号角声。 第二百二十四章 买卖   不论应明怎么想也想不到。   当他看见城墙塔楼举火,命两部疑兵在城东北两方放炮,水门内的情况跟他想的完全不同。   应明给林登派去五十名精挑细选的好手,意在叫他们由水门入城后与敌军血战一场,夺住城门片刻。   战事必然惨烈,被选上的五十好手为保隐蔽,多不着铠甲,遗书都给留好了。   十四个艾兰猛汉家里有大小七十五个孩子,应明答应把他们全部好生养大送去亚州读书,将来看一看大明的样子。   三十六个牧野勇士有二十三个要求把尸首运回牧野,抚恤家眷五万通宝;还有四个要求死后留在伦敦城隍庙当黑白无常和牛头马面。   只有九人对此行颇有胜算,要求战胜后把自个儿放到普利营当统率一百人的哨长和协哨。   立功了升官是常理,但正常升官也没这么容易,但既然他们说的是要去普利营,应明也就答应了。   当大军借夜色安静地驻于城外西郊,去往城下的斥候踱马回还,带回了从水门钻出来的林登。   “将军,塔楼内没发生战斗,谈判后,如果将军能保证投降的士兵每天有六块面包。”西班牙人林登说着顿了一下,昂首将手臂指向城内,道:“那有八百二十名士兵正等待您的检阅。”   “城内在闹饥荒?”   对林登来说,应明这句疑问是在说一个笑话,他笑了两声才发现无人应和。   月光映照下,年轻的明军将军眉庇下半张脸露出非常认真的神情,林登这才正色道:“对穷人来说,他们永远在饥荒里,士兵,多半是穷人。”   “他们普遍负债累累,来自伦敦郊外农村从事农业的小伙子们工作仨月就能买得起一件胸甲,但他们成年累月的工作也未必能满足全家的口粮。”   “尤其因为我们的战争。”   林登有些刻意地提到‘我们’,并试图把这个词说得自然,不过还是有点生硬:“战舰把海外封锁,陆军逼近伦敦,让城内的粮价又翻了一倍。”   “因此也许他们不够忠诚,但少个敌人从比多个敌人好。”   在林登的认识里,明军每个人都吃得很好,就连由降兵组成的普利营口粮也比伦敦的军队吃得好。   除非他们没有任何长远打算,否则明军一定军饷军粮非常充足。   那肯定是充足的。   普州的军饷,就没有需要应明负责的人。   东洋旗军的军饷自然由东洋军府负责,在他们远征艾兰的前半年,军饷在东洋军府计数,而后干脆在本地以部分战利支付。   艾兰军的军饷由艾兰王支付;牧野营的军饷早在招募之时就被李禹西付了半年的,如今尽管名义上由普州负责,但实际上还是李禹西花钱。   普州的军饷,基本上随着战争进入良性循环,由应明征战,没收贵族、修道院、富商的财产与地产,一应金银器皿、装饰货物或者任何对应明来说值钱又用不到的东西,统统交给李禹西。   普利县作为牧野去往欧洲的中转站,如今已经被李禹西利用上了,他的烟草船队在战争其间依然在运作。   只不过因为还要运载粮草的缘故,每艘船三百箱烟草的运力降低为每船一百二十箱。   他们的航线没变,依然是牧野启程向东北航行至欧洲北部南下抵大明港,每船扣除所有成本后的利润由一万九千两降为七千六百两。   但实际上李禹西也没少赚,因为他的船在普利卸掉粮草后并不空船,而是把应明与普州用不上的战利品装满船舰。   这些艺术品、古董、宝物会在西班牙大明港的李旦接受其雇佣专业匠人的鉴定,做出定价,而后经由多种渠道或打包卖出、或进行拍卖,以及将其中珍贵的东西送回东洋军府,由陈沐运回国内。   一个完整的战争附属品倾销产业链。   正因有利可图,才让看起来花了最多的钱像天下第一号冤大头的李禹西对这场战争最为支持。   甚至于烟草大亨生怕士兵在陌生异域挨饿受冻,几乎要什么送什么。   再没人比他还期盼战争,李禹西已经开始派人全面探查整个英格兰的岛屿上的情况了,应明关于这片土地上经济、人口的情报都来源于李禹西。   除了烟草,合兴盛还能向这倾销很多东西……大明商贾最擅长的可不是掠夺这种没技术含量的活儿。   只有陈沐才好干这个。   闽广合兴盛发家之本,靠的就是用一切货物,把南洋诸国百姓贵族,从出生到入土、从孩童到老者、从男丁到妇孺、从贫穷到富贵、从生存到享受,所需统统安排好。   正是这种愿景,激励着李禹西为普利运送数十万石计的米面、腌菜。   应明的粮草可太充足了,充足到让他伸出一根手指,对林登道:“你回去告诉那些人,打开城门,辅兵每天三块面包。”   “立下战功,或战后经过筛选成为战兵,每月三石面、三千通宝军饷,粮价也会被平息,为大明作战,不会让他们家人挨饿。”   其实就最后一句,对城内的守军就足够了。   林登听到这个消息,面上经过短暂迷茫,请命带走魏四在路上给他解释通宝与石的价值,一路欢快地跑回水门。   没过多久,吱呀的铰链声中,伦敦这座由罗马人建立、历经数次加固的巍峨巨城,在远处间断的炮声中,向应明的部队打开西面城门。   八百二十西城门、城墙、三座塔楼的守军在城下街道两侧站得整整齐齐,向进入城内的明军表示投降。   几乎在应明入城的同时,街道尽头也传来马蹄声。   一队隶属于查尔斯·霍华德男爵的骑兵带着严防死守的命令还没走到城下,迎接他们的是两队守军张弓射去毫不留情的箭雨。   战马沉重身躯载着尚未咽气的骑手倒在血泊之中,戴着高顶盔的林登在他脸上留下一只满是泥泞的靴印,率领就地整编的第一伦敦营列队奔赴他们今夜的第一个目标——西敏寺。 第二百二十五章 后悔   越是防守严密的坚城,一旦由内部攻破,便越是不堪一击。   应明布置的疑兵小把戏生效了一半,查尔斯男爵并不在乎东边,他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应付城北可能遭遇的围攻。   五千余部队布防于各个方向的城墙以及泰晤士河的大桥上,还有三两千余精锐兵力屯于城内营地,得到良好的休息与充足的伙食,作为应对各处出现战斗的预备兵。   城上屯放了各类守城器械,城下还赶制了五百多架像跷跷板一样的简易抛石机,准备了上万只装着炭与木屑的陶罐,专门用来守城。   这些放在城墙根的简易抛石机只需要一个人就能操控,把陶罐点燃放在跷跷板上,在另一边抱起土袋重重砸下,就能把陶罐抛出弧线越过城墙,砸在对面攻城士兵身上。   这是查尔斯男爵在北方平定天主教叛乱时学到的方法。   他知道明军精锐兵力很难打,但数量很少,只要能成功杀死那些蓝帽子和红帽子,其他部队就会不攻自破。   男爵甚至还准备利用明军的宣讲官死后部队会发起死战冲锋这一特性,专门组织了一个人数三百的火枪长弓混编狙击队,起名叫蓝帽子杀手,打算在必要时狙击明军宣讲官。   简直是万事俱备,只欠明军来攻城了。   北边的几门火炮隔着遥远距离在夜晚向城墙射击,把男爵着实高兴了有几分钟。   但当他发觉明军可能只是用了几门重型火炮射击,便让他熄了高兴的心,猜测明军这次夜间炮击的战略意图意在打扰他们睡觉,因此便打发半数守军去休息了。   反正也拿不准明军是不是在诱敌,出城野战是肯定打不过明军,明军在夜里发动总攻的可能也不大,炮击又对城墙没什么伤害。   还是睡觉吧。   这确实不是查尔斯男爵托大,伦敦城虽是垂直城墙,但它有罗马人的垒石结构,后来又历经英格兰多位国王反复加固。   明军的轻型佛朗机与虎蹲炮根本不能对城墙造成伤害,而重型镇朔将军倒是能对城墙造成损坏,但要想单靠炮轰把城墙轰塌?   这可不是土墙,像这样的重型镇朔将军,至少要一排摆上一百位,狠轰个两三日才行。   据查尔斯男爵所知,明军并无那么多重炮,自然高枕无忧。   他这边刚乱糟糟的把各路守军集结北城墙,就想到这些关窍,又把人都放回去睡觉,那知道部队刚下城没多久,就有人快马来报,明军从西门入城了。   跟在报信士兵后头的,是乌泱泱的乞丐与流民,还有来自城西南泰晤士河畔高空升起的火光,那是西敏寺所在的方向。   确切地说,是西敏寺的藏书塔。   那照亮夜空的火光令查尔斯男爵背后的冷气从屁股沟直冒到天灵盖!   西敏寺不光是有九百年历史的教堂,它还是英格兰的象征,国王在那加冕、在那成婚、在那下葬。   现在明军打进城内,还不知为何让西敏寺藏书塔烧起火来,加冕圣物与英格兰九百年来有限的记录都在那存放,有守城职责的查尔斯男爵怎能不慌。   当下便要点起精锐兵马先发西敏寺。   可他的军队走不动道。   伦敦城的街道本是空旷的,它并非一座工业或手工业城镇,只有属于王家的工坊才在城内,由于女王的法令,大多数占地庞大人口密集的工坊与民居都在城外。   但是因为战争,也为了坚壁清野,住在城外的百姓都被查尔斯男爵迁了进来,城内有限的酒馆旅店根本盛不下这么多人。   数万流离失所的百姓白天是守军的劳役,夜晚就把街道当作最舒适的旅店。   此时此刻,西城兵乱,百姓哪儿还能在地上安眠,统统跟着逃来的兵士涌向守军主力所在的北城,转瞬将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前面的呼天抢地想要逃出城去,后面的左挤右突,眼看前路不同便拍门越墙,冲进住在城内的豪贵之家,激的管家护院斥责谩骂拳脚相向,更有拔剑刺人者。   一时间哀嚎声、惨叫声、哭喊声,充斥道中。   百姓急,查尔斯心里更急,让明军冲入西敏寺毁了历代先王坟墓,他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当下便拔出马背上的簧轮手枪朝天射击,随后拔出剑来,挥舞着要在街上逆着人潮冲出一条路来。   看护在他身旁的士兵也只能有样学样,纷纷组成兵阵挺着长枪张开长弓,呼喊着让百姓避让,低下头朝街上压过去。   哪知道,这酿成更大的祸乱。   前有官军列阵,后有人潮涌动,前面的百姓更为不安,受惊的人群一个个能翻墙的翻墙,不能翻墙的闪避,更有回过头踩着人向后退却者。   人们争相践踏,死人不知多少,查尔斯男爵的部队却没能向前走出多少。   眼看那个方向的火势愈演愈烈,马背上不得寸进的男爵心中被悲哀与苦恼填满,他知道——西敏寺没救了。   西敏寺确实没救了,但这火不是明军放的。   作为距离城墙最近的防御性功能建筑,西敏寺的僧侣却没有多少守卫,也并无常备兵器,在西城三个塔的守军倒戈后,他们除了能抬手大骂外根本没其他阻止方法。   倒是有人要和明军拼个生死保护寺庙周全,但还没等他们见过正儿八经的明军,就先被新投诚的伦敦营将士用长弓射死。   事已至此,对投降军兵而言他们已无路可去,只能跟着大明一条道走到黑,甚至杀起人来比军纪严明的明军凶上十倍不止。   数目极少的防守兵力被快速惊恐,正在用主教沟通神明的女仆眼看着明军冲进塔楼,吓得连忙逃到最高处,眼看无路可逃,只得引火将帘布引燃,企图与火俱焚。   正经的英格兰人,没人知道明军的军纪究竟如何,他们对大明所有了解皆来自王室发布的报纸,在他们眼中明军就是一群穿兽皮的野蛮人,吃人且邪恶。   没有哪个女人愿意落到他们手中。   刚提上裤子抚平僧袍的大主教还没来得及拔剑,就被人隔着门用大弩钉死,眼看火势越烧越旺,放火的女仆也终于见到明军。   说实话,她见到明军的那一刻,突然有点后悔放这把火。   明军很干净,比她见到的所有人都干净。 第二百二十六章 觉悟   伦敦城里奔逃的百姓与行进的部队撞个照面,查尔斯男爵的先头卫队抵达城西比预计晚了近半个时辰。   先头卫队是一股骑兵,他们原先想从西敏寺西北城墙根的街上走,却被城墙与伦敦城高大的石制院墙上射来的排枪与箭矢逼了回去。   羽箭还不怕,只是那火枪,打出重两余的弹丸崩在胸甲上就是个窟窿,先头数骑被放倒了神仙难救,只得从北边绕路。   这些火枪他们熟得很,只有西班牙重型火枪才有这样的威力。   在城墙上阻击他们的是第二牧野营的军士,他们的火枪来自罗伯特·达德利手下的西式军团,那支火枪部队在温切斯特被他们用虎蹲炮轰散,火枪自是叫应明分配给他们用了。   牧野战士没什么火枪技艺,一个营也就只分了百余杆,早早装弹用了明军六倍的时间,瞧见有骑兵举火奔驰过来,只在城上当一次性兵器,心知也未必能打准,壮壮声势罢了。   不过明军的恐怖在守军中早深入人心,不提温切斯特一场大战,单是北面追击的四千部队被打得连城都回不来,就足够教人害怕。   才吃了一阵枪火,骑兵便潮水般退去,倒是给城墙上的牧野兵添了麻烦——他们得放下上好弦的大弩,再重新完成重型火绳枪繁琐的装弹工序。   早春的夜晚,月才露出半个脊牙,阴惨惨的光照在地上,正映了远处燃起的熊熊火光。   西敏寺的战斗早结束了,自发抵抗攻势的僧侣与散兵游勇不是正规军的对手,多半来不及拔剑就死掉。   在塔顶燃火的修女最后也没狠下心与火俱焚,被冲上去的东洋宣讲官一铅盆冷水泼清醒,扛在肩上带了下来。   这会明军主力已在西敏寺宽阔的草地上驻营,依仗墙壁窗户作为防御支撑点架设大弩与虎蹲炮,火兵与军医监督修女为他们做饭,准备短暂歇息后进一步寻找攻陷伦敦塔的契机。   第一牧野营的战士是打巷战的好手,各自在甲长的率领下于寺庙外放哨。   街上的战斗仍在继续,暂时交给林登指挥的新编伦敦营被指派了几名东洋骑兵作为长官,像蜘蛛向远处延伸的触角,在伦敦城西部进行有目的的抢掠烧杀。   跟乱的像丢了王的蜂群般的伦敦营不同,应明手中有扭转乾坤的精锐力量,东洋旗军的大爷们有一半已经在西敏寺里找地方睡觉了。   应明掐着时间,城外的第三牧野营会有一半在半个时辰内入城,另外一半会依然留在城外用炮击牵制北面敌军,让守军不敢把所有人都投入城内巷战。   而五十里外修养的伤兵与普利营则预计明天下午才能进城,所以明天上午对他来说才是最危险的时候,他需要最精锐的部队能在明天上午保持充沛的体力以应对巷战。   魏进忠正在西敏寺里陪应明找地图与设计图,就在差点被小修女举火焚毁的藏书楼里,林登说这里有英格兰历代文件,也有伦敦城的地图。   十几个家丁乱糟糟地翻找着那些有用的没用的皮卷、布卷、纸书。   应明不能万事都指望林登,他要想知道伦敦的布防基本情况,尤其是伦敦塔这个堡垒要塞群需要防备的关窍,必须找到设计图。   西南的大铳声响了一阵,应明等人知道是已经有英军试图冲破牧野二营在城墙上的封锁线。   随后没过多久,北边的喊杀声又起,先是英格兰人的喊叫声,随后更有牧野营打响虎蹲炮的声音,让应明有点坐不住,对魏进忠道:“你带些人去督战,把他们赶走。”   他担心的是林登手下那帮墙头草般的伦敦兵倒戈,怕牧野营被杀个措手不及。   正抱着手臂拢着胡须瞅墙壁上挂着赤裸绘像端详的魏进忠听闻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才肃容抱拳应下,给两手套上骨韘,下藏书楼点起正休息的数骑,上马奔去。   战斗发生的地方没多远,出了西敏寺抬头就能瞧见北边火光冲天,不知是林登的兵还是趁乱四处的城中穷人,总归是有手贱的把远处街道两侧的房子放火点了。   木屋茅草房本就易燃,夜里刮起北风更助长火势,把正陷入激烈战斗的街上映得灯火通明。   前面的伦敦营士兵被杀溃了,他们肩上扛着姑娘、身上裹着绒布,还牵着不知从哪抢来的牛马,有些人还赶着马车,马车上载着他们掠夺的货物,玩了命的往西敏寺方向跑。   与他们装束相仿的英军此时从街道各个地方冒出来,有人用弓箭射、有人持长剑、长矛追赶,追上便杀,把街上都杀乱了,让马背上的魏进忠很难分清谁是守军、谁是伦敦营。   因为所有人对百姓都不怜悯,压根看不出丝毫守军的觉悟。   按说北边的追兵该是守军,可看上去他们的目的只是抢夺货物,这边扛着姑娘的伦敦兵刚被后头人一剑刺中大腿,把肩上的姑娘摔个大跟头。   后边的追兵也不图杀人,扛起姑娘转头就往别的地跑,也不知他想干啥。   甚至让魏进忠怀疑是不是伦敦营自己分赃不均内讧了。   不过紧跟着看,不像那回事。   因为后面的牧野营几个小队迎了上去,伦敦兵瞧见牧野兵就像看见了大救星,各个闪开道路往两边避让着跑到牧野营后头。   追兵就不一样了,仇人相见先跑再说,不过没跑几步就被队长模样的人骂了回来,各个结阵展开巷战。   战斗力上结阵的牧野小队短暂占据优势,守军更像是一帮散兵游勇,但他们的人更多,从墙上、从街角没完没了的冒出来,几乎以半包围的模样把一个个牧野小队分割环围。   双拳难敌四手,一旦被多方包围,苗洛魁的大盾手无法保护多个方向。   他们的兵器短,长标枪丢出去至多扎倒一人,大弩小弩来不及上弦便被迫拔刀近战,转眼就被守军的长枪兵上前架住,即使铠甲坚固也不能冲杀出去。   只能且战且退,以期后面的友军补上侧翼,改变被围攻的窘境。   就这节骨眼上,魏进忠率数骑奔马而来。 第二百二十七章 引弓   街上且要乱,马蹄子踩在泥泞的街道上,魏进忠都不愿意去想没下雨的街上泥是怎么来的。   这事就不能想,不是血就是尿。   动不动路边还得经过个人高的大粪堆,看那光泽都风干了。   离近了,魏进忠怕被守军的火枪打死不敢骑马,提着弓见街边有几张被推翻的桌子,便教人扶起来,就近指挥起东洋旗军来。   他把局势考虑的很清楚,守军那德行就是乌合之众,尽管人多,只要能打击士气,眨眼就得像伦敦营一样要溃散。   打击士气他不懂别的,他就知道得杀人,不能像被困住的几个牧野小队那样,只靠着近战把最前头的敌人杀了,那后便没多少人看得见,对士气打击有限。   要杀,就得杀都看得见的。   “打那个举火把的……好,打倒了。再打那个离队往前跑的,快打!”   “倒了,漂亮啊爷们!再给咱露一手,那个举旗的行不行?”   东洋的旗军格斗的手艺或许除了步战枪术别的西欧封建骑士相比差得远,但铳术个顶个都是数十斤上百斤火药喂出来的好手。   提起鸟铳来,五六十步,只要不是黑灯瞎火,几乎是指哪打哪。   虽就几个东洋旗军,可轮番放起铳来,接连四铳过去放倒了魏进忠三个指挥目标。   在守军眼中,前面同牧野兵对战的士兵死伤多少人看不出来,即使伤了他们毕竟人多,转眼就能退下来。   但两个火把坠地对人们来说是非常清楚的,而且掌旗官还被射倒,对他们来说这就像眼看着自家人一个个倒下去,各个都害怕下一个被击中的是自己。   连带着对牧野小队的攻势都不是那么凌厉了。   火器的厉害之处,就在于它威力大。   只要穿个胸甲戴个头盔,刀矛相击打上三五个回合未必能打死人,小小的铅子上去一下人就得倒。   但它装填慢,魏进忠就这几个人,转眼连发几铳就熄了火,都从桌上跳下去装弹去了。   倒是魏进忠来了脾气,还有几分炫耀的意思,也不管装弹药的旗军有没有空看他,先扬长了手臂点了个不远处像守军队长模样的人,提弓拈箭道:“就那个,我打他的脸。”   话音一落,张弓稍加瞄准,离弦一箭如同点名,转瞬间最前头戴高顶盔身着半身甲的守军小队长前一刻还在指挥士兵围攻牧野兵阵,下一刻发出惨叫的同时捂着脸仰面倒了下去。   魏进忠手上提着的是一张小梢弓,较之大梢弓箭速快、射程远、威力稍小,不过在这非凡技艺下射中脸面,战弓再小的威力也够杀人了。   “啧啧,算你们没眼福。”   耳听着无人喝彩,魏进忠摇头感慨着朝还在装填弹药的东洋旗军道出一句,眼见两名守军步兵正挺着兵器从街上杀来,连忙叫道:“有人杀近前了!”   话说完便从桌上跃下,不过不是后退,而是提弓搭箭朝着即将刺来的矛头迎上去,瞄也不瞄地再度一箭射进敌人眼眶。   吓得后头另一个敌军以更快的速度转头朝后方跑去。   就这魏进忠都不忘嘲笑:“爷爷闭着眼也能打死你,哪里跑!”   说罢不顾刚张满了弓,又是一箭射过去,正中那人屁股。   惨叫声里提弓小跑两步撵上去,抽刀了结其性命,干净利落地收刀入鞘,这才活动了两下右手的大拇指,将弓换了只手,继续边走边射,又是三箭。   胸有成竹如闲庭信步。   砰砰声里硝烟散,追随的东洋旗军又是几铳精准射击,四名侧翼围攻近前牧野小队的守军应声而倒,援军的出现顿时让他们压力大减。   旋即两名环刀手趁敌军惊惧的瞬间自如林矛阵下滚入敌阵,贴身挥起刀来登时砍翻数人,便让小队再度活了过来。   集结一处的守军本就互不统属,拥挤的流民将他们的组织割裂,一个个小队都聚集在自己队长左右,全靠着将抢掠的伦敦击溃这才士气如虹地有胆子围攻牧野营。   如今眼见自己人一个又一个被火枪、弓箭射倒,各个毙命,心下里早被恐惧占据,立刻失去作战勇气,对牧野营的攻势也不像开始那么猛烈。   心里头那口气一旦泄了,再想找回来就难了。   牧野士兵有机会重新整队,有了间隙将大弩手弩一时俱发,弩矢与大盾掩护下环刀手有机会反冲。   围攻他们的守军一面怕他们射出的弩矢,一面又怕侧翼魏进忠打来的弹丸,精力分散下吃不住他们两三冲,便纷纷垮了下去。   一看部队快要被重新整队的牧野兵冲散去,火光映照着人潮里像贵族般的骑士掀开面甲,挥舞着长矛吓唬不断后退的守军,嘶吼着要他们继续冲锋,围死这支装备精良的明军部队。   骑士的叫喊声才刚出口,嗓音便戛然而止,脸上插着尾羽还微微颤动的箭、胸口被两粒铁丸打出孔洞,身子一歪栽下马去。   他的叫喊不光吸引了己方守军的注意力,魏进忠也盯他很久了,只是苦于遍身铠甲恐怕羽箭不能穿透,这才耐着性子等东洋旗军装弹。   眼看装弹完毕,那骑士又掀开面甲,当下羽箭与鸟铳便同时打了过去,管叫他有死无生。   一见连骑士都被打死,街道上像湖水被丢进了大石头溅起的涟漪,从他身边的士兵开始,都像被野兽冲散的羊群,纷乱转头向后逃窜。   这骨节眼上,魏进忠也不管了,弓箭归囊向前跳出两步,抽出腰刀举过头顶摆出个起手式,回头对东洋旗军叫道:“还装什么弹,上铳刺跟我追杀他们,快!”   这一下,不光是重整旗鼓的牧野小队,就连先前溃退到后方的伦敦兵也反头跟了上来。   四名东洋旗军更是为鸟铳上了铳刺,仗着身被坚甲,斜握铳刺大步上前,越过持刀的魏进忠带头向敌军发起冲锋。   纷乱的街上后头的守军夹裹着流民要往前冲,前头的守军被杀溃了什么兵器头盔都丢下要往后窜,拥堵在街角乱作一团,只待着魏进忠等人衔尾跟上便各个待宰毫无还手之力。   等他们追杀到街角,夹裹流民的守军援军更是没能力组织防御,干脆一转头朝伦敦塔奔逃而去。 第二百二十八章 深入   伦敦塔下,魏进忠倒吸一口冷气,抬手支起脖颈后棉面铁顿项顺着铠甲挠了挠后背。   忘记将军的命令让他犯了难。   “好像将军是让我,带哥几个撵走这帮庙门外喧闹的猢狲。”   一开始确实是杀红眼了,英军后面的部队拥堵在路上无法参战、明军的伦敦营也早已溃败,西敏寺北街上的混战双方都不过寥寥百余人。   这种规模的战斗,对率领四名东洋旗军的魏进忠来说极为容易,不光解了三个小队不足百人的牧野兵之围,还激发了伦敦营溃军的勇气,顺势掩杀。   他们追了足有二里,更多牧野兵加入战斗。   跟着猛打猛冲的伦敦兵自然更多,但这帮人至多是壮个声势,打仗不积极,举着火把点房子抢窗帘倒是主动的很。   牧野兵对待没兵器的百姓之凶恶,不及伦敦兵之万一。   也正是伦敦兵一路追击一路放火,像盆凉水浇在脑袋上把魏进忠浇清醒了,连忙让人在混乱街巷战场上寻林登·简,让他约束士兵别欺负自家街坊邻居。   林登·简倒是还好,尽管他身上带着西班牙军队的粗暴习气,但见识过应明挥金如土的大手笔,让他认定了听大明将军的话是很正确且很有前途的事。   对他来说,抢些东西能挣多少呢?伦敦营的士兵恨不得把家家户户作窗帘的羊毛与挂毯卷在身上,那些破玩意才值多少钱?   因此他立即着手约束伦敦营。   这一约束倒好,原本归附伦敦营有八百二十兵勇,街巷一番搏斗被击溃后重新收拢了六百余人,约束士兵禁止抢劫的命令下达不到一刻钟,一个队长立即派人上报了麾下士兵逃散的消息。   林登手下原本有三个队长。   另外俩队长去哪儿了、是否逃散、是否煽动部下逃散,林登不知道也不敢问。   因为追兵从后头杀来了。   对伦敦营士兵来说,一听禁止劫掠的命令,逃散本是正常,不逃散的才奇怪。   他们原本就没个升迁法度,打仗就全指望着劫掠收益,若说站在守军那边,到好歹有个王城叫人攻破的耻辱感,可眼下已经倒戈,这边却不叫劫掠,如何了得?   再说了,士兵本就都来自乡下,王八蛋才和王城里住的达官贵人绅士小姐们是街坊邻居,抢掠一番又管得着你明军什么事。   林登收拢了士兵且战且走,反正下达禁止抢掠命令前,他眼中街道无比狭窄,拥挤的街上到处都是背着大包小包的士兵和车马,水泄不通。   下达禁止抢掠的命令没多久,可能也就被追着沿街跑出两个路口,再环顾左右视野突然就开阔了。   弓手和长矛手几乎跑得干干净净,剩下的都是弩手、剑手、斧手这些过去受过部分军事训练、或在爱尔兰西班牙等地参战有一定纪律的人。   也正依靠禁止劫掠这一桩事由,变相减少兵力却提高战斗力,才使得林登在追赶魏进忠的路上猛地遭受街口斜刺里杀来的守军袭击不至于如同先前,尚未接战便已溃散。   林登在后面遭受各处阻击,魏进忠却带着杀红了眼的牧野营一路冲杀。   其实魏四也是没得选,他印象里回头路都被伦敦营的溃军堵住,一旦回军免不得在路上拥堵起来,当下里只能硬着头皮往前杀。   追至四五里出去,先前溃逃的守军都快被追疯了。   此部守军原本就仅数百之众,领军的骑士被打死,眼看魏进忠追得凶早已破了胆,偏偏部下各人皆非伦敦城本地人,全是查尔斯男爵从郊外征召的,一辈子也进不得城里几趟。   认路能力跟魏进忠是个半斤八两,一番冲杀被杀乱了早就成热锅上的蚂蚁,只管沿着街道河道奔走。   越逃越发觉不是这么一回事,沿途溃军不知向周遭街巷逃了多少,偏偏魏进忠管你几路跑他只一路追,撵出去六七里地,连跑带杀,早就累的如若狗喘。   勉强想要歇歇,一回头明军的杀才又撵上来,只得提起兵器接着逃命。   魏进忠已经不红眼了,但对他来说这会还能在前头跑的都是精兵,要么收降要么干掉,总之是不能叫他们跑了。   他都跑不动了,四个北洋旗军也累得够呛,牧野营追击速度也慢了下来,新编归附伦敦营更是不知被甩开到背后多远——前头这支敌军还能接着跑。   不是精兵是什么?   这其实跟精兵不精兵没关系,只是不能跑的都被他这支追兵杀了,剩下的自然是能跑的。   更何况,刀架脖子上,不能跑也能窜出二里地。   一路追着,守军的逃跑目的也越发地清晰起来,有认路的既出主意又引路,把剩下百十人往伦敦塔引。   那是守备完善的大型工事,原本里头就有守军,只要能逃到伦敦塔里,高低是能赚个活路。   就这样,魏进忠出西敏寺在伦敦的街道上连打带追,天色也从黑到蓝,直至天边冒起白尖儿,整整追了十里半,追至伦敦塔城下。   里三层外三层的城墙与交错纵横的塔楼,把魏进忠硬是看傻了。   他有一种从永定门打到紫禁城门口的感觉——这城里怎么又一座城!   时间对魏进忠来说多的是去思考,但对执拗的牧野营战士来说并非如此。   他们扛着虎蹲炮在街道上奔走快要累死,这会才不管你城墙多高多厚,就冲扛着炮追过来耗费的体力,也得轰你两炮才算完!   巷战来的突然,牧野战士虽然带了虎蹲炮,却没机会打放便陷入近战,以至于让他们平添伤亡,否则两门小炮就能封锁一个街口,在炮被打坏之前来再多敌人都不顶用。   不过虎蹲炮沉闷的响声在伦敦塔下也就仅仅响了两声。   这样的攻击对炮手而言都毫无意义,他们只带了散子筒,打在城墙上只能解心头之恨却无丝毫实际效果。   换句话说,即使魏进忠的部下拿出最强的战斗力,依然对这座如同套娃的城堡要塞群束手无策。   其实还有更坏的消息。   他们被包围了。 第二百二十九章 渡鸦   阴暗的祷告室,身着黑袍的神职人员虔诚跪拜,双手紧紧攥着悬挂胸口的十字架,嘴唇哆哆嗦嗦地念叨着什么。   白塔双重城墙外的炮声传入塔内,惊了伦敦塔的资深居民——六百年来冷眼旁观发生在伦敦塔内一桩桩阴谋与杀戮的渡鸦。   英格兰沿袭罗马人的习惯,从屠宰场到泰晤士河畔随处都为渡鸦准备了壁龛,以依靠渡鸦来清理城内城外臭气熏天的腐肉与垃圾。   尤其是在伦敦塔周围,树梢与城墙随处可见这些体型巨大、有弯钩喙的黑色鸟类。   因为伦敦塔外的空地也是王室与贵族的刑场,刽子手的行刑斧在英文里的名字就叫做渡鸦石。   依照他们的传统,被斩于渡鸦石之下的犯人,尸体往往被弃于刑场,以示惩戒,而每一次宫廷阴谋掀起的血雨腥风最终都被腐肉引来的黑色旋风蚕食一空。   全身笼罩在黑袍下的神职人员担忧地听着炮声与远处传来的厮杀声,透过祷告室的小窗望向被火把照亮的外墙。   高墙使人无法获知二百步外的战斗情况,但老修士的眼神透出隐隐的担忧。   远处高举火把的人流像河水般自街道涌来,似乎已经把逼近伦敦塔的敌人包围,修士并不在意白塔外的战斗究竟会持续多久,也不在意守军的伤亡数字,他只希望那些入侵者不要再用火炮了。   那些对城墙毫无威胁的火炮再响起来,渡鸦就飞走了。   神职人员的嘴始终哆哆嗦嗦地反复念叨着一句话:“渡鸦飞离之日,白塔崩塌,王冠落地。”   修士本该跟着女王一同北上离开伦敦,对这场战争而言,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修士留在城内也无济于事,但他如今还留在这,就因为这句谶语。   已经没人知道这句谶语究竟是何人所留、又究竟是为何而留,但人们对此深信不疑。   白塔内的两队卫士举着火把从正在发生战斗的西墙退下,踏着曾坠落女王母亲头颅的绿茵地,快速集结在罗马古城墙外的东墙上。   天快亮了,清晨的雾气给修士的眼睛蒙上一层茫茫的灰,城内的战斗似乎极为紧张,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有些背的耳朵听不见任何叫喊与咆哮。   只有远处隐约传来兵器相撞的声响与断断续续的惨叫证明战斗仍未停止。   他看见几名骑士率领着大队人马自城东的街上打马而过,不一会城门开了,整个伦敦塔内的士兵都在高呼查尔斯男爵的名字。   直到此时,修士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下,如释重负地闭上眼睛——这座城市的守护者还在,伦敦的军队还没被摧毁。   查尔斯男爵穿戴着镀过金的黑色板甲,掀起的面甲下一双布满血丝的眼微微肿着,这一刻他与老修士感同身受。   伦敦塔还未陷落!   向城市其他地方引导流民极其费神,甚至不亚于真刀真枪地与明军打上一场。   他的部队正缓缓入城,超过一千三百名战士正准备入驻伦敦塔撤换下彻夜未眠的白塔守卫,男爵翻身下马摘下戴在右手的板甲护手,向左右指派着白塔内需要小心的驻防位置。   有人向他报告:“爵士,敌人开始动摇,打算从伦敦塔南方的泰晤士河北岸向东突破。”   “派人登上南墙阻击,告诉城外的人向东撤退,把他们堵在伦敦桥上。”   查尔斯仅是眯起眼睛想了一瞬间便做出决定,他无法遏制地打了个哈欠,道:“这些敌人很强,一定要围困他们,能杀的杀,杀到剩下的人愿意投降——策反了守军,必须要弄明白怎么做到的!”   男爵心里有太多疑惑了。   战斗与冲突进行了将近四个时辰,他才刚刚弄明白明军如何突破伦敦城。   先前根据明军一进城便迅速夺取西敏寺的动向让他倾向于猜测城内有明军的内应,看见与明军并肩作战的守军更让他笃信这一点。   但他仍然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做到的,他从未考虑过这种情况发生。   怎么会有伦敦守军加入敌人?   他们面貌不同、语言不通,混乱的战斗里极容易被认错遭受攻击,怎么还会有人加入明军?   不过还好,这一切在查尔斯男爵眼中很快就会随着魏进忠部的投降而真相大白。   在他看来,魏进忠已经没必要继续战斗了。   这支明军只剩五百多人,虽然他们的铠甲兵装看上去要比英军好些,但那也好的有限,无法弥补彻夜鏖战的精力消耗。   而在他们另一边的城墙上,数百名长弓手正在进行标准的精准射击。   街道上不间断地有守军正聚集过来,他们有些在先前的追击中被击溃,有的则被毫不留情的杀死,此时都找回面子争先恐后地向明军发起冲锋。   而孤军深入的明军只能结阵并小心翼翼地防御反击,眼下看上去像是平衡。   但实际上军事中很少有平衡,每支部队都有不同的辎重补给能力,没人能抛开后方支援能力来评价一支部队。   伦敦塔外,约三十步宽的街道与草坪上,厮杀仍在继续,守军从四面八方包围上来,把守住各个街口让魏进忠与第一牧野营插翅难逃。   魏进忠不知道周围的敌军究竟有多少兵力,他快疯了。   层层叠叠的人倒在明军眼前,却前赴后继地潮水般杀来,让他们原路返回是痴人说梦,超过四千敌人跟在后面,堵住了所有缺口。   伦敦塔下,处处是死亡之地,只有被守军留出缺口的魏进忠看见,心下里便打定主意朝河口突围。   不过河口北方的敌军都在河口汇聚,又堵死了另一边,如今能让魏进忠转移的只剩伦敦怪桥了。   在登上伦敦桥时,魏进忠满脑子想的都是援军,他希望在西敏寺打盹儿的应明收到消息能率军来把他救回去。   短暂交兵片刻,双方互有死伤,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伦敦桥上的吊桥,那吊桥只要不放下,明军在他们眼中就是死路一条。   再不来,恐怕魏进忠就真的死在这当城隍爷,逃都没地儿逃。   突然敌军后部一阵骚乱,久违的喊杀声又突然从守军后面爆发起来,应明的援军来了。 第二百三十章 鬼域   很少有攻城战能让人这么轻松。   轻松到应明在查阅伦敦地图时在西敏寺睡着了。   他打了个盹,睡了快俩时辰,才被自己的生物钟惊醒,下藏书楼一看西敏寺的大院子里安静得很。   旗军该值夜的值夜、该睡觉的睡觉,没事干的人以小旗为单位聚在篝火旁悄声谈着什么。   唯独,魏进忠还没回来。   西敏寺外其实并不安静,街道远处时不时传来两声枪响,来自遥远地方还隐约能听到断断续续的犬吠。   不过对明军来说,这些声音一点都不耽误睡觉,至多能让人在半睡半醒间皱起眉头,在心底里暗骂一句罢了。   如果这仗再打些年头,睡觉就不会再有狗叫了。   因为乱世的狗,不敢叫唤。   应明边披挂边打量着墙上的春宫图,向左右抱怨:“魏四儿手脚不该这么不利落,撵些蠢贼,俩时辰了还没回来,是不是去妓院了?”   印象里魏四离开西敏寺前,盯着这幅异域春宫图品鉴良久,不过应明问出这句话自己也笑了。   进入城内着实太过轻松,庞大的城市、不堪一击的敌人与唾手可得的财富近在咫尺,但魏进忠一直是个很分得清轻重的人,公务从不与私人爱好扯上关联。   何况,虽然这幅图下面有英文标识着这是一幅画自南华克区——西敏寺向东过桥二里的自由贸易区域,许多剧场、妓院、纵狗斗熊这些王城不受允许的活动过桥之后都能进行。   但魏进忠并不认识这些字。   他不可能知道就在一河之隔的对面,有十八家持教会发牌为教会纳税的妓院。   应明故作轻松的面貌下,心里并不轻松,只是不想让部队心乱罢了。   这是承袭自大明东洋大臣陈公于拒马河一战的军官面部表情管理学,俗称装逼在发挥作用。   值此之际,魏进忠、第一牧野营、第一伦敦营尚未回还;而他疏忽大意的整整两个时辰,英格兰守军亦未向西敏寺发动进攻。   最大可能的联想,既为魏进忠合两部千余人马在城内牵制住守军主力,使其不得纵兵骚扰。   城外也在此时传来消息,第三牧野营的苗洛魁军士们赶着炮队移至城西,再有一刻即可入城。   西边更远的轻伤军士与两个普利营也已行至城外十里,夜里行军有不少人掉队,短暂歇息后预计一个时辰后入城。   西敏寺的修女刚睡了没多大会,眼下被穿重甲披挂的东洋骑兵吵醒,紧跟着就收到让她们继续做饭的命令。   这饭肯定是咸的,因为督造火兵让她们做的饭很容易,就是揉面擀饼放在火上烙,但饭量很多,意味着明军更多援军即将入城。   有人试图带着这个消息逃走,却受制于西敏寺高墙大院,墙还没翻过去就被身后射来的弩箭钉死在墙上,惊得枝头渡鸦飞散。   哪怕对做足了侦查任务见多识广的东洋斥候来说,行进在浓重晨雾的伦敦城街道上仍然免不了心悸。   出西敏寺向北走不了多远,在明军驻防的封锁范围内,百姓已几乎跑光,家家户户空荡荡如入鬼域。   走出封锁范围,则似人间地狱。   本就肮脏可怖的街上遍布横七竖八的尸首,贵族宅邸高大院墙的木栅悬吊乱兵尸首昭示着一开始他们还能凭借超人一等的武力遏制乱局。   但公馆门口混着血迹的杂乱脚印,与不知是谁将名贵挂毯缠在树上,昭示着属于户主的故事已经结束。   斥候用长矛翻挑着趴在地上的尸首,努力辨认着死在昨夜冲突中的不幸者。   他们有属于战场经验的痕迹学,在行程远离西敏寺达到某一地点,冲突在斥候眼中变得前所未有的激烈。   地上的尸首铠甲兵刃未除,时而听到响动循声而去,是满载财货的无主牛马停在井边。   想要饮水却求而不得。   有斥候走得远,发现混在富贵宅邸的小院里篝火架设大锅,火熄多时锅汤已冷,翘着半边生熟相混的马腿并未吃完,夷人马铠被弃置一旁,支解战马的尸首血流满地早已干涸。   越向北走尸首越多,而后街口尸首铺出一条指引斥候转向东方的路,消息送到整军出马的应明当面,令其咂舌。   应明绞尽脑汁也不记得自己下达给魏进忠的命令是让他带兵肃清城内敌军,那条命令似乎只是要求他把靠近西敏寺的敌军赶走,以让他的部下好好休息一会儿。   但眼下向北的四条街道,那些能被烧掉的房子几乎都被烧光了,只剩下烈火熄灭后的焦炭与混进晨雾的青烟。   好在这附近还有活人,斥候朝向东方继续探查,应明则分出精通言语的旗军带着艾兰兵向依然留在这的百姓打听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切透着诡异让应明不敢贸然继续行军。   如果魏进忠的部队赢了,那么他不会到现在还没派人告知西敏寺;如果守军歼灭了魏进忠的部队,这些满载财货的车马也不该仍然留在原地,地上的尸首也该得到收敛。   应明手上但凡再有五个百户的东洋旗军,这会儿他二话不说就会跟着尸首铺就的道路莽过去。   但实际上他手上东洋旗军、艾兰骑马步兵加到一块也就才五百人。   尸首绝大多数都是守军,里面当然也会有昨夜才刚隶属应明麾下的伦敦营士兵,他们连明军承诺的每日面包还没领到就死了。   西敏寺还正在为他们做一些小木牌,这些表示还没发放到手里,以至于没有任何能辨别一个英格兰是究竟是守军还是伦敦营。   而留在这里的人,大多数是失去一切的年轻女子,她们见人就叫、就跑,看上去每个人都受到超乎寻常的惊吓。   “将军,昨夜似乎很乱。”   马背上的应明瞟了一眼说话干巴巴的部下,微扬下巴道:“都打听到什么?”   “昨夜牧野营在街上被围,魏四带人解围,而后厮杀向北;似乎伦敦营先前被击溃,而后跟随牧野营沿途逢人便杀、遇舍便烧,这些妇人那时被掳走。”   “而后守军从侧面杀来,她们又给守军掳走,还未停多大会,守军又被流民冲垮,而后潮水般朝东面去了,泰晤士河南边的水手和小流氓也有不少人过来。”   “所以她们就躲到离西敏寺近的地方,据说现在伦敦塔那边在打仗,应该是魏四。” 第二百三十一章 酋首   诡异的情形是这些在战争中受到惊吓的妇人女子更希望明军能接收她们,把她们暂时放到安全的地方。   听着顶盔掼甲一脸大胡子的小旗官汇报,应明硬是让他重复了一遍并搬出军法,才确定这不是旗军或艾兰兵见色起意想要掳走别人的想法。   “她们看我身被甲胄,以为我是将军您,拉着不让走,大概意思,都是酋首之家的妻女家眷,寄望有个安身之所,回头家里也好拿赎金,丢在外面太不安全。”   应明皱着眉头寻思着这里头有没有阴谋,随后用眼睛在小旗官和那些女子身上来回看了两遍终于释然,挥手道:“找俩人把她们带回西敏寺,顺便催促城外炮队速速进城,其他人跟我继续进军。”   织锦与金丝绒,在欧洲是稀少的布料,主要来自纺织发达的意大利,向欧洲诸国自王室以下依次扩散。   这一时期英格兰贵族的服饰特点,男士服装混杂着德意志风格的切口装,更多的则为西班牙风格的方箱装;女士服饰也同样受到西班牙风格的填充影响,造型亦较为夸张。   不论男女都对昂贵的毛皮有极大喜爱,通常穿着填充褶皱的普通布料与毛皮披肩。   但受限于染料稀缺、技术难度,衣裳颜色较少、多为素色麻布,即使有少见的锦缎、丝绒,织物纹路亦不多。   故而观察人靠衣装,评价人的贫富与否变得极为容易,布料颜色越是鲜艳、织物质地越是优质、毛皮越为柔顺,在早春时节整体穿着越是保暖,那毫无疑问这衣服就越贵,人自然也越富贵。   从亚州过来的大明旗军,头盔顿项内衬都是柔软厚实的绒毛,全身披着颜色鲜艳的赤红棉甲,胸背、甲裙还绣着团龙纹。   更不必提团领的棉甲领口露出内里丝绸中单的交领了。   别说是小旗官,不了解明军军制,就算寻常旗军被错认成将军也很正常。   同样的事在普利不是没发生过,那的百姓与军兵在冬天连件能御寒的衣裳都少有,哪儿像东洋旗军这般模样。   这帮人驻军常胜粮饷充足,训练刻苦但闲下来谁都有点享受之心,常胜热得很,他们又不喜欢成日光着膀子,不乏传信寄去银饷托付家人捎来几件尺寸合适的内衣。   因而几乎人人铠甲、常服之下的中单都是素绸缎。   衣裳好,人也各个高大壮实,面无菜色不似常人,被错认成贵族很正常。   不是被错认为军官,英格兰没这套,带兵的掌军的普遍旧贵族少有新贵族,反正都是贵族。   不过在如今东洋旗军眼中,他们的见识开拓了,认识世界的眼睛也不仅仅局限于最早陈沐带给他们的影响。   一旦那种对海外高看一眼的影响消失,在他们眼中这世上并无贵族,有的只是酋首与大小部落的首领罢了。   其实最关键的还是在互相敌视,当英格兰王室做战争动员的报纸落到明军手上,旗军发现自己被塑造为魔鬼,逆反心态越加深刻,便成了如今这种心态。   《匈奴传》上说‘贵健壮,贱老弱’,几乎所有尚未进入安稳生活的部落都有这一特质,大明出海这些年见到这样的事已经太多了。   自私自利愚昧落后,何以言贵。   应明并未被这些女人耽搁太久,街上的财货依然留在街上,他的部队很快沿着尸首铺就的道路抵近伦敦塔,前线斥候更通过早已被战争驱离的民居达到制高点观测战场全状。   非常轻易地,他们便发现了此时的战场所在,伦敦桥北侧。   那是一座庞大的不对称石桥,十九个桥拱,中间有两座吊桥,桥上有房屋、商店甚至还有一座教堂。   吊桥被从中间收起,大量守军以隐隐的围攻势态把魏进忠的部队就围堵在伦敦桥北边的吊桥旁,以长弓手向那边泼洒箭雨。   而吊桥的另一边,教堂也被泰晤士河南部赶来的守军占据,居高临下地用羽箭射击躲在房屋和商店里的明军。   桥上三层房屋时不时响起一声孤零零的炮响,向应明昭示着第一牧野营携带的火药与散子筒即将耗尽。   站在远处登高看了很久,应明分析着敌军的构成,也观察着敌军在伦敦塔四面城墙的部署,在发现城上布置了不少火枪手与炮兵后,他决定分兵。   他留下小股部队在伦敦塔西面,亲率大部马队自伦敦塔北面绕路。   留守的是第二牧野营的火枪手与弩手,他们很快在伦敦塔西面城墙站定,并赶着路上搜集的马车在城下做成简易工事,向守军射击。   发现他们的守军立即做出回应,在城墙上用火枪压得他们不敢抬头。   虽然说英格兰人确实不怎么会用火枪,但架不住数量多,不光有荷兰造的大口径还有他们自己造的小口径,统统朝留守部队射了过来。   他们被吓坏了,魏进忠所率第一牧野营在战斗中表现出极强的战斗意志,即使被逼至腹背受敌的境地也拒绝投降,还杀了他们两个派去劝降的士兵。   这会儿又出现一支明军部队,伦敦塔内的查尔斯伯爵没其他想法,只想抓紧把他们干掉——千万不能叫他们登上伦敦塔!   其实这边的铳声一响,魏进忠那边的压力便骤然升高。   守军知道可能要拦不住这支敌军了,当即也加紧进攻,甚至再一次派遣步兵队从桥头发起进攻。   由于先前的巷战守军在近战中毫无优势,在将魏进忠逼上伦敦桥后查尔斯男爵始终没有派遣步兵进行交战,只是用长弓手不断对其压制射击。   虽说那样也有伤亡,但魏进忠终究轻松一些,能依靠大弩小弩与敌军互射。   可一旦进入近战,他们就不行啦,魏进忠的牧野兵彻夜作战,这会快累的连弩弦都开不开,哪里还有力气近战。   倒是士气狠狠地振奋起来,听见枪声他们就知道应明来了。   紧跟着没过多久,从东边传来轰隆的马蹄声,魏进忠从楼上正瞧见,火红的马队从东面呼啸而来,进行一次马上齐射后速度放慢。   紧随其后身着沉重板甲的艾兰骑手则去势不减,让魏进忠狠狠地在心里捏了把汗,连梗在喉咙的命令都不敢下——艾兰骑手是骑马步兵,他们不会骑战的呀。   再后来魏进忠就不担心了,因为他发现艾兰兵压根就没想着骑战,这帮人就是奔着落马去的。   临近敌军两三步,战马看着闪烁长矛心生恐惧,马背上的骑手却并不害怕,干脆起身跃了出去,像一颗颗板甲炮弹般砸在守军士兵脸上。   随后展开厮杀。   “我就知道将军忘不了咱,快快快,下楼列阵准备突围。” 第二百三十二章 折返   混乱的战场上,身着赤色棉甲的东洋马队第一次在伦敦城露出獠牙。   他们结成墙阵,轰踏间碾碎阻拦面前的一切。   不论是长弓射出的羽箭,还是那些如林立起的长矛,统统不能对他们造成丝毫伤害。   查尔斯男爵的部队一直以为他们对这支来自大明的精锐部队有足够清晰的认识,他们的武备、他们的战斗能力以及令人惊恐之处。   可实际上他们依然所知甚少。   这是一支奇怪的骑兵,既不是他们熟悉的西欧封建骑士,也不太像他们有所耳闻的西班牙新式骑兵。   会在骑兵小鼓的鼓点下结成整齐队列墙进如堵,吓得步兵矛手连忙在军乐中顶在长弓手身前,下一刻迎接他们的却是骑兵齐齐掏出燧发铳朝他们射击,而后缓缓后退。   步兵阵线才刚有一点变化,他们便会整齐地踱马小步冲锋,以极长骑矛把最前转身的步兵刺死,而后潇洒离开。   一旦步兵试图上前,一排浑身罩在欧式板甲中的明军骑兵就会从缝隙里轰踏冲来,如同炮弹砸在每个人身上,挥舞属于爱尔兰人的斧头在兵阵中绞起一片血雨腥风。   说来也怪,过去光脚丫子的爱尔兰人提着一样的斧头,在爱尔兰被不是那么精锐的英军撵着漫山遍野地跑,无一合之敌。   可如今这帮英军眼中的红毛蛮子套上一套成本至少三英镑的板甲,提起祖传的破斧头组成战阵,砸进兵阵喊着‘进!退!’往返冲杀,反倒转眼就把英军的密集兵阵扯开个大口子。   通常在兵甲没落后整整一个时代的条件下,打仗是不能唯武器论的,使用武器的人才更重要。   但在这个时代的欧洲,除少数几个国家外,那还真的就得唯武器论。   因为大伙儿都基本上不存在训练,有限的战术也没强大到能抹平装备优势,三千个光膀子的爱尔兰部落勇士就是打不过一百个英格兰下马骑士。   反过来虽然差点,但同样能攻守势易,成百上千聚在一起的英格兰步兵就是打不过二百个爱尔兰重装步兵。   如虎入羊群大杀四方。   英格兰的长弓手们曾是主宰战场的决定性力量,便宜往往意味着数量,数量则意味着力量。   他们有自发性的简单训练,每个成年男子都需要练习射箭,而当这些人被征召,则只需要一个词——纪律。   不需要为他们准备盔甲,不需要为他们制作兵器,只需要准备一把小刀。   然后他们会把一根紫衫长木条削成长弓,没有紫衫就随便找根别的长木条。   到了战斗时期站成一排什么都不用管,什么射击角度、射击力度、距离测算都是小贵族队长需要操心的事,长弓手就听话就行了。   队长让拉满弓就拉满弓、让拉半弓就拉半弓,旁边人看着做就行,队长手抬多高他们就抬多高,再来个小贵族在队伍侧面看一眼,只要整个队伍整齐划一,射程、力度、精准便都不是问题。   而且通常一个好弓手只要有趁手兵器,在近战肉搏中也是一把好手。   毕竟甭管东方、西方、非洲还是新大陆,只要是能开满战弓的汉子,抡圆胳膊锤蒙三只夺鹿不是问题。   但伦敦紧急征召的长弓手们并没有趁手的近战兵器。   勇敢的长枪手们仍在做最后的搏命抵抗时,这些长弓手仅仅挨了一次冲击便向伦敦塔溃散而去。   带动大量步兵放弃围困阵地,开始向西边逃散。   与真正上场搏杀的艾兰兵相比,应明的东洋旗军非常轻松,抓住时机便冲杀一阵退回,没有机会也不会冒险,只是用骑兵铳往复射击,更有托大者是不是引火燃雷,驰不数步掷入阵中。   这会他们扔的并不是东洋军府的原装掌心雷,那些精制的铁壳手雷早在普利围城时就用得差不多,后来的手雷都产于万历十二年正月前后的普利。   人们用做炮仗的方法,在厚纸壳的炮身中段沾二三十颗铁珠,爆炸并不稳定,有时铁珠能一颗不剩地炸出去,有时则仅能炸出数颗,不过造价便宜,被普利大量生产。   大量到在伦敦塔外被东洋旗军找机会随手就能丢出去俩。   正经的杀伤力极为有限,但非常吓人。   飞射的弹丸、大量硝烟和巨响光亮,构成守军全面溃败的根源。   守军士兵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别人跑他们也跟着跑,许多人去冲击伦敦塔的南大门与草坪上的小桥,更多人则在发现大门紧闭后玩了命的向西溃散。   高墙上的查尔斯伯爵见状大怒,尤其在看见魏进忠部士兵正借此时机从伦敦桥上冲出来,当即命令城上火炮向他们发起轰击,但距离较远难以命中,倒是把桥上的民宅商铺墙壁打出一个个大窟窿。   倒是几门安置在城上的回旋炮起了作用,炮弹砸在艾兰兵的行进路线上,砸死几名板甲士兵,令他们在猛打猛冲下的高昂士气稍有削弱。   不过这都不能阻止伦敦塔外的守军溃散,因为他们无法把火炮调转炮口轰响敌我双方焦灼的战线上。   如此情境之下,查尔斯男爵几乎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明军大肆冲杀失去战斗意志的守军部队,并与先前被围困的部队汇合,而后扬长而去。   紧跟着城内守军才刚打开门试图让明军冲击后的溃军入城,转眼明军又从西边杀回来,这次不是骑兵,干干脆脆的大队人马列阵如卷席横扫而来。   一部分部队在城门之下试图冲入城内,一部分部队则掠过城墙冲向伦敦桥。   守军只有奋力搏杀才能勉强把城门外的部队拦在外面,没过多久,这支部队来得快去的也快,马队从伦敦桥上带走大量尸首,再次用比他们来时快得多的速度消失在伦敦塔的视野之中。   注:夺鹿——一种分布于亚洲平原的珍稀中大型灵长类哺乳动物。   《舌尖上的山海经》有云:夺鹿者,猴也。长身而修颈,其声如键盘哒哒,力甚微,味酸甘,不常见,见之天下大穰。 第二百三十三章 没用   百丽儿并不像被明军带到西敏寺的其他女人那样惊恐,只是瞪着大大的眼睛观察着她看见的一切。   在行走向西敏寺的路上,她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队伍最前两个骑在马上的‘红帽子’身上。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明军,不仅仅是她,她们一行二十多个女人都是第一次见到明军。   但伦敦的人们早就知道明军的存在,最早是在明西战争,来自海上的商人在伦敦买卖货物,带来不可一世的西班牙在世界另一端的某个角落被名叫大明的国家击败。   那几乎当时伦敦城街头巷尾最时兴的谈资,尽管贵族们谁都不知道那场仗是怎么回事,仍然能毫不吝啬地赞美让可敬可畏的菲利普二世灰头土脸的战争。   后来没过几年,人们说明军大举登陆新大陆,战争结束之快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几乎在英格兰得知这场战争发生的同时就已经以西班牙失败而告终。   那时候,英格兰几乎举国欢腾,哪怕偶尔有落难的水手带回他们还没登上新大陆就被岸上的大明人打伤打死甚至整船沉没的消息,也没人在乎。   贵族们忙着支持商人出海,就连女王也忙着试图跟大明建立联系。   不论是去哈瓦那乃至墨西哥,还是去新大陆东海岸碰运气,人们看到的都是巨大的机会。   预言家杨高与军械商人汤二的到来使他们成为伦敦城炙手可热的人物,人们想要更多华美的丝绸与昂贵的财宝。   不过后来,情势产生了变化,当普利茅斯独立、王国军队在爱尔兰的殖民受挫,大明开始被描绘成一种可怖的地狱,明军也成了恶魔的代言人,且形象随战争局势一再恶化。   但是在百丽儿看来,似乎眼前的红帽子并没有那么可怕。   依照文艺复兴以后女性地位空前低下的眼光结合欧洲长久以来贵族与平民割裂的情况来看,好人和坏人最基本是要分阶级的。   一个可怕的人,应该像昨天夜里从桥上过来的那些下三滥一样。   穿着紧身裤用带泥点的白袜子裹住整个小腿,上身穿着似乎从来没洗过分不出颜色的亚麻衫,冻得瑟瑟缩缩抓着锈迹斑斑的杀猪刀,满嘴腐烂牙齿看见女人恨不得吞进肚子里去。   而不是一个此时骑马走在前面的红帽子。   去年冬季以后,关于红帽子、蓝帽子的消息进入伦敦城内,有幸受邀进入爵士府邸参加宴会时百丽儿听那些贵族青年高谈阔论战争的局势,人们不止一次提到了红帽子。   但从来没人告诉她,红帽子人人都穿着鲜艳的红色棉甲,上面每一枚扣子都是铜的,厚实的棉甲看上去威武高大,有一眼看上去就知道很昂贵的毛皮和刺绣装饰。   这样的人他可能是敌人,但百丽儿潜意识里认为不会是坏人,哪怕是坏人,也比落到那些伦敦城里的下三滥手上强。   这并不单是简单的嫌贫爱富,百丽儿拥有属于自己的鉴人哲学。   她的父亲在战争开始前正试图赔上丰厚的嫁妆把十六岁的她嫁给一名四十四岁、有三名前妻、六个小孩但拥有国会上议院席位的破落贵族,以实现家族地位的上升。   这个时代女性的地位不论哪边都非常糟糕,而且同样的是上层女性都受到更多束缚,下层女性则因生活所迫反倒稍稍自由。   当然这自由也是相对而言,瘟疫的散播、家畜的暴毙、男人的阳萎、牛奶的丢失,以及暴风雨的到来都会让无辜的女人变成女巫。   而生来接受基督教与新教杂交的英格兰人圣公会传统教育之下,百丽儿非常清楚自己的使命与价值,在混乱时代保住贞洁就是作为联姻工具最大的美德。   落在伦敦无业流氓手中要比被明军带走坏太多了,往好了说,前者显然没有足够得到性生活的机会,而后者看上并不像情况糟糕的模样。   至少依照东洋旗军看上去的模样,一个领口露出丝绸衬衣、干净且得体的男人站在英格兰任何地方,都不会缺少女人投怀送抱。   事实证明百丽儿的判断非常准确,女人们的担忧完全多余,直至她们被两名东洋骑兵带到西敏寺,漫长的路上两个骑兵除了用眼神表达对她们的吊钟裙撑感到奇怪外,几乎没朝她们多看一眼。   进了西敏寺,事情就变得更奇怪了。   百丽儿粗略估计,大约有七十名红帽子在西敏寺各个地方,井然有序地各干各的,全然不像她在英格兰见过的那些粗俗、野蛮、肮脏的士兵。   有解去棉甲穿着深蓝色棉军服与棉甲裙的明军在走廊地板上铺好厚实有光泽的帆布,把皮背包垫在帆布上面当枕头,然后才躺下去。   红色棉甲盖在身上,最后把脸上盖雕绘花纹有盔枪的精美头盔来遮挡阳光,抱着火枪沉沉睡去。   有些人在教堂的花园草坪上,七八个人围一处篝火坐着吃饭,吃饭的人用手拿着百丽儿没见过的饼,每个人面前都摆着同样的精巧陶罐与木碗,轻松说着什么。   还有人没吃饭的人,则照着锡盆里的清水用他们的制式刀子修剪胡须,并不剃光,只是把杂乱的胡子修剪整齐,他们几乎每个人都留着有长有短的整齐胡须。   那种刀子百丽儿见过,是用来装在火枪上的。   这些红帽子就好像她们这些女人不存在一样。   事实上百丽儿十分确定那些红帽子看见她们了,但就像没看见一样,别说她们想象中那些可能发生令人难堪的事了,明军对她们的存在几乎没任何反应。   最过分的是,这些人好像并没有正视她们的身份,把她们带到这也似乎没有换取赎金的打算,而是干干脆脆地把她们当成厨娘去使唤。   甚至还有细长眼睛满脸爽朗笑容的明军汉子手把手教她们烙饼和腌菜?   一边教,一边问她们这些较为年轻的女孩掌握什么技能,然后打听她们过去一天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最后叹息地摇头,认为她们并不符合明军士兵的择偶观。   那个东洋旗军火兵撅着嘴非常不满的原话是这样的:“唉,咱就知道,俗的下厨房不行、雅的上厅堂也不会,你们是没啥用了。” 第二百三十四章 困境   教授俘虏烙饼的火军叫刘志,保定人,北洋一期旗军,在东洋学了好几门外语,被指派看管俘虏。   西敏寺的俘虏不少,作战时投降的守军有二十来个,投降的俩修士和四十多个修女,还有跟着百丽儿一块夜里东躲西藏的贵族商贾家眷二十多,凑一块将近百人了。   应明心大,就留了十二个火军和俩军医,看管这所有人。   好在俘虏大多是妇人与女孩,大部分都有做俘虏的觉悟,相对来说易于管理,才没在西敏寺防御最脆弱的时候发生混乱。   刘志其实有在俘虏里给袍泽弟兄寻老婆的想法。   北洋旗军一期二期不像天下风气转变,上至朝官下到庶民都对大海产生渴望的五期六期,他们那两期基本没有官宦子弟,全是生活所迫为军饷从军的破落户。   小门小户的,讨老婆不是容易的事,军法严苛之下又让他们不像乱军土匪一样能随手去抢,何况就算真有人抢来,也过不了将军那关。   兴许婚姻这事在南洋西洋情况好些,但在东洋,旗军成婚最早是要在常胜把报告打到赵士桢那,经过同意才能举行婚礼。   因为军府为了朝廷在亚州的正统,不允许他们像西班牙入侵者一样对待亚州百姓。   出海后由于军府疏忽,这一命令并无特意更改,想要成婚就要找最高军事长官,过去在艾兰是复国军统帅韩金环,如今是普州参将应明。   旗军想跟人睡觉没关系,但要是打算成婚,便都要得到军府下达的批文准许。   问题就在此时的普州参将应明在离开东洋军府驻地是还是总旗,因此很长一段时间这事在普州一直是搁置的,直至最近应明才开始着手,比方说默许家丁魏进忠当个皮条客。   在整个世界范围内威风八面的东洋旗军,也有不为旁人所知的苦楚。   事实上这些朴实的旗军并未改变参军前的择偶观,对小门小户的普通人而言,讨老婆一直是件艰难的事,比起外貌,更重视婚后妻子能否与他们相互扶持。   但按照实际环境来说,绝大多数东洋旗军在婚姻上其实并不困难,那些选择打完这场仗退役回家的人无需担忧,从军五年,他们普遍都攒够了能够置田地、起宅院的本钱,财力上早已成为普通人中的佼佼者。   而不打算退役但准备回亚州继续服役的旗军,同样在亚州有极强的竞争力,他们有远超常人的社会地位。   哪怕这个人在长达三年的海外服役期间无丝毫斩获、寸功未立、无其他收入,仅凭其长时间训练,都吃喝不愁且每月有超过四千通宝的军饷。   事实上整个东洋军府很难找到寸功未立的一期旗军。   一期旗军如今在东洋军府下辖一州两洋三港中仅有不足一千,大部分人在历次扩编、转地方卫戍部队的过程中成为小旗、总旗乃至百户,也有人因伤残提前退役,在应明麾下的更是少之又少。   艾兰与英格兰两岛活动的一期旗军只有七十多人,刘志就是其中之一,他的身份还是个旗军,不过这是因为他是火军,普州明军并没有火军的升迁路线,因此他只是从作战序列中摘出来,安置于应明的参将中军。   实际上应明参将部这十二名火军、两名军医各个在军籍簿上都至少有六个功字。   一个功字是五个首级或同等的功劳。   比如刘志,他的军籍簿上有十二个功字,其中四个是因此在艾兰北方的一次战役中凭借懂当地言语,发动百姓为被追击的复国军两个百户部赶制、运送三日干粮,使部队不歇脚完成三百四十里行军,引诱叛乱贵族三千主力军进入伏击地带。   他们有功勋在身,等战事结束想留下的必然会得到升迁,不想留下的也能依照赏格领了银子坐船回家当个富翁。   单独有些人标新立异,既不打算回大明本土,也不打算回东洋亚州,想留在普州继续服役,那么在当地娶妻就成了问题。   所以刘志才试着了解一下俘虏的情况,毕竟这些女子在英格兰的大环境下,相对来说看起来更干净,看着顺眼,属于能接受的那种。   至于许多乡下的农妇,真的是属于不能接受的那种。   正常的明朝农妇会刷牙、会清洁身体、会洗手洗脸,甚至在城里谋生的家庭,女子还会化上些妆容。   这儿都省啦,有些人会有限地洗洗,但更多人不会。   明军行走过许多地方,通常在别的地方行军时他们会住在村子里,睡在百姓家里,但在爱尔兰和英格兰,只要没下雨,他们往往会睡在院子或村子中间。   由于大量养羊,百姓经常迁徙,有些家庭成员上百、有数百名仆人的贵族家庭也无法长时间定居,带着整个庄园不停迁徙,所以普通百姓的房子基本上就是个木头壳子。   没有地板,屋里的地面是泥土,有钱人才有木头做的地板或干脆在地上每年铺两次干草。   但其实除了他们还没学会的瓷器,不论木地板、陶砖地板还是精心打磨的石地板在这片土地上都有,只是尚属于拥有土地的封建贵族和新贸易商人阶层才用的上的东西。   干草和土地上什么玩意都有,唾沫、呕吐物、残羹剩饭以及比较离谱的尿。   对明军士兵来说,村庄水井旁边的石头地面更干净,反正进屋也没有床,普通百姓都是在地上铺干草盖个兽皮或亚麻垫子就能睡,那和他们在野外铺上帐布盖上紫花被有什么区别呢?   因此贵族或出身家庭较为富有的女性,在刘志眼中是东洋旗军勉强能看上眼的人物,但她们又明显表现出啥也不会的浪费粮食特性,并不符合明军的择偶观。   东洋旗军,军官预备,已经一只脚脱离了寻常百姓的身份,这自然提升了他们对妻子的要求。   性情品行不好了解暂且不提。   要求高的,莺歌蝶舞、琴棋书画、萧管笛弦、针线女红通通不会。   要求低的,识文断字、百般手艺、记账管事、下厨做饭样样不懂。   那她们有什么用嘛。 第二百三十五章 手艺   “好好学吧,教你们个手艺,不至于将来饿死。”   对人类而言,任何技能都是可以培训的,才不过半天,俘虏们已经能在火军的监督下烙饼了。   说起来挺让人悲伤。   小麦是修道院奴仆种的、面粉是修道院的驴子磨的、圆葱是郊外农民种的、盐是修士们过去买的、油是修士存的、饼是修女擀的、鸡蛋是修士们养的鸡新下的、在锅上是城内的贵族小姐烙的。   偏偏最后大饼出锅,没他们的份儿。   十二口大锅,从天刚蒙蒙亮便开始烙饼,开始的饼子才刚烙好就被等在一旁的第二牧野营战士吃了。   金灿灿的大薄饼香气扑鼻,可牧野营的战士脸上涂着染料、身上戴着骨饰,看着就比正常的东洋旗军吓人。   别管修士、修女还是那些为躲避危险自愿做明军俘虏的贵族家眷,都不敢跟牧野营的苗洛魁战士说话。   倒不是说东洋旗军就不吓人,其实东洋旗军更吓人,不过是吓人的方面不一样罢了。   装备精良的东洋旗军站在那,谁都能看见带着泡钉的棉甲鼓鼓囊囊,做工精良的皮具腰带上塞一圈弹药筒,悬着入鞘短剑,手上还提着火枪。   再加上普遍高大的个头儿、站如松坐如钟的仪态、时刻微微扬起的下巴、眉庇下细长的眼睛里带着警惕的光。   只要没瞎,谁都知道这人不好惹,但这是自信带来的威武气概。   苗洛魁武士不一样,哪怕看上去他们和明军长得很像,也和东洋旗军一样按照不为人知的制度行走坐卧。   可铠甲装备除了环刀、大弩外普遍没有制式铠甲,身上的骨制饰物与他们的凶悍神态,被看上一眼就像在丛林里被猛兽盯上。   在百丽儿这些女孩看来,这种差别就好像一边是高头大马背上功勋卓著的骄傲骑士,另一边则是刚刚从狼狈厮杀的战场退下来的老雇佣兵。   两个人显然都非常可怕,但潜意识里人们就会觉得前者更好说话。   烙饼仍在继续,从西敏寺外运进来十几名伤兵,正当俘虏们认为接下来烙的饼终于能轮到他们自己,从西门外又进来一支牧野军,再一次吓得俘虏们不敢说话。   这些人带着牵引着拖拽火炮的战马,在西敏寺中短暂停驻,风卷残云般把他们烙好的所有饼子吃个干干净净,有些人甚至仅吃了两口,便一刻不停地拉起火炮列着长阵走出西敏寺。   百丽儿的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叫声,对和面的同伴小声哔哔:“这个人种看上去生存除了大饼什么都不用。”   这对她们来说非常奇怪,在百丽儿眼中明军就像西欧仍旧存在的封建体系同样等级森严。   英格兰兵的地位最低,英格兰的贵族看上去和艾兰兵的地位差不多,艾兰兵也有自己的贵族,但似乎有因为血统受尊敬也有人因为勇敢受尊敬。   在他们之上的是牧野兵,牧野兵同样有牧野兵的贵族,而地位最高的是红帽子和蓝帽子。   百丽儿到西敏寺已经有半天了,但她还没见过传说中的蓝帽子,而红帽子里边这个看上去地位应该很低的厨子刘志,就能指挥西敏寺里的任何人。   他让别人去干嘛,别人就会去干嘛。   而通常情况下,地位越是尊贵,对食物、生活的要求就越高,过去伦敦的骑士出去作战不但要带着奴仆伺候生活起居,有些人甚至会带着情妇和妓女外出作战。   但这些地位很高的红帽子却并不会那样,他们并不在乎形象,在地上把自己背上的东西铺一铺就能睡、能吃跟别人一样的饼,而且没有繁琐的礼仪与社交,从来没有人会像贵族那样高谈阔论,就像一个个知道自己该干什么的死物。   就这一声抱怨还被一旁正在炒甜面酱的监工刘志听见了,扯着嘴角哼出一声:“没那么简单,最好还要有米饭,如果可以的话再来点酱油和清水。”   实际上在刘志眼中,米饭或干粮,再来点酱和水,只要管饱,就能保证一名战士的全部战斗力。   他们的兵只要能吃饱,就有横行天下的本钱。   事实上离开东洋军府的补给范围,自登陆艾兰起,为了让部队能吃饱这么一个简单的目标,刘志费了很大力气。   像西敏寺这样不用强行攻城,守备薄弱且屯有大量粮草的地方,过去占据的机会少之又少。   没过多久,东面风和日丽的天边传来轰隆隆的雷声,百丽儿开始担心,一边笨拙地擀饼,一边在擦脸时把面粉抹了一额头,向刘志询问:“下雨时你会让我们躲进教堂么?”   “下雨?”刘志看了看天边的颜色,抱着手臂摇摇头,道:“没有雨,那是我们的炮声,看来你们的将军没打算投降。”   如果不是不久前才见过那些巨大的火炮,百丽儿几乎要认为刘志是在吹牛了,她见过炮,但从没听过能传那么远的炮声。   半晌没说话,她才问道:“你们为什么要在爱尔兰、在普利茅斯杀人,还进攻伦敦?”   “大明没在爱尔兰杀人,艾兰王是大明藩王,是你们在爱尔兰杀了几百年的人;瘟疫来的时候,普利茅斯的贵族把百姓关在城里受死,我们的曹道长救了他们,因此普州归附大明,你们的女王却派了兵。”   刘志非常认真地问道:“难道你没看见,艾兰与普利的士兵,跟我们站在一起?”   “但爱尔兰是女……”   百丽儿的话还没说完,就已被刘志打断,道:“艾兰是谁的,该由艾兰百姓说了算;普利是谁的,也该由普利百姓说了算;伦敦是谁的,也将由伦敦百姓说了算。”   话音刚落,没等百丽儿想出该说什么,刘志便已放下锅铲跑向西敏寺门口,百丽儿看见,有一个骑在马上的蓝帽子过来,向刘志说着什么。   等刘志再回来,他显然失去了继续谈话的欲望,肃容鼓掌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道:“这场仗会持续很久,今天我们要做一千四百张饼子,都开始干活吧,在黄昏之前!” 第二百三十六章 支持   接下来的时间,越来越多的部队从伦敦西城进入西敏寺。   先是来自后方的伤兵,他们带着历次战斗的累累伤痕,几乎在头天夜里把西敏寺挤得水泄不通,好在他们吃完饭大部分人就去西敏寺外寻找落脚的地方。   留在寺内的,都是百丽儿眼中的‘专业人才’。   伤兵大部分都是德文郡和温切斯特人,最先陷落于明军之手的两个地方,听说在温切斯特战役中他们的兵团非常勇敢地冲进罗伯特伯爵的阵地,因此伤亡颇大。   不过火兵头目红帽子刘志曾奚落着取笑他们,说那些傻子在战场上迷了路。   伤兵里的专业人才很厉害,他们不但会做饼,还会蒸一种很白白的食物,百丽儿听说那叫米饭,大明人和西班牙人都很爱吃。   蒸饭的手艺非常神奇,听刘志说,这是一种国家机密,西班牙人做饭不好吃的缘故就在于他们不懂,这东西只有大明人才懂。   说着,刘志让她好好看,米倒进锅中后把手伸了下去,一边伸一边倒水,在某一个时刻,刘志把手拿了出来,盖上用棺材板改的木锅盖,让她看火。   整个过程不需要杯、碗或者什么称量器具,一切都靠天人感应,并且极为自信,认为这绝对不会出错。   在百丽儿到这的第二天夜里,她一个朋友在城外的父亲被一名蓝帽子带着进入西敏寺,领走了自己的女儿。   听刘志说,是因为明军需要木材厂重新开工做棺材,木材商人的要求是让明军帮忙找到自己在伦敦城内的女儿。   百丽儿好想知道明军需不需要做衣服,如果她家的纺织厂能重新开工,虽然可能明军找不到她父亲,但她可以去城外肩负大任。   至少能烙几张饼自己尝尝。   她擀饼擀得都手抽筋了,可明军只准许她们这些俘虏吃城外不知道从哪弄来的黑面包……白面包她们吃不到,烙饼和蒸饭又一直做不够。   好不容易做出一些,呼啸间就会有大量明军涌入西敏寺,吃得干干净净再消失得无影无踪。   围攻伦敦塔的第三天,西敏寺里的流言突然变得多了起来,或许是流言一直很多,只是前几天西敏寺里没有那么多普利兵帮厨,有些话她听不懂。   但百丽儿认为普利兵看上去远没有真正的明军那么有……有纪律?刘志是这样形容这个词的,但百丽儿不知道她们的语言里有什么词能翻译它。   也许教养是比较合适的。   那些下等的普利人帮厨确实缺少教养,总是向红帽子们建议把她们这些贵族小姐和西敏寺的修女们变成军妓。   所以百丽儿笃定地认为西敏寺里一切流言都是普利兵流传出来的。   有人说明军对伦敦塔的攻势受挫了,重炮就算把外层城墙轰出个缺口,步兵也无法冲进有内层城墙保护的城内。   也有人说,罗伯特伯爵将会从北方率领苏格兰部队席卷而下,到时候明军的部队未必能挡住的。   话虽如此,但百丽儿发现那些普利营伤兵每天还是该出城挖坑就出城挖坑,该向城外运尸体就运尸体。   哪怕明军根本不管他们,他们也不会逃跑。   到第四天,不知城内传出了什么消息,刘志的心情明显变得很好,甚至还拿出三包牧野烟与两包墨西哥冰糖让百丽儿分给她的朋友吃。   至于修女们是没有的,随明军驻扎西敏寺越久,越明白西敏寺过去被伦敦人称作贵族妓院,因此对这些正经人家出身的大兵来说难免会有些歧视。   百丽儿终于按捺不住心里的疑问,对刘志问道:“他们说罗伯特伯爵会带兵打回来,你们为什么不害怕?”   “有什么可怕?萝卜军又不是没打过,他敢回来就再打他个温切斯特,苏格兰部队也没啥好怕,咱在艾兰国驱使过苏格兰兵,也打过苏格兰兵。”   还真别说,在刘志眼中,这片土地上最能打的还真就是英格兰人,其次是苏格兰,最弱的是爱尔兰。   英格兰部队战斗能力强主要强在相对来说最有钱。   本国能自造高端板甲,也有能力大批量生产低端胸甲,但价格上竞争不过欧洲,因此常年从欧洲进口成百上千的铠甲。   苏格兰就差点,但常年拿法国援助,本国有一批敢打敢拼的大剑贵族,还有穿戴法国板甲学习瑞士用三丈长矛的板甲枪阵,不过大部分都在几十年前堪比土木堡的大战中报销给英格兰了。   艾兰就不行了,普遍使用三五百年前的主流防护装备,在长弓面前像靶子一样,而一旦某个贵族投降英格兰,马上就得到英格兰援助的装备,回头就能大杀四方。   而如今艾兰有了大明援助,并且从战场上捡破烂,武装出一个以精锐艾兰复国军为主力,加以长弓、大斧和损坏板甲、修复板甲组成的军团,一跃成为能与两国比肩的军事集团。   “至于说他们?”   刘志抱着手臂看西敏寺门口刚走进高墙浑身是土的普利兵,撇了撇嘴道:“你以为他们不害怕?”   “他们怕得要死,十张长弓八张都达不到战弓标准,除了给自己壮胆没有任何用处,没发现人们现在出城都不拿长弓了?因为天军比长弓更能壮胆。”   “那为什么没人逃走?”百丽儿眨眨眼,抬手道:“没人看管他们。”   “逃走,逃哪儿去?逃回他们在领主农庄里的棚屋,没床没被子没铁锅,全家最值钱的物件是个大陶锅的家,回去以后天天喝烂菜汤和黑面包?”   刘志说着,指了指一名帮厨的中年普利兵:“回去还很可能没有面包吃,我记得他就是哪个地方的面包师,这世上还有哪个地方能让他们一天吃一张裹鸡蛋萝卜条的烙饼?”   “他们哪儿都不会去,哪怕一跟贵族老爷见仗就吓得闷头乱窜,次次被杀散,可他们次次战斗结束都能找到天军主力再回来,哪怕是死。”   “他们也会在死前再跟着我们吃一天的粮,何况现在不让他们打仗了,帮着做饭、挖坑、抬尸。”   “可是……”百丽儿难以明白,道:“英格兰没这么多粮食,我不会算,但如果有这么多粮食,女王也不会让士兵吃不饱。”   刘志没再多说,只是摇头笑了:“有的,只要没有贵族,每个人都能吃饱,哪怕去年各地打仗没有耕地,现在还吃不饱,但等战争结束就都能吃饱了。”   “而现在,哈,西班牙人有一种船叫大盖伦,一艘船运物资能当三十五条福船,大明承认的西班牙国王菲利普,用七艘那玩意给我们运粮了。”   说到这事,刘志仰头大笑,张开手道:“数以十万石计的粮草,将支持东洋军打完整场战争。” 第二百三十七章 执念   刘志开心的源头,便是来自西班牙的舰队停靠在明军占领的南安普敦海港。   最先抵达伦敦城的是几名骑着安达卢西亚马的西班牙轻骑兵,因为他们的到来,普州参将应明专程从前线围城阵地回来,准备迎接援军。   因为这些西班牙轻骑兵带来的书信不是用拉丁文写的,是标准的馆阁体汉字,信的落款是汉国西海将军,杨策。   西班牙送来的可不光是粮草。   杨策进入西敏寺时,吸引了几乎所有人的眼光,这并不光因为他胯下安达卢西亚战马旁列整齐队列、挺矛进驻广场的西班牙方阵连队。   还因为他身上穿戴整齐的东洋旗军铠甲。   躲在刘志身后的百丽儿小心张望着那些部队,西班牙军团标志性的装备让她害怕,但还是按捺不住好奇的目光,对刘志轻声问道:“军爷,那是谁?旗军的装备吧,红帽子。”   这句军爷是火军教的,标准的北直隶官话,旗军说这么说话看见明军不挨打。   什么都不能掩饰百丽儿问出这句时心里的震惊:我的天哪,大明一个旗军都能当西班牙军团的首领了吗?   “他不是旗军,我们不穿那样的靴子。”   杨策的棉甲裙下,穿的不是旗军的官靴,而是一双特意染成皂靴模样的西班牙皮靴,还带着法兰西齿轮马刺呢。   很快,马刺的主人翻身下马,远远地拱起手来,随后上前抓住了迎接他的应明手臂,笑的极为畅快:“应将军,多年未见,久违了!”   杨策见过应明,只不过那时候应明还是东洋总旗。   当年杨策率海盗去常胜花钱享乐,应明受命带着杨策在城里玩了半个月。   “看见将军的信,应某撇下围城过来了,西班牙舰队怎么由将军率领?而且你这铠甲……”   应明指着杨策的铠甲,后面的话没说出来。   杨策对此心知肚明,他知道应明有太多想问的了,哈哈大笑着张开手臂转了一圈展示着他的铠甲,这才笑道:“买的,可不光是西班牙,是联合舰队!”   “应兄在艾兰、英格兰大杀四方的消息已传遍天下,杨某早前受东洋陈帅之命屯亚速尔群岛,去年九月,西王菲利普邀我进里斯本王宫。”   说着,杨策抬起两根手指:“两个月,我们签订了《西汉联合舰队条约》,我出人出船,西班牙出船、出钱、出人、出粮、出铳,组成这支舰队。”   “七艘大盖伦,还有六十四条各式战船,飞鲨、桨帆、卡拉克、卡拉威尔、小盖伦,什么都有,一个三千人西班牙军团,还有汉国五个千户部。”   应明微微皱眉,问道:“条约,杨兄可否示下,条约内容是什么?”   杨策的人太多了,让应明不得不思虑西班牙国王究竟想做什么。   “将军不必担心,与大明无害,我是来帮你打仗的,咱先收拾了英格兰,然后借个东面港口囤粮停船,西班牙国王想让我帮他收拾尼德兰叛军。”   “我认为他是看我一直停在亚速尔群岛害怕,想花钱买个太平,我也没啥意见。”   “尼德兰的战利品全归我,西班牙只要那片地,手下小的们在岛上待了一年多,闲的又生出两千多张嘴,再待下去也不是个事。”   应明闻言缓缓颔首,心下里决定待时间稍晚给东洋军府写封信,告知杨策过来的情况。   不过只是寻常通报,他们出征前都军府也没叮嘱过尼德兰的事,只要不影响他的工作,对于杨策的到来他还是很欢迎的。   没人不欢迎粮草和援军。   “要不是赶上白山小陈帅的册封,我早就过来了,路上在法兰西耽搁了些日子,这套铠甲也是从他那买的,起初他还不乐意卖,可我一定要买。”   说着,杨策颇为满意地笑了,谁也不清楚他心里对这件事的执念有多复杂,最后还是释然地笑道:“我还有三百人在城外,其他人都在南安普敦,粮草在港口没卸。”   “我的人酒足饭饱,过两天给将军介绍联合舰队诸多将官,先带我去看看地图?”   真要说专业,正经南洋讲武堂出身的杨策可要比北洋旗军出身的应明专业多了。   俩人进入西敏寺的高塔,杨策带来的那支西班牙连队倒是老实的很,自己在西敏寺划下一角便开始构筑营地,挤不下的人也非常自觉地被小队长带着列队出去寻找民宅。   绝不给明军添半点麻烦。   “不是都说西班牙军团教养非常坏,我觉得他们挺有礼貌的。”   看着杨策与应明并肩走入高塔的背影,刘志听着百丽儿这话就乐了:“你觉得他们纪律好,因为这是大明的地盘,哪怕只有一个大明旗军在这站着,他们也乖得很。”   “要是没有这面皇明旗,他们能拿你们吃得连骨头都不剩,我们在大海西边死了上千个弟兄,才让他们这么乖。”   “上千个红帽子?”   刘志摇摇头:“那会我们不戴钵胄,戴的是铁笠盔。”   “他们死了多少人?”   “不知道,明西第一次战争林来岛歼灭了两万人,第二次在亚州,西班牙没了七个军团。”   话是这么说,但刘志脸上并无骄傲,事实上跟西班牙人作战时明军参战的部队可谓铳炮齐备,东洋旗军东征是士气最为高昂的时期了。   在西班牙人之后,再没有能让他们受到如此伤亡的军队。   “那西班牙军团来伦敦干什么,菲利普要当英格兰的国王?”   刘志乐了,他是不懂百丽儿的思路,笑着问道:“你能接受菲利普当国王?你们不是不能接受别人统治么。”   “这不一样,只要英格兰还是英格兰,菲利普当英格兰国王也没什么,只不过这样一来,我就得转信天主教了。”   百丽儿的话给刘志带来很大启发,他沉吟着想了想,抬头笑道:“那你可有的能高兴了,恐怕菲利普自己这会儿都不敢说他是英格兰国王。”   “为什么?”   刘志是说不出十万雄兵抵不住国库财权这样的事,这种事也不是他一个火军能知道的,但他知道更加浅显的道理。   “他若想当英格兰国王,别人不知道,但为了给陛下保住打下的江山,我会死战到底。” 第二百三十八章 来路   应明有点怀疑杨策的来路。   他认识杨策,也对这个海盗头子有过些许了解,从南洋跟着林阿凤一路杀到非洲,是大明硕果仅存的海盗。   想当年自陈沐出海,从曾三老开始,惊涛骇浪中啸聚一时焚城毁国的海盗死的死、藏的藏、收编的收编,只有林阿凤这一支先降后叛,出海后再度受万历皇帝册封。   实际上等林阿凤受封大明汉国闽王时,天下百姓对海寇已经没那么恨了,恰恰相反,认为这是保住了中华海盗香火的独苗苗。   因为真的只剩他们了,开海禁,是朝廷从根源上掘了海盗的祖坟,风水一变,对大海有所寄望的百姓都去当正经海商,谁还会去刀口舔血地做海盗呢?   那终究是一个没有上升空间的无奈之选。   能靠科举走仕途,哪个读书人让猪油蒙了心愿意去给山大王当狗头军师?   在这个时代,寻常百姓能进讲武堂的进讲武堂、进不得讲武堂的进北洋练兵场,殊途同归到头来都是做军官。   不是寻常百姓的就考科举,当了文官也是最光宗耀祖的事,大明的文武官是全天下最光耀的职业,现如今他们出了海,管你什么大王还是爵爷,不给咱这小百户跪好了就跟你没完。   就像那陈九经受封法兰西白山公爵,瓦卢瓦王室想让他在册封仪式跪一个,到最后都没谈妥,小九爷就咬死一个要求,想让我跪,黄金五万两垫膝盖。   在他的想法里,再为朝廷创汇四十万两银子,他跪一下也无妨。   最后实在谈不妥,他又反手抛出去个减免,要是实在缺钱,咱大明白山总兵官也不做那恶人,你哼老三在册封仪式上给我跪一个,我大军后撤四十里不找你要钱,免你五万两黄金。   反正在白山城的白山馆里,来自大明的小宦官监军的是这么记录的:服兰喜王黑三儿召群臣议之,以为不妥。   这种事吧,一国之君别说把它当成正事去议,就是看一眼都已经输了。   回到应明身上,他同杨策议军事,整个过程都有一种心有灵犀的感觉,那感觉不像应明同部下议事,反倒像和在广东讲武堂进修过的几员林来大战功臣议事一样。   杨策这海寇头子用的是标准的讲武堂战法,就连说话方式、举出战例都和讲武堂毕业将官一模一样。   这可太奇怪了,应明没上过讲武堂,他所学的东西都是在升职后受长官给一点短期培训就赶鸭子上架,尤其在千户、参将的履历上,根本没人给他培训。   他的才能就是勉强达到大明北洋百户的水平,不论是对部下调遣、行军打仗、还是传统为将者的天文地理,他都有所理解但都没有细心钻研的机会。   但世上最不公平的事就在这儿了,他能打,只要带着一二百的东洋旗军,配上些牧野营,打起小规模遭遇战天下无敌、中等规模的决战也所向披靡。   没别的原因,这帮人素质高,应明本人几乎不需要在战斗中做什么。   最初是东洋旗军识字,打仨月仗,在旗军的帮助下,牧野营也识了字,宣讲官就可以工作了。   因此应明和杨策讨论战略战术,经常是杨策说点什么,应明:喔!还可以这样!   应明心里透着奇怪,杨策心里就更奇怪了:这草包是怎么打到伦敦的?   杨策多苦啊,手底下一帮四六不懂的海盗,一个能用上的下级军官都没有,而且没有国家、军队的约束,整个海盗群体就像没有宗教信仰加成的松散秘密结社。   甭管干什么,他发挥出十二成的才能,最终传达到士兵那只能完成三成,就靠这三成,埋葬了一个时代的欧洲同行儿。   因此即使他身上依然带着浓重的讲武堂气息,手下的军队却完全看不出一点儿北洋旗军的模样。   北洋旗军是一支有自主性的部队,斥候能出前线二三百里自由活动,各部队长官在失去与中军的联系后都能自主活动打开局面。   而杨策的部队恰好相反,他的士兵绝对没有自主性,除了长官的话不需要做丝毫思考,一切思考无论对的错的都是无用的。   很快,两个西班牙连队与三个海盗百户率军由城外迂回至伦敦北门,不参与围攻伦敦塔的任务,专职为应明把守屁股。   随后源源不断的海盗部队与西班牙连队向伦敦开进,掩护牧野营伤兵在伦敦城的街道内四出,将失去主人的房屋一切值钱的物件装车运入西敏寺,再把牛、马车辆运往南安普敦。   几艘小型飞鲨战船由泰晤士河驶入伦敦,依靠船炮、鸟铳在河面监视桥梁,并在沿线桥头设立木石工事据点。   一个千户部的海盗开始在城西、城外郊野搜寻壮丁,强行拉丁编为民夫,在看管下运送辎重、修造器械、搬尸挖坑。   而在城北更远的地方,一个西班牙轻骑兵连队则担任起斥候的作用,前出四十里布置警戒,防止罗伯特伯爵率军回师突袭。   做完这一切准备工作后,杨策亲自率两个千户部的海盗部队进入泰晤士河南岸,以扫荡之势快速攻灭城南留守的守军部队,并对街巷实施军管,城南三座桥的桥头插上了皇明旗与汉字杨旗。   等他把这些事完成,并没有跟应明继续对伦敦塔的围攻,他们只围不攻,既没有利用林登所知道的伦敦塔暗门突袭,也没有使用强攻的方法,只是缓缓围困,且不断对塔内的查尔斯男爵进行劝降。   四月二日,三个百户的海盗驱赶着上千城外召集的民夫进入城南。   他们在伦敦塔对面把小段河堤扒开,重新用木石修缮河堤,新修的河堤比过去低了四尺,同时修了三条栈桥。   大片土木、木石结构的沿岸屋舍被摧毁,四座间隔百步、边长十丈的大型土方炮台开始修造。   通过河流,一门门汉国仿造的镇朔将军炮被战船运送至栈桥,以每日十五门的效率被推上沿河修建的大土方炮台。   他们甚至还把南城的修道院征用做火药库。   杨策的思路很简单,你要据守,我就让你害怕到不能据守。   这世上没什么城是上百门大炮不能攻下的,即使不能把城墙轰开,也能用炮弹在城墙下铺出直通城内的路。 第二百三十九章 另一个世界   杨策进入伦敦之后,在西敏寺的百丽儿看来战争形势似乎突然就变得激烈了。   过去厨子之家西敏寺的安静刹那间被打破,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伤兵从各地的前线送入寺中,城内被明军占领的百姓处处流离失所,纷纷向西敏寺汇聚。   伦敦的乞丐与无家可归的居民原本就多,南城被海盗攻陷后百姓听说明军在西敏寺开设粥厂赈济,又从那边逃来成百上千的人。   西敏寺内被分成三块,修道院的高塔仍然是明军高级军官们作为战事失利后的备用指挥中枢,宽阔的广场一边被当作军医营、另一边则是刘志的伙夫营。   不论军医营还是伙夫营都无法收容从城里城外赶来的伦敦饥民,只能把他们安置在寺外的几条街道上。   来得早的人还能栖身于未遭战祸摧毁的石墙院落遮风挡雨。   更多来的晚的百姓只能睡在街道两旁明军用炭灰石灰画出的线内,挤成一团。   早春的寒风依旧刺骨,他们在风里瑟缩着捧着一碗稀如清水的麦子粥,颤抖、抱怨、呻吟、叹息。   暂监后勤的刘志目不忍睹,说动在西敏寺内用伤兵重新整编部队的牧野百户去街上甄别百姓,将老者、妇人、女子、小孩同壮男区别,重新分配了临街屋舍,供他们暂时居住。   刘志更想把人们全部都到屋子里,他们在西城有大量无人居住的屋舍,但架不住城内外的生产停息,刚把人分开没多久,一队海盗便从街上带走了所有男人。   他们要出城恢复生产,农时不能违背,杨策对这片土地的生产能力远比应明上心多了。   伦敦周围都是好田地,风餐露宿的汉国海盗最见不得人糟蹋良田,何况在战略上他们比应明的部队更加清晰,这里在明年是要做西汉联合舰队攻打荷兰的后方基地,哪怕用军资购买,也得有粮食。   西汉联合舰队的官军来到伦敦没多久,西敏寺军医营的压力倍增,杨策一反过去应明更加稳妥的重点防守策略,开始进一步挤压守军在这座城内的生存空间。   他用西班牙人和海盗部队在城外堵死了城门,在城内大举用兵同守军一座街道一座街道地反复争夺,几乎每天都有十几名伤兵送入西敏寺进行手术,每天也有十几名伤兵从这里走出再度投入前线。   应明部队军医的药物原本就不充足,杨策的部队也不需要药物,他们只需要外科手术,重伤员是不向西敏寺送的,伤兵能不能活下来全靠命够不够硬。   “他们在西边又打了一仗,那个低地人的肠子都流出来,缝合后又捂着肚子跟着军官走了,我估计他不会再回来了。”   随着军医营压力变大,百丽儿也从刘志手下的厨娘变成军医的副手,这一次不是强征,因为她懂一些汉话,所以被东洋军医要去安抚伤兵情绪,兼有递送工具的职责。   像她这样的女孩,被分到军医营的有七个,属于临时编制,一月给三包牧野烟、六包冰糖,一天能吃两餐,明军吃什么她们吃什么。   这样的工资其实已经很高了,虽然不直接给钱,但其实就算一个月发两个半两钱也买不到三包牧野烟。   不过牧野烟这东西不论在谁手上都属于有价无市,只有在西班牙,才能以一包一枚半两钱的价格快速脱手,英格兰不行,不过她们可以用这个跟伦敦的西班牙兵换东西。   虽然有了新工作,也不再是完全受奴役的俘虏,但军医营那边的气氛太压抑,草地上空气里都透着散不开的血腥气。   百丽儿还是喜欢闲暇时到伙军这边跟刘志说说话,这边轻松得多,比起来去军医营工作,她宁可还在火军营擀饼——如果能让她吃的话。   最早到西敏寺的那些女子差不多都有了自己的事干,城外的大部分工厂都被明军重新开设起来,有些人就被家人领走了,留下的大多是旧贵族的家眷,她们的贵族身份对明军毫无价值,因此依然在做工。   百丽儿比较特殊,明军秉承着打击英格兰纺织业的态度,并不以合作的方式让作坊重新开起来,她的家庭在这场战争中完成了从巨商到无业者的转变。   如今刘志手下又有了一批新厨娘,主要是从街两边的百姓里招募的一些有孩子的妇人,以免因为战争断粮把小孩饿死。   对发生在军医营的事,刘志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摇摇头道:“他们是汉国部队,跟我们不一样,我不知道他们行的是什么军法,想来要比我们严厉。”   汉国部队源源不断的部队入城、没日没夜数不清的伤兵入营同样被刘志看在眼中,那些各色皮肤来自各个国度的士兵皆在汉国旗帜下作战,本身就是个很新奇的事。   他根本想不明白杨策是如何控制那些许多连汉话都不会说的士兵,并让这些文化、思想、经历、国别都不同的士兵同样以一种悍不畏死的态度去听命于他,与守军血战。   不过大概能猜到,也许那些跟着伤兵一同到西敏寺的汉人军官就是原因,他们像刘志遇见过的欧洲军队一样,弄不好抢劫都得有军官带队,否则士兵回不了营。   尽管家族的产业被明军没收,但百丽儿却越来越愿意以一个大明治下的军医帮佣或火军厨娘来称呼自己。   当刘志发现这一端倪,问起原因,百丽儿只是嘿嘿直笑,她也想不明白为什么。   这应该与做俘虏没关系,因为刘志除了不让她走出西敏寺外从未强迫过她做什么事。   也许是因为过去受到太多封建宗教的束缚,也或许是因为她从没见过像刘志这样维护女人、小孩、老人的强者,又或许是因为明军让她知道什么是尊重。   他们的文化里没有尊重,只有遵守;没有纪律,只有教养。   一切词语存在的原因仅限于宗教与贵族,这是一个不存在下层百姓生存空间的世界。   明军的存在,让她得以窥视到另一个世界。 第二百四十章 愿景   万历十二年四月吉日。   北京城百姓以黄土垫道、净水泼街,端着鸟铳全副武装的锦衣卫与武宦官列阵出警封锁正阳门大街,兵阵从紫禁城一路向南排至天坛,万历皇帝引领群臣步行至圜丘举行雩礼,为百谷祈求膏雨。   祭天结束,皇帝并未如常返回宫禁,径自带队入太庙,将二十四架皇室仪制的轻重蒸汽车稳稳当当地停在太庙三大殿前的空地上,是万历送给列祖列宗的礼物。   一次不在皇帝日程安排中的祭祀太庙,万历端着东洋大臣陈沐写过朝廷的书信,在空荡荡的大殿中激情四溢地宣读着,向明室十二位先皇宣告第一次天下诸国大会将在不久的将来于墨县朝天宫举行的消息。   陈沐在四个月前就向朝廷写了一封信,提起到他准备组织的诸国大会,朝廷也给东洋军府发去同意举办的书信,不过勋贵朝臣、六科六部、内阁皇帝都对这事并不在意。   回信也是不咸不淡,整个朝廷的态度类似于:你说办就办咯。   令陈大帅极为蛋疼。   人做事,做好事做坏事其实都不难,唯独难在拿捏尺度。   陈沐所做的一切,并非为让大中华称王称霸,而是为了让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后辈子孙能挺起胸膛做人。   不愿遭逢战败、不惨遭杀伤。   凭此代非凡国力,连战连捷,打的是人人挺直脊梁,可到末了又是谁都不在意海外诸国了。   这还不是最让陈沐难受的地方,最别扭的是这局面正是他一手塑造,四洋军府为他力主建立没错、北洋军也是他一手操练,把敌人打个七零八落,国内的朝廷又如何能重视起那些对手。   换句话说,那些对手在这个时代真的值得朝廷重视么?   正如皇帝派去白山城的小宦官记录的那样,服兰喜在陈沐早年向南北讲武堂的通报中为堂堂西土大国,到末了被陈九经割据裂土。   陈九经在朝臣眼中是何等人物?生父陈璘为南洋军府大臣,义父陈沐为东洋军府大臣,可撇去家族,自东洋大西港起船之时,有官无爵,不过区区白山参将,兵不过两卫、将不足十位。   如果不是陈沐把战报发回去,白山营于服兰喜战例甚至不值得被记载,更不值得为人所知。   于朝臣眼中,所谓之域外西土大国,比拟吕宋、艾兰之类,尚且不足……至少如今让万历册封其国王黑三儿为王,绝不会赐其朱姓。   吕宋王好歹还叫朱莱曼、艾兰王好歹叫朱晓恩呢。   你服兰喜国王叫什么,官方实录里名字叫黑瑞三、兄长分别叫佛朗素娃二、诈力九,父亲叫黑瑞二。   搁在实录里勉强七句话讲完所有故事,基本上跟土蛮汗一个社会地位。   倒是西国王费老二在实录里配得上有姓名,在南北讲武堂的战例中被大肆渲染为西土神君,其麾下精锐在亚州令北洋旗军折戟千余,人送外号西方顺义王,厉害的紧。   至于其他人,真没谁能被瞧得上,反倒还不如林晓在大明的地位……不是参加林来海战的那个林晓,是活跃于南亚大陆率领部众坚持与西班牙打游击的民族英雄林晓。   劳塔罗这个名字仅在早年实录中存在过极短的时间,后来史官受命将劳塔罗出现的地方统统更为林晓。   与之对应的是林来海战的记录也被更改,那个跟随在将军林满爵身旁的祖侄一切存在于官方史籍中的记录被统统抹去,只有早年成书流传于闽广、南洋一带的话本小说里还有林来五虎之一林晓将军的事迹。   不过这些记录也不必多虑,因为那些话本里同样记录了兵船炮战之时水兵向龙虎道君木像虔诚祈愿,把敌舰用厌胜之法爆炸的故事。   没人信的,当不得真。   这个世界只有一个林晓,他是大明治下的南亚智利一带阿劳坎部族的首领,年轻时做过西军俘虏,明世宗嘉靖三十三年逃出率领部众掀起长达三十年的起义之路。   人们说他极为长寿,且面容年轻。   有大明亚州宗室大学专习文艺的周藩奉国中尉朱安埅在其练笔之作《沧海集》中专有一篇提及林晓,说是在万历十一年曾见过林晓,那时的将军年有六旬,汉文出众、出口成章,仍似壮年毫无老态,时人称奇。   鉴于如此,陈沐才在万历十一年末趁着给皇帝拜年的机会,再次提及遣人入东洋军府接任大臣,并细细分析由大明举办天下诸国大会的好处,这才使得皇帝在万历十二年春郊祭祈雨后进入太庙。   陈沐的这份长信极为用心,因为他很清楚单凭威胁,不能让朝臣、皇帝对天下诸国的想法像他一样感同身受,因为这份威胁在目前是确确实实不存在的。   还有谁能威胁得了如今的大明呢?   在信息沟通靠跑、制作兵器靠手,生产力较为低下的时代,这世上对中原王朝能产生威胁的敌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中原王朝本身。   除此之外,放眼四海八荒,无可攻摧之矛,无可抵御之盾。   那时候的明智之士,可定下数百年国策而不坏。   但当战舰、电报、机器成为主导世界的力量,世界的运行速度变快了,纵然有再高深的智慧,也很难观望到未来五十年甚至百年的情况。   如今的大明,正面临这种情况,他们在以最尖端的旧时代人才,去推动一个谁都不曾见过的新时代发展。   人们在外来威胁中张开了眼睛,用更加审慎的目光看过了整个世界每个角落,最终发现除了黄金白银外还是没有什么有趣的东西。   像三宝太监下西洋时一样,整个世界依然一片蛮荒,难得有那么一两个能被大明看上眼的国度,也不存在无法调和的利益冲突。   人们几乎解决了这个时代所面临的所有外部问题,对朝廷来说这个世界再一次没有什么新鲜事了,我们仍然是举世无敌的天朝上国,我们依然要专注自己本身。   让外面的边鄙之地依然处于蛮荒里吧,能为朝廷赚一些钱,就足够了。   但陈沐不想这样,为此他着实下了一番苦工,这一次不是威胁、也同样不是利益,而是一个更加远大的愿景——天下大同。 第二百四十一章 太坏   愿景,意味着没啥实际作用的东西,但至少可以画大饼。   那话怎么说?   空谈误国,实干兴邦。   但陈沐没办法了,他恰恰就是实干太多,导致朝廷把接连胜利看得太理所应当,反倒对世界的警惕心变低了。   历来与北虏的大征大战,哪次不是花钱花到国库亏空,军民死伤数万才能取得一场决定性胜利?   朝廷等一场决定性胜利等了几十年,结果一下子扎堆东南西北各路方向数不清的大胜小胜,还有没完没了的官船商船为朝廷京运来足可支用数年的粮草银饷,天下各地珍宝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夫复何求?   陈沐明显能感觉到随四洋军府的开拓事业节节胜利,皇帝在朝廷的威望也节节升高,他开始像安于现状的朝臣一样,变得满足了。   从一个要在世间填色的度,跨越到另一个无意于世间填色的度。   倒不是说陈沐觉得这样的万历不好,恰恰相反,如今人物财力俱有,深耕国内的科技、文化是再好不过的事。   倘若教他睁眼的时代不是大明王朝嘉靖四十五年的清远卫,而是如今万历十二年的南京城。   他也会更乐于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与精舍美婢、鲜衣美食、骏马华灯、烟火梨园相伴,把玩鼓吹古董,同花鸟长相厮守。   但陈沐不能让人忘记警惕,支配永远都只有一时,而无一世。   世界总在螺旋上升,没人能永远立在顶峰。   不论陈沐如今做什么,都无法保证三百年后大明仍旧能如今日般傲立时间,何况他心里更偏向百年以后,大明这一国号或许就毁于内乱之中。   哪怕他与此代朝臣携手,解决了一些如鲠在喉的问题,但也带来许多隐患,何况眼下君主继承制度下没人能保证后世君主永远贤明。   其实这在陈沐看来也不全是坏事,至少如今的大明帝国很难毁于外患之中,甚至极可能在内忧爆发之时,对比列国仍旧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这对他来说就够了。   现在,他对于举办天下诸国大会的要求,就是对这个世界上一道保险。   “东洋大臣对继任者的想法与朕相同,将每一届东洋大臣任期更为六年,最后一年新大臣上任,半年时间完成交接。”   紫禁城乾清宫里,万历召集了半归隐在家的张居正、内阁辅臣张翰、北洋重臣叶梦熊、兵部尚书张学颜等人前来问政,拿出了陈沐的信。   “亦是说在最后半年,东洋军府将由两个大臣共同主事,同时打算这个时段在朝天宫召开天下诸国大会。”   万历说到这深深吸了口气,注视殿内列座大臣,道:“定天下秩序。”   天下秩序。   听起来雄心壮志,不过在诸位朝臣看来,显然让人摸不到头脑。   天下的秩序,早就在紫禁城门口内外的内阁与六部定下了,至于说那海外边鄙——那也算天下?   至少在兵部尚书张学颜看来,与其让朝廷为海上万里之外的事操心,倒不如先劝皇帝把内操军士在北京街上披甲乘马带刀的事解决了。   依照祖制,只有内官在郊祭时从内库取甲兵,祭祀完便要归还,不是宿卫军士,持寸刃入宫殿门者,绞;入皇城门者,戍边卫。   可如今皇帝操练御林军,科道不能纠巡,兵部不得检阅,能管理他们的除了皇帝没人能治,前些日子还有人白日里乘轻车长驱街道,惊扰吏民。   结果劝皇帝也不听,最后就只是将犯事的军士惩治一番,不了了之。   张学颜如今是对这所谓的天下诸国大会提不起一丁点儿的精神头。   张翰也不重视这事,但他还是率先拱手问道:“陛下以为如何?”   “朕觉得可行,数十国、上百个地面头人聚于一处对国朝有好处。”   “其一,是将天下之事掰开碾碎地谈一谈,朕为纷乱天下做个中人,册封诸王划出地面,大伙一应画押,凭今日之材力,定下秩序,册封的既为国、未受册封的则不是国。”   “其二,则是我向诸国派出使者,常驻其国,有事皆可悉知;不过依照陈帅之意,是不叫诸王派使者常驻天朝,至多可驻在哈瓦那,不叫其看清天朝虚实。”   说到这,万历皱了皱眉,这锦衣夜行的感觉可不爽,但他还是帮着诸臣分析道:“朕估计,陈帅是想藏着火机与电报……”   皇帝一歪头,挤眼睛道:“小心眼样儿。”   其实这驻派使者一事,是皇帝觉得最别扭的事,觉得陈沐想反了,应该把诸国使者都搂到北京来,有事他能逮到紫禁城里挨个骂,那才过瘾。   把自家使者放到别人家里去,被别的国王召见来召见去的,那算什么事?   “他要真觉得这样合适,往后朕派到别人家的使者,至少得是陈九经那样,拿出去带着兵能给朕干大事的武官,免得受欺负咯!”   这话说的张学颜差点翻白眼,陈九经那种?   老头儿实在忍不住了:“陛下说的,是在兵部记录上以白山参将之职,领东洋大臣借港之命,率白山营出使服兰喜,三个月后割据波尔多更名白山城……”   “一年后挥师北征,兵锋直指服兰喜国都,迫其贡银二百万,以天使册封其国王黑瑞三,承认其为白山地面头人行割据之实……”   “受封仪式上还恨不得让服兰喜王给他磕一个的陈九经吗?”   张学颜这一连串不带喘气儿的描述把万历皇帝都听惊了,他在龙椅上向前微微探着脖子,脑袋偏向一旁朝前看着,双眼的焦距集中在大殿的楠木雕龙柱子上,直勾勾盯着那双龙眼,缓了半天才回过神来。   “听部堂的描述,应当和朕说的陈九经,是一个人——不过您怎么把朕的爱将说得那么恶呢?”   就连张居正都忍不住乐了,他本来就坐不利索,只半边屁股坐在椅子上,这会为掩饰笑意,忍不住侧过身子拢着胡须笑了两下,这才对张学颜道:“张公也不必因此惊诧,仆曾听人说南洋大臣陈朝爵有一虎子,这难道不正是一头老虎么?”   “过去东洋陈帅说过,恶人还需恶人磨。在下也认为,离国朝有万里之遥的偏僻边鄙番邦,就要用这样的人,不必教他们喜欢,禽兽之类,畏威而不怀德。”   “要他们喜欢做什么?此前葡夷西夷,不都是因喜欢我大明风物跨海而来,我不懂他、他不懂我,只有刀兵见胜负;如今陈帅之辈去了那边也是一样,我不懂他、他不懂我,也是只有刀兵见胜负。”   “说到底,军争之事既无能避免,何不在别人的土地上打起来呢?”   “四洋军府如今攻略威服之土国朝只怕没上百年难以消化经营。”   张居正算看开了,抬手指道:“此前让他们害怕就够了,最好离得远远地,一辈子兴不起想来的念头。” 第二百四十二章 规格   西域,陈沐在信里提到了西域。   这是在张学颜等部臣离开后,万历与张居正感觉整封信里最奇怪的地方。   陈沐在信中提及西域并非一笔带过,而是一边用中原王朝古代对西域的影响来放大到整个世界范围,来为他给大明王朝准备的天下诸国大会提供正当性。   另一边,也在信中强调西域这片土地对中原王朝的战略意义,甚至将之重要程度拿到超越塞北的高度。   把万历皇帝和张居正看得一愣一愣的,因为他俩都很清楚信上这些内容有个前提:陈沐从没去过西域。   甚至连身边都不存在对西域熟知的将官马弁。   遍观陈沐历任之地,其麾下有西南之部曲、东南之营将;有东北之武官、中原的部下;北洋旗军的招募地更是涵盖了大半个天下,但这里唯独没有西军。   西北路遥难行,募兵官不往那边跑,那边的旗军营兵也很难跑到东边应募,投军应募最远的也就是秦、晋之地。   再往西,没事到北京去的基本上都是参将、总兵一级,人家都是世勋世禄的将门,宗族于西北树大根深,也犯不上跑到北洋来跟着他当个大头兵出海搏命。   别说陈沐没去过西域,他连陕西都没去过。   偏偏,这话是从一个以南方沿海水战起家、曾驻防宣大防线的明帝国头号战将所说。   在这两个地方任职的人,不会不清楚,宣大蓟辽才是帝国防御藩篱、江浙东南是帝国繁荣根本。   这么一人,在信中的言语却极害怕帝国因西域战略意义不够重要而放弃,这本身就是个很有意思的事。   当然对万历来说只是有意思而已,他不会放弃那片土地,大明的三个总兵官都正在那片大地上率军驰骋着,董一元都给朝廷写奏报鼓励生育了,哪里还会放弃。   但陈沐对西域的想法于万历而言很有意思,让他很有……很有责任感。   西域的战略意义谁都懂,尽管元朝以后西域便失去了经济价值,至今海上贸易繁荣,这条相对成本巨大的商路也变得失去意义,但这一地块仍然在战略上有无可比拟的优势。   它是陕甘一带的左膀右臂,在四面环山的地势之中唯独向中原开了一道名为河西走廊的口子,于无边无沿的大漠之中,是绝佳的西向战略缓冲地带。   陈沐说那的百姓并不多,生产能力不足,建设成本巨大而交通极为不便,中原王朝强势时能将此地纳入保护之中,一旦中原陷入乱世,则西域的力量不足以自保。   这与董一元的奏报相同,董一元也说西域如今已经没有汉儿了,但陈沐还提到一个董一元不曾提到的关键。   即为历代以来,中原王朝是否掌控西域,对西域百姓意味着什么不同?   陈沐向万历给出了答案:和平。   中原王朝能为周边带来和平,让那些力量不足的小邦能在漩涡中免于战祸。   就像无形中的考试,当中原王朝能掌握东北、威胁塞北肘腋,则意味着其军事实力已经极为强大。   因为东北有广袤的平原、起伏的丘陵、蜿蜒的大河,能在东北割据的力量,往往有多元的文化,可农耕、可畜牧、可渔猎、可游牧。   而中原王朝能经略西北,则意味着他们已经具备同时代最优秀的纪律或后勤能力。   在无边无沿的大漠里行军从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平时军心不稳的军卒会掉队、会逃兵、会开小差,而在大漠里这些泄气者都会用尽一切办法留在队伍里。   造成的结果还不如掉队,没有非凡的束伍与后勤能力,一支军队从西安出发还没走到哈密就会土崩瓦解。   就连如今向海外用兵也是一样,如果军士毫无纪律,他们出海会在船上几个月航程里垂头丧气甚至内讧,靠岸后便四散而去,还拿什么远征。   一旦中原王朝掌握了西域,西域的诸多城邦便不会再因各个城主相互征战而厮杀不断,今日你灭国焚城、明日我杀人屠城。   当然了,这在万历皇帝看来,西域这个最贴切的地方还有一个,就是也省的中原王朝的大军为争夺控制权循环往复地征战。   万历心里对这是门儿清的,他的破坏力远大于西域本身的各路诸侯。   人家本来一城主,有个千八百兵力就能占地称王了,他的明军一旦出嘉峪关都什么规模?   甚至站在万历的角度上都无法缩小规模,他的部队进大漠要辎重,哪怕是为了小打小闹,怎么着不组织个五千峰驼队?   看现在陈沐的意思,是借此时东、北、西三洋军府能威胁天下各地的大势,由大明给仍旧陷入战乱的天下定规矩。   这个思路在万历看来特别有意思,有意思到甚至能让万历把打算把新招募的北洋军——那帮差一点儿和他做兄弟的新兵叫到北京城来看一看的想法都往后推了。   隆庆元年,东南传出皇帝打算在江南选取宫人的消息,吓得做父母的百姓把当年超过八岁的女孩儿纷纷嫁出去,甚至不惜良贱为婚。   后来又传出消息说要选寡妇伴着选出的宫人一起送入京师,孀居的老少寡妇也纷纷嫁人。   当时因流言嫁人女子生出孩儿,算算日子,如今正是男丁投军最好的时间。   不过陈沐这事可比万历的私人乐趣重要多了,毕竟万历本身也是个儒生。   儒家,它也许在其诞生千年后有千般不好,它迂腐、它禁锢。   但它告诉人呀:心胸有正气,做人求上进,自己成全自己,而非自甘堕落。   万历得成全自己,得叫四海八荒对他歌功颂德,更得叫诸国百姓对他感恩戴德。   所以天下诸国大会不但要办,还要提升规格,不能光叫两个东洋大臣去主持。   东洋大臣的继任者朝廷早就想好了,让北洋重臣叶梦熊去接替陈沐,但光叶梦熊去还不够。   “船上的都是诸王使者,大明在亚州做东,朕干脆派个王过去,嘿嘿。”   万历嘿嘿笑着,微微转过头。   在他身后,满袍油污正提着扳手对火德星君使劲儿的潞王动作一顿,僵硬而机械地抬头,跟万历的目光对到一处:“皇,皇兄……你不是真要让臣弟去吧?” 第二百四十三章 空想   不论如何,看上去万历皇帝对派遣潞王去东洋军府已成定局。   就连李太后也劝不住,最后大家说定潞王这次只是去东洋军府住一段时日,不算就藩,过些时候再回来。   谁知道潞王还没来得及高兴,他的万历皇兄便又塞给他一封信,让他过去拿给陈沐。   还叮嘱叶梦熊看好潞王。   说的潞王心里挺害怕,总怀疑皇兄是真打算什么都不给他准备就直接就藩了。   其实这倒是潞王想多了,万历确实打算让他回来的,只不过和潞王想象中的回还时间不太一样罢了。   去年朱载堉给朝廷写了封信,信上提到东洋军府的宗室大学做的挺好,许多宗室子弟都学了一门不但能谋生,而且能造富百姓的技术。   衣食无忧,且受人尊敬。   这给万历带来极大的兴趣,这次派潞王过去,不单单是要他在陈沐召开天国大会时当个吉祥物——还要把他送进宗室大学去。   学一门技术,亲身体验宗室大学的生活,规定他每月给万历写信,两年以后再放回来。   如果这条路线没什么问题,万历甚至打算将来在本土南北二京也开设宗室大学,完成由宗学到宗室大学的宗室升学路线。   而对于皇子,万历也所有考虑,宗学要上、经筵要讲、军事要懂,而且最好还要在继位前有掌政、领军的亲身经历。   人总是有优越感的,处在皇帝这个位置上,尤其以万历志得意满的小脑瓜,他想当然地就愿意总结一下以前的祖宗们谁强。   谁弱就不说了,但谁强他是能总结一下的,总结着就总结出个道理。   人呐,还是得实践。   太祖爷爷为什么厉害?那是亲自领军掌政,扫平天下的人物。   成祖爷爷为什么厉害?那是起兵靖难二次横扫天下的人物。   嘉靖爷爷为什么厉害?那是……那是因为爷爷是道长是神仙,神仙就没有不厉害的,何况爷爷和朕一样都喜欢猫,这肯定厉害,谁说爷爷不厉害?   放他娘的狗臭屁,朕不听!   所以说嘛,这皇帝要想厉害,还是得亲自平定天下,一平定天下弊病皆除,是处处焕发生机。   哪怕不能平定天下,总能上别处体验一把什么叫平定天下,咱大明平不得,难道那西方顺义王的西班牙、那黑瑞三的服兰喜还平不得吗?   在朕这儿他们不敢跳,等到朕的儿子治理天下,他们是不是就该跳了?   到时候就让在东洋军府宗室大学的皇子告诉他们个道理,跳就是皇子亲征。   事情一旦被万历这么想了,宗室大学立即被赋予非凡的意义,成为锻炼皇子的重要一环。   至少万历觉得,如果让他去选,哪一种生活对他的成长更多、也更高兴。   他更希望能从小像潞王与布塔施礼一样受到训练并减少部分日复一日的经筵,再变成青年时乘坐帝国最威武的兵船踏上新征服的土地求学。   乾清宫的耳房里他甚至能靠着万历舰船桌的长帆,抱着名为常洛的皇长子脑补出一个帝国继承人在新土地上几年的非凡经历。   在求学之时,常洛会在那得到数以千计智勇之士的誓死效忠与拥戴……   当外敌入侵、内乱爆发,常洛会率领帝国战无不胜的军队历经数次极为艰险困难且最终取胜的战斗……   他会在身上留下几个显眼并无伤大雅的伤疤……   几年之后,常洛带着效忠帝国的勇士、献给父皇的美女与无人能比的声望回到北京,在阔别已久的紫禁城,接受皇帝的检阅。   想着想着,万历甚至都有点嫉妒了,他多么希望能去东洋的是他自己呀!   堂堂大明天子,四月就读书识字,六岁就知道劝他爸别骑马。   “陛下天下主,独骑而骋,宁无衔橛忧。”   更别说带着御林军苦练冬夏寒暑,行军拉练、格斗刺杀、投掷射击、工事设垒、修营挖壕。   他上知天文下晓地理,论起骑马乘船,更是咱朱翊钧哪个比他不上?   学了一身文武本事,到头来整日将实践挂在嘴边对旁人三令五申,自个儿竟是除了练兵,什么都没实际操练过!   简直是岂有此理,难道咱朱翊钧去了西洋能比不上戚继美,去了东北比不上李成梁、去了东洋比不上林晓,难道就不能成立一番自己的事业吗?   真是越想越气,越想越嫉妒,最后竟皱起眉头把襁褓里的朱常洛往万历舰甲板上一放,掀过去啪啪地朝那小屁股蛋儿来了两巴掌。   吓得一旁王安连忙上前阻拦,就差跪地上了,连声道:“哎哟,爷爷您这是怎么了,皇长子没哭也没闹啊!”   就听见被王安拦到一旁的万历抻着胳膊从日月章纹袍里伸长了胳膊指着船上嗷嗷哭得跟个狼似得朱常洛恶狠狠道:“朕打的就是他不哭不闹!”   “好你个洛哥儿,真是好运气!”   王安都吓蒙了,甚至有些怀疑人生。   弓着腰在万历舰前保持着抬手护住朱常洛的动作,脑袋在几秒钟里快速地在皇帝与皇长子之间转了好几遭。   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爷们儿究竟错过了什么?’   刚才皇帝还好好的呀,在那念叨着什么‘宗室大学’、‘给朕带美宫人回来’之类的话,转眼就变了脸色。   嘿,他娘的,端是个天威难测!   他哪里知道,就刚才那一会儿,万历已经在脑子里把朱常洛潇洒的半辈子过完,就连给他带回来的美宫人嘴角的相思痣长哪儿都想好了!   最后一合计,自个是读书、操练、习惯性罚跪,虽然自己不哭,可没少拱着火让潞王连哭带闹哇,最后怎么样?   也不就是多去了个天津。   反倒是这个八斤二两的白胖小子,连个爹都还没不会顺顺当当地喊呢,就啥都轻而易举地得了。   多气人呐。   “唉,最气人的是,这事还得等,朕还得等十几年,太漫长了——王安。”   “嗯?”   “要不你也去吧,去东洋,把宫里的画师、还有那些写字的都带去,把你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全部都给朕带回来,朕太想看看了!” 第二百四十四章 挣扎   “下巴放低,背弓起来,对,两手抱在胸前,左手包右手,然后说:军爷。”   百丽儿攥着支带东洋军府标志的马鞭背在身后,高高扬着白净下巴指点着左右两列伦敦百姓,最后两字的军爷叫得又响又亮,不忘补上一句:“最好笑着说,做有礼貌的人。”   此时她足蹬黑皂靴、下着蓝布棉裤,上穿东洋军府背后有团龙的棕色棉曳撒,披着件不知从哪件大狐氅上扯下的毛皮披肩,还戴着顶有木柱的圆沿儿大帽。   看着挺像那么回事。   此时此刻,百丽儿身处伦敦城西郊四十五里名叫刘志庄的农庄上。   她的身份不再是伦敦城内的俘虏,而是刘志庄主、东洋旗军火兵刘志的小伴当,负责教化庄上从伦敦迁出的四百三十户百姓。   杨策的西汉联军进入伦敦城后,城内外的战争仍在继续,不过伦敦塔城坚难破,即使在泰晤士河南修造炮台后依然难以攻破。   故而,围城的事便被兵多将广的杨策接受,打算围死城内的查尔斯男爵,或者干脆等到他投降。   应明则接手了更加迫在眉睫的问题,便是伦敦城的百姓生计问题。   实际上这对整个‘普州’这一隶属大明王朝的海外行政区划都是亟待解决的事。   如今普州已有英格兰近三成土地,这些土地在万历十一年为黑死病、战乱所祸,多几近荒地,百姓也逃的逃、跑的跑,即使仍在普州治下,也早离家乡有百里之遥。   有人在明军不曾介入的土地上私自开垦,同流民争夺;有人运气好,在明军东征的路线上,则被官府授予田产。   土地需要丈量也需要重新分配,有些地方百姓多、有些地方百姓少,都要有官府作为权威力量来主持公道。   可是普州的官府?那就是个名义上存在、但实际上不存在,就连应明都不知道到底存不存在的东西。   别说所谓的普州了,就连普利县的衙门,都基本上是个大市场,首要职能是商人把有意思的货物放在衙门口,做买卖也在衙门口,因为知县总会突然要求衙役出门买点奇奇怪怪的东西回来做实验。   说它不存在吧,有矛盾有问题的百姓到衙门确实是能把事办了。   说它存在吧,没人去找的时候那衙门什么正事都不干。   结果就只能让应明这个半吊子以一种管理部队的方法来管百姓,向各地派遣旗军带海盗去丈量土地,丈量完了就分配给旗军管理。   没别的要求,今年得把地里的粮种出来,种不出粮就种别的东西,需要啥就找伦敦要。   应明没进伦敦时,伦敦有不下十万百姓,他进伦敦后伦敦依然有十万百姓,而现在?   现在伦敦恐怕三万百姓都没有,百姓都被他迁出来了。   在他朴素的观念里,伦敦这种城市化是逆历史潮流的,城里养这么多无用之人做什么?除了工匠,都去乡下种地去。   这么干除了缓解城内粮食紧张,还有个目的是削弱守军的力量,数万人被编出姓氏、制出户籍,分派各地,他们在守军里当兵的父亲、儿子、兄弟只要倒戈,立刻就能通过官军寻找到家人。   英格兰有国家意识,但并没有民族自豪感,在英西大海战发生前,他们确实没啥值得骄傲的事。   德雷克偷了、抢了西班牙一条珍宝船大概是最值得骄傲的事了。   守军愿意固守孤城,最大的原因是他们清楚一个道理,想保护家族家人,就必须和其他守军站在一起。   现在家人都去乡下种地,立即让守军士气为之一泄。   更让人泄气的其实是出现在战场上的西班牙人。   查尔斯男爵固守了俩礼拜都没发现敌人已经变了,他一直以为围困伦敦塔的敌人是应明及其麾下的明军。   因而守军很长时间用的战略都是把城内的街道在适当阻击后便让给明军,尽量用一条条街道来进一步稀释应明的兵力,以期用更多兵力来彻底消灭应明麾下一支或几支精锐小队。   并因这一策划而沾沾自喜着。   士兵在战斗中可以投降,身处绝境即使投降查尔斯男爵也不怪他们,等他们到明军那边,明军肯定对他们不好、欺负他们的女人,等打仗的时候再给明军倒戈一击就够了。   他们的计划前半部分非常顺利,明军没遭遇什么抵抗便收编了大量伪降守军,还占领了大量街道。   不过还没等到伪降守军聚伙反攻,只是吃了一顿饭,他们就再难重新聚起军心了。   当守军投降,他们向明军长官使劲骂着伦敦堡内糟糕的补给,并询问长官什么时候让他们打回去去。   明军不让他们去打仗,给他们毯子裹着免得挨冻,还有人给他们做饭,热腾腾的饼子和汤,饼子有油、汤里有几片菜叶和一块肉。   人们边吃,眼泪边掉。   眼泪并非因明军的好而感动,是为守军的苦而难过。   他们在伦敦塔里的粮食快吃完,人们饿的想吃人,却很可能熬到断粮的时候连尸体都没得吃——天渐渐热了起来。   明军这儿,士兵却能喝到肉汤、吃到肉,甚至都没人吃面包。   更奇怪的是就这么白白养着他们,不给他们兵器、不让他们打仗,只需要几天的时间,士兵们都很默契地谁都不再问起打仗的事。   没人忘记他们的使命,只是……只是不用担心下一场战斗就死掉,天天有饭吃的日子太好,让他们刻意地想要逃避战争。   人们集体撒一个弥天大谎,就好像只要不提起,先降后叛的事就能无限推迟一样。   事实是明军根本没给他们这个机会,前线的明军换了又换,红帽子、蓝帽子走了有牧野人,牧野人走了有汉国人,到最后调令下来时看管他们的部队已经变成西班牙人。   没人发给他们武器,成捆的锄头堆放在马车上,带队的长官率领他们朝着与伦敦塔向背的方向渐行渐远,直至伦敦城被抛在身后,越来越远。   人类最痛苦的事莫过于内心挣扎,此时这苦难降临在每一个守军心中。 第二百四十五章 携手   一边,是记忆中伦敦塔依旧振聋发聩的炮声。   一边,是眼前即将属于自己等待开垦的田地。   当然,还有穿着奇装异服的百丽儿在低垂帽沿的大帽下发出蛊惑的言语。   依照刘志的命令,她对每一个内心充满挣扎的来客说:“你们的战争已经结束了,每个人都会得到三英亩土地,朝廷只收三分税。”   这几乎是压倒这些守军士兵的最后一根稻草,没人能拒绝这样的条件,更别说……没人喜欢战争。   困守孤城的查尔斯男爵转眼被抛在脑后,人们安心地与流民呆在一起,接受各个农庄的指派开始耕种土地。   旧有的上层建筑与经济基础几乎于同时被推翻,并不遥远的战争仍然如烙印般被每个人牢牢记在心底,却不会再被人提起,只剩下平静安详的小农经济。   以应明的眼光看,哪怕如今的普州各方面都残疾到了一定程度,百姓也不会因为这个造反。   他们连以前那么坑爹的供养贵族都受得了,如今给他们均田地还造反?造反只有可能是因情绪、因为煽动而反明复都铎。   绝不会是因为体制。   大明的体制就算拿掉俩胳膊、掰折俩腿,只剩个下巴能起作用,这儿的野生百姓依然舒服得很。   实际上也不全是小农经济,但绝对平静安详。   明军在广袤的原野上先设立数不清的农庄,而后用几个集镇把这些农庄连接在一起,工匠被迁入集镇,进入由明军开设的砖瓦厂、木材厂,后来又有经营铁、石、皮具、纺织、罐头的厂子。   只是这些都和百姓无关,利润也跟他们没关系,甚至在南安普敦的造船厂也被应明捡了起来……确实是捡,那早就没人了,商人与贵族在战争之初就跑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些受命留守的船工。   那些船工则在战争进行中被进驻城内的牧野军吓跑,后来杨策的西汉联合舰队短暂占据港口,不过那些海盗和西班牙人都对恢复生产没半点兴趣,他们只想打仗。   所以这些东西如今都归应明来恢复生产。   而伦敦里面的围城与巷战,则由杨策与西班牙军团一同负责。   其实不在英格兰打仗,这一点西班牙人和杨策的意见是共通的,他们都知道有东洋旗军存在的英格兰不是他们施展传统掠夺技艺的大好舞台,尼德兰或者说荷兰共和国才是他们的希望之地。   汉国海盗里杨策的军官团绝大多数都是汉人,而且主要以旧海寇、卫所逃兵组成,他手上最精锐的一部兵力号汉军营,参将过去是北方边防的把总,名叫杨继忠。   隆庆三年,杨继忠为游击施汝清部下,逢俺答入寇,他们为前线部队,长官畏战不准发一矢,后军势大溃;当时昌镇副总兵陈沐于拒马河设立防线,但杨继忠运气差,没被收拢,反倒在紫荆关差点被当逃兵斩了。   后来害怕获罪,带着亲信在山里多了很久,等风头过去才跟着到北方卖货的商人一路去了南方,随后辗转出海,想着去南洋找个地方讨生活,偏偏还被当时林道乾的海盗扣了,最后加入了杨策的部队。   到如今,靠手下仨家丁、六个逃兵,成了杨策手下的精锐,活下来的五名部下也都成了杨策眼中难得的战将。   杨策要求可低了,能听懂人话、听话,就是好兵;如果能听懂一些战术上的事,甚至能带着部队在该前进的时候不后退,该后退的时候不溃散,这就是绝对的战将。   更别说杨继忠这帮人非常勇猛,尤其和西班牙军团聊得来,跟贵族聊得来、也跟士兵聊得来。   原因无他,有共同话题。   两支部队原本非常生分,即使共同乘船在海上过日子,仍旧是泾渭分明、互相提防。   直到有一次喝了酒,西班牙士兵骂骂咧咧说起费二秃子欠他们军饷,点燃了杨继忠旧部的激情,端着酒碗过去:“你们也欠饷?”   “嗯,你们也欠?”   “你这是说啥呢,当然欠了,你们最长欠多久?”   “两年半!”   “嚯,那还是你们费秃子狠,我们那边最长就欠一年九个月,碰上北虏南下就发饷了。”   这就是共同语言呀,原本还对有明军血统的汉军多有抵触,双方士兵却几乎在几句话时间里瞬间拉进距离,推杯换盏地聊起‘北虏是一种骑在马上会射箭的猛男’、‘尼德兰是一群在海上用舢板冲锋的硬汉’这些友好话题。   那话怎么说?亲不亲,阶级分,他们都是被欠饷阶级。   尤其细聊下来,更是深感相见恨晚。   两边个人军事素养都不差,精于战斗精于战阵,都能直面生死,单拎出来个顶个都是好汉,投入大集团作战都擅长把必胜之战被后勤与士气拖成稀里糊涂的败仗,甚至就连毛病都一样。   朝廷与宫廷不给发军饷、动不动就被军官拉去干杂活、自理武器维护费用、都偷摸卖过军器,完事两边还互相羡慕。   杨继忠羡慕西班牙方阵在欧洲走到哪儿都有小商贩和妓女陪着,西班牙士兵羡慕杨继忠过去服役的部队开拔不带后勤两昼夜在草原上奔袭三百三十里。   他们的共同点可太多了,都瞧不起自己,一说起来就是骂骂咧咧,军饷都发不起什么垃圾?   更瞧不起别人,眼瞅着龟缩伦敦塔内的英格兰部队,更是骂骂咧咧,连常备军都不算的封建部队那又是什么垃圾?   街巷但凡瞧见守军部队,冲上去就是一顿蒙头狠揍,别说汉军团与西班牙军团在装备上均强于守军,就算他们拿同样兵器、穿同样铠甲,守军都打不过他们。   这俩军团确实在训练上远差于北洋旗军,但他们训练,在汉军这叫军阵、西军那叫方阵。   就这一点,就足够在巷战中打得守军满头包。   打完了英格兰部队,回了围城营地,汉军与西军的弟兄们又欣喜地启封了刚刚从城中掠得的酒、架起抢来的锅、烤上夺来的羊,展望在不久的将来,他们携手踏上尼德兰的土地,将这些祖传手艺发扬光大。 第二百四十六章 女公爵   西班牙首都马德里,名为大明楼的会馆已开业半年有余。   这片土地上凡是以大明冠名的建筑,大多与李旦脱不了干系,这座建设于马德里繁华地段的大明楼也不例外。   不过这座大明楼会馆倒是与大明商贾没什么关系,在仪制上占地极广,早两年被李旦斥重金从两位潦倒伯爵手中买下地皮,原本想要在城内起一整条像墨西哥一样的大明街,但有余菲利普的阻碍没能得手。   菲利普有足够的理由担忧,一旦大明街的计划被李旦施行,在马德里腹地将会经常有小股明军出入,给城市管理带来极大压力。   最后,大明楼还是盖了起来,不过既非李旦想要的那样,也不是菲利普想要的那样,而且他们两个人,都无力阻止。   大明楼的主人,是屯兵葡萄牙付将军之妻、西班牙海关总督李旦之母,原名蝶娘。   蝶娘是去年自濠镜出海的,她听说西班牙生了瘟疫,儿子李旦和姘头付元都在西班牙,她又没有与付元结夫妻仪式,不受朝廷律法约束,便起船一路经西洋军府至奥斯曼,经奥斯曼辗转进了西班牙。   这世间的海路对一个能在四洋军府说上话的大明女人而言,畅通无阻,他们在世界每个关键港口都有自己人。   蝶娘的到来,给西班牙掀起一场革命。   美妆革命。   最先是那些常常随丈夫出入大明港的商贾妻女,在与蝶娘的交往中发现蝶娘的妆容与她们相比,就像天上的凤凰与地上的麻雀,求着蝶娘为她们梳妆。   而后,来自大明的装扮就像平静湖面打入一颗石子,一发不可收拾。   女性天生爱美,故而化妆是一门学问,在这门学问上,世上诸多文明各有优劣,世上审美观各异,大明不能说走在别人前面,但大明的妆容不会死。   因为这个时代欧洲最主流的化妆品,是威尼斯铅白,也叫铅魂。   在蝶娘到来前,威尼斯铅白一度是这个时代欧洲最负盛名、最昂贵、毒性最烈的粉底。   顾名思义,它是铅,人们使用希腊时代的方法,把铅块放进醋里,让它生锈,把锈刮下来收集,铅块再放回醋里生锈,这些刮下来的锈在水中熬煮,最底的沉积物既为铅白。   铅白虽然是相当有效的防晒霜,但它们的毒性也非常强,长期使用不仅不会实现美白的初衷,还会让皮肤看起来枯槁和苍老。   而威尼斯这座城市,就因浓妆艳抹的女性和质量最优的铅白而闻名。   威尼斯铅白的纯度、不透明性和缎面般的表面,让它成为白色粉底中的上乘之作,受到最热烈的欢迎。   不过在西班牙南部,威尼斯铅白已经不流行了。   取而代之,是产自大明的珍珠粉与玉簪粉。   从蝶娘在大明港下船的第一时间起,她就是整个西班牙显贵之辈亟需巴结的人物。   这个年岁已长、风韵犹存的妇人言语有别样的魔力。   只要她说一句话,烟草商人能轻易地得到一船甚至两船牧野烟的购买权;丝绸商人、工艺品商人也是一样。   这些大明船上运载的货物在不同的人眼中有不同的价值,甚至就连菲利普殿下也需要讨她的欢心,因为那意味着一个甚至两个方阵军团的军饷。   如果让蝶娘为他们开口说话,就成了一门学问。   她的丈夫在葡萄牙掌握重兵、儿子在大明港把持海关,显而易见,即使西班牙男人生性风流、缺少责任感,也没人敢去招惹蝶娘。   只能打发老婆女儿和蝶娘交往,以至于后来蝶娘在和李旦闲谈中提到带的胭脂、熏香都不够用了,让李旦发现大明的又一拳头产品。   不是一个,是一套。   蝶娘来西班牙这条路近,也更加安全,因而消息便快速被李旦经西洋军府送了回去,向濠镜商贾订货、请人。   他在城里的地皮也干干脆脆给了蝶娘,国王菲利普不准李旦在马德里开大明街,最后还是松口让蝶娘修了园林。   当然,在菲利普的意识里,那不是园林,是庄园。   叫大明楼,全称为来自大明的女公爵庄园。   菲利普在大明港的探子得知李旦正在谋划一项新生意,说什么也要参一股,最后干脆大大方方地为蝶娘封爵给地。   蝶娘还觉得不合适呢,为了不影响付元,她不想要菲利普的爵位,偏偏菲利普一定要给。   最后甚至说出‘本王给皇帝进贡,自是藩国,既为藩国,难道封你爵位有什么不妥?’这样的话。   开玩笑,菲利普都快掉钱眼儿里了,这几年他是深受李旦影响,在宫廷里整天念叨百姓贫穷不是虔诚,百姓富有才是我虔诚。   后来没办法,李旦和蝶娘一合计,答应除了给海关交税外,再把货多分菲利普一成。   事情是定下了,不过货物送过来倒是要晚得多,一直到万历十二年的三月,第一批货才终于送进马德里的大明楼。   就在车马停在大明楼的半个时辰后,数不清的马车便从马德里城内城外各个府邸载着贵妇人接踵而至。   这些风闻而来的女人几乎包揽了西班牙大大小小权贵的家眷,有国王菲利普的女儿、帕尔马公爵的妻子、新任阿尔瓦公爵的妻子,还有数不清的贵族、商人妻女。   实际上这些人里面只要有一个人出现,其他人就会不约而同地在这个人身边汇聚成一个圈子,而此时此刻正经历美妆革命的西班牙,这个圈子只有一个焦点。   她们等蝶娘,哦不,是等蝶先生这批来自大明的货物已经等很久了。   她们依照大明人的习惯,把蝶娘当作老师,因此要在称呼上加上一句先生,以示尊敬。   当这些漂洋渡海的木箱被驻守在大明港的大明卫旗军骑着高头大马运进城内,等在庄园的女人们齐齐发出欢呼。   那一架架马车上装着胭脂水粉、熏香以及大大小小工具的漆器木箱在她们眼中就是这个时代最珍贵的宝物。   而在蝶娘看来,那是数不尽的金山银山。 第二百四十七章 化妆   大明楼的盛况吸引了所有人的关注。   因手头拮据及左手残疾而无法获得晋升离开军队的老兵塞万提斯为了给自己找到更好的赞助商,将原定稿名《条纹棉布》的小说更改为《暗纹丝绸》,找上了李旦。   李旦并没看那本书,看不看又有什么区别呢?这片土地上的文人地位太低了,只要花上几枚半两钱,就能养活一个文人,何乐而不为?   在《暗纹丝绸》中有这样一句话来赞颂发生在万历十二年的西班牙美妆革命,他说:西班牙的女子无疑是幸福的,她们丢掉了有大量毒害的铅粉,用三白法在脸上扑珍珠粉与玉簪粉,多么美妙的名字!   珍珠粉用的不是珍珠,原料是名叫紫茉莉的植物结出黑色果实,果实内的白色花粉有美白效果,加工完毕的粉在使用时搅酥油、淀粉,让皮肤更加光泽、滋润。   玉簪粉也并非磨玉,是用玉簪花的花仁,和胡粉结合而成的妆粉。   或许就像明军与西军士兵坐在一起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大明和西班牙的女人坐在一起也有相同见解,比方说她们都喜欢御使别人来显得自家身份高贵。   “这两样粉也有讲究的,姐妹们可不能把它们混用,珍珠粉粉质好,容易干,所以在秋冬季节要换更滋养湿润的玉簪粉。”   教授西国女子装扮这样的事,一开始蝶娘还亲自上手,不过随着这次货物到港,她便不必再亲自做这事,同几个女伴在园林中寻到好去处,享受点心去了。   教授女人如何施妆的使命便落到了别人身上,这些人是更加专业的人才,来自燕归舫的苏三娘和她的姑娘们。   过去,她们是岐江口上的名妓,只不过那个行业是真正的年轻饭,即使名动一时,待近人老珠黄也要退行,有些人攀上高枝日子未必过得快乐,有些人甘于平淡说实话也未必不受委屈。   更多人则往往不会成婚,兴许有个姘头凭业界名声创出自己的画舫青楼,还有些人则归隐山林,寻一处尼姑庵,青灯古佛了却残生。   蝶娘给了她们一个新的机会,凭借精熟的行业技能、依靠明军武力为后盾,入驻这座大明楼,收取重金教授西夷贵族女眷何为美。   人是可以影响世界的,陈沐、白元洁、陈璘等人俱是广城走出去的大将,燕归舫在广城向来有官员护着,也成为名扬天下的名楼,迎来送往赚得银钱颇多。   这份财力在苏三娘手上没少为广城父老做好事,广城原本的漏泽园、养济院、惠民药局都到了末局之时,统统被燕归舫从官府典买,修缮一新、每月照例拨钱拨粮。   出身南洋卫的诸将早年都没少买田置地,后来由陈沐起头将家里田地卖出去,他们的家眷也跟着留下些许,售卖田地,其中有一部分便被赠给漏泽园与养济院。   一部分土地成为漏泽园为穷人、流浪汉、鳏寡孤独修造的公墓。   另一部分土地则成为养济院的田地,由收容的老人教授孤儿种地,甚至连周围城镇的流浪者也跻身养济院。   至万历十一年,广城养济院已收容鳏、寡、孤、独、残四千余人,其内设义仓、义学,聘请义师教授小儿识字、算数、医学,并遵照上谕开设军事训练。   很多养济院中长大的年轻人,许多人都就近加入南洋军府或在广城服役,还有些人则转头进了广城惠民药局做医生。   那些加入南洋军府的年轻人,常常请部队直接将自己的军饷送回养济院帮助像自己一样的孤儿,每年养济院这方面收入能有三千多两。   等一切走上正轨,苏三娘也没别的心愿,唯独担心那些被她看着长大的女孩人老珠黄无处可去又该如何,便用钱在山上修了燕归庵,也好叫姐妹们到时候有个去处。   燕归庵是修好了,蝶娘一封信打断了苏三娘的计划。   信上说,西班牙的贵族女眷手上有钱,都是拿着水银、铅粉使劲往脸上抹、动不动往头发上涂硫磺,几乎所有的化妆用品都有剧毒。   同时蝶娘还提到了西国王给她册封的爵位,在信上,这个出身倭寇窝子里的女人把西班牙称作一片桃花源,那劲头几乎和西班牙人征服新大陆后的精神状态差不多。   虽然路很远,但这一切就像李旦敢大大方方把母亲接来一样,航路没什么好怕的。   天下几乎不存在敢阻拦明船的人,即使有,也没有能成功在六甲舰护卫下抢夺她们的人。   为了接苏三娘等人与这批货物,李旦直接命人将手上两条六甲舰开到了奥斯曼的阿里什……他这种小心谨慎完全是多余的。   奥斯曼速檀与西洋军府的戚继美达成协议,大明人可以随时使用那条连通地中海与红海的陆路,以换取商路繁荣及必要时的军事支援。   除了不让明军进入君堡范围与任何试图修通苏伊士运河的想法外,他们的同盟牢不可破。   毕竟运河一旦修通,虽然速檀能收取到大明商船可观的过路费,但他们将失去地中海的贸易市场,这是奥斯曼绝不能接受的建议。   还真别说,李旦那两艘六甲舰在阿里什停靠的几个月,把奥斯曼担心坏了,光是希帕西骑兵就往阿里什派了一千五百。   “以后可别再用威尼斯铅白了,那个用多了会让脸上红肿。”   大部分女人在认识苏三娘之前都跟蝶娘有很长时间的交往,能听懂大部分汉语,有些听不懂的人则只能对着苏三娘傻笑着点头,别管说什么,看苏三娘的表情都不像坏事。   在苏三娘教客人使用粉底时,跟她一起来的徒弟锦儿玉儿会带其他客人分两批洗澡、按摩,当然并不服侍她们,她们有自己的仆人,只是教授如何洗澡、如何按摩、如何洗头。   锦儿玉儿过去曾在香山千户时代作为婢女侍奉过陈沐,如今二人也成为燕归舫里要寻找出路的女人,便跟着苏三娘一同到了西班牙。   洗澡这个事,只和观念有关系,实际上从李旦到西班牙起,这个观念就被逐渐打破了。   如果洗澡真的关系到人的生死,天天洗澡的大明人早死透儿了,还至于叫人家占去港口?   尤其是女人,看见蝶娘、苏三娘浑身香喷喷,肤色白里透红,早就陷入疯狂……这帮人明知道用的化妆品有剧毒依然趋之若鹜地往身上摸,动不动还往耳朵边挂俩水蛭来美白自己。   只要让她们知道洗澡是好的,能让人变香变漂亮,根本没人犹豫。 第二百四十八章 联合   来自大明的妆容席卷西班牙半壁江山,甚至被前来做客的哈布斯堡贵族带回奥地利。   没人能拒绝这些更加健康、更有魅力的化妆品,但事实上真正掀起风潮的原因与健康无关。   这个时代绝大多数化妆品都有相同的样子,甚至大明的香水与阿拉伯人的香水都同根同源,只不过在宋朝使用蒸香方式而已。   但大明的化妆品都秉承着来自东洋军府的经商理念,但凡要卖出国境的东西,就一个字,贵。   看着贵、用着贵、卖的自然也贵。   这事甚至已经不需要陈沐专门过问,来自景德镇的窑厂主是东洋大臣最忠心的拥趸,过去以诚为本的工匠从没想到窑烧出制式器物能卖到那么高的价格。   现如今,他们承包了一切卖出海外高端货物的包装,粉底盒,瓷的;香水瓶,瓷的;首饰盒,瓷的;任何东西都要是瓷的。   甚至在噱头上都要有最顶级的理念,粉底瓷盒要用上最新的青花五彩,上绘福船、鲨船、六甲舰。   小小的香水瓶,上面也要有顶盔掼甲的大明军士才好。   他们是最吃国力红利的行业,早年间还有欧洲贵族家庭通过东洋军府向他们定制一些纹章瓷器,如今那些纹章瓷器已经不时兴了。   卖的最好的,是大明民户生息图、军兵演武图、军官戎装图、文官常服图,不过除了百姓的民户图,其他三类图套瓷需要有北洋军府开具证明才能卖。   窑厂主也知道自己的东西为何卖得好,还能因为啥,就因为他们的东洋旗军能打,把人都收拾服帖了,自然就喜欢上他们的东西。   因此不留余力。   不过在如今的英格兰,下至黔首、上至王公,皆未能感受到大明风潮的魅力。   伦敦北方九百里的诺森伯兰郡,阿尼克城堡中,女王伊丽莎白在堡垒中烦躁地走来走去,时不时气得跺脚,还会用赶路中生了铁锈的剑刺向厚重的挂毯。   她的烦躁并非源于战略事态,事实上在英格兰,都铎王朝的局势正在变好,苏格兰王国的军队正源源不断地穿越边境,在阿尼克城堡短暂集结后开向南方。   说来讽刺,当英格兰在岛上空前强大时,北方的苏格兰王国坚决不愿被英格兰吞并,可当英格兰衰弱之时,合邦的提议被快速通过了。   他们简单地决定了苏格兰国王詹姆斯·斯图亚特作为伊丽莎白的继承人,宣布其母无罪,并将在伊丽莎白百年之后成为联合王国的国王。   这样的决策使得苏格兰六大贵族动员三万军力倾巢南下,甚至通过交涉从法兰西王国召回了超过六千名苏格兰武士。   那些受法兰西王室供养的苏格兰卫队多为早年苏格兰国王模仿英格兰长弓手招募、训练的好手,当苏格兰国王死去,这些卫士受法兰西雇佣,成为保护凡尔赛宫的王室卫队。   法国人也不愿见到大明从南北两面钳制他们,因此很轻易地就放这些苏格兰人回国,而且还为他们配置了欧陆最好的板甲。   苏格兰长弓手回到家乡,统统被国王奉为精锐作战力量,甚至派遣征召兵为他们携带长矛与长弓及近战兵器。   但这样的好局势并不能缓解伊丽莎白的烦躁不安。   因为伊丽莎白没有化妆品。   十二年轻,伊丽莎白染上天花,后来虽然病好了却在脸上留下许多狰狞可怖的疤痕。   这些年她一直依靠从威尼斯进口的铅粉及大量含砷、汞和铅粉底、口红来覆盖自己的面部与身体。   这些东西让女王食欲不振、精神衰弱、失去健康,越来越容易陷入烦躁不安与没来由的悲伤之中。   症状在快乐时会得到减轻,但当人的心理压力过大,一切都将如同洪水猛兽般爆发出来。   此时此刻,身居阿尼克这座为防止苏格兰人入侵而修建的城堡中,每日每夜看着大量苏格兰人经此南下,毫无疑问是伊丽莎白有史以来心理压力最大的时候了。   更别说还有数不清的消息不间断地涌入耳朵,那里面有谣言也有真相,没人能清楚区分发生在几百里外的事情究竟是真是假。   女王的亲信异国大臣杨高一直尽自己作为忠臣的使命,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警告女王和领兵将领,他们面对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对手。   ‘明军能携带三日干粮,两日奔袭三百里,一旦军队进入其三百里范围将不再安全。’   ‘明军的斥候会越过前线上百里进行侦查,千万要小心。’   这些话说多了,只会令人恐惧与厌烦——在英格兰的战争中没人能两日奔袭三百里,更没有侦察兵能越过前线上百里去进行侦查。   这是他们闻所未闻的东西,如何去对抗?   人们都认为杨高这是在蛊惑军心,后来就把他关进阿尼克城堡的地牢里了。   只是女王迟迟没有下达处死杨高的命令。   她很担心,过往的情况向她展示了杨高对她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一切建议都是对的,甚至还有那些预言。   他预言了南安普敦的暴风、莱斯特伯爵的暗杀、爱尔兰的粮食短缺与叛乱,要求女王离开伦敦。   如今伦敦果然被明军攻陷,如果不是她离开了,现在被困在伦敦塔里的就是她了。   这一切都证明了杨高是个大忠臣。   最关键的还是从来都没有大明探子找上杨高。   即便到现在杨高被关在牢狱里,还一定要求女王命令前线军队向前推进三百里,后军阵地至少也要在一百里外的泰恩河畔设立防线,防止明军突袭。   但直至苏格兰军队兵分两路进驻兰凯斯特与约克,依然没见过明军的踪迹,反而是从海上有经历九死一生的商船带回沙俄的消息。   他们说沙俄失去了出产毛皮的能力,在乌拉尔山东部遭遇到非同一般的军队袭击,经过描述,女王非常确信,商人说的那支军队是明军。   红帽子和蓝帽子,这世上还有其他任何人穿戴这样的奇装异服吗?   紧跟着,驻守在南方约克的莱斯特伯爵传回消息,派往南方向伦敦挺进的苏格兰军团已经与明军交战,似乎明军向伦敦加派了更多援军。 第二百四十九章 克里克会战   代表苏格兰的蓝底圣安德鲁旗飘扬在诺丁汉北方,他们是来自苏格兰最大也是最古老的氏族部队,唐纳家族。   南下作战对苏格兰六大贵族而言非常困难,长达数百年的时间里,这几个家族互相作战,直至共同掌管苏格兰国事。   他们中间的仇怨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化解。   直至英格兰人把王位送到他们手上。   六个高地部落倾巢而出,集结、筹备、进军,一路畅通无阻。   十几天里,他们的高地骑兵在诺丁汉郡与明军斥候多次交手,高地骑兵每天能从各个地方发现明军斥候几十次,对打几次,很难抓住或杀死。   明军的斥候都是正经的北洋骑兵,每个小旗装备一具望远镜的他们侦查效率极高、隐匿能力极强,基本上只有在想被敌人发现的时候才会被发现。   被发现,是为了制止敌人南下的脚步。   正如杨高对明军了解的情况一样,当落单的斥候被探查到,明军主力可能还在三百里之外。   而依照应明对英军的了解,只要发现他们的小队,主力一定就在方圆五十里内。   借着斥候争取出的时间,应明与后方的杨策行进沟通,同时命令斥候对北方加紧侦查,尽量探明敌军主力所在。   随后一队队英格兰部队与苏格兰部队的驻营范围被标注在应明的地图上。   “这支三百人部队用白叉旗,四月初六洗劫了诺丁汉的修道院,休息四天后继续南下,四月十一焚毁了二十三里外路边的村子,又休息三天。”   “这支五百人部队用红十字旗,行动最快,四月初三还在约克,四月初七就已经向南走了一百一十里,休息三天后继续每日行军四十里,进入诺丁汉。”   “这两支部队行为奇怪,起初都有四个百人队,四月初七两队临近,仅距十三里,初八咱的斥候受到骚扰没敢靠近,初九在南方二十里再发现时两队合为一队,仅剩五百人。”   应明在伦敦北郊的小村庄里认真地分析来自北方的情报,营地相当简陋,仅有三十几名艾兰板甲步兵在周围警戒,他手下几乎所有北洋骑兵都被派出去了。   村庄过去的税官大厅里,十二名总旗、小旗、宣讲官日夜不休地将斥候送来的最新消息标记在舆图上,一个个标注着斥候名称的木块被摆放地密密麻麻。   那些木块下均压着厚厚一叠纸片,写明了所代表敌军的每日动向与军官对他们继续行军方向、速度的预测,并试图从中找出漏洞。   明军能进行三百里急行军后突袭,但那样的战斗并不适合于现在情况,眼下在舆图上,单斥候探明的敌军总数已超过万军之众,轻兵突袭对应明来说太冒险了。   而重兵袭击又是不可能的事,牧野营、西班牙军团、汉国部队都不习惯长途奔袭。   他需要一场会战,最好是在北安普顿到伦敦郊外的百里之内。   随后直至五月,英格兰与苏格兰联军主力向南方逐渐迫近,明军斥候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密集,敌人行军速度越来越慢,看上去开始等待后方援军,正在集结力量。   应明与杨策在五月初三集结了一支由北洋、艾兰、西班牙三方组成的骑兵部队,迅速出击,在莱斯特南方的平原上接连以夜袭的方式袭击了四队敌军。   而后兵分两路,一路由魏进忠率领向东绕过拉特兰湖,另一路向南撤退至鸭坊河,并在三天之后用埋伏手段击溃了一支追击而来的敌军。   在那之后,尽管双方不存在约战,战役的局势还是朝着会战快速推进,苏格兰与英格兰联军正在将主力向莱斯特集结,并十分慎重地不再派兵继续南进。   到五月十六日,一支八百人队的苏格兰高地骑兵向南快速穿过明军斥候的第一层封锁网,情报还没报送至应明阵中,骑兵队已进入四十里外的第二层封锁网,继续南进。   他们沿途袭击插着明字旗的贵族庄园与村镇,焚毁杀戮看见的一切东西,而后扬长而去。   让应明暴跳如雷。   情报也是由人传递的,只要能用与马队同样的速度,情报总比事情发生得慢。   为了进行报复,杨策发麾下的西班牙军团与汉军团混编四个千人队,以横扫之势向北方席卷而去。   才堪堪与敌军打了两场,就在应明斥候的催促下向南大举撤退。   “那是个计策,我们的斥候探明敌军在西边陈兵五千,你们正面还有六千敌军,快撤。”   杨策撤、敌人追、应明援,最终在五月二十日清晨,名叫克里克的小地方,杨策决定不跑了。   应明的援军离他还有二十二里,身后的追兵离他只有十七里远,这个距离足够他设立营地再短暂休息。   敌军跟着傍晚天边的晚霞一道出现在目力尽头,同样扎下营地,应明则在克里克西南、东南五里分两营驻扎,仅派遣骑兵在夜里与杨策沟通,并未出现在战场上。   大型会战已不可避免,就连魏进忠的骑兵都在从东北向这里赶路,不过他离得太远,恐怕无法参与此次会战。   到第二天清晨,双方在巨大的原野上展开阵势,高低起伏的原野上到处是苏格兰军阵。   超过一万五千名士兵纷乱着在贵族号令下调整阵形,将部队尽可能地拉开更大的宽度,以期在会战开始便将兵力少于他们的四千明军围住。   不过直至杨策将部队展开,英、苏联军才意识到与他们对战的是一支使用皇明旗的西班牙方阵军团。   十个西班牙连队在旷野上一字排开,为了弥补宽度上的不足,各连队方阵都有很大空隙,并以汉军团的火绳枪手组成薄弱的散兵线来弥补。   即便如此,杨策的部队在宽度上还是比对方短了近一半。   率领苏英联军的罗伯特伯爵根本不认为这是一场决定性战役,他的侦察兵知道在杨策后方还有两个大明援军正在集结,但他有把握于援军抵达前击溃杨策。   更何况,他们在侧翼也有两个苏格兰贵族正分别率领三千与五千人的军团向南逼近,以用更大的钳形包抄明军。   在此起彼伏的祷告声中,苏格兰军团向前大举推进。 第二百五十章 磕头   在明军阵线的正北方,有一条英格兰地主用于灌溉农田的水渠。   事实上更准确的说法是水沟,这种不到一丈宽的东西在大明只会被称作水沟,不过鉴于这边最长也是唯一的一条人工运河长达十四里,暂且称它为水渠还是很合适的。   由于今年开春便有兵马往返于这条路,周围的田地无人开垦,自然水渠也无人疏通,如今的渠里水很浅,还有半条腿的淤泥。   这个宽度非常尴尬,跳是跳不过去的,绕路又有些得不偿失,英格兰与苏格兰联军最合适的选择是从这缓缓地趟过去、爬上去。   因此在杨策的理论中,一切想要从正面进攻他的敌人,都得在打他之前先给他磕个头。   妄想着别人给他磕头的杨将军并未妥善利用这条水渠,面对数量未知但绝不少于四倍的敌人,他不敢在水渠后列阵,生怕还来不及交手就被人用长弓射成筛子。   他的人在水渠正南一箭之地拉开阵线,看着远处衣甲杂乱的敌人挺着各色旗号如同赶集般缓缓逼近。   苏格兰的军队确实没有太多训练和严格的纪律,尽管看上去他们也排着类似瑞士人的小方阵,但就连风笛吹着军乐的调子都不能让他们步调一致。   有的快、有的慢,将严肃的阵线走出一道性感曲线。   即使如此,西汉联军的阵线上,各色皮肤的士兵没人敢发出嘲笑——这道曲线太长,长到望不到边。   层层叠叠的苏格兰士兵人头攒动,最前方的士兵裹着麻布,上身披一块、下身缠一块,提着或长或短的弓,站出两到三排。   后面则是五排甚至纵深更大同样装束的长矛手,他们每隔几个人就有一个提阔剑、穿半甲的剑手,剑手旁边还有一名持佩剑与盾牌的剑盾手,组成整个大阵。   间隔三四个长矛连队,就会有一个完全由肩扛阔剑与战斧的高地战士组成的连队,杨策在看见他们的第一时间就向麾下汉国火枪手下令,叫他们在敌人翻过水渠时重点照顾那些方阵。   再往后就没什么新鲜的了,无非是些骑在马上的苏格兰高地骑手与板甲骑士,尽管他们最吓人,不过有完整的大军团的西班牙方阵在手,杨策最不怕的就是骑兵。   就连北洋军都没有在正面战场上用骑兵击破过西班牙方阵,在杨策的想法中,这种大方阵只有一个天敌是火炮,但眼下英苏联军的集结速度太快,即使有火炮也跟不上。   敌军的弓手越过水渠,开始给杨策磕头了!   后面的人一排一排地磕头,而后提起兵器向前走出十余步,各自队长扎下旗子,拉开弓箭射出几支箭。   后续部队还在继续翻越水渠的过程中,两次试射已经完成,间隔约有百步,弓箭手们统一按照队长的命令将弓抬高到同样的角度、拉满了向杨策的阵线射来第一阵箭雨。   就在他们射箭丈量距离的同时,杨策的火枪手也架好了火枪将火绳点燃,汉国火枪手使用的火器杂乱,既有明、西、葡的轻型火枪,也有西班牙式的重型火枪,不过点火方式皆为火绳击发。   西班牙的火枪手就要好得多,前些年从新大陆回到西班牙的老阿尔瓦公爵推行国内的火器改革,如今方阵军团都用上了燧发点火的重型火枪。   这种打一两多重弹的玩意儿威力绝对强劲,不论穿什么铠甲都很难挡住,绝佳的射程、绝对的杀伤力能让被准确命中的人被射穿、被打烂、被砸死、被砸晕……鲜有活口。   难就难在命中。   成片的羽箭如蝗,覆盖杨策军阵前大片区域,为两翼包抄而上的部队创造机会。   汉国火枪手恪守命令,以散兵线火枪待发状态硬受了一阵箭雨。   不过西班牙连队就没那么好说话了,他们很清楚手上火枪的性能,几乎在敌军箭雨袭来的同时便在连队长官的命令下扣动扳机。   十个连队上百杆重型火枪先后打放,随后仅仅是走两步的时间又是一阵火枪打出,训练有所的西班牙火枪手依然使用后退射击的方法,速度比对面的弓箭手慢不了多少。   火绳枪组成的线阵间距要比燧发枪大得多,他们不站密集阵形,每个人都隔着两个身位,每个连队之前都有十杆火枪同时打放,即便如此,每次火枪打放出去,连队对面总会倒下两三个人。   在这个距离,重火枪对付不穿铠甲的苏格兰弓箭手,几乎每次都能打穿两三个人,也就是说,十杆火枪能有一杆命中就不错。   从杨策的角度上看,他并不觉得西班牙的火枪手在训练上比苏格兰的弓箭手好到哪里去。   他的火枪队在精准上就要比西班牙人好一些,毕竟他训练的多,有东洋军府与桑海王国的火药支持,他的火枪手能得到更加充分的训练。   箭雨不间断地落入阵中,后退射击的西班牙火枪手很快付出极小的代价退出敌军射程,汉国火枪手依然立在原地,使他们与军阵脱节,好在他们的部队松散,被射中的几率很低。   西班牙人的火枪攻势非常强大,当上千杆火枪在十次轮射中喷出弹丸,仅以十分之一的命中率便把苏格兰弓箭手前线打出许多空位,使敌军产生动摇。   这个时代的火枪即使是类似手炮的重型火枪,除非命中头部与心脏,否则都很难直接把人打死,那些被命中的人倒地后不断哀嚎,只需要几个伤者就能将一个方阵渲染为人间地狱。   间隔很短的时间,西班牙火枪手再一次开始新一轮射击,在阵前打出大片硝烟,同时继续向后倒退,说起来西军的长矛手确实比较惨,这种远程射击非他们用武之地,只能一次又一次站在火枪手身后不停后退。   不过片刻,站在原地没动的汉国火枪手们便已被袍泽甩出三四十步的距离,而这轮火枪射击结束后,原本千人的汉国火枪手阵线也已经倒下近五十人。   终于,苏格兰将领意识到他们的羽箭很难在这种距离命中持续射击的西班牙人,而西班牙人却能不停伤害到他们,那些站在原地吃羽箭的士兵又以松散阵形迎击他们,再这样打下去对士气损伤太大,终于决定继续向前进军。   “传,射击,后退六十步。”   始终面无表情看着属下负伤倒地的杨策终于下令,准许汉国火枪手在更近的距离放出开战后的第一枪。 第二百五十一章 判断   “那帮人一看就不是英夷。”   克里克战场东北的原野上,魏进忠匍匐在草坡上,扬手指着远处农庄升起的黑烟,言之凿凿。   “衣裳不一样,做派也不一样,伦敦被攻陷,城外没少打出以少胜多的战斗。”   “当时将军就说了,在那些战斗以后,英格兰人应该明白,一支三千人的军团在野外已经不安全了。”   魏进忠发现这支高举圣安德鲁旗的方阵军团已经很久了,这个军团下辖十一个连队,有将近三千五百人,除了炮兵与火枪,一应冷兵器时代的兵力具备。   铠甲兵装上也比先前见到的那些援军要稍好些。   他们与魏进忠所率八百马队险些于行军途中相撞,魏进忠部只得向南绕行,绕到一半,忠贤哥哥又开始为主将分忧,他想看看这支部队到底想去哪。   西南的克里克战场上,应明早就派人来找他,跟他说那边要打起来,他这边太远,很可能无法参与战斗,因此要他率领马队尽量接近战场,便宜行事。   接近战场嘛,魏进忠想的就是从东北向西南,横穿原野快速抵达,能赶上战役末尾就顺势加入战斗。   如不能赶上,我军劣势便由敌军追兵背后发起突击,营救友军;敌军劣势,刚好在其撤退的路上伏击一阵,瓦解其兵势。   却没想到半路这么个玩意,西南打得水深火热,这支苏格兰军团却朝着正南方向一路狂奔,魏进忠很清楚——那个方向没有他们的人。   苏格兰军团的行动非常反常,而且他们是在缺少辎重的情况下向南突击,这在魏进忠眼中有两个可能,要么南方有粮食,能解决他们的燃眉之急;要么南方有他们必须狂奔过去的理由。   不过看上去,粮食似乎对他们并不重要。   就在今天,这支苏格兰兵团突然散开了由各个方阵连队长官带领,进驻沿途各个农庄、村庄,索要粮草。   能献上粮草的村庄免于祸患,拿不出粮草的农庄则会被一把火烧个干净,什么都留不下。   这对魏进忠来说是绝佳的好机会,敌军分散、不成组织,且携带抢掠的财物与辎重,士兵在这个时候战斗意志最低。   这都是他跟英格兰军团交战、观察己方普利营与伦敦营行为得出的经验之谈。   说实话魏进忠的马队情况也不好,将近半个月的时间里他们东奔西跑,往返穿梭在方圆百里之内,跟敌人交战、撤退数次。   为始终掌握率先出击主动权,已是人困马乏的境地,马队编制也很混乱,受伤的、得病的,都得不到良好休息,因此必须等待一个时机,争取一战定功。   就在魏进忠打算向分散各处的敌军发起突击,从东边跑来一骑斥候,带回令麾下来自明、西两国马队长官迟疑的情报:“东北十七里,有敌军正向南行,一个时辰后就会发现我等,观其旗号,大率三队合千二三百余众。”   三队人马,合在一起,大概一千二三百人。   魏进忠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他并非专业将领,甚至在抵达英格兰前最擅长的事是打架与蹴鞠,即便到了现在充其量也就是个老兵。   很容易陷入对自己不信任的心态之中,他们发现了两支敌军,一个在北方,一个在东北方,相距不远,极易支援,那他们没发现的呢?   是不是一旦打起来,敌军会迅速汇合支援,依仗八百之马队,一次冲锋陷入敌阵,为敌军缠住,很难再发起第二次冲锋,他们有面临被敌全歼的危险。   东洋骑兵大多被应明调走担任主战场的斥候与游骑,西班牙骑兵的小队长一时间也没了主意,只能依靠应明留在魏进忠这边的宣讲官甘海来维持他们的士气。   甚至就连甘海留在这,还是因为魏进忠不懂外语,无法直接联系麾下的西班牙骑兵。   但甘海从来不拿战斗决策,只要指挥官还没死,宣讲官不能越庖代俎直接插手战术。   此时此刻,他也更倾向于让魏进忠拿主意。   “绕过他们撤军,虽然会被追击,但现在还来得及,能跑出去;或是发兵进攻,两敌一强一弱,弱的都比我们兵多,我等只能冲锋一遭。”   甘海这么分析着,抬手指了指西班牙骑兵队,道:“他们的长官想进攻那个三队合兵一千二三百人的部队,他们稍弱,击溃他们后也能从容离开。”   魏进忠想了想,从地上爬起来拍着衣袍上的浮土,拧着眉头拖出长音道:“打弱的呀——不行。”   “他们在东北边,我们始终是要往西南走的,就算跑过去把他们击溃,回来北边要南下的强敌就卡住我。”   魏进忠瞪着眼睛语气夸张:“那不是把自己卵子送出去让人掐住么?”   “就算用鸟抡,也得先把强的抡死,待那弱兵收到消息,他就仨反应。”   魏四抬手从甲裙里挠了挠半个月不曾洗澡痒痒的胯下,再拿出来伸出一根指头道:“其一,他畏战不攻自破,问讯瓦解。”   “其二,心惊胆战,依据村落固守一二时辰,派遣斥候探明战场。”   “其三,尤其勇猛,收到消息即向西进攻,追击我等。”   “不论他选哪个,只要击溃强敌,我等都是安全的呀,他固守一二时辰,咱早朝西南跑出二三十里歇息了。”   “他就算追击,有这十几里路,他们也追不上咱。”   言毕,魏进忠朝甘海一拱手,道:“还望宣讲二爷把小的想法告知诸队军官,听他们意下如何。”   擒贼先擒王,王是主心骨、是他人之仰仗,难道侧翼强军就不是他部的主心骨、他部之仰仗了么?   对魏进忠来说,这并非一道选择题,而是一道判断题:“要么就此撤走,若要为应帅牵制东北敌军,那就要先打这个装备精良编制完整的军团。”   魏进忠的话让宣讲官甘海看向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在这个没有得到任何大明最新正规军事训练的人身上,他看到了一个人在面临大事时的清醒与果决。   这个决定甚至几乎与军事无关,只是清醒的分析与判断。   偏偏,这对甘海来说尤为重要,至于打仗,打仗关魏进忠什么事。   一声声各式言语的“上马”命令中,招展的皇明骑矛迎风展开,轰踏出一道铁马洪流奔向远处村庄。 第二百五十二章 席卷   盘踞一堡、四庄、四村的苏格兰军团,在分散抢掠补给的过程中被魏进忠率领以西班牙轻骑兵为主力的马队突袭。   马队原定计划为兵分两路包抄,不过在接敌后因各马队言语不通,难以协同作战,便成了另外一种形态的兵分两路。   正儿八经穿英格兰板甲与大明棉甲有防护能力的北洋与艾兰骑兵在沿村庄外围掠袭,用火枪射击人群密集的方向、长矛戳刺落单的敌人,坚定执行包抄任务。   而以少量半甲、板甲衣,大量锁甲甚至皮夹克与衬衣为主要防护装备,戴着摩尔盾、标枪、长矛的西班牙轻骑兵却高呼着圣地亚哥,向村庄里的苏格兰部队发起不顾一切的冲锋。   尽管这些生在伊比利亚半岛与摩尔人交界的牧羊人同圣地亚哥骑士团最大联系可能只是同为西班牙人,但这句骑兵冲锋的口号却能给他们坚定踏上黄泉路的勇气。   他们的前辈在新大陆的白马河就是这么迎着镇朔将军炮的轰击冲向明军阵地的。   不过这一次,他们面对的不是能轰出大口径实心弹的火炮,也没有漫天乱窜的小旗箭,更没有泼洒而来穿透板甲的弹雨。   迎接他们决死冲锋的,是一群戴着小蓝帽儿、裹着绿麻裙、小腿长袜被树枝刮开好几道扣子的苏格兰高地步兵。   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还沉浸在掠夺英格兰村庄带来的喜悦中,甚至有些人听见身后传来友军的惨叫时正趴在可怜的英格兰农妇身上裤子都来不及提好,回过头就被一支标枪从后背捅穿了胸口。   西班牙轻骑兵就像一群冲进庄稼地的凶猛野猪,混乱的突击中他们的百人队也自行瓦解,以一种非官方的六人小队为一组,反复从村庄的街道这头冲到那头,再从那头冲回来。   离得近的敌人用长矛、离得远的投掷标枪,直至街上再看不见任何一个站着的敌人。   这种六人小组并非战斗编制,只是西班牙方阵中的一种传统,维持士兵友谊,六人同吃同睡、共同训练,关系相当于室友,但实际上应该称作帐友。   道路、位置、情报都早就被魏进忠手下的北洋骑兵摸清,剩下的事则全权交给这些杀戮机器。   毕竟在战前有过计划,虽然计划初初接敌就乱了套,但每个骑兵都清楚自己当下面临的情况。   他们毫不恋战,上百个室友小队如蝗虫般淹没村庄街道,几乎在第一时间将街上的敌人统统肃清,转而沿着小路冲向下一个村庄。   没人检查村庄房屋内有没有敌人,甚至那些从街上翻进猪圈、羊圈,藏身粪堆或穿越荒芜的田地与树林逃跑的人也有很大概率不会被人追击。   还有些突袭发生时留在木屋里来不及出来的苏格兰弓手,在短暂的混乱后鼓起勇气在木窗框后向街上奔过马队射击,射中的很少,同样没有西班牙骑兵会来报复。   “都是骑兵,向北走了,快出去救人!”   从第一个壮胆从屋子里出去救援伤兵的高地战士开始,很快村庄街道两侧冒出数不清的苏格兰人,抱着、拖着、搀扶着伤兵回到屋子,紧跟着街道尽头又响起令人惊恐的马蹄声。   这一次他们就没那么好运了,因为再次冲过来的不是西班牙人,而是在村庄外围兜转许久的魏进忠。   以及其麾下更重、更硬的艾兰马队。   艾兰战士的骑术其实很好,只是不习惯在马背上冲锋,因为他们过去一不用马镫、二不用高桥鞍、三不使骑长矛,如今虽然这些外物都有了,但习惯总是改不过来。   提小梢弓左右开弓的魏进忠在街道上呼哨一声,就在北洋骑兵用手铳向屋里、地上藏着的人放上几铳后,让苏格兰战士想象不到的事发生了。   那些身披板甲、手持长矛、骑罩袍纹章马武装到牙齿的贵族骑士,居然从马背上翻身下来,自马具上抽出套着的短斧、短剑,三四人一队扭头踹开最近的屋门,杀进去带起一片刀兵相撞之音。   片刻后,屋里就会传出苏格兰人如梦初醒的不甘叫喊:“爱尔兰人,是爱尔兰人!”   他们并非骑士,却绝对是使用斧头的行家,劈柴本质上和劈脑袋也并无太大差别,艾兰勇士把这活儿干得又快又好,得到魏进忠的极大赞誉,他丢出一支煤油火机,轻描淡写:“送他们上路,烧了吧。”   一支支火把被丢上木屋的茅草顶,冲天燃起的火光里,艾兰骑手翻身上马,在东洋骑兵率领下奔赴下一个战场。   屯驻城堡的苏格兰贵族原本还有率军出城的意向,不过才刚集结部队,城外的两个村庄便已燃起黑烟,从城墙上能瞧见遍地都是西班牙轻骑兵追亡逐北的身影。   迟疑中贵族们的率军出城走了一里,看着天边升起的浓重黑烟,谁都知道这时候去驰援部下已经晚了,只能撤军回城,就地布置防务、准备守城器械。   孤立无援且分散各地的苏格兰连队很快被西班牙骑兵击溃大半,等魏四向加入战斗时战场上已经没他所能插手的机会。   他们摧枯拉朽般摧毁了八个苏格兰连队,那些溃逃的士兵即使再聚到一起,也很难恢复先前的战斗力,这个试图绕过正面战场试图从侧翼袭击的苏格兰军团在战斗力上几乎被完全歼灭。   不过在战斗的末尾,魏进忠率部集结后有序撤出战场,没过多久在视野良好的高地上发现东北方向的敌军并未来援、城堡内剩余三四个连队的有生力量也不敢出城,便再度率兵回到战场。   他们可以放心大胆地打扫战场了。   苏格兰方阵花了两天时间掠夺的财物、食物、牲畜以及士兵少量有价值的兵甲被西班牙骑兵洗劫一空。   经历一场血战,穿皮夹克的西班牙骑兵人手一件锁甲衣罩在身上,美滋滋地跟随长官簇拥在魏进忠将军的左右,赶着牛车与牲畜群向西南战场横穿而去。   在他们看来,西南的主战场上战斗应该已经有了明了结果,他们需要吃点好的、好好睡一觉,等明天一早准备追杀逃敌,或想方设法脱离四面皆被敌军包裹的包围圈。 第二百五十三章 刺猬   克里克战场上第一天的战役结束了。   两支军队从上午展开阵战,一直打到傍晚,仗打得艰难,杨策的部队一度为敌军合围,苦等的援军却久久不至。   从中午起,杨策的汉国火枪手便与西班牙方阵十个连队合在一处,组成大刺猬般的方阵,令苏格兰人无从下口。   单靠汉国火枪手沿袭南洋鸟铳手拉长线阵的摊薄战线已不足以应对这种冲突,还是要依靠西班牙方阵这种纵深大、站队密集的方阵来应对包围。   被合围后,后退射击的把戏就不能用了,只能原地结阵。   敌军迫近,就用林立长矛阻挡;敌军回撤,就以千余杆火枪进行射击。   战斗最激烈的下午,方阵外围的尸首铺出一条数十步的道路,最近一圈层层叠叠的高地人尸体甚至让火枪手在射击时不再需要叉架。   对外,火枪手前出,用尸首堆出胸墙阻挡箭矢架设火枪;对内,方阵军团在杨策的严令下修造工事,于方阵外挖掘壕沟。   敌人攻上来便拿起兵器战斗,敌人退走就用手、用头盔挖土,挖出的土埋在方阵正中,堆起一座四方矮丘。   四千人之兵,无骑兵保护、无炮队辅佐,坚守硬抗一万五千之敌,从上午打到傍晚,水泼不进、岿然不动。   大体上尽管苏格兰军势极大,但杨策的西班牙部队跟他们打得有来有往,甚至有两个装备精良的剑盾步兵在方阵与敌接战时踩己方与敌方相接的长矛跃入敌阵。   凭钢剑与小钢盾从天而降,刺死十余人,全身而退。   他们是西班牙最精锐的战士,也是方阵的中坚灵魂,穿米兰甲、用托雷多钢剑,薪水比火枪手、长矛手都高得多,从方阵中退役的一个剑盾手出去就能拉起一个佣兵小队。   历史上英西大海战给西班牙带来最大的伤痛不是那些体态庞大的战舰,而是在战舰上作为登陆步兵却沉入海中的上万剑盾步兵,以至于这支兵力消失在历史中。   而在如今西班牙的操典中,一个正规的西班牙大方阵剑盾步兵是与骑兵配属在一起,短距离执行冲击任务的人物。   尽管撑过一天,夜幕降临敌人如潮水般退去北方,但杨策心里毫无轻松,军阵中人心已散,各个西班牙连队长官抱怨着部下的死伤,埋怨明军没有按时来援,以至他们陷入毫无希望的孤军奋战。   战斗中他们能打退敌人无数次冲击,却不可能把冲来的敌人任何一队成建制歼灭,他们丢下一些尸首向北退去,要不了多久就能重整阵形,带着满腔怒火发起新的冲击。   每个人都疲于应付,当傍晚敌军退去,长矛手不再有力气提起长矛、火枪手也只能拄着兵器坐在原地,勉强把身上带着的干粮拿来充饥。   所有人,都对明天的到来满怀畏惧。   他们撑不过明天了,明天,敌人的火炮应该就会调到战场上,他们既没有能与敌人对射的火炮,也没有能拔除火炮阵地的骑兵。   大方阵的防御能力很强,能靠密集阵形阻挡多倍敌人,士兵良好的铠甲与重型火枪的配置也能在对射中击垮弓箭手的士气,但他们机动能力极差,尤其畏惧炮击。   还有一件最关键的问题,方阵里的西班牙火枪手弹药已尽,他们外出作战的标准辎重是身上带二十五颗铅弹,如今每个人都只剩下三四颗,明天早上一交战,这些火药就用光了。   其实在下午,杨策的方阵曾有机会从北方击溃正面的敌人,正面的苏格兰弓箭手在对战中承受了最大的火枪射击,弓箭手与其后的长矛手毫无士气,接战更是畏惧。   两个西班牙连队在剑盾步兵的冲击下脱出阵线,向北一路追杀了近五十步,直接带动敌军整个正面战线发生士气崩溃的现象,人们争先恐后地向北逃跑。   可惜坏就坏在起初让杨策以为是优势的那道水渠上。   苏格兰士兵一路溃退至水渠拥堵踩踏,眼看着这支敌军就要被他们击溃,杨策甚至命令整个大方阵向北追击,以彻底杀散敌军。   却没想到不知道水渠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汹涌的人潮被逆着打开,数十名提着高地阔剑的步兵推开人潮反冲了回来。   人还是先前的人,唯一不同是他们把腿上围着的麻布丢了,一路光腚甩鸟挥舞阔剑大吼着冲回来,西班牙士兵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从本能上被吓得纷纷后退。   直至他们回到方阵之中,许多人还是没弄明白本来占据优势的他们怎么会被敌人吓回来。   连队长官们向杨策商讨让他们向南撤退,但苏格兰人在方阵驻营地不远处点着篝火,把他们围得严严实实。   如今他们没有斥候,夜间行动稍有不慎就会落入敌人的包围。   更多人倾向于在这据守到天明,等到早上再向南发起冲锋突围。   不过到了半夜的时候,从东北、西南两个方向都收到了令人振奋的消息。   “东边的魏进忠部马队能在明天一早赶到,他们在东边击溃五千之敌、斩敌千余;应将军在西南探查到有数支合兵四千余敌想袭击我军侧翼,亦被截击。”   随着两方友军传来的情报,战场在杨策脑海中清晰起来,敌人的总兵力接近三万,分三路进击。   不但要在战术上对杨策的部队完成包围,还要从战略上对整个伦敦附近的明军大军团完成合围。   但其左翼如今已被魏进忠截击,虽然未彻底歼灭,将之击溃一次、斩敌千余,至少能拖延其两三日行军速度,何况即使再整编起来,也会是一支心存畏惧的部队。   而其右翼又为应明所阻,虽然应明的信使没说战斗实际情况,但看上去应明同样占据优势,否则不会还有余力来援助。   如此一来,尽管本质上杨策仍然要用自己这两三千伤兵结阵来对抗上万敌军,只有魏进忠一部马队能来支援,但麾下西国诸将在心气上都高了不少。   没人埋怨明军不来援助了,部队的士气也有了很大提升,一切就看明天了。   他们这支客军,成了正常战役的关键节点。   杨策先崩溃,整个伦敦战役便彻底失败,他们可能会退到普利继续作战,也可能连普利都丢掉。   若是杨策能撑到援军抵达,为苏格兰主力完成合围,大明便击溃了英格兰费劲心力集结的大军,拿下英格兰全境。 第二百五十四章 荣辱   罗伯特伯爵在傍晚收到来自左翼的噩耗。   编制完整的苏格兰军团在抢劫地方补给辎重时,遭受明军骑兵突如其来的雷霆打击,当场阵亡千余人。   直接损失不大,但带来的后果是左翼苏格兰军团余下五个连队、后方支援的四个连队都拒绝继续出战。   九个连队依照欧陆军团步兵的编制,每个连队满编为三百出头,但此时他们各部逃兵少则数十、多则上百,何况还有八百多名轻重伤兵。   这样的伤亡报告,意味着短期内整支部队失去战斗力。   南下的部队都是苏格兰六大贵族的家底,尽管苏格兰同英格兰长期处于战争之中,但贵族之间长期联姻。   就像是左翼苏格兰军团的统帅,从血缘关系上应该是罗伯特伯爵的远方姑父,但此时他的姑父说什么都不允许部队再继续向南作战,就地依据城堡自守,甚至有了率军北归的想法。   当然最后一点是罗伯特伯爵猜的,这种事就算姑父真想做也不会说出来,只会在大军露出颓势的第一时间拉起部队不辞而别罢了。   苏格兰南下部队都是大贵族们的心头肉,哪个首领都不能承受部众像填进屠宰场的牲畜般被消耗一空,对苏格兰贵族来说,他们当然希望南方的仗打赢。   赢了他们就能顺利地接管英格兰,但输了也不会伤及元气,至多不过是国王不能当英格兰和苏格兰的国王罢了。   可谁的兵若是死完了,这个家族将会在苏格兰的历史上被抹去。   他们六大家族的新仇旧恨还没化干净,不论这场仗输赢,三年内苏格兰都要内乱一场。   罗伯特伯爵把这一切看在眼中,束手无策——人就算把一切都看明白又有什么用?他还不是冒着得罪英格兰仅存北方贵族的风险去找他们的家眷为女王筹集化妆品?   就在前线苏格兰军团与杨策的西班牙方阵血战的过程中,罗伯特伯爵却在与如今掌握实权的北方贵族商量如何均出一些最好的化妆品提供给女王。   他自己都觉得这种事很滑稽,但没有办法。   那是一个封建统治者,她可能拥有封建统治者一切优秀的品德,同时也有可能拥有封建统治者一切臭毛病,而且还有其不可缺少的性格缺陷。   伊丽莎白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还患过天花。   倘若她仍身居伦敦里士满宫,前线传来的战报不是明军打进伦敦城,而是爱尔兰总督平定爱尔兰全境并派遣船队登上新大陆,将最广袤的土地定名新约克,那一切可能都没有问题。   她能以坑坑洼洼皱纹密布的脸面示人,因为她是英格兰最伟大的国王。   可此时此刻,她的国都失陷敌手、她的国土只剩断壁残垣、甚至连王位继承人将不能任她左右,毫无荣耀令王冠蒙尘,处在最脆弱、最敏感的时刻。   任何人,无论高贵的伯爵还是低贱的农夫,一个眼神不对都会令她暴跳如雷,表现得比这片大陆上曾被淹死、烧死、处决的千千万万少女农妇更像个女巫。   甚至让罗伯特达德利感觉这不像是他深爱的、熟悉的那个伊丽莎白。   这一切如今像千斤重担狠狠地压在他的肩上,白日里前线对抗西班牙方阵勉强占到便宜根本无法令他开心起来,深夜中望着远处原野上起伏的点点篝火,只有万千愁绪堵在心口。   在他身后,是极度敏感的女王以奇异的做派打击每个人的信心;在他左右,是身在家乡的大贵族们各怀心思,而他面前的敌人虽远渡重洋却万众一心。   罗伯特伯爵被明军击败了许多次,单是大会战,已经败过四次了。   他还敢来打第五次,就是因为不怕会再输给明军,但他在这个用两万五千大军、兵分三路,主力合围住打出皇明旗的西班牙方阵的夜晚,怕了。   第一次输了他以为是普利茅斯事发突然;第二次输了他认为是贵族轻敌;第三次输了他认为是不过果断错失战机;第四次输了他认为是己方反应不及明军的行军速度。   总不会次次事发突然,轻敌了便将敌人看重,错失战机还有下一次机会,反应不及就要加紧防备。   但这一次,他感受到国内抵御明军的中坚力量,手握兵权、拥有封地的北方贵族们,在西南贵族、南方贵族死的死、失去封地的失去封地后,他们胆怯也后悔了。   人心不齐,罗伯特认为仗纵然能小胜一场,也难以持续下去。   人心不齐不是贵族的错,谁都拦不住三万南下的六大苏格兰军团沿途索粮、劫掠,英格兰都养不起他们的远征,苏格兰更养不起。   本国贵族的封地被劫掠,将所有希望寄托于苏格兰军团身上,这本就是失去希望的模样。   他甚至有些希望在这个夜里,前方阻路的明军能瞧瞧拔营而起,再一次发动其神奇的脚力逃的无影无踪。   天慢慢亮了起来,后方的骑士向军营传达火炮已被运送至十里之外,中午就能带着火药与炮弹进驻前线,罗伯特伯爵心里没有丝毫轻松。   他紧紧攥着拳头,拉下面甲遮挡疲倦的面容,望向熹微的晨光中远处尸体堆里缓缓活过来的西班牙方阵,口中一个人名一个人名地向扈从下令,让他们把上百人集结到自己的军帐前。   那些都是他可以绝对信任、仍然忠于女王的绅士们。   里面有过去财富超人的富商新贵族、也有过去代替女王参加比武的爵士、甚至有出身并不高贵的骑手。   对他来说,这场原本被他轻视的战役,此时已成为整个英格兰战场的关键之战,胜负荣辱皆在此役。   他向这些人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得到大家的支持,他们将会各自去站在那些领军的贵族身后,一旦谁想率军撤退,就立即将他杀死,夺取指挥权,以确保大军的军心不乱。   同时他们也约定,在围攻伦敦之前,一旦攻势受阻,局势坏到无法挽回,他们将放弃返回北方的希望,集结一切所能集结的力量,于阵前向明军发动最后的冲锋,以保全每个人的荣耀。 第二百五十五章 山倒   噩梦,罗伯特伯爵深陷在噩梦之中,无法醒来。   骑兵,那支摧毁左翼军团的明军骑兵在清晨再次出现,使用相同的手段攻击他的即将抵达前线的火炮。   看护火炮的部队并不知道左翼军团已经崩溃的消息,完全不设防的他们在突然出现的骑兵冲击下无力自保,丢下火炮、弹药与部分辎重四散而逃。   根据负责看护后勤的贵族说,他在士兵逃散后极力重整军势,只不过他还没率军杀回去,就已经听见原野上巨大的爆炸声与那些射向天空、大小各异的炮弹。   等他们赶过去,只能看见盛酒的木桶被打穿炸裂,果蔬被丢进面粉、面包、咸鱼、马草和燕麦燃起的熊熊大火中,不远处是一个被大量火药炸开的坑,炮弹以那里为中心向四方炸散。   他们凑在一起各式型号的炮管被飞射的炮弹砸断撞弯斜插得到处都是,像一座座坟墓。   目力极尽处的小山丘下,一队留作殿军的明军骑兵骑在马上,面向他们静静立着,人们穿着红色棉甲或英格兰制的板甲,皇明旗矛被半卷着扛在一名骑手的肩上,望着他们缓缓兜转,虎视眈眈。   山丘上,留下一些骑兵牵着拖拽装着火炮的马车背影渐渐隐去,没过多久,见他们不敢追击,那些立在山坡下的马队也跟着走了上去,与天地融为一体,消失在视野里。   这其实并不算最糟,无非是没有火炮,敌人也没有火炮,他们依然在兵力上对敌军有绝对优势。   真正糟的是噩耗送抵营内时,那上百名为罗伯特伯爵选为极富荣耀的敢死骑士们和他站在一起,为进一步激发人们的斗志,罗伯特没有在军情上令他们避嫌。   本该在全军中仅有寥寥几人知道的消息,一下变成上百人都知道的情报,并在他们发誓保守秘密后的半个时辰里传至全军每个角落。   没有火炮支援的消息传开,比没有火炮支援本身还让人恐惧。   为安抚人心,罗伯特向士兵撒了谎,结果弄巧成拙,本该自清晨发起进攻的苏格兰贵族与其麾下连队纷纷拒绝作战,仅愿意对站立不动的西班牙方阵保持合围,坚持要等火炮来了再发动总攻。   他们不愿进攻,西班牙军团更不愿发起进攻,苏格兰部队隔着三四百步远把方阵整整围了一大圈,可就是不发起进攻;西班牙军团更乐得如此,双方部队就这样我不放铳、你不射箭,干瞪眼近一个小时。   并非一个小时后后他们有人发起进攻,而是一个小时后新的情报来了,右翼的连队同样在交战中遭遇敌军主力,双方没有会战也谈不上偷袭,两边都没有太多组织就在周围村庄与郊野展开遭遇战。   结果一个赛着一个恶心。   苏格兰士兵擅长在战斗开始前背对敌人、撩开长裙发起嘲笑;也善于在军阵面临必败窘境时脱掉裙子,依靠人类天生对不穿裤子生物的畏惧来完成反冲。   可应明是物理意义上在遭遇战中给人扣屎盆子起家的,满装的陶罐在威慑力上远比光腚甩鸟更加打击士气,来自爱尔兰的红毛蛮子人均一只陶罐,砸到阵中就能污染三四个人,可怕到极点。   最恐怖的是他们还吸收应长官口中的‘金汁’做法,把泥封透气的陶罐架在火上烤,然后再用亚麻布绳牵着丢出去。   不光恶心、恶臭,还伤人。   杀敌一千,少说得自损五百,谁知道艾兰骑手用刚吃过饭的火来煮沸那些排泄物经历了什么,少说一半儿人都吐了。   那边遭遇战中潇洒地甩掉麻布裙,狂呼酣战的高地阔剑战士光着腚甩着鸟冲过来,当真是百夫难挡,这种不管不顾的人极难对付。   战场上寻个死太容易了,畏惧、仇恨、愤怒、恼怒……种种负面情绪统统在接敌一瞬涌上脑袋,杀红眼了脑海一片空白根本谈不上理智,更顾不上怕死。   很多人根本不知道当时自己是在做什么,能清醒认识到这一点的人是少之又少。   就算方阵也好、横阵也罢,战阵的存在目的就是让人在失去理智时依然被本能驱使着与同袍靠在一起,自有天人感应让他知道自己的主心骨在哪。   一群苏格兰高地士兵突然扯下裙子发起冲锋,就相当于俩人骂架突然一人掏枪了,立马把不理智拉回理智。   而这边艾兰骑兵抬手一个烧热的瓦罐就丢了出去别说砸在身上,就算砸在跟前的地上,那气味那光泽那形状都能立马把最糊涂的人拉回清醒。   相当于性命攸关最需要大脑来指挥操作的时候,脑袋突然卡了一下。   转眼就是灭顶之灾。   单是收集右翼军团的溃败情况,罗伯特伯爵就已经在心底里认定,吞灭他这支军团的部队一定是应明亲自统率的部队。   瓦罐子足够恶心,给苏格兰溃兵留下难以磨灭的记忆,但罗伯特知道那不是兵败的原因所在,就算他让部下撅着屁股一边拉一边打,这仗也赢不了。   右翼部队在一昼夜之间尽数在小股部队遭遇战中覆灭,明显是遇到了指挥小股部队极为出色的对手,像那样的对手,据罗伯特所知整个英格兰也只有应明一个。   而此时在中军与他对战的杨策完全不同,尽管他还不知道杨策叫什么名字,但杨策率领一支部队在外牵制他大半南下力量,明显就不是应明会做的事。   应明只会在遭遇战中蚕食、蚕食、不断蚕食,以情报优势换取空间优势,吓得人不敢离开城堡,将大片野外拱手相让,打到最后让人甚至连一次正经的决战都没打过,麾下兵力就都不中用了。   这种打法他太熟悉了,在普利茅斯、在温切斯特,他就败在这样的战法之下。   他以为到这个时候,左右两翼的大军阵溃败意味着这场噩梦结束了,可实际上,这场噩梦才刚刚开始。   因为在火炮被毁之后,他的后勤补给线旋即被切断,中军的杨策在发现他没有炮兵之后依然死硬,大量小股明军部队又从右翼漫山遍野地摸了过来,短短一个时辰,令他麾下散于各处要地的士兵接连溃败。   终于,他们出现了内讧,三个向他发过誓的骑士杀死了想要率军离开的指挥官,却无力维持军心,导致战阵混乱内部厮杀,带动更多部队互相掣肘,引发大规模溃败。   兵败如山倒。 第二百五十六章 园丁   万历十二年的五月,伦敦正是乍暖还寒时候。   往年这个时间英格兰即将进入农忙,伦敦城街上的无业流氓都会到乡下找点雇佣的活来维持生计。   只是此时,这座城要比往年空荡得多。   战争给这座巨城带来无数难以磨灭的累累伤痕,就像每一条街道被人踏过千万次的粪便——你甚至不能分辨那些黄褐色的路面由什么构成。   它长得像土、看起来也像土,但它就在那,无声也无息,就在那路旁被车辙压弯了的青草之下、在家家户户门前堆高了的土垒之上。   这座城的百姓以为早已习惯伦敦的气息,可不经意间埋在土下、摆在地上有半个世纪年头之久的陈年老粪还是会竭尽全力将一丝一毫气味冲破地皮的桎梏,混着新鲜的马粪味冲入鼻间。   都铎王室与斯图亚特王室联军集结全力动员的大军在诺丁汉郡的大败似乎标志着战争即将结束。   这并不意味着百姓愿意接受如此结果,只是现实残酷,他们毫无力量可言。   在伦敦郊外的乡下,住着个演员叫詹姆斯·伯比奇,他曾是伦敦最好的演员,在妓院遍布、流氓遍地、寸土寸金的泰晤士河南岸经营着自己的剧场——剧院。   剧场的名字就叫剧院,建立于1576年,因为那是伦敦第一个剧场,没有同行,只叫做剧院就能和其他妓院区分开来。   最前头的几年虽然没什么好的戏剧剧本,这年头也没什么写剧本的艺术家,都是些酒馆里混饭的吟游诗人编着故事,再由地位极低的演员在舞台上演出来,但胜在新奇,生意很好。   说到底还是多亏了没有战争的福,中世纪的战乱在英格兰已经结束了,人们闲着没事干,生孩子、种地、养羊之余,有时间琢磨空虚的精神世界需要如何满足。   靠着剧院与极好的演出天赋,詹姆斯先生赚到不少钱,不过人们看见他赚到钱,心思便都活泛起来,这几年像什么‘玫瑰剧场’、‘天鹅剧场’都冒了出来。   不过即便如此,他的剧场依然是人们口中的‘老剧院’,到如今维持还算不错的经营状态已经有八个年头,深得人心。   “明军进城那晚我就在剧院,谁都知道伦敦守不住,女王殿下都去了北方,但是舍不得呀,老剧场是我的心血。”   这些日子天总是阴沉沉的,即使在午后也没多少阳光,詹姆斯坐在门口院子里的树桩上,一手在身前扶着伐木斧、一手夹着牧野烟撑在腿上,道:“最后还是没了,明军和守军在北岸打得不可开交,南岸的流氓在妓院门口洗劫宾客,还有人闯进剧院抢走新订的戏服。”   “所以威,你叫什么名字?对,威廉。”   詹姆斯抬起夹着牧野烟的手向前指着站在院子里的年轻人道:“你因为在贵族的土地上打了一只鹿而跑到伦敦避难,可真不是个好主意。”   “没有演出也没有杂活,明军只准许有用的人在城里,我们这些演员都被驱逐出来,你可以暂时在我这住下,但恐怕我没办法留你太久。”   詹姆斯说着轻敲了敲屁股下带着毛刺的木桩,惨兮兮得笑道:“我就是想要这棵树才买的这房子,如今房子还没修好,树却没了。”   名叫威廉的青年看着那棵树,心想这一定是一颗上百年的老树,他甚至没法去猜想这棵树过去究竟有多高,但现在这棵树没了,只留下一个巨大的树桩。   他抬眼向詹姆斯身后的房子看过去,那是一栋标准的旧贵族石制宅子,有宽阔的花园,外面有几间漂亮的仆人屋子与马厩,看上去主宅的翻新工程正在继续,三层小石楼朝东的半边窗户都用上了玻璃。   西边的屋子则依然用着老式的木百叶窗。   威廉从埃文河畔斯特拉特福一路走到伦敦,见过太多这样的房子。   正常居住的豪宅几乎是这一百年才出现的,过去贵族们今天明天打生打死,都要住在军事堡垒里才感到安全,也就这百年间国内日趋和平,养羊剪毛又成了有利可图的生意,这才有了像样的房子。   不过盖房子是件难事,和赌博、炼金术、诉讼、奢侈一样,都是败家之上选、无后之良方。   修到一半停工的房子非常多,修着修着打仗了、修着修着没钱了、修着修着人死了、修着修着主人去法国避难了……留下些修一半的房子,倒也不影响居住。   就像如今詹姆斯的房子,上下内外看上去有十二三间屋子,还打算在外边修走廊,走廊是英格兰建筑业最新的潮流。   在这潮流出现以前穷人是不分房间,一间屋子有客人就是客厅、要吃饭就是餐厅、要睡觉铺上干草就是卧室。   富人则是有好几间屋子,有吃饭的有睡觉的,明显档次就高。   如今人们生活富裕起来,也就对隐私有了需求,所以必须修走廊、把屋子分隔开。   像这个院子,就明显是过去贵族的宅院,否则普通人没闲心在房子外布置花园、更用不上这么多间屋子来招待客人。   威廉问道:“为什么要砍树?”   “木材厂的赵恩在收购。”   威廉对这个晦涩的名字感到疑惑:“赵恩?”   “对,以前他叫约翰,明军入城时女儿在城内,后来给明军做棺材,让人给他改名叫赵恩,叫赵恩好啊。”   詹姆斯这句称赞从语气上也称不上多真心实意,但确实有些羡慕:“其他地方也在收购木材,但那些人都用便士结算,只有赵恩能弄到通宝,大明的钱。”   威廉听着皱起眉头,语气上不由自主的带上一点鄙夷,不过刚开口就很好的被掩饰了,道:“大明的钱,他们从远处来,要不了多久就会被打退吧?他们有什么法理。”   “法理……威廉还是法国人呢。”   詹姆斯带着嘲弄地笑了一声,道:“当然是征服者威廉而不是眼前的威廉·莎士比亚。”   “我知道,你在信上说这次来伦敦不单为了避难,也希望闯出名声得到贵族相助,给你父亲申请绅士称号,所以女王向北逃跑令你气愤。”   “但说实话,我认为大明人恐怕不会走了,如果你坚持想要弄到勋章,最好想办法让大明的军官接受你。”   詹姆斯熄灭了烟,摊开手道:“我有个侄子住在温切斯特,所有人都被明军发给田地,很多人为此加入明军的部队,各地都有叫普利营、温切斯特营、巴斯营、约维尔营的新兵在接受训练,他们比你想象中兵力要充足得多。”   威廉深深吸了口气,缓缓摇头,他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最后只能皱着眉头看向远处的花园,长长叹息道:“反正现在我也回不去,我可以给你当园丁,就算你不需要打理花草,砍树时有个帮手也总比没有好,对吧?” 第二百五十七章 得志   这一年除了威廉·莎士比亚这个二十岁的年轻人,还有另一个三十四岁的青年跨越大半个世界来到伦敦。   他是大明传统儒生,祖上四代均有文名,到他也是满腹经纶,在万历四年曾是海内最有名望的举人,面对张居正的招揽不为所动,科考落第。   在张居正半退隐后,人们常传出他的落第与首辅有关,只是他觉得未必如此……在那几年,张居正的威望已经超过需要亲口说出什么事才能做的份了。   只要得罪了张居正,海内没人敢让他高中,能中也不中。   但会试总是要考的,读书人,不考取个进士如何对得起自己?   万历五年落第,他周游各地排解心中怨怼,还坐船去南洋的吕宋找了一趟自己在那边当知县的朋友,看了那边的施政法条、人情风物,尤其对南洋派英雄志小说很有兴趣。   甚至在那住了几个月,还编了一套戏曲。   到万历八年再考会试,又不中,一气之下从北京坐着士兵都不乐意坐的青龙跟塞了一车厢的水泥袋子哐哧哐哧去了山东。   青龙从万历八年的试运营起就有载人业务,但通常除了部队载不到人,票也不好卖,这年月老百姓没那么多出远门的要求,出村十里就算远门了。   通常有需求的是官员,但如果不是必须,官员也不乐意坐能把人一天晃吐好几趟的青龙。   做买卖的商人倒是有需求,但更多商人更乐意的是出钱请青龙给运货,派子侄跟车看货卸货,自己座马车赶路。   而这个青年坐青龙的原因无他,便宜——凭举人身份买票半价,从北直隶通州到济南府的只要这趟车只要二百钱,从济南府坐船到南直隶再转船回老家路费不到一两银子就解决了。   不过这次回家没待太久,朝廷在松江开阜不过一年,就已有海商在松江府往来接应饥民灾民与不能果腹的流民去东洋。   听说东洋那个海港叫常胜,常胜,一个很有功勋气息的名字。   这个二十一岁中举如今蹉跎至快进中年仍不得志的举人公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兴起了这样的心思。   他想呀,东洋大帅在南洋曾指导人做出了那些英雄志,南洋军府的吏治也远比国内清明的多,他何不过去看看?   这个心思在肚子里一旦生出就像长了根儿,不论如何都下不去,终于在万历九年,一个大明的举人踏上寻找东洋军府的路。   前途必然的光明的,道路也必然是坎坷的。   他客居在松江府的朋友家,为了等船一住就是四个月,约了友人把李梦阳、李攀龙、王世贞的诗文拿来解剖,划出他们诗文中模拟、剽窃汉史唐诗的字句,涂涂抹抹,一番贬斥。   这人嘛,一旦心宽了,什么都不怕,他都要出海的人了,哪里还会怕得罪人?   等四个月,就为等从常胜过来的船。   好不容易船来了,船头却叫刘汝国,开价十两。   钱他早有准备,坏就坏在他真准备十两银子,结果被刘汝国好生不讲道理地撵下来不说,还骂他。   大概意思就是穷苦百姓就指望着座老子这船去东洋改变命运,你他妈的一介举人公,跑到老子这里凑什么热闹!   他不服气呀,这举人怎么就不能出海了呢?   可那刘汝国何许人也?极富绿林好汉气质的人,行走江湖受够了小吏苛责,根本懒得同他讲述自己做事的个中道理,扛着船桨踩着通信舟头直接威胁上了。   “老老实实回家等着,待哪个小官儿那小屌一翘,补他的缺去,再跟你刘爷爷聒噪,给你掳上船去,离港入海行船月半捆绑了丢下去可别怪爷爷害你!”   举人公这不是个能讲道理的人,乖乖的就走了。   后来又待了俩月,等一班去北洋的船,才在那边登记跟着辎重船出海,辗转至万历九年秋天,才如愿以偿地挨上麻家港的冻。   冻得他当场就想回国,可惜那会儿才知道这趟船只往东开不往西开,往西开的船都在常胜起航。   万历十年春夏之交,到了常胜港,一看见那边官员的模样,他就再不想回去的事儿了。   在国内,满地举人,举人算个屁,制度上来说举人是可以授官的,只要有缺。   可实际上每年多少个举人呐,能被授予官职那都不叫祖坟冒烟,得叫祖坟失火。   就算再有才学,领了实缺干到老,能混个七品知县退休就够知足的了,可在东洋军府治下?   也就是他这趟船直抵常胜,不在金城与界县的县治停靠,他抵港当日,卫军就把他拦下,不过一刻时间邹元标就骑着快马来把他迎到县衙,第二天就派人把他护送往墨县去。   邹元标听过他的名字,知道他的才学,都不说别的,就一个要求:“留在常胜,邹某已为兄长向军府保举知县,常胜知县。”   天知道邹元标有多盼着他来,常胜要升府呀,可是没人能接常胜知县的班,给国内打报告让送人都打不及呢,这好端端一个当年最有机会进士夺魁的举人自己把自个儿送来了!   那羊入虎口的模样着实是把举人吓着。   他就没想过到东洋军府第四天就能见着陈沐。   第五天他的委任状就下来了,试官正八品牧野县丞,为期一年,没问题第二年立马授知县,找到合适接班人直升从五品知州。   陈大帅表态:这广阔天地任君作为,拼搏十年不升个正四品知府都算你没本事!   那叫个怎样的求贤若渴啊。   就这样,举人公上了东洋军府的贼船,在牧野县丞的位子上用世间少有的热情辅佐杨兆龙办铁厂、修铁路、设县学、教百姓、课农烟、督提举、练县兵、修港口、设炮防、巡海防、主婚丧。   至万历十一年秋月,他领到新的委任状,两份,前份为普州知州,后份为伦敦知府,跟着从牧野源源不断登上海船的募兵,一道来了英格兰。   前一份委任状已随战争进程而报废,他独拿着后一份委任状与陈沐的亲笔书信来到伦敦。   在伦敦城外,这个三十四岁的举人望着满目疮痍的街道与冲进鼻间的怪异气味,向翻身下马行礼的将军应明递出书信,躬身拱手回礼。   “在下临川汤显祖,多谢应将军劳顿相迎。” 第二百五十八章 难上加难   伦敦近郊的一处无人宅邸之中,应明将汤显祖迎至上座,汤显祖自是诸般推辞。   可最终还是拗不过应明的再三请求,将两只椅子并排坐下。   “汤公一路而来想必心中也有疑惑,军府看来是重武轻文,实际并非如此,实在是大帅麾下有才志士少得可怜,海外穷乡僻壤,无人可用。”   汤显祖这一路走来心里的魂儿仿佛如坠云端像个梦境,正是一脚深一脚浅的模样,对应明的话也是接连点头,他对军府是好奇得很,只恨不得能从应明口中多套几句东洋军府的消息。   他回道:“海内之人,对海外之事着实了解有限。”   不过说实话汤显祖很喜欢海外的情况,在与邹元标同行的路上,他见到的文武风貌、百姓态度与国内多有不同。   邹元标当年也是有神童之称的进士,在常胜任几年知县,言语间对武官极为尊重推崇;而他见到的应明,也曾被邹元标提起,说是东洋军府在海外的大将,连平艾兰、英夷,战功卓著。   却没想到是这么个年轻人物,看上去还挺有礼貌。   这可能是东洋军府低级军官的共同特征,他们没有卫所世官那么高的文化,但也不像通过战功得官的厮杀汉那般粗鄙执拗。   “大帅有信在此,言您是名负海内的名士,命我与汤公精诚合作,在下小您几岁,便妄自称您一声兄长,小弟此时本该将兄长迎入城中,只是有些话必须在您上任前统统说出来。”   汤显祖接连点头,他清楚海外的文武关系不同海内,道:“将军放心,在下于牧野做过一年县丞,稍稍知晓军府事。”   其实只要在海内海外稍稍待过,就自然而然地理解文武关系,海内依靠文官治政,武官的依赖稍小。   原本都是人不求人一般高,可武官在地方打仗终究是少的,做什么事都要通过文官,总是求人办事,这节制感自然就出来了。   而在海外,这片土地是武官打下的,诸多长吏都要仰仗武官鼻息,稍不重视便要失地,武官的地位自然很高。   就连几个大臣,你说他们是文臣没错,但陈沐、陈璘都是领兵戡乱的名帅宿将,文进士出身的殷正茂更是先进兵科,而后一直在平乱,直至把自己平到西洋去。   “伦敦先前遭逢几次大战,城内与敌军反复争夺,至今内城的查尔斯残部仍有三千余众死守,其间火炮、火箭、炸城这些手段都用过。”   应明看着汤显祖,接着道:“城内原本有百姓十万之众,因我部军需辎重皆从东洋起运,路途遥远,我便将城内百姓尽散城外,派兵督其重整农庄耕作。”   他有点不好意思,其实说这么多,就是想跟汤显祖表达一个意思:伦敦城被我打烂了。   汤显祖心里也是‘扑通’一声,凉了半截。   城外他过来的路,就已经称得上是满目疮痍,路边多见农舍被火焚、坍塌,田地麦苗多遭践踏的惨状,如今应明把他带到城外,告诉他城内的模样比城外还坏,兄长要做好心理准备。   汤显祖心里还带着点儿侥幸,问道:“那大帅在信里可有提及,伦敦府下属诸县,知县、县丞、主簿、典史等人之任命?”   “这个大帅专门说了。”应明点头抬手,拍着胸膛道:“兄长放心,大帅让咱俩协调着,把周边分县、再任命专人,要求是伦敦一个、周边七个。”   “在人员任命上,大帅没有限制,只有因英格兰与东洋不同,故品官不许非明人担任,属吏以大明移民为优、牧野人为良、西班牙与艾兰人尚可,最好不用英格兰人。”   汤显祖心里剩下的那另外半截也凉了。   出门一个知府,属官全靠捡。   捡还不能捡本地人,难上加难。   看出汤显祖的为难,应明对这些倒是并不感觉意外,宽慰道:“您也不必为此忧虑,英格兰有一二千大明移民,多在普利;还有上万牧野营兵,分散各地。”   “还有西班牙一个军团,单在西敏寺就有许多因战事伤残的老兵需要退役,这些人可任君挑选。”   “衙役、跑腿、巡检,他们都是历战老兵,最是得心应手。”说着应明自己也乐了,这简直是他的心愿被达成,道:“情况比大帅刚到常胜时要好太多了。”   “您到常胜的时候,那里不也已经百废待兴了吗?”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没错,但汤显祖难免深感肩上使命之重,甚至因应明的话感觉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这英格兰何德何能,可与常胜相比啊,当年的东州五县可是大明京运每年两趟运了足足三年支撑起来的,他在英格兰可得不到那么大的支撑。   不过抱怨没用,人还是得自己成全自己,汤显祖叹了口气,打起精神道:“还问将军,本州今日之地,方圆、民丁、田亩、课税……好。”   汤显祖说到一半,看着应明脸上的茫然表情,听见他说出一句:我给您拿地图看吧。   应明连如今的英格兰究竟该叫普州还是伦敦府都不知道,环境随战事而变,来自军府的指令却因海路滞后数月,他的职权不足,以至于如今各地都属于一种稀里糊涂的自治之中。   也就是在这片百姓习惯了当野人的地方,各地都有大量牧野送来的营兵驻扎,否则非乱套不可。   应明的亲兵随时将地图带在身上,不过片刻便在地上铺开,指着地图让汤显祖自己看他打下的土地,道:“还有更精细的图在西敏寺,待稍晚时候我们入城去看,土人唯精造庙之术,修得极壮。”   汤显祖对寺庙不感兴趣,倒是已经习惯东洋旗军的制图风格,看了片刻,心里有数,点头道:“那我们就去吧,还是要看军府有比例尺的图才好,能大致算出其地方圆。”   “任重道远啊,要将丁口、田亩筹算清楚,这事没人可做不到。”   他心里已经有了办这些事的大概脉络,先从伦敦挑选出代县令、代县丞等职官,再由他们招募人手,把书吏招齐,然后才有清丈田亩、普查人口的可能。   这两件事定下来,后面的事便好做了。 第二百五十九章 深思熟虑   说是难,其实真做起来了也容易,因为牧野兵都认字,而东洋旗军都有一定的文、数能力。   很快一支直属于伦敦知府的衙役就从各个部队抽调出来,这支武装力量成分复杂,有东洋军府的厨子和军医、有西班牙的断手老兵、也有牧野的部落天才。   厨子是刘志,刚在伦敦郊外当了半个月的地主老爷,又被将军一封调令招来,原因让他万万想不到,居然是因为他手下的小厨娘百丽儿。   汤显祖需要一个既愿意办事、又能勉强听懂汉文、还可以熟练跟伦敦百姓交流的人。   这样的人其实有很多,在汤显祖的队伍里,有三个退役西班牙老兵能满足他的要求。   其中之一是西班牙剑盾步兵费老三,被选入衙役是因其有小贵族炮兵出身,粗通文墨、知晓数术、骁勇善战。   费老三在北方的战斗中跟随杨策抵御苏格兰军团,在跳入敌阵时右臂受伤,如今骨头被军医上了夹板吊在脖子上,往后要用左手剑。   虽说西班牙剑客练的都是双手剑,右手长剑、左手短剑,在战技上并不耽误,但最精锐的剑盾步兵显然用不上他了,恰好他也很希望跟着明军干,就成了伦敦的衙役武装。   用费老三的话说:“英格兰人的语言是拉丁语的仆人,一种粗鄙、简陋的野蛮人语言,随便一个什么人都能熟练掌握——不过没有掌握的必要就是了。”   当汤显祖面露不解,费老三哈哈大笑地边说边写出两个‘野蛮人’。   他先说了拉丁语的外族的,写做‘barbaros’,又说了英语的这个词,写做‘barbarian’。   不论面部表情还是语调用词上都好不掩饰自己的鄙夷,道:“瞧,就像小孩子抄错了字,这个词本就是罗马人称呼他们的,他们拿这个称呼爱尔兰……不,是艾兰兄弟。”   这个时代的英语,费老三说的恰如其分,若要提出一个对照的话,那就是没有唐宋古文运动、没有魏晋建安文学、甚至连诗经都尚未出现前的汉语。   不过实际上,罗马人口中的外族的,其实最早也用来称呼西班牙人。   那个词本身和夷狄、番夷没什么区别,英格兰人称爱尔兰人用这个词,就像日本人称作西洋人用‘南蛮人’。   而对汤显祖来说,倒是对这个词有极大的兴趣,前呼后拥地在伦敦城内穿街过巷,笑道:“巴拉巴拉人?有意思,就是说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巴拉巴拉不知在说些什么。”   几乎每个西班牙人都能大概听懂英格兰人在说些什么,但费老三有一点做不到,他并非英格兰人,不懂当地人的习惯、风俗、喜好,这件事必须要用本地土人才行。   而只是稍加打听,汤显祖就知道在伦敦的东洋军里还有刘志这一号人物,擅长做饭,在旗军与牧野营兵中享有很高声望,认识每一个人,手下还有个叫裁缝家大宝贝的英格兰小厨娘。   把他们调来并不费力气,刘志所在的地方并非要害,虽然那个农庄做的不错,但显然到汤显祖身边能起到更加至关重要的意义。   刘志只是一过来,就被汤显祖看上眼,认为这是他师爷的人选。   提到师爷就不得提胥吏,在大明,胥吏都是没有多少学识的本地人,掌握着治理地方关键的人脉与技艺,官员不在户籍地当官,初初上任人地两生,便需人辅佐联系胥吏。   联系的人,就是师爷。   这个时代师爷还不够专业,不是实际职务,类似门客。   因其多为不得志的文人,故普遍来说有刑名、钱谷、书启的基本职能,也有的会干征比、账房、阅卷、书墨、挂号这些辅佐职务。   而在汤显祖的需求里,这些文墨事务都可以退求其次,在这片仍在战争中的蛮荒之地,身边没有靠得住的武人可不行。   刘志入伦敦的派头,是肩上扛铳腰间带刀、胸口还挂着两颗掌心雷,看那脚步如风就知是一介武夫,却自有一副师爷面貌,前呼后拥。   不论本地土人还是明人面孔,皆以他为中心,显然是深得民心的人物。   “知府大人,这些都是城郊富户乡绅,他们不知尊卑礼数,咱得带他们来跟您见礼,领头的是本地土人木材坊主赵恩,先前为天军筹办棺材七百余口,最为恭顺。”   汤显祖看着一众商贾,听刘志一一介绍,有木器坊、铁器坊、皮具坊的坊主,还有各地农庄的头目旗军。   人员成分并不复杂,眼下百废难兴,一切能开的作坊都与军事有关,民事的东西则还都关着,毕竟先前执掌军民大权的是应明等一众军官,他们只顾征战别的不管。   故而开启的坊主多为土人,掌握土地的庄园主则都是东洋旗军与牧野营兵。   倒是这个叫赵恩的木材商人,很值得汤显祖注意,因为刘志小声对他说了一句:“眼下木材用量巨大,他受应将军之托,以通宝替土钱,代宣天军永固此土安定民心,如今做的不错。”   这个就很重要了。   汤显祖上任之前陈沐专门见过一面,跟他详细讲述了军府对这个职位的定位,军府对于海外的官僚要求并不低于海内大吏。   不但要在任期内令辖地焕然一新、常规官员所需监管的户口、赋役、钱谷、赈济、给纳与平决狱讼诸事外,还有非常重要的起运资财货物。   简而言之,既要管理、约束、安民、发展,还需向东洋军府输送财货,财货如何大量输送?采矿、伐林、用通宝替代货币。   前两个容易,最后一点最难,汤显祖想不通当地百姓如何愿意使用通宝,他甚至做好了在两三年后强力推行通宝的准备,却没想到这事如今已经开始办了。   听上去……百姓也并不反对。   赵恩是个标准的‘巴拉巴拉人’,他对着刘志巴拉了半天,这才通过刘志的翻译告诉汤显祖:“只要商人都接受通宝,尤其是剧场,只要那些门票只要一条面包的剧场开始用通宝,整个伦敦很快就会被通宝占领。”   汤显祖眯起眼睛,问道:“剧场,那是什么?”   刘志仰脸沉吟片刻,抿着嘴说出深思熟虑后的总结。   “戏园子。” 第二百六十章 神兵   戏园子,汤显祖对戏剧有兴趣。   他尤其喜欢昆曲,当今天下最时兴的就是昆曲儿,这年头的才子都能唱上两句。   前些年海盐腔流行,后来谭纶的海盐腔戏班回到他江西老家宜黄,吸收当地唱腔特色成了宜黄腔,短时间内随谭纶征战传遍大江南北。   但谭纶过世之后,宜黄唱腔的影响力大不如前,最时兴的还是昆曲。   汤显祖打从听说这也有戏园子,就在心底里做了打算要看看,况且这戏班子还关系到政绩,那就有双倍动力去看了。   即便有双倍动力,也一直被城内乱局僵着,拖到第三天才有机会去城南。   说实话,伦敦城里对汤显祖来说已经够脏了,骑马过桥抵达城南才知道——伦敦城其实脏的还非常有限。   “泰晤士河南已经出了王城,过去王室法条只限制到这条河,郊外什么事都能干,所以在这住的都是刁民,比方说这个寺庙。”   过了桥没多远,石质道路在过桥后戛然而止,汤显祖身边的护卫也都变得紧张起来,对泥泞道路两旁屋檐下蹲着的那些干瘦肮脏的人露出提防神色。   事物由百丽儿介绍、刘志翻译并加上一些他自己的理解,指着不远处的建筑物道:“这是个尼姑庵,这片区域有许多尼姑庵……不对。”   他正说着尼姑庵,就见那‘尼姑庵’门口走出一穿水滴撑骨旧礼服、浓妆艳抹的年轻女人,带着放荡的笑拉着男人去摸她的胸口,转头瞧见这边桥上走下的部队,吓得花容失色逃了回去。   汤显祖看向刘志的眼神儿都不对了,仿佛在说:尼姑庵都是这样的?   刘志面带晒色对知府解释道:“先生勿怪,卑职说错了,这是个妓院,妓院和尼姑庵是一个词,这边有许多妓院。”   说着,他还没好气地瞪了百丽儿一眼。   准确的说,是nunnery这个词,在这个时代既是女修道院,也是妓院。   而且考虑到刘志所见这里女修道院的风气,他并不认为这个词是费老三口中英格兰言语野蛮的象征,也不该怪百丽儿。   恰恰相反,这个双关词把现实描述的非常准确,是言简意赅的典范。   汤显祖依然不满意,他皱着眉头道:“世上哪里有刁民,都是生活不下去的百姓罢了。”   “大人是有所不知,他们若是百姓,国内的山贼强盗可算良家。”刘志自家就是农民出身,犯不上当了北洋军就忘了本,道:“现在是在打仗,城内的景象您也看见,半座城都没了人,这依然人挤人。”   “打仗他们不跑,将军曾派人至城南给他们挂号,领了二十亩地不去种,当天就能斗鸡、狗斗熊那些赌博里输掉,再回这蹲着来。”   说起这些人,刘志是一点脾气都没有,摇摇头道:“谁都拿他们没办法,城内因战事丢掉的东西,一多半都能在这找到,假使运气好,田没输出去,卖了换钱,在酒馆里把自己喝死也不在少数。”   仿佛是为应刘志话里的景儿,他们正经过一家酒馆,两个穿紧身裤与麻褂的光头壮男架着一酒鬼丢出门去,那人趴在泥地里不知死活,街上的人却见怪不怪。   高大的夏尔马背上,汤显祖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刘志的话听起来分外刺耳:“所以,大人要将王城设府直辖,卑职建言,将此处划出去,另设县治。”   伦敦府,是冲疲繁难、刁民众多、土顽负隅伦敦塔,外有野民啸聚一方,尤为难治。   他就是每日什么都不干,光教化这些二流子都得教化到下辈子。   汤显祖叹了口气,缓慢扬着官袍大袖向前伸着道:“看看再说,看看再说。”   街道上破败的妓院与民居密集排列,偶尔夹杂一片荒郊野地与其间,随处可见的酒馆陋巷堆满了污水木桶,阴暗角落里总会透出几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们的队伍。   走上不远,唯一见到的大空地是一处围栏,四周虽无座位,但看上去很像陈沐在东洋吓唬西班牙人清理库存弹药的那座环形阅兵场。   这不是剧院,围栏里有狗笼子,还有铁链子拴着的熊,百丽儿说这是伦敦百姓喜闻乐见的斗熊场,与斗鸡场并列为伦敦百姓最喜欢的娱乐项目。   不过据百丽儿说,这个娱乐项目没落是早晚的事,早些年在这片更往南的野地里设些陷阱就能弄来熊,但随着贵族风靡猎熊、毛皮价格持续升高,现在已经很难捕猎到熊了。   而且猎来的熊也用不了太久,同样它的脖子被拴着铁链和几条最凶的斗狗互相撕扯,即使熊能赢也会遍体鳞伤,第二次战斗就死定了,能活过三场的熊少之又少。   在这之后,位居第二的是人跟人用细剑的斗剑场,同样是非死即伤,而且愿意互相死斗的傻帽也越来越少了。   从海峡那边的意大利,由传教士圣倍纳丁在三百年前为避免青年在斗剑中丧生而推行的拳击比赛在最近终于登陆英格兰,进一步挤压斗剑的生存空间。   而他们要去的剧院,是第三。   “安全、好笑,她说这的戏剧源于天主教,给百姓表演些神仙术法之类,恐吓百姓,以广而告之其统治,蛊惑人心。”   刘志说起这个极为不屑,道:“近些年好了,天主教没了,如今是女王的戏班子巡演……”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汤显祖抬手止住。   此时此刻,他们就在人们口中的‘旧剧院’大门口,这是一座圆形木结构大房子,看上去就像东洋常见的大明移民围楼一样,汤显祖独自推开护卫缓缓步行入场。   这里在战乱时期遭了贼,里面的东西被抢夺一空,三层环形看台上乱糟糟,中间几排座椅也东倒西歪,地上洒着红色的颜料鲜艳如血。   正对大门的舞台被火烧了一部分,阳光透过天井洒下来显得分外凄凉。   但汤显祖全都懂了。   就因为刘志转述百丽儿那句话,让他懂了,英格兰的戏剧和他脑子里的戏剧并非同一个东西,这东西本质上的区别就像海内话本小说与陈沐的英雄志一样。   不是一个东西,尽管英雄志的形式是话本、艺术是话本,但它的目的不是话本,因而更加脍炙人口。   那些英雄志的作者写故事并非天性使然或排解志趣,他们有目的。   英格兰的戏剧也是一样,它诞生于天主教戏剧,目的是维持统治。   尽管如今百丽儿说现在好啦,可在汤显祖眼中,这是一样兵器,无非持兵器的人从天主教会转到了伊丽莎白手中,而已。   现在伊丽莎白失去了这件兵器,它落在这,积灰蒙尘,落在汤显祖脚下。   世人会永远记得这一天,汤显祖走进这目睹凄惨的剧院,他对自己说,世人会永远记得这一天。   因为在万历十二年五月二十三,汤显祖拔出属于他的宝剑。 第二百六十一章 要害   威廉一直客居演员兼老剧院主詹姆斯家中当园丁。   插荨麻、种莴苣、栽牛膝草、拔百里香,除了浇水翻土这些工作,他还是一个生活中的多面手。   他的父亲老莎士比亚是农民出身,经营羊毛、皮革及谷物生意的杂货商,还当过三年镇长,在家乡曾是体面的绅士。   不过背地里皮具铺也做过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在威廉小时候曾非常富裕,供他读过六年书,学了拉丁语和希腊语。   后来老莎士比亚因偷税漏税这些事被责罚破产,威廉没毕业就退学了,在村里教过书、在肉店做过学徒,混迹市井,园丁、书记这些工作干起来也得心应手。   因此在伦敦郊外居住的这段时间,他很受詹姆斯喜欢,这个年轻人手脚麻利头脑灵活,只需要一个早上就能把花园料理好,上午提着长弓进入旷野,下午就能带着处理好的肉和毛皮回来。   最关键的是数学是个讨厌鬼,小威廉能与木材商赵恩处理些算数上的事。   到五月底,他们从加紧收购木材的赵恩那得知,在他们享受战乱之下的田园生活时,伦敦城内已然巨变。   明军正在被战争摧毁的城西大兴土木,据说是因为东洋军府派到伦敦的大贵族对伦敦街道不满,划出大片土地进行重建,连着城外大量贵族庄园一道划入伦敦城治下。   木材商赵恩因此获利颇丰,明军命他承办县衙、官吏住所、官衙庙宇以及诸多建筑的木料石料,那是前所未有的浩大工程。   单县衙与知府衙门就有仪门两座,大堂、典史厅、六房、后堂各二,另有数十处官吏宅。   官衙庙宇更有城隍、土地、汉文学堂、常平仓、阴阳学、医学、惠民药局、养济院、漏泽园、马驿、递运所、河伯所等上百处建筑群。   据说这还只是前期建筑,就连泰晤士河南岸西郊的汉普顿宫都在后期改造的计划之中,打算用来作为大明藩王的宫室。   还有一个令人无比泄气的消息,到五月末,坚守伦敦塔的查尔斯男爵与他的残部在饥荒、疾病的威胁下瓦解掉最后的斗志,经过六次突围失败后,终于带着二百余残兵败卒开城投降。   这是在罗伯特伯爵所率苏格兰军团大溃败后,约克郡以南最后一支抵抗力量被彻底摧毁。   吝啬的威廉拿出攒下来八张处理好的毛皮跟赵恩换了三瓶这个时代欧洲最好的雪莉酒,同詹姆斯狠狠大醉一场,他说从今往后,英格兰王位再不属于英格兰人。   詹姆斯对这感触更加深刻,如果没了伊丽莎白女王,谁还需要他们这些演员呢?   不过等俩人酒醒后,伤春悲秋的一切就结束了,木材商赵恩派人来请詹姆斯去伦敦城演出,据说是大明来的老爷对剧院很有兴趣。   “他认为由官府出资修缮被火焚的老剧院很有必要,而且我听知府衙门的刘老爷说,如果你表现的好,从大明来的大贵族甚至打算在城内划一片地做剧院。”   “在伦敦城内的第一家剧院,还有包括英格兰、爱尔兰的巡演。”   这话跟威廉没有关系,都是赵恩说给詹姆斯的,那才是演员,威廉·莎士比亚是当红演员身后的小跟班儿。   尽管只有两个人,也可被称为詹姆斯等人。   此时的伦敦已非过去的伦敦,但对他来说,要想出人头地,就只能跟着一心要做伦敦城剧院第一人的詹姆斯做好演出准备。   如今是百废待兴,老剧院的修缮工作还没做好,人手不足、也没有新的剧本,詹姆斯也不知道到伦敦后能演出什么。   不过赵恩对官府吩咐的事非常上心,甚至还请东洋旗军给詹姆斯起了个名字,金米。   而小跟班威廉,则打算带到老剧院做些杂活维持生计,替戏院听戏的绅士们看管马匹、溜马、扫地这些工作他都能干。   金米甚至开始畅想当他得到汤显祖认可后在伦敦城里开上一家新剧院功成名就的日子。   似乎演艺事业没有中断极大地改善了他的心情,在去伦敦的路上,他不止一次地向威廉表示,只要他的演出顺利,不会忘记威廉的支持,这些最下等的工作很快就会结束。   等老剧院举行几场演出,挣到一些钱,他会再雇两个人,到时候就让威廉担任按时呼唤演员登场的工作。   “威廉,你的头脑灵光、口齿伶俐,要不了多久就会熟悉这些事,到时登台跑跑龙套,帮助演员提词,没准两年以后也能做演员或合格的剧本医生呢。”   赵恩找的不仅仅是演员金米,还从剑桥找来了无神论者,自称黑夜派的克里斯托弗·马洛。   这个年轻人和威廉同岁,但文化水平比威廉高出一座西敏寺方尖塔,据赵恩说,与其说他对剧本有兴趣,倒不如说他对大明人不信神明的态度深感兴趣。   赵恩找到这个人,是为了让他试着写个剧本。   真正的剧作家是罗伯特·格林,一位同样年轻但有诗人之称,有过剧本创作经验的人才。   金米也通过自己的人脉关系,在伦敦郊外找了几个老演员,来帮他重振老剧场的名声。   等他们到老剧场,已经有官府通过商人请来的许多工人忙着给这座遭受抢掠的旧剧院进行修缮,最多再有一个月就能投入演出。   人与人的差别,有时比人和狗都大。   金米、克里斯托弗、罗伯特等人忙着挑选准备取悦知府大人的新剧本,威廉无半分资格掺和进他们的议论之中,只能扫地、准备戏服、道具,或帮人跑前跑后干些杂活儿。   除此之外就只能遛马了,好在老剧场旁边有座拳击场,看上去大明来的大人物对伦敦贫民窟的市井娱乐活动很感兴趣。   他经常能看到那些身材高大、皮肤白皙、下颌强壮的大明士兵在拳击场上把伦敦的地痞流氓、老兵拳手揍得头破血流。   不过在演员编剧们紧锣密鼓筹备工作并将没太多文化的威廉排斥在外的情况下,小威廉还是找到了一个他心里的关窍。   那些鼻子长到天上、尾巴甩在地上,总使唤他买酒还不给他喝的文学青年们认为,用拉丁文与西班牙语就能很好地取悦来自大明的大人。   但他一名喜欢打拳击的西班牙老兵在喝酒中得知,知府大人根本不懂西班牙语。   为此,他每天会把牵着克里斯托弗的马穿过大桥与三条街道,去过去的西敏寺如今的汉文学堂上课。   这对他来说至关重要。 第二百六十二章 胭脂坊   治理伦敦一开始确实累一点,不过一旦事情都吩咐下去有人做,倒也没那么繁忙。   毕竟战争来得又快又短,几乎在人刚刚感到畏惧,没来得及让人习惯战争的存在,便已恰到好处地结束。   如今的英格兰群魔乱舞。   圣公会的大本营西敏寺被明军占领,先当厨房后做医院,如今又成了汉文学堂;国教式微,天主教跟着艾兰与西班牙的士兵漂洋渡海,在这座岛屿上死灰复燃,民情汹涌,要对清教徒展开清算。   遍地的山贼流寇没了贵族镇压,今日在官府领了田地,明日卖掉田地再度落草,谁拿他们都没办法。   就算是汤显祖是名扬天下的举人公,还在牧野县有过一年主政工作经验,依然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能入乡随俗。   孔子有因材施教,汤显祖也有投其所好,远大的事情他无暇多顾,只要那些落草山贼还没成为叛军、乡野的百姓有东洋旗军代为看管农庄,一时半会他也没精力去管。   管好伦敦城下刘志口中之刁民,不叫他们耽误城内的官衙建设,才是汤显祖心底重中之重。   他们爱喝酒,别管是白山的葡萄酒、西班牙的雪莉酒,东洋的牧野酿还是哈瓦那的朗姆酒,官府统统打发船队带着一叠又一叠的东洋亚洲通宝去收购。   他们爱妓院,知府衙门从普州参将应明麾下请来魏进忠,专门把伦敦下城所有妓院统合登记,推平贫民窟一片无人屋舍,建起八街十四巷,定名胭脂坊。   计划将十八个持旧都铎王室经营许可的大妓院,六百七十名官方娼妓、两千四百六十散娼统合为青楼四十八家,发以官票准其经营。   这事对不识字的魏进忠而言并不容易,因为在他的管辖范围内,温切斯特主教约束妓女的法律公文实在太多了。   魏四爷连汉字儿都不识得多少,还指望他能弄懂这些字儿?全靠刘志、费三、百丽儿气急败坏地给他多方猜测、互相翻译、心电感应沟通。   之所以气急败坏,是因为大伙儿觉得这些法律条文都很无礼。   其中固然有一些讲道理的条文,比如老鸨不能违背妓女意愿强买强卖;不可借贷给妓女超过一定数额以免其还不上债务;宗教女性、已婚和孕妇不得参与此行业之类的。   但更多的,在魏四眼中就很过分了,诸如不能交男友甚至不能结婚、不能穿围裙以免和良家妇女混淆,必须陪当晚的最后一个客人过夜之类。   一旦违反,就上交罚款或遭到监禁,严惩不贷。   罚款上交给谁呢?上交给温切斯特大主教,以至于伦敦下城的妓女都被人称作温切斯特的鹅。   为了搞清楚这些法律条文,魏进忠带人霸占了伦敦下城贫民窟里的修道院,这是贫民窟唯一一座宏伟高大的建筑,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有可用广阔来称谓的院子。   前院是精心照料的花园与绿树成荫的公墓,正当中是华丽的主教堂、辉煌的穹顶,两边一楼是祷晚祷和弥撒的小教堂、更衣室及神学院的教士,二楼则是修士们装点豪华的卧室。   那些卧室绝对称得上豪华了,首先在这个时代的英格兰,有卧室就是豪华,因为当前连卧室这个词:Bedroom,还没出现呢。   这个词是莎士比亚在好几年以后造的,首次出现于1594年5月2日首演的《仲夏夜之梦》。   魏进忠在伦敦城里的民居都没见多少人能用得起玻璃窗,窗户不是四四方方的透风窟窿就是被木板钉死了,可这修道院清一色都是多彩玻璃。   当然关于这一点,其实是魏进忠的错觉,玻璃窗虽然昂贵,但还不至于伦敦城内的贵族商人用不起,只是——只是逃难的时候,大户人家选择把玻璃窗拆下来放在马车上带走了。   所以留给他的就是一个四方透风窟窿,这事不光在英格兰,在法兰西在西班牙在意大利,都很流行,主人出门带着窗户走就像后世人带手机出门一样。   最过分的是,这修道院在地上有两个仓库,地下还有两个大地窖,一个存粮食、另一个就直接是个啤酒厂。   魏进忠专门派人数了,四百二十桶发酵完成的啤酒,还有一千三百七十桶正在发酵的啤酒。   绝了。   在这个人口众多的伦敦城南贫民窟,人们的生活状态是什么?是偷、是抢、是赌、是嫖、是醉生梦死,是浑浑噩噩,是捞偏门。   那些赌场、妓院、酒馆统统要高昂税金,作为城内不允许的事在这里允许的代价,税金交给谁?   交给教会。   这些娱乐场所都要喝酒,酒从哪儿来?   从教堂买。   妥妥的。   在魏进忠学问有限的小脑瓜里,上一个能形成如此完美商业闭环的人叫陈沐。   现在这个商业鬼才赤条条地像头白条猪躺在教堂外面的草地上,为避免有伤风化,魏进忠还让人给他拿了个毯子盖着。   因为半个时辰前,魏进忠带着一小旗东洋骑兵、二百牧野兵包围修道院打算把这占了差点法律文书时,修士们都跑了。   只要不带着法律文书走,魏进忠也懒得拦。   唯独主教在楼上不知道干嘛,没跑。   等明军敲门就听到破窗声,可惜一代商业鬼才竟在紧张之下忘了他住二楼,修道院的层高又尤其挑得极高,就这么摔断了腿。   至于他屋子里跑出去那个披着床单丰乳肥臀的姑娘是谁,魏进忠不知道也没问,反正从窗户上看,白色亚麻床单跑进了隔壁的修女院。   如果说主教的私人小金库令魏进忠原本郁闷的心情转瞬扭转,那么隐藏在地窖的大型啤酒作坊则让他甚至可以忘记自己刚被人打过。   不过伦敦妓院行业的乱象,还是很快毁掉了他的大好心情。   他是应明的人,如今应将军让他到汤知府门下做事,做的就是整饬下城乱象、建设新泰晤士河南岸这样的重任。   那么酒馆、剧场、妓院、拳击这四个支柱行业,在魏进忠眼中必须经历大刀阔斧的改革。   一切都要从妓院开始,因为魏进忠熟悉这个。 第二百六十三章 熊猫眼   修道院的祷告厅里,烛火昏暗摇曳,照亮了靠在椅子上揉熊猫眼的魏进忠。   他是个爱玩的人,实际上如果他生在伊丽莎白时代的伦敦城,很可能也会像伦敦下城这些无业流氓一样,过着这样的人生。   那些当地土人喜欢玩的东西他都喜欢。   斗鸡他是个中好手,自有一套相鸡法门,十赌九胜;纵犬斗熊更是新奇,每每开场走过去便迈不开腿。   剑斗这种东西他也喜欢看,不过魏进忠很清楚自己是几斤几两,看别人一天从斗剑场抬出去五六个人就够过瘾了,从来不敢下场去玩。   拳击就不一样了,这玩意危险性小得多,何况论起徒手搏斗,魏进忠也有自信。   起先看了两三天别人比赛,知道了该怎么打,便手痒了下场打上几遭。   这年月的拳击比赛比较像唐代以来的相扑,无非规则从丢下台去换成了打到不能还手。   没有护具、完全徒手、没有规则。   魏进忠是善扑善打之辈,而且比起伦敦拳手有种族优势,他长得不俊也不丑,可体态在大明称得上形质丰伟,手上既有武斗的功夫,又有从蒙古人那学来的扑法。   这一身本事在意大利那种比赛源远流长的地方不算什么,但在拳击时兴起来的英格兰,可谓无往不利。   这日午后魏进忠闲着无聊,便下了拳击场,蹂身而上把对手摔得七荤八素再报以一顿老拳,便轻松取得胜利。   让原本有心下场的西国老兵只剩下在旁边鼓掌叫好——其实统治拳击场的是西班牙人,但人家都不乐意跟大明人打。   打不过挨揍,打过了回过头弄不好也要吃亏,反正押明军赢就行了,也能赚钱。   偏偏,明军里头喜欢拳击的不光魏进忠一个,东洋军一个齐姓百户瞧着手痒,笑呵呵地跟魏进忠打了个招呼便翻身下场,拢共打了两拳。   一拳打得他眼冒金星,紧跟着上步一肘……反正魏进忠眼睛里呀,天是真他妈蓝。   挨了揍缓了会儿也没脾气,还被老齐拉去喝了顿酒,傍晚便发起了酒疯要到修道院查都铎时代限制妓女的法律条文。   一查可了不得。   “太欺负人了!”   魏进忠将桌子拍得震天响:“人家每日忙于工作,恩客从王室成员、文人墨客、各地游子、剑客士兵、水手甚至乞丐,接待最多的就是这些道貌岸然的修士。”   “整天幻想着那些被睡过的觉、征走的税、罚掉的钱,应该多少可以在死后换点灵魂上的安慰吧?”   “他们倒好,提起裤子就嫌弃起人家是不洁之人,让他们高兴的时候怎么不说人家堕落呢!”   动作大了,扯得眼睛疼,让威风凛凛的魏四疼得眯起眼儿来哎哟着,吓得汉语听不全乎的百丽儿不敢说话。   倒是汉文水平更高的费三嘿嘿笑着:“都一样,在西班牙也一样,堕落之人的尸体会污染神圣的教区墓地。”   “神个鸟屎,真该把那主教挂树上让他好好看看那片墓地有啥不一样。”   魏进忠的愤怒是有原因的,他没少和英格兰的妓女睡觉,知道就算是妓女也会祷告。   况且对大明人来说,死后魂归何处的重要意义不亚于活着有无片瓦遮身,就算没有宗族坟地,寺庙、尼姑庵,总能选一个。   不然那么多妓女人老珠黄为何要去尼姑庵出家,一为与青灯古佛为伴排解心中对自身不洁的自卑,二来便是为死后有个安身之所,不用躺到漏泽园里去。   这儿倒好,全民信仰,别说漏泽园了,除了修道院根本没别的埋骨地,只有一个标志为交叉头骨的地方能埋人。   那是专门埋葬放逐之人的地方,英格兰的国教是圣公会,被圣公会墓园排斥在外,并不是埋在乱葬岗的意思,尽管交叉骨坟场和乱葬岗意思差不多,都是被收尸人随手一抛就过去了。   差别在于,埋在乱葬岗的是没找到家人的孤魂野鬼;而英格兰的交叉骨,意味着葬身此地的东西已经被开除人籍了。   倒是百丽儿听懂了费三的话,大概理解了他们的言谈,挺认真地说道:“也许在神看来,金钱只有在高贵的人身上才有赎罪的作用。”   “从来没人给低贱的人办事。”   伦敦下城的妓女,多为苦命人,她们来自英格兰农村,为了摆脱做农奴跑到大城市;或伦敦下层女性,很难找到工作谋生。   但这只是少数,更多的人,来自海峡对面的弗兰德斯地区,法国与低地国家边境,勃艮第公国之下的弗兰德斯伯爵领。   在勃艮第公国盛极一时的时代,国内百姓极为富裕,但随着公国灭亡,法兰西王国和神圣罗马帝国在领土上失去缓冲地带,两个欧陆强国直接冲突,当地百姓流离失所,贫穷到令人发指。   那些年轻女孩的选择并不多,不想死在家乡,就只能到外地去做最低贱的工作。   “没人办?魏某办!刘兄,写。”   魏进忠向后仰着,闭着眼睛舒服地靠在椅背上,手夹着烟卷,缓缓道:“属下魏进忠,建议城外除漏泽园外,另划地五百亩,建净洁庵,准胭脂坊娼妓出家、埋骨寺中,以收人心。”   “另,请大人禁斗兽、斗剑,统管酒馆、拳场、妓院、剧院,禁土夷携弓带剑,准其练拳、推行比赛。”   跟着魏进忠这封信一起送入伦敦城知府衙门工地旁知府别馆的,还有下城主教小金库、修道院金库里两万镑之巨的财货,整整运到天明。   这是一笔巨资,兑换成通宝后,甚至比汤显祖最近大兴土木以通宝结算酬劳的花费还要多上十倍。   有了这些财货,汤显祖能让东洋军府向英格兰输送更多通宝,以推进用通宝代替英格兰的钱币,就像半两钱替代西班牙钱、通宝替代半两钱那样。   魏进忠还真是个福星,至少在这个时候,这两万镑财货能让汤显祖不必担忧短时间内向东洋军府呈报政绩。   从而专心去做他的宏大构想,戏剧。   不但能盈利,还能作为皇帝统治天下收获民心的戏剧。   当文化可以作为兵器,不是泛散地影响,而是目的明确地进攻?   汤显祖相信,大明仅以百万童生,即可称霸天下。 第二百六十四章 教谕   伦敦的师资力量很差,县里的教谕叫李谦。   他不是秀才、也不是童生,家里是本分的小生意人,因家庭富裕,在北洋当兵前受过良好的私塾教育,被汤显祖择为县教谕,掌管一县教育。   除了李谦,县里还有两名不入流的训导,是从普利县招来熟悉汉语的土民,常驻西敏学堂,教化百姓。   县教谕原本轮不到李谦,以北洋旗军的出身,至少要有个府教授才算,但如今伦敦缺少人才,只能让他暂代教谕,等培训出能接班的人再入府任职,当个从九品职低位重的教授。   等待剧场修缮的时间里,汤显祖偶尔也会到汉文学堂来,如今城中二百多名各行各业的百姓在西敏寺汉文学堂接受教育,单靠李谦很难照顾周全。   伦敦的汉文学堂并不像普利县或东洋那些汉文学堂那般正规,前来的上课的学生并不以儿童为主,而是封建旧贵族与商人新贵族。   即使有个儿童班,也多为贵族或家境殷实的膏粱子弟,只有贵族的小孩才有时间读书。   尤其在应明命令伦敦百姓外迁至下属农庄后,城里最多的百姓就是工匠,他们根本无法脱产,尽管工匠的孩子不像大明有匠户的约束,但客观上没其他选择,只能早早的在工匠铺帮忙。   除此之外,学员如此构成还有另外两个原因。   一是平民百姓朴素的情感,他们虽无能力在贵族们投降后反抗明军,但至少在汉文学堂成为强制要求前,他们能选择不配合学习。   二来,则是平民百姓连英文都不认识,指望他们越过英文直接学汉文,那不是强人所难么。   威廉·莎士比亚,就是学员中的少数派,每天定时在下午到汉文学堂来上一个半时辰的课,风雨无阻。   这人第一次来就把英文名字写错了,后来又连续以不同错法写了四个名字。   问他为何学习汉文,他说他要挣钱养活乡下的家人,也为追名逐利,用汉文写剧本。   一连半月的教学,让李谦对这个被他起名为翁立安的学生有了更多了解。   生在城乡结合部、读过几年英格兰小学没钱上大学,老婆未婚先孕奉子成婚。   开过皮具铺、从事过肉铺伙计、园丁、马夫等一系列杂七杂八的工作。   偷猎贵族的鹿和兔子被抓,背负沉重的生活负担与道德重担离开家乡来到伦敦讨生活,开始北漂攒钱买房的曲折人生。   依照教谕李谦作为大明人的观点,他的学生翁立安是个劣迹斑斑的小流氓或者说刁民。   但依照教谕李谦在英格兰的所见所闻,翁立安只能算是活得较为辛苦的普通人,在他的同胞中这样的道德水平并不算坏。   知府汤显祖抽空到汉文学堂观课后,与李谦在西敏寺庭院修好的凉亭中小坐,李谦就专门提到这个学生:“他的品质看似顽石实如璞玉,比那班新旧贵族谦逊好学的多,更兼诚意,志向远大。”   说这话时,李谦指着不远处水池旁洗笔的翁立安,道:“再过一会,他就该回下城扫地了。”   汤显祖端着茶杯,看着李谦在伦敦所发现最值得培养的学生,年纪轻轻、个头不高、头发凌乱、皮肤白皙,长得看起来就很好欺负的样子,乖巧地蹲在水池旁慢慢把一大把毛笔洗干净。   在那之后,他把毛笔晾在水池旁,钻进学堂厨房,不一会弄了几块炭出来回到池边,砸了砸用亚麻布卷出几支简陋的笔来小心收好。   这才挑了支毛笔沾着水在池旁石头上沾着水笨拙地书写着什么,看上去像在练字。   远处带着牵马仆人的贵族学子回来了,从翁立安身边经过时取走晾着的笔,每个取走笔的人都会留给他几张纸。   李谦解释道:“家境殷实之辈不喜学习,翁立安代为洗笔,换些学堂的纸,拿回去自己用一部分,卖给剧院里的文人一些换些钱花。”   纸是昂贵的东西,英格兰的主流纸张有三种。   一种是最广泛使用的廉价莎草纸,源于古埃及、被罗马人带到英格兰,学生与牧师的廉价小本儿都是用这个做的。   第二种是羊皮纸,把皮子拉长、削薄、加工,制作复杂、价格昂贵,多用于书写王室及贵族命令以示庄重。   第三种,是蔡侯纸的变种,十世纪传入摩洛哥、十二世纪传入摩尔人统治的西班牙,英格兰则在十五世纪建起第一家造纸厂,用于教会与贵族日常书写,价格同样昂贵,区别在于没有竹子。   所以抄纸工具不是竹帘,是用木头和铜丝等作成的抄网,由于没有悬浮剂,因此厚而光滑,适合鹅毛笔和染料书写。   这个也很昂贵。   至于如今的大明纸,就不光是昂贵的事了,这种纸的价格实际上已经与商品价值脱钩,只有大明人才有、才用,除此之外仅有汉文学堂的学生有少量,因此奇货可居。   汤显祖挑挑眉毛:“李教谕是对县中讲学不满?”   “并无不满,大人何出此言?”   “那为何不加以约束,劝人向学。”   “回大人,劝他们也无甚用处,世间理应无贵族,这些人依仗家世、倒向天军,得了子孙入学的机遇,不知珍惜,何必去劝?”   尽管李谦只是连品级都没有的县教谕,长年于军府奔走作战,已经习惯了对军官的命令服从,但除此之外性情直爽有什么说什么的习惯也一样根深蒂固。   既然这任务给他、又无其他方法,他便尽心去办,除此之外教育的事跟汤显祖无关,何况此时闲谈,说起话来自然也硬气。   “文教之事非一时之功,这些人心智已定,能教的教,不能教的待三月小校尽数开出,汉文学堂的文教要害——还是在童子。”   这种情绪,汤显祖也习惯了。   他近来任命出去的知县、县丞、主簿、典史、医学训科、阴阳学训术、惠民药局官医、马驿驿丞、税课局大使、河泊所官皆为东洋旗军,可是太明白这些大兵对英格兰百姓的态度了。   在亚州,这种态度并不明显,对当地土民与大明百姓几无区别;但到了这边,尽管限于军法约束没人做出过分行径,但态度上与养猫养狗几无区别。   汤显祖一个人也改变不了这种情况,只能转移话题问道:“他留着那些纸自用,做什么?”   “翁立安想学着写剧本,他坦诚得很,毫不掩饰追名逐利的心,想当个话本先生,他要用这个在剧院里写故事,吸引那些文人教他怎么写。”   汤显祖笑了:“这是钓鱼啊,愿者上钩。也好,这些日子累坏了。”   “明日,叫他明日带上自己写的话本,傍晚课毕你叫人送去知府衙门,本官看看他能写出什么样的话本。” 第二百六十五章 新生   雨过天晴,夕阳给波光粼粼的泰晤士河撒上余晖。   街道依然未恢复往日繁华,半枯的参天树上渡鸦发出古怪的叫声,凄惨的日光斜照在河畔牵马行走的莎士比亚身上。   远处街道尽头,重载马车的轮子轧在石板路上的声响与天朝马夫的呼喝声渐行渐远。   年轻的马夫想呀:一定是海边又来了中国兵船,码头的水手这些日子可是高兴了,不用出海打仗,每天海上都有源源不断的兵船来了又走,卸下世界各地的满载货物,就能让他们不必担心晚饭的着落。   他回过头看向那匹剧作家罗伯特·格林的骄傲赛马,对命运感到深深的怀疑。   他和这匹健马看上去那么不相称吗?   可能是因为头上到处乱跑的虱子暴露了他是个穷人的现实。   才离开汉文学堂走了不到五百步,遇上三队穿黑衣的巡检民壮来盘查他,问的问题都一样,他们都怀疑这匹马是偷来的。   好在有汉文学堂的进学证明,不然他恐怕要被人拉去盘查到深夜。   富人?富人也会满头虱子,只是他们买得起假发。   他买不起,剧院还没开始营业,他每天只有几个便士的工资,想攒六十镑在老家买一套特别大的豪宅都比上天还难,假发这种奢侈品,他想都不会去想。   前天傍晚,他带着从汉文学堂洗笔挣到的十二张皮纸离开西敏寺前被老师李谦叫住,告诉他知府大人知道他在写故事,让他次日上课时带着故事,好让知府看看。   说实话这事它特别吓人。   吓人的原因是这个时代主流戏剧的艺术形式。   旧戏剧是天主教戏剧,以宣传神迹为主;宗教改革之后,大家都有把神明抛在脑后、释放人性的思潮,新戏剧自然也要迎合这种市场。   尽管女王伊丽莎白支持戏剧、利用戏剧,但都铎王室的贵族普遍把剧场视为是传播瘟疫、非法集会、嘲弄宗教的场所。   如此一来,戏剧所能接触到最高的阶级,其实也只是伦敦城外那些走私商人、酒馆老板、郊外小贵族等所谓的‘绅士’,主要面向的客户群体还是平民百姓。   演出要吸引眼球,作为一个戏剧行业的初学者,吸引眼球最容易的方式就是去描写那些百姓喜闻乐见的三俗题材。   暴不暴力不一定,一定特别黄。   反正这些创作出的剧本不必署他的姓名,一旦剧院老板觉得合适,将用十几个先令买下来,随便署上个观众认识或不认识的假名,由演员们放肆地演出。   如今威廉并不觉得他能写出什么伟大的剧本,尽管他这样想,他无时无刻不这样做着白日梦,想象着能把脑袋里的金币拿出来放进钱包里。   他甚至不能靠写那些有大量下三滥剧情的剧本改变生活。   让自己从剧院铺着温暖稻草、有灰乎乎毛茸茸长尾巴可爱小邻居的漏雨马厩搬到街上,搬到那些夹在成百上千妓院与酒馆中间的出租屋里。   自从前天知道知府大人要看他的剧本,莎士比亚彻夜未眠,竭尽全力在剧院里修改着剧本。   当汉文学堂老师李谦教授给他斯文与礼仪、品德与得体行为后,这个消息给他的内心带来前所未有的羞耻感。   没有人知道拿着描写一个狡猾下三滥主角的故事给讲究礼仪的大贵族看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但在今天,知府衙门突然派卫士到汉文学堂发给他一张纸牌,让他凭此进入知府衙门。   听上去……听上去并不像知府老爷打算把一个可怜的剧院小杂工吊死在衙门外面。   至少知府衙门外面的空地上并没准备绞刑架与火刑柱,听说大明有一种来自恶棍陈沐的酷刑,会把人穿上柱子吊在礁石上。   来的路上莎士比亚一直担心,担心在知府衙门外的空地上看见绞刑架或看见一片海。   并没有,知府衙门外只有一面新建的青砖弧墙,据说这东西叫照壁,用来防鬼,大明人认为小鬼只能走直线不会拐弯,在门外修一面墙能挡住它。   大门两侧的青砖墙下修着整齐的拴马桩,门口站有两个挎腰刀持火枪的卫兵,路中间新铺就的石砖路不准人踩,两旁栽了两列低矮的灌木。   衙门牌匾上,四只高高的大灯笼挂在上面,两侧的两根黑色木柱上写着对联,但莎士比亚看不懂。   正门是官府办公的去处,威武的衙门卫兵似乎早知道他要来,看了一眼纸牌就打发他由直通衙门内宅的侧门通过。   而后的经历让他觉得自己像一头要被端上餐桌的野猪。   三个足可以称得上健壮的牧野女人擒着他像提小鸡一般押入散发不知名香味的屋子里。   来不及拒绝浑身衣服就被扒光,抖弄几下把那装着有限几枚硬币与两张通宝的钱包丢在地上,随后衣服被毫不留情地投入燃烧的火盆里。   赤条条的他正惊恐着看向燃烧的衣服,健妇们又看向他,连提带拽无丝毫温柔地把他投入冒着烟的大木桶里。   这些女人会一种独特的擒拿法门,按着他的肩膀让他难以活动,他惊叫着,随后脑袋也被按进水盆里。   等他快要窒息,头刚刚抬起来,嘴里就被塞进一只有短毛的木棍,在他残留早饭的牙齿与浓重舌苔的舌头上来回刷动,奇怪的香甜很快在味蕾上散开。   有细密木齿的东西在脑袋上一遍遍向下刷着,那些长在头发、腋下、胯下的虱子和毛发上的虱子卵被一遍遍篦下,无所遁形。   人们用更大的毛刷与好几种油脂块在他身上来回刮着,一会儿被提出木桶、一会儿被按进木桶,没有人和他说话,就像一道食材经多道工序往返料理。   有时候,他身上是硫磺味;有时候,他身上是茉莉花味;还有些时候,他身上是奇怪的香料味。   最后,当那些香气褪去,木桶里泛着油光的黑水已被换了三次,终于洒着花瓣清澈见底,这种可怕的苦难才终于结束。   他的头发被束整成大明男人常见的发髻,满脸胡子被人用剪刀、剃刀修剪成整洁的形状,还有长了一脸的毛发也被人用两根细绳慢慢清理干净,就连眉毛都被修过。   等这一切结束,不光莎士比亚松了口气,就连那三个累得满头大汗的健妇也松了口气,给他拿来一身细棉中衣、黑棉布裤、棕色曳撒与千层底黑布鞋。   待这些穿好,一名健妇发愁地端详着他黑网巾下跑得着急的发际线,最后又取来一只黑色大帽戴在他的头上,这才终于把他推出屋子。   此时,天上明月高悬,门外灯笼摇曳温暖的光。 第二百六十六章 自在   茶炉正沸。   莎士比亚换了新装,坐在知府当面浑身不自在。   在他老家也曾有剧场巡演,他会落落大方地与演员交谈,换了场景也能不卑不亢地和贵族交谈。   问题不在他。   在这座知府衙门、在桌上的兽脚茶炉、在墙上写意花鸟挂画、在坐下松木南官帽椅椅、在棉布明蒙风格曳撒、在头上发巾与大帽、在脚下青砖地板。   哪怕是屋内若有若无的淡味香薰,都让他心惊肉跳、顿生紧张。   甚至还有‘翁立安’这个名字。   在这个空间里,仿佛莎士比亚一切能言善辩的才能都消失了,只剩下无以言表的浓重不安。   聪慧如他,大概能猜到这种不安的源头,从他踏上知府衙门所在的青石街道起,眼前所见、耳中所闻,已经与那个他所熟悉的英格兰割裂开来。   在这样的环境里,哪怕抛开官职与身份,他依然不会像汤显祖这样自在。   因为这一切不是他的,不是拥有意义上的‘他的’。   一切都为眼前名叫汤显祖的人创造,而非为了他这个叫威廉·莎士比亚的人创造。   很长时间里,两个人没有对话,身着暗纹锦缎常服的汤显祖只是让他静静坐着,等茶炉沸腾,倒上两杯请他喝。   他几次想要开口,却又因汉文掌握有限而不知从何说起。   直到有个同样戴着大帽、穿着曳撒的漂亮英格兰小女人进来,侍立一旁,汤显祖这才用不急不躁的语气缓慢说道:“翁立安,我在汉文学堂,听教谕说你祖上是小镇富户、家道中落,尝人间疾苦,故甚为好学。”   莎士比亚心中了然,原来他是在等翻译。   来的女人是百丽儿,这几日她跟着刘志一直在下城设计街坊、充当翻译,今日听了知府相召,赶忙一路坐着马车过来。   路上正赶上海边的福船尤其多,泰晤士河上的货船卸货,运货的马车把路都堵了,来得晚了些这才叫知府多等许久。   她把汤显祖的话用言语翻译,不过由于这个时代的英语尚未得到数十年后莎士比亚的扩充,词语极为匮乏,用来翻译汉语是很困难的事。   能找到勉强理解意思的词已经很难了,传神是想都别想。   即便如此,汤显祖说一句话,百丽儿也要说上至少八句话才能把这话解释清楚。   独一个家道中落,就用了两句话。   等她说完,刚喘口气,莎士比亚大眼瞪小眼——这话他该怎么回?   在他的语境里,并不认为汤显祖这句话像是对话,而是自说自话,就像长辈在点评小辈,压根没打算让他回答。   事实也正是如此,百丽儿翻译完,汤知府便又说话了,不过这次他意识到言语给百丽儿带来的难度,换了些词,道:“你的剧本我看了,很短、很新,没看懂。”   汉文学堂交给汤显祖的剧本是一出发生在几百年前历史背景下贵族的故事,据上面的字样看,目的是引人发笑的喜剧。   在汤显祖的认识里,这是个贵族丑角的故事。   但里头有太多认真的情色描写,引人发笑的地方却没让汤显祖看出来,即使剧中角色安排捧腹大笑的场面,汤显祖也不明白为何会笑。   “手套是什么意思?”   这可把莎士比亚难住了,僵住片刻,才斟酌着道:“大人,这个解释恐怕会很长。”   他知道汤显祖问到的是什么手套,是他的贵族主角在与妓女情人分别时接受的定情信物,他的文案在那里有提示,观众会露出笑容。   “这要从我父亲说起,他是乡下农民出身,最早在镇上学做手套与皮饰,手套的原材料是动物皮。”   “皮来自屠宰场,商人与学徒每天要去屠宰场收购材料带回家加工,屠宰场除了有皮,还有膀胱,这些东西会做成帮助女人不会怀孕的东西。”   汤显祖露出了然神色,这不就是相思衣嘛。   这一次,男人的默契跨过山海,汤显祖不必说话,更不需让人翻译,只是一个眼神,莎士比亚就明显得到信息:知府大人懂了。   “这个不能像皮具那样摆在店铺里卖,只能偷偷卖,不论乡下还是城里,我们都知道手套是这个意思。”   “我开过皮具铺,客人来买手套,我要看透他的穿着打扮,看他是什么人;如果认为他是来买手套,就给他手套。”   “如果他来买那种手套,就悄悄塞到他手里。”   汤显祖可没想到还有这种说法,点头沉吟片刻,道:“寄意于物,很好。”   这让莎士比亚大喜过望,倒不是汤显祖说出这个就连百丽儿都不能理解的词儿,而是汤显祖对于低俗情节的包容程度。   其实是他想多了,大明流传的话本小说、坊间戏剧,很大一部分可比他这些东西三俗多了。   流传最广的,往往不是精致、雅致的文人趣味,而是更为原始、接地气的下里巴人。   但这个下里巴人绝非原始到令人不忍直视,而是讨巧的雅俗共赏。   实际上汤显祖对这些并没那么多的包容,在聊天前他想不到这个方面,聊天后也并不关注这个方面,而是在相同的写作手法上,莎士比亚让他想到了关汉卿的铜豌豆。   同样留下一扇虚掩的门,门外是情爱的大雅之堂,可一旦撩开那当世之人心照不宣的门,门的另一边则与情色有关。   不懂,便略过要害;懂,则会心一笑。   有天分。   何况汤显祖也需要人来让他了解这边剧院的艺术形式,毕竟与大明不同,既然他要将这当作兵器使用,那么他就必须要知道敌人穿什么样的铠甲。   总不好拿棍子去敲铁浮屠。   “不过你在剧本里写的都是贵族,不要只写贵族,贵族有何意思,你要多写百姓的故事,不必都写好人都写完人,世上哪儿有好人完人呢?”   “等过些时候,送你本书叫《水浒传》,长得很,等你能读它了,就能用汉文写剧本了,那书里就没几个好人。”   “但小说家却极为聪明,开宗明义便点出了那一百单八皆为妖星,他们做什么坏事都有理有据。”   汤显祖笑着拍了拍桌案,道:“好好学,我听说你生计艰难,遇上不可解决之事,可来知府衙门,待你写出好剧本,知府衙门资助你。” 第二百六十七章 请降   其实,这会的汤显祖也没太多写戏剧的能力。   所谓术业有专攻,他一个做官的正统举人,在写戏剧的才能上实际与如今还年轻的莎士比亚不分伯仲,无非是他的文字能力更强罢了。   可文笔好并不能直接使写出的故事好,想要脍炙人口,更需深入研究,投人所好。   但他确实能资助像莎士比亚这样的有心成为剧作家的小镇青年,单是进知府衙门那一番洗漱、一套衣裳,就给莎士比亚的生活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人的行为由欲望驱动,翁立安得了一套上好的衣裳,走上街上立刻变得高人一等,竟叫人看上去像是个绅士了。   就连老剧场的詹姆斯,看见小威廉这身行头都有些隐隐的害怕,再不敢让他睡在马厩,专门在后台的顶层收拾出阁楼让他去住。   那些在战争中赢了的人,很少有机会告诉输家他们为什么胜利;即使那些有机会去告诉的人,往往也难以说明真相——因为身处战争之中的人,并没有那么清楚。   就好像如今西班牙掀起的军装革命,老阿尔瓦公爵在过世前受明西战争兵败的耻辱,力争改良军制、军装、军械。   从第一个穿戴整齐笠盔、泡钉棉甲衣的火枪手连队登陆西班牙、派遣至尼德兰参战并撤回国内起,菲利普殿下已向国内引进超过三万套明制军服。   最神奇的是士兵战斗力确实得到了很大提升,至今菲利普还在继续筹谋进攻荷兰,以使其重新并入西班牙版图之内。   但那些来源于明制军服的战斗力其实少之又少,真正有效提升战斗力的是阿尔瓦公爵逝世前推行的燧发枪替代火绳枪。   这是个必然,最好的方阵军团穿最整齐的兵服,自然也会携带最新的装备,他们从一开始就为成为精锐准备,到最后理应成为精锐。   而西班牙以及法兰西、英格兰、荷兰所看在眼中,最引人注目的永远是整个方阵军团同样颜色、同样形制、同样装饰的兵服。   这远比燧发火枪的小改动要显眼的多。   随后半个月,老剧场很快修缮一新,几个剧作家与演员合力做出剧本,邀请知府、诸多县官、留守城中的军官与海盗前来观看。   他们费了很大的力气,然而在门口喂马的莎士比亚早已看穿一切:这些大爷懂英语的寥寥无几,除了那些西班牙人,其他人连拉丁语都不懂。   尤其是早前在知府衙门里对汤显祖解释手套,已经让他明白,大明人的生活与他们不同,许多他们能熟练使用的隐喻,对方并不了解。   戏剧的演出效果可想而知。   结果确实和威廉·莎士比亚想象中如出一辙,那些大人们甚至连演出都没看完便从剧院中鱼贯而出。   不过他们离开,倒不全因为看不懂演出,即使看不懂,只要汤显祖还坐在这,别人碍于情面也不会离开,不过是将这当成个交际的地方罢了。   他们离开的真正原因,似乎是北方战局出现新的转机。   万历十二年五月二十八日,历经放弃王都后数月颠沛流离,尝试过一切方法的都铎王朝末代女王伊丽莎白决定在大贵族们的护送下向南请降。   当然,以上只是官方说法。   “将军在信上说,在此前数日,前线边境有英格兰溃兵南奔,说是他们与苏格兰部队打了起来,大约是苏格兰损失颇重,心中有气罢。”   知府衙门里,魏进忠抱着手臂思忖片刻,道:“我估计,女王的部队跟苏格兰人闹翻了,她还剩那点人,在别人家里打也打不过,跑又跑不掉。”   “只能往边境南边将军控制的前线逃跑,就顺势请降了。”   “不过听将军说。”魏进忠撇撇嘴,偷笑着道:“这女王的降书倒是工整,看上去如同汉官所写一般。”   汤显祖笑笑没说话,他知道降书是谁写的,那不是像汉官所写,那就是汉人。   杨高,上任前陈沐对他提起过这个名字。   东洋军府三大特殊人才,曹长青、汤二、杨高,前俩他都在普利县见过,唯独这个杨高一直在英格兰女王身边。   曹长青与汤二的本事,汤显祖是知道的。   不务正业的曹道长在普利整日不思民政,甚至在他刚到普利时还让他暂代知县,自己整天蹲在县郊空旷的郊外折腾爆炸物,可谓普利第一号恐怖人物。   汤二就不提了,这个人倒是很务正业,没完没了地捣腾军火,甚至还伙同李禹西签订了牧野武装合同,赤手空拳出港的牧野兵到普利就被明英战争的战利品武装成装备精良的军团。   最后这个杨高,汤显祖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大伙儿在艾兰平乱,杨高在女王身边督促宫廷大臣修一条连接两岛的大桥……大明在黄河上都只能搭浮桥修不来大桥,他指望这边把跨海大桥修了不笑话么。   大伙儿要打进伦敦,他又带着女王向北逃跑,致使伦敦百姓人心涣散,根本没有誓死守城的心思,这影响一直蔓延到现在。   就连汤显祖都知道明军打进城来,百姓心里不舒服,可不舒服人们又能怎么样——逃跑的都铎女王回来统治他们也一样不舒服。   反正都不舒服,好歹大明还给地。   到现在,汤显祖一听降书写的公正,就知道又是杨高在使神通了。   等汤显祖这知府衙门汇总了信息,觉得事情更有意思,都铎女王怕是山穷水尽,这才决定向南投降。   原本英格兰还有个三国同盟,据说伊丽莎白请了那边的援军来支援,不过伦敦一直没收到关于这支援军的消息。   倒是前几天韩金环游曳海峡缉捕海商的舰队在海港换防时曾经通报,他们歼灭了一支外国海盗,具体是哪儿的海盗也不知道,反正葬身鱼腹了。   到如今,女王南下请降,应明让知府衙门议一议,准备将女王装箱上船,送到东洋军府驻地,再转送北京。   倒是北方传闻,有个叫德雷克的在英格兰与苏格兰边境掀起叛乱,应明在信上说他没精力漫山遍野的追着这支叛军打,打算把刘汝国招来,用他的起义军对付叛军。 第二百六十八章 鹿谷   大明帝国的东线战场,茫茫旷野的雪原上,绵延的鹿队在前进。   他们向北,寻找冬天的足迹。   鹿队的人并不多,但有三个巨大鹿群,上千头长着巨角的鹿踏着缓慢而坚定的步伐沿着鄂毕河一路向北穿越沼泽。   赶鹿人穿着熊皮内衬的明军棉甲,他们的靴子与甲裙已肮脏得看不出本色、肩膀与臂缚连接处的兽首肩吞也磨掉了漆料露出钢铁原色。   唯独胸口的后背的团龙附近赤色依然,像雪原跳动的火。   他们是戚继光的征西明军,隶属第四步兵子营第二冲骑兵权勇队,指挥官为乌拉尔游击将军王鸣鹤,带队长官是百总徐有勉。   徐有勉的使命,是跟着三个迁徙的鹿群自乌拉尔山下一路向北,护送它们回到北方。   这些鹿,是王鸣鹤部三营将士的恩人。   在万历十一年,董一元的万岁军攻陷沙俄控制的西伯利亚汗国都城伊斯凯尔城,将其交还库楚汗手中,军事行动大为成功。   但在大军屯驻哈萨克汗国的戚继光看来,大雪封死了道路,后方不知前线状况,故派遣王鸣鹤攥着一副哈萨克汗国的地图押送辎重补给北上。   那时候王鸣鹤还不是游击将军,他是骑兵权勇队长官,官拜轻军千户。   所谓权勇队,就是预备队,是战时编制,有文化的统帅才叫这个,没文化的陈大帅通常战时临时指派某千户做预备队,不设权勇。   王鸣鹤就是有文化的长官,他是被北讲武堂的出身,从军前就饱读诗书,从军后更维持着这一习惯,就连部下都优先提拔有讲武堂或北洋士兵学堂身份且文化程度高的军官。   而轻军千户,也很明显,其兵力构成多为蒙古轻骑,组织薄弱、士气衰弱、战力贫弱。   这样一支部队,被手里只有一张哈萨克汗国测绘北方地图的王鸣鹤带着押送辎重,迎着漫天风雪踏上寻找伊斯凯尔城的路。   显然是一场灾难。   因为哈萨克汗国绘制的北方地图吧,就是把笔给魏进忠,他也会画——找张纸,下边写上哈萨克,中间画个小树林,北边画个三岔河,三岔河口画个点,圈上伊斯凯尔城,就算成了。   连道路都没有。   王鸣鹤也不知道有多远,就闷头走,而且路上很难遇见原住民,都被叶尔马克的哥萨克杀个干净,就算还有活口瞧见军队行进远远地就躲开了。   有时候会遇见好心的百姓,给他们指明城池所在;有时候遇见担心他们是坏蛋的好心百姓,会把手指向莫斯科的方向;有时候会遇上坏心眼哥萨克假扮的好心百姓,会指向正北方。   所谓的伊斯凯尔城,也成了王鸣鹤意识里一座不一定存在的城池。   因为它有时在左边、有时在右边、有时在前边。   有时还有三百里就到,有时还有一千八百里才到,有些时候会长了腿跑到四千里外。   他们就这么走着,有的人病死了;有的人丢下兵器逃跑了;有的人偷了辎重逃跑了。   八百骑的权勇队,最后在乌拉尔山下过年,只剩下五百余骑。   其实路上王鸣鹤就已经知道他们走的方向错了,但除了继续向前走,别无他法。   部下无法承受更漫长的行军,实在是冰天雪地他们自认为留在军队里每日向前行进是唯一活路,否则但凡有一条生路,权勇队绝不会还剩五百余人。   就算士兵们把他杀了各取辎重四散而去,都极有可能。   只是他们没办法,这才强聚在一起。   如果此时说回头要再走上千里路回去,这将是王鸣鹤此生所下达最后一道命令。   在抵达乌拉尔山东侧的鄂毕河畔后,王鸣鹤决定不走了。   那是无名山谷里茂密的冻土森林,寒冷让兵器变得不再耐用,刀剑都不好用了,他们用火药炸断了许多树,用树枝在地上烧了足足七天,这才把土挖开打下第一个屋子的地基。   尽管食物、兵器、火药、药物都很充足,水也不缺,可建筑营房需要时间,士兵还是一个一个的病倒,让军官心急如焚。   就在王鸣鹤万念俱灰的时候,这些鹿群出现了。   同样迷途于迁徙路上、同样饥寒交迫已至绝境的鹿。   它们被风雪中山谷里的火焰亮光吸引,人与野兽有相同的需求,在这座山谷中分享食物,挤在篝火旁取暖,直至风雪渐息、寒冬消退。   整个冬季,权勇队没闲着,他们修造了营房、圈养了几头小熊,更重要的是两个月不间断的训练与劫后余生,让这支部队的兵力虽有所减少,凝聚力与默契却有了提高。   王鸣鹤走过的路,被权勇队测绘成符合大明北洋标准的行军地图,在地图上这座不值得命名的山谷有个美丽的名字——鹿谷。   没有鹿的鹿谷。   道路畅通后,王鸣鹤很快联系到董一元,并通过董一元让戚继光知道这支‘消失的明军’还活着,只是遭受部分非战斗减员。   紧跟着新的命令就来了,戚继光让他继续屯兵、测绘地图、寻找周围适合生息的地带,等待大部队下一步指示。   明军主力正在探明乌拉尔山南麓的西向环境,同时统筹后方轻军、家眷、牲畜数目并进行安置——一个冬天过去,谁也不知道草原上又多了多少小蒙古人。   显然,在明军西进之前,许多鹿会离开。   因为鹿是要迁徙的,当寒冬消退,这些来自北方的鹿便要回到家乡,有部分鹿愿意跟着他们,更多鹿还是要踏上归家的路。   共患难一场,王鸣鹤便命麾下百总徐有勉率部一路测绘北方地图,一路保护鹿群行走,不受野兽侵害。   而他本人,则率小部南下,向南方乌拉尔地区的明军先锋汇合,询问接下来大举西进的情况。   此时此刻,董一元已将伊斯凯尔城俘虏的口供传报全军,最振奋人心的消息无异于他们距莫斯科城仅有三千里路,而且他们向西的环境,将会随着他们向西的距离而越走,环境越好。   漫长的旷野,很快就要结束了,他们将重返人类社会。 第二百六十九章 发愁   在哈萨克过冬的戚继光,要比董一元、王鸣鹤都好得多。   厚实的积雪非但没成为他的负担,反而成为他研究新战法的助力。   眼下摆在他最大的难题不是别的,是他部队所携数量众多的火炮,他们刚使用偏箱车载分散压力木板的方法经过荒漠,转眼又得到西伯利亚汗国大片沼泽地的消息。   他怎么把重炮拉出沼泽地?   飞鱼。   更大的飞鱼。   能带上千斤甚至上万斤重量升空的飞鱼。   这个理想可太远大了,经过整个冬季的实验,戚继光放弃了。   厚厚的积雪让飞鱼兵可以自由自在地从天而降,不必因为害怕在临近地面时从飞鱼上跳下去摔伤,只要经过加固的木栏盖上两层棉被,哈萨克北方与汗国接壤地带的厚实的积雪能最大程度上抵消降落时的冲击力。   但他们的加工制造能力比起大明国内名匠集中的军器局差了不止一筹,同样制作工艺,造出的飞鱼不够结实,即使更大,都很难达到原有的性能。   戚继光、董一元所率部队,自建立之初,就是一支以草原作战为目的的战略机动力量,谁知道跑到远离国境的西伯利亚汗国进行西征,可算是难受到家了。   上百门重炮在开春后沿着道路返回伊犁都指挥使司,权当是加固城防了,留下轻型火炮随军行进,即使遇到难行之地,麻烦也比重型火炮要小得多。   要说起来,这个冬天倒也不算一直在做无用功,至少戚继光的飞鱼部队有更多劣质飞鱼可用,那些在西伯利亚做的飞鱼虽然本质上没有任何改良,却拓宽了戚继光的思路。   世上有矛就有盾、有船就有炮,唯独飞鱼,无所克制,用它做什么事,都可独步天下。   比方说将望远镜交给飞鱼兵,卸掉弹药满载燃料,进行空中勘探、测绘。   七十六名飞鱼兵驾驭二十四条飞鱼,自乌拉尔山南部大平原准备数日,终于等到顺风之时,向西起航。   二十四个百人马队各带备用马匹驮着粮食与木炭在地上作为后勤部队,跟着飞鱼的影子向西奔驰。   只要条件允许,飞鱼每天降落两三次,将周围情报交付地面,继续起航。   一时间测绘进度极快……倒不光是飞鱼居高临下效率高,也有这片区域地势平坦、除了地上的白桦林就是山上的白桦林。   确实也没什么好测绘的。   不过随他们行进,视野逐渐开阔,地面终于出现人类活动的踪迹。   飞鱼兵在茂密的丛林中找到了一条路,天公作美没把他们吹向回家的方向,跟着道路一起被发现的是大片荒废的农田与囤积食物的农庄。   然后,就见到了堡垒。   董一元手上靠讲故事为生的哥萨克们对此兴奋异常——堡垒的出现不仅意味着明军没走错路,主要还意味着他们没有说谎。   实际上,戚继光与董一元手上大概有叶尔马克的哥萨克从莫斯科到伊斯凯尔城之间所有堡垒的信息,这帮人在明军无聊的冬季里几乎把他们带着西伯利亚皮草献给沙皇的过程复盘了几十次。   可说了和没说,对明军基本上没有影响。   就好像戚继光告诉一个哥萨克,‘大明在叫甘肃的地方有个城、在西安有另一个城、开封也有、最大的城还是要数北京’,这种话说了也等于没说。   没人能分得清哪儿是哪儿。   更何况这帮哥萨克也是真的不学无术,一座堡垒和另一座堡垒的距离没人知道、守备数量没人知道、守备规模没人知道,统统都是道听途说。   放他们去参加骂人比赛倒估计能拿个第一名回来,他们那骂人的词儿把好多明军士兵都教坏了。   木制堡垒的发现令明军上下极为信息,作为先锋官的朱钰兴冲冲地对戚继光道:“现在对上了,将军,我们离饺子馅越来越近了。”   所谓的饺子馅,是明军对叶尔马克的老板,斯特罗加诺夫家族的别称。   他们这个名字就是碎肉、肉馅的意思,在明军做饺子时,有哥萨克俘虏指着饺子馅道斯特罗加诺夫,后来这个家族就被明军将士称作饺子馅。   戚继光等明军将校如今对沙俄对东方的入侵也已有所了解,如果把沙俄比作大明,那么伊凡四世就是万历、叶尔马克就像东洋军府最出名的商人团合兴盛,那么饺子馅就相当于陈沐。   所以戚继光从来没有把叶尔马克看在眼里,尽管这个命大的家伙没有死在明军攻打伊斯凯尔城的战斗中,后来也逃亡北方没再出现,也没人在意他。   说到底,那只是个小人物,只要这个饺子馅家族完蛋,就算冒出一百个叶尔马克也不值一提。   自叶尔马克向东入侵,除其手下五百四十本部哥萨克外,饺子馅家族先后为其提供上千人的雇佣军支援;莫斯科的伊凡同样提供上千人的支援,还准备了两年的辎重。   没有这些,叶尔马克早被失必儿汗国打死了。   所以戚继光一开始的目的就是先拔除掉这个站在叶尔马克身后家族,只要明军接近这片区域,自然而然就会同其交手。   不过戚继光脸上并没有朱钰的欣喜,相反,他显得非常忧心忡忡:“最难的时候到了。”   朱钰等人闻言接连点头,纷纷道:“靠近道路,敌军支援容易、我军补给困难,最难的时候到了,必须速战速决。”   却没想到这话让戚继光眉头皱得更深了,而且不是先前的忧虑神色,而是深深的困惑:“你们想什么呢,最难的事和战争无关,戚某想的是如何给蒙轻营家眷分配土地。”   进攻这些要塞有什么难的,连炮都不用发,戚继光早已胸有成竹,道:“都是木营寨,飞鱼借夜色从天放火投弹,没什么不能攻破的。”   都用不着火炮。   从天而降,消耗比围城战少、战果比围城战大,且敌军不但无法还手,还有可能把这当成神迹,直接导致士气低落而溃败。   到时候蒙古骑手在要塞外围准备捉人,必是百战百胜。   最大的问题是家眷,这些非精锐部队、数量极多、生孩子劲头极大的蒙古轻骑兵。   戚继光是为这考虑,才觉得发愁。 第二百七十章 力量   时至四月的乌拉尔地区气温已有转暖迹象,只是旷野上呼啸的风,依然带着来自北方的寒意。   绵延不绝的山脉中,这里的一切都充满力量,山是有力量的、河是有力量的,甚至连那些枯树林都是有力量的,唯独强大的人类,在这里看上去毫无力量。   只有当他们聚集成群,才勉强看起来像有力量的模样。   军队,无疑是有力量的。   如同乌拉尔山般绵延不断的马队,带着不属于这片蛮荒之地的异域气息,仿佛落下铁蹄便跨越空间、扬起马鞭便穿越时间,将整个世界拉回三百五十年前。   只不过这些队首在山那头、队尾在山那头的马队不再像其三百多年前的祖先那样,仅以颜色区分旗号,他们有更加鲜明的幡旗,写着关于另一个东方帝国的文字。   名叫金狮子的百总抬头看着侍从肩上扛着的长旗,尽管他不认字。   但他知道虎皮幡写着是左前车营,知道粗麻织布的褐红旗写着硕大明字,还有旗子边沿从上至下写着左前车营第二骑兵子营。   金狮子是西伯利亚本地人,去年冬天才加入明军,在明军到来前,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蒙古人,还认为自己的姓名叫阿拉坦·阿尔斯楞。   就在两年前,他还是个无忧无虑的部落继承人,但这一年世事变化得太快了,常常让只有二十四岁的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老了,老到要被神明抛弃。   先是父亲死在一次抵御强盗入侵的战斗中,牧场遍地、农田遍野的部落发生分裂,他被兄弟拥戴,合力杀死另外一个哥哥、三个弟弟,继承了有部众五千余帐的大部落。   这五千余帐的部众包括直属首领的部落和叔伯兄弟的部落。   后来西方先是传出有个大部落被灭的消息,名叫库楚的大汗四处招兵买马,失去牧场的牧民流落为强盗,旷野上的环境突然变坏。   金狮子的部落也受到极大冲击,有时他们接纳牧民,有时他们要集结部队对抗强盗。   哪儿的强盗都有,西边的哥萨克、南边的哈萨克、北边的西伯利亚……倒是东边稍显平和,强大的卫拉特蒙古人从来不稀罕到他们这来。   突然间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和叔伯兄弟们都提起了部落周围出现外人的踪迹,那些人看上去并不像迷路了。   后来有一天,金狮子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天,那个平凡的清晨。   他的侍从看见草原上有人从东方来,那些人扛着有铁管的木棍、穿着极为显眼的铠甲,随后远处的山上大旗飘扬。   骑兵队蜂拥而下,在离部落十里的地方集结阵线,金狮子竭尽所能地召集了部落里所有能拿起兵器上马的人,把牲畜都赶回部落,准备誓死抵抗。   那些人让他不要惊慌,他们只是赶路,赶去西方的西伯利亚汗国,那是他第一次知道西边的大部落原来叫做西伯利亚汗国,而那些人说他们来自比卫拉特蒙古更加向东的地方。   跟他说话的人自称炒花,说自己有黄金家族的血统,还说像金帐汗国变成哈萨克等汗国一样,他效忠于大元的继承者大明皇帝,万历陛下。   阿拉坦·阿尔斯楞觉得炒花在吹牛逼。   在他的家乡,每隔几年总会有那么一两个被放逐的流浪者自称是黄金家族的血脉,其实只是为了混口饭吃。   不过眼前的炒花看上去不像是为了混口饭,因为他身后的勇士旌旗蔽空,他们身上的铠甲闪耀着日光,成千上万穿着各式各样铠甲、骑着马或站在车上的士兵带着数不清的女人、小孩、牛羊从旷野上经过。   那是阿拉坦·阿尔斯楞生命里最长的两天半。   从清晨到傍晚,从傍晚到清晨。   太阳和月亮交替升起落下,那些无边无沿的军队不知何时才能停息,他第一次知道世界上原来有这么多人。   他不知道黄金家族的人是不是都像炒花这样话多,反正那两天半的时间里炒花跟他说了很多话,但他没记住多少。   炒花说他不叫阿拉坦·阿尔斯楞,应该叫俺答·阿尔斯楞,说在蒙古草原上有个英雄跟他有一样的姓氏。   炒花还说‘呆在这里有什么意思,跟我走吧,挑选你最好的战士跟我走吧’。   其实他觉得这里很有意思,只是考虑到炒花说后面还有更多军队会经过这里,部落又没有力量对抗他们,所以就决定跟炒花走了。   他带出了一百二十个骑手,作为交换,炒花留下一个人,告诉后面的部队不要骚扰这个部落。   当他们离开,草原上被人畜践踏出一条宽二三里的土路。   加入明军这件事,与他、与明军都无关,只是单纯的大势所趋。   后面发生的事就更离谱了,大明的军官看上去是另一种人,他们给西伯利亚俺答登记,对他的名字表现出非凡的复杂情绪,最后登记表上是隶属都指挥同知炒花的西伯利亚人金狮子。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蒙古人来着,不过这事问题不大,反正都是大明人了。   一百二十个好手开始还在一起,被编入蒙古轻军,后来军制新编就被打散了,他被分配到都指挥使同知董长昂部下,身边的部众只剩二十。   现在,他则隶属朱钰部左前车营的第二骑兵子营,长官叫米万春。   编制一直在变、内部调动极为频繁,即使是节制最为精明的将帅,也无法准确获知这支部队究竟有多少人,只能拿出一个相对可靠的数字。   因为从他们出河西走廊以来,每天像金狮子这样稀里糊涂加入明军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反正他们这些下级军官不知道准确数目,有人说七八万,有人说十五六万,更有人说算上后面的家眷有五十万上百万。   总之,如今就连金狮子这样的低级军官都知道,数目众多的家眷已成为巨大的累赘,他们应该把家眷与牲畜放在一个地方,建起城市也好、组成部落也罢,不能再一味向西赶路了。   当然,这样的事将军们也知道,金狮子正在向他们西边、位于乌拉尔山南部的中军大营前进,据说将军们已经在那分配土地了。 第二百七十一章 传说   乌拉尔山东侧的戚继光殚精竭虑,谋划将最广袤的土地以更加先进的手段分封给麾下参与西征的将士。   当然并非分封,实际上划拨土地的方法是建立指挥使司。   等待划拨的土地也并非乌拉尔山以西鸟不生蛋的荒地,没多少人会看得上西伯利亚汗国的土地,明军更在意的是西伯利亚汗国与哈萨克汗国交界,那片纵贯东西的地带。   那里比南方的沙漠有更多耕地,比北方的沼泽更加温暖,气候上更适合人类生存,更重要的是那里有一条被明军千军万马踏出的道路,掌握这片狭长的地带,就能掌握南北两大汗国。   何况,它有一个难以比拟的便利条件,两个汗国的五金、毛皮、木材等资源,从这一狭长地带输送最为便捷。   九个指挥使司,仅需要九个指挥使司,就能把伊犁都指挥使司与西伯利亚汗国连成一片,尽管它们看起来会承担极大的风险,但这风险长不过一代人。   短时间明军西征的大势,会夹裹整个地带得到前所未有的安宁祥和。   至于长时间,戚继光认为一代人的时间足够大明将铁路修到这里,而当铁路修到这,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   贸易是件很神奇的事,在过去,丝绸之路撑起这片土地的繁华,但在如今,贸易意味着世界。   就像戚继光偶尔会担心海外军府尾大不掉,紧接着就被这一想法逗笑——没人能抛弃大明。   东洋、西洋、南洋,离开大明什么都不是,纵然有诸多五金资源,可它们依旧离开大明什么都不是。   恰恰相反,与大明连在一起,它们就拥有整个世界。   整个世界的市场、整个世界的港口、整个世界的城市。   在戚继光眼中,陆地上的铁路,就意味着这些,这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戚继光的战略思想。   他们不需要频繁地以横扫之势进攻行军路线上经过的每个国度、每个部落,甚至不需要亲自动手,仅需贸易,大势就会夹裹着毁灭拒绝他们的一切。   继而改变整个世界。   戚继光认为只需要保证行军路线的安全,并在其上修造铁路,修建一条起自辽东,终至乌拉尔山的弧形铁路,将整个北方包裹其中。   将来需要做的就只是通过铁路不断移民、蚕食北方即可,而南方铁路沿线的诸国则可以贸易手段拉拢、打压、扶植,即定万世基业。   所以他要给蒙古人的,是乌拉尔山以西,在山那边设立十五个指挥使司,作为抵御沙俄的最前线。   只不过戚继光千想万想也想不到,自己及陈布乌拉尔山两侧、绵延数百里兵阵,搁在古代能号称百万的大军,居然会被三千里之外的人利用。   这个人叫鲍里斯·戈东诺夫,在莫斯科,是伊凡四世儿媳妇的兄弟,也是沙俄五位摄政王之一。   万历十二年三月二十八日早上,伊凡四世死于莫斯科。   他最杰出且更加残暴的儿子伊万在三年前被自己失手打死,只剩下两个继承人,一个是弱智儿子费奥尔多,另一个是襁褓中的私生幼子季米特里。   都不能令人满意,因此,伊凡设立摄政会议,五个最强势的大贵族掌握摄政王的权力,他们都是权倾一时的豪门贵族。   搁在中原,这五个人就该叫顾命大臣了……只不过这儿可不兴忠孝仁义那一套,伊凡四世前脚死,五个摄政王后脚就为争权夺利闹得不可开交。   国舅戈东诺夫与别利斯基大公支持费奥尔多继位,主张继续加强中央集权,可称作集权派。   姆斯基斯拉夫斯基大公与督军舒伊斯基则支持年幼的季米特里,主张扩大贵族权力,可称作废立派。   费奥尔多的舅舅,罗曼诺夫家族的扎哈林·尤里耶夫则站中间,寄望双方调解。   五大摄政王的意见不一,沙皇的傻儿子费奥尔多自然无法继位,在这种大事面前,明军助西伯利亚库楚汗歼灭叶尔马克部哥萨克的事变得毫无意义。   四月,乌拉尔山的要塞将遭遇敌军的消息送至莫斯科,五大贵族忙着调兵遣将,但又谁都不认真调兵遣将,两派人都想着如何从中攻讦对方,居中调停的扎哈林光是调和关系就费尽力气。   他们拟定集结六千部队在乌拉尔山西侧设防,不过这支部队才刚集结到莫斯科郊外,就被废立派的舒伊斯基煽动,跟着城内被煽动的贵族与百姓包围克林姆宫,举着火把要求处死集权派的别利斯基大公。   这是件非常可怕的事,不在于包围,而在于火把。   尽管莫斯科有坚固的石制城墙,但因传统的缘故,克林姆宫依然是木制的,不是紫禁城那种木制建筑、土木石制城墙,而是从内到外都是木制的。   克林姆,本就是木要塞的意思。   别利斯基大公虽未被处死,但经过此事也被贬离权力中心,被戈东诺夫多方斡旋,最终指派为这支集结军队的将领,作为乌拉尔督军前去划立防线。   至少在沙俄这边,戈东诺夫这一步,是把死棋下活了。   经历大举削藩、屠城诺夫哥罗德以及为夺取波罗的海南岸出海口持续二十五年的立沃尼亚战争,沙俄已元气大伤,并且大多数贵族皆认同不能再向西兴兵。   也有人不同意,比方说被伊凡四世打死的伊万太子,他就不同意,死因也是拿这个事向伊凡四世吵架,还骂他爹,结果把他爹骂急眼,就被打死了。   为今之计,他们只能大举向东。   戈东诺夫的打算,是让别利斯基大公领兵击退侵入乌拉尔山的‘西伯利亚库楚汗’,并进一步东侵,使其成为沙俄的英雄,以再度还朝。   同时他还利用戚继光的这支军队,极力在莫斯科渲染‘西伯利亚库楚汗’的威胁,声称他们有三万大军。   作为国舅,戈东诺夫深知自己虽有禁卫军的支持,但一切权力来源仍然是即将继位的外甥费奥尔多,可偏偏这外甥是个傻子,随随便便什么方法都能把他赶下台。   一旦外甥不能继位沙皇,自己一切权力都将化为泡影。   因此他很清晰地抓住了矛盾的关键点,另一个继承人,尚在襁褓中的私生子季米特里,并委派其母与季米特里作为监军,一起去找‘西伯利亚库楚汗’。   只要这个继承人死了,那不就只有一个沙皇继承人了吗?   说实话,别利斯基大公领兵离开莫斯科时心里对戈东诺夫是万分感恩戴德的。   直到他听说,乌拉尔的敌军多到让人数不清,传说中有三十万之巨。 第二百七十二章 塞契   “问题不大!”   行军路上,接受被罢黜命运的别利斯基大公仍保持着顾命大臣的威严与乐观。   他对那些跟随他一同上路的青年贵族们说:“不要害怕胆怯,勇敢起来,顿河强盗都能轻易攻破他们的都城,没有理由六千个真正的好战士不行。”   “虽然叶尔马克失败了,但科尔蒂斯和皮萨罗在新大陆为西班牙建立的功业,将由我们在东方为沙皇做到!”   别利斯基大公祖上是立陶宛人,尽管他的家族在沙俄历史并不悠久,但实际上整个沙俄的历史都不悠久,在三十七年前沙俄才出现在这个世界。   而在这并不悠久的历史中,别利斯基家族为沙皇流够了血,十三年前克里木汗攻打莫斯科的战役中,家族成员多死于战事之中。   即便到如今,身为五位顾命大臣家族影响力最低的家族首领,别利斯基大公依然保有着旁人并不珍视的忠诚。   对死去的伊凡四世的忠诚。   他相信,当他带着征服东方的荣耀回到莫斯科时,伊凡四世所制定的继承人——费奥尔多当已登上沙皇的宝座,一望无际的西伯利亚将是他献给沙皇最大的荣誉。   此时此刻的别利斯基大公尚不知道,在另一个历史中,沙俄很快将经历长达三十年的沙皇空位期,人们争权夺利、相互厮杀。   五位顾命大臣的家族有三个都将成为沙皇,内部纷争将会使沙皇失去权威,农民面临异族统治,瑞典、立陶宛、德意志和波兰都会扶植自己的沙皇来统治这片欧洲最广袤的土地。   现在,别利斯基大公带着对唾手可得的胜利愿望,带着部队唱着顿河两岸的民歌,欢快地向斯特罗赶诺夫家族的土地开进。   得到督军的安慰,向往建立功业的贵族青年们都不害怕了,他们骄傲地相信,如果顿河的强盗也能击败西伯利亚汗国,那他们一定也能并且干得更好。   毕竟比起那些哥萨克强盗,他们可有着许多优势呢。   他们端着英格兰产的火枪、甚至里面还有一批被抹掉东洋造汉文标志的火绳枪,德意志工匠锻造的大炮,波西米亚的火药还有产自荷兰的优质仿托雷多西班牙式钢剑,武装到牙齿。   沙俄人并不知道那些做工精良的火绳枪是大明人造的,只知道这是一种来自英格兰最高端的火绳枪、它打着都铎王室的标志。   在莫斯科郊外贵族青年开赴前线前的购置兵装环节,英格兰火枪永远是他们最好的伴侣。   一杆无托火枪的价格是十二张完整带毛兔皮;有托火绳枪的价格是两张马匹;还有一种大口径火绳枪要三卷羊皮。   最好的就是打着都铎王室印记的火枪,它的杀伤力并没有前一种大口径火枪大,但做工精良,除了开火通条会掉落之外,几乎不必担心其他火枪开三枪就需要维修的毛病。   这种火枪造型最美、做工最精,价格自然也最贵,需要三张貂皮。   实际上这些随军出战的贵族青年直至死去,恐怕都不知道他们意识中的四种英格兰火枪,没有任何一杆是英格兰造的。   无托的劣质火枪是波兰人造的,值两张马匹的有托火枪是葡萄牙造的,大口径火枪是荷兰仿造西班牙重型火枪,有都铎王室印记的是大明东洋军府造。   英格兰的莫斯科公司通过各种渠道,从各种商人手中购入这些东西,包括德意志神罗的炮、波西米亚人的火药、荷兰人的仿造钢剑、法兰西的板甲,统统以英格兰的名义卖入沙俄。   以换来价值不菲的毛皮,处理好后再贩回欧洲各地的商人手中。   对沙俄来说,万历十二年,是第一个看不见英格兰海商带着各种奇珍异货的年头。   大家有点想念那些奸商,猜测他们下次过来会带什么好东西。   当别利斯基率领六千余人的部队,以及比军队更多的侍从、奴仆、商人经过漫长跋涉,进入整个沙俄最大的地主,东部盐商斯特罗赶诺夫家族的土地时,迎接他们的是一个名叫卡耶的年轻人。   一个深受格里高利·斯特罗加诺夫信任的旁支亲戚,他也是斯特罗加诺夫家族在卡马河上游领地的管家。   “督军来的真不是好时候,东方的鞑靼部落袭击了我们的领地,乌拉尔山以西到处是逃兵和伤员,他们没干扰您的行军是我的幸运。”   在卡耶的指引下,他们来到卡马河上游,这里是沙皇伊凡四世在二十八年前授予斯特罗加诺夫家族的土地,准许他们在这里招募民兵保护占领的土地,并作为向东侵略西伯利亚汗国的出发地。   人们把这称作索里卡姆,起初是个商站,名字也与斯特罗加诺夫家族在白海边的盐场有关,后来成为家族在乌拉尔山西部的大本营。   防务也进一步加固,成为如今很有沙俄风格的木墙城镇。   卡耶将督军与几位将领接到最宽敞的木屋里,仆人送上蜂蜜酒,屋子外厨子正烘烤着新猎的野猪,大部分贵族带着侍从进入索里卡姆短暂休息。   “从去年起,受雇的民兵在东方一直打败仗,今年的毛皮也没足数收上来,不知道鞑靼人发什么疯,从四个月前,各地的民兵营都在说鞑靼人在向西进发。”   卡耶提起鞑靼人,神情总会露出浓重的不屑。   督军别利斯基知道斯特罗加诺夫家族是什么角色,他们并非贵族,只是享有土地与募兵保护土地的权力,他们的兵不是贵族的征召兵也不像常备军,身份类似皇商,是沙皇的钱袋子。   卡耶对那些家族部队的用词非常准确,民兵。   他们的土地不收税,为召集帮手大费心思,找工作的波兰骑手、日耳曼剑客还有乌克兰草原上的哥萨克,都能在这里寻求庇护,保护土地不受鞑靼人的威胁。   督军对斯特罗加诺夫家族的损失无丝毫兴趣,他只是问道:“鞑靼人有多少,我听说他们有三十万。”   “我也听说了这样的传闻,但现在没人知道他们究竟有多少,叶尔马克失败后,我们失去了与东边的联系,只能靠受袭的村子来猜测敌人的动向。”   “我是来保护你们领地的,所以你们也要出兵。”督军的话不容置疑:“斯特罗加诺夫有多少人?”   卡耶抬起头想了想,爽快地答应下来,道:“如果在乌拉尔山东部作战,我能派出四百个战士……如果在西部。”   他顿了顿,道:“我们有至少四百个塞契,在各地为军队提供支援。” 第二百七十三章 干瞪眼   塞契,是哥萨克自治营地。   哥萨克是一种生活方式,依靠自身意愿结为部落,乌拉尔地区的商人家族则依靠他们保护占领的土地。   在其经营二十余年的山脉西部,树大根深;而在新近占领的山脉东部,其势力则几乎在明军西征中被摧毁殆尽。   当叶尔马克的哥萨克强盗掠袭他们看见的每个鞑靼部落,势如破竹;如今反过来的情况也极其相似,因为他们有相当大的共同点。   比方说——虽生活在四战之地,各个村落部落皆为独立个体,遇到的也总是体量相仿、技术相近的敌人,从未想过遇到会遭受未知敌人的突然袭击。   从万历十二年三月末起,大举西进的明军走出西伯利亚汗国边境,进入古代彼尔姆公国的土地。   出现在这里的部队,以渴望复仇的西伯利亚库楚汗的部队为主,各地归附的蒙古、突厥、哈萨克牧民为辅,先头穿过乌拉尔山,向西部侦查。   如今他们的国名叫做失必儿,库楚汗受封都督同知。   因库楚汗老迈、耳聋、眼瞎,戚继光并未要求大汗从征,只是派他的儿子携贡礼前往伊犁都指挥使司,由驻军接引去往北京面圣。   库楚汗则在征西军精挑细选的失必儿国相、指挥使鲁光祖辅佐下重建国家、养马耕田恢复生产,以应对将来越来越复杂的环境,做好大明藩篱的职责。   这支失必儿游牧部队的总兵官是都指挥佥事、失必儿酋长卡拉恰,直辖两千余失必儿步骑;另有副总兵一名,为夺城有功的指挥使哱拜,分管千余步骑。   此二人之下,诸路散骑小部三十有六,在册十二部合兵六千五百一十三;不在册二十四部,官方记载合兵大率九千余。   趁着冬季大雪封路,戚继光的部队对全军进行登记,至春季,除戚氏、董氏所率大明官军,登记归附战兵十六万有奇,另有近七万尚未登记。   与战兵一同登记的,还有他们的家眷大率二十万,并非是戚继光不想制作出完整军籍,实在是他们已经不能说是一支军队了。   更像是一座迁徙的城市,每天有人出生、每天有人死去,每天有人归附、每天有人落户当地,变动的数字下,这个时代的统计工具与方法不足以满足戚继光设立完整军籍的想法。   眼看季节变更,军情紧急,兵贵神速之下只得继续进军,以抢在罗刹国迎击部队与饥荒到来前穿越乌拉尔山,抵达土地肥沃有人耕种的地带。   卡拉恰与哱拜麾下三十六部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自备刀弓,名义上是领受斥候事,实际上也有哱拜想让这些贫弱之兵暂时离开大部队就食与敌的想法。   近两万步骑如同蝗虫般扫过道路沿线所有部落,一切挡在他们面前的,无论是穷凶极恶久经战争考验的哥萨克也好、还是装备精良久事兵革的商站雇佣军也罢,统统被夹裹着碾为齑粉。   遍地木寨的城防不堪一击,地广人稀的环境让这里任何一个聚落都无力抵抗潮水般涌来的游牧骑手。   卡拉恰酋长只为复仇,哱拜则有更清晰的计划。   漫长而紧张的行军中,他将部队拆分、重组为数百个权勇总旗队,这些权勇队的规模在五十余人左右,也可拆分为小旗。   每个权勇总旗队都保证有至少两个对汉文有听说读写能力的明军,二十名在编的归附军,以及二三十名不在编的归附军。   每当哱拜与卡拉恰的部队攻陷一座据点,卡拉恰的人会拷问那些生还者与降卒,掌握周边环境、聚落的消息,紧跟着会派出先头斥候探查情况,同时有人将这份情报送至后方。   不是戚继光,戚继光与董一元还要更靠后些,接应他们的是征西军的前车营先锋官朱钰与董长昂。   当蝗虫般的斥候部队开拔,哱拜会视营寨规模留下一支权勇总旗队或权勇小旗队,留在这修缮营寨、接应后方大军并给自己居住的地方起名字。   名字通常会以明军士兵的姓起头、旗字放中间,最后以营、寨、屯、堡、庄等字结尾,不用干别的,在附近路上立个界碑就行。   有了界碑,后面跑过来的北洋军斥候会默默地把这个地名标注在地图里,什么刘旗营、王旗庄、张旗堡之类。   等后面的明军经过,他们的家眷会被调过来,一同看管、监督、参与投降的百姓劳作,各自开垦土地。   至于戚继光和董一元经过后是把这些总旗小旗整编卫所还是另有安排,那都不在哱拜考虑的范围内,他只要做成这件事,就算超额完成任务了。   因为他的使命并无此项,斥候部近两万步骑的庞大兵力穿山而过,主要使命其实只有一个,就是实际控制这片最容易被堵截的地形,并尽量向西占领土地。   即使遇见敌军,也必须牵制住他们,使后续的董长昂、炒花等人有机会将最为庞大的兵力释放在广阔的平原上。   否则在乌拉尔山南部的狭长官道上开战,分明是优势的兵力转瞬就会成为劣势。   后面的部队不能行进、前面的部队拥堵在道自相践踏,转眼就会是一场溃败。   即使没溃败,堵上仨月,乌拉尔山以南的环境并不足以供养这支庞大的迁徙部队,账面上他们有数十万大军,实际上对戚继光来说如履薄冰,甚至还不如冲出伊犁都指挥使司的七万人马令人放心。   好在直至卡马河支流的丘索瓦亚河,哱拜都没遇见任何能称得上对手的人,给他们带来最大麻烦的不是人,而是春季河面升高给河流两岸造成的沼泽湿地。   不过等他们再沿着道路向西走一点,哱拜的麻烦就来了。   所谓的麻烦,并非是河流对岸的彼尔姆或情报中北方二百里索里卡姆对面,河西那支兵力六千余,由别利斯基大公率领的驻防部队。   而是河,卡马河。   冰消雪融、河水暴涨、宽阔十余里的卡马河。   他们没有船,只能看着对岸的驻军干瞪眼。 第二百七十四章 交锋   哱拜抵达卡马河畔的第四天傍晚,岸边捕鱼的游牧民在河上发现哥萨克渔船的踪迹。   他们看见敌人的同时,敌人也看见他们,从而互相知悉对岸有敌人驻扎的消息。   不过相对来说,还是哱拜与卡拉恰知道的多一些,作为斯特罗加诺夫家族的大本营,索里卡姆在乌拉尔地区的存在对遍布四野的哥萨克塞契来说不是秘密。   对他们不是秘密,对明军前线的游牧民便也不是秘密。   本质上来说,卡拉恰与哱拜麾下的游牧民与哥萨克并无区别。   如果非要把哥萨克这种社团单独拎出来,那么哱拜和卡拉恰在向西进发的过程中也收拢了不少哥萨克。   在河上驾着单桅小渔船的几个哥萨克向河边张望着,在他们的视角里,河对岸出现了一些鞑靼人的踪迹。   岸边沼泽的灌木丛里,有个鞑靼人看上去骑在马上,朝自己的渔船扬着马鞭,侧头向马下灌木丛高出小半个身子的哥萨克问着什么。   在那个哥萨克身边,还有几个步行的鞑靼人正从怀里掏出弦来,费着力气给弓上弦。   通过穿衣风格与发型能轻易分辨一个人是鞑靼人还是哥萨克,但河上的哥萨克分辨能力仅限于此了,他们无法区别那究竟是鞑靼人还是契丹人。   就算是罗刹国的贵族,也只是能准确并错误地分辨鞑靼人与契丹人。   他们管中国人叫契丹人,管契丹人以及诸多游牧民叫鞑靼人。   实际上,河岸边骑在马上的是个来自蒙古草原的骑手,地上走路的是阿尔泰山附近的牧民,中间的哥萨克则是最近投降他们的牧民。   初次相遇,不论岸上的蒙古骑手还是河里的哥萨克渔民都没冲动,他们不约而同选择调头回去联系援军,甚至连心里想的都一样。   ‘他们肯定会集结,我要回去找人!’   不同之处在于,哥萨克想的是上岸抢了他们,蒙古骑手想的是要在岸边伏击他们。   这是求仁得仁,不过大半个时辰的时间,卡马河对岸的驻军与几个哥萨克塞契调集人手,很快集结大小战船四五十条,向河对岸浩浩荡荡地驶去。   当他们跨卡马河未半,沿下游探查的哱拜还尚未得到这一消息,都指挥佥事卡拉恰率领上千部队向此处驰援,更多牧民尚且在集结之中。   卡拉恰仅仅在岸边分散陈布上百人,更多人在后方林间布置第二道防线。   他和哥萨克交手多次,最让他印象深刻、也最令他忌惮的就是哥萨克的船。   哥萨克既非国家也非民族,使用的船往往因其横行地域而有很大不同,大致上是与周边国家战船风格有很大关联,总的来说,主要是吸收诺夫哥罗德帆船与奥斯曼系桨帆战舰演变而来。   一种单层甲板、注重载人、单桅或双桅、使用桨帆共驱、体型不大,善于劫掠的轻型船只。   眼看着哥萨克船队汹涌而来,卡拉恰毫不犹豫地下令收兵,部队全部撤到远离岸边的二道防线,并着手用砍倒的树干设立寨墙。   用跟随在卡拉恰身边的浙军兵勇的话说,没有船的条件下对付这帮人,最好的方法其实是不跟他们打。   因为这些人看起来实在太眼熟了,他们的船看起来像倭寇的船、他们的人看起来像倭寇的人、甚至他们的兵器与战斗方法都与倭寇相似。   那么……他们就是倭寇。   事实上明军内部称呼哥萨克的方法就是罗刹贼。   很快,时近夜幕,这场大明与沙俄跨越半个世界的相逢以卡马河爆发第一次武装冲突而开始。   双方都不是正规军,又都有抢掠的意愿与目的,因而这场没多少抢掠收获的遭遇战开始很快,结束得更快。   当天夜里战报送到哱拜手中时,他已着手在卡马河下游造船了……当然不是用来坐的那种,而是搭建浮桥所用。   战斗发生了三场,第一场在河岸边,留守的牧民部队不多,罗刹贼登陆之时即用火枪打死打伤七人,余下近百人逃亡二道防线。   他们可能射伤了个位数的敌人,也可能没有命中。   随后数百名哥萨克从船上下来,追着溃军来到卡拉恰的二道防线,大量游牧步弓手在厚实的木制工事后据守,向他们抛射箭雨。   哥萨克知道被引诱,极力避免交战想要撤退,丢下十几局尸首后卡拉恰的步弓手翻出工事展开追击,不过哥萨克们的铠甲要优于他们,白刃战没能拖到侧翼骑兵赶来支援。   双方一路杀回河岸,骑兵姗姗来迟,截下数十人,余下的哥萨克坐船逃跑。   他们逮住二十多个俘虏,以死伤近二百人的代价,让哥萨克留下四十七具尸首,得兵甲损坏、完好者数十副,还有六杆火绳枪,军卒报告可能还有敌人被杀,只是尸首被带走了。   不过那些被带走的尸首,肯定是跟哱拜此时撰写的塘报无关,有尸首才能叫斩获,没尸首就别说给朝廷报功了。   这支军队的顶头上司可是以严明军法著称的戚继光。   初次交锋的战斗过程简单得很,也让哱拜对卡马河对岸的敌军实力摸了个底——和山那边没什么区别。   他们在山那边见到的敌人就这样,一部分牧民、一部分哥萨克。   哥萨克的铠甲与火枪令人印象深刻,但在作战时改不了散兵游勇的本质与流寇般的习性,很好对付。   哥萨克、大明的北虏、倭寇,在哱拜眼中同一类敌人,他们是善于偷袭的流寇,对定居城市及周边村庄有极大危害,对正规军也有组织灵活与机动能力上的优势。   但这些优势对此时的哱拜及他率领的部队,不值一提,他们没有城市定居,那些被他建立的某旗堡只是数十人留守的小据点,纵然被拔除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倒是饥饿,会比哥萨克有更大威胁。   当天夜里,哱拜卡马河下游用五百多只赶制木筏借着夜色掩护,将麾下三个成建制轻重骑兵的百户部与部分斥候送离河岸。   随后几日,他一面在卡马河下游让人继续制造帆船,一面继续派人向南探查情况,在他的情报里,南边有个过去附属于汗国的彼尔姆,全盛时期有两三千成年男丁,如今被罗刹国征服,是地区不可小觑的力量。   哱拜打算试试,能不能用同为蒙古后裔的身份便利,招降这个大部落,让他们作为明军西征的先锋军。   至于北边的哥萨克,哱拜眼中其实并没有他们。   只不过还没等哱拜联系上彼尔姆的渔猎牧民,北方的哥萨克就成功挑起了哱拜的怒火。   他的造船厂被顺流而下的哥萨克一把火烧了。   最过分的是,那些哥萨克里还有人对着冲天的火光,在船上脱掉裤子,对岸上的哱拜跳舞。 第二百七十五章 意外来客   卡马河上纵横而来的哥萨克,让哱拜想到了年轻时纵横草原的自己。   这一年哱拜已经五十八岁了,归降大明以来,多次参与大明边境对北方蒙古的讨伐,抵御有之、捣巢有之。   从征二十年,得了游击将军的身份,专制一地,享无上荣光。   其实官位对哱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没有那些内外大防极重的顶头上司,戚继光就是个好上司,至少对下属来说,他是统帅、且能做好统帅该做的事。   哱拜的部队眼下面临强敌,所需对战事有利的一应物资,只要一封信报到中军,中军能在最快的时间里准备完毕。   为将者除了这些,复有何求?   如今投身西征两年,便以功勋官拜指挥使、副总兵,他的身骨还硬朗、自忖尚可上阵拼杀,不过终究上了年纪,即使被哥萨克烧了河畔造船营,纵然怒火攻心,依然没有冲动。   整整四日,本部千余精骑与散兵屯于营地按兵不动,只派三十六部数百牧民在林间伐材运木,许善水性者军兵十六员,于河内测出深度。   其最浅处二丈一尺、最深处二丈九尺,哱拜遂于水寨废墟外围浅水埋下暗桩,以保护水寨。   不过水寨造船归造船,哱拜也没打算等着水寨造出合用浮桥再予以还击。   待到造船营被烧的第五日傍晚,从中军招来的儿子哱承恩、哱承宠,义子哱云、哱洪大、土文秀等,分兵统率,这才汇集前线情报,定下渡河事宜。   五月二十日入夜,哱拜以土文秀监摆渡事,以义子哱云督步弓手一百七十渡河。   次日夜,哱洪大、哱承恩分两军渡河四百余;待五月二十二日清晨,哱拜留下次子哱承宠督军,自己也顶盔掼甲地渡到河对岸。   至五月二十五日,先后渡河部队已逾千人,其中有哱拜的苍头军、也有大明金国车臣汗麾下的具装甲骑。   他们汇合了先期探查情况的三个百户,兵分三路向北方数不尽的哥萨克塞契展开突击。   奔腾的马蹄踏碎无数个哥萨克营地,以剽掠为生的他们在遭遇意料之外的突然袭击时,跟曾经死在手下的孤魂野鬼并无区别。   一样的惊慌、一样的畏惧。   仅仅用了两日,哱拜所部三军突击百余里。   哱洪大、哱承恩率部自左右铺开向北一路掠袭,哱云则率部掠过前线直插腹地建立关卡收拢溃军逃民,不叫其向北方通报军情。   在这一行动过程中,哱云拷问俘虏,得知北方索里卡姆屯驻着六千罗刹国正规军的消息。   战争升级了。   其实有个很可笑的事,在这个时代,普遍意义上各国殖民的商队、军队,在军事技能上要超过他们的正规军。   这些以雇佣军为主体的职业军人维持着类似师傅带徒弟的单兵技艺训练,常年混迹生死场有足够殖民所需的胆识与韧性。   尽管他们缺少荣誉感、只为钱效力,但在新大陆、西伯利亚等人生地不熟的地域,忠诚度完全不是问题。   而同时代大多数正规军,无法负担殖民的任务,除非他们失去约束。   比方说如今在索里卡姆,别利斯基大公麾下的六千正规军,就正在失去来自军队的约束。   当哱拜忙着袭击索里卡姆以南的哥萨克塞契时,别利斯基大公的部下们也在忙着干同样的事呢。   只不过方向不同,哱拜是袭击索里卡姆以南,他们忙着抢掠索里卡姆以北。   名义上这里都是沙皇的土地,可生活在这里的人却都是西边逃过来的农奴,低贱的农奴到了这里摇身一变成了所谓的自由民。   真是笑话,沙皇与贵族的统治下怎么能有自由民?   实在是斯特罗干诺夫家族的卡耶好言相劝,说南边的自由民在战争中还有用,这才保住了一半儿,但北边的自由民对他们来说没用,就算鞑靼人有三十万,也不可能从寒冷的北方过来,那他们就是没用的。   没用的自由民手上却掌握着在莫斯科能换取任何金银财宝的毛皮,在眼红的从征贵族青年手下哪里还能捡回性命。   尽管这事看上去滑稽,但在别利斯基大公大公眼中,他的部队正在完成向合格的殖民部队迈进的蜕变,是利大于弊的。   当他们收拾了这些自由民,征服东方就不再是一个仅与沙皇荣耀有关却空洞乏味的词语……而意味着沙皇的荣耀以及贵族和士兵的利益所在。   沙俄不存在荣誉,如果真存在荣誉他这个摄政大臣也不至于在老沙皇驾崩一个月就被同僚撵到西伯利亚。   只有利益才能驱动这些贵族及其征召兵继续向东作战,当数以十万计的敌人出现在一条河对岸时,他们还忙着扫荡自由民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比起东边的敌人,贵族们认为北边的自由民更好对付。   其实这段时间别利斯基也没闲着,他征集了不少大船,用以将从北方满载而归的部队送到东岸。   起初他想用另一个方案,因为部队士气低落,暂时撤退到喀山,依据那座蒙古人的土木城墙以及莫斯科方向派来的援军对付可能数十倍于己的鞑靼军队。   不过这样的策略也并非完全,他很担心莫斯科的政治斗争最终会使他没有援军,而且还有极大可能因撤退而被废立派的摄政王借口杀死。   如今洗劫了北方的军队士气高昂,所以他打算渡河过去,主动迎击鞑靼人,至少从那支渡河的哥萨克的交战情况来看,对岸的鞑靼人比那些哥萨克强盗还弱,这也鼓舞了他的勇气。   让他想在战争中亲自测验敌人的实力。   先头部队上千人抵达对岸,送回环境很好、没有敌人、到处是原始密林的消息,随后一艘艘载着物资与兵员的船在卡马河上往来运送,直到最后一个小队坐船离开索里卡姆。   那是五月二十四日,此时的索里卡姆,有斯特罗甘诺夫家族的商人、有北掠部队拜托他们送回莫斯科的毛皮与财富、有随军商队的大量物资与金钱。   以及巨量的木制工事、木墙木堡,还有……还有老而弥坚、满腔怒火的哱拜。   哱拜和他的部队。 第二百七十六章 杀降   卡耶的嘴里连珠炮般堆砌着骂人的脏话,直到他的脖子被手臂粗的麻绳系住,叫两个哥萨克从屋子里拖了出去。   两个时辰前,策马奔腾的骑兵包围了索里卡姆,他们并未使用火攻,自三面包抄游曳,直突至索里卡姆西岸的聚落木寨。   这些人没有使用行之有效的火攻,而骑兵的眼皮子低下用蚁附手段把步兵一队一队地推到前来。   讽刺的是,这些围攻木墙的步兵不是汗国牧民,而是斯特罗干诺夫家族委以重任、来自卡耶口中四百个塞契的哥萨克。   他们提着斧头、挥舞长矛,在游牧骑兵如雨的箭矢掩护下冲向木墙,用梯子甚至树干踩着登上城头,在木城中带着含糊不清的嘶吼,与斯特罗干诺夫家族最后的卫队展开厮杀。   很长时间里,索里卡姆狭小城镇的土地被血液与碎肉浸泡,那些高高在上的鞑靼人只是驱赶马匹控制木门。   他们不参与战斗,只是骑在马上引弓待发。   没人知道他们究竟想把搭在弓臂上的箭射向谁。   城寨通往陆地的其他出口皆被那些人马皆披挂重甲的骑兵封锁,没人能突破他们的防线,一批批人想要逃出去,却又一次次在同伴被铁骑践踏后逃回来。   直至城内守军被迫分成两批,一批人且战且退至卡耶的住处,一座木柱堆砌仿照蒙古王帐的建筑;另一批人则被逼至河岸港口。   至少在那,他们还有可能跳进河里,泅渡到对岸——谁都知道这可能性微乎其微,岸边的哥萨克在向河里放箭,对死的恐惧压过了十余里宽河面所带来的生机渺茫。   留在城内四处躲藏,最终都会被生活在这附近的哥萨克人揪出来杀掉。   这些哥萨克有一部分是住在附近的自由民,还有一部分则是从伊斯凯尔城投降的故事家,尽管这些人标榜着自由,可实际上在哱拜看来他们很喜欢规矩。   为罗刹国干活时,他们遵照罗刹国的规矩,把小半个西伯利亚汗国杀个干干净净。   如今他们为明军干活了,哱拜没跟他们讲规矩,但他们认为那规矩还跟以前一样,见人就杀、一个不留,死人的东西都是他们的。   但规矩变了,只是很多人不知道。   当卡耶被哥萨克用麻绳牵着拽出堡垒防御最好的屋子,整个城镇遍地尸首,血腥味像被人硬塞进鼻子里,浓郁得散不开。   血水在街道上汇成数路,缓缓朝东流淌,在低洼河岸与泥土、河水混成一片,染成绛红。   活下来的哥萨克人忙着收拢所有物资,清点罗刹国商贾的货物与部队留下的辎重。   侥幸没有受伤的人开心地遍地乱跑,有些人跑过卡耶身边时会朝他扇一巴掌或吐些口水,或是对他身后的女眷做出些下流动作,好像他们摇身一变成了这里的主人。   更多的哥萨克人带着搏斗后的满身伤痕,在物资里找出麻布甚至绸缎在伤口裹着,脸上也露出轻松神色。   有人传达来自哱拜的命令,让他们把那些死者的尸首扒光了丢到河里,以此来震慑下游河流转弯处的彼尔姆,为明军接下来的招降创造有利条件。   存活下来的二百多个哥萨克有些不情愿,刚经历一场血战,他们都累坏了,没太多力气去招呼数以百计的尸首。   不过最终看在大量战利品的份儿上,他们还是照办了。   何况不招办也没办法,要不是看着就打不过哱拜,他们又怎么会听从明军的命令对索里卡姆发动进攻呢。   哥萨克花了很长时间搬运尸首,让他们放心的是这段时间里哱拜的蒙古人看上去对堆放在城镇正中的战利品无丝毫心动。   他们只是打马在城内城外缓缓兜转,一面召集城外的骑兵进城,一面搜索屋子与街上的活人,并对那些还剩一口气的伤者进行补刀。   等这一切做完,似乎什么都结束了,累得抬不起胳膊的哥萨克人三三两两围坐街边,商量着下午吃点什么。   直到有人发现那些驱使他们攻打城寨的蒙古人缓缓逼近,他们的角弓依然搭着箭,浑身笼罩在扎甲里的骑兵更翻身下马,从马背上取下手斧、马刀、骨朵,与牧民步兵结成小阵线。   没人再发出傻笑,也没人再说什么,人人用紧张的目光盯着对方,试图抓紧手边任何能当作兵器挥舞的小东西。   蒙古人前进,哥萨克后退,当蒙古兵阵接近城镇正中堆放财货的地方时,哥萨克人依然在后退。   他们已经没有力气再和这些穿扎甲的怪物打第二场了,只能继续后退,直至退无可退。   蒙古人用步兵三面合围,就像先前用他们围堵城内卫兵那样,一直将他们逼到河岸,那片刚刚被城中居民血液染红的河滩上。   二百个哥萨克在泥泞的河滩挤成一团,最终人们小腿都踩进水里,缓缓结成他们并不熟悉的方阵。   哱拜在步兵阵后面缓缓打马,提着剑缓缓抬起,数不尽的弓被张满,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他用汉语说:“跪下!”   所有来自蒙古草原的步骑高呼:“跪下!”   随后哱拜的剑落下,羽箭从各个方向朝哥萨克人的小方阵攒射过去,成排的人倒下。   紧跟着第二波、第三波箭矢,倒下尸首被水流推着向南飘去,就像先前被他们丢进河里的那些死者一样,都成了震慑南方的道具。   箭雨直到河滩再没有人站着才停止,人墙里提着冷兵器的重骑兵迈步出去,在地上挑挑拣拣,提溜出几个跪在尸体堆里的人,并给倒在泥滩的伤者补上一下。   这些能听懂汉语的人,是伊斯凯尔城投降的家伙,哱拜下令杀死所有人但不包括他们。   其长子哱承恩坚定执行了父亲的命令,但在一切结束后,还是挑着旁人都避开的时候向父亲提起自己的疑问:“爹,为何杀降?”   “为何杀降?说的好像你爹有的选一样。”   哱拜朝河对岸看了一眼:“你睁开眼看看,河对岸是什么。” 第二百七十七章 铁路   哱承恩睁开眼向东眺望,东边除了河还是河,一眼望不到边的卡马河。   但哱拜说他们身后不是河,是来自西伯利亚汗国追随大明的蒙古后裔。   这些人需要杀死哥萨克以告慰死在战争中的祖先。   而在他们身后依然不是河,而是抱着同样想法、名义上的总兵官卡拉恰。   再往后,是大明官军、大明金国官军、蒙古诸部部众及家眷数十万人。   还有更远的大明帝国,哱拜到现在也不太清楚帝国为何发动声势浩大的西征,身为蒙古人,他能理解大明金国对草场的渴望,他们也知道祖先曾抵达东欧平原。   从大明金国来的车臣汗在中军每次一听戚继光提起要让他们在西方当大明藩篱,就高兴得要饮下整整一囊马奶酒。   嘴上还不住地嘀咕那是金帐汗国的土地,可不能落在奴隶手中。   但大明发动远征的意义,哱拜一直不太了解,但他也认为自己不需要了解,作为先锋,只需要打好眼前的仗就够了。   选择的意义并不在于结果是否好,而在于比起其他选择的结果,这个选择的结果是否是最好的。   他杀降兵,跟这些降兵没太大关系,只是这些降兵早晚会死,不死在他手上,也会死在河对岸的卡拉恰手上,因为卡拉恰及西伯利亚汗国的士兵会杀了他们见到的每个哥萨克。   死在他手上,哱拜没有麻烦,处理起来也很简单,剩下几个在伊斯凯尔城就投降明军的哥萨克一番唬吓,就能让他们继续讲故事。   关键还是在河对岸是西伯利亚的卡拉恰。   尽管戚继光安抚过他,说任命卡拉恰做总兵官是收拢人心,让他好好在前征战,也是为安定西伯利亚的库楚汗,安心做好大后方。   哱拜能理解这样的安排,也能把自己当成前锋的督军,但他对戚继光没有看法,并不意味着能对卡拉恰没有看法。   他不能让已经投降他的兵死在卡拉恰手上,这会影响他的军中威信,也会助长卡拉恰的威风。   这事其实从他驱使哥萨克蚁附攻城不用火攻起就已成定局,不论城寨能不能攻下,那些哥萨克都活不成。   现在问题解决了,他不费一兵一卒俘虏了当地最有声望的卡耶,并取得城内所有财物,只是城里没人了而已。   上千副未经加工的毛皮、足够上万部队吃上两年的粮食、上万件不算太厚实的衣物与用具,还有更多能武装士兵的兵器铠甲,以及大量可供变卖的财货。   更重要的是卡耶。   他被哥萨克用粗麻绳从屋子里拉出来时,还颇有几分趾高气扬的不服气模样,用哱拜听不懂的言语骂骂咧咧个没完。   但当哱拜的人把那些哥萨克统统杀个干净,只剩下他和躲在领主木屋里的二十多个女眷与小孩时,这个穿丝绸袍子戴金戒指的年轻人汗出如浆。   很快就尿了一地,腿软地扶都扶不起来。   也不再叫骂,变着法说了好几种言语,生怕因言语不通叫这些鞑靼人杀了。   哱承恩不屑地抱臂绕着卡耶走了几圈,回头对哱拜道:“孩儿还以为他是条汉子,却不想他懦弱得很。”   哱拜轻哼一声:“先前他是不怕,觉得别人的儿子会死,他爹的儿子就不会死,现在是觉得我真会杀他,所以怕了。”   卡耶是幸运的,在他所掌握的言语里,有很多词语来自三百年前蒙语的变化,勉强能叫哱拜的部下听懂,不过即便如此,也吃了一番皮肉之苦。   倒不是草原部众动的手,是哱承恩手下已经归附两代的苍头军,他们的第二代从小就生在长城以南,说他们是大明人也没毛病,在逼供时担任翻译。   翻译工作实在太难了,经常气不过需要踹卡耶两脚。   卡耶为了能让自己活下来,被问到的、没问到的,只要是能让自己活下来的,全部都说出来。   同样只要是能让自己在这帮看上去就杀人不眨眼的蒙古人手上活尽量久的,全部都说一半留一半。   “嘿嘿!”   逼问卡耶的工作干了足足大半个时辰,哱承恩终于心满意足地拿着用汉文写成的笔记,交到哱拜正与几名义子议事的哱拜手上。   哱承恩说:“咱来的时候巧,六千主力渡河不过一日,城里留的辎重都是他们的,这地方遍地是宝。”   “两处盐矿、六个煤矿,遍地的杉松桦桧,东北二百里有河出金刚石,还有金矿一处产黄水晶与绿宝石,富贵得很。”   哱承恩说着便喜形于色,道:“只要后边来人,肯定还能找到更多!”   他这言下之意,是想让哱拜向戚继光表功,在这以监督将来西方诸部的名义谋块封地:“哪怕设个卫也行。”   “别动你的歪脑子,北洋军比猴都精,后边的监军上来这些情报藏不住。”   哱拜瞪了长子一眼,从鼻孔里哼出一声,不屑道:“净说胡话,还后边来人,遥隔家乡万里,哪里还会来人,难不成你想永远呆在这穷乡僻壤不成。”   “爹,可不能这么说,后头修着铁路呢,将来就算万里也谈不上多远,你不知道。”   又是铁路这个词。   那个哱拜总听人提起、却从未亲眼见到的铁路。   在这一点上,哱拜深感自己是个已经落后于时代的人,他的两个儿子、几个义子先前皆在戚继光帐下效力,此次作战招来前线,闲暇时总提起铁路。   就仿佛那所谓的‘铁路’是个怪物一般。   在荒凉的西伯利亚,只要有了那什么‘铁路’,遥隔万里都好像不是问题了一般。   这些日子哱拜一直没有去深究这个东西,但此时也禁不住觉得奇怪:“我等行军年余方至此地,且不说你等口中铁路要修多久、又能否修成,单是修成了,难不成呆在这做个指挥,想回趟老家都要往返四年你们才满足?”   哱老爷子差点被长子这态度气死,老子征战二十年,才让他们这些外乡人在宁夏站稳脚跟,眼下儿子出征一趟竟是连家都不想回了? 第二百七十八章 画师   哱承恩这些小辈在打仗上跟厮杀场混了一辈子的哱拜差得远。   但对时局发展、信息变化,他们比哱拜懂得多,也更容易接受新的知识。   诸如收到索里卡姆已被攻落消息的哱承宠,领军带着戚继光中军派来的使者自卡马河右岸渡来,当即以幼子的身份给哱拜上了一课。   戚继光派来的使者不是监军,是来自万历宫廷的小说家余邵鱼与内廷供奉画师吴彬、张复等人,奉皇命至前线随军,为主将、军兵绘画像、撰英雄志及皇帝电报。   虽说做武官,哪个不想着自家武名扬天下,听到皇帝有这打算就没有心底里不高兴的,但哱拜到底是老人家,心里还有几分故作矜持。   尤其是知道皇帝的命令不是让画师与小说家听他们的画、写,而是凭其在军营中与士兵同吃同睡,想到什么写什么、看到什么画什么。   最重要的是不照着宫廷画那些惯例去画,让人浑身不自在。   起初哱拜是挺不好意思,摆着手道:“拉倒吧,哱某都副总兵了,主事给小辈儿们画些画像也就是了。”   后来听吴彬说这不行,是必须得画,皇帝命令要给所有带兵诸将一视同仁,不论官职高低、不论年龄长幼、不论出身何处,只要是领受大明官号的将军,就都要画。   这一点让哱拜很是感动,照过去,这些事是从来没他的份儿。   甚至就连战报,都提不到他的名字,就像早年身为把总归属守备郑印,哪怕郑印什么事都不干,战报上也是守备郑印率归附鞑兵大破贼军。   根本不配有姓名。   如今万历皇帝在上,竟是连画像都要做了?   哱拜二话不说,领着内廷供奉画师吴彬去了他打下索里卡姆的战利品库。   那是个巨大的木制粮仓,粮食、木桶占了有一多半,剩下的地方被堆积如山的罗刹夷兵甲、皮具以及五金堆放得满满当当,显然是大战得胜还来不及收整。   哱拜径自带吴彬经过卫兵,至最里面的小隔间,打开几个有铜雕的木箱。   未经加工的金块、银锭,加工的金戒指、耳环,还有颗粒状的金刚石、黄水晶、绿宝石,差点把吴彬晃瞎了眼。   “主事奉皇命远来,此地偏鄙无甚良货,喜欢哪个,挑一件。”   哱拜看着吴彬,像是颇有遗憾般乐道:“哱某生平难得叫朝廷以国士对待,再无抱憾,唯独家里几个小子,还请主事将他们画得像汉人些。”   吴彬是内廷供奉画师,明代的画院与宋代不同,并无独立画院机构,但因需求有一套选拔人才的供奉机制,主要是在各部、内阁、内监挂职。   所以一个明代的宫廷画师,以才艺进奉,但官职可能是翰林院的中书舍人与待诏、武英殿的待诏、工部的主事、钦天监的刻漏博士与五官灵台郎、锦衣卫的镇抚、百户、千户甚至指挥使。   直到他们这些人专门启程追随明军出发,万历才在内廷设立书画院这一官方机构,作为其立功的赏赐。   吴彬就以善画人物图,跟随戚继光于西北,在卫拉特和硕部哈尼诺汗归附时绘了《瓦剌内附图》,传回北京令皇帝大悦,当场成立书画院并任其为主事。   哱拜的财物吴彬是万万不敢要,一方面是因其风骨,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跟着边疆往西走,就是一头羊都得听凭戚继光节制,这些战利品或许打下来仗的前线长官敢慷他人之慨,但别人可不敢拿。   戚继光其实是个很会送礼的人,但那是因为他说了不算。   除了送礼他设立制度也是他的拿手好戏,如今在他说了算的地方,这些来自内廷的供奉统统以规矩约束,该有他们的一分都不少,不该拿的,也一分不能多拿,这些事都已经通过奏报与皇帝沟通过,谁都改不了。   不敢拿归不敢拿,但吴彬很在意这种尊重,连忙摆手答应了哱拜:“将军放心,在下一定为几位公子修修。”   甚至还提出最近让哱承恩、哱承宠及义子土文秀等人换换甲胄,不行就派人去中军借几副北洋军的铠甲。   这哪儿还用借啊,戚继光正是忙着为朝廷收拢人心的时候,他太知道这支部队的兵力构成之杂乱了,哱拜一提出这需求,当即赏下几套铠甲出来。   不光哱拜,就连卡拉恰等新近归附的将官都给了一套,唯独从金国来的车臣汗与俺答的具装甲骑依然保持过去的兵装。   这也是哱拜第一次感觉到,即使西征万里,大明离自己也并不遥远。   至少万历皇帝的心,在这。   更重要的是,哱拜在与吴彬等内廷供奉交往中,对东方他们来时的土地有了更多了解。   “且要乱呢,太平?不太平。”   吴彬扣扣索索地从袖子里掏出半包牧野烟,抽出一支给哱拜前还想了想,紧跟着刚想点着,就被哱拜拉着走出仓库,这才舒舒服服地抽上一口,道:“难着呢,铁路一修,什么人都往北方走。”   不是画家小气,实在是东洋大臣不准牧野烟过洋的政策,硬生生让大明远销海外的东洋牧野烟成了珍惜物件,就他这包都放变味的还是锦衣都督徐爵在集宁的出口火器铺送的。   舍不得抽,倒不是东洋不贩烟国内就没有,南洋军府的淡巴菰也是在往国内卖,不过那边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反正抽起来没有东洋的牧野烟口感好。   烟草对哱拜来说也不算新生事物,不过没抽过牧野的,他心想:又是铁路。   他没做声,就听吴彬接着道:“先是商贾,有远见的在乌梁海铁路修起来时就跑到北边探矿了,就地开矿山、经营煤矿。”   “有了活计,口内难过的百姓就往口外跑,口外的部落酋长也乐得他们去,都没人了嘛,皇帝一茬一茬地招人西征,有的连部落都走光了。”   “出口外的工人修铁路、开矿山,留在草原上的牧民也跟过来干活,管吃还给工钱,比放牧舒服,铁路沿着一直往西修,很快就通了青龙,从乌梁海经集宁到归化城、从归化城往伊犁接着修。”   “有的人成了马贼、商人工人在出口火器铺捣腾火器,反正出生入死就有钱赚,再乱,铁路就意味着钱,边上的煤铁林木都能用起来,它早晚修过来。”   哱拜在脑子里用力去想,也想不出铁路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他只知道铁路比马军跑得快,问道:“那铁路,跑起来有多快?”   “不一样的路线速度也不一样,我最早从通州去了趟乌梁海,坐的专门报信的小青龙,连车工带乘客一共十一人,早上从通州走,将军敢想?第二天清晨就到泰宁卫。” 第二百七十九章 炮兵   一日千里。   不论哱拜怎么想,也想不出一日千里是什么进境。   将来从这到宁夏,他们走了两年的路,十天就能回去?   就算吴彬告诉他,运兵的那种青龙与报信的不一样。   哱拜不太敢想这样的日子,那岂不是什么天时地利都不重要,打起仗来全要围着铁路沿线去反复争夺。   其实这种情况在画师吴彬的话里已初现端倪,塞外刁民忙着偷铁轨、马贼忙着抢火车;护路百户与口外商贾则忙着在沿线荡清贼寇。   不过总的来说还是护路队多一些,很多不够资格参与西征的小部落也自愿加入护路当中。   因为大明改变了游牧部落的生活质量,当然,这些小部落并不会认为是大明改变了这些,他们的眼光看不到那么远,但铁路是近在咫尺的,他们认为是大明的铁路改变了他们的生活质量。   这就不得不提大明帝国的核武器原料铀——铁锅了。   过去由于大明拒绝出口铁锅,所以草原上的部落煮饭是个大问题,以至于最普遍的部众在过年时吃顿好的,方式是用皮囊装水煮肉吃。   惨得很。   逐年南下,最重要的战略目的自然是抢夺,但对参与抢劫的部众来说,最主要目的是给家里带口铁锅回去好煮饭,这比别的都实际。   就连俺答通贡都没解决这个问题,因为俺答的土默特部是有铁锅的,人家板升三百里有汉民、有铁矿,自己造铁锅用。   其他部落,则依然没有这个待遇。   其实这是个美丽的误会,大明廷臣以己度人,认为蒙古草原上的游牧部落通过贸易得到铁锅,就会把铁锅融了做成兵器,反过来杀大明人。   可实际,他们高估了对方,大明匠人能通过高炉把铸铁融化打造兵器,可草原部落没有高炉。   人家没有融化铸铁再重新冶炼兵器的能力,就是给一万口铁锅也没用,结果就是让人家苦苦吃了不知道几辈子的皮囊水煮羊肉。   一直到铁路修到草原上,边上的小部落实实在在尝到了甜头儿,自告奋勇地就加入了保卫铁路的战斗中,让抢劫火车的马匪吃尽苦头。   铁路的脉络甚至在哱拜还没感受到时,就已经铺到了他身边,就在卡马河对岸——别利斯基大公大公与卡拉恰酋长对阵的战线上。   别利斯基心里头真是简直没什么言语能形容自己的遭遇了。   刚率军东渡不过五天,留守卡马河岸边的士兵就传来消息,西岸的城镇被鞑靼人抢了。   有心想回去,主力却在东岸被另一伙西伯利亚的鞑靼人团团围住,幸亏携带辎重充足结出车城,这才避免了被潮水般的鞑靼人吞没的厄运。   但车营机动能力极差,只要摆开了,敌军不撤走,他们也不敢撤防,尤其是漫山遍野全是敌人时。   别利斯基没想到东岸有这么多敌人,在他的料想中,敌军就不可能有三十万之巨,在沙俄的情报里,整个西伯利亚汗国才二十万人,青壮仅有四万,凭什么拿出三十万大军?   他脑海里对敌军的构成早就有所猜想,一两万主力、六七万辅兵、剩下二十多万民夫,散布于广阔的乌拉山。   即使在东岸遇敌,至多也不过是遇到几支数百小队、挡他们一阵再撤回西岸,甚至顺流直下南方腹地,急袭后勤辎重队伍,也不是不能取胜。   他的一切战略构想都建立在这种预判之下,因此在遭遇卡拉恰麾下第一支数百人的斥候队时并未撤走,反而架起车城打算击溃这支武装力量。   后面事情的发展就跟他想象中完全不同了。   立下车城后第一支赶来增援的汗国部队足有千余;紧跟着又有两支部队前来驰援,等到当天傍晚别利斯基想走的时候,车城周围已经到处游曳骑兵了。   别利斯基不敢在夜间突围,便想借助车城扛上一宿,次日清晨再做突围。   可第二天早上卡拉恰来了,跟他一起的还有六千多呼啸而来的牧民,而且战斗意志特别强,罗刹军的突围失败了。   西伯利亚汗国的骑手之所以战斗意志强,是因为他们正在享受前所未有的组织能力。   以往在面对哥萨克的车城时,只要讨不到好处,他们当天就会散开,本质上是一伙强盗对付另一伙强盗,这仗一天打不完,留在这第二天吃什么都是问题。   可现在不存在了。   源源不断的援军在各地开赴战场,面对车城束手无策,卡拉恰一封报告送至中军,后来的牛羊肉罐头立即跟随车队马队启程运往前线,最近的炮兵部队接到调令马上开拔。   戚继光只有一个命令:围城避战,莫要走脱一人。   蒙古草原上修铁路的脉络,铺展至西伯利亚,就是这些赶来支援的炮兵。   炮兵分两种,一种是操弄火炮的士兵,他们是来自九边、北洋的专业人士。   还有一种,则是去年戚继光将重炮送回伊犁,又从伊犁接手的运炮士兵,他们则是来自塞内、口外的专业人士。   奉万历皇帝之命,律法中各地以人力偷铁轨者,不分口外口内,一经抓捕需赔偿损失、出人命的要抵命抄没家产,此外还有个惩罚,可自行选择。   要么成为青龙刹车户,有工资、假期,不世袭,一干就是一辈子,跟着青龙满世界乱跑,凭人力推拉这个时代非常沉重的刹车杆。   要么就充军做军户,编入炮兵,在驮马不足、道路泥泞时拖拽火炮,同样也是一干一辈子,有军饷、立功可升职。   戚继光从伊犁接手的这批运炮士兵,就是全国大江南北抓捕的奇人异士,俱因偷铁轨而选择充军,因朝廷得知西伯利亚沼泽遍地道路难行,就集结了千余人,统统给戚继光送来了。   在戚继光眼里,这千余人不是有罪的小偷,他们里面至少有上百个膂力绝伦的刘显。   刘显,统制大江南北的抗倭名将,天生力大,年轻时候穷得想上吊没死成,去庙里把贡品偷偷藏进大钟里,饿了就躲进去吃,日子过得狼狈至极。   直到遇战事巡抚募兵,被人怂恿着上了战场,挥舞破铡刀一战砍死五六十人,平步青云副千户。   如今这些赶着炮车逶迤至前线的炮兵部队,实则是戚继光的重点观察对象,这些人,将来是要出将军的。 第二百八十章 小偷   风很凉。   费玉眯起眼,看向不远处的罗刹国车墙。   他吸了吸鼻子,吐掉噙在嘴里那根西伯利亚喂牲畜的三毛草,攥紧了杵在地上半人高的四尺四棱钢锏。   就在他从伊犁一路跟着过来的那位千斤佛朗机旁边。   他是一名奉诏火炮搬运士。   这是种好听的说法,是说他有前科。   偷铁轨。   这些年板升的老百姓可不好过,就像费玉他家。   早年遭灾,家里当家的顶梁柱病死,边军没完没了地勾军、地方上的税只见增不见减,最后他的守寡老娘就带着他和俩兄弟越过边墙去了口外。   那年头净土白莲在老百姓里头传得厉害,口外有赵全给汉人做主,去了板升给地还不收税是大家都知道的。   其实费玉压根没给朝廷交过几钱税,但他就是从感官里觉得交税不好。   谁曾想这年变化快,刚太平没几年,赵全被俺答送进边墙斩了;再往后没几年,俺答也死了。   他们不用交税但得拿好东西给三娘子、给黄台吉扯力克往归化城送,好不容易逃出边墙,结果边墙外也是虎口,更何况……后来边墙外也是大明的了。   在板升不但要侍奉那些个部落大人,还要给皇帝交税。   辛辛苦苦、九死一生,就为逃出边境,边境却迈着大步朝他走来。   没地说理。   人们说北方在召工,费玉想去,朋友也怂恿他去,说他力气足,到了北边肯定能挣仨人的工钱,不该呆在归化城的矿场砸石头,每天赚着仨仨俩俩的工钱,还不够喝酒用。   可他俩弟弟不想自己那样看起来就让别人害怕,担心离开老娘,家里人在这外头受人欺负。   其实费玉只是看起来让人害怕,他从小就很壮实,很有劲。   他从没习过武。   因为老娘怕他收不住力气把人打死,从小就不让他跟人打闹,嘴笨也不会跟人吵架。   最生气一次,扯力克属下小部落的首领要抢他牛,他不给,气红了眼,无数的话哽在喉咙却红着脸一个字也说不出。   别人笑他,俩部落里挎着刀的伴当牵起他的牛就要走。   实在没办法,他拽着两条牛后腿硬把牛扯回进院子里,连带着俩牵牛伴当都被拽倒,老牛疼得哞哞直叫,把些人吓跑了。   要不是那时候归化城已经是万岁军说了算,没他好果子吃的。   别人都说这如神膂力是古之猛将的天赋,生他身上是委屈了。   后来草原上就铺上了铁轨,用水石头砌进地里,上面钉着大木头、木头上钉大铁条,动不动就有轰隆隆的怪物跑过去。   其实这事在口外没什么大不了,板升的老百姓也不知道那些摆在地上的长条大铁块是干嘛的。   尽管不知道有什么用,但大伙都想偷,那么大的大铁条,拉回家总有用处。   大伙儿都想偷,每个人都想,费玉也想。   但不是每个人都敢这么干。   费玉干了,干得简单、干得漂亮,也干得很笨。   他在夜里提着矿场碎石的大锤、背着一篓子粗麻绳去了铁道,把水泥砸碎就像在归化城的矿场砸石头一样简单。   里面的木筋用手一扯就断,木轨也被砸断,固定铁轨的铁钉对他来说也是几锤子的事。   轻轻松松卸下来两节铁轨,倒是搬运的时候出了点问题。   问题不大,是铁轨太长了,丈长的铁轨扛起来重量倒是还可以,就是走不了几步就没了平衡要摔倒,更何况他想多卸几根带走。   他是个聪明的人,对此早有预料所以带了麻绳,栓起两根绑住两头,拴在自己身上,像骡子拖马车一样,一路拖回家去。   本来他还想在自家地里挖个坑埋了,可放院门口天边都白了,累的坐井边一点头,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几个官差老爷就在院子里坐着,看见他睡醒嘿嘿直笑,还绕着他你拍拍胳膊、我捏捏肩膀,费玉刚想起来就被鸟铳怼在胸口和后背让他别动。   官差说他运气不错,清晨护路百户沿途训练,发现铁轨缺了一截,就在前一站把路停了,没死人。   若是死了人,朝廷要让他抵命。   铁轨也没变卖,只让他再原路拖回去,看他家徒四壁也不用赔钱。   但官差也说了,钱是不用他赔,但皇帝爷爷对他有安排了,让他别动,说动了凭他们几个官差肯定收拾不了他,只能一铳给他毙了了事,怪可惜的。   至于这些官差是怎么来的……他们发现铁轨没了,搜查周围没有马蹄、牛蹄子印,就有一排深深的脚印和跟铁轨差不多宽的犁地痕迹。   人家沿着草原上犁出的土皮一路就到了他家,铁轨就在院门口,麻绳都没解,再一看井边这爷们儿冒着大鼻涕泡打呼,曳撒俩肩膀跟胸口都磨破了。   失物与人犯俱在,很少有丢铁轨的案子这么容易破。   后来就叫他选,要么去当刹车户,一辈子都干这个,月银九钱,吃住都在青龙上,一个月休息六天,能回趟家。   要么就去当炮兵,跟着西征部队去运炮,可能三年五载回不了家见不到老娘,弄不好还要把命丢在战场上,不知肥了谁家的地。   这么一比都不用选,肯定要去当刹车工。   老娘说他是汉人,就算出口外讨生活也不能跟鞑子婆娘串种,结婚他这辈子是不指望了,就想着能给老娘养老送终,也算没白活。   刹车工吃住不愁、一年能攒十两银子,每月能抽时间回家看看老娘,还不用给地主交抽也不必给皇帝交税,没有再合心意的事了。   原本都去集宁新修的煤站准备上车了,却被集宁出口火器铺那个叫王越的军爷拦下来,听了他的事极力推荐他跟着西征部队当运炮兵。   为此卖火器的王越还把押运他的差役骂了一顿,专门给归化城的主管这事的千户写了封信,这才让管刹车户的官员放了人。   王越跟他说:跟着西征,你这两膀子力气能杀贼、能立功、能升官,能光宗耀祖。   升官了千万千万留在地方,在哪升官就留在哪儿,到时候不但不用交税,还能专门收别人税。   收别人税?   费玉从来没想过他还能收别人税,所以他现在穿着北洋军的棉甲站在战阵最前线,和他一路同行的火炮站在一起。   他没练过武,只在路上学了两手三脚猫的战阵搏杀术,领兵的将军说他没有多少机会活下来,所以就算运气好,出手的机会只有一次。   因此目标明确。   费玉撑开让他有些透不过起来的棉甲顿项,深深吸了口气——就用这攥在手心的钢锏,像归化城矿场砸碎成千上万的石头,在火炮阵地被进攻时砸断一些板甲里面的血肉骨头。 第二百八十一章 震撼   战场上每个人都能感受到,在明军的火炮部队赶到后,车阵之内罗刹国主将的脸色肯定绿了。   尤其是火炮部队旁边那些重装精锐部队,看得百总阿拉坦·阿尔斯楞羡慕不已。   不对,是百总金狮子。   他听说那些人是在大明犯了罪,被罚到这边打仗,但戚将军却给他们配备了比骑兵子营的士兵更好的武器装备。   大明帝国犯罪的都是这种人吗?   穿一样的铠甲都比别人大一圈甚至两圈那种……那些罪军并不全是这种人,但出现这种人的几率特别高,寻常部队一百个一千个人都未必会有一个,那些人三五个就有一个。   有的甚至好几个站在一起。   金狮子回头看着自己寒酸的骑兵,他们在毛皮袄子外面套着锁子甲,整个百总部下难得有那么十几个锁子甲上带着护心镜、肩甲片、腹甲片的精锐。   再看看那些人,带眉庇与顿项的钵胄,鼓鼓囊囊的红棉甲,甲裙直垂到脚面,胳膊上还有层层叠叠的钢铁臂缚,把全身笼得严严实实。   还有兵器,那些人有用长柄锤的、有用长矛的、还有那种四面方棍的,看起来一个比一个可怕。   炒花将军说那是明军最好的铠甲,用泡钉把厚实的棉花压紧、扎着弧形的叠压大钢片……金狮子觉得炒花将军恐怕别的什么都不会,就会吹牛。   最好的铠甲会拿给这些罪犯用?   尤其是那些罪犯看上去,并不像战士,己方的火炮轰响都能把他们吓得抱头鼠窜,幸亏他们不是西伯利亚人,要不然照那样发抖,恐怕能抖出一地虱子。   西伯利亚的沼泽半空中飘着湿湿的雾气,战场正中是罗刹国巨大、四四方方的车城,车城外围两箭之地,是游牧步骑数十个数百至上千不等的军阵,将他们团团包围。   而从车城到游牧前线中间地带,是因河流解冻凌汛泛滥而形成西伯利亚沼泽的独特地貌,深的地方,是能淹没半个小腿的水面,浅的地方,则在水面夹杂开春后疯长到及腰叫不出名字的草。   战场近处是薄雾只能高到树腰的白桦林,远处则是高大绵延的乌拉尔山。   对游牧部队来说,这是最坏的战场,尽管敌人逃不开,他们的骑兵也很难攻过去。   牧民在山脚运来的干土在前线各方铺出七个土方台作为火炮阵地。   当火炮发出怒吼,硝烟里一颗又一颗实心炮弹穿透雾气轰向罗刹国的车营,有些炮弹落在远处,还有些会打在车墙,把弓箭射不穿的木墙砸出个窟窿,带走里面人的性命。   西伯利亚的骑兵端着大明配发的长矛,无所事事地在火炮阵地之后列出战线,安静地看着七个方向的火炮阵地向车营射击。   一轮,一轮,又一轮。   直到西伯利亚汗国的士兵看得痴了。   震撼就像那些炮弹正砸在他们自己心头一样。   一个国家、一个部落、一支军队,究竟要强大、富有到什么程度,才能把上百门佛朗机炮调到这样一个远离本土万里之外的局部战场,在拥有至少两万四千名战士以包围的形式站在敌阵远处,却不让他们进攻。   只让他们像金狮子和他的部下一样,站在湿地上或骑着马结成军阵,看着火炮部队永无休止地向车营倾泻炮弹。   甚至这些火炮与炮弹都不是明军从大明腹地运来的,他们的炮弹来自哈萨克、一部分火药原料也来自那,还有更多原料出自伊犁都指挥使司,然后全部浪费到这里。   一颗三四斤重的炮弹打出去,很难说能不能准确地砸死一个敌人,受戚帅调令的大明炮兵指挥官却全不在乎,就好像火炮射出的只是一根便宜的羽箭一样。   羽箭不便宜,至少对金狮子和站在这里许多人出身的部落来说,羽箭并不便宜,一支好箭昂贵且难得,但他们就这样轰过去。   金狮子觉得自己整个部落,可能都没有这场战斗打出去的炮弹、被炸掉的火药贵。   火炮轰击的前几分钟他是这样想的,还只是可能,但火炮间断地响了一刻钟依然没有停下的想法时,金狮子心里就不是可能了,而是一定。   他的部落一定没这些炮弹和火药贵。   年轻的部落酋长以己度人,认为车营里的指挥官,哪怕看在这些炮弹的份儿上也该投降。   ‘如果戚帅在开打前拿这场战斗打没的东西,拿等价的钱去贿赂这支罗刹军的汗,这支军队可能现在已经开拔,向他们的首都前进了。’   金狮子歪着头对扛旗的侍从边说边摇头,道:“反正如果是我,有人拿这些来找我,别管哪个大汗,我都会去杀了他。”   明军炮兵指挥官的目的非常明确,看上去无丝毫吝惜弹药,就是要用火炮把车阵轰到崩溃,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为了让敌军指挥官明白结果。   要么车阵失去防护能力,被包围的步兵压上去包围、歼灭。   要么车阵内的士兵崩溃,自己从木墙内走出来,同样也会被歼灭。   尽管那些炮弹打不准、土地柔软也难以取得常规硬地炮战的杀伤,但这支部队依然承受着无与伦比的恐惧与压力。   站在金狮子的位置都已经能听见车阵里传出的痛苦哀嚎了,残忍得让人像捂住耳朵。   并不是敌人没打算投降,只是明军不知道那些三番五次想走出车墙的士兵究竟是为了作战还是为了投降。   也许不论他们为了什么都不要紧——反正都被炮弹打回去了。   终于在某个时间,某个金狮子都打起哈欠的时间,敌军的指挥官与士兵们似乎才终于明白一个道理。   那些木墙,无法给任何人带来安全感,在这种情况下反而会令人更害怕,因为他们看不见炮弹的轨迹。   罗刹军受不了了,他们开始把部分尚且完整的木墙放倒,构成简易的火炮阵地,把那些来自英格兰出口的别国火炮推在上面,用以掩护步兵向前推进。   那些沙俄贵族带着士兵提着兵器结成阵线,一脚深一脚浅,冒着炮火向明军阵地发起,发起缓慢的冲锋。   四面合围,他们突围哪个方向都一样,只不过他们选择的方向是南方,中军拉卡恰所在的方向。   首当其冲,是费玉所在的火炮阵地。 第二百八十二章 关窍   大明帝国正规军官讲武堂出身的炮科军官抽出雁翎刀,朝身后的炮兵部队下达换装弹药的命令。   在他身后,是帝国最标志性的火器部队,使用属于他们的神器,千斤佛朗机。   佛朗机是最能代表传统明帝国火力部队的装备,不亚于二十世纪的五九坦克。   同样仿制时为先进装备,大量列装时相对落伍,但经过改、魔改、改了又改、改了之后再改的一通操作后,尽量在新世界的战场上放手一搏。   实际上佛朗机的年岁也跟五九坦克差不多,它最早仿制于嘉靖二年,嘉靖三年仿制出大样三十二门发往九边试用,一经使用深得人心,如此到嘉靖七年,大明仿中样佛朗机炮四千门。   至嘉靖末,佛朗机成为大明主要兵器之一。   而到如今,尽管他们已经有了更强、更重、更远的新兵器,见到佛朗机,人们仍会露出笑容,亲切地称上一声无敌大将军。   如今摆在阵前的佛朗机都是隆庆末万历初的新家伙,集南洋军器局能人志士才华之大成,是这个时代匠人、武将最杰出的智慧结晶。   南洋卫军器局有三个最得意的成就,都能在这些佛朗机炮身上得到体现。   一是大匠关元固的铁芯铜壳,采用铁铸炮芯、铜浇外壳的结构,以铜收缩的特性进一步加固炮膛,是质量与造价的平衡。   二是陈沐任指挥使时经大量铸炮,伙同广州府讲武堂研究一道总结出炮身倍径的形制,应用于虎蹲炮的十一倍口径、佛朗机炮的二十二倍、镇朔将军的三十三倍。   各口径下的炮底、炮耳、火门前壁、炮耳前壁、炮口的厚度皆有定制,兼顾重量与威力的平衡。   至于第三,第三是他们初代指挥使叫陈沐。   实际历史上的大明与同时代整个世界的火炮技术加在一起,唯一落后的地方就在于这套炮身倍径、炮壁厚度的规制。   论铸造技术,天下无可超越永乐大帝挂在宫中那口大钟;论弹道学,全世界的炮手都在依靠经验行事,就连陈沐依靠的也是经验,哪怕到拿破仑时代炮手的数学很好,站在炮旁依靠的依然是经验。   大明炮手还总结出炮口垫高一寸,炮弹远出几百步的规律。   论火药,戚继光有最接近现代黑火药的配比,而大明则有制硝独步天下的提纯技术。   把优势天然硝矿,经皂角、明矾、萝卜、草木灰水、明胶反复提纯,中国人最早做出火药,而炼硝则比做火药更早。   萝卜的不饱和有机酸能脱色去杂质;草木灰的碳酸钾能消除镁盐,碳酸去钙镁结合沉淀;明胶吸附杂质、明矾把沉淀物分于最下层。   匠人有能力没自主,能自主的人像戚继光这种懂技术的又少之又少,久而久之,炮造得越来越重,但没有炮壁厚度规制,更重的火炮发挥出与轻量火炮相同的威力,平白浪费后勤。   后来历史上也有西方规制流传进来,不过到清朝康乾时期也不注重这些了,直筒子火炮越造越重、威力却增加不了多少,甚至出现过翻新前朝火炮射程反而缩短的情况。   远处行进而来的士兵像天边蔓延而来的黑云,立在阵前的费玉口干舌燥。   在他身边,很难想象这么多人会有同样的动作神态,他们紧张而焦躁,像困在笼中的兽。   佛朗机的散子筒向前泼洒弹雨,每一次射击都会罗刹军阵倒下数人,但他们边走边祷告,甚至还推着小车墙,步伐越走越快。   敌人临近了,火枪和弓箭零星落在高台,那些明帝国的炮兵身穿轻甲却无所畏惧,依然坚定地执行来自队长的命令,重复着为火炮清膛、装填、射击的动作。   与之形成强烈对比的是炮台下列阵的火炮搬运士,他们远没有那样的技艺,更没有那样临危不乱的胆魄。   他们站在军阵里,你看我来我看你,确定过眼神,是一样慌的人。   最终,只能把目光投向炮台上的指挥官。   人是需要主心骨的,自从这帮人在甘肃集结,跟随的就是炮台上这名步兵千户,他叫陈策。   广东人,不过跟陈沐没亲戚关系,他是莞城镇人,万历四年中武举,广州府讲武堂步兵科毕业,被万历钦点至北京面圣后拔升搬运士千户,调至甘肃,去年于西征军后押辎重屯伊犁,今年才跟着到西伯利亚。   潮水般的敌军,朝他们推进而来。   尽管在车营内被火炮击伤打死不知多少,冲锋道路上又有不少人中弹,可敌军毕竟数千之众,此时他们这个炮台下驻守的搬运士仅有四百,算上炮台上的正规炮兵也才不到五百人。   没人能心如止水。   也许有,至少炮台上的陈策面对黑压压的敌人进入百步的冲锋距离,依然面无惧色地指挥炮兵装填弹药。   台下的罪军重步兵急的都要骂娘了,他们在这个时候才终于知道为什么那些汗国士兵的军阵都要在他们后头,尤其那些骑着马提着长矛的骑手就在身后数十步,恐怕他们的使命并非单单御敌。   不是他们不想逃,实在是身后的大军根本没有给他们逃的机会。   其实炮兵阵地的搬运士在战场上的压力并不大,只是他们不知道。   在他们的视野里,只能看到铺天盖地的敌军像天边一道黑线铺开了席卷过来,离得越来越近,却不知道罗刹部队的主帅别利斯基大公目的极为清晰。   他的目的是斩将突围,而非夺了这一炮兵阵地,因此主要冲击方向并非土垒炮台,而是炮台之后中军卡拉恰所在的位置。   谁都知道他们离开车营,四方明军部队都会压上,因此只有在最快的速度下击溃主将所在的中军才能夺得一条性命。   尽管别利斯基不识汉文,可明军的旗幡与大纛的差别太大,大纛本就意味着要让战场上的士兵知道主将所在,己方士兵能看见,敌军士兵也能看见。   他们只需要朝着最大的那面下垂大旗冲击就足够了。   炮台上的陈策也知道当下局势,更多敌军在接近他们百步时已经向两翼展开,只有相对薄弱的兵力——不足罗刹国总兵力四分之一的部队依然直朝他们咆哮而来。   但炮台下的士兵不知道,缺少为将经验的陈策却忽略了这一关窍。 第二百八十三章 崩   费玉的战友逃跑了,就在他眼前。   逃兵这事,难以制止、难以杜绝,且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   而且往往,出现在两军对垒的短兵相接之前,而后奠定胜局……很多会战是根本打不起来的,一方冲锋,另一方就进入出现溃兵与溃败的边缘。   幸运的是,罗刹军部队的阵形对他们有利。   泥泞湿地中冲锋的部队在达到某个距离时派出火绳枪手扛着火枪、以大间距迈着大步向前走来,其后的步兵与骑兵从中间分开,流水般自两翼迂回。   费玉先听见不远处响起的枪声,随后眼睁睁看着在他身前逃走的那个人身形一顿,捂着胸口险些被冲力打翻,随后跪在地上呻吟着、挣扎着——跪着爬了回来。   他站不起来了,费玉和同伴七手八脚把他拖回阵线,这是个运气好的人。   就在刚刚,几乎与他被击中的同时,军阵里还倒下了几个人,有人胸口直接被火枪打穿,而且是被命中最坚固的护心镜位置,当即一命呜呼。   ‘敌人用的鸟铳好像不一样。’   费玉在心里这么想着,余光瞧见敌阵逐渐散去的硝烟里,罗刹火枪手们的射击姿势好像确实不一样,有些人的火枪有插架,火枪架在上面射击,有些人则端着火枪射击。   他们的恐慌情绪并未持续太久,尽管第一排的火枪手已经后退,一排箭雨朝他们射来,在军阵中响起一片叮叮当当,但好像无人受伤。   紧跟着,他们的土垒炮台响了起来,十几门佛朗机炮朝各个方向射击,正面的散子少,可能是三四门,当即把扛着火枪扭头换位置的火枪手与刚打算上前补位的火枪手一起射到一大片。   如果不是这些炮响,费玉他们耐不住被火枪射击的恐惧,很可能会率先发起冲锋。   即使他们穿着最好的铠甲,火枪终究不是弓弩,它依靠的并非人力,存在的意义就是要打破最好的铠甲。   在西班牙,人们为追求攻击力造出重型火绳枪;而在火药更加财大气粗的大明,人们选择方式更加简单粗暴,三钱火药破不得甲?那好,倍装药,六钱。   这两个方法占一个,世上就很难有打不透的甲。   此时此刻的罗刹军火枪手,就有从英格兰商人那买来的西班牙重型火枪。   不过有火炮支援,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这玩意对士气的打击可比火枪大多了。   前排火枪手被射翻一片,极少有被直接杀死的,他们在阵前的哀嚎成了最摄人心魄的丧钟。   后面作为轮换的火枪手为之胆怯,有些人掉队不敢再上前射击,军官提着月刃斧喝骂着勉强凑出一排火枪手,但这一次的齐射出现很大的问题。   至少在费玉眼中,敌人的阵地上没能再升起一排硝烟,而是断断续续的白烟,投射到前线的铅丸也少了许多,只有一个倒霉蛋被打中小腿,弹着拐拐被友军推到土垒炮台下休息。   兴许是他们在紧张之下忘了给药池倒上引药、也许是在装弹时忘了把弹丸塞进枪膛,又或者是别人扣动扳机他没扣下,总之,敌人的火枪出了很多问题。   两军距离不远,一颗心吊在嗓子眼的费玉甚至觉得对面小腿陷在泥地里,浑身罩在板甲内的铁皮人军官气急败坏叫骂的声音都分外清晰。   哀嚎遍野的战场上他绝不可能听见,那一切都是他脑补出来的声音,但这非常有用。   敌人的气急败坏,稍稍平复了费玉心头的紧张与激动。   不过稍一清醒,他就注意到余光里,炮台下的侧翼正在被敌军步骑进攻,且节节败退,他们的方阵被不停挤压着,危如累卵。   而那些越过他们直奔中军的大军也已与游牧士兵短兵相接,喊杀声从他们身后响起,此时他们却无能为力,他们的指挥官依然稳立炮台之上,监督着炮兵重复教科书般的装填动作。   费玉觉得正面战线的敌人应该无法抗住下一次炮击了,他攥紧了手上的钢锏,把它扛在肩上,准备好应付短兵相接时的敌军。   敌人确实没等到火炮下一次炸响,在火枪手之后,数不清的步兵冲了上来,他们提着各式各样的兵器,穿各式各样的铠甲,也有些人什么铠甲都没穿,只穿一件毛皮袄子甚至是呢绒或麻袍,就像涨潮的水。   翻涌而来。   冲在最前的是一群马背上的乌龟。   普遍穿着板甲衣,胳膊腿都用板甲结构,提着一看就很沉的兵器策马冲锋;还有一小撮穿全身板甲的家伙,胸口与腹部的板甲都挺出一块,看上去就像大着肚子来打仗。   却没人敢小觑他们,搬运士的指挥官陈策早前就照本宣科地给他们普及过,穿大肚甲的人就算你打破他腹部的铠甲,依然很难杀死里面的人,除非是用火器。   何况步兵对骑兵,天然有一种畏惧。   也就是战场上到处是泥泞让战马很难奔跑起来,才让这些马背上的乌龟人看上去不那么恐怖,否则这支戚继光心目中的将军预备队很可能会在接战前被吓散。   有一个贵族青年在猪嘴盔的狭小视线里盯住了费玉。   其实只要人们看见他,很难不把目标放在他身上,这个人立在前线,看上去魁梧得像一座小山,别人穿着铠甲看上去都是个长方形,而他两条腿在泥里陷着,看上去是个正方形。   站在军阵里占的地儿都比别人宽,不打他打谁?   马上的贵族提着五斤重的双手大剑,不堪重负的马儿在泥泞中哒哒哒地奔来,临近了它主人的大剑早已饥渴难耐,干脆提着剑从马背上跳了下来,果真是一武艺高超的汉子,落地稳得很。   只不过他落地后走了两步才发现自己在没过脚踝的泥地里跑起来根本没有马儿快,但似乎是事已至此,气势不能丢,干脆扛着大剑朝费玉跑了过来。   待到临近,他扭胯、转腰、抡臂,将双手大剑在头顶抡出半圆,带着无匹的威势朝费玉劈了过去。   他甚至能透过头盔的缝隙看见对手眼中的惊恐,此人脚步虽稳,手眼却没在一处,显然武艺不精,甚至还想抬起兵器阻挡劈来的大剑……哼,简直是笑话。   双手大剑就是为斩杀步兵而生的,就算是长矛方阵,只要进攻战术得当有友军配合,一杆大剑就能把矛阵劈出缺口,又岂是那根棍子所能抵挡的。   但是兵器相击,他的大剑脱手飞了。   那根钢锏在费玉头顶同样抡了半圈,他向前一步,像挥舞着碎石锤从上至下劈了下来。   空手的骑士来不及后退,只能抬起胳膊阻挡。   下一刻,臂甲弯折,七八颗铆钉带着骨头茬子四处崩飞。 第二百八十四章 妥了   冲突第一次发生时,人们都很害怕、六神无主。   大脑跟不上手脚,身体控制权便被本能夺个干净。   冲动,敌退即进、敌强则退。   难分左右上下,只顾眼前。   而眼前,是铠甲崩是血光溅,是踏步上前所见无敌手,是炮台上步兵千户陈策擎旗高呼:重甲步兵,前进!   大明帝国有最完善的成文法,自然也会让百姓有法无禁止即为可的乡约观念,一个新生事物的出现,即使它是由国家推行,但这个时代的通讯手段决定了必然无法让个人悉知。   而当法律施行,一方面这些曾偷盗铁轨的百姓受到惩罚,也只认为自己运气坏了些。   因为这一切建立在百姓普遍有偷盗铁轨想法的基础之上。   另一方面,窃轨充军法误打误撞,挑选出大明帝国亿万子民中少之又少的基因突变者。   准确地说只是其中一部分,这些人并非全是天生神力的角色,更多人有习武经历、还有一部分是寻常人等,偷盗铁轨也并非一人独力,而是被捕后一人扛下所有罪责。   只有像费玉一样的少数,才是天生缺少肌肉抑制素的人,也就是俗称的天生神力。   其实在万历皇帝的心里,从没想过用这些人打仗,再强壮有力不通军事,也敌不过有组织的大军阵作战。   更何况,虽然强健体魄是战争是基础,但士兵与将军需要的从来都不是那些最强壮的人。   他们训练的目的是要在力量、灵巧、耐力间达到完美的平衡。   但戚继光看中了他们这一优势,在路上短暂地给他们进行了几个月的训练,让他们得以使用正规军的武装、民团的才干,找到最适合他们的位置,在西伯利亚以西展露锋芒。   重甲步兵在前进。   经历最初的紧张后,费玉等人很快在战斗中接近自发地组织起来。   即便如此,他们的进展格斗能力,依然长于大部分军队——有太多可以在格斗中充当突出部的人物了。   两军交战,列出阵线,提着钢锏、金瓜等超过七斤的沉重兵器,让一切单兵防护装备在他们面前变得软弱无力。   挨上一下即使没死,也会失去大半战斗力。   那些搬运士中最强壮的人通常不够敏捷,但此时脚下的泥泞限制了所有人的行动,使他们有大展身手的机会。   进攻炮台的罗刹军先头部队很快与他们战在一起,紧跟着战线上明军一方便探出十余个突出部。   费玉是其中之一,他的钵胄被人用长矛杆砸了一下,所幸与矛手离得近,单靠头盔内衬的缓冲物与发髻就能把费力杠杆的力量消化个差不多。   要是被矛头砸脑袋上挨实了多少得有点晕。   内衬这东西主要是为保护箭矢打到头盔上被划开时的力量能被分散,而重兵器从上至下砸下去的力量,就算头盔里头垫个棉被都不好使,该晕还得晕。   这里的重兵器,指的是超过两斤半的兵器。   他的对手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最先是一个贵族被砸断手,紧跟着他的扈从上前救援,用剑刺中费玉胸口的同时也被下意识的空挥砸到肩膀。   棉甲布面被划开两寸,换来扈从肩膀被砸碎,可能人还没感受到疼痛就被费玉身边一个拿金瓜的小伙子敲了脑袋。   这些人过去虽来自各行各业,但普遍靠力气谋生,在兵器上完全不像新手。   实际上大部分人对自己的身体并没有那么了解,打拳的初学者有时都会闹出瞄人胳膊却打到脑袋的笑话。   但他们使用兵器,指哪打哪,突出一个精准。   最要紧的罗刹军这些受命攻打炮台的士兵有一批非常好队长,也就是那些仗着板甲让士兵跟他们上的贵族青年。   这些对铠甲有充分自信的武士,统统在第一个回合就被搬运士放翻。   后面的士兵在接战时完全失去指挥,尽管没有逃跑,却摄于搬运士虎入羊群的气势,从各方向被挤压。   他们没逃跑不是因为勇敢,而是因为畏惧——原本就被包围了,还能往那儿跑?   恰恰相反,就算前边的兵想往后跑,都会被推搡着前进,因为后面一眼望不到边的游牧民已经提着兵器合围至接近车墙,再有千余步就要围上来,心里没有不着急的。   罗刹兵的军阵确实依了他们的心愿,不停在前进,因为他们的军阵已经被明军几个突出部凿穿了。   费玉挥着钢锏埋头前冲,看见的人兜头一锏下去,从来没人需要他砸第二下,从第四个敌人开始首当其冲的罗刹兵开始有意识地避让他,让他顺利杀到军阵最后。   甚至还一锏抡断了一杆重型火枪。   在他身后,跟着他一同冲杀的搬运士,便组成一个突出部,将形成整体的罗刹军阵从中间劈开分成两个。   这些跟随他的人不必担心前方,只要不停击打侧翼即可,压力更小,也更容易扩大优势。   转眼不过片刻,完整的步兵阵线便被分割出十几个小方阵,且各阵俱是三面遭受明军劈打驱赶,很快后面的人就推不动前面的了,反而因防御侧翼明军而被前方友军挤倒踩踏。   再往后就是溃败了。   只是就连溃逃都没有机会,他们才跑几步,就看见黑压压的牧民部队已经合围过来,已经有人能将零星的羽箭射到他们左近的水滩里了。   尽管中军的战斗仍在继续,但在攥着钢锏的费玉眼中,这场战斗已经结束了。   他眼看着溃败的罗刹军士兵踩着被挤倒的友军身体向后抱头鼠窜,并在离开自己数十步后把兵器丢下、头盔扔掉,怎么跑的快就怎么来,最终在二三百步的距离停下。   这个距离特别尴尬。   往前看,是黑压压的牧民军阵;   往后看,是提着重兵器的凶神恶煞。   第一个逃跑的人是谁费玉并不知道,但他知道谁才是罗刹军里的小机灵鬼。   有个人跑得飞快,超过三百步依然不停,一直跑到他的友军全都不跑了聚在一起六神无主地重新自发结阵,他仍然在跑。   在他前后左右都没有人的时候才停下,噗通往地上一跪。   妥了,下一刻费玉眼中所有人都矮了半截。 第二百八十五章 猜想   戚继光的眉头紧紧皱着,中军帐内的将官们连大气都不敢出,小心翼翼地看着主帅。   按理说,前线的战报送回中军,合围击溃敌军六千之众,这是征西军情报掌握罗刹国在方圆二百里唯一的正规军力,戚帅应该高兴才是。   可刚才出了中军帐一趟,再回来身后的亲兵抱着几杆鸟铳,依照命令在中军帐拆解开来。   戚大帅就成了这副愁眉紧锁的样子,似乎遇上了什么不能理解的问题。   怎么回事?   朱钰是戚继光的老部下了,但这种时候他也不太敢说话,与同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决定硬着头皮问上一问,道:“大帅,可是缴获火铳有异?”   “有异?”   戚继光倒没生气,他只是对有异这个说法愣了一下,接着缓缓颔首,颇有几分实在想不明白无可奈何的样子,轻轻出了口气,道:“确实有异。”   他垂眼看着摆在地上被拆解开的鸟铳,微微抬手指了指,道:“这些铳是咱们的。”   “咱们的?”   朱钰有点不明白戚继光这句话的意思,这些鸟铳虽然是缴获,但朱钰这些人却都认得,形制一看就北洋造。   毫无疑问,这些鸟铳肯定是经他们的海商或军府流入罗刹国,他们至多惊奇一句,军府的贸易路线铺得真光,不至于像戚继光这么疑惑。   火绳鸟铳这玩意,造的好不好、谁造的,区别真不大,朱钰这帮将官也根本不在乎。   前线回报的军兵也说了,往小了说,罗刹军队的铳都是火绳铳,一杆燧发铳都没有;往大了说,这支罗刹国部队的炮都是回旋炮或西夷炮,没有大明镇朔将军的血统,这就结了。   “对,咱们的。”   戚继光一看朱钰的表情,就知道他想的是什么,摇头解释道:“戚某说的不是北洋军府……这么说吧,这些铳是我的。”   他拾起一根铳管,连着木铳床与通条、铳机、铜铆钉这些零件统统捡到桌上,指着一一说道:“铳床无托、铳柄为圆形,是仿倭铳的南洋卫军器局早期形制。”   “然其漆料与大明各地南北二洋都不一样,像是近几年新涂,上无工名,不合常理。”   “铳机与铳床不合,并非一套,内部缝隙统一使用等大的小木片填补,铳机内侧留下铭刻的是直隶广平府的匠人,制于万历五年。”   “但万历五年的新铳,搠杖已由过去的铁平头木杆更为铁凹头木杆,这杆铳的搠杖却仍是铁平头搠杖。”   “至于卡榫、铆钉这些小物件的制成年份已不可考,如今只知道这些鸟铳的搠杖卡榫与搠杖统统不合,甚至不必放铳,只要用力抖铳两下,搠杖就掉了。”   戚继光说起这杆鸟铳各个零件的来路头头是道,这主要来源于他在北方复兴遵化铁厂时的阅历。   那几年遵化铁厂是北洋军器局订购零件的大厂,北洋军器局每年零件形制变化都要经他的总理府发往蓟镇各地铁厂,何况他心细如发,自然了若指掌。   不过他还没说出最重要的。   戚继光抬起铳管,指着铳管下需插进铳床的结合部道:“铳管磨去了望山前的铭文,右侧有夷人花纹,但下面的铭文没磨,你看看上面写的什么。”   朱钰接过铳管,铳管下的方铁铭刻着三排文字,因年月久远且有木屑不易分辨,只能看出‘嘉靖四十某年,南某工部……匠某严……某验……戚某光’的字样。   时间、地点、匠造、监督、验收,最后那个戚某光,朱钰都不用想就抬头看向戚继光,他终于明白戚继光为什么说这铳是咱们的,或者说是他的。   铳管是戚继光亲自验收的。   嘉靖时代的老物件了。   这就是戚继光纳闷的地方了,他督造的铳管,怎么会跑到大明万里之外的地方来,尤其是……尤其是这么个地方,元代那几十年与明初不说,最近几十年戚继光绝对确定自己的部队肯定是第一批到这的人。   谁组装出的这批鸟铳,又是谁把这批四不像鸟铳卖到这儿来的?   而且卖到这儿来,为什么搠杖会掉落这种明显的劣质品,会有人买?   这种破烂鸟铳存在的本身,就是非常不符合常理的问题。   戚继光沉吟着想呀:这玩意是西洋军府殷正茂造的?还是南洋军府陈朝爵卖的?不,最大的可能是靖海伯。   虽说这三人都像能干出这种事的人。   至于商贾是完全不需要考虑的事,他们没有能力大规模收集跨越十余年间各式鸟铳淘汰零件的能力,更没能力将之加以大规模改装。   说实话朝廷对三洋军府大臣的任命,绝对是人尽其才了。   戚继光根本想不到天下能有比这仨人更加适合三洋军府大臣的人选。   这件事全天下只有他们三个人有能力做,除此之外叶梦熊都做不到,因为叶梦熊掌握原材料与生产基地却没有市场,只有他们三个既掌握原材料、生产基地的同时还各自掌握一片市场。   最好笑的事也在这,他们三个……都是能干得出这事的人。   陈沐、殷正茂、陈璘,都是会干出拆解、翻新淘汰兵器、以次充好、贩卖海外诸国赚取巨额利润的人。   无非陈璘是先卖军火、把钱赚到手里再考虑揍你一顿把军火也拿回来。   殷正茂是卖你军火,盼着你跟别人打生死大仗再把军火卖给两边;   而陈沐是先揍你一顿,再强行把军火卖给你。   普遍意义上来说,戚继光对三洋军府大臣的理解是这样的。   殷正茂盼着客户不得好死;陈璘盼着哪天能揍客户;陈沐是一直正在揍这个客户和去揍下一个客户的路上。   而此时此刻,罗刹国所处的地理位置,再联系到先前殷正茂让戚继美从奥斯曼发来消息,意味着西洋军府还没接触到罗刹国,戚继光自然认为把这批军火卖到罗刹国的是陈沐。   这个正确认识极大影响了戚继光对局势的判断,他认为罗刹国已经成为陈沐的客户,那么罗刹国已经被陈沐揍过了,并且很有可能正在西边挨揍呢。   这让他倍感欣慰,眉头一扫疑惑,回过头来眼神都是亮的:“继续进军吧,诸位!我等大约,要与东洋军府会师莫斯科城下了!” 第二百八十六章 天朝上国   奥斯曼帝国,伊斯坦布尔的皇宫里,速檀老太后努尔巴努非常发愁。   大明西洋军府的将官戚继美已经在伊斯坦布尔城寓居近年,速檀太后能感受到,大明人的耐性越来越低了。   不为别的事,还是那件——要一支明军穿越奥斯曼国土,去往东北接应来自那边的明军。   这事对奥斯曼来说很难答应,不是他们不够信任大明人,这真不是信任就能解决的事。   奥斯曼并不像大明,各省、各县皆为皇帝直辖,奥斯曼的边境上都是有独立军事、行政、人事权的苏丹国,何况还有一堆有军事权的总督帕夏,这都是封建君主必然忌惮的实权疆臣。   要让明军向东北运输粮草,就得让明军进入锡诺普港,乘船经黑海进入高加索地区。   这事说的简单,但首先他们要先和高加索地区的沙俄人打一仗,拿下登陆地才行;拿下登陆地后,还要帮助守城,以保证明军得到粮草接应。   办完这一切,谁能保证明军不会乘船而下围攻伊斯坦布尔?   何况如果这事本身就是假的呢?明军只是借此言语调动奥斯曼兵力北上,以至南方空虚,使西洋军府趁虚而入?   西洋军府的兵力,已经成为阿拉伯海域最令人忌惮的军事力量,几乎完全掌控海权。   他们有这片海域最多的商船、也有最多的战船,甚至还控制着最多的海盗。   一艘商船没有西洋军府的传旗、没有他们的船引,想出海做生意就是痴人说梦。   最为关键的是没人相信西洋大臣殷正茂的说辞。   努尔巴努太后速檀试着派人刺探西洋军府情报的工作已经维持近三年了,对他们究竟有多少兵力依然不够了解。   间谍们带回的初步情报几乎毫无利用价值,而当伊斯坦布尔的宫廷汇总各地情报、传闻等消息最终拿出的数据却令人感到害怕。   他们保守估计西洋军府有商船两千艘、运输船两千艘、武装商船一千三百艘、战船八百艘、战舰二百艘、大战舰五十四艘,还有一艘极为夸张的巨型战舰。   说实话,这份估计并不保守,甚至还有一点夸张,不过就算殷正茂看了,也不至于脸红,无非是觉得鲁密地面的探子可能把一部分南洋军府给西洋军府送货的辎重船也理解为西洋军府的船了。   唯独一点,殷正茂都不知道军府有巨型战舰——在殷老爷子脑海里,那个东西该叫封舟,应该归纳在巨型武装运输船里头。   虽然用了新技术,三层火炮甲板装了九十四门重炮,但殷正茂绝对不会用它打仗。   封舟的意义在于发现一个国家,经过友好交涉他进贡了,等皇帝的诏令过来,用这船载着天使往岸边一靠,就能安定一国人心。   打仗太掉价了,好端端的干嘛要用五千料封舟打仗呢?老老实实用两千料战舰集群难道不舒服么。   前年,朝中万历皇帝写信来,让殷正茂给国内的小学编个介绍地理的教材,这活儿是万历同时交给三洋军府大臣的,就是想让他们都干一遍,最后的成果送到紫禁城,由万历挑人汇总编成小学生对整个世界的学习教材。   不过主要因为殷正茂所写的很多事跟陈沐的教材重合,又不如陈沐的篇章精细、划分清楚,因此国内大多使用陈沐的篇章,中间会夹杂着殷正茂的语句。   比如陈沐介绍亚欧非大陆,就是一个整体,将之划分为蒙古人到过的地方和蒙古人没到过的地方,介绍得很细致。   殷正茂就不细致了,老爷子很难从全局着眼,主要是介绍每个单独的地理单元,但里头有一句话说得深得万历喜爱,那是关于教孩子们怎么认识大陆的话。   他说:这是一片被大明军舰包围的土地。   万历开始觉得这话有点太大了,后来在军事室点了点舆图,数了数军港和战舰,嗯……老头儿说得对。   此时的奥斯曼同样有这样的感觉,一种浓重的危机感笼罩着努尔巴努太后速檀,尽管她从未对大明表现过敌意、西洋军府也没对她及奥斯曼表露过敌意,但威胁它就在那,并不是真的有敌意它才算威胁。   她第一次觉得奥斯曼的疆域不算大。   其实论说疆域,奥斯曼的疆域从来都不大,但也从来没小到能让人包围。   可坏就坏在这不算大也不算小上头,要是再大点儿,不至于教人包围;要是再小点,一直被包围也没什么压力。   就是如今突然从四面八方收到大明人的消息,让努尔巴努太后感觉很不好,快要窒息了。   而且这个要求在努尔巴努太后眼中并不是单纯一个要求,而意味着今后的选择,甚至影响到国策。   是死硬到底坚持独立,还是答应大明这个要求,准许他们的部队入境,并在接下来大明帝国的军事行动中协同作战。   也许这是联盟,但作为联盟中被包围的那一个,恐怕在联盟里也只有少数利益,还极有可能影响到速檀的威望。   但她很难拒绝戚继美。   因为戚继美救了她,在去年,宫廷中有人对她下毒,宫廷医师束手无策,戚继美受穆拉德速檀的托付,以自己的军医救了努尔巴努太后。   并且整个过程中西洋军府都未趁人之危对奥斯曼露出任何敌意。   至于谁下的毒,则是个糊涂账,有太多可能刺杀她的人与势力了,哪怕证据确凿都不敢确定。   即使得到救治,这次劫难依然让努尔巴努太后元气大伤,以至于穆拉德速檀都必须亲政,整个国家也到了必然的拐点——事情已无法再拖,究竟是答应大明西洋军府的要求,还是拒绝。   万历十二年五月末,穆拉德速檀在伊斯坦布尔王宫召见大明西洋军府印南总兵官戚继美,授予其大明驻奥斯曼第一任外事武官称号,同时为方便其行事,还给这个称号增加了一系列比方说扈从速檀、进入大炮之门、购置粮草等职务。   有意思的是,由于奥斯曼帝国其实是后人给他们的名字,他们在外事中通常自称‘上国’,而别人称他们多为‘奥斯曼家族’结果就造成戚继美的官号非常新颖。   天朝驻上国使臣——戚继美。 第二百八十七章 害怕   讲道理,穆拉德三世这种感激戚继美救了自己母亲而在亲政后没完没了大加封赏的态度,快把他娘努尔巴努速檀气死了。   在那个曾属于苏莱曼一世的王宫里,珍藏着数千件精美的中国瓷器。   就在那些瓷器旁边,努尔巴努太后将穆拉德速檀训斥得抬不起头。   “谁让你准许他出入宫廷?你这是把刀递给他,这个人随时都有杀你的机会,你等不到孩子出生就被他杀了!”   穆拉德面对母后时像个小受气包,心里还贼委屈,急的憋了半天才说出一句:“我看他们挺谦逊温和的,还救了你。”   “确实救了我,可是谦逊温和?我让你看的书,你看了吗。”   不用说,努尔巴努看穆拉德这个样子就知道他没看,转过身瞪了在宫殿里站着的黑人太监一眼,怒道:“都出去,在这里做什么!”   等殿内没人了,只剩下穆拉德速檀轻微的喘气声,努尔巴努太后只觉得天旋地转,她闭着眼睛瘫坐在王座前的地毯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的儿子有些过于软弱了,不像他的前辈那样,继位前经历血腥厮杀,不是个拥有独当一面大权的速檀,却偏偏被自己推到了这个位置。   他太容易听信于人了。   自西洋军府出现在阿拉伯海,努尔巴努派出许多人收集情报的同时,也对过去有关中国的记载加以留意。   开始还只是因为大宗贸易与宫殿中那些来自中国的精美器物想要对东方有所了解,这多出于一种排解无聊的情绪,但后来就不是那样了。   努尔巴努对大明印象不好,心中满是忌惮,来源于过去与西洋军府一段不好的交往经历。   有关莫卧儿。   几年前,数不清的大明人、日本人、缅甸人杀到印度次大陆,把蒙兀儿军队打得丢盔弃甲,蒙兀儿驻伊斯坦布尔的使者还向奥斯曼求援。   努尔巴努认为奥斯曼应该帮助蒙兀儿的阿克巴,他们有共同的敌人,蒙兀儿能为奥斯曼牵制萨菲波斯的东方。   起初努尔巴努想依靠影响力,以及大明对奥斯曼诸多苏丹国的贸易依赖来保护蒙兀儿的阿克巴,她也确实这样做了。   在那七个月里,那应该是万历十年的三月底到十一月初,奥斯曼不准大明商贾在阿拉伯海岸贸易,并派人前往西洋军府,与西洋大臣殷正茂就大明于蒙兀儿用兵进行交涉。   双方没能谈拢,殷正茂认为自己很冤枉,阿克巴惹了皇帝还不道歉,皇帝派了一群和尚去宣扬佛法,关我西洋军府什么事,你们鲁密地面的头人怎么能把这事怪罪到我老人家头上,还用我的业绩做威胁呢?   殷正茂很生气,跟使者约定了时间,派中国兵船去沿岸把商人都接回来,并把奥斯曼使者送走,告诉他西洋军府缺了这三个月的业绩,一定要从别的地方补回来。   后面的四个月,奥斯曼得到情报,他们正在进行战争的邻国——波斯的萨菲王朝,急于一雪前耻的阿沙穆罕默德,与大明西洋军府达成一项秘密协议,关于组建一支新军。   这项交易包括购买四千杆火绳枪、军服一万八千套、六百领铠甲、一百八十门火炮、两艘赤海级千料舰、十二艘四百料鲨船以及铳炮所需的弹药火药。   交易款项巨大,折银三十七万两,不过真正用银交易仅占十分之一,余下款项以马、矿物、珍珠、羊毛、粮食等实物交付。   除铁、铜、金、银、煤之外,他们还在收购波斯人没发现、不使用的倭铅,也就是锌。   而且和这个消息同时被奥斯曼探明的,似乎波斯还在谋求一个规模更大的军火贸易订单,只是西洋军府还没同意。   信号释放非常清晰,努尔巴努再一次派人至西洋军府,恢复了沿岸贸易,并希望殷正茂不要再继续与萨菲波斯商谈接下来的贸易。   最后,经过一番友好协商,奥斯曼向西洋军府以折银二十五万两的价格,买了四十船中国火。   把努尔巴努速檀气的够呛,本来她想买瓷器和丝绸,但殷正茂不卖,任何东西都不卖,指定了要让她买火油,因为殷正茂知道奥斯曼不缺这个。   正因如此,努尔巴努对戚继美充满感激,但对戚继美身后的西洋军府和大明,满是忌惮。   她已经认识到大明或者说西洋军府,已经在她无意识里成为这一地区影响极大的势力,当这样一个巨无霸的触角突然伸到身边,没有人能不试着了解。   后来她便搜寻了王宫及各地可能掌握的信息,包括东方的现在和过去,然后更忌惮了。   尤其当儿子说出‘他们看起来挺温和’这样的话,更是把她气的发疯:“他们谦逊温和,那是你不知道真正的样子是什么!”   他们周围有多少国家、奥斯曼本身有多少附庸的祖先都是从东边被收拾过来的。   努尔巴努就差指着穆拉德的鼻子说话了:“他们有一个词叫蛮夷,能创造出这个词,你就已经知道他们谦不谦逊,他们温不温和了。”   “他们军官的最高荣誉叫封狼居胥,说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人把匈奴驱离家乡的故事,他们以前经常做些几个人冲到别人王宫把国王杀了改朝换代的事。”   说起这个,努尔巴努就满面惊恐,奥斯曼家族除了担心禁卫军,以后还得担心大明来的外国人?   “一个大明商人给我说了一些名字,鬼地方、土地方、饥饿奴婢、狗军人、乌龟在草木茂盛的地方、黑孙子、卑贱新杀的鱼,你看看哪个像好名字,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叫这样的名字?因为他们都被打过。”   这些名字依次是鬼方、土方、匈奴、犬戎、龟兹、乌孙和鲜卑。   原本还凑合的音译名字再经过二次意译后,立刻就变得不像样了。   穆拉德被母亲说得目瞪口呆,可此时此刻,他已不能出尔反尔,否则将极大危害他本就不多的威信。   所有一切,只能寄望于戚继美的个人道德。   只是现在想到戚继美的脸,穆拉德就有点发自内心的害怕。 第二百八十八章 蹭课   大明亚州宗室大学新建校舍在万历十二年落成,在墨西哥城北方的山上,与其附属亚州大学连成一片,延袤十里,灯火相辉,宛若山城。   宗室大学的山门直通墨县官道,官道是近年来新修可容八架马车并行的大道。   在东洋地面上,尽管军府近年来鼓励养马,可生出来的小马驹还抵不上早年西班牙留在这的驴子多,战马都被放到牧场去配种了,市面上跑得全是穿新衣裳的小毛驴。   官道路面并未使用墨县城内的轨道,而是直接铺了沥青。   在本土,原本沥青铺路的造价很高,中国古代主要把沥青作为少量使用的粘合剂。   但亚州北方的麻家港炼油产业已成支柱,大明本土的炼油业比亚州发展的还好,导致主产品与副产品运回去都不符合成本,就干脆把副产品留在亚州。   而在墨县,因为有天然沥青湖,土民百姓对沥青有很高的认识,过去在印加时代就用沥青与碎石铺路,同时也作为医药使用。   经过亚州宗室大学的实验,沥青路的马车、货车通过性极好,很难被现有承重压坏,而且掌握大量开采的产地,让沥青的成本并不像看上去那么高昂。   就好像南洋军府掌握南洋后,本土的珍珠价格都遭受冲击一样。   因此,东洋军府便在墨县郊外的天然沥青湖开办了沥青厂,贯通大西港与常胜港的主干道及周边货车流量大的地方统统铺上了沥青路面。   它不损坏车辆,也不像土路在雨天容易陷入泥泞,更好的道路能让常胜向大西港的陆路运输更加便捷、更多行商会选择走这条路,也意味着更多税收。   不过陈沐一直想把亚州的沥青大量送回本土的愿望还是落空了……说起来挺丢人,本土的基建设施比他这个穿越者主政的亚州要好得多。   尽管皇帝与朝廷都认为沥青路面挺好,但谁也顾不上大规模铺设。   人家玩的太高了,本土大面积铺设电报网络、木铁复合轨道以每年数千里的速度修建铺设,谁还顾得上修路啊。   朝廷最近给陈沐发来的信里简短介绍本土修建铁路的热情,让陈沐想象不到。   乡绅忙着给朝中实权官员写信要让家乡通铁路,有些地方甚至朝廷修铁路都不需要出钱,只要出个文件、工部拿出规格派出吏员督造。   数县之地成百上千的乡绅、大姓家族自己就凑出修建铁路所需的工钱、料钱,自募后生子弟投身力夫,热火朝天地将铁路修起来。   有些县甚至会出现两条、三条平行铁路,就因为先前已经在修的那条铁路不通某个乡都,这个乡都的百姓便资金自筹、人料自募,再修出一条二三十里的小铁道,说什么也要连上才行。   野蛮生长的年代里,陈沐以后来人的眼光,非常明确地认知到这些乱修乱建的小铁道恐怕将来一多半都会因没多大用处还占地而被扒掉。   但至少现在,本土这份热情让他不愿去说那些风凉话——这是铁路发展最好的时代。   马、驴、牛,马车、驴车、牛车、手推车,没有任何力量能与火车头竞争,只要一个乡都通上铁路,乡绅自筹都能买得起一架拖运三五节车厢的火车头。   大户人家连地不用种植了、铺子不用开了,就在那三五十里的小铁道上雇几个人终日为乡里乡亲运送货物,收个票钱就能赚个盆满钵满。   还不用想那些乱七八糟的避税方法,朝廷根本不收税,万历的小算盘打的鬼精,他压根看不上那点儿路税,蒸汽火车头要想跑起来是要吃煤的,煤是谁的?   他的。   都是他的。   他不但不收税,而且还要在卖煤时给朝廷交税。   万历早就算明白了,收税是省心,可哪儿有赚交了税以后的那部分钱舒服啊。   百姓也高兴,铁路的出现进一步让小农经济的生产力水平提高。   过去一户农家,一年到头织不到十匹布,不是女主人和这个时代最先进的织机织不出更多,而是织出更多的也没用。   用,已经够用了;卖,不知道卖给谁;去县城,先背着布走四十里过去,再走四十里回来,若请了脚夫这布就算白织了。   尤其在这个纺织厂挤压小织户生产的时代,更让人过不下去。   可有了铁路就不一样了,有些大家族连工厂都不用,就已经成了大工厂主,族里女眷织布、几个男丁联系县城甚至府城的收购商,每月下定规格,织出来集中到火车上一路运送过来,回来就能分钱。   织布如此、手工艺更如此。   由于人的竞争,它可能无法让每个人通过这个改变命运,但它确实能让每个人过上相对过去更好的生活。   更重要的是,哪怕是村里的一家铁匠铺,一家手艺很好,原本有可能在某个半年一年没有收入的时间就转行去做佃农的铁匠铺,有了存活下来的希望。   让远在东洋的陈沐都感受到,这是个巨大变革的时代。   真正的变革不在于他制造蒸汽机,不在于他创造一些原本没有的东西,那叫变化。   而在于去年过世的徐阁老,棺材被他家耕地的火德星君驮着进了坟地;在于大江南北的村庄忙着修铁路,像过去十里八乡大善人捐修土路一样。   在于财迷皇帝靠着先参赛再当裁判,收拢天下煤矿赚得盆满钵满;在于运河沿岸的县学教谕能带着学子认识蒸汽船,铁路沿线的乡学先生能带童子认识蒸汽机。   在与一条条铁路连接郊野,在于这天下每个人都因这些东西的存在,而使原本的人生际遇发生了些许改变。   这是变革,无比巨大的变革。   大到就连东洋军府的陈沐,也借着东洋大臣的身份进入亚州宗室大学。   名为考察教谕教学能力,实则借公职以谋私利,赖在课堂的最后一排蹭课,已经考察俩礼拜了,门儿门儿课都不落下。   现在让他听得津津有味的这堂课,教谕是宗室新会王长子、镇国将军朱睦樒,讲的是汉代公羊学派大复仇理论下视外夷非人的社会舆论与西葡诸夷大扩张环境下的视土人非人的区别。 第二百八十九章 延续   朱睦樒是个幸运儿,他喜欢钻研历史这套东西,尤其喜欢古代的公羊学派。   这个学派里很多东西其实并不适用于大统一王朝,所以朱睦樒被皇帝打发到东洋来其实是一种幸运。   他要是在本土,早晚因言获罪削去爵位罚没高墙。   倒不是说东洋军府对言论就开放了,公羊学派的一些东西不是说言论自由就能解决的,朱睦樒一过来就差点被邹元标斩了。   这年头,哪有大臣敢跟他聊‘天子也不过是爵位的一种’、‘万历和陈沐最讨厌的天人感应学说’、‘君臣以义合,效忠也是有条件的’这些东西。   不是它不能议论,而是太危险了,一不小心就会形成一种不可控制的学派。   哪怕有再多好东西,但动摇大统一王朝统治基础,别说讲学了,聊都算是怨愤。   但东洋也有好处,这边新东西多,可供研究的东西也多,不用整天端着那些个老黄历翻来覆去的看,可以聊一聊西班牙人是怎么干的,他们有什么思想内核,跟我们有什么不一样。   哪怕是关于西方顺义王的脑袋到底秃不秃,大家都是可以敞开聊的。   为什么战争是我们赢了而非他们,究竟是他们哪儿出了问题导致战争失利……像这样的研究,东洋军府从来不缺。   在第二次明西战争后,占领巴拿马的邓子龙得到大量西班牙文献书籍,那些书籍多为西班牙学者在数十年里研究阿兹特克与印加人的记录。   就连活下来的亚洲土民都不知道过去的时代究竟是什么样,那几乎是大明人了解土民历史的唯一手段。   为统治这片土地,大明人必须学习这些东西,并不可避免地受到这些书籍与理论形式影响,继而学以致用。   一方面用以统治东洋,另一方面用以研究大海那边的欧罗夷。   在人们都不十分了解的舆论大环境下,任何事情都试图找出一个原因……西班牙人打败仗甚至会被归类到他们的骨头瘦弱,头骨像大明人小孩的原因上。   这个‘异端’学说还要归功于早已回到大明本土的甲等医师陈实功,他的解剖工作是这一论点的有效佐证。   西夷兵头骨普遍比明人罪犯头骨小、窄,不够强壮,头骨装脑子的地方装水也少盛三钱四分。   这个时代,大明人刚刚懵懂地认识到脑为元神之府,很快就被稀奇古怪的人套用到战争取胜的原因上——他们傻。   陈沐对此是非常不认同的,妈的谁敢跟他讲这个他就骂谁。   世上哪个将军辛苦取胜,愿意听人说:嘿嘿嘿,你打败了些个傻子。   研究其实是个非常奢侈的事,奢侈到世上大多数人根本没机会知识到不知道、不了解的东西,自然也就无从研究。   尽管对西班牙人不够了解,但好在大明人自己有丰富的历史来对照,在西班牙人于亚州行的法令、那些依然留在亚州的信件里,很快他们就找到一种支持西班牙人开拓海外的方法论。   “其中恶者,谓土民为其形貌似人;善者或云,土民为不开化之野人;何故?”   讲台上的朱睦樒横手于胸前,微眯了一下眼睛,化拳为掌向下微微虚劈道:“类人非人者,可杀也;杀人,夺土。”   “陈帅言此为话术,是为创造征服正当性。”   朱睦樒讲起这些,面上不由得带上嘲弄,以前是没人这样想,一旦这样想了,其实大明看待别人也一样是蛮族。   在此基础之上,朱睦樒讲述起自己的最新认识:“先秦之时,百家争鸣;待到秦末,天下大乱,四方诸侯蜂起;至汉初,天下初定,人心思安,有儒者董仲舒、胡毋生,拳打脚踢,开儒学一统之先河。”   “其二人乃儒者公羊学派传人,自孔圣不在,儒一分为八,各持所解;圣人门下弟子所学不同,尚可言语三两便闹得不可开交,何况其时黄老之学尤盛,儒学何以一统?”   朱睦樒道:“盖合当世之需耳。”   “当时世有诸子十家,分儒、墨、道、法、名、农、杂、阴阳、纵横、小说,以今时之眼光去看,那乃是十个学科,各科之人对其他学科不感兴趣,亦不做研究。”   “他们不能包容,而儒能包容,董仲舒不单学《公羊春秋》,还学阴阳学、算术学、道家学说,杂凑而成新儒学。”   “今日之儒,不单有礼仪历史,还有道家理论、法家理论、农家理论,有杂家理论、阴阳五行、纵横小说,儒非儒,儒亦是儒,因儒即世人,世人即儒。”   朱睦樒是个大胆的人,他看见在最后听得津津有味的陈沐,抬手一指道:“陈帅是不喜天人感应之说的,学生曾听说陈帅于朝廷大斥天人感应,言彗星飞过,乃海外灭国数十,非提醒我大明天子有德行之过。”   “但这天人感应,在汉初之时,却是指天亦有喜怒之气,哀乐之心,与人相副,以类合之,天人一也;汉家天子非以武力定天下,而是因他为天子,故为天子。”   “这是一柄剑,天下初定之时可安天下,天下不境之时也可乱天下,因为人信了,电闪雷鸣都教人害怕。”   “只是每逢改朝换代,天人感应便又被拿了出来。”   说到公羊学派,可以毫不避讳地谈起改朝换代。   而课堂后排的陈沐,则拿着小本本儿记录下:儒是兴于董生,也亡于董生,公羊学派限制君权思路是对的,但其寄望于天,这种违背孔子对鬼神敬而远之的态度,是明晃晃的太阿倒持。   拿着剑刃把剑柄交到皇帝手上。   对于儒学早已亡的想法,陈沐想必讲台上的朱睦樒和他想的一样,董仲舒的公羊学如果说还是儒,那后面儒就已经死了。   留下来的仅仅是个躯壳,它内部填充的是中原大地上所有人、一切的结合,什么都可以是儒,因为什么都是儒。   公羊学派最大胆、也是陈沐印象极深刻的不是推崇对于公仇的大复仇理论,那是继承自孟子的东西。   而是张三世,即将社会分为衰乱、升平和太平三个阶段,循环往复,君主有义务带领百姓进入三代之治,指的是尧舜禹圣人在位的三代。   如果不能,这个皇帝是有问题的,换了吧。   陈沐倒不是想换皇帝,他只是由这个张三世,想到了清末的通三世,绝学的公羊派又被捡起来,与《礼记》联系到一起,将三世分为衰乱、小康、大同。   他过来那会儿,国家长期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以全面建设小康社会为目标。   那会他不懂,下一步是什么。   现在他懂了,下一步是天下大同。   历史是延续的。 第二百九十章 知府   俩礼拜的时间,陈沐坐在宗室大学里几乎把公羊学派、公羊春秋学了一遍,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这个学派挺可怕的。   因为严格意义上来说,它恐怕是儒派诸多学说里唯一一个极度与教相似的学派。   或者说它是董仲舒的读后感,而且还是文笔不太好的一本读后感,但它建立了一个与孔子时代不同的宗教体系。   不像孔子单单对人类社会感兴趣,它包容万物,试图在宇宙天地、人体发肤、社会政治中寻找普遍的真理。   并用这个真理来约束信徒,强迫信徒生活在营造出的幸福里。   这不是宗教是什么?   尤其这个宗教战斗力极强,它将皇帝与天画上等号,反对皇帝就是逆天;它对集权大一统带来的力量有近乎疯狂的迷恋,并鼓励这种力量向外释放,推崇公仇的大复仇理论。   《公羊传》里的大一统,说的并非地理单元上的一统,而是王者受命于天,制正月以统天下,令万物无不一一皆奉之以为始,故言大一统也。   “复九世之仇,大华夷之辨。”曾作为逻辑基础主导了汉匈战争,而在如今的东洋宗室大学,又再一次被朱睦樒提了起来,他要复谁的仇?   陈沐以为,这个大明宗亲试图复兴公羊,把这份理论强加在东洋亚州的土民身上,以收人心,并推动进一步的战争。   但实际上朱睦樒只是在单纯地讲课,只是他先前讲宋明理学时陈沐没有听罢了。   决定离开宗室大学时,陈沐心里带着许多迷茫。   他知道公羊学派的攻击力强,但同样也知道这个纵贯整个西汉的学派最后又因何消失。   这世上一切学派、哲学、逻辑模型都因人而存在。   公羊之兴,兴于统治者需要;公羊之衰,衰于不再被统治者需要。   这带给他很多思考,比方说,此时此刻大明需要的是什么。   大明需要的,孔子做不到、公羊学派做不到、掺杂释道的宋明理学同样做不到。   因为世界在变化,旧有的学术思想已不能满足今时需要,他们急需一套全新的思想理论应运而生,以指导上至国家、下到百姓的生活、经济、战争、政治。   但这个问题单靠陈沐解决不了,他对传统学术认识有限,让他去推进这件事的难度比攻灭哪个国家难多了。   朱睦樒也不行,尽管这是个学问很好的人,还对历史上的学派有足够认识,但他也不知道世界究竟变化有多大,这个宗室将军连今日大明的疆域地图都认不全。   不过很快,陈沐就见到了能办成这事的人。   起初是军府衙门的赵士桢,拆捡了这个月本土送到东洋的书信,见了几个海上来客,前来向陈沐告假,说要去常胜一趟,估摸着六七天才能回墨县。   陈沐也没多想,让他尽量早点回来。   这个月大西港刚收到西班牙大明港李旦的书信,说是陈矩的船队在地中海转了一圈,来自南方的诸苏丹国使者已集结摩洛哥,北方诸国也正在向西班牙集结,只是最近一直有新的王国派遣使者的消息,因此慢上一些。   诸多事项需要李旦、付元等人处理,难免会有拿不定主意的事,比方说两支人马是合一路船队来、还是分两路船队西航。   这样类似的事,商讨中很费人心神。   同样大西港这边也在准备,先前陈沐本想着天下诸国大会于哈瓦那举办,但哈瓦那名义上并不属东洋军府治下,何况很担心会发生预料之外的事情,便打算将之搬进墨县举办。   可如此一来需要担心的事就更多了。   陈沐这离不开人,但也不在这七八天,便轻松放了人,不过在放人之前他还是问了一句:“去常胜有什么事?”   “是工部蒸汽局的周主事,写信介绍其一好友至东洋,托付学生多加照顾,前日刚乘商船到港常胜,学生去接一下。”   工部蒸汽局……这名字对陈沐来说恍如隔世,一瞬间把他拉回多年前北京南边那个车走一半锅炉炸开,遍地泥泞的地方。   在朝廷写来的书信里,万历常常会提到蒸汽局这个当年不为人知的小部门,听起来是发展的不错,还给蒸汽机起了诸如火德星君、青龙玄武之类的型号。   机器是能改变生产力的大东西,朝廷也足够重视,这些年进步神速,就连数万斤的大机器都能做出来。   他一直很想回去看看,看看那个地方如今的变化……不知道周思敬还有没有继续研究它那台用火药爆炸提供动力的战车。   “周主事这些年做事辛苦,既然他有托付,你去好生招待他的友人也是应该。”   陈沐身边两个最重要的幕僚,赵士桢与徐渭。   后面的疯老头是得罪人颇多,前头的赵士桢则是交友甚广,到底是在京城混过一段日子,陈沐对他朋友多也并不感到奇怪。   倒是赵士桢自己犯了难,嘀咕道:“其实也不光是让学生招待,他这位友人曾是我东洋军府参将袁自章的故人,似乎这次过来是想投奔袁将军,可眼下袁将军人在白山帐下,到这却扑了个空。”   赵士桢说的袁将军是东洋军府的袁自章,早前跟着付元去了西班牙,又作为付元东征军的先锋官挺进法兰西,为陈九经侧翼。   如今那边的仗是打完了,却又为第一次天下诸国大会的召开而率军驻在那,以震慑群小。   如今他的朋友过来,自然寻不见,陈沐也不愿意再放人去法兰西,那边的情况跟东洋军府到底差着几个月的消息面,万一战事再起,人有个三长两短反倒不美。   “要不大帅先把那人招进军府,此人在本土也做过知府,虽然在朝中得罪了不少人,但官声还是极好的,我听说他离任时百姓都希望他别离开呢。”   陈沐的眉头皱起来了,不是厌恶或不高兴,而是他已经察觉到,这个世界一定是哪儿出了问题。   为什么到海外,到他身边的都是这种问题人物?   一听就有不祥的预感。   “这个人,叫什么,过去是在哪当的知府?”   赵士桢一脸的无所谓:“李贽,在云南姚安府当的知府。” 第二百九十一章 新派   其实陈沐一直觉得自己身边有一种吸引穿越者的能力。   过去他对海瑞的认识,是个古板、刻薄、妈宝、程朱理学的直男癌,一个不受重用、也没什么用的好人。   可实际上,海瑞是陆王心学的急先锋、大规模实践一条鞭法第一人;政务技能尤其卓越,于江南抑制土地兼并、治理长江百年水患,使苏、沪长治久安,无海瑞则无上海。   整个人像是个土改工作队穿越来的老干部,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打压豪强、拆解土地兼并者,鼓励寡妇改嫁,同时严禁溺婴。   就差设立妇女救国会串联了。   尤其在陈沐充分了解海瑞的履历之后,海瑞就在他心里变得更加恐怖了。   这个人没背景、不是进士、没名气,妥妥的官场上三无人员。   他在嘉靖二十八年中举,嘉靖二十九年会试落榜,嘉靖三十三年会试再次落榜,同年放弃考进士,受广东布政使司委派,至福建延平府南平县当教谕。   没有品级,往低了说是在编教师,往高了说也不过县教委主任。   嘉靖四十一年,升任淳安知县,正式进入官场,正七品。   嘉靖四十五年,被选拔为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进入官场第四年,正六品。   同年,写了《治安疏》,坐牢去了。   隆庆元年,出狱官复原职,改兵部、改大理寺,而后调往通政司,先后任左通政、右通政之职,进入官场第五年,正四品京官。   隆庆三年,升调右佥都御史、外放总督粮储、提督军务,巡抚应天。   这是海瑞进入官场的第七年。   第七年,海瑞巡抚应天、苏州、松江、镇江、常州、徽州、宁国、池州、太平、安庆十府,总督杭州、嘉兴、湖州三府税粮,大明大半个粮仓,就这么交到这个步入官场仅有七年的人手中。   这要是不受重用、没什么用,干了五年常胜知县不得寸进的邹秃子得拿脑袋磕墙磕死,上下五千年没用七年从地方到中央再外放地方封疆大吏的都是庸人。   身边有如此一尊大神在东洋军府镇着,亚州全境可谓八方太平。   现在又来了李贽。   其实陈沐确实挺想见见李贽,毕竟他认为此时正是大明孕育出新思想的时刻,它该孕育,也需要孕育。   甚至有可能已经孕育出来了,只是远在海外的陈沐与庙堂之高的万历都不知道。   在常胜的港口,赵士桢看见了李贽,李贽也看到了赵士桢。   他们二人虽互不相识,却都在第一时间发现对方,随后俩人都陷入了怀疑。   李贽很容易发现赵士桢。   人来人往的常胜港,港口栈桥、炮庙与仓场的守卫是肩扛鸟铳的大明东洋旗军,街头巷尾的岗亭里站着黑衣着甲的巡检。   巡检们几人一队,有持矛者、有挎弓箭按腰刀者,每个小八角巡检亭里都有一条黄犬被热得吐着舌头。   隔着遥遥万里,大明本土的律令被省略至最简,几条街上到处是身着锦衫亮纹大花的商贾,当街带着饰品精致的女子在商馆选购物什。   没人能分得清那些男子女子哪个是本土移民、哪个是亚州土民,人们穿着一样风格的衣裳、戴着同样手艺的饰物、说着同样口音的官话,就连审美都一模一样。   除了这些人,茂密的棕榈树下来来往往的都是工人。   那些工人头戴发巾、身着各色短打、小腿扎着行缠。   有些人坐在车辕上赶着穿鲜艳衣裳的小毛驴,拖着车驾沿海岸边修出的路向更北边缓缓行进,向常胜县的商铺运去刚从船上卸下的货物。   还有些人更加豪放,将短打扒开披在腿上,袒开精壮的胸口与胳膊,毫不介意地露出满身刺青,推着悬挂风帆的独轮手推车哼着小曲儿进入灌木中开辟的小路,把货物送去移民的村庄。   整个港口很少能看见闲杂人等,人人都忙于自己的工作。   赵士桢试图用目光在不大的常胜港搜寻一个五旬有余、曾任知府的老者,但没有找到。   后来他想,可能是李贽生得年轻、锦衣玉食保养得好;要么操劳过度,衰老的很。   便放宽标准,寻找一个四旬到七旬之间,有仪表、有礼仪的老先生,可依然没有找到。   直到他和一个老头对视,确认过眼神。   在这个每个人都很忙碌的港口,闲人并不多。   李贽发现有人跟自己对视,是个后生。   这后生穿着大明官袍才用的暗纹锦缎料子,脚踩胶底官靴,网巾发扣是精雕狮子蓝宝石,鼻梁上架玉雕蟾宫折桂墨片遮阳镜。   他腰带上左边斜别着一只牙雕折扇,右边挂着鞣皮铳囊上有徐渭画的葡萄、葡萄旁边还有赵士桢手书‘天下太平’,露出精雕着幅仕女图的抛光木柄。   还有两名赤红兵衣披挂胸甲的北洋骑兵充当武弁,钵胄的马鬃辫又黑又亮,亦步亦趋牵马立在他身后。   李贽心里感到怀疑:这后生,难道就是东洋军府来接自己的官员?打扮比他泉州老家的那些年轻海商还要新派。   赵士桢心里也怀疑,他倒不觉得这个看向自己的人就是要找的目标,只是纳闷这老头为何要盯着自己。   闲人并不多的常胜港,这老头搬着马扎坐在颗棕榈树下,似乎是因为太热了,他的长袍与内里的素色中单都敞着,露出平坦的胸口与微微鼓起、皮肤下垂的肚皮。   他披散着头发,左右没有侍者,搭在大腿上的一只手还拿着只木篦子,显然前一刻还在篦头发上的虱子。   在他身边,堆着两箱子书,也不知道是谁给他搬过来的,书箱上还放着只码头工人常喝的大碗茶。   现在,他披散头发的缝隙里露出一双直勾勾盯着赵士桢的眼,看得赵士桢怀疑人生。   赵士桢一步一步走到跟前,抬起食指把墨镜往下勾了勾,眼神中露出狐疑,问道:“阁下可是……可是卓吾先生?”   老头不慌不忙地起身,木篦子往书箱上一放,随手扯过束带,轻松自然地将衣裳束好,抬手将披散前额的头发向后一拢,作揖道:“老夫李贽,有礼了。”   赵士桢只觉头晕目眩,边回礼边心里想呀:东洋军府,往后有俩老疯子咯! 第二百九十二章 约束   陈沐同赵士桢合计让他将李贽带回墨县,却没想好以如何一种开场白相见,因为他的打算是先让李贽住下,细细考虑一番,再想让他做什么工作。   因此赵士桢接上李贽,去常胜县吃了顿饭、换了比港口舒服多的县衙知县宅子里借住一晚,第二日清晨便启程朝着墨县来了。   一路上赵士桢挺高兴。   虽然李贽看上去疯疯癫癫,但并没有徐渭那么不易相处,恰恰相反,赵士桢觉得非常舒服。   他知道,听幕主陈沐那意思,就是想把李贽也弄进东洋军府,赵士桢一开始也有这想法,谁嫌人才多呀。   虽然他不认识,但李贽当过教谕、国子监博士、姚安知府,明显是有很高才学的人。   他一见到这个人,就知道这会是自己今后的同僚,无他,军府书记工作太忙太累,徐渭又是个谁都使唤不动的主儿。   赵士桢可太希望能再来个帮闲了。   想不到一经交谈,这个人很真性情,脑子里想得开、眼睛里看不开,什么都能理解,但能理解的事不能接受的也很多,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喜与怒,都在脸上。   这对赵士桢来说……可太容易相处了呀!   路程不远,走了两天,刚渡过白马河,他跟李贽就已经有点忘年之交的劲头了。   因为他们聊到了四洋军府的职能,聊到了陈沐。   谈到南洋军府、东洋军府,赵士桢显然会感到不好意思,但这事在他看来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便大大方方说了:“大帅于阁臣、先帝当面请设南洋军府,为的就是两点。”   “先生是泉州人,知晓沿海那些年的倭乱,那西夷葡夷屠城灭国霸占商路,时常侵入沿海,夺货烧屋、掠卖女子无恶不作。”   “夷商开军船炮舰,船员负盔甲持火器,寻常商贾不得其争利;而海上有力之人,亦是倭寇俱在陆地叫官府杀了,这份航船一趟,十倍百倍的利润,便叫其占去。”   “大帅是沿海旗官出身,靠着平倭任了指挥使,深知海运之利,更知朝廷才是百姓出海经商的靠山。”   “设立海外军府,是为竞争,也为谋利,其实让大帅自己说,他会说就是为了个饼子。”   “噢?”   李贽前面听着缓缓点头,这些关于陈沐的事,他有些知道、有些不知道,但总的来说其实到东洋来,就是冲着陈沐来的。   不过他确实不知道关于饼子的故事,问道:“陈帅出海,是为了饼子?”   金饼子?   面对李贽的满面不解,马车里的赵士桢闭上眼睛陷入追忆,不知不觉,那已经是很遥远的故事了。   “那时先帝在位,赵某还是太学生,说是游学京中,其实也不过是为谋个出路,靠给人题字、编写报纸赚些银钱,生计艰难,年轻,什么都有,就是没钱。”   赵士桢这话,让李贽深以为然,他也惨得很,而且不像赵士桢,他是整个前半生都惨得很。   李贽出身家里穷,父亲是教书先生,二十六岁那年整个家族凑了些钱,才让他有了考举人的盘缠,考上举人却再没钱进京赶考,家里也急需他的收入养家糊口,只能去参加工作。   他这个官,是靠亲族资助,才有财力考上的。   受了别人的好处,自然要履行义务,否则就是忘本……要以微末之职的俸禄与手上那点微小权力,担负起整个家族的生活与光耀。   干了几年教谕、升任国子监博士,没几年赶上父亲过世回乡丁忧,回家没来得及守孝,就赶上了倭寇围城,率领宗族投入守卫泉州的战斗。   守孝三年再去北京,没过多久祖父又去世,他的俸禄微薄,奔丧又断了收入来源,只好把家搬到曾经当老师的河南,给妻子买了几亩田,让她带着女儿过日子,自己请假回原籍泉州奔丧。   他离开辉县那三年,正赶上辉县旱灾,几亩地只能收上来几斛粮食,两个女儿因为病饿相继死去。   如果不是李贽的朋友邓石阳接济二两银子,并跟好友们写信募到点钱,李贽的妻子都熬不过去。   这样穷困的岁月一直到他当了姚安知府,有了各种常例与灰色收入,这才终于让生活的环境好了一点。   可也仅仅是一点,当年家族倾囊相助,为的就是今日,族人纷沓而来,讨钱讨物,令他纠葛两难,最终只能闹个不欢而散。   为躲避亲朋,他寄身蒸汽局主事周思敬家,又被周思敬推荐到东洋军府——其实为的就是给他谋个能安心做学问的地方。   还有比陈沐所在的东洋亚州,更适合做学问的地方么?   这片土地对人们毫无约束,任何人来了都能有所得,正好李贽还有个学生袁自章在东洋军府当参将,老头就自己过来了。   船是周思敬给找的,一应钱财都留给自己家人,李贽就带了两箱子书,只身登船漂洋渡海。   但李贽的经历痛彻骨髓,让他无法像赵士桢提起过去露出忆苦思甜的满足神情,那太痛了,痛到他想不起丝毫快乐。   更无法轻松地把这些事说出来,这些东西永远都会是他心里的疙瘩。   “陈帅在先帝大阅露脸,受封镇朔将军,是先帝眼前的红人,报纸上也多有他的事,我便是写了编排陈帅的文章,反教他瞧上入了眼,招入幕府。”   “陈帅说他力主开海,是因为先帝太过克己,内廷贪渎的事他没能力管,只想在朝廷大局上在海外多赚些收入,让先帝吃个饼子、吃个驴肠。”   赵士桢说着在马车里一拍手:“现在好了,四洋军府,全天下都调动起来,没人能置身事外,就连老先生您不也来了这东洋?”   李贽听了连忙摆手,老爷子脸上甚至露出害怕的情绪,颇有难以启齿的意思道:“书记有所不知,老夫尤其不受约束,难免与上官结怨。”   “当教谕得罪了知县与提学;在太学,五个祭酒、司业得罪了五个;在礼部,又得罪了高尚书、殷尚书、王侍郎、万侍郎。”   “到了姚安,又与云南王巡抚做对,因而有不情之请。”   李贽的脸上万分难过,后面的话似乎因太难以启齿而无法说出口。   却不料赵士桢全然没当回事,摆手道:“没事,老先生不要多虑,等去了幕宾别馆您自然就知道东洋军府是什么环境,幕府恐怕唯一能跟您吵架的就我了。” 第二百九十三章 幕宾   赵士桢嘴上说的是没事,可心里还是挺怵这老头的战斗力。   一个人在一个单位,跟上司、同僚相处不来是很正常的事。   即使跟所有同僚都相处不来也很正常,但一个人在所有单位都和上司、同僚相处不来就有问题了。   尤其是,李贽说他在礼部时,得罪了高尚书、殷尚书、王侍郎、万侍郎。   这四个人是谁,赵士桢不是很清楚,但他知道整个礼部的大领导就这正职副职四个人,李贽居然能全得罪个遍。   “卓吾先生,幕宾别馆到了。”   幕宾别馆,是东洋军府在墨西哥大改造时顺道修盖的第二批建筑群,在城东郊的一片小湖旁依山而建。   赵士桢边走边介绍:“这原本是亚州土民之国阿兹特克的国都,过去这是一片泽国,就连那边的县城都在湖中心。”   “西夷占领此地后,不能像土民那样游刃有余地造湖田,以至多次爆发洪水淹城,只好将湖水排干,如今只剩下东北、东南还剩下几处小湖。”   赵士桢说着,狡黠笑道:“都是西夷记载,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在下怀疑以西夷之低能,如何能将湖排干。”   “他们还记载阿国最后的国王死于内乱,可当地百姓都说国王是被西夷杀死的——他们的记载,学生只信一半。”   李贽感觉非常明显,赵士桢说这话时就是浓重的鄙视。   甚至让李贽怀疑,赵士桢所说之低能很可能跟西班牙人治理湖泊的能力没半分关系,只是因为他们打了多次败仗而已。   因为打了败仗,所以国力不行;因为国力不行,所以哪儿都不行,就连治个水都不行。   其实李贽到东洋前也去过南洋,还在那见过西班牙人,老老实实的当个小地主,跟当地人通婚,没事出门理个发,普普通通。   既没有过去传说的那么凶神恶煞,也不至于赵士桢这样轻蔑。   但他难得抑制住了自己的辩论欲望,因为不远处的幕宾别馆已映入眼前。   山门牌坊修得尤其宏伟雄壮,石柱下雕刻武士执剑,压着两只长翅膀的小人儿,牌坊上书幕宾山三字,是赵士桢骨肉腾飞的笔迹。   虽是依山而建,道路却并不陡峭,唯一美中不足是道路两侧郁郁葱葱的棕榈林每隔数十步便有两只充满异域风格的石人雕塑,让李贽觉得不太舒服。   这种风格不像进入哪个街坊,倒像是走上了神道。   所谓神道,是墓前开道,建石柱以为标,整个幕宾山在李贽眼中越看越像一座大坟茔。   而且还是规格很高的陵墓。   赵士桢牵马边走边道:“这些石人是土民雕刻,由我移民工匠雕琢,手上提灯内里中空,每月逢七自背部添油,因其虹吸,昼夜长明可燃一月。”   “不过白日点灯太过浪费,故夜明日熄。”   似乎察觉到李贽有点不舒服,赵士桢笑道:“先生勿忧,这幕宾山确实是以陵墓修建,不过非是葬人,大帅说这葬的是欧罗夷之国运。”   稍顿,赵士桢面色肃然,道:“我辈亲手斩断之国运。”   “东洋守土,守的不单单是朝廷富贵,亦为不教西国群丑窃据东州。”   赵士桢的言语中的地理不易让人明白,但同为大明人的李贽听得懂。   这个世界上地图只有一种划分方式,那便是河南居于天下舆图之正中。   世界的最东端是东洋军府下辖大西港,世界的最西端也是东洋军府下辖之大西港。   那是世界最边鄙之地,它即是起点、也是终点。   因此,亚州是东州,隔辽阔大海另一边的欧罗巴则是西国。   而且还有一根很有意思的零度经线。   经过北京、凤阳府、潮州府、婆罗洲断手河、新明岛杨来湾的零度经线。   北京小小的、不受重视的钦天监议一议。   大明皇帝朱翊钧觉得行、北洋大臣叶梦熊觉得行。   所以大明顺义王乞庆哈、朝鲜王李昖、日本王足利义昭觉得行。   然后南洋大臣陈璘觉得行。   所以吕宋王朱莱曼,苏禄东王、西王、峒王,琉球王尚永、婆罗洲总兵官与爪哇四十七国主、亚齐王、占城王、暹罗王等觉得行。   西洋大臣殷正茂觉得行。   所以狮子国王没意见,奥斯曼伊斯坦布尔王宫里的努尔巴努和穆拉德速檀看了看宫内的戚继美也点了头。   萨菲波斯骂骂咧咧地看了看隔壁跑来的蒙兀儿难民,又用笑脸迎着来家门口收商船税的林阿凤,毫不犹豫地对殷正茂的建议表示赞同。   蒙兀儿的阿克巴听着印度一千四百六十庙僧众、十八万僧兵跟随天时方丈齐呼阿弥陀佛,眼看疆域线朝着自己大步而来,低着头保留了自己的意见。   东洋大臣陈沐觉得行。   “只有艾兰的晓恩王爷与西方顺义王费老二同意,先生可别误会,皇帝没册封过费老二,只是咱东洋好这么叫。”   李贽都乐了,前边哪个军府都有一大堆拥趸,只有到了东洋军府这,就俩人。   “因为咱这儿都是本土啊,设县官治理的,百姓拥戴皇帝,这是四洋军府为陛下收复最广阔的土地。”   赵士桢提到这个极为自信:“就算说起戚帅新打下的土地,也不如东洋亚洲大,咱这还没那么冷。”   李贽问道:“那欧罗夷呢?”   “欧罗夷?费老二说他们不配。”赵士桢回答得轻描淡写:“以前不配跟西班牙聊罗马祭司子午线,现在也不配跟大明聊经纬线的事。”   “普遍来讲,按照明西两国共识,欧罗巴分东欧与西欧,最北端是丹挪等岛夷小国,最南端是比邻牛腮山,也叫牛塞山。”   “伊比利亚半岛,按陈帅跟费老二的意思,应该是另一个叫菲利普州的地方,跟北边的穷鬼不一样——先生,这是幕宾别馆一号,徐先生的酬画堂,那边二号是赵某的酬字堂,三号就是您的了。”   “幕宾别馆所有号堂内里都一样,二百三十亩大院,三十九间悬山顶大房,有从国内移的竹林、果园,想的话也可以修个池塘。”   “陈帅每月给徐先生配酒三十坛,南方的清酒浊酒、北方的白酒,海里的朗姆西边的葡萄,样样都有,您要是有需要也管够。”   “徐先生就修了个池塘,我嫌蚊子多就没修,先带您去看房,一会去他那吃鱼,正好瞧瞧大帅给他谈的亲事怎么样了,说起来……徐先生烧菜可是一绝啊。” 第二百九十四章 新三角贸易   李贽、徐渭与赵士桢在幕宾别馆吃上清蒸鱼的同时,十四里外的东洋军府内,陈沐在看地图。   覆盖整整三面墙的地图。   西墙的地图,最南端是露出尖尖的牧野、大西港与里约卫,大面积海岸中标注着一座座岛屿,向北是有西班牙、法兰西的欧罗巴。   东墙的地图,最南端则是同样冒出个头来的望峡州,将东洋军府下辖整个亚州收纳其中。   两面墙壁的地图有个共同点,它们越来越清晰了。   空白的区域被慢慢补足,贴着不过精细早版的地图也被揭下,换上各地战胜后最新的地图。   盘腿坐在地上的陈沐撩着甲裙,从身前几幅战报舆图中抽出两张绘地形图的战场地图,与手边密密麻麻一沓战报,试图复盘一场发生在数千里外的战役,并弄明白海面上发生着什么样的变化。   战场地图上用水平不高的馆阁体写着,普州战役。   这些战报来源于普州参将应明,由最近从西班牙返航的烟草船送至里约卫,由指挥使卢枫护航送至墨西哥湾。   送来的战报截止至伦敦塔投降,整场战役很难找到有什么属于将军的指挥艺术,敌人的军民组织程度、炮火投射能力、披甲率与战术层面都比不上西班牙。   至于战略?   一个纵横八百里的国家失去沿海,朝鲜在壬辰战争中是什么情况,旬月之间八道尽失,能谈个什么战略。   反倒吸引陈沐注意力的生意。   李禹西的生意。   在有了普州这个就近的囤货港口以后,合兴盛的商贾在靠近欧罗巴的海域有了西班牙大明港外第二个属于自己的避风港。   不是字面意义上的避风,而是能规避风险,不论是军舰还是武装商船,都不能在大明的港口附近袭击大明的商船。   这带来海上商帮力量的显著改变,在东洋军府的视角里,那些满载烟草的船,属于李禹西的部分正在变少。   在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个族群,踏出第一步的人永远是少数。   他们不但需要足够的勇气、智慧,甚至还需要旁人难以比拟的运气。   在前路尚不可知时,运气,运气能压倒一切。   可一旦第一步踏出,真金白银成为传说进入人们的耳朵,后继者将蜂拥而至。   东洋军府除了军事、政治职能,陈沐对这片土地的划分非常清楚。   最根本的,亚洲是大明的五金、棉花、宝石等原材料生产地。   但这个时代的运输能力,跟不上同化原住民后东洋军府在这片土地上强大的生产能力。   因此另一方面,它也是大明面向欧非大陆的产品加工地区,比如毛皮、烟草这些成本低利润高,且对大明本土并不重要的货物。   只需要拿到几个港口的账目,亚州每月、每年向大东洋另一边的欧洲出口多少货物,便尽在陈沐掌握之中。   不是说别的地方不能出海,漫长的海岸线哪儿都能出海,但能集中加工大宗货物的地方就那么几个、有良好道路设施的地方也就那么几个。   别的地方当然可以出海,但把货物避过道路沿线与各地卫所眼线运到那,把商船货船避过军府沿海巡逻舰队开到那,而且还要在没有栈桥的地方运上船。   成本已经超过海关的税务了。   东洋军府的船税显示,越来越多商贾选择从李禹西的烟草厂购入烟草,押船出海向他们的第一站,英格兰贩运。   李禹西的船,货仓烟草的份额正在减少,东洋军府制成的皮裘、皮袄、冰糖、染料以及部分加工后的宝石与金属饰品正在增加。   这些船从牧野的长滩港出海航往英格兰,最终会在四个月至半年甚至更久的时间后,满载货物出现在里约卫。   他们运出去的是一船船廉价、经过加工、缴纳高昂税金的烟草,带回来的是黄金、象牙与战马。   战马是最不合时宜的货物,除非航行极为顺利,否则这些活物会在海上大量死去,即使能运到港口也会生病。   但把马运到大西港,会由军府直接以高出市价几倍的价格收购,相当于能减免部分税务。   在东洋军府的东岸港口,几乎每个月都会涌现出运气超人的商贾。   比对其出海与返航时携带的货物,通常可获数十余之利;运气差的,也能赚个三五倍;而运气最好的人曾赚到五百三十六倍的利润。   他们不杀人、不攻城,那都是军府的事,他们甚至不贩奴,只是简单的贸易,却贸易出一条属于大明人的黄金航线。   正常来说,一船载三百箱烟草的船,到普利能净赚三五千两,在法兰西则能净赚万两,到西班牙就是一万九千将近两万两白银。   英格兰毕竟人少,离牧野又近,烟草市场便不是那么稀缺,商贾也乐得在普利将船舱净空,购入其他货物航往欧罗巴。   法兰西与西班牙毕竟人口众多,蔓延开的吸烟习惯与尚未饱和的市场,让商贾获利良多。   最能赚钱的那个商贾,是在法兰西把整船烟草倾销一空,专门留了十六箱牧野烟进了白山,租了十四艘辎重船,加入陈九经部去往西班牙大明港的航行舰队。   在他的船上,载了价值九千两白银的弓、剑、矛头、盾牌、锁子甲。   法兰西的战争刚刚结束,这些分别收购自白山战利与法兰西封建主的劣质兵甲极为便宜。   这些东西,让他在桑海及诸多非洲陷入战争的国家与部落武装各种各样的部队,换来黄金。   一整艘大福船黄金,三十二万斤,一次拉回来的黄金甚至比陈沐打算今年送回本土的金银都多。   就连水粮都用高价从陈九经那借的船开回大西港——给陈沐交税快把他交哭了。   当然,在席卷大东洋的新三角贸易里,最赚钱的永远不是商贾。   是为他们能更好地运送货物而修路、为他们有更好的环境而建立城市、为他们更大规模出海而在海滨建造船厂卖船,是含辛茹苦的东洋军府。   是撇着嘴看战报与地图的陈大帅。 第二百九十五章 喂鱼   有一句话,能轻而易举地打断陈沐对大海另一端的畅想。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赵士桢的亲兵捂着胯窜入东洋军府衙门,对陈沐道:“大帅,徐先生和新来的李先生打起来了,赵先生劝不住,让小的来请您过去做主啊!”   陈沐的脑子像被菲利普的秃头狠狠怼了一下,空白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徐渭,和李贽打架了?   这可把陈沐吓坏了,赶忙喊人备马,带着亲兵一路风风火火地往幕宾别管跑去。   在陈沐意识里,他的幕僚顶梁柱就是赵士桢,一个人能干八个人的活儿,不但是大明最小力学单位,还是他手下真正干活的幕僚。   至于徐渭,陈沐是真没有让他干什么活的打算,政务、军务,反正他听见了想插一嘴、干点活就由他去,没事也不给他安排事,至多是需要给朝廷写报告专门找来。   这个找还是找到了就来,没找到或者喝多了就算了,也不强求。   能好好活着就行了,挺有才一人,养着、活着,多活二三十年,在陈沐看来就是他收留徐渭最大的功绩了。   这个目标可不简单,不是让徐渭混吃等死。   在东洋军府这些年,尽管还是偶尔犯狂病,但情况已经好了不少。   徐渭平均每年画二十五幅画,五年来写了四十六首诗、二十二篇赋、四十七篇词、写给万历的公文六表以及创造七本小说、四套杂剧。   衣食无忧、身无拘束、心胸开阔,高产似那啥。   他甚至还专门让人把徐渭的作品弄了个合集,印刷拿着没事就托回国的商贾拿去送人。   好东西徐渭能写,有意思的东西徐渭也能写,比方说写对联就一绝。   上联,长长长长长长长;下联,长长长长长长长;横批,长长长长。   上联,手执扇,着冬衣,秀才不识春秋;下联,揽北权,踏南地,钦差少样东西。   这将来可都是他陈沐留给子孙后辈的宝贝,越多越好,反正也不是他背。   至于新来的李贽,陈沐也没有让他干活的打算,知道这是个大明朝的思想犯,就寻思着让李贽在这看见更多原本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弄出一套更加进步的、属于这个时代的思想体系。   这也不是个来干活儿的。   谁能想,这俩不干活自个儿打起来了。   气得陈沐牙根痒痒,俩老头儿打什么呀,赵士桢在那站着呢,打他啊,年轻人耐揍,多好!   俩老头对打,万一哪个打出个三长两短,几百年后高考文综少背两页,国家蒙受多大损失?   他心里急得狠,主要是担心这俩都是狠人,对自己狠的人通常对别人也不仁慈,下手黑起来谁说得准。   可着急没用,这幕宾别馆是他选的址,毕竟平时都是幕僚去幕主工作单位上班,当时陈沐也没想他们这个住所远近距离上的事,主要看环境。   结果现在可好,他可算知道为啥赵士桢到军府衙门去的时候经常往衙门里一赖就是三五天再回去。   有急事是真跑不过来。   一路骑马跑了十几里地,刚走到酬画堂门口,就听见远处传来空灵的笑声。   过去一看,池塘的小凉亭下,赵士桢撑着鱼竿在池塘边甩着,徐渭与在凉亭中间攥着笔长身而立像是在画画,边上还有个小老头背手提着小酒壶、探着身子看徐渭画画,连带笑意。   祥和得很。   眼看大帅把怀疑的眼神投过来,报信的赵士桢亲兵紧张极了,他看这情景也傻眼了,结结巴巴道:“大帅,刚才真打起来了。”   说着,眼睛还在庭院里寻找起来,终于找到些许蛛丝马迹,连忙叫道:“大帅你看,那婢子刚收拾走打碎的杯盘。”   走近了,陈沐也确实发现仨人有点不对劲。   赵士桢从模样上看是什么事,徐渭和李贽就不行了。   俩人都头发散乱,不过这不重要,他俩本来正常情况走的也是狂野派,在陈沐心里以什么样的造型亮相都不奇怪,但这会俩人衣裳都湿着、头发也湿了。   身上还脏乎乎的,脚印、泥印什么都有,偏偏神态上还跟没事人一样。   他们俩老头儿是太认真了,最早发现陈沐从池塘边绕过来的还是赵士桢。   眼看陈沐来了,连忙撇下鱼竿过来,边走边扭头看亭子里俩人。   他也知道陈沐满脸怀疑的来源,离近了行礼后道:“大帅,刚打完,徐先生狂病恢复,俩人就好了。”   “又犯病了?”   ‘又’这个字眼儿,挺让人难受的。   其实陈沐也很诧异,他印象里徐渭已经好长时间没犯过狂病了,怎么今天又犯病了呢。   就见赵士桢脸上带着相同的疑惑不解点点头,回头看了一眼徐渭,叹了口气道:“徐先生一直都挺正常,今天李先生刚来俩人也还挺好,就跟现在一样。”   “相谈甚欢,后来俩人吃着吃着饭,要拿菜做对子,不知道是李先生做出个对子还是徐先生的做的,反正后来一高兴,坏事了。”   赵士桢俩手一拍:“起来仰脖儿灌下去小半碗雪酒,重复两遍那对子,碗一摔就往前走。”   “边走边说,原话我忘了,反正那意思就是很久没有这么畅快过,人只要像今天这样活一天就值了,他吃了鱼、所以现在该鱼吃他,喊着要报恩就进鱼塘了。”   陈沐挑着眼儿往上翻了翻,左右看看硬是不知道该说什么,顿了顿道:“以前他不就老这样,也没人拦,冷水一激灵就舒服了,这回怎么俩人打起来了呢?”   “李先生不让他跳啊,使劲拽着拦,徐先生不乐意,俩人就打起来了。”   赵士桢说着一摊手:“学生死命拦也拦不住,大帅别这么看着我,我真上去拦了,实在拦不住,才让人去找你的。”   陈沐顿了一会没说话,看着不远处凉亭里俩老头儿的样,最后无可奈何地笑了,转而问道:“这李先生,怎么样?”   “没受伤,嗯?哦,大帅说的是宗室大学?”   “我觉得讲学肯定行,但他嫌宗室大学没女学生,说什么男女都一样,女子头发长见识短是因为整天在家不让出门,发牢骚想让朝廷把国内的郡主县主、郡君县君都派来听他讲学……他,不会出问题吧?” 第二百九十六章 生产力   李贽的想法很好,大明的很多人都是这么想的,陈沐尤其如此。   李贽见到陈沐的第一句话,就是希望陈沐能允许他在宗室大学讲学,陈沐完全同意让他在宗室大学任职儒学老师。   他有扎实的儒学基础,且深得先进学派的真传,李贽也是王门心学子弟,他曾与何心隐、王艮之子王襞相交莫逆。   观其历任职务,不论是地方、中央的讲学,还是治理州府都有深厚的实践基础。   唯独让他担心的,是李贽的异端破坏力……换句话说,一样的学问、一样的知识,不提意识形态就能做事,但提起与当朝大员不同的意识形态,就会惹麻烦。   所以陈沐想给李贽加一点新的东西。   在徐渭的酬画堂的池塘边,借着两个刚打一架的老人换衣裳的机会,陈沐坐在凉亭里思虑着腹中草稿。   想了想,他让赵士桢带亲兵回家给他拿点东西过来。   不一会徐渭先出来了,他换衣服省事,照样是一副披头散发的模样,披上件薄氅就自顾自走过来。   瞧见陈沐占了他的位置也不说话,转头去竹林的石案重新铺上画纸,坐着一声不吭磨起墨来。   李贽出来的就比较慢了,头发重新束了起来,身上的衣服也都换好,从仪态上看已十分接近一名致仕游玩的员外老爷。   这个变化让陈沐打心眼里感到高兴,他认为这说明李贽对他的重视。   “先生请坐。”   李贽过来行了礼,坐在对面,看上去很像打算跟陈沐聊一聊他对儒学的理解,却没想到陈沐根本不跟他提儒学,而是问道:“先生为何想要宗室大学招收本土的郡主、县君们呢?”   说句诡异的话,陈沐觉得他提出这个问题的当时,就仿佛看见李贽眼中有精芒闪过,正襟危坐道:“老夫在麻城讲学,曾听人说,女子见识短小,难以学习大道至理,男子之见尽长、女子之见尽短,难道依东洋大帅的见识,也认为如此?”   陈沐当然不会这样觉得,或者说他怎么想,在这场对话中并不重要,他只是想知道李贽是怎么想的:“陈某愿闻其详。”   “《礼记》说这世上男子出世,射人用桑弓蓬矢射天地四方,以寄男儿志向远大;而世间女子之短见者,其生困于内宅之间,所见亦在闺阁之内。”   “世间女子大抵如是,只听得街谈巷议、市井小儿之语,如此长久又何来远见?而男子幼即得大人教诲,成人则奔走四方,虽如此,短见之人难道就少了吗?”   “老夫以为,人分男女,而见识不分男女;可以谓见识有长短,但不可说男子之见尽长,女人之见尽短。”   “既然如此,我等教化之辈,为何只能教育男子却不能教育女子呢?倘世间多有女子能得到男子一样的阅历,乐闻正论而知俗语不足听,乐学出世而知浮世不足恋。”   “学识可教世间男子汗颜。”说到这,李贽笑道:“这是孔圣人周游天下,想要遇见却没见到的人,大帅以为,这又有何不好呢?”   陈沐缓缓颔首,示手道:“因此,老先生是想让国中郡主县君至宗室大学,以开上行下效之先河,陈某明白了。”   他接着问道:“那如果是寻常村夫村妇,先生愿意教他们么?”   “这有何不可,人生来应当受教,超凡脱俗,老夫以为这世间之人有致一之理,庶人非下,侯王非高;在庶人可言贵,在侯王可言贱。”   太酷了。   能认识到人的见识与环境有关、与性别无关,这就太酷了。   更何况还认识到致一之理。   什么叫致一之理?人一律平等,男女平等、贵贱平等。   这东西在二十一世纪人类都没能达成共识。   酷到让陈沐不自觉地想聊点别的,甚至都有想说出自己看法的意思了:“我希望先生能在宗室大学担任教授研究,而且我还打算在宗室大学招收移民子弟,男女皆有,还望先生到时能一视同仁。”   “不过唯独有一点,宗室大学不教时政之事,也不清谈修身之道,学子的脾性、道德,是海外汉文学堂与国内小学的工作。”   “宗室大学的宗院与外院,只要求学子对国家忠诚,教授的是能让他们安身立命的技能。”   陈沐的话让李贽刚燃烧起的雄心壮志,转眼熄灭一半。   安身立命的技能,这实际上是李贽自认最为欠缺的技艺,若他有足够安身立命的技能,难道还至于蹉跎半生饿死儿女,靠友人接济过活?   “大明,需要有像先生这样的人,研究人生的道理,普及人生而平等的致一之理。”   “先生的激进,陈某有所耳闻,当然在看法上,陈某以为君子和而不同,贵在求同存异,即使阁下与我看法不一,陈某也以为无妨。”   “在大势上,诸如男女致一、人人致一的道理,目下执此观念者甚少;但大势上,随生产力日益发达,这也是天下百姓所追求的必然方向。”   “在如此大势之下,陈某以为先生静心研究,多见多看多思多想,比同凡夫俗子为敌,抨击时政掌权,对天下苍生有利的多。”   李贽是个急性子,他已经急了,恨不得跳起来往陈沐头上敲三下。   但他忍住了,因为听到了一个不太能理解的词,压着气道:“何为生产力!”   上钩了!   “生产力,是天下万物安身立命之本,是我们创造一切的能力。”   说着,‘哐当’一声,陈沐腰间的手铳被他拍在桌上,道:“这是万历九年式北洋将官制式燧发手铳,年轻军官都叫它万九铳,也有人与长铳一样,叫它天下太平。”   “全铳有二十九个零部件,天下诸卫军器局俱可匠造,用工七十五者为佳。”   “但在北洋军器局,万九铳标准用工十五,一千工匠用十五日,可造一千五百支,精装成本二两三钱银、简装成本五钱六分银。”   “这是他们因生产法不同而造成的生产能力不同,而这些生产能力汇合一处,就是大明的生产力。”   “更高的生产力意味着同样一件器物的成本更低,衣服与粮食更便宜,兵器铠甲更多,百姓吃得更好、士兵更强健有力,国富民强,更能与别国竞争,并最终更好地解决朝野所遇到的问题与矛盾。” 第二百九十七章 摆锤   赵士桢带来的是个奇怪的大玩意。   简单来说,它长得就像一座偏箱车,但它身上大部分是铁制的,正面是一个四方铁框架,上面垂着‘干’字铁杆,连着一块很厚的四方钢块直直垂下作为摆锤。   李贽看不明白这个东西是干嘛用的。   在它侧面的偏箱板被墨色涂黑,垂下的铁杆有平行支臂仅挨着黑板,赵士桢在上面插了一根石灰棒。   陈沐说:“这是常吉让工匠造的,原本还追求对称、美观、装饰,我看了之后把那些没用的东西都去掉,只保留它的功能。”   “功能?”   “对,常吉想用这个东西来测量火枪甚至火炮的威力。”   陈沐说着,用再次抬了抬他的佩铳,道:“铳丸按照标准装药,就近打在那个钢块上,铅丸推动钢块向后上方摆动,石灰在黑板划出的轨迹,就是铳的力量。”   “这个并不准。”陈沐说着补上一句:“尽管铳丸重量、火药用量及摆锤全重可以测量、称准,但弹丸打在摆锤上是有力量被消耗掉的,因此并不能完全测准。”   “但相对而言,只要都用这个工具测量,得到的数字也就是准确的,不同形制之下,哪杆强、哪杆弱,一目了然。”   李贽还在接收难以消化的信息。   不是这个机器的原理难懂、也不光是关于火器的知识,更重要的是陈沐和赵士桢为什么需要测量这些东西。   但他没问,陈沐自然也没有解答,只是笑道:“常吉原本还拿这个测过炮,把铁杆打飞了。”   其实东洋军府还有另外一种测量速度的方法,是两台类似装了只秒表的机器,其中一个易损零件伸到外面。   使用需射手同时击中两个间隔五十步的机器零件,以取得这段时间的值来进行计算。   机器也不是秒表,只是比较相似的发条齿轮工作计时工具,这个制作难度不高,但重点在于实验操作难度高、成本大,而且同样有很大的偏差可能。   同样是赵士桢做的,说起来赵书记也算有非凡毅力之人了。   这几年东洋军府业务繁重,不论北方的麻家港、牧野、北亚中部大开拓,还是南方的秘鲁、哥伦比亚、里约卫都需汇总至军府。   能把事务理清,就已经很困难了。   尤其在北亚草原上,一个地方可能今年被登记的开拓者叫做牛角金沟河,因为河西的开拓者住的地方叫牛角寨、河东的开拓者住的地方叫金沟。   也许第二年河西的牛角寨就因为意外没了,都到河东去采金,结果第三年到牛角寨的人并不知道这叫这个名字,派人回东洋军府重新登记叫某某庄。   还有可能因书吏疏漏,一个地方多个名字被不同的人平行使用,总之繁杂得紧。   这种情况可能要等到修通铁路才有改观,但近五年十年,东洋亚州的铁路连东部沿海都未必能修完。   这里到底不像大明中州,没有那么好的基础设施,也没有那么多的人力与产业密集。   现阶段跑轻型铁路的铁轨,不说每个县都能自造,扩大到每个州府只要掌握规格,在北洋匠人的帮助督造下自行制造是没有问题的。   这是本土铁路能在百姓见到好处后全面动员起来,以县为单位自主修建铁路的基础——他们有这样的能力、有这样的欲望。   东洋,这两样基本要求都不满足。   最广袤的荒原走上十几里地见不到任何直立行走的东西,别说想修个铁路了,就连修个土路都做不到。   集结方圆三百里四个聚落三个部落的所有人,单是后勤压力大的就能把人压死。   不过确实这几年从本土来的移民是越来越多了,每年上千条船、十几万人来往于大洋两岸。   经商、移居、送货、探亲、退役,甚至还有没考上进士过来散心的,不一而足。   很多做买卖的在本土与亚州都登记民籍,领取地产后便将家人迁了过来。   实际上军府也并不在意众多人口的到来,如今亚州诸县的承受能力比过去强大太多,随着对原住民的同化,官府对百姓一视同仁,黄册已有在籍者上百万人。   等到三十年后,这里的人甚至会忘记土民这个称号,因为他们已经扎根于此了。   就这么紧张的工作里,赵士桢还能做出些小玩意聊以自娱。   也就是赵士桢没什么像别的文士一样的兴趣爱好,自跟着陈沐以来整天与铳炮为伴,虽说一次正经的战场没上过,依然掌握了一大堆用于军事的奇怪知识。   掌握奇怪知识不能用,可能对人来说是最郁闷的事了,因此赵士桢闲下来就会折腾点有的没的。   以前是研究鸟铳,做出一大堆奇奇怪怪的铳,可能是后来发现即使做出来能大规模列装的几率也很小,大明的制式火器基本上定型了,就转头研究起研究火器性能的工具。   只是偶尔,还会接着折腾单兵火器,而且是压根不打算大规模列装的那种,比如双管的手铳、大口径打散子的手炮,都是些自己在家闲来无事把玩的小玩具。   这会见陈沐介绍这件被起名为摆锤弹道仪的东西,走上前来便掏出腰间手铳,对着摆锤就是铳。   那劲头就像个可算找到放铳机会的孩子,把李贽狠狠吓了一跳。   过去他哪儿见过这样的人,这都不是一言不合了,属于闲着没事就掏出火器来一家伙的角色。   硝烟弥漫里,摆锤被狠狠地向后推起,带着在黑板上划出一条白色弧线。   赵士桢绕到那边看了看,转头朝李贽笑了,掂量着自己的佩铳道:“这是一杆七成铳,意思是如果口径、药量标准,它的威力是天下太平铳的七成。”   李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紧跟着就听陈沐指着摆锤道:“陈某的意思,就是请先生教育学子,让他们成为像这台机器一样的人。”   “它并不好看、也不够精致,用料简简单单却还扎实,最关键的是……它能解决问题。”   “做个摆锤,就要能解决火器弹道的问题;做人,就要能解决朝廷的问题。” 第二百九十八章 实现   对人来说,痛苦分许多种。   但是对思想家来说,真正的痛苦只有一种,那便是活着。   这就好像人们观念里的‘文人误国’,为何文人误国听起来就比武将割据、宦官乱政、昏君误国严重的多呢?   这当然不单是因为文人是百姓最常见的误国角色,更深层的原因在于身份、也在于这一身份所掌握的权力。   宦官、武将也多来自百姓,但宦官即使不误国,他的身份依然是宦官;武将没有误国,他的身份依然是武将,当然也不排除有微小的可能变成反贼或皇帝。   但文人若没误国,就会变成文学家、政治家、军事家、思想家……反正不是文人了。   上升空间大,往往会使人在新的身份、新的职务上出现理论与实践脱节这一尴尬情况。   就好比说李贽,他在姚安府任上做的不错、也有一套正在周全的思想理论,但他是没有机会把这份实践。   一方面认为人靠童心、本性、本能就可以大治,朝廷应该尽量减少对人性的约束,传统德礼刑政的这套只会破坏本性,应尽量少对社会加以干涉、尊重妇女,人与人有致一之理。   另一方面又认为古今贤臣不是满口道德说教,而是实际做事为朝廷发展经济、寻找财政的人,人们应当追求功利。   可实际上,传统意义上的‘以理财为浊’,限制的可不是别人,正是从道德与价值观出发,限制那些有机会读超级多的书、考上科举、手握朝廷命脉大权的官员。   他的想法,随便满足一个,都可以说是社会的巨大进步;但要想在他这辈子全部满足,那只可能是整个天下的噩梦来了。   对地方不加限制的小政府,加上没有道德约束且鼓励殖财的官员,再打出一张人人平等的致一之理。   帝国崩溃指日可待。   但这不是李贽的错。   思想家为何会变成思想家?首先是因为他对所处社会环境不满意,这在以前几乎可以与对个人际遇不满意划等号。   因为他不但对环境不满意,还没有小了是改变自身周围环境、大了是改变国家社会环境的能力。   也就是说,又没有能力改变现状,在实践与理论的过程中发现问题、完善理论,但是到这一步卡壳了。   没机会用实践进一步完善理论,再用完善后的理论去重新投入实践,只能做敏锐的诊断者。   因为能完成这一步的人都不叫思想家,根据他们完善手段温和与否的区别,叫改革家与革命家。   一番试错下来,最后的实践也一定跟最初的理论大不相同。   思想家最大的痛苦是活着,在一个明知道永远与自己所思所想格格不入的世界里,长命百岁也是一种残忍。   他最大的愿望,是天下能有一个半个怜才者,让他这样的大力大贤有才之士得以效用,就算杀身图报,也必不忘恩。   矛盾的李贽,既反对儒家礼教,却又对观念推崇的今古义士狂热向往;既。   其实他最想找的人是张居正、第二想找的人是万历皇帝,但他自己心里也清楚,张居正、皇帝或者说整个朝廷都容不得他。   张居正与李贽的政治理想是多么相匹配啊,不沽名钓誉谈论道德,国事上可谓宰相之杰,远超世俗凡夫。   可张居正的治国铁腕,道德沦丧法纪松散的大明被整合成刚强铁板,有一个书院便铲一个书院。   李贽这样的人存在本身,是勾在其辛苦打造轰鸣机器上一颗锈蚀铁钉、砌在他固若金汤万里长城上一块破碎青砖,是对张居正最大的嘲笑与讥讽。   也许,他永远都看不见自己想象中的世界。   那个天下之民,各遂其生,各获所愿,各从所好,各骋所长,就其力之所能为,与心之所欲为,势之所必为者听之。   千万其人者,各得其千万人之心,千万其心者各遂千万人之欲。   物各付物,天地之所以因材而笃,万物并育而不相害的世界。   但他不是个容易被打败的人,他非等死之人,等死之人心身俱灭,虽未死却筋骨已冷,与死人无异。   在他看来,虽得不到想要的,但在求索中志虑益精,德行益峻,磨之愈加而愈不可磷,涅之愈甚而愈不可淄,也是福气。   涅是黑色染料,淄是变为黑色。   涅贵不淄,是东汉崔瑗所做《座右铭》里的一句话,意为被黑色侵染也不变颜色。   至少现在,他来到东洋,在大明的宗室大学,得到新的阅历与见识。   知道世间竟有一人,不论民生政见单论生产。   而且他说:“先生所求,天下之民,各遂其生,各获所愿,各从所好,各骋所长,就其力之所能为,在久远未来必可实现。”   “其实现过程也必然漫长,为此将付出数代乃至十数代人,坚持发展生产力、完善工业化、普及教育、革新科技、消除贫困、解放思想,最终实现国家平等繁荣、天下人共同富裕。”   让李贽脑子里的儒释道统统被丢到一旁,振奋地三天三夜睡不着觉。   他知道起点在哪,也知道终点在哪,可他不知道路在何方,他曾想探访京师大儒求索大道却未能如愿,却没想到在东洋军府的大将军身旁,前路猛然间变得无比清晰。   发展生产力、消除贫困,是取得大道的唯一途径。   陈沐说出这个正确答案太容易,李贽的理想国简直让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那就是他过去生活的世界所为之奋斗的目标。   人们选择自己想要的去学习、依靠自己的专长做事,选择合适的公司、追随合适的人才来领导,为选择有什么样的生活过一生而努力。   虽事与愿违常有,但人人奋斗不息。   鼓足了干劲,李贽没有急着进入宗室大学,关于生产力的事他还没有完全明白,打算先在亚洲走一走、看一看,看看这里的百姓生活与本土有何不同。   谁曾想,这么一走,李贽就真的找到了自己的理想国。   大明在亚洲东北方向的沿岸城市,知县为杨兆龙的牧野。 第二百九十九章 装饰   长滩港的海风很凉,不知是天气原因还是旱季到来的原因,即使在海边空气里还是透着干燥。   下船的李贽头脑里似乎还带着海上航行的摇摇晃晃,即使这次他的待遇比从本土过来时要好得多,东洋军府为他挑了艘西班牙快船,航线也顺风顺水,还是在海上呆了足足二十天。   他有点弄不明白西班牙王国与大明的关系。   在大明本土,人们对西班牙的了解并不多,像他这样交游甚广阅历良多的人,对西班牙的了解也停留在大明的武功簿上。   那是个被大明先后在两次战争打败的国家,哪怕了解再深一点,知道两次战争的起因,也只会说两次战争都开始的非常糊涂。   当年是朝廷谁都弄不清究竟怎么回事,总之陈沐在率领舰队南下的途中就打了西班牙的运宝舰队,介入吕宋战事,打赢一次战争将西夷驱逐出大明近海。   后来随着时间推进,人们对那场战争越来越了解,朝野都知道,是一伙葡萄牙海盗进出伶仃洋、在屯门抢了几头牛,被陈帅‘误认为’是西班牙人做的这事,勒令其总督赔偿白银二十七万两。   还有坊间传闻,当年陈帅好像是执意挑衅开战,因为他跟葡萄牙信使说的是限西班牙吕宋总督五月给出答复,当时就是五月,而且南洋舰队战备工作已经完成,没等到六月就出海了。   不过这只是乡野百姓酒后茶余的笑话罢了,那场战争的结果,就是南洋军府近十余年来每年为朝廷上交白银四百万两,安南、占城、暹罗米四百万石。   还不算商贾贩入民间的大量米、五金、珍珠、宝石,大明与南洋诸国的商路繁荣至前所未有的地步,像野草般旋生旋灭的叛军也没了踪影。   没有反叛的土壤了,野心之辈在叛军中终究少数,更多的是实在活不下去的百姓,其实他们的问题也许只要月银一两就能很好地解决。   现在人们只要走到沿海城镇的港口,站半天就会有船员上前问询出不出海,出海就先给十两安家,海上月银二两,船上还能带百十斤自己的货物。   纵是真正的野心之徒,想造反都拉不到人来入伙。   明西第二次战争就更糊涂了,国内的人都觉得西班牙的费先生是个大傻子,我们家陈沐就是个明显的大恶霸,眼看他带着大舰队出海,不招惹你已经不赖,你的人还招惹他?   对西班牙这挨打没够儿的毛病,简直震惊。   等到了东洋亚洲,从港口百姓以及赵士桢那接受到的信息,更是西班牙人在这片土地上无恶不作,偏偏在东海岸,这一切都变了。   商人说,西班牙是人傻钱多,甭管运什么到那边都能赚取十倍之利;百姓的口碑也要好得多,大西港都是为大明人服务的西夷人。   在哈瓦那,虽然不乏有全身笼在大麻袍里的人对他横眉冷对,大多数西班牙人看见大明人还是满眼放光,那些个年轻女孩还要把他这老爷子拉到酒馆里头去。   甚至连坐的船,那大明人船长还满心骄傲地拍着船舷对他说,这种船是西班牙费先生专门给大明准备的,从大明港到大西港,就算横跨大洋也只要二十几天。   让李贽觉得西班牙人还不算坏。   他哪里知道,这船是菲利普废了九牛二虎之力专门做出来的长途通信船,航运极快、乘员较少、没载货能力也尽量减重,为的就是能更好地掌握新大陆实时情况。   结果船造好,新大陆也没了,只剩下个秘鲁半死不活地吊着,也让菲利普丧失了兴趣。   除了明西贸易的最初一年,后来他就没有再收到新的银币了,所有钱都用来向东洋军府订货。   大明的军事能力、经济能力都增强了在这片土地上的国家信用,从西国海商开始,人们大面积地接受万历通宝作为一般等价物,反正西国海商的钱也只是用来跟大明人买东西,只要大明商人收这些钱,那就够了。   别说是纸质的万历通宝,就连隆庆、嘉靖、正德、永乐四代铜制通宝,在西班牙都是标准货币。   隆庆、嘉靖的通宝,最早都是大明移民带到亚洲,再被亚洲土民水手带到西班牙,正德、永乐通宝则是大明在南亚的驻军和从日本过来的商人带来。   流落西班牙的铜币还是少数,商人们只是因大明港的李旦对各项钱币汇率明码标价而信赖。   大明港是愿意让人兑币的,不像陈沐在东洋是不希望有人兑币防止白银外流,大明港兑换钱币始终都以标准价格,只是收上一点手续费。   以此来增强西国人民对大明钱币的放心。   其实最多的大明铜币,在牧野。   自长屋联盟首领海法沙之始,牧野的土民勇士们始终流传着把明钱穿起来做铜甲的习惯,而且随着其与大明交融日深,这习惯慢慢变得讲究起来。   在长滩港,李贽眼前不乏有头戴铁盔、身穿钱甲走来走去的保甲女兵。   这一切对李贽来说都新奇得很,他很久没见过女人当兵了。   等到他听说在牧野的铁矿山,长屋联盟数不清的女人们曾为了有体面工作维持其母系社会,向官府抗争而得到开凿矿山的许可,更是把老头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下来。   这些女兵都用着来自大明的胭脂水粉、戴着明人风格的耳饰项链,精致的很;但她们强健而富有活力的身形却又不像国内少女那般弱不禁风。   头上戴着类似钵胄的铁盔,只不过在头盔后面戴着她们传统的羽冠装饰,身上也穿着简单的无袖素面胸甲,但在头盔的顿项、胸甲的下摆、以及甲裙,很多人都没用布料,而是由铜钱穿起做成。   她们在牧野县长滩港的商市上买东西,往往看上什么便提起铠甲下摆,抽出随身短刀割断甲绳付与店家,甚为新奇。   还有些人,则在装饰之余也需要一点防护意义,则用的是铁钱与扁铁环铆合的甲裙,那个显然是不能花的,李贽还专门上前问过,那些姑娘也不羞涩,大大方方让他看铁钱。   铁钱上铸的什么字样的都有,有的甚至是锻造的钢钱币,用铜焊手法做出文字。   多是像天下太平、多子多福、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皇帝万岁这样的祈福字样。   女孩们笑着说:“是县太爷英明,准许咱们用钱做甲,还准每个人都用过去首领的羽冠来装饰自己。” 第三百章 乡约   天下之民,各遂其生,各获所愿,各从所好,各骋所长,就其力之所能为,与心之所欲为,势之所必为者听之。   千万其人者,各得其千万人之心,千万其心者各遂千万人之欲。   物各付物,天地之所以因材而笃,万物并育而不相害。   寻找杨兆龙的路上,李贽一直反复对自己说着这些话,这些他对美好世界的全部向往,此时此刻就在牧野县。   他太想见见杨兆龙了,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知县,能把县中如此治理。   李贽见过兆龙的哥哥杨应龙,在西南明缅战争,姚安知府领亲训姚安营三千将士驰援神护关,到地方发现神护关没了。   这个从川贵交界来的土司把云南的神护关向西硬挪了三十里。   直到李贽离任,神护关西边的孟养宣慰司、东边的腾冲卫,百姓都为杨应龙立了生祠土地庙,管他叫移山将军年年香火不断。   后来听说播州被朝廷迁去新明,上次出海去南洋,李贽仅去到吕宋就没再往南走,因此也没见到。   不过就因这事,李贽对杨应龙有很深的印象。   连带着,认为杨兆龙也会是个很厉害的人物。   偏偏李贽没想到,牧野知县是个常年翘班,他在牧野北站等了整整两天半,才被拉上往北方跑的火车。   牧野不是大明狂野的北部草原,尽管这里有纵横上千里的铁路线,但像样的火德星君只有一位,还是去年才经过整整两年的海上漂泊送到牧野的,名字也很简单,拉上四车皮,叫牧野甲字军列。   名为军列,但李贽所见牧野来回调动的部队在陆地靠两条腿、下海则靠兵船,坐军列的根本没有正经士兵。   简单来说,这个能用四天时间移动百人至一千二百里外的军列,只是杨兆龙的私人用车罢了。   “老先生说的是土民?他们叫长屋联盟,或者说盖房子联盟也行,本来是五个世代交战的大部落,后来联合到一起,进攻其他部落。”   “牧野的治理一点儿都不难。”   杨兆龙非常托大地摆摆手,道:“大明行的是大明律,海外行的是海外大明律,大明律法之下,各县有各县官吏不同的治理办法,各地宣慰司又与府州县不同。”   “在牧野衙门也是一样,衙门里大明律之外的律法条文一千四百七十七条,都是过去汤县丞编写的,规矩定下来,长屋诸部首领同样在部落内施推举让贤的制度,因此好管得很。”   “只是如今汤县丞去了英格兰,事情都压在我身上,便疲惫许多。”   杨兆龙说着,身子向后靠了靠,随着军列行进缓缓摇晃着道:“整整一月,杨某在军列上,先在南边看望新编练的牧野保甲兵,又去西北监督矿场铁厂,路上还顺便劝导百姓多种农田、烟田。”   “太辛苦啦,而且这还是长屋联盟的几个首领帮衬着约束百姓。”   杨兆龙摇摇头,显然是疲惫至极,两手按着太阳穴道:“牧野终究是缺少人才,太难啦。”   其实杨兆龙的工作也还算轻松,他只抓四件事,军事、工业、农业和商业。   牧野的军事,就是各个部落一年一度招来拿给黑云龙的训练的兵,这些人会被送上船去支援明军在英格兰的战事。   牧野的工业,是五大湖矿山的铁厂、铁路的修造,以及军器的打造。   农业,自然就是种田;商业其实也是种田,烟田和造纸厂、卷烟厂。   他也只能抓这四个,其他别的再想抓,他抓不住。   “可老夫以为,牧野百姓各食其力、各遂所愿、男女致一,民生安乐福贵,是亚洲诸县一等一的好去处。”   李贽觉得这非常完美,他见杨兆龙之前问过,牧野所有农夫都是佃农,他们的土地属部落共有,种植方法因地分南北而有所不同。   大抵区别是七分种粮、三分种烟;或六分种粮、四分种烟;要么就是五五分。   佃农的收入还都挺高,普遍每年有两三万通宝的收入,不但衣食无忧,还有结余。   这难道不就是陈帅口中所言之共同富裕么?   哪儿知道杨兆龙一听那摆起来的手就放不下去了:“各遂所愿?老先生可知道杨某为了不让治下各遂所愿,费了多大的力气?”   “长屋联盟是五个世仇部落,他们尚武好战,一个长屋的男人,喝酒、赌博都不算坏,只要他勇敢,就是男女公认的好男人;而一个长屋的男人其他方面再好,只要他有一次打仗时候不敢去,懦弱,这辈子都讨不到老婆。”   “他们能联合到一起,是海法沙自己琢磨出一套天命,他们相信和平之树,五大结盟部落之外全部都是邪恶的部落,只有长屋联盟要挽救天下苍生,把和平思想传播到脚下土地的每一寸角落。”   “传播和平的方式,就是结盟。”   杨兆龙甚至到如今都无法理解这种行为,他说:“一个部落在长屋联盟旁边,只有三种可能;长屋会派人去让他们加入,加入就必须跟他们一样,共习俗、同进退;不加入联盟,也可以约定和平。”   “接受自然最好,但如果不接受,长屋就会发动战争。”   “这几年来,虽然有我拦着,可长屋依然发动了七次对其他部落的战争,一直到李禹西募兵出海才好一些。”   提起这事杨兆龙就发愁的很,道:“所以我现在每年都把愿意打仗的人送出去,越多越好。”   “而且他们还喜欢对俘虏用肉刑,屡禁不止。”   这下李贽面上变色了,肉刑是早就被废止的事:“这违背律法,县令不管?”   “管,你都不知道我的大狱有多大,但是没用,我杨氏土司出身,早知律法最早都是约法,都是百姓的乡约,是所有人一致认同的规矩,形成法律。”   “这的人,他们认同的规矩就是这个,硬管教他们,有的人听、有的人不听,比起关在监狱里,送出去打仗更实在。”   “我听姐夫派先生过来是看各地思想,这个乡约恐怕是最能看出不同思想的地方了,先生可以跟我待几个月,好好看看这里是怎么回事。” 第三百零一章 天壤之别   李贽在牧野平心静气地进入长屋联盟海法沙的部落,进行观察牧野土民的生活态度、文化融合。   大洋上隶属合兴盛的武装商船再一次将数以千计的士兵送至英格兰。   或者说,是夷兰岛。   大体上来说,命名、歧视这些事就像一面镜子,映照出的往往是自己的喜好与内心。   艾兰与夷兰被人们合称为艾夷群岛,这个名字并不见于东洋军府任何官方文件之上,但却流于人们内心之中,口口相传。   这个名字最初,出自大明为远征海外从朝鲜南部、日本东部招募的军夫,他们文化程度低下、字也不认多少,无法指出正确的名字,更不会说。   尽管文字相通,但同样一句话发音不同,就算发音同了,语序也不同。   汉语是主谓宾:我吃饭。   朝鲜与日本的语言则是主宾谓:我饭吃。   况两国过去,几乎与这个时代的欧洲相同,都是贵族阶层才能学汉文,平民百姓连本国的东西都没机会学。   对周边诸国而言,强盛而有力的汉文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能借此学习中原的文化、科技,另一方面也很大程度上阻碍其本国上下阶层的交流。   比方说朝鲜,说话和写字不一样,这事多让人难受啊。   如果百姓能跟贵族说上话,贵族张嘴:“你饭吃思密达?”   “我饭吃思密达!”   交流还是比较顺畅的,可平民没什么机会能见贵族,要学习得看书、看文字,一句说起来是‘我饭吃思密达’的话,写出来却是‘我吃饭’。   非常不便于理解,自然为学习提升了很高的难度。   李氏朝鲜第四代世宗大王就已经认识到汉文给交流带来的不便,设谚文局广招学者,把汉字拆了对标朝鲜语音,来创造文字。   可这东西没啥用,因为那会不是先民高唱诗经的时候,那已经是明英宗朱祁镇时期了,汉字发展极为成熟,根本不是想去就能去的。   真正成功的去汉字运动,是二战后的韩国,干净彻底,也造成一个无法挽回的问题,韩国青年无法查阅本国史料。   因为不学中文,他就看不懂以前人写的什么。   所以他们就算知道大明人把一个地方叫什么,也只能学出语音,却不知是哪个字。   到了海外也是随意拼凑,偏偏许多人都住在东洋,还因是第一批加入汉文学堂的人物,混上了教书先生之类的公职。   说起来,可能这个世界的人物并没有如此感触,但世界已经回到了本来的模样,好像二三百年前的地域认识。   没有这个国、那个国,朝廷只有一个,它在北京,过了长白山,就叫高丽地面。   因此他们给别人起这些名字,很正常,像艾夷群岛,直接把俩大岛的人都鄙视了。   他们觉得这里离大明远,太远了,比他们出身地面远得多,该鄙视。   反倒是大明人普遍没有这种情绪,这不是因为大明人好,而是他们单纯地鄙视所有人,以至于能一视同仁。   就好比说一个人坐拥二十万亩田地,叫土地兼并;要是这个人拥有七百万顷田地,那就只能叫土地国有了。   像东洋军府,就在亚洲拥有一百四十七万顷地,实现了土地国有,把它们分给移民不准买卖,田荒了就收回,没田的人还能再找军府要。   不过对英格兰的官员、伦敦知府汤显祖来说,没什么好鄙视的。   在伦敦府衙,北方的战争仍未结束,且军府人员一致认为很难结束。   女王伊丽莎白被押送上船,旧都铎王室煽动贵族对爱尔兰的殖民屠杀、对普州、对明军的一切丑化都成为其作为战犯的证据。   但都铎王室的统治灭亡并不意味着这片土地迎来长久和平。   德雷克的叛军依然势大,尽管其在不久前才刚因攻打府城被应明领军击败,从叛军被打成海盗,但很快北方就再度传来其在苏格兰登陆,卷土重来的消息。   而在普州到伦敦府、伦敦府到苏格兰的广阔山野,盗贼蜂起。   旧贵族治理地方的体系被全面推翻,新的官僚体系却没能完全覆盖,缺失的统治空间很快被逃亡的旧贵族与乱军占领。   从艾兰王国一路扯旗到英格兰的刘汝国也有力不逮,隶属东洋军府的精锐旗军与大量牧野兵疲于奔命,各地反叛如同按下葫芦起了瓢。   这样的局面几乎快把普州参将应明逼疯,他的亲兵魏进忠为主分忧,献出内外二计。   魏进忠认为,如此局面,对外明军应依照英格兰对爱尔兰的传统作风,对旧都铎王室的反叛支持者进行屠杀,从郊野的村庄到中心的城镇,将参与反叛者不分男女老少杀个干净,从根源上解决反复叛乱的潜在兵员。   对内则使用西班牙在新大陆的手段,进行强硬的高压管理,并持续地害死男人留下女人,用三代人的时间解决掉这个麻烦。   尽管每一个东洋旗军都受过相同的、对亚洲原住民的同情教育,但人类在养尊处优之时表现出的永远都只是上限。   而在困顿痛苦时才会表现出下限,尤其这种同情教育一定程度上换个角度就会变成复仇思想。   东洋军府同情教育的出发点,我们是华夏、他们是诸部,如果他们在商周出现大家就是死敌;但在这个时代的新大陆,面对更遥远的欧罗夷,他们也是我们,一种更弱小的我们,需要保护。   这就造成东洋军府旗军对原住民有保护情绪,但对欧罗夷则会有更多复仇心态。   魏进忠提出这一残忍计划并不奇怪,甚至就连应明认可这一计划都不奇怪。   好在伦敦府还有汤显祖。   汤显祖并反对这一计划的残忍,他们一起生在这个残忍的时代,人们千方百计避免战争,因为史书古籍上记载了太多战争带来的前车之鉴。   但当战争爆发,他们也更清楚战争中会发生多少残忍的事情,也很清楚战败后敌人会对他们做什么。   因此不能输,才是所有人的共事。   汤显祖反对,是因为下作——西班牙人曾施与新大陆原住民的手段太过下作。   即使统治一片土地,也许势必会出现大明男性在婚姻上的优势、也许结果与实施这样的计划并无区别。   但汤显祖作为伦敦主官,他认为封疆大吏、边臣武官有没有有意识地推动、鼓励甚至有计划地去施行这种政举,有天壤之别。   “还请将军暂熄怒火,汤某有办法。” 第三百零二章 剧本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伦敦府下辖城镇的大街小巷、村庄郊外,每个百姓都发现他们身边到处有人在传播一个消息。   “知府大人的安民小剧场就要开播啦!   正在面向英格兰、爱尔兰、苏格兰招收编剧、演员、舞娘、诗人与乐人。   不论是全英格兰最老练杰出的演员,还是只对演戏稍有了解的愣头青,只要有志于此、用心学习,在伦敦府的安民小剧场都有你的一席之地!   一经录用即发放安家银十两,月薪二两白银起,更有伦敦城内安排住房的重大福利,夏日饮冰、冬日暖墙,成家立业指日可待!”   布告一出,即轰动全国,别管会不会、甚至别管到底看没看过戏剧,只要能凑出点路费,各地赶来的应募者络绎不绝。   老剧场的詹姆斯做梦也想不到知府大人为他们准备的新剧场选址。   原本官府的计划是修缮被抢掠烧毁的老剧场,可修缮的工作做到一半,老詹便陷入浓重的担心中,不敢再继续修缮下去。   因为女王被明军押送上船了,伦敦城内一定还有心向都铎王室的百姓,到时候老詹等人为汤显祖演出,哪怕他们不懂众矢之的这个成语,也能想到自己的下场。   汤显祖也有这样的担心,这些优秀的老演员如果在别人的破坏中被杀,造成的损失比官府捕杀几个反叛者要大得多。   何况如果发生那样的事,带来的影响会很不好。   所以他专门找上老詹说:“没事,可以换个剧场位置。”   老詹姆斯认为汤显祖会给他换个安全的地方,却没想到几天之后,他和在汉文学堂上课的莎士比亚一起被带到城外西郊。   城外西郊的汉普顿宫。   在泰姆河畔,汤显祖跨入宫门站在最前约五十米见方的前广场中间,转过身张开双臂道:“这里,这里作新的剧院。”   汤显祖差点就为自己这明智的想法鼓掌了!   汉普顿宫这地儿它在郊外,全石制大型建筑,放火是肯定烧不坏,又有一座城门能对看戏的百姓进行检查,内部还能驻军。   几乎能杜绝里应外合、火药爆炸、携带兵器等问题。   而且这王宫以前谁来过?如今直接给他们开放了——这也是安民大剧场名字的来源。   在大明,安民的意思是安定百姓生活。   而在词汇匮乏的英格兰,反正这是个新词儿,由‘人’和‘剧场’这两个旧词拼在一起。实际上怎么理解都行。   人的剧场、观看者的剧场、或者人民剧院?   他们没那么多词,日常所需的分类词就俩,一个是‘女王的’、一个是‘人的’。   汤显祖最近刚刚学习到一切比较新奇的东西,新生。   英格兰人从欧罗巴学来的东西,在汤显祖的理解里,比较像王莽的托古改制,名义上效法古人,实际上为自己代言。   也就是通俗理解上的文艺复兴,不过它在这个时代的直接翻译是再次出生……不论陈沐、赵士桢还是汤显祖,所有接触到这个词的人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翻译的,所以它可能至多也就是重生了。   因为这个词跟大明没关系,跟新大陆也没关系,跟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没半点关系。   也造成不了什么深远影响,有人在乎印加帝国的意识形态改革吗?   一群人为神是天下最重要的人,突然有一天被新贵族煽动对抗教会约束,拿出了人才是世界是最重要的东西这一道理,有什么值得推崇的吗?   值得推崇肯定是有的。   只不过对这个时代掌握全部话语权的大明人来说,能明白这意义的人都少之又少——他们从非常非常久远的古代就认为人是这天下最重要的了,而且还有人非常明确地提出人这一集合中民是最重要的。   汤显祖也觉得这事非常奇怪,你又不是神,身为人,为何要觉得神是天下最重要的?   值得高兴的是,他们当中一部分在航海贸易中赚到钱的人,终于以一种暴发户心态认识到自己是天下最重要的,不打算继续当奴隶了。   但汤显祖拒绝让他们当主人。   汉普顿宫的安民剧院,就是拒绝的开始。   巨大的广场被修出了舞台,从牧野营中调来的军匠正紧锣密鼓地对这里实施改造,他们的知府大人计划将汉普顿宫改造出四个大剧场,每个剧场要有不同的摆设,以适应不同剧本下的场合需要。   人最怕的是没有想法,一旦有了想法,实施起来的难度都要小得多。   汤显祖第一个要创作的剧本,直接用上了心机,他要做一出悲喜剧,目标就是那些数量最多、头脑浑浑噩噩,最容易参与反叛的英格兰百姓。   他专门从部队里找了几个艺人出身的军乐手、从拳场招了仨嗓门大的人,还打算招几个英格兰本土乐手,演戏时让他们充当伴奏。   不过在剧本创作上,还是犯了难。   “你们这儿没有进京赶考?”   汤知府写出个发生在英格兰以男性视角为主、女性视角为辅,中间穿插大量王公贵族、走卒贩夫、叛军强盗等多个立场不同的角色。   披着长篇爱情故事的外衣,从中宣扬都铎王室、教会、贵族、商人新贵族对百姓的压榨,旧国家对平民百姓的不公、女性的歧视与限制,以及来自爱尔兰的大明侠客对百姓的解放。   结果在一开始就卡住了,计划里男主角出身低微,与女主角青梅竹马,通过科举成为秀才,回乡却见心上人被贵族霸占。   结果翁立安说这没科举,急得汤显祖差点背过气去。   “没科举怎么改变地位?他低微的地位,如何能看见贵族的全貌?”   翁立安示意知府大人不要气坏了身子,抬起一根手指道:“私生子,他可以是一位财产丰厚贵族的私生子。”   “那是个什么玩意,不行不行,我们要宣扬的是人可寒窗苦读十年改命,而非人因命而改,何况他若是贵族的私生子,那他也是贵族。”   紧跟着,翁立安又抬起一根手指:“那,那就让他是教会学徒,寒窗苦抄十年书。”   看见汤显祖的眉头再一次皱了起来,翁立安灵机一动,以更快速度拍响了自己的胸脯,道:“那就让他叫翁立安,进汉文学堂苦读十年!” 第三百零三章 翁立安   当一件事开始时,大多数人想不到它会以如何结尾作为收场。   伦敦知府发出覆盖全英格兰、爱尔兰、苏格兰的招募演员,最终除了几个出自剑桥的学生,其他人统统落选。   成百上千的落选者兜兜转转,最后不约而同地进了西敏寺的汉文学堂。   这可能是大明设立南洋军府、建立海外第一所汉文学堂以来,最成功的一次招生。   人们只是用眼睛看,就已经认识到有一口熟练的汉文,在伦敦能起到什么作用了。   安民剧场的真正掌权者不是过去老剧场的主人,汉名金米的老詹姆斯;也不是剧作家克里斯托弗·马洛与罗伯特·格林。   而是名不见经传、毫无演艺剧本经验的翁立安,威廉·莎士比亚。   只因为他既会汉文,也会英文。   哪怕掌握的没那么好,也已经能与汤显祖进行一些简单的对话,足够理解汤显祖想要表达故事的内核。   第一个被搬进汉普顿宫安民剧场的戏剧,名为《伦敦记》,一切以故事主角‘翁立安’的眼光,从普利到伦敦,讲述这段战争岁月里小人物的悲剧人生。   剧本由汤显祖写成,翁立安加以翻译、并加入自己想要的桥段,最终交由克里斯托弗·马洛与罗伯特·格林润色。   故事以百丽儿与一名同在伦敦的女孩两个演员的视角展开,地点是普利茅斯的郊外,她们二人扮演一对商业新贵族的女儿。   用她们的所见所闻,交代黑死病来袭、贵族逃出城镇进行封锁、大明商贾赈灾道长治病,在她们郊外的家中,父亲受命去城外为避难的贵族提供衣食等招待。   这样的背景下,下一幕故事发生在普利茅斯城内,年轻的平民翁立安对教会有着近乎病态的虔诚,眼看黑死病肆虐城中,听信教会主教的唆使,企图用火枪杀死前来治病的曹道长,却因为火枪劣质未能发火。   百姓舆情汹汹,要在普州独立,报复那些抛弃他们的贵族,翁立安被夹裹其中,试图第二次对曹长青进行暗杀,借着曹长青的信任,用火药埋在县衙二楼,最终将曹长青炸伤。   借城内明军与城外交战的机会,翁立安与同伙逃出城去,但旁白会为他思考,为何统治他们的贵族抛弃百姓、为何教会对黑死病束手无策、为何要伤害帮助他们的曹长青?   在城外,翁立安与几名同伙饥寒交迫,进入百丽儿姐妹的庄园想乞讨些吃食,却被百丽儿拿着棍棒打了出去,她们在言辞中充满了对翁立安这种平民百姓的鄙视。   翁立安没有还手,带着朋友离开普利。   而百丽儿姐妹也很快就杀青了,因为在翁立安等人离开不久,她们热情地接待了两名贵族青年,却被玷污身体,夺取性命最后被扔进井里。   “什么?我要被当着所有观众的面扔进井里?”   百丽儿听着翁立安的陈述,瞪大了眼睛尖叫道:“我会死的!”   “不不不,没事的,就是这个井。”翁立安带着她走到汉普顿宫第二幕的一个场景舞台上,指着地上的井道:“它是个假井,舞台下铺着棉被,你下去后可以爬到后场。”   百丽儿这才安定了心思:“开场前我要试着跳几次,这对观众来说一定很刺激。”   “对吧?我也是这么想的,汤大人原本的剧本,是要你们两个在受到玷污后自己跳井,我对这很疑惑,认为被人杀死丢进井里更好。”   “那后面呢?”   翁立安翻开剧本,继续看着道:“你的父亲回来,发现家中一片狼藉,通过别人口中知道你们的遭遇,决定去伦敦向女王控诉;而我,也在与你告别后踏上去伦敦的路。”   “在路上,还会有马洛扮演受尽折磨的奴隶,受不了贵族主人的欺压,切下主人的鼻子吃掉,把主人的妻子扔出窗外,最后自己对神发出嘲笑自杀。”   “格林会扮演一个制皮匠,因战争被贵族征召,战事不利时被贵族自己逃跑,把他推到面前,被魏先生扮演的明军士兵饶过性命,却又为旧主人背叛魏先生,杀死了他,可是回到家乡制皮铺子已经被贵族吞掉,什么都没给他留下。”   “你的父亲在伦敦向女王控诉,却因证据不足被遣返;在伦敦郊外,我、格林、你父亲,三人相遇,我们会看见王室的暴政、贵族的骄傲、法律的混乱、贪官的侮辱、愚民的欺负。”   “这些向东是死、向西是死,等死是死,叛乱也是死,只为引出一个:是默默忍受贵族支配而死,还是跟随明军誓死抗争,为推翻都铎旧贵族、建立我们平民百姓靠学习选拔官吏统治的国家而活。”   翁立安缓缓点头:“这,是个问题。”   说罢,他合上剧本,道:“故事里我还有一段爱情,不过汤大人原本安排的故事不太符合英格兰的文化传统,哪儿有人一辈子只和一个人上床,而且还终身未嫁,我认为这还需要再做考虑。”   “不过即使不加入我的爱情故事,这个剧本也已经很完美了,只差让格林和马洛好好润色一番,就可以放在舞台上表演。”   “而且汤大人还为演出准备了乐队,眼下正在县衙编曲、编唱词。”   百丽儿也接连点头,道:“我朋友家的木材厂最近也在忙着制作舞台,听说这部戏剧将来不单单要在汉普顿宫演出,还会周游全国。”   “以后还有机会去法兰西、西班牙甚至新大陆演出,剧作家、演员、乐队,这真是前所未有的改变!”   翁立安的脸上也带着满足的笑容。   他有一种预感,这部剧本很可能会成为历史上最有影响力的戏剧,开启一个行业的先河。   更重要的是,出于汤显祖的矜持,尽管知府大人几乎完成了整个剧本一大半的工作,却并不打算在剧本、演出中署名,而将所有功劳都给了他,翁立安。   并且以后汤显祖写的剧本,也打算交由他来署名。   知府大人不在乎钱财、也不在乎名气,实在太让翁立安快乐了。   他并不在乎身后的名声,但他很在乎身前的富贵。   翁立安前些时候在伦敦郊外买了一片坟地,让石匠把创作的真相埋了下去,上面毫不吝啬对汤显祖的感激之情。 第三百零四章 随便挑   《伦敦记》是汤显祖的牛刀小试,在这一过程中,使用了许多阴暗的手段。   玩心眼,很难有人能玩过熟读圣贤书的文化人,毫无疑问汤显祖就是其中之一。   只不过他缺少经验。   自幼知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成年清楚水如何载舟又如何覆舟,他学到数不清关于统治的知识,却从来没有哪本书告诉他:如何用别人家的水覆被人家的舟。   这需要弄清楚权力的本质——一种配合的游戏。   即人们相信,追随皇帝、国王、诸侯、领主,对自己有利、能得到奖赏;相反与皇帝、国王、诸侯、领主做对,对自己不好,会受到惩罚。   所以当人们配合的时候,看不见摸不着的权力就存在了;反之人们若不愿配合,看不见摸不着的权力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对汤显祖来说是个非常新奇、有趣的观点,对他意义甚至大过了《伦敦记》本身。   如今他的伦敦记这一出戏,目的就是把英格兰都铎王室在战败后松散的权力解构掉,彻底推翻百姓对都铎王室的配合。   正因如此,这位伦敦知府才能在见到心急如焚的普州参将应明时不急不躁,不但能劝他冷静,而且还能胸有成竹地告诉将军这场战争真正的目的。   “战争胜负的关窍在于支持,非为军争,假使都铎夷无人支持,德雷克不过一夷人裨将不足为虑,三五农夫便可擒杀。”   英格兰的事情,在汤显祖几句话的过程中又走上了正常的轨道。   以应明为代表的明军低级武官在海外战争中是不理智、不正常的,他们重视军事征服超过一切,笃定军事胜利能解决一切问题。   这种弊端在过去并未显现,是因为在他们活动的东洋亚洲,所遇之敌皆为以部落形式反叛的原住民、同样以军事征服为目的的西班牙、深陷分裂宗教战争泥潭的法兰西。   他们的敌人都没有认识到脚下正在发生战斗的土地是他们的国土。   至于艾兰王国,一切撕扯的力量都被艾兰王朱晓恩承受了,与明军无关。   只有在英格兰,同样的政策行不通,因为这是一个本土承平百年的国家,尽管女王的部队已经投降,但人们还有抗争的渴望。   有渴望,德雷克便应运而生。   即使应明能杀死德雷克,也还有阿雷克、约雷克,没完没了的叛军会跳出来。   军队是用来破坏的,鸟铳与大炮不能拿来铺路架桥、开辟矿山,杀得满地人头滚滚,越杀反叛越多,又能如何?   最后还是没人干活,种不出粮食、赚不到金银。   汤显祖认为他们不是杀人狂,到这海外夷岛目的非常明确,不是杀光岛上的人,而是要为国内创造财富与资源。   说白了,他才不信掉进钱眼里的陈沐把他送来伦敦当知府就为看些战报。   不过应明不懂这些道理,他认为伦敦的这个知府脑子可能坏了。   这个人政务处理的不错,被打烂的伦敦很快被修缮,丈量土地、百姓上籍、分配田产都井井有条,还给汉文学堂从各地招来数千学生,那些个教谕都忙不过来了。   唯独,太喜欢看戏了。   应明就没见过有人像汤显祖这样着迷戏剧的,他听说上一个这样的人叫谭纶,可也没听说谭纶是整天跟戏班子混在一块的。   汤显祖倒好,不但自己整天跟戏班子混在一起,还不停地从他手里要人。   刘志、魏进忠、百丽儿,还有好几个军乐手,全部都被汤显祖要去,偏偏他还不愿意因为这点小事和知府闹脾气。   结果现在连带着魏进忠对戏剧也有了非凡喜爱,整天一回军营就喊台词,烦的不行。   应明是真对戏剧没兴趣,唱戏还行,可这的戏剧跟唱戏不一样。   比较起来,更像上古时代的祭祀和街上杂耍打把势的。   或者说干脆是把几个打把势的放到祭祀台子上,巴拉巴拉的,没什么意思。   他这是标准的征服者心态,打心底里就看不上被征服者的一切。   这还跟殖民者不一样,对比同时代稍早的西葡殖民者们,应明在地位上比皮萨罗、叶尔马克高的多,要是殖民者们同处一个阵营,别人的权力、身份只能在应明手底下当个小队长。   殖民者们是恨不得发现点什么,发现了捡也好抢也好,都装到自己的包包里。   汤显祖这种,就比较像传教士心态,满心想的都是意识形态输出,剩下点精力也要用在研究上。   应明就不一样了,财富,他不需要财富,因为整个英格兰所能拿出、能吸引他的东西,已经在西敏寺被攻陷时成为他的战利品。   现在整个英格兰拿不出他想要的东西,财富又有什么用?   求知欲?应明也没有求知欲,整个人除了征服的功勋,没有一丁点儿动力。   因此先前城外的演出他就路过的时候看过一眼,往后就没一丁点儿兴趣了。   就这在排练的时候,汤显祖还叫应明过去呢。   汤显祖说必须让他过去,对战局有帮助。   应明挺难受的。   他是真觉得——这知府大人就看不出别人的喜好,拒绝一次还不行。   打马往汉普顿宫走的应明憋了一肚子气,他觉得确实要挑个时间跟汤显祖好好谈谈了。   你喜欢看戏,你就去看,只要政务处理好了,你是伦敦知府,整个英格兰谁都不能拦着不让你看戏。   可干嘛非要拉着我去看戏呢,我应明就喜欢打仗杀人放火,可那我也没出征把你夹在肋下策马冲锋对吧?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   他现在就觉得自己是别人冲锋把他夹在肋下的那个。   汉普顿宫的安民剧场看上去确实挺像那么回事,不过台上的表演却很难吸引他——言语不通,汤显祖说这些戏剧是演给百姓看的,所以暂时需要用英文演,应将军只能看图猜话。   所以台上的演出甚至没有果盘那点梨子有意思。   直到百丽儿姐妹俩演员被杀,尸首被贵族丢进井里,才终于让他挑了挑眉毛,开始认真观看。   沉默一直到魏进忠扮演的明军士兵出现,演出被站起身的应将军突然叫停。   应明指着魏进忠道:“魏四儿你下来,汤知府,换个演员。”   说罢,一脸蒙圈的魏进忠就听应明道:“你回营,选一总旗人高马大相貌英俊的旗军来,过来让汤知府挑,随便挑。” 第三百零五章 与世长存   尽管在嘴上,应明说的是魏进忠不能做这样的工作。   他是要当军官的人,将来四处巡演很危险,而且伦敦离不开人。   但实际上真相只有一个——应明觉得魏进忠长得不够威武。   当然这个标准跟魏进忠好不好看没关系,魏进忠好看,从墨西哥到伦敦,别管是西班牙妓女还是英格兰妓女都喜欢他。   但他在应明的审美里不够威武,更像个游侠而非士兵,应明看来这种需要与敌人搏斗、富有仁慈之人且最后被敌人害死的角色,应该是威武且温柔的。   恰好,应明在伦敦的兵,有很多这样的人——最早是北洋骑兵里个头比较大的人。   北洋骑兵的战马标准,是肩高四尺二寸至四尺五寸,这个数据基本上就是蒙古马里肩高最高的那一部分。   而旗军的最高身高则要求在五尺七寸八分,因为身量越高、铠甲越重。   一名一米八的士兵全副武装时所穿戴的铠甲在甲裙、臂缚上就会比一米六的士兵重上三四斤,他们本身的人也重,通常都有一百五十级斤。   算上盔甲、装备,一匹马的负重在二百斤往上,这种情况下没有副马,战马连续机动两日就得瘫。   他们在海外当着当着兵,个子变高或变壮了,就会超过战马承受能力,差一点儿就要被调到步兵部队当副旗官,靠着安达卢西亚、夏尔马才续上骑兵生涯。   其实在相对低烈度的战斗中,骑兵兄弟们很喜欢有这样的战友在身边——他们总会把战马累死。   身为骑兵没人愿意把战马当作消耗品,但不可辩驳的事实是战马确实是消耗品,就连人命,投入战争也会成为消耗品。   应明突然在这个时刻就对汤显祖的戏剧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汤显祖所准备的一个甚至与明军没多少关联的情节里,他无端地看见了战争的残酷。   他甚至能从这个简短的剧情里看见这个人的一生。   有个孩子,家乡青山绿水梯田壮美,读了十年书,在宗族社学深受教谕喜爱,说将来这会是个举人公。   农活是他拿手好戏,种地插秧总是比别人干得又快又好,他聪明伶俐,总认为天生有才能、配得上更好的生活。   考科举那年,看重他的二大爷拿出棺材本,整个宗族凑出白银十四两送他考试,拿了个秀才回家,却没钱再去考举人。   他会书法、会画画、会写词能写诗,知道人生之艰难,也看过崇山峻岭之风采。   他不屑于当个跑堂的、算账的、教书的,喝醉了,梦想要在最近的府城外买上二顷地、盖起二进八间悬山顶的大房,憧憬着有一天成为人上人。   有一天他离开家乡出外闯荡,留着垂垂老矣的父母与青梅竹马的姑娘,说去投奔他处,混出名堂就回家。   他没能投奔到哪个大员身边做幕僚,最后加入帝国的后备军校,穿着有好几颗铜扣子的新军兵服,每天喝牛奶吃鸡蛋,二两的月俸享受着整个帝国最新的军士技术。   手腕粗的长矛刺断三根、负重奔袭跑坏了膝盖,就连停训休息那半年都把精造天下太平铳的铳管打弯两条,一斤装的虎蹲炮火药包一天能打空八包,练习炮术佛朗机炮都被打涨两门,火箭、掌心雷更是没完没了地放。   他不想在老家的府城买房了,将军说帝国在海外有大片未经开垦的土地,等他们出海退役,可以随便挑选一个地方,官府会给五百亩甚至更多的荒地。   带着这样的憧憬,他成为光荣的北洋骑兵,加入帝国最精锐的部队,为皇帝照临四方而战。   为此不惜在麻家港的隆冬蜷缩发抖、在常胜县的盛夏大汗淋漓,在白马河的泥泞中与敌对的西班牙人浴血厮杀。   终于,遥远大洋的另一边,帝国商人说有一片土地要归附大明,调令很快就下来,年轻的天之骄子乘着能买下整个城镇的巨大战舰,在大东洋的万顷波涛里被咸湿的海水溅了一身。   他来到普州、来到伦敦,这个比他家乡到北京还遥远十倍百倍的偏僻地方,打赢了一切所能打赢的战斗,最后因为仁慈放下端起的鸟铳。   死在一把从背后刺来的卑劣匕首上,没有棺木、没有草席,人们发现他时躺在丛生杂草里,价值数十两的装备无影无踪,腐坏的尸首被野狗与渡鸦蚕食。   他留在家乡的父亲收到消息后积劳成疾很快去世,母亲不能接受发了疯每天站在村口树下等孩子,青梅竹马的姑娘在第三年寻了人家,给一个和他没有任何相似之处的富商做了小。   而他,只是东洋军府向朝廷年度报告中四位伤亡数字的其中之一,在十几个文件中出现,只有一个留下他的姓名,并在十几年之后被某个清理档案的吏员拿去烧掉。   应明并不觉得这样的剧情在这片土地上真的发生过,但他认为相似的事每天都在发生。   无非是一颗炮弹、一颗铅丸、一支弩箭、一杆长矛、一次冲撞、一场失败的手术,几个家庭、数十上百人数年如一日的培养,全部灰飞烟灭。   一名跟自己奋战的士兵,最终能留下什么?   他看不上的戏剧,突然就有了意义。   至少应明看见的《伦敦记》,能证明一个死去的士兵活过。   如果换个剧本,也许能证明许多死去的士兵曾经活过,他们会活在以后。   等他同时代的人都死了,也许他还活着,活在每个看过戏剧的人的记忆里。   应明不在乎英格兰百姓看了这部戏剧会想到什么,能不能感受到汤显祖处心积虑的解构都铎王室权力,即使这部戏剧像他原本所想象的那样,在战争的应用上只是一场无用功也没关系。   他是个盲从陈沐的人。   在陈沐的对外策略中从来没用过怀柔手段,低级军官出身的应明也不懂什么叫因地制宜,在他看来陈沐能为帝国掌控新大陆,他也一定能用同样手段掌控英格兰。   但对他来说这次前来观剧是值得的,让他明白一些比战争更为重要的东西。   就像陈沐推动的英雄志小说,这一次,应明要推动大明英雄戏剧的发展。   让他们与世长存。 第三百零六章 峰区   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角度,会看见不同的事物产生不同的感悟。   当伦敦府成为后方,汤显祖和应明大可把最多的时间拿去研究,研究如何彻底消灭这片土地的反叛力量。   但是在前线的刘汝国眼中,他无暇顾及一切生存之外的东西。   这场战争在历史意义上已经随着女王投降、明军顿兵而停止,但对身处英格兰的大多数人来说,战争远未结束。   因为明军仅完成了战争的前半段,而未完成后半段。   通常意义上来说,随都铎王室最后一位继承人投降,战争就应该结束了,但在这片土地上的权力分配却并非如此。   明军的征服条件也并非名义上统治这片土地,或者说女王的投降,只意味着英格兰的国王放弃了继续抵抗,但这个王国没有。   明军的风格与他们过去所见识到的任何敌人都不同,这个王国掌握权力的只有两种人,一是贵族、二是教会。   明军不承认贵族与教会的存在,反而将百姓推到了历史地位最高点,这是对一个公文还大面积出现‘自由民’词汇的王国最大侮辱。   出现自耕农,说明有佃农。   出现自由民,说明有奴隶。   贵族与教会率领下的反叛力量是不会消失的,这在刘汝国率领其顺天安民军,踏上英格兰的土地的那一刻就已经知道了。   因为这就好像一个外部力量靠军事力量快速击败大明帝国的中央朝廷,却宣布以后没科举了,也不需要六部官员,要使用一套根源完全不同的路子来统治。   其统治阻力之大,可以想象。   明军最大的优势无非在于制度更加完善,在刘汝国的意识里,他很简单地把大明的制度理解为官、吏结合,而把英格兰的制度理解为一种非常模糊的贵族、教会与掾属制度。   没有成熟的制度,贵族不是贵人而是贵族,整个家族掌握一片土地;教会不是修士而是教会,整个教会管理一片土地。   只有掾属才是一个个独立的人,没有升迁制度,仅依贵族喜好,有些任人唯贤、有些任人唯亲,任用为领主的卫队长官、面包匠、铁匠、税官这些东西。   贵族不是官员,没有管理地方、发展地方的责任,他们最大的义务是享受生活,打猎、游玩、买贵东西、睡别人老婆以及好好活着。   教会也不是官员,同样也没有这些责任,他们的首要使命是侍奉神,次要使命是传教以收更多的税,像开妓院、啤酒厂、睡妓女这些活计只能往后排。   现在拿出大明的制度硬生生往这片土地上套,刘汝国认为不让他们亲身体验,就连百姓都理解不了。   反叛很正常,不反叛才奇怪。   但这种经过分析很容易理解的结论,为现实带来的变化,摊在刘汝国身上就不能接受了——德雷克的后备兵源很多,多到只需要找几个贵族与修士振臂一呼,领地里成百上千的农夫就会拿起兵器加入叛军。   哪怕他们战力低下、很少离开封地,却屡败屡战遍地都是。   刘汝国太难接受了,他带着从艾兰王国辛苦拉起的队伍,受应明邀请而来。   顺天安民义军从南安普敦登陆,挥师北上迎着大明帝国正规军在泰恩河南岸的防线而去,随后正规军南撤,由顺天安民义军顶上。   然后便开始了大明帝国隆庆年大扩张以来战史最为诡异的一幕:   顺天安民义军在战斗中打出一场又一场辉煌的大胜,战线却一步又一步地朝伦敦的方向逼近。   起初,刘汝国能随意越过泰恩河,甚至能在把德雷克部叛军撵到哈德良长城更北的同时顺手打垮一两个苏格兰贵族的部队。   但这没用。   他前脚打垮德雷克,后脚就有割据一地的贵族起兵袭击他的粮道、抄掠他的后路。   甚至有人为阻止顺天安民义军,放任士兵在自己统治的村庄里毫不留情地放火杀人,在冲天的火光里接受修士热情洋溢的赞美。   当刘汝国决定后撤,在苏格兰王国重整旗鼓的德雷克再度南下,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的叛军汇合,沿途围追堵截。   第一次交锋,刘汝国赢了。   第二次刘汝国挫败敌人的追击。   但到第三次交战,粮草不济、疲于奔命且缺少睡眠的士兵已经没精力再和敌人打一仗了。   最后实在难以走脱,敌军压迫而上,身披铠甲提长朴刀的刘汝国面对打空弹丸的火枪阵单骑打马,劈死几名枪手,夺下旗帜环视睥睨,而后持旗打马全身而还。   这才吓退敌军,让他的部队有机会后撤,险之又险地逃出包围圈。   后来战线就一直被德雷克向南推进,先是占领了诺森伯兰郡,而后又夺取约克郡谷地,一直把刘汝国的顺天安民义军驱赶到约克郡南方交界的山里去。   不过到这,德雷克也不敢再向南进攻了。   这片山地东部是谢菲尔德,德雷克曾在那跟应明交手,吃了场大败,还是多亏了东部沿海的渔船,这才让他有从叛军被打成海盗的机会。   否则恐怕这会儿已经没命了。   在那场战斗中德雷克的部下们学到个汉语名词,叫北洋骑兵。   谢菲尔德战役结束后,德雷克的人什么时候看见明军里头有骑马的就会大叫北洋骑兵,而后飞快溃退。   这边的区域除了刘汝国被逼进山地,周围的平原都是明军骑兵可能活动的区域,德雷克根本不敢出去乱跑。   他也能看得出来,刘汝国这帮人不是正规军,这从那不同色的兵装、不知从哪捡的板甲、少量的火枪与难得一见的火炮就能看出来。   不过德雷克也没想到刘汝国的人是起义军,只当这是大明从爱尔兰弄来的仆从军。   起义军的长处从来都不是硬碰硬的打仗,而是从百姓中来,更容易煽动百姓。   特别巧的是,德雷克把刘汝国驱赶过去的这片山区,面积虽大、农田不少,但里面土生土长的百姓却不多,更多的是矿工。   因为自十六世纪以来,越来越多的英格兰人在这里发现黑色、白色的大理石,大量铅矿、煤、紫英石和铜。   所以很多日子不太好过的矿工以及一些法外之徒就来到这,提着矿镐采石为生。   刘汝国在武师以前,也是个石匠。 第三百零七章 明白   狭长河谷内,独轮木车被停在某个不能再继续行进的位置。   一小队百姓看着远处半山腰用木头搭起简易哨所那面飘扬顺天安民旗,从车上卸下货物带在身上,加快了脚步。   这是义军防备力量最为稀疏的后方,沿着这条河向南走,就能走出山谷进入明军控制下的德比郡。   这些百姓有二十多人,有壮年男子、妇女以及几个孩子,看上去像是几个英格兰土生土长的家庭,身上却运载着驴骡都难以媲美的辎重,一步一步朝着北方前进。   叫瓦德的男人在肩上扛着帆布面粉袋,另一边的手上还要提上一只;女人背着盛放帐布之类物资的背篓,还牵着小孩。   小孩手上倒是没拿什么,但脖子上挂着三条垂到膝盖装满弹药的武装带。   几个家庭,几乎人人都是这样,背负的东西只比这些多、没有比这些少的,有些人还牵着马。   他们看上去身材矮小瘦弱,饿得面色苍白看上去快要死了,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沉默的行进。   累了,他们就在河畔的卵石滩坐着休息一会,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半山腰那面顺天安民旗,再起身脚步依然坚定。   他们是来自德比郡北方贫瘠乡村的农民,听说顺天安民军的刘汝国被德雷克困于山地,自筹粮草向北输送,孩子肩膀上挂的武装带,是德比郡驻军看见他们拜托送来的。   尽管言语不通,却没人怀疑他们的心意。   这些百姓是德比郡或者说如今的德比县第一批登记在籍的百姓。   可以说,第一批在籍百姓还活着的,几乎人人是大明死忠。   因为他们没得选。   当苏格兰军团南下,各地村镇被苏格兰人抢掠一空,贵族起兵、强拉壮丁,让地方人口锐减。   而后苏格兰军团被明军击溃,追击的明军杀了回来,应明委任在战斗中负伤的北洋旗军总旗代行知县事。   粗略的人口登记、粗略的清丈田亩、粗略的分田置地,和平没有持续太久。   而后德雷克叛乱一度将战火烧至此地,德比县之行政、经济、农业遭受巨大破坏,更大的危害是对这些已经归于明军统治下的百姓。   因为明军说,那些土地是分给他们的,除了每年收两次粮税,只要那些土地不荒废,就永远是他们的。   幸运的是德比县北方土地贫瘠、多为山地,许多害怕战争的百姓都选择逃到山上避难。   因为他们认为贵族一定会让他们把土地交出来,甚至可能会因此责怪他们,何况留下来很有可能会被卷入战争之中。   战争的立场不提,除了职业军人,大多数人根本没有面对战争挺身而出的勇气。   有些老人家或没有把这当成事、对贵族抱有期待的百姓留在村庄。   尽管女王投降了,但谁心里没有一股气呢?这是他们的国家,他们国家的军队回来了!   很快战争就结束了,贵族与修士一部分跟随德雷克败军去往他处,没走的也只能隐姓埋名,彻底的军事斗争也彻底摧毁了最为传统的封建统治。   躲在山上的百姓回到家乡,那些留下来的人,活口寥寥无几。   瓦德只是一步一步走着,直至深入山区,他和妻儿都快要饿死了,才终于见到顺天安民义军的小头目,并把他送到刘汝国面前。   刘汝国从没想过会有当地百姓来给他送粮。   义军的粮草并不多,但也还没到短缺的地步,他们在山脉东方的谢菲尔德有一条粮道,大明官军会从那组织民夫向山内运粮,他们也在山地开垦种植,甚至还有余粮养猪养鸡。   他们只是因先前连续不断的战斗而感到疲惫,士兵需要一段时间休整而已。   瓦德也没送来多少东西,六百来发弹药、八百多斤粮食,还有些帐布之类的零碎物资,刘汝国的义军都不缺。   但刘汝国很感激,有人支持的感觉很好。   其实他更想知道,瓦德为什么会带人来给自己送粮食……通常百姓对他们避之不及,就像在艾兰王国那些英格兰人统治的土地上,他在村庄立旗招兵都找不到,要花大价钱才会有人跟他走。   更别说不花钱,人家把粮食送过来了。   瓦德说:“我们以为他们会问,以为他们会骂我们,然后把土地收回,他们没有。”   刘汝国知道,瓦德口中的他们,指的是跟德雷克打回来的贵族们。   “他们根本没有问,也没有说,只是有一天,领主的骑兵突然出现在田里,用剑和长矛,驱赶看见的每一个人。”   “领主下了命令,让骑兵把那些肮脏下贱占有土地的农民杀死。”   “肮脏下贱的农民,呵!”   瓦德说起这些时脸上没太多悲伤,只是撇了撇嘴:“有些活下来,被领主招进军队,然后死在和明军的战斗里;还有些人跟着领主往北跑了。”   瓦德摇着头,眼神空洞,仿佛在回忆着收到战争结束的消息,从山上逃回家乡时看见的情景。   “田地和道路被血染成很深的颜色,尸体被长矛戳死挂在村庄门口,井里和地下,有很多人杀。”   这些事让刘汝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心里认为那些死去的人是自找的——收下大明赐予的土地,就该和大明站在一起;愿意为领主效忠,就该与大明划清界限。   没人能种着大明给予的土地,却跟在领主身边。   他甚至想问一问,难道在这片土地上,可以进入别的店铺,往怀里揣一堆东西却不付钱,还想和店主有很好的关系吗?   但他不能说,他不能因为这些英格兰百姓贪了明军的好处,还想再和贵族站在一起而嘲笑他们。   这一切只能靠他们自己体会,尽管很多人会成为代价,但最终人们会明白。   刘汝国只能说:“百姓得到土地,不是大明有求于百姓,而是大明赶走了贵族。”   “大人,请杀死那些贵族吧,一定要杀死他们。”   “我已经没有更多东西了,但只要能杀死贵族,就算是死,我也不愿让贵族再回来了。”   刘汝国深深地吸了口气,他缓缓点着头,过了很久才长长地把气息喘出来,道:“贵族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三百零八章 义军   任何时代,开辟新时代的人只要踏上第一步,就无法回头了。   他可能半途而废,因与整个旧时代为敌而放弃,但永远无法回头,因为责任与大势,会推着他往前走。   刘汝国是个幸运的人,在这片离家乡非常遥远的土地上找到了自己该做的事。   只是前路艰险。   山外各处都在流传刘汝国物资短缺的消息,几处山口都时不时有百姓人拉马驮地给他送来粮食、盐、麻布甚至还有呢绒。   刘汝国缺物资吗?   他是真缺,但他缺的不是这些。   谢菲尔德驻扎的明军每月都组织百姓进山运粮,粮食他有,很多;布料与呢绒不算太多,却也够用。   在山区东山口靠近谢菲尔德一线,刘汝国带人忙着在北边修水库、沿南下河岸东西两侧修水渠,甚至还在河流交汇之处设立了名为安民镇的城镇。   又到了北洋骑兵护送百姓押运粮草抵达安民镇的时候,像这样的队伍月月都有。   运粮队由谢菲尔德出发,通常由两名北洋旗军带队,率牧野兵二十,沿途看护民夫民勇百余、押马车二十余辆,把粮送过来,休息一日交换情报,次日便返回谢菲尔德。   “开凿矿山的农具,战马、铠甲、官造兵器还有火器,我需要这些。”   刘汝国对着押运粮车愁容满面,向押粮的北洋旗军道:“还请代我报于齐千户,我可以买。”   驻扎在东边的明军将官姓齐,最早是应明麾下的骑兵,在艾兰王国作战时期就立了功,如今引兵千余屯驻谢菲尔德,是防卫北方敌军的二道防线。   刘汝国是真难,自艾兰率徒众数人起兵始,至今他麾下统帅部队最多时接近八千,但就像云卷云舒,兴许开战前有八千人,见一仗打完就剩三千了。   等下一仗开始又有七千人,打完一仗就剩两千了。   来的人总有新面孔,打过仗剩下的却多是老面孔。   正儿八经死在战斗力的没多少,不论是他打德雷克还是德雷克打他,双方都死不了多少人。   英格兰与苏格兰最能打的旧封建部队都在战斗中被消灭,重新组织起来的部队没有那么旺盛的战斗欲望,通常扛不住三冲就大溃而散。   当然反过来,刘汝国手下很多部队也是如此,基本上打仗不论他账面上有多少部队,真正能起到作用的,就是刘汝国手下五个百人队。   其他人别说打仗了,只要战场上敌人的炮一响,就树倒猢狲散,跑个无影无踪。   他吃亏就亏在手上没像样的炮。   而且也捡不着敌人的炮。   尽管刘汝国打了许多胜仗,但始终靠的是手下五队人马,别的都是归附而来的追随百姓,兵甲有限、战斗力亦非常薄弱。   他们不但在进攻中不能给敌人带来有效打击,就连追击,都不能扩大战果。   与德雷克的交战经常是五队撕开缺口,大部队跟着往前上,敌军见势大溃,可追一段之后再次搏斗,就会让敌人扭转战局重新回到战线僵持,而后五队再撕开缺口,敌军再从被突出部整体大溃。   这样一来,几乎没有能直接歼灭敌军的,自然也没法打扫战场,无法真正减少德雷克的战斗力。   归附追随的百姓,刘汝国过去没办法,也不能不收留他们,只能蚁附着参加一场又一场战斗,如今建立了安民镇,他便尽量沙汰老弱,扩编五营,结果军械又不够使了。   刘汝国的话,令押粮的旗军也犯了难:“刘爷,你这事给齐千户说也没用,他做不了主,他的千户部兵甲还没凑齐呢。”   “何况军械也没法卖,您只能给应将军写信,只要您跟将军请一卫编制,军备军械,多半是不用买,伦敦府能给批多少,就都给送来了。”   活动在英格兰、爱尔兰的北洋旗军,哪怕身上没有个一官半职,在这片土地上几乎都是能‘上达天听’的人物。   应明就像这里的土皇帝,这些北洋旗军每个人都是应明的老部下,最晚也是在应明做试千户时追随他,都是亲信。   刘汝国的事,很难办。   站在北洋旗军的角度,他们是做的仁至义尽了,刘汝国没要求过送粮食,他们送粮食也从来不用买的方式,就是来送粮。   各地不论是驻守谢菲尔德的齐千户,还是驻扎别处的千户百户,都佩服刘汝国,所以能帮上多少就帮上多少。   但军法在那摆着,军械不能给,托民间支援的百姓送个几十颗弹药,就已经是他们所做的极限了。   因为刘汝国不是正规军。   其实不是正规军没什么大不了,李禹西招募的牧野兵也不是正规军,如今行走在英格兰的上万牧野兵全部都是雇佣军。   来,李禹西给安家银;在,李禹西出军饷;死,李禹西给抚恤。   但是,李禹西凭的是牧野知县杨兆龙准其募兵的公文,他凭着公文募了兵,同样持东洋军府委任令的应明一句话就把兵权拿到自己手里。   如今李禹西除了给这些牧野兵付钱之外,这些兵跟他没半点儿关系。   就这,一年近二十万两的军饷,人家李禹西愿意出,说句难听话这在李禹西眼里头就是十艘烟船跑一趟的事。   用十艘烟船跑一趟,换每年近千船次在普利港入关停船补给不交税,怎么算他都赚。   虽然这些牧野烟英格兰只能消化一半,剩下的到法兰西、到西班牙大明港还是要交税,但那他也赚海了去。   何况英格兰的烟草市场,对李禹西来说是一片可以深耕的土地,他这儿现在有抽烟习惯的人至多二十万,不足十分之一。   为这,李禹西就是把赚的钱都投进来都愿意,他的目标就是一句话。   你连烟都不抽,配当英格兰人吗?   但刘汝国不一样,他手上没有任何大明官方准他募兵的公文,他的部队也没有军饷这一说,打仗几乎是走到哪就把贵族、商贾抢一通,卷起百姓继续走,直至如今才在安民镇定下来。   何况最要紧的是不论他曾与艾兰王朱晓恩联手对敌、还是如今应明一个命令把他调到伦敦府北方拒敌,刘汝国都从未对官府说过,给我一个编制。   来到这的北洋旗军,实在是不愿以此刺激刘汝国——按照传统观念来说,刘汝国的人往好听了说是义军,往难听了说就是一支流贼。   不是大明正规军不要他,而是他从未表达过有加入大明正规军的想法。   谁敢把炮卖给他? 第三百零九章 奉天   刘汝国确实没有加入正规军的想法,也从来不认为自己会加入正规军。   他统帅的这支人马,这支顺天安民义军,也没有丝毫成为正规军的意愿。   这如果是在大明,那毫无疑问这属于造反。   不过这发生在海外,所有人对此的界定都很模糊,就连刘汝国自己也不知道顺天安民义军究竟算什么。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是反大明的,或者说反东洋军府的,没有。   因为刘汝国不是个受过现代教育的人。   这里的‘现代教育’指的是隆庆、万历十余年间的私塾、乡学、社学、讲文院、讲武堂以及北洋学堂,总之是这个时代大明所有的正规教育。   刘汝国不在其中,他是嘉靖年受的教育。   如今就算是私塾的教书先生,也会谈起海外,哪怕这私塾先生不是很懂,但教材都发下去了。   所有受教育的正规渠道,只要教师照本宣科,学生都能明白一个常识——这个世界有很多国家。   其实这个世界有很多国家不是个新知识点,大家都知道这世上有很多国家,朝鲜、吕宋、安南,都是国。   不过在现代教育出现以前,大家并不认为,中国也属于这些国家其中之一。   大中华文明圈,是国家意识出现最早的地方,但这个国家意识跟后世十八、十九、二十、二十一世纪的国家意识有点区别。   在这个时代的国际上,大家公认世上有许多国家,安南、朝鲜、日本,都是国家,国民也都有自己的国民意识,都知道我是安南人、我是朝鲜人之类的。   但中国不一样。   在中原大地上长大的人,别管他是个汉朝人、唐朝人、宋朝人、元朝人、明朝人、清朝人,如果说他的祖国会成为别国的属国,都是极大的耻辱。   人们根本不能接受,哪怕整整一代人为之流血牺牲都不能接受。   但事实上世界上各个时代,有这种集体意识的国家才是少数,只有它是整个接触圈最强大的那个,才会产生这种意识。   大国专有的骄傲。   这种意识是双刃剑,并非都是好的,很多时候这种心态正是衰弱的开始。   尤其对中原王朝这片诞生过公羊学派的神奇土地来说,坏处还要更多一些。   公羊学派没了,但后世人人都知道中华武人最高荣誉为封狼居胥。   对一个自大统一以来千余年贯彻这种集体意识的国家来说,它从乡野百姓到中央朝廷,自信心极强,但外交意识非常弱。   弱到他们从不觉得自己是在外交。   中华帝国认为世上只有一个中国,当然其他的国也是国、国王也是国王,但世上就是只有一个天子之国。   那些在外面的国王,和潞王有什么区别呢?   区别自然还是有的,毕竟没潞王那么高贵。   本质上,他们眼中已知世界里所有国都是蛮族,让天子高兴,册封一下,就能脱离蛮族。   不是蛮族有许多好处,比如前俺答时代草原部落的皮囊煮肉、后俺答时代草原部落的铁锅炖肉。   让天子之国承认不是蛮族,只有一个渠道,进贡。   要么看着可爱好玩,天子一高兴准其进贡;要么不可爱也不好玩还挺壮实,就得打出底气之后还懂尊卑。   除此之外几乎没别的办法了,在这个时代的已知国家里,不给中原王朝进贡,这叫自绝于国际社会。   一直到陈沐为主的现代教育出现,人们的已知世界范围越来越大,也逐渐理解了原来世上许多国家里,有些地方把天朝看得和他们一样。   争强好胜的人,就会觉得,这个国家敢把自己和天朝并列,需要打一下。   云淡风轻的人呢,则很容易就接受了万里之外有国家认为自己和天朝是一样的,并只是发出轻蔑的嘲笑。   刘汝国不在这二者之中,他是受过去教育的人,跟新派的北洋旗军不一样,他眼里这世上就一个天子,也从不觉得自己是在造反。   从心理角度上,他不愿意成为正规军,也不想跟官吏混在一起。   而从现实角度上,他认为成为正规军会有许多麻烦,意味着他要接受更多调令和更多指挥,不自由。   刘汝国没想着当将军,他的想法都在旗子上了,顺天安民。   民心即天心。   新派的北洋旗军知道世上有许多地位平等的国家,所以看敌友会先从国别上分,存在歧视但也更倾向于是针对整个国家的征服战争。   旧派的刘汝国就不一样了,他觉得世上只有天朝,那女王和他宿松老家隔壁楚藩前些年因荒淫无道,被万历皇帝送去西洋印度的楚藩武冈王没啥区别。   刘汝国分辨敌友的方式是先看阶级,这才是他不想跟正规军站在一起的主要原因。   官造鸟铳、官造火炮,是他最心心念念的物件。   甚至就连官造的腰刀,要是能给他弄来几百口,也是天大的好消息。   在海外的义军就像个擦边球,四洋各地都有这样的部队,大家都有购置老旧军械的渠道,这关键看主官的胆子大不大了。   相对来说,应明和汤显祖都是属于胆子小的那个。   不过很快,就有人给他们增强了胆量。   来自东洋军府的辎重船再一次靠港,上百封来自军府的公文书信送到伦敦府,其中有两封是交给刘汝国的。   一封来自遥远大洋另一边的万历皇帝,为表彰刘汝国在艾兰王国助朱晓恩起兵,授其武略将军,准其节制民兵保甲,镇抚一地。   第二封信,则来自东洋大臣陈沐,或同一起的官服、铠甲、腰刀、手铳等物。   陈沐在信上说,授予官职时皇帝并不知道他人在英格兰,因此他的官职依然以皇帝授予艾兰镇抚、武略将军为主,另调其移兵英格兰,行使权力。   这两封信的到来,标志着刘汝国的部队受到朝廷认可,而刘汝国也欣然接受了来自朝廷的委任。   奉天承运啊。   没人能拒绝这种极富神圣使命感的诏令。   他就想率领一帮贵族口中肮脏下贱的泥腿子,把奴役他们的贵族打个稀巴烂——人人有地种,人人有衣穿。 第三百一十章 赤足队   《伦敦记》的演出非常成功,人们惊讶于来自大明伦敦知府汤显祖创造的艺术形式。   在过去演出的戏剧基础之上,有了更多演的成分以及音乐,尤其重要的是为照顾百姓,除几名大明演员外,所有人使用英语,更便于百姓理解。   不过同样也有场次使用汉语,观众付出一样的票价,在汉语场次中能得到更加优质的服务,比如说冷饮、啤酒、水果,还能和英格兰如今真正的掌权者坐在一起。   当贵族阶层与教会力量被扫除,来自大明的汉文化摧枯拉朽地席卷岛屿已是板上钉钉。   谁也挡不住了。   北方边境的刘汝国,也如愿以偿地得到能够武装部队的大批军火。   包括四门镇朔将军、十二门佛朗机、六十门虎蹲炮,三百支铁炮与五百杆南洋造以及供这些军火打上一场大仗的千斤火药。   军用物资中混入了奇怪的东西,铁炮。   这些铁炮来自驻扎在亚洲西部沿岸的日本部队,说实话这些年他们的日子过得还不错,除少数几个诸侯依旧有能力领兵,大部分首领在武士难得的平静中得到善终。   还有一部分首领在上了岁数得病后交出兵权,在北亚带部分家臣属兵分得田地做了大地主。   即使成为农夫,他们依然因忠心从征而得到保留武备的权力,只不过像铁炮、甚至是部分诸侯携带的国崩就没有必要保留了。   而此次英女王入东洋,也让东洋军府大臣倍感欣慰,又向应明再度增兵,便将许多没老到可以养老、尚能一战的日朝部队送入英格兰。   一方面是为做援军,另一方面是为避免日朝部队在东洋军府继续增加影响。   说起来诸如上杉景胜之辈,在东洋数年都算镇守有功,可陈沐不想给他们升官,随其想要封地或归国的愿望愈加强烈,送出门打仗自然也是应有之意。   此次支援应明的,便是日朝联军的先头部队,由上杉景胜所率四千步军,登陆南安普敦。   他们登陆时应明专程去港口接了,说实话……这帮人真的是大变样了。   应明来的时候,有一支船队已经继续往欧罗巴走了,运兵的不是军舰,统统是乘坐李禹西送货福船过来的。   近海停泊着十几艘大福船,数十艘运兵小桨船一拨一拨地将士兵往返运送,海滩上黑压压的士兵正在扎帐,沙滩上堆放着成箱的军事辎重。   当海螺号被起起伏伏地吹响,不论是扎帐的还是休息的,所有士兵就近披挂装备,在帐前依所属部队站成方阵等待检阅。   上杉景胜是他们的直属长官,但调至英格兰,应明就成为所有军官的顶头上司。   宗藩军的特点就是位卑权重,谦信在路上喝酒喝死,从征好歹算个工伤,接班的景胜领受卫镇抚的官职,后来常驻金城被编入金城右卫。   从官职上来说只是个从五品,但在金城很受知县吴中行信赖。   因为他们文武不分家,被当作继承人培养的人物以前在老家不但掌军而且还能管民,正是吴中行需要的好手。   景胜在金城五年,起初干的是卫所事,第二年就兼主簿,成了县城第三把手,后来还当了三年练兵佥事。   当时正值吴中行北征黑脚之后,黑脚人给金城送去了大量奴隶,吴中行自其中摘选强壮之辈编为保甲,都由景胜训练。   金城保甲到现在军纪都非常好,只不过就是汉语不太好,因为这帮人汉语全是景胜教的。   知县吴中行曾向东洋军府表达过担忧,认为以后金城会出现方言。   应明过去也是见识过日本部队的,各路诸侯的兵往那一站,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入眼到处是旗子,现在可好,那些旗子基本上都不见了。   如今景胜这已经登陆的千余部队,仅有百余人背插小旗,看上去整洁多了,也容易认。   军旗,是战场上用来分辨敌我、番号的东西,过去他们的背旗多,多到需要人手一面,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分封混战带来轻整体、重局部、小规模等特点决定的。   武士、足轻,装备口粮自备,一名千石武士麾下十二名足轻装备各不相同,有的有甲、有的无甲;有的有阵笠、有的没阵笠。   打起来如何区分敌我、区分统属?   统一国家是不需要那么多旗子的,日本进入战国时代前,平氏统治时所有人都用红旗,源氏与之对抗因而用白旗,两个阵营,红白两色就够了。   但进入战国时代,自然不够用。   这名武士也没有资财为所有人配置统一的铠甲与装备,但他能让每个人准备一块布。   人人一面军旗非但不费钱,而且还是最省钱的方法。   现在就不一样了,应明眼前的这支部队,装备还是那个样子,由于当年从征皆为各个家族抽调之精锐,哪怕是足轻也有像样的铁甲和铁阵笠,几乎除了头盔,跟武士在装备上不差什么。   所有人的盔甲全部在胸口后背加了勇字铁牌,编制亦被统一为小旗有靠旗、总旗有盔旗,除此之外只有传令兵背旗。   不仅盔甲统一、他们也头一次穿上了统一布料与颜色的兵服,是由东洋军府批下布料,由景胜差人制作。   倒不是为避免他们打仗时穿不惯,主要还是赵士桢懒得记录了,头一次是由军府制作制式兵服两万套,结果北亚保甲兵能穿,景胜的兵普遍反应兵服做大了不合身。   没办法,北方的兵服较厚实,智利那边的兵用穿不上,陈沐只好再收上来,打包送去西班牙,也不知道如今卖出去没有。   反正后来是又由军府直接给景胜批的布料,让他们自己做了,这人也挺实诚,做好兵服剩的布料还全上交回去。   挺懂事一人。   他们也确实省布料,不用做军鞋,缝个足袋穿草鞋,足轻们自己都编得挺利索。   如今这会,应明瞧见的就是一群穿着扎甲,光着脚丫列队的士兵,他们刚从船上下来没多大会儿,足袋和草鞋都挂在腰上,整备自己的装备,照景胜的话说,这些赤足队已经准备好投入战斗了。 第三百一十一章 神仙   伦敦以西的方圆三百里的辽阔大地村村起战火。   为了让汤显祖的戏剧队能随处表演,短短一月之间,上杉景胜四处出击,打出了难以言喻的威名。   应明给他的部队做了一次简短的分析,最终认为上杉景胜暂时还不适合被派往北方与苏格兰军团作战,命其根据情报,在伦敦府与普利县之间剿匪。   他这四千人被称作上杉卫军,这是一支没有战场支援力量的轻步兵。   由于是整编而成的部队,士兵成分非常好,即使是足轻也早在日本列岛经历过战斗厮杀,后来在金城成为职业士兵好几年。   更有大量战技娴熟的武士。   但问题同样不少,第一没有火炮、第二没有骑兵、第三是火枪很少,与弓箭手混编才能勉强达到三成比例。   这导致他们的地位非常尴尬,拿去镇压剿匪,有点屈才。   拿去跟北方叛军、苏格兰军团硬拼,战报传回军府应明又怕死伤惨重让陈沐觉得他智商低。   战绩再娴熟,缺少火枪、没有火炮的部队,只能在小规模战斗里捡便宜,大规模硬仗太吃亏了,更别说他们的主要兵器还是长矛和刀。   十几个铁罐头骑着夏尔马冲进来,就能接连碾压冲散几个百人队全身而退。   一样是全身披挂,应明认为在冲击力、防护能力上,铁罐头的冲击力确实天下无双,北洋骑兵也差上一筹。   这个东西应明是承认的,他自己率领骑兵交战时见到敌军骑士搞集群突击,都会带人撤退避让。   毕竟装备造价都不一样,谁吃饱撑的拿T-34一对一找虎式单挑啊。   北洋骑兵从来不强调个人勇武,在战斗中也极力避免骑兵彰显个人勇武的行为,也正因如此,才让武装到牙齿、对他们有威胁的骑士总吃瘪。   因为这帮贵族在应明看来就是俩极端。   要么怂的不行甚至厌战,就像早前普利围城时出征就带一支箭、在城下拿长弓射出去就骑马回家的那种。   要么猛的不行不畏生死,凭马重加厚两军对阵初初接战就撕开缺口猛冲,什么都不怕。   而且毕竟在部队中这种玩意属于少数,真被单对单逮住了算运气不好。   可搁在上杉景胜的赤足队身上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他们的刀、矛都无法对骑士造成伤害,那些玩意对布面铁甲都得砍刺半天碰运气,更别说防护部位更加全面的铁王八了。   但在剿匪战斗中,景胜赤足队几乎等于无敌。   北方叛军好歹还有苏格兰明晃晃、法兰西暗搓搓的提供支援。   南方叛军跟他们比起来惨多了,就是一群傻乎乎的农夫跟着坏极了的贵族起兵,而且贵族连兵器铠甲都无法给他们配齐。   说是剿匪,一点都不夸张。   虽说赤足队在体格上矮小了些、也瘦弱了些,但兵器、战术、胆量、素养都要比叛军强大太多。   剿匪半月,送到伦敦的战报厚厚一叠,让应明觉得自己手下是一群神仙。   俩德川氏出身的低级武士脱离百人队说要出去打猎,带了四个足轻,其实是想去附近村子趁机抢劫弄点财物。   六个人闷头进村,谁知道运气不好,就在半个时辰前盯上的这村子刚有一伙叛军进村抢劫,被人捷足先登。   俩人顿时火冒三丈拔刀就追,他妈的同行是冤家呀!   别看上杉景胜是上杉卫的头目,可他麾下的武士最多的都是来自德川氏,主要是来自三河的穷鬼武士。   大明东征也好、西征也罢,日本的各路诸侯出力极大。   这背后的深层原因是万历册封的大王足利义昭、将军德川家康对许多诸侯都不放心。   跟着明军出征——这基本上就等于流放。   除了上杉谦信当年是真想撵着明军出征,别人几乎没大名带队从征的,都是被大名指名道姓地派出去。   别人是派战争中后归附的地方豪族、不听话的小头目出征,就德川家康不是,他是诚心实意地要把三河武士送出去。   别看家康总对着外人夸什么三河武士,什么三河魂,其实他一点都不待见那些三河武士。   除了少数几个人,绝大多数三河武士是外战外行内斗内行,先砍死家康祖父、再砍死家康老爹、把主君儿子卖给敌人,堪称三河魂之阴魂不散。   历史上在华夏大地上也有许多能与三河魂媲美的精神。   比如汉末西凉叛军韩文约、唐末忠心耿耿安禄山,比他们还优秀的大概也就只有历史上明末的目标明确洪承畴了。   皇帝让他剿农民军,好,督师大人就去剿农民军了。   剿到后来哪怕大明的国策都从攘外先安内变成联寇御虏、身上的官袍和发型都变了,可督师大人的目标从来没变过,坚定不移地和农民军做对到底。   从三十六岁打王左挂,一直剿到七十岁,其间还组建了自个儿的叛变者联盟,麾下主要将领几乎人人叛变两次。   非常摇滚。   三河武士也很摇滚,他们是最早一批到了东洋就不想回家的人。   家里头穷啊,像个有一百石知行的下级武士、足轻小头目,听起来挺唬人,其实就是管理产出一百石粮的土地,四五十亩地,类似封地。   完事还得五公五民交一半。   种出粮食,种地的农民得吃、家里的佣人得给钱、还有几个有兵役的民兵也得有俸禄,兵器铠甲这些东西零零散散的开销,不能维持体面生活就不说了,关键好多人根本就吃不饱。   并非人人都是百石知行,最惨的是小贵族手下的高级武士手下的中级武士手下的下级武士们。   有的人知行地才三石。   搁建国后一亩半的地都没法给定性地主。   反倒让他们到北亚轻松了,兵役不用担心、跟着部队管吃管住、更别说卫所还有军田,而且随随便便一个小旗官就有二三百石的知行地。   尽管卫所收税也类似他们的五公五民,到底是能吃饱了,舒服得像神仙一样呀。   也正因如此,他们到了英格兰,那就像狼进了羊圈一样,看哪儿都想下嘴。   就这样,两名来自德川氏的下级武士,追击叛军直入贼巢,被人堵在村子里打了整整一下午,等半夜他们的百户率兵来援,俩人非但没死,还把四十多名敌人砍死砍伤,战绩斐然。   应明都好奇俩人到底是咋打的。   别说四十头猪,就算四头猪,也能把这俩人撞个半残吧? 第三百一十二章 麻烦   猪比叛军厉害多了。   尤其是英格兰的野猪。   如果要是把俩下级武士、四个足轻换成六头野猪,整个村子的叛军与村民下场肯定比这个要惨得多。   等上杉景胜把前线情况统计完毕,再报告到应明那,情况就清晰多了。   遭遇战打得要多糊涂有多糊涂,从装备上,不论是下级武士的标准还是足轻的标准,他们的装备都非常完备;对手却是一群连像样衣裳都没有的叛军。   地形上也对他们有利,一下午三场战斗,初次交锋是六个人蹲在村子外,等叛军分完财货各自归家,这才拔刀冲了进去,若非人少,这一次就把叛军击溃了。   第二场战斗,他们在街上被四面八方赶来的叛军围住,见势不妙躲进村里最好的石头屋子,据守的战斗里没人能攻进去,一直到敌人搬来草垛引火,这才从窗户跳出去,其间一名战斗中腿部中弩箭的足轻被擒下杀死。   第三场战斗发生在村子外的树林里,叛军追进树林却被杀了几个人,恐惧让他们不敢进林,直至人多了才冲进林间,厮杀到一半,武士的援军赶到,把这伙叛军歼灭了。   在这打仗,对上杉景胜来说没有一点儿不习惯,应明交给他们的任务区域,作战半径只有一百五十里,这是他们最习惯的战斗,几乎就等于从三河到远江打一仗,在过去他们也是这样打仗的。   在这个区域里,散布着数十个叛军贼巢,如果让他们集结人马,很可能会汇聚成一支数千人的大军。   放在应明手上是非常棘手的问题,但在兵多将广的景胜手上,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便逐个击破、统统剿灭。   景胜的活儿干得漂亮,应明笑呵呵地给他们录功,紧跟着就把景胜叫到了衙门偏厅。   “将军打了胜仗,应某本该让将军稍事休息,大帅也是有命令的,在这挑选一片土地,由上杉卫永镇斯土,就像北亚的呼兰卫一样。”   “不过今日将军却不能休息。”   景胜的听力没问题,但汉语有问题,他自己也知道,金城不知道多少人都被他带拐了,所以尽量不吭声,只是轻轻点头。   应明展开地图,指向伦敦北方的一片山地,道:“刘汝国将军在此,操练兵马已有数月,军府刚为他送去一批辎重,他打算再次向北开战,问军府能有什么支援。”   “我想要将军北上彻底肃清残贼,这场战斗可能会持续很久,如若取胜,我可为将军向军府表功,入夷兰都指挥使司。”   上杉景胜的表情明显在听到都指挥使司这个词时有所变动,看上去有几分强忍着问道:“那将军麾下那些南蛮人,可会参战?”   南蛮人,在应明耳朵里几乎可以笼统指代一切和他们长得不一样的人。   不过在这,特指杨策麾下的西班牙人。   应明笑道:“他们不参战,他们要启程去荷兰了,西国离此终究太近,他们和我们不同,用他们打几仗也便是了,但朝廷不会给他们官职。”   “我若北征。”他问道:“几品?”   “至少都指挥佥事吧,正三品。”   说实话景胜这种问法把应明问的有点脑袋转不过来弯,他们这些海外兵将什么时候在乎过品级啊,手上的权力才是最重要的。   刚过来时应明不过是个试千户,打下多大的土地,官职不就跟着往上走了么。   解普利之围,就成了普州参将;兵进伦敦就算大局已定,这不就是总兵官了。   在应明看来,只要夷兰两岛得到长久的和平,都指挥使司设立后,都指挥使一定是他,还能在东洋军府兼个都督,岂不快哉。   他是不知道,景胜一直在想养父谦信当年是越后卫指挥使,正三品的官职,他这后继之人总要超越养父啊。   “将军若想要品级,我有个办法。”   “待夷兰岛叛军平定,你荣受夷兰都指挥使司指挥佥事之职,由我代你向军府提议,东征丹挪。”   应明说着指向地图上并不存在的东边,道:“这里有两国,曾与夷人为盟,早晚也是要讨伐的,其东方还有些蛮族部落。”   看着景胜的表情,应明语气颇有蛊惑意味,道:“二品不是问题。”   尽管蛊惑,但应明说的是实话,景胜要是能带兵把那三国都讨了,别说区区二品,就算被册封个爵位都没有问题。   景胜向后猛地靠了靠,拱手道:“北征南蛮人,我去;将军,能否派人至日本地方,准我再募万人?”   “再募万人?他们可赶不上北征啊。”   “北征不用他们,东征用。”   这一句东征用,把应明高兴得够呛,鼓掌道:“放心,你这便挑选能吏亲信,三十人吧,我派船派人,带回东洋军府,向大帅请下一份募兵令,准他们去日本地方募兵。”   “既然如此,我愿意去。”景胜看着地图道:“这场仗的时间会很长,我希望将军能不催促我进兵,南蛮叛军,与一揆无异,人多便不能精诚团结;大势在我,待能攻取故地,我会据河以守,一城一地的和他们争夺。”   “如此甚好!”   应明站起身来让人上酒,对景胜道:“将军北征,一应辎重物资皆由应某负责,你后方粮道不必担心,只需全管作战便是。”   其实这一下,给应明解决了两个麻烦。   眼下应明眼中最大的两个麻烦。   麻烦跟德雷克、跟苏格兰、跟叛军都没有关系,他们称不上麻烦,实际上应明眼中最大的麻烦就是杨策、刘汝国,以及新来的上杉景胜。   杨策出征,是打到哪儿、杀到哪儿、抢到哪儿,跟汤显祖想要在夷兰两岛大治的思想相左,杨策打过的地方再想治理非常难。   如今他要去荷兰,应明就差自己去送了。   刘汝国和上杉景胜,对地方的破坏力稍弱,但他们两个人的所求则是对立的。   刘汝国想要的,是把打下的土地依照大明惯例,设官员管理,而且还要让跟随他的百姓有参与科举的权力,哪怕就在伦敦搞乡试呢,也要掌握权力的人来自百姓。   上杉景胜就不一样了,他求的是像这片土地过去的贵族一样,统治一片封地,这是他最大的愿望。   让这俩人一起,在应明眼中是最大的麻烦,比什么德雷克破坏力大多了。   如今好办了,上杉景胜去北边打仗,打完仗接着渡海去东边,到时候打下来的土地一多半给他当封地都没关系。   剩下个刘汝国,跟汤显祖的执政理念勉强合得来,这就不会出现内乱了。 第三百一十三章 孟信   德雷克的部队再次集结,向南方大山席卷而下。   并非德雷克想要南下跟明军打仗,而是不往南走就没办法,秋天要来了。   苏格兰诸部皆缺少壮男,先前受伊丽莎白感召南下作战,也错了过耕种土地最好的时间,眼下他们除了要去南方抢一把,再无别的出路。   有赖于应明布置在边境的斥候,刘汝国能在德雷克南下之初便收到消息,顺天安民义军扩编后的五队人马倾巢而出,在山北布防,打了一场漂亮的伏击。   而后德雷克北撤,被刘汝国一路追至山区西北名叫曼彻斯特的城郊,是德雷克的二道防线。   这座城并无坚固城防,但城镇被三条河环围,围城持续多日。   刘汝国的大军被调往此处,德雷克的援军也向城镇增兵。   控制曼彻斯特,就掌握了西部利物浦的出海口,就掌握了通向北方或南方的道路。   而谁能控制河流,谁就能控制曼切斯特。   城南原野中并不宽广的默西河,成为战役最关键的地点,渡过河流,对刘汝国的部队来说,渡过河流,北方目力极尽处的繁华城镇,就是唾手可得的战利品。   双方援军皆至,在河畔展开惨烈的反复争夺,战斗已经打响十七天了。   孟信在河南岸的树下单人壕里用通条疏通着铳膛。   他是艾兰人,生在艾兰南方叫不上名字的小地方,家中兄弟姐妹极多。   前年刘汝国起兵打到他家乡,单靠一家之力就能把富商宅邸抢得干干净净,后来带兵的山东移民成了他大姐夫、传令兵成了他三姐夫。   整个家族跟着姓了孟。   再后来,给贵族当马夫的大哥先做骑兵,往北方打时当了总旗;身强力壮擅用伐木斧的二哥做了刀牌手,在普利用盾牌砸死一个贵族弄了身板甲。   四哥跑得快做了传令兵,不过到现在也没给自己混上战马;六弟在另一个部队当长矛手,他过去是个猎人,后来大哥给他弄了张钢弩,当弩手。   他们整个家族的男丁跟随刘汝国席卷整个艾兰,又登上英格兰人的土地,一直走到这。   孟信咬开木弹药筒,向铳管里装好弹药,从单兵壕里抬头看了一眼河滩上仰面躺着四仰八叉的尸首,那个来打水的英格兰人不知脑子哪里出了问题,要越过河流。   他混着汉语轻声骂骂咧咧,用火绳在铳柄熏出个黑点。   他吹了吹,上面已经有三个黑点,这是第四个。   英格兰人在河对岸立起许多尖头木杆,很高,有些木杆上面戳着人头,有些还空着。   距离有点远,孟信看不清那些头颅的面孔,但他知道上面有一个是他大哥。   那是十几天前第一次战斗,他们追过河岸,骑着战马的大哥尤其勇猛,被敌人的伏兵用长弓射死。   孟信的大姐在俩月前才送信过来,说生了两个男孩。   本来姐夫想回艾兰一趟,结果走到一半北方开战的消息传过去,他又在出征前几天回来。   大哥死后第二天,那些尖木杆就在对岸立起来,姐夫要在夜里把大哥的头颅偷回来,可是去了就没回来。   所以那些被穿在木杆上的脑袋也可能有一个是他大姐夫的。   刚进部队时经常欺负他,也在战场上照顾他的兄弟是牧野人,以前跟着白老虎做事,后来加入部队,前几天在他眼前被射成刺猬。   还有个入伍没仨月的英格兰孩子,是在山区加入他们的,总是唯唯诺诺,胆小极了,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跟大哥同一天被骑士踩成了一摊泥。   他想拼起来的,他试了,可丢的那条胳膊怎么也找不到。   孟信挠了挠发痒的脑袋,空气里到处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他的腿又开始疼了,在麻布裤开着的裆旁边,大腿上被箭射破的伤口正在溃烂。   他有点想向天主祈祷,想了想还是放弃了,只是拿起土坑里沾着泥土的饼子往嘴里咬了一口,抬头望向河对岸。   辎重有几天没往前线送了,吃完这块饼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上下顿,所以孟信已经有三天就吃个半饱了,胃里的饥饿感时时刻刻折磨着他。   这场战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艰难,昨天做传令兵的四哥给他送来二哥死在不远处村子里的消息。   就在五天前。   一支英格兰部队的小队从侧翼袭击了一个村子,二哥带人前去支援,情报上敌人的数量太少,实际要多得多,最后是被逼进屋子里活活烧死的。   反攻还没开始,将军让他们等,据说他们是在等待来自后方的援军,伦敦府的总兵会给他们调拨一支非常善战的部队来支援他们。   孟信不知还要等多久,也许再等下去,三姐夫、四哥、六弟,还有他这里的战友,都会死在这。   对岸来了两个人,穿着锁子甲,身上罩着不知是哪个贵族的纹章,猫着腰弓着背,好像那样走路就不会被发现。   怎么会不被发现呢?   孟信盘算着壕沟到河畔的距离,至多只有五十步,用眼睛一扫就看见他们了。   他们俩可能是想来取回尸体的,又或者只是想把尸体上的装备捡回去。   不过无论他们想干什么都不重要,很快进入自己的射程才重要——就算是一只来自叛军的兔子,孟信也要打死他。   孟信看了看土坑里放着那张上好弦的弩,安静地把指头粗的弩矢放在坑旁,吹了吹快熄灭的火绳,把鸟铳搭在土坑旁。   砰!   铳响了,弹丸越过正在扒板甲衣的二人打向远处的河水,这两个人反应很快,丢下刚捡的头盔拔腿就往身后跑。   紧跟着没跑出几步,一支弩箭就从背后钉了过来,打在一人后背,他还在跑,但速度显著地慢了下来。   孟信放下钢弩,又抬起手边的鸟铳,重复着装弹的动作,只是他的脸并未看向鸟铳。   而是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背后插着一支弩箭的身影,脚步一步一步地慢下来,在接近河岸时跪倒在地,用手一把一把地向前抓着爬过去,直到一动不动。   他舒服了。 第三百一十四章 复仇   很快,爱尔兰孟氏家族的幸存者们聚集在孟信的战壕后开了个小会。   因为在默西河西段沿岸爆发了一场小冲突,遭遇战中孟信的四哥作为传令兵被十几名长弓手攒射,英勇负伤。   这可能是孟氏家族最幸运的一个,虽然缺少甲胄的客观条件不可改变,但连续失去两个亲戚,孟老四上前线传信一直背着面大圆盾,因此保住了命,只是后背被箭簇射出的皮肉伤难以避免。   除此之外,左耳朵被箭射穿打掉了一半。   其实这也是重伤了,连命令都没传完就因为失血倒地,被后面的援军捡回去,进了伤兵营。   他们家还能继续战斗的只剩三个人了,三姐夫也是传令兵,而且还是山东移民,跟各部长官都说得上话,直接找上了他们的将军赵灿。   一家子弟兄上战场,算上俩姐夫七个人,如今就剩仨,还有一个是女婿,再跟着打下去就要灭门了。   三姐夫专门跟赵灿请了一道军令,把孟信和全须全尾的六弟送回老家,他继续跟着部队效力。   其实赵灿答应这事跟这家五个上战场的兄弟没关系,他只是记得孟信的大姐夫,开战前刚跟他告了假说媳妇在艾兰生了两个儿子,要回去看一看,转头开战又回来,不几天冲锋陷阵死了,现在脑袋还挂在河对岸。   调令是十分艰难地请下来了,家族开小会却又出了问题。   问题不在老六那,那傻小子只要三姐夫一瞪眼就害怕,让他往东不敢往西,是孟信。   孟信不走,非但孟信不走,还一定要让三姐夫回去。   理由是报仇一个人就够了,他们家大姐夫已经没了,如果三姐夫再没,留他们在老家也抬不起头,三姐夫是汉人,回去谁都要敬着,家里男丁少也不会受欺负。   当天夜里,孟信一瘸一拐地拄着鸟铳,手上提着四个脑袋去见了将军赵灿,请下一封调令把三姐夫跟老六弄回家。   自个又一拐一拐的回了那个挖出的小战壕。   四个英格兰人的脑袋不单换了两份把兄弟送回家的调令,还给自己换了一身行头。   腿上的箭伤,伦敦府下派到义军部的北洋军医给瞧了,剜去腐肉、上药包扎,知道他是派驻河畔的铳兵,还专门准备了个小背囊,装了要换的药与医用品。   那杆被熏了四个点儿的旧火绳鸟铳没收走,还给他发了两新一旧,一长两短三杆火器,两杆新的都是燧发,一杆长鸟铳、一杆短手铳。   旧的则是杆三眼铳,不是给他用的。   将军赵灿把他们孟家的事告诉了刘汝国,刘汝国欣赏勇士,也要把孟信这个名字告知全军,意在让所有人都学习孟信这种精神,专门给他调了个小跟班,跟他一起在战壕里监视河滩。   这只是明面上的说法,真实原因是刘汝国把赵灿狠狠批了一顿,怎么能让个腿脚不利落的人监视河畔。   监视河畔的使命不是杀伤敌军,而是敌军大举突破时能有人向后方传信,在赵灿需要设防的阵线上却有一段防区是由一名瘸子负责的,这难道不是天大的笑话?   只是事已至此,让孟信换防他也不愿意,只能再给派个腿脚灵便的小伙子,出事能代替孟信完成传信的任务。   除了这些,等孟信再回到河畔树底下挖出的小壕沟,他的头上戴着一顶早年南洋卫军制式铁笠盔、身上穿着前胸有一处枪弹凹痕的西班牙胸甲,整个人看上去比谁都像个正规军。   刘汝国要立典型,活着的孟信才是好榜样。   不能才刚向全军介绍了这个为兄弟复仇在前线放死四个敌人的英雄,回头没过三天让敌人打死,那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后来的几天,孟信驻守的河滩陆续来过几次敌人,似乎对岸的英格兰叛军已经知道在这有一名凶狠的明军火枪手,他们每次游过来都不再是单个行动,目的明确地搜寻着什么。   有时候看见超过三个人,孟信就会放他们过去,少于三个,就等他们走近到三十步再放铳,这个距离除非运气太坏,否则很少有打不准的时候。   何况他现在有三杆铳了。   他已经摸出规律,不但两个人的小队可以打一下,就连三个人的小队也可以试着打一下。   只要打伤一个,剩下两个人就会慌张,要是打伤两个,剩下那个人一定会向河对岸跑。   何况就算剩下两个人不慌张,还有五颗铅丸、一根弩箭等着他们。   三眼铳这个玩意,在与防护很差的敌人近距离战斗中实属神器,至少对放铳的人来说非常壮胆,还能令敌人极为胆怯。   毕竟人在大多数时间还是相信技术的,面对一个端着鸟铳的人,被瞄准的心里可能会寄望于对方鸟铳的技术不好,有打偏的可能。   但面对有一个夹着三眼铳的人,被瞄准的人连祈求运气都显得多余。   就连放铳的人都不知道点放出去这三颗铅丸会打到哪里,被瞄准的哪儿知道呀,三根铳管直接形成一种心理上的震慑。   但说到底,孟信认为最好的火器还是铳管有天下太平铭文的燧发鸟铳。   其实他心里特别纳闷,这火绳鸟铳与燧发鸟铳看起来在制作工艺、成本上并无太大区别,可用起来能发挥的作用却差别极大,那大明为何要做这么多火绳鸟铳?   当然这个‘并无太大区别’并不单单是因为爱尔兰都不会造,还因为它俩长得也基本一样。   孟信没少在私底下吐槽,基本上用燧发铳打死一个人,就会对自己的小跟班嘀咕一遍。   他们哪里知道大明心里的苦。   还不都因为陈沐,不过几年的极短时间,他要求用火绳鸟铳完成替代快枪、三眼铳、火铳作为一省都司军器革弊的标准之一。   结果这几年刚过,万历皇帝又要求要用燧发鸟铳完成替代火绳鸟铳作为革弊标准。   可折腾死人,人家西北边军还玩弓箭呢,你们这内卫的就连火绳鸟铳都看不上了。   孟信持之以恒的复仇,终于引起了敌军注意,多次有人向德雷克反应在某个地段的侦查步兵渡河会遭受火枪手伏击后,终于向孟信所在的地方派遣了一支七十余人的小队。   这一次,黑压压的敌人从岸边登陆,战壕里握着鸟铳的孟信内心极为平和。   他看着铳兵上被熏出的十几个黑点,长长地吐出口气,转头对小跟班道:“你走吧,我已经报完仇了。” 第三百一十五章 杀戮   孟信依然带着满腔怒火,只是他并不认为自己能面对几十名敌人全身而退。   如果他的腿没受伤,也许跑得比小跟班还快,还能回头把钢弩留下,让几个倒霉鬼有生之年看见最后的东西是他的背影。   但他的腿瘸了,就连从土坑里爬出去都很困难。   所以干脆就放弃了。   生在矿工家庭的小跟班从没见过这样的阵势,加入顺天安民义军后还没打过仗,干的最多的事就是给人跑腿,面对敌人气势汹汹地渡河,把他吓坏了。   看着小跟班一边跑一边把将军给他配的头盔丢在地上的背影,孟信深深吸了口气,转过头握着鸟铳的手更紧了。   敌人密密麻麻地淌水过河,让孟信有极大的命中信心,他吹亮火绳,朝着人群最密集的方向打了过去。   砰!   闷闷的响声传遍河畔,吓得几乎所有人弯腰躲避,有个倒霉鬼抬着中弹后血肉模糊的手惊叫着,身后第二个人捂紧肚子大喊着跪倒,第三个人看着自己被溅了满手的血半天,才确定那颗铅弹并没有打伤他。   紧跟着,一支弩箭无声地射过来,钉在最前转过头看战友负伤的人的屁股上,把他惊得向后跑出好几步。   人们看见了树下灌木丛升起的硝烟,很快,几支长弓射出的利箭在孟信头上曳着尖啸飞过,身旁的树干不停发出哚哚的响声。   让孟信不敢把头抬起,努力顶着铁笠盔与地面平行,只露出一个能让双眼从地面看见情况的缝隙,伸手扒着灌木根须试图看清远处的情况。   敌人并未贸然接近,他们渐渐散开,用长弓、用钢弩、用火枪向灌木丛射击。   人们在海滩大喊大叫,有人站在前面大胆坚定的射击,有人躲在后面小心翼翼的环视。   片刻后,箭雨稍息,孟信才抽出燧发鸟铳又向远处放了一铳,但这次人群散开了,没能命中。   让他气得攥拳砸了一下自己的腿,结果扯动伤口,更直观的疼痛顿时让他心里更气愤了。   他蹲在土坑战壕里,背后和河滩那边,攥着三眼铳直勾勾盯着缓慢燃烧的火绳。   明明已经口干舌燥,却还止不住地咽口水。   不过这一次,打向头顶的箭雨明显少了许多,孟信壮胆向外看了一眼,许多人把长弓方向指向他的侧翼,似乎是刚才有人从那个方向用鸟铳打放了一铳。   是旁边的哨兵!   一定是旁边的哨兵听到他这里的枪声,赶过来帮他了。   不过这对孟信来说也只是瞬间的振奋,他很清楚身旁有更多哨兵,但方圆数百步只有几名哨兵,每个哨位都只有一两个人,就算周围全聚过来,也不过五六个人罢了。   这只意味着他们在死前,有机会能打死更多敌人而已。   他飞快地装弹,甚至没有疏通铳管,只是把火药和弹丸倒入铳中,压实了便倒上引药,朝河滩上瞄准射击。   这一次他似乎发现了敌人的指挥官,立在正中央不停对士兵高声叫喊着命令,那些命令就连孟信都听得见。   数十人乱糟糟的队形里,只有几个人身上穿着锁甲,有板甲衣的更少,而那个高个子不但穿着板甲衣,身后还站着一名旗手,一定是敌人的指挥官。   孟信端着鸟铳吃力瞄准着,那个军官站得位置离他有点远,让他对这一次射击并无把握,最终就在即将打放的时刻,他突然改变了目标,指向最近的步兵,一铳放出,那人应声而倒。   在他射击的同时,有人在右边用长弓向敌人射击,再一次吸引了火力,不过左侧的哨兵不再射击了,孟信不知道那个最早来帮他的兄弟是否还活着。   他的三眼铳就放在战壕外,快速地疏通着燧发鸟铳的铳管,这一次他要做完一切应有的步骤,以求火器有最好的状态,能让他把那个英格兰军官打死。   军官是最有价值的目标,打死一名军官,比打死十个士兵还有用。   因为那些人是贵族或贵族的扈从,德雷克手下的贵族已经越来越少了,只要尽量在遭遇战中杀伤他们的贵族,等到会战的时候就可以为友军创造更多优势。   这是最有意义的事。   叮!   正在装弹的孟信突然听见清脆的响声,紧跟着他的脑袋就被狠狠推了一下,抬手向后摸过去,一支箭从背后落下来,箭簇好像在落下时把他靠在土墙上的后背划破了。   他要是有张长弓,就算不带羽箭都能不停射向敌人。   突然,他听见来自侧后方传出的奇怪的号声,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感觉不像见过的明军牛角号、唢呐或英格兰部队的小号,更不是苏格兰风笛。   就像,就像爱尔兰小孩在海边捡到的大海螺,把肉吃光后拿着壳玩耍时吹出的声音,但又不太一样,声音很大,远不像那些小海螺能吹出的声音。   那些英格兰士兵似乎也听见了这种怪异的声响,把本已逐渐分散的队形又集结起来,小心翼翼地盯着发出声音的方向。   紧跟着,孟信听见来自很近的地方传出刀剑出鞘的声音,有人用好像喉咙压扁了般的嗓音喊出一句他听不懂的话。   纷乱的脚步里,孟信看到一群穿着黑甲、头戴黑盔的人,他们人数不多,也就二十多人,但队形有序,所有人低头、弓腰,按着腰间不知道是刀还是剑的弯曲兵器快步疾行,从灌木林冲出去直本敌军阵形。   他们的铠甲很特别,从孟信的角度看过去,背后有铸出的鲜红勇字;他们的人也很特别,看上去都不太高。   双方也就相距不过三五十步,在列队的英格兰人还没反应过来时,这支小队便已撞进英格兰人的队形,一柄柄奇形刀抽了出来,尽管区区二十余人,却仿佛以人多势众的模样把英格兰士兵包围起来。   他们一边大吼大叫,一边用非常锋利的剑或劈或刺,腾挪跳跃间蹦蹴出三步,极为灵活。   几乎一面倒的战斗把孟信看呆了,他们好像切瓜砍菜,把缺少防护的英格兰士兵一一砍倒,等那几名看上去像军官的英格兰人想要逃跑时,周围已经只剩他们了。   三五个黑衣兵围着一个人,不停用剑砸这儿、砸那儿,刺这儿、刺那儿。   最后他们放弃了这种打法,用几个人按着英格兰军官,一个人高高攥着他的头发向后拉着,另一人干脆地用剑抹过喉咙。 第三百一十六章 稍安勿躁   德雷克有些孤注一掷。   他面对的是一个与过去所有战斗不同的对手。   正如他不明白,为何刘汝国能不考虑财政,没完没了地大举募兵,而他却连贵族的军饷都发不起。   严格意义上来说,德雷克率领的并不是一支叛乱而起的叛军,恰恰相反,他们应该是一支平叛部队。   哪儿有叛军领军饷的呀,德雷克这是独一份,每月,他都要给贵族、士兵、雇佣兵提供接近两千镑的军饷,并在辎重、后勤事务上再花掉三千镑。   这还是建立在苏格兰给他提供支援的基础上。   这样程度花销,就算是过去一个整体的英格兰王国都难以支撑两年,他们一年的财政收入,议会津贴、王室领地、关税和封建收入才加起来还不到二十五万镑,更何况如今的独木难支的德雷克。   他本来就没钱。   没钱,却还必须要把战争进行下去,就只能发扬伊丽莎白时代优良传统,出售教会和王室土地、强迫贷款、大规模卖官鬻爵和出卖特权来换取金钱。   这种方法起初是很好用的,跟着往北跑的贵族都失去了土地,向南打下多少土地,可以先进行洗劫,而后立即将土地拍卖或折价册封。   没有土地就提前拍卖,打下土地直接支付,还有诸如向新贵族、商人出售矿山、盐场专营或某区域的垄断经营权力,都能便捷地得到大批资金。   如此一来,兵力的事就不需要德雷克操心了,这些贵族会把事情办妥。   但当一面倒的袭击变成反复拉锯,从他们第二次打下某片土地开始,这些土地已经册封出去了,又遭遇多次洗劫,无法换来有价值的财富,这种方法得到的资金链就断开了。   新分封的土地、新出售的商路、新授予的爵位与新售卖的垄断,都需要稳定的政治环境才能持续产出价值。   其实本来这对德雷克也不算什么打击,他能挺过去的。   哪怕把牙齿咬碎,他也要挺到刘汝国支撑不住。   直到知道站在对面的刘汝国,顺天安民义军根本没有军饷这回事。   世上最让人感到傻眼的事莫过于此,德雷克一直寄望于对手失败在一个从来不是问题的问题上。   等到真相大白,让他濒临崩溃。   一直以为大家都花这么多钱,我还一直有苏格兰支援,没想到你压根不花钱!   也许在知道这事前,德雷克还能扛两年,可弄明白这事,德雷克突然就不对继续扛下去有任何寄望了,反而砸钱动员贵族、农奴还有原先城内的居民,在城北当作第二道防线的河流修起一座大棱堡。   几乎是成败在此一举。   权力是一种配合的游戏,对此时此刻的德雷克来说,愿意配合他玩下去的人,越来越少了。   而在对岸,越来越多。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对面穷的连军饷都没有人们却愿意追随刘汝国,如果说是因为贵族,他德雷克也不是贵族啊!   前线的哨兵在傍晚向德雷克汇报最新的军情,一支渡过默西河试图肃清明军哨兵的部队在南岸登陆,随后被一支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小规模部队全歼。   在那之后,那支小规模步兵聚集起更多部队,在河岸边安设营帐,于下午向石桥发起突袭,随后突破桥头二百守军,占领桥面。   在哨兵启程时,他们已经向东西两侧沿河岸肃清哨兵,拔除每个英格兰苏格兰部队安置在前方的哨所,可以想象,在这个傍晚,明军正向默西河北岸集结。   留给德雷克的时间并不多,一支侦察兵小队越过被大军压境兵荒马乱的城镇,在夜幕降临前的最后一刻,登上钟楼眺望着郊外河岸那些灯火通明的营帐。   那些他们从未见过士兵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侦察兵看到人们在营地摆放的大炮,以及远远超出他们预料的敌军规模。   在夏末的夜晚,双方调集超过三万规模的兵力,波及十余万人的生活,在曼彻斯特这个狭小到不过方圆三十里的区域,反复调动。   死里逃生的孟信继续前进,他如愿以偿地渡过默西河登上对岸,却没能如愿收敛大哥与姐夫的首级。   分不清。   他分不清哪个才是大哥的头骨,也不知道哪个才是姐夫的脑袋。   积攒心头半个月的怒火,只能让他在人来人往的河岸,面对数十根直插向天的尖刺木柱,在数十颗被取下的骷髅头中间哭成一摊烂泥。   受命支援前线的部队是上杉卫的越后千户,百户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带队救下孟信,并把那伙敌人一个不留全部歼灭。   这一次,还是他把哭成烂泥的孟信扶起来,告诉他:“明天,进军。”   到现在孟信也没弄明白这个年轻人到底叫什么,他们的交流很不顺畅,就连他写出名字,孟信也认不全。   所以在心里,孟信一直把他称作直江圈圈。   直江很佩服孟信的忠义,更佩服他的胆量,凭几支朝廷铁炮就敢立在壕沟里对数十名敌人射击,并在十几天里射杀、打伤二十多名敌人。   虽然南蛮人还是南蛮人,但这至少是个很厉害、站在自己这边的南蛮人。   孟信想找直江要一把刀,可他没给。   他很清楚孟信要刀是想做什么。   在前线,顺天安民义军的士兵不少都有这种需要,他们最大的共同点是都有亲属、家人死在这场战役中,尤其像孟信这种。   家门连损数人,部属袍泽身死人手,身上带着伤口蜷缩在战壕里整整一月,兄长的首级就在对岸挂着,吃不好睡不好。   这个时候给他刀,明天冲进城镇就会把刀举向敌军壮丁、平民百姓、老弱妇孺,就是在他眼前窜过去一只人畜无害的猫,他都会毫不留情的给剁了。   倒不是直江觉得报仇不好,这个时代复仇是非常容易理解且正常的事。   只不过在百户直江这里,暂时还没有接到长官允许破城之后放开劫掠的命令。   他相信,刘汝国与上杉景胜,都正在为这次战役进行得失评估,以决定是否需要进行劫掠。   “长官允许,我给刀你,在此之前。”   直江拍了拍孟信的肩膀:“稍安勿躁。” 第三百一十七章 山倒   直江兼续意识中第二天一早开始进军的情形并未出现。   因为第二天一早,收到敌军在周围大规模调动兵力向城内集结的上杉景胜,突然向驻扎默西河北岸的四千部队下令,让所有人以最快速度撤回南岸。   他们连帐篷都没收,营地里还留着早上就炖好的素菜和面包。   很快,就有闻到腐肉味道的秃鹰赶来。   是那些眼看战争降临这片土地,却没有选择逃跑的城中居民,他们三五成群,拿着伐木斧或长弓之类的简易兵器,戴破破烂烂的小帽,像非洲草原见到腐尸的鬣狗。   面对营地他们不敢上前,只是在周围伏着身子观望着,观望着直到有第一个人进入营地再活着出来。   而后一窝蜂地进入营地。   叛军,德雷克麾下的叛军要更聪明一点,哪怕他们谈不上拥有什么像样的军纪、长久的战争也摧毁了他们的体系,但这并不妨碍这些由贵族率领的乌合之众还对明军保有最基本的谨慎。   等观望整整一上午的叛军四散而出抵达河岸,他们在营地里甚至还能找到少数捏好的饭团。   这一切很有意义,尽管他们不知道为什么明军会丢下这些东西不管,每个人头脑中都带着这种疑惑。   但是饭菜与物资,对叛军的诱惑实在太大了。   很快,从后方又来了两支千人队,赶着马车、推车席卷而下,把这些辎重装好向北运送。   就在这个时候,对岸的刘汝国放下望远镜,向身后招了招手。   令旗招展,默西河沿岸响起此起彼伏的海螺号。   上杉景胜再次渡河挥师而上,摧枯拉朽地攻破留守桥头的叛军部队,背负营帐、粮草的叛军还没逃出五里,就被轻装上阵的上杉卫军追上,随后——兵败如山倒。   在北亚金城长期脱产受训的上杉卫军今非昔比,与缺少铠甲的大量步兵作战拥有难以比拟的优势,他们借助这股势头,一鼓作气杀进曼彻斯特城镇内。   就连稳居后方的刘汝国都没想到进攻会如此顺利,后知后觉,传令各部人马发动总攻。   原本意料之中的会战,消失的无影无踪。   用上杉景胜的话说,孟信是通晓南蛮语和汉语的特殊人才,奉命跟随上杉卫军一同行动,打算让他在会战时于阵前对敌军喊话劝降、打击士气。   会战嘛,一上午过去没准连阵势还没展开,有条瘸腿不算碍事。   可由于战役形势太过顺利,前方的千户部轻而易举地击破敌军,追击中孟信便掉队了,带着他那个没什么勇气的小跟班,一路落到后头,一直掉队掉到原本被当作预备队的直江队面前。   带兵的直江兼续一边咒骂敌军溃得太快、一边按刀闷头往前跑,跑着跑着就瞧见战场上有个熟悉的身影。   扛着杆鸟铳、拄着杆鸟铳、头顶扣着明军铁笠盔,还蓄着满嘴红胡子,一拐一拐往前跑,身后还跟着个扛三眼枪的小蹦豆儿,除了孟信还能有谁。   直江兼续知道孟信心里压着巨大的仇恨,怕他再出什么乱子,指点几个足轻道:“快,架着他一起跑!”   孟信正拄着火绳鸟铳当拐杖,突然胳膊一轻,整个身子被一左一右俩足轻架起来,向前跑的速度都快了许多。   “拉我干嘛,你们快追,别让他们跑了!”   见到孟信,直江兼续反倒没那么着急,专门下令让百户队整队,而后列队缓步向前边走边休息。   “别着急,敌人逃跑得很反常,伦敦府的将军说南蛮人很难对付,他们没有预备队、一击即溃,我怀疑是假溃败。”   没过多久,就有传令兵经多方辗转,找到孟信,转达刘汝国的命令,不许他对城中居民进行报复。   实际上这一命令在被孟信知道前就已通传全军,只剩这些跟着上杉景胜进军的哨兵还不知道。   命令并不是不许他们报复,而是告诉他们进城不放假。   实际上进城不放假,就等于不允许屠城、自然也是不允许报复。   屠城通常有两个概念,一为士兵自发或将帅命令的泄愤之举,如破城三日不封刀,其实就是给久攻不下、惨遭伤亡的将士放三天假,鼓舞士气。   刘汝国究竟是怎么想的,没人知道,但他确实不敢下达破城三日不封刀这样的命令,因为这实际上这对攻城部队也是一种损耗。   这样的命令也不是谁都下的,对基层没有一定组织的军队来说,这道命令一经下达,这军队也就没了。   刘汝国今天说破城三日不封刀,三日之后可能他身边就只剩下亲兵了。   战斗还在继续,城内的人能跑的都跑差不多了,剩下的除了散兵游勇和没逃跑意识的倒霉蛋,最不缺的就是像孟信这种早已萌生死志、杀人当赚的亡命徒。   这种时候别管是把兵散了跑出去劫掠,还是他们自己为复仇自己散了,都会给部队带来严重打击。   还有最关键一点这些兵都没见过钱呀,抢个丝绸窗帘就可以丢下兵器往老家跑了。   这其实是失控的抢劫。   而屠城的另一种概念,是由军队统帅下定决心屠城,整支部队以杀死城内所有人为目的,用进行战争的组织化来进行有序的屠杀。   这种令人心颤的恐怖行径,通常会让一座巨大的城市消失,比如铁木真在花剌子模城。   不过让刘汝国、上杉景胜非常担忧的事,最终不是个事。   因为轮不到他们的兵去报复、去屠杀。   随大军击溃,德雷克部叛军的组织被破坏,城内乱作一团,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城内的溃军、流氓与卸下伪装的贵族第一时间开始了打砸抢烧。   孟信在进城前的整整一个月,满脑子想的都是今天。   他想的都是等他进入曼彻斯特城,一定要让这里的人付出代价,他发誓要杀光看见的每一个英格兰人,给他的兄弟、给那个总是照顾他的牧野大哥、给那个跟屁虫一样的矿工小兵报仇。   但当他真的踏进这座城,看着戴高顶盔的流氓把哭花了妆的少女扛在肩上,腋下夹着不知从来夺来的挂毯、手里提着老母鸡的脖子。   他还是毫不犹豫地端起了铳。   硝烟散去,他昂首挺胸,用不是那么美观的瘸子步跨过后脑中弹倒在地上的尸首。   小跟班快步上前高兴地捡起落在地上的高顶盔用袖子擦着泥土与血迹,骄傲地扣在脑袋上。   按刀的武士与持矛的足轻立在一旁,直江兼续给部下使着眼色,让人看着神枪手会怎么做。   他们看见孟信脸上抽动的肌肉十分紧张,咬紧牙关把似乎要流下的泪又憋了回去。   似乎过了很久,他们才听见孟信对惊慌失措的英格兰女孩说:“别怕——天军已至。” 第三百一十八章 学堂   曼彻斯特的战役结束了。   两军对峙月余,从进兵北渡默西河到破城却仅费了不到两个时辰。   随后仅仅用了三天时间,便将这座大镇的反抗力量一一拔除。   那些散兵游勇、溃军暴民很难对有组织的职业老兵造成威胁。   兴亡皆苦。   元明宗天历二年,离大元王朝灭亡只剩三十九个年头。   那年关中大旱,史书上说饥民相食,朝廷七次任命,六旬书生张养浩散财登车出山赈灾,途经潼关写下这样的诗句,四月之后,卒于任上。   如今的英格兰同那年关中,面临相似的人间地狱,不是旱灾是兵祸。   他们的新生活刚走上正轨不到四个月,被突如其来的战争打破平静。   战争来得快去的更快。   前一刻城内所有男子全部动员起来,刚学会爬树的小孩占在街上站成一排,手里被那个少了只眼睛的雇佣兵塞去两只马掌。   给长弓上弦的大人呼吸粗重,人们在街巷、房顶、窗边与院子的栅栏旁窃窃私语,仿佛说话稍微大声就会被城外无恶不作的明军听到。   可明军其实还在默西河对岸呢,穿着耀眼比武板甲策马穿街的贵族老爷说了,战无不胜的英格兰王室海军已经出城,要与明军进行会战。   数不清年轻气盛的小伙子排着军阵,扛着长矛、长弓与苏格兰大剑,唱着民歌踏出街道走向城外,这个时候谁家的老婆被人偷偷摸上一把都不生气,人们攥着拳头恶狠狠地鼓劲:“杀光他们!”   当军队走光了,聚在街上的人们也缓缓散去,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冒起了烟,尽可能向大陶锅大铁锅里丢下些可入腹的东西。   食物必须讲究一点,在这个缺少食物的季节,不是每种烂菜叶子都能跟锅里炖了三五天的树根一起煮。   会战会打很久的,其实对于英格兰王室海军能不能赢,每个人心里都没底,所有人都默契地不将心底的预料吐露出来。   ‘能赢早赢了,王室海军干嘛跟人打陆战。’   但菜还是要煮,他们希望王室海军能赢。   可会战结束的比人们想象中快得多,刚生好的火甚至还没能把汤烧热,慌张的马蹄便已踏响街道,也像雷鸣轰击在每个人心头。   是溃军。   没人知道第一个跑回来的溃军是谁,只知道那些半个时辰前还骑着高头大马穿越街巷的贵族老爷以一种憋了半个时辰找厕所的惊慌穿城而去。   在他们身后,跑过街道的凌乱兵阵就像有人在猪圈里开了一枪,明明建制完整、兵力充足,偏偏跑起来不是那个样子。   溃逃的士兵逃进家里,铠甲和兵器在逃跑路上就被丢得一干二净,惊慌失措地让家人收拾好值钱的物件,有些人甚至空着手拉上人就跑。   没人能说出他们为什么败了,能逃回城内的士兵都根本没和敌人接战,但他们很清楚这场仗没得打了。   他们的兵阵被人家冲垮了。   准确的说,是兵阵被自己人冲垮了。   他们的一个伯爵,凭军功深受德雷克信任,去年把刘汝国从北方打进山里的大战就出自他的手笔。   军中宿将,本事很高,麾下的部队在遭遇战中输过,大型会战一次也没败过。   唯独这一次,列好了会战的阵线,却见敌军撤回河对岸动了心。   那是个陷阱,他们所有人现在都知道那是个陷阱,但在半个时辰前,没人这么觉得。   因为明军把两门炮丢在营地里了,两门大型回旋炮。   作为和刘汝国交兵多次的老对手,伯爵知道刘汝国在会战中次次不利且战且退的最大原因就是缺少火力支援。   他知道两门火炮对刘汝国有多重要。   也正因为这个,他才判断明军后方一定是出了大问题,当机立断派出三支装备最差的千人队,用最快的速度把明军来不及收拾的营地搬空。   然后明军就渡河了。   三个收拾辎重的千人队恰处于组织最松散的时刻,有人返身迎敌、有人连忙运送马车,还有人连马车都不管丢下东西就往回跑。   阵线摆好的火炮也派不上用场,军官下令火炮轰击,但那些炮兵不愿把炮弹砸在自己友军的身上,直至战线被友军全面冲散。   各自为战的士兵,不论迎敌还是逃窜,对有组织小队扑杀的敌军来说都是杯水车薪。   城内的百姓还没从大军溃逃的局面里回过神来,真正的厄运便已降临在他们头上。   骑马的贵族率先逃跑,剩下无组织的溃军与城内不敢参战的流氓汇合,没人知道是谁先起的头,只知道很快城镇四处浓烟滚滚,到处都在抢劫杀人。   战争的吊诡就发生在这,他们一直未能谋面的明军,第一次竟是以救世主的面貌出现在他们眼前。   封锁街道占据要害与城镇所有超过二层的屋顶,进军途中果断、毫不留情地处死施暴者;   一个个由全副武装士兵组成的小队挨家挨户进行搜查,把所有男丁像推搡小鸡一般揪出来;   没有人能逃跑,那些来不及离开的溃军与流氓,明明一个街道藏了数十人,却躲避在不同的屋子里,最终只需要一个小队不过十几个人就能搜查完整条街道。   在最开始,还有溃兵从屋子里提着剑冲出来,那些黑甲士兵刚把刀抽出一半,对街屋顶上站着的火枪手就已在枪口喷出的硝烟里夺取他所有战斗能力。   人们被人送到屋顶上的瘸腿爱尔兰人拄着火枪,高声呼喊着战争已经结束,放下兵器去救火,官府登记分给田地。   后来就没人反抗了,越来越多的人从屋子里出来,直到有个小孩撞开木门冲出来,铆足了力气把马掌朝街道尽头有步兵列队护送的骑马身影丢过去。   蹄铁砸落街道,打着火花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让整支将军卫队停驻。   马背上的赵灿环顾左右,那些半掩着的屋门后,露出一张张妇人担忧惊惧的脸,却没人敢与他对视,除了那个小孩的母亲,没人敢走出屋门。   他看得出来,惊魂未定的百姓早已厌倦这种生活。   卫兵端起鸟铳,上杉卫的足轻更为紧张,握着穗枪环环逼近,被赵灿喝止。   顺天安民义军的将军、刘汝国的武师好友赵灿翻身下马,带着友善的笑走近前去,他说:“没事。”   “没事,娃儿看我骑马,把我当成贵族了。”   “孩子,以后不打仗了,去学堂。” 第三百一十九章 启发   曼彻斯特的男人被人从屋子里推出来,每个人心头都有不好的预感。   当几个试图反抗的人被射翻再地,人们带着手无寸铁的恐惧被士兵推搡着向城内的教堂广场集结。   在路上,他们有些人被士兵带着去灭火;有些人则被士兵带着救人。   人群被有序地管理且疏散开,确保同一时间,教堂大门前的广场上只有二三百人。   广场周围持火枪、腰刀与长矛的士兵旌旗阵阵,那些经历厮杀后的阴暗面孔让人感到发自内心的恐惧。   每个人都在心底担忧着,这些士兵会不会突然把他们杀死。   五十多万亿个细胞组合在一起,有些成为大脑、有些成为心脏、还有些手和脚、皮肤与骨组织,当它们是一个整体、各司其职,就能构成更加伟大的人。   但同样五十多万亿个细胞不是整体,只是一坨无意识的肉块,什么都做不了。   漫长的等待让人群变得骚乱,他们对今后的际遇感到担忧与害怕——发生在曼彻斯特的这一切太反常了。   这是个什么时代的什么地方?   但丁的《神曲》希望推动道德治国作为基本原则、马丁路德《九十五条纲领》以学术辩论为出发点驳斥教廷的错误……人们都希望关注的视野回到人的本身,但这只是回到统治者身上,哪里有百姓的事。   在这个瘟疫流行、气候转冷、粮食歉收、战乱频发的时代,掠夺就好比部队获胜后的庆功宴,是常态。   不要说国家组织形态更为低级、更加穷困的欧罗巴海外岛夷,就是在大明和西班牙,这两个富有、强大的国家,经常欠饷的部队,士兵依然会把掠夺视为正常。   人类素来残忍,残忍在于对待世间万物,也在于对待人类自己。   人类仁慈,只因为仁慈对人有益。   更严谨的组织、更严格的军法有助于部队有更高的战斗力,能以更小的代价取得胜利。   但想得到这样的结果,需要给士兵更高的待遇。   如果放弃掠夺,就只能拥有更高级的掠夺形式。   谁还不希望在道德上更加崇高呢?但道德比起生存不值一提,除非已经满足对生存的需求。   就算是海盗拥有花不完的钱,也会鄙夷别的海盗,甚至没准穿上新衣服还会给自己当最大的海盗立个牌坊呢。   而现在这支部队在破城后无丝毫掠夺意识,仅仅为追捕人而行动,哪怕在屋子里看到财货都不动心,现在又把人都捉到这来——这并不能让百姓安心,反而令他们更加紧张。   他们是不是……想屠城?   带着这种恐惧,在沉默中骚动的人群直至以孟信为首的哨兵列队而来,才稍微镇定,每个人用惊慌的眼神盯着这些全副武装的新来者,看着他们把刀铳放下,搬来了……桌子?   那桌子看起来好像不是用来杀人的。   一张桌子前坐俩人,孟信一招手,士兵就推搡着百姓青壮往前走。   “看你样子像是以前给贵族当过兵啊,别给他们当兵了,回家好好过日子吧。”   “来,把你叫什么、家里几口人、房子在哪,都说一下。”   一个个半天前还上阵厮杀的征召农兵,这会大气都不敢出,乖乖在哨兵翻译下按照明军的要求把相关信息登记,有了第一份属于自己的户籍。   有些人已经成家,提到孩子,又仔细登记了孩子的情况,登记的明军说会给他们的小孩准备学校。   最后登记结束,交给他们几张加盖官印的纸,叫其收好,建议回去后做个木盒,把户籍随时带着,遇到明军盘查出示户籍能证明是曼彻斯特的百姓。   那些纸四四方方,上面普遍带着几道压痕,反面还有印刷的墨迹,上面写着牧野烟的字样与东洋军府的标识。   牧野烟的烟盒,是刘汝国乃至应明,唯一能给这片土地大规模提供的纸张。   为了筹集这些纸,最近应明给刘汝国提供的卷烟,在发给士兵时发的都是散烟。   一批批惊魂未定的百姓被派至教堂广场,完成登记后又一个个好像劫后余生般归家,整整一天从早到晚。   等到第二天,没有完成登记的百姓再一次像先前一样被叫出去登记,不过相比第一天变得有序得多。   没轮到的百姓不必再被叫到别处,只需要在家等着即可,等时间到了,整条街的男人便排着队去教堂广场,人们的心里也安定了许多。   他们听说,那些登记完的人就没事了,只是暂时不能离开家。   等到第三天,已经有人在说第一天完成登记的人里,有人被官府分到了土地,还有些人被组织着出城接收了一批山区打造的农具,那些农具好像将来都会发给他们。   与此同时,官府的税收标准也跟着分田的消息一同在人群里传开,每家每户依照人丁数目,会分得数目不等的土地,且几户人会被共同分得一片共用牧地。   过去有田的人,被官府分到的土地比以前更多;没有田的人,分到的土地更会显得特别多。   明军里的英格兰士兵说,这是因为教会与贵族的土地都被没收了,没有贵族和教会,他们本来就能拥有这么多土地。   官府对土地的税率很低,但要求他们必须一直耕种,如果谁家的土地荒废,就会被官府收回分给别人。   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着,唯独对明军士兵来说,需要处理的事务非常繁杂……百姓户籍的登记,似乎登记不完了。   第一天,他们仅登记了四百多户人。   第二天因部队因地制宜地改变登记规则提升效率,登记了六百多户。   按说依照曼彻斯特的规模,到第三天这活儿应该就办完了。   却没想到第三天依然登记了六百多户。   等到第四天,不单单城内开始躲起来的人跑到教堂广场去请求登记,就连原先跟着溃军逃往城外的人也跑回来请求登记。   上杉景胜都不知道这消息是怎么传出去的,他在北方布防的部队随后每天都能逮住上百人试图跑向南方的人。   这样的登记一直持续到第七天,曼彻斯特的土地已经没有能再分给百姓的了,这座城甚至吸引了周围的城镇。   很快,西边便传来令人振奋的消息,因曼彻斯特发生的事,利物浦的百姓在一名商人的带领下武装起来,抓捕城内的贵族,并向曼彻斯特求援,希望明军能调集炮兵把困守城堡的贵族消灭掉。   在这一刻,刘汝国认为自己成功了,成功的启发了更多人。 第三百二十章 地不能荒   刘汝国在爱尔兰、英格兰的所作所为,不是革命。   是华夏特色的起兵造反与托古改制。   只因为发生在海外,无宗族血缘之牵挂,因而更为彻底。   他们不像后来的革命者,用更因地制宜的先进生产关系打破旧社会的制度,以进行工业化生产。   但有相同的本质,即阶级斗争的缘由不在个体是好是坏。   在英格兰这片土地上,这个时代什么样的生产关系是先进的?   是旧贵族大地主和新贵族大商人土地兼并、放高利贷、买卖人口、圈地养羊。   只有如此,一个仅有十三万平方公里土地却有超过五百万人口的国家,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积蓄力量、增加出口,与欧陆霸主争夺广袤的新大陆。   刘汝国看不见这些,他只能看见,因为旧贵族与新贵族的土地兼并、开手工业工厂、放高利贷,让英格兰出现大量失去土地无以谋生的农民。   那些农民一开始为微薄的军饷加入英格兰王室海军,后来又在一次次兵败、受俘中死去、逃走,还有一部分加入他的顺天安民义军。   刘汝国的追求也并不先进,他的口号就不是富贵、不是社会进步,而是人人有衣穿、人人有饭吃。   而这恰恰是这个时代最为朴素也是最大的正义。   不是说封建地主不好、封建贵族或新的资产贵族不好,人嘛,哪儿都有好人、哪儿都有坏人。   但生产资料的总数是有限的,国与国之间竞争享有生产资料的总数有限的,分配至个人也必然是有限的。   富有的人拥有的多,自然乐善好施;穷人根本没办法乐善好施。   而作为封建地主,也做不到一直乐善好施,在这个天灾频繁的年代,不土地兼并、不放贷收地,根本无法维持地主的身份。   因为你不放贷别人放贷、你不兼并别人兼并,等你遇到扛不住的灾年,就只能把地卖给别人,地主就掉回自耕农、自耕农掉回佃农。   等到民怨沸腾,就只能重新分配。   也许这片土地上,原本就民怨就已经沸腾了,但因圈地养羊失去土地的农民没有能力发出自己声音。   也许英格兰原本的土地兼并还没到民怨沸腾的程度。   但时至如今,都不重要了。   因为战争,战争让更多人失去赖以生存的空间,不论他们是否愿意,在已被占领的土地上、在双方反复争夺的土地上,他们必须选边站。   没有中间地带。   顺天安民义军继续踏步向前,占领曼彻斯特不过半月,便先发将军赵灿收取利物浦,后命上杉景胜移师北方,奔杀约克郡谷地。   利物浦不是个大地方,只是个有百余户的小镇,就算集结周围村镇,也不过上千户人。   但它在赵灿眼中位置很好。   “这很好,可以建海港、造船坞,直通艾兰,把山区的石灰、大理石,铜、锡、铅、银卖过去。”   在赵灿身边站着的,是从前线退下来的孟信,似懂非懂的点着头。   “艾兰的朱晓恩和白老虎都有钱,那边还有成熟的船厂,咱们的东西卖过去,回头就能买船有自己的船队,有了船,跟东洋军府的常胜做买卖去。”   赵灿什么都不细说,因为再细说的事他也不懂。   换来孟信大眼瞪小眼:“那将军,我在这该干嘛?”   孟信身有十七个首级的功勋、能听说汉语,又正赶上知府汤显祖、总兵官应明对英格兰多提拔爱尔兰军士的建议,直接由火枪手升任百户。   被调到利物浦,现在这地方的名字叫鳗鱼港百户所,隶属于山北千户所。   因为利物浦原本的名字就叫鳗鱼池塘,这守着默西河,默西河里有许多鳗鱼。   这附近居住的百姓,都归鳗鱼港百户管理,属于军政一把抓的官职。   “咱们山北千户所将来要升卫,十个百户所会有五个升为千户部,鳗鱼港下辖土地大、百姓多,是最容易升千户部的。”   赵灿说的还是车轱辘话,他没当过百户、也没当过千户,打从爱尔兰跟着刘汝国起兵就是将军,仗是不太会打,治理地方更没经验。   很难从百户该做什么事上给孟信提出像样的建议。   他想了想,经过深思熟虑,说出一句至理名言:“反正,地不能荒,荒了就种点什么。”   实际上这不是将军给百户的建议,而更像是一个资深农民武师给儿子的建议。   他们这帮人,或者说类似大中华观念下的半独立军阀政权顺天安民义军,刘汝国也好、赵灿也好,他们都拥有相同的人生。   命贱骨头硬,半生面朝黄土,不论垦辟荒野还是揭竿而起,忘不掉自己的手艺。   他们眼里最大的罪过就是眼看着地荒了,也都相信手上有粮心里不慌,这种朴素观念在义军中极为流行。   即使战争,对他们来说战争的一切计量单位也都是粮食。   在这个英格兰的乱世里,人没了可以再招,到哪都不缺为混口饭吃投身应募的人,可粮没了,仗就输定了。   “吃的,是最重要的东西,在艾兰有土豆,港口建好,船队过来,就托人去买,回来种上。”   赵灿眺望着默西河汇入大海的方向,对出身艾兰的小徒弟言传身教:“对我们来说,世上只有三种东西,食材、药材,还有建材。”   孟信试图从脑子里想出一个不属于三类的东西,最后非但没想到,还想到了相反的石灰。   既是食材、又是药材、还是建材,真正的三位一体。   “活着的也只有两种,能直接吃的;需要想些办法收拾收拾才能吃的。”   刚经历一番思考的孟信对这话简直不能再认同了,正是因为食材与药材的涵盖面太广,才让他根本想不出有什么东西不属于这三类。   继而对将军的话完全认同。   毕竟他见过顺天安民义军里那位从东洋旗军里出来的军医,世上就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入药的。   如果有,磨一磨。   看着孟信渴望的小眼神,赵灿实在是觉得自己教不出什么东西,干脆道:“回头汤知府会给鳗鱼港百户所派个塾师来建汉文学堂,你多去学,有事问先生就行了。”   “心里别有负担,车到山前必有路,左眼跳财,右眼跳是什么?”   孟信皱起眉头,不敢确定地说道:“有灾?”   赵灿笑了:“去他娘的,你说了算,右眼跳我命由我不由天。”   ……   注:我命由我不由天——《悟真篇》北宋·紫阳真人张伯端。 第三百二十一章 礼器   刘汝国与上杉景胜联手在英格兰北方狂飙的同时,英格兰东部海面,正因地区突遭大变而产生剧烈反应。   自西班牙军团登陆英格兰,低地国家北方六省的人们心头便蒙上了一层阴霾。   长久的时间里,英格兰王国与北方六省也就是所谓的荷兰共和国,在对抗西班牙的斗争中始终互为犄角。   任谁都没有能力独自对抗西班牙这样的庞然大物,但这两个国家在地缘上相互支撑,便有了对抗西班牙的能力。   荷兰破,英格兰即腹背受敌;英格兰破,荷兰也同样会遭受南北夹击。   汤显祖在两个月前处理唯一一件关于外事的政务,便是接见了来自荷兰执政官沉默者威廉的使者。   对他们来说,大明未必是朋友却很大程度会是敌人,因此威廉没有太多要求,只希望明军能不允许西班牙人租借港口。   其实这倒并非奢望,汤显祖并未直接拒绝。   尽管对东洋军府的决策而言,支持西班牙一统欧陆,让一个落后腐朽、手工业能力极差沦为市场的欧陆大国去把源源不断的贸易所得投入战争,打烂土地、中断文化科技发展是公认的战略。   但汤显祖认为西班牙是欧陆最强者,即使要推进这样的战略,也应当尽量放缓步骤,把这个本身有外力帮助在十年八年能囫囵完成的大业拓展至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对帝国更为有利。   可惜事与愿违。   汤显祖的这份建议由使者携带自普州登船,来自大海另一边的荷兰便已传来噩耗——沉默者威廉被杀了。   人们认为凶手是西班牙的菲利普,在这三年里,针对威廉的谋杀发生了五次,其中发生在前年刺杀中威廉遭受枪击,侥幸未死。   而这次,威廉被潜入家中的西班牙刺客连开三枪打死。   从阿姆斯特丹到伦敦的距离比去任何首府都要近得多,几乎在刺杀发生的同一个礼拜,威廉被刺杀的噩耗便传进在伦敦的荷兰执政使者耳中,紧跟着,年轻的荷兰使者便怒气冲冲地找上伦敦知府,讨个说法。   荷兰使者在衙门外闹起来时,汤显祖正在审阅北方新纳之地所需汉文学堂的数量,这带给他非常大的工作压力。   七十处汉文学堂,就要盖超过七百间校舍,工程量大还是小事,最重要的是七十个通晓汉话与夷语的高级人才。   伦敦的汉文学堂学员尚未出师,人才缺口极大。   这个节骨眼上,荷兰使者前来讨要说法,倒没有让汤显祖感到愤怒,只是让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西班牙人刺杀你们的执政官,与天朝何干?”   正赶上伦敦闲汉魏进忠进衙门串门,汤显祖就干脆打发他去应付使者。   自从汤显祖开始写剧本,魏进忠跟汤显祖打了几个照面,在那之后就经常跑到衙门来串门。   这人挺有意思,对汤显祖来说倒也不招他烦。   不过要说魏进忠对戏剧有什么热情,却也未必,这就是个正经的闲汉。   眼下伦敦的正规军息了兵事,应明与北洋旗军们还要都督辎重,魏进忠却是真闲了下来,他对拳击打擂的热情可要比戏剧高多了。   别看魏进忠打拳的手艺真谈不上顶尖,却架不住他是喜欢打拳的人里头地位最高的。   打拳的、剑斗的,技艺最好的往往是西班牙人,退役的西班牙剑盾步兵。   应明手底下的北洋旗军就算下场,也只有寥寥可数几个带艺从军的骑兵能排上号。   别人不练这玩意儿。   西班牙老剑盾兵要体格有体格、要经验有经验,也就是体力稍差了点,他们把剑术称作至高之术,剑客学习剑术的同时,也有人会辅助学习几何来掌握人体斗剑的距离感。   这种东西杀伤力极大,搁在知府老爷汤显祖眼中,就直接否了。   不过魏进忠喜欢玩,还自己雇了个西班牙老剑客当老师,想玩又不想死,就跟汤显祖商量,如何在不死人的情况下保留剑斗。   理由嘛,必然要找个冠冕堂皇的,魏进忠说拳击、剑术、铳术,对周游天下的大明子民来说,是很好的自保手段。   一下就政治正确了。   如今在伦敦与普利县,都有拳击场和剑斗场,拳击要戴厚棉手套和棉帽子、剑斗也要穿棉甲,剑尖弄钝后还要再套个木壳子,多的是移民玩这个。   比赛的规章流程,也是魏进忠在弄。   他打算将来等这两样比赛在这正规了,就引回国内。   世界,是大明子民的游乐园,在这个游乐园里,保护好自己不受伤害是头等大事。   不过愉快的拳击手魏四先生见到年轻的荷兰使者,就不那么愉快了。   起初他也有点懵,像汤显祖一样,认为这事跟我们没关系,你跑到我们这说这些有啥用?   人死了你找西班牙去呀,对吧。   但当半个时辰的交谈结束,灰头土脸的魏进忠再回到衙门里叩响汤显祖的书房门,他是一样的愁眉苦脸。   “知府大人,事情没那么简单,恐怕你给军府写的那封信还没到大帅手上,就已经开战了。”   汤显祖搁下笔来,拧起眉头看向魏进忠,道:“荷兰,要同天朝开战……疯了?”   魏进忠没再多说,一边叙述着自己接收到的消息,一边从袖子里拽出张图,摊在桌子上,道:“按他们的历法,七月初十,西班牙刺客杰拉德,一个生于尼德兰的天主教徒,收到西班牙王室送给他的礼物,一支铳。”   “他混进威廉的家,用这支铳打死了威廉,三颗弹丸,两颗打在肚子上,一颗打在右胸口。”   汤显祖听着魏进忠的解释,怔怔地看着摆置于桌案的图纸,那图纸上画的是一杆火器,汤显祖非常熟悉的火器。   “您想的没错,刺客用的就是这个,即使西班牙人对它做了点改造,打火是燧发的、铳杆换成了握柄,任何一个大明人也都能认得出,这是一杆三眼铳。”   “上头还有铭文呢,山东都指挥使司天津右卫军器局。”   汤显祖拍案问道:“这东西在英格兰都没几杆,怎么会落到西班牙人手里?”   魏进忠叹了口气,摇摇头道:“您在亚洲,听说过……礼器吗?” 第三百二十二章 报应   其实这个事吧,赖邹元标。   东洋军府支援南亚义军首领劳塔罗对抗西班牙人,在哥伦比亚、在秘鲁,民间泛滥大量三眼铳。   甚至秘鲁总督在与义军作战缴获三眼铳后,还让使者带着去常胜找邹元标,意在希望明军不要再在背后支持劳塔罗。   却被邹元标死不认账撵了回去。   这批被缴获的三眼铳,其中一部分便被秘鲁总督的使者在撤退时装进背囊,坐着大明的船,在海上漂了整整一年多,回到西班牙。   回到西班牙之后发现他们总督没回来!   不知道去哪儿了,跟总督坐一艘船的人也都没了,率领明军舰队的参将说那条船在火地岛触冰,帝国最优秀的舰长就为给西班牙送一船杂碎人渣牺牲了。   他们还在里斯本大闹一场,最后经过商议,给陈沐拿回去一封西班牙国王菲利普‘自愿’放弃来年明西贸易中价值十万两白银的王室独享货物。   费老二是咬碎银牙混血吞啊。   秘鲁总督弗朗西斯科·德·托莱多,西班牙王国最忠诚的总督,也是在新大陆坚守至最后一刻的总督,全家六十四口人,再加上他的秘书、下属武官,整整九十多条人命。   大明说没就没了?   同行数十条船,怎么别的船都没事,唯独总督乘坐的那条船沉了呢?   血仇,这是血仇!   为了铭记这一仇恨,也为了纪念被阴谋害死的秘鲁总督。   国王菲利普命人在明军舰队靠港的里斯本栈桥上,为秘鲁总督弗朗西斯科·德·托莱多铸了四尊高大的铜像。   铜像是这样的,老当益壮的总督踏上本国的土地,在他身后美貌的妻子牵着佩剑而英武万分的儿子,戴着羽冠的新大陆仆人谦卑地提着行李,用新奇的目光打量着港口。   而总督弗朗西斯科则对着马德里的方向神情地亲吻着悬挂胸前的十字架。   铜像铸成之日,菲利普国王还专程去了里斯本港口发表演讲,他说:弗朗西斯科先生的肉体留在世界的尽头,但他的灵魂,将永远与西班牙同在。   还真别说,菲利普在里斯本港口演讲时,就像个大预言家。   对西班牙人来说,世界的尽头大概就是陈沐脚下的土地,菲利普也知道,只要陈沐活着,他这辈子大概往西看也只能看见陈沐了。   但是比世界尽头还要遥远的地方,大明的大西洋上有个地方叫狮子国,狮子国有个港口叫高朗布。   在高朗布呀,住着一位西班牙老人和他六十四个老婆孩子。   有时,他会站在沙滩上向东眺望,追忆大洋另一边那片生他养他的土地,继而更加珍惜用六十四万两白银换来的新生活。   其实这可能对秘鲁总督弗朗西斯科、西班牙王国以及陈沐最好的结果。   不论如何秘鲁总督区都已经丢了,弗朗西斯科回国可能会被暴怒的菲利普处死,但他死在火地岛的消息以及被陈沐害死的传闻,反而让他成了菲利普眼中忠诚的典范。   菲利普未必有多喜欢他,但宣传他为国而死对国王有利,也能给他、给弗朗西斯科加上一点儿悲情氛围。   而对陈沐来说,弗朗西斯科在秘鲁搜刮整个任期的财产多半都成了东洋军府的收入,至于菲利普及西班牙的恨意,在他看来是如此地微不足道。   反正东洋亚洲又不像尼德兰或法兰西,混进来个显眼的西班牙简直是泰迪进狼群,谁操谁还不一定呢。   何况菲利普的恨意是如此的廉价,那就是一条金鱼,两船丝绸运过去他就什么都忘了。   其实菲利普自己也知道,只要明西贸易没有完全结束,他的任何情绪都只能持续到下一趟贸易船来之前。   他的王国离不开明西贸易,只要明西贸易断掉,他的西班牙军团士兵每月的烟草配给全断,连糖都吃不上。   所以菲利普才趁着弗朗西斯科沉海的热情,对秘鲁总督区撤回人员上交的一切器物尤其感兴趣,三眼铳的实物与大明军舰草图是重中之重。   可研究了几个月,发现都是无用功。   三眼铳是明军一种已经逐步淘汰掉的兵器,射程近、弹道玄、威力也不大。   而军舰的草图就更没用了,塞维利亚的造船厂拿着半成品船图折腾了好长时间,被老船匠一语道破天机:“这船除了长得不太像,内部结构很大一部分都和圣巴布洛号很像。”   那可不是嘛,六甲舰的前身赤海级就是陈沐拿着西班牙大帆船拆了,左舷右舷拍窄了、艏楼艉楼拍扁了做出来的。   更小的船腹带来同等船料更小的载货量、更差的续航、更少的载兵、更强的火力。   因为大明有大量作为补给舰的福船,六甲舰的定位就是一种不单独航行的主力炮舰。   不像才奇怪。   结果西班牙人又拿着自个儿过去的船研究了好几个月。   不过爱琢磨总是有好处的,西班牙的铁匠发现三眼铳挺容易做,更短的枪管可以装更少的药、三个枪管同时打放,去掉长杆隐蔽性极佳,而且在近距离非常容易一击致命。   所以经过改造,就出现了手柄式的燧发三眼枪。   这东西非常便携,尤其适合西班牙人,因为做了手柄后的三眼铳失去了作为长杆钝器砸击的能力,但这对西班牙人来说不是问题。   他们的剑客,标准装束是一身黑衣,半边斜披着黑斗篷,双腰挂一长一短两柄剑,有些人只带长剑在搏斗时就把斗篷当盾牌使,也能在战斗中卷敌人的剑。   现在斗篷地下藏一支手柄三眼枪是刚刚好,这玩意可比短剑好使多了。   菲利普看到这个新东西时,在他王宫的桌上正摆着一封来自尼德兰的消息,他名叫汉斯的刺客在试图使用火药炸死沉默者威廉的行动中被发现,遭受公开处决。   正是这样,西班牙的新刺客杰拉德披着半边斗篷,在进入普林森霍夫宫时交出了佩剑,随后掏出燧发三眼枪,近距离扣动扳机,将三颗弹丸打在威廉胸腹部。   在那支遗落在现场的三眼枪上,枪身还带着东洋军府陈沐监造字样的铭文,是会说成语的西班牙汉学大师——菲利普的笔迹。 第三百二十三章 快乐   北海的海风混着海水打在脸上,咸湿而充满腻意。   一场战斗已在远离岛屿的海面上悄然打响。   战斗的一方面是杨策麾下的舰队,攻击他的是过去的海上乞丐,今日的尼德兰六省联合舰队。   但是起因,并不是远在伦敦的汤显祖想象中荷兰向大明宣战,而因为游曳在英格兰近海的杨策旗舰,飞将军号。   飞将军号是一条好船,一条在杨策近十年海盗生涯里所抢到最好的船,前身为西班牙直布罗陀舰队的主力战舰,是标准的西班牙大帆船。   体形庞大、行动缓慢、甲板低平、身宽腹大,在欧洲只有西班牙才有这种船。   一支以飞将军号为旗舰、十余艘有相近血统的主力舰、二十余艘武装商船组成的舰队,游曳在英格兰、法兰西、低地国家之间的海域,毫无疑问会令人感到担心。   没有人能认得出船帆上硕大的明字是什么,何况这支舰队还经常有另一支确实悬挂西班牙十字旗的舰队出海,保卫近海、无差别劫掠各国商船。   在这其中,最对此感到担心的自然是尼德兰北方六省联盟,也就是荷兰。   为了同他们对峙,尼德兰同样派出舰队保护近海、探查情况,双方的距离很近,难免发生摩擦,尤其在发生沉默者威廉被刺杀的事情后。   一次擦枪走火,几艘尼德兰武装商船与一支汉国小船队相遇,三日里数次交锋,最终一条福船因桅杆被打断而脱队,最终被击沉。   消息传回多佛尔港口,盛怒的杨策集结麾下汉军团,分派战船拉起人马。   因港口的辎重尚未凑齐,不能发动全军远征,编起四千余人,乘包括飞将军在内的七艘大盖伦、十六艘各式战舰,呼啸冲进波涛汹涌的北海,追击尼德兰舰队。   他的目标不单单是尼德兰舰队,还包括所有悬挂荷兰三色旗的商船民船,看见一条就抢一条,抢不到就击沉撞毁,总之要让敌人付出代价。   他们在海上飘了半个多月,无日不战,劫船毁船无算,一直没有发现荷兰海军舰队的踪迹。   杨策曾想过直接杀去阿姆斯特丹的港口,但逼近后只看见港口的戒备森严,一番思虑认为难以讨到好处,便只派船三条上岸洗劫了海滩附近的两个渔村,继续在海上兴风作浪。   他只有一个目的,在海上击溃敌军舰队。   否则一旦开始攻港,敌军在海外的舰队返航,反而会把他的人锁在港口内外夹攻。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杨策出海的第十八日清晨。   天刚蒙蒙亮,在荷兰通往丹麦的航路上,海上颠簸半睡半夜的杨策收到瞭望手的报告,他们与护航商船的荷兰海军狭路相逢。   那些返航的商船载着一眼就能看见的巨大木料,显然对荷兰极为重要,他们的护航舰队在发现杨策部舰队的第一时间即组成战斗队形,试图浩浩荡荡地拦截住这支未知舰队。   确实是组成了战斗队形,只是这个战斗队形对杨策来说比较好笑。   大小船舰粗略看过去有四五十艘,即使杨策爬到桅杆上端着望远镜也数不清究竟有多少敌人……有些船太小,可能连炮都没有;有些船不小,但他们组成的队形是二列横阵。   被挡在后面的他看不清。   只知道,这是尼德兰的舰队。   汉西混编舰队仅有二十三艘战舰,不论兵力、数量都不占优势,避让还来得及。   不过敌人的横队,给了杨策很大信心,取胜的信心。   二十三艘战舰在海上逐渐分为二列纵队,满帆抢风调向,以更快的速度朝尼德兰舰队冲去。   这个时候,就算是傻子也能看出来者不善,大横队扑面而来的尼德兰舰队同样调整船帆,并抢在杨策部舰队初次进入射程,便将横队船首炮火力全开。   看着可吓人了。   不过实际效用嘛……说实话,杨策算是知道尼德兰为什么跟西班牙打仗,两万五对一万七,阵亡一万杀敌十二人的战绩了。   射石炮打出巨大的石弹,落在两支舰队中间前不着村后不着地,锻钢炮打出的炮弹则以极大的散布打在汉西联合舰队行进方向上,落入海中溅起能高到船首像的浪花。   除了汉国海盗操持各国言语的嘲笑,他们什么都得不到。   双方距离越来越近,敌军舰队的编制对飞将军号桅杆上攥着帆绳的立于顶端的杨策越来越清晰,敌人大船很少、小船很多,还排出横阵看样子是想直接包抄过来以跳帮决胜。   这种战术,老西班牙了。   帆绳在杨策的胳膊上缠了两圈,戴着高顶钵胄的杨策收起望远镜,从腰间解下酒囊朝嘴里灌了两口,低头喊着甲板上认识的水兵,随手就将酒壶抛了下去,抽出腰刀斜指向右。   部下的酒囊没接住砸落甲板,军令却领会得极为清晰,一时间甲板上那些光着脊梁的赤脚汉子令旗飘动,此起彼伏地喊道:“右转舵!”   口中烈酒像小刀刮嗓,杨策对着海面上缓缓逼近的敌军舰队,长长出了口气。   这场仗发生正是时候,那些被他发现的商船,显然是从北方岛屿进口木材返航的船,西班牙军团的人跟他说过,尼德兰手工业很强,什么都能造,唯独缺少原料。   只要能把他们封锁,尼德兰就什么都办不成。   那些木料如果运回阿姆斯特丹,也许过几个月,就会有成批的小船队出现。   可如果他截获了那些木料,也许在夷哥蓝的普州……杨策知道普州有个造船厂,是过去都铎王室海军的,如今属于明军。   也许在普州,船匠能为他造上一两条大船。   哪怕造上一年、两年,他需要一条大船,比飞将军还大。   不过今天——杨策将目光转向自己的船首,那四门沉重而巨大的射石炮。   它们装在飞将军号上已经很久了,还从未开过荤,为了能跟它们对称,飞将军的船尾还专门把船尾用来装辎重。   也许就在今天,今天的敌船很多,还排着密集队形,四门射石炮能让他收获四倍的快乐! 第三百二十四章 重任   北海上的荷兰舰队指挥官是伯爵威廉·罗德维克,一名年轻的陆军将领。   拿骚的威廉率领步兵作战是荷兰翘楚,因为他交友广泛、家庭富有,统帅部队三次被西班牙人歼灭,还能再招募第四次。   在六省联盟组成之前,尼德兰打仗用的不是尼德兰人,尼德兰人都忙着当海上小超人,疯狂帮人海上押镖赚钱,赚来的钱,投入到尼德兰独立的伟大事业之中。   因为阿姆斯特丹在荷兰,这个商业中心辐射着北方六省,荷兰在商业上的崛起几乎是必然。   过去阿姆斯特丹只是汉萨同盟非常不起眼的商业港口,原本没太多制造业。   但当时的尼德兰总督阿尔瓦公爵对整个尼德兰施行重税与恐怖的高压政策,后来西班牙军团哗变时又把商业中心安普卫特劫掠一空并加以焚烧,在那之后,安普卫特这个商业重镇一蹶不振。   等到阿尔瓦去了新大陆,帕尔马公爵被调至尼德兰,南部的南部布拉邦特与弗兰德斯直接成为战争前线,帕尔马攻占城镇后准许城内的新教徒带着家眷与财产和平离开。   这一政策,使新教叛乱的重镇安特卫普、根特、布鲁塞尔等地有大量居民携财产移居北方的荷兰省。   其中就包括富裕的商贾与大量各行各业的熟练工。   这使得阿姆斯特丹快速崛起,六省联盟里,荷兰最有钱,他们之中专事作战的人才,早就在漫长的独立战争中死掉了。   剩下的都是有钱的商人,因此荷兰独立战争的下半场,完全由外国人来打。   苏格兰和日耳曼,盛产勇敢的战士;还有英格兰、法兰西的新教徒,这些人非但不需要出钱雇佣,而且还自备兵器铠甲,只要管顿饱饭就行,是完完全全的志愿者。   如今北海上的荷兰舰队长官,拿骚的威廉,就是一个十分擅长招兵的人——他总能从世界各地拉来许多轻视性命的穷鬼。   对一个人来说,不论做什么事,有从头再来的机会很重要。   在威廉刚开始率军打仗,他的部队初初上阵,由于布阵有问题,几乎没跟西班牙人交上手,就被埋伏在身后的骑兵践踏,而后击溃继而被歼灭。   也有部分原因是他的运气不好,第一次上阵就碰上了难啃的硬骨头,西班牙弗兰德斯军团,精锐里的精锐,地位相当于大明的浙军。   等到第二次,拿骚的威廉就统帅部队打了个全场,是倒数第二个崩溃的方阵。   到第三次上战场,他非但没有被全歼,而且还在友军崩溃的情况下重整阵形,拉着半数部队有序撤出战场。   这就是老兵了,不得了的,人人都要高看一眼。   这一次,他拉齐了人马,原本是打算向南进军,不过莫里斯王子要从北方运回一批贵重货物,担心遭受占据英格兰的明军抢夺。   明军攻占英格兰,考虑到大明和西班牙的同盟关系,整个北海对周边国家来说都不安全了。   莫里斯王子是沉默者威廉的二儿子,也被叫做拿骚的莫里斯,如今他才十六岁,还在读书,不过考虑到其父的威望,几乎所有人都希望奥兰治家族的人能担任荷兰执政官。   奥兰治的长子在西班牙读书,显然被菲利普扣下了;小儿子还小,只有莫里斯最合适。   这会儿英格兰没了、法兰西给白山割让大片土地,强大的邻国都顾不上管荷兰的事,这是最好的机会。   议会已经将此事提上议程,只等着六省通过,拿骚的莫里斯将成为尼德兰新的执政官。   这批需要威廉伯爵亲自护送的珍贵货物不是别的,是荷兰从挪威、丹麦订购造船用的木头;从瑞典王国购买的成品火药,重量高达四千余斤。   火药啊,某种意义上比造船用最好的木头还要重要的多。   其实就在他们旁边,德意志地区的神圣罗马帝国就有量产火药,人们会从马厩的墙上挂硝土、也有在羊厩专门做的原料堆。   单个产量肯定是小的,但是成规模后积少成多,一年有个几斤万斤,正常打仗不用炮或用几次炮,肯定是够用了。   但是神罗不给荷兰卖。   西部航线被掐死了,也没办法去摩洛哥买,他们只能去找家里有矿的瑞典。   带着货物回来,眼看着再有两三天就到荷兰,没想到这个节骨眼上撞到了杨策。   并不是威廉想让舰队拉开横阵包围杨策的舰队,而是他想用这种方式完全拦截杨策朝他们冲来的舰队,让运载火药的商船先走、运送木材的船押后,先离开危险地带再说。   什么叫海战的老西班牙人?   随缘放炮,认真跳帮。   毕竟跳帮节省火药,荷兰对火药的节省需求甚至还大于西班牙。   西班牙火药用量大,但他们人口也多,自己堆硝田就有些产量,还离撒哈拉不远,走私商人总能把硝石弄过来。   荷兰不一样,这次从瑞典买火药是他们第一次买到一手火药,以前都是买别人转手的火药,这儿几十斤、那儿几十斤。   东拼西凑几百斤,送到战场连炮都不敢用,十五个火枪连队五次齐射,没了。   就够打一仗,打完火枪手就算退休。   炮?   炮就别想啦,他们能做出整个欧洲最好的炮,自己的步兵方阵却无法做到每一千人配置一门火炮。   谁都知道炮是好东西,没火药怎么用?   长时间海上悬挂各国船旗押镖,让尼德兰人知道了许多有用的信息。   比如,过去葡萄牙人占据的东印度果阿港有火药、西非洲的桑海王国、摩洛哥也有火药,天主教修士说日本有火药、大明也有火药。   但他们现在连北海都出不去。   过去的火药经销商英格兰还死了。   拿骚的威廉真是感觉天将降大任于他,这四千斤火药只要能运回阿姆斯特丹,下一场战争他们就能把西班牙在下尼德兰夺走的城市抢回来。   至于现在的海战?   拿骚的威廉用手敲了敲船舷,扬臂直指前方:“围上去、撞上去,跟他们接舷战!” 第三百二十五章 开荤   小威廉差一点就成功了。   可惜被杨策的纵队险而又险地从侧翼掠过。   在尼德兰舰队的左翼,海盗纵队的首舰在舷炮射程范围内擦着边,游曳出巨大的弧度,将侧弦炮弹倾泻向敌军侧翼。   他们穿过去的动作让杨策看在眼里,急在心上。   因为整个舰队的行进非常危险,稍有不慎就会被敌船包围,所以船舰统统以最快的速度穿过。   问题出在杨策的舰队,船舰并非制式型号。   尽管他已经尽量挑选了战舰,但还是无法凑齐一支完全由盖伦船或飞鲨船组成的舰队。   正常情况下依照训练,他们会保持在相近的速度,匀速向敌军舰队展开轰击。   但此时此刻,他们必须全速前进,稍有不慎就会落入敌军包围之中。   只是如此一来,速度上便有了先后之分,行列整齐的舰队被分成了四节。   张满帆,冲在前面最先绕过敌军侧翼的是中型汉飞鲨,排水量普遍在一百五到二百五十吨之间,又轻又快。   船上装载的火炮也轻重不等,大略都是佛朗机炮,小号、中号皆有。   除非贴近,否则这两种佛朗机都很难对船只甲板以下造成伤害,船身的颠簸与距离也会让火炮不易瞄准,难以准确射杀甲板上面的水兵,因此他们的舷炮打出去,只是聊胜于无。   跟在飞鲨后面,在舰队中间的是三艘大型加莱船,也就是大明的蜈蚣船,不过个头要更大一点儿。   这东西载人多,船形又大,正常来说在海上跑得不快,但这会大蜈蚣身上的桨都被船上的海盗划了起来,一个个分外卖力,速度快得很,几乎要追上前头的汉飞鲨。   在他们船上,佛朗机炮尤其多,二三十门重型佛朗机,打出去又快又狠,就在绕过尼德兰舰队侧翼不到一刻时间里,三条大蜈蚣足足打出去两轮。   就像海面上的炮弹抛射机,眨眼便向尼德兰舰队左翼轰出去五百多颗炮弹。   再往后,是四艘瘦盖伦、两艘胖盖伦,都是四百吨以下的船,胖瘦的区别在于原产国不一样,英格兰的盖伦船瘦一点、西班牙的盖伦船胖一些。   两种船的船壳都很厚实、载重也极大,反正速度都不快,但火力强,装的都是青铜重炮,打出去声势骇人。   舰队的第四梯队,则由飞将军垫底儿。   飞将军的航行速度跟它的名字刚好相反,它本来就比别的盖伦船大,杨策在船首装了石质将军像、四门打五十斤石弹的那种重型射石炮,更别说还有一身的镇朔将军。   这些镇朔将军炮,有一部分是陈沐作为赏赐交给杨策的,还有一部分是杨策在桑海自己仿铸的。   仿铸的镇朔将军炮,虽然匠人也是被林阿凤弄出海的大明工匠,但他们没掌握镇朔将军铁芯铜壳的核心技术,铸出来的炮普遍要沉三成,才能保证火炮的质量。   这些因素加到一块,杨策的飞将军就像是百米跑道上脚步蹒跚、膝盖积水的大胖子。   它最开始可是在队形最前头呢,让各舰全速前进的命令还是它下的,结果舰队还没绕过敌军侧翼,飞将军已经落到最后去了。   而且还被尼德兰两艘快船卡在面前。   杨策倒是一点不慌,他在桅杆上对全舰队下达了向右侧转向、全速前进的命令,不慌不忙地从桅杆上下来,跑到船头闷头依次亲自调整好四门射石炮的炮位。   再一抬头,看着挡在前头的一艘卡拉维尔船,像没看着一样,只是自顾自地把首桅的帆绳在自己身上缠了几圈。   舰上水兵长官此起彼伏地高呼着让海盗们小心碰撞,杨策口中还振振有词:“他们被大蜈蚣的炮吓傻了?怎么到现在一炮都不……干霖娘!”   轰隆的巨响伴着木料断裂的声音在船头响起,剧烈的震动从船首瞬间传递到船尾,把一名正在船尾栅栏板上尿尿的海盗甩飞出去,拴在腰上的帆绳确保他和自己刚刚的尿混在一起坠进海里。   巨大的摩擦声里,船上所有人被撞得东倒西歪,瞭望台上的瞭望手被甩飞出去,屁股顺着兜满风的船帆一路滑下来,最后趴在甲板上拍出个大字,好半天才挣扎着抹着鼻血起身,胳膊、后背到处是木刺刮擦的血道。   提前做好准备的炮手们倒是没被有被撞死的,但有个倒霉蛋刚爬起来,便把脑袋伸到船舷外头,想要看看被飞将军正面撞击后的东西到底什么样。   紧跟着就被一根横扫而来的帆杆砸了回来,脑袋都变形了。   飞将军继续向前,右侧低了一截的卡拉维尔船被侧面撞击,船首右侧全部裂开,下层船舱眨眼就被海水漫过,船舱里的水兵奋力向外游去,上层甲板的水兵则竭力拽着勾索试图挂住飞将军庞大的船身。   他们不是想要上船,而是船要沉了,有个东西挂着哪怕在海里游会儿,到离友军船舰近的地方才有求救的可能。   不过飞将军上可一个善男信女都没有,那些海盗哈哈大笑着,争先恐后地逃出手铳、鸟铳、弓箭,居高临下朝他们射个痛快。   最过分的是还有人拿船舷上钉着装散子的回旋炮打。   杨策脸上是云淡风轻,解开帆绳又回到船头张望着就近靠上来的敌船,寻觅能让四门射石炮开荤的角色。   自打这艘飞将军落到他手里,这不是第一次撞卡拉维尔船了,在他眼里,所有船形就没有比卡拉维尔船更适合挨撞的。   个小、皮薄、馅儿大。   只要别头对头,将军船首像对着它侧前脸、侧面、屁股都行,一撞一个准。   撞完都不用看,它一准沉、飞将军一准屁事没有。   比卡拉维尔船再大点儿的,杨策就不愿意撞了,哪怕是条轻盖伦,撞上去多半赢但飞将军肯定也会受损。   比它再小的,那就不叫撞,叫碾。   无法体现撞击的刺激,船上的人只会感觉自己好像骑上了点什么,然后就没了。   只有卡拉维尔船,这么清脆柔顺。   “看到那条盖伦船没有,夷格兰制的,准备好咯炮位不要动!”   杨策晃了晃被震得有点发昏的脑袋,把钵胄取下来夹在肋下,回首对四名炮手指着前方缓缓逼近的一条盖伦船,道:“四门一起,预备,放!” 第三百二十六章 接应   飞将军在敌舰群中左冲右突,横冲直碾。   小舟小船不知被撞毁了三条,一艘体态同样庞大克拉克帆船在接近时就被火炮轰塌了艉楼,而后两船跳帮,同样没能拿下飞将军。   还有艘倒霉的夷格兰制轻型盖伦,被两颗高抛射的石制炮弹砸进船首,船是没沉,低矮艉楼上的舵手却被颠飞起来砸进海里。   在交锋中,操作得当的纵队要比横队占便宜,因为在某个时刻,总有敌舰在纵队从队首至队尾所有舷炮的射程范围内。   西式盖伦船在肉搏战中的生存能力在这场海战中得到充分验证,比它高的船、尼德兰没有;比它矮的船,水兵很难跳上来。   而跟他一样高的船,在尼德兰军舰不开炮的情况下,贴近了一轮齐射就能把水线船壳、船舷甲板轰得支离破碎。   尼德兰舰队也没放过汉国在外围游曳的舰队,船舰调整方向朝汉国舰队的尾巴追去。   大蜈蚣屁股上几个光着脊梁的海盗提着水雷对后面的追兵看了又看,最后还是没把水雷放下去,他们的旗舰还在后头呢。   在游曳与追逐里,尼德兰舰队的队形逐渐松散,几条受损船舰逐步撤出战场。   未能殖民新大陆的夷格兰是个穷鬼,没有收获东印度群岛的尼德兰,则在海军更为残疾。   没有充足的火药,就要先保障陆军军需,对尼德兰这个三面环海的地区来说,被攻占的唯一可能既为被一支优势陆军从南方突破。   而没有充足的造船木料,则意味着战船受损很难修复,战船损失很难补给。   这些东西加在一起,让前番勇猛包围而上的威廉在发现飞将军号并不害怕包围,反而坚守战位拖延其追击速度后向舰队下令,准备撤出战场。   反正运输火药的商船已经走远,这些军舰难以追上没有武装的商船。   其实杨策的飞将军号上已经乱成一团了,露天前甲板上,有至少三条船的水手攀援而上,有十几个水兵已翻上甲板跟海盗展开白刃战。   艏楼下层被尼德兰人乘船抛出的纵火物丢入炮窗,烧毁了两个炮位,引燃火药爆炸让飞将军损失了几名重炮手,还把艉楼的军官厕所墙壁炸坏。   陈沐送杨策的景德镇陶瓷马桶也保不住了。   杨策被尼德兰舰队的战术打得有点晕头转向,尼德兰人用火攻、跳帮这种战术,看起来可一点儿不像个西班牙人。   简直跟林阿凤一样。   这恰好是杨策的短板,他的舰队上没有火砖之类的装备,也就在跳帮作战上还有点常规训练……他是真没想到在遥远大洋的另一边还能碰上这么喜欢使用火攻的敌人。   尽管敌军舰队有队形松散逐渐撤出的架势,但杨策看不见整体,他只能看见十几艘大小敌船围在他左右,蚂蚁一样的尼德兰水兵争先恐后地朝高大的飞将军蚁附而来。   越来越多的敌军士兵得手,把上层露天甲板杀得尸横遍野。   看样子,他们是想把这条大船俘虏回去。   其实这场仗双方心态彻底反过去了,杨策成了被抢的那个。   尼德兰舰队的船,确实没几艘能被杨策看上眼的,但他的旗舰在敌人眼里可是个大宝贝,只要能夺回去这一条船,整个战场的损失不但可以抹平,还小赚一笔。   杨策就不一样了,他不是来抢劫的,而是为了泄愤,只要能杀人毁船,他什么都乐意。   就算只是一个海盗,靠着大明的杨策,在这场战斗中也比尼德兰人有更多依仗……即使飞将军有再大的损失,只要没沉,回到港口给应明交个报告,都能得到足够的资源修缮。   所以他什么都不怕。   露天甲板上的战斗持续到中午,飞将军的舷炮已经有一多半都哑火了,船上的海盗水兵也死的死、伤的伤,作为回报,他们在杨策的率领下连续七次打退敌人的跳帮。   不过他的兵力不足以让海盗跳到对方的船上进行占领,基本上只有损失、没有收获。   尼德兰人也在持续的战斗中筋疲力尽,飞将军号就像是海上一座不可攻陷的堡垒,在他们付出巨大伤亡后,依然无法攻落。   飞将军的存在,极大地打击了尼德兰舰队的士气。   双方保持着合围的局势,顺风缓缓漂泊在海面上,飞将军持续轰击的火炮也抓住这短暂的休息时间,得到停止轰击命令,等待下一次敌军扑上来。   两边休息到阳光最旺盛的时候,眼看重整旗鼓的攻击即将开始,突然从遥远的海面上传来连续不断的炮声。   天降铁雨落在敌军舰队头上,甚至还有两颗炮弹打在飞将军不满裂纹的船壳上。   “开炮,我们的舰队回来了!”   海上的另一边,六艘小型盖伦船乘风破浪,划着巨大的圆弧调整方向,直直地朝飞将军缓慢而坚定地冲过来。   只是一轮炮击,就摧毁了敌军的信心,聚集在飞将军周围的尼德兰战舰缓缓退却,紧跟着被汉军盖伦船切入队形,连撞带碾,还不忘把勾索丢在飞将军上。   六条船并不恋战,勾着船帆被烧毁大半失去机动能力的飞将军向南航去。   就在那些留在原地的尼德兰船舰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从他们的旗舰发来撤退的命令,两支船队这才脱离接触。   明明被部下从敌军舰队正中救出,杨策脸上却看不出丝毫高兴,他不停紧张地环视海面,最后干脆脱了铠甲拽着勾索绳朝盖伦船爬了过去。   这些盖伦船的首领是杨策部下军官团首领杨继忠。   “我的船呢,就剩这六艘了?”   “不是,将军,咱们得去尼德兰了,汉飞鲨追着敌军的商船队朝南边走了,蜈蚣船还在东部海面跟敌军缠斗,但是问题不大。”   “要是不能在靠港前抢下这批货,咱们这仗可就亏大了。”   听见飞鲨船队与蜈蚣船都没被歼灭,杨策提起的心可算放回肚子里,思忖片刻,他点头道:“对,是得把那批木头抢回来,飞鲨队应该行,我们去接应他们。” 第三百二十七章 接管   这个时代海战的胜负并不像陆战那样能立即决定一个国家的命运。   海战的背后是两个国家在经济、战略上的持久对抗。   勒班陀海战之后,奥斯曼仍不损元气,就是因为它有强大的生产能力,仅一年之后,一支崭新的舰队就能加入军队。   但对尼德兰这样被三面封锁的新生小国来说,只需要一次成功的海上劫掠,就足够元气大伤。   北海上汉荷舰队初次交锋之后的几天,双反又各有分散的船舰在海上相遇、厮杀,让杨策损失了三条小船。   不过最大的收获已经被杨策得到了,他的飞鲨船队截获了四艘满载橡木的商船。   这对杨策来说已经足够了,他的飞将军承受不起另一场海战。   杨策已经见识过阿姆斯特丹的岸防工事,因此带着缴获的货船与战场上捡来的无主战船,近三十条战舰商船浩浩荡荡地向南驶去。   他的目标是海牙,一个没有城墙的小镇。   尽管在海战中被围攻,飞将军号死了不少人,换了新的船帆后依然满目疮痍,不过首领杨策的心情不错。   他的脑袋缠着白帆布,左臂也用帆布挂在脖子上,模样是狼狈了些,但面容尤其意气风发,指着前方对暂时接替他指挥舰队的杨继忠道:“虽然飞将军蒙受此难,但尼德兰人已经把修补战舰的材料赔给我了,现在只差去抢个港口修船。”   “你说伯爵坟,真没城墙?”   “西班牙人是这么说的。”杨继忠点头道:“他们说伯爵坟是荷兰人的都城,不过规模一直很小,直至近些年才拿到建立城市的许可。”   他们说的城市是海牙,一座规模极小的城镇,却又在荷兰有很高的行政地位。   “他们凑了钱,却又不愿修建城墙,反而拿这钱修了座衙门,所以西班牙人一直想攻破那,应该会很轻松。”   “西班牙人……”   吊着胳膊的杨策转身向船舱走去,走了两步才想起他的船长室在炮战中被烧毁,许多文件已经没了,干脆停下脚步问道:“西班牙人在哪?”   “不知道,我就知道小帕尔马一直在尼德兰打仗。”   “他们好像提起过。”说着,杨继忠露出苦恼的表情道:“将军,他们的名儿都不好记,什么不撸什么按他什么的。”   杨策看着杨继忠半晌,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抬手道:“算了,先抢个港口修船,再说后边的事。”   原本杨策是想干脆联系夷格兰的西班牙留守部队直接开船过来,从多佛尔往返无非也就四五天的事,先把地打下来,就地等敌人调集援军。   等敌人按照他的兵力集结,过来刚好麾下的西班牙军团也到了,就能以多倍兵力在海牙狙击敌军。   不过眼下不知道南方作战的西班牙人在哪,只能过去碰碰运气,能在那把船修了最好,不能的话就抢了港口打探西国战局,去最近的西班牙占领港口修船。   他们离海牙并不远,依照商船荷兰俘虏的指认,第二天离日出还有两个时辰,就已经能在船上看见远处港口的灯火。   他们不熟悉当地沿岸水文,担心吃水深的大船接触暗礁,舰队在近海抛锚停下,放下近百条大大小小的登陆艇,分三趟将两支千人队送上沙滩。   等他们完成集结,天边泛白,最近的渔村已被海盗控制。   倒不是他们想抢劫渔村,只是出海打渔的渔民看见了他们的动向,在试图跑回家的路上被截住,旋即一队海盗便封锁了整个村子以打探情报。   紧跟着,四百名海盗在杨继盛的率领下穿过古代的贵族猎场,赶在清早起床的城中居民出门前控制了广场与各处街道,把这座小巧而可爱的城镇彻底封锁。   住在城里的老贵族一觉醒来,打开窗户映入眼前的是不远处几名光着膀子或穿衣披挂铠甲士兵抬起瞄准他的枪管。   人们也许永远都不知道杨策的部队究竟是什么时候占领的这座城,只知道他们在军营里的上百名城镇卫队在听见城里火枪响起的声音后赶忙集结。   排着密集队形迎上杨策细细的黑线。   来自世界各地的士兵在海上被晒得黝黑,绝大多数海盗都光着膀子光着脚,也有一些人给自己披上穿上抢来的衣服和鞋,军容谈不上令人敬畏,却有着令人震惊的专业技术。   他们的线阵一丝不苟,以五列横阵迎上身着黑衣持长戟的海牙卫队,依照军官命令,前排士兵扛着西班牙重型火绳枪前出军阵散开两人距离,在敌人进入七十步时进行分毫不差的齐射。   他们射击的同时第二排持葡萄牙火枪、日本铁炮与大明火绳鸟铳的士兵紧跟着错位站在他们身后,在敌军冲锋道路上进行第二轮打放。   后两排士兵在肩上扛着各式燧发火枪在友军的硝烟里继续向前,他们是汉国海盗里少有的精锐,使用最好的兵器,也有最好的精神面貌,甚至还有不少人穿着锁子甲之类的盔甲,以绝佳的勇气在敌人非常近的距离依照军令停下脚步,端起火枪进行瞄准。   在他们身后,两排已经完成射击的火枪手就地装填,同时注意着前方的局面。   最后一排的士兵不是火枪手,而是海盗中较为年轻的士兵,他们没有作战经验,站在最后负责前方部队进入肉搏或击溃敌人时充当工具人。   最前方的精锐射击完毕,三轮火枪打击已将敌人的阵线击溃,成片的海牙卫队在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时就已经被射翻在地。   被重型火枪打中的人这会儿已经快断气了,被轻火枪击中的士兵则倒在地上哀嚎翻滚,只有十几个人面面相觑,在丢下兵器逃跑与拿着兵器冲锋间选择后者。   也许这与勇气无关,只是当所有人都犯傻的时候,有一个人在犯轴,带着所有人都冲起锋来。   不过这并不能解决问题,最前面的海盗老兵已经随手把燧发火枪丢下,所有人一左一右掏出手铳与桑海造明式腰刀,向他们发起反冲锋。   吊着胳膊的杨策在卫兵保护下接手并检阅着这座富有且美观的小城镇,站在远处从头至尾观看着这场一面倒的战斗。   他打过很多仗,在劫掠中陆战并不比海战少,依靠这样的战法,对抗同等兵力的敌人,不管对手是谁,他没输过。 第三百二十八章 有缘   杨策是在海牙发现,船舱里的货还藏着四千多斤火药。   这可是稀罕的货物,让他都有点儿喜欢荷兰人了。   汉国的大东洋分部家大业大,又有几支专精火枪的部队,火药消耗一直很大。   虽然总有西班牙、葡萄牙、夷格兰诸国海商、海军以及海盗同行给他连船带货的送。   但最近两年也不知怎么回事,大家在他海面上经商做买卖的热情不高了,让他很惆怅。   没有产销地,就得靠进口。   进口的大头儿,自然是财大气粗的东洋军府。   陈沐对自己的嫡系部队大方得很,但对他杨策是快抠到姥姥家了。   真不是杨策在背后说东洋陈爷坏话,一个牛鼻子臭道士、几个小瘪三商人,在夷格兰打下个叫普利茅斯的大村子,找朝廷要支援,东洋陈沐怎么着?   东洋舰队押送,交付商贾李禹西武装在普州搞独立战争,那是铅条八百斤、火绳鸟铳三千杆、火药三万斤的硬菜。   他杨策呢?   陈大帅叫他去亚速尔群岛恶心西班牙的秃子,连船带人,杨策连施和拉上了,拽出来个大东洋海面上史无前例的海盗大舰队。   就给了他几条船、几十门炮、一千来条旧铳和一万八千斤火药。   还不是送,是给他买的资格。   而且不管运,买船买铳去常胜、买炮去金城、火药请去智利,要想在大西港拿货,得加钱。   说实话还是杨策脾气好,要不然给他聊这些事的那个小书生叫什么来着?对,赵士桢,赵士桢早死八回了。   最后只有火药是杨策没办法,从赵士桢那花了高价拿非洲金买在大西港提的货,其他的全是自己去拿,尤其是船。   他没走海路,走海路徐贞明的巴拿马运河才修了不到两年,还是要走火地岛,等船航到东海岸就第二年了。   最后是八千海盗上陆地,旱地行舟一路拉到东海岸,他们走后巴拿马到墨西哥东边的大西港连砍树带脚踩,稍微修缮就能多出条极宽的大路。   说实话,杨策这半生都在缺口中渡过,甚至有时让他迷茫到不知道为什么活着。   从广州府讲武堂学了他娘的一身屠龙术,结果比他那些进卫所的同学还惨,被高拱丢到海盗窝子里。   同学们也是有各种缺口,但物件上的东西基本上跟着宣府、南洋、北洋三大军器局的建立,物件的缺口就逐步好转了,唯一的难题只是练兵和军饷。   他呢,样样缺。   高拱交给他的任务永远完不成,林阿凤对汉闽王的称号非常满足,打从受封每年派人回国朝贡。   最大的梦想就是那些同学唾手可得的东西——创造个能让自己发挥所学的平台。   船,他有凤凰港的飞鲨;炮,他有仿镇朔的凤凰炮;兵,他自己练,自己练不穿铠甲的兵。   但不穿甲了,兵器不能再没有吧,所以他在创造了仿火绳鸟铳的桑海造,纯手工熟练生产线,月产火枪四十五杆。   但火药他没办法,这东西没有它就是没有。   单靠鸟硝粪硝,以桑海王国的体量,火枪队他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但大舰队搞重炮齐射,像他这种无月不征的就别想了,陆地野战炮更是想也白想。   如果不是火药有缺口,以及害怕陈沐的政治问题,他早就带着大舰队去马德里浪一把了。   火药的缺口不能有,要不是前年被陈沐拉壮丁跑个西班牙的大活儿、今年又受雇于西班牙像送瘟神一样把他送到夷格兰,他这会可能正筹谋率领桑海军去征战撒哈拉,把产硝地攥在自己手里。   一下子,占领海牙造船厂的海盗来报告,船上货物有四千多斤火药?   可把杨策高兴坏了,他高兴不是因为这四千斤火药,而是:“他们从哪儿进的货!”   产硝地这东西,这世上不出海的大明人根本不知道它有多珍贵。   世界上不算堆硝田玩粪尿的,能一口气每年拿出个十万二十万斤火药,杨策只知道有五个地方,当然这五个地方为了增加产量也用硝田。   智利的沙漠笼罩在天下第一号黑心鬼的阴影之下,大明官价成本万斤二百四十两的火药,丢个两千四百两的报价,在黑心鬼那儿只能听个响,他还得告诉你要黄金。   还有大明本土,山西的盐硝、甘肃的矿硝、南方的洞硝,船运过来的成本比直接找陈沐买便宜多了,但需要林阿凤搞朝贡贸易,卖也不像东洋军府那么大的出货量。   再有,是集中于印度次大陆东北部,被笼罩在天下第二号黑心鬼阴影下的孟加拉,殷老头比陈沐还过分,根本不卖给海盗。   派人去果阿,就带回来一句话:什么狗屁汉国,就是海盗,海盗不卖,想买找皇帝。   那边的窝囊气主要是林阿凤在受,林凤为了火药是想尽一切办法,发现最有可能弄到火药的,是天时大和尚。   但那和尚不靠谱。   派使者去不行,要让林阿凤过去,说他娘火药只给有缘人,看了才知道有没有缘。   林凤过去了,大和尚说施主面相果然与我佛有缘,西北有城名为‘这里’,城坚兵众难攻不落,佛徒子弟围困经过死伤颇多,施主去将那城夺下,这三万斤火药就当我佛给您的见面礼。   话是说的一套套的,可他十几万僧兵都不愿意强攻的城,让海盗去强攻,关键这破地儿还不临海,这不扯蛋么。   林凤双手合十行了个礼,摇头道:缘分就到这了,告辞。   除了大明下辖的三家,另外两个一个是奥斯曼,一个是摩洛哥。   奥斯曼肯定不好对付,摩洛哥也一样,三王之战最后的赢家,要不是摩洛哥西班牙的费秃子也当不了葡萄牙国王。   当然一定要从这俩里头挑一个干,杨策肯定选后者。   摩洛哥跟桑海接壤,早晚一战,那的硝石他也势在必得。   现在,似乎世界上出现了一个新的产销地。   而且很可能,产硝不是那么多,但占有者的实力也没上头那五个那么强,说实话,大明本土、东洋军府、西洋军府、奥斯曼、摩洛哥。   再添上个西班牙,任何一个国家单挑六个其中之一,能不能赢是运气上的事说不准,但战争还没开始肯定会先把自己吓个半死。   这五个谁惹得起?   如今来了个很可能是小角色的家伙,却占有一片生产硝石的土地?   杨策觉得呀,这土地跟他有缘。 第三百二十九章 邻国   根本用不着拷问,尼德兰从北方买硝不是秘密。   其实丹麦、挪威、瑞典都有硝土,只是产量大小的事,他们那的既不是硝酸钠也不是硝酸钾,是硝酸钙。   如果依照大明人把硝石种类照产地命名,盐硝主要是硝酸钠、洞硝主要是硝酸钾、那么硝酸钙就应该被称作墙硝。   这三种都比不上智利、甘肃的矿硝,不是本质上有什么问题,主要是有杂质加工更加麻烦,就像尿粪堆出来提纯的硝酸钾,就是比不上洞硝提纯的硝酸钾。   因为里面的尿素即使被去掉,还是难以避免混有氯化钾和少量氯化钠,至多提纯到硝酸钾含量百分之七八十,这个时代没人能分辨有什么区别。   当然,相应的是这年代的火枪火炮,对火药的要求也并没有达到需要百分之百。   气体膨胀七千八百倍与膨胀一万倍,又有什么区别呢?   至多,抗倭时胡宗宪麾下的士兵用了尿硝发现同样的火药没以前打得远,反映上去,胡宗宪最终拿出一份更合用的配比罢了。   至多,是北洋的士兵说这火枪感觉打得好像比以前在九边近点,北洋大帅叶梦熊皱着眉头怒道:“放屁,这是陈帅定下的规制,七成五的硝石是最佳配比,你懂个屁!”   没什么实际区别,毕竟这年月无法做到绝对提纯又何止硝石呢?   这年头世上的国家、联盟、联邦、城邦、部落,不知有几百几千个,能去琢磨火药配方的至多不超过十个。   其他几千几百个都在想尽办法解决有无到有的问题。   朝鲜王国在海里煮的眉毛胡子都白了,除了用不完的盐,也没弄出一粒火药来。   量才是最重要的,一百万斤不是最佳配比的火药,就是比一万斤斤最佳配比的火药厉害。   杨策也一样,他不在乎这些火药的制作工艺,也不在乎尼德兰或者这批火药的生产者对它是什么配比,只要它是火药,没造粒都行。   我自己晃晃。   “死危等?那是个什么地方,这名太不吉利了吧。”   杨策嘛,福州人,如果这个词让他来翻译,那除了福建人谁都不知道叫啥;要是让军中的广东兵翻译,可能会叫个睿弟,睿智的弟弟;或者衰弟。   要是这个广东兵还懂夷格兰语那就更了不得啦,类似衰前面的发音比较像三,终于能起个好听点的三弟。   但汉国军官团参将杨继忠是北方人,还是北方的边军出身。   虽然杨策是让他拷问,不过那尼德兰商贾撂的太快,直接全说了,杨继忠便把这记下,交给杨策,拿他们那北方方言的语调写出来,就是死危等。   “嗯……你知道这个地方,在哪,它大么?兵多么?”   杨策问这话时两眼冒光。   “它在,在北方一个常年冰雪的大岛上,上边还有几个国家,地方挺大,人算是不多也不少吧,国内产铁,很多铁。”   杨继忠脸上并不像杨策这么渴望一块产硝地,而且他看着杨策露出巨大欲望的表情还有点担心,正打算说什么,就见杨策已经变了脸。   “死危等这个名字不好,不好。”   杨策是边说边摆手,道:“还有几个人跟你一起审问,两个人?回去告诉他们,人家不叫死危等,叫,叫,叫那片地叫什么?”   说着,汉国大将军、桑海王国太尉杨策俩手一拍:“有了,叫四卫地方。”   反常。   杨继忠眨着眼,他觉得自家将军现在非常反常……他们是从来不在乎给别人起什么名字的,别人怎么叫、他们就怎么叫,反正过几年这些名字就不存在了。   可这次杨策一听见这个死危等,整个人就变得好像有点儿不对。   居然给起了个好听的名儿!   不过杨策才不管那么多,他心里的计划已经给四卫地方安排上了,抬手道:“派最快的飞鲨回夷格兰,让夷格兰的应总兵给东洋军府求援。”   杨继忠没敢说话,他的脖子微微向前探了探,眯起眼睛微皱眉毛,等着杨策下一步解释。   见杨策不说话,这才道:“将军,我打听过了,这附近没有成规模的敌军,西班牙的小帕尔马正率军围攻安特卫普呢,旁边两座大城都拿下了。”   “把夷格兰的西班牙人叫过来,尼德兰战事有望在半年内结束,不至于再向军府借兵吧……陈帅那可是什么都明码标价,咱现在,还没赚呢。”   “不是这。”   “告知陈帅,四卫地方……”杨策说的斩钉截铁,提起自己刚起的新名字又有点迟疑,抬头问道:“他们都城叫什么?四他哥服,这他妈都什么鬼名字?这边一四他哥服,那边一阿母四个蛋。”   音译向来是令人疑惑的,杨策干脆摆了摆手道:“不管它了,就叫四个城,就派人去东洋军府给陈帅禀报,我们发现一座比西班牙还大的大岛,上面有国名叫四卫地方。”   “四卫地方的四个城百姓要推翻贵族独立,向东洋军府求援,请支持独立。”   说罢,杨策还板着指头不知是在算些什么。   最为汉国最杰出的将领,杨继忠完全跟不上杨策的运算速度,他还在为四卫地方的名字而纳闷,杨策这儿已经开始谎报军情、为素未谋面之人筹谋独立了。   “将军,这是为何?”   “你想想,那普利一小村子要独立,陈帅给李禹西支援了多少东西?如今咱这‘比西班牙还大的岛’,四个城要推翻贵族独立,那陈帅得给咱送多少东西?”   “这不就赚了么?”   说着,杨策又把指头板出来,道:“四个城,我真是……我真佩服我自己!”   紧接着杨策想到什么,机警地问道:“夷格兰岛上的东洋军有向东边大岛增兵的打算,那些倭子?”   “看来得抓紧了,咱不能再在这多待了,派人回去的时候顺便让人给港口的西班牙军团传信,让他们赶紧过来,等船修好,我再帮他们打座城就往北走。”   这会,杨继忠算明白了,怪不得要起个好名字,那很快就是自己的地方了,有个好名字才让人待得舒服。   他说道:“对了将军,要是想进攻那,是要抓紧了,我从尼德兰商人口中还打听到个事,那个四卫地方所在的岛上,就快是咱的邻国了。”   “邻国?”   这话就像一盆冷水浇在脑瓜子上,一下把杨策泼冷静了:“谁的邻国,桑海的?汉国的?那它得多大?”   “不是,是天朝的。”   天朝的就更恐怖了,杨策的脑海中出现一副巨大的世界地图,中间有个极为巨大的四卫地方国,令他不寒而栗。   “我听尼德兰的商人说,东边有个罗刹国,好像大明的北洋军府发兵了,带着蒙古兵一路打过来,和罗刹国正在交战,这岛上几个国家,跟大明就隔了个罗刹国。”   “北洋人马领军的好像是戚大帅,要是戚大帅,我看这罗刹国是不成了。”杨继忠说着缓缓点头,自己赞成了自己的判断,道:“等它不成,大明和四卫地方就是邻国了。” 第三百三十章 拜见   其实杨策弄错了个事,不过不怪他。   就算陈沐也不能清楚明确的知道大明究竟有多少邻国。   这世上最可怕的事实莫过于,现在他们能叫上名的国家,基本上和大明都是邻国。   西非沿岸的桑海王国,是比邻东洋军府的海上邻国,同样道理的海上邻国还有西班牙、弗兰西、摩洛哥。   艾兰、尼德兰、丹挪联合王国得算比邻伦敦府的海上邻国。   奥斯曼、萨菲波斯都算是西洋军府。   他们离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前所未有地接近。   这年头想找到一个不是大明邻国的国家,比是邻国难。   不过杨策的日子没这么好过,他的麻烦事很快就来了。   杨策的舰队还在港口造船厂修理,各部士兵都在活动于敌国领土的紧张中闲得蛋疼,西班牙佛兰德斯军团的小帕尔马、费老二的外甥亚历山德罗·法尔内塞就派使者找上门来。   使者很年轻,叫迪亚斯,是伊比利亚半岛人,祖上有摩尔血统。   早年曾驻防塞维利亚,后成为塞维利亚与大明港的边防军,是西班牙展开学习大明后第一批从平民中提拔的军官,如今调至弗兰德斯军团任方阵连队长。   通常这种使者任务都会选择贵族出身的军官担任,但小帕尔马跟陈九经麾下的朝鲜军官、白山营游击将军黄喜很熟,知道大明人的路数。   他们宁可要个不是贵族但会说汉话的小兵,也不喜欢言语不通的西班牙将军。   而且因为明国将军大多不像欧罗巴贵族在身边养一群翻译人才,派个言语不通的将军过去,并不能为议事提供丝毫便利。   因此,小帕尔马一收到东北方向有人攻占海牙,便先派麾下轻骑兵前来探查,离城镇海岸远远地看见港口停着的西班牙船与蓝色汉船,心里就底了。   把连队长迪亚斯派了过来。   其实真要说,西班牙人对大明东洋军府或汉国部队的提防,只怕比对尼德兰部队还要严重——他们不怕尼德兰组织的一次又一次进攻。   依照西班牙人的传统,每个方阵军团都以长官命名、方阵军团下的连队也都以长官姓名命名,唯独迪亚斯三百人的小连队,不叫迪亚斯连队,叫明国装备连。   这个连以前叫加西亚连,连长是个参与过新大陆争斗的小贵族,在尼德兰战役中死了,被迪亚斯接替。   派迪亚斯来,为的哪怕这支登陆海牙的军队不是来给西班牙帮忙的,至少看见这身兵服,多半上不会动手打人。   橘底红边的棉甲着实显眼,头顶铁笠盔的迪亚斯才刚接近海牙,就被土路尽头林间设卡的海盗拦住了。   杨策麾下的海盗在兵服上还是一贯的烂,尽管里头近半士兵都不是大明人,却都被大中华思想熏陶得厉害,谁都接受不了欧罗夷人的古怪审美。   这意味着就算抢到衣裳,除了跟中单很相似的衬衣之外,他们还是穿着自己海上漂泊许久早已破烂不堪的裤子和鞋。   上岸了穿鞋是个麻烦事,海牙住的大多数贵族,贵族的那种小鞋子他们又不能接受,只有少数人换了靴子,这让他们的模样看上去有点儿不堪一击。   但迪亚斯可不敢对这些在道旁树林设防的海盗有丝毫轻视,即使他们身上不着片甲,树干旁架起的重型火绳枪也能让这个时代任何人不敢轻举妄动。   何况足足超过十杆重型火绳枪都对准了他,哪怕这些武器背后的操纵者是十岁小孩,他都不敢动。   这大约是火药带给这个世界最可怕的改变了。   一个小孩,甚至是一个小女孩,她挥不动大剑、架不起长矛、拉不开长弓更张不开钢弩,甚至无法披挂重甲上马冲锋。   只要给她一杆重型火绳枪,小手一扣,就能毙掉全副武装的重甲骑士。   尤其是操持这些重火绳枪的还是汉国人。   在西班牙人放弃新大陆之后,跟他们打交道的就不再是陈沐,而是大明港的李旦。   那是个比陈沐更好相处的人物,这几年里,虽然人们还是对大明人感到无端的畏惧,但双方敌对的情绪少了许多。   最让人害怕的就是汉国。   人们永远不知道这些海盗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他们今天还和你保持着很好的关系,明天就调转船头朝你的城镇开炮。   尤其对迪亚斯来说,他认识这些海盗在道路旁扎下的汉字旗。   让他安心的是等表明来意,海盗们倒也没难为他,自有人带他向海牙城内走去,走到城内又带着他向城南行走,几乎把海牙绕了一圈,最后的目的地是城外距海边足有八里的伯爵城堡。   “啊,这就是荷兰伯爵的古堡!”   因南方的鹿特丹还没被攻陷,小帕尔马的军团一直在三角洲南方的布拉班特公国作战,这次是迪亚斯第一次进入海牙,看到荷兰的政治中心,这座古堡由十三世纪荷兰伯爵、德意志国王、神圣罗马帝国皇储威廉二世修建。   在那之后,就成了荷兰的行政中心。   引路的海盗们把他的手下安置在古堡外,带着他在城堡中穿梭,直至进入一间狭小的会客厅。   等待他的是一名体态强壮、年近四旬的将军,他穿着像迪亚斯见过的那些大明将官一样的红色官袍,面料有独特的花纹。   但在红袍外面,又不像大明港那些平时不会参加战斗的将军一样穿甲片外露会反光的扎甲、以及闪闪发亮的胸甲,而是穿着像明制中单与甲裙样子一样的锁子甲。   只是在他的胸口、肩膀加装大型钢片,在不影响活动的前提下增加防护。   还有身上的皮质装具,也不像大明武官那样规整,腰间的两副皮质铳套只露出一支象牙雕磨的铳柄,另一支在桌上放着,压在他的手下,隐隐指向迪亚斯。   他的皮肤黝黑,面容严肃,脸上带着不像战斗更像冻伤留下的疤痕,脸颊带着疤痕微微下垂,使嘴角看上去不是那么高兴。   迪亚斯有点害怕,眼前这个人非常符合他心中汉国海盗头目的形象,他深吸口气,非常标准地拱手抱拳,操起非常流利的汉话,抑扬顿挫道:“在下西班牙佛兰德斯军团三百户安东海,奉军团长之名前来,拜见将军!” 第三百三十一章 报酬   杨继忠严肃的表情被迪亚斯的自我介绍破了功,硬憋着才没笑出来。   “汉话说的不错,还有个汉名。”   “安东海,你们姓安的人挺多呀。”   这不是杨继忠第一次见姓安的西班牙人了,以前在海上他就见过几个姓安的西班牙商人,见着他就上前套近乎,仿佛有个汉名就亲近几分似的。   不过最后确实也有好处,赎金比夷格兰人少一点。   “回将军话,当年小的在塞维利亚当差,是海关李爷给起的名,说是让我国商贾做买卖安心,因此当时所有人都姓安。”   这次杨继忠没憋住,笑了出来:“那这安氏可就是你们塞城大姓了,我是汉国参将杨继忠,今日我家将军有事见不了你,正好你来了。”   杨继忠自顾自地点点头,朝左右护卫勾勾手指,自有人取来一卷小图置于桌前,道:“我有许多事要问你。”   他说杨策没空来见西班牙使者自然不是自抬身价避之不见。   杨策确实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而且就在这座荷兰伯爵的古堡里,只不过是在下层地牢,正和被捉进去的四十多个荷兰贵族、商人们谈生意呢。   谈让他们重获自由的生意。   毕竟杨将军也是海上有名有姓的正经买卖人,这半年一年生意不开张,老客户都不送货上门,他总得养家糊口。   虽然如此一来增加了取货成本,但羊毛它到底出在羊身上。   安东海的言辞谦卑,并不说明他真的这么懂大明人的礼仪,只是他学到的都是这些非常谦卑的词,也不懂什么伪装,害怕就是害怕。   所以他直接对杨继忠问道:“将军,您这铳,收了吧?我没带兵器。”   “铳?”   听到安东海提起,杨继忠愣了一下才垂眼看向自己摆在桌子上按着铳的左手,扬了扬道:“你说这个?就在桌上放着吧,我听说你们国王刚找人刺杀了尼德兰一个头头。”   “还给刺客悬赏四万半两钱。”   “你回去问问国王。”杨继忠说着身子向前伏了伏:“这样的好事……怎么不找我们?”   安东海面露难色:“国王我哪儿能见到啊。”   不过杨继忠也就是随口一说,并没把这当成真。   就算菲利普找上门来,他们都未必会做,白银两万两谁见了都眼晕,但他们未必能做成这事,就像天时和尚让他们把蒙兀儿都城掀开一样。   术业有专攻啊。   他们是世上最专业的海盗,刺杀肯定差点意思,又不容易混到对方城里。   要是想干这活儿,肯定要先把港口抢了,再打进王城,为杀个人顺便攻城拔寨。   何必呢?   “你们的部队有多少人,都在那?”   他这话刚落,旁边的亲兵已经执笔上前立在桌边,低头对着地图准备标记,同时还拿起桌上一个不知是从哪个贵族那弄来的小金人儿当镇纸压在地图上,提笔准备开写。   与此同时,屋子另一边的几名汉国亲兵则展开更大的半空白地图,拿着规矩准备制图。   反正架势让啥也不懂的安东海看着倍感紧张。   “我们有六千兵力,分别占领了布鲁日、布鲁塞尔,将军正在围攻安特卫普。”   安东海想了想,接着说道:“叛军想包围我们,我们会从四面击败他们,这座城镇也一定会被我们攻破。”   听上去信心满满,不过杨继忠并不在乎,只是挥手道:“你说的三座城在哪,怎么走,去画出来。”   安东海虽然不是贵族出身,到底还是从底层摸爬滚打起来的,面对杨继忠害怕归害怕,自己过来是干嘛的也没忘了。   乖乖过去按杨继忠的意思画图,而且还多画了两条,边画边说:“我们将军想请您继续率军攻打鹿特丹,那有叛军营地,只要打通那我们两军就能合兵一处。”   “等安特卫普被攻陷,继续北上收复六省。”   安东海并没有等到想要的答复,杨继忠没说话。   汉国参将已经知道将军杨策眼下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北海对面的丹挪联合王国与瑞典,也就是杨策口中的四卫地方,给东洋军府报信的飞鲨船都派回去了。   这会让他们回过头帮西班牙人打尼德兰,对汉国海盗毫无吸引力。   说实在的,这要是大明官军,如果陈沐答应了,帮着打也就打了。   但他们是汉国海盗,尽管杨策原先是答应了菲利普一起组建联合舰队,在夷格兰拿下一座船港,继续以此为跳板从海上进攻尼德兰。   还签了一份条约。   但杨继忠觉得这里边他们能干的事基本上已经干完了,西班牙人可以在夷格兰的船港停靠,有明军的帮助,兵力也太大损失,后边的事其实他们出不出力都差不多。   最关键的事是为菲利普统一欧陆,对汉国尤其是非洲西岸的杨策部并无好处,这跟他们安身立命的手艺相抵触。   如今这海上都快平静了,葡萄牙让西班牙吞了、夷格兰让大明吞了,也就剩个尼德兰和费兰喜还有船在海上跑,偶尔抢一把也聊胜于无。   汉国杨策部的大客户西班牙已经被东洋军府的明西贸易把人养懒,他们的海商如今都不出海了;回头尼德兰再被西班牙吞了,那海上就剩个费兰喜……狼多肉少啊。   事情真发展到那个时候,杨策为生存下去,只能无可避免的跟人开战。   他要进北海拓展任务,肯定会跟明军舰队出问题;要想进地中海开拓市场,扼守直布罗陀的西班牙也不会放他们去。   只能开战。   要么跳反跟大明东洋军府作战、要么转头跟西班牙海军作战。   这两家,都是能自造战舰、自产火炮、自有火药、自顾经济的狠人,还没准会因此联手。   他杨策的海盗部队就算再能打,能打的过这世上最强的几个国家之一?   还是说能打得过最强大的国家之二联手?   都打不过,那到那时候他们就没了。   西班牙统一欧陆,甚至哪怕重新统治尼德兰,对汉国来说都不是好事。   “出兵,好办……可我们能得到什么?”   杨继忠摇了摇头,他想知道的情报已经问出来了,西班牙人也只有六千多,而且散布在三座城,即使他们不出兵把西班牙人惹急了,也不会来找他们打仗。   这他就放心了。   面对安东海的目瞪口呆,杨继忠转头直视着他的眼睛,道:“为你们出兵,我们要尼德兰三座城。” 第三百三十二章 买卖   地牢的火把映照出忽明忽暗的光。   这里的远不像地表上层的城堡那样环境优美,被年久失修的腐坏木梯隔绝出两个世界。   墙壁上挂着血迹斑斑令人害怕的刑具,靠近海岸的空气与水分充足的土地让地面汇成一条条肮脏且泥泞的小溪。   黑暗的甬道尽头,牢房里关着不知何年何月留下被人遗忘的尸骨,从另一边仓库流窜而来的肥硕老鼠时不时肆无忌惮地跑过,留下令人心悸的阴影与遥远的吱呀声。   破损不堪的木桌后,杨策那双带着费兰喜骑士马刺的黑色西班牙皮靴高高翘在桌上,他的手撑着下巴,忽明忽暗的火光里,映照出一副陷入沉思的脸。   他不知道究竟是哪个步骤出了错,让汉国海盗百试百灵的索要赎金手段出了问题。   在他们这套手段里,西班牙贵族乖乖写信让家人凑足赎金,夷格兰商贾凑出赎金都未必能保全性命仍旧乐此不疲,偏偏却在荷兰商人手上铩羽而归。   那些木牢笼栅栏后的荷兰商人非但不想缴纳自己的赎金,还反客为主,向他提出了一单生意。   一单就算让杨策想上十天十夜,把脑袋想破,都想不到的大生意。   甚至让杨策有点紧张。   他抬起手,对墙壁火把旁立着的汉国军官属下做出个手势,很快一支牧野卷烟被拆成烟丝,塞进亚洲黑曜石制成的烟斗里,点燃后递到他的手上。   烟雾缭绕中,他看向木牢笼栅栏另一边,那些戴黑色帽子、穿黑色衣裤的商人贵族也都在用戴着白色拉夫领的脑袋看着他。   看起来就像一堆脑袋被人切下来放在盘子里,又像一群来自南洋岛屿上的伞蜥。   他们透着渴望与热切的眼神,让杨策知道,自己摊上事了。   沉默,良久的沉默。   地牢里只有杨策每隔一会便叹出口气的声音。   直至烟斗的光亮熄灭了,杨策把腿收下来,用烟斗在桌上轻轻磕着,身子向前探了探,才终于打破沉默,指着牢房道:“再说一遍,你们想让我做什么?”   “尼德兰守护者,停止战争,让这一切重归和平。”   杨策并不知道听到这些话时自己脸上究竟该安放什么样的神情,但他确信那一定是费解的:“这是你们不想支付赎金的借口?”   “不,我们给你赎金,没有钱雇佣军队,等西班牙人来了还是会把所有人都吊死,不如在这就让你把我们杀了,家人还能用这份钱继续雇佣军队抵抗西班牙人。”   “你有军队,我们在三级会议请你来治理,做尼德兰守护者、做总督,给我们这些新教徒生存的机会,帮助我们抵御西班牙人,我们就把这些钱给你,比赎金更多的钱。”   “就算你想当国王,只要能打退西班牙人、让商人自由行走海上,我们会支持你当国王。”   杨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事,他就是来打个劫,如果说他是破门入户的强盗,这些尼德兰贵族商人就是死乞白赖求着强盗不要走的苦主。   哪里有这样的事,哪里有这样的人?   此间人世,于大明而言,可言是盛世了;但对飘零海外的杨策来说,正值兵荒乱世。   自从被高拱包装为海盗,就像一叶孤舟涌入波涛大海,如今成了艨艟巨舰,官拜汉国大将军、领桑海太尉,他死板,死板的人活不到今日。   但也不能太灵活,太灵活,权力尤其兵权是利刃,利刃在手杀心自有,稍有不慎就会沦为被欲望驱使的野兽。   杨策心里一直有一种,明明知道自己不能干人事,心里头还总想当个人的矛盾感。   总是杀人放火,偶尔扶危助困。   现在这种矛盾感又来了。   他心动了。   但没有答应,只是皱着眉头,继续用过去非常流利,最近两年很少说都有些生疏的西班牙语问道:“为何找我?”   一听这问题,牢房里的荷兰贵族、商人们顿时面面相觑,都露出无比的无奈神情。   那种自认倒霉的感觉无以言表。   “将军知道,我们的执政官,奥兰治的威廉前些日子被西班牙国王菲利普雇佣刺客杀了。”一名被推举出来与杨策谈判的老商人说:“奥兰治家族三代都是尼德兰总督,我们尊敬他,他也同情我们。”   “很多年前,当罗马的异端审判庭判决二百多万尼德兰人为异端,菲利普要处死我们所有人,奥兰治的威廉放弃他高贵的权位与我们站在一起。”   “所以我们推举他的儿子,莫里斯继任执政官,但他实在太年轻了,只有十六岁。”   “因此我们打算依照威廉在世时亲近法兰西的政策,请亨利三世治理尼德兰,但是法兰西认为这风险太大。”   越说,老商人脸上的无奈神色越浓,他看了看杨策,轻声道:“亨利给尼德兰的回信说这个时候来治理尼德兰是不体面的统治,鼓励我们继续作战,并承诺支援兵器与自由部队,但不会来治理。”   “他们的宫廷认为,这个时候来治理尼德兰,会让法兰西惹上西班牙的同时,还极有可能会遭受白山公爵的进攻。”   “后来我们想到了英格兰慷慨而仁慈的伊丽莎白女王,她一样不愿为此惹上麻烦,放弃统治尼德兰,但她的承诺比狡猾的法兰西人更为有力——英格兰会向尼德兰派遣莱赛斯特伯爵率领军队来协助我们抵御西班牙人。”   杨策听见这个名字,缓缓点头,恍然大悟,口中也不由得发出感叹:“喔……”   莱赛斯特伯爵,熟人。   跟他在伦敦北方有过一面之缘,带着部队南下放火烧了好几个村子,被揍了一顿丢下上千具尸体夹着尾巴逃跑了。   看见杨策的表情,荷兰老商人也知道他想到了什么,道:“后面的事想必阁下非常清楚,尼德兰所有能求助的人,都被大明……唉。”   “那为何不找四卫地方?哦,就是死危等。”杨策带着怀疑的眼神问道:“你们从他们手上买到了火药。”   “死危等?”尼德兰商人有点听不懂这个词,想到火药才说道:“阁下说的是苏菲亚吧?他们过不来,和里加迈芮卡常年为敌,无法派兵过来。”   这说的是瑞典和丹麦。   “所以,你们就想找我当总督。”   杨策拍了拍自己的脸,这种问题……广州讲武堂,没教过他该怎么当国王呀。 第三百三十三章 阴影   没人能想象得到,如今的尼德兰,不在西班牙治下的尼德兰是何样光景。   杨策也不能。   安东海回去向小帕尔马汇报杨策想要索取尼德兰三座城镇作为出兵报酬的消息,一去不回。   想来是因为这事小帕尔马也不能做主,只有告知远在里斯本的菲利普才能做出决定。   尼德兰的贵族与商人们继续被关在牢中,每日两餐不愁的被海盗们舒舒服服养着,急切地等待杨策的决定。   杨策不着急。   他非但不着急,而且还颇有闲情雅致,放部下四出打探,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这个与众不同的国家。   数以百计的汉国海盗中的精锐,那些两广、福建海盗被杨策放离海牙,没有给他们留下任何重要的任务,准许他们在这片土地上做任何事。   这些人是杨策的老部下了,相对来说是汉国海盗中操守与职业道德较好的那一批人,绝大多数都会写字。   杨策只是让他们尽量多走多看,看尼德兰这个地方究竟怎么样,并将风土人情记录下来。   实在日子过不下去,哪怕加入任何一方的军队找点活干,都允许。   杨策与他们约定,不论发生什么事,哪怕杨策因军事调动需要离开海牙甚至离开尼德兰,每个双月上旬,都会有人在海牙接应。   这是个极为冒险的决定,杨策知道如今的尼德兰不是个正常地方。   杨策或者是成长在这个时代任何国家的人来说,都不太容易理解眼下尼德兰的政体。   也许蒙古人比较好理解,反正杨策理解尼德兰政体如何运行,那些地牢里的商人说了半天他都没弄明白,最后还是他的突厥海盗护卫给他说明白了。   “七个住在城里不放牧的大部落组成尼德兰,遇到事情就召开库里台大会。”   “每个大部落又有许多小部落,这些小部落都听自己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但他们都是尼德兰。”   这么一说,杨策把脑海中的尼德兰地图想象成一片草原,一个个蒙古部落想象成城镇,就好理解多了。   他们自称新教徒,可实际上每个城镇都看不见教堂。   各个脱离西班牙统治的城镇,都有至少三种武装力量,名为基尔特的各个行业作坊主招募雇佣的射手部队和城镇民兵,以及散布郊野的村庄农兵卫队。   几乎每个城镇都在没收天主教会的土地、财产并加以拍卖,射手和民兵四下搜索西班牙人的间谍、天主教僧侣并加以处死。   农兵卫队则在郊外破坏修道院和拥护西班牙人的贵族的领地,夺取土地。   各个城镇政令不一,但殊途同归,都在尽一切手段对付当地的贵族与天主教修士。   “将军觉得,这尼德兰,西班牙会输?”   杨继忠知道尼德兰商人居然想让杨策当他们的总督,甚至赶走西班牙人当国王也不是问题,差点笑炸了。   过去在大明本土,上千年的书也没听说过谁会从外头请国王的。   杨策摇了摇头:“西班牙很难赢,就算赢,菲利普也未必能活到那个时候。”   “这是为何?自明西贸易,西方顺义王可是肥的流油,有钱的很。”杨继忠说着,拿大拇指往后指了指道:“小帕尔马离这就三百里地,夷格兰那一个军团也很快就到,属下以为他们撑不了多久。”   杨策随手取过一张图,就地勾画起来:“尼德兰各地百姓都在起兵,只是互不同属,力量不均,何况西国劲旅精于战阵,别管尼德兰从哪请雇佣军,都很难在会战上击败他们。”   “他们各城部队都为自己而战,号令不齐,西国只要一个三千营就能把他们费力集结的部队击败。”   他是在对杨继忠分析,其实也是在理清自己的思路,道:“但单在会战有力没用,想过海峡只要不是有大明舰队的船旗,弗兰西人第一个不答应。”   地缘上,尽管法兰西不愿意承受直接插手尼德兰所带来的后果,但他们同样也不会愿意西班牙把尼德兰收拾了……傻子都知道尼德兰的事一结束,菲利普下一步肯定就是收拾法兰西。   背后使绊子的事少不了。   “没有海运,就依照西班牙军团那后勤能力,部队走到哪小商小贩跟到哪,没了部队保护这帮人怎么办?遍地都是小股叛军,这个村子今天是顺民,明天大部队走了就是叛军。”   “菲利普是犯了众怒、失了民心,他的军团在尼德兰能接连攻城略地,却连三百里都走不动,二百多万人,他杀得完么?杀不完。”   “半年一年打上几仗杀两万人,杀的还没生得多,越是杀,仇恨越大,你没发现咱的斥候这两天回报周边村镇连一个番和尚庙都没有?”   至此,杨策断言:“如果东洋军府和我们不插手这场战争,西班牙人三年内赢不了。”   其实主要还是东洋军府,只要东洋军府想影响这场战争,夷格兰驻军用六甲舰给西班牙舰队开路,甚至下令由白山公爵陈九经直接带西班牙人通过海峡。   法兰西人就是再不愿意,也只能让西班牙舰队通过。   这俩他们一个都对付不了,更别说俩合军一处了,真到那时候,哼老三只能装鸵鸟祈祷陈九经没看见他。   哼老三连自己国内的吉斯都镇不住,更别说陈九经了。   没办法,法兰西穷啊,当年册封陈九经,让小九给他跪一个,小九死活不愿意,最后说想跪容易,五万两黄金垫膝盖,哼老三就不敢吭声了。   谁知道后来陈九经又说个要么你给我跪一个,大军后撤四十里不找你要钱,免五万两黄金。   这不是最难受的,最让哼老三后悔的就是他真的就这五万两黄金跟廷臣议了议。   来自大明的陈九经,这辈子都是哼老三最大的心理阴影。   “三年赢不了,那将军的意思……是答应尼德兰人?”   杨策非常果断地摆摆手:“答应他们做什么,西班牙那三座城我也不要了,等船修好,咱们还是先去四卫地方,有铁有火药有船木,这世上还有什么地方是我们不能去的?”   “让他们在这先打,看看东洋军府什么想法再说。” 第三百三十四章 和谈   万历十二年八月,高举皇明大旗的部队再次越过哈德良长城。   这一次,他们不是去矮墙以北打仗的,尽管路途中一路向北狂飙的上杉卫军确实和苏格兰六部发生几次冲突,但主要还是为了越境赈灾。   一方面赈济北方苏格兰各地因征募青壮穷兵黩武造成的口粮不济,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给刘汝国实际控制的土地招募农夫农妇。   早前的战争让夷格兰大量百姓跟随贵族与溃军的脚步逃往北方,北方确实有许多土地可供耕作,尤其在大量南征士兵战死之后,几乎家家哭丧,但并没有来自可以让南方难民耕作的土地。   那些田地的主人宁可土地荒芜,也不愿把田地让给别人耕作。   何况就算愿意把田地出让,也已经晚了,秋天已经到来,苏格兰很快就会陷入隆冬,没有时间让他们耕作了。   实际上苏格兰与伦敦府的和谈已经开始,亲政的詹姆斯国王派来使者试图让双方划定一条对苏格兰有利的边境线,以保持长久的和平。   初衷是好的,只是双方的关注点没在一条线上。   伦敦知府汤显祖与总兵官应明一致认为他们赢得了战争,苏格兰踏踏实实投降就是了,即使不投降,也得遣使进贡,最多最多,矮钉堡以北的山地可以划给苏格兰。   但苏格兰那边并不是这么看的,他们认为先前的战争和苏格兰无关,尽管他们出兵了,但那是大明与夷格兰的战争,现在那场仗已经随伊丽莎白投降而结束了。   詹姆斯国王是伊丽莎白的继承人,有继承整个岛屿的权力,现在苏格兰愿意把这座岛跟明军分享,你们就撤到约克以南,大家保持长久和平。   这不是做梦么?   应明也不是个多讲道义的人,一看谈判扯皮扯不出什么他乐意听的观点,就派骑兵给前线的上杉景胜下令,让他接着往北走。   其实上杉景胜也憋着气呢,倒不是因为别的……就因为这边的酷刑。   几乎每个村镇,都有自己的酷刑,还被景胜撞见过,就因为妻子话多,丈夫就给妻子脑袋上套个铁笼头就上街遛弯去了,跟遛狗一样。   有些铁笼头在眼睛、嘴巴上还有螺丝,套上去拧着就把嘴、眼全弄坏了。   还有像把人倒吊着锯开、把人从中间扯开的、专门拧掉膝盖骨的,把脑袋压碎甚至还专门做俩容器接着眼珠和牙齿,谁受得了这些东西?   关键在于这些酷刑为什么会被人创造出来,是景胜最为费解的地儿。   已经超过他所能理解的极限了。   要杀人就杀人嘛,一刀的事,做这些东西做什么?   最不能让景胜接受的事情在于,这些刑具都得到了教会的准许,所以才能大规模使用。   他在日本就知道那些切支丹大名不是好东西,没想到,到了这儿,才知道这帮人比他养父谦信还残暴。   太恐怖了。   不过现在对苏格兰人来说,他们是更恐怖的家伙。   当然景胜的部队还不算最恐怖,最恐怖的是来自顺天安民义军的赵灿部,被称作白色魔鬼。   赵灿部的兵不多,但极为富有……他们是真富,接收了来自应明的装备后,所有人都有衣裳穿了,由于染料有限,只能在胸口用各色染料写个团明,衣裳全是上好的白色棉布。   而在兵装上,除了小股骑兵炮兵,八百步兵一水的鸟铳,跟在景胜后头一路往北打,士兵身上的铠甲包括头盔全都是战场上捡的。   对苏格兰人来说,他们的恐怖之处就在于那根自制铳刺。   赵灿见过北洋步兵的铳刺,为了让麾下铳手有相当的能力,专门让刘汝国在山区做了铳刺,其实就是跟过去的快枪一个样,塞式矛头。   他们在战场上以火枪手的姿态出现,这种部队苏格兰人也见过,他们自己就有火枪手,所以初次见到他们的敌人都会用最快速度冲锋到面前,试图用剑把他们砍翻。   结果每次他们冲到二三十步距离,就会遭受火枪排射,先倒下一片人,剩下的人继续冲锋到前头,突然发现原本端着火枪的火枪手居然敢列队朝他们反冲锋。   不是散乱的冲锋,而是一排一排端着加铳刺的火枪上前,每次都是以多打少,一统乱刺,刺完就回去整队,下一队继续冲锋。   在遭遇战中,被近距离射击一阵的苏格兰步兵根本无法组成有编制的小队,别说他们端着的是苏格兰战斧与高地大剑,就算有三头六臂都得被扎死。   赵灿是不会打仗的将领,唯独能做到的一点就是拎得清事。   他很清楚论及火枪手技能,他们的义军在技能上甚至有可能比不上苏格兰的火枪手,所以最好的战斗方式就是列队,等敌人足够接近再射击,射击完就直接上去肉搏。   肉搏他们也打不过敌人,所以就必须列队,保证每次都能有至少三个人打对方一个人,这才能把敌人刺死、击溃。   这一技术的难点就在于士兵舍得不手里的火枪。   “你为什么不上铳刺?”   “上铳刺会让铳管弯,弯了下次战斗……下次战斗就没铳用了。”   听见部下这么说,赵灿简直要被傻子气炸:“你用铳刺,扎敌人把铳管扎弯,说明你至少已经杀了一个敌人,你们七八百人,一人杀一个,就能杀敌八百。”   “你不装铳刺,被敌人杀了,除了能让敌人缴获一杆铳管笔直的铳还能留下什么?”   “再说了,你铳管弯了是我的事,我再给你找一杆铳便是,这是你要思虑的事?”   不过确实,像他们这样总是拼刺,对铳管损耗确实很厉害,好在明军早早就拿下了伦敦府,能让那里的工匠继续在王室军械所制作铳管,以供应前线军需。   詹姆斯派到伦敦的使者还在跟应明、汤显祖扯他们国王一定要跟明军分治夷兰岛,把边境线划在约克。   远在矮钉堡的苏格兰国王詹姆斯就已经看见明军了。   层层叠叠的兵阵,在城堡外喊着号子,挖掘出一道又一道壕沟,把城堡围成绝地。   让他有点后悔,可惜这个时候,年轻的国王已经无法再告知南方的使者最新指示了。 第三百三十五章 斩棘   西伯利亚的战争已经停止了。   战争最终止于卡马河与伏尔加河交汇处,车臣汗率军挺进喀山城驻防。   而戚继光,则将部队分散于卡马河南岸,因为西伯利亚的冬天又要来了。   仗才打了一半,冷风嗖嗖得从北边吹过来,救了被追击的罗刹军。   而且戚继光确实也想停停了,他们的战线拉得太长,先头部队都已经打到喀山,乌拉尔山东南还有他们的部队驻扎。   他进入这片土地的时间已经很长,有经验了,知道每年秋天都不能预计明年春天手下还有多少部队,干脆就不进兵了。   冻死饿死,都是大问题。   在西伯利亚的大明人无疑是寂寞的,从征的蒙古兄弟一看不打仗,骑着小马儿带着伙伴儿摸进林子逮野味去,可大明人就闲的发慌了。   根据惯例,对喜爱战斗却不擅长战斗、不喜爱战争却非常擅长战争的中原人来说,这人呐,甭管在哪活着,他只要闲着就得种点菜。   这叫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但这鬼地方很难种菜。   不过说到底,这世上哪儿有什么能难得住人们想要种菜的渴望呢?   戚继光麾下朱钰指挥使部,有个武举人出身的千户叫米万春。   米万春的父亲米玉是副千户宣讲官,过去在宫里是锦衣百户,驻防鹅灰池——就是隆庆爷冬天掰黄瓜闻味的那个地方。   米玉老爷子上了岁数,征战是肯定不行了,打仗都没在一线,就在后头为前线部队运筹一下后勤,顺便做些探矿之类的事情。   夏天的时候,他的人在卡马河南岸的山里发现了煤矿,储量巨大,一时半会探不清楚究竟有多少矿藏,后来就在南岸开了三亩菜地,种大白菜。   那些闲着的人看他种,自己也种,等到秋天这边的菜地就已经上千亩了。   不过进入秋天,他们的地就种不出东西了,连着田里种上的东西,都因为严寒冻坏。   把米老爷子气坏了。   天冷了,人起床就是个难题,柳永老爷子就说了,这叫‘展转数寒更,起了还重睡’,冷天赖床是个非常正常的事。   但米玉不行,他非但不讲究‘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还偏要叫上所有人出门,给朱钰打报告要来二百工兵,就地盖起了暖房。   大火在冻土上熊熊燃烧,小骡子车把山里的煤一车一车运出来,烧砖盖房,墙壁上夹层、底下放火炕,费半天劲,最后住一温室韭菜豆芽。   反正靠着河,既不缺水,也不缺煤。   什么都无法打败他想要种菜的心。   只是苦了这帮子跟他干活的工兵,修建温室暖房这事一被戚继光发现,立即准备推行全军。   戚继光先是在地图上矿脉的位置划了条线,又在卡马河划了条线,在两条线中间挑选了几个地方作为定居点,随后选派部队进驻,开始修造暖房温室。   戚继光这会儿也没闲着,他忙着印书呢。   朝廷在夏天刚给他送了套书,是东洋军府麻贵送还朝廷的《斩棘录》,是麻贵对明军第一次东征失败的总结。   书里详细记录了他们在努尔干故地、望峡州、黑水靺鞨群岛以及麻家港的气候、水文、地形、环境、部族的情况——以及求生的经验。   尽管其中大部分文字无法给戚继光带来参考价值,毕竟所处空间不同,环境、水文、地形都不能拿来借鉴,但书里苦中作乐的态度,令戚继光非常欣赏。   比方说麻贵在《斩棘录》中认为,胆小如鼠这个词是错误的,因为老鼠有洞所以胆子很大,反倒是其他没洞穴的动物见人都会跑得远远的。   甚至书里头还试图教参与第二次东征的士兵如何在路途中寻找一头适合自己的宠物。   最推荐的是去女真使鹿部领养一头鹿,毛长的那种,能骑着走、帮忙驮东西,睡觉时候还暖和,坏处是不如马识途听话,动不动就迷路。   其次是从努尔干故地养两只雪橇犬,要大的那种不要小的,小的光知道疯跑,有点傻。   再了就是在努尔干故地掏个狼窝,从小养个狼,虽然凶了点,但也非常好,从小养大的狼会觉得主人是有两条腿的老狼,一根绳上的蚂蚱,一个蹬腿俩一块完蛋。   麻贵有个部下就养了头狼,后来那人冻死,狼的心情在接下来几个月都不好,不吃肉、尾巴上毛都掉光了。   不推荐养鸟、雕什么的,没啥用,打猎帮不上太大的忙,还容易暴露部队行踪。   虽然麻家港有个在籍熊兵,但同样也不推荐养熊,尽管他聪明,会戴头盔、行军列队、作揖下跪,但喝大了酒就不行了,耍起酒疯来别说顶头长官百户,将军都制不住。   一岁以后就不让别人进他的营房,一进就急眼。   总的来说就是心态上有很大问题,始终不能承担作为一名旗军的使命,并不觉得自己是一名光荣的大明麻家港旗军,反而认为其他所有光荣的大明麻家港旗军都是一种会给他喂食的安全两脚兽。   书里除了这些有点逗的东西,也有许多对戚继光有用的知识,比方说冬季如何防寒,盖房子的注意事项等等,这些都被戚继光抄录总结,而后以更适合这片土地的方式定为标准,下发全军。   自西征之始,摆在戚继光面前的问题就一直不是敌人,始终是自己的后勤,他这支数量庞大到根本数不清的部队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供养得起。   他们已经走出蛮荒,重新回到人类社会,但这里没有任何一座小城能养得起一万军队,就算再往西,戚继光也不抱期待了。   明军必须就地解决一多半粮食问题,让部队吃饱,以较好的精神面貌来应对接下来的进攻。   反正时间在我,就连奥斯曼都在为他运粮,早晚有一天他们会有足够的粮食,然后像开闸的洪水般涌入莫斯科和乌克兰草原。   何况,说不准什么时候世界另一边的明军就会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西征军的统帅并不着急,甚至还想养头棕熊。 第三百三十六章 狮子   西伯利亚的白毛风卷起针叶林的晨霜,吹遍伏尔加河高高的右岸,叩响下诺夫哥罗德的城门。   来自东方的难民与奴隶衣不蔽体,饥肠辘辘的人们顾不上用惊恐的眼睛仔细观察这座石积木垒的城堡,便已跟着别利斯基大公的罗刹残兵败将涌入城关。   西征军百户金狮子全身上下抖得像个筛子,沿途抢来的衣裳在他身上裹了里三层外三层,即便如此还是把他冻得难以自持,攥紧的拳头五个指头肿得像五根萝卜。   站在木墙下,他短暂地顿住脚步,望向身侧的城门洞,底层人高的石基看上去有年头了,但究竟是多少年他也无法分辨。   上面的木柱有新有旧,外层有小臂长短的石块堆砌表面并不平整,看上去是近二十年新修的,但如果整个城堡外层都有这么厚,那这座城堡很难从外部攻破。   “阿拉坦·阿尔斯楞,愣着做什么,快走,队长说我们留在这座城,城里只有教堂才让我们乞讨。”   在这里,金狮子又可以被叫回本名了,还真别说,听不见天朝军士拖着长音叫他金狮子,还真有点不习惯。   他的同伴是十几个像他一样的鞑靼人,但除了两个他过去的部下,其他都是楚瓦什人和马里人。   听见同伴的呼唤,同时金狮子还被身后的人有气无力地推了一把,赶忙挪着被冻伤的脚朝未知的城内走去。   他这幅装扮并非伪装,而是实实在在的,大明征西军从西伯利亚收纳的部落酋长、在籍百户,如今沦落为一介难民乞丐。   总的来说,这个故事的开始,本应该是个深入敌境的故事,只不过偏差在于金狮子率部深入的有点不是时候。   在先前的战役中,征西中军部于卡马河畔迎战别利斯基大公所率罗刹国主力,车臣汗在左翼沿卡马河而下,要在战略上形成大包抄。   当然这只是好听的说法,实际上就是车臣汗给麾下各部酋长放了个假,指明方向告诉他们顺着河走就是人类社会,放开了烧杀抢掠。   尽管人人都顶着大明在籍军官的名头,但说到底,部落酋长的本质短时间无法改变。   至少在拥有一个稳定的大后方之前不会改变。   大明人期盼的升官发财,对他们没什么意义,你长城以南的富庶,跟西伯利亚有什么关系?难道这次征战结束,还真打算把他们这些部落酋长送到长城以南享福不成?   这些蒙古首领都不信。   而对大明金国出身的车臣汗来说,西伯利亚的辽阔土地,他也看不上……只要收兵回家,别管大明修铁路那北方再乱,到底金国有矿。   车臣汗跟着打仗别无所求,就是只要能让他回家就行,但部下需要激励,激励的方法说别的都没有用,就是烧杀抢掠。   又不能让戚继光看见,戚继光知道就得治罪,可不让部众去抢夺,戚继光开出的赏格对蒙古兵来说也不现实。   银子谁都稀罕,可有命花么?就算有命花,能去宣府买口铁锅吗?   买不了,不是朝廷不卖,而是他们都很清楚,这辈子很难再回东方了。   大军一散开,原本他们的编制就很松散,旧的部落兵组织几乎被拆散、新的卫所军编制又不习惯,何况就连将军都不知道他们究竟有多少兵,这些千户百户更不知道。   普遍都有四条腿,有些马队还有八条腿甚至十二条腿,跑得又飞快。   金狮子就是冲在最前头,带着部队沿途攻陷村舍,脑容量很小胆量又大到溢出,等过热的脑子冷却下来,一回神左右前后都联系不到友军。   敌人还收到消息,组织起部队各地驻防,他这支小部队已经逃不出去了。   想回头,回头是别利斯基率领被戚继光麾下火炮搬运士一顿猛砸的残兵败卒。   这时候他脑子就算想热也热不起来,像进入贤者时间,对自身面临威胁分外清楚。   有心为大部队阻拦一下别利斯基的撤退路线,谁知道看着残兵败将挺不中用,可那只是因为其面对的是戚继光,他不是戚继光,让罗刹火枪队放的近不得身还丢下十几具尸首。   最后没办法,干脆把部队解散,一群人乔装难民闷头继续往西冲。   还真让他碰上了狗屎运,恰巧别利斯基也在做坚壁清野,眼看正面战场打不过、己方权力斗争又没有二道防线可以依据固守,干脆卷起所有人往西走。   别利斯基是真没想到明军部队也会往西跑。   顺势金狮子就加入了别利斯基的迁境难民,一路走、一路撤。   最开始金狮子以为自己会被贵族带到喀山,结果他大部分部下都被留在喀山招募入伍进行死守,偏偏他和三十多人被卷着继续往西走。   跟着难民汇聚成数支千余人的部队,一直走到下诺夫哥罗德,部下冻死的冻死、饿死的饿死、病死的病死、被抓做壮丁守城的守城,走到下诺城身边的老部下只剩俩人了。   按说别利斯基逃命逃的很快,戚继光在后面追击也追的很快,一座城接一座城的被攻破,金狮子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他一份功劳。   反正别管发生了什么,这些事恐怕都和他没关系,如今他在大明军籍上很可能已经是个死人了。   说到死人,金狮子就特别恨炒花……好端端的忽悠我加入天军西征做什么?   要是没有天军西征,他金狮子还在部落老老实实当他旱涝保收的小酋长,有这从征的时间没准孩子都生仨了。   现在可好,部队死的死散的散,自己还成了乞丐,一会儿还得跟着难民去教堂乞讨!   打从跟着难民踏上这条路起,金狮子就无时无刻不在心里祈祷,祈祷明军赶快过来救他脱离苦海。   “你说什么?明军在喀山收缩兵力,开始过冬了?”   金狮子也不能确定这消息是真是假,但在他看来,恐怕他很长时间都只能以乞丐的身份存在于下诺城了。   不过就在又是一天失败的乞讨结束后,城内难民中传来令人激动的消息,罗刹国长官要从难民中募兵了! 第三百三十七章 格老二   其实戚继光是真不想再继续往西打了,他的幕僚团意识到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就西伯利亚这土地,至少是当前米玉的暖房没普及开来的条件下,只能禁得住地广人稀的生存模式。   这不是战争打输打赢的事儿,而是战争打输肯定满盘皆输,但战争打赢也未必能赢家通吃。   因为罗刹国穷,他们拿下的城镇、村庄已超过上百,可咱就不说北京、南京、扬州之类的巨城。   他们从未见到过哪个可以比拟西宁卫那样的城镇,基本上每次进军,都是收到情报,全军兴高采烈,再三向情报提供人问询那是多大规模的城镇。   而后前军拔营而起,呼啸着攻城略地,最后各个垂头丧气。   他们想要攻打的,是西宁卫、凉州卫、山丹卫那样的大城巨镇,为此不惜动员火炮,把火炮搬运士累的像老黄牛一样,最后运到城下,费玉这帮搬运士被气得当叛军的心都有了。   他们看见的,只是红山堡、暖泉堡、红崖寺堡和野猪坡堡这类小东西。   说难听话,用重型火炮它配吗?   大部队已经意识到,在西北的土地上,也许永远都找不到像国内那样的超大规模城镇了。   再往西走,可就到欧罗巴了,欧罗巴是什么情况,戚继光这帮人也都了解,各军府情报共享的工作做的非常好。   放眼天下,可容纳十万人之巨城,凤毛麟角。   马德里才不过区区几万人,塞维利亚倒是有十万人,不过如今那得算上大明港,是两个行政区。   他们指望在这荒郊野地找到一座有几万人口的大城,无异于痴人说梦。   没有大城市,就没有足够的粮食,遍地小村庄还有数不清的百姓,对征西军只能是庞大的负担。   戚继光不愿意再打了,再打下去,他上百万人的军队就会变成二百万人的军队,可实际上他连三十万人的正规武装都拿不出来,却要养活二百万张嘴。   而游牧,又是一种产出非常低下的生产方式……没被戚继光分部落的游牧兵每天大口吃肉高兴得很,一旦被分部落,吃肉的日子就此结束。   那话怎么说?说是家财万贯,带毛的不算。   他们一路西行沿途收拢抢掠的牲畜不知多少,万岁军与浙军将士又是吃肉吃惯了的,不懂也不想懂草原上的生存方式。   明军吃,从征军也跟着吃。   但多少牛羊架得住他们成天这样吃啊?   发现事情不对,需要可持续发展,从征游牧兵里就会断断续续被拨出人分封牧地,一旦牧地分封了,生存方式就改变了。   一个牧户养多少牛羊是有数的,今天吃了的羊明天不会再活过来,它只有活着,才能没完没了长毛、产奶。   为了让它们活着,牧民心力交瘁,防狼、防雪、防熊。   还得防着饿急眼翻越羊圈的游牧兵。   谁都愿意当战兵不想当牧民,战兵不愁吃穿。   戚继光不想打了,就得跟罗刹国谈判,他在图卡城和别利斯基谈判,结果派去的鞑靼信使被杀了,没办法,大军向西进攻二百里,到了下卡姆城。   继续谈判,别利斯基又率军跑了,信使没跟上。   又向西攻打二百里,这就到了伏尔加河畔的喀山。   到喀山,眼看秋季来临冬天马上就到,戚继光认为这是个谈判的好契机,继续派人向西谈判,再往西就是下诺夫哥罗德了。   这会儿明军的进军次序已经变了,他们能感觉到离罗刹国都城越来越近,除金国车臣汗一部从攻,主力已经换上浙军三营,万岁军在后面一手弹压部队、一手派人联系南方奥斯曼。   不过董一元的任务难度非常大,他的斥候去了克里木汗国,派出去二百多个好手,最终能活着安全抵达克里木汗国不到五十人,通过克里木汗国抵达奥斯曼的,更是少之又少。   至少在今年,没指望拿到奥斯曼的粮草援助,倒是对东方明军到来早有准备的克里木大汗格莱二世毫不犹豫地派部队北上,被明军筹措粮饷,并派遣使节划定边境、向大明皇帝朝贡等诸般事宜。   人在喀山的戚继光对克里木汗国的动作有点难以理解,安排麾下大将炒花移师西南,防备克里木汗国进军的方向。   戚继光没办法理解,既然是要给明军运粮,为何要派遣军队西进,而且空着手什么粮草都不运。   后来几个月使者往来通信,让戚继光逐渐对格老二的意图有了把握。   这是个借花献佛的过程。   克里木汗国的几个万骑长向西发兵,进入乌克兰草原,抄了波兰立陶宛的波尔塔瓦城,掠得数万白奴、烧了许多村庄,沿线四百里烽烟四起焦土遍地。   而后两个万骑长押运抢掠到的粮食、皮料、毛织物转向东北,赶着牲畜队在使者的引导下向喀山前进。   其他万户则押运白奴回到他们的喀法淘奴隶市场,把东欧草原上抢来的白奴卖给宗主国奥斯曼。   自克里木汗国立国以来,他们一直是这么干的,只是很少大规模出动,通常都是哥萨克、游牧兵独走越境,看见什么抓什么。   弄回来卖给奥斯曼,奥斯曼对白奴有很大的需求,这也是克里木汗国的主要经济来源。   而像这次这种大规模出动,以战争的形式进行抢掠倒是非常少。   其实真要说起来,流落下诺夫哥罗德的金狮子其实也还不算惨,他要是从下诺城向西边逃跑,历尽千辛万苦逃到东欧草原上再被克里木汗的部队逮住,捉回去当奴隶卖给奥斯曼,那才叫真的惨。   最后再让速檀赏赐给天朝驻上国使臣戚继美,出门走街上那都叫戚氏铁杆家臣,历事戚继光、戚继美二主,再写本《西土游记》也不免成就一段佳话。   不过真实的金狮子,则要比这倒霉的多。   他堂堂大明征西军百户,鞑靼部落酋长,居然在下诺城募兵时因为手脚冻伤射箭不准而被刷下去了,连这口铁饭碗都没抢上。   最后还是仗着拥戴他的兄弟多,被城里的执政官收下当巡城警卫,发了根大木棒子,让他带人专门夜巡。   然后就碰上了大明征西军使者深夜叫门,找别利斯基和谈的事。 第三百三十八章 改名   别利斯基大公很狼狈,心里很苦。   他确实是在权力斗争中被放逐出去,可到底朝中还有国舅戈东诺夫在,率军离开莫斯科时也称得上兵强马壮。   当时莫斯科传闻东部新殖民的西伯利亚汗国敌人有三万,他都不怕。   结果被坑惨啦。   “什么他妈的三万,不知道是哪个狗娘养的王八蛋谎报军情,光是我亲眼看见的人超过三万!”   酒杯盛着英格兰商人贩卖的葡萄酒,被别利斯基大公愤怒砸下,昂贵的银杯被砸得变形,鲜红的酒液撒了一桌子,正中间还嵌着颗本该在杯子上的小粒红宝石。   在他身边,是废立派的舒伊斯基,以及下诺夫哥罗德教区的主教和一些本地贵族。   舒伊斯基不是专程来找政敌别利斯基的,他本身就是下诺夫哥罗德的贵族,还是下诺夫哥罗德的督军。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全副武装的舒伊斯基用有力的胳膊拍着老旧的长木桌:“把塞里的幼子找回来!”   塞里就是沙皇,凯撒的发音变化。   他穿着一套这个时代标志性的沙俄武备,大甲片构成的扎甲保护整个上半身又不失轻便,挂着一双扎甲护肩与扎甲护臂,扎甲没能保护到的手肘则有内衬的锁甲保护。   头上则顶着有镀金雕文的头盔,同样钉有眉庇,也就是帽檐,在帽檐中间还插有一根靠螺丝固定的竖铁条,眉庇下半部分的铁条能对面部起到保护作用,上半部分则在眉庇之上作为装饰。   两侧披下的护耳中间还做了精美的镂空构造,利于战场及时得到听觉反馈。   基本上,铠甲是金帐汗国风格的延续,头盔则带着浓重盗版奥斯曼的气质。   不过这种东西,还真不好说谁学谁,就像大明仿制倭铳、葡萄牙火枪一样,军事交流最成功的方式永远是战争。   在战争中,发现敌人优秀的智慧结晶,从而考虑两个问题。   一是能不能克制对方这种优势;二是能不能把它拿来成为自己的优势。   罗刹国兵甲有金帐汗国风格是再正常不过了,在莫斯科大公国造反以前,他们原本就是金帐汗国的一员;而奥斯曼风格头盔影响过来的故事就比较曲折离奇。   这区区一顶头盔,是莫斯科大公国与沙俄同波兰立陶宛、克里木汗国不断战斗的证明。   其实尽管两个人在沙皇继承者的政见上算是政敌,可舒伊斯基确实是整个莫斯科最不希望别利斯基大公在前线吃败仗的——他支持的继承者,尚且年幼的季米特里可就在前线。   现在可好,自己支持的继承人落到敌人手上,想废立都没人去让他废立了,难道还能把现在的弱智沙皇费奥尔多废了自己上位当沙皇?   况且,不说下诺夫哥罗德离莫斯科只有八百里路,那是沙皇的事,他的领地可就在这,这如果被敌军攻破并实施占领,以后他的家族将会从王公大贵族沦落为空有头衔的小贵族。   说到底这个时代财富才是最重要的东西,没有财富空有头衔,那就什么都不是。   而在沙俄,封地与农奴是最大的财富。   “拿什么把幼子找回来,你知道他们有多少人?那个将军说他有一百万军队,知道发生战争后花了一个半月才从部队中间走到前面。”   “不可能!”   别利斯基话音刚落,舒伊斯基便斩钉截铁道:“整个西伯利亚汗的臣民男女老少都不到一百万,怎么会有一百万军队,他在骗你。”   “不,他们不是西伯利亚汗的部队,只是库楚汗的人加入了,来自更东方,比鞑靼人还要东,他们穿不一样的盔甲、用不一样的武器。”   别利斯基补了一句:“我看见他们的军旗,是一张爬梯子的脸。”   说着,别利斯基大公沾着洒在桌上的红酒,用指头在桌上先画出个‘囧’,又画了个‘月’,认真道:“就像这样,这个人有皱着的眉毛和耷拉的嘴角,就在梯子旁边。”   舒伊斯基皱着眉头与桌上那张被画出来同样皱着眉头的脸面面相觑,半晌才缓缓问道:“这个旗是什么意思?他们为什么会举着这样一面旗?”   别利斯基给他的回答只能是摇头:“我不知道,他们确实有很多人,不下十万人在追我,所过之处每一座城堡都会被攻破,即使是最勇敢的贵族也不能抵挡他们,几千个好战士都死在彼尔姆。”   一直没有说话的主教终于找上能插话进来的机会,张开手臂感慨道:“真可怜,他们无法被安葬在神明照顾的土地,灵魂将会永远在炼狱里燃烧。”   不过显然,到了别利斯基和舒伊斯基这种地位,他们对主教缺少常人拥有的那种尊敬。   人的地位越高,未必能让他们明白世界的本质,却一定非常清楚人与人之间的支配关系与权力的本质。   他们未必不虔诚,但就像菲利普写信责怪教宗一样,他们非常明白神明既不在教堂更不在头顶都秃了的老和尚身上。   俩人不约而同地对主教怒目而视,尤其是下诺督军舒伊斯基,他的封地继承自家族,但手中权力却是以贵族青年身份从军,跟随伊凡雷帝南征北战才有今日。   闻言怒起,走到主教身后两手重重地拍在其肩头道:“既然这样,主教你就去乌拉尔山下的彼尔姆战场,好好安葬他们吧,这是伟大的基督徒该做的事。”   “这……”   “你不敢去?”   舒伊斯基走到主教对面,脸上并无笑容:“不敢去就老老实实在我的封地吃喝玩乐,除了把我吃到倾家荡产,别再像个威尼斯婊子喋喋不休。”   说罢这个老军人转过头,对别利斯基带着几分担心道:“如果他们真有一百万军队,那可就麻烦……”   突然,餐厅的木门被叩响,门外走进披着金帐汗国风格扎甲的城堡卫兵,脸上带着紧张道:“大人,敌人的使者在城外,让几个鞑靼人高声宣读议和条件。”   舒伊斯基问道:“什么条件?”   “他们要以伏尔加河为边境,两国罢兵,还有个奇怪的要求。”   “什么奇怪要求?”   “要把下诺夫哥罗德,改名为……尼布楚。” 第三百三十九章 壮勇   戚继光在干一件自己并不知道原因的事。   对于谈判,其实他是熟手,历来叩响边关的北虏被逮住,家里亲戚来谈人的时候都由戚继光主持。   而且说实话戚继光也并不觉得边鄙之地的罗刹国对大明来说和察哈尔有什么区别。   盟约的经验他也是有的,集结几万部下,登坛歃血为盟,写一片祭文发一堆毒誓昭告上天,等酒喝完一把火烧了就算约成。   这种写出条约,留给后人看的东西,他没经验。   就像陈沐和西班牙人谈条约,对戚继光来说一直是个很毁三观的事,明西第一次战争结束的条约,你陈沐在签订时就知道自己会出尔反尔,就知道还有第二次战争。   那为什么还要签呢?   条约上也没有时间限制,就好像嘴上一说就是永远,但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这不可能啊。   你夺了别人的地,别人一定是要积蓄力量抢回去的;别人抢了你的地,你也一定会卧薪尝胆打回去。   除非有一方永远强大,强大到让对方兴不起对抗的意志。   可要真这么强大,又何必签订条约?   他更愿意把这理解为停战协议。   不过关系到停战协议,皇帝先前从朝廷快马传信,吩咐了他一些小事,给城镇改名就是其中之一。   皇帝说这是东洋陈帅对朝廷的请求,希望在签订条约时,如果仗还没打完,以后还会继续打,就把签订条约的地方起名为尼布楚,意味着这是个开始。   万历问遍了朝中通译与讲武堂毕业的驻外武官,没有人能清楚理解尼布楚与开始之间的关联。   不过没有关系,反正是改别人家的名字,万历并不介意,恰恰相反,东洋陈帅愿意帮朝廷排忧解难,朕心甚慰。   朝廷可是有太多名字要起啦。   其实起名不是大事,只是过去说实话,没人愿意起名,周围的地方别管用的是哪国言语,边民名字都叫惯了,改了反而太麻烦。   而有些小地方过去没名字,朝廷大员也懒得去起名字,最后都是当地百姓依照习惯,随便起一个了事。   可这套程序如今行不通了。   西洋、东洋的土地上,到处是叽里咕噜或巴拉巴拉的名字,一点儿都不符合使用者的需求。   这些东西在二洋本地,可能区区一百户,凑合着就把名字起了,可若他们没起,传到了朝廷,需要朝中吏员来起名,朝中的人是真把这当成事做。   就像寻常百姓慎重地给孩子起名一样,翻动自己都看不懂的古籍,硬生生要找出个有出处的好名字来。   尤其是在大明帝国的北方,因铁路出现而尤其纷乱的北方。   让百姓依照习惯起名字,简直是坏了菜,就比方说集宁,多好的名字啊。   就因为那有个出口火器铺,随着北方因铁路出现世道变乱,成了商贾出塞的必经之地,以至于让人把那叫做出口城。   难听的冒泡。   不过还真别说,王越的出口火器铺,如今生意确实是越来越好了,如今都不叫出口火器铺了,最开始叫北洋出口军器商行,后来更名为北方军器商会。   编制从王越这一个在籍旗军变成一个在籍军官与十二名旗军,后来又变成十三名在籍军官与一百二十名旗军,如今已经是千户级的编制了,还常驻户部、工部吏员各两名与都察院监察御史一名。   不变的是其依然属于北洋军府下属机构,除了在籍旗军还有更多民间雇员,遍布金国北方边境七个地处要道的城镇、卫所、边堡,除售卖军火,也有培训商队护卫的业务。   北方军器商会存在的本身意义,已经从为北洋军府增收,变为万历在北方一石二鸟的摇钱树。   它从商铺扩大到商行再到商会,离不开万历的支持,其中缘由之一便是经锦衣卫调查发现商铺出口火器价格接近造价十倍,而货物又是由北洋军府以新火器武装内卫,淘汰下来的旧货回收,只有运费成本。   过去这样的事是做不来的,从南方卫所运一批火器到北方,基本上跟工料成本价差不多了。   但现在不一样,各地的铁路热火朝天,极大减少了陆路货运成本,甚至各卫的钢铁矿产都在向北洋聚集,这些火器无非只是在车厢里填个缝而已,只有赚没有赔。   这样以来,万历认为出口火器确实有利可图。   而另一方面,随北方口外铁路修造愈善,广阔天地的局势却越来越乱,大的流寇几乎一经出现就会被快速剪灭。   但小股马贼却层出不穷,难以指望军队平息,给商贾带来很大麻烦的同时也让朝廷蒙受许多损失。   甚至在万历十一年,还出现过青龙军列被马贼劫持的大案。   一伙马匪在夜间突袭了一列运载粮食开往西方的青龙,而后赶在护路队到来前将工人统统捆了放在路边。   拆了一截铁轨,把大青龙从轨道上拿下来,龙头用十二匹马牵引,冒着呜呜的黑烟在蒙古草原上奔驰——直接成了马匪的移动大营。   从那时候起,万历是真的生出了以良民制暴民的心思,自个儿从内库里掏出白银二十七万入股商会,让其快速扩张,对口外商贾加大对火器的支持。   下派锦衣卫在口外各个商站巡检司收集、公布马匪的画像、特点、规模等信息,以北方火器商会一成股息作为每年的总悬赏,于集宁发布悬赏,准军民自募不超过二十人的壮勇队登记后自行捉拿,并承担护路使命。   其实这也是万历吸收了东洋军府以商贾横行大东洋的经验,谁都知道这天下有许多强悍之人,设一道关卡红线,进来就得遵纪守法,出去不但随你意思还给你把后勤工作做好。   最为重要的一点是,火器商会所有据点全部设立在大明金国北方边境,即使这些人野惯了,回来找麻烦,也有俺答汗创立的金国作为缓冲。   只不过这样一来,万历是随了心愿,口外抢火车的事基本上不会发生,但相应的是外面确实越来越乱了。 第三百四十章 博弈   阿科斯塔修士从没想过,他还能再一次登上新大陆的土地。   再一次踏上墨西哥城东部海湾的大西港,眼前的一切都不一样,让阿科斯塔内心百感交集。   当西班牙大帆船载着阿科斯塔从哈瓦那驶来,远远看见繁华的港口,他回头叫住身边披着僧袍的年轻学徒,道:“这座港口,过去叫韦拉克鲁斯,是新大陆的东方门户。”   “六十五年前,我们最先登陆这里的人建立了它。”   “它是那么地潮湿,整个海湾的云气淤积在这片天空,棉甲会腐烂、铁甲会锈蚀,剑锈在鞘里拔不出来,营地每年都会被暴雨冲垮,后来被我们放弃,大明人接手后重建了它,规模比以前看上去大得多。”   一路航行以来,他们已经见到过太多属于明军的军事堡垒了,从巴哈马到迈阿密,从哈瓦那到大西港,随处可见那些沿岸小小的岛屿上林立石制堡垒。   堡垒上穿鲜艳兵服的明军战士顶着铁笠盔,皇明旗迎风招展,每一座堡垒上层都有高高的宝塔,露出黑洞洞的炮口。   小僧侣能看出来,明军在堡垒的修筑风格上与早年菲律宾传回的书籍描述有很大区别,他们的城墙相对低矮,增加了厚度,既不是四四方方也不是完全的星形,而依照岛屿可能受敌方向设置多个马面墙作为突出炮台。   如此设计不为别的,就是减少成本。   因为陈沐不愿意把有限的经济花费在城堡构筑上,宗室大学的建筑师在近海大型工事的设计上确实能拿出万无一失的计划。   他们不但有东方大明、日本的堡垒设计经验,还有来自欧洲的技术教材,拿出个设计并不难。   建筑的施工上,大明同样不但有这个时代最优秀的建筑工匠,还有最新最坚固的粘合材料。   唯独就是成本,来自宗室的建筑设计师一张嘴,从佛罗里达到尤卡坦,整个墨西哥湾的防御工事预算要七亿通宝往上。   陈沐:神经病!   根本没有犹豫,立刻否决。   这相当于七十万两白银,东洋军府一年刨除京运后收入的三分之一,如此一笔巨款拿出来造岸防?   说白了,一条排水上千吨的巨型盖伦船造价是三四万杜卡特,陈沐就是吃饱撑的放着自家造船厂不用,给西班牙造船厂下订单,撑死五万杜卡特就拿下了,这才合四万两白银。   修筑岸防的成本约等于十七艘千吨盖伦或十八艘封舟,也是东洋舰队东海岸一侧十二支满编六丁六甲舰队十七个月近海战争或和平时期的维持费。   这些舰队如果开到西班牙或地中海真打起仗来,这些钱也就够用半年。   六丁六甲舰队肯定不会裁撤,有他们在,岸防便固若金汤,横行大东洋飞扬跋扈,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在陈沐看来,这笔用于修建岸防的成本太高,性价比又太低……一样是花钱,多添两支丁甲舰队,至少可以打出去,岸防炮台又不能打出去。   何况也不着急,慢慢修个差不多也就得了,整个成系统的墨西哥湾岸防工事便照着七年去修,每年拨款十万两,先紧着重要的地方修。   结果可好,主管此事的宗室设计师担心陈沐回国后继任的东洋大臣比他还不上心,两年才花了十九万七千两,就把整体岸防设施修了个七七八八。   顺带还帮助大西港变成如今的繁荣模样。   不为别的,他要修墨西哥湾防御工事,减少成本的条件下,能就地开山取石的就地取,不能就地取石就烧砖,烧砖不能从别的地方进,干脆先在大西港建起了砖瓦厂。   工匠要吃穿,又在大西港开了食品厂,主要是玉米面、熏肉、干豆、咸鱼,结果这几个厂子到最近不但不亏损,刨去建造工事的花费,居然还一年赚了四百多万通宝。   因为大西港是明西贸易的起始港,过去大西港食品加工产能不足,人们沿途各处购买物资,可供选择的食物也很少,海上吃些腐烂、长毛的东西也在所难免。   如今大西港有了大产量的食品加工行业,熏肉、炒豆、咸鱼的味道都好,还有数不清种类的罐头可供采买,极大地改善了海员的食用体验。   后来就连东洋军府的舰队也从他们这进行补给,甚至还给他们带来了新的货源,来自阿根廷的废弃西班牙据点,在赵士桢穿越赤道运牛肉的途中设立的顺风城百户,如今那边畜牧业非常发达。   他们在那做奶粉,用的成吉思汗的法子,小锅烤奶加糖,凝成粉装载皮囊里密封上船运输。   口感上肯定不如鲜奶,但在海上能喝到奶,哪怕是对东洋旗军来说也是莫大的享受了。   这其实也是陈沐的主张,希望让东洋旗军在巡海时别老偷摸喝酒,反正手头上有茶叶,喝点奶茶不比喝酒好?   东洋舰队的旗军喝酒的方法特别贼,旗军出任务是不准饮酒的,出海时也会有军官检查船舱,确定他们船上没有酒。   但他妈的旗军在海上总能喝到酒。   最早,是有人在兵服里、头盔衬垫中间藏酒曲,上了船自己酿浊酒喝。   后来检查的军官学精了,这一套不好使,他们就不藏了,自己上船动手做。   这帮人出海后就忙着收集玻璃瓶、吃完菜的瓦罐头,在罐头或玻璃瓶里装上清水,把面包扯碎了放瓶子里,完事想喝什么酒,就往瓶子里塞什么水果,最后密封了在船舱里藏起来。   在海上漂个一礼拜再拿出来,当初放的是苹果,它就是苹果酒;放的是橘子,就是橘子酒。   等到值夜就自己爬到甲板上吹着海风吨吨来两口。   陈沐都不知道这帮人是怎么明白面包能让水果发酵的,军官把船上搜查出来的果子酒拿来让他看,那酒浑得他都怀疑能不能下嘴,但喝到嘴里确实有点味道,是酒。   缺点就是这东西要是喝多了,比正儿八经喝岸上好好酿的酒更影响战斗力,上头上的很厉害。   他实在是拗不过自己的旗军,这东西他没法禁,面包禁不绝、水果也不能禁,清水更不能禁了。   最后只能准许了在船上备少量啤酒,准许军官按照军法酌情准人饮酒。   就连陈沐也没好气地承认了,军法,也是制定军法的人与军队集体意志的博弈。 第三百四十一章 裴嚣   亚洲的东洋旗军都活的不容易,离夷格兰太远,又离陈沐太近。   他们在世界其他地方的袍泽,比如驻防西班牙大明港的兄弟,凭一张天生长得就像强者的脸就受人尊敬,甚至不需要违反军纪就能过上很好的日子。   在夷格兰就更不必说啦,随便一个人都能立下非凡功勋,升官像坐了神威机关箭。   甚至哪怕再远一点儿,乘坐战舰离开墨西哥湾,进行航期超过三十天的任务,在船上都是每日啤酒、朗姆酒管够。   没办法——超过一个月,木桶里装的淡水就会开始发臭或生出绿藻,不喝酒也没别的东西可喝。   只有他们这些就在陈沐眼皮子底下的旗军,日子过的最不舒服,亚洲是讲究个一视同仁的地方,除了西班牙人,他们谁都不能瞧不起。   实际上在法律层面上,西班牙人也是不能瞧不起的,只是西班牙人在他们手底下连吃好几场败仗,从来没有那次战斗把他们打得心服口服,这种瞧不起就算是军法都没法改变。   倒不是说旗军必须要瞧不起谁来给自己找存在感,实在是他们在这儿真的没太多存在感。   过早的把西班牙人收拾干净,让他们失去了军功升迁的机会,只剩下没完没了地操练亚洲土民新兵。   其实要是在本土,他们的月俸确实不低,除了当年募兵契约该给的俸禄,还依照自身担负职责给予每月津贴,算下来留在亚洲的老旗军每月都有五两银子,本该过上非常体面的生活。   问题就在于亚洲流通的货币不是银子,是通宝这个东洋大帅拿来为朝廷敛财的货币。   六七千通宝,不禁花的呀。   就靠着那点吃饱穿暖没问题、大富大贵不可能的月俸,承受着军法约束的条条框框,烟不让抽酒不让喝,没仗打还不让做买卖,尤其是——整天看别人抽烟喝酒做买卖。   相对来说,亚洲过得最舒服的北洋旗军,还是早年就被外调出去,担任地方要职的人物。   比如说早年跟西班牙人打仗立功,受封常胜巡检的裴嚣。   他的日子可是舒服,早年在顺天府地面上就是巡检弓兵,赶上北洋募兵,以骑兵的身份来了亚洲,明西战争冲死个西班牙骑士还受了伤,养完伤仗也打完了,当上了巡检官。   在大明巡检官是个没什么力量的官职,位卑权轻管事杂,但到了亚洲,成了地界上什么都管的重官职,只要跟治安有关,他们捕盗荡寇平叛捉走私,什么事都管。   对裴嚣来说尤其如此,从常胜县到大西港,从巴拿马到佛罗里达,除了常胜巡检司是陈沐设立之外,二百三十七个巡检司全部由他设立。   其实早在其担任常胜巡检官时,裴嚣的日常收入就已经超过旗军同僚了,常胜作为本土到亚洲最大的商港,单单是查抄走私一项就能让他获赏颇多。   等到后来设立其他巡检司,裴嚣便被升做常胜总巡检,管辖常胜二十四处巡检司,已经能时不时带麾下弓手讨一讨强盗山贼,驾驭福船截击走私商人,甚至都给常胜县创收了。   常胜的走私没什么特别,绝大多数货物在海关报备后都准贩运回国,主要就是硝石硫磺或者是成品的火药、另一个就是烟草。   硝石与火药只有东洋军府的官船能运,所以算走私;牧野的烟草不准贩卖在东洋以外的地方,这是专门拿来跟欧洲换金银的东西,也是走私。   硝土与火药走私的少,大部分回本土的商船走私的都是牧野烟。   亚洲的各县其实在管辖地域上相当于府,下辖诸多巡检司的总巡检也归知县节制,查获的走私商货在截获后也归常胜县处理。   常胜知县是邹元标,久而久之,邹元标就有了特殊的销赃渠道……有一批过去从李禹西那购入烟草向欧罗巴贩卖的商贾搭上邹知县这条线,用稍低的价格直接从常胜进货,贩往西班牙。   邹元标跟陈沐商量,陈沐二话没说就准许了。   在陈沐眼里这是个经济帐,走私商人从李禹西那买货,都论箱买,一箱三百包、一包在没出海前向军府缴税二十八通宝。   原本向东出海,在海关要再缴八十八通宝的税。   他们不往东走,这八十八通宝陈沐是收不到了,但是被裴嚣卡住,不单单常胜能收到高额罚金,货物没收后再以低于李禹西一两成的价格转卖,是又挣一笔。   回头出海,军府还能再收八十八通宝。   基本符合陈璘经济学——如果买货的也是走私商人,且再被巡检司卡住,那就真是陈璘经济学了。   南洋大臣在南洋不就这么卖军火的么。   军火不是货物,买军火的人才是货物。   为这事,军府还专门给巡检司查抄走私商人依据走私货物量定了赏格,有钱拿巡检队长们带着弓手查走私也起劲。   后来裴嚣就因为查抄走私得力,升职进了东洋军府,总巡检官长,司职协调诸县总巡检,并主管军府治所墨县治安。   亚洲二百多个巡检司,每个巡检司都是一个百户所的编制,近三万弓手一部分负责各县、乡、村的治安,另一部分则在西海岸查走私、东海岸查偷税。   东西两海岸的巡检司查没所得交上军府,干一年挣的钱够军府给他们发两年俸禄。   陈沐最初创立巡检司的目的是以此练就一批不在部队编制的预备士兵,主要是让土民弓手在巡检司学学言语,懂听命令。   后来战争结束,东海岸的烟草贸易红火起来,没想到还成了各县增收的方式。   现在即使再发生战争,没到万不得已陈沐都不愿意再把这些精于抢劫走私商人技术、勒索地头蛇勉强维持生活的巡检兵投入战争。   这可是个非常需要经验的工作,就算把最厉害的北洋旗军放到他们的岗位上都未必比他们做的还好。   何况在维持治安上,裴嚣确实有一套。   为了天下诸国大会的召开,也仿制奥斯曼和西班牙的使者在亚洲开打,常驻墨县的裴嚣被陈沐一纸调令,带着从各地巡检司召集的精兵强将,来到了大西港。 第三百四十二章 就藩   大明帝国最威武的军人,在七月十七日登陆常胜。   激荡的鼓乐声中,一百二十名大汉将军,随船带了足足四百八十匹御马监西夷混血战马,护持诸多文武官员,随潞王就藩。   他们头戴红缨凤翅兜鍪、身披鱼鳞金罩甲,手持长刀身携金瓜,左雕弓右箭囊,策白毛纯色战马,各个威武高大侍立道旁。   陈沐与赵士桢、杨廷相及杜松所率东洋旗军卫队立在侧边,他们自金城收到潞王就藩舰队抵达亚洲的消息,便算着日子到常胜港来接人。   不过等了很久,港口尽头还是不见人来,引得陈沐与部下面面相觑:“不是说要来很多人么?”   朝廷先前发来的信件陈沐已经看了,万历在信上说这次潞王就藩、叶梦熊接替大臣,两个东洋大臣与潞王一起举行第一次天下诸国大会,事情很多,派来的随员也不少。   同时也是中央朝廷向三洋军府派遣官吏的契机,这一次朝廷要把六部、五寺、三司、二院的东洋分司全部设立起来。   上上下下,单官员便有百余人,再加上他们的家眷、仆人,恐怕要有近千人之巨。   万历在给陈沐的信上说,这事其实是内阁早就想办了,只有各部分司都设立起来,朝廷才真正对海外军府有约束力。   但他不愿意让陈沐在前头扛着创业风雨,屁股后头还有一群人卡着。   因此整个东洋大臣的任期,朝廷都没有往东西二洋军府派遣太多人,像南洋军府这些机构早就设立起来了。   不过如今陈沐的任期已至即将回京,将来的东洋军府由叶梦熊接任,他的北洋一直接受朝廷直接管辖,如今到了东洋,有这些机构他也不会感到不自在。   万历在信上还说,希望陈沐不要有什么疑虑,这些人不是来约束他、也不是来查账的,只是为确保这片土地在几十年后还能属于大明。   谁要是敢问陈沐,这些年俸禄都有京师陈府支取,陈沐没俸禄是怎么喝西北风过活的,就直接拿尚方剑打断腿扔到龟岛喂大王八。   陈沐才不怕查账呢,他东洋军府的账一直是海瑞在管账,吃什么、用什么都自有度量,没有任何问题。   账目上陈沐不但没有花朝廷钱,而且还一直在往军府账上塞钱。   不过话说回来,这支舰队的抵达,也意味着东洋亚洲野蛮生长的时代过去了。   “派个人去看看,怕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陈沐向杜松吩咐着,转头看向路边侍立的大汉将军,挑了挑眉毛走上前去。   大汉将军自是威武,他们是这个时代的仪仗队,不过陈沐单看他们的甲胄便眼前一亮,凑上前去轻咳一声,道:“陛下,为大汉将军换铠甲了?”   他不是没见过大汉将军,不论过去在朝中还是后来陈矩携锦衣卫出海,都见过这些仪仗队,不过说实话当年的大汉将军卖相可不及今日。   过去是人少了看不出来,人一多,在队伍后面的便现了原形,铠甲都是旧的。   如今可不一样啦,所有人的铠甲都是崭新,就连细微的划痕都看不见,在妥善保养下映着令人迷醉的光泽。   “回大帅,是,陛下在去年拨内库银款,为锦衣卫换了装备,都是北洋造。”   陈沐不住颔首,内心得到分外的满足。   朝廷为什么会有钱,万历的内库为何而充盈?   这里面有他的一份力啊!   这世上难道还有什么事,是不经意间就能看到自己的努力对世界的改变更加激动人心的吗?   不一会儿,杜松派出去的卫兵从大汉将军们的身后径自走来,不过没等他向杜松与陈沐回报情况,他们便已经能在官道上看到一大片红色的、行走的衣冠禽兽。   那是锦衣卫的飞鱼服。   当然,还有正中间的叶梦熊。   陈沐有几年没见过叶梦熊了,但叶梦熊的样子几乎没有变化,至多是胡子与头发多了点点银光,却显得更有威势了。   “陈帅为国戍边,别来无恙!”   叶梦熊一句为国戍边把陈沐说蒙了,拱着手愣了半晌,一方面他是觉得自己这算什么戍边?   另一方面,从脑袋里想想,这好像确实也是大明边境。   说他是戍边,好像也并无不妥。   眼看愣了片刻,陈沐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干脆拱了拱手报以笑容,微微摇了摇头,旋即问道:“叶公,潞王呢?”   “别提了。”叶梦熊没好气地往后挥着手道:“这亚国大王好不容易出宫,在船上漂了好几个月憋坏了,眼看到岸边非要标新立异,要披戎装驾铁骑登陆,这下可好,车链子掉了。”   “正在后头修呢。”   “车链子?”   陈沐先是面上一愣,紧跟着便喜上心头:“自行车,已经投入使用了?”   “使用了,多亏了在北洋修养的马帅,全力支持铁骑研发,意在后进武将可使其麾下兵将十日长驱四百里扫北。”   “谁成想北洋第一支铁骑兵成军之日,戚帅已经从西北发来捷报,天军已抵哈萨克。”   “看来这两个轮儿,还真比不过万岁军的一双腿,哈哈!”   叶梦熊是抚须长笑,陈沐内心的愉悦更不必多言,笑着笑着摇了摇头:“不容易,常胜县已备下宴席,到时候可要给我多说说,这些年诸路兵将,是如何纵横天下的。”   两位东洋大帅正说着,陈沐余光瞥见叶梦熊身后一片人影正汹汹而来,定睛一看,巨大的违和感涌上心头。   只见列队的自行车队轰踏而来,四路纵队不知排了多少排,人人在车梁上挂着骑铳,各个是头顶钵胄身披红棉甲,哼哧哼哧地蹬着车子,好一队边军铁骑。   为首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头戴紫金冠、身着绯色蟒袍腰扎玉带、足蹬皂面云头靴,两手黑黑满是机油,蹬车蹬得白里透红的面上还被染了两道黑,肩膀上趴着只大橘猫,一路吱哇而来。   临近了,硫化橡胶大底人力刹车片猛地往地上一蹬,车尾向侧边一甩,划出个漂亮的弧形,稳稳地停在陈沐当面。   车上少年两手撒把抱拳,道:“本藩朱翊镠,拜见东洋大帅陈二叔!”   说着,他抬起右手大拇指,咧嘴一笑,露出两颗雕着仕女图的门牙,指了指肩膀上趴着的大橘:“我是海龙和海虎的大哥,这是我二弟,他们二哥,来喵一声让二叔听听!” 第三百四十三章 贪玩   潞王没啥毛病,长得也挺招人喜欢,就是太爱笑了。   就像是为了显摆啥,整天一见人就露出上牙咬嘴唇那种笑,像只小兔子。   “不是我说王安啊,你跟着我到这儿来干嘛?”   潞王在前头边甩着大袖走路边摇头叹气,回过头高高举着手指向跟在身后亦步亦趋的王安,道:“皇兄在北京可离不得你,本藩也已安全抵达亚洲。”   说着,他甩甩大袖子:“回去吧,二叔啊,给他找条船,快送回去吧,再晚就赶不上腊八了……二叔,二叔!”   远处的陈沐回过头,冷不丁被潞王这么一喊他还真有点不习惯,舍了推着自行车的杜松,跟叶梦熊并肩过来问道:“大王怎么了?”   “找条船给王安送回去吧,别让他跟着咱去朝天宫了,他就是到这儿来监视我的。”   陈沐知道王安过来干嘛的,所谓监视纯属无稽之谈,是这小兔子被迫害妄想症犯了,索性朝远处一指,笑道:“这都快到了,不如等去了朝天宫、看过宗室大学,再让他走。”   “来都来了。”   说罢,陈沐又转头跟叶梦熊聚到一处,边往前走边议论事务。   他们聊的不是别的,国内的变化、外战的时局,他都在常胜与叶梦熊的促膝长谈中有所了解,如今聊的主要是铁马与国内的蒸汽机。   这也跟他俩的职务有关,这一次他们两个人基本上属于把官职对调,叶梦熊过来担任东洋大臣,回去陈沐接手北洋。   东洋军府的主要业务不多,但是很碎,不论防范欧罗夷并支援帝国在东方的战争,还是内部消化、开发广袤的土地,都不是东洋大臣这个官职一两个任期能完成的。   哪怕到如今,就算站在认识新大陆数十年的西班牙人肩膀上,明军真正掌控的土地依然不足亚洲五分之一,甚至连地图也就完成了将近一半。   陈沐能做的,只是在地图上画出亚洲完整的轮廓,但地图内部,仍需至少三任东洋大臣才能完成细节。   甚至很可能,三任都只能说是乐观的估计。   不过这事也不着急,只要常胜到大西港这一线有足够的精兵强将、两支能够随时出动的舰队,东洋大臣三个任期对大明问题不大。   于大明而言,这无非是钱多的花不完与更多钱多的花不完的区别罢了。   更重要的原因是,大明官吏从本土抵达亚洲,实际上是一种降维,作为整体的统治或许还有点难度,但对村庄、乡堡、城镇这些个体行政单位来说,是完完全全的降格。   政治、经济、军事甚至百姓认识世界的方法统统都与本土相差甚远,太容易管理了。   就算是全心全意想出问题都难。   反倒是陈沐即将接手的北洋,叶梦熊有太多事要说了。   大明本土的变化,太快。   叶梦熊有点怕陈沐回去接受不了。   但他没想到,大明帝国的总设计师、东洋亚洲的实际统治者、西班牙菲利普钦定基督教公敌、罗马祭祀的好朋友、艾兰王国的幕后支持者、夷格兰灭国黑手、费兰喜白山公爵之干爹总能从细微之处着眼,推动一切的进步。   “这个铁马还可以,橡胶轮挺结实,如果是空心的就更好了,材料还有进步空间,也不至于让潞王骑得满头大汗。”   “空心轮胎好啊,以后还能装在蒸机上,更轻便;铁路肯定要修,修的越多越好,哪怕多了以后没用的再拆呢。”   “蒸汽船现在已经投入使用了?嗯,比我想象中快的多啊,但帝国的风帆战舰不能停止建造,现在的蒸汽船只在中途占有优势,短途它载货量小、长途它没地补给。”   “这都是趋势,但暂时还不能真正形成大的变革,将来蒸汽机要走入千家万户,陛下厉害呀。”   “只要帝国控制了煤炭与硝石,就能握住三百年国运。”   叶梦熊像见了鬼一样。   他没忘,铁马是陈沐把设计思路写在信里送到北洋的,也没忘记蒸机是陈沐最先提出的,但问题出在陈沐并没有见过啊。   甚至在此前他还专门问了,东洋亚洲只有铁路,是北洋早年运货的马车铁轨,没有火德星君。   陈沐在他面前,把世界另一边发生的、从未见过的事,说的头头是道。   就好像明目张胆地告诉他:这一切都在我计划之中。   事实上这一切确实都在陈沐计划之中,当然有许多计划之外的东西,但大方向是一样的。   通过一个进步推动下一个进步、赢得一场胜利来赢得下一场胜利。   他们用与过去截然不同的手段,得到超出人们想象的资源和财富,控制财富的走向,让大部分资源与财富去到想让它去到的地方。   “陈帅,你说实话,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是你不知道的?”   “叶帅……你把我问住了。”   陈沐带着开玩笑的语气嘿嘿笑了笑,随后缓缓换了副表情仰头看向依山而建的朝天宫及宗室大学建筑群,才摇着头道:“我知道的并不多,一年两年后发生什么也全不知道。”   “只是如果一件事发生了,只要它对帝国有好处、它是对的,我就能坦然接受。”   铁马如此。   火德星君如此。   蒸汽动力战船亦如此。   而在另一边的潞王,有王安跟在身边始终觉得内心有没来由的巨大不安感,甚至连看见巍峨的朝天宫,都没多少喜悦心情。   “王安你给我说实话,皇兄说我就藩两年就能回去见他,是不是看我傻糊弄我,其实不打算让我回去了?”   潞王小声问着,王安赶忙摇头,道:“那怎么可能,陛下是金口玉言,说定了两年后让大王回去就一定会让大王回去,大王出海时难道忘了吗,陛下在天津港的离别之情,那可是含泪而笑,做不得伪啊。”   “我知道,我看见了,他没看我,皇兄那是高兴,他想了好多年,终于又出顺天府了,那叫喜极而泣。”   潞王没好气地嘀咕一声,不过他也知道万历舍不得他,这才撇撇嘴,看着朝天宫旁边那座高塔,道:“那就是依宗律,二叔给修建监视本藩的塔了吧?”   “不是,你们往哪儿走呢?朝天宫从这上去,这山道上写着呢,他们怎么还往前——”   有阴谋!   潞王看见,陈沐和叶梦熊都转过身来,脸上挂满了不怀好意的笑容,随后就见陈沐遥遥地朝王安一摆手,道:“潞王爷,前边是宗室大学,王太监,请宣旨吧?”   王安一路上绷着的脸也终于笑了起来,从袖中抽出一卷黄绸,对着潞王道:“潞王接旨!”   吓得潞王当场就拜下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朱翊镠,朕把你送去亚洲,名为就藩,实为进学,进宗室大学,学习科目由陈帅安排,不得胡闹,要好生学习,月月给我回信,不准贪玩。”   “两年后先生准你毕业,朕派船接你;先生不准你毕业,朕就,朕就封你个麻家国主吧。” 第三百四十四章 矿产   陈沐估计潞王就算是想破头,把嘴里那两颗微雕仕女图的牙想掉咯,也想不出万历让他来亚洲是读书的。   不过话说回来,这还是陈沐头一次见到人用象牙补到自个儿嘴上。   牙医不是新时代的产物,只不过它没有单独分科,在中医里属于大临床。   中原对龋齿最早的认识在殷墟出土公元前十三世纪十多万片甲骨文中就已有‘齿’与‘龋’的区别,那画上还有小残片呢。   但是补牙,一直到汉代才有,当时用的还不是固体材料,是用榆皮、美桂及其他几种药物充填牙齿;张仲景在根管治疗杀死神经线的手艺上也是一流。   真正的补牙还要等到唐代。   唐代的官修草本《新修本草》中记载,补牙材料是以白锡和银箔及水银合成,补牙齿缺落凝硬如银。   这一技术也叫银汞合金补牙,一直应用至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依然在我国大规模运用,直至二十一世纪世界部分地区依然有所使用,比如欧盟的低收入人群,因为这个走保险。   不过也有不少国家在二十一世纪禁了这种材料,尽管其未被证明对补牙者有害,但调配银汞合金技术失误容易对牙医造成伤害。   即使不失误,汞在室温下条件也会挥发,同样对牙医造成污染。   当然了,潞王老爷不是低收入人群,这个不适合他。   银汞合金补牙不太好看,用的时间长了会发黑,寻常百姓也只是用这个补后牙。   话说回来这只是个笑话,真实原因是这项技术是用于补牙,潞王老爷是牙磕断了,得镶牙,他就算想用银汞合金补也用不了。   他只能镶牙,这技术是宋代才有的,非常普及,自然也要分个三六九等,穷人蜂蜡印模、木质义齿、铜丝结扎;富贵的膏粱子弟选择方面就多了去,金丝银丝、金牙银牙牛骨牙檀香木,实在不行弄个象牙犀角。   但像潞王爷这种在假牙上玩微雕的,着实是凤毛麟角的狠人。   别的不说,吃个韭菜饺子挂一牙这谁受得了?   陈沐一直想看看,但哄了潞王好几天,这小子就是不吃韭菜。   非但不吃韭菜,一切有可能挂在牙上的东西他都不吃,而且倍儿爱刷牙,一天能刷四次牙、漱十二次口。   当然,坏牙、掉牙这个东西,是困扰全世界人民的大问题,牙医也并非传统中医一枝独秀。   埃及人在公元前两千年就在牙上套金线装饰,陈实功还在东洋时也在埋解剖实验材料时挖到过原住民头骨,在牙上玩儿的都快赶上潞王花了。   有专门把牙磨尖、磨方钻孔镶玉石做装饰的,还有掉了牙用骨质或贝壳做成义齿镶上去的,以东洋军府现有技术条件根本不能仔细分辨那些假牙的真正材料。   甚至艾兰王国的军医在送回军府的书信中也对牙齿上的手艺有所提及,是过去的凯尔特人,不过他们留下的技术比较狠,直接用铁钉钻着颗牙钉进颌骨。   根据分析,那牙和使用者其他牙齿大小形状都不太相符,怀疑是直接从某个死人嘴里拔下来钉到自己嘴里。   这事它关系到吃饭,吃饭关系到活着,基本上能活下来的种族,虽然技术手段自有高低,但你有阳关道我有独木桥,大概都是过了这关的勇士。   陈沐觉得大概整个世界,他是对科学技术最有发言权的人,就是现在的他,不是很多年前南洋卫那个满脑子科学的指挥使,就是现在他。   现在的他太了解什么叫科学技术,这东西没那么玄。   简单来说,就是有一个需求,经过这一需求而产生目的,然后一个接一个地把任何可能都试一遍。   最后能不能解决问题、满足这个需求,说实话靠的是运气。   因为他现在就是一个科学家,在西班牙国王的使者已经抵达大西港的情况下,他却没时间过去,满脑子想的都是另外一件事。   “你先在宗室大学跟师傅们学打铁吧,什么,铁匠?不是铁匠,咱这叫冶金学。”   陈沐在墨县的军府衙门二楼翻阅了半晌文件,才终于把公文放在桌上,插着手对潞王道:“这也是送你一份功劳,莫大的功劳——我们在墨西哥发现了一种新矿产。”   “眼下我认为,最适合藩主的老师不在墨县,他在牧野,完成一项自己的研究,大王先学习冶金学,就有机会能参与到这个新材料的研究当中。”   潞王跟着万历,虽然才十六岁,却也不是什么都没吃过、没见过的人物,微微扬起小下巴,脸上透着一股子骄傲劲儿,道:“嚯,材料学,本藩知道,在清华园还为皇兄查验三十七种木料哪个最合适蒸汽战舰呢。”   “手到擒来!”   说罢,坐在椅子上的潞王身子向前探了探,饶有兴趣道:“二叔说的新的矿产,是什么材料?”   潞王有兴趣对陈沐来说可是个好消息,他取过一张公文推到长桌对面,道:“这种矿其实在天军刚登陆新大陆的界县就有发现,不过那时我们以为它是座贫锡矿。”   “后来被用作弹丸生产,而且还是用于巡检司鸟铳手的弹丸,因为锡比铅轻,咱们的旗军还是要用铅弹的,杀伤力更大,只有巡检司对付的走私商人、强盗大多不穿铠甲,威力小些也无妨。”   “今年我们在墨县北方同样发现了这种矿山,宗室大学的张师傅,最早他是军匠,在常胜二号店铺给人打制水兵斧、铠甲,他在炼铁过程中失手将这种矿石掉进熟铁水里。”   “那一炉钢全毁了,甚至不如生铁,一敲就碎;这才让我们认识到,那种矿石里除了锡,还含有别的东西。”   潞王瞪大眼睛:“这,这东西有什么用?”   “听我说完,炼钢过程中加新矿石少,就会变脆;但加的多些,出炉的钢就会异常坚硬且富有韧性。”   “不过目前,我们还不知道去除锡、倭铅等杂质后新矿物的样子,也不知道用它加工钢铁的成分比例,更不知道这能做什么——都需要后续的实验来检验,这就是大王要学习的东西了。” 第三百四十五章 桃花源   陈沐认为他们发现这种新矿物完全来自于巧合。   大明本土应该也存在这种矿物,因为根据炼钢后的性状,他觉得这东西可能是过去说的锰。   锰钢嘛,谁不知道呢?   可这东西在钢铁里加的少了还会让熟铁变生铁?   这让他不太敢确定。   何况就算确定了也没啥用,这辈子这东西可能不叫锰了,没准会叫潞?   后来的日子里,潞王干脆住进了宗室大学的冶金科……反正宗室大学里头都是自家人,待上几天心里倒还真一点儿都不抵触了。   凭良心说,潞王在宗室大学的待遇比在紫禁城好。   虽说在紫禁城里,潞王是全天下的宝贝,人人都知他集万千宠爱于一人,可总跟在万历身边,挺受欺负的。   皇帝动不动就来个潞王不吃、潞王不要,潞王看着别人吃水果、潞王看着别人喝饮料。   到了亚洲的宗室大学,给予潞王在紫禁城从未有过的享受。   大学里所有的宗室,比他岁数大的没他辈分高、比他辈分高的没他地位高。   所有人都得哄着他,简直比在紫禁城不知爽到哪里去。   何况潞王懂的东西确实不少,军事、船舰尤其是机械,跟着万历搞机修没白忙活,刚到宗室大学没几天,就自己做了一套设计图送往常胜,订做最新的冶炼工具,还顺手修好了两辆放在宗室大学的轨道人力小车。   墨县歌舞升平,东北方向的牧野左近,却正在发生着一场战争。   牧野知县杨兆龙,终于结束了他老子再世垂拱而治的岁月,披坚甲执战剑,驾长车保境安民。   其实也算不上保境安民,基本上属于欺负人。   随牧野县立治所、开发长滩与五大湖矿区,用铁轨连接起这块亚洲东北最广袤的土地,牧野的管辖地域进入迅速扩张的阶段。   杨兆龙对地方的治理能力等同于没有,官府对长屋联盟的约束力基本体现在关税、烟税上,除此之外长屋联盟能行使自己的法令,联盟各部落成员也有相当大的自治属性。   地广人稀的北亚有数不清的部落,长屋联盟活动区域快速扩张无可避免地会挤压另外一些部落的生存空间,甚至会迫使原本因争夺土地而敌对的部族为对抗更强势的长屋而联合起来。   比如牧野矿区西部的奥人与苏人,是最先感受到威胁的两大部族。   从前年开始,他们部落里驾驭小舟在河流、湖泊、沼泽捕猎或采集的男人经常会突然失踪,往常一两天就结束的采集狩猎活动却长时间未归,等到被人找到,只能看见遗落在岸边的木舟,上面的东西被人拿个干干净净。   起初没人在意,只当是这些人发现了什么,主要是小舟附近没有搏斗的痕迹,同时因被发现的时间较晚,地上脚印之类的痕迹早消失的无影无踪。   但后来这种情况发生的越来越频繁,经常有人突然失踪,甚至会出现十几个人的猎队全部失踪的情况,有时还会在现场留下搏斗痕迹。   再往后,就出现了被掳掠者逃回去的消息,根据他们的证言,证明在两个部落东方的湖区,有一些其他部落的女人,经常会从野外掳掠男子抓到东边的矿场。   抓到东边不为别的,为睡觉。   矿场全是女人。   随后苏人与奥人决定向东部矿场展开报复,夺回被抢走的部众,一支由猎人与卫兵武装起来的部队快速集结,扫荡了沿途的长屋人据点、田野,并攻陷密西西比河东岸一座长屋人新开拓的矿场。   整个战争机器,就动了起来。   不是杨兆龙,还没轮到杨兆龙出场,是牧野这些强悍而富有的女人们,一个个丢下正在开凿的矿山,披万历通宝甲,提着铁轨钢刀与炸药筒冲向苏族与奥族人的部落。   她们没有战术、没有组织,只有满腔愤怒,用未裁的厚重烟纸卷着开矿用的火药,趁着夜晚抛到敌人部落的圆顶棚屋里,爆破、放火,再砍杀、俘虏收到惊吓逃出屋子的人。   像大湖区窜出来的野兽。   等杨兆龙得知这一切发生,两个受气包般的部落已发起前所有未有的动员,生产已完全放弃,只为不死不休的战争。   这战争不是他们选的,是长屋联盟的女人们的决定。   对长屋联盟来说,不论男女,死一个人,就得发动默哀战争从对方俘虏一个人收养来顶替这个死去的人,她们死的人越多,默哀战争的规模就越大。   但是战争的原因,连杨兆龙这个土司出身的知县都不能理解。   你们吃饱撑的抢别人部落,被人打回来死了人,还要发动大战争?   可联盟已经一致通过了,别管是易洛魁还是休伦人,十几个部落不论男女老少都在动员,发动战争所需的粮草、兵器全部准备好,作为先遣的斥候也已踏入五大湖区进行战前侦查。   每天一大堆部落首领鸠占鹊巢地钻进他的知县衙门,也不管他在不在,直接在知县大堂商议战术。   他是骑在老虎背上的人,箭在弦上,就算牧野的明军不出动,长屋联盟也会倾巢而出。   无非是没有火器与缺少骑兵部队罢了。   事实上连骑兵都不缺,呼兰卫的蒙古化原住民已经骑着战马提着角弓出战了。   这场战争里确实有人是因为仇恨或默哀战争的习惯,但更多部落首领愿意参与战争实际上还是为了利益。   他们不习惯和平,长久生活在牧野和平的条件下,反倒让这些一生都在战斗的人感到不习惯,他们需要战争。   尤其在他们有更好的兵器、更好的铠甲以后,他们迫切地想要朝周边发动战争。   一队队苗洛魁武士坐着运送矿石的马拉大车穿行在轨道上,抵达五大湖区后重新集结,朝着西方开拔。   知县杨兆龙也没有其他办法,率领部队跟着一路向西,他有能试着向两个敌对部落派出使者,说服他们加入大明,加入大明就能避免战争。   但事已至此,没人愿意在大打一场前头衔。   追寻自身梦中桃花源的李贽,也成为这场战争的亲历者……让他深刻认识到,这不是桃花源。 第三百四十六章 缴械   北方突然兴起战争,让收到消息的陈沐有些错愕。   错愕的不是战争,至少在部下开着大战舰满世界打仗的陈沐眼中,战争没什么了不起。   了不起的是杨兆龙居然不能控制各个部落,陈沐一直以为牧野及五大湖区是臣服帝国的土地。   那些部落首领在家乡好好过日子就得了,战争是他们想打就能打的?   不过他仔细想了想,也就释然了。   那是亚洲西海岸与中部的情况,过去他们都处于西国治下,过的是猪狗不如的日子,西班牙人给他们套上的枷锁被明军打破。   一片土地上明军对百姓的控制力越强,越意味着那以前是明西两国交锋的战场。   在那周围则是原有部落组织被西班牙人拆解的散乱部落,这种影响不亚于一场革命。   而在位于东海岸的牧野,易洛魁与休伦人的大本营,明军则属于和平占领,旧的部落组织并未被打散,远在天边的大明朝廷与东洋军府对那几乎没有约束,近在眼前的牧野知县则更像个合伙人。   他们耕种烟田为朝廷缴税,强势的女子去矿区采矿换取薪水,小孩子进入汉文学堂,可出了问题还是先在部落内寻求帮助,解决不了才会去找衙门调解。   就像会擅自械斗的宗族势力,或许并不是因为官府的威信低,而是部落更近也更有组织让人信赖,他们是共生的,何况……若把长屋联盟比作宗族,他们的宗族势力确实太大了。   只要这个联盟还存在,官府对牧野就无法如臂使指,甚至连加入明军的长屋联盟战士,只要他们还在牧野,官府对他们就没有多少控制力。   除非像历史上的英帝国殖民印度的方法,把长屋联盟的部队调到常胜镇守,把常胜的部队调到牧野镇守。   但那又不是陈沐想要的效果,力量全拿去内耗、防备自己,是很没意思的事。   比起这场战争的起因或胜负,陈沐更在意的是暴露出东洋军府对牧野极其微弱的控制力。   这个问题不解决,将来牧野是知县也好、是知府也罢,衙门与长屋联盟的利益相左,就会发生分裂。   至于战争本身,对手非常弱小,没有火器、没有铁器、缺少战马,本身使用的战法又与易洛魁、休伦没什么两样,不可能是长屋联盟的对手。   他只关心战后的事就足够了。   不过还没等陈沐想好究竟是提醒杨兆龙自己解决这个问题还是将此事交给李贽,一封新的书信便送到军府衙门。   新发生的事信息量极为巨大。   简单来说,蒙古人在墨西哥湾高地河口把速檀使者与欧罗巴诸王使者缴械毁船,还差点把所有人都处决了。   陈沐花了好一番力气才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   “蒙古人是黑云龙将军部下的夜不收,据他们说北方战争开始后,牧野的各部军兵皆在动员,率军从征的黑将军部下皆为马队,不易装轨道马车运送,因而抵达战线的速度反而慢于杨知县。”   向陈沐汇报的是裴嚣,他的部下是最早跟着墨西哥湾舰队抵达现场的人,拿到第一手情报便向大西港传递。   “战况势如破竹,黑将军的部队抵达密歇根湖畔的呼兰卫,卫所旗军已随指挥使率领向西开拔数日,眼看大河流向不清,便派遣斥候驾湖内运矿船分十余路沿河探寻。”   “他们有向北方上游的,也有向南方下游的,最后一艘船沿河向南,最后便由高地河口驶入墨西哥湾,行船三千余里。”   “另外两个船队都是参加天下诸国大会的使者,近些时候海上风浪不小,又遇上大雨,有两艘船桅杆断了。”   “大帅也知道,他们的船不像咱的桅杆能放倒,便只能沿岸航行在河口两岸高地一东一西分别驻营。”   陈沐缓缓颔首,问道:“那都是使者,差点让他们处决是怎么回事?”   用词是很讲究的,差点被杀死和差点被处决在意思上完全不同,差点被杀,可能因为冲突之类的事。   但信上说的是差点被处决,这意味着这支来自黑云龙麾下的夜不收是依照命令这么做的。   “他们是使者,黑将军麾下的兵不知道,在大东洋沿岸,黑将军的部队严格执行军府命令,对岸边所遇一切夷人执行警告、驱逐、炮击、歼灭的命令。”   “这些使者在岸边设营派快马至大西港请天军调船,那些夜不收不知道,夜里眼见两岸高地有露出火光的营地,便摸进营里与岸边探查,发现两边都是夷人,人马甚多不是他们能歼灭的,便趁夜盗马偷船。”   “夜不收还以为这两个营地的人是从东边来的海寇。”   说到这,裴嚣忍不住笑了起来,脸上甚至还带着羡慕与赞赏:“等他们睡醒,四条船横在河中,上百门炮对着两岸营地,俩夜不收一边一个,就把使团的火枪、甲兵全下了,让他们自个把自个绑好。”   “后来就准备依照律法处决了,黑将军那边是这样的,不带兵器或只有少量兵器的夷人坐船被风吹到岸边登陆,发现后给他们水粮驱离海岸就行,要是不走就关起来审问。”   “但若是开炮艇炮舰,多有火器者,没登陆的以舰船驱逐,驱逐不走就击沉;已经登陆的,就什么都不用说了,全是死罪。”   陈沐皱起了眉头,这样思考这件事,确实那些夜不收做的不但没有毛病,身上的手艺也非常漂亮,但这事演变到这肯定不太容易收场。   天下诸国大会,是他东洋大臣任期里的最后一件事,却没想到还没开始就出了这样的事,没开个好头儿。   “后来呢,怎么没死人?”   “幸亏基督教船那边有个从克里木汗国来的阿苏拔都儿,他用言语跟夜不收沟通的可利索了,这才免去一场血雨。”   陈沐原本眉头都舒展开了,但听了这句话,眉头立马又皱了起来,抬起一根手指制止了裴嚣的话。   “你等会,克里木汗国?”   陈沐有点懵,这个克里木汗国他知道,先前来的速檀船队里跟着奥斯曼一起过来的就有克里木汗国的使者。   而且据说那是个速檀国,怎么还有使者混进了基督教世界的船上。   “他们往两边都派使者了?” 第三百四十七章 盼望   阿苏拔都儿简直不能再兴奋了。   蒙古人!   正儿八经的蒙古人!   从世界另一头看见的蒙古人诶!   没有什么言语能说明他此时此刻心中的激动,尽管他从血缘上与蒙古人可能只有半毛钱的关系。   但阿速人的祖先、他们的兴衰,似乎一直与东方有神秘关联。   四世纪,蛮族阿拉曼尼人攻灭西罗马帝国,与东罗马帝国对峙,他们就是所谓的日耳曼人,阿拉曼尼是法语,英语发音为日耳曼。   而同时代的东方,更加凶狠的匈人向西进攻,首当其冲的阿拉尼王国在顿河草原被打得丢盔弃甲,国王被杀、王国被灭,余部追随匈人继续进攻。   这些阿拉尼残部就是阿速人的祖先。   那次战争,他们的祖先追随匈人从顿河草原起始,越过匈牙利草原与莱茵河,开启日耳曼民族长达两个世纪的大迁徙。   他们闯入高卢地区一路劫掠,越过比利牛斯山,占领伊比利亚半岛西部与南部,而后为躲避另一批日耳曼西哥特人,渡海夺取西罗马的北非,建立汪达尔王国。   那些留在北非的,与柏柏尔人、阿拉伯人融合,成为突尼斯人。   留在伊比利亚半岛的,与西哥特人、伊比利亚人融合,成为加泰罗尼亚人。   而依然留在黑海、里海北岸草原的阿拉尼人,则是阿速人。   八百年后的长子西征,剧本重演,他们被蒙古征服,蒙哥与贵由都曾招揽大量阿速人充当亲卫,后来一部分进入汉地,而后随元朝灭亡又退了回去。   所谓的半毛钱关系,也就是这段历史,阿苏拔都儿的祖先就曾进入汉地。   “马可波罗到元大都那年,巢湖你知道吗?我有个祖先就在那,被汉人部队打死了。”   阿苏拔都儿跟黑云龙的夜不收聊得兴高采烈,就像死的是别人祖先一样。   甚至还怕夜不收听不懂,边说边做动作,先伸出两根手指,再两臂合抱,最后两手一摊,道:“两个千户,被汉将洪福包围,全死了。”   他是很有激情,但两个夜不收并不感兴趣,其中一个蓄着不狼儿发式的夜不收甚至抬手指了指他的脸,道:“大元那是老黄历了,少提,我们可不想跟大元扯上什么关系。”   热脸贴了个冷屁股,让坐在地上的阿苏拔都儿一时尴尬不知该说点什么,几度欲言又止,眼看着夜不收就要赶他走,这才回头看了一眼。   在他身后,喧闹的基督诸王营地内,来自欧罗巴各地的使者齐聚一堂,唯独角落有仨孤零零的帐篷围着篝火,五个戴着红头帽、穿长袍踩马靴的军人围篝火而坐。   他们从氛围上就与这个营地格格不入,而且模样上更是如此,别人的铠甲要多耀眼有多耀眼,他们倒好,连头盔都没有,身上前胸后背各一块铁板用皮带拴在身上,红帽子镶钉着额前横竖两根铁条就算防护了。   每个人都顶着厚重的黑圆圈,脑袋一垂一垂地打着瞌睡,五个人里有仨把马刀放在盘着的腿上,一手放在刀柄上、一手放在刀鞘上。   处处透着紧张兮兮的模样。   顺着他的眼神,两名夜不收朝营地望去,很快就注意到这个营地之中的小营地,他们昨天晚上甚至没发现那个角落还有营地,一人笑道:“哟,那是你们的营地,还挺奢侈,六个人仨帐篷。”   阿苏拔都儿沮丧地摇着头道:“三个帐篷,哪儿都能看见。”   他们六个人都挂着浓浓的黑眼圈,不因为别的,正是拜这明军夜不收所赐。   自从那天夜里夜不收入营,阿苏拔都儿值夜的部下很早就发现夜不收在放营地的马,旋即六个人都醒了,可谁都不敢说话。   黑夜下的人影他们看不清楚,只能从铠甲形制上判断,不是营地里的基督教信徒,其实他们也不关心来者是谁,只要不是来杀他们的就烧高香了。   万一是速檀舰队那边的自己人过来,他们惊醒别人可怎么办呢?   因此,当时阿苏拔都儿心里是又想提醒别人,又不想提醒别人,别提多矛盾了。   甚至等夜不收干完活把船开到河中央,抛下锚轮班补觉,阿苏拔都儿都不敢睡觉,生怕夜里有什么大事发生。   一直到天亮,好不容易迷迷瞪瞪闭上眼,不知是谁先发现河上的船,整个营地突然炸了,他们自然也没办法睡觉。   后来的几天,营地里所有人都非常紧张、焦躁,不知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会发生什么事,时常有人用不怀好意的目光望向他们的小角落,自然更是不得安眠。   “不是,怎么样都行,能不能让我们跟着你,反正你们不是也要去墨县么?让我们跟着吧,我们自己有吃的喝的,带我去见陈帅。”   却没想到阿苏拔都儿这话刚说完,俩夜不收对视一眼,乐了。   “你想见陈帅?巧了么不是。”   其中一人张手在河口西岸、东岸来回指了一下,道:“你去问问,这些使者哪个不想见陈帅,就连我们哥俩都想见陈帅——见的着么?”   他们上次见陈沐,是在迈阿密,陈沐去考察海岸防御工事的选址,顺便给他们发了一年俸禄。   谁不想见陈沐啊,对低级士兵来说,见陈沐是天下最好的事,基本等同于升职加薪,最次最次也是发工资,一发一年的那种。   除了这些好事,他们这些斥候成日忙于公务,哪儿有机会跑到墨县去专门看看陈沐的闲工夫,又不是军府衙门的廊下卫士。   “不是,我是克里木汗国的使者,见陈帅是有要事……”   夜不收叹了口气,扬臂指向营地:“他们哪个又不是使者,哪个又没有要事?你也见了,大西港的驿官过来说了,天下诸国大会是要事、大事,要办成好事、快事。”   “各个地面来的人物都是要商讨国土边境、交战议和、朝贡通商这种大事,真不是我们弟兄俩不管你,看得出来你在这营地受气。”   夜不收摇摇头道:“但没办法,跟着我们俩,实在怕你最后见不到陈帅、参与不得大会,耽误了事情。”   正说着,河口驶入一艘快桨船,船上武官在岸边跳下,环视左右径自淌着浅水朝他们走来,还没走近便道:“你们是黑将军麾下把使者缴械的夜不收,怎么才两个人?别管了,去把那阿苏拔都儿找来,跟我上船。”   “大帅要见你们。”   俩夜不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四只眼睛映出对升职加薪的殷切盼望! 第三百四十八章 头衔   一路走来,感觉可太不一样了。   阿苏拔都儿过去漫长的人生中都没坐过几次船,这次出使却几乎把世上所有船舰型号都坐了。   他跟着使者从河口上船,乘坐的是一艘标准的中式船,而是东洋军府集造船大成研发的民用航船,有载重大、船员少、速度快、易操控、成本低的特点,名为东洋船。   这种船的诞生不为战斗,注重舒适与操控。   融合了北方鲨船的披水板,顺风航速快时开棱形孔的船舵不怕阻力大而无法转动;   也有南方广船的开孔舵,逆风横向力出现时披水板能增加阻力减少船身横向漂移。   一根主桅与四根不对称副桅,增加受风面积,确保航速。   船只的设计重点在于达到成本、大小、性能、舒适的平衡。   只要十五名船员就能让这个载重一千八百石的海上大家伙动起来,哪怕在添置十二门打人用的佛朗机炮,加上二十四名护卫,三十九名船员依然能在载货一百五十吨的条件下人人有船舱睡觉。   船上的气氛无疑轻松愉快,先前阿苏拔都儿跟着欧洲使船队过来,漫长航行中没有独立船舱几乎要把他逼疯,哪怕是乘坐西班牙人的大帆船,上面依然拥挤的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在他眼里,这些大明人可太懂生活了,船上甚至还有茶室和花园。   这简直不是在坐船,而是一种享受。   其实他误会了,船上的茶室是真茶室,花园却不是花园,是菜地。   这条东洋船的因为没装镇朔将军炮,火力不足,而且船主是福建人,与世荫福建都指挥使的卢镗有拐弯亲戚关系,所以一直跑的是里约卫到大西港沿线,最远也只是去过一次阿根廷运牛。   那条航线的距离并不比跑欧洲近,但沿岸航行风光好、水文也更平稳,光照适宜温度合适,船上又宽敞,海员还都是大明人,这叫天时地利人和凑齐了——怎么能不弄片菜地呢?   不过一临近大西港,就显得有点戒备森严了。   近海七座相距不远的小岛将港口包围,每座岛上都构筑着炮台防御工事,港口更是立着仪态骄傲至极的卫兵,除了船红甲握火枪的卫兵,还有随处可见黑衣卫士。   就像进了西班牙。   西班牙满大街跑的就是这种穿黑衣的剑客,这边倒不是剑客,全是火枪手与弓手。   几乎十步一岗五步一哨,远处还有穿着深蓝兵服红色铠甲的军队正在训练,让刚从百舸争流的繁华近海进入城镇的阿苏拔都儿感到异常紧张,尽管他知道自己不是敌人,但就是会感到紧张。   尤其在明知道这片土地上的军人对待外国人都不友好的情况下,在密西西比河口的意外也佐证了明军一贯的态度——他们无法确定是不是每个外国人都对这片土地抱有觊觎,所以宁可杀错一万,绝不放过一人。   紧张与恐惧是控制不住的。   幸运的是因为有军府衙门的公文以及两名牧野右卫的夜不收,巡检司卫兵并未对他及五名随从多做盘查,经过正规检查后很快就由巡检司调配战马,开具通关文书,让其一行在前往墨县的路上畅通无阻。   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对阿苏拔都儿来说不算太新奇,无非是感觉大明把路修的比较好罢了,道路两旁都是农田与种植园,直到抵达某个临界点。   阿苏拔都儿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总之就在经过一段非常正常的路途后,突然在某个时刻起,道路两旁随处可见的西班牙式与大明式庄园混合的田园风光不见了。   道路两旁变成一座又一座圆形城堡,甚至还有四五座连在一起的围堡,堡垒还带着一圈又一圈数不清的炮窗与枪口,越走越吓人。   就是路上在驿站歇息有点吓人,当地的百姓有点机警过头,路上跑的小娃娃见到他们的面孔,不一会就有七八个束发巾的大汉提大刀和三根管子的火枪隐隐地围上来。   甚至比在基督教营地里还让人害怕。   结果就这样,那俩夜不收还见怪不怪的,说什么这地界就这样,断不了有没路引的西班牙人偷偷摸过来,走不出二十里地就被当地百姓逮了。   运气好的会被送到官府,关押些时日也就放到海上装船送去哈瓦那;赶上百姓心黑的,顺手卖去东边土民部落的种植园甚至矿山,一辈子都出不来。   要是碰上不那么乖的探子,兴许当场杀了一埋,也不知会肥了谁的地。   阿苏拔都儿永远都会记得那俩夜不收一边喝着驿站的树莓汁一边说这话时的神情,给他带来极大冲击。   给他带来的直接感觉就一个,这个地方对欧罗巴人来说,是个比克里木汗国还要危险的地方。   感觉就像进了战场。   事实上这也确实是战场,只是战争结束了而已。   阿苏拔都儿一直盼望着能见到陈沐,好不容易到了繁华到极点的墨县,车水马龙的县衙广场,却被告知暂时见不到陈沐。   足足等了两天,在广场旁边新建的四夷馆二楼看着数不清的外国人来来往往,才终于得到陈沐召见的消息。   最近的陈沐忙坏了。   西班牙菲利普和奥斯曼的努尔速檀不约而同地达成一个共识,两家都非常看重天下诸国大会,同时也都相信真正大会上需要谈的事,要由使者在大会之前先跟陈沐见面。   代表菲利普的阿科斯塔来的最早,他们掌握便利,何况又是旧相识,火急火燎地要和陈沐见面,一见面就甩出一大堆地名、血缘关系、头衔之类的东西,希望得到陈沐代表大明的承认。   把陈沐看花了眼。   菲利普认为自己不单单是西班牙国王,还认为自己是葡萄牙、英格兰、法兰西、奥地利、那不勒斯、耶路撒冷、米兰、勃艮第、佛兰德斯、波兰立陶宛的国王,以及许多陈沐叫不上名字地方的统治者。   要不是陈沐仔细想了想,觉得这是漫天要价落地还钱的把戏,他会认为自己的老朋友患上了妄想症。   陈沐没有把什么英格兰之类的地方挨个摘出来跟阿科斯塔辩驳,他说:“你说的我都同意,而且我认为大明皇帝是西班牙的统治者。” 第三百四十九章 良师益友   “吹牛谁不会,我还觉得我是老天爷呢。”   说别的陈沐还能忍,阿科斯塔居然连菲利普觉得自己是英格兰国王的话都说出来了,这他就实在不能忍了。   人家英格兰都没了,菲利普还要当国王。   咋的,老百姓欢天喜地送走了都铎王朝,再迎回来个哈布斯堡?   不可能的呀。   最后商议的结果还是挺乐观的,可能西班牙和奥斯曼都认为是大明要跟他们商议势力范围,其实陈沐心里头想的是通过这次大会从他们的势力范围弄出一些属于大明的地盘。   比方说法兰西,其实陈沐觉得法兰西的凯瑟琳可能也会跟他心照不宣,想派使者来一趟提前把事情定了。   不过他跟西班牙的阿科斯塔已经谈完了,陈沐非常认同费老二觉得自己是法兰西国王的事,他有种预感,这个阿科斯塔一回去,就会把这消息非常欢快的告诉菲利普。   ‘你被强化了,快去送!’   相对的,英格兰已经被大明吃进肚子,都改名叫夷格兰了,肯定不会再吐回去。   代表菲利普的阿科斯塔也非常认同大明在英格兰的统治权,谈判过程让陈沐加深了自己先前的想法,英格兰国王的头衔就是菲利普抛出来的幌子。   拿一个反对也没有用的东西,来换取大明对他争夺法兰西的支持。   不过话说回来,陈沐的支持尽管也没什么意义,大明也不可能帮菲利普打法兰西,但不插手就已经是最大的支持了。   没有大明插手,过去悬于海外的搅屎棍子坟头都长出草来,有明西贸易输血的菲利普攻打费兰喜确实很有机会,毕竟氪金了。   他们几乎没有聊到更远的地方,费老二想要的波兰国王之类的头衔,陈沐给出明智的建议是等以后的会议再说,人家的王国使者也会来,你又不跟人家接壤、也没有进攻的余力,在大会上嘴上欠那么一下惹出来个敌人不值当的。   至于说打不打仗,打仗讲究个师出有名,名在强者口中,弱者别说名了,不挨揍就烧高香了,闲着没事出什么师?   这本身就是个最野蛮的时代,世上三大文化圈有各自殊途同归的国际法。   基督教世界的西班牙或神圣罗马帝国,会因为你不是基督教国家就发起征服战争。   奥斯曼也会因为接壤国家不愿附庸而开战。   至于大明,同样有一套朝贡法则,在这三个国家的影响圈子里,不遵守这些规矩就不是拥有被承认合法政权的主权国家。   不过对克里木汗国的使者,陈沐很有兴趣。   “你是蒙古人?”   初次见到阿苏拔都儿,陈沐对这个人在克里木汗国有多大的话语权感到怀疑,甚至怀疑他究竟是不是克里木汗国的使者。   他的模样看上去,可不像一个国家的使者,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草原贵族青年,还是那种非常落魄的草原贵族青年。   破口的翻边袍,袍边的毛料灰扑扑地黏在一起,棕色的马靴皮面也有几处磨损裂开,佩刀连一颗宝石都没有,铜装具甚至带着点点青色锈迹。   这不是一句路途漫长能解释的,只能说明这位使者出门连换洗的衣物都没有。   陈沐的话阿苏拔都儿听不懂,等身边站的夜不收翻译之后又将他的话翻译回来:“大帅,他说他不是蒙古人,但祖先是蒙古人,他首领的祖先是山东人。”   “山东人?”   “嗯,元朝时的山东降将,二次西征跟着落脚在克里木,后代做了万户。”夜不收按捺着升职加薪的激动,对陈沐道:“这次过来,也是受其万户指派,主要是向给大明朝贡。”   主要是想给大明朝贡?   这轮到陈沐对这破落户刮目相看了,这克里木汗国万户的觉悟是相当之高啊。   “这么说来,汗国派出两个使者的事也就好理解了,那边的是大汗的使者,你是万户的使者。”   陈沐缓缓颔首,接着又问道:“那你怎么和基督教的人一起过来?”   “首领担心他无法穿过基督教势力的土地,派他跟随波兰国王的使者,一个什么四危地叫蒙特的王子一道前来,才能通过土地,路上对他很难熬。”   四危地。   这不是陈沐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了,他听着怪异的名字非常耳熟,想了想才回想起来,伦敦府应明发回的书信就提到过,上杉卫的指挥使景胜打算率军渡海去征服那片土地,还希望朝廷继续从日本调兵。   陈沐估计,这个时间应明那边的兵力估计差不多已经能把苏格兰收拾服帖,准备渡海了。   说的应该就是瑞典的海寇。   话说回来,陈沐对这事是支持的,调兵好,调兵越多越好,尤其是去瑞典。   将来土地的主人从海寇换上倭寇,可以整天骚扰西班牙的尼德兰,不愿追随宗主国西班牙的尼德兰人多有与倭寇合流者,寇是真寇,倭却未必是真倭。   哪天菲利普急的没脾气,让李旦给国王献计,说当年大明治这帮人就是下令海禁,到时费二爷下令大西班牙片板不准下海。   反正有直布罗陀海峡的大西港、大东洋上的亚速尔群岛与夷兰岛,再添上个挪威瑞典,只要摩洛哥与奥斯曼没被灭国,他们就别想出海了,出海也没用。   西班牙老老实实当二百年天主教大统一陆上强国就完事了,趁这个时间,大明好好研究研究宋明理学如今的精华与弊端。   等大西国什么时候反应过来事情不对头,就把衰弱的原因推到基督教上,甩手把一套理学当中的糟粕系统地悉心传授给这位良师益友。   和平演变,不战而屈人之兵,岂不快哉?   “他是代表四危地,还是代表波兰?波兰?那没事了,还是说回你们吧。”   陈沐对波兰立陶宛确实没什么兴趣,倒不是他不重视这个联邦,而是他认为这该是戚继光考虑的事,陈沐犯不上长臂管辖到那边去。   “你的万户,想向大明进贡,那你们的汗呢?有这个打算么?”   “我,我……我不知道,但我的万户想进贡,不想和天朝开战,我听说天军离里海已经很近了。”   陈沐点了点头,突然笑了,道:“我明白了,我会写一封信,找船把你送到奥斯曼,你再从那找船回克里木汗国,去见你的万户,这会应该还来得及。”   “告诉你的大汗,向东去找天军吧,把我的信交给天军统帅,他会准许你们进贡的。” 第三百五十章 够用   每个使者都希望能在大会开始前见上陈沐一面,但大多数人并没有这样的机会。   不过事实上,在大明的东洋军府,还是有人希望见见这些使者的。   当浩浩荡荡的商船从南洋开赴东洋,史小楼带着各种来自大明本土及西南两洋的手工产品从麒麟卫进入大西港。   “瓷器?瓷器没问题,只要你们付得起钱,给我一件纹章罩袍、还有你们的地图,两年后,不论在世界上哪个角落,你的国王都会收到他想要的货物。”   “南洋的珍珠、西洋的宝石,你们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只要付得起价钱。”   “烟草?烟草是个问题,不过也不是问题,我可以代你们购买,送货上门。”   史小楼是眼红了,看着李禹西因为向东洋军府缴税而拿到各种护航的大战舰,霸着普利县港口贸易做的风生水起,他也要向欧洲抢生意。   除了一头扎进大西港使劲会见各国使者,招徕客源,他还进入军府,打探可能存在的商机。   老话说,功夫不负苦心人,持之以恒的骚扰终于让陈沐难得发了善心,让赵士桢帮他分析分析。   “史兄啊,你跟着陈帅做买卖也有许多年了,有好事的时候,大帅从来不会忘了你们,但这一次——你就老实在大西港以南的沿岸运货送货,了不起去非洲跟桑海做些买卖,欧罗巴就别搀和了。”   赵士桢是好言相劝,分析道:“你想想这诸国大会是干嘛的,说白了,就是咱朝廷拉着几个大国划定地盘,欧陆咱东洋军府不砰,那肯定是西班牙的;欧陆海外的地方西班牙人也休想染指。”   “说到底就是个远交近攻,主要还是国朝与西班牙商定边界,分头将边界之内的诸国蚕食鲸吞,等此间事了,奥斯曼那边会发生什么学生着实不知,但欧陆,必然有一番大变动。”   “西人有统一海内之志,尼德兰的仗还没停,转眼得了大帅保证,回去多半要和费兰喜有摩擦,最次最次,也会率军挺进纳瓦拉。”   “战火燃起,那贵族国主尚不能保命,如史兄这般小心积攒家财的商贾,又何必将自己搭进去,难不成你还想贩卖东洋军府的军器?”   赵士桢一番话,说的史小楼接连点头,又跟着问了一句:“赵先生是说,这次大会结束不久,欧陆定会发生战乱?”   “说不准,战乱多半会发生,但大乱还不知是什么时候。”   “可能半年之内,也可能是一两年内,但不会再久了,如今西国兵精粮足,费老二也不会想把大事拖到下辈子再干。”   史小楼就像得到了什么保证,不住点头,道:“明白了,赵先生这么说,我就明白了。”   赵士桢的意思其实也就是陈沐的意思,军器将来肯定要贩卖,但这是要由东洋军府大臣叶梦熊接手,不是寻常商贾可以触碰的。   天下诸国大会本身就是个陷阱,那些从欧罗巴赶来的城邦贵族使者、诸国大王使臣,以为参与诸国大会就能让他们找到依仗,能和大明、西班牙、奥斯曼这样的大国强国站在对等地位去沟通交流。   其实他们只是自己把自己运来的货物,等着强者挑选。   而以为自己是强者的王国,诸如西班牙与费兰喜,其实也不过是更加昂贵的货物而已,到头来还是要掉进坑里,各自为战打成一锅粥。   甚至连大明,也绝非毫无成本,他们可能会从大乱之中取利,但说到底为了这场大乱,他们一样要付出许多维持成本。   说到底,东洋军府包括叶梦熊在内的所有人,都认为这事在今后的发展中未必能真的有赢家。   但他们都认可陈沐的目的,诸国大会的目的原本就不是为了让大明赢,而是为维持优势。   人们普遍认为,这场以统一天下为目的的争斗即将拉开序幕,最终的结果对欧罗巴以后的百姓未必是坏事。   但在当代,一定不是好事。   长久的和平好过长久战乱,只不过和平往往需要战乱来达成,现在他们这些战争贩子推动的,就是那场土地上的大战乱。   如李禹西、史小楼这些商贾,财产就是他们的力量,军府自然不希望他们把家底投入到这场尚不能估计局面的混乱里。赵士桢见史小楼说自己明白了,心里也轻松几分,笑眯眯道:“史兄明白就好,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不必客气,大帅已经对学生有过指示,欧陆生意不好做时,可以代为联络桑海,看看他们那边缺什么。”   “啊?”   史小楼愣了一下,紧跟着便飞快摇头:“没有困难,没事,我明白了,这就回国。”   回,回国?   赵士桢简直要被史小楼的胆量逗笑,连忙摆手道:“不必回国,史兄放心,这场大乱就算闹得再大,也不会波及东洋亚洲。”   “军府在西班牙大明港大明卫、亚速尔群岛之施和、葡萄牙里斯本的付帅、费兰喜白山公爵陈九经、夷格兰总兵应明、西汉联合舰队提督杨策,合兵近十万,四支军府舰队两支汉国舰队,不论发生什么都能御乱于欧陆之内。”   “万万不会,波及亚洲。”   赵士桢却没想到,他和史小楼想的完全就不是同一件事,史小楼边笑边摇头,还向他拱起手来行了个礼,道:“您想多啦,史某回国可不是避难,是想回去进货。”   “明年这个时候就回来了,亚洲是一片富饶乐土,我甚至想把家安在这里,又如何会舍得离开?”   “进货?”   “对,赵先生不是说了,西国将有大乱,且估计波及甚广,会死很多人吧?”   “仗打上三五年,怎么不得死个十万、二十万甚至五十万人?”   史小楼的胆子比赵士桢想象中要大得多,心也更黑的多,开口就恨不得让人家死一堆人。   “咱亚洲的制木工艺的和纺织业都不行,缺口太大了,我得回国,像样的棺材五千套不少、万套他也不多,欧罗夷军兵百姓也用不起棺材,各式材质的裹尸布二十万匹,应该够他们用了。” 第三百五十一章 搀和   东洋军府旧衙,整个墨西哥城最后一处留有西班牙痕迹的建筑。   二楼侧墙的彩色玻璃窗半开着,方石堆砌的长柱顶起层层叠叠的拱肋,让仰头沉思走了神的叶梦熊看得眼晕。   他小口饮着解暑的树莓汁,东洋亚洲的治所对叶老爷来说气候适宜非常舒服,唯独面向整个欧罗巴,各个难缠屁事多,让他对自己未来长达六年的任期感到无奈。   才刚来没多久,叶梦熊已经开始想家了。   不过如果撇开欧罗巴诸国,他对这片广袤土地的前景甚至比陈沐还要看好,甚至最近已经进入东洋大臣的工作状态,做出了一份五任计划,请陈沐回京述职时呈送皇帝过目。   五任计划不是别的,关系到朝廷的就两点,一是让朝廷使劲鼓励生育,二来则是每任东洋大臣任期之内派遣不少于两万名帝国精锐北洋军抵亚洲,以替换退役老兵。   大明的亚洲终究还是需要大明人来守护的。   如此五任东洋大臣的任期之内,新长成的一代在帝国逐年增强的普及教育之下,就会成为最优质的移民,填补亚洲的人口空白,直至完全消化掉这片土地。   陈沐对这样的计划当然十分认同,如今大明的人口相较广袤的土地,非常不够用。   他们设立南洋军府时人口还算多,但开拓新明州之后就已经差点意思了,如今又有东洋亚洲、北洋西伯利亚的广阔天地,都是需要投入巨大人力的土地。   当地百姓又不像西洋军府下辖土地上的人们那么靠得住。   当然了,东洋北洋的土民靠不住,是陈沐从统治者的角度来看,其实不论亚州土民还是塞北土民,都是非常非常正常的普通人。   西洋军府下辖才是不正常的。   他们的文明可太成熟啦,被奴役的经验天下无出其右者,以至于西洋军府的殷正茂根本不用费任何力气,只要让各部酋长认识到长成自己这个样子的人比他们高级、有杀死他们的能力却留着他们做事,就能安安稳稳统治一万年。   到大明万历年为止,这种制度已经持续了三千年,这套种姓理论发展到自圆其说、深入人心、攻不可破的地步。   殷正茂在那什么事都能做,唯独一件事,就是不能触碰这套种姓制度,不触碰,各邦酋长别管长成什么样……其实他们都长一个样,都能为大明当好包税官。   西洋军府年年收入颇丰,投入最少、产出最多。   可若是触碰了——殷正茂曾对此事向朝廷递交深入分析的手本,他的原话是,会让那片土地天下大乱。   如果要找个类比的话,可以用大明人来比较。   因为同样文明成熟,同样有一套制度深入人心攻不可破。   一个生而穷困的百姓,看见你是封疆大吏、你是皇亲国戚,他发自内心的尊敬你,你管他一口饭,他为你当牛做马甚至为你牺牲,他都能接受。   只要留一个口子,科举的口子,哪怕他这辈子都不去考科举,有这么一个口子就够了。   因为他知道,哪怕给你当牛做马一辈子,也还有机会能送儿子读书去考科举,有机会去光宗耀祖。   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说:一个统治阶级越能把被统治阶级中的最杰出人物吸收进来,它的统治就越巩固,越险恶。   言外之意,这种统治越险恶也就越难以推翻,因为它为大多数人创造了上升空间,并给予希望。   把古中国的科举这个口子合上,必然也会引发天下大乱。   它的根源是自秦国把贵族拿出来拍卖,谁杀人多谁就是贵族,让大一统之后的百姓再也不信贵族天生那一套。   西洋军府统治下的土地刚好相反,人们的上升空间不在现世在来世,而且也给予了希望,甚至比科举还要大。   来世的上升空间不像科举那样有机会、不一定的、要天分的,而是必然,现世做牛做马,下辈子必然变种。   等级制度伴随着人类,但三千年作为本地人持续不断的被一个跟自己完全不同的外来人种奴役且接受被奴役,让神奇土地上生活的百姓在被奴役这一领域成为全世界当之无愧的第一。   这套制度如今方便了大明,不过也有很大的弊端。   指望他们干点别的事也基本不可能了,作为不可触碰者,他们的规矩决定了这辈子就是给别人劳作,所以大伙儿求的就是个做牛做马修来世,你让咱这辈子当个人,不好意思不行。   当个正常人下辈子来世的好事就没了。   讲道理,在阶级固化与维持阶级壁垒这方面,种姓制度比二十一世纪的资本主义环境下的等级制度还先进。   嘿,牛逼!   其他地方的人就不像他们这么不正常了,所以没办法,只能依靠移民和一视同仁。   一视同仁很简单,只有一个隐性要求,就是你要和我选择一样的生存方式,没有部落、没有首领、服从官府,就没人会受到歧视。   话说回来,赵士桢走进衙门向陈沐转达史小楼的想法,让陈沐和叶梦熊对视一眼,脸上都露出夸张的笑容。   “我怎么没想到呢?这史小楼有想法啊!”   但陈沐认为他想的还不够远,上万具棺材、二三十万匹裹尸布,远远不够。   “不过到底是商贾,低估了战争的破坏力。”   陈沐摇着头对叶梦熊道:“我回去就让朝廷出钱,把山东部分适合做林场的山林全从百姓手上高价买回来,收归国有种树,种上它五十万棵泡桐。”   泡桐是一种非常适合做棺材的树木,成材快,六七年就有二尺直径,最适合用来做棺材板。   尤其是这成材时间,跟东洋大臣任期一样,非常合适。   赵士桢被吓坏了:“三五十万还少?大帅你这是觉得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啊?”   不是陈沐说什么他就信什么,而是长久以来陈沐的判断都非常准确,他相信这一次也不例外。   “战争会带来死亡,但死亡的原因可不仅仅是因为战争,何况……菲利普想干的是一统天下的大事。”   “历来建立王朝,没有不经历二三十年乱世的,唐末藩镇割据、五代十国,八十年乱战屠城无数,待到宋初活下来几个百姓你心里没数?”   陈沐说着,转头看向叶梦熊,言之凿凿:“叶公千万记得,我走以后,不论欧罗巴打成什么样,只要西班牙没到山穷水尽那一步,千万别动咱的兵,不帮他也不搀和。” 第三百五十二章 丧钟   阿科斯塔修士游刃有余的为他的雇主菲利普穿梭在基督教世界的使者之中。   一边拉拢、游说费兰喜大贵族们派来的使者,一边与纳瓦拉等新教小国接触,希望他们重新皈依天主。   这事其实让纳瓦拉的使者有点茫然,并非是重新皈依天主教对他们来说太艰难,而对纳瓦拉亨利派出使者之前就认为这次诸国大会有阴谋。   因为就像瑞典、丹挪联合王国、荷兰等新教国家一样,纳瓦拉王国也没收到天下诸国大会的邀请。   他们的使者几乎和阿苏拔都儿一样,也是混过来打探消息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们跟着的使者不是别人,是陈九经的手下败将,费兰喜的比隆公爵阿尔芒·德贡托。   这位老将军在过去就对纳瓦拉的叛乱军队非常同情,又是从小看着玛戈公主长大的,因此在纳瓦拉亨利派人接触后当即同意让那些纳瓦拉探子加入其使臣队伍,作为随从一同抵达新大陆。   而后,纳瓦拉的使者便在东躲西藏中悄咪咪的试图刺探情报,结果什么都没刺探出来,还被西班牙人识破了。   却没想到西班牙的使者阿科斯塔修士居然会把他们当作王国的使者,进行了一场非常正式的会谈,希望能回去转告纳瓦拉亨利,重新皈依天主,在同一面战旗下继续战斗。   继续战斗,这个词非常令人惊悚。   纳瓦拉的战争已经结束了,亨利最终没能让纳瓦拉成为陈九经的庇护所,反而因陈九经成为白山公爵而最终被迫停止与费兰喜瓦卢瓦王室的宗教战争。   他们再打下去也没有胜算,不论弱小却深得人心的纳瓦拉王国还是强大而迟缓的费兰喜王国,都不希望陈九经的部队站在自己的对立面。   最要紧的是纳瓦拉亨利即使执意开战,也拿不出什么来拉拢陈九经,瓦卢瓦王室能给钱,纳瓦拉不能;就算瓦卢瓦王室没钱了,还能让国王给陈九经磕个头抵钱。   讲道理,纳瓦拉亨利觉得自己就算给陈九经磕个头,值不了那么多钱。   让他甚至觉得费兰喜的哼老三有点傻逼,这么好的机会要是摆在自己眼前,磕个头黄金五万两,他能把大明帝国磕到破产。   只需要一年对着陈九经磕俩响头,纳瓦拉亨利一切想要的都能轻松得到。   每年正月磕个头,纳瓦拉王国转手就能雇佣九千名瑞士军团士兵,还能剩下维持十二个月的军事行动花费,如果没军事行动,这笔钱足够让他们驻扎三年。   每年腊月再磕个头,王国每个百姓不光周末锅里有一只鸡了,再炖条鱼都不是什么问题,这一伟大梦想通过磕头变现能够轻松实现。   可惜呀,纳瓦拉亨利这点儿自知之明还是有的,他知道,自己和自己山窝窝里的破烂儿小王国——不配磕头,他不配!   想想也是他妈的挺心酸。   不过重新皈依天主教?纳瓦拉王国的使者嘴上答应的挺好,心里很是有一番不以为然。   还皈依天主教呢,纳瓦拉亨利最近连新教都不想要了。   他们王国离白山近,白山公爵与国王关系好、下面的臣民不论商业往来还是人情来往都很频繁。   宗教战争的外部压力消失后,百姓整天在白山闲逛,那轻松的环境连带着让他们王国的宗教氛围都变淡了。   本来生来就属于新教的修士们就不太开心,这会再提出皈依天主教,新教修士就该造反了。   修士们是肯定不开心的,别人去白山都很自由,唯独他们,在白山属于重点观察人员,那边所有修道院、教堂全被拆了,也没个做祷告的地方,军兵对他们都像防贼一样,路边灯杆子上吊的都是试图在白山传教的西法两国修士。   谁不想通过传教来掌握白山这支战斗力强悍的部队呢?只是这些手段都失败了而已。   实际上白山公爵属下的宗教人士非常多,陈九经这支部队主要分两营,一个是宣讲官与士兵比例达到一比九的北洋旗军;另一个则是从白山黑水之间招募的女真部队。   女真部队基本上是部落首领与部众比例一比八,每个部落首领都是有战前占卜权力的大萨满。   再细分下去,还有以大明移民为主体的田庄团练,一个姓是一个宗族,每个宗族的首领逢年过节带着宗族祭天。   这些军事贵族集团讲究个统一思想,跑他们里头传教,闹着玩儿呢?   现在西班牙的阿科斯塔告诉纳瓦拉王国使者,皈依天主,将来继续战斗。   能把纳瓦拉使者吓死。   你想带着我跟谁战斗?可拉倒吧,我们王国还吃上鸡呢,不想战斗。   不过在纳瓦拉王国之外,阿科斯塔的游说卓有成效。   跟随潞王一同抵达亚洲的锦衣卫监视着阿科斯塔,不断将他见了谁、会面持续多久、对方离开时带走了什么回报给军府衙门。   与此同时,赵士桢也在不断地活动,试图付出一些微不足道的代价来收买人心,以求知道他们密谈的内容。   有些人被收买了,有些则没被收买,被收买的人提供出情报也很难辨别真伪。   但在陈沐与叶梦熊二人眼中,一个以西班牙为主的反法同盟确实已经在东洋军府的眼皮子底下建立起来。   这个联盟主要以西班牙、神圣罗马帝国的大封建主为主体,夹杂着费兰喜王国内一些对瓦卢瓦王室心怀不满的封建主。   说起来,这种不满其实还与大明有关。   主要体现在瓦卢瓦王室对陈九经的妥协,以及持续多次宗教战争对王国造成的伤害,让人们怀疑瓦卢瓦王室缺少统治国家的能力。   最重要的一点,则是对大明的赔款,使瓦卢瓦王室威严扫地,并挖空了他们的财源。   在这个时代的欧罗巴土地上,一个封建大贵族没有钱,他还能干嘛,还能打仗吗?   如果没有西班牙的菲利普背书,也许费兰喜的崩溃还要迟些日子,但如今有哈布斯堡的支持,一场欧罗巴史上规模最大的浩劫已箭在弦上。   对很多人来说,这是时候到了。   法兰西,气数已尽。 第三百五十三章 差不多   东洋军府衙门大门紧闭的议事厅里,空气像被火焰炙烤,散发着令人心悸的紧张。   包括大明在内四十四国使臣齐聚一堂,人人面面相觑,谁都没有说话。   他们正在议事,议天下诸国大会的过程。   实际上这样的事,所谓四十四国使臣,能说上话的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国家,有权力做决定的更是只有大明一家而已。   就在刚刚,东洋军府的赵士桢在议事厅宣布,他们把四十三门重型火炮布置在朝天宫左近的幕宾山上,当大会召开之时,所有使者都要站在墨县的主干道,那条名为朝天路的南面,一字排开站好。   等军乐响起,全副武装的北洋旗军方阵由西向东列队而来,四十三国使者要依次,跟着礼炮齐响的声音出列,在朝天道上向西方北京的方向行三拜九叩之礼。   四十三门火炮将进行四十四次齐射,象征四十三个国家对大明天子的臣服与尊敬,最后一次齐射则是东洋军府对他们的欢迎。   接下来进入民主时间,赵士桢要大家讨论的,就是行礼的次序。   鸦雀无声,座次排在后面的国家基本上都不说话,只是把眼神望向最前。   他们坐了两列,左右各十八个座位,由于作为不够,两边都有几个使者长桌外靠墙坐着。   最前面只有两个椅子。   左边是铠甲外罩着绯袍蟒服鼓鼓囊囊、肃容而坐的叶梦熊。   右面则的陈沐同样穿着蟒袍,但他的蟒袍穿在铠甲下面,有团龙嵌银工艺顶着高高盔枪与红穗的钵胄就摆在身前的桌上,笑眯眯地用小金勺儿掏着耳朵。   俩人身后一左一右,侍立着捧御赐尚方剑的随从。   他俩中间,是站着环视所有人的赵士桢,神态不自觉地就会露出趾高气扬来。   叶梦熊的左边,使者第一位的是来自西班牙的阿科斯塔修士,他穿着黑袍胸前戴着银质十字架,两手在桌上按着经书。   阿科斯塔身后则依次是法兰西、哈布斯堡的诸多王国、公国使者。   陈沐的右边,使者第一位的是来自奥斯曼的卡奥帕夏,这次出使对他来说没有肩负任何不好的使命,速檀什么事也不让他干,就一个要求,只要他回来之后大明没有向奥斯曼宣战,就算完美出使。   没别的原因,奥斯曼刚刚在与波斯人的战争中夺取了阿塞拜疆、亚美尼亚、格鲁吉亚甚至大不里士,如今双方正在边境进行一系列规模不大的互相袭击,没有力气管别的事。   只要大明不打仗,对奥斯曼使者卡奥帕夏来说,他在这就没打算跟大明谈成任何事,吃好喝好,让干嘛就干嘛,该回去了就坐船回去领赏。   连带着在他后面坐着的各速檀国派来的帕夏都不说话,尤其是看见他轻松的表情,大家心里头都轻松了。   三拜九叩,也不是啥问题,咱没事在家也跪。   不过卡奥帕夏的反应,就让阿科斯塔有点震惊了,他心里是一万个不乐意,而且他还不敢说。   原本指望着没跟大明打过仗的奥斯曼使者说,却没想到这家伙看陈沐掏耳朵看得津津有味,甚至还有心情端着面前的果汁一口一口喝,毫无怨言。   没办法,只能窜动自己人上了,阿科斯塔刚清了清嗓子,就见不怒自威的叶梦熊从鼻子里哼着‘嗯?’的看了过来,吓得他也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趁着这空隙,他回头瞄了一眼,给桌外坐着的诸多小国使者使出眼色。   他反对这事,倒不是因为他不想干这事,只是他们要组成反法同盟,西班牙是盟主,这样的话所有人都对着大明皇帝的方向跪拜,这事实在太有损西班牙的威望了。   偏偏一大堆人,硬是没个会意的。   唯一一个有回应的是摩纳哥使者,站起来叽里咕噜道:“我第一个!”   差点让叶梦熊笑出声来破了功,阿科斯塔又是一阵眼神逼视,才让这摩纳哥使者说出他想听的话:“三拜九叩,不可以喔。”   虽然话说的挺软,却还是让阿科斯塔挺兴奋的。   可就在话音刚落的同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似乎把阿科斯塔从天堂拉到寒冷彻骨的地狱。   “不可以?”   阿科斯塔很久没有听见陈沐用不好的语气说话了,突然听到熟悉的语气,让他后背根根寒毛都立了起来。   这个声音的主人上次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时,成千上万的西班牙人陈尸墨西哥、折戟新大陆。   不过很快,当他看过去,只看到陈沐心平气和的脸,微微偏着头,目光越过阿科斯塔的肩膀看向其后的摩纳哥使者,把挖耳朵的小金勺儿往桌上一丢。   他的脸上带着少许疑惑,抬手摆了摆:“摩纳哥是什么地方?逐出亚洲。”   “大明东洋军府不承认摩纳哥的公国是合法政权。”   说罢,他转过头看着阿科斯塔,道:“希望直布罗陀大明卫舰队兵临摩纳哥时,西班牙能尽早撤除对摩纳哥的防卫,以防两国关系因此出现裂痕。”   阿科斯塔修士难得硬了一把,希望西班牙能尽到保护者义务,他几乎鼓起这辈子所有勇气,对陈沐委婉地提示道:“西班牙在地中海的那不勒斯舰队比大明卫舰队离摩纳哥更近。”   但出乎阿科斯塔的预料,陈沐又捡起了那支挖耳勺,没搭理他。   阿科斯塔想过陈沐会说别的,但根本没想过陈沐连看都不看他,一点儿回应都没有,甚至让他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过话。   在令人难堪的安静里,更过分的是,陈沐转头就和坐在手边的卡奥帕夏小声有说有笑的聊了起来。   不光聊,他还在那用烟纸卷烟,卷完烟还给卡奥帕夏递了过去,甚至给他点上了火!   点完火,这个尾巴翘到天上的人居然还抬手笑呵呵的拍了两下卡奥帕夏的胳膊。   “我看你们火枪挺好,那枪管工艺非常特别,回头给我送俩工匠?就这么说定了,你可千万别忘了,等你要走的时候啊,我送你几个好戒指,最好的。”   卡奥帕夏可乐呵了,甚至还噙着烟非常骄傲地给同行的各速檀国使臣看。   什么叫派头,嗯?东洋大臣刚让手下插走个异教徒,转头就给我卷了根烟。   “没问题呀,东洋大臣让两艘船跟我走,到君士坦丁堡我就把工匠都给你装上船,火枪匠、火炮匠、金匠银匠铜匠铁匠,都给你,最好的。”   陈沐当时就把大拇指上的玉石韘摘了下来,鼓掌道:“好!”   阿科斯塔还发愣呢,叶梦熊已经微微侧着身子,对他轻轻地劝道:“阿兄,以后在这边就由老夫接手,我看啊,付将军离里斯本更近,差不多得了。”   说罢,叶梦熊坐正身子,道:“那既然如此,第一个就让西班牙来吧?后面费兰喜、七个候选人,你们排,排完了再由奥斯曼来?” 第三百五十四章 吐蕊   陈沐对奥斯曼火枪的执着,大约是他回朝廷述职前最后的执念。   它的制作工艺是大明在这个时代的最后一环,有了这个,世上所有制作火枪的工艺,大明就都有了。   当然这个最后一环实际上对如今的大明没有任何客观上的作用,没这个不会让军事能力变弱,有了也不会变强。   但陈沐就是想收集。   枪管,枪管是这个时代国家武备最核心的科技。   世上制作火枪的路子最简单粗暴的是过去的英格兰,一块长和宽都计算好的长方形熟铁板,从中间用凸形锤子敲,两边敲翘起来卷到一起,里头捅根铁棒,换个凹形锤接着敲,最后敲成一根铁管。   然后上简易车床镗孔、修膛、打磨外缘,在火门处钻孔,就是一根火枪管。   经常炸膛,这个手艺英国人用了近三百年,他们自己说打一仗断的手指头比死的人还多。   尽管枪管脆弱,但也并非一无是处,他们的铳尾处理的非常好,用攻出的螺纹铁封住尾部,大明是打造短铳的出身,后来通过实物仿制葡萄牙火枪,最早的技术理论实践是把三根短铳合到一块就成了长铳。   后来,人们选择用一块铁板打成铁管后再套上一层、再套上一层的多层标准嵌套,每层要薄一些,烧红的铁板嵌套上去时还会有冷却自紧的效果,西班牙和法兰西用的也是这种技术。   世上还有一种是斜卷嵌套,一块铁板敲出内胆后,用烧红的窄铁条一圈一圈敲上去,然后再用另一根窄铁条反斜敲上去,也有自紧效果,质量非常好。   陈沐手上有几杆这样的火枪,这是奥斯曼的工艺,尤其里面做工最精致的枪管带有强盛大国溢出的精工生产力,它的枪管甚至带着折叠锻打的花纹。   陈沐想要这个,至于说那些炮匠、金匠和银匠倒是意外收获,有很好、没有也没关系。   因为这只是他个人小小的收集爱好,不会影响到大明的军事装备发展。   他们也无意开历史的倒车,去弄一门乌尔班大炮摆在紫禁城。   接下来的时代,是长管、中口径、引线开花弹的时代。   不过也未必。   当象征镇压西国国运的幕宾山上,四十三门沉重的镇朔将军齐声轰响,阿科斯塔修士亲吻着银质十字架向着希望虔诚跪拜叩首,东方万里之外的山谷里,戚继光正在与沙俄的决战中展现战争的艺术。   冲锋过猛的金狮子以远超溃败敌军的速度反被溃军包围,以至丧师败绩,混在难民潮里才捡回条性命做了下诺夫哥罗德的乞丐。   紧跟着被招募为巡逻卫兵,并沟通戚继光派来和谈的使者,依照约定打开城门。   潮水般的蒙古骑手鱼贯而入,将繁华城镇付之一炬。   就像永无休止的轮回,在上千里辽阔冻土上,罗刹国部队再一次遭受史无前例的大溃败。   他们已经没有纵深了,脑子有问题的沙皇不能为国事提供丝毫帮助,面对外部威胁,懵懵懂懂的下令集结全国军队,向东迎战。   四大摄政不再划分帮派,以最快的速度聚集起数万大军,试图在冬季来临前将明军赶出下诺夫哥罗德,最坏最坏的结果,也要想尽办法保住弗拉基米尔。   决战的战场被选在弗拉基米尔东部二百里,那里有旁起伏不定的山丘与贯穿其间的河流,能最大限度为截断明军后路创造有利条件。   确实,战场对罗刹国非常有利。   寒冷的天气令戚继光不愿继续冒险西进,但他麾下的部队太多了,从蒙古草原一路狂泻至乌拉尔山以西的游牧骑手的数目早已超过他所能统御的最大兵力。   数不清的千人队在大原野中纵情高歌踏过伏尔加河,深入旷野搜寻着任何人类存在的迹象并施以毁灭。   他们不需要火枪与炮弹,只要弯弓和骏马,就能恢复祖先的荣耀,让人间处处是马场。   但实际上,他们的才能远不能与祖先那支打遍敌手的军队相媲美。   散兵游勇终究不能比拟组织完备的正规军,罗刹国八个军团陈兵山谷口,将谷内汹涌而来的游牧步骑前路阻死,火枪与火炮的威力让其寸步难行,各部号令不一让他们几乎遭受一面倒的屠杀。   他们胜则躁进、败则涂地,战斗仅仅持续两日,前面的逃、后面的堵,一场混着冰棱的雨降下,又有不知多少人被冻伤冻死,留下上万具尸首。   狼狈了一路的罗刹国别利斯基大公终于扬眉吐气,挥师率军挺进山谷,又是三日追击,将游牧前锋杀得大溃,就连西伯利亚汗国的大酋长卡拉恰也身死阵中。   一时间,山谷内只剩炒花部的重骑因未加入战斗而留有余力。   只是就连炒花自己都有些怀疑,这种时候他这支比起普通牧民士兵更加精锐的骑兵能对扭转战局有什么帮助。   数万游牧兵都被火枪与大炮齐轰吓破了胆,在他率军西进试图维持二道防线让各部首领整军的过程中,炒花不止一次看见数个百人队甚至千人队哄抢争夺的画面。   他们都是被前方罗刹兵阵击溃的部队,却在后方因先前抢掠的货物分配而大打出手,世间之事,无疑再没有比这还要讽刺的了。   炒花最后的希望,就是戚继光。   他相信戚继光一定会派兵前来驰援前线,他们至少还有三五十万大军,只要再有几万人派进山谷,两翼掠向敌军后方,一定能击溃这些人。   戚继光确实来了,可他没有率领大军前来,只是派车臣汗率军走右翼速进,本部支援前线的只有区区千余。   这点儿人,在这死人谷里连朵花儿都翻不起来。   炒花打算撤军了,打不过的。   但戚继光不准许他撤军,要他收拢溃军,只要三千人。   列阵。   就在那天,遍布冰冻死尸的山谷里,罗刹国军阵耀武扬威地踩着游牧骑兵的尸首穿过山谷,猖狂的用人们听不懂的言语嘲笑着游牧战士的古老战法,甚至有人用火枪朝天鸣枪来发泄心中的暴虐之意。   反斜的生满桦树与针叶林的山脊上,数百名浙军将士把一架架神威箭车架好,三十六条晃晃悠悠的飞鱼自山脚缓缓升起,摇曳着巨大尾巴,如同红云飞向敌人头顶。   一道道火箭升空的尾焰里,军神的花蕊在冰冷大地绽放,开出茂盛的火焰之花。 第三百五十五章 新世界   轰鸣的战场正印证隔半个地球遥远的天下诸国大会。   实际上比起陈沐想象中的分赃大会,礼炮齐鸣四十三响后发生的一切更像是一场旷世大战来临前的集结号。   陈沐说来的,就是自己人,大明不承认没来的国家,自然也不承认土地上的统治权。   但作为对他们的尊敬,大明表示那些土地可以由他们先选,谁想攻打谁攻打,谁打到大明绝不和他抢,但如果没人要,最后就归大明。   长桌上,有戴着蓝棉甲顿项钵胄的宣讲官捧来大副的欧罗巴舆图,端端正正地铺在长桌正中间。   所有人都不说话,有些来自小国的使者费尽力气在图上搜索着自己国家的位置,找的眼都快瞎了,才勉强懵懵懂懂地找到个大概位置。   如西法诸多体量大的国家,使者就谨慎多了,仿佛生怕让人看出他们的野心一般。   对每个使者来说,这次的事能分割到多少利益不要紧,都只是嘴上一说,但回去给自家国王领主报功,却是此次出使实实在在的功勋。   反倒奥斯曼那边诸多速檀使者都很坐得住,他们看出来了,陈沐拿出来的这幅图上压根就没有奥斯曼,整个地图是长条形状的,左起葡萄牙、右抵立陶宛,最上边是阿姆斯特丹、最下边是维也纳。   意大利南部、奥斯曼辽阔疆域统统都被合适裁量的地图隐去了。   陈沐的武弁侍从官托着铜盘,铜盘上立着一个个持小旗的铸铜兵俑,放在舆图上一块块象征着无主的土地上,陈沐啧啧称奇地笑道:“都不要,是吧?”   他话音刚落,第一个忍不住的就是费兰喜的使者,他伸长了胳膊指着摩纳哥道:“这片土地,三面皆在我王土地包围下,陈帅,是我主应有之地。”   陈沐挥手:“拿去。”   武弁拿着小兵俑在旗上写有费的字样,还没落在图上,西班牙阿科斯塔便抬手拦住,道:“陈帅,这片土地历来为我王保护,如今他们使者被驱逐,我们还在。”   “不如……”阿科斯塔此时可没了先前帮摩纳哥说话时的大义凛然,对陈沐道:“西班牙代天朝发兵惩罚不臣,将之贵族三代关押转送,这片土地由西班牙代管?”   陈沐没说话,只是抬了抬手,自有武弁在旗上写有悬字,放在那块临近地中海的地块上,随后又将写有费、西的两个俑一左一右地放在旁边。   这时,陈沐才道:“你两家有纷争,私下里去谈,暂悬,先看别的。”   紧跟着就是尼德兰。   这是西班牙必争之地,但法国人也不愿意让西班牙轻易得手,别说早前阿科斯塔就已经密谋打算跟法国开战,即使没那回事,现在也想着开战了。   实力弱是这样的。   囚徒困境非常恶心,就好比班上的小王八蛋给你和同桌之间画了条三八线,你知道那线就是个屁,但光你知道不好使,线那边的人信了,你俩就得为这个蠢东西生出矛盾,因为这真的和你利益有关。   两边使者为地图上的尼德兰争的面红耳赤,鼻子狠狠呼着粗气,恨不得扑上去把地图全卷到自己怀里。   此时此刻,没有人知道大洋另一边的里斯本,菲利普国王把假发套狠狠摔在地上,骂骂咧咧地以最恶毒的诅咒去咒骂妄图在尼德兰借机讹他城市的杨策。   西班牙和法兰西争他们的,下面的小国家也争属于他们自己的,各个领主的使者为自己主人想着旁边没来领主的土地,一个个盯着舆图眼都红了,打从第一个人开口声索领地,就像热油锅洒下的水,噼啪地炸个不停。   他们从白天争到晚上,第二天睡醒又接着跑到会议室里争,各自之间拉帮结派,俨然是一副回去就要劝说领主大打出手的模样。   眼看着第三天,所有人对争执都疲累了,互相之间的恨意也积累到了最高点,陈沐又抛出个重磅炸弹:大明东洋军府,愿与在场所有使者所有之领主、国主签订朝贡贸易协议。   一份厚达二十七页的货物价值换算图册交由各邦使者,人手一份。   这不添乱么,大家都在争地打口水战,您抛出个朝贡贸易协议算怎么回事?   不过当分外乖巧的纳瓦拉王国使者率先掀开图册,很快就埋头看了进去。   大明会向每个贸易国派驻使者,使者所在地有一块小小的、属大明国土的土地,所在国有义务保护其不受攻击与侵扰。   白银每斤一万两千八百通宝、黄金每斤十万通宝……收购的,分门别类,各类事物小到棉花、麻线、淀粉、玻璃、盐、蜡、皮革、煤、铁条、染料、各种油、诸般矿石甚至是当作建材的条石,统统有所定价。   这些东西定价都不高,相比市价而言卖给大明都贱了不少。   而在图册另一部分,则是大明向他们的卖的货物,一样以通宝定价,丝绸、瓷器、茶包、卷烟、冰糖等物自然在内,还有作为装饰品的宝石、玉石、珍珠、黑曜石、海象牙、毛皮等珍宝加工后的贵重物品。   也有铜铁、皮具加工后的衣物、饰品、用具,普遍价格都非常高。   基本上,这份图册很难让人兴起与大明做买卖的心思。   但在最后,有些奇怪的东西混了进去,让每个人打开看到那里便挪不开眼睛。   呢绒军毯、呢绒大氅、各色兵服、成套铠甲、各式刀剑、各式矛戟、各式斧枪、各式火枪、各式火炮,甚至——甚至还有火药!   他们管送,不论你在哪,只要付了钱、付了比港口自取价格更高的运费,他们保证把货物送到你面前。   甚至哪怕没有钱,可以请求商贾上门评估矿产、林场、山场,抵做金银。   大部分人都明白了,大明的东洋军府,是有意在战争背后推波助澜,但是谁都没有回头路。   只能卷起这份图册,以视死如归的热情走上战场。   当长达十四日的大会喧闹散场,幕宾山下立起一块重达四千斤的铁壁,上面铸有初次天下诸国大会定下的协议,各地的分配与四十六名参与者的姓名。   陈沐如愿以偿地做完任期内最后一件事,交接过东洋军府的一切工作后,穿着绯色蟒袍登上了停靠战舰的常胜港栈桥。   傍晚的海风吹过扶着甲板上陈沐的脸,这一刻他终于可以放松下来,向自己宣告:旧世界,结束了。   巨大的纵帆阴影里,陈沐将手臂抱在胸前,望向属于新世界的大海微微扬起下巴。 后记   后来提起万历十二年,人们脸上都会露出茫然。   就好像万历十二年真的没发生什么。   当人们从三百年后的历史课本回首这个时代的这一年,几乎没找出什么值得一谈的事情。   开拓亚洲的传奇东洋大臣陈沐回国遇上台风,舰队断了三根桅杆死了头牛,从他的私人信件中表示似乎有落水的嫌疑,因为在他写给友人的书信里提到整整打了个一个月的喷嚏。   隐居的帝国首辅张居正因为接风洗尘喝酒食发物又在床上撅着屁股趴了仨月,这一病痛后来还折磨了十六年才罢手。   热爱运动的万历皇帝染上了脚气似乎因为迷恋蹴鞠却总忘记换袜子,潞王不在身边他连疯都疯不起来,才过了一年半就把亚洲就藩的潞王召回来。   当然还有亚洲三十一岁的民族英雄林晓过了六十八岁生日,只是后来没人知道当年的林晓只有三十一岁,只会惊讶如此高龄居然还有闲情雅致乘船渡海去了福建,说这个地方好,等他百年之后要葬在这。   后来这愿望也没能达成,因为他活了一百四十六岁,其实就算把伪造的假岁数减掉也是非凡长寿之人了。   以及,好像有个曾经被称作以西搬尼亚的欧洲国家从这一年开始打了一场长达四十五年的战争。   尽管后来有些喜欢研究小众史料的人说,这个以西搬尼亚曾十分强大,而且从野史的蛛丝马迹中似乎能找到大明帝国在那场战争中推波助澜的关系,不过并没有人在乎。   这世上曾经有那么多国家,哪里有哪个灭亡且断掉传承的国家会令人铭记呢?   真要说能称得上影响后世的事,也许就只有两件。   第一数得上大明帝国的潞王了,根据记载潞王年少时铺张奢侈很不懂事,还曾因想看海而在宫里大吵大闹,谁又能想到这个聪慧的年轻人后来成为了科学家,发现了新物质并以自己的封号命名呢?   高潞钢后来真正影响了世界,在万历十四年就投入应用,最早是用来做滚珠轴承,后来在战车履带、头盔以及农用挖掘土德星君的铲头上都有应用。   还得了万历科技奖。   第二个则发生在海外的夷格兰省普利府普利县衙,普利知县道长曹长青在做法事的过程中发现了雷酸银,那会被他称作三精,还赔上了半个屁股。   后来这样东西也影响了世界,只不过它不像潞钢一样很快就投入使用,甚至被发明出来的三十几年里始终默默无闻。   直至天启四年,身居京城的锦衣卫百户魏谢恩,收到朝廷讣告,其父魏进忠率军介入西国统一战争身中流弹阵亡疆场,整理遗物时才发现这份配方。   魏谢恩为了供养拉扯其父留在世界各地一百三十五个私生子女,用这份配方做出的药物作为底火,改进了鸟铳的构造,封赏养活兄弟姐妹的同时也当上了北洋军府的三品技术高官火药督事、同时兼任宣府讲武堂的火器科教授。   魏教授的兄弟姐妹都活的很好,只不过教授自己最后没落得善终。   仅十四年后,正值壮年的魏教授赶上了垂拱之变。   那时候已经改元崇祯了,新皇帝所做决策与内阁、四洋军府、六部堂官相左,先天启皇帝又是个一心钻研工学不理军事的主儿。   宫内万历时代编练御林军的习惯所剩无几,清华园业已禁卫老兵凋零,以至于传出作乱军兵要逼宫迫使帝王垂拱。   魏教授在清华园实验新研发的后装击发铳,闻听此事大惊失色,为报先帝之知遇,领十六禁卫老兵进宫护驾,堵截试图入宫的北洋旗军。   其以壮年之身,头戴潞钢盔、身披复合甲,持新铳一杆据金水桥为掩体,令北洋一百四十二期指挥使袁崇焕投鼠忌器。   原本北洋旗军只为逼宫没想杀人,却无奈魏谢恩铳毒子利,潞钢弹头打在旗军身上几乎一铳一个,不过据守片刻便毙倒密集军阵三十余人,最终只得下令开火。   数十年前亚洲宗室大学教授李贽便在推动限制帝王权柄的思潮,只是当年赶上威望最盛的万历,才到过世都没达成所愿,但事到如今帝王垂拱已是大势所趋,非一人可能挡。   魏谢恩死后三个时辰,崇祯帝通电全国,准以内阁首辅为首,四洋军府、文武百官为辅,治理朝政,自此帝王仍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只是对世事不再有决定权,成为国家精神领袖,是为垂拱而治。   对于魏谢恩,推进变法的辅臣经过商议决定予以厚葬,追荣禄大夫,谥忠介,仍据魏进忠之功勋,荫其长子为锦衣百户。   魏谢恩虽然死了,但他的新型后装击发铳与新子弹并未因此销声匿迹,反而因北洋军府见识到其精准、凶猛而多加研究。   最终定型为崇祯十七年式马步铳,麾下最早列装这一型号兵器的部队,是即将率部开赴西北就职罗刹国相的北洋旗军千户李锦。   李锦是陕西人,崇祯二年陕西大旱,被杀了乡里绅士的叔叔李鸿基带着在甘肃买了两张票,坐上去往西北的大青龙。   那年月但凡在家乡犯了事、或天灾活不下去的百姓都往西北跑,要么去开垦土地、当伐木工,要么就投身伏尔加河畔的边军。   其实本来李自成也就是试试运气,想着投身边军实在不行就混身甲胄到边境落草,没想到青龙铁路修过去刚开通,过去仨月光当搬运工了,吃得好用的也好。   赶上顿河的哥萨克临近冬季日常性反扑,上阵还砍了几个人头当上了把总,到第二年罗刹地方又出现反叛,遂率军镇暴戡乱,立下功勋做了参将,侄子还考上了北洋在边军的内部招生。   日子突然就不一样起来了呢。   还有高迎祥,外号闯王,最早是贩马的,崇祯元年孤身进了蒙古草原的大漠,三个月后活捉了口外最出名的马贼,因此被人称作闯王,后来就拉起马队在口外干起了赏金猎人的买卖,广泛活动于贝加尔湖以北,致力于将所有马贼驱赶到不能活人的地方。   他这个外号是陈海龙起的。   陈大帅的儿子最终没有接班继续做大帅,作为万历朝张居正、张翰之后的内阁首辅之子,正赶上他逆反心理强的时候,说什么都不愿意带兵,最后进了大明国立博物馆,当了二十七年的博物馆管理员。   在他当管理员那二十七年,国立博物馆通过捡和买这两种手段,增添藏品一千四百六十九万七千余件。   后者是出钱非常简单,前者就比较危险,主要是派出人手去欧洲战场捡。   被后世誉为考古学开宗立派的大师,他其中一名学生的第十代弟子,在大明建国太祖历第五百四十三年,于亚洲麻省水湖峰破解了隆万之交著名总督麻贵的五座诗迷碑。   从冰封三百年的山洞中,取出麻贵因畏惧极光放炮轰天引发雪崩后以为不详而藏起的火炮。   上百门镇朔将军炮的重见天日并不引人瞩目,反倒是其中有几门年头久远的碗口炮更有研究价值。   在四洋军府设立后,国家本土虽小型战争不可避免,但三百年来大型战乱的威胁从未有过,尤其作为天下第一臭美皇帝万历在世的时间里,那些珍藏三百年的兵器、火炮依旧在博物馆中被保养的像新的一样。   但后来的年轻人,已经不屑去了解当年的事情了。   甚至人们连知道都不想知道,博物馆中珍贵的藏品有千千万万件,为何那杆嘉靖四十六年的鸟铳和刃口磨没的破腰刀,会摆在大厅最显眼的位置。   他们只是尽情享受富足、幸福而无忧无虑的生活。   只有博物馆代代相传的老人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全书完) ========================================================== 更多精校小说下载:http://www.ynpj.com/ ==========================================================